《富贵花开》 《富贵花开》演职员表及花絮20120402 出品公司:纵横中文网 ****** 二、制片人:花生编编 ****** 导演兼编剧:醉月吟风(正想改名) ****** 场务:随波逐流、翱翔 ****** 五、演员表(大致按出场先后,“——”后是参演人员) 女士优先: 程雪嫣—— 碧彤—— 杜觅珍—— 杜影姿—— 汤凡柔—— 程雪曼—— 程雪瑶—— 傅伊雪—— 黎妍—— 代真—— 绮彤—— 妙彤—— 幼翠—— 蕊珠—— 翠丝—— 夜蓉—— 乐枫—— 阮嬷嬷—— 戴千萍—— 秦曼荷—— 顾水卉—— 真儿—— 宇文馨月—— (女角似乎都无人客串⊙﹏⊙b汗) ****** 男士出场: 况紫辰——厚道 顾浩轩——参照《四大神捕》小钟饰演的追命 程仓翼—— 韩江渚——江渚客《执棋天下》 程准怀—— 程准贺—— 玉狐狸——私下想他是李准基,偷笑…… 傅远山——群里的半夜下雨,不过好久不见人影了,反面角色,希望他不要生气哦 顾浩然—— 顾浩仁—— 小喜—— 宇文寒星—— ****** 六、最佳评论员: 张昕、栀子清风、随波逐流、萧摩诃、vajra(丑女无颜)、清蝉、rousealip、梅梅梅西、 ****** 七、友情赞助: 子菲鱼、drg4《末日蟑螂》、 张JW_99521、Beety、月光星辰、 龙冬强《净光欢喜佛》、含笑弄花《暧昧公子》、 云照影《君心再难求》、初初《君临裙下》、 月狂徒《秀色人生》、随波逐流、 三水《九霄天帝》、居空谷《魔兽岁月》、 洛魂《天医倾城》、上善若水《黄粱修真》、 纱舞《碧天劫》、zhaoshan1122《重生之绝代商骄》、 云溪《扶摇》、文盲也无聊、五块钱的将军《仙兵驾到》、 ately《暗魔神》、栀子花365《王爷别拽》、 半条龙《召唤禁典》、秋天的麦穗《太子你好坏》、 蓝雪心《妙手毒医》、dazoutianzu《拳道永生》、 孤春尽《风流邪仙在现代》、vajra《丑女无颜》、 笼云、泥尘、梦中一《仙魇》、再睡一方《倾世王妃》、 爱吃川菜《杀生成神》、璃雨轻檐《凤帏红娇》、 铁血之恋《叠像重生》、翱翔、黑玻璃、forever、 阿弥无量天尊、印记香水、晕晕嘻嘻 ****** 最佳观众(按评论排序自首页): 栀子清风、张昕、随波逐流、heni_614、青衫红袖、Beety、风刀霜剑gp、樱桃红了www、rosealip、maria1366、Sheryl小陈、婠婠青丝、_染指流年。、萧摩诃、vajra、寻猪之旅、近卫_翱翔、门门儿、DDliya、夜夜栖芳草、指尖银光、云照影、依北风、东山居士、青青北极、老凝结、liulinling、xinxin555、猪012、林芷茵、沐儿公主、丑女孩与公主、布袋猫、cocol、说悄悄话、清蝉、卡丁车、天才医生秦洛、月下彩虹舞、robert2003、华华恒恒、万里翱翔、刺毛、梅梅梅西、子燕及其朋友、xiayuanyuan、咩、花雨舞蝶、小猪猫、海乐、xinru、静默如初、小妖菁菁、DDliya、破之天荒、海轩、小猫咪1、小门15、品味缘分、七月若水、ganganleilei、上官蓉儿、鱼幽幽、xinru、莫莫她说、夜雨精灵、砚墨紫、微风拂面、仙客来者、花五、月小妖、泥尘、lingna、别叫我乖小孩、tao529、漠漠之纤、驿路尘封、yuyanpianfei、亲亲宝贝儿、严妍、流风桃雪、倾世、seablueiori、紫馨依旧、红叶纷飞、 写在后面的话…… 感谢编编,感谢大家,感谢尚未到场的各种CCTV…… 花开结束了! 其实话说起来轻松,可是现在的心情是很复杂的,轻松,失落……仿佛离开了一个相伴许久的人。 的确,这里面的许多名字已经固定在输入法中,就好像真的在身边出现过,陪我走了近一年的光阴,有时竟似自己去了那样一个时空,看到了这一场或许并不精彩的故事,如今要挥手告别,几分不舍,几分怅惘,那些属于我的开心与不开心的,一并随着完结而完结,成为一朵永不凋谢的花。 因了花开,结识了大家。有经常留言的,有默默关注的,在此,醉月吟风郑重感谢!谢谢大家,谢谢你们陪着花开一路走过! 写一点一直想说的话吧。 从留言上看,大部分人还是比较喜欢花开的,这让我很开心,很感动,因为辛苦的弄出一样东西,有人欣赏才算没有白努力,再次感谢大家! 花开构思比较仓促,起初只有一个情节,就是女主婚夜休夫,原计划是写个很有造反精神的女主,嫁进了妻妾成群的家庭,然后新婚之夜发现了状况,带领所有被压迫的女子齐齐休夫。 很热闹,但是想来想去,我是无法把握这种思路的,这可能和我的性格有关,所以女主最终也不是很具有穿越精神的人物,没有办法非常有能力的去做许多大快人心之事,我只是希望她通过自己的努力,一点点的得到大家的认可。未必有什么惊天伟业,只要活得充实开心便好。 花开初定位为种田文,因为这两年很流行种田文,而直到现在,我也弄不清什么是种田文。 我只看过三本比较纯粹的种田文,关于做菜的内容给我印象深刻,而我根本不擅长这个,所以估计要写的话可能只好查菜谱了。后来查了些资料,询问了善于此类题材的作者,自己也胡乱理解了一番,感觉种田文就是和生活有关的文,很生活化的文。但我仍然不愿意做菜,我比较喜欢收集小首饰,曾经还幻想成为服装设计师,所以就将女主进行了初步定位。 文里的许多人物都有生活原型,有的是一分二,有的是二合一。里面的男性除了反面角色都是虚构的,尤其是宇文紫辰,这个后面再说吧。 所以在写的时候,有的直接加了原话进去,有的则将原本的事改装了一下。 文中有两个情节大家可能在别的作品里见过,不过我都改装了。一个是利用玉狐狸帮助女主完成戏弄傅远山的事。这个情节最初在一部很老的电影里看过,那是由女主完成的,后来又在《美人心计》里见到,也是由女主完成的。所以我就让女主动了心思,然后让玉狐狸神出鬼没的做。再一个就是顾浩轩在朝堂上关于三个小金人的情节。初时是在阿凡提的故事里看到,后又在一本著名穿越书里看到,不过那两个对于金人构造解释一致,我又在原基础上加了点自己的看法。这两项好像在文里都及时交代了。 可以说花开在写的时候比原先的设计丰富了许多,分别借用了我尚未诞生的两本书里的人物,一个是玉狐狸,一个是宇文紫辰。 在开始写的时候,我就很喜欢宇文紫辰这个人物,想着他可以默默的为女主做许多事而不计回报,却因为疏于表达而又太爱女主,最终不得不放手,只为给心爱的人最大的幸福,只为她能放下顾虑去过开心的生活。写到后来的时候,心真的很痛,即便是又看了遍情节,还是很难过。 世上真的有这样的男人吗?或许有,但更多的是在作品里,在想象中。他就像一个很美好的梦,希望靠近,却总又存在一定的距离,即便他走来了,却仍像一个梦,所以只能去观赏,去仰望,去幻想拥有又害怕拥有。 不知道在大家的心里是否也有如我这样不切实际的幻想,我管这个叫YY。 可能我的文永远也无法让女主成为怎样辉煌的人物,我只是以我的喜好我的幻想去YY每一个情节,在书里实现幼稚的梦。这种YY可能永远无法让人觉得酣畅淋漓吧,导致女主总是让人感到处于受虐状态,而我还觉得她拥有了世间那么出色的男子的感情,应该是很幸福的了。 或许她真的应该选择宇文紫辰,如此顾浩轩便可怜了。他是可以在现实中触摸到的人而非梦,有着真实的温度。或许他不会像广陵王做一些惊天动地之事,却于平常小事中给予女主关怀和温馨,那种平淡中略带点甜蜜,才是真正的生活吧。 面对梦和现实,你会选哪一个? 其实只要把小顾写死,广陵王就彻底有机会了。可是我对他也充满了感情,最终没下去手。 结局可能会让许多朋友失望,这种选择的确很艰难,那二人最后只差了一步,小顾的心意有母亲为他言明,而广陵王……始终是个沉默的人,女主到最后也并不完全知道他为自己所做的远远比她想象的多。 至于玉狐狸,那简直是个传奇样的人物,精灵一般的出现,精灵一般的消失,不想受一丝羁绊,却也留了遗憾。只是他更向往梦一样的生活,若是生活的琐碎磨去了温情的面纱,他这个完美主义者定是要崩溃的,所以不如带着一半美好的幻想归隐吧。 至于女主,我不知你们是否喜欢她,只能说她身上有我一部分的性格,要怎么归纳,我就不出手了。 在此,很感谢大家陪我一路走过,看着文下的评论,无论是哪一条,都令人感动。还有打赏的朋友,每每都让我不好意思。再有各位大大的章推……在此,谢谢你们的支持!!! 不会说太多好听的话,每到这时候就觉得言语匮乏,唯有感谢! 新书正在存稿中,写的是300年后宇文家族的一段或几段情事。事实上花开里的宇文紫辰就是借用了这里的一个人物,不过现在在写的过程中,略有改动。形式仍旧是穿越,女主,言情居多,仍旧是自认的YY,如果没有什么意外,应是会在5月上传,希望大家喜欢O(∩_∩)O~,我去努力了!!! 如果愿意,请不要急着下架,因为开新书会在此广告的,而且笔名什么的也有可能更改,不过考虑到有人可能不大喜欢这种风格,那也无需犹豫,下架吧O(∩_∩)O~ 新书《缭乱君心》上传(^o^)/ 书名:《缭乱君心》 书号:94440九四四四零 文案: 前世情窦未开,今生桃花扑面。 有人以江山为聘,许她千古承诺。 有人舍荣华清誉,为她平安无忧。 有人举天下尊贵,博她倾城一顾。 有人倾一世柔情,换她寸寸芳心。 …… 云烟散尽处,荆棘漫布;华袂翩跹中,缭乱君心。 ******** 穿越之《缭乱君心》写的是《富贵花开》中宇文家族300年后的情事,期待大家的支持!O(∩_∩)O~ 因为花开里的某些原因,所以事先说一下,女主仍旧不会是那种万能型强人型,可能是我个人性格原因导致的吧,不过会让很多很好的人去关心她,去帮助她,去爱护她……这大概就是属于我这种懒人的YY吧。 唉,在此之前,我有许多感慨要抒发,可是现在的心情只能用目前据说很流行的歌曲来形容,那便是……忐忑! 希望大家如果有票票的就尽管砸过来,还有收藏,点击……我不大清楚哪一样分值更多,我是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出现在新书榜。花开时很没有经验,都没有去看榜,确切的是榜单分布还没大弄清,所以这回打算全程跟踪一下。唉,我也是个有虚荣心的人啊 不多说了,本书依旧买断,保证完本,保证更新! 进入夏季,如无意外,保证18:30左右更新……期待大家的支持! 谢谢O(∩_∩)O~ 链接在下方…… 新书推荐《我和我的gay老公》 本是一时兴起之作,纯属娱乐,然而敝帚自珍,还是忍不住出来广告一下。 现代言情,5万余字存稿完结,每日定时发放中。 不签约,不冲榜……当然,如果喜欢还请收藏个,O(∩_∩)O~ 希望大家喜欢O(∩_∩)O~ 书名:我和我的gay老公 书号:115039 简介: 三个版本: 抒情版:如果我说这些文字是假,会不会有人不屑一顾?如果我说这些文字是真,会不会被追根究底?然而,这终究不过是一个故事。 现实版:阿杰爹在视频里发现了我,问:谁。阿杰:女朋友。我瞪眼。阿杰:我没说是我的。 悬念版:鉴于这件事,我怀疑他对我有阴谋! 链接在下面的章推里,封面下的车位也有,期待点击O(∩_∩)O~ 秋天的温暖,新书快递——《与君有染》 新书出锅了,热气腾腾滴~~~~~~ ****** 书名:与君有染 书号:215243 类型:穿越言情 简介: 人家穿越是高床软枕,锦衣玉食,金银如山,美男成群,运气暴强的还能捞个皇上当当。她倒好,直接穿越到锅里,差点叫人给煮了。开端已是如此之惨烈,是否也预示了这将是一场水深火热的穿越??? 备注:本书是花开与君心的姊妹篇,现在是三胞胎了O(∩_∩)O~,希望大家能够喜欢O(∩_∩)O~ ****** 链接就在下方—————————————————— 《富贵花开》秋天的温暖,新书快递——《与君有染》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001弄巧成拙 鄢然不是真的想死,否则就不会去本市那家最臭名昭著的药店去买安眠药了。 一切全因为她的老公——凌肃。 想当初在大学的时候,贵为形象设计系系花的鄢然也曾被他围追堵截——颇有巷子里抓驴两头堵的架势给强烈追求过,终于力挫群雄抱得她这个美人归。毕业典礼刚过,他便一手掐着毕业证,一手拖着她简直是强迫性的在结婚证上签字画押……他竟然在她的惨叫声中咬破了两人的手指以示心心相印。 白证件红手印让她当即就有了杨白劳的感觉,凌肃却喜不自胜,众人也都纷纷向她投来羡慕的目光,不仅是因为凌肃的诚心天地可鉴,更是因为他已被本市最著名的外企公司聘为营销主管,且人又高大帅气,是诸多女生心中的白马王子。于是那个此生不嫁的誓言被甜蜜的浪涛湮没,波澜起伏中,隐约可见母亲忧郁担心的眼…… 或许过度的轰轰烈烈会过早的耗尽血液中的激情,短暂的甜蜜后,一切归于平静,起初的不习惯也渐渐因为二人日益忙碌的工作被忽略了。 就在她以为平平淡淡才是真之际,凌肃的七年之痒提前了,一个柔弱无力的女声打来了电话“无奈而委屈”的向她宣告了小三的诞生。 凌肃面对她的质问不置可否,只平静的看着她:“我们离婚吧!” 难道母亲的命运即将在她身上上演吗? 淡定,一定要淡定! 古往今来流传的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套路对她这个目前小有名气的形象设计师来讲太损坏形象,而且她是爱惜自己的人,她只不过去了以卖假药而闻名于市的药店买了瓶安定而已,不必担心,据说他家的药都以淀粉为主要成分。 于是,准备了封情真意切确切的说是极其煽情的遗书放在床头,吃了大半瓶药,又将瓶子扔地上,药片散落在床边,杯子也推倒,水在地面砸出如爆竹崩裂绽出火光般的水渍,还有一行水在床头柜边滴答……进了两回剧组,也粗略懂得如何将效果弄得触目惊心一点。 为了让水分不至于蒸发过快而影响效果,还特别选了凌肃快要下班的时间。 她躺在床上,一遍遍的想象着凌肃悔之莫及痛不欲生立誓与她长相厮守不离不弃悲愤如小马哥一般的感天动地,把自己感动得热泪盈眶。 ……她觉得自己睡着了,却睡得不大踏实,一个劲做梦,很累。 她在走,走在一片灰蒙蒙中。 她不知道是在哪里,不知为什么要走,也不知走了多远,只是逐渐发现前面有许多影影绰绰的人影。 欣喜的奔了过去,可是…… 此处很像是闹市,人特别多。令她奇怪的是这些人的着装,竟然穿什么的都有,不仅四季不分,民族各异,甚至还有穿古装的,款式也差别很大。 一时间,她怀疑自己来到了影视城。 两旁有店铺,卖的东西也是奇奇怪怪,比如一个卖家用电器的店里竟然还出售铜镜,另有一些像是在博物馆才能见到的文物。店员的打扮也奇怪,一个是西裤衬衫加领带的导购员模样,一个是短衫布鞋扎头巾的店小二模样…… “唉,叫你呢,过来!” 一个声音穿破重重的嘤嘤嗡嗡气急败坏的砸到耳边。 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一身白西装的青年男子正极不礼貌的指着自己。 她仍不可置信的四处张望。 “别看了,就说你呢!” 男子一面说,一面穿过人群向她走来…… 奇怪,这些人怎么像空气似的,不,更像影子,竟然让他这么轻松的过来了……天啊,他竟然穿过了一个胖子的大肚子…… 那男子走来后就一把抓住她,恨恨的:“想逃出我的眼睛,没门!” “非礼啊!”她一边挣扎一边喊叫。 人们看向她,目光冷漠,随后,继续前行。 世态炎凉啊! 她准备用自己半瓶子水的跆拳道给他一脚,却被轻松拿下:“别费力气了。我告诉你,在这就得听我的,否则你再也别想回去!” 鄢然一惊:“你……” “我不仅知道你是谁,我还知道你为什么会来这,实话告诉你,你已经死了……” 鄢然吓了一跳:“你胡说……” “我没有胡说。不信,你看看自己有影子吗?” 她战战兢兢的看向脚下,影子…… “啊……”她开始惨叫。 该死,那个烂药店平日里尽卖假药,这回怎么倒卖了真药给她?一定没安好心! “你喊什么?我还想喊呢。也不知道你们这些人都怎么回事,阳寿未尽却偏偏要寻死觅活,害得我们工作量加大,不仅要忙活那些必须得死的,还得安排你们这些个故意找事的,结果休息日都没得休。虽然我们是鬼,可我们也要活啊!”男子越说越气愤:“你们阳间住房紧张,就跑阴间凑热闹,你看看,你看看……” 他气呼呼的比划着:“这里哪有给你们住的地方,还有这个……这个……” 鄢然方看到几只猫狗正穿梭于人群的脚下,一只老虎也大摇大摆的混迹其中,身后还跟着两只藏羚羊。 “我告诉你,要是二十四个小时之内你们这些个中途加塞的不赶紧回到阳间的话就统一塞到第十九层地狱去!” 一声突如其来的凄厉惨叫撕裂了周围的混乱,一切瞬间安静。 可是震动……有强烈的震动从脚下传来…… 地震了吗? 鄢然惊恐的看着地面,难道阴间也有地震?她已经死了……死了还能再死吗? 可随后她发现并没有地震,而是人们在哆嗦。对,每个人都不由自主的面露惊惶,哆嗦不已。 男子阴险的笑了笑:“知道这是什么声音吗?这不过是第一层传出来的。知道为什么会有第十九层吗?就是因为实在没有地方放你们了,到时就让你们把头十八层的罪都受上一遍,直接魂飞魄散,你就是想投胎转世都没机会!你……尤其罪大!” 鄢然听得直哆嗦:“我不要,我现在还能不能……” 男子露出不易察觉的一丝得意:“不是不可以。人孰无过,过而改之,善莫大焉。不过……” 他突然裂开嘴,露出如尖刀般锋利的獠牙,使得本还算英俊的脸顿时狰狞万分:“你若是再给我们添麻烦……” “绝不!” 鄢然心想就是真的到了该死的时候也要吊着那口气不咽,绝对不咽! 男子满意的笑了笑,臂一伸,变戏法似的从十米远的人群中扯出一个人。 那是个穿着古装的极年轻的女人,一身素白纱裙,裙侧绣着一株倒置的淡色兰花,淡黄米珠点缀花蕊,很是别致。鄢然对古代的了解仅止于几部电视剧,一时也看不出这是什么朝代的服装,不过这个女人却着实漂亮。乌发如云,肤白如雪。最上镜的瓜子脸上眉若淡烟,眼若寒星,鼻秀且挺,樱唇似画。此刻的她泫然欲泣,仿若娇花带露。 她泪水盈盈的看了鄢然一眼,又立即垂下眼帘,珍珠般的泪镶嵌在厚密如扇的睫毛上翕微抖动,此种情态连身为女人的鄢然都情不自禁的被打动了。 如果身边都是这样的人形象设计师就要失业了,鄢然暗叹。职业习惯却让她以挑剔的目光继续审视这个女人,如果非要挑出什么毛病便是此女身形过于纤弱,却也使行动间却很有弱柳扶风之态,让人油然而生护花之心。她若是去《红楼》竞选…… 鄢然打量着她,突然心念一动,看向人群……莫非古今是并存的?只不过彼此位于看不见的时空内? “拿着!”白衣男子打断了她的思绪,掏出两个鸡蛋大小的扁牌子往她俩手中一塞:“这是重返阳间的号码牌,等到那边叫号的时候就及时赶过去,那边可只喊三次……否则……” 鄢然翘脚望去,只见灰蒙蒙中竖着一座高高的城门样的建筑。 “此间事不能对外人道也,否则……” 白衣男子一脸阴笑的走开后,鄢然便一边看热闹一边试图和这古装女子聊天,怎奈她一直伤心着她的伤心,对她的回答言简意赅。 “你叫什么?” “程雪嫣。” “哪人?” “帝京。” “多大了?” “18。” “怎么到这来了?” 程雪嫣不答了。 鄢然只恨自己一时大意竟问起了别人的隐私,而程雪嫣再次喷涌的眼泪险些把她淹死。 “呃,我们往那边走走,否则叫号时该听不到了。” “这上面写的什么,我看不懂……” 程雪嫣轻挽宽松的袖口,露出纤滑如绢的手,有些弱不胜力的托着那牌子,弄得鄢然急忙接了过来。 “91。” 多简单,有什么看不懂的……对了,古人好像不认得阿拉伯数字哦…… 她笑了笑,突然想起了什么,拿出自己的牌子。 16。 这牌子粗制滥造的,“1”简单得只是根竖线。 她摇摇头,将牌子交还给程雪嫣:“小心拿好,千万别……” 正说着,一个像被烟熏焦了的男人风火轮似的冲来,一下子将她俩撞翻在地,自己也跟着摔了个嘴啃泥。 鄢然大怒,一把揪住他,吼了句通常在这种情况下会脱口而出的话:“你赶着投胎啊!” “是,是,我要投胎……我要投胎……” 男人目光散乱,挣脱她,一路狂叫着向城门奔去。 鄢然就要追上去,却被程雪嫣叫住。 她早已端端的站好,裙摆一尘不染,好像刚刚受到的冲撞不过是阵过身轻风。 “鲁莽之人,何必与之费神?” 她的声音不大,却如泉水清淙,很有镇静安神的功效。 鄢然抓过她递过来的牌子,嘴却仍不服输:“就放他一马好了。” 就在这时,城门那边毫无感情色彩的播报道:“16号一次……16号二次……” “啊,我走了,你多保重!” 鄢然来不及和程雪嫣多说什么,也如那个男人般风火轮似的奔了去。 城门处已是人山人海,都在费力的想往那相比下异常狭小的城门里冲。 几个现代警卫和古代侍卫模样的人正奋力拦挡,口里嚷嚷着:“没有号码牌,进去也没人领路……” 鄢然举着牌子高喊:“我有牌子,我有牌子,让我过去,让我过去……” 无数只手急切而愤怒的抓向她的牌子,一个警卫拎小鸡似的将她揪出:“你着什么急,引路使正在换班。” 在门口等了半天,方见一个男人一边套衣服一边匆匆从同样灰蒙蒙的里面走出。 接过牌子看了一眼:“跟我来吧。” 鄢然急忙跟上…… 002阴差阳错 迷蒙中,人恍若失去了知觉,只见得色彩变幻如流云飞转。 渐渐的,流彩转慢,仿佛泼到画布上的水彩终于各自寻到了去处定下来。 于是,红墙碧瓦,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明湖曲桥,嫩柳娇花,行人游车……一一划目而过。 她只是呆呆的看着,心模糊着一句……真美,然后再来一句……我在飞。 眼见着飘进了一家宅院,直奔一个用紫檀色木制栏杆围成的阳台模样的东西过去了。 阳台旁绿柳扶苏,粉桃斜映。 耳听得引路使阴沉的一句:“进去吧。” 她便鬼使神差的迈了进去。 ———————————————————————————————————————— 仿佛重重一跌,浑身剧痛。眼前金星直冒,耳边轰轰作响,喉咙里像是冒着火,喘口气都像是用锯子来回锉动。 “水……” 鄢然艰难的吐出这个字…… 这是自己的声音吗?怎么像是疾风穿过风箱般可怕? 这一惊,顿时让一切混沌澄澈,耳边的声音也清晰起来。 “姑娘,你怎么这么想不开啊?” “姑娘,你可不能死啊……” “怎么办啊?” “呜呜呜……” “什么时候的事?怎么就没人看着点?” “去禀告夫人了吗?” “这下好了,等爹回来,一准撕了你的皮……” “这事传出去可怎么好?” “哭什么,还不去准备衣裳?” …… 杂七杂八各形各色的声音乱乱的响着,她轻微的呼喊就这么的被撞没了。 她奋力睁开足有千斤重的眼皮准备发火,却一下子怔住。 这是……哪? 一群身着古装的女子如一条条搭在架子上的五颜六色的丝巾正堆在床边激动的七嘴八舌,却没有人肯看向她,床两侧的粉绿色罗帐在争执声中微微战栗。 她颤颤的伸出一只手,抓住离自己最近的那个女人的粉红色罗裙。 那女人正喊着:“府里什么时候轮到你做主了?”然后一回头,神色大变,“啊啊”的狂叫起来。 众人纷纷看向她。 一时间,她无法尽数形容眼前这数张脸上各自的表情,不过统一是……惊恐。 静场十秒。 突然一个身穿浅绿色衫裙梳双髻的女子挤出人群,噗通一下跪倒,满脸悲戚且欣喜的唤道:“姑娘,你终于醒来了!呜呜呜……” 众人又开始嘤嘤嗡嗡,不时用眼觑着她,个别人的目光有些怪怪的,好像……充满仇恨,或者是厌恶? 不过眼下也没工夫研究这个,她只是想知道自己要重回人世怎么却变成了此种局面? 她抓住那个喜极而泣的女子的手,嘴张了张,却只发出一串难听的吱吱呀呀。 “先别忙着说话,你这是伤了嗓子了。” 一只手覆在她额上,温凉柔软。 抬眼,对上一双温和的眸子。 这是一个三十余岁的女人,蓝紫罗兰色的衫子将她本就极白的肤色衬得更加莹润。 她的姿色只能算中等,可能因为过于白皙唇色也极淡,可是微弯的嘴角却让她看起来很是可亲,就连眼角若隐若现的细纹也可以忽略不见。此刻,她的手缓缓的抚着她的额发,极尽温柔。 她又要张口发问,这女人却微微转了头,也不见她开口,就从旁边移出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小丫头,端着墨漆托盘,上面是一个青花瓷盖碗。 “先喝点水吧。”她的声音亦如水温凉。 支起身子,接过茶碗,一饮而尽,顿觉喉咙舒爽了不少,舔舔嘴唇,正待再要一杯,却听一声报:“夫人来了。” 然后便见周围的人高高低低的拜倒,这一来迎面而来的那个女人便一下子扎进眼底。 她只觉呼吸顿时阻住。 倒不是因为她身边跟着四个丫鬟模样又是端水又是拿帕子又是执拂尘又是搀扶她所营造出来的强大气场,而是……金子!这个中年女人浑身上下都好像是金子打造的。蜜合色的长袍,面料光亮,应是上好丝绸,其上泥金勾画繁复,看似巨型牡丹,又用同色米珠钩边。内里是略深一色的长裙,腰带也是镶金嵌玉,下又缀着一个玉制的圆形饰物,璎珞飘垂。而最夺目的是她的脑袋,上面的簪饰一律金光闪闪,随着她的移动,那垂在耳边的金流苏如柳丝摇摆,折射的光芒直晃得人眼花。 可能是因为重金属过多,导致她整个面目加表情也很有金属感。 刚刚伏在她床边哭得泣不成声的绿衣女子此刻跪在踏脚板上,髻上的一对蜜蜂样的珠花轻微颤抖。 她声如蚊蚋的说道:“夫人,姑娘刚刚……醒了。” 屋子很静,所有的人都屏气敛声低着头,只有鄢然直直看着这个被称为“夫人”的人。 夫人的目光隐在夺目金光之后,难以琢磨。只是拢在胸下的手微微一动,宽大的袍袖随之一摆,于是指上的一排金星发射骄傲的电波又刺中了鄢然的眼,而随后给她更致命更莫名一刺的是…… “要死上别处死去!你死在这,以后这屋子给谁住?” 声色俱厉。语毕,袍袖一挥,直指斜上方。 梁上垂着一圈三尺长的白绫,在穿窗而入的微风吹动下轻轻摇摆,姿态轻盈,却带着几分诡异。 “这东西还挂着干什么?还嫌不够丢人?” 立刻有人搬了凳子去解那白绫。 夫人再也没有看她一眼,甩袖离去,那四个小丫头如供奉菩萨的玉女般虔诚的随着去了。 屋子仿佛一下子空起来,于是青灰色的好似大理石铺就的地面,均是紫赤色古式家具……其间缀以青翠的盆栽、屏风瓷器、铜鹤香炉等等一一跃入眼帘。 高高低低拜在地上的人纷纷起了身,衣衫窸窣声和环佩钗环叮铛声响成一片,其间还掺着一声轻蔑的“哼”。 循声望去,似是那个被她抓了一下的穿粉红衫裙的女孩发出来的。此刻,她斜睨着自己,俏丽的脸上满是不屑,这种表情让她这张幼稚的还略带点婴儿肥的脸略显扭曲。 这到底是怎么了? 鄢然此刻如同做梦。 她低头审视自己……一身素白纱衣,裙侧绣着一株倒置的淡色兰花,淡黄米珠点缀花蕊,很是别致…… 什么? 她一把揪住这兰花,一时窒息。 …… “这上面写的什么,我看不懂……” 她接过牌子:“91。” 她一怔,拿出自己的牌子。 16。 “1”只是根竖线。 她笑了:“小心拿好,千万别……” ……16……91……91……16…… 牌子狞笑着在眼前旋转。 “你叫什么?” “程雪嫣”…… 天啊! 她喉咙发出一声嘶哑的喊叫,惹得那个粉裙女子又是一撇嘴:“咱们都散了吧,姐姐也累了,让她好好歇歇,也顺便好好想想……怎么不再给咱们程家丢脸……” “雪瑶,”一个穿湖蓝长裙的长脸女子碰了碰她的肘:“你还是少说两句吧。” “哼。”雪瑶厌恶的一扭身子:“我可不如你雪曼姐姐会做人,我是有什么说什么。做都做得出,还说不得了?” “好了,”蓝紫罗兰衫子的中年女人拉过雪曼顺势将她挡在身后:“雪瑶说的对,咱们都散了吧,让雪嫣好好歇着。碧彤……” 她叫过仍在抹泪的浅绿色衫裙的女孩:“好好伺候姑娘。” “既然二娘开口了,我也就不说什么了。”雪瑶语气不善,还外带一记白眼:“走了。” “雪嫣,刚刚夫人是一时气话,你也别往心里去,她还是疼你的。” 二娘温柔的拢了拢她额角的碎发,转身示意雪曼,一屋子人便纷纷向门口走去。 呆呆的看着她们离去,目光间或一轮,突然定住…… 紫檀色木制的阳台,两旁绿柳扶苏,粉桃斜映…… 她不就是从这走进这一堆的莫名其妙吗? 仅仅呆愣半秒,她便跳下床疾奔阳台而去…… “不好了,姑娘又要寻短见了……” 碧彤一声惊呼,急上前拉住,却被大力甩开,跌倒在地。 “姑娘……” 已经走到门口的人又齐齐转过头,齐齐睁大眼睛,齐齐惊呼着,齐齐面目狰狞张牙舞爪的向她扑去,你抻胳臂我拉腿。 只听“咕咚”,她立刻来了个五体投地,还未等缓过气,一群人就重重压了上去……连句闷哼都没给她时间哼出来。 死,原来是如此痛苦,更痛苦的是……死去活来,还要面对浑身上下的疼痛、压抑、窒息…… 她们一定对这具身体充满仇恨,否则怎么会下手如此稳准狠?正有人死死的压在她腰上,不知是觉得好玩还是想试探她腰部的弹性,还颠了颠。 我的杨柳水蛇小蛮腰哦! 她趴在地上动弹不得,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在两声嘶哑的哼哼被压挤出喉管后却听到有人在偷笑。 可恶! 无力反击,被死死扣住的探向前方的手只能“滋啦滋啦”愤恨而痉挛的挠地。 “雪嫣,雪嫣……” 伴着一阵急促的呼喊,门上的竹帘向上一跳飞到了墙上,又掉在了地上。 她的脸幸好是冲着门这边,只需转动眼珠即可,可是头发散乱的披在脸前,随着粗重断续的呼吸有气无力的抖动,透过这缝隙只能勉强看到一个穿朱色长袍的魁伟男人奔她而来。 003初露端倪 骤然减去的压力让她觉得自己几乎要飘起来,却被这男人抓住狠狠钳住双肩,拼命摇晃:“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告诉我,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她脆弱的脑袋此刻如同支在弹簧上的玩具球般摇摇欲坠,眼前再次流光飞转。她心里模糊着,摇死我吧,我不要在这呆下去,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大公子,姑娘刚醒,可经不住……” 碧彤及时的制止了一场极有可能发生的悲剧。 所有人的脸都在眼前上下浮动,扭曲怪异,待渐渐固定下来之后,她终于看清了这个几乎将自己摇散的大力神,随即睁大眼睛…… 太帅了! 现代最流行的古铜色皮肤,还隐隐闪着铜色的光。浓眉飞扬,俊目漆墨,鼻梁高挺,唇形方正……此刻因为着急愤怒,面庞更显棱角刚劲。这样的完美俊逸似乎只有在雕塑里见到过。他是谁?为什么这样紧张的看着自己?莫非…… 可能是因为脑子变成了浆糊,所以开始向花痴迈进。 “仓翼,雪嫣身子不好,还是先扶她到床上……”二娘探寻的看着他。 他刀唇紧抿,手臂一伸,就轻而易举的将她抱起来。 于是她的脸便结结实实的撞在了他铜墙铁壁的胸前,眼前的一切再次晃动走形。 “啊,大公子……”碧彤急忙拉住肌肉男,脸红红的,目光闪烁,粉唇动了又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仓翼,雪嫣虽是你妹妹,可她毕竟是……女子……”二娘为难的替碧彤开了口。 程仓翼面寒若冰,颊上青筋绷起。 二娘敛回目光,垂眸不语了。 “大哥就是对雪嫣姐姐好……” 雪瑶轻轻哼了一句,见程仓翼的目光刀样斜来,急忙不情愿的噤了声,嘴角却仍不服气的撇着。 “说,怎么会这样?”程仓翼声色俱厉。 碧彤麻利的跪在了地上,双肩微颤。 “昨个接了休书从顾家回来,姑娘就一直一言不发。早上夫人去了顾家那边后,我琢磨着姑娘一天没吃东西就去厨房吩咐做点姑娘素日爱吃的,可是回来便见……” 后面的内容便被抽噎掩盖了。 鄢然直直的躺在床上听着这段悲剧,力争平静呼吸,面如死灰。 “嘭”。 程仓翼一拳砸在床架上,整个床都跟着剧烈晃悠,鄢然的眼皮也被震得痉挛般的跳动。 “顾家欺人太甚,看我不好好教训那个‘顾三闲’!” “你又要去教训哪个?” 一个威严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众人闻声齐齐拜倒在地:“老爷。” 程仓翼攥着拳头踌躇片刻,也跪倒,不情愿的唤了声:“爹。” “你还嫌惹的麻烦不够多?” 鄢然微微侧头瞧了瞧这个老爷,只见他一身紫色袍服,上绣山岳之图,头戴乌纱,脚穿黑底红色杂花的靴子…… 看样子还是个官。鄢然暗自判断。 “爹,”程仓翼也不等父亲允许就站起了身:“我不能任由顾浩轩欺负雪嫣,雪嫣已经够命苦了……” “住嘴!”程准怀的胡子剧烈抖动着:“这事由不得你胡闹,若是你……” “你还不是害怕顾家的权势才……” “混账!” 一巴掌打过去,程仓翼的脸顿时红了一片,而身子经这一重击竟是丝毫未动,只是愤恨的看着父亲。 “你……” 程准怀还要动手,二娘急忙上前拦住:“老爷,仓翼不过是着急了些,您别跟他生气,小心身子,况且还有雪嫣……” 二娘以目示意。 “是啊,大哥也是心疼姐姐才这样冲动的,若是换了我和雪曼……”程雪瑶绞着手里的帕子满脸委屈。 程准怀又要动怒。 二娘赶紧开口:“忙了半日,大家都乏了,各自歇着吧。雪曼,带雪瑶去柔风轩坐坐。前几日你舅妈送来几匹料子,我看着那水红的给雪瑶做长衣似乎很合适。雪瑶,你看着喜欢就拿去。你的生日就要到了,喜欢什么就跟二娘说……” 程雪瑶心里自然是开心的,嘴角却不屑的牵了牵:“二娘的心意我领了,不过这府里的一切自有我娘打理,就不劳二娘费心了。” 二娘的笑容僵在脸上,甚是尴尬。 雪曼眼角泛泪,却紧抿着唇忍着,不自觉的搀住母亲的手臂。 二娘轻轻拍着她的手背,以示安慰。 程准怀怒火又起。 这时,门上的竹帘又被人掀起,进来个二十余岁的女子。 细细的略微上挑的眉毛,细看去是刮净了又画上去的,故意弄得弯弯的。就痕迹看,她的眉毛原本很粗,眉骨又高,于是便泛着青白的光,把意图想要展现温柔的眉形显得分外妖娆,于是连带着整张脸都妖娆起来,再加上一身银红撒银星绣巨型芍药花的外袍…… “姐夫,原来你在这啊,”虽是略带惊喜,可是她的目光分明在说“早就知道你在这”,与此同时,妖娆的脸上浮起谄媚的笑意:“姐姐回来了,说是有事要和您商量。” “嗯,你们先出去吧。” 那妖娆女人见程准怀看也没看自己一眼,心中不乐,又瞥了眼躺在床上的人,突然惊叫起来:“姑娘怎么这样想不开呢?纵然被顾家休了,可是想要娶姑娘的人要从玉梨街排到吉昌巷呢,何愁嫁不出去?现在姑娘离了顾家的消息满城的人都知道了,估计明个就该有人上门提亲了……” 程仓翼拳头捏得咯吱响,若不是碍于爹在这,恐怕早就挥过去了。 “影姿……” 二娘见势不妙急忙向她使眼色。 杜影姿自然早就看到了她,鼻子一哼:“原来二夫人也在这啊。我说呢,姐姐一大早的去顾家说理,这府里若不是有你照应怕是要乱作一团呢,可是既然二夫人在府里如此费心怎么还让雪嫣上了吊,岂不是……” “我刚刚的话你们没有听见吗?” 程准怀此刻倒不动声色起来,语气却令人胆颤。 杜影姿神色一凛,微微福了福身,扭身离开。 其余的人也一一福身散去。 “你立刻给我回墨翼斋去,不许出门惹祸!”这话是对程仓翼说的。 程仓翼纵然满腹怒火,也只得忍住。 “凡柔,你也先去吧。” 二夫人汤凡柔福身告辞,在女儿雪曼的搀扶下出了门。 屋子很静,静得能听到风拂过压帘银蒜叮叮作响之声。鄢然便盯着那对转来转去的银蒜,脑中一片空白。 良久,方听到一声长叹。而伴着这一声叹息,程准怀步履沉重的移到床边。 她毫无意识的将目光移到他的脸上。 这是个看上去约有四十岁的男人,虽然眼角已有些许皱纹,但不难看出其年轻时也是一超级美男,可以说程仓翼在很大程度上继承了父亲的基因,只不过他多了些英挺,而这个父亲却仍儒雅非常,而且身材丝毫没有发福的迹象。只不过……可能是鄢然一直对留胡子的男人很是看不习惯,于是拼命的压抑着想把他下巴上三寸长的美须揪下来的冲动。 “爹对不起你啊……” 沧桑的声音略带强力压抑的哽咽,搅得她的心也跟着泛酸。 “本以为将你早早嫁了去就可以免在家里看人脸色,况且你还是顾太尉亲自为他儿子求了去的,却不想那顾浩轩竟是如此的不争气!”程准怀略略松弛的眼皮微微抖动:“倩柔去世的时候千般嘱咐我要好好照顾你和仓翼,可是我……” 程准怀努力压下心头的悲恸,笨拙却爱抚的抚着女儿凌乱的鬓发,又将丝被抖开轻轻盖在女儿身上:“虽是春天了,却还是有些凉的,你身子又一向不好……” 泪就顺着眼角无声淌下。 鄢然对父亲的记忆只是五岁时他决然而去的背影在夕阳下渐行渐远,而母亲牵着自己的手愈发冰冷坚硬…… “然然,你记住,天下的男人都是薄情的!” 这句话,母亲曾在那一天说过,再次提起时便是在她结婚的前一夜。 自古男儿皆薄幸。 之前的她遇到薄幸的凌肃,莫名其妙来到这里成为程雪嫣的她竟然还不知怎么回事便直接被那个什么顾浩轩给休了,难道自己注定是个悲剧?而悲剧还远不止这些,今日满屋子的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有的是在针对她……这绝不是什么善类,有的在帮她,可是谁又能断定那就是她的朋友?除了程仓翼,除了这位……父亲,她能感受他的无奈和伤心,可是她又能怎样,她本就不是程雪嫣…… “好好歇着,别多想。放心,一切有爹呢。” 程准怀慈爱的笑让她心头一暖。 “碧彤……” 竹帘一动,碧彤垂着头立在门口。 程准怀稳步走到她身边。 碧彤不等他发话便急忙跪倒,哭声道:“是碧彤没有伺候好姑娘,请老爷发落……” 程准怀负手而立,沉默良久。 “还记得李令吗?” 碧彤浑身一抖,立刻伏倒在地:“碧彤记得,碧彤一定好好伺候姑娘,若是再出什么事,任由老爷责罚。” 程准怀不再说话,缓步出门。 PS:此章和上章出现的人都是在卷一经常上场的人物,为避免混乱,在此简单列出。 程府常见人物关系表: 程准怀(礼部尚书),一家之主,有三位夫人……此人就是那个穿紫色袍服的帅老头。 初倩柔(原配夫人,已逝,文里只是名字而已,不用管她),生下长子程仓翼……本场唯一的年轻男子,帅啊!长女程雪嫣(鄢然——穿越为程雪嫣)。 杜觅珍(现任夫人)……穿蜜合色让女猪上别处死去的女人;生下三女程雪瑶(本章出现的粉衣女,态度很不友好),次子程仓鹏(本章尚未出场) 汤凡柔(如夫人)……穿紫衣服,对女猪表现关心,生下次女程雪曼……长相没什么特色,眼泛泪光看起来很柔弱的那个。 碧彤,程雪嫣丫鬟,穿绿衣服的,后面她的戏比较多。 上面是卷一中经常出现的人物,因为想展现局面混乱,没想到把大家脑子搞混乱了,是我的错!可是如果开始便把名字都弄出来似乎又不合乎常理。如果觉得还乱,我就用()在出场人物后面把名打上吧。此外还有些人物,但不会一股脑的挤在一章里了。如果喜欢,就看下去吧,好戏在后头!O(∩_∩)O~ 004玉笛飞声 鄢然自从回到床上就再没动过身,不仅是自己不想动,关键是碧彤看得死死的,那架势似乎只要鄢然动动小手指都会将她推向万劫不复。鄢然就奇怪了,这碧彤身形不算强壮,却竟能仅凭一己之力将她全方位拦截,连她想去方便一下都忠心耿耿的守在一边,虽是目不斜视,可也弄得她很不自在。 鄢然心想,若不是怕以下犯上,可能早就把她结结实实的捆在床上了。 而紧张了大半日,碧彤也乏了,却仍不肯离开,只倚着床架打盹。 鄢然却毫无睡意,只呆呆的看着她的头鸡啄米般点着,看着月亮从她身后的窗子上升起,透过曼妙轻薄的落地帘幔,将窗边的柳影花形或浓或淡的铺在帘上、长长短短的扯在地上摇曳。 今天还是个圆月呢,她盯着那圆圆的玉盘。不知道那边怎么样了,真正的程雪嫣是不是也阴差阳错的变作了鄢然,她会不会……一想到程雪嫣弱不禁风的模样就替她担心。然后笑自己,这边尚自顾不暇,竟还惦记别人。 唉,怎么就错了呢?都怪那个急着投胎的男人,诅咒他变成猪,生生世世是猪,还是烤乳猪!他不是急吗?好,就让他天天投胎投个够本! 她咬牙切齿,却又叹了口气,眼下应该琢磨的是怎么换回来,而唯一的办法却只有…… 那个白衣使者的威胁还犹在耳边,如果再次自杀回到阴曹地府,等待自己的只有十九层地狱了,可是留在这她简直是生不如死…… 怎么办?该怎么办? 人生有无数个可能,她却是掉在了可能与可能之间夹缝里;命运总会出现某些奇迹,而她则恰恰被一个尚未进化完全的奇迹砸中。 天啊,就没人救救我吗? 仿佛是很自然的,一缕笛音穿过如苏柳条的缝隙,悄悄拨动枝上沉睡的桃花,惹得几片花瓣轻盈飘落,翻舞如羽。笛音似稍来了风,鼓动窗前的帘幔轻摆,衬着月光,似水纹拨动。这水纹直荡进心底,心仿佛受此清凉涤荡,顿时平静下来。 笛音悠悠的飘着,月光也似乎愈发多情起来,笛音纠缠着月光缭绕成烟,在屋子里缓缓漂浮。 这是什么曲子,竟如此撩人心弦? 她轻轻坐起身,注意不要惊动床边的碧彤,赤着脚奔到窗边。 程雪嫣卧房中所谓的窗子便是那阳台。 撩开帘幔,站在阳台上。 月光如细碎的金粉铺散着整个庭院,细看去,空中似乎还飘着细密的粉星儿,亭台楼阁廊桥花树皆沐浴在朦胧轻纱之间,恍若仙境。 仙境中有笛音袅袅,牵引着她的视线飘过闪着碎光的湖水,越过小巧的石桥,穿过几道月亮门,直落到几丈开外园子里。园中四面绿树环合,中有石桌一个,旁边坐着一个白衣人。因为距离太远,看不甚清楚。 是他在吹笛子吗? 鄢然又四处看了一圈,没有发现其他人。 她轻手轻脚的退了回来,拿起搭在椅上的外袍,又看了看碧彤……她睡得正香。 将外袍一披就往门口跑,却又折回来,套上床边的绣鞋。 门帘外竟是个大约十四平米见方的屋子,夜色中依稀能看到桌椅及一些辨不出模样的摆置静默着,前方两扇花格长窗,窗纱上树影横斜,而向右一转即是一道门。推开门,便见坡势很是有些陡的楼梯,末端铺着一方月色。 拾阶而下,但见置身于一个偌大的院子中,抬头便见那紫檀木的阳台。院中花木扶疏,让人一时也无法看清这院子究竟有多大。 院门并不难寻,可是走出来后对着四面的月亮门,错落有致的曲廊,摇曳窸窣的花树竟一时迷了方向。好在笛音一直悠悠的飘着,仿佛织就了一条长长的漂浮的轻纱,若有若无的牵引着她的脚步。 如此的春风花月夜,如此的玉笛暗飞声…… 她脚步加快,心也仿佛跟着飞起来。不知自己是如何绕过几重月亮门,如何走过复杂的回廊,也无暇欣赏月下园景,待一切都豁然开朗时,只见一个白衣男子端坐在石桌旁。头发一半束起,用玉簪固定,剩下的便披落于后,几近地面。 从事于形象设计三年,也没少见过长发的男人,他们给她的感觉无非是追求另类。况且男人似乎不善打理长发,于是那头发便多是脏脏乱乱的,还美其名曰是走艺术之风。而眼前的这头长发却是青丝如水,光滑得连月光也无法在上面站稳,直顺着发丝滑落到他逶迤在地的白色外袍,仿佛为他镀了一层淡淡的玉辉。如此,虽只是个背影,却足以憾人心魄。 他……是人是鬼?自己一时冲动跑到了来,这夜深人静,万一…… “你来了……” 一个如水般柔润温和的声音拂过耳际,竟使得鬓角垂下的一缕头发轻轻飘了飘。 而她竟没注意到笛声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她只定定的站在原地,看着他缓缓转过身,看见他完美的侧脸,看见他如月般神圣而清逸的脸一点点的在眼前绽放风姿…… 世间竟有如此俊逸的男人,俊逸得简直不似凡人。 这个男人丝毫没有因为眼前的人已被自己的风姿震得呆若木鸡而有什么得意或不自在,像是早已习惯了这种瞩目,或是本该如此。的确,世上有一种人,他们是天生的贵族。 他只是淡然一笑……这一笑足以令众生颠倒,虽然这个词用在男人身上似乎不大合适,可是此刻她也实在想不出别的词来形容自己的震撼。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他在说什么?鄢然有些迷糊,却不好发问,她怕嘶哑怪异的嗓音吓到这个谪仙般的男子。 在完美无缺的事物面前,自惭形秽是难免的。 谪仙也不再说话,只是用手中的玉笛指了指对面的石凳,鄢然便鬼使神差的坐了过去。 他持笛在手,贴近唇边…… 于是,刚刚那支曲子再次吹皱了这个春夜。 笛声优美,优美中又渗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仿佛是站在高高的山顶痴望着心念的人远去,不想被他发现,又盼他回头看见,却只见他的背影渐渐迷离在重重雾岚中…… 或许每个人都会遇到这样一个背影,曾经心动,盼望相见,幻想相守,却只能偷偷埋在心里,而那人又浑然不知,这是怎样的一种凄凉与哀伤? 那是初中的时候,无可救药的喜欢上邻班的男孩,有事没事的找借口去人家班级门口晃,只盼能看他一眼,若是碰到他的目光恰好瞟来,便像得了什么宝似的,如果再带上那么一丝有意无意的笑,她的整个人仿佛都被点亮了一般。 一切朦胧结束在一次篮球赛上,她酝酿了半天几乎将纸巾攥出水来只为给下场的他擦汗,可是就在她好容易准备好表情和说辞刚刚向他迈出一步时,一个女孩蹦跳的扑上去掏出纸巾擦着他额头上的汗。他对着她笑,那目光是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温柔…… 那天,她躲在角落里哭了。 多年过后想起这事,只觉当时的自己傻得可爱。而傻归傻,却是异常怀念那段纯情的岁月,只是再也回不去了。岂止是那段岁月,身边的许多东西初时多不以为然,可是一旦错过便回不去了,比如她的前世,凌肃,还有母亲……相依为命二十余年,而今,那个世界竟只剩下母亲孤身一人了…… 恍惚间,有什么在眼前晃了一下。她本能的一躲,却见那男人神色一怔,收回了手。 他的手指修长如竹。鄢然从未见过哪个男人生得这样的美手,只可惜没等看清便收了回去,只不过眼波一晃之际,似看见那只手的虎口处有一道月牙形的痕迹。 “你哭了……” 他的声音一如湖水静静。 鄢然慌慌的摸摸脸颊,竟真是哭了。 “时间或许是会改变一切的吧……” 自从遇见他鄢然就没有听懂他说的任何一句话。 他站起身,微微抬头对着明月,好像在沐浴月辉,负在身后的那只手的两指拈着玉笛无意识的叩着腰间。如此的他衬着周遭的静谧和桃花散逸的甜香,风轻拂他雪色衣袍的下摆,仿佛随时会乘风而去。 “还记得三年前你出嫁的前一夜,也是这样的春夜,你对我说……” 三年前……出嫁的前一夜……一男一女春夜相会…… 鄢然的脑筋急速飞转……嗯,有情况! “既然如此,就这样吧……” 鄢然又听不懂了。 男人侧过头,脸上浮着月的光辉,一双黑眸一瞬不瞬的对着她,竟让她一时忘记了呼吸,却又见他笑了,如白莲绽蕊:“既然如此,就这样吧……” 他一字一顿。 鄢然一字一品。 虽然这男人很有可能说的是只有真正的程雪嫣才知道的秘密,可是身处此时此境的她却从中听出了一点别意。 既然如此,就这样吧…… 真的……就这样吗? 005心花怒放 不这样又能怎样? 鄢然在这个世界度过了三个日夜,每日睡前都祈祷一切不过是梦一场,可是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掉进了一个永远无法醒来的噩梦,不过,却是个镀了金边的噩梦。 比如这房间,家具均是紫赤色,看去既典雅又凝重。 鄢然对木材不大懂,只是在结婚装修时向木匠打听了一些,眼下这些床榻桌椅几柜不仅样式精巧,且木质坚实,花纹美好如泼墨,细闻去还有香味,害得她总以为这屋里熏了香,料想定是贵得吓死人的木料。不过香炉还是有的,造型别致,铸的是一只仙鹤立于大松石之上,松石上有暗门,她看见碧彤将深色的粉末状香料填进去,烟雾便从微仰的鹤嘴飘出,极是曼妙。她斜倚在雕花榻上,微合双目,深吸一口气,香溢满胸,不由暗叹李清照的“瑞脑销金兽”也不过如此吧。更奇的是每隔一段时间,香味就变一变,她细心数了数,最多的时候变了七种香气。她在现代也燃过熏香,却不如这个奇妙, 这几日她无事便来回琢磨屋里这些个物件,觉得古人实在是太有智慧了,也极是会享受,这天天呆在屋里什么也不做就可吃到各色美味是多么幸福的事,凡事都有人帮忙打点,真正的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真不理解程雪嫣为什么要悬梁自尽,若是换了自己可是舍不得的,尤其舍不得这个…… 她再次打开搂在怀里的一尺见方的银质缂丝盒子。盒子分两层,上层带盖,盖上镶着朵珍珠拼凑的含苞玉兰作为提钮,下层则是个抽屉。看样子这大概就是古代女子梳妆用的镜奁吧。 打开盖子,金光灿烂晃得人目不暇给,晃得人心花怒放。 她再次将里面那些个簪环珠佩拿出来在桌上分门别类又依大小个排成六行,一个个拿起来掂量分量,想象这些首饰要是全部武装上会是什么效果。 一直以来她都很喜欢饰物,只要上街看到,管它真的假的一旦经济允许就一并拿下。其实戴在头上炫耀的时候并不多,甚至买过什么都忘了,却精心储在一个从网上购得的珠光宝气的首饰盒里,有空便拿出来逐个喜欢一番。 那日买安眠药之前她去逛了趟金店,那些个在柜台里整齐排列闪着迷人光彩的金饰无时无刻不让人有犯罪的冲动。 黄金又涨价了……若是有机会从这回去一定要把这个镜奁带上,这岂止是一堆金子?到时再上“鉴宝”栏目去转一圈,让他们看看什么是真品,不,是真品+珍品! 如此有点不道德啊,可是一就是不可能的事,想象一下也不算犯法吧。 她爱不释手的摸了这个又拿起那个,最后拣起只翡翠镯子套在腕上。 以前也在珠宝店里见过各色翡翠,却从未看到过绿得如此通透如水的,衬得肌肤亦通透莹白如春雪。 她爱惜的抚着这嫩滑的手臂,随后拉开镜奁下面的抽屉,拿出一面镶珠嵌玉的巴掌大小的铜镜。 揽镜自照之前,她小心翼翼的查看了下周围…… 碧彤不在。 因为她表现安静,碧彤便放松了看守,不过却总是会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在身后,仿佛是空气中冒出来的,然后目光复杂的盯着她。 好像是监视,又好像是揣度,似乎还有点杀机,令人很不自在。 她将目光再次调整到镜子上…… 这是个仿若水晶雕就的人儿,即便铜镜泛黄也无法掩盖肌肤的剃透晶莹,倒有几分古画的风味。两弯柳眉不点自翠,鼻子细如凝脂小巧可爱,红唇娇嫩似笑非笑,而最美的是那一双难描难画的眼,含水笼烟的,无论是喜是怒是悲是愁,总像是含着无限柔情,惹人爱怜。 鄢然对着镜子做出了若干表情,却是无论从哪个角度都美得无懈可击。她不得不由衷的叹了声,可真美啊。 她不是自恋狂,若是有人如此对镜左看右看又大赞自己她也会浑身汗毛直竖,于是她非常了解碧彤在自己第一次发出这般赞叹时现出的古怪表情。 摇头轻叹,无意识流露出的无可奈何却让那双眼波光流转,任是女人也几乎无法抗拒。 寄身到这样一具身体上是不是意味着赚到了?况且是十八岁,十八岁啊! 热泪有些盈眶。 前世的她虽然也算漂亮,却少了几许精致与温婉,凌肃甚至说她有些过于凌厉了,尤其是近两年,愈发像个男人。 她挪到柜上镶着的落地镜前。 碧彤今晨为她准备的是一身淡青色的绢丝衣裙,内衬月白细绸抹胸,绣了同色的如意锦纹,外系深色腰围,极为素朴,除了袖口领口简单的绣了一排娇黄的小雏菊而使衣裙显得生动些许。她不明白衣柜里那么多漂亮衣服,为什么单拣了这么压抑的一套给她。尤其这个发型,一个平扁的髻趴在脑后,标准的老太太模样。她无奈的抬抬手,整理下鬓间散发,又突发奇想的扭了扭纤细的腰肢,摆了几个时尚的造型。任是她怎样动作,镜中人都一样的柔婉若水飘逸如丝。 男人似乎都着迷于这种小鸟依人型,只是不明白她怎么就被老公给休了呢?这就是天妒红颜?要么就是……她不由自主的想到了那夜在园中遇到的白衣男子……莫非是因为红杏出墙? 不过也好在是被休了,否则自己一醒来就面对一个陌生的男人……虽然是个富二代,可是直觉告诉她那应该是个玩世不恭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她对这样的人可是一向没有好感。 拉开柜门,再一次心潮澎湃。她曾经很想照一套古装的照片,可是影楼里的古装都只是徒有其形,而眼下面对琳琅满目的各色古装,她深吸口气,严肃的告诉自己——冷静! 移步窗前,倚栏而望。 要知道,她真正赚到的可不只这个。 她眼下所见庭院的占地面积足有她前世居住的两个小区那么大,其间用铺海蓝琉璃瓦的粉墙墙隔成若干个院落,错落有致,又以月亮门和回廊来联通或装饰,槛曲萦红檐牙飞翠间时不时的有丫鬟和小童穿梭其中。 每个院落几乎都有修葺得形状各异又别致的花园。因是春季,只开了几色小花,或挤在角落里团团簇簇,或撒在院中星星点点,一副自然又自然的模样,却也别有一番趣味。 院中多有房舍,高矮不等,各具形态,却均是雕梁画栋,精致非常。单是中心偏南的园子不建房舍,约有八个普通庭院合起来的面积,似乎是个纯粹游玩的场所,不仅花园大而开阔,花树品种也很多,一眼望去,郁郁葱葱,此季应景而开的粉红的桃花同白的粉的杏花交织成一片绮丽的云霞漂浮其上,使得月亮门上苍劲的绛红色隶体“馨园”二字如梦如幻。 园中造有假山,全是太湖石堆就,看样子年头不短了,湖石缝隙间不仅有绿草茸茸,还生出几棵小树。山体高大如同五层小楼。可能是为了避免攀爬,竟建在了湖里,不过假山上还有个凉亭,最惹眼的是亮红如伞的顶子,顶端还镶着一个圆圆的闪金光的珠子。它那么耀眼,弄得鄢然总觉得那应该是纯金的,总有将它摘下来的冲动。再看这亭子大小绝不是装饰之物,这倒有些自相矛盾了。不过山下环水,碧水映山,小亭照水如倩女,很有些意境。 湖看似人工所为,湖岸刻意弄得曲折差互,夹以草花点缀,极具匠心,最大的那块湖石上有三个仿若天然形成的弯曲的淡墨色的字,曰“明镜湖”。湖上架有小石桥,不过距离她这里太远了,看不甚清楚,只是弯弯的像个豆芽横在湖上,倒影亦淡淡映在湖中,如一缕素色丝线。 此园中景清晨时最好,花树如雨洗濯,皆似笼着层薄纱似的雾,空气凉润沁人心脾。朝日初升,只一线金光点在雾上,便好似将那雾一下变作金色的云,细看去,好像还有碎金闪烁。 流水泛金,沉寂了一晚,此刻连声音都清脆起来。鸟儿啁啾不绝于耳,令人心情愉悦。偶尔会看到一条金鲤跃出水面,于阳光下甩出一道金色弧线,水花点点。 鄢然不自觉的把它看作一个金元宝,而散落的水珠则是光润珍珠璀璨钻石。 请原谅她的拜金,虽然她一贯有“捞金耙子”的美誉,可是现在她不得不用这些个俗念来抚慰这因错位而可能永远无法回到现代的绝望。 她已经算了,据这几日收集来的只言片语,这程雪嫣大概兄妹五人,那么将这些看得到看不到的财产分配下来再加上私人的首饰古董大概有…… 她一边四处张望一边掐着手指算,只恨没有计算器。 这时,一阵香气乘风飘来。这绝不是花香,而是各色的脂粉气。 她只将头微微一偏。 果然,那群小女子又来了。 PS:发现这里的票太珍贵了,所以我很不好意思的把自己的一票投给自己了。脸红中…… 谢谢猴猴今天给我的第一票,这是我在本站获得的第一票啊,泪奔…… 006疑神疑鬼 每天接近中午时分,都会从西院那幢两层高的大房子里出来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孩到馨园来玩。她们的年纪似乎都和程雪瑶差不多大,水葱般鲜嫩,各色的衣裙于行动间飘飞招展,压过园中的娇艳春花。云鬓上的珠钗折射着太阳的光辉,时不时就刺痛人的眼。 她们个个明眸善睐,巧笑嫣然。刚刚入园时还颇显安静,只一会便热闹开了,这时便会听到一个比较严厉的声音喝一句,于是又安静下来,却是窃窃私语,夹杂笑声微微。 不过大约半柱香后,她们便会整齐的离开馨园回到西院的大房子里,留下女儿香气在微热的空气里氤氲着。 她们是什么人?而她最关心的是现在是什么朝代?而通过衣着她只能肯定这不是元朝或清朝。 在地府时,程雪嫣口中的“帝京”应该只是个地名,而且凭借这个名字的气势大致可判断应该是国都。既然不得已要留在这,总该多了解点东西吧,可是要向谁打听呢?碧彤?一想到她的古怪眼神就别扭。或许可以去找那个人……眼前再次浮现月下的那个一袭白袍飘然若仙的男子,可是他又是谁呢?自那夜后,她再也没见过他。每每倚栏而望时,都忍不住频频看向东南边的院落。 当夜相遇的石桌旁只静默着两个石墩。可是有时梦中偶然会听到悠悠笛音,等到惊醒时又不见了。他难道真是个神仙,是会飞的?她虽然是个唯物主义者,可是自从地府一遭,又穿越到了古人的身上,她已经彻底被莫名其妙给打败了。 那群女子已经开始走出馨园了,她只好无聊的拨弄着腕上的翡翠镯子,可是只一会便支起了耳朵。 人都已经走了,怎么还有说话声? 声音是从东侧的林子里传来的,翠绿模糊着一青一黄两个人影,听声音其中一个便是碧彤,而且她们看似已经聊了许久了。 “……还能怎么样?老样子,不过……” “不过什么?” “我觉得有点怪。”碧彤犹犹豫豫的开了口。 怪?鄢然的耳朵抖了抖。 “怎么就怪了?那日夫人命我前去探望,大姑娘精神好得很……” 鄢然记得前日的确有个叫幼翠的小丫头来看过自己,不过也仅仅是“看”,那居高临下的表情很像是从夫人脸上拓下来的。 “怪就怪在这‘好得很’,”碧彤接了句:“当初她……” 碧彤没有称呼‘姑娘’而是用‘她’来代替让鄢然很是恼火。她发现了,这个程雪嫣在程府好像很不受待见,难怪她总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也难怪如此的锦衣玉食却仍旧想不开…… “当初她悬了梁,救下来时已经没了气息,你也看见了,那简直是半柱香的时间,连身子都硬了,可是怎么就又活过来了?” “是啊,我们也觉得奇怪,都想知道个究竟,若不是老爷和夫人严令禁止,怕是帝京的人都要知道了,不过这好事不出门……” “而且她一活过来就欢蹦乱跳的,这哪像个死过的人?” “对啊,我记得她当初就是好模好样的时候也是成天死气沉沉的,动不动还哭一场。” “现在可倒好,接到休书的时候哭得死去活来,然后便寻死上了吊,可是这醒过来倒像把这茬忘了,欢天喜地的,还对着镜子左照右照的看不够……” “会不会是……” 本来声音就已经够低了,幼翠又压着嗓子说了句,弄得鄢然只听到碧彤低吼了句:“不可能,这个我敢保证!” “你保证?”幼翠那声音充满鄙夷:“上次那事不就是在你眼皮子底下发生的?她那人,平日不言不语的,却能鼓捣出那么大的动静,我看今儿这事也难说……” “唉,就别提那事了好不好?我也算是和她一小长大的,她的一举一动我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你说能不能是……”碧彤也压低了嗓子。 “啊?”这回轮到幼翠尖叫了:“你不要胡说!” “怎么是胡说?我还记得我没进府前,那时只有七岁,我们东村的杨家就出了档怪事。杨家老太太活了八十岁,死了,按风俗要停灵三日方可入葬,可就是第三天夜里,灵堂的棺材里突然发出阵阵敲击声,把守灵的吓了个半死。她大儿子又是特胆大的,非要把棺材打开来看看。你想想那是多大的忌讳?结果棺材打开了,老太太直直从里面坐起来,说了句‘我饿’。众人惊吓之余急忙像供神仙似的给她弄饭,她一口气吃了三大碗,然后就要走。大家急忙拦住,她却说自己根本就不是这的人,不仅如此,竟然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认得了。大家都只当她糊涂,又拦又劝的让她别走。她倒好,把众人一顿拳打脚踢,还说自己本是个被砍了头的强盗,连姓甚名谁都说得一清二楚,如果大家还敢拦着就把他们都杀了。然后其中一个人突然惊叫起来,说一天前菜市口的确有几个强盗被砍了头,其中带头的那个就叫这个名字。众人都不敢再拦着,一任她大摇大摆的去了……” “啊,那后来怎么样了?” “她前脚一走,后脚她儿子就去了官府,结果出动八十个官兵才把这老太太抓回来。又找了高人来看,说是借尸还魂……” “然后呢?” “然后就绑在村西祭台的伏妖柱上,浑身贴了符纸,在正午时用松油浇了树枝给烧了。高人说那强盗怨念太重,如果不将他炼得魂飞魄散怕是还要寄到别人身上去……” “你是说……” 鄢然明显感觉有两双目光向她这边射来,她急忙躲了回去,耳朵却依然警醒的支着。 “你还是别吓我了。”幼翠不自觉的搓着双臂,又不停的回头看。 正午艳阳高照,她却觉得后背发凉。 “我哪有工夫吓你?我天天日里夜里的守着她,我不害怕?我本来也以为是自己多想了,可是今早上我把绣球抱给她,绣球竟然又叫又躲。你也知道,绣球是她从小养大的,她嫁到顾家后就归了三姑娘。可是狗是最认主人的,不过是三年,怎么会……况且她一个月前回来的时候,绣球还和她亲近非常,怎么突然就这样了?要知道,狗可是有灵性的,当时它叫得那个凄惨,仿佛见了鬼一样,吓得我赶紧把它抱走了,到现在还不敢回屋……” “那你也不能一直在外面待着呀,这中午就要传膳了,你总要送过去的吧?这事既然已严重到此,不如就通禀老爷夫人,若真是鬼上身也由他们处置,到时你也不必因为她处处受气,就是跟了二姑娘也比她好些……” “可是马上就要传膳了……你陪我去好不好?”碧彤可怜兮兮的摇着幼翠的手。 “怎么行?夫人那边也要我伺候……” “有怜怜她们呢……” “我可是……” 幼翠正要强调自己在夫人身边的重要地位,恰好月亮门那边走来个小童,向着里面轻喊道:“幼翠姐姐在吗?夫人要你过去。” 她急忙挣脱碧彤的手,向月亮门快步走去。 碧彤瘪着嘴站了一会,眼看着回廊里穿梭的人多了,各个不是拎着朱漆描花的食盒就是端着紫檀木食案,她只得也向后厨走去。边走边抱怨,且比不得夫人,人家二姑娘雪曼和三姑娘雪瑶那边都有专门的小丫头去传膳,可是现在这边里外只她一个。她在程府伺候了十年,论资历论能力论心劲论才智根本就不比幼翠差,她虽被划为是一等丫鬟,领的却是二等丫头的月钱,还不是因为这个主子的缘故?如此倒希望她真是鬼上身,到时程府是不会容她的,自己也正好换个地儿,最好是…… 这边碧彤满腹牢骚的走了,那边鄢然可是冷汗直冒。 什么?要把她绑在柱子上……烧?虽然这样就可能重回地府,还是个自然死亡,可是这过程也太可怕了!怎么办?该怎么办? 逃?怕是没等到大门口她就先转晕了,前世便是个路盲,今世她可是从阳台这边“投胎”的…… 她正在屋子里心急火燎的乱转,就听得一阵脚步迟疑的停在门口。 她对着门口看了半天,方见竹帘一掀,碧彤端着食案满脸警戒加不情愿的走了进来。 不管程雪嫣怎么不受待见,这屋里的摆置、衣物首饰和食物却是不曾苛刻了她,食案里是一盘咸肉汁浸过的嫩笋片,一盘龙须菜,一碗莼菜羹和一道素什锦,外加一碟玫瑰酱点心,和其他姑娘都是一样的。而考虑她也是算大病初愈,主食便换做玉田香米粥,稍后还有参汤,可是她如此的精神抖擞哪还用得上参汤滋补? 以往鄢然看到这些精美菜肴总忍不住暗赞此乃纯粹绿色食品然后食指大动,可是听了碧彤和幼翠今天的对话,程雪嫣这婀娜的身段可不是胡吃海塞给吃出来的。再说,礼部尚书之女可是纯粹的大家闺秀,举手投足都是一定规范的,她的吃相或许放在现代也算文雅,而在古代却显粗鲁了。 于是对着开胃佳肴,纤眉轻锁,以林黛玉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况且她也实在没什么胃口,都要把她拿去烧了,能不上火吗? 007歪打正着① “姑娘怎么不吃?是饭菜不可口?”碧彤小心翼翼的问。 “吃不下。” 她的嗓子经过调养已经好了,这声回答轻若柔风,分外动听。 碧彤仔细查看她的脸色,有些苍白,额角有细密冷汗,唇还有点哆嗦。 吃不下可有两种解释,一是积食了,这几日她吃了睡睡了吃,不积食才怪。二是……有了?! 啊!碧彤的心跳加速,如果真的是有了是不是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回到顾家,然后…… 如此竟忘了鬼上身一事,只条件反射的蹦了句:“要不要请大夫来看看?” 鄢然满脑袋都在琢磨着怎么逃过此劫,闻声只是无意识的瞅了她一眼。 大夫……她口中默念,心里却突的爆出一道亮光……有了! 碧彤眼见得她原本雾蒙蒙的眼似乎瞬间划过两道精光,不觉心尖一抖。 —————————————————————————————————————— 大夫来了。 似乎和电视里演的古装片中的人物也没什么区别。年龄五十上下,长脸如丝瓜,皱纹间还夹着两点老年斑。花白的山羊胡子使他看上去和真的山羊没什么区别,鄢然只待他张口叫出一声哆嗦的“咩……” 本想看看什么是悬丝诊脉,是不是真的那么神奇,可是却只在腕子上蒙了方帕子,而床上帘幔尽落,当日她苏醒时见到的那群人此刻正模糊的排列于粉绿色的罗帐外,异常沉默,仿若摆设,只隐约可见碧彤正紧张的绞着手。 她就奇怪了,碧彤紧张个什么劲……难道请来的这个不是大夫而是巫师?而这些个候在房里的人就只等待一声令下然后一拥而上将她制服再绑缚刑场…… 她一个激灵抽回手翻身坐起撩开帘幔。 “姑娘……”碧彤急忙上前合拢罗帐,低声对大夫道:“姑娘大病初愈情绪不稳,请您……” “无事,无事……” 大夫抖抖的将指按在重新覆好的帕子上。 刚刚的惊鸿一瞥让他有些激动,程家雪嫣姑娘的美貌果真名不虚传,那眉那眼那唇简直是……还有这纤纤玉手……他心神不宁,胡子乱颤,结果指在腕上搭了半天也没号出个所以然来。 鄢然看着他的眼睛不停的往帐子里扫,心里不由暗骂:“老色狼!” 又过了好久,大夫方收回手,怀疑的看向碧彤:“姑娘脉象平稳,搏动有力,应是健康无碍。” “您就没看出点别的来?” 碧彤心想这大夫别是老眼昏花把喜脉给漏了去。 “别的……”大夫又将指搭向那只玉腕。 “大夫……”鄢然弱不禁风的支起身子。 这个动作透过微动的帘幔看过去柔弱得让人心碎,再加上声音如此娇柔,宋冠几乎忍不住要伸手扶住娇*娘了。 老色狼,就给你个看美女的机会!鄢然咬牙切齿,也是给自己个机会,一切在此一举了。 如葱的指轻轻探出帘幔的缝隙,略微宽大的衣袖因为这抬手的动作顺势滑到肘弯,露出一截如玉温润的手臂,虽是隔着半透明的绡帐,却更显诱人,而那虚搭在轻绡上的纤纤玉指半弯半翘,弱不胜力。 她清楚的听到宋冠的喉咙里咕咚一声。 “咳咳……” 她轻咳了几声,拿起枕边的玉色罗帕拂了拂唇角,将在《红楼梦》里看到的林黛玉那一套全搬上来了,此种柔弱自己瞧着都肝肠俱裂。 “最近总是觉得心气焦躁,坐卧不宁,不知是何缘故?” 努力咬文嚼字,曾经痛恨的古文总算派上了点用场。 “我刚刚看姑娘近几日的食用,有参汤一味。参乃补气之物,食后的确可令人精神振奋。不过我看姑娘脉象正常,此药停用也无妨。” 鄢然飞快的瞟了碧彤一眼,如此便可以解释“欢蹦乱跳”了吧。 “大夫,你就没看出点……别的来?” 碧彤再次强调。她可是没工夫关心这个,眼下如果姑娘的肚子争气那就乾坤逆转了。 “姑娘可否露玉颜一见?” 见碧彤皱眉,宋冠忙解释道:“中医讲究望闻问切,姑娘脉搏有力,声音虽然低婉却不失中气,如果还要查出什么隐症只能……” 宋冠捋着山羊胡子微闭双目。 碧彤只得拨开帘幔。 仿佛轻烟淡雾卷目而过,明月皎皎出云而来。 宋冠呼吸阻住,只弄得碧彤直呼:“宋大夫,宋大夫……” 身后的观战者迸出一声不满的轻哼,程雪瑶飞了记白眼,摇着纨扇踱到窗边。 “哦,哦……”宋冠方回过神来:“姑娘面色苍白,想来是气虚血弱……” “刚刚你还说不失中气,这会怎么又气虚血弱了?” “这气分多种……” “行了,你就看看有没有……”碧彤也顾不得避男女之嫌,红着脸附到宋冠耳边说了句。 宋冠松弛的眼皮猛的一抬,急急将手搭在脉上,沉吟良久,方捋着胡子摇头微叹。 “真是的,我就知道她哪有那么好的命,害得咱们看了半天白戏。绮彤,你在那干什么?就知道做白日梦,这会是不是也该醒了?” 一个穿豆芽绿衣裙颇为秀气的小丫鬟往这边看了一眼,目光似是同情,然后勾着头跟在程雪瑶身后走了。 一直紧绷的弦突然断了,屋里的人都出了口气,嘤嘤嗡嗡声开始响起。 汤凡柔移到床边:“不是也没什么,好好养身子才是最重要的。” “谢谢二娘。” 鄢然有气无力的要道个万福——天知道她根本就不会,好在汤凡柔及时扶住:“一家人,说什么谢不谢的。你好生歇着,我们就先走了。” “嗯,碧彤,代我送送二娘。” 一屋子彩色丝绸罗绢窸窣着离去,只剩了宋冠和鄢然。 宋冠偷瞄了她一眼,鼻尖顿时冒出汗来。 她强忍厌恶,憋了个呵欠,于是眼中盈出点点泪光。 此种表情最为惹人怜爱,地府中曾在程雪嫣脸上见过,令她当即就起了护花之念。 宋冠有点哆嗦,开始用袖子擦额上的汗,目光欲躲难躲,又不舍离开。 “宋大夫……” 听得走廊里传来轻微脚步,鄢然方悠悠的开了口,属于程雪嫣的声音柔婉如丝:“实不相瞒,几日前大病一场,待好起来后,竟是许多事都不记得了,如此可怎么好?” 说着,以帕拭泪。 宋冠隐在袍袖里的手微微颤抖:“姑娘都不记得什么?” “我也说不清,只是看人很是面生……” “姑娘还知道自己的名字吗?” “嗯,”鄢然点头:“礼部尚书之女,姓程,闺名雪嫣。” 如果此次成功,她发誓以后要好好做程雪嫣。 宋冠捻须点头,双目微眯,又突然起身施了一礼。 鄢然一惊:“宋大夫这是为何?” “姑娘如肯恕宋某的罪宋某方敢诊病。” “宋大夫但说无妨。” “依宋某看,姑娘这是受了刺激而致。” 鄢然睁大眼睛。其实她就是想引宋冠说出此乃病因,因为在电视剧里经常看到人的失忆大多源自外力或心理刺激,只是不知生活中是否真有其事,关键是在这样的时代是否能够存在,即便存在是否能得到人们的认可。如果宋冠不能答出此意,她就打算继续诱导他,可是因上吊而导致大脑缺氧致使一部分脑细胞死亡进而产生失忆等一系列她已经编得很明白的道理要怎么灌输给他呢? 而她的表情还让宋冠以为自己说中了她的痛处,急忙起身再施一礼。 鄢然暗地翻了翻白眼,这要是说一句就鞠一躬腰椎间盘是不是就不能突出了? “宋大夫还是坐下讲话,你这般我也……咳咳……”鄢然此番将林黛玉学了个十足十的像。 宋冠见此景本想出手安慰,可是臂探了半截忽觉不合适又缩了回来,鼻尖油汗欲滴,踌躇良久方低声说道:“姑娘所说的‘大病’……我们都知道了。但凡人受了突然的刺激或是积郁良久若是遇到意外牵引就容易心智迷乱,轻者丧失记忆,重者昏迷不醒……” 鄢然双眸闪动,实是激动非常,却再次让宋冠误会:“秦某从医多年,姑娘并是不第一个得此病的患者,他们有的失去了全部记忆,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谁,有的却只是忘掉了与自己至关重要的一部分记忆,想来是刻意回避所致,不过如果真的能忘掉所有的不快,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呢?” 宋冠的喟叹令鄢然觉得他也不是一个太讨厌的人。 “只是有的人不久又恢复了,有的人却终生无法记起前事,而且还有人因此而性情大变,与以往判若两人。无知者便会认为是鬼上身,其实这世上哪有什么鬼呢?” 曾经的厌恶早已一扫而空,鄢然现在对他简直感激涕零。 “姑娘也不用着急,好生调养便是,凡事顺其自然才好,万不可急于求成。若是想记起前事,不妨向身边人询问,多在熟悉的环境走走,或许会有些帮助。” 碧彤适时的进了门。 宋冠再施一礼:“姑娘好生休养,凡事以身体为重。” 宋冠绝对是个好人,鄢然肯定。 008歪打正着② 碧彤早已听到这一番高论,可是在程府伺候主子多年,她才不会轻易的将心情显现在脸上,即便这是一件多么不可理喻的事,半垂着头走过之时,她也只是飞快瞟了泫然欲泣的程雪嫣一眼,便绕到内室,稍后拿着一封红包出来,递给宋冠。 鄢然见那红包鼓鼓的,估计是塞了银子进去,却不知是多少。她还没有见过古代的货币,很想抢过来捏一捏。 “碧彤姐姐真是客气了……” 鄢然一下子呛到了……姐姐?眼见得宋冠一脸丝瓜纹外加一碰就断的胡子一大把,却管生得脆生生的碧彤叫姐姐?她却不知道,在这个天昊国里,官家小姐都被尊称为“姑娘”,有头有脸的丫鬟则被称为姐姐,以示礼貌。 碧彤的神色自然毫无别扭之意,倒带着一丝得意。 “姑娘大病初愈,要注意调养,稍后宋某会开几味养身之药,有助定气凝神。如此,宋某先告退了。”宋冠深施一礼。 “谢谢宋大夫。碧彤,代我送宋大夫出门。” “不敢不敢。” 宋冠口里虽说着,眼中的示意却被主仆二人看个明白,于是碧彤心领神会的跟在他身后出了门。 鄢然屏息听了会外面的动静,但闻两人脚步于前堂止住,叽叽咕咕的说了起来,料想便是在讲她的失忆。不过如此又不禁令她浮想联翩,电视里经常会演到这样的情节,患者得了绝症,医生不好直言,就将家人叫出去,嘱咐的话千篇一律:“时间不多了,能吃点什么就吃点什么吧”。 接下来应把失忆装好,而事实上也不用装,她本来就什么都不知道嘛。 扮了多时林黛玉。此刻方长出一口气,“咕咚”一下躺回床上,狠狠的抻了个懒腰,整个人摆作一个“大”字,又拧成飞天壁画,然后盯着粉绿撒银星的承尘,郑重告诉自己,从今以后,你就是程雪嫣了! 程……雪……嫣…… 门帘一响,鄢然……不,应该是程雪嫣,立刻收回搭在床边的腿,歪过身子,重新变回林黛玉,憋出两汪泪,雪白柔荑撩开窗幔:“大夫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只是再三嘱咐姑娘你好生养着,放宽心,这样病才能好得快。还给开了个方子……” 碧彤从袖袋里抽出一方叠得方正的纸,展开,递给她。 她扫了一眼,立刻收回目光,心里骂道:“该死,是繁体字。”口中却掩饰着:“我这病,怕是好不了了。” 话一出口,自己都呆住,不就是失忆吗,怎么还往绝症的路上赶? 可是歪打正着,碧彤一听这话泪就下来了,还“扑通”一声跪在了床下的踏脚板上。 “姑娘千万不要说这样的话,姑娘只不过是被事堵住了心,过段时间就会好的,姑娘可千万不能想不开,你若是有个好歹,让碧彤可怎么好……” 不管怎样,这碧彤是从八岁起就开始伺候姑娘,如今十二年了,再怎么觉得主子不提气,这感情总归是有的,她就是想换个主子,也不希望看着姑娘往绝路上走啊。 程雪嫣顿时明白,感情这碧彤是怕她寻短见然后殃及自己啊。 她暗自摇头,却赶紧话锋一转,步入正题:“可是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这几天我看这屋子里的东西,还有这些人,总觉得既眼熟又陌生,我……我却不敢说,我怕……” 她再次拿帕子蹭已经被蹭肿的眼角。 “姑娘别急,有什么不记得的就问我。再说,宋大夫不是说了吗?有些事不记得倒是好的,姑娘只要开开心心的活着就好……” 程雪嫣一脑门子黑线,活着,是不是只要程雪嫣活着就能保住你碧彤的小命了?程雪嫣啊程雪嫣,你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怎么一个礼部尚书的千金小姐却是如此的不受待见?不仅主子如此,就连下人也可以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视,仅仅是因为被休吗?的确,就算她来自现代,现代人虽说思想开放,他们可以对同居事件表示认同,可以对一夜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一旦有人离婚了,那就好像被贴了个标签一般,无论多优秀,如果再谈婚论嫁都要降至少一个档次,何况是古代?估计和判了死刑也差不多吧,没准一走出门,就会有诸多的妇人自动列成两队各守一方,一人挎着个菜篮子,就等着用烂菜叶子白菜帮子来招呼她这个弃妇…… 对,她是弃妇!她不仅要继承这具身体,这个名字,还有……这个身份! 此刻突然意识到这一点,不觉大感悲哀,却原来无论是前世今生,都逃不脱这样的命运,况且今时更加悲剧。 如此,顿时悲从中来,饱含真情实感的泪水洇湿了罗帕一角的玉色幽兰。 “忙了这半晌,姑娘累了吧?先歇着,等醒了,我带姑娘四处走走,也好……散散心。” 碧彤是无法说出比较深沉的诸如“寻找失去的记忆”类的话,虽然她的目的就在于此。宋冠跟她讲姑娘得了失忆之症时,她虽是在外偷听许久可仍是不明白,太奇怪了,人怎么会忘记以前的事呢?这又是什么病?怎么从未听说过?可是宋冠的一脸严肃却让她不得不认真起来,毕竟,宋冠虽然其貌不扬甚至有点猥琐,可却是远近闻名的大夫,去年他老婆死了,附近许多人家都托了媒人上赶着要把女儿嫁给他当续弦。不过宋大夫说这也不是什么病,姑娘也不是她所以为的疯了,完全是心忧过度所致,调养为主,尽量多讲讲过去的事,多去熟悉的地方走走,有助恢复。 既然如此,那就调养恢复吧。一想到从今以后要“教导”主子,虽然是个不提气的主子,她也觉得很有些荣耀,连笑容都散发着类似圣洁的光辉。 折腾了这许久,程雪嫣也的确是累了,况且,就算再悲哀又能怎样?她已经注定是程雪嫣了,眼下要做的是怎么将这个角色扮演成功,不过更重要的是无论程雪嫣未出嫁前是怎样的状况,又是因为何种重要原因而被休回家,受气的日子她是过不下去的,可是一切要慢慢来,办法总会有的,先睡一觉,明天就是新的一天了。 碧彤细心为她整理好枕头,又盖上轻柔的碧水色团丝薄被。 程雪嫣不得不由衷钦佩,即便碧彤对她很是有些不敬,但是作为一个丫鬟,她的确足够细心也足够专业,若是在现代去五星级宾馆应聘,无需培训便可直接上岗。 “碧彤,”她柔声呼唤,微肿泛红的眼角更显得楚楚可怜:“我的病先不要告诉大家,我怕他们担心。” 碧彤微怔,紧接着露出一个非常职业化的亲切微笑:“姑娘放心。” 看着帘幔重新合拢,在微风吹拂下如水波轻动,程雪嫣笑了。她就知道,要想让更多的人知道某件事,就必须强调保密,眼下她“举止失常”,程府上下必须立刻适应,否则日子会更不好过。 果真,当程雪嫣在帘幔催眠样的摆动下酣睡了不知多久之际,一阵剧烈的摇晃突然将她惊醒。 伴着满眼的色彩凌乱,一个声音在焦急呼喊:“雪嫣,难道你连我都不记得了吗?我是哥哥,我是哥哥……” “大公子,姑娘身子弱,你千万别……”碧彤的声音怯怯的掺杂其中。 终于,摇晃停止。 程雪嫣晕晕的睁开眼,于是,一张如铺在水面却被微风吹得晃动的脸逐渐不再东扭西歪。 是程仓翼。 她露出一个梦幻似的微笑。 这程仓翼怕是程府里对她最真心实意的一个人了。前世的她打小就渴望有个哥哥,这样就可以在被欺负的时候让哥哥去教训他们。为了不被欺负,她还学了一段时间的跆拳道,结果倒经常有同学找她去帮忙欺负别人。 人常说有一失必有一得,眼下此心愿终于达成,这个哥哥相貌英俊,身材魁梧,比自己期待的强了不止十倍,可是难道他对妹妹的关心就是无休止的摇晃吗? “雪嫣,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哥哥……” 程仓翼眉头紧皱,目光焦灼,嘴唇也因为激动略略颤抖。 前世的她除了母亲也很少有人关心自己,程雪嫣不由心头一暖:“我只是不记得以前的一些事……” “都不记得什么?哥哥告诉你……” 程仓翼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虎掌还钳着妹妹柔弱的双肩,急忙放开。他知道自己力气大,以前就因为粗心大意没少弄痛妹妹。妹妹与自己是一奶同胞,自打妹妹出生的那天起,他就对这个如水晶般雕就的小人儿喜欢上了,可是当时自己只有四岁,每每想要抱抱妹妹娘都怕他把妹妹摔到。于是就只能衔着手指眼巴巴的看着娘怀里的小水晶人儿。她那么小,那么脆弱,仿佛只要一碰就会碎掉。 娘去世的早,临终前拉着他的手只说了一句:“好好照顾妹妹。” 雪嫣还小,只是知道大哭,而他虽然只有八岁,但是就从这一刻起,他长大了,他是一个男子汉,他必须担负起照顾妹妹保护妹妹的重担。 PS:本周还剩精华26,咳咳,我不想浪费,咳咳 009兄妹情深 十年过去了,虽然官宦之家都是锦衣玉食,可是他不开心。母亲在世时爹便先后娶了两位如夫人,虽然二娘汤凡柔也算照顾这兄妹二人,可是三娘杜觅珍凭着生了个儿子程仓鹏后来者居上成了程府的正夫人。她虽然表面对他们还算得体,但是暗地里争强好胜,还有她的女儿程雪瑶,年纪小小却不是个省油的灯,明里暗里的找雪嫣麻烦,每每他都有种将她们暴揍一顿的冲动。可是如此,雪嫣的日子便会更不好过了,他只得忍,却也时不时的提醒她们看清楚这边不是好欺负的,结果引得父亲对自己很是不满。可是再怎样难都无所谓,只要雪嫣开心。 可是雪嫣并不开心,刚刚及笄,就被火速嫁了出去。 嫁入太尉府,或许是许多女子梦寐以求的。可是那个顾浩轩是什么人?帝京哪个不知道顾府有这样一个败家子?他整日游手好闲,放*荡不羁,挥霍无度,人称“顾三闲”。虽然是顾太尉亲自上门求的亲,可还不是杜觅珍觉得雪嫣碍眼所以才几次三番的劝说父亲将雪嫣嫁了去? 看着喜轿在一片欢腾中抬走,十余年的相依为命竟让他觉得是生生的在心上剜掉了一块肉,痛得半晌呼吸不得,况且那来迎亲的顾浩轩骑在马上摇摇晃晃,竟是还没等开席就喝醉了酒,父亲怎么能放心将雪嫣嫁给这种人?! 过门后,雪嫣也按例回家探望过几次,只见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人也愈发憔悴,可是一旦自己问起,她都会急忙笑着说:“哥,你又多想了。浩轩待我很好……很好……” 他何尝没有发现她目光的躲闪?这个妹妹,总是那么懂事,否则顾太尉也不会纡尊降贵亲自上门求亲只为了自己那个不成器的三子。妹妹何尝不委屈?却也不肯说。每每到了回顾府的时刻,拼命忍泪含笑让哥哥留步,谁知道她不是躲在轿里痛哭失声?可是他又能说什么?又能做什么?而今她回来了,如此的容忍竟然是被休回家,还失去了记忆,她在顾家究竟受了怎样的委屈,难道就这样统统无声忍下?她可是自己的妹妹,一直被呵护在掌心的妹妹,怎么可以…… 看着压在床边的拳头越攥越紧,其上筋脉迸出,指节泛青,程雪嫣急忙攥住他的手:“哥,你不要着急,大夫说没事,只要慢慢养就会恢复的……” “咳咳……” 碧彤在一边拼命干咳,脸都涨红了,眼睛不住的瞄着她的手。 她像被火烫了似的收回手来。在古代,男女可是授受不亲,恐怕连亲兄妹也要避嫌。 “大公子,”碧彤目光闪烁的开了口:“姑娘的闺房是不宜久留的,否则……” “说什么混话?” 程仓翼一声怒吼将程雪嫣也吓了一跳,而碧彤则麻溜的跪在了地上。 “大公子息怒,我是怕……我是怕老爷过会也要来看姑娘,到时看见大公子在……奴婢受点责罚没什么,可是姑娘……”碧彤声泪俱下。 的确,因为过于关心雪嫣,父亲已经教训过自己多次了。他倒没什么,却不能让雪嫣受委屈。 狠砸了下床边,抿唇站起,疾走两步,又回头,想要对妹妹说什么,却见妹妹泪汪汪的看着自己。他只是动了动唇,心里暗骂:“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又朝向碧彤:“好好伺候!” “是,是……” 碧彤唯唯连声,待听得脚步声远去方准备站起,却又顾忌的看了眼程雪嫣。 下人一旦跪下不经主子允许是不能随意起身的,虽然她并没有将程雪嫣放在眼里,但那也是个主子,况且这程雪嫣已经失忆,性情也变幻莫测,万一向程仓翼告一状就惨了,尤其是大公子目前正怒火冲天的有气没处撒…… “起来吧。” 程雪嫣自然没工夫琢磨这许多,只是看屋子里跪着个人十分别扭。 她的床斜对着那个露天的紫檀木阳台,此刻绿柳扶苏拂栏而动,桃花娇艳倚墙斜开,衬着橘红的夕阳之光,端的是一副黄昏美景。 鸟鸣欢悦的穿栏入幕,搅得静铺在地面的栏影也跟着活泼起来。 “姑娘要做什么?”碧彤急忙上前。 “出去走走。” “奴婢陪姑娘一同去吧。”碧彤说着,已经上前扶住程雪嫣。 看来姑娘开始准备寻找失去的记忆了。 程雪嫣方记起以往在电视里看到的情节,但凡小姐出门,身边总要跟着个把丫鬟,不过自己尚不至老弱病残到需要人扶着吧。 她拿开胳膊:“你陪我走走就好。” 碧彤自知她和以前不大一样,也不坚持,只是稍后半个身位的跟着她,在下楼的时候习惯嘱咐道:“姑娘小心。” 穿过有些阴暗的楼梯,漫天霞光携着满园春华顿时扑入眼帘,令人心境豁然开朗。 程雪嫣不觉露出微笑,微抬双臂,深深吸了口气,只觉空气中裹着淡淡的甜香,分外清爽。闭上眼睛,微风绕身,感觉如飞。 此种放松的心情似乎许多年前曾经有过,她和几个好友骑单车春日郊游,感受的便是这样一份美好开阔。 回头见碧彤正傻傻的看着自己,不觉上前拉住她的手:“来,陪我走走。” 碧彤受宠若惊。纵然自家姑娘是程府里最好说话的主子,或者说是最好欺负的主子,她也是伺候了许多年的,却从来没有和主子如此亲切过,因为尊卑有别,不可逾矩,而今姑娘竟然拉着她的手…… 她别扭的抽出手来,红脸垂眸:“姑娘,不可……” 这几日也算进行了不少古代课程培训,程雪嫣料她是被所谓的礼仪规矩所束,也不在意,自顾自的走在前面,心情一好,竟然小声的哼起歌来,哼的是《今天你要嫁给我》,“春暖的花开带走冬天的感伤,微风吹来浪漫的气息”不正和了满园灿烂春景吗? 她哼得开心,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碧彤皱着鼻子一脸深思。她除了那句“今天你要嫁给我”基本什么都没有听清。嫁?姑娘要嫁给谁?不过好像是嫁反了。她摇摇头,平日少言寡语的姑娘竟然弄出了这半懂不懂的玩意,还分不清应是男娶女嫁,果真病得不轻,而等听到后面那串英文她真怀疑姑娘是不是因为神经失常而咬了舌头。 程雪嫣顺着嵌花青石板铺就的甬路曲折前行。 此番不用担心迷路,有碧彤跟着呢,她早就在高处欣赏这馨园许久,而今身临其境,更别有一番滋味。 园中遍植林木花草,竞相吐艳。 前段时间因为离的远,只以为那粉的是桃花白的是杏花,可是近了,却发现贴梗海棠夹在桃花之间,团团簇簇开得红火,那绽放的花朵如孩童喜庆的脸蛋。白玉兰则矜持的倚着栏傍着墙,花瓣如玉,片片晶莹。梨花正鼓着嫩嫩的花苞,只等一夜春雨催发满树雪意。还有含笑、晚茶花、春杜鹃.、垂丝海棠……都顶绿摇翠的捧着可爱的花苞蓄势待发。 看来这些花树都有些年头了,很是粗壮高大,而且并没有刻意安排栽种在什么地点,要弄成怎样的造型,就那么自自然然的生长着,很是生机勃勃。 而正中的大花坛则是很有一番设计,中心位置全部是牡丹,看来在这个时代也是很推崇国色天香的牡丹的,只是它花期未到,只有油亮的叶子在迎风轻摆。外一圈则是可与之争艳的芍药,也是绿意葱葱,而殷红的锦带花、热闹的八仙花、小巧的金雀花、精致的鸢尾、高雅的茉莉、婉约的玉簪花……都团团环绕着,分置在周围布成八个扇形的花坛中,可以想象再过一两个月这里将会是怎样的一番繁盛花事。 她眼睛一扫,忽的笑了。 “这玫瑰花今年会开吗?” 碧彤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几株玫瑰正蔫头耷脑的立在花间,枝叶败落,而一旁的木犀草也枯萎在地。 她蓦地睁大眼睛,姑娘似乎恢复记忆了。 这玫瑰花是五年前开始种植的,可是每年都不开花,还总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非常煞风景。老爷是爱花之人,这花是他从外地好容易带回来的,花匠却老是养不好,弄得经常被老爷责罚,而老爷却偏爱这玫瑰,于是每年都有各色玫瑰入园,可不管在外面开得多么好,要不了多久就成了眼下这副模样。而今姑娘竟然记起了前事…… 她刚要激动,便听姑娘又说道:“和木犀草种在一起,两个都活不了,明天叫人挪走一样吧……” 碧彤目瞪口呆的跟在后面:“姑娘,你懂花?你什么时候……” 懂花?她怎么会不懂,她前世的母亲可是位著名的园艺师,自小耳濡目染,自然也了解了一些。玫瑰和木犀草是相克的两种花,如果栽种到一起,木犀草就会凋谢,可是在凋谢前会放出一种物质使玫瑰中毒死亡。 “只是从某本书上看到,这会忽然想起来了。”她漫不经心的回答堵住了碧彤的疑问。 PS:余精华24,唉,为毛要替我省呢? 010指桑骂槐 绕过花坛,行至湖旁。 此刻,天光微暗,玫红、橘黄、冰紫、绮蓝的云霓映在水中,水波动荡,仿佛在浣洗着一条条旖旎的丝绸。 她不禁看呆了。前世也游览过不少名胜,却全不如这一湖水带给她的清澈与宁静,此刻若是有船,她真想荡舟其上,再携上一壶好酒,醉倒于这一片怡人春水中。 “还不是时候,等到下个月,就会有小船在湖边候着了,不过却也不是荡舟的好时机,总要等荷花出水了才好。姑娘,你还记得吗?每年盛夏的黄昏,姑娘们就让下人带着佳肴素点,各自乘了船于湖中纳凉。可是船多湖小,经常会撞到一起,惹出不少麻烦,气得老爷再也不许姑娘们进这明镜湖。可是老爷在府的时间少,姑娘们还是会偷偷的来,然后麻烦照样有……”说到这,碧彤不知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扑哧一笑。 程雪嫣想象了一下那番惬意,只盼着夏日早早来到。 欢湖而行,移步桥上。 桥栏上刻“枫桥”二字,此名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枫桥夜泊”的苍凉。这两个字因为年深日久而面露斑驳,依程府的条件也不至于让其如此荒置吧,真是怪事。这桥很单薄,走在上面总让人担心纤细的桥身会突然断裂,但极其精细。汉白玉堆砌,无论是桥梁桥栏皆雕刻有叫不出名字的花纹和灵兽,摸上去光滑凉润。 立于桥上,顿觉视野开阔,却发现池中的假山并非孤立在水上,一侧有一弯曲狭窄的悬桥从岸边直通向它,两边还有护栏,只不过依她所住房子的角度是看不到这条悬桥的。正想过去瞧个仔细,突然瞥见东侧林中设有一架秋千,心中一喜,拎起裙子便奔过去。 碧彤脸一黑,急忙跟上去,可是要怎么跟姑娘说不能轻易提起裙子此举有伤风化呢?姑娘果真失忆了…… 姑娘倒跑得快,等她赶到时已经坐在秋千上了。 “碧彤,快,帮忙推推。” 程雪嫣一下子便喜欢上了这架秋千。这不是普通的秋千,而是由攀在桐花树上垂下的数根藤蔓缠绕而成。藤为紫藤,再过一个月就会开出沁香的串串紫花,到时桐花花期未过,白的粉的紫的花朵翩然而落,定是一番曼妙之景,而在此处荡秋千岂不是人间乐事? 碧彤不动声色的整理了下她已经飞在膝盖上的裙摆,方绕到身后轻轻推了起来。 风忽前忽后的吹着,捡起柔软青丝划得人脸、脖子都痒痒的,渐渐暗下来的天幕上现出碎钻一般的星光,迷蒙又温柔。 心就这样静了,很想就沉浸在这略带清冷的春夜,不复归去。 “姑娘还记得吗?”碧彤的声音幽幽的从身后传来。 刹那间,本是醉人的景致被渲染成无法预知的恐惧,那朦胧在林深处的墨蓝色仿佛隐着一双鬼眼,正阴险的往这边偷窥,而一丝风恰到好处的从她的脖颈处掠过,激起一阵战栗。身边的碧彤仿佛转眼就要化成厉鬼,揪着她撕心裂肺的叫:“是你杀了我,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她一个激灵转过头,碧彤却正看着林深处:“四年前,姑娘和二姑娘、三姑娘在这里荡秋千,然后……姑娘就摔下来了……” 程雪嫣松了口气,此刻方觉攥着紫藤吊绳的手已是汗津津的。其实“摔下来”并不是什么问题,问题是碧彤的蓄意停顿。 碧彤探寻的目光移过来,对上她的眼,又若无其事的垂下眼帘,可是飞快扇动的睫毛却暴露了其中的确有隐情。 “碧彤,事已至此,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我已经什么都记不起来了,你若是真的想帮我,就将一切全部告诉我吧……”她的语气和目光都异常诚恳。 碧彤怀疑的看着她,略带犹豫:“一切?” 程雪嫣郑重点头。 碧彤垂头,指甲无意识的抠着藤皮:“要从哪说起呢?” “从头开始吧。” “从头?”碧彤的眼移向天边,淡月正在云里穿行:“姑娘,回去吧,夜里风凉。” 也好,程雪嫣可不希望稍后她又突如其来的一句“你还记得吗”把自己吓个半死。 她任由碧彤扶着下了秋千,二人一路无语。 枝叶扶疏中,几点亮红莹莹的跃入眼帘。程雪嫣初时还在琢磨是什么花开得如此娇艳,待走出林子方发现原来是悬于楼台房宇间的灯,一盏盏一串串的红绢纱灯如一条条玛瑙项链,为这个静寂的夜串联出了无限旖旎之光,远胜于都市的霓虹灿烂。 其实生活在古代也不错,没有喧嚣,没有浮躁,一切都静如水墨丹青,引人遐思。 只可惜,程雪嫣这遐思还没有飞出多远,就被一阵尖利的咳嗽打断了。 她吓了一跳,回头却见一个穿着镶边褙子三十余岁的女子抄着手立于一旁,红绢纱灯喜洋洋的色彩打在她脸上却显不出半分暖意,而她的另一半脸则涂着夜的阴沉,分外诡异。 “我说碧彤,你主子失忆了难道你的记性也不好了吗?这都什么时候了,也不想着去后厨领晚膳,还得我亲自送来不成?” 她瞟了程雪嫣一眼,却丝毫没有见礼的表示。 碧彤瞥见她脚旁放着的红漆木食盒,急忙上前:“唐嬷嬷,我陪着姑娘四处走了走,竟忘了领膳的时间,还劳烦嬷嬷亲自送来,真是该死……” “行了,碧彤妹妹也别解释了,我还能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唐嬷嬷翻了翻白眼,顺便把一旁的程雪嫣也翻了进去:“你好歹是陪着姑娘嫁了一回,那嫁的可不是别的地方,是太尉府啊,那门槛足足比这边高了一大截。有道是‘官高一级压死人’,这太尉府里的猫啊狗的都比旁人家的人高一等。虽然是个陪嫁的丫头,可也天天有人伺候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这回来能习惯吗?人家门槛高,你这眼皮子就跟着高了,看咱们这些个曾经和你共事的也不入眼了,自然不稀罕干这些个领膳跑腿的活了,害得我这一把年纪了还要看你的脸色。不过碧彤妹妹,我劝你还是醒醒吧,这可不是太尉府,赶紧把你那养尊处优的心思收了,别以为住了一回高宅大院这身子骨就跟着金贵了,你可别忘了,你是怎么回来的……” “我说这位嬷嬷,话可不能这么讲……” 程雪嫣见碧彤被这一番夹枪带棒的说辞呛得哑口无言眼泪直在眼圈里转立刻从心底生出一股豪气,一时竟没注意到这句开场白大有问题,待那二人皆转过目光怀疑的看着她时,她方猛然觉醒,情急之下怒喝一句:“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话一出口,不仅那二人被震住,连自己也吓了一跳,可也无法,只能继续吼下去。 “唐嬷嬷,请问碧彤是谁的丫头?” 但凡对下人说话,是用不到“请”字的,只是此种情境,那个唐嬷嬷也没有感到此中怪异,只觉得此语别有深意。 “回大姑娘,碧彤自然是姑娘的丫头……” “既然是我的丫头你凭什么说她的不是?是你眼中没有我这个主子还是想取而代之?” “这……奴婢不敢!”唐嬷嬷急忙敛手,腰也不觉躬了躬。 “可是你已经做了,竟然还自称‘不敢’,你以为我是聋子瞎子还是欺我无能?” “奴婢怎么敢欺负主子?奴婢刚刚并不是想训斥碧彤……” “对,你不是想训斥她,你是想训斥我……” 唐嬷嬷的那番指桑骂槐程雪嫣并不是没有听出来,她只是不明白一个堂堂礼部尚书的千金纵然是被休回家好歹也是个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怎么连个小小的下人都敢给她脸色看?她以前过的都是什么日子?自己是最看不得别人受欺负的,此番发怒也弄不清究竟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那个曾经忍气吞声的程雪嫣。 唐嬷嬷嘴张了张想要辩驳,却发现自己刚刚所说的均被人抓住了话柄,此刻多一句不如少一句,少一句不如闭口不言,于是抿紧了嘴巴,腰却更弯了。 “真是可笑,我多日未归,程府竟成了这种样子,连奴才都要爬到主子头上来了,这还了得?” 亭台的纱灯的红光打在唐嬷嬷的脸上,那毫无温度的光竟让她觉得脸像被火烤着了一般。 “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也容得了你在这撒野?” 程雪嫣抬手一指,正指向自己所住阁楼的门上的长方形牌匾,两盏纱灯将三个隶字影影绰绰的映出来——嫣然阁。 她怔住。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这块牌子,第一次得知自己所住房子的名称。嫣然阁……是冥冥中的注定吗?她不由苦笑。 碧彤拉了拉她的袖子,示意她可以了,可是她怒火烧的正旺,再加上这场阴差阳错的穿越火上浇油,怎么收得住? “你在我的地盘上训斥我的人,还对主子不敬,是谁给你的胆子?” 她差点就说出“我的地盘我做主”了。 011吐气扬眉 唐嬷嬷嘟嘟囔囔的,说不出一句整话。 “说什么太尉府比程府门槛高,连丫头都有人伺候。你是不是嫌弃我们程家对你不好,没有派人服侍你呢?既然如此,你不如就回了老爷,自请离去,然后去那个太尉府,看人家会不会把你当祖宗似的供起来……” “姑娘,奴婢不敢,奴婢错了……”唐嬷嬷吓坏了,一下子跪在地上,哆哆嗦嗦。 “你还有什么不敢?你连主子都敢训了。没准太尉府正缺个训主子的人,你去了,倒各自得偿所愿了。若是你不好意思跟老爷说,我帮你去说好了……” 语毕,作势要走。其实她哪里知道程准辰在那幢房子里,她只是知道这两个人是断然不会让她离开的。 果真,唐嬷嬷立刻抱住她的腿,泪如雨下,身若筛糠:“姑娘,奴婢错了。奴婢一时心急,口出狂言,还望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奴婢这回吧。都怪奴婢这张臭嘴,臭嘴……奴婢是有口无心啊……” 唐嬷嬷一边告白,一边使劲抽自己的嘴巴,真真的噼啪作响。 碧彤也跪在一旁替她求情。 “你自己也说是一把年纪了,怎的说话办事这样不分轻重,这要是传出去岂不是丢了我们程府的脸?” “都是奴婢不好,都是奴婢不好,姑娘看在奴婢为程府忠心耿耿的伺候了半辈子就饶了奴婢吧,奴婢以后一定再也不乱说话,姑娘,求你了……” 唐嬷嬷撕心裂肺的声泪俱下引得不少人聚在垂花门边探头探脑,待看清跪着哭叫的那个是后厨一向没人敢惹的唐嬷嬷而直着腰板义正言辞训斥下人的那个是一向温柔甚至软弱的大姑娘时都不由得看了看天,回想了一下今儿早上的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的,然后再赶紧确认一下他们看热闹的位置究竟是不是程雪嫣的宅院,接下来纷纷猜测究竟是出了怎样天大的事竟然把好脾气的……确切的说是好欺负的大姑娘给惹得发了那么大的火。 程雪嫣只是凭着一时怒火上涌噼里啪啦训了一通,竟没有想到自己这套词说的还挺顺,还真把这个唐嬷嬷吓住了,而现在看她跪在地上,不顾形象的鼻涕一把泪一把,还使劲搂着自己的大腿,真担心那点液体都蹭到裙子上,再说,她还从来没有被人跪过,况且是年纪这么大的一个女人,心一抖,突然不知该说点什么了,垂花门那边又传来一阵嘤嘤嗡嗡,顿时就把她的脑子给搅乱了。刚刚……该不会说错了什么露出什么破绽了吧? “你快起来……”她低声对唐嬷嬷道。 “奴婢不起……”唐嬷嬷狠劲吸了吸鼻子。 刚刚程雪嫣短暂的思考被她误以为是正在想怎么整治她的法子,这会又让她起来……心更慌了,这要是被赶出了程府,她要怎么活?况且不仅她会被赶出去,她的丈夫李纳,女儿春妮和夏妮也一定留不住了,到时一大家子人……去年三姑娘屋里的倩儿就因为打翻了一盅姑娘最爱喝的蜜水结果被赶出府去,后来竟横尸街头…… “姑娘,求求你,你要打要罚都成,千万别赶我出去……”她像抱大树似的将程雪嫣抱得更紧了,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被人拖走。 “我不赶你走,你起来……” “奴婢不起,姑娘饶了奴婢吧……” 唐嬷嬷大有说不起就不起的架势。 你还来劲了是吧?程雪嫣有些生气,这人是不是脑子有问题,不都说不赶她走了吗,她是听不明白还是故意的,非要把所有人都招来看笑话是吗? 心有些慌,语气不觉加重:“你要是再不起来,我现在就叫人把你赶出去!” 唐嬷嬷一个哭号噎在嗓子眼,不可置信的看着程雪嫣,迟疑了一下,还是不知该不该起身。 “姑娘的话你没听到是怎的?还不快起来谢恩?”碧彤的声气也硬起来。 唐嬷嬷简直如获大赦,连忙叩倒,脑袋在青石地上磕得“咚咚”响:“谢姑娘饶命,谢姑娘饶命……” 程雪嫣苦笑,不过是吓唬了她几句,怎么还扯上了命? 可是此际也无心多讲,只挥手让她赶紧走。 唐嬷嬷起了身,连裙上的灰也来不及拍一拍,就屈膝再谢告辞。 “等等。”程雪嫣突然叫住她。 唐嬷嬷身子一震,姑娘改主意了?或者刚刚只是试探我?完了,这下完了…… 转身间,只觉魂就要飞出去了…… “谢谢你把晚膳送来。” 程雪嫣只说了一句,还看了她一眼,然后就进了嫣然阁。 碧彤伸出手,以一个优美的姿势拎起地上的红漆木食盒,轻飘飘的来了句:“谢谢啦……” 声音虽轻,却透着得意。 完了?这就完了? 唐嬷嬷呆立在原地,刚刚大姑娘好像和她说“谢谢”,主子怎么和下人说起谢谢来了?而这之前她还狠狠的训了自己一顿,还要把自己赶出去,可这会又…… 她迷迷糊糊的往外走,身边传来一声戏谑:“唐嬷嬷,你不号称后厨第一名嘴,这会怎么叫大姑娘给训成个锯了嘴的葫芦只会磕头求饶说‘该死’了?” 她一把揪住了那人的脖颈,像拎小猫似的晃得他直喊“饶命”才放手。 余惊随着人群的消散而渐渐散去,羞辱和委屈转而爬了上来。 “这被休了还休出脾气休出理来了,呸!” 她朝着身后的流云小筑啐了一口,却突然听到细声细气的一句:“谁在那胡说八道呢?” 她慌忙跪倒在地:“姑娘饶命……” 黑暗里爆出一阵嬉笑。 她顿时恼羞成怒:“是哪个小兔崽子在那作死呢?看老娘不扒了你的皮……” 说着,便循声拔脚跑去。 嫣然阁,正堂。 一点豆大的光抖抖的亮起,随后被一盏玉色灯罩笼住,于是,墙上便印上了大幅的粉蝶穿花图案,随着光的微闪,那蝶仿佛振翅欲飞,花也在隐隐摇曳。 程雪嫣发现碧彤很激动。 虽然屋内点了两盏羊角灯,光线依然不够明亮,导致碧彤的脸色看起来有些憔悴,但是仅凭刚刚她上楼时急促而有些凌乱的脚步,点灯时又把火折子掉在了桌上,然后便是坐不住的满屋子来回走,眼睛发亮,各装着一盏小灯在那莹莹闪动便可看出她的心潮在澎湃。 程雪嫣暗叹不妙,是不是在院子里训斥唐嬷嬷时显得过于精神而导致碧彤重新起疑了? 她立刻叫苦不迭,连忙扮作西子捧心状。 “啊,奴婢忘记了,姑娘到现在还没有进食。” 碧彤一声惊呼,却透着喜悦,然后赶紧手忙脚乱的把碗碟从食盒里取出来摆在桌上。 “姑娘快吃吧,还热着呢。” 程雪嫣拿起象牙筷子,瞧了瞧桌上的四菜一汤并一碗香梗米饭:“你也坐下来吃吧。” “奴婢怎么敢?”碧彤顿时瞪大眼睛。 “有什么不敢的?快坐下,我一个人吃也没什么意思。” 碧彤一会看菜一会看她,揉着桂子绿裙幅,目露惊恐犹豫。 “让你坐下就坐下,我的话也不听了?” 程雪嫣发现,在这个时代,若是把人人平等什么的弄出来推心置腹往往是不管用的,还不如用主子的身份来压制反而好些。 果真,碧彤“咚”的坐在了椅子上。 “拿筷子。” 碧彤如同听到指令的机器人般抓起了筷子,却迟迟不伸箸。 程雪嫣暗自摇头,自己先夹起醋溜木耳吃了,碧彤方小心翼翼的跟在她后面夹了一筷子菜。 这顿饭吃得极不舒服,不过好在碧彤还算配合,配合她吃什么便也吃什么,配合到她刚放下筷子她便也跟着停了箸。 “我吃不下了,你再多吃点。” “奴婢也饱了,奴婢这就收拾去。” 说实话,和主子一同吃饭还是头一回,碧彤也痛苦不堪,结果亦分不清饥饱,忙忙的收拾了碗筷下去,又端了铜盆打了水进来:“姑娘梳洗吧。” 收拾完毕,碧彤替她散了发,拿着凿花银栉蓖着过腰青丝。 那头发柔软且有韧性,于昏暗的光下浮着珍珠样的光泽。 “碧彤,能不能讲一些从前的事?” 程雪嫣还记得这个尚未完成的任务。如此的夜晚,如此的灯光,歪在椅上听碧彤讲那过去的故事,也不失为是一种享受。 可是碧彤突然惊叫起来:“为什么要记得过去的事,姑娘现在这样就很好!” 很好? 程雪嫣望着铜镜中碧彤仍旧在放光的眼:“我刚刚做的是不是有什么不妥?” “不妥?有什么不妥?姑娘,你今天这样就对了,就得给他们立个规矩,否则他们真搞不懂谁才是主子了。你是不记得了,那以前……”碧彤又是啧啧又是摇头:“姑娘这回回来,不给他们个下马威,他们更要张狂了……” 碧彤说得激动,手下的劲也不觉大起来,痛得程雪嫣不禁轻呼一声。 碧彤一下子变了脸色,紧接着就要跪下,幸好程雪嫣早就预知这一步,急忙拉住她。 碧彤目光闪烁,待确定程雪嫣的确没有生气或惩罚她的意思,方缓过心跳。 PS:一直就很讨厌唐嬷嬷这种势利小人,可是依我的性子在生活中是无法说什么的,只能在这里出气,写完之后挺激动。呵呵,我是典型的阿Q! 012程府旧事 程雪嫣暗叹口气。碧彤年纪和主子相仿,却整天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而因为主子的软弱,连带她也跟着受同是身为下人的欺负,此番好容易挺起腰杆,那种欢悦便显而易见的写在了眼角眉梢,却更让人觉得可怜。不过转念一想,碧彤是不是就此可以接受她的改变而不将她视为妖异了?只是关于过去的事总是要知道的,她不能一直躲在嫣然阁里不见人吧? “我以前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 一句话幽幽的从唇间飘出,似是询问,又似是自言自语。 碧彤蓖头发的手停了停。 幽暗泛白的灯光下,姑娘的脸好似浸在水中的美玉,而萦绕其上的玉光却是戚然的。 她亦有些黯然。 姑娘总有一天会记起过去的事吧?若是因为迟迟无法恢复记忆这性格没准会变得更古怪,别再憋出什么病来,而她不仅脱不了干系还得跟着受罪,况且今日她已将此事禀告夫人杜觅珍,当时夫人的神色很是诡异莫辨,而甩出来的那声轻哼让她的心到现在还没有着落。唉,说就说吧,反正好了坏了的听天由命吧。 “姑娘若是真想知道,那奴婢说两句吧……” ——————————————————————————————————————————— 碧彤这“两句”很是漫长,直讲到后半夜声音才渐停渐息沉沉睡去。 如此全是因了在开口之前程雪嫣褪了腕上的翡翠镯子套在了她手上的缘故,碧彤虽然推辞着,目光却执着的粘在镯子上,再加上程雪嫣诚心诚意的一句:“以后的事就劳烦你多照应了。” 她明显的感到碧彤的身心俱是一震,然后便听她事无巨细的将程府的一切娓娓道来。 “奴婢虚长了姑娘一岁,是八岁进府的。当时一同进府的还有五个一般大的女孩子,其中四个都按了‘彤’字娶的名字,分到了各个姑娘的房里。我来的时候,姑娘的生母初夫人早已去世了……” 却原来程仓翼和程雪嫣皆出自程准怀的原配初倩柔,原本夫妻二人最是情深,可是初倩柔身子一向不好,在生产第三胎时终因血崩去世,而孩子也胎死腹中。临死前,只说了句要程准怀照顾一双子女,当时程雪嫣只有三岁。 其时,虽然程准怀已娶了两位如夫人,不过是遵了父母之命为了开枝散叶,而最爱的始终是青梅竹马的初倩柔,以至于夫人去世十年不但没有续娶还没有将两位如夫人其中的任一个扶正之意,而是经常流连于初倩柔生前的卧房,彻夜不归。 此种局面被三夫人杜觅珍的第二个儿子程仓鹏的出生打破。 当时的情况很是微妙。原本程准怀中意的是二夫人汤凡柔,一是因为汤凡柔出身大家闺秀,性子温顺又知书达理,遇事淡定,处理有方,对已逝初夫人的一双儿女也多有照顾,二便是因了她的名字中也有一“柔”字,与结发妻子的名字不谋而合,爱屋及乌,自然多了几分心。汤凡柔只生了一女,名程雪曼,小程雪嫣一岁。貌不惊人,性情却很有些像自己的母亲,甚至更为柔弱,也正因如此,同程雪嫣的关系尚好,二人甚至有一种惺惺相惜之感。 当年的三夫人杜觅珍晚汤凡柔三年入府,据说是一位朝廷大员的远房表亲,是个生意人庶出的二女儿。因这个官员在皇上面前很是受宠,于是借程家人丁不兴的缘故便半是劝半是强硬的让程准怀同意了这门亲事。杜觅珍过门的第二年便生了女儿程雪瑶。因出身不高,原本期待生个儿子来提高下地位,却不想是女儿,结果程雪瑶出生了一个月她也没有看上第二眼,一直交由乳母带着,直到满月酒时才勉强抱着女儿出来还礼。 因初夫人早逝,朝廷追封其为二品诰命夫人,谥号娴雅。杜觅珍对这种封赏很是用心,怎奈她和汤凡柔都只各有一个女儿,打了个平手,而且汤凡柔还先她一步进府,程准怀又很明显的倾向于她。她心里着急,表面上又不好多言,只能平日里屡次向程准怀暗示或讨好,展示自己的治家之能,却始终没有得到一句回应。她也想学汤凡柔那般对雪嫣兄妹慈爱有加,可是程仓翼就像是和她有仇似的,搞得她每每都是捧着一腔热情来带着满腹怨气归。 不管怎么说,她都是落了下风。不过事情突然有了转机,就在雪瑶四岁的时候,她怀孕了。这可是天大的喜事,那几日她几乎把全府上下折腾个遍,虽然尚不知生男生女,可是却令每个人都为“小公子”的诞生严阵以待,不过也就在此时,二夫人汤凡柔也爆出孕事,算来俩人还是同月生产…… 这对程府而言是添丁进口的好事,可是对于两位夫人来说可就不怎么乐观了。且不论尚未出生的孩子的性别,就算都是男丁,这谁先落地谁后落地可决定着两个公子的地位。 就拿大公子程仓翼来说吧,自从生母去世,他便好似变成了个浑身是刺的仙人球,得谁扎谁,谁都好像是他和妹妹的仇人,就连父亲程准怀也不例外。程准怀也为这个儿子头痛不已,经常罚他跪在祖宗牌位面前反思,好几次还动了家法。可是程府上下哪个不知老爷这是责之深爱之切,哪个敢不把大公子放在眼里?只要墨翼斋短了什么,那第二天就会双份送到。虽然大家面上不说,可是谁不知道程仓翼就是程府未来的继承人?哪怕他再怎么惹老爷震怒,那都是雷打不动的,谁让他是大公子,除非…… 这不仅是程府的规矩,天昊国家家如此,如果长子因错失去继承权或主动让贤,那么就将依次类推……所以,生孩子的时辰至关重要,哪怕只是脚前脚后,那差距可就大了,再说,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一枝独秀?而且若是人家生了个男丁而自己却生了个女孩…… 主子的担忧如毒蛇一般游进了府中下人的心里,弄得阖府不安了十个月后终于见了胜负,虽是同天生产,虽是汤凡柔早一步分娩,虽然果真是个男丁,可是……生下来连哭都未哭一声便死了,而杜觅珍安安稳稳的产下了一个壮实的男孩,哭声嘹亮。 程准怀大喜,当即取名程仓鹏。 下人们便私下议论,长子名翼,次子名鹏,难道这“翼”还要长在“鹏”身上不成?此名是不是透漏着老爷的某个用意?且看三夫人那白里透红红里泛光的脸似乎可能……差不多……确实如此! 于是府中人如山顶小树一夜间被狂风扭转了方向,而那些左右摇摆观望形势之人亦终于找到了北,齐齐到藏珍轩或道喜或探望,而柔风轩却清冷异常,除了房里的丫鬟连个安慰的人都少见,等到一个月后汤凡柔虚弱的坐在园中看着池中碧水出神时,许多人都几乎忘了府里还有这个二夫人,不过,她也只能永远是二夫人了。杜觅珍因为产下男丁,已在半月前便被扶正,朝廷还赐下了封号——裕德夫人,为三品命妇。 当这个消息传来的时候,汤凡柔正坐在七个月前杜觅珍得知她亦怀有三个月身孕时所坐的太湖石上。她的神色有一瞬间的复杂,不过湖面的水光正正映在她的脸上,结果贴身丫鬟盼儿觉得刚刚所见不过是自己的错觉。 也的确是错觉,二夫人短暂的消沉后又恢复了以往的淡定,唇边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即便是有人不知是何居心的说起三夫人杜觅珍后来者居上定了用了什么什么手段,她亦是如此表情,弄得言事者讪讪而归,渐渐的也就没有人再提此事了。 说到这时,碧彤停了停,犹疑道:“夫人为了求子,没少寻方子,还去了最为灵验的栖霞观。可是那道士说夫人命中无子,想来道士的话也是不可信的……” 不管怎么说,杜觅珍升为主位,程府中的规矩便一改原来的散漫而变得严格起来,无论主子下人,每日辰时三刻必须到正堂向老爷和夫人请安,听候训话。对雪嫣兄妹的管教亦提到日程上来,只求严厉,于程准怀前言说“玉不琢不成”,程准怀大以为是。 不过可能是因为诞下公子心情大好,连之前看不顺眼的女儿雪瑶也一并接到身边照顾。 程府上下哪个不是心明眼亮,自此三姑娘程雪瑶和小公子程仓鹏简直就成了府里的明珠,众人都觉得哪怕只是站在三步开外,都会接受到光的福照,幸运三日。 这三姑娘亦不客气,一旦得宠立刻就有了十足的派头,仅五岁的小人儿就会使些小把戏。比如过年时府中会给主子们做新衣,程雪嫣的新衣总是在到手后发现衣服上少了几个珠子,或是裙子上多了两个洞,五年前的云绯缎锦裙上面硬是出现道长长的墨迹。这些问题不用追查自会有人悄悄禀明,程仓翼便大怒,告诉了父亲,而杜觅珍只是对女儿笑骂了几句“淘气”了事。之后程仓翼便总会被寻到错处然后跪在祖宗牌位前罚他一天一夜不得进食水米,杜觅珍拿着自己或是雪瑶的破了洞的衣裙或变形的珠钗到程准怀面前哭诉。 013关雎女学 程仓翼越不承认是自己做的,程准怀便越生气,惩罚也越重。 每每夜深人静,一个纤弱的身影便悄悄潜入堂屋,打开带来的食盒,取出已经有些发凉的饭菜。 “哥,吃一点吧。” 程雪嫣拿着筷子夹上饭菜,送到程仓翼嘴边。 程仓翼倔强的抿着唇。 “哥,快吃一点吧,我让碧彤在外面守着呢……” “你快走,一会被人发现了你也要受罚了。” “我要看你吃过了才走。” 程仓翼看着妹妹消瘦的脸,恨恨压下满腔怒气,吃了一口。 “哥,不过是件衣裳,我都不生气,你为什么要……” “不是我干的!”程仓翼一拳砸在地上,顿时肉破血流。 程雪嫣惊呼一声,急忙拿出帕子擦拭着:“没有水,伤口不清洗会发炎的……” 她说着,泪却流了下来,滴在哥哥的伤口上,那伤口滑落暗红的血流,微微发痛。 “雪嫣,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的!”程仓翼抹去妹妹脸上的泪:“你等着,我一定会学上一身好功夫保护你!” 官宦家的子弟不仅要读书,到了十岁便要跟随武师习武,倒不指望炼成什么十八般武艺,无非是为了强身健体。程仓翼当时随著名武师康鼎习武,后又经康鼎推荐给镇国将军韩梁。韩梁身为将军本无意收徒,怎奈程仓翼在将军府前跪了三天两夜,念其诚心,又见其骨骼清奇的确是练武的奇才,便收入门下,教习五年,竟于朝廷每三年举办的一次狮虎争霸大赛中一举夺魁,得了御赐的“如虎添翼”金匾。 如此便为程府争得极大荣耀,程准怀在诸多恭维与庆贺声中本是极为得意,却很快爆发雷霆之怒,原因是程仓翼决定就此入伍为士。 程准怀一向认为武官即便品位再高也低文官一等,且为人粗俗,他平日轻易是不和任何武官打交道的,况且程家世代都是文官,程仓翼文采亦不俗,若能参试取个功名也并非难事,再加上自己在朝廷的影响力,为他谋个官职光宗耀祖才是正道。怎奈程仓翼偏偏要和他对着干,在告诉他决定之前就已在韩梁的保举下进入兵营,凭着自己的努力和才干,在二十二岁时已升为骑都尉,掌监羽林骑。 朝廷上下都赞程尚书好福气,父子二人一文一武,儿子又深受皇上器重,将来定前途无量。 程准怀虽然笑着应承,心中却仍憋闷。父子二人因为公事繁忙,很少在家中碰头,即便是见了也是各自看着脚前的地,无人开口。唯一的交流便是程雪嫣受了欺负,程仓翼去找杜觅珍母女说理,杜觅珍母女便去寻程准怀告状,于是父子关系愈发势同水火。 程仓翼练就一身好功夫也是为了保护妹妹不受欺负,当然,他不可能真的把程雪瑶痛打一顿,也不可能指责杜觅珍来以下犯上,那毕竟是长辈,不过这对母女倒真收敛了许多,不知是被他一身的强健吓到,还是自己常不归家无法看到她们的诡计,亦或是雪嫣的强颜欢笑……她总是担心因为自己的缘故会惹得哥哥和家人不和…… 这便是真正的程雪嫣十五岁出嫁之前家中的境况。 程雪嫣叹了口气。其实经过这几日的所见所感,她也猜到一二,却无碧彤所述来得透彻,且一旦想到以这样一个被休之身重回程府即将遭遇的恐怕要比这以往还要深重百倍,而自己一向不擅处理人际关系,如今要面对这么一堆人,随时随地都要接招拆招,足够令人头痛的。她就不明白了,好吃好喝好穿的,就不能安生过日子吗?程府这么大,一个程雪嫣也消耗不了多少财物,性子又柔弱,怎么就容不得她?想起来到这个时空见到杜觅珍时听到的第一句竟是“要死上别处死去”,她就心寒。 而令人头痛心寒的还不止这个。 程准怀因是礼部尚书,皇家所办的女学就交由他掌管,西院那幢两层高的大房子就是天昊国唯一的官办女学——关雎馆,专门负责培训女子琴棋书画等方面的技能,而这些女子多是官宦家的千金或是帝京中富有人家的女儿,也有慕名而来的外地女子,只为出人头地。每年的学费杂费高达数千两银子,外地人要在此吃住更是消费不菲,况且还要比穿比戴…… 这些女子经过一段时间的培训,一部分参加秀女选拔,趁机一步登天,而余下来的则嫁入豪门,无论为妻为妾,既然是关雎馆出来的,便德艺双馨,进退有度,所以额外受宠,即便身为侧室也有不少得了朝廷的诰命封号。 负责教习琴棋书画的各是一位先生,其中教习书法的先生便是那个将眉毛剃了重画的杜影姿。她是杜觅珍的堂妹,五年前,上任书法先生因病还乡后,杜觅珍就忙不迭的将堂妹请了来,经过先皇亲自测试便钦点为关雎馆的书法先生。 不只是她,关雎馆所有的先生都是皇家钦点,程雪嫣在出嫁之前,则是女学中专门教习《女则》、《女训》的闺礼先生,亦是五年前与杜影姿同时入选。而关雎馆虽名义上是程准怀所掌管,而真正的运作者却是杜觅珍。 想不到曾经的程雪嫣还是古代一白领级人物。可是这个念头只是一闪即过,眼下的这个程雪嫣却是一脑门子黑线。《女则》《女训》是什么?完全不知道,不过根据书名和她对古代的丁点了解估计是和传说中的什么“三从四德”有关系,而三从四德又是什么她也是一知半解,概括来无非是对女性的限制,只为更服帖的屈从于男人。 有个小声音在心底叫嚣造反,她拼命的把它压下去。 碧彤还从枕头底下翻出两本暗黄的线装本交给她。 她只翻了一页就晕了。 竖版,繁体…… 她捧着书本和那些复杂文字较了半天劲,却突然生出个疑问,程雪嫣既然是教这个的,必然是这方面的典范,又怎么会被男人休了? 碧彤讲了大半夜,趁她发呆的工夫不小心睡了过去,却被她推醒。 “我是怎么被休的?” 碧彤眼里蒙了层纱般看了她一会,又沉沉合上:“宋大夫不是说了,既然是不开心的事,忘掉就忘掉吧。” 程雪嫣不甘心,不过碧彤说的也对,反正既然被休,和那边也再无交集,何必多打听?她一向不八卦,可好奇总是难免的,不过这边的事已经够费神了,还是先理顺疏通一下吧。 外面传来一慢两快的三声梆子响,“咚——咚!咚!” 据她这两日的经验可判定是二更天了,却不知具体是几点,但睡意的确袭来。 她打了个呵欠,闭上眼睛…… “不过姑娘一定要记住了,”碧彤突然坐起身,眼睛锃亮,声音略带嘶哑,语调神秘怪异:“姑娘之所以会弄成今天的局面,完全是冰彤那个小贱人造成的!” 语毕,重新躺下,发出均匀呼吸。 程雪嫣受惊不小,眼见得碧彤的鼻翼微微翕动,不知她刚刚是真有所感还是在讲梦话。 冰彤?又是哪个?既然碧彤说自己是彤字辈的丫头,想来这冰彤也是丫鬟了。程雪嫣的被休和冰彤有关系,难道是…… 她立刻在脑中构思了一个心机颇重的丫头插足主子的家庭进而由小三一跃为正室的故事……无论古今,此类故事中的女主大多是被身边最亲密的女伴所蒙蔽然后稀里糊涂的被三振出局,状况更加悲壮。 一想到这,立刻满怀激愤。她和凌肃的感情不就是因为小三的介入而发生危机的吗?而那个小三……竟然是自己多年的同窗好友! 多可笑,自今至古,竟摆脱不了同样的命运! 心陡的痛起来。她和凌肃不过是各忙着各的事业感情才渐渐冷下来,可是千不该万不该,好友段怡竟然有意无意的吸引了凌肃的注意。也怪自己,只忙着工作,就连帮凌肃买条领带都拜托段怡去做,搞得她比自己还熟悉凌肃的喜好。而粗心大意的自己竟然丝毫不觉其中的暗涌,及至一日下班回家竟看到段怡在自家厨房忙碌,凌肃于一旁帮忙,而之后自己竟然和这两个人坐在同一张桌子边,大夸段怡厨艺高超谁要是娶了她就是修了八辈子的福……她怎么就没有对那二人你来我去的眼神有所警醒,她怎么就会以为那两条在桌下碰来碰去的男女的腿会是因为饭桌过于窄小而导致的无意擦撞? 笨蛋,她真是天下最笨的蛋! 背叛,她不是没有经历过,而这次,却真的被重重伤害了。 段怡,你怎么可以…… 我知道你善解人意,我知道你柔情似水,我知道我对凌肃的确是疏忽了,可是你也是个有男朋友的人,已经开始谈婚论嫁,却为什么偏偏…… 若不是你,我怎么会用假死来威胁凌肃?若不是你,我怎么会误入地府然后穿越到这个时空这个身体上?若不是你,我怎么会面对眼下这些个错综复杂无所适从?若不是你…… 不自觉的,手已死死攥住锦被,浑身剧烈的哆嗦着…… 014曲系情思 忽然,一缕轻飘飘的笛音如一丝清风拨开露台边的落地帷幔飘到床边,萦绕在耳畔,又钻进心里,瞬间化为一湖涟漪微荡的水,将悲愤不动声色的洗了去,使得整个人如荡舟在湖上,任意东西。 是他…… 脑中立刻显出那个一身白衣男子,负手而立于月下,飘然若仙…… 对了,他是谁? 思量间,人已经溜下床。 碧彤真是睡着了,竟没有发觉自家姑娘披了月蓝的平纹外裳悄悄的下了楼。 仍旧和前次一样,程雪嫣这样一个先天性辨不清方向的路盲在笛音的引领下穿廊度门终于准确的出现在数丈开外的园子里。 雪白及地的长袍,半挽半垂的墨染般的长发。他背门坐在石凳上,玉笛的一段露出脸侧月光于其上萦着润润的光晕,而他修长的指悠缓的动作则像是在月光上跳舞。 笛音再一次于不知不觉中停止了,他优美的手轻执笛子搁置石桌之上,又缓缓侧身唤她:“为什么不过来坐?” 他的声音仿佛是夜晚最美妙的梦幻旋律,她像被催眠般走了过去,坐在石凳上,对着他如玉雕就的侧脸。 “什么都不记得了?”梦幻的声音再次落在耳边。 他知道自己“失忆”了?他竟然也知道了,是传闻所至还是关心所得?心中竟莫名的希望是后者。 “还记得这首曲子吗?”他似是轻叹了句,转头看她。 一时间,她有种窒息之感。 天下怎么会有如此美的男人,美则美矣,却不似女人柔媚,尤其是目光,虽然淡然如雾,却在抬眸间有一种深峻与难以言说的高贵,仿佛寒星一闪,却又于瞬息隐于云后。 并非初见,可是她仍旧被震慑了,只依稀听得他问了一句什么,于是条件反射的点了点头。 也不算说谎,这不是那夜他吹奏的曲子吗?她虽然不是记忆力很好的人,却对音乐有着异乎寻常的敏感。 “《丁香雪》……”他笑了。 该死,连笑容都是如此迷人,他再这样下去,她都忍不住要…… “你只喜欢丁香,虽然它的花朵很小,样子也不出众,可是你却说那淡紫的颜色很好看,因为清雅的香气很醉人……它不张扬,却是世上最迷人的花……” 他是在自言自语吗?为什么自己一句也听不懂? “那是个春末夏初之日,我第一次见到你,你就站在丁香树下,一身鹅黄的纱裙,身后是几树淡紫的丁香花。风吹起你轻盈的衣袖,整个人翩然欲飞……” 他的声音愈发低沉诱人,仿佛沉浸在初见的回忆中,却又笑了,拿着笛子轻敲着掌心:“我从不觉得丁香有什么好,不过我却选择了这个遍植丁香的院落……” 程雪嫣方才注意到,此院中四周俱是丁香环绕,只是两次来此都是夜间,而这个男人又过于吸引人的眼目,她竟忽略了周围景致。 眼下正是仲春,要不了几日丁香就要开了。虽然母亲是园艺师,她倒从未格外偏爱过哪种花,不过经他这一说,倒是对丁香花生出几分好感。可是如此想来,究竟是谁影响了谁? “有些花,并不需要用眼睛去欣赏。每到夜晚,丁香的香气便分外浓郁,如酒醉人。我总是斟酒摆棋,坐在这石桌旁,有时……便会看到你。”他深邃的眸一抬,程雪嫣的心便好像停跳了一拍:“只是……偶尔,你也只是……路过……为的是这满院的丁香。” 他划走的目光似是遗下了一抹忧伤。 “更多的时候,我是自己一个人,或是饮酒,或是和自己对弈,间或吹吹笛子……” 玉笛在他手中转了个圈,划过一弯虹彩。 “断断续续的,就有了这首曲子。”他的唇角轻勾:“那夜,我正在吹这首曲子,你来了……虽然我背对着门,但是我知道你就站在门口。自从我住进这个院子,你是第一次迈进这紫香居,也是第一次坐到我面前,第一次开口和我讲话……” 他深深的看她一眼,那目光穿过她的眸子直落进心底,如一颗石子轻轻的却是响亮的投向水面。 “你问这是什么曲子。其实不过是闲来随意而作,还没有名字。你不信,说既是闲来之笔怎么会渗着一种难以名状的伤感?” 她暗吸了口气。 事到如此,谁都看得出来这个男子很是喜欢程雪嫣,这曲子就是为她而作的,完全是因相思不得才伤感嘛,只是不知道那个程雪嫣究竟是感觉迟钝还是故作不知。且这两人怎么看怎么般配,这情节若是在电视剧里出现,足以急死一批观众,然后大骂导演拖剧情。这个男人也是,喜欢就直说嘛,绕来绕去的,搞得《新娘嫁人了新郎不是我》然后又被休了,这会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唉,古人真是麻烦! 她兀自急着,就差点捅破这层窗户纸来做红娘了,可立刻想到如今自己才是程雪嫣…… “笛音或许无意,听者却是有心。”他笑了笑。 笑容依旧清雅,却让她有些心酸,因为这笑容应是属于真正的程雪嫣吧。 “我请你为曲子命个名字,你却看着四围的丁香花。其时,丁香已凋谢大半,地上铺着一层紫的白的碎花。你淡淡的吐了句,丁香雪……好吗?” 此刻,清月淡淡,树影朦朦,香风细细。 “丁香雪……”他眼中闪着细碎的光,如满天星斗辉映:“自然是最好的……” 因为爱屋及乌,才对丁香花有着别样之情,于此寤寐思服,以作此曲。曲由心生,吹奏时又含着绵绵情意,寸寸相思,不仅她听出来了,程雪嫣亦应很明白,如此还能认为她真的不知他的心意吗?而恰如天造地设的这一对璧人之间究竟是怎样的一种错过? “你……到底是谁?” 这个男人,包括他与程雪嫣的那段过往此刻都让她分外好奇。纵使再不八卦也难免想要知其一二,何况女人总是感性的动物。 “况紫辰。” 他看向她,眼中星辉灼月。 —————————————————————————————————————————— 脸痒痒的,耳边还传来压抑的轻笑。 睁开眼睛,却见一个脸圆圆梳髽鬏的小女孩伏在床边,眼睛笑成两弯月牙看着她,手里还拿着根细草搔着她的脸。 程雪嫣不由支起身子。 头有些痛,昨夜从紫香居回来又胡思乱想了许久,然后发现自己竟然只问了那人的名字便作罢,却没有打听他到底是什么人,像程府这样的官宦人家里怎么会存在一个况姓男子?她几次想再出去打探,不过笛声已歇,而作为一个女人,不论是现代还是古代,深更半夜的去寻一个男人总归不大妥当。 她就这般思来想去,不知过了多久才昏昏睡下,做了很多梦。刚刚还觉得梦中的一切都很有逻辑性,这会竟然半点想不通,而被这小姑娘热情的扑过来喊了声“雪嫣姐姐,可千万不能忘了我!”后就彻底的忘记了。 她的身子肉肉的,透着淡淡的奶香,仿佛是块大大的棉花糖,让人心情顿时轻松起来。 “小公子,雪嫣姐姐刚好,就不要缠着她了好不好?碧彤陪公子出去玩好不好?馨园的花都开了呢……” 碧彤急忙上前拉这个紧抱住姑娘不放的孩子,却又不敢太大力。 小公子? 程雪嫣急忙扳住孩子的脸看仔细。 粉嫩雪白的皮肤,光滑得可以掐出水来。圆脸,细眉细眼,鼻梁微低,上唇极薄,微微的向上翘着。见她看着自己,立刻咧嘴一笑,露出半颗歪扭的门牙,而另颗门牙的位置却是个洞,不过却使他看起来分外可爱。 他拉开程雪嫣的手,却勾住了她的脖子,撒娇道:“姐姐这回记得我了吗?我是仓鹏……” 仓鹏……程仓鹏……程府的小公子……府中倍受珍爱的人物! 他这般一说,程雪嫣倒真觉得他和他一奶同胞的姐姐程雪瑶长得极为相似,可既然是公子,怎么一副女孩打扮? 不过她倒很快自己找到了答案。在过去,很多人家都喜欢把小男孩做女孩打扮,图的是好养活。她还记得小时邻居的奶奶就总让孙子穿女孩的衣服,还给他留了小辫子,直到上了小学才剪掉。虽然是好心,可是这样会导致男孩心理出现问题,现代社会那些渴望做变性手术的男子可多是患有异装癖。 只是现在偎在怀里扭股糖似的拒绝碧彤领他出去玩的程仓鹏着实可爱,她也乐得抱着这个胖乎乎软绵绵的大玩具,却有点不明白,杜觅珍和程雪瑶都极不喜欢她,这个孩子怎么会和她如此亲近? “记得我了吗?记得我了吗?”程仓鹏反复折腾这一句,还用两只小手使劲的揉着她的脸颊。 不好,这样下去是会出皱纹的。 “嗯,仓鹏先回答姐姐个问题好吗?” 她拉下他的手握住,认真的看着那张圆圆的脸。 “好。” 程仓鹏立刻端正坐好,小嘴紧抿,腮帮子便鼓鼓的,还嵌着个浅浅的酒窝,这副一本正经的样子让程雪嫣真想狠狠亲一口。 015满堂生辉 “仓翼喜欢姐姐吗?” “喜欢!”程仓鹏的回答简直是不经过大脑。 “为什么?” “姐姐长得最漂亮啦!” 程仓鹏立刻又咧开缺了颗门牙的嘴。 程雪嫣觉得后脑勺此刻应该挂上一大滴日本动画片里常在尴尬状态下出现的冷汗比较妥当。 这个小色鬼! 不过程仓鹏的眼睛里盛的是无需伪装的清澈。 见程雪嫣半晌不语,程仓鹏便又在她的腿上扭来扭去:“姐姐陪我玩,姐姐陪我玩……” “当当当……” 窗外突然传来几声清脆,似是金属相击。 碧彤仿佛被使了定身法般突然一震,却只是短暂的愣怔便看向程雪嫣,那脸上竟是惊慌。 她急忙要将程仓鹏从主子怀中抱下,程仓鹏扭着身子不乐意。他本来就重,结果碧彤废了半天劲却只弄得一脑门子汗。 “小公子,你若是再不下来,一会就要连累你雪嫣姐姐受罚了!” 程雪嫣不明白这和自己受罚有什么关系,估计是碧彤吓唬小孩的法子。 程仓翼小嘴一扁,松开程雪嫣的胳膊下了床,却恋恋不舍的回头道:“雪嫣姐姐,一会我再来找你。” 这工夫,门外走进个穿烟青色衫子配桂子绿绣明暗红绣球花褙子,下着绿褶裙的嬷嬷,素着一张无皱纹却仍显老的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冲着这边微屈了屈膝:“奴婢徐氏给大姑娘请安了。” 程雪嫣也不知该答什么,倒是程仓鹏跑了过去牵住她的手,俩人便一同出去了。 这边碧彤忙翻了天。 “姑娘,快起床吧,那边云板一响,咱们不出一刻钟就得赶到芙蓉堂,迟一步就要挨罚了。” 她一边说,一边忙不迭的伺候程雪嫣梳洗。手脚麻利,只一眨眼的工夫就将她的头发盘成一个扁髻。 说实话,程雪嫣一看到这个发髻就立刻想到牛粪,一堆牛粪压在脑后…… 她的脸有些黑,难道古代的已婚妇人都要弄得这么难看?不过她记得杜觅珍和汤凡柔也是云鬓缭绕的…… 一根素银的扁钗穿髻而过,只露出三朵梅花攒成的簪首,苍白得就像此刻的心情。 碧彤却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在衣箱里翻了片刻,取出一件秋香蓝上襦,领口袖口点绣着银白的茉莉碎花,一条月蓝及地罗裙,裙摆丝毫装饰也无。 她的脸阴得能挤出雨点。怎么,把我当嬷嬷了吗?还是碧彤你有些色盲? 碧彤忙不迭的伺候她把衣裙穿上,又翻出条月白的帕子塞在她手里。 她看着这一身打扮只觉得帕子一扬就可以哭出来。 “姑娘,快点吧,可不好让大家等。” 她不明白有什么事值得这样着急,不过鉴于行事匆忙,今天这老气横秋的打扮她先认了。 碧彤扶着她,虽是小步行走,却快速如飞,她险些跟不上。 行过九曲回廊,穿过馨园,又迈过五道垂花门,碧彤终于放慢脚步,眼见得二夫人汤凡柔和二姑娘程雪曼由各自的丫鬟扶着从西边的垂花门进来,她方深吸一口气,屈膝下去:“给二夫人、二姑娘请安。” 她行礼下去时似是无意的扯了下程雪嫣的裙裾,程雪嫣不由自主的也屈下膝去,口中轻道:“给二娘请安。” 正思量着自己这姿势是否正确,就被疾步而来的汤凡柔扶起:“你身子刚好,这些虚礼就免了吧。” 程雪曼毫无特色的脸冲着她既不热情又不疏离的微微一笑,大家闺秀的风范尽显其中,单眼皮的眸子一抬,闪过一丝好奇之色,却什么也没说。 “我昨日去了甘露寺还愿,晚上回来时方听说了你的事,本应立刻过去看看,可是天色太晚,想来你已是睡了……”汤凡柔拉着她的手,亲切又担心。 “烦劳二娘挂心……” “唉,怎么这样客气,我们是一家人,你自幼丧母……唉,我怎么说起这个来了?”她轻抚着程雪嫣的手:“无事一身轻,你现在这样,也好……” 正说着,一身葱绿打扮的幼翠俏生生的走了出来。 “二夫人,大姑娘,二姑娘,”她微微曲了膝,脸上虽挂着笑,却是明显的不悦不屑之色:“有什么事稍后再说吧,夫人已经等了许久。” 二人立刻收声,汤凡柔敛衽肃颜,走进门去。 程雪嫣抬头看了看,只见面前是四扇两两对开的朱红门,其上浮雕着吉祥如意的图案,簇拥着梁上的“芙蓉堂”玄色撒金字的匾额。 收回视线,忽见程雪曼正半垂着头立在一边,一段雪白的颈子露出粉紫的衣领,煞是动人。 这程家的姑娘虽然模样各有千秋,却是统一的欺霜赛雪的白皮肤。 她刚想问程雪曼为什么不跟着母亲进门,就在碧彤的搀扶下迈进了高高的门槛,而程雪曼则紧随其后。 程雪嫣方明白此举是为了表示长幼有序。 若说此前她对程府的规矩尚不甚了解,现在则是感到分外的紧张压抑,甚至有些恐惧,这若是错了一步是不是会被直接拖出去打死? 刚一进门,就见眼前立着几个丫鬟,身着各色衣裙,却是统一的淡色,即便是红,也是不张扬的浅绯色。她们均梳双髻,点缀着散碎的珠花,也有格外夺目的簪钗,应是主子所赏。她们有的是将头发全部梳髻,有的是将余发结成两条辫子或搭在胸前或垂于身后,有的则和碧彤一样只结了一条辫子,想来发型的差别是丫鬟身份高低的标志。此外,屋子里还站着四个嬷嬷,统一的深色褙子薄裙,垂手而立。这群人见她们进来,都屈膝施礼,却无一人开口。 程雪嫣扫了一圈,心里愤愤的,这里的丫头随便挑出一个都比她穿得鲜亮。她狠狠瞪了碧彤一眼,碧彤却浑然不觉,相比下,碧彤的一身寒烟翠色的春衫襦裙也极是养眼,她不由得更为气恼。这丫头,该是因了昨夜一番推心置腹而认为她是个好欺负的主儿吧。 一时火大,便打算将胳膊抽离碧彤的扶持,碧彤却很执着的将她“挟持”着向前面的紫檀木拱门走去。 这是外间,但凡主子来此议事,陪同的丫头们只能侍立于此,不得入内,虽然四围桌椅齐全,但无人敢落座。而碧彤则是担心主子刚刚大病初愈若是出了什么岔子自己难免受罚,所以大着胆子将她扶进了内堂。 她刚一进门,便再次被宛若花团锦簇的女人们吸引,而且各色香气扑鼻而来,俨然将一间厅堂装点成了室内花圃。 地中铺着绛红卷毯,上织缠枝花图案,以东面杜觅珍的位子为首位,身后是一幕蝶舞芙蓉的大壁画,却非普通的画,其上的蝶翅牡丹都似是用极细致的鸟羽拼凑而成,栩栩如生,也衬得一脸肃然的杜觅珍格外有气势。 左右两侧各列了四张太师椅,两两一对,中隔小几。左手边第一位是二夫人汤凡柔,其次是杜影姿,右手边第一位则是程雪瑶,可是除了这四位,还有几张不熟悉的面孔,却同样是美貌多姿,相互辉映,即便是程雪瑶这样的略显平庸的脸放在这,也跟着增色了不少。 所以说,和美女在一起并一定会令自己的美貌打折,相反的,若把女人比作为花,那么花有百种,种种生艳,女人便有千态,态态娇娆。 环视一周,被坐在对面紧挨着程雪瑶的女子吸引。 那女子看起来和她年纪相仿,生得亦是同样的弱不禁风。五官很是精细,眉如刀裁柳叶,眼若含水秋波,鼻尖微翘,唇点朱丹,不语亦似笑。虽是经过了精心打扮,但仍看得出铅华下亦绝对是一貌美佳人,堪称这些花中的魁首了。若是非要挑出什么毛病,就是她的腮骨略显突出,不过好在她脸型偏圆,颊又多肉,倒显得多了几分福相。此刻,她正随意的整理了一下东方晓色绣同色月季花的绫裙,却见程雪嫣在看她,她便极含蓄的回了一眼,头微低了低,既矜持又得体。 可就是在她这一瞥间,程雪嫣忽的发现她好像很像一个人,正琢磨着,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她方发觉自己一直站在门口,身后可还有个程雪曼呢。 这时,一阵轻笑传了过来,循声望去,却是杜影姿,以胭脂色缀银白团花边的宽袖遮口,看似是要掩盖笑意,却好像实在有好笑的事惹得她忍不住要笑出声。 “雪嫣是真的失忆了,竟然盯着咱们看了这么久。来来来,我偏是个热心的,就让我来为你引见下……” 她扭扭的站起身,仍似忍不住的掩口而笑。 她这边拉过程雪嫣,那边程雪曼进得门来,便冲着杜觅珍恭敬万福。 程雪嫣立刻告诉自己在这个时空只要是碰到比自己身份高的就应该施礼,于是也准备对着杜觅珍一屈膝,却被杜影姿直接拽上前。 “快拜见夫人。虽然你年幼丧母,可是姐姐可是一直视你同己出,忘了谁也不能忘了夫人呐。” 016女学先生 紧接着作势要拉她到汤凡柔面前,却又像想起了什么般转身走开:“刚刚我见你们在院里聊得欢,估计是已经相认了吧。” 汤凡柔的笑镇定的停在脸上。 然后是程雪瑶。 程雪瑶今日仍旧穿着粉红色的衣裙,她如此的偏爱是不是因为自古就有人认为粉红色是公主的颜色呢?不仅如此,她的打扮也分外隆重,颈间挂着三串白玉琢成的桂花链子,耳上是同料同花样的长耳坠,满头珠翠。虽是贵重,却掩了她的青春本色。 她略带婴儿肥的娃娃脸本是很可爱的,再加上额头正中垂下来的一缕楔形刘海更添了几分喜感,却总让人觉得有一种掩不去的凶相,而就在她撇眸扁嘴不屑一笑的同时,程雪嫣终于找到了答案。 这应该源于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是单眼皮,略微上挑,本来也没什么,如此倒会生出几分俏丽,可坏就坏在眼睛虽不大,眼尾却很长,而她又习惯斜眼看人。原本此态是会让女人显得极媚,可是她的眼睛一斜,从这个角度看去便是个三角,透着挑剔挑衅之色。 “雪瑶是你的妹妹,自小你们就最合得来,她又是咱们程府最小的女孩子,虽然很懂事,可是以后凡事也要记得让着妹妹哦……” 杜影姿所言和碧彤昨夜告诉她的恰恰相反,若不是看到雪瑶那似笑非笑的表情,若不是初次见面她的出言刻薄,还真要在这矛盾中左右为难。 她不禁怀疑杜影姿是想趁自己失忆然后对她进行洗脑。 按理,虽是平辈,但程雪嫣毕竟长她四岁,她是应该起身见礼的,却兀自坐着不动,只是翘起一只手欣赏着指甲上涂抹的火红蔻丹。 不得不说,她身上最美的部位便是这双手了。虽不算修长,却圆润可爱。指呈笋状,上翘时,手背便浮起可爱的圆涡。指甲尤其漂亮,甲床的长度恰到好处,指甲修剪成圆润的鸽蛋形,配上红艳艳的蔻丹,衬着雪样肌肤,如耀眼的玛瑙。 这是双有福气的手啊! 这时,旁边传来一声轻咳。虽然轻,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不用回头,程雪嫣也知道这咳嗽来自于杜觅珍。 程雪瑶翘着的兰花指不易察觉的一震,然后收起,懒洋洋的起身,微屈膝算是见了礼,然后又将头转向一边,似是眺望窗外景色,表情却满是不耐烦。 程雪嫣心里又气又疑,同是一家人,怎么就就分了等级高下?还要忍受众多的虚伪,这究竟是…… “咱们一家人就是要和和睦睦的,否则让外人瞧着成什么样子?” 杜影姿倒是解决了她心中的一部分疑虑,不过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茶碗磕在案几上的声音,她便立刻意识到此话也是不好这会说出口的。 于是立刻收起笑,又转向程雪瑶身边的美女。 “这位是秦姑娘……” 秦姑娘立刻起身,优雅行礼,朱唇轻启,贝齿微露,一串细腻绵软之音便流了出来:“小女子姓秦,闺名孤岚……” 如此的美貌,如此的姿态,如此的教养……正衬得上如此骄傲飘渺的名字。程雪嫣立刻便喜欢上了她。 杜影姿马上截过她的话:“秦姑娘是咱们关雎馆教习琴艺的先生,她的古筝堪称天下独绝,和大姑娘你同是被先皇钦点的女学先生,虽是分别了三年,这今后可还是要在一起共事,这难道就是缘分?呵呵……”她再次掩口一笑:“若是这么说起,还是真是缘分呢。我就说大姑娘怎么一进门就盯着秦姑娘不放呢,大姑娘再仔细瞧瞧,就没想起什么来?” 程雪嫣当真上下仔细打量一番,只觉秦孤岚愈发的体态风流,气质不俗。 杜影姿笑着一拍手:“大姑娘就没觉着秦姑娘似曾相识?” 她这一提醒,程雪嫣立刻想起初见秦孤岚时的确有这么一闪即过的熟稔之感。 “若是大姑娘此刻照照镜子就知道了……” 程雪嫣一怔,立刻明白过来。怪不得会觉得这秦孤岚很是眼熟,原来她的样貌和程雪嫣……哦,现在应该说是“自己”……有些相似,只是因为目前自己对这具身体仍不熟悉,所以一时竟没想起来。而今再对比着看去,她与秦孤岚最为相像的应该是眉眼,虽然秦孤岚是刻意修饰了一番,可是乍一看去,还真是有点难以分辨。 “要不怎么说是缘分呢,大姑娘和秦姑娘站在一起,不知道的人还都以为你们是一对双生姐妹呢……” 秦孤岚的神色间似闪过一丝郁色,不过速度太快了,快得令程雪嫣觉得那不过是自己的错觉。 熟悉的咳嗽声再次响起。 杜影姿立刻收声,又引程雪嫣来到一个长相富态的女子面前。 那女子急忙起身福了一礼。 她看上去年纪很大,肤色偏黑,五官长得都不错,可是放在一起却难以引人注目。 程雪嫣最后决定将目光停留在她的唇上。 这是两片丰润的唇,唇形如菱,下唇尤其优美,美中不足就是颜色过深。 她琢磨着若是涂上肉粉的唇蜜一定很性感,不过这个时空应该是比较崇尚樱桃小口,所以略显宽厚的嘴使得她整个人显得有些木讷。 似乎也真是如此,这人也只是福了福身,唇动了动,却没有说什么,看起来竟有些紧张。 “这位是代真,算起来比你早三年入关雎馆,任画艺先生。她的画连当今圣上都赞不绝口呢。” 虽是称赞,可是杜影姿的嗓音却略显尖利,而且眼角的余光只是轻描淡写的扫了代真一眼,又在她颈间的那串玛瑙项链稍停片刻,突然惊道:“代真,这串项链在哪买的?怎么平日不见你戴?莫非是……”她附在代真耳边,可是却用了足以让全屋子的人听到的音量:“关雎馆里的哪个姑娘送的?哎呦,代真,夫人早就说过,不要接那些姑娘的礼,不过我看这链子价值不菲,若是送的,我们怎么都没有?难不成……” 代真脸涨通红,唇蠕动着:“不是,不是……” “唉,你这毛病……唉,也是,人无完人嘛。”杜影姿故作惋惜的摇了摇头:“就拿你今天这身装扮来说吧,一身的缇色,再配上这串红玛瑙,又擦了这么厚的胭脂。啧啧,你也不是不知道自己情况,显得整个人足足老了十岁,咱们可是同年啊……” 杜影姿说着,又故作姿态的拂了拂鬓角,露出自认为白皙的脸,可是被剔过又精心描画的入鬓长眉却不小心被小指划到,可笑的向上模糊着。 可以说,杜影姿这一番话太过露骨,可是不但未听到杜觅珍发出任何轻咳或其他暗示,其余的人也闷不做声,却是偷笑着相互交流眼色,就包括程雪嫣认为超凡脱俗的秦孤岚也冲着程雪瑶会意一笑。 代真的红脸渗出汗,身子轻微的战栗着。她也咧了咧嘴试图缓解尴尬,笑声却很是干涩。 程雪嫣一时也弄不清谁是谁非,但是这种局面无论对当事人还是旁观者都是一种折磨,她急忙主动拉着杜影姿走到另一侧的太师椅旁。 待目光落定,她的注意力立刻被眼前的一套衣裙吸引住了,甚至忽略了衣裙的主人是何模样。 晚霞紫绣杏林春燕的锦衣,领口滚以银边,下着月白色细绸裥裙,自裙腰起斜绣一串粉紫的凌霄花直至裙尾,花瓣为粉紫,渐向花心便颜色减淡。花蕊点以娇黄,还有花粉散落于花瓣之上,一眼看去,每朵花如同立体花雕,足见绣工精妙到了极点。 暗赞之余,方抬眼细看此人。 看不出年纪,却秀美端庄如古画中的仕女。肤质尤其细腻,眉毛浅而细长,眼波淡淡,刚刚的事似是与她毫无关系,脸上写着的只是波澜不惊,却于抬眸之际飘出一缕不易察觉的风情。 “她是黎妍,专教习针线女红。” 程雪嫣注意到,在介绍黎妍时,杜影姿没有用“这位”,而只说了个“她”,况且对她的身份也只是一句带过,神色间是刻意的略过。 黎妍却并不以为意,起身施了一礼,重又坐下,姿态亦端庄得体。 “宁先生,宁先生……” 杜影姿俯身唤着一个穿藤青长袍的老者,那老者一支肘拄着椅子扶手,手托着腮,一滴口水正挂在花白的胡子上。 杜影姿皱皱眉头,打算伸手推他。老者却好像已经被碰到般猛的惊醒,瞪着小眼睛大呼小叫:“杜先生,男女授受不亲呐……” 屋里的人一下子笑起来。 老者兀自念叨着:“淳于髡曰:‘男女授受不亲,神情民?’孟子曰:‘礼也’。凡为宫室,必辨内外,深宫固门内外不共井,不共浴室,不共厕。男治外事,女治内事。男子昼无故,不处私室,妇人无故,不窥中门……” 他摇头晃脑,引得众人又是一阵笑,连一直肃着脸的杜觅珍也忍不住用袖口掩了下唇。 PS:若是喜欢,就收藏下吧,简介下方……收藏本书,期待~ 017明知故犯 “宁先生,你怎么又睡着了?”杜影姿满脸通红。 “说是要议事议事,这么久了也不见议什么事。”宁先生抹了下胡子,忽的小眼一亮,立身对程雪嫣做了一揖。 他年纪如此之大,却向自己行礼,还是一躬到底。程雪嫣有些慌乱,却听宁先生道:“老朽宁致远,是关雎馆教诗书的先生。唉,虽是十年寒窗,却只混得了个先生做做,实在惭愧惭愧……” 既是睡着了,又怎会知身边之事?这个宁先生还真有趣。 “宁先生真是谦虚了。大姑娘,宁先生可是乾元年间的探花,本可以入朝为官的,可是宁先生是超凡脱俗之人,视功名如粪土……” “杜先生过誉了,”宁致远看也没看杜影姿一眼便打断了她的话:“实是老朽不是做官的材料,却仍是凡人,否则也不会在此讨口饭吃,俗话说‘民以食为天’……” “宁先生,我们……” 始终未开口的杜觅珍刚一发话,宁致远急忙向着她深施一礼:“夫人要议事。老朽闭嘴就是。” 众人又笑。 “唉,差点忘了自己,看我,总是这么没脑子。”杜影姿故作姿态的敲了敲脑袋:“我是教习书法的,你是称我先生也好,叫我姨母也罢,我这人一向没什么说道。呵呵,琴棋书画诗书女红闺礼,这回我们总算是聚齐……” 话至此,她却情不自禁的瞟了眼靠窗的位置。 那放着一张紫檀桌,旁边是一把檀木椅,上面空无一人。 程雪嫣不知她为什么要看那里,只是在收回目光之际,恰碰上程雪曼也调开的眼波中似是遗落一抹失落。 “雪嫣,难道你竟连最基本的闺门之礼都忘了吗?” 程雪嫣望向发话的杜觅珍,一脸茫然,却忽的发现她今天的打扮没有初见时隆重,铁锈红缎衣,上面是月白色的细碎花纹,下系宝蓝绣月色花边的陇花裙,金银首饰亦很清减,只戴了一双明珠耳铛,略高于后脑的圆髻上插一支碧玺挂珠长簪并一支赤金累丝珠钗,外配几朵赤金福钏花钿,随着她的隐怒微微放光。 “各位先生都向你见了礼,你怎么不知回礼?” 程雪嫣方记起刚刚只是习惯的向他人点点头,相形之下,很是有点不敬。 “哎呀,姐姐,雪嫣才刚刚恢复嘛,我们是不会计较的。” 杜影姿热情的拉住程雪嫣的手,将她引至程雪曼几旁的空位。 程雪曼柔柔的看了她一眼,浅浅一笑。 “你不能总是借口生病而躺在嫣然阁里做个不问世事的神仙吧,程府可不能养吃白饭的人!” 杜觅珍声色俱厉。 程雪嫣遭这一喝很是不知所措,再看众人,俱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只有秦孤岚看了她一眼。 “我看你精神也不错,稍后准备一下,明天就去关雎馆吧。” “我……” 程雪嫣大惊失色,难道让她去讲什么《女诫》《女则》《女训》,她看都看不懂,况且还是强调什么男尊女卑,这不是要她的命吗? “你不在这三年,雪曼顶替你,实际做的也不错,只可惜新皇登基不久,而女学先生是三年一册封的,否则你就是想重回关雎馆也不可能了……” “我不想去!” 杜觅珍正待说点什么,却突然被打断,还是如此的斩钉截铁,还是来自一直如糯米团一般绵软的程雪嫣,一时惊诧:“你说什么?” “我不想去关雎馆,还是让雪曼继续做吧……” 不仅是杜觅珍,所有的人都为她的反常震惊了。 “为什么,你可是圣命钦点,难道你要……”杜觅珍搭在扶手上的手顿时攥紧,身子也不由前倾,衣领上的细碎旒苏簌簌抖动,如同即将参与搏斗的公鸡。 “姐姐,”一旁的杜影姿忽然按住她手:“大姑娘说的也是……” 杜觅珍立刻不可置信的看着她,这个堂妹怎么忽然站到了程雪嫣那边?难道她也病了? “唉,姐姐,平日里你总告诉我们不能往人家的伤口上撒盐,今日自己怎么倒忘了呢?” 她饱含无奈的摇头:“姐姐还记得《女诫》里讲的是什么吗?若是大姑娘真的遵循诫则又怎么会……” 她“难过”的说不下去了,杜觅珍紧绷的唇角终于现出一丝笑,而众人也如释重负。一时间,或同情或嘲笑的目光有意无意的打在程雪嫣身上。 程雪嫣哀叹,程雪嫣啊程雪嫣,你到底犯了怎样的错误?为什么要由我来承担?不过她倒忽然想起,昨天碧彤曾说被休之事是和一个叫冰彤的丫鬟有关。既然是第三者插足,怎么倒好像是受害者不守妇道? 她刚要开口争辩,便听杜影姿又阴阳怪气道:“不过咱们程家的女儿绝不会不守妇道,何况还是专门教习《女诫》的先生,怎么会明知故犯呢?可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可是亘古不变的,却又强求不来……唉,可惜了我们雪嫣这副招人爱的模样……” 原来是这么回事! 程雪嫣呆愣半晌。在古代,无法生育就等于是天大的耻辱,不过估计他们还不知道,这是否能生育后代可不仅仅是女人的责任!也是人的观念太守旧,现代社会有多少的家庭连一个孩子都嫌多而加入“丁克”一族?孩子……反正她是不喜欢,又吵又闹又高消费,简直就是个小吸血鬼,没有更好! “影姿……” 杜觅珍语气虽是责备,目光却透着赞许。 “是是,刚刚还说姐姐健忘,可我自己却……真是该打,该打……”杜影姿作势打着脸颊。 有轻松的笑声零星响起。 不过这种幸灾乐祸可不是程雪嫣愿意看到的。 “但是你别忘了,”杜觅珍收起笑,面色如霜的看着她:“程府是不会养吃白饭的人的!外人都觉得我们程家家大业大,还按圣旨承办女学,更是有无数金银入库。可是他们只看到表面风光,有谁知道这程府上下一百二十余口人要如何安置?且不说吃穿,就算这关雎馆的收入。皇恩浩荡,况且程家是奉皇命承办女学,自然是为天子效命,为天昊王朝效命,怎敢加以私心?这些年下来,顶多是每年有十万两银子的入账。不要以为多,这程府上下的吃穿用度,从主子到下人,曾亏过哪个?一日不算多,可是一个月,一年,几年……有谁算过这笔帐没有?逢年过节,各个环节还需要打点,还有来人去客,更是一笔巨额支出,大家还要按身份逐一封赏,这加在一起又是多少?遇上个生老病死,亦需支出。再看程府这么大,各个院舍历经多年也需维修,每月都要从账房支出大笔的银子。这还只是看到的,还有那些算计不到的突发事件呢?现在还有老爷在朝为官,若是将来告老还乡,我们要靠什么来维持这一大家子人的生计?外人都认为程家有了关雎馆日子才过得风生水起,这方面的进项我刚刚已经说过如何分配了,不过既然有人以为好,就难免会眼红,所以若是关雎馆出了什么问题,难保不会有人乘虚而入,到时我们岂不是要喝西北风了?我也不再多说什么,若是你执意于此,那么咱们丑话说在前面,嫣然阁的月例便从此月要减免了,包括你屋里碧彤的月钱也要由你来支付……” 碧彤一惊,却正对上杜觅珍严厉的眼,立刻低下头去。 那边杜影姿急用手抚着杜觅珍急速起伏的胸口,手指上的两个宝石金戒熠熠生辉:“姐姐消消气,消消气,这一大家子人都要靠姐姐呢,若是气坏了可怎么好……” 程雪嫣脑子飞快的运转着。 她无法判定杜觅珍此番话有几分真假,看来这个时代着实缺少喜爱炫富的人,不过有些事实毕竟是摆在眼前的。她来到这个时空前正经营一个形象设计屋,虽然面积不大,也只雇了六个员工,每月入账也不菲,可是除去房租、水电费、个人月薪开销、产品购入更新、器材耗损……竟所剩无几了。外面的确是看着风光,可是内里的情况却只有自己知道,还有家里若是再出什么事……去年,婆婆就因脑血栓进了医院,仅住了一周就花了一万元…… 所以,杜觅珍气成如此模样也是有情可原。不过若是真因为不去关雎馆而断了嫣然阁的月例,碧彤的月例还要自己来支付…… 屋里的金银宝贝似乎也不少,只是她不明白这个时空在货币方面的兑换利率是怎样的,不过要是把那些个首饰都卖了……哦,这个时代似乎应该用“当”的,但不管怎样,她是舍不得的,再说,那样也会亏本。自己还会活好多年吧,如果按照杜觅珍刚刚的估算,不仅是月例,包括年节打赏,嫣然阁的维修,还有其他想得到想不到的都要归自己负责了,用不了多久便会坐吃山空了吧?虽然眼下的父亲是礼部尚书,可是他总不着家,而且即便在家怕是也管不了这些,男人总是粗心的,再说他似乎还有点“惧内”…… 018步步维艰 她感到碧彤的呼吸有些急促…… 只可惜自己所会的本事在这丝毫用不上,否则也可赚点外快。这日子过的,虽不是寄人篱下却处处要看人脸色,难道为了生存真的要去教什么男尊女卑的烂书? “姐姐,既然大姑娘不想去,那就让二姑娘继续教吧,等姐夫闲了,您跟姐夫说说,让他到皇上那讨个封赏,提前封二姑娘个女先生。只是……”杜影姿眼珠转了转,略带为难的继续道:“二姑娘年龄也不小了,前几日吏部的佟雨田还遣人来提亲呢,这就算是封了估计也……伊雪今年也十三岁了,想当年大姑娘受封的时候不也是十三吗?要不……” “伊雪?” 杜觅珍转眼看她,神色如常,却半晌不语,令人不知她在想什么。 杜影姿立刻垂下眼帘,顿了顿,干笑两声:“伊雪的确还不大懂事,过两年再说吧。” 杜觅珍将视线平移过来,对向程雪嫣。 虽然她不开口,但是程雪嫣也知她在等最后的答案。 她回视着那双与程雪瑶极为相像的眼睛……因为年龄关系,眼尾略微下垂,隐去了锋芒毕露的刁蛮,却透着凌厉,甚至是杀气。 “如果我去了关雎馆,雪曼怎么办?” 杜觅珍唇角一抖,却不似在笑:“雪曼尚未出阁,还是程家的女儿,自然由程府负担一切开销。” 果真是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她们现在对自己尚算和颜悦色,还给自己安排了活路,而实际上若不是对外界舆论有所忌惮恐怕恨不能立时将她扫地出门。怪不得程雪嫣会上吊自杀,不应仅是为情所困,不应仅是为被休而感到羞耻,更多的怕就是因为这本应是温情脉脉的家却处处冰霜。遇到挫折,没有安慰,只有讥笑,只有排挤,让人艰于喘息。 “原来雪嫣是为了这个,”汤凡柔慈爱的笑笑:“不用担心雪曼,她一向是在我那里的……” “二娘这是什么话?”程雪瑶细眼一斜,刁钻的目光像匕首一般弹了出来:“你是说雪嫣姐姐没有人照应了?我娘难道还不够照顾她?是她自己不识抬举!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用意,你无非就是想借此表现你如何慈爱,而我娘是如何心狠。要不是你……” “雪瑶,”杜觅珍手里的茶盅重重磕在桌上:“住口!” “娘,她们欺负你你还替她们说话……” 程雪瑶急了,“蹭”的站起,一手指着汤凡柔。 程雪嫣捏紧了拳头,真想上去扇她一耳光。 “长辈的事容不得你多嘴!”杜觅珍一声怒喝。 这话太有深意了,一面责怪了程雪瑶越礼犯上,一面向众人展示她的教女有方,一面又肯定了她所言非虚。 杜觅珍,不愧是程府的正室夫人,不简单呐…… “童言无忌,夫人何必生这么大的气?” 汤凡柔仍旧是笑着,像是根本听不出此话的含义。 她是真的听不懂还是故作不知?是她的性格使然还是一种生存下去的手段? 程雪嫣看不透,或许这个人,同样不简单。 程雪瑶两腮气得鼓鼓的,愤愤坐下。 她虽然出言狠辣不驯,但毕竟是年轻,就难免单纯,也不懂得“含蓄”。 静场片刻,除了气鼓鼓的程雪瑶,其余人均神色如常,而宁致远更是重新打起了瞌睡。 “呃,雪嫣,你就不用多想了,关雎馆那边还是你最合适。”汤凡柔温和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关雎馆我会去,不过,《女诫》等书还是由雪曼来教吧,我可以干点别的……” “干点别的?”杜觅珍环视一周,眼带玩味的看着她:“你能干点什么?” 是啊,她能干点什么? 琴有秦孤岚。就算她要教,这个时空有钢琴电子琴吗?就算有,请问能允许她单手弹奏吗? 书有杜影姿。如果她要教,杜影姿那双伪造的丹凤眼还不活活把她夹死?况且,她一拿毛笔手就哆嗦,如此写出来的字很狂草,不过是中了风的狂草。 画有代真。说实话,也就这个她还算可以,不过她学的是素描,当时也是为了艺术加试才练过一阵子,之后就用来设计草图,老师说她画得还不错。而这个时空有铅笔吗? 诗书有宁致远。这个还是不提了,反正古文她看着都费劲,还都是繁体,要命啊! 女红有黎妍。这个最接近她的本行,不过她做衣服用的是机器,手工缝纫勉强过关,而那关雎馆的学生随便挑出来一个怕都比她手艺好,更别提什么刺绣了。黎妍衣裙上的花精美得让人忍不住伸手去摘,这个……还是算了。 看来看去也就剩个“棋”了。想来窗边那位子就是为这人准备的,只是不知为什么要放置得离大家这样远,估计也是个不受待见的人物,要想取代应不算难事,不过……她只会五子棋和跳棋,象棋……马是走“日”还是走“田”来着? 早知道有今天这一步她就应该从小将所有的课外班统统参加一遍,也不至于沦落到现在这个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地步。 “想好了吗?” 杜觅珍现在很有兴致。 “我教……唱歌吧。”程雪嫣小声嘟囔道。 “什么?” 杜觅珍提高嗓音,像是没有听到,而杜影姿则是异口同声的尖叫起来:“什么?” “唱歌!” 程雪嫣抬起头,放大音量。 静场,只听到窗外微风拂过柳枝。 碧彤悄悄的拽了拽她的衣袖,而等她转眼看时却又是一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的模样。 “哈哈哈……” 众人忽然笑起来,其中以杜影姿最为夸张,直接从椅子上滑落下去,仍旧笑得直不起腰。程雪瑶则不停的用拳头砸着椅子扶手,杜觅珍的唇角也一个劲抖动。秦孤岚笑得则比较矜持,只用淡蓝的帕子掩了掩唇,意味深长的瞧了她一眼。 “怎么,已经有人教了?”她心中一凉。 唱歌的确不算什么本事,她也不知怎么就说出口了,可若是这个也有了人,她便真要喝西北风了。 众人笑得更欢了。 杜影姿抹了把眼角的泪:“怎么会?咱们关雎馆还没有这方面的人才,专等着大姑娘你呢……” “影姿……”杜觅珍即便是笑,声音也不落威严。 “我是说大姑娘是怎么想到的?难道是受了顾三公子的影响?”杜影姿很想收住笑,但就是忍不住。 顾三公子……顾?是她今世的前夫吗?这事和他有什么关系? “我说大姑娘,你在顾家这三年,要是说不受他的影响也是不可能的,可是……可是怎么会把唱歌当做……当做……” 杜影姿一副乐得要背过气去的模样。 她有些生气。有什么话就直说好了,装腔作势的笑什么?故弄玄虚! 程雪曼为难的看了看众人,不动声色的微倾身子,靠向程雪嫣,将那紫色淡得几近发白,上面绣着一束紫丁香的帕子掩在唇边,悄悄的说了句什么。 程雪嫣的满脸疑惑顿时一滞。 “唉,这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而入鲍鱼之肆,亦久而不闻其臭。大姑娘的心思果真是不同当日了,也难怪……”杜影姿摇头故作惋惜:“我也是个心直口快的人,说的话可能不中听,却是实理。现如今已弄成这个地步,你即便如此也难再讨得顾三公子的欢心了,虽然顾三公子经常去醉花楼听曲,但也没见他娶个青楼女子回去,所以大姑娘就别费这个心了。再说那听歌唱曲的哪能是咱们这身份的人干的事?那是给公子哥儿们消遣用的。唉,大姑娘真是病糊涂了,竟然要弄这个。你若只是自己想想还好说,今儿个也多亏是咱们这些知根知底的人听着了,可要是传了出去,这名声可就毁了,大姑娘总不是想就这么在家待一辈子吧?我劝大姑娘还是断了这个念头,若真的是去教那些个女孩子们唱曲,咱们关雎馆岂不成了勾栏院了?到时还有谁会把好人家的女子送到这来?大姑娘此番可不只是贬低了自己,还把我们都……” “我倒不明白这听歌唱曲的有什么不好了。” 程雪嫣发现自己自来到这个空间就不断受到杜影姿的挤兑。她就不明白了,自己怎么得罪她了?她就像个苍蝇似的,即便鸡蛋无缝,也要努力叮出个缝来借题发挥。自始至终,处处针对,就算是杜觅珍不喜欢自己,也不用她这样夹枪带棒的吧,况且还当着众多人的面,即便要表明立场也犯不着反复强调吧?虽然一口一个“大姑娘”好像挺尊重,可是随着她脸部动作不断抖落的每一星粉粒都带着鄙夷之色。不知道以前的程雪嫣是怎么忍受的,反正她是受不了了,怒气上涌,只觉得搭在脸侧的发梢都在蠢蠢欲动。 “大姑娘是真的忘了还是跟我玩笑呢?”杜影姿没有觉察到任何不对,仍露出一脸妖娆,顺便环顾下四周,已觉胜券在握:“那些个唱曲的是什么人呐?估计顾三公子天天去醉花楼也没有带上过大姑娘你吧?” 019初露锋芒① “那些个小姐们,”杜影姿嘴一撇,榴红的帕子一挥:“一个个花枝招展,恨不能把天底下的花都摘下来挂在身上戴在头上,那身上的味啊……” 她捏着鼻子挥挥帕子:“浓得呛死人!还描眉画鬓,一分颜色打扮做十分,巴不得把五官都摘了去重新弄出一副脸皮来贴上。就这副模样的站在爷们们面前,搔首弄姿,忸怩作态,掐着嗓子哼得还没有乌鸦叫得好听,然后就往爷们怀里一钻要银子……” 说到这,那边杜觅珍已经皱起眉头,这番话实在很难登大雅之堂,杜影姿却浑然不觉。 “真不明白男人们怎么就那么喜欢这种女人,其实说来说去也不过是给爷们消遣的,实在是有够下贱的!” 说到最后,语气已是恨恨的,手中的帕子也被狠狠扯了下。 程雪嫣却顿时豁然开朗,难不成这位满口仁义道德的书法先生的老公也是个喜爱拈花惹草的人物?根据她前世的生活经验,但凡老公不正经,老婆大多成怨妇,一旦成了怨妇,就易丧失理智。如此……有了! 她故作无知:“姨母怎么知道的如此清楚,难道亲眼见过不成?” 于是,她立刻知道了人的脸色的确可以像霓虹灯一般瞬息万变,且看杜影姿的脸红了白白了红,一侧白一侧红,煞是好看。 “我怎么会见过?”杜影姿一甩帕子,即便涂了娇贵的玫瑰红胭脂也掩饰不住唇的苍白。 她怎么会没见过?她那不争气的丈夫傅远山就爱流连于花街柳巷,自己已经捉住过不下十回了,若不看得严,若不是一哭二闹三上吊,他早就娶十个八个青楼女子摆在屋里了,现在他又借口程准怀不喜欢他,去了长洲做生意,其实不就是为了躲避她的管制?她在关雎馆把着身子无法外出,只能使钱遣人去那边打探,据说已经娶了个小收在屋里,朝云暮雨的。 她气得牙根都痒了,恨不能立刻将那对狗男女揪过来,把那女人脸抓花。她也真的抽空去了趟,弄得鸡飞狗跳,将那贱女人赶走。可是她前脚一回,后脚傅远山又纳了一妾,比先前那个还年轻还漂亮,还跟别人说此前让她知道,就是想借她的手把那女人赶走,因为他新看上这青楼女子,那小妾竟然死活不让他收进来…… 其实这些事在程雪嫣出嫁前就不是什么秘密了,她这会提起难道说她根本就没有失忆? “看来是我误会了,我还以为姨母说得如此真切,真真如自己亲见了一般,况且姨母这身打扮……”程雪嫣咬着嘴唇做出说不下去的模样。 众人见她如此,再打量一下杜影姿,但见她一身胭脂色刻丝桃叶的锦衣,下系梨花青双绣轻罗长裙,浓郁的香气顺着衣褶裙裥流淌如泻,熏得人发晕。头上堕马髻微斜,力求一种妩媚柔弱之姿,其上坠珠流苏金钗一对,镏金垒丝点翠茜石榴石红花果纹钗一支,蓝银珠花四朵,固定于髻四周,将髻坠得虚不受力,却还嫌不够的将一把钉螺银插针满满的插在空余处,又在髻下簪了朵粉芍药绒花,此番打扮完全超出了花枝招展的管辖范围。脸上又蒙着厚厚的脂粉,虽然是初春,但是白日渐热,她又忙活了这么久,脂粉在薄汗的微沁下有些虚浮,导致面目略显模糊,又加上她表情过于丰富……联想起程雪嫣的欲言又止,大家都不由纷纷以目示意,掩口而笑。 杜影姿见此状,脸色顿时彻底变作涨红:“大姑娘在顾府待了这三年,竟练出一副伶牙俐齿来了……” “姨母见笑了,我只不过就事论事,论口齿,怎及得上姨母半分?姨母是心直口快,雪嫣是心无芥蒂啊……” 程雪嫣不卑不亢,本就异常清纯的脸更现出几分纯粹的无辜。 众人见今日这番对峙很是出人意料,似乎有什么在潜移默化中发生了变化,都提起十二分的兴致观望起来。 杜影姿的胸脯起起伏伏了半天,方爆出一声冷笑:“大姑娘果然心思敏捷,秀外慧中,可是再怎么才华出众也敌不过一纸休书啊!” 程雪嫣心中冷笑。如果那位顾三公子真是个寻花问柳之人,离了也不可惜,她只是不明白,女人为什么一定要倚靠男人为生,只要有了男人,不管那是个多么不堪的男人,似乎只要不被休便可以用来得意,便可以理直气壮的嘲笑别人,全然忘记自己是如何的忍气吞声。这是贤惠还是愚昧? “休书又怎样?总比暗地里委曲求全的强,我倒觉得一身轻松呢。”她捋了捋鬓间碎发,斜睨了杜影姿一眼。 这正戳中了杜影姿的痛处。她倒不算委曲求全,却对傅远山也无可奈何,还记得上次闹得凶了,傅远山一拍桌子丢出一句:“再吵就把你休了!” 她举着枕头的手就立刻一抖…… “轻松?前几日也不知是谁在嫣然阁寻死觅活……”杜影姿绝不示弱,一语中的。 自打她进入程府,就把程雪嫣踩得死死的,怎容她翻身?今天她的确有点反常,不过……瞎子点灯白费蜡! 程雪嫣眉头一皱。这具身子的前主人之所以会轻生怕不仅仅是因为被休吧?她环视四周,对着一张张期待好戏的脸,暗自摇头。 “此一时,彼一时,月尚有阴晴圆缺,人心又怎可永远不变?”帕子一扬,一句话轻飘飘的被丢出来。 杜影姿的嘴撇得极有水准:“是啊,帝京中最受推崇的闺礼先生,十三岁就被先皇钦点的女先生,有御赐金牌为证的关雎馆先生,竟然要去教只有酒肆青楼那种下作之所才有的唱曲儿,真是世事无常,此种离经叛道之举真令我这等目光短浅之人望洋兴叹啊!” 程雪嫣做了一个她自来到这个时空以来最标准的万福,身姿窈窕,体态轻盈,端的是风华绝代:“但不知姨母口口声声说‘下作’有何凭证?” “还用得着凭证?”杜影姿一说起这个就难免冲动,甚至有点口不择言:“一个个本应在家里安守本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女子却在众多爷们面前抛头露面,搔首弄姿。除了勾引爷们她们还会做什么?好好的男人都被她们带坏了……” “姨母可知男人为什么会喜欢这样的女人?”程雪嫣唇角上翘,礼貌发问。 “还不是家花没有野花香?俗话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 杜影姿开始咬牙切齿,全不见杜觅珍已经皱紧了眉头,嘴角抽动。 “那么姨母有没有想过这其中的原委?” “还不是因为这些臭男人……”杜影姿突然打住。 不论怎样,一个妇道人家就是应该以夫为天,是不可以诋侮男人的。 程雪嫣微微一笑,如晨花初绽:“雪嫣倒想谈谈自己的浅见。” 杜影姿鼻子一哼,不置可否。 “自古以来,男人三妻四妾,女人独侍一夫乃天经地义,可是即便是三妻四妾,男人似也有所偏爱,这是为什么?” “女子以色侍人,色衰而爱驰……”一直未出声的程雪曼叹了一句。 杜觅珍严厉的看了她一眼,她便垂下眼眸,不自在的搅着丁香帕子。 “雪曼说的没错,女子以色侍人,只是这色,恐怕指的不仅仅是姿色吧?” “那还有什么?” 杜影姿嘴上不屑,手却不由自主的抚了抚脸颊……似乎有些松弛了…… “那我就要重复前面的问题了,男人家中已有娇妻美妾,为什么还喜欢去逛青楼呢?正如姨母所说,她们的姿色也很平庸,可男人为什么会流连忘返呢?”她微抬眼眸:“女子以色侍人,无非是想获得丈夫的宠爱,关雎馆培训的都是个顶个出色的女子,为的就是获得不衰长宠。她们琴棋书画诗书女红闺礼样样精通,所为的也不过是……男人。这点无论是大家闺秀还是青楼女子,目的都是一致的,既然目的一致,又何必强调何贵何贱?” 杜影姿眨眨眼,唇动了动,却发现无话可说。 “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既然认为如此便是德,为什么要建立关雎馆,培训琴棋书画诗书女红闺礼样样精通的女子呢?女红闺礼为女子本分,只这些便够了,为什么还要学习琴棋书画?且问这琴棋书画,青楼女子是否也十分擅长?否则要靠什么取悦男人?既然她们也擅长,我们是不是就要为此拒绝教授以划清界限?既然已经有了这些,又什么要教习诗书?女子研读诗书不是成了无“德”之人吗?但还是学了,况青楼女子中也不乏有才之人……” 她刚要列举诸如苏小小李师师柳如是之类的青楼名妓,却突然想到自己尚不知这天昊国是哪朝哪代,只好咽下,不过这一番宏论已经引人深思了,尤是程雪曼,一向波澜不惊的脸正面带惊奇的看着她,而杜觅珍虽然仍旧皱眉肃颜,可是目光不见了凌厉,还有黎妍,甚至有点泪光闪闪了。她心中暗喜,赶紧趁热打铁。 PS:小姐一词古已有之,百度释义1、1.宋元时对地位低下女子的称呼(也有专指称呼妓女的)。 由来:据清代文史家赵翼《陔余丛考》称“宋时闺阁女称小娘子,而小姐乃贱者之称”,为大家闺秀所忌。在南宋洪迈撰的《夷坚志》又记载:“傅九者,好使游,常与散乐林小姐绸缪。”“林小姐”是个艺人。苏武也有《成伯席上赠妓人杨小姐》诗,此诗是赠给妓女的。可见宋代妓女也称为“小姐”。摘自百度百科。 PS:降大暴雨,兼电闪雷鸣,回家晚,更新迟, 020初露锋芒② “而唱曲有多为人所不屑,就说明有多受男人的喜爱,否则怎么会有那么多妻子翘首夜盼呢?既然如此,这项技艺为什么不能为我所用呢?” 她分明看到杜觅珍听到此处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她这边微倾了些许。 “姑且不说别人,就说姨母您吧,也请原谅雪嫣无礼,您如此装束又为的是什么呢?俗话说,女为悦己者容。姨母所为,当真就没有一点点效仿他人之嫌?” “你……放肆!” 杜影姿本也听得入神,却突然见点到了自己,还说她效仿青楼女子来笼络丈夫的心…… “影姿……” 杜觅珍淡淡的一声轻而易举的拦住了她的心虚气怒。 程雪嫣的唇角已露出胜利的笑意:“姨母,我只是举个例子,事实上,我们每个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关雎馆所设种种学艺,无非是想培养才貌俱佳的女子,无非是想为她们觅得佳婿,无非是想让夫妻二人地久天长,这也是我们所追求的,如此,又何必在意是否多添一项技艺,而且又是一项足以带给我们极大利益的技艺呢?其实唱曲本身并无过错,无非多是在青楼见了才引人非议,而我天昊国正是太平盛世,想来皇宫内也应是歌舞升平吧,若此举真是下作之举,又岂会在皇宫演绎?姨母如此认定是不是对当今圣上……” 她故意咽下半句,但见杜影姿脸色一变。 “既然皇上也喜欢,我们何乐而不为呢?况且我们关雎馆的一些女孩子将来还会被选入宫侍奉皇上,到时……”已是胜券在握,她不由下颌微抬,淡定的笑容如同采撷了一缕朝阳般灿烂:“试想我们总穿相同的衣服会觉得厌倦,而关雎馆多年来总是教习同样的技艺会不会也略显平淡?且关雎馆多年来的成就一定会引人眼红,眼红便一定会有人效仿,如此势必会受影响,若不及时出新,恐怕……” 她注意到杜觅珍目光闪亮。 的确,目前正有个蒹葭苑不惜以降低学费来抢夺关雎馆的生意,又请了因超龄出宫的宫女为先生,风头日盛,关雎馆若不是有御赐的金字招牌再加上办学日久声名远播恐怕也难以招架,可还是流失了不少渴望嫁得金龟婿但顾忌学费问题的小户人家的女儿,而大户人家在近几年夏末秋初送女入馆之际也开始左右摇摆……如果程雪嫣的建议真正可行的话……况且即便不可行,至少也不会有损失…… 不仅是杜觅珍,在场的每个人都在盘算。 杜影姿也不是蠢人,虽然她处处针对程雪嫣,但是也知道哪头利大哪头利小,她也不想遭人非议,说她拦了关雎馆的财路,况若此举真有利,逢年过节的红包将会更鼓一鼓……她最在意的实际是这个,不过即便承认程雪嫣说的也在理,口中也绝不让分。 “大姑娘果真有远见卓识,不愧在顾府待了三年,想来从顾三少爷那学来不少曲儿,不知要教哪段?可别是‘倚门盼郎归’……”她拿腔作调扭腰摇帕的唱了一句,又夸张的笑起来。 “若说远见卓识,雪嫣自认比不上姨母,雪嫣至今还不知‘倚门盼郎归’是什么,刚刚姨母唱得还蛮好听的,想来是亲耳听到过吧……” 众人强忍住笑,个个脸憋通红。 杜影姿正待发怒,就见窗外匆匆走过一个小丫鬟,紧接着她的贴身大丫头铃儿就出现在门口,曲了曲膝,待允许进门后方小碎步迈进附在杜影姿耳边低语一句。 杜影姿面露急色,正要向杜觅珍说什么,就见杜觅珍微微抬手:“去吧。” 她便急匆匆的奔了出去。 杜影姿的消失让人觉得屋子似乎宽敞了不少,也能透过气来了,却也无聊起来,好戏就这么收场了? 程雪嫣不知杜影姿为什么突然离开,不过这却能使她的计划失去不少障碍,但最终的决断权还在杜觅珍手里。于是她屏气敛声,恭敬而庄重的立于堂中,听候结果。 良久,杜觅珍也没有开口,屋子呈现一片死寂。 她的心不禁有些忐忑,若是此计不成…… “碧彤,今日是你主子身子不好才让你进了这正堂,下次……” 碧彤忙屈膝道:“奴婢知错,谢夫人宽宥。” 杜觅珍突然懒洋洋的转了话题,令程雪嫣不明所以。 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报:“启禀夫人,梁府的二姑娘来探望大姑娘,听说夫人在此,正在门外等着给夫人请安呢。” 梁府的二姑娘……是谁? 程雪嫣看向碧彤,碧彤却一本正经的垂首恭立。 “沛菡来了?”杜觅珍难得的现出一丝和蔼笑意:“快请她进来。” 只一会工夫,一个身穿湖蓝色明花绸子上衣,内衬藕荷色蝶纹束衣,下系玉色百褶罗裙的年轻女子在丫鬟的引领下走了进来。她体态微丰,虽不十分白皙,但肤质极其细腻,仿佛琢磨过的美玉。 她微低头碎步走过程雪嫣面前,于是她只能看清她的侧脸,额头较高,鼻子小巧,下巴尖尖,而印象最深的是状如元宝的耳朵,据说生有这种耳形的人是极有福气的。 “沛菡给夫人、二夫人请安。” 她的声音略带沙哑,却别有一番韵味。身子盈盈一拜,百褶裙便在地上铺开一朵好看的雏菊花。 “快起来吧。”杜觅珍笑起来竟也很慈爱:“再过两月就要进宫当娘娘了,到时再见面就该我们给你请安了。” 梁沛菡耳缘泛红:“夫人过誉了,沛菡将来就是受封受赏也是幸得夫人教诲之故。” 杜觅珍笑得更慈爱了:“沛菡这孩子真是让人一看就喜欢,不过我可不敢揽这份功,你是关雎馆培育的名门淑女,要谢也得谢这些教过你的先生。” 梁沛菡便一一拜过,态度谦恭,也顺便接受各式客套或祝福。待最后转向程雪嫣时,身子稍停了停,头微微抬了抬,于是程雪嫣方看清这张脸。 五官并无出彩之处,却也挑不出毛病,而组合到一张圆润的脸上又显得分外好看,这应该就是那种耐看型了。况且不语亦似笑,让见到的人不禁心情愉悦,难怪杜觅珍“一看就喜欢”,这绝对是张讨人喜欢的脸。 见她对着自己嘴角逐渐上翘,眼睛也弯成好看的月牙,程雪嫣方记起她原本是来探望自己的,恰好她又是福身一礼,结果不由自主的急忙上前扶住。 “这下好了,沛菡来了,雪嫣的病也就好了大半。”杜觅珍笑道:“你俩自小就亲厚,可是自雪嫣出嫁就再也没见过吧?这雪嫣身子一向不好,性子又弱,什么事都憋在心里,弄得我只能干着急。现在沛菡来了,你俩有什么体己话就多说说,我也就放了不少心。雪嫣,这边也没什么事了,你就陪沛菡四处走走吧……” 见杜觅珍竟然把慈爱之笑真诚的赏给了自己,又表现了无限关心,程雪嫣多少有点受宠若惊,可转念一想,这不过是在外人前做做样子罢了,显得她这个继母并无苛刻,程家上下一团和气。 心中冷笑,表面却很配合的屈膝告辞。 梁沛菡随她走向门口,却突然转身:“怎么不见杜先生?” 杜觅珍本已收回慈爱之容,换上一脸冷厉,却没料到这个意外,急忙将表情重新弄做菩萨状,如此迅速与变脸绝技有得一拼:“她有事先离开了。” 梁沛菡似若有所思:“那就麻烦夫人代我向杜先生问好,说沛菡改日再来拜会。” 杜觅珍连连说“好”,又道:“何必多礼?你进宫前定有许多要准备的,先忙自己的事重要,他日受封得赏,我们去拜访你便是了。” “沛菡岂敢劳烦夫人?”梁沛菡慌忙行礼。 二人又来回客气一番,弄得程雪嫣好不厌烦,直出得门后方长出一口气,却又不知该如何安置梁沛菡。 碧彤自知是自己的疏忽,事先没有向主子交代这位梁知府的独生千金,但这也不能完全怪她,谁让这位梁姑娘自自家姑娘嫁后便三年不见人影,也无音信往来,此番却又突然出现…… 她急忙上前,屈膝一礼:“馨园的花开得正好,二位姑娘何不去那走走?” 于是一行四人向馨园走去。 碧彤和梁沛菡的贴身婢女旒苏落在三尺开外,言谈甚欢,相形下,二位主子显得过于沉默,而程雪嫣则更是尴尬,因为往馨园走时差点错了方向,还是梁沛菡及时提醒了她。 梁沛菡也发现了她的怪异,却也只当她因被休受了刺激所以导致精神恍惚,她很理解。她如此认定自然是没有看到程雪嫣在芙蓉堂是如何精神抖擞的同杜影姿理论的,否则一定会认为程雪嫣不是精神恍惚,而是精神失常了。 她和程雪嫣算是同龄,不过自己是秋日出生,较她小了半岁。因程准怀和父亲粱桐石是同科进士,私交慎密,于是自从她记事起,就三天两头的到程府玩,就此结识了程雪嫣。 PS:为舟曲死难同胞祈福…… 021闺中好友 印象中的程雪嫣内向腼腆胆小柔弱,经常躲在房里发呆,还会偷偷的哭。虽然自己年纪尚小,却也从父母偶然的闲谈中得知一点原委,自然对她深表同情。于是每每去程府,她都会去看望雪嫣,虽然程府要什么有什么,她还是会带点礼物过去,当然都是些小孩子的玩意。 程雪嫣初时对她并不热情,或者说她这人根本就不会热情,对谁都是淡淡的,小小年纪却极懂进退分寸,年仅五岁,举手投足便透着股高雅之气,随便站在哪里都会吸引诸多目光,据说这完全遗传自她的生母,如此也便难怪程准怀总是对发妻念念不忘了。 相形下,自己就太不稳重了。程雪嫣好静,她倒不是好动,她好说。每每来程府,她都把家里或路上见闻翻来覆去的讲给程雪嫣听。 小小的程雪嫣有板有眼的拿着针线学做女红,她便在一旁唧唧呱呱的说。有时见她半晌没有动静,还以为她烦了,可是自己一停嘴,便见她投来探寻的目光,于是又立刻兴致盎然的重复一遍。 父亲粱桐石每每见此情景都含笑摇头,总说若是沛菡像雪嫣一样有大家闺秀的风范便好了。 雪嫣总是作为榜样摆在她面前,她也不生气,倒愈发觉得她可怜,她瘦弱的身上好像压着什么看不见的却很沉重的东西。 大概就这样唱了三年独角戏,直到有一天,她仍讲得高兴,却见正在绣一个金累丝香囊的程雪嫣抬起头,目光水水的望着自己:“酥儿印很好吃。” 她方看向春藤案几上的缠丝玛瑙小盘,上面的酥儿印不知何时少了两块。 心中一喜:“你喜欢?我下次多带些给你,我娘做点心可好吃呢……” 话音刚落,就见程雪嫣神色一黯,她立刻意识雪嫣的亲娘已经…… 正慌着,却见她又笑了,低头咬断香囊上的线头,又细心藏好。 “你的花绣得真好看。”她看着香囊上栩栩如生的山茶花,由衷赞道。 程雪嫣也不说话,打开一个指甲大的香球,从里面撮了一星香料填进去。 那是她从未闻过的一种香料,极香极软,仿佛可以伸手触摸一般。 “这是什么香啊?”她深吸一口气,好奇的问道。 “蜜合香。” 蜜合香,南陵贡品,价值连城,只要放一点在衣箱中,香气便会沾染其上,三年不散,如此珍贵只有宫里人才用,怎么会……不过当时的程准怀已是先帝宠臣,还奉圣命承办了女学关雎馆,所以有此赏赐也不奇怪。她虽然知道程雪嫣不受杜觅珍所喜,可是吃穿用度却从来不比程家另两个姑娘差,况且她毕竟是程府长女,程准怀还经常会单独给她些稀奇的玩意。 程雪嫣细心将香囊整理好,又端详一会,然后……递给她…… 她一怔。 “带在身上,整个人都会香香的。” 看着程雪嫣如雪晶莹的笑,她不可置信:“送给我的?” 程雪嫣微微点头:“皇上赏了爹爹,爹爹便分了二娘、三娘和我们三个姐妹,只可惜……”她露出为难神色:“只有这么一点,本来想再给你做一个荷包放在衣箱里的……” “太贵重了,我不能……”她听娘说,这贡品每年只有一小盒。 “有什么贵重的?你来陪我,更是贵重……” 程雪嫣声音渐低,她却听得心动,原来她并不是什么都无所谓,只是不说而已。 自此,两个人的情谊便日渐加深,程雪嫣的笑容也多了起来,二人经常倚在嫣然阁的露台栏杆上,一边观看满园风光,一边吃着她从家里带来的酥儿印。 如是,又是三年。 她十一岁了。因是家中独女,父母对她期望很高,于是便送她进关雎馆学习女艺。虽然同好友距离拉近,可是却无法见面,因为关雎馆规矩森严,如非逢年过节或无特殊情况,每一月只允许离馆一次,却是直接回家,不得在附近逗留。 好在两年后,程雪嫣受封为闺礼先生。 当程雪嫣重新出现在面前时,她只觉她更柔美更清雅了,而她的一言一行无不透着高贵之气,一举一动无不合乎礼仪规范,也难怪只有十三岁便受圣上钦点,成为帝京最年轻的女先生。 虽是如此,也只有私下里两人才能说上两句,却又碍于管理嬷嬷的威严,匆匆分开。可也只过了两年,她便嫁入了顾府,成为顾太尉的三儿媳。 其实她是知道她不想嫁的,原因……她那性子自然是不会讲的,不过她那似乎能穿透重重粉墙的目光仿佛在勾画一个人的轮廓…… 那个人,她也见过几次…… 不过,雪嫣是不会违抗父命的,她终是嫁了。顾府因顾夫人戴千萍有着不下于杜觅珍的严厉,还极好面子,对府内女眷管教甚严,她曾写过书信给雪嫣,却始终未得回音,过不多久便听说她在顾府并不如意,顾浩轩是个花花公子……她的陪房丫头成了妾室,还有了身孕,然后就是…… 她在娘家时就不受宠,因是顾太尉亲自上门为三子求亲,当时整个帝京都为之轰动,虽然嫁得早,却暗自庆幸她就此便可以享福了,谁想会遇到这种事?而今再次回到娘家,她的境遇…… 程雪嫣正看着枝头那朵含苞待放的梨花,神色恬淡,并无悲戚。 或许是哀莫大于心死吧,她暗叹。 跟在后面的碧彤则有些不安,她犹豫着是否该将自家主子失忆之事告诉梁沛菡,毕竟主子这病不宜向外人宣扬。 “你薰了什么香?好香啊……”程雪嫣突然转过头,上下打量梁沛菡,目光锁定在她腰下系着的金累丝绣花香囊上:“这香囊真漂亮,哪买的?“ 碧彤额角当即沁出冷汗。因了蜜合香的贵重,她自然记得姑娘曾将分得的极少的蜜合香全部赠与梁沛菡的事,还有那个香囊,是她亲手绣的…… “不记得了吗?是你送我的蜜合香,香囊也是你亲手绣的……” 凡经关雎馆培训出来的女子均喜怒哀乐不形于色以示素养良好,于是梁沛菡虽有疑虑,唇角却仍保持着好看的弧度。 程雪嫣脑悬黑线,急忙转过脸去继续看花:“是吗,我倒忘了。” 此举被梁沛菡视为合理的哀伤,脸上不由现出同情之色:“那还记得酥儿印吗?” “苏尔印?是谁?” 碧彤几乎要跳过去捂住自家姑娘的嘴了。 梁沛菡纵使有再好的定力也难免露出惊疑之色。 “大姑娘真是贵人多忘事,竟然不记得最爱吃的酥儿印了,我们姑娘此番还特意央夫人做了些带来,大姑娘一会尝尝,看还是不是当年的滋味了?”旒苏忍不住笑出了声。 “旒苏……” 梁沛菡警告的目光让旒苏吐了吐舌头。 也幸而旒苏打了这个岔,碧彤急忙上前:“既然梁姑娘带了姑娘最爱吃的酥儿印,咱们就回嫣然阁去尝尝吧。” 程雪嫣自然巴不得脱离这尴尬局面。 于是,碧彤与旒苏继续跟在后面说笑,但是她说的很大声,还多是许久前程雪嫣和梁沛菡相处时的事。 程雪嫣自然明白碧彤的用意,暗赞这个丫头还是蛮机灵的。 走到馨园边上时,忽然听到一阵噼啪声间杂着轻轻的抽泣低呼,却是一个青衣嬷嬷正在责打一个小丫头,那小丫头十一二岁模样,哭得可怜兮兮的,身子随着藤条的落下而不停哆嗦,碎花衣上已渗出条条血印,却是跪得直直的不敢有丝毫躲闪。 只听嬷嬷边打边说:“要你在主子面前多嘴?要你在主子面前多嘴?下次还敢不敢了?还敢不敢了?” 小丫头口里呜呜着,大概是说些“不敢”类的求饶之语。 梁沛菡目不斜视的走了过去,像她这样的姑娘,此类事件早已司空见惯,主子责罚下人,嬷嬷责罚丫头,天经地义。 程雪嫣还是头回在真实的生活中见到,这不是虐待吗?一时都想上前见义勇为了,可是碧彤搀扶她的手却极是坚定,且瞥了眼那小丫头,语重心长的叹道:“唉,言多必失,祸从口出啊……” 她心一凛,碧彤此言似乎别有他意。 于是回到嫣然阁后,她便保持沉默,如此也真的很有以前的状态,况梁沛菡带来的酥儿印的确好吃,她非常有风度的蚕食了两块。 梁沛菡便也不再生疑,却仍觉得有一点不同,但一时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同,大概毕竟分离了三年,难免生疏,况她经历颇多,性子有些改变是难免的,只是并无悲戚之态着实奇怪,她本以为自己此番会见到一个哭成泪人的程雪嫣,不过这样……也好。 说话间,杜觅珍又遣人送来了时鲜的水果和点心。她在这方面一向是很周到的。 “再过两个月我就要进宫了,以后见面怕是更难了。”梁沛菡说着,眼圈便红起来。 程雪嫣也不禁动容。这个梁沛菡的确是个真心对自己的人。 022惊艳之计 “我就没有进宫的机会吗?” 她还真想看看这个时空的皇宫是什么样子,该不会就是紫禁城吧? “逢节还是有机会的,不过也要等皇上召见,而我又在后宫……” “我去找你……” 梁沛菡忍不住破涕为笑:“皇宫哪是容你乱走的?那规矩要比程府、顾……” 她一下子顿住,还是不要提及雪嫣的痛处了吧。 “你刚刚也看到了,园里那小丫头不过是因为说错了话便遭了打。她也只是遭了打,若是在宫里怕就是没命了。宫里人,一旦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她神色渐肃。 凡是被格格剧调教过的女孩大多觉得宫廷是个可以任性妄为的地方,即便犯了什么错,也可以或撒娇或哭天抹泪或苦肉计度过难关,而今听到血淋淋的事实不由令这个穿越者后背直冒冷风。 “那你还去做什么?”她不禁脱口而出。 梁沛菡一笑,竟带着几分悲壮:“我父亲自中举到如今,已经二十年了,就做了二十年的五品知府,可是同科进士者,程大人已经官居一品尚书,还办着这么一所皇家女学……” “你也不要多想,”她看出程雪嫣的不自在:“我只是不想看到父亲整日里唉声叹气,作为女儿,我难道不应该为父亲分忧吗?” “你进宫就是为了……” “也不仅为此。但凡在关雎馆学习的女子,进宫便是头等大事,是为嫔还是为妃,生了皇子皇女还可讨得封号,虽是女子却同样可以光宗耀祖,荫及亲眷。你也听到了,夫人说日后还要向我行礼呢……” “可是宫里没有自由……” 在程雪嫣心中,自由才是最重要的。在程府才待了几日,她就已经被压抑得要狂叫了。 梁沛菡又是一笑,却是透着坚定:“别忘了,我是关雎馆出来的,你是我的闺礼先生,又怎么会犯错?” 的确,五年的学习,早已将梁沛菡打造成一个标准的淑女,她的言行举止完全是按照皇后的标准培训的,初选就直接入围不再参与复选。虽然后位已定,而依她的资质,进宫封妃是迟早的事。 “我只是不明白,依你的条件,当年若想进宫是轻而易举的事,说句不敬的话,没准皇后之位就是你的,只是不知……” 面对她的探寻,程雪嫣自然更是毫不知情。 梁沛菡兀自为着程雪嫣错过后位沦落到今日地步而叹息,旒苏却微屈了屈膝:“姑娘,时候不早了。” 梁沛菡的眼中立刻蒙上一层伤感,她握住程雪嫣的手,声音哽咽:“此番一别,不知何日重见……保重!” 又从袖中取出一个鸳鸯如意荷包。 “程府不乏奇珍异宝,我也不凑趣了。这本是三年前为你出嫁绣的,却一直没得机会给你,而今再送你并无他意,只望你及早觅得佳婿,程府毕竟……” 有些话最好点到即止,程雪嫣不会不明白。 终到别时,却是无语凝噎。 程雪嫣虽是初次与梁沛菡相见,却被她的坦诚与善心深深触动。在这个世上,总归还是有人真正对自己好的,只是刚刚相识,便要分开。都说侯门深似海,这宫门……她不是没看过《金枝欲孽》,只愿她真的能够如愿以偿吧。 梁沛菡走后,她独自坐在桌边唏嘘不已。 离别总是让人伤感,再加上前世那些尚未凉却的伤心事…… 碧彤见主子心情不好,走起路来都踮着脚尖,生怕纷乱的心跳砸在地上。 上午在芙蓉堂,她可是从头到尾见证了主子的所作所为,相比下,昨日训斥唐嬷嬷只是小菜一碟,今天,主子竟然和说话做事一向要压人一头的杜影姿杠上了,还大获全胜。从主子醒来到现在,每时每刻都在发生一些不同,她仍旧说不出到底哪不对劲了,只是随着事件的升级,她隐隐感到要发生大事件了。 她不由悄悄抬眼去看主子,正对上主子虽是含水笼烟的温柔却透着坚定的目光,似乎还有杀气隐隐团绕……她立刻心尖一抖。 “碧彤……” 主子发话了!她差点跪地上。 “休书在哪?” “什么休书?”她一时没明白过来。 “就是……顾家的那个……” 程雪嫣倒要看看那休书写的是什么。她一直以为是因为作风问题才导致此种局面,结果被杜影姿牵着鼻子走。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她必须要知道那休书上面到底还有什么,省得到时又被打个措手不及。 “休书啊……” 碧彤松了口气,却又露出为难神色,眼睛不停的瞄程雪嫣的肚子。 程雪嫣下意识的捂住肚子,忽的想起上次请宋大夫治病的事……怪不得碧彤那样紧张,她是不是期待主子怀孕然后好就此返回顾家? 在这个时空,女人的命运就要被如此轻易的决定? “碧彤……”她的语气不禁严厉起来。 碧彤再次飞快的瞄了眼她的肚子,方低眉顺眼的嗫嚅道:“姑娘忘了吗?姑娘拿到那个,看了一遍,就撕了,然后……”她撩了撩睫毛又飞快垂下:“就吞了……” 什么? 程雪嫣立即揪住衣襟…… 壮举! 程雪嫣啊程雪嫣,你的消化功能还算健全吧…… 这工夫,木质楼梯上传来一阵吱呀声,细竹帘一掀,幼翠出现在门口。 她的表情似笑非笑,微施一礼,仍带着一股子矜持。 程雪嫣暗叹,这真是一人飞升仙及鸡犬,连杜觅珍的贴身丫鬟虽样貌平平可也很是自命不凡。 “大姑娘,夫人说了,你的提议可以考虑,但是能够做决定的却不是她,而是关雎馆的女孩子们……” 程雪嫣奇怪,杜觅珍在程府难道还不能一手遮天? 幼翠牵起唇角微微一笑,这唇角掀起的高度、弯度,简直就是从杜觅珍那复制过来的。 “夫人说,只要你能让关雎馆的女孩子们喜欢,这事就算成了。” 程雪嫣恍然大悟,一时竟有些新潮澎湃,就好像站到了PK擂台赛上满怀期待又紧张的等待观众投票。 可是要怎么拉拢女孩子来支持自己?要怎么防止杜影姿从中作梗挑起反动势力? 这一夜,她失眠了。 在芙蓉堂时,教习唱歌只是被逼上梁山的最后选择,与杜影姿的唇枪舌战不过是看不惯她处处针对而据理力争,至今也分不清究竟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曾经的程雪嫣出口恶气,过后差点把这事给忘了,却不想杜觅珍还当真了,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她翻来覆去的想了一夜,终于弄清一点,想要取胜,关键要知道别人想要什么,这便是要害。通过和杜影姿的论战,她发现,在这个时空,女人的全部事业只有一个——男人! 她苦笑,不管是古代还是现代,有些东西还真是亘古不变的。 有这么一句话,男人征服世界,女人征服男人! 而她现在的任务是帮助其他女人……诸多情窦初开的女孩子们去征服诸多的男人! 好吧,如果可以的话…… 她有个计划,尚不能确保成功,乍想到时心情激动,可细研究来还挺麻烦,但总要试一试。既然要众人决定,第一眼必须……惊艳!既然起决定作用的是女孩子,是情窦初开的女孩子,过程必须……震撼! ———————————————————————————————————————— “这个……能行吗?” 碧彤听着主子兴致勃勃的跟自己描述,有些犹豫。 参与高层计划对下人来讲属于犯上僭越,可是姑娘偏要和她讲,而讲的这些还都是她闻所未闻的,姑娘现在奇形怪状的想法和顾三公子还真是有的一拼。 “台子是有的,就在东院,过年的时候会请外面的戏班子在那唱戏……” “那台子高吧?可不可以抠个洞?” “抠个洞?”碧彤有些迷惑:“台子都是木板拼制的,倒是可以拆卸,而且若是不小心踩了朽了的板子掉下去,可是摔得不轻,上次……” 程雪嫣松口气,紧接着又问:“上面有架子吗?我说的是可以藏得下人的……” “有的,巡夜的张风和徐丁每晚都要去看那里是不是藏了贼……” “嗯,太好了!那……有没有风扇?” “风扇?”碧彤又迷糊了:“夫人、二夫人还有二姑娘、三姑娘窗上倒是装着风轮……” “风轮?是什么?” “就是夏天用的,姑娘的嫣然阁位置较高,夏日也有穿堂凉风,所以用不到那个,不过冬天就遭罪了。想来这风轮还是顾三公子……” “那东西可不可以拆下来?”程雪嫣打断了她的话。 “拆下来?”碧彤惊叫。 她刚刚觉得自己在姑娘面前提到顾浩轩有些失言,却不想姑娘的反应如此剧烈。 “姑娘,风轮虽然是顾三公子想出来的法子,不过现在许多人家都用来做夏日纳凉之物,如果拆下来……”碧彤分外为难。 想不到这顾三公子还是个发明家!程雪嫣暗想,不过她可没时间研究这个所谓的前夫。 “你想到哪去了?我要这风轮是有用的……” “有什么用?” “你先别问了,想办法弄两个……呃,三个,总之越多越好了……还有,这几日你若是有空,我们出去收集一些花瓣……” “收集花瓣?” 碧彤再次惊叫,主子是不是脑子出毛病了? 023顾三其人 先别管是否出了毛病,程雪嫣是说干就干。于是,程府上下最近便经常看到如下图景……一棵开得好端端的花树突然抽风般的摇晃不休,而旁边的林木却很镇静,待赶去一探究竟时,只见几片零星的花瓣不知所以的挂在草尖。随后更诡异的事发生了,往年这个季节,馨园是一片锦绣春色,而今年,园子里的花是一天比一天少,只剩下花蕊可怜兮兮的立在花茎之端。虽是风和日丽,却仍有不胜风寒之态。 而嫣然阁则是热闹得绚烂,满院子铺着各色的丝绸,微风过处,恰如翻滚着彩色波涛。 “碧彤,拣块石头把那蓝色的边角压好,今天风有些大,小心把下面的花瓣吹飞,咱们的辛苦就白费了……” 程雪嫣一边自己寻了块石头把手边的水红色丝绸压好,又不放心的挪了挪另一块石头,调整合适距离,一边嘱咐碧彤。 碧彤压好丝绸边角,拿帕子抹了抹汗湿的鬓角。 这几日一直跟着主子收集花瓣,几乎残害了院中所有的花,然后也不分门别类,就那么铺了满院子晒干。 她是屋里的大丫鬟,平日所做的无非是端茶送水,因冰彤的“叛变”,目前梳头择衣的任务也落到自己身上,可是现在竟然在做粗使丫头的工作,不过既然连主子也亲自动手了,还兴致勃勃的,她也不好说什么。 主子……真是不一样了…… 她看着主子白里透红的脸,星星点点的汗珠如闪亮的珠粉,看去就如萦着晨光的白芍药。 “姑娘,这些花瓣该够用了吧?” 程雪嫣放眼看去,不留一丝空地的缤纷色彩几乎晃花了眼。她偶尔会涌出一种罪恶感……唉,好奢侈啊!而更多的则是担心,虽然依她的设计这些花瓣不过是用在一瞬间,可是却似乎还是有些不够用。 “若是再摘下去,夫人就要问起了……”碧彤咬了咬嘴唇。 开始时,姑娘说为了避免被发现只收集落花,但落花颜色枯萎数量又少,结果临时采用雁过拔毛式摘花法,可是也不知怎么发展到了蝗虫掠夺式,现在园子里好几处的花都秃了头,昨日三姑娘程雪瑶已经抱怨没有鲜花插头了。其实她平日里只喜欢穿金戴玉,那些花她看都不看一眼,如今不知从哪得知嫣然阁这边用花瓣,定是故意提醒夫人注意的。 碧彤开始害怕。夫人虽然不喜欢大姑娘,不过也只能是责备不满而已,可若是知道自己参与了……程府对丫头最重的责罚不一定是驱出府门,而是脱了衣裙跪在影壁前任人参观。虽不挨打,可还有什么脸活着?她进府的第四年曾经看到过夫人房里的春俏被如是惩罚了一日,结果当晚便上吊了。 暖融融的春日下,她仍旧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 “可能差不多了吧,反正还有时间,如果不够,等到有了新开的花再说吧。” 程雪嫣不是没注意到碧彤突然发白的脸色。 对于程府,她实在是不够了解,却多少知道这样的时代里,普通人的命就如同草芥。自己受罚也便罢了,但不能连累别人。 听了主子的话,碧彤的心只放下一半,另一半还悬在嗓子眼,生怕主子哪天又要带她去摘花。 可也没容她多想,主子便又有了新花样。 主子要她弄来了很长的绳子,把从二夫人和二姑娘屋里借来的风扇研究了半天,用绳子一圈圈的缠在轴上,然后迅速拽绳子,迫使风扇飞快转动。这工夫,大公子又将墨翼斋的风扇拆了送来。 主子在欣喜之余又愁容满面:“两个还弄不明白,现在又多了一个……” 程仓翼帮着弄了半晌,搞得满脑门子汗,却也无法达到程雪嫣所说的“一起转动,达到最大风力”的效果。 闺房不能长留,程仓翼只得怏怏离去,临走说是会找人想办法。 碧彤看主子鼓腮撅嘴的鼓捣着,自己半点忙也帮不上,不由叹道:“要是顾三公子在,一定会有办法的……” 顾三公子?顾浩轩? 程雪嫣眨眨眼,对了,她怎么忘了这位发明家了。只是不管他有多大本事,她也不好去找这个人。古代的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何况那个人又是她所谓的前夫?即便放在现代,她也不是“爱情不在友情在”的大量人物,不过她对这个碧彤提起来总是欲言又止的人还是蛮好奇的。 “碧彤,顾三公子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碧彤飞快的掉转目光,手指不自觉的搅着翠蓝的衣带。 怎么又提到这个人了?万一姑娘受了刺激…… “我知道你有顾忌,不过我真是一点都不记得这个人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一个人弄这个也怪闷的,你讲点过去的事,我就当故事听了。” 碧彤仔细的瞧了瞧主子的脸色,果真是一心埋在事业里。 她于是放松了神经,却仍权衡了下轻重。说实话,跟主子讲了不少过去的事,而她最想讲的还是这个顾浩轩,因为…… “说起这位顾三少爷,还真是个招笑的人。”她眨眨眼,不禁笑出了声:“顾太尉膝下有三子一女,全出自顾夫人。说来顾太尉虽然位高权重,却只有一位夫人,姑娘知道是为什么吗?” “难道是顾夫人太厉害了?”程雪嫣头也不抬的忙活着。 “有时我真怀疑姑娘说自己失忆是骗奴婢的。”碧彤眉飞色舞:“顾浩然是长子,头三年就做到了户部侍郎。人都说是因了顾太尉,可也只是私下里讲。顾大公子年轻有为,又英俊不凡,自然妻妾成群……” 碧彤说到这撇了撇嘴:“顾浩仁是二公子。说起顾二公子,那可真是个好人,只可惜好人没好命,自幼就体弱多病,一年里有三百天要躺在床上,除了看书还是看书。就因为他这样,娶妻的时候费了不少事。虽然是太尉之子,可是没有哪家女子愿意嫁给一个病秧子,生怕……我这么说可能不地道,却也是实话。结果二奶奶是扶正的通房丫头,还是姑娘和顾三公子成婚的第二年顾夫人好容易答应下来的。她自然是不满意二奶奶的身份,可又有什么法子?不过二公子和二奶奶都是好人,对下人从来不打骂,可好人怎么就没好命呢?” 碧彤失了会神,又笑了:“顾三公子据说自小就聪明伶俐,刚会说话就会背《百家姓》,稍大些便能过目成诵,最讨顾夫人喜欢。可是顾太尉却经常看他不顺眼,说他不务正业。也是,顾三公子聪明是聪明,但从不往正事上用。顾太尉让他考取功名,他说‘家里已经有了当太尉的爹和做户部侍郎的大哥就已经足够了,没有必要弄得满府的官气’,将顾太尉气个半死。他不仅不读书,还喜欢结朋交友,却多是些无名小卒,还整日里泡在醉花搂……” 声音戛然而止,碧彤小心翼翼的瞅了眼程雪嫣,见其无动于衷,方放心说下去。 “他什么也不做,就是吃喝玩乐,人家就给他取了个绰号叫‘顾三闲’,有时就三闲三闲的叫,他也应,还笑呵呵的。唉,如果他不那么不务正业,还真是个好人。其实为了他,顾太尉没少操心,否则就不会亲自上门求姑娘嫁了去。姑娘当年才十五,老爷本对姑娘有别的安排,姑娘自己也……”碧彤转转眼,如果提起某个人,不知姑娘会有什么反应:“可是这么一来,再加上夫人一个劲的促成,其实她还不是怕将来姑娘压她一头?” “怎么这么说?” “姑娘有所不知,依姑娘的品行,入宫当娘娘不成问题,况那时新皇登基,后位空悬,若是姑娘入宫,那后位怕就是……” 碧彤急忙噤声,侧耳倾听一番,没有发现隔墙之耳,不过下面她极力压低声音:“若是姑娘当了皇后,哪怕只是个妃嫔,那夫人以后入宫就要给姑娘行大礼,她能愿意?况且她自知自己一直对姑娘不好,自然担心姑娘将来得势会报复她,而嫁入太尉府,还是那个谁都认为不会成器的顾三闲,就不必害怕姑娘会位高于她,再有太尉府毕竟是个体面的归宿,这对外人道起来,也不能说她亏待了姑娘,另外,顾三闲虽然也算翩翩公子,可是却让人不省心,如此姑娘的日子一难过,她不就……” 程雪嫣听得心底发寒。以前也觉得继母可怕,对孩子不是打就是骂,却不想除了打骂还可以有如此深邃的算计。婚姻……阴谋……会不会是碧彤多想了呢? “一切也果真如她所愿。姑娘让顾三闲读书,他不肯,让他好好待在家里孝敬父母,他不肯。不仅不肯,还说姑娘和顾太尉一样都是死板的老古董,气得顾太尉用家法狠狠教训了他一顿。这倒好,半月出不了门,不过倒惹出了更大的麻烦……” 024笛语弦思 碧彤眼睛放起光来:“姑娘,你说烟花可以放出牡丹花的模样吗?” 程雪嫣眼皮一跳。奥运开幕式可是燃放出了形态各异的烟花……这个顾浩轩还挺有超前意识的。 “他就趴在后院受罚的小屋里在那鼓捣。当时谁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只道他这次挨打最重,如此安静定是在反思。却不想一日下午,后院突然爆出一声巨响,连地都跟着震了三震。大家吓了一大跳,还以为是大地动,都疯狂往外跑,可过了一会发现只有顾家人都跑到了门外,回头一看……后院冒烟了!于是又急忙往后院跑。中途看到一个全身乌黑的人披头散发的向他们奔来,哇哇大叫。大家以为是大白天见了鬼,急忙四处逃散。那人得谁追谁,把冰彤都吓得尿裤子了。于是不少人抄家伙准备打鬼,可那鬼特灵活,只不过跑了一会突然一头栽倒在地,大家惊魂未定的聚拢上去方发现这乌漆漆的鬼竟是三公子。后来才知道他在研究能放出牡丹花样的烟花,结果把那间小抱厦给炸了,所幸人无大碍,就是有那么一段时间所有人的人包括他自己都得扯着嗓门说话……” 程雪嫣目瞪口呆,诺贝尔的前生是顾浩轩?还是诺贝尔穿越成了顾浩轩? 碧彤忍不住笑,连说带比划的学起当时热闹:“结果气得顾太尉又惩治了他一顿,这新伤压旧伤的足足让他躺了一个月。其实因为这类事他没少挨顾太尉的罚,却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还有上次,他把皇上赏赐的梅花银壶的底也不知拿什么扎的,弄得全是黄豆大的眼吊起来,然后让贴身小厮小喜往里不停的灌水向他身上淋,自己就坐在澡桶里,说是这样洗澡更干净……” 淋浴花洒……程雪嫣一脑门子黑线。 “顾太尉气坏了,说‘那么多的壶在那摆着你怎么单挑这御赐的壶来祸害’?他反说‘这壶和别的壶有什么不同吗?还天天摆在架子上占个地方。既然爹总说它特殊,不如让它干点与众不同的事。只可惜好看不好用,太小,小喜的胳膊都快累折了’,于是顾太尉赶紧把府里贵重的盆壶瓶缸的都找人严密看守起来……” 这个顾浩轩,果真是……怪胎! “还有呢,”碧彤兴致勃勃:“他做了个风筝,大雨天的拿出去放,说是要把天上的闪电抓下来……” 富兰克林上身了?程雪嫣等着听他被炸成方便面的精彩片段。 “结果还没等抓到闪电,他又改主意了,决定弄个大风筝,然后人坐上去,可以像鸟一样在天空飞……” 程雪嫣彻底无语了。 “他花了三个月时间终于弄好了风筝,大家都来看,是个燕子形状,足有一间房子那么大。他就带着一群人去了西南边的揽云崖,说要穿过下面的流岚谷飞到远在五十里之外的夕雨城。姑娘没有出过门,一定不知道那崖为什么会叫揽云崖,因为它特别高,似乎只要一抬手就可以碰到天上的云,而山间早晚都有烟气弥漫,看不清谷底,就算磨盘大的石头掉下去也根本就听不到回响。那天很是轰动,他把自己固定在风筝的中间,计划让人策马拉着粗大的风筝线将他放到天上去,等到他飞起来后就放开绳子。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就等着放这个大风筝了。结果顾太尉闻讯赶到,当即就把他从风筝上拆下来将那差点惹祸的东西踩了个稀烂,又叫一群下人把他塞进车里,又上了锁钉了木条的拉回来,足足关了两个月。只可惜姑娘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们私下里提起他,都……” 碧彤笑得喘不上气。 虽从没有见过顾太尉,但程雪嫣想象着一个在别人面前可以颐指气使的老头却被自己的儿子弄得气急败坏无计可施的场面。可怜的老头……可是谁又能说不是因为他的阻止才导致飞机只能由美国的莱克兄弟发明出来呢? 这个顾浩轩也真够胡闹的,曾经的程雪嫣面对这样的丈夫一定和顾太尉一样头痛加无奈吧。她现在真怀疑他是否在门上开过两个洞,让大猫走大洞,小猫走小洞,甚至是否趴在蛋上孵过鸡…… 这么想着,竟然随口就说了出来。 碧彤一怔,紧接着笑出了眼泪:“姑娘一定没有失忆,否则你怎么知道他搂了十个鸡蛋躲在床上孵?睡觉时压碎了,还不知道,结果第二天早上人被粘在了床上,气得顾太尉又狠狠教训他一顿……” 程雪嫣:上帝,让我们一同石化吧,阿门! —————————————————————————————————————————— 不知不觉已过了三日,程雪嫣已经去了东院的戏台——听音楼做了几次实地考察,又让碧彤用花瓣演习了一次,比较成功,就是浪费了一部分花瓣还得冒险收集,而且现在只碧彤一个剧务绝对是忙不过来的,碧彤却不担心:“姑娘,你忘了,还有大公子呢……” 程雪嫣眼睛一亮,对啊,她怎么把这茬忘了?这里外里的至少会有五个人帮忙,足够了。 在做筹备工作的同时,她也没有忘记最关键的环节——选歌。 和杜觅珍的约定是立夏那日在听音楼表演,由关雎馆所有的女孩子前去观看,若是女孩子们觉得不错,就可以暂时让她去做歌艺先生,然后上报朝廷,待皇上颁旨任命方可正式走马上任。 得到群众认可是成功的第一步,而选歌则是至关重要。 她泡在盛着温热的水的香檀木桶中,头枕着搁在桶沿上的一沓巾子,手无意识的撩着水,看着各色花瓣从指缝间随水滑落,口中适时的哼着小调:“……我像落花随着流水,随着流水飘向人海,人海茫茫不知身何在,总觉得缺少一点爱……” 此刻的她倒真像是随水落花,任意飘零,人地生疏,孤单无依。 只这几句便令人徒增伤感,她不觉住了声,对着天花板发了会怔,竟没有注意到温柔的水轻轻荡着如雪似玉的光滑肌肤,其上水星闪闪,好像点着碎钻,而婀娜的身姿在水的微动下如浣洗的绢纱。 翻过身,下巴枕着巾子,看着摆在一旁的洗漱用具,然后伸手从绘着葵瓣的描金瓷盒里捞出块花形的玫瑰胰子清洗身子。 雕花门上的寒烟翠色窗纱正映着碧彤的影子,不时的晃动一下。 碧彤要伺候她洗澡,她不习惯,碧彤又不肯离开,便在门外守着。 烛影摇动,衬着满室清幽如幻。 唱什么歌合适呢? 脑筋再次转到这个问题上。 歌她倒是会不少,而按照这个时空人的想法,过于缠绵的歌是一定要被否决的。虽然她们心底希望和爱人相亲相爱,可若是明白讲出来那就是不守妇道。 一群虚伪的卫道士! 若是唱具有积极进步意义的,可是对于这些只把心思系在家庭、男人、孩子之上的女人能理解什么是人类的最高理想? 她将一切背景都已安排妥当,目的只是想吸引眼球,造成一种轰动效果,可如今配合背景的歌却左挑右选的不合适。 这本是她认为最好解决的问题,没想到却是最难以决断的。 她烦躁的将整个人埋入水中,看着花瓣在头顶漂浮打转。 一串气泡咕嘟嘟的从口中飘向水面,继而破裂,于水面荡起几个小小的涟漪。 一个轻微的如风拨动蛛丝的声音落在轻浅的涟漪之上,旋转……漂移…… 她立刻从水里钻出来。 笛音……轻轻的,似游移在春夜的梦,拂动落地的帘幔,满怀期待却又犹疑的在雕花栏外徘徊。 她一动不动的听着。 是他,一身胜雪白衣,飘逸如仙的……况紫辰,他又在吹奏那曲《丁香雪》了…… 略带哀伤的优美渐渐抚平了她心底的烦躁。 她伸手去取紫檀木雕花文心兰刺绣屏风上的家常玉兰色寝衣,可是手刚探了一半便停住了…… 又是一个声音,同样是轻轻的,却似带着怯意,和着笛音迸出几个单薄的音节,好像寒梅身旁悄然飘飞的素雪,爱慕着,陪伴着傲吐馨香的梅花,却只是淡淡的,默默的,小心翼翼的隐藏着自己的心意…… 她的手就这样停在那,仿佛被使了定身法般,只是听着笛飞声,筝和鸣,虽是乐器不同,却奏着同样的心曲,结果听起来竟然如此和谐。 水滴顺着湿漉漉的发梢落在水面,声音细微得几不可闻,花瓣便围着那涟漪小舟般摆动…… 整个夜仿佛都被这略带伤感的曲子晕染出一层湿气,如萦在水面上的雾气般弥漫着,而那或深或浅的花瓣则仿佛莲花般于雾中绽放,随着雾气漂浮,若隐若现,幽香细细。有星化雪飘洒,如碎钻般光华流转,纷纷扬扬…… 雪花飘,飘起了多少依恋;雪花飞,飞尽了多少情缘。莲花开在雪中间。多少的希望,多少的心愿,默默等待有情人,但愿情意永不变。雪花片片飞,飞满天…… 《丁香雪》……《雪中莲》…… 丁香簌簌弄飞雪,莲花皎皎望寒星…… —————————————————————————————————— PS:关于更新速度…… 说实话,我一直很羡慕一日数更的作者,因为等待更新的滋味着实难受,可是我偏偏很慢,除了时间问题外,也和智商有点关系。我是属于即便写了一句话,也要琢磨如何讲能更合适的那种磨蹭型,所以只能一日一更,休息日可能会有加更。虽然暂时只有一位朋友说过速度问题,但是我心里总是惦记着,惭愧着。很抱歉,我只能力争发挥目前我可能发挥的水平来弄好每一个字,希望大家不要对我失望,而且我保证完本,并绝不烂尾,否则我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 这几日赶上推荐,谢谢编编,也谢谢前来支持我的朋友。我以为只有小孩子才需要鼓励,却不想自己至今尚未熟透…… 9月19日的PS:突然发现此章于后文存在一个BUG,特改正,竟改了三遍,晕 025多多益善 “姑娘那日要唱《雪中莲》吗?这是什么曲子?奴婢从没听过,姑娘什么时候学的?呵呵,其实奴婢一直有件事情想问姑娘。奴婢跟了姑娘这么多年了,从不知道姑娘会唱曲……” 碧彤立在青玉案旁,一边手挽着袖子研磨,一边不停的发问。 自打和主子一同合作收集花瓣又去听音楼实地考察并做了演习之后,不觉间和主子的距离拉近了许多。虽然她自小跟了主子,算是个贴身丫头,却和程府里的其他贴身丫头一样,对主子要遵守尊卑有别,且丫鬟们特别信奉“祸从口出”,轻易不敢多言,否则被罚事小,被人笑话事大,若是被贬做粗使丫头,那更是翻不了身了。不过主子一向宽厚待人,平日里又少言寡语,只知出神伤感,她也便极少受罚。可自从主子死去活来之后,人变得开朗不少,整个嫣然阁也跟着增色添姿,她也不觉放松了警惕,话也多起来。 程雪嫣自然是不会觉得如此有什么犯上僭越之嫌,只是碧彤每每的提问总让她无言以对,因为她总归不能说她的想法之所以令人觉得闻所未闻全是因为她来自于现代吧,不过幸好…… “顾三公子是不是有许多杂书?” 碧彤手停了停,眼睛突地一亮:“岂止是杂书,他那些古怪玩意……我说呢,姑娘还真是近朱者赤,不过他也算不得‘朱’,呃……” 果真是祸从口出,不过她瞧了瞧姑娘的脸色,并无迁怒之意,因为姑娘正冲着手里的象牙管宣笔瞪眼。 古人干嘛要用毛笔?软趴趴的,自己握笔的姿势也蛮好看,却是一落到纸上就打哆嗦。软笔不是没用过,不过化妆还行,写字绘图就…… 程雪嫣本想画一张演出服的图样,可弄了半天却只在宣纸上弄出大大小小一堆墨迹和几条弯弯曲曲粗细不一的线。 碧彤也瞅了会姑娘的杰作:“姑娘原说要画衣服样子,却原来是要画梅花啊……” 程雪嫣的脸色便分外难看。 “姑娘真是和顾三公子学了不少,顾三公子的画可是千金难求呢……” 碧彤摇头晃脑的啧啧着。 “他画得很好吗?”程雪嫣瓮声瓮气的问道。 “嗯,”碧彤连连点头:“画的牡丹连蜜蜂蝴蝶都能引来呢。有次,他的贴身小厮小喜把他画的一只杜鹃剪了放在笼子里,结果就有只从杜鹃外面飞来拼命的撞笼子要救它出去。更绝的是他画了张美人图,只是个背影,王员外却非说那是个真人,央他把人交出来,只求看一眼。不过是张画嘛,王员外却当了真,三天两头的来找他要人。顾太尉发现三公子又惹了祸,大骂他不琢磨如何考取功名却把心思都用在了这些个闲事上,气得要把他的手打断……” “不如就画张正面的送给那个王员外,让他解了相思就算了……” “可不是?不过三公子怕他看了正面更要麻烦了,就想了个绝招……” “什么绝招?” 碧彤神秘一笑:“他将那美人画成了麻子脸……” 她忍俊不禁:“害得王员外大病一场,过后再也不提此事了……” “这三公子还真是有办法的人呢。” 程雪嫣完全没有注意到碧彤脸上的钦佩之色,只是自言自语的看着手中的毛笔,突然眼睛一亮:“有没有鹅毛?” “什么……鹅毛?”碧彤的心思一时没转过来。 “对,去给我弄根鹅毛来,不,两根……不,有多少都拿来吧,要完整的,最好是翅膀上的长羽……” “姑娘要鹅毛做什么?” “别问那么多,等你找来就知道了。” “是,奴婢这就去。” “等等……” 碧彤转身垂首听候吩咐。 “以后别总奴婢奴婢的,听着别扭。” 碧彤睁大眼睛,语无伦次:“那我……不,奴婢怎么可以……大家都……” “对,自称‘我’就很好……” “奴婢……呃,我……不,碧彤知道了……” 碧彤手足无措间终于采取了个折中的作法,又屈了屈膝,方诚惶诚恐的出去了。 程雪嫣叹口气,太多思想早已根深蒂固,要想改变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她拈起斜搁在瓷砚上的徽墨,无意识的看着上面浮雕着的松鹤图案。 很快的,楼梯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细竹帘一撩,碧彤攥着一大把鹅毛进来了,小脸红扑扑的,眼中闪着兴奋的光。 “姑娘,你看!”她喜滋滋的将鹅毛铺了一桌子。 “怎么这么多?” 程雪嫣吃了一惊。她的确讲究多多益善,可这也太…… “阿嚏——”她有点毛类过敏。 “姑娘猜猜这么多鹅毛是谁给的?”碧彤眼睛亮晶晶的。 “谁?”程雪嫣拿帕子挡住鼻子。 “唐嬷嬷。” “那又是谁?” “姑娘忘了?就是几日前跪在嫣然阁里求姑娘不要赶她出去的那个唐嬷嬷啊……” 程雪嫣眨眨眼,的确有这么回事,那天替碧彤出气训斥了唐嬷嬷,她怎么会反过来讨好自己? “姑娘,你就得拿出点颜色给他们看看,否则他们真就拿自己当主子了。你看,”碧彤将羽毛一根根摆好:“我刚刚去后厨打听今天是否买了鹅,那唐嬷嬷隔了两个锅台就喊我,简直是飞过来的,亏她长那么胖。然后将手使劲在衣襟上蹭了蹭方拉住我的手,问长问短,说姑娘如果短了什么就问她要。她最近研究了几个新菜式,到时先送来给姑娘尝尝。” 碧彤学着唐嬷嬷的样子一口气说下去,然后缓口气:“我差点插不上嘴,好容易等她停了停,我就说我是来要鹅毛的。她那眼睛都要笑得没影了,一个劲说‘是姑娘要吗?这好办,这好办……’然后就奔鹅笼去了。这哪是她的活啊,可是她都没让圆子插手,直接将鹅从笼子里抓出来拔毛,把那鹅弄得伸直了脖子惨叫。我说姑娘只要翅膀上的羽毛。多亏我说了这句,否则那鹅就全秃了。结果她把笼子里的八只鹅逐个抓出来拔毛……” 碧彤难掩得意:“走的时候她又送出大老远,就差点亲自把鹅毛送过来了……” 程雪嫣摇头苦笑。人真是种奇怪的生物,有时你对他好,他拿你当傻子,处处踩着你;你对他不好了,他倒觉得你是个人物,时时捧着你。 她拈起根细长鹅羽,让碧彤取了剪刀,比量一番,对着羽管斜剪了一下, 碧彤见她拿着那尖端去蘸墨,忙取了白玉水注往砚台里倒了点水,又研了研,然后看那蘸了墨的羽管在宣纸上画了清晰的一道线。 “成了!” 她曾在剧中看到外国人用鹅毛笔,也不知其构造,此番只是试了试,竟然成功了,虽然画东西仍有些费劲,还得时不时的蘸墨,但至少手不抖了。她兴奋的一挥手,结果墨汁飞了出去,在好奇观看的碧彤脸上点出一串黑珍珠。 “别动!” 碧彤正要擦,被她急忙制止。 仔细观看一番,又在上面加了几笔,结果一支寒梅旁逸斜出傲雪而放,令碧彤秀气的脸增添了几许英姿。 碧彤对着镜子瞅了半天也没瞅出个所以然来。 也是,这个时代的人应该对人体彩绘没感觉吧,而且更麻烦的是,晚上碧彤几乎以脱了层皮的代价才将那图案洗去。 耗时两日,终将图样绘好,找来碧彤。 “你知道府里人的衣服都由什么人裁制吗?” “虽说都会女红,可主子的衣服多是到外面一家裁云坊去做,那家手艺极好,价钱却很高,所以只有官宦人家才会去。而我们下人的衣服只有过年的时候,如果主子开心了,会送到裁云坊去做,但是更多的时候是我们自己动手,或是拣了主子不要的衣裳穿,当然,都是七八成新的,不过得稍稍改一下,否则就有僭越之嫌。有个别得脸的丫头也会去专门的制衣坊,就是没有太大名气手艺却很好的那种……”碧彤对着图样看了半天:“姑娘这衣服应该送去裁云坊,不过手工费至少得二十两银子。” 她为难的皱了皱眉:“姑娘可能忘记了。姑娘未出阁前每月会有三十两银子的进账,是府内女眷的十两月例和关雎馆的二十两薪俸。现在还未到月初,月例还没分下来。而姑娘暂时也没有去关雎馆,所以按夫人的说法,这月例能不能发过来还是个问题……” “我就没有点……私房钱?” 一套衣服就要花掉近一个月的月例,古代的消费水准还真够高的。 碧彤苦笑:“姑娘忘了?姑娘每月剩下来的银子都送去甘露寺添了香油钱,哪还有……” 佛祖啊,你一定要保佑我!程雪嫣祷告上苍。 “姑娘若是急用钱,只有拿首饰……” 去当? 她打开妆奁,拿起这个,难舍,掂起那个,难分。 “其实倒有个不用花钱的法子……” “你不早说?” 程雪嫣立刻“啪”的扣上妆奁。 “就是……” “就是什么?” “去找一个人,只是她这个人……不怎么好说话的……” “谁?” “黎妍。” 026铃兰暗香 程雪嫣立刻想起那个裙子上绣着一串栩栩如生的凌霄花的漂亮女人,她也注意到碧彤提起这个名字时并未再后面加“姑娘”或“先生”的称呼,正如杜影姿在介绍她时神色间带着刻意的掠过。 “若讲女红,在帝京数第一的就是这个黎妍,只不过……”碧彤眨眨眼,像是怕被人听到般凑到她耳边低语:“她的出身不好。” 程雪嫣露出怀疑神色。 碧彤是个藏不住话的人,不用上刑,就自觉自动的全招了。 “她本出身青楼……” 这一句就让程雪嫣彻底明白了。 “也是个唱曲的,虽是卖艺不卖身,而且只一年就被齐侯爷赎出来做了五姨娘。只可惜她福薄,第二年就守了寡。当时她一进门就受到专宠,这侯爷一死,其他的妻妾们岂能容她?就借分家之名而她又没有儿女将她赶了出来。她这人似是之前就料到这一步,存了一些私房,就在外置了所房子。关雎馆是皇家女学,教的是琴棋书画,可是这女子之根本的女红也不可缺。在招女红先生的时候,她也跟着许多女子一同参选。缝纫、刺绣、鞋帽、编结、剪花……样样领先。可就因为她的出身,老爷夫人一直没有定下她来。可巧考面花那日是端午,先皇也是个爱凑趣的人,就让老爷将参选人裹的粽子送进宫里给妃嫔们尝鲜。结果下午就传出话来,宣做‘九子粽’的那个进宫,竟然就是她。不得不说她心思灵巧。一串九子粽,大的在上,小的在下,形状各异,个个精巧。她又别出心裁的做了九种口味,甜茶的,蜜枣的,绿豆鸡蛋的,香芋的,五豆棕、五色棕,八宝粽,鱼香荷叶的,百果的,用了九种颜色的丝线扎成,煞是好看。九子粽大多用来送给亲朋好友,而此番进了宫,‘粽子’……‘中子’,便应了那些妃嫔渴望得子的心思,于是她就这么顺理成章的成了女红先生……” “距离端午还有多久?”程雪嫣的肚子开始有了反应。 碧彤也咽了咽口水:“姑娘,还没立夏呢。” 程雪嫣便有些懊丧。 “其实我也只是听说,黎妍可不是轻易做东西送人的,连老爷夫人都不曾受过她的礼。所以我说她的女红虽好,姑娘若是求她办事,还不如想法子借点银子去,其实二夫人那边……” “咱们还是到黎先生那边走一走吧……” “啊……”碧彤石化。 —————————————————————————————————————— 黎妍自己置了套不大的宅院,在城西,却因距关雎馆有些远,除了同女孩子们每月一次的返家,平日里都是住在程府北侧的一套小院落里。 三正两耳的院落,收拾得极为清幽雅致。 院中遍植铃兰,正是盛开的时节,白色的花小钟般串串倒垂,晶莹如玻璃雕就的铃铛。微风吹过,轻轻摇摆,仿佛就要碰出一曲散碎铃音,却只是摇落醉人香郁,轻飘院中。 如此倒很象黎妍,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却总在关键时刻让人眼前一亮,令人为之折服。 不过此刻黎妍并不在玉铃楼,她在关雎馆外面专为先生设置的休憩室——驻芳汀,坐等代真结束画艺讲习,她便可以去教授女红了。 碧彤早就熟悉时间和课业的安排,也告知了程雪嫣:“姑娘,不如去驻芳汀吧,反正她还要等上好久代先生才会出来。代先生总是爱啰嗦,有时将黎妍的讲习时间都挤没了。姑娘若是在这等,还不知她什么时候会回来呢,况且今天又是女孩子们返家的日子,搞不好她直接就从那边走了……” 程雪嫣迟疑了片刻,还是决定留在玉铃阁。 她有自己的想法。 她不知曾经的程雪嫣如何,自己和黎妍可是并无交集,此番有事了,方急吼吼的去寻人家,对己对人都不尊重,况其正忙着正事,若用闲事打扰很无礼貌,也易引发反感,事情就更难办了。而在此坐等,取的是程门立雪的恭敬诚恳之态,凡事有礼在前,黎妍即便再难以接近也不会就此挑出什么毛病,如此就算是求人不成,也会留个好印象,况且她对黎妍感觉很特别,总觉得她就像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外表冷淡,实际内心火热,只是生活在这样的环境,暴露内心就容易受到伤害。许多人都是这样,为了保护自己而套上一层层的假面具,只希望戴在脸上久了,不要迷失真正的自己便好。 太阳在飞翘的檐角挂了一会,终于滚落到粉墙上了,将金纱斜斜的铺了满院。 碧彤又打了个呵欠:“姑娘,黎妍应该不会回来了,咱们还是走吧,晚膳的时间就要到了。” “你若是累了就先回去,我再等一会。”程雪嫣走了两步。 在外面站了一个下午,整个人都有些发木了。 “我就说直接去关雎馆找她,她又不是什么高级人物,却要姑娘等。就算要等也进院子里去坐坐,姑娘却偏要站在外面,真是……”碧彤又困又乏的一肚子牢骚。 “我是有私事求她,在这等等也是应该的,怎可耽误她的正事?况且这毕竟是人家的院落,咱们不请自到已是无礼了,怎可更无礼的未经允许便进入私家宅院?” “什么私家宅院?还不是程家赏她的?我说姑娘你也太拿她当回事了,她不过是……” “碧彤,”程雪嫣脸色严肃起来:“你不喜欢唐嬷嬷,现在怎么竟犯起了她拜高踩低的毛病?不管怎样,黎先生都是关雎馆的先生,即便她不是,但单凭她靠真本事来养活自己就值得人钦佩……” “姑娘……” 碧彤臊得脸通红,正待说什么,却只听得一个柔美的声音传来。 “这玉铃楼平日里门可罗雀,今日却来了贵人,而我尚不知晓,劳贵人久等,真是失礼了……” 程雪嫣一转身,只见黎妍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正对着自己盈盈一福。 今天的她穿着浅紫色衣衫,外罩玉色烟萝轻纱半袖,裙子是绿底五色锦盘金彩绣绫裙,素淡的玉铃楼因了她的出现而鲜亮起来。 “都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大姑娘此番来访,定有要事吧?” 黎妍不待程雪嫣还礼便起身,姣好的面容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既然她如此开门见山,程雪嫣也不便绕弯子,况这本就不是她所擅长的。 她从袖袋里取出衣服图样:“其实是想劳烦黎先生帮我看看这件衣服……” 黎妍接过来瞟了一眼,不觉目光发亮:“大姑娘真是心思巧妙,这衣服样子我就是花上三年也想不出来呢。” 程雪嫣脸微热:“我也只是会画而已,此番来……” 的确,前世的她设计的图样总是令老师赞不绝口,实际操作就出问题,她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你是想让我帮你做出来?”黎妍眉梢一挑,头上珠钗的晶莹流苏随之闪出一串耀眼。 真是响鼓不用重锤敲,明人不用细点拨。 “我知道你很忙,这件衣服若是做起来极是耗时耗力,本应送到外面去裁,可是我……”程雪嫣不习惯向别人哭穷,可这的确是事实。 “我知道,”黎妍爽快的打断了她的为难:“你这衣服还真不能送到外面去,那裁云坊若是得了样子一定会做出许多件来卖个好价钱,到时你在立夏那天再穿上可就不新鲜了……” “你怎么知道我的打算……” 黎妍抿唇一笑:“姑娘何必明知故问?” 她叠起图样随意放进袖袋:“既然姑娘不嫌弃我手艺粗鄙,我就替姑娘办了此事……” “啊……” 程雪嫣和碧彤异口同声的惊叫,她们没有想到黎妍竟如此轻松的答应下来。 黎妍笑笑:“三日后姑娘便来取吧。离立夏还有十日,我也很是期待姑娘能一展歌喉呢。” 语毕,微施一礼便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碧彤一直在纳闷:“怎么会如此顺利,她该不会有什么阴谋吧?” “可能是因为同病相怜吧。” 程雪嫣望向夕阳的最后一星光亮,略有失神。 —————————————————————————————————————— 场地有了,道具有了,服装有了,就差配乐了,总不能清唱吧,音乐在烘托气氛上可是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 程雪嫣在屋里转了几个圈:“碧彤,秦姑娘在哪?” “姑娘找秦先生做什么?” “她不是教习琴艺吗?我想……” “姑娘是想请她弹曲伴奏?” 碧彤是个聪明的丫头。 “总不能让我清唱吧,怪无趣的。” “姑娘的想法不是不对,只是找她……”碧彤面露为难。 “她又怎么了?” “我也说不好,”有了黎妍事件的教训,碧彤不敢多言,况且关于这位秦姑娘的事还真是不好多说:“不过姑娘怕是请不动秦姑娘。” “碧彤,能不能不只要我提起个人来你便说不好请?” 连最难以接近的黎妍都轻易攻克了,何况这个秦孤岚?况且她对这个长得和自己有几分相似的女子很有好感。见面三分亲,不过是请她帮忙伴奏,何难之有? 于是由碧彤引着,踌躇满志的向微岚阁进军。 027意料之外 微岚阁可能是除了程家的姑娘们所住的院落外最为惹眼的一处庭院了。 外墙一律爬满了羽叶茑萝,只是花期未到,无法欣赏或红或粉五角星般密麻麻点缀其上的繁盛花事,不过叶子丝丝的舒展着,随风摇曳,也很好看。 院内有个较大的花坛,周围又围了几个小的,布局竟和馨园有些相似,其上遍植月季,品种很多,已入花期,正跃跃欲试的开着,白的粉的黄的红的橙的蓝的还有复色的,好不艳丽,不愧有“花中皇后”的美誉。 她们进门时,秦孤岚正在花丛中立着,朵朵鲜花衬得一身芙蓉色缂丝衣裙的她恍如仙子。 见到她们,竟似丝毫不觉意外,只是一笑,仍如初见般矜持,随后款款移出花坛,由丫鬟在外面圆桌上摆了茶,邀程雪嫣共饮。 程雪嫣没有注意到碧彤直皱眉头,她只是琢磨着如何向秦孤岚开口。 秦孤岚一派高雅风范,连捏着细瓷茶盅的手指都摆得极是位置,翘得恰到好处。程雪嫣的做派自然毫不逊色甚至更多了几分风韵,却总隐隐觉得有种压迫之感。虽然满院花香袭人,紧张的气氛却像一张看不见的网渐渐盖过来。 “姐姐今日来此有何贵干?”秦孤岚放下茶盅,细声细气的开了口。 在关雎馆教习的姑娘们都以“先生”相称,秦孤岚却叫程雪嫣为“姐姐”,颇有亲近之意,可是程雪嫣却莫名的不自在。 “你大概也知道吧,立夏那日我就要在听音楼演出了,我想请秦姑娘帮个忙。”程雪嫣一向直言不讳。 “姐姐真是说笑了。姐姐在听音楼要做什么我怎么知道?我一向只管教习琴艺,其余的……”她手中拈着朵粉色月季把玩着:“不知姐姐要妹妹帮什么忙?” 话已至此,程雪嫣只觉再说无益,可对方偏又问起。 “只是想烦劳秦姑娘帮忙伴奏……” “伴奏?”秦孤岚睁大眼睛,长长的睫毛闪了闪,突然笑起来:“姐姐说的是哪里话?就凭妹妹的技艺怎么配得上给姐姐伴奏?姐姐唱的是天籁之音,若是配上妹妹这俗不可耐的琴技,岂不污浊了姐姐的本事?” “秦姑娘真是过誉了,我尚未开唱,秦姑娘怎知是天籁之音?”程雪嫣脸上仍在笑,心里却开始冒火了。 这个秦孤岚说话如绵里藏针,不知揣的是什么心思。 “姐姐真是谦虚。试问帝京哪个不知道姐姐?程尚书的掌上明珠,十三岁就被钦点为关雎馆的闺礼先生,十五岁便被顾太尉亲自求去做了三儿媳。姐姐一向是琴棋书画方面的佼佼者,怎么突然要妹妹帮忙?真是折杀了妹妹了。妹妹私下认为姐姐自弹自唱最为妥当,若是别人插手,岂不夺了姐姐的风采?况就算姐姐不用伴奏,其实根本就不用开口,端的往那一坐,就足以颠倒众生了。妹妹自知姐姐用心何在,就不去画蛇添足了……” 程雪嫣憋了一肚子气从微岚阁出来,一路走得飞快。 碧彤自知主子生气,也不敢做声,只是一步不落的紧跟其后。 行到嘉巽园时,里面传来的一阵争吵引得二人慢下脚步。 “……绮彤,今天大公子不回府,你打扮成这副模样给谁看呢?” 听声音像是杜觅珍的贴身丫鬟幼翠。 “我穿什么和大公子有什么关系?” 绮彤的声音有些低,且头一低,疾走两步,打算绕过幼翠。 “急什么,敢做就要敢当!”幼翠臂一伸便拦住她:“我问你,大公子佩的那个锁绣纳纱的衿缨是不是你送的?” 绮彤楚楚可人的脸涨得通红,也不回言,挣开幼翠便走。 “不说就是默认了!” 幼翠和绮彤个头相当,却比她粗壮一些,所以轻而易举的就把绮彤揪了回来。 “啧啧,瞧瞧,这小模样长得……”幼翠围着绮彤边上下打量,边做摇头叹息状:“只可惜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想给大公子做妾?你是不是还想当奶奶啊?” “幼翠,你怎么……” “‘胡说’……是吗?我胡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幼翠突的恶狠狠起来:“你自打一落地就是个水性杨花的货色!刚进府就去讨好大姑娘,你就知道大公子最疼大姑娘,想近水楼台先得月对不对?真想不到,你当时不过是个七岁的丫头,竟有这份心思……” “是夫人让我去的……”绮彤的声音已经开始颤抖。 “夫人?夫人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水性杨花的人!还好后来三姑娘将你要了去。你呢?就知道耍小聪明欺骗老实的三姑娘,哄得她将不少好衣裳送了你,然后你就穿到大公子面前卖弄……” “我没有!” “你还敢顶嘴了?”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躲在垂花门外的程雪嫣就要冲进去行侠仗义,被碧彤死命拽住。 “我告诉你,别仗着有几分姿色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你一个丫头,主子想把把你配给谁就配给谁,岂容你自作主张?给大公子做小你想都别想!不过你既然这么想嫁,哪日我跟夫人说说。对了,城门边开杂货铺的钱老板几日前刚死了老婆……你也别觉得委屈,填房好歹也是正房,不比给人做小强?再说,你要清楚自己的身份,别心比天高……” 绮彤哭着跑开了。 幼翠恨恨的跺了跺脚,啐了一口。 待见幼翠远去,碧彤方放开捂住程雪嫣的嘴的手,跪下:“奴婢求姑娘责罚。” 程雪嫣狠喘了几口气:“责罚?好,知道错哪了?” 碧彤面色沉静:“奴婢不该拦着姑娘。” “你还知道啊?说,你是怎么想的?难道就眼看着别人受欺负?” “奴婢是不想看到姑娘受欺负。” 程雪嫣一怔:“你在说什么?” “姑娘,”碧彤跪得直直的,抬起眼看她,目光毫不躲闪:“幼翠是夫人的贴身丫鬟……” 程雪嫣开始明白了。 “姑娘若是帮了绮彤,就得罪了幼翠。得罪了幼翠就等于得罪了夫人,她纵然是个下人,却是夫人身边的红人,姑娘应该不会想在这个时候让夫人不开心吧……” 程雪嫣不由捏紧了拳头。若是在当时想到这一点,她是不是仍旧会义无反顾的冲出去? “你……起来吧。” 碧彤也不推辞,起身拍了拍裙上的灰土,过来扶住程雪嫣:“姑娘,其实这种事你管也管不来。主子有主子的规矩,下人有下人的规矩,他们犯了事,自有该管的人管。若是擅自插手,人家不但不感谢你,倒觉得你好欺负……” 碧彤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从未见过哪个公司的董事长亲自去找一个初级员工的麻烦,总是有本部门的主管负责处理。如果纡尊降贵事事亲恭,反倒让人瞧不起。 她不禁对碧彤刮目相看,这个仅十九岁的小丫头竟有如此老到的认识,难道就是因为长期生活在程府的缘故?若是这样,足见程府远比自己看到的复杂。而碧彤……如果她不心向着自己,结果又会怎样? 碧彤倒没注意到主子在想心事,只是兀自说着:“她们之间的矛盾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仅我就碰到好几次了。岂止是绮彤,妙彤、盼儿……哪个没挨过幼翠的骂?” “都是因为哥哥?” “可不是?”碧彤气呼呼的:“都想着给大公子收房做小,都想着飞上枝头变凤凰……” 这个哥哥,还蛮有女人缘的,也难怪,程仓翼高大魁梧又帅气,还有着一股子冲劲,想不招女孩子喜欢都难。啊,她为有这样一个哥哥而感到骄傲、自豪! “你呢?” 突如其来的一问,令碧彤登时红了脸:“姑娘,你在说什么呢?” 不管怎样,她还只是个十九岁的女孩。 “没说什么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难道就不想为自己找个好归宿?” 程雪嫣说的也是心里话,在这样的时空,女人一生的期望就只是个好归宿了。 碧彤有片刻的失神:“我们不过是做奴婢的,等哪日主子用不到了,配了什么人,就跟什么人过日子罢了。” 这就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吗? 程雪嫣顿感神伤,一个好端端的女孩子,只凭着别人的心思就跟了一个她可能根本不喜欢的人过一辈子,她的无奈可有人懂?或许到了最后,也只剩下认命了。 “我虽是主子,可是你自小跟着我,也知道根底。我不认得什么人,怕是不能很快的将你许了去,而我身边就只有你,不存在‘用不到’的问题,若是将你留了许久,你会不会怪我?” 此番话极是诚恳,却也透着暗示,要碧彤明白自己是极依靠她的。 若想让别人真心对你,首先要让他觉得自己在你心中很重要。 碧彤果真大为感动,几欲立刻跪下,却被程雪嫣拦住。 “姑娘,碧彤愿一辈子侍奉姑娘!” 这话程雪嫣在电视上也没少看,说时极是真挚,不过女大不中留啊。 028来历不明 她也实话实说:“我怎能耽误你一辈子?待过段时日境况好了,我一定为你寻个如意郎君。” 碧彤羞得脸通红:“姑娘又取笑我。” “你看,脸都红了,莫不是已有了意中人?” 碧彤脚一跺,立刻就要指天发誓。 她忙拦住:“没有就没有,怎么还认真起来?好啦好啦,咱们先把这事放放,跟我说说她们到底是怎么回事?绮彤怎么会是我的丫头?” “姑娘有所不知,初进府时,绮彤是和我一同分到姑娘房里的。过了两年,绮彤出落得愈发好看。三姑娘因为有夫人宠着,凡事都求最好,然后就将她要到自己房里,调了冰彤过来。”在提到冰彤时,碧彤的嘴不自觉的撇了撇:“不过之后没多久三姑娘就后悔了,因为绮彤越长越水灵,而她又是那样个事事要强的人,却死活漂亮不过一个丫头,结果一看到绮彤就有气,可如果再送回来又不甘心,派了别的房里又怕人说她小心眼,于是就把气撒到绮彤身上。不过表面上又是对她极好的,三姑娘总是做衣裳,那些半新不旧的便给了她穿。绮彤人长得好,什么衣裳穿她身上都好看,自然会招人嫉妒。还有人不怀好意的说,她穿上三姑娘的衣裳,比三姑娘还像官宦人家的女子呢,结果……” “那她和哥哥……” “这个我可不敢说,不过大公子身上那衿缨确实是绮彤前几日绣的,那天我去找她借花样子,亲眼看到她的针线笸箩里放着的……” “这么说幼翠所言也并非空穴来风了……” “幼翠看谁都像贼。姑娘,只有贼才总担心别人会偷自己。我也不怕把这话跟你说了,她一门心思的想跟了大公子,怎奈大公子偏不理她,她便找了别人出气,但凡哪个丫头和大公子说了一句话,哪怕一个眼神,她都要折腾人家一番。大家都知道她的心思,可是谁让人家是夫人身边的红人?所以只得把气咽回肚里。不过看她最近的张狂劲,怕是夫人已经有意将她许给大公子了……” “那可怎么办?”程雪嫣急了。 这个幼翠她是极不喜欢的,不仅是因为她是杜觅珍的贴身丫头,关键是刚刚的所见所闻,难道让英武不凡的程仓翼忍受这种俗物?还有她的模样,自己倒不是以貌取人,关键是她总摆出一副颐指气使的架势,照碧彤的话说就是还真拿自己当主子了,可事实上不就是狐假虎威吗?这种人,再修十辈子也配不上她人见人爱的大哥。 “能怎么办?夫人决定的事,其实无非是想……” 碧彤摇摇头没有说下去,程雪嫣不会不明白,杜觅珍无非是想借用幼翠牵制程仓翼,这样程府就更是由她一手遮天了。 人心不足蛇吞象。是不是只要是人,就永远无法感到满足?难道不知道站得越高跌得越狠? 程雪嫣突然很想让程府遭遇一场劫难,好看看这些贪心的人会是怎样的仓惶,不过立刻想到自己目前也是程府的一份子,若是程府遭了难,自己也跟着玩完,于是赶紧暗自祷告上苍原谅她一时的冲动。 虽是不忿,但以目前的实力,也只能暂时依靠杜觅珍以谋求日后发展,可是现在连个配乐都搞不定还发展什么啊? 她气恼的扯下挡在眼前的树叶。 “姑娘是在为伴奏的事发愁吗?” 碧彤绝对是个善解人意的丫头。 “想不到那秦孤岚……” 程雪嫣一想起在微岚阁碰了个软钉子心里就泛堵。 “见她竟然不请姑娘进屋坐坐我就有气。唉,也难怪,若是姑娘还记得过去的事今天就根本不会去找秦姑娘……” “过去……什么事?” 刚刚一番谈话,碧彤自知姑娘已经将她当做心腹之人,有些话也不便隐瞒,况且,这本就是姑娘曾经知道的。 “姑娘被钦点为闺礼先生的头一年,老太爷仙逝,老爷按例回乡丁忧,本应三年,却只半载便被先皇召回,因先皇年事已高,恐有不测,就把这些个朝中重臣召到一起商议立太子之事。老爷回来的时候带回一个人,就是这位秦姑娘。当时大家一见秦姑娘,都惊呼和姑娘太像了,简直就如同孪生姐妹。姑娘若是记得当初,会发现这些年过去,秦姑娘的模样也有了变化,现在只是和姑娘眉眼间略有相似了。既然相像,就难免猜疑,许多人都认为……” 碧彤咬咬嘴唇,有些为难,毕竟主子的事下人是不好乱讲的。 “以为什么?以为我和秦姑娘有血缘之亲?” “姑娘,这可是你自己说的。”碧彤松了口气:“不过大家也不敢十分肯定,因为秦姑娘和姑娘年纪相仿,而那时老爷和死去的初夫人情深意笃,怎么可能……有人打听秦姑娘的来历,听老爷说曾是在一个农户家收养的,农户想把她卖进青楼,正被老爷赶上,见她和姑娘有几分相似,就动了恻隐之心买了来。可也怪了,既然是买来的,就应该和我们一样做丫头,怎么来了就安置在微岚阁内?她本名秦芳,还是老爷将其改作孤岚。夫人也为此犯寻思,只怪老爷回乡丁忧时正赶上关雎馆初建不久,怕被外人算计了去,自己只得留在帝京坐镇,却没想到……自此,秦姑娘的来历让大家犯了不少寻思,她自己又说本是出自书香世家,因父母双亡,然后认了老爷做义父。可是‘义父’这称呼还从来没听她叫过。但是因她自打来此就高人一等,老爷又请了帝京最好的琴艺先生教她古筝,于是姑娘出嫁那年她就成了关雎馆的琴艺先生。老爷待她如此,结果大家更觉她与众不同,甚至有人认为……” 此话若是出口则是大逆不道了。 “认为什么?” 碧彤转过身去,翘脚摘了朵半开的梨花,若无其事的说道:“人都说姑娘和很像仙逝的夫人……” “你是说……” 程雪嫣脑筋转了两转明白过来,难道她就要多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小妈? “我可什么也没说。”碧彤急忙将花插到程雪嫣发髻旁,笑道:“姑娘簪了这花更美了。” 但凡被说中心事,必要顾左右而言他。 程雪嫣心里这个滋味真是难以描述,一个杜觅珍就对她如此,再加个风华正茂的秦孤岚…… “爹对她这样看重,夫人怕是容不了她吧?” 想必杜觅珍早就得知真相,那么秦孤岚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哪有?”碧彤夸张的睁大眼睛:“夫人对秦姑娘可比对姑娘好。” 难道对付情敌最好的方法不是抵抗而是联合? “秦姑娘对姑娘是不冷不热,不过对夫人可是热情呢,明里称夫人,背地叫干娘,逢年过节就送些和时宜的礼物,平日里也常去探望,姑娘知道是为什么吧?” 程雪嫣的指甲抠着干硬的树皮。 她怎么会不知道,世上就有那么一种人,于自己有用的就拼命巴结,而对自己无用的就视而不见。只可惜自己没有早了解这个人,否则也不至于热脸贴了冷屁股。 “说实话,若不是因为她,姑娘的日子或许还会好过些……” “我和她也没有什么利益冲突,怎么会……” “她那肠子弯弯绕绕的,谁知道在想什么?” 女人心,海底针。女人都弄不懂的女人,真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做的。 只是生气归生气,伴奏问题不解决始终是个大问题,不过这工夫她倒想起一个人来…… 况紫辰,若是同他讲,他一定是会鼎力相助的吧…… 一想到这个人,她便有些激动,不过还有一点不自在,自己也不明白是为什么。 “其实姑娘与其间为今天的事烦恼,不如去找二姑娘……” “雪曼?” “唉,姑娘一定忘了,二姑娘的琴也练三年了,虽然比不得秦姑娘,却也深得高师真传,况二夫人和二姑娘对咱们这边一向以礼相待。而且说句可能让姑娘不大高兴的话,秦姑娘说的也有几分道理。”见程雪嫣眉毛一立,碧彤立刻解释道:“我是说她虽然拒绝,倒是帮了咱们。秦姑娘琴艺高超,远近闻名,若是那日大家只顾着听她弹琴反而会忽略了姑娘的歌声,岂不是弄巧成拙?到时究竟是谁彰显了谁,又怎么分得清呢?” 程雪嫣眼睛一亮,还真是这么个道理。常言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脸上不觉露出一丝笑意,却又忽的转向碧彤:“你这小丫头说起话来条条是道,是跟谁学的?” 碧彤羞赧垂头:“姑娘忘了,自小姑娘便教奴婢读书写字。奴婢不才,只侥幸沾得姑娘几分仙气……” 程雪嫣扑哧一笑,这小丫头的确会说话,连马屁都拍得恰如其分。 “和我就不用客套了。” “奴婢说的是实话。” “你又忘了,在我面前不要说什么‘奴婢’……” “是,奴婢,呃……碧彤知道了。” 029野菊素心 漫雪阁,一派清雅,只有一株玉兰倚墙而绽。地面则满铺着随处可见的小野菊,白的居多,一眼望去倒真像下了一层雪。 程雪嫣进门时,正听见一个古筝的单音带着一丝孤落飘散于清淡的香气中。 还是程雪曼的贴身丫鬟妙彤先看见了她们,赶紧迎出来屈膝见礼,然后亲自搀着程雪嫣进门。 倚门打盹的小丫头见有人来,连忙进去通报了。 于是当程雪嫣进门时,已有青花缠枝的茶盏泡了茶搁在梨花案上候着,程雪曼也从古筝后面移出身来,就要屈膝见礼。 程雪嫣急忙扶住。 虽然这些不过是寻常礼节,也是必须的礼节,可是她受不了此种热情。 “姐姐请坐。” 程雪曼今日穿着家常的芽黄轻衫,配湖蓝的轻绉裙,髻上仅斜插一支白玉兰,整个人正应了这漫雪阁的清淡。虽是素,可相比于程雪嫣的青衣青裙只带了根苍白的银箔珠花已是很有春意了。 程雪嫣又难免为自己的打扮叹息,想着回去一定要好好给碧彤上一节形象设计课。 “我这边少有人来,也没什么好茶,只望这雨前龙井姐姐还吃得顺口。” 是谦虚还是炫耀? 但见程雪曼淡淡的笑意,程雪嫣选择了前者。毕竟程府不同于普通人家,就连她这个来自于现代化都市的人,有些东西也是没有享受过的。 那边妙彤已经知趣的将两个伺候的小丫头遣走,自己又挽起碧彤的胳膊亲热道:“姐姐今日怎么有空来看我?” 门外只传来句碧彤的半句“你倒会想……”就了无声息了。 程雪曼拿着盅盖轻轻拨着盏内浮茶:“姐姐此番来是有什么事吧?” 经了秦孤岚不软不硬的拒绝,程雪嫣的自信大打折扣,虽然碧彤一再说二姑娘人很好,很好说话,她在开口前仍是有几分犹豫。 她望向窗外,有意无意的问道:“你的院里怎么栽了这么多小野菊?” “人既然平淡无奇,也无需用花来装点了。” 耳边传来程雪曼淡淡的声音。 程雪嫣忽然觉得此问倒引发了不快。 “姐姐有话直说便是,你我姐妹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程雪曼却毫不介意。 印象中的她一向是沉默寡言的,今日如此诚恳,自己若再转弯抹角就显得虚伪了。 “前几日芙蓉堂议事之时你也在场,想必也知道夫人后来许我立夏之日在听音楼演练一番,由关雎馆的女孩子们来决定是否可于教习中添歌艺一项……” 程雪曼点头:“说来姐姐那日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程雪嫣脸色一变,以为她也会像秦孤岚一样冷嘲热讽,却不想程雪曼由衷赞道:“姐姐凡事一向礼让三分,那日竟然让杜先生哑口无言……” 说到这,她脸上竟隐隐现出一丝喜悦:“且姐姐并非强词夺理,正正说到她们心坎里去了,夫人就是想不答应都不成。唉,说来女人求的都是什么呢,无非是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说到最后,语气已是略带伤感。 程雪嫣见她小小年纪竟也开始为此事发愁,不由更多了几分同情。 “姐姐今天也特是为此事来求妹妹……” 人与人的距离就是这样拉近的。 “姐姐但说无妨,你我之间,不必谈‘求’字。” “我倒准备了首曲子,只是苦于无人伴奏……” “姐姐是想让我伴奏?” “妹妹如果为难……” “何来为难?”程雪曼灿然一笑,竟使得平凡的脸增添了几分光彩:“承蒙姐姐不嫌弃妹妹技艺拙劣,妹妹愿为姐姐的表演锦上添花……” 说到这,又不好意思的笑了:“怎是锦上添花,只要无伤大雅妹妹便心安了。” 如此倒弄得程雪嫣无法心安,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但不知姐姐要唱什么曲子,不妨先唱给妹妹听听,妹妹闲来也好练习一番,免得那日给姐姐丢脸。” “妹妹如此费心,姐姐就却之不恭了。” 虽是如此,就这样开口唱歌还是有些难为情。 程雪嫣起身站在窗前,看着满院摇曳的小野菊簇拥着孤傲的玉兰树,有柳絮团绕飞舞乘风而过,恰似白雪飘零。 “雪花飘,飘起了多少依恋;雪花飞,飞尽了多少情缘。莲花开在雪中间。多少的的希望,多少的心愿,默默等待有情人,但愿情意永不变。雪花片片飞,飞满天……” 有弦音断续响起,如碎雪零星飘落,继而流畅连贯,仿佛大雪纷纷扬扬。院中柳絮似受到感应般亦随风翻卷,满地的小野菊也如微波荡漾,托着几朵或紫或蓝的花,似莲绽放…… 不觉间,歌声已停,琴音的最后一点亦渐渐远去,却有余音绕梁,久久不散。 眼前仍有飞絮翩翩飞舞,程雪嫣却只是望着不知名的远方,失神良久。 身后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抽泣。 她回头来,却惊见程雪曼眼中噙泪。 见程雪嫣看着自己,她忙抓过帕子拭泪:“妹妹一时失礼,让姐姐见笑了。” 程雪嫣只是奇怪,虽然歌曲能够触动人心,但还很少见人感动到如此地步。她蓦地想起某天夜里,有琴声伴着笛音飞扬…… 心思刚一动,就见程雪曼红着眼睛哑声道:“这首曲子太好听了,姐姐,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练习。如果姐姐真的能够打动所有人而成为帝京第一个歌艺先生……姐姐,你可以教我唱歌吗?” 程雪嫣看着她因为泪水的浸润而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郑重道:“一定!” ———————————————————————————————————————— 立夏很快就到了。 从早上开始嫣然阁就处于一种备战状态,具体时间却定于傍晚时分。 因这一日并非现代人所认为的只不过是一个节气,程准怀作为朝廷重臣,一大早便随圣上于南郊举行迎夏之礼,据说一行人都要身着赤衣,以符夏神赤帝之意,顺封侯行赏,同乐同庆。 程雪嫣短暂的想了想那种壮景,只为好容易穿越到了古代却无法切身体验一系列风俗而深感遗憾。 不过程府里却是一团热闹。 各房各院忙着烹制新茶,再配上时鲜果品,还将那果子雕成各种花样,用金箔装饰,漂亮精巧得如同神话传说里的人参果,又配上香花,盛在彩绘的瓶、盘中,堪比工艺品,然后送给亲戚或邻居,谓之七家茶。 嫣然阁这边接了汤凡柔和程雪曼那边送来的茶果,本应做回礼,可是程雪嫣初次参与,也不知该如何操作,结果兴奋劲过了一会就消失了,幸有碧彤,有模有样的做了回礼。 好容易忙完,又有人叫她们出去。 程雪嫣只道是忙于晚上的演出,不想出行,碧彤却非拉着她:“姑娘,此番非去不可。” “还是先歇歇吧,晚上有的忙呢。” “也不差这一会工夫,夫人都在浣琳苑等着呢。到时姑娘只需往秤上坐一坐就回来了……” “坐秤?” “姑娘该不会连这个都忘了吧?”碧彤惊道:“每到立夏之日,便要用大秤称一称人的重量,然后立秋之日再称一次,来检验这个夏天姑娘是瘦了还是胖了。” 程雪嫣不知如此有何意义,不过听去蛮有意思的,便兴致勃勃的去了。 浣琳苑已是热闹非凡,主子丫鬟均打扮得花团锦簇,珠翠满头,生生把树树繁花比了去。 程雪嫣瞥一眼自己万年不变的青衣青裙,叹了口气。 那日从漫雪阁回去后,她列好了架子准备给碧彤上一堂形象设计课,也算是为自己即将开始的教学生涯做一番演练,事先还通过询问花园中花朵的颜色来测试碧彤是否属于色盲……一切正常! 岂料她刚一提起,碧彤就做出一副大惊小怪的模样。 “姑娘,奴婢虽然是伺候茶水的丫头,不过冰彤在时,每次她给姑娘梳头择衣,奴婢也是在一旁看着的,不会不懂。至于姑娘问的衣柜里那么多衣服却为什么总是打扮得这样灰头土脸,是因为……” 她借用短暂的停顿稍微组织了下语言:“姑娘现在和以前不同了,姑娘这样待在家里,若是穿的出挑了,是会招人闲话的……” “人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那顾三公子又没死……”程雪嫣急了,这规矩岂不是要把她活活闷死? “这死和没死有什么区别,姑娘还不是一个人……”碧彤略有失言,急忙改口:“这活着比死了更麻烦。本来姑娘回到家中,外人就难免有颇多猜忌,若是姑娘再不仔细点,那猜忌怕是都要冲着姑娘来……” “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 情急之下,名言都蹦出来了。 碧彤足够聪明,立刻领悟了:“姑娘可不能这么想。姑娘难道是想在这待一辈子?总是要找个人家的,我估摸着用不了多久就有媒人上门了。所以姑娘先忍耐点,待嫁了人,好看的衣服还不可着穿?” 和碧彤是讲不通了,且不说外人是如何看待,若是她敢穿上点颜色稍艳的衣服,哪怕是拿条鹅黄的帕子,碧彤这关就难过。 PS:惊见打赏制度……既然涉及到银子,我也不想强求,当然有则更好(偷笑),虚荣的我啊…… 今日见不少朋友看这本书,很开心,在此衷心感谢编编的推荐和朋友们的支持O(∩_∩)O~ 030巧手云裳 不过这事总要解决的,她可不想通过嫁人来改变什么,况且又是这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代,谁知道会嫁个什么人?只是现在她没有心情想这个,等今晚演出结束,再琢磨个好办法。 于是便放眼园中这团热闹。 姑娘们都被丫鬟团团围着,可是丫鬟的心思却似也不在此,而是在那群小厮身上打转。 她不禁想笑,真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就像这枝头的花,只要季节到了,想不让它开放是不可能的。 也不知是哪房的丫头终于觅得心上人的目光,俩人会心一笑,眼波流转,霞飞两靥,满园春光都因此生动起来。 然后就有人起哄,于是娇羞之下假意追打。 主子也不去管。 这样的春日,任是谁都会有一个好心境。 热闹中,她与程雪曼相视一笑。 美人缤纷,落英缤纷,恍若仙境。 “晴儿,到你了,快点!” 西边团簇的人群中传来一声喊。 一个穿水红衣梳总角的小丫头蹦跳的钻进人群。 程雪嫣从好容易透出的人缝中只看到一根粗大的木棍,中间悬一大筐,两端应该各有一人负责将筐抬起。 “六十六斤十七两——” 内中有人高声唱和。 “呀,晴儿,你这一年尽长肉了,是不是杜先生只把你圈起来养?你要小心,马上就要过年了……” 有人嬉笑。 晴儿蹦出筐就去追打那人。 “欣欣,你说什么呢,六六啊,可是大顺啊……” 又有人插了一言。 晴儿立刻涨红了脸换人追打。 “三姑娘,这边请。” 一个管事模样的人从另一边秩序相对井然的人群里走出,恭恭敬敬的对程雪瑶说道。 程雪瑶正不耐烦的摇着帕子:“绮彤,一会你也去称称这一年长了多少?光吃饭不干活,这都什么季节了,还不说把扇子找出来?” 绮彤无论从长相还是穿着都明显优越于别的丫头,不知底细的,还以为这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姑娘,难怪会招人嫉妒。不知她是否意识到这种优越性而刻意谦逊或者正因此种优越为自己带来的麻烦而自卑,此刻的她头垂得极低,一言不发的任其数落。 不远处的幼翠便露出一丝讥笑。 也不知是谁喊了句:“大公子,这边请……” 无数丫鬟循着声望去,却只见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被两个小厮引领着去了另一个方向。 懊恼回头间,见对方亦是同样心思,不由彼此或怒目而视或讥讽相对。 幼翠挑衅的看着绮彤。 绮彤收回失落的目光,又正对上她的,头再次深深埋了下去。 程雪嫣就不免同情起绮彤来,这工夫,人群中有人高声唱和:“七十五斤四两……” 程雪瑶圆脸通红愤然从筐中站起:“黄伯,告诉你不要报出来,你偏……” 人群中便有人忍不住笑,连绮彤也勉强板着脸。 那筐虽然较称量下人的宽大结实,还颇多装饰,但毕竟不够稳妥。程雪瑶这一怒下便要拔步离开,结果连人带筐摇晃倒地,摔成个别扭的“大”字。 人群爆笑,程雪瑶羞恼之下也看不清是谁在犯上,结果对赶来搀扶她的绮彤扬手便是一耳光。 声音脆响,压住了哄笑。 绮彤的脸上很快红肿起来。她含着泪,却仍是小心搀扶着骂不停口的程雪瑶缓缓离去。 幼翠一侧的嘴角便吊得更高。 “表姑娘,到你了……” 黄伯不理会周围的混乱,冲着一旁喊道。 表姑娘……是谁? 程雪嫣循着望去,却只见一双小丫鬟小心翼翼的搀扶着一个身财微丰的小姑娘。因为太远,又有人挡着,看不清模样,只觉得好像是一匹繁复的绸缎在移动。 —————————————————————————————————————— 忙碌使时间走得飞快,似乎是一眨眼的工夫,就到了傍晚。 从浣琳苑回来后,程雪嫣一直心情抑郁,本想趁中午小睡片刻,却也只是翻来覆去。 碧彤自知主子的心事,想着即便是失忆了,主子的心还是那么软,只是各房管各房的事,若是插手,后果难料,况主子教训下人乃是常事,何必自寻烦恼? 一入申时,花水沐浴后,正式上妆。 展开黎妍早在七日前便送来的衣裙,从外衣到抹胸,一样样铺在床上,再一件件穿起。 不能不承认,黎妍的手艺的确精巧无双。程雪嫣曾见过学院最为高级的缝纫大师的杰作,现在看来也得在黎妍面前甘拜下风。黎妍甚至在某些细节上加了自己的构思,使得整套衣服更加如梦如幻。 围上抹胸,一只白荷自腰侧斜逸胸前。也不知她用了什么绣法,从正面看几乎看不见荷花,却于身子微动间,荷花展瓣而动,竟似徐徐开放,迎风摇曳,且有银星闪烁,如雪光灵动。 外衫是玉白绡丝短襦衣,样式简单,只衣料轻柔微透。衣袖极宽大,长过指尖,抬手间,软软滑落,露出一节雪润藕臂,被在袖口细碎绣着的荷花花苞簇簇的托着。 下裙极为出彩,采用轻绢为料,裙摆宽大曳地,静止间于地面铺开一个起伏规则的圆。裙上笼着银丝罩纱。那丝极细,穿着无数细碎晶石,却仍恍若无物,只有在行动间能看到光芒闪动,寻时却毫无踪迹。端是夺人心魄,引人遐思。 此裙精巧处还不止于此。裙分多层,内里为更轻薄的绡丝,以莹白与珠粉为衬,撒以银星。如此,当舞动时,便形成莲花绽放之态,莹莹而动,惊艳无双。 另有披帛,其上密绣雪花,却是三瓣、五瓣、六瓣的不规则,形状也各异,且不定点的埋入银线碎晶,光丝隐现。 当程雪嫣将这一身穿戴整齐立于屋中时,碧彤有好一阵子无法呼吸,连唤几声方让她从呆滞中醒来。 “姑娘,你真是太美了,就像仙女一样……” 碧彤磕磕绊绊的说出这句,竟然哭起来。 程雪嫣哭笑不得:“这有什么好哭的?时间马上就到了,还不快点?” 碧彤嗯嗯着,拿帕子抹了脸,给主子梳头。 虽然碧彤手艺也算不错,可是若想配上这样的衣裙,繁复的发髻都是累赘,结果在程雪嫣的指导下只挽了个单髻歪在脑后,余下的发则束一下垂在髻下,简单而不乏雅致,高贵而不失飘逸。 麻烦是在选择簪饰时发生的。 程雪嫣忽然发现自己以往只注重了这些首饰的贵重,却忽略了它们的精巧。 首饰的确是真金白银珠宝玉翠,只是样式过于厚重,缺乏灵气。今天这身衣裙不适宜华贵装扮,她心中倒有个合适的头饰样子,便是用极细极柔的丝穿上碎钻,分作三层,簪于发髻两侧,看去仿若挂上露珠的蛛网,清露欲滴未滴,颤颤巍巍,又于行动间熠熠生辉,若隐若现,极是微妙。 可惜…… 她有些心潮澎湃,等这事过去,一定要把这首饰弄出来。 眼下只能选一枝神似的簪子,她又不满旒苏过长,却只能为了那几串碎晶而勉强插于髻上,又让碧彤采了几朵含笑,沿发髻簪了半圈。 薄施粉黛。 碧彤的技术还是不错的,竟能用眼下如此简单的胭脂水粉画出这般精美妆容。 难怪程雪嫣皮肤会这么好,这些化妆品可都是纯天然的。 螺子黛勾画远山眉,玉簪茉莉粉拍在两颊如粉霞晕染,玫瑰胭脂点在唇上,似桃花带露绽放。 程雪嫣对着镜子瞧了瞧,拦住碧彤要为她眉心装饰的一枚红玛瑙,而是拈了几颗碎钻在右眼外侧粘了半围的蝶翅图案,使得眼波更加顾盼生姿。 碧彤连连叫好。 她又拾了软笔,于眉心勾画一朵含苞待放的白莲,花瓣颜色渐向上渐显浓郁,尖端则是娇艳欲滴的粉,却只是极细极小的一点。 放下笔,屏了好久的气终于吐了出来。 起身,落地镜前眯眼打量整体妆容。 摇曳烛光中,一白衣美人翩跹而来,只简单的举手投足却好似行云流水,妩媚多姿,只回眸微哂,却是风华绝代,仪态万千。 只可惜……这身子不是她的,令她徒生一种剽窃他人成果的罪恶感。 略带沮丧的叹了口气,回头却见碧彤正看着她发呆。 “碧彤,今天是怎么了,你一定要打起精神来,一会还有重要的事要做,千万不要大意哦……” “姑娘,”碧彤梦呓般的吐出一句:“嫁人吧!” 如此的没头没脑让程雪嫣一怔。 “嫁人就可以不用在这受气,就可以不用在那么多人面前抛头露面,就不用这样辛苦,就可以想穿什么穿什么……” 说着,竟又呜咽起来。 “你这丫头……”程雪嫣虽身为女子,却也一见别人掉泪就手足无措:“胡说什么呢,我还觉得这样挺有意思的,虽然……” 虽然最后一条很打动她,但她还是知道目前什么对自己更为重要。 “快别哭了,小心一会失了手,回来我就把你嫁出去!” 连哄带劝的,碧彤终于止住了哭,然后程雪嫣又嘱咐了几句,她方红着眼睛提前去听音楼安排了。 PS:昨天突然出现了打赏栏目,眼见得别人有自己却空白,还是虚荣的想要充点钱充充门面,却不想今日突然被赏了,兴奋激动简直难以言喻,O(∩_∩)O~,美美欣赏半天,在此郑重感谢zhaoshan1122,也谢谢这些日子支持我走来的朋友,彩虹、猴猴、梅梅、沁曼、清蝉、渊虹、淡雅……太多了,即便没有提到名字也会记得你们宝贵的支持和建议,再次感谢! 031云舞花旋 屋里只剩下程雪嫣一人了。 突然的静寂让人恍如身陷一种不现实之中。 她再次审视镜中的人,陌生又熟悉,却看不透其心中所想。 原本以为的紧张而今却是一片空白,空得无边无际,没有着落,仿若茫茫雪野,只有零星的雪划目而过。 也好,什么都不用想了,只要记得尽力便好。 ———————————————————————————————————— 听音楼,人头攒动。 关雎馆的女孩子们早早便来到了,彼此相好的特意挑了角落坐在一起。 对于她们来讲,戏台上即将上演什么并不重要,关键的是可以和要好的姑娘聊聊贴心话。 平日里管教甚严,一举一动都要合乎规范,即便私交甚密,也要礼让三分,况有教养嬷嬷神出鬼没,动不动就要挨训斥。她们可不管你是否出身名门,父亲兄长叔叔舅舅在朝中是几品大员,一律铁面无私。而今天这么多人坐在一起,嬷嬷们怕是管得了这边顾不得那边,于是将用帕子早早包起的水果糕点藏在袖子里,趁着嬷嬷不注意便偷着拿出来,要么抓紧时间咬一口,要么彼此分享。 同样的果点,却好像交换后味道就更鲜美一般。 若是嬷嬷没有发现,她们就乐得什么似的。可嬷嬷的眼仿佛是针做的,很快就站到她们面前。 “立秋之日是不是要为各位准备一台四人抬的大秤?” 于是噤声收笑,乖乖将果点交出来。 程雪嫣透过后台的帘幕看着台下盛况,惊叹关雎馆竟然收了这么多的女孩子,个个如花似玉,这样挤在一起,就好像把馨园的花都挪到了这边,花韵种种,香飘漫漫,令人心旷神怡。 可她却忽的紧张起来,紧张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她不是没有登台的经验,那还是在上学的时候,什么大合唱集体舞,都少不了她一份,可是独自站在舞台上……她只看了眼空旷的戏台,心就不知蹦到哪去了。且台下嘤嘤嗡嗡,虽可比莺声燕语,却令她头晕。她退了一步,竟好似踩着棉花,差点摔倒。 一时间,居然想就这样逃走,或者就像碧彤说的,找个人嫁了吧,如此便可不为以后的事发愁,管他是谁,只要能保证温饱就可以了。 手已是汗津津的,帘幕被捏得吱吱作响。 逃跑吧,认输吧…… 攥着帘幕的手越来越紧,心却已跃过一片漆黑的台下逃得越来越远…… 忽的,一道清幽的笛音划过,如过稍林风…… 心猛的一顿,循声望去时,却见程仓翼的贴身小厮——小童领着另一个小厮趴在台顶的架子上对她做鬼脸。 原来是他们,害得她把口哨声当做…… 这工夫,戏台中心的板子微动,碧彤从下面探出半张脸,向她示意,一切都已准备停当。 无法再逃避了。那么多人在尽心帮助你,即便不为自己,为了别人,为了这些日子的付出,也要尽力! 也为了那些不阴不阳,那些冷嘲热讽,那些袖手旁观等着看笑话的人……好吧,今日本姑娘便和你们拼了! 不知从哪吹来一阵风,掀动了帘幕,透出隐在重重幔帐后的程雪曼。 为了配合这首歌曲,也穿了一身雪衣,竟是与程雪嫣不谋而合。 她的手随意划过琴弦,一串琴音便如清水流淌。微微抬起头,冲着这边莞尔一笑,那模样恬静优雅,柔婉如画。 风过处,帘幔合拢之时,程雪嫣的唇边已挂上一丝笑意。 光线渐暗,却于若有若无间,有琴音缓缓而起,低沉柔和。风似听到了召唤,轻轻漫过台上,将落地帘幕拂起层层轻波,宛若飞舞的裙角。 有零星的花瓣自上空飘落,似雪如霰,飘渺无依。 “雪花飘……” 一个声音仿佛乘着雪翩然而来,虽轻柔飘渺,却像一阵来自蓬莱仙岛的风,落入繁杂人间,无声无息的将清凉蔓延到每个人的心里,熨帖着每一星躁动,却又突然的断了,只留一根极细的丝渐渐飘远。 满室不知何时静了下来,每个人都支着耳朵,瞪大眼睛,四处搜寻游丝的方向。 “……飘起了多少依恋;雪花飞,飞尽了多少情缘……” 仿佛终于觅得了心灵的归宿般,众人齐齐将目光对准戏台,只听得声如天籁,却不见仙子踪迹。 “莲花开在雪中间,多少的甜蜜,多少的心愿。默默等待有情人,但愿情意永不变,雪花翩翩,飞……飞满天……” 雪花纷扬,仿佛化作一个一身白衣的仙子,于眼前翩跹而舞。 似雪,晶莹剔透,微光熠熠; 似蝶,自在轻盈,窈窕多姿; 似莲,素雅高洁,幽香四溢; 似星,静谧杳渺,可望而不可即…… 她是仙子,偶临凡尘,乘风而歌,声动九阙,凌波起舞,飘逸如云…… 一切是这样的静,静得令她只能听到自己的声音。 这声音的确是世间少有的美妙,清冷不失柔婉,妩媚不乏清雅。 她伴着歌声起舞,追光灯中,只见雪衣裹着银星漫过眼前,拂起落花片片,泛起清香阵阵。 是仙境,是梦境,竟是难分丝毫。 她只是动情的唱着,舞着,仿佛世间只有自己,而自己已融在这漫天飞雪中,是化为一片雪,还是成为一朵莲,已经不重要了。 她的舞艺并不精湛,所幸这首曲子也无需过度表现,如果什么都忘记了,那么就……旋转吧…… “……往事如梦似云烟。多少的甜蜜多少的怀念,纵然相隔那么远,真情永驻在心田。雪花片片,飞……飞满天……” 旋转,旋转……只见落英流转……只见雪花漫舞…… 乐声徐疾,台上忽然刮起一阵旋风,竟将满地落花吹得纷纷扬扬,弥漫了那白衣仙子,却忽的于漫天遍地的飞雪中绽出一朵莹白与珠粉相间的莲花,恰如惊鸿破云而出。 花雪飞舞,衣袂翩扬…… 迷蒙中,她仿佛听到一阵熟悉的笛声,正和着《雪中莲》的旋律,穿过层层雪雾飞到身边,伴着她起舞,伴着她飘飞…… 有一道夺目的光从面前飞过,她也来不及去看那是什么,因为乐曲已接近结尾,琴音与笛声正交接辉映,徐徐环绕,而台上光线渐暗,陷入史无前例的黒…… 旋转中一时辨不清方向,脚下有些混乱,竟慢了一拍踩到裙边,就要跌倒。 可是腰间好像多了一只手,就这样轻轻扶住她,揽她入怀……恍惚间,还好像有人轻啄了下她的唇瓣。那人的唇有些冷,又是轻轻的,却透着深重的柔情。一股淡淡的甘甜香气倏地灌入心田,涤荡心魄,令人沉醉,又令人清醒…… 惊惶四顾时,光线已重又亮起,满台铺着厚厚的花瓣,还有零星的碎瓣从半空飘落,可是……却只有自己…… 台下已经沸腾,再严厉的嬷嬷也无法控制秩序,那群女孩子着了魔般往台上冲。 不知所以的程雪嫣也弄不清是谁拉着自己避往后台。 帘幕外是一片哭叫呐喊,被拦挡的女孩子们拼命抓起台上的落花往袖子里塞,可那些干花却在如此的兴奋中粉身碎骨,有聪明的便拾起裙裾将干花承载其中,再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了。 “你踩了我的裙子……”“你撞了我的胳膊……”“你干嘛挡着我……”“哎呀,我的簪子掉了……”乱作一团,场面一度失控。 古代的追星族也很疯狂啊!程雪嫣渐渐恢复清醒,然后意识到一个问题……我成星了?! 外面继续喧嚣,程雪曼在冰彤的搀扶下从重重帘幕下走出,盈盈一拜,眼睛湿漉漉的:“姐姐唱得真好……” 程雪嫣急忙拉住她的手,由衷感谢道:“今天多亏了你了……” “姐姐哪里话?姐姐是红花,妹妹不过是绿叶……” “你若再这样讲,我就要生气了。”程雪嫣假意嗔道:“今日也引得你抛头露面,不知二娘……” “娘一直教导我,我们是一家人,要同心协力……” 感动之际,小童引着另一深青衣的小厮过来这边,手中还抱着篮球大的“追光灯”。 这追光灯是程雪嫣前日临时想到的,为了将众人的目光吸引到一个点上。以竹篾为箍,罩以玉色轻纱,内里置三支河阳花烛。又取三面铜镜置于上方及两侧来加强光线并索引方向。即便如此,光线仍显暗淡,不过却也有种如梦似幻的朦胧感。况且外面乱成这个样子,说明还是蛮成功的。 “大姑娘,”二人行了礼后,小童瞟了瞟旁边的小厮,咧咧嘴:“茗儿想讨了这‘追光灯’去,让我问问姑娘。” 那个叫茗儿的小厮脸一红,背地里偷偷扯了扯小童的衣角,小童却笑得更“不怀好意”。 “拿去吧。”程雪嫣爽快答应:“不过玩的时候小心走了水……” “他可不是想玩,他是要……” 茗儿脸更红,推着小童就走,临了还不忘行礼道谢。 程雪嫣注意到程雪曼的目光一直盯着某个地方,脸上似浮着一层欣喜,转而又变作失落。 她心中纳闷,也看了一阵子,却只见帘幔轻摆。 032胡言乱语 “其实我倒要谢谢姐姐……”她喃喃着,转头见程雪嫣眼带疑惑,不由红了脸:“姐姐若无事,妹妹就先告辞了。姐姐也累了,早些休息吧。” 程雪嫣仍是觉得刚刚有些古怪,正要询问,却见碧彤一脑袋花瓣的走了来,程仓翼则跟在后面,还亲自捧着那三个风轮制作的鼓风机。 “姑娘,我险些就见不到你了……” 话虽懊丧,语气却是欢天喜地的。 “我刚从台下出来,就被那些关雎馆的女孩子们抓住,非要让我带她们来见你……” 程雪嫣爱惜的摘去她头上的花瓣。 “姑娘,为什么不让小童藏在台下弄这鼓风机,那会花瓣乱飞,我都没看见姑娘跳舞……” 碧彤兴奋无比,害得程仓翼张了几回嘴都没插上话。 “哥哥……” 程雪嫣屈膝见礼。 程仓翼亦是满脸的兴高采烈,目光却又带一丝心痛:“雪嫣,你真是太棒了,哥哥怎么也没想到……只恨帮不到你……” “哥哥怎么没有帮我?”程雪嫣调皮一笑,就要接过那鼓风机:“这风轮不是哥哥拆了自己房里的借我的?若是没有它,今天的花怎么会飞得那么高,那么漂亮?” 程仓翼认真的看着她,忽的笑了:“雪嫣,你和以前不一样了呢。” 程雪嫣心一沉,自己又得意忘形露出本来面目了。 “怎么不一样了?” “你……长大了。”程仓翼喟然道:“以前的雪嫣总像一朵开在墙角的小花,似乎只要有点风雨就会受伤,让人担心。而现在,你就像腊梅,即便再大的风雪也不能阻止开放……” 一只小手轻轻的放在了他的臂上,暖暖的:“哥哥,让你担心了……” 程仓翼的鼻子突然有些酸,赶紧朗声道:“剩下的事就交给我吧,这风轮捆成这样,怕也难拆卸吧……” 程雪嫣看着自己的杰作扑哧一笑:“那就烦劳哥哥了。” ———————————————————————————————————— 浮云淡淡,弯月静静。 两个女子正穿过馨园的重重花影向嫣然阁走去。 碧彤一边搀着程雪嫣,一边小声哼着《雪中莲》。她的嗓音略显低沉,唱起来别有韵味。 程雪嫣深吸一口气。 满园馨香混着初夏的微润沁心入骨,令心情更佳。 忙了这许多日,终于可以安心睡上一觉了,待明日一定要去玉铃楼、漫雪阁郑重道谢,此刻已经在心里掂量如何制备礼物了。 碧彤忽然离开她,踮脚折了支琼花插在她鬓旁:“姑娘簪上琼花更……哎呀!” 她突然惊叫起来:“姑娘的簪子哪去了?” 程雪嫣下意识的摸了摸发髻,却只触到含笑细润的花瓣,簪子果真不见了。 她蓦地想起舞到最后时划过眼前的那道夺目的光……继而想起的是一股甘甜之香,极淡极细…… 只是想了想,那股淡香便仿佛缭绕身边,沁入心脾。然后是……冰冷却柔和的……吻…… 她不自觉的摸了摸唇,心猛的一颤,脸颊霎时火烫。 “姑娘,姑娘……”碧彤轻唤着:“你怎么了?” “呃,我……那个……可能是掉在听音楼了……” 她急忙收回心神,它们却不听话的在身体里左突右撞。 “那我去找一找……”碧彤说着就要转身。 “不用了。”程雪嫣急忙拉住她。 “不行,簪子要是落在心术不正的人的手上,会污了姑娘的名誉的……”碧彤一心为主。 那么如果被人看到有人吻了自己……真的是吻吗?她有点不敢相信。当时有些混乱,她转得晕晕的,似乎听到了笛音,似乎有人出现在身边,似乎……一点一滴的想起,又一点一滴落入水中,水晕荡漾,她看看看着,只觉周围的一切都转动起来。 “姑娘,姑娘……”碧彤急忙扶住她:“姑娘想来是累了,碧彤先送姑娘回嫣然阁,然后再去……” “不用了,”身子莫名其妙的发冷发热,意识也模糊起来:“丢了那么久,台上又很乱,怕是……” 眼前忽的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 雨过天青色的床幔被银钩吊在一边,随着微风轻摆。压帘的一对银蒜滴溜溜的转着,不时碰在一起,发出“叮叮”的细脆撞击,悦耳动听。 程雪嫣对着它们看了好久,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姑娘,你醒了?!” 碧彤欢快的声音从门口传来,紧接着人便快步走到床边。 “我怎么在这?” 她记得刚刚是和凌肃走出教堂,在众多美女的包围欢呼下抛出了花束,正好落在好友段怡怀中。她笑道:“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下一个就轮到你了……轮到你了……和我的老公——凌肃吗? 头脑蓦地在此刻清醒。 “姑娘自然是忘了,前夜你昏倒在馨园里,把我吓坏了……” “前夜?” 立夏之夜的点滴从沉寂的水面吐着泡泡浮上来。 “姑娘都昏睡了一天一夜了。幸好遇到了况先生……” “况先生?” “姑娘应是不记得他了,他除了在关雎馆教习棋艺,就总是呆在紫香居,我们都很少见到他……” 紫香居……况紫辰…… 心下一动,胳膊支着床,就要坐起。 “姑娘别急,”碧彤急忙扶住她:“况先生只是帮奴婢将姑娘送了回来……” 说到这,她的脸红了红,因为况紫辰当时是用“抱”的将姑娘送回了嫣然阁,这若是和姑娘提起…… “况先生也只是将姑娘送了回来,立刻就离开了,姑娘不必介怀,这事只有奴婢知道,奴婢是绝对不会讲出去的。”碧彤满脸严肃,郑重其事:“他一走,奴婢就立刻请了宋大夫来。他说姑娘是劳累过度,心思焦虑,才会突然病倒,然后开了药,嘱咐我煎了给姑娘按时服用,你看……” 碧彤端起八仙莲花的白瓷药碗,茶褐色的药液稠稠的摇动。 “姑娘赶紧把药喝了吧。”程雪嫣看着药碗皱起眉头。 从小她就最讨厌吃药,妈妈总是要连哄带劝再加上恐吓才能让她勉强吃下一丸胶囊,而这中药又是最难吃的,虽是良药苦口,但只要闻到这味道就足够反胃了,小时多是被妈妈捏着鼻子生生灌下。相比之下,还是那些个药片胶囊好些,只需放到嗓子眼,拿水漱下就完事了。 于是她将碗一推,打算以自身体力,与病毒抗衡到底。 “先放到一边吧,我已经好了。” 她努力坐起,只觉身子轻飘飘的,梨花白素锦寝衣贴在身上,下面粘着一层薄汗。 “姑娘还是喝了吧,”碧彤很执着:“否则又要说胡话了……” “胡话,什么胡话?” 该不是泄露什么机密了吧? 碧彤眨眨眼,说不好是为难还是兴奋,目光闪烁不定:“姑娘一直在叫一个人的名字……” “谁?”她的声音抖得如同药碗上飘飞的热气。 “凌肃……” 手一下子抓紧了身下的褥子,指甲断在素云缎中却浑然不觉,只有心在不断抽搐。 见她神色异样,碧彤掉转目光看向窗外,似是自言自语:“我就知道,姑娘忘了谁,也不会忘记他……” 此语甚是莫名其妙,程雪嫣盯着碧彤的脸,希望从中看出些端倪,可是碧彤很快笑道:“姑娘若是把药喝了,我就告诉姑娘个秘密……” 秘密? 如此倒很像妈妈骗她吃药,不过好奇心在任何时候都会占上风。 她犹豫片刻,接过药碗,烈士就义般一饮而尽。 怪了,这药酸酸甜甜,还蛮好喝的。 “宋先生医术高明,他的药总是既好喝又治病。”碧彤见小计得逞,不由露出得意的笑。 “说吧,什么秘密?” 碧彤笑得更开心了:“这事情啊得一样一样的讲,不能急的……” 程雪嫣急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碧彤清清嗓子:“姑娘知道茗儿那小厮向姑娘讨了追光灯去做什么了吗?” 茗儿?茗儿和这事有什么关系? “那夜姑娘正好病了,不知道这院子里可热闹呢。”碧彤兴奋得直眨眼:“三更时候,巡夜的张先和林里突然发现在嘉巽园里有光亮。那光亮就隐在灌木丛里,看去圆圆的,一闪一闪……他俩研究半天,一个说是天上的月亮掉下来了,一个说是闹鬼了。不知不觉声音就大起来。这时灌木丛里传来一阵轻响,接着又溜出两个黑影。俩人也顾不得是仙是鬼冲上去就摁住了,却是两个人。姑娘猜是谁?” “茗儿。”程雪嫣瞪着她,声音瓮瓮的。 碧彤绕了这么半天也没步入正题,真让人着急。 “哎呀,姑娘真聪明。”碧彤拍手称赞,全忘了之前她提到了茗儿:“那姑娘知道另一个是谁?” “我只知道那一定是个女的……” “姑娘真是太厉害了!真是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啊!”碧彤的嘴夸张的合不拢。 程雪嫣暗地里翻了翻白眼,这类俗套的情节,电视剧里早就演烂了。 “不过我敢打赌姑娘一定不知她到底是哪个……”碧彤仍是小有得意,然后神秘兮兮的凑到她面前。 033好戏压轴 距离如此之近能够让人看清她上唇上细密的淡色绒毛。此刻,绒毛正在可爱的抖动:“她是杜先生房里的茜红……” “哈哈,”碧彤突然大笑:“把个杜先生气了个半死,从张先、林里送了茜红到她那就不停歇的骂,又亲自拿藤条狠抽茜红直到天亮,若不是夫人去了,茜红就要被打死了……” “那茜红怎样了?” “还能怎样,关小黑屋里听候处置呗。不过我估计她是不能再留在这里了,或是赶出去,或是寻了小子配了……”碧彤的惋惜还是难掩兴奋。 “也好,既然她和茗儿有意……” “姑娘想哪去了?”碧彤大惊小怪的睁大眼睛:“杜先生是最痛恨这类事的,她怎么会让他们如愿,这茜红八成是要……” 她连连摇头:“其实也不过是私下相会,若是查起来,哪个房里没有这事?却单单落在她手里,怪只怪摊上了那么个相公……” “茗儿呢,怎么处置了?” 程雪嫣还是蛮关心这个爱脸红的男孩子的,虽只见过一次,但是他的腼腆却给她留下深刻印象。若是在现代,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正承欢于父母膝下,要什么有什么,而他……想来他只不过拿追光灯当做个有趣的玩意跟茜红显摆,却弄出这无妄之灾。追溯过来,还是因自己而起…… “打了一顿,送回到大公子那边了。听说正求大公子去救茜红……” “哥哥怎么说?” “大公子也为难啊。姑娘可还记得,咱们这边一直就和夫人那边不合,杜影姿又是夫人的堂妹,她那人争强好胜的,以往就没少闹别扭。现在是她房里的茜红和大公子的茗儿出了事,单单就这样的巧,她岂能罢休?定然要做个样子给咱们看,大公子若是求了她事情怕是更难办了……” “那哥哥岂不是也很为难?” 本想说件有趣的事逗主子开心,却不想倒弄得心神黯淡。她沉默片刻,突然笑起来:“姑娘不知道,姑娘病着的这两日,咱们嫣然阁可是热闹呢,连门槛都差点被踩断了。” 见主子没有接茬,她只得继续说道:“关雎馆的女孩子们若不是有嬷嬷们管着,都要跑到这边来拜姑娘为先生。秦孤岚还亲自来了呢,只可惜姑娘睡着。不过姑娘放心,我没给她好脸色,我说姑娘累了,暂不见客。她说是来贺喜姑娘的。我说,何喜之有?我们姑娘虽是程府的正经主子,不过却总有些自以为主子的人眼睛长到了头顶上,太自以为是,岂不知‘少了臭鸡子照做槽子糕’。现在事成了,倒有人上门了,难道是和我们姑娘一样失忆了?姑娘,你没看到她当时那脸色……” 碧彤一脸快意。 “碧彤,人生起伏不定,谁又能得意一世?得意则忘形,就易露拙,授人以把柄,那岂不是乐极生悲了?所以得意的时候最好低调些,否则失意之时,那些曾抬举你的、巴结你的就极可能变成踩你的人,而且会踩得更狠,而那些没得到你好处的呢?墙倒众人推啊……” 碧彤收起笑,低头想了会,深以为然,只是…… “姑娘,‘低调’是什么?” 程雪嫣无心解释:“况且此事还需夫人决定……” “这说来就真真是喜事了,”碧彤也不执著:“老爷已经修书上奏,只等颁旨受封了。而夫人那边也遣人告诉姑娘,让姑娘赶紧养好身子,四月初十就去关雎馆教习歌艺……” 这可真算是天大的喜事了,不过可能是由于耗费了太多心力去筹备,如今听来,竟不觉得有多少欣喜,况且因为这事还搭上了茗儿…… “这好戏压轴,好货沉底。下面这事若是姑娘知道了,就不会这般愁眉苦脸了。”碧彤不给她失神的时间,脸上挂上更为神秘更为兴奋的表情:“那天晚上……” “小玉给大姑娘请安……” 门口新换的玉色冰纹帘子下晃动着石榴红的宽大外裤。 但凡穿外裤着褙子的多是院外的粗使丫头,怎么突然跑到嫣然阁来了? 碧彤撩开帘子,只见一个梳双髻的小丫鬟正头垂得低低的立在门口。见有人来,也不抬头,只是道:“小玉给大姑娘请安,问碧彤姐姐好。” 她模样规矩,礼数周到,碧彤便没有动气。 “什么事?” “二门的晴雨姐姐说有人来探望大姑娘,她本应亲自引着来的,却突然腹痛,便让奴婢带那人过来这边,此刻正在院外候着。奴婢自知身份是不可进入内院的,恳请大姑娘、碧彤姐姐责罚。” 程雪嫣听她说话井井有条,人又机灵,不由生出几分喜欢。 “有什么话进来说吧。” 然后又吩咐碧彤备些水果糕点。 碧彤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那不过是程府最低等的丫头。 程雪嫣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有客来时难道不需招待吗? “奴婢不敢。”小玉受宠若惊,差点跪下。 “你可知来的是什么人?”碧彤急忙插口缓解尴尬。 “晴雨姐姐没有说,奴婢也不敢问,只是让他在院外候着。” 碧彤来到露台向院外望去…… 一个人影正侧立在院门外的海棠树下。 树叶的缝隙筛着点点光斑轻轻落在他一身雪青色的长袍,袍角是金果榄的绣纹,随着微风拂过,轻轻翻动,更显得他长身玉立,风采翩翩。似是感觉到有人在打量他,他微微侧过头,向这边看了过来……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呢,怪不得姑娘要看赏,难不成已经猜到是谁来了?” 碧彤欢悦的蹦进内室,从放药碗的紫檀木托盘上拿起一小碟枣泥凉糕递给了小玉:“赏你的,出去时告诉那人稍等片刻。” 小玉接过来谢了,恭敬退下。 “来的什么人,瞧你高兴的……” 程雪嫣背靠着十香团花软枕,虚弱的半闭着眼睛。 “我这是替姑娘高兴呢。”碧彤又兴奋的蹦到床边:“姑娘可知是谁来了?” 她怎么会知道?她不过是个……替代品…… “姑娘怎么还不起床,快让碧彤帮姑娘打扮一下。” “打扮什么?我累了,谁也不想见……” “姑娘真的不想见?”碧彤大惊小怪的打量着她,眼珠转了转:“不见就不见吧,不过姑娘还是简单梳洗一下,碧彤好陪着姑娘上馨园走走,园子里的芍药花开得正好。这病了两日,屋子里都是病气了,姑娘若不出去走走,这病怕是要好得慢些,到时关雎馆那边……” 她仔细的观察着主子的神色,见她似有所动,忙上前扶她下床。 脚下绵软无力,身子轻飘飘的,整个人像件衣服似的搭在碧彤身上。 她暗自苦笑,这还真成了林黛玉了。 也不知是铜镜泛黄还是人病得虚弱,镜中人面色如纸,看起来恹恹的。 倒不觉得瘦,只是脸颊摸起来不能盈*满手掌,下颌骨也尖得硌手,眼窝也略略凹陷。 这副模样,连自己看着都不免怜惜起来。 碧彤轻轻的拢着她的头发。 这头发倒是一如既往的顺滑柔韧,光可照人。 碧彤利落的将头发挽成一个髻。 她的脸一沉,走下舞台后竟然又要恢复老太太的打扮,不过也没心思生气。 生病有一样好处,就是让人变得对俗事都无所欲无所求。 碧彤将平日压到脑后的平髻梳得稍微高了些,大概是为了使病得憔悴的她显得精神一点,然后从妆奁里拣了支白玉嵌红珊瑚的双结如意钗簪于其旁。 她便奇怪,碧彤曾说过依她这般身份不仅穿衣不能跳出蓝、绿、紫外,簪饰也只能选择毫无修饰的素银,今日怎么…… 只是她也懒得问,任由她去弄。 碧彤又匀了胭脂搽在她脸上。 “不过是去园子里走走,至于这么隆重吗?” “姑娘今日气色稍差,可不能让那些个花给压了去……” 碧彤说着,拉开衣柜,选了件浅雾紫的素绣长衣,白绫细褶裙,一一的服侍她穿了,又佩了串白玉琢成的铃兰花链子,丁香米珠耳坠,一串九弯素纹平银镯子。 虽仍做素色打扮,却是清雅无方。 最后系一块碧玉藤花佩压裙。 “姑娘若是满意我们现在就下楼吧。” 碧彤又拿了块月白色四角绣兰花的帕子塞到她手里,就迫不及待的扶她下了楼。 碧彤如此神色匆匆,又一反常态的将她细致打扮一番,不由引人怀疑,难道是…… 人一病,脑子就迟钝,等她反应过来,那立于院门口的人影已经映入眼帘。 刚要抽身而退,却突的滞住,心像被猛击一拳,先是愣怔,紧接着狂跳起来…… 那人…… 虽是距离稍远,虽是身处尚算陌生的宅院,虽是身穿古装……可是那高瘦的身材,那站立时会微微的低头仿佛在看着什么的习惯,那儒雅又带一点点桀骜的气质,那看你时先是深深的注视然后嘴角缓缓上翘的神态…… 刹那间,往事像闪电一般咔嚓咔嚓的向她飞来,边角锋利,拆散了发髻,割破了衣衫,划伤了肌肤,又仿佛是一阵狂风,将已经淋漓破碎的她吹散,她几乎能听到它们呼啸着划过身边…… “凌肃……” 034初恋情人 是谁发出了这一声轻唤,仿佛是凌乱中甩出的一根鱼线,将她从漩涡中拉出? 却也是刹那间,风过电逝,她又重新拼凑好自己……不,或许应该说是程雪嫣…… 脑子嗡嗡乱响……他怎么会在这?为了寻她而来?她竟不敢相信,却仍热泪盈眶。 的确,之前他如此决绝的要和她离婚,此刻又怎么会……难道是良心发现?可他又是怎么来的? 她为他到此编排了无数可能,每个可能都只凌波一跳便支离破碎,落地有声。 是梦吧?也只能是梦,只有梦才会如此离奇…… 碧彤露出心领神会的笑。 姑娘如此震惊是她早就想到的。 如今的凌肃是应天书院讲习四书五经的先生,他与姑娘的相识应该追溯到六年前的秋日。 姑娘随二夫人去甘露寺上香,远远的听到有人在参议佛语禅机,其中一个声音朗朗,见解不凡。 二夫人撩开锦幔窗帘看了一眼,口中赞道:“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悟性,难得,难得……” 程雪嫣顺着帘子的缝隙看了一眼,只见一弱冠男子正和年龄相仿的几个男子还有寺院的一位高僧侃侃而谈。 他身材消瘦却样貌不俗,举手投足间皆尽显潇洒。不过还是年纪太轻,过于显露锋芒。 此际,车已行过那群人身边。那男子往一边避让时无意向车子看了一眼,正对上程雪嫣尚未来得及收回的目光。他先是一怔,紧接着便流露出惊见天人的神色。 程雪嫣急忙放下帘子,并未显异样,只是回到程府后整个黄昏都呆站在露台上。 本以为不过是个偶然的邂逅。 当所有人都将这件事忘得差不多之际,重阳节到了。 程府是官宦之家,凡事都讲究个排场,既然是重阳节,赏菊是必不可少的赏心乐事,此番名曰“摆金盏”,因那一年的菊花以黄*菊为主。还特寻人培植出了“十祥锦”,将风飘雪月、新玉孔雀、玉堂金马、独立寒秋、斑中玉笋、鬃翠佛尘、芳溪秋雨、太真含笑、雪罩红梅、汴梁绿翠十种名品弄在一株极高的黄花蒿上。其时,十色花齐放,如彩缎凌空飞泻,艳丽非常。 程尚书邀来同朝官员来府赏花,受邀的还有当朝名士。 那日,偌大的程府挤满了人,都为这十祥锦赞不绝口。 众人品赏一番离去后,府里尚未及笄的姑娘们也出来赏菊了。 她陪着程雪嫣在馨园转了一会,就见到了那时已身为太尉的顾骞,他对着姑娘注目良久,对程准怀道:“令千金小小年纪便知书达理,端庄得体,老夫甚是喜爱,不如将来嫁与我三儿如何?” 官场闲话,多是玩笑,当时程准怀并未当真。 程雪嫣在十祥锦下驻足片刻,却无他人脸上的欣喜玩味之情,而是戚然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菊本是花中隐士,却要来俗世沾染尘埃。人既然已是俗了,何苦又牵扯这花也跟着趟这道浑水?”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我想是因为这世外隐士见了人间佳人才忍不住要来凡尘走一遭。况又怎能单单认为是俗世污浊了这菊花,菊花来此或许正是为了以馨香来涤荡整个俗世呢?” 十祥锦后转出一人,正是那日在甘露寺遇到的那个少年书生。 十祥锦在他身后怒放,如锦似绣,更衬得他风姿朗朗。 他深施一礼:“在下凌肃,请问姑娘芳名。” 人和名字一样猖狂,竟敢询问姑娘的名讳? 她刚要斥责,却见程雪嫣微一福身,脸上还带着余惊未散的红晕,低声报了家门。 得知姑娘是程府的千金,凌肃也只是略表讶然,抬头看着碧丝飘洒的汴梁绿翠:“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这登徒浪子…… 她就要发怒了,姑娘的脸却愈显娇艳,恰如那半开半放的太真含笑。 心忽的一动,姑娘莫不是…… 她较姑娘长了一岁,也是同批入府的丫鬟中年龄最大的,程准怀命夫人将她分在姑娘身边,就是为了凡事帮姑娘拿个主意。 眼下的情形如何看不懂?她可不能任由这么发展下去,否则闹出什么事情来她是逃不了干系的。 好在也只是吟了这几句,他便负手离去。 那夜,姑娘在露台上坐了一夜。 后来的事她有些忘了,只是些许记得二人鸿雁传书,却不频繁,有时三个月才能交换一张只写着几行字的印花信笺。 她见过,上面都是诗词,隐隐透着思念之意。若逢夏日,还会在里面放上一片荷花瓣,以表思念与牵挂。程雪嫣往往是眼含水波的看了,然后执笔回复。她写得极慢,写几个字便对着窗外发怔,而又是已写好了许久,才有机会传出去。 她一直不知道是谁在替他们传信,偶尔通过程雪嫣偶尔或喜悦或忧伤的调子轻声提起中知道些许。有那么一个人是当今有名的士大夫,可过目成诵,落笔成书,才华过人,许多人家都以邀得他为座上宾而深感荣耀。 她也不知凌肃是怎样的有才华,难道会写几首诗词就是有才了?有才怎么不去考科举,挨家蹭吃蹭喝算什么?程府如此闭塞,姑娘是从哪得知这些的?难不成是那个凌肃在自吹自擂? 在姑娘被先皇颁旨封为闺礼先生的前夜,她告诉自己,应天书院数次邀凌肃做那里的讲习四书五经的先生。 因了姑娘的注意,她也不时留意凌肃的动静,却也听得过此事。 应天书院,培养的人才无一例外的会成为天子门生。这个凌肃莫非真的有些本事?可是他为什么屡次拒绝呢? 后来又得知他虽家境一般,却无意功名利禄,不过任是生活如何困顿,他的母亲凌氏即便上外买菜之际他若是不能不离左右就一定会叫来马车相送。 还算蛮孝顺的。这是她对他唯一的肯定。 一年后,老爷不知怎么就知道他们私相授受的事了,据说是夫人身边的幼翠无意间发现了大门外的小厮冬鸣往府里偷送书信,就此还牵出了一串与此事有关的人。 她忐忑不安。虽是没有参与此事,可是知情不报也是大罪。 那些传信的人一夜之间如同蒸发般没了踪影,她却只被罚跪在影壁前一天一夜,又扣了半年的月例。如是也深感庆幸。 随后夫人命程府上下一律不得再提起此事,否则不仅仅是家法*论处。 真正的当事人倒是无碍,只不过整夜整夜的不睡,坐在露台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后来又听说夫人跟老爷商议,不如将错就错,把姑娘许了凌肃。凌肃虽出身平凡,家境一般,又无官职,可是人聪明又有才华,将来定前途无量,姑娘跟了他也不算亏。将来家里再帮衬着点,也不会让他们的日子不好过。再说姑娘名声因此事多少受损,若是再耽搁下去,怕是将来就不好嫁了。总之反复强调一句,女大不中留。 老爷却不同意。老爷虽是以结交文人雅士为风雅之事,却又一向看不惯他们的不思进取,只沉醉于风花雪月。他觉得这个凌肃人虽有才华,却是极傲气,又无意于功名,家底又薄,姑娘若嫁了他怕是只能喝风饮露了。他倒不介意帮衬他们,一个女婿半个儿嘛,不过他可不想外人说他的女婿只会大树底下好乘凉。再说凡与此事相关的人都已处置,程府上下又一律禁言,还有什么好传出去的?谁传谁就是别有用心,定要严惩不贷。此事谁也不准再提,待过段时日,再给姑娘寻个好婆家。 于是,二人的事就这么不了了之,而顾太尉就于半个月后亲自到程府为自己的三公子提亲。 依老爷的脾性,对那顾浩轩本也极不喜欢,却怕夜长梦多而应下了这门亲事。 姑娘没有异议,在露台上坐了一夜。因是秋夜,寒凉入体,大病一场。身子恢复后,话更少了,对露台却看也不看上一眼了。 而后经了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迎亲六礼,半年后的夏初,程雪嫣风风光光的嫁入了顾府。那日,碧彤在围观的人群中仿佛看到了凌肃的身影。却只是一眼,便被无数张欣喜艳羡的脸挡住了。 一晃三载,本以为是再无相见之日的两个人竟然重逢,此种震惊与欣喜岂是局外人可以体味的? “既然来了,凌公子不妨到院中小坐如何?”她盛情邀请。 “在下岂敢?” 凌肃又是微施一礼,神色谦和。 三年了,他竟也变了,磨去了曾经的桀骜不凡,锋芒毕露,变得温文尔雅,举止从容。就像一块玉,去了表面的浮光,显出内在的温润来。她不禁感叹,若是三年前即是如此,老爷也不会如此决绝的把他排除在候选人之外吧。 这一来一往的两句简单对话却让程雪嫣逐渐清醒过来。 他不是凌肃,至少不是生存在她来自的那个时空的凌肃,他不过是一个拥有相同的名字,相同的样貌,相同的声音,相同的气质,相同的……可是除了时空,又有什么不同? 她有些糊涂,世上怎么会有两个相似得如同复制品的人?虽是无巧不成书,可是如此天衣无缝的巧合是不是在昭示着什么? PS:郑重感谢半条龙朋友,打赏了我……热泪盈眶,小女子屈膝万福……多谢!!! 035巧书天成 心念一动,莫非人真的有前世,这个人就是凌肃的前世,而自己穿越到此就是为了继续曾经那段因失误而未了的缘? 她立刻激动得心跳加速,此种激动连带碧彤搀扶她的胳膊都跟着微微震动。 碧彤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有些多余,却又不敢明显避开。她隐隐觉得程府的风向变了,否则凌肃怎么会如此容易的出现在这? 也是,姑娘被休始终是件有失体面的事,唯一的补救方法就是尽快嫁出去。虽然姑娘以前就声名在外,可就因为这个,有点地位的人即便是想娶也碍于脸面,况且即便嫁过去也不过是续弦或者是侧室,这于程府也不合适。若是想做正室,那只能选择门第低的人家,却又不甘心,总有这样那样的不如意。如此的低不成高不就令人左右为难。而凌肃已二十又五,却一直未娶,谁又能说他如此不是因为属意于姑娘?虽然仍旧无功名在身,却是身家清白,才华横溢,为众所称赞。而今又稳当持重,如此便是上上人选了。别说老爷,连她也觉得凌肃越看越顺眼呢。 “姑娘,都站这么半天了,还不请凌公子进院坐坐?就算不为凌公子着想,姑娘也要顾忌着自己的身子,刚刚病愈,是受不得累的。” 凌肃闻言,抬眸仔细看了看程雪嫣的神色,眼中的关切溢于言表。 碧彤心中暗道,有门! 于是三人移至院中。 府内男子轻易也不能跨入闺宅内院,何况是外来的?而引凌肃至院中小坐无疑是暗中传递某种信息,凌肃聪明绝顶,不会不明白。 安置二人在石桌边坐好,碧彤就借口准备待客果品悄然退下。 “你……可好?” 仿佛过了许久,凌肃的声音才夹杂在头顶广玉兰茂密枝叶的轻动中飘了过来,安静而温柔。 闭上眼睛,仿佛回到了那曾经生活了二十八年的时空,仿佛回到了学生时代,假期结束,他从家中返回,见到因思念而消瘦的她,第一句便是:“你还好吗?” 她不知这期间究竟隔了多少年,只是这一刻,两个时空在不断的重合……重合……清晰复模糊…… “你……你这是……” 凌肃手忙脚乱的从袖子里翻出块帕子,就要替她拭泪,却觉不合适,便只将帕子放在桌上,然后又往她那边推了推。 她顺手拿起,擦泪的瞬间,手突然一顿…… 莲花……一对并蒂莲花,粉粉的开在淡青帕子的一角…… 心思翻转,立刻死死盯住他。 他不自然的避开目光……就像她第一次发现凌肃和段怡私情时他的回避。 一时分不清此时彼时,她条件反射的将帕子丢过去,凌肃却看着帕子皱了皱眉:“你收着吧。”并无取回帕子的意思。 心思翻转如潮,竟在瞬间折腾了个百转千回。 帕子是另一个女人送的?那并蒂莲花即便是来自现代的自己也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他将帕子递与自己又不肯收回,是不是证明他与那女人情意尚浅或者说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呢? 心嗵的一跳,剑拔弩张的弦顿时崩落,却又于瞬间被断弦扫中,鲜血迸现。 帕子是自己送的?不,应该说是真正的程雪嫣送的,他将帕子递与自己又不肯收回,是不是想说他与她情止于此?原因自然很简单,她被休了,或者更确切的说她已非完璧。在这个时空里,男人的处女情结更甚于现代,而他来看她只不过是为了还这块帕子? 暖阳如水,心冷似冰,那急流的鲜血渐渐凝固,于心上勾画出狰狞的痕迹。 可是……她并不是真正的程雪嫣啊! 这个念头只是突的跳了下,便陷入混乱。 那条帕子横亘在两人中间,在风的吹动下缓缓向桌边一动。绣着并蒂莲的一角死撑的搭在桌边,但终是坚持不住的掉了下去。 碧彤隐在帘幔后见此情景,暗自着急。这以前鸿雁传书互诉相思,这会见了面怎么倒都变成了锯了嘴的葫芦?她能理解男人的顾忌,可是……看来这会就得这边主动点了。 她选了核桃粘、栗子糕、朱砂圆子、蜂蜜花生四样点心摆在大荷叶式的粉彩牡丹纹瓷盘,又拿了李、桃,昨晚二夫人院里送来的番荔枝,最后用樱桃水灵灵的点缀其上,看去一团喜气,随后泡了两杯杏仁茶,方端盘下楼。 那二人仍在沉默,而姑娘的眼睛正直直的盯着什么。她循着看过去,只见一条帕子已经滚到了院门口。 心下猜到一二却不能多言,只庆幸自己此刻的准备果真恰到好处。 她将托盘放在桌上,各在两人面前摆了杯降火宁心的杏仁茶,热情招呼道:“凌公子,在太阳地里等了许久一定累了吧,快吃点水果润润嗓子。这才立夏,天气就热起来了呢。” 凌肃对着盘子瞧了瞧,拣了个李子,尖起指甲准备剥皮,却见二人都看着他,又停下,却从袖子里掏出帕子仔细擦了擦,方咬了一口。 程雪嫣不觉睁大眼睛。 他又掏了条帕子…… 这帕子可不同于纸巾,一整袋的放在口袋里,随用随丢。一个大男人居然带了两条帕子……也可能不止这个数,总让她觉得怪怪的,况刚刚又用力得差点将那李子皮蹭掉……心中蓦地一亮,刚刚他拒绝收回帕子,难道是…… 碧彤暗地里撇了撇嘴。 官宦人家以邀凌肃成为座上宾而为荣,不仅是因他极有才华,关键是难于邀请,而每每邀得了他,过后也非议颇多。因为他对盛食物的器皿过于挑剔,即便给他贵重的镶银象牙箸,他也是左擦右擦,就好像上面粘着毒药似的。不过看在刚刚竟没有将那李子皮剥掉而只是狠命擦了擦的份上,可见姑娘在他心中的位置非同一般。 程雪嫣眼见得他如吃药般咽下了那口李子,搁在桌下的手都不由得跟着松了劲。 二人依旧沉默,弄得碧彤很是为难。她有一句没一句的逗着乐,连自己都觉得倦了,最后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呵欠。 凌肃很识趣的站起:“叨扰良久,在下告退。” 起立作揖之间,风度翩翩,晃得程雪嫣心神荡漾,若自己真是生在这个时代,遇见了他,怕也是会心动的吧。 凌肃衣袂飘飘的向院门走去,程雪嫣的目光便一直追随着他,直到那身影隐在了重重的绿树繁花中。 “他是干什么来了?” 程雪嫣很是疑惑。记忆中的凌肃总是像龙卷风一样的时效性,想到什么立刻去做,比如向她求婚。心里有什么也毫不讳言,哪怕是有了外遇,在自己觉察出苗头的那一刻,他也毫不保留的和盘托出,连哪日哪时在哪开的房都交代得一清二楚,然后便直截了当的要和她离婚。他快得如迅雷不及掩耳,而她只有目瞪口呆,连个见招拆招的时间都没有。 可刚刚走的这个…… “还能干什么?当然是看姑娘来了……” 碧彤随口接了句。 看我?程雪嫣看向那已滚到角落去的帕子,心中漾出一丝怪异。 “姑娘就等着吧,不出三日,我保证他还会来,就算人不来,也定有人传信过来。” “你倒是蛮了解他的。” 程雪嫣看着碧彤的胸有成竹,忆起她所说的“姑娘忘了谁,也不会忘记他”,在感叹天下竟有如此巧事的同时更感叹原是前缘早已注定。 碧彤被打趣得红了脸:“瞧姑娘在胡说什么,碧彤是在替姑娘高兴,想来姑娘很快就要离开这了……” “离开这?去哪?” “姑娘怎么还和碧彤装糊涂?不过有件事姑娘可能不知道,”碧彤眼亮亮的:“其实立夏那日,凌公子就来了,只不过当时姑娘在台上……” 她心一动,急问道:“凌公子会吹笛子吗?” “吹笛子?”碧彤不知所以:“我只知他会吟诗作对,至于笛子……或许这两年学了也未可知……” 展翅欲飞的蝶忽的被风吹失了方向。 碧彤见她有些失神,上前扶她回房:“等下次凌公子来了,姑娘亲自问他不就好了?” ———————————————————————————————— 碧彤的估算还是稍有误差,直到第七日,才有人送信过来,却是那个小玉。 碧彤见她又来了,心里有些不喜,接过信笺便把她打发了。 程雪嫣展信一看,只见白底印金菊的信笺上只有两句: “掌上珊瑚怜不得,却教移作上阳花。” NND,你就不能说点人类的语言? 读书的时候,最头痛的除了英语就是古文。这个时空的人说话倒还正常,怎么落实到纸上就…… 碧彤见她黑着脸,还以为凌肃写了什么拒绝之词,急忙凑过来看,见了这两句,不由摇头叹息。 “你这丫头,看出什么来了?” 她灵机一动,碧彤或许可以用来充作古文翻译。 “唉,凌公子真是可怜,自知自己配不上姑娘,在那顾影自怜呢。”碧彤啧啧嘴。 原来是这个意思。程雪嫣将信拍在桌上,古人的心思还真是弯弯绕,搞得她头大。 “姑娘要怎么回凌公子?” PS:差点忘了一件事,“掌上珊瑚怜不得,却教移作上阳花”二句来自明末清初诗人吴伟业(梅村)《古意》的第六首,原文:珍珠十斛买琵琶,金谷堂深护绛纱,掌上珊瑚怜不得,却教移作上阳花。本文虽是架空,但反应的不是清朝的生活,于是这两句用在此处有点早了,却实在想不起更合适的。以后诗词方面也会出现朝代混乱的问题,包括风俗,其实每个朝代有每个朝代的特色,不过我却都写在了一起,大家如果喜欢就看个热闹吧,O(∩_∩)O~ 036紫天珠蚌 刚刚松下来是神经又是一紧,这才是头痛的高级麻烦。且不说她根本不会吟诗作对,即便想从残留在脑子里的诗词寻出两句现成的都难,平日不爱看,所学的又多是忧国忧民的内容……不过,等等!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记得当年老师讲过这原本是诉相思之意,矢志不移的诗句,只是眼下似乎有些不大妥当,首先,她并没有矢志不移的以死抗婚,再有,如此倾诉相思是不是有点太急迫太深切了?作为女人,与古于今都不宜过于主动,况且爱情这东西,谁先动心谁先死,就是再急也得装作若无其事,若即若离的状态最有效果。都说以心换心,而太多事情若不讲究三十六计是不行的。只是眼下她实在挤不出恰切的话来,以至于是否剽窃了古人的劳动成果这一小人之举都可以忽略不计了。 碧彤看姑娘柳眉微蹙,急忙奔到书桌旁研磨,又备了毛笔在一边。 程雪嫣的脸又是一黑,难道要她在凌肃面前展现她那蚯蚓体的毛笔字?况且她也不会写繁体字…… “碧彤……” 碧彤见姑娘将毛笔递给了自己,忙接了。 “我说你写。” “啊?姑娘,这怎么行?”碧彤连忙摆手。 “我的话你都敢不听了?” 她一向不喜欢用权势压人,可有的时候也只有这招好使。 果真,碧彤为难的握住笔,悬腕于青花纸上:“姑娘,写什么?” “咳咳……” 她将那名句小声嘟囔一遍,碧彤登时两颊绯红:“姑娘这真真是情深意切,刻骨铭心!” 碧彤的字说不上好,但也算娟秀。 “嗯,不错,以后你就是我的秘书了……” “秘书?” “咳咳……” 她没心思对碧彤解释这个职业,只是将信折成同心结交给她。 碧彤有些犹豫:“姑娘,如此……是不是太快了点?” 她猛醒。 的确,如此有失矜持。况若他再写来全然看不懂的话自己要如何回? 她压下信,暗道,爱情三十六计,凌肃,我们走着瞧! —————————————————————————————————————— 生生忍了十日,方将信传了出去。 凌肃这番回信倒快,印花信纸上仍是两行字: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这回她看懂了。 碧彤也跟着高兴:“姑娘,赶紧梳洗打扮,一会咱们出去见凌公子。” “上面也没有说是哪一日,急什么?” “还用说,自然是今天。姑娘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早上二夫人还遣人送来了乌米饭……” 她记起来了,今天是农历四月初八,相传为释迦牟尼诞辰。昨晚上汤凡柔还特来嫣然阁问她身子可好了,第二天能不能一同去甘露寺。 以前的程雪嫣待字闺中时,经常随二夫人一同进香,可是她因了凌肃的事心烦意乱,便以身子尚未恢复推脱了。最近就因为他,连关雎馆的事也一并耽搁着。 汤凡柔也不勉强,一大早的去甘露寺虔诚礼拜,看高僧以香汤浴佛,然后捐了灯油钱,又领了乌米饭,顺便给她送上一些。 那乌米饭是以乌叶染米做成的黑饭,看起来比超市卖的黑米还要纯粹,只是她忌讳那颜色,不肯吃。 “姑娘可要快着点。估计忙完了也快日落了,还能赶上去熙湖放生。” 碧彤说着,从外面端进一个盛着水的铜盆,里面有两只巴掌大小的龟正伸着脖子,四肢拼命滑动,模样娇憨可爱。 “这俩小东西,倒不认生。” “这是从哪弄来的?” 这两只绿绿的小龟着实逗人喜爱,她不禁伸手去摸那壳上清晰的纹路。 “姑娘仔细伤着手。”碧彤急忙阻拦:“自然是后厨采买来的,每房都有的。二姑娘分得两只蚌,妙彤偏说这是沸塘江那边的天珠蚌,里面一定有能够牵系三生三世姻缘的紫天珠,要把那蚌撬开。二姑娘说这是用来放生的,死活不让动。” 碧彤笑得合不拢嘴:“这妙彤啊,可真是为主子操碎了心,只盼着二姑娘能结得好姻缘……” “那个紫天珠真的可以保佑姻缘吗?”她的心一动。 “姑娘也动心了?”碧彤调皮的眨眨眼:“传说沸塘江里生活着一种蚌,叫天珠蚌,极其稀少,而它最珍贵之处不在数量,而是它五百年方能长到酒盅大小,其内便会有一颗指甲大小的珍珠。姑娘别看它小,却是价值连城。每到初夏沸塘江涨潮时,便有许多弄潮儿跳入江中捞这天珠蚌。可是去的人多,回来的人少,能够捞得这天珠蚌的更是寥寥无几。姑娘可知那沸塘江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就因为它一旦涨潮就像开了锅的沸水,人一跳进去就不见了踪影……” “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她叹道。 “其实也不一定是为财,”碧彤的眼中突然闪着动人的光彩:“天珠蚌只随每年最大的一次沸塘江潮出现,有人跳下水去捞它不过是想为自己求得好姻缘……” “真的有那么灵吗?”她不信。 “传说将紫天珠送给心上人,就可心心相印,缘定三生。大约一百年前,有个长工看中了主子家的小姐,可是这门第悬殊的怎么能够相配。小姐十六岁那年,财主将她许给了一个更加有钱的人家。长工很伤心,他自知自己配不上小姐,如今便只希望她幸福了。于是他趁着沸塘江涨潮之时跳入江中为心上人寻找天珠蚌,他要把世间最好的东西送给她当嫁妆……” “他找到了?” 通常在这类故事中,宝物是一定会被找到的。 果真,碧彤点点头:“不过他却淹死了。人被捞上来的时候,只有右手的拳头攥得紧紧的。大家费力的掰开那只手,只见他紧紧的攥着一只茶盅大小的蚌。有识货的认出这是天珠蚌,忙将蚌撬开,里面果真有一颗紫色的珍珠。因为是夜里,那珍珠的紫光竟然照亮了每个人的脸。长工的母亲知道儿子的心意,就把这紫天珠给了那个小姐。小姐本也爱慕他,却苦于父亲的威严,不过这次她不顾一切的带着紫天珠去哭那长工……” “长工活过来了?”她忍不住插了一句。 碧彤睁大眼睛:“姑娘怎么知道?我以为这流传在市井中的故事姑娘是不会听说的,难道是顾三闲……” 话就此打住,那顾三闲大多时间游荡在外,即便回府也难得和姑娘讲上一句话。 程雪嫣懒得去听什么顾三闲:“然后他们就喜结连理了吧?” “姑娘真是太神了!”碧彤拍手称赞:“所以说这紫天珠是神物,只要将它送给心上人,那有情的一对任是怎样都分不开呢……” 若说之前她对紫天珠还有些神奇幻想的话,那么听了这个故事后就丝毫无感了,也只有碧彤这个傻丫头还相信这类老掉牙的传说。 “哎呀,只顾着说话,竟把时间耽搁了。” 碧彤急忙伺候姑娘梳洗打扮。 边忙活嘴还不停:“其实这放生之物是三姑娘先去挑的。她看中了两条锦鲤,就好像怕别人抢似的立刻要绮彤捞了去,不过我刚刚看绮彤在院里哭,说那锦鲤肚皮朝天了……” 碧彤笑得拿犀角梳子的手都跟着抖:“这倒好,放生成杀生了,我看过会三姑娘准会逼着绮彤上明镜湖去捞鱼……” 可怜的绮彤,程雪嫣叹了一句,忽然道:“碧彤,你一个人忙里忙外的觉不觉的累?” “以前有冰彤在,活还蛮轻松的,”提到冰彤,碧彤总是不忘撇嘴:“院里的姑娘们都是丫头嬷嬷的一大群……” “真难为你了。” 程雪嫣的确觉得过意不去,自己有手有脚身强力壮的却总让别人伺候着,不过如果没有碧彤,眼下有些事她还真玩不转。 “我只是替姑娘不平。”碧彤愤愤然:“凭什么都是姑娘,她们那边就有那么多人使唤?这分明是欺负姑娘,叫外人看了也笑话,我看姑娘得空得跟夫人说说……” “你看小玉怎样?” 碧彤正愤愤着,一时没转过弯。 “就是那个送信的小丫头,我看她手脚也算麻利,人也不笨,若是仔细调教下,给你当个帮手,你会不会轻松点?” 碧彤眨了半天眼方缓过神来:“小玉是不是和姑娘说什么了?” 她赶紧回想一番,自己和姑娘也算寸步不离,小玉是什么时候得的空来求姑娘的? “我只是觉得那孩子还不错,况且咱们这边的确清冷些,凡事还都要你一个人张罗……” 另外的,程雪嫣在想多了一个人,闲来无事是不是可以斗个地主来打发时间? “姑娘可千万别被人怂恿了去。”碧彤似并不领这份情:“姑娘有所不知,这些粗使丫头总想着法的攀高枝,如果主子应了,那她们不仅月例要涨上几番,身份也变了,逢上来人去客还能对她们高看几眼,最重要的是配婚的时候能寻个好人家。若是姑娘答应了她,这院子里的丫头都要以为姑娘好说话,都来求姑娘。姑娘心肠又软,那咱们嫣然阁岂不是成了大杂院?再说,那小玉来程府已有三年,若真是机灵的,哪还能在外院做粗使丫头?我和妙彤、绮彤、冰彤可是刚一进府就被分到了姑娘们的房里。姑娘可千万别被她表面的机灵给骗了,这若是真的要到房里来,怕是她要偷奸耍滑呢……” 037临阵脱逃 “有你这样精明强干的师傅,还怕调教不出好徒弟?” “就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碧彤脱口而出的一句印证了程雪嫣心中的猜测,她是怕多个人自己就不看重她了。她忍住笑,这个碧彤,在同龄人里也算成熟稳重,却还是小孩子心性。 碧彤失言露出心事,不免脸红:“说归说,姑娘的事哪容我们奴婢掺和?姑娘若是喜欢小玉,明日回了夫人要她过来便是……” 说着说着,顿觉委屈起来,红了眼坐到一旁抹泪。 程雪嫣终于忍不住笑起来,碧彤的泪却更多了:“奴婢一心为姑娘着想,姑娘还要取笑奴婢……” “好了好了,你若是不嫌累,这事就先放下,不过日后可别跟我叫苦哦……” 碧彤吸了吸鼻子:“奴婢生是姑娘的人,死是姑娘的鬼,又怎会嫌累?” 这话说得程雪嫣后背直冒冷气。 碧彤也被吓了一跳,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忠心耿耿了? “那还在那坐着,还不过来梳头?”程雪嫣假意嗔道。 碧彤破涕为笑,拿起了梳子。 “今天姑娘要与夫人和其他姑娘一同去熙湖,还是打扮得低调点为好。” 碧彤现在把“低调”一词用得很是自如。 程雪嫣私下嘟囔,自打来到这,我什么时候打扮得高调过?最近因了凌肃而心思纷乱,制定好的计划一样也没做,可不能再耽搁下去了,至少得先还了玉铃楼和漫雪阁那边的礼,感谢人家的帮助。 另外…… “既然要和其他人一起去还怎么‘人约黄昏后’啊?” 这才是眼下最重要的问题。 碧彤扑哧一笑:“碧彤就说姑娘放不下凌公子。姑娘放心,碧彤自有办法。” 酉时一到,程雪嫣照例淡青色的上襦配月白绣紫玉兰花的抹胸,下系烟青色绫裙,低低的平髻上簪着枝蓝银珠花,整个人素得几乎能溶进空气里。 不过当看到站在外院青石铺就的甬路上的一系列女眷均素衣打扮,她心里稍稍好过些。也只有程雪瑶穿戴有些出挑,一对双蝶花金簪并倚在斜髻上,随着她红唇的一张一合,那蝴蝶的触须跟着激动的颤抖。 她在训斥绮彤。 绮彤习惯的垂首肃立,手拎细竹篮,想来里面正盛着那两条垂死的锦鲤,而程雪瑶的训斥也是处处不离“锦鲤”二字。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寻思什么,你以为你弄死这两条鱼自己就可以替代它们鲤鱼跳龙门一跃成神了?我告诉你,想也别想,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 程雪嫣由衷钦佩程雪瑶的联想能力,就这么两条鱼也能让她超常发挥,这都哪跟哪啊? 大概杜觅珍也忍受不了她的聒噪,威严的低喝一声:“雪瑶……” 程雪瑶立刻收了声,却余恨未消的狠拧了下绮彤的胳膊,接着瞄到了程雪嫣,嘴一张:“姐姐今天终于舍得出来了?听说姐姐这些日子一直身子不好,只是人家生病都是人比黄花瘦,怎么姐姐这一病气色倒是好起来了?” 程雪嫣淡淡一笑:“多亏了大家照应着……” “可不是?”程雪瑶白眼一翻:“我娘把皇上御赐的千年雪参都送到了嫣然阁……” 程雪嫣急忙向杜觅珍屈膝行礼:“谢谢夫人赏赐。” 杜觅珍看也没看她一眼,仿佛人参的事与她无关。 “不过也不像某些人会做人,”程雪瑶脸带讥笑接着道:“把从外面白拿回来的东西送人……” 仿佛话中提到的人不是自己,汤凡柔的脸上始终带着温和的笑意。 程雪曼在人多的时候总是很少说话的,她只是冲程雪嫣微翘了下嘴角,程雪嫣回之以不动声色的点头。 一般在这种时候,是少不了杜影姿煽风点火的,可是却听不到她的声音。 程雪嫣奇怪的寻了一圈,才看到穿着湖绿百褶裙的她站在人群的最末尾,挎着个小包袱,竟像是要出远门的模样,此刻正低头对一个矮自己大半个脑袋的穿白地红石榴花襦衣的小姑娘说话。 那个小姑娘身材微丰,模样与杜影姿颇为相似,可是神色却缺了杜影姿的精明,甚至有些……呆滞。此刻,她微噘着嘴,也不知在瞅什么,杜影姿也敛去了平日的嚣张之态,在一旁轻声细语的说着什么,程雪嫣只从其中拾得一个名字……伊雪。这工夫,一个着蓝衫的小丫头上前施了一礼,将一个竹篮交与那小姑娘,顺说了句:“表姑娘,这是夫人特意为你准备的。” 傅伊雪,杜影姿之女。听说生来即有不足之症,有嘴恶的人便说都是娘过于精明了,才把女儿的福气给占了。 “秦姑娘也一同去吗?” 程雪嫣正看着那个曾与自己算是有一面之缘的表姑娘,冷不防碧彤在身边不阴不阳的说了一句。 循声望去,只见上着梨花青色暗纹纱衫,下系米白色柔绢长裙的秦孤岚醒目的出现在杜觅珍身旁。 碧彤提醒了她。这在场的本应是程府女眷,秦孤岚怎么会…… 秦孤岚唇角矜持的翘了翘,没有答言,那瞟开的目光带着一丝不屑,甚至还有……恨意…… 程雪嫣怀疑自己是一时眼花,正待确定时,只见四辆双轮马车从甬路尽头驶来。出乎意料的是,马车并没有她想象中的华丽,均由一匹马拉动,车厢为木质,雕以吉祥如意的花纹,两旁各开一小窗,饰浣溪素纱,在风的吹动下微微飘摆。 这边又热闹了,程雪瑶非要坐中间那辆车,而且要一人独坐。可是程府女眷这么多,又都带着丫鬟,只四辆车都不够分配,她一个人就要占一辆…… “秦孤岚,你为什么要跟来?你以为给了你微岚阁住在程府你就是程家的人了?我娘心软,被你蒙混过去了,我这眼睛可不揉沙子。今天我倒要问问你,你是看上了哪个?我爹,我大哥,还是……哦,难不成你赖在这是准备给我们家当童养媳?” 秦孤岚矜持的唇角在抽动,再好的玫瑰胭脂也盖不住苍白的脸色。 杜觅珍的表情很奇怪,似怒又似笑……这个程度很难把握。 “雪瑶,你又在胡说什么?就算是童言无忌也难保有人会不放在心上……” 说到这,她的目光似是不经意的瞟了眼秦孤岚。 秦孤岚和杜觅珍的关系似乎也不像碧彤所说的那般亲密无间,程雪嫣暗想,也难怪,涉及到男人,女人又怎会不警醒万分?不过也好笑,说什么“童言无忌”……程雪瑶虽然只有十四岁,但估计是程府伙食太好,她发育得十分不像个儿童。 “自然是不会放在心上,否则怎么还会赖在这不走?绮彤,闲时多学学,别有事没事就眼泪汪汪,好像我把你怎么着了似的。” 程雪瑶自然是看懂了母亲的意思,丝毫没有收敛的迹象。 相比下,秦孤岚就很有大家风范了。只见她笑了笑,虽然脸色仍旧苍白,却透着一股贵气:“孤岚突然想起明日要教女孩子们一首新曲,而我闲了一日竟忘记练了。夫人,各位姑娘,孤岚告退。” 她福身而退。虽是被羞辱,背却依旧挺得直直的,步履丝毫不乱。 腾出一个车位,程雪瑶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功臣。傲慢的环视四周,却没有接收到感激或钦佩的目光,心中恼火,而这工夫,目光偏偏落在程雪嫣身上。 程雪嫣心一抖,不知她又要用什么话来羞辱自己了。 果真,程雪瑶小嘴一张,小白牙一露,就要发话,碧彤却抢先一步:“哎呀,姑娘,你怎么了?” 程雪嫣只觉脚尖一痛,不觉呼痛出声。 “姑娘,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碧彤不动声色的把突然探至主子长裙下并狠踩主子一脚的绣花鞋移出来。 程雪嫣立即会意:“肚子突然不舒服……” 她抱歉的抬起头,微屈身子捂着肚子:“夫人,我怕是……” “若是不舒服就先回去歇着吧。”杜觅珍瞟都没瞟她一眼,面无表情。 程雪瑶因为目标突然出现问题而憋了一肚子话深感不满,即便程雪嫣已转身离去,仍旧愤然道:“真是懒驴上磨……” 杜觅珍横了她一眼,她急忙把很不雅致的后半句咽了回去。 如是,她终于如愿以偿的独乘一辆马车,杜觅珍自然单坐一辆,汤凡柔和程雪曼合坐一辆,杜影姿和女儿傅伊雪共坐最后一辆,丫鬟跟在各自的主子车边。 头车马鞭一响,于是,车轱辘咯碌碌的压着青石甬路出发了。 程雪嫣和碧彤从影壁后探出头来,听了半天动静,终吁了口气。 二人蹑手蹑脚的移出来,在门口处自然受到盘查。碧彤就把篮子里用铜盆盛着的两只小龟给他看,看门人立刻放行,却也提出是否需马车送行,然后又说府内的马车刚刚都走了。 两个女子如此奔走在街上实在不合适,况熙湖距此有五里地,好在碧彤很快雇好了一辆马车。 程雪嫣自从穿越到此还是头回出门,却原来这天昊国不仅有“出租车”——双轮或四轮的轻便马车,还有公车——四匹以上的马拉的六轮或更多轮的大马车,碧彤说那叫“大车”,从车窗的数量上看至少能坐上二十人,而且还不包括站在中间过道上的,当然,她不知道这公共马车是不是和现代的小客一样人满为患,不过却很快见识了经常在高速公路上上演的惊险片段。 038得而复失 她和碧彤正坐在狭小却舒适的车厢中……不得不说,碧彤是被她死说活劝的才肯同她一起坐在车里。 她长这么大还是头回坐马车,正新鲜着呢,便觉车厢发出一阵有规律的震动,屁屁好像坐在沙堆上一般发麻。 此震动愈发剧烈,并伴随着一声急比一声的“驾!” 她撩开窗帘要看动静,却被碧彤眼疾手快的拉回来,也就在这一瞬间,一条黑而巨大的东西带着一阵邪风擦面而过。 惊魂未定的顺着飘飞的帘子的空隙望过去,只见一辆大车湮没在烟尘滚滚中,只余一两声鞭响散落耳边。 多亏了碧彤,否则脑袋这工夫恐怕已经像影片里演的那样不翼而飞了。 一时火大,刚刚就应该记下车牌号,然后投诉…… 这工夫,震动再次袭来,又一辆大车呼啸而过,那车夫嘴里还不干不净的骂着他们这辆小车“好狗不挡道”。 小车“司机”怒了:“老虎不发威,你还当我是病猫了?” 鞭子一响,嘹亮一喝,程雪嫣只觉脑袋猛的向后一仰,随后整个人就变成了放在簸箕里的豆子上下左后的颠簸起来。 所幸车厢狭小,车门又锁死了,她和碧彤不过是“砰砰”的两边乱撞。 碧彤死命的护住她,口里喊着:“停车,快停车——” 声音刚一出口便被颠得七零八落,俩人的脑门又正正撞在一起,彻底晕菜。 混乱中只见窗帘横飞,尘土倒灌。 突然,车厢猛的一顿,仿若时间就此停止运转。 她和碧彤姿势极其不雅的堆在车箱底板上,只觉好似腾云驾雾,车顶乱转,耳边乱响。 碧彤先扶着她坐好,拍打她身上的尘土,目光渐次移向她的脸,却是一怔。 她先是不解,不过在看到碧彤那花猫一样的脸时顿时明白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姑娘竟然还能笑得出来,姑娘先坐好,等我去找那该死的车夫算账!” 碧彤的袖子刚挽起一只,就听见一阵争吵声砸了进来。 撩开帘子一看,只见两个车夫正比比划划相互叫骂,一个说别人超车无德,断子绝孙,一个指责他人口出狂言,生孩子没屁*眼,顺便把对方的祖宗八代都牵出来参与骂战。 旁边还有一布衣打扮的老者,灰头土脸的,一手捂着后脑勺,一手颠来倒去的也不知在指哪个车夫,后来从他迸出的只言片语中得知是大车突然的急刹车想要拦截后面的小车而后又突然的急加速导致坐在最后面也就是靠门的他直接从车上滚了出来,也幸亏他的坠落才迫使两车停止较劲转而展开对骂。 因天气渐渐转热,这辆大车便将门拆下,而只以粗布门帘盖之,也难怪那老头会那么顺利的掉下来。此刻,车内人正撩着门帘向这边张望,神色镇定,应是司空见惯了。 战斗升级,两个车夫开始扭打,老者也加入其中讨说法。 程雪嫣这边已是吐了一回,踩棉花般的由碧彤扶着下了车。 两只小龟命很大,不过是从篮子里被颠出来在车厢角落缩成一团,否则今日的放生就成了杀生了。 众人都在关注场中的决斗,没有人注意这两个女子的离去。 “弄成这副样子,可怎么见凌公子?”碧彤比程雪嫣还要心急。 此时,日已西沉,若是回府梳洗换衣肯定是来不及了。虽是男女约会女方迟到乃是天经地义,不过程雪嫣可是从不矫情,况她是再也不敢坐马车了。现在想来,竟有些后悔没有乘坐“私家车”。 二人只得以对方为镜简单整理一番,勉强上路。 其实散步是种不错的活动,看绿柳堤上成行,看百花路边吐艳,空气中渗着股若有如无的甜香,绞成袅袅的烟飞到天边,化作漫天七彩如锦的霞。 心情不觉大好,开始哼歌。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今朝最。清浅池塘鸳鸯戏水,红裳翠盖并蒂莲。双双对对恩恩爱爱,这园风儿向着好花吹,柔情蜜意满人间……” 碧彤便忍不住笑:“姑娘这是在想凌公子呢?” 她脸一红,假意伸手打人,碧彤笑着跑出老远。 这丫头最近被她宠得越来越无法无天了,不过……是啊,她在想他,也不知他现在在哪等自己。看着身边偶尔走过的成双结对的男女,不免生出一丝怅然。 “姑娘,熙湖就在前面。这个时辰了,不知夫人和姑娘们是否已经回府了。” 碧彤担心的四处张望,却只在湖两岸看见密麻麻的人群。 “姑娘,我们也下去吧,就算碰上夫人也没关系,不是还有这个吗?” 她晃了晃手中的竹篮。 “碧彤,今天是浴佛节,我们此行是来放生的,哪来那么多俗念,不怕佛祖怪罪?”程雪嫣摆出一副道貌岸然。 “佛祖也乐得看见世人成双结对,共享安乐。”碧彤机灵以对:“况且碧彤本没有说什么,姑娘是想到哪去了?” “你这丫头,最近是被宠得紧了,看我回去不抽你鞭子……” 真是关心则乱,又被碧彤打败了。 “姑娘刚刚说过今天是浴佛节,要多行善事为宜啊……” 碧彤笑眯眯的看着眼前的纸老虎主子鼓腮生气。她还头回发现主子竟然如此可爱,真是太有趣了! 熙湖如一面巨大的镜子铺在前方,倒影着两岸绿柳,九霄天光。 湖上有拱桥一座,桥洞十一个,皆半圆形,恰恰与湖面倒影合成十一个圆,恰似十一个月亮。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脑中蓦地冒出这一句,然后感叹来到这个时空,自己也变得能随口诹两句诗了。却只是奇怪,故人多求好事成双,怎么这桥洞却只有十一个? 恰在此时,身边一个梳总角的小女孩也发出了此种疑问。 那个穿细布衣裳的年轻母亲温柔的摸了摸女儿的头:“等到十五,这湖中就有十二个月亮了……” “可是一个月只有一个十五……”小女孩不满的嘟起了嘴。 “人世间哪有那么多可心可意的事?一年十二月,有十一个月能够如人意已是上天所赐了,另一个月的运气则要去耐心等待……”说到最后,竟似叹息。 想不到她一副平民打扮,说起话来倒挺有深意,程雪嫣不由对她多加留意起来。 “就像我们等着爹爹的回来吗?”小女孩眼睛一亮。 年轻母亲神色微黯,抱起女儿,转身对程雪嫣浅浅一笑。 她的年龄看似不大,可是眼周却铺着淡淡的纹路,这一笑下,那纹路好像风吹动了水面,轻轻摆动。 她微施一礼,人便施施然的离开了。若不是她的这身粗陋装扮,程雪嫣真要以为她是哪家的闺秀。 “姑娘不认得她了?” 碧彤凑上来和她一同目送那个背影。 程雪嫣不解的看着她。 “她曾是关雎馆的弟子,父亲是前御史张焘。”碧彤的声音多了几分伤感:“家里人本打算让她在关雎馆学上三年然后嫁个好人家,当时的太子少傅蒋琪已经遣人替儿子提亲了,可是她却恋着青梅竹马的邻居。那人是个秀才,自打中了秀才便屡试不第,家里也穷得就差揭不开锅了,张御史自然是不同意这门婚事。她却是个有主意的人,找了个机会和那秀才私奔了。这对家门可是奇耻大辱,为了掩盖这份耻辱,张御史又极爱这个女儿,对外就只说将女儿嫁与那秀才了。太傅自然不满,后来张御史过了半载便自动卸职了。两年后,二人从外归来,已是生了一女,却比以前更穷了。她曾是千金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可如今满手老茧,粗茶淡饭亦吃得香甜。张御史看不惯女儿受苦,就时常接济他们,可是那秀才学识虽浅心却异常清高,总觉得自己是得了妻子的绩,辱没了他的尊严,于是满腹牢骚,后来竟发展到对她拳脚相向。事后又后悔,立誓要赚大钱让她们母女享福。然后便走了,这一去就是三载,再无音信……” 程雪嫣也听得难过:“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关雎馆的女孩子只有她嫁得不好,嬷嬷们经常拿这事出来讲是为了教育那些不安分的女孩子们。贫贱夫妻百事哀,当年老爷没有将姑娘许给凌公子应该也是顾忌这个……”碧彤忽然觉得此刻提起这事很是不妥,便闭了嘴。 程雪嫣却很有感触。岂止是贫贱夫妻百事哀?两个人相对久了,当初再热烈的爱情火花也会渐渐熄灭在生活的静水中,就像她和凌肃……爱情若是能转变成亲情倒还算好事,就怕到最后,人去楼空,只余惘然。若是从未得到,也不知失去的苦,可是一旦得而复失,那种心痛的滋味纵用银河之水来冲刷也难以消逝。 碧彤引着她向湖边走去。 时间虽晚,湖边却照样热闹。已经放生完毕的女子们三三两两的流连在湖边,口中叽叽喳喳着自己放生的鱼儿游到了哪边,眼睛却羞涩的瞄着堤上的年轻后生。若是遇到哪个后生正看着她,脸便唰的一红,说笑声却是更欢快了。 PS:惊见黑票两张,喜悦……没疯,只是为什么发现问题者不肯留言说哪里出了毛病呢?我会力争改正的O(∩_∩)O~ PS:谢谢低手寂寞朋友的打赏,很感动…… 039春梦朝云 熏风送暖,情窦初开。 程雪嫣淡笑着看着眼前的风光旖旎,却无意间捕捉到一个后生的眼波。她还未觉怎样,那后生却是红了脸,拿着扇子一通猛扇,还假意和身边的人高谈阔论,可没一会,眼波就又瞟了过来,而且带动着那群后生一同向这边看。 她有些不自在了,碧彤却笑着拽她的衣角:“那后生还蛮俊的。” “胡说什么?” 脸开始发烫。 “比起凌公子自然是差远了……” 碧彤继续打趣她。 “你若是看他好我就把你配给他好了……”程雪嫣反戈一击。 轮到碧彤脸红了:“姑娘说什么呢?” 语音未落,突然低声惊叫:“哎呀,过来了,过来了……” 程雪嫣看过去,只见那后生面带腼腆却仍潇洒的摇着折扇自一侧台阶而下,向这边走了过来。 碧彤也没见过这阵势,可是临到眼前,也只好硬着头皮顶上,将主子藏于身后。 “小生江晓楼拜见姑娘,敢问姑娘芳名?” 碧彤一副不友好不通融的姿态拦挡在前,场面略显尴尬。 “小生冒犯,若是姑娘不肯明示芳名,可否告知府邸在何处,小生改日登门拜会。” “你这个……书生,”碧彤本想骂他登徒浪子,却觉得他也算文质彬彬,终于没有骂出口:“读了那么多圣贤书,难道就是让你拦路追姑娘的?”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书生合拢折扇敲着掌心摇头晃脑。 程雪嫣翻了翻白眼,如果在这个时空生活的人每每在开口之前都要来上那么两句诗词,她还不如现在就跳进熙湖淹死了算了。 碧彤倒听得脸红耳热,一向的牙尖嘴利机灵巧辩此刻突然没了用武之地:“你……你……若是叫我家老爷知道,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书生倒笑了:“你家老爷是谁,说来听听……” 程雪嫣在后面拽着碧彤的衣边:“低调,低调……” 碧彤咽下一口吐沫:“说出来怕吓到你……” 书生正待追问,堤上一高个男子朗声喊道:“人生何处不相逢?江贤弟,该走了……” 书生遗憾的用扇子一击掌心,拱手作揖:“今日还有要事。姑娘,我们后会有期,还有这位姐姐……” 他似笑非笑的目光惹得碧彤脸蛋如火烤。 “后会有期……” 他走了两步,却又折转回来,双手将折扇恭敬奉上:“初次相见,小小礼物,不成敬意,望姑娘笑纳。” 他瞄了程雪嫣一眼,却将扇子交到碧彤手上,碧彤条件反射的接了。直待他走上河堤,又向这边摆摆手,终于和那一群人消失了,许久,方迸出一句:“登徒浪子!”又把扇子狠狠掷到地上。 地上是茸茸的草,雪白的纸扇斜躺在绿草上,一副无辜可怜的样子。 “干嘛发那么大火?我刚刚看你们聊得蛮好的……”程雪嫣故作惊奇。 碧彤瞪大眼睛:“姑娘,他可是对你……” “可是我和他什么也没有说啊,倒是你……”程雪嫣眨眨眼:“不过这书生还真不错,你若是有意,我明天就遣人……唉,刚刚怎么就忘了问他住哪了呢?” 碧彤的脸烫得几乎要爆炸了:“姑娘又拿我寻开心,我可是在替姑娘挡着,姑娘怎么会以为……像他这种人,读了不少圣贤书,却只会拈些酸文来调戏良家女子,我才不要嫁给这种人!” 也是,自己明明是一身已婚妇人的打扮他竟然也敢来调戏…… “我看倒不见得,他的样貌迥然出群,为人又彬彬有礼,应是出身书香门第,虽然举止略显轻狂,但人不风流枉少年嘛,你没看见,刚刚那边的几个女子一直在看他……” “谁爱看谁看,反正我是不嫁。再说,”声音突然就低下来:“他那样的身份也不是我这样的人能嫁得了的……” 程雪嫣见那合拢的折扇上似乎隐现着花纹,正弯腰去捡,冷不防听了碧彤这句,探出的手不由顿了顿,却仍拾起了那扇子,展开,夸张的赞道:“真是一把好折扇呢,你看……” 碧彤被岔开了心神,接过扇子。 果真是把好扇子,檀香木为扇骨,两侧大骨上各镌刻两句诗,分别为“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三生苦短何时见,桃叶渡头看鹜霞”。 “如此看来并非什么登徒浪子,倒是个雅人呢。”程雪嫣似是自言自语。 “附庸风雅!”碧彤依旧咬牙切齿,语气却有点无力。 扇面为雪色樊纸。 刚刚只注意看那书生,竟没有发现这扇面是一幅水墨画。似是漫不经心所作,却铺盖出一场漫天雪景。淡墨远山,萧瑟林木,幽幽寒水,独钓老翁……端的是一副肃杀之景,竟让人好似真的置身其中,薄薄的汗意转眼不翼而飞。 碧彤一点点的看过去,在目光移至左下角落款处时,突然像被耗子咬了一下般惊叫一声“哎呀”,扇子便一个倒栽葱扎到地上。 “又怎么了?” 程雪嫣拾起那扇子,也看了一眼。在目光触及那个名字的同时,一个名字也从碧彤的口中蹦出来:“顾浩轩……” 这扇面是顾浩轩画的。 顾浩轩……她此世的前夫…… “真是冤家路窄!”碧彤攥紧了拳头:“那书生果真不是好人。姑娘,还是把扇子丢了吧……” 程雪嫣却急忙擦了擦那扇上的土星儿:“丢什么?你不是说他的画千金难求吗?你想把银子送给别人?” 说着,将扇子丢到碧彤怀里:“收好!” 碧彤愣怔着,姑娘是不是气糊涂了?想当初接到休书之际,虽是一言不发,却将凡是沾染顾家气息的东西全部留在了那净身回府,这会怎么倒在乎起这扇子来? “那书生还真是大方,”程雪嫣赞了两句,冷不防又抢过扇子来:“这该不是假冒伪劣吧?碧彤,你可识得顾三闲的真迹?” 碧彤呆呆的摇头。 其实即便是赝品待过个几百年也能卖个不错的价……几百年?自己在寻思什么呢? 她将扇子重新丢回到碧彤怀里:“先收起来!” 搞不懂姑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碧彤捏着扇子,目光落在扇骨上那句“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心莫名的乱了一下。 与此同时,臂上的篮子也跟着震了一下。 那两只小龟一路上被颠得七荤八素,这会终于清醒过来,试图从篮子里突围出来。 “姑娘,快点吧,你看这星星都出来了!” 一颗硕大且明亮的星星不知何时挂在了西方暗蓝的天幕上,它是那么亮,几乎要夺去月亮的光辉。 二人蹲在岸边,碧彤从篮中取出小龟,程雪嫣小心的接了。 小龟抻着脖子划拉着四腿,模样急切。 “别忙,一会你就自由了。” 程雪嫣摸了摸龟背上的花纹,心中蓦地涌出一阵感伤,今时相聚,不知何日再相见,纵然见了怕也不认得了吧。 碧彤见她发呆,刚要催促,却见她从头上拔下了簪子。 “姑娘,你要干什么?” “刺字!”她一本正经的答着,用簪子在龟背上划了几道:“龟是有灵性的动物,说不准我们明年再来这里的时候还能看到它……” “姑娘刺了什么字?”碧彤不认识简体字。 程雪嫣附在她耳边神秘的说了句。 碧彤笑得差点跌进湖里。 程雪嫣看着那只小龟“扑通”落入水中,惬意的划动了一圈便不见了。 顾浩轩啊顾浩轩,我本应和你无冤无仇,可怎么我一穿过来就直接成了你的弃妇?害得我几乎成了过街老鼠。现在不过是小惩,最好别让我碰到你,否则……唉,可惜只刻了“三闲”二字,这龟壳实在够硬,簪子实在够钝…… “姑娘,这还有一只,要不要也刻上?”碧彤忍俊不禁的拿出另一只小龟。 “这只就归你了,总不能让我一个人做善事对不对?” “可是……” “还‘可是’什么?要不要也刻上几个字?” “刻字?刻什么字?”碧彤开始紧密思索。 “就刻……江校楼,怎么样?”程雪嫣睫毛抖了抖,眼含笑意。 “江晓楼?”碧彤眨眨眼,脸颊陡的升起两团红晕:“姑娘你……” 这一激动,那正在挣扎的小龟身子一滑,反身翻腾一周半后完美的落入水中。 “哎呀……”碧彤要伸手捞起。 程雪嫣拦住她:“就让它去吧……” 水面上冒起两个水泡,原来先前被放生的小龟正在等待自己的伙伴,这工夫,两只小龟碰了碰爪子,快乐的游走了。 程雪嫣看得有趣,碧彤抬头望望天色:“月上柳梢头……” 程雪嫣拨弄水的手一停:“没准他根本没来,就算是来了,这么大的地方,上哪找去?” 碧彤调皮一笑:“姑娘是在担心看不到凌公子吗?” 程雪嫣故作漫不经心继续玩水。 “这附近便是甘露寺了,这会正热闹着,姑娘不去看看?” 040节外生枝 甘露寺在熙湖二里外的翠微山下,并没有程雪嫣想象般威严豪华,而是很秀气很质朴的一座庙,不过占地面积颇广,数间殿房规矩的排成“回”字形,即便是这样晚的时间,寺院内外仍有善男信女穿梭其中,请香礼拜。 程雪嫣前世便不是很信奉神灵,却也充满敬畏,不过据说真正的程雪嫣是很虔诚的,于是她跟着碧彤各尊佛前拜了拜,生怕动作不规范引得人神共愤,小心翼翼的有样学样。 在观音阁内,她刚跪下,突然看到莲花座下堆着不少纸扎人,长约半尺,个个白面红唇,黑眉圆眼,红衣绿裤,煞是骇人。 她当即惊得跌坐在蒲团上。 这工夫,一个女人跪在一旁拜了拜,然后拿了一个纸人,小心翼翼的放进宽大的袖子,转身离开。 “她……她……” 她指着那个女人的背影,哆哆嗦嗦的说不出话。 碧彤叹口气,姑娘真是失忆了,竟不记得自己也曾经拿过这样一个纸人,就在去年,还是顾夫人领着来的。 她扶起姑娘,向着门外走去。 姑娘还惦记着刚刚的事,她正要解释,却见两个人向观音阁走来。定睛一看,急忙拉上姑娘要躲起来。可一时半会也寻不到藏身之处,而抬头正看见观音像旁的垂地帐幔…… 一个一身土红色粗布衣裙的女人跪在蒲团上,看起来异常虔诚,头也不抬,只是口中念念有词,深深叩拜,一条缠头的蓝色三角巾子穿过帘幔狭窄的缝隙落入程雪嫣眼中。 这人是谁?碧彤为什么要拉着自己藏起来?不过看样子她并非如眼中所见的只是一个村妇,她旁边立着一个粗布衣裤打扮的年轻女孩,看起来应该是她的丫鬟…… 那女人抬起脸…… 程雪嫣不禁想笑,既然准备乔装打扮就应弄得像那么回事,不仅摆了个丫鬟泄露了天机,还有这张脸……典型的养尊处优的成果。面如银盘,双颊丰腴。眉毛细长,看得出还精心描画过了。眼微细,上眼皮稍显厚重。鼻子说不上是否好看,却足够高挺。唇也点了胭脂,刻意将唇收得很小。下巴微圆,收颔间现有双下颌。 且不论美丑,这却是一张标准的旺夫旺家的脸。再看那个丫鬟,虽是粗衣布裤肃立一旁,脸上却很自然的显示着一种优于普通人的得意。 这女人的身份一定不一般,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心事需要求佛呢? 只见那女人再三拜过后,从那堆纸人中拣了个,应是不满意,放下,然后又选了一个,再放下…… 程雪嫣注意到她所选的都是头顶扎一根朝天小辫的纸人……她有点明白了。 好容易等到那女人袖了满意的纸人离开,她才从帘幔后面移出来,开口便问:“她是谁?” 碧彤的目光很有些幽怨:“顾府的大|奶奶……秦曼荷。” 程雪嫣恍然大悟。 怪不得碧彤要拉她躲起来,曾经的妯娌意外相见,的确尴尬,而对于她而言,还有点……危险! 碧彤……你真是我的福星! “那纸人……是求子的吧?” 她指着莲花座下一堆面无表情的恐怖纸人,却突生敬畏之心,赶紧收回了手指。 碧彤点头,神色里掺着一丝无奈:“回家后放在褥子底下,如果晚上做梦梦到了男孩,说明求子必成!” 看来顾府的大|奶奶秦曼荷最不如意的事就是无子啊。她摇头叹息,在这个时空,一个女人若是没有孩子就等于被判了死刑,可是…… “为什么她没有……” 的确,同样无子,为什么秦曼荷还好端端的待在顾府? “她生了个女儿,”碧彤很清楚主子想问什么:“已经八岁了。却也只有这一个女儿……” 程雪嫣苦笑,孩子……弄璋之喜,弄瓦之乐,璋瓦之分,喜乐之别,天地之差。女人的悲剧,竟然是在一开始就被注定了。 再看那堆纸人,梳朝天小辫的男娃娃和梳双髻的女娃娃热热闹闹的挤在一起,黑黑的圆眼都在死死盯着她,似有无数个声音在尖利叫喊“带我走吧,带我走吧……” 她踉跄的逃出观音阁,靠着一旁的大树,好半天才喘匀气。 碧彤担心的扶着她,又看看天空:“姑娘,你看……” 一弯淡月静静挂在院门口的柳树上,好像小姑娘带在头上的发卡。 月上柳梢头…… 不知为什么,突然没有了欣喜之感。 二人一路无话,向着庙外走去。 程雪嫣仍然有所留意,却没有看见凌肃,正怀疑间,脚已迈出庙门,这时,她感到碧彤扶着自己的手似乎刻意用了点力。她受到暗示般抬起头,却见到一人……身材修长,着一身淡色长袍,无任何装饰,却更显清雅。他正看向这边,即便是距离尚算遥远,却仍能感到那深邃的目光裹挟着清高与不羁,却又带着笑意…… 心猛的一跳,所有的不快瞬间灰飞烟灭,就包括这山这庙身边这些人仿佛都一下子不见了,世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他怎么知道自己在这?如此的相遇究竟是谁的安排……都已不再重要,只要他在…… 不过也只是眨眼之际,一切又回到现实中来。 她的灵魂已经不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了,却怎么会如此慌乱? 一时语塞,倒是凌肃,微施一礼,举止是不需修饰的优雅。虽然他出身书香世家,却世代清贫,但举手投足间却透着世家子弟的贵气,以至于一身素朴的他格外吸引人的目光。 已经有人看过来了。 碧彤示意她快走,她也便任由她引着自己向山上走去。凌肃不紧不慢的跟在后面,始终和她们保持着一丈远的距离。 她起初不明白为什么要往山上走,后来才发现这山上的景致极是秀美。 虽无参天古木,但茂林修竹随处可见,其中杂以各种叫不出名的小花,如月下明珠一般晃动着幽幽的光。风过处,清香如丝幽眇。 不得不说,这是个极适合幽会的地方。 她回头偷望了眼凌肃。 那家伙看似悠闲的在观赏美景,渐浓的夜色却掩不去他出尘的风姿。他不时的停住脚步,似是挑选般摘下一朵小花。 她的心就开始怦怦乱跳,是打算送给我吗? 心思一乱,脚步也跟着乱起来,竟被台阶绊住,整个人跌坐在地。 “姑娘……” 碧彤惊慌失措。 一只温暖的手握住了她的胳膊,轻而易举的扶起了她。 转头,却是他…… 脸飞火云,她目光盈盈的看向他,正对上他一双深眸…… 心跳加速,呼吸急促,可是…… 他那是什么眼神? 按理讲应是满怀惊艳,亦惊亦喜,深情款款,然后距离越来越近,然后闭上眼睛…… 可他…… 神色忽僵,瞳孔猛的一缩,然后如捕到猎物却又发觉自己看走了眼的老鹰般上下打量着她,鼻翼亦似微微抽动…… 脉脉温情霎时被莫名其妙的风吹乱,她则像被袭击的猫般也竖起了毛,满身警觉的回视着他…… 对峙…… 碧彤也搞不懂状况,刚刚还跟着脸红心跳,这会却是暗自捏把汗,这是怎么了?要掐架? 此刻,那只尚半悬在台阶上的脚实在支撑不住如此高压,向下滑去,可是臂间一紧……他扯住了她。 这一小小的变故令人猛醒,二人顿时意识到此刻的动作非常之暧昧。 凌肃急忙松手,裣衽为礼,她则收回臂,微正神色,福身还礼。也就在这个时候,凌肃似是不经意的将刚刚那只扶住她的手在袍侧蹭了蹭。 主仆二人顿时明白了,原来是为了这个。 她暗自冷笑,她和碧彤险些搭上了性命的来赶这个约会,却为了满身仆仆风尘而遭人嫌弃。事实上她已经和碧彤很认真的整理了自己,却仍逃不过这一双法眼。她不喜欢邋遢的男人,可是过于干净了是否就是好事?现在看他皱鼻蹙眉却仍彬彬有礼,想必正竭力忍耐,心底却盼望着赶紧回家好拿十桶水拼命冲洗那只扶过自己的脏手吧?如此,这个男人是爱她多一些还是爱自己多一些?如此,她可以将终身托付于他吗?如此,还有必要继续走下去吗?仅是如此…… 他微微向后退了一步,正踩到洒落在地的那束花上…… 怎么,难道我身上还有让你难以忍受的汗酸味吗? 如此一想,不觉冷笑出声:“碧彤,我累了,咱们还是回去吧。” 碧彤如何不能体味主子的心思?只是都已经到这地步了,总不能功亏一篑吧,再说又不是什么大事,兴许过一会就好了。 “姑娘,山上栖霞殿的斋菜很好吃的。姑娘走了这一路,该饿了吧?不如去品尝几样斋菜,顺便歇歇脚……” 程雪嫣如何不能体味碧彤的心思,她不愿拂了她一片苦心,另外也的确是有些饿了。她往前看了看,只见一幢似庙宇般的建筑正悬着几星灯肃立在夜幕朦胧中……碧彤很有眼力见:“姑娘,不远,就要到了……” PS:点击突破1W,撒花……看我这没出息的……啥时点击能比我的字数多捏?啥时不用呼喊,收藏,票票哗哗涨捏?这是我走上挤字之路的倒数第三个愿望。 呵呵,步入正题。我和大家一样,在看书的时候都希望自己喜欢的人物能有个好的归宿,说实话,我很喜欢看感情戏,如果有人留心下面的评论,会发现一些关注本文的朋友都在呼叫小顾早点出场,真开心有人能看我的书,可我为什么还要一直压制这个人物呢? 其实在本文设计之初,想反映的是一个穿越到古代的女人的奋斗。然后立足种田文,我所理解的种田文就是生活化,当然我的理解不一定对。文里的许多人物都取自现实原型,包括某些话也完全是实际中的。文中出现几个男子,他们和女猪之间可能有爱情,也可能有友情,还有可能是某些说不明白的情感,这或许是人一生可能会遇到的某些个际遇吧。当然,我当初的小心思是想弄出一堆男人来,混淆视听,让人猜不出谁是女猪最终归宿,可是读者很聪明,我失败了,⊙﹏⊙b汗。 感情戏必须有,我很纠结的告诉大家,小顾和女猪的戏还要等等,别的戏码正在上演中。你们会不会放弃我?,不要啊…… 041相思如毒 她扶住姑娘,又回头看向凌肃,客套又带些试探的问道:“凌公子不一起去吗?” 如果凌肃跟来,姑娘的气就会消去大半,如果他不跟来……也就真没什么好说的了。 其实刚刚凌肃后退一步只不过是想让路,却突然发觉程雪嫣的脸色越来越冷,心里正在纳闷,又听碧彤这么一问,有点不知是否该跟上。 程雪嫣再怎么生气也是希望他能答应的,这不仅是感情问题,可见他犹豫,只道是嫌弃自己脏,火更大,甩开碧彤,大步向台阶迈去,脚步恶狠狠的,却震得自己脚心生痛。 如此实在不雅,将剩下那二人齐齐惊住。碧彤急忙跟上去:“姑娘小心点……” 凌肃略一踌躇,还是跟了上来。 碧彤悄悄侧头一看,顿时喜上眉梢,凑到程雪嫣耳边:“他在后面……” 愤怒的心似是得到某种宽慰,绷紧的唇角也因为放松而微微上翘。 栖霞殿位于半山腰的一片宽广之处,地基随着地势的略微起伏而调整着高低,四围苍松怪柏林立,甚至有几棵松树乱乱的长在了庙院内,其中又杂以长草野花,结果远看去这小庙就像是从地面长出来的一般。 三人进得院内,便有一穿皂色僧衣的僧人合掌相迎。 碧彤说明来意,那和尚便引着他们向后院走去,自始至终不曾抬眼。 院内人极少,连和尚也不见几个,却是古木森森,遮天蔽月,令人徒生寒意。 程雪嫣不由回头看了凌肃一眼,此刻突然好想他在身边,可以用坚强的臂膀安抚她的不安。 头顶的遮盖似是忽的退去,露出一片晴朗夜空,繁星微微闪烁,如撒在天鹅绒上的珍珠,簇拥着略施圆润却不减光彩的明月,如此静谧幽深令人心境在豁然开朗的同时不免生出一种空明之感。 原来斋菜皆摆于后院或方或圆的石桌之上,已有人坐在位子上品尝,静静的,只能听见风划过树梢的轻吟。 四样小菜配两碗素饭已摆在桌上。 斋菜很新鲜,借着微暗泛黄的光仍可看出它的翠绿清新,又码得极为整齐,上面泼洒着清淡的油,撒着细碎的辣子和芝麻,散发着诱人的清香。素饭也粒粒晶莹,仿佛涂了层薄薄的柔光。 程雪嫣的肚子立刻咕咕呐喊。 碧彤在一旁侍立,任她怎么规劝威胁都不肯落座。凌肃本应为了避嫌而坐在旁的石桌边,却仍为了避嫌而坐在了程雪嫣的对面。因为这样晚的时间,一个女子只在丫鬟的陪同下出现在这深山古寺的确有些不妥。 程雪嫣饿极,虽竭力保持形象,可这斋菜不知为何如此可口,结果很快就被她一扫而空。她盯着盘中剩下的最后一条冬笋,只恨菜虽可口,盘子却过于小巧,以至于她只吃了个半饱,这根冬笋……她纠结片刻,还是让给这位凌公子吧。对了,他刚刚好像没有怎么动筷…… 拿帕子微拭了拭唇角,抬眸一看,却见凌肃手持竹筷悬于半空,正张口结舌的看着她,一失往日风度。 凌肃与程雪嫣总共见了四次面,初见的惊艳,再见的心动,重逢的伤感,再加上这次的……震撼。在此之前,这位程家千金一直是他心中的女神。自小他就经常在做同一个梦,梦中有个飘渺如仙的女子就他身边不远不近的飘着。仙雾袅袅,看不清她的模样。可是自从六年前在甘露寺门口见到她,那个仙女好像穿云破雾般降临到他的眼前,虽然只是惊鸿一瞥,却足以撼动人心。他以为她真的是仙女,他以为自己与她不过是失之交臂,却不想在程府再次相遇。 她是程府的大千金。 自他得知这一答案后,便知自己再无机会。她果真是仙女,高高在上,凡人莫近。而他……再怎么被夸作才高八斗也不过是凡人,住着的不过是清居陋室,吃的不过是粗茶淡饭,怎可邀来仙女?可是仙女……是可以被膜拜的吧? 或许只是为自己无法断绝的俗念找个借口吧,他开始投石问路。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的确,若即若离,雾隔其中,只可远观。 在没有回音的每一个日夜,她的身影若隐若现的飘在梦里。烟雾聚拢又飘散的凌乱中,她的表情一会是喜,一会是怒,一会是愁……他的心也跟着如烟雾般翻转不定。待载着回音的淡蓝信笺落在手上时,他竟然对着它欣赏了半日方不舍的拆开。 字如人,人如仙,意如烟……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秋日草木萧瑟,却是心花怒放。 印花信笺立刻飞上两行狂放之笔……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梦中的她似乎清晰了些,半身露于云雾之中,颜色鲜丽,神姿绰约。 等待总是漫长的,可是一旦书信到手又舍不得拆开,总要焚香净手后才像接圣旨般逐字过目。 “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 他不仅倾慕她的美貌,也欣赏她的才情,如此,更觉二人距离遥远,却仍是扼不住相思,管不着执笔的手。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泪纵能乾终有迹,语多难寄反无词” …… 你来我往,这信笺上的字字句句就像印在了眼底,刻在了心里。 就这样过了一年,又是秋季,却再无风华,而是疾风骤雨。 东窗事发,他只担心她会不会受罚,因为官宦人家总是家规甚严。 除了传信的下人突然一下子消失外似是无事。放心之余总觉得有什么不妥,结果不到一月便传来她订婚的消息,程尚书之女与顾太尉之子联姻,满城轰动。 的确轰动,否则他怎么会觉得站立不稳? 明知是天地之差,明知是痴心妄想,明知该断了此念,明知此时再作联系会困难重重,危险重重……可他仍是做了。不是质问,他没有资格,也深知她的身不由己,只有短短两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掷笔,心碎如溅墨。 却再无回音,不知是传信的人没有将信送到,还是她故作不知,反正月圆了又缺,等来的是敲锣打鼓的欢嫁迎娶。 那日,他不知自己是怎么移到的街上,只见到满眼的红艳,只听到满耳的轰响。一台花轿极尽奢华,器宇轩昂,不可一世。四周细碎的彩花飞扬,鞭炮的烟气弥漫,似仙境,又似梦幻。他的女神要飞去别人的家里了,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竟然感觉不到伤心,唇边甚至还挂着笑。 他飘飘的回到家里,一头栽到床上,眼一闭,竟睡过去了。 这一觉很长,连梦都没有做,醒来居然已是冬日。 门帘开合之际,他看到外面正飘着零星的雪,屋里的小银吊子咕咕的响着,空气中弥漫着中药的甘苦之味。 他的老母亲凌氏端着药碗颤颤的走来,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叹了口气。 他接过药喝了,只觉药味如水,随后下了床。 脚下虚无,险些跌倒。 站在窗前,犹豫片刻,猛地推开了窗子。 强冷的风裹着清凉的雪劈头盖脸的灌进胸口,他险些窒息。 “儿啊,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再有什么想不开的也要想开。天上的花是不能开在人间的……” 母亲悲怆嘶哑的声音如闪电撕破了他禁锢的心胸,摧毁了他假装坚强的外壳。 母亲原来什么都知道…… 他回到床上,重新躺下,拿被子盖过头,胸中的沉睡三个月的憋闷如潮水般一浪强过一浪,直向口里涌…… 门吱扭一声轻响,他仿佛听见那小银吊子的咕嘟声愈发大起来…… 待春暖花开的时候,一切似乎随着春风的吹过而消失了,心里种满了愉悦的绿,却是空落落的。 还是有些失常的,否则他不会应了应天书院的邀去做什么讲习四书五经的先生。不过也不错,怎样都是活着。 他没有打听过她的消息,就好像这个人不过是来人间走了一遭,现在又回天上去了,他和她,无非是彼此的南柯一梦,而他本就是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穷书生。 可是谁曾想,她被休了! 是吃晚饭的时候母亲无意中说的,语气中恨恨的,当然,不是对那个有眼不识金镶玉的顾三闲的恨,她是恨她,那个勾引了自己的儿子又害他险些病死如今终于恶有恶报的女人! 他茫茫的,一直空着的心好像有个东西在撞,却又看不清是什么。 那顿饭吃得极是无味。 夜里无眠,只觉屋里太闷,被子太捂。不过是春季,怎么就热到如此地步? 他起床推开窗子,夜风裹挟花草的香味直入胸肺,引得心底一痒,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PS:从即日起,不打算呼唤收藏和票票了,不是不需要,而是……如果真的写的好,让读者喜欢,自然就收了,就票了,一味呼唤,收效甚微,可能还会引人反感吧,呵呵。希望大,失望便大;有所求,心方重。在考虑要不要把前面的那些呼唤都撤了……最后祝大家阅读愉快,也真心希望你们能喜欢这本书。我唯一的保证是,我会认真写完它的! 042惊现八卦 他要去见她! 这个念头自得知她回到程府便露了头,经过几日煎熬终于确定。 似并没有费什么周折,他见到她了。 她依旧美如仙,却有几分憔悴。 原本的激动慌乱期待在此刻突然就平静了,仿佛一切从没有发生过。只是……她好像变了,虽然曾经的接触也不过是书信往来,曾经的相见也迷蒙于昨日,如今如此眉目清晰的坐在眼前,他怎么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或许是经历的变故,不仅是她,还有自己…… 如是,即便如是,他还是希望能够就像现在,坐在树下,一起看云淡风轻…… 在一起时也不觉得什么,可是回到家里,思念却似一层层细沙般将他掩埋。 翻出压在书案最深处的信笺。 三年的冷落使它们失去了颜色和清香,可她淡定的音容笑貌此刻却在脑中重新活了起来,她的呼吸仿佛就近在耳边……从未有过的真切…… “掌上珊瑚怜不得,却教移作上阳花”。 有怜有怨,也有爱,有期待…… 她的回音仍需等。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他直接被震住了,想不到,想不到她对他……竟也是如此…… 如此,竟也可将那十分陌生的字迹忽略了。 约她出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他不是不清楚她目前的状况,这般便是逾规越矩,岂止是遭人非议?可是他要见她,他甚至还有个更大胆更非分的想法,他要……娶她! 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盈*满胸膛,一切的规矩约束都被这强大的喜悦吹到了不知名处。 就这么去了。相遇,结伴而行……可是,似乎有些别扭,就是说不上是哪别扭,而正当他从左思右想中回过神来时,面前的斋菜只剩下了一条冬笋…… 不对劲,还是不对劲,可是……究竟是差到哪了呢?难道是她脸上不易察觉的尘土…… 一定是自己刚刚的吃相吓到他了,可是自己已经很克制了,再说,依她的外形,就算是狼吞虎咽也是很有大家风范的,怎么会……程雪嫣紧锣密鼓的反思着,目光不自觉的落在那条冬笋上,心咯噔一下,风度暂且不论,哪家大家闺秀饭量这么惊人的?当初碧彤对自己的怀疑不也是从饭量开始的吗? “呃……这斋菜真不错。你好像没怎么吃啊,要不要再叫一份?” 她差点就要招手叫“waiter”。 “如果你还饿的话不妨多吃点……” 凌肃眼泛柔波,程雪嫣只觉自己的心掉在里面荡了一荡,又酥又软,什么斋菜素饭的,都看不到了,眼中只有一个他…… “姑娘,”碧彤却不肯像电视特技制作的那样消失:“时候不早了,是不是……该回去了?” 的确,看样子已是戌时了,程府的大门就要上闩了…… 心念突然一动,记得前世和凌肃因为看午夜场回校迟了,校门紧闭,围墙又高,上面如防犯人逃脱般拉着铁丝网,还在墙头竖上碎玻璃片。无奈下,两人只得去附近的小旅馆开了房。 那小旅馆是专为大学生情侣准备的,进门的时候,服务员只扫了身份证一眼,却盯着他们看了半天,那目光,那表情……故意摆出的心照不宣,弄得她像做贼似的跟在凌肃后面灰溜溜的上了楼。 二人住在一个房间,睡在一张床上……背靠背,一个害怕被骂“色狼”,一个担心被认“轻浮”,于是各自天人交战。隔壁与隔壁传来这样的时间和空间应有的暧昧之声,弄得他俩大气不敢出,生怕对方以为自己是醒着的,却支着耳朵不漏下一丝声响。 可能也就是因了这特别的一夜,新婚之夜的凌肃特别勇猛,全不顾她还是朵尚未开放的小黄花,事毕后躺在床上还狂笑了两声,一副志得意满终泄私愤的德性。 联想到此,不觉心潮澎湃,水水的看了凌肃一眼。 这目光似喜还羞,惹得凌肃搁在桌边的手猛的一紧。 碧彤有点多余,不过那是个大活人,也不能把她从画面里删除,于是那俩人就这么你一眼我一眼的来回看,唰唰的,空气都快被这如火如荼的目光给擦着了。可是碧彤又很没有眼力见的给灭了火:“姑娘……” 想发火却只能窝着。 她噌的站起身:“时候不早了,还是回去吧……” 这个死凌肃也不挽留,随后起身准备护送。 古代人的脑子是榆木刻的还是真的恪守礼仪?她不懂,不过既然自己也成了古人,不得不入乡随俗。 队形和来时一样,她气呼呼的走在前面,碧彤紧随其后,凌肃落在不远不近的后面,依旧气定神闲。 山间空气不仅是清新,还带着一股子香甜,混在初夏夜晚的潮湿中,涤荡身心。 气不知不觉就消了,取而代之的是羞悔。 刚刚是哪根神经搭错线了,怎么会生出那种与古于今都荒谬至极的念头?三十六计里似乎有一计叫欲擒故纵,越难得到的便越珍贵,前世便是靠这招网住了凌肃,今世怎么倒沉不住气了,难道斋菜里放了酒?她的酒德可是一向令人汗颜…… 脸颊发烧。 回头看了看,凌肃的身影已经模糊在夜里了,只能隐约看到一抹淡色在不紧不慢的移动。 突然觉得即便不能并肩而行,只要心中装着彼此,每每回头便能看到他,心也便安了。 或许婚姻真的是爱情的坟墓,如此,为什么不能一直这样似远还近的相随呢? 她正甜蜜着,冷不防被碧彤扯住胳膊拉到一边,刚要发问,又被她捂住嘴巴,强按坐在台阶边的深草中。 有情况?! 她立刻顺着碧彤的目光看过去…… 夜色已浓,远处有些雾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楚。盯得久了,好像那些黑乎乎的草木都开始游动,鬼气森森。 她眨了眨泛酸的眼看了看碧彤,碧彤仍旧如同发现了田鼠的猫头鹰般警觉着。 她哀叹一声,看来自己得多吃点胡萝卜了。 重新望过去时,只听草木窸窣作响,却只一两声便停了。她立刻死死的盯着那发声点,只待里面忽然窜出一只大田鼠…… 又是好久不见动静,她有些乏了,此刻方突然想起凌肃来,回头望去,竟发现那淡色的人影也不见了。 诡异…… 这工夫,窸窣声忽然大起来,她立刻掉转目光…… 蒙成一团的黑被一个模糊的暗红的点搅动着,那个点渐渐变大……竟是一个人! 那人向这边缓缓移动…… 她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看的,正待叫碧彤走,却突然发现那人的衣裳有些眼熟,土红色,即便距离还是比较远,但通过风吹起衣服的飘摆程度却仍可辨出那衣料很粗,还有裹在头上的蓝色三角巾…… 她的眼神突然好使了,这不是顾府的大*奶奶秦曼荷吗?怪不得碧彤要拉自己躲起来……只是怎么只有她一个人,丫鬟呢?这工夫,又一个人从夜幕里冒出来,看不清模样,身材不高,但很魁梧,穿一袭暗色袍子……是个男人…… 那男人快走两步,一把抓住秦曼荷:“小荷……” 是顾府的大公子吗?俩人倒挺有情趣的,这么晚还在山上散步…… 秦曼荷挣脱他:“小心被人看到……” 这个时空难道已经封建到这种程度,连夫妻恩爱都不允许了? “刚刚你还……”男人的声音有着尚未散去的热情的缠绵。 “那是刚刚,我告诉你,以后不许借着送东西的名义进府见我……”秦曼荷的语气斩钉截铁。 程雪嫣的脑筋开始运转,难道是……啊,八卦,八卦……堂堂太尉府的儿媳竟然红杏出墙,这若是搁在现代一定被炒爆了,这得叫什么“门”呢? “我知道,你找我就是为了……” 男人的怒气就要脱口而出,却被秦曼荷死死捂住嘴:“你还想不想让我活了?” 她似乎被自己的高声吓到,急忙四处观瞧,却只见重重树影,方放下心来,声带哭腔:“你是在要我的命啊……” “小荷,”男人立刻后悔自己的失言:“你别哭,我错了,你说什么我都同意,你别哭啊……” 他抱住秦曼荷像哄小孩般的哄着:“不哭不哭,哦,不哭……” 这样的笨拙让人又想笑又感动。 “我知道,这些年苦了你了,可是我……”秦曼荷抽泣着。 “我知道,我知道,”男人一叠连声的说道:“你有你的苦,若不是我当年太穷了,舅妈也不能将你嫁到顾家去,那个顾浩然还不是靠了他的爹才成了户部侍郎,有什么了不起?” “他自然有他的本事,也不全靠了公公,”一听有人说起自己丈夫的不好,秦曼荷不乐意了:“再说,你现在也没富到哪去嘛,还不是那几亩地……” “嫌我穷?”男人的自尊心受损,立刻放开她向前走去。 秦曼荷追上去拉住他。 男人也不是真心想走,就那么站住了。 “嫂子她……还好吗?” 二人沉默半晌,秦曼荷犹犹豫豫的开了口。 “她自然好。”男人的怒气似还有些未散。 秦曼荷又抽泣起来了。 PS:明日加更,时间大约上午11时以后,谢谢支持!O(∩_∩)O~ 043喜从天降 男人终是于心不忍,回身抱住她:“他对你还是那么……我听说最近又纳了妾了……” 秦曼荷响亮的哭了一声:“还不是因为我这肚子不争气?” “怎么能怪你?若不是你,他们顾府就连个丫头片子都没有!”男人义愤填膺。 “可是……” “如果你要我……就让多儿给我捎个信……” 语气渐次温柔,渐次暧昧,惹得听的人都红了脸。程雪嫣和碧彤对视一眼,又赶紧各自别开目光。 终于,那两人不依不舍走了。 夜又恢复了平静,就好像刚刚不过是演了一出情景剧,现在幕落了,人也该散了。 二人从草丛里站起身,都长舒了一口气,方觉骨软筋麻,然后发现凌肃淡色的长袍又出现在不远不近的旁边,仿佛刚刚是被上帝的手拿走现在又给放了回来,简直太神奇了! 程雪嫣却觉得有些不自在,仿佛是家丑不小心被外人看到,可转念一想,顾家的事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行至山脚,不能再相送,程雪嫣和碧彤坐上马车。 马车缓缓上路。掀开车帘,看见凌肃淡色的身影就那么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然后颠簸的融入夜色。 鼻子突然有点酸。 碧彤大概也累了,没有打趣她。主仆二人靠着车厢壁,伴着车厢的摇晃,昏暗中,困意一层层的袭来…… 突然,身子似是一震,紧接着一团光亮袭了过来。 程雪嫣睁开眼睛,只觉强光刺眼。眯着眼睛打量半天,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这时,又见两个丫鬟扑了过来,惊得她往后一躲,后脑勺猛的碰了一下,方记起身在车里。 车是什么时候停的?怎么停了?她坐起身子,再看檐下悬着一溜红纱灯中影着“程府”二字…… “姑娘怎么才回来?”两个丫鬟异口同声,语气急促:“老爷夫人都等急了呢……” 心一顿。 私自外出,深夜方归,这是何罪?况她身份特殊,若是被盘查下来……脑中电石火花一通乱蹦,却一时无法想到一个完美无缺的解释,确切的讲,她是怕万一是将她和碧彤隔离以防串供就更惨了。 她看向碧彤,希望在这一瞬能够有如神助般达到心灵的契合,却见碧彤比自己还要惊惶。 的确,对于一个跟着主子到处乱跑,不,是怂恿主子到处乱跑并促使主子与男人私下约会的下人,面对的惩罚即便用最强大的想象力也无法细化其残酷。 完了,完了,早知如此当初就不…… 碧彤抖得连马车都跟着摇晃了,却也能在脚踩到地面的时候站得稳当,并将主子扶了下来。 程雪嫣握在她腕间的手的力度足以让她明白主子想说什么,二人相视一眼,正待再交流下眼神,程雪嫣却很快被那两个丫鬟架了过去,一溜烟的向芙蓉堂去了。 碧彤脚下一个踉跄,却也急忙跟上。 芙蓉堂,灯火辉煌。 这个时间了,芙蓉堂……灯火辉煌…… 但凡下人触犯了规矩,都会在芙蓉堂审理,而若是深夜审理,那一定是重大事件,涉案者八成是活不成了。前几日茗儿和茜红被人捉奸,就是深夜押到了芙蓉堂,还有去年私自将府库里陈年不用的物品卖出的品香,还有三年前因配菜不当险些害死了小公子的娇凤,还有同时犯事的阿康,还有她刚刚入府便遇上的府中下人大清理…… 那些人的惨状模糊却兴奋的在眼前跳跃。一个小声音在呼叫“快逃吧!”可是另一个声音在微弱的抽泣“往哪逃呢?” 碧彤几乎是用“飘”的进了芙蓉堂,那门前的三级青石台阶简直成了踏上黄泉的路。 屋里热闹非凡,满眼的彩缎堆绣,珠宝翡翠,华丽的袍服在举手拂鬓间发出的窸窣声以及钗环碰撞的泠泠轻响足以震耳欲聋。 芙蓉壁画前的尊位上端坐着老爷和夫人,面色严峻,恍若神人。 她不觉腿一软,当即就瘫倒在地。 却也没人注意她。 早她一步进门的程雪嫣已经被众人团团围住,叽叽喳喳的纷乱只能零星拾得“圣旨”二字。 不仅碧彤迷糊,被包围的程雪嫣更是迷糊,只见众人的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嘤嘤嗡嗡的把自己的头都吵晕了。 忽然传来一声冗长而低沉的断喝。 众音皆止。 程雪嫣方有机会看向前方,只见程准怀和杜觅珍捂得严严实实的,一个穿一袭滚密纹紫袍系白玉带围,一个着蜜合色绣金百合花华服,皆正襟危坐。 这阵势很有点像晚清时期的全家福里摆在正中的两个不苟言笑只直勾勾的盯着前方的重要人物。 程准怀捋着胡须笑了笑。 照片活了…… “雪嫣,你到哪去了?” 他的笑容很慈爱,很像……父亲。如果父亲没有离开,应该也会这样对她笑吧? 她有一瞬间的失神。 “我……和碧彤去熙湖放生,然后又去了甘露寺,就回来晚了……”她嗫嚅着,说的也是实情。 也没有人追究此话到底有几分真实性,只见杜觅珍戴着镂金菱花嵌翡翠粒护甲的手姿态优美的从铜镀金的高几上取下一卷长约一尺的金黄色卷轴,轴柄贴金,移动间在空中划过一道刺目的弧线,衬得锦缎底纹上的仙鹤仿佛在腾云驾雾。 “程雪嫣接旨……” 一声令下,她麻利的跪在了地上,竟没有丝毫的犹豫和质疑。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钦点礼部尚书程准怀之长女程雪嫣为关雎馆歌艺先生,望勤勉于事,不负朕望。钦此!” 语毕,将圣旨交与她,她双手虔诚的接了。 展开一看,两条提花的银龙翻飞于圣旨两端,鳞爪毕现,器宇轩昂。绢布上印满了祥云,“奉”字正印在第一朵祥云上。 她一字不落的看过去,只见其上皆是端庄小楷,却颇显大气,雍容又不失飘逸。心里画下个问号,这圣旨是皇帝亲手写的吗?皇帝的字不错啊!嗯,这圣旨的料子也不错,她揉捏着,应是上好的蚕丝织就。 “还不快叩谢圣恩?”程准怀小声提醒。 “谢皇上!吾皇万岁万万岁!” 程雪嫣叩倒在地。一切竟如此的自然和谐,仿佛她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时空的人似的。 程准怀捻须微笑:“传旨的黄公公等了你许久,宫里又有急事,便由为父代接代传。圣旨所言,你可明晓?” 程准怀笑得人心暖暖的。她依稀记起穿越到这个时空的第一天,他笨拙而又爱抚的抚着她的鬓发,对她说:“放心,一切有爹呢……” “雪嫣,你的身子可大好了?” 杜觅珍也笑着,可是那笑里似包着无形的针,令人很不自在。 她点头应了,起身将圣旨送回,方发现身后的人不知何时也跪倒了一大片,碧彤脸色惨白的跪在门口,神色恍若做梦。 “既然好了,稍后回去歇歇,三日后便去关雎馆吧。”杜觅珍的语气很平淡,却是不容置辩的。 她福身告退,其余的人却不肯放过她,继续把她围起来。 “我就说嘛,大姑娘肯定会一鸣惊人……” “大姑娘一向是聪明绝顶的……” “姐姐,恭喜你了,孤岚以后就全仰仗姐姐了……” “大姑娘,你可是咱们关雎馆唯一接过两道圣旨被两次钦点的女先生呢……” “啧啧,我早就看出大姑娘绝不是一般人,这就是常说的因祸得福吧?” “什么因祸得福,你会不会说话?我看这是否极泰来……” “你们说的都不对,这叫步步高升,平步青云,以后这路可就越来越顺了,我们跟着大姑娘也沾光啊……” …… 赞美的话不一定让听者心情愉悦,有时倒觉是别有用心。也是,苹果里哪能都是鲜美的果肉呢,可能还有虫子,而且越甜的苹果,越危险! 她从一张张脸上看过去,却不见黎妍……那个对她帮助最大的人,还有……雪曼,正在座位上看着这边的热闹,见她望过来,淡淡一笑,微福了福身,走了。 心仿佛空落落的。 她正待追上去,却又被热情的人拉回来。 “大姑娘,是不是饿了?我已让小厨房弄了晚膳,特准备了几样新菜式,不妨赏个脸过去尝尝鲜。还有你们,一同来热闹热闹如何?” 杜影姿今日格外热情。 众人当然积极响应。 “我已经在山上吃过斋饭了……”程雪嫣礼貌一笑。 众人脸上的笑缓缓僵住,纷纷将目光移向杜影姿。 杜影姿干笑了两声:“也是,大姑娘现在不同以往了,怎么可以和咱们这些人插科打诨呢?” 大家也不知现在究竟该站在哪边好,便跟着干巴巴的附和了一句半句,然后半晌无语。 “我看大家也都累了,今儿就散了吧,等有机会咱们再登门拜访大姑娘……” “也是也是,大姑娘身子刚好,又回来得这样晚,还是早点歇着吧。明日我们再登门拜访,正好我还有事要求着大姑娘……” “唉,就怕大姑娘门槛高,嫣然阁可不是我们这等俗人能进得去的……” 对于小人,只要你得罪了她,她就想方设法的四处钻空子打击你! 杜影姿就是这类典型的小人! PS:晚上正常更新! PS:新增了投票,专门刷分用的,有时我也去点一点,呵呵 PS:最近看一些作者加了许多资料在“作品相关”里,不知大家是否喜欢看这些,如果喜欢,我也打算加一点 044鸳鸯双飞 “姨母真是说笑了,大家一片诚意,雪嫣怎有拒绝之理?” 面对小人,摆出一副大家风范,以令其相形见绌。 果真,杜影姿虽是仍是面带不屑,却也只哼了一声,再无他话。 “好了,散了散了,我也累了。”代真皱眉摇着白绢团扇:“接个旨便要穿这么多,我现在浑身都是汗,得赶紧洗洗去……” 说着便先走了,其余人对着她的背影撇撇嘴,却也相互道了安散了。 程雪嫣走到站在门外却仍然有些呆怔的碧彤身边,半是同情半是戏谑的歪头看她。 碧彤的眼珠终于活泛起来,突然咧嘴一笑,扶着她飞快的向嫣然阁走去。 ———————————————————————————————————————— “姑娘,你可不知道,咱们没回来这工夫,府里可出了大事了……” 碧彤似乎完全忘记了刚刚被吓得几近屁滚尿流,这会一边整理着姑娘的床铺,一边小嘴叭叭的说个不停。 “什么大事,不就皇上传圣旨的时候我不在吗?这也真是喜事了,可我怎么开心不起来呢?” 程雪嫣心不在焉的拔下发髻上的簪子,拿在手里把玩。 “那是因为姑娘胸有成竹,早就知道结果。”碧彤将那攒金枝弹花软枕摆好,移到程雪嫣身边,替她放下束在脑后的发髻:“我说的是茗儿和茜红的事……” 程雪嫣立刻回过头来:“他们怎么样了?” “姑娘别急呀……”碧彤笑嘻嘻的。 程雪嫣见她这模样,估计那对小鸳鸯的处理结果不错,心略微放了些:“说吧,别给我卖关子,否则我就……” 碧彤已知主子是个纯粹的纸老虎,嘻嘻笑着躲过她的巴掌:“我是听幼翠说的。夫人和姑娘们不都去放生了吗,待回来摆茶时,杜先生的丫头秋荷端茶时不小心打翻了茶盏,杜先生便怒了,着人要打。夫人说,今天是浴佛节,刚刚放生回来,还是免了罚吧。然后这话便扯到了关在小黑屋里的茜红身上,考虑到浴佛节了,应该多行善举,便遣人给她送点饭去。岂料去的人没一会便飞也似的跑了回来,说茜红不见了。大家吃了一惊,急忙赶到小黑屋,已是人去屋空,只有一床破被子在那堆着。她们愣了半天,方想起去找茗儿,岂料茗儿也不见了。杜先生震惊半晌,方跺脚叫道‘私奔,他们竟然私奔了,这程府的脸可往哪放?’可是又想到二人俱是伤痕累累,又能跑到哪去?况且程府把守也很森严……于是就想到了大公子……” “是哥哥放了他们?” 程雪嫣眼睛发亮,她这个哥哥真是义薄云天! “大公子可没有说。”碧彤表情诡异:“大公子当时正在睡觉,被她们吵起来,得知此事,也相当震惊,不过他可没有杜先生那么激动。待了半晌,只问道‘各位夫人放生回来了?’杜先生气得不行,只当大公子还在梦中,却不想大公子又说了一句,‘今日是浴佛节,既然各位夫人都肯对小鱼小虾心怀善念,又怎么好为难两个大活人?不如就权当做善事……放了生吧……’” 就听这话,谁能猜不出他是主谋? 我的哥哥,你真是太帅了! “杜先生怎肯?姑娘也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可是她刚要说话,大公子又开口了,‘我知道此番你们来找他们也是为了放生一事,只怪这两个胆小怕事的不知好歹,辜负了各位的一片心意,若是各位实在想抓回来重放,那么现在就让下人赶紧出发。他们两个好像还都伤着吧,估计也跑不了多远,让张明他们几个手轻着点,别不小心给弄死了,这样放生不成倒搭上了两条人命到时要算在谁头上呢?’杜先生还真就要着人去抓捕,还是二夫人站出来打的圆场,说杜先生本意的确是打算放他们一条生路,还想玉成好事,却不想那两个没福气的自己跑了。跑就跑了吧,以后是死是活就和程府没关系了。杜先生也不好多讲了,这工夫,宫里传旨的人就来了……” 程雪嫣拿着犀角梳子梳着垂到胸前的长发,对着螺钿铜镜若有所思:“也不知他们会逃到哪去,以后要怎么生活……” “有了大公子的周济自然是差不了的,不过他们应该是不会留在本地了。在外面多好啊,可以买个小房子,买块地,男耕女织,再也不用受管束……”碧彤也有些失神。 自由…… 程雪嫣也深有同感,如果有一天…… 目光移到镜中碧彤半是失落半是憧憬的脸,突然很想逗她开心:“碧彤,将来你是想嫁给一个富家公子做小还是想嫁个普通人过这种男耕女织的生活?” “我……”碧彤还真是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 “如果是前者,你看……我哥哥怎样?”程雪嫣一副很认真的模样。 碧彤眨眨眼,登时两腮绯红:“姑娘,你……” “我哥哥不仅人帅,又很正义,你不是说程府上下的丫头都想着要给我哥哥做小吗?难道你不想?即便是做小,依哥哥的性子,也是断不能让你受委屈的……” 碧彤羞得直跺脚,脸颊几乎要滴下红色来:“碧彤是万万不敢高攀的,再说大公子心里早有人了!” “你是说绮彤吗?” 程雪嫣想到绮彤那副带露小花的模样,然后把俩人放在一起比了比,一个英武不凡,一个我见犹怜,还真是天生一对。只是绮彤性子太弱,尽遭人欺负,哥哥纵是有心想必也护她不及。 “那你是想外嫁了?那嫁谁好呢?”程雪嫣做沉思状:“对了,今天碰到那书生就很不错……” 碧彤眼波一闪,紧接着捂住脸,又是跺脚又是叫屈:“姑娘今天是怎么了?一个劲要给碧彤找婆家……” “唉,女大不中留啊,万一哪日你也跟了人不告而别,到时我找谁要人去?还不如先把你嫁了,至少也知道个落脚之处……” 碧彤听出这话其实是有不舍之意,深为感动,嘴里却不饶:“姑娘还不是自己想嫁了,倒拿我来打趣……” “哎呀……”程雪嫣忽然惊叫一声:“我忘了问他是不是会吹笛子了!” 碧彤被如此之大的转折转晕了方向,好半天才醒悟过来,捂唇一笑:“碧彤已经替姑娘问过了,凌公子说……” “你什么时候问过的?” 碧彤仍旧笑得很狡黠。 程雪嫣突然发现她的这个小丫鬟很是神奇,不仅在吓掉魂的情况下依旧能够复制八卦,还可以不动声色的安排许多事,比如她至今也没想明白的既然没有明确说明约会地点凌肃又怎么会出现在甘露寺门口…… “碧彤还不是心里惦着姑娘,所以便替姑娘问了……” 此话虽有讨好之嫌,却也不乏真情。 “他怎么说?” 程雪嫣立刻装作漫不经心。 “他说……”碧彤故意停了停,待她看过来,方扑哧一笑:“他自然是会的……” 心似是有什么放了下来,却又好像空了许多。想到临别时他模糊在夜幕中的身影,不由目露柔情。却又怕被碧彤看到,急忙收起。 “把我的鹅毫拿来。” 她把自制的鹅毛笔称为“鹅毫”。 “姑娘要给凌公子写信?”碧彤惊喜。 “我哪有时间理他?”程雪嫣故作轻松:“今日得了圣旨册封,黎先生和雪曼功不可没,咱们还一直没有好好答谢人家……” “对呀,”碧彤也忽的想起:“只是不知姑娘要如何答谢?” 程雪嫣习惯的咬着笔杆,却咬下几根纤羽,急忙吐出:“先保密。你去睡吧,明个帮我跑一趟便是。” “姑娘不睡,奴婢怎敢先自睡去?” 程雪嫣便幽怨的看她,她终于扛不住,道了声“是”,福身退下。 紫铜剔子拨了拨烛心,光似乎明亮了些,可转眼又暗了。 她叹了口气,拈着鹅毫蘸了蘸墨,在纸上勾画起来。 她早已想好了回礼,便是演出那日一直令她抱憾的头饰。 其实像程府这种人家,金银珠宝随处可见,即便是一个普通的女学先生,对这些也是司空见惯了,如果只送了常见的衣料首饰,一是对人不诚,二是显不出自己的品味,估计人家即便是收了,过后也便忘了。而若是送什么奇珍异宝,她还真拿不出来,不如送点有特色的,成本倒在其次,关键是别出心裁。女孩子……还不就是希望自己的东西与众不同? 此番设计的头饰皆采用轻灵之意,突现若有若无之感,还未及看到成品,程雪嫣便为此系列取了个名字——梦幻精灵。 她捏着耗时近一个时辰的两张图样,灵感爆发,毫无睡意。她又构思了一个头饰,根本无需找工匠,自己就可制作,关键是少了一样工具——钩针。于是又画了个钩针的图样,待明天一同送去打制。 心情愉悦,回望露台上帘幔半掩,其旁新月皎皎,如画如裁。 熄了灯,移至露台,倚栏而伫。 熏风细细,拂过鬓发,如情人温存的呼吸近在耳畔,惹人心醉神驰。凌肃的脸就在弯月的旁边,忽而清晰,忽而模糊…… 045共犯同谋 习惯的便哼起了《月圆花好》,却只两句便换了调子,同样的轻柔,却裹着忧伤,是那曲凄清的《丁香雪》。 笛声很轻,仿佛被轻柔的风打乱了般,飘飞了一会便莫名其妙的就隐了去,在你以为它已经消失之际,却又游了出来,好像一条小鱼在同人游戏。 ……迷蒙中,她仿佛听到一阵熟悉的笛声,正和着《雪中莲》的旋律,穿过层层雪雾飞到身边,伴着她起舞,伴着她飘飞…… ……腰间好像多了一只手,就这样轻轻扶住她,揽她入怀……恍惚间,还好像轻啄了下她的唇瓣。那人的唇有些冷,又是轻轻的,却透着深重的柔情。一股淡淡的甘甜香气倏地灌入心田,涤荡心魄,令人沉醉,又令人清醒…… 身子忽然一震,人也随之清醒。那夜,和着《雪中莲》的旋律,穿过层层雪雾飞到身边,伴着她起舞,伴着她飘飞的笛声是……他吗?还有那个似有还无的吻…… 他怎么不吹奏《雪中莲》?如果是《雪中莲》…… 一时竟有些急盼…… “凌公子是会吹笛子的……” 碧彤如是说。 不是他……不是他…… 心有一些释然的同时却又乱了,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只觉得一层薄汗忽的漫上后背。 或许应该去问问他,她在露台上焦躁的来回走着。可是要如何开口,总不能开门见山便问“那天你是不是亲我了?”那她一定是疯了,况且对于况紫辰……她只要一靠近他,就不由自主的神经紧张,虽然他这个人总是一副云淡风轻不理世事的姿态,可她就是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压力,就好像人站在神面前,即便神没有处罚他的意思,也不禁要反思自己是不是犯了什么错误,然后谨言慎行…… 蓦地,笛音变了,仍旧是轻和舒缓,却是换了曲子。 难道吹笛子的不是他? 她伏在栏杆上尽力往紫香居望去,却只见重重花影,可是……似有什么东西倏地从花影间跑过去了。 她以为是自己眼花,可只是眨眼工夫,花影又是一闪……竟然是两个人…… 她立刻提起了兴致。 只见那两个人身着夜行衣,身手却并不敏捷,其中一个身材偏矮步履踉跄,另一个高一点的扶着他,即便偶尔动作迅速,接下来也要缓上半天。 他们是什么人?贼?可是也没有听到喊打喊杀,怎么就负伤了?难道府内布着陷阱? 这工夫,笛音忽的向高一挑,瞬间转为急促,很有点红拂夜奔之意。 那两个人似是一怔,惊惶四顾片刻急忙躲进了花丛。 片刻之后,一点昏黄的光如聊斋般飘忽而来,却是两个人,后面那个有气无力的比划了两下…… 咚——咚!咚!咚…… 四更天了…… 他们走近了花丛…… 她不禁紧张起来,心里却奇怪自己怎么站到小毛贼那边去了? 巡夜的灯笼渐渐飘远了,笛声再次舒缓起来。 花影微动,先是探出一个脑袋,然后钻出一个人,紧接着,又小心翼翼的扶出另一个…… 这笛声……莫不是暗号? 她立刻全神贯注。 只见那个高个似是在帮矮个拂落头上的碎草,然后又警醒的观察四周,扶上矮个,向程府北门走去。 她看着那两个背影,只觉矮个异常娇小,很像个女孩。 女孩…… 该不会…… 心猝然猛跳。 那个高个…… 她和茗儿只见过一面,印象中那还是个在抽条发育的小孩子,细高挑的样子,人又腼腆…… 这样的茗儿带着重伤的茜红……私奔…… 不知为什么,竟分外感动起来,非常想过去帮他们一把。可是如果她突然出现,会不会吓到那两个孩子? 很多时候,明明是好意,却容易令人手足无措,不如默默的关心,关注……就像这笛音,时轻时重,时缓时急,暗示着周遭的状况…… 只是他们不是已经离开程府了吗,怎么还会在这? 不过这个问号也只在脑中晃了晃便一下子解开了,当时程府女眷外出之时正是白日,若那个时间私奔是一定会被发现的。想来是她那老哥将二人藏起来,趁夜再让他们离开…… 不过眼下看来参与这次“放生”的不只是她那看似鲁莽实则心细的老哥,还有这位正在装模作样悠闲吹笛子的况紫辰,还有……她这个偷窥者。 掩唇偷笑。 那两个人影已经隐没在树影夜幕之中,她只能通过笛音来猜测他们究竟走到哪了。 也不知在栏杆边站了多久,只听得笛声陡的爬上一段高坡,于山巅处转了几转,似是欢欣雀跃,然后迂回向下,低低徘徊了几番,似是叮咛嘱咐,继而愈发低下去,仿佛落入深不见底的谷底,在你极目鸟瞰之际又于无尽深处攀援而上,轻松而又悠然的奏起了《丁香雪》…… 他似乎知道有人在听他的笛声,他能知道那人……是我吗? 心蓦地泛起一股说不清的滋味,有点甜,有点慌,还有点…… 他一直像是什么都知道的……他,深不可测……即便不在他眼前,也觉得无可遁形…… 她慌乱的走了两步,躲在帘幔之后,却仍感到他那双如星的眸子在关注自己。 逃回床上,用丝被将自己捂个严实,如同蚕茧。 这回该看不到了吧? 丝被虽薄,却不透气,只一会便浑身冒汗,却不敢把头探出来,自己也不明白在怕什么。 折腾了半天,就这么闷闷的睡了,偶然的惊醒,才发现不知何时已经破茧而出,极其不雅的趴在床上,而那笛声也消失了。 窗外透着蒙蒙的光,一两声鸟鸣如雨星洒落。 她滞滞的眨了眨眼,又睡了。 ———————————————————————————————————————— 鼻子痒痒的,忍不住打了个大喷嚏。 睁眼一看,程仓鹏可爱的小圆脸正粉嘟嘟的对着她,右腮帮上的小酒窝时深时浅的转呀转。 见她醒来,小调皮急忙藏起惹祸的草叶,一脸无辜的看着她。 她装作生气,闭上眼睛不理他。 他捺不住性子了,小胖手搭在她身上使劲推,揉面似的,嘴里奶声奶气的叫着:“姐姐……姐姐……” 她继续装死,却不想那小鬼将手伸进她腋下呵痒:“看你醒不醒,看你醒不醒……” 咬牙挺着,可是小手转而移至腰侧。 这可是她的要害,只一碰,她就立刻蜷起身子鲤鱼打挺的坐起来。 “姐姐,你终于醒了!” 小仓鹏合着两只小手,无限天真的叫道,仿佛刚刚那些恶作剧全与自己无关。 她勉强绷住脸:“大清早的不睡觉,跑到嫣然阁来做什么?” “姐姐也说是清早了,那就该起床了,”小家伙很会钻空子,这会索性爬上床来,攀住她的胳膊,嘟起小嘴:“我是来找姐姐学唱歌的……” “唱歌?” “是呀,姐姐唱得好好听,皇上都下圣旨了,姐姐要教我唱歌……” 程雪嫣没弄明白这其中到底有什么关系,不过…… “教嘛教嘛,姐姐教我嘛……”程仓鹏开始耍赖。 “好好好,”程雪嫣搂过这个肉呼呼的小面团,眼睛眨了眨,忽的笑了:“姐姐教仓鹏唱《三只熊》好不好?” “好啊好啊……” “三只熊住在一家,熊爸爸、熊妈妈、熊宝贝。熊爸爸很胖,熊妈妈很苗条,熊宝贝很可爱,一天一天长大着……” 程雪嫣不用捏着嗓子也能将这首儿歌唱得很可爱。 “爸爸、妈妈是什么?” 程雪嫣头顶黑线:“就是……就是……嗯,爹和娘……” “那为什么不就叫‘爹’和‘娘’?” “呃,这样唱起来比较好听……” “熊爸爸很胖,熊妈妈很苗条……”小仓鹏试唱了两遍:“真的好听!那我就是熊宝贝了?可是我不姓熊啊……” 程雪嫣头顶黑线高压网:“这里的熊是一种动物……” “什么动物?” “像小猫小狗似的……” “那到底是像猫还是像狗?” 黑线杀人啦—— “狗脑袋,猫身子……” 她索性胡编乱造,估计程仓鹏这辈子也别想见到一只熊。真是的,皇上天天都在忙什么,为什么不给孩子建个动物园呢?教育要从娃娃抓起嘛…… “那它会不会长对鸡翅膀?” 我的小朋友,你以为熊是天使吗? “鸡翅膀很好吃的……” 程雪嫣差点从床上掉下来,搞了半天,这孩子是饿了啊,早起没吃饭吗? “熊呢……就和仓鹏一样胖乎乎的,很可爱。”她搂着他。 真好,像大玩具熊。 “姐姐很喜欢仓鹏吗?”他的眼睛一闪一闪。 “当然,姐姐最喜欢仓鹏了……” “可是姐姐说姐姐很讨厌仓鹏,让我少来烦你……”他低着头对手指。 姐姐来姐姐去的,可是程雪嫣也听懂了。程雪瑶……唉,同一个娘亲生滴差距咋就这么大捏? 程仓鹏一边哼哼唧唧一边玩手指,突然抬头咧嘴一笑:“姐姐,我学会了!” “学会了?唱来我听听!” “三只熊住在一家,熊爸爸、熊妈妈、熊宝贝……”程仓鹏立刻张开小红嘴唱起来。 竟然字正腔圆,而且以他独特的童音,将这首儿歌演绎得分外动听。 她不过教了一遍…… 她惊异的看着这个小孩子,过耳不忘,这就是程家良好的基因吗? 046吃里扒外 “姐姐,我唱得好不好听?”他仰着小脸等待表扬。 “好听,好听极了!”她刮了下他的小鼻子。 “那姐姐再教我一首吧……” 原来在这等着她呢。她所会的儿歌本来就不多,可不能被他一下子掏空了,否则以后还拿什么糊弄小孩子? “下次吧,下次,下次姐姐教你首更好听的。”她开始在脑子里搜罗“更好听的”儿歌:“仓鹏啊,学了新歌,是不是应该唱给大家听听?” 程仓鹏却仍不依不饶,于是碧彤出场了……她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刻神兵天将。 “哎呦,我的小祖宗,我去外面领个早膳的工夫你怎么就跑到这来了?嬷嬷们找你找得都要疯了,你再不回去,小心挨罚哦……” 这招果然好使,程仓鹏虽是嘟着嘴,却总算跳下床,走到门口的时候还恋恋不舍的回头:“姐姐,下次别忘了教我新歌,我出来一趟不容易……” 最后一句极是心酸,却听得程雪嫣忍不住笑出声来。 “好的,下次一定教首更好听的!” 程仓鹏委屈的脸方露出笑意,一声呼啸就向楼下冲去。 碧彤急忙跟上:“小公子,还是让我送你回去,否则这一路上你又不知要跑哪去了……” 二人的声音裹进了楼梯的震动中,及至到了院里,程雪嫣仍听得碧彤一迭连声的喊着“小公子,慢点跑……” 目光移向碧彤放在地上的朱漆描花食盒,肚子在目光触及食盒的瞬间“咕”了一声。 下地掀开盒盖,最上层的是两块千层糕并一碗玉田香米粥盛在一个牡丹纹磁盘里,下两层分别是卤鸭胗和脆腌冬笋。 冬笋…… 凌肃晏晏笑意闪了那么一闪……“如果你还饿的话不妨多吃点……” 她拣了块鸭胗塞进嘴里,嚼了两嚼,又拣了一块,然后将盒盖盖好,翻回床上。 过了一阵便听见碧彤的脚步有些凌乱的踏在楼梯上。 “唉,小公子太顽皮了,总是乱跑……”碧彤气喘吁吁的进了门。 “小孩子都是这样的。” 程雪嫣斜倚在床边,看着碧彤净手后将食盒里的饭菜取出。 “伺候小公子的嬷嬷们经常抱怨,总是一眨眼的工夫,他就不知去哪了。园子这么大,三个嬷嬷通常找了大半天还找不到,等挨了夫人的训转回后,才发现他好端端的坐在屋里,还口口声声说自己根本没有出去过。就为这事,焕鹏斋的嬷嬷们换了不知多少个……” 程雪嫣已经吃上了,碧彤还在一旁叨咕着。 “连累得咱们也跟着受罪。小公子还最喜欢往嫣然阁来,我刚刚追他出去的时候,正碰上常嬷嬷往这边赶,见到我这个开心,还说‘只要小公子一不见,往你这边找准没错’……” “这不挺好的吗?” 程雪嫣觉得今天的玉田香米粥很是可口,还有点甜滋滋的。 “好什么啊?谁知道他一没影了到底是上哪去了?万一她们认准了就冲咱们要人,咱们要交哪个出去?” 碧彤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这丫头,心眼子倒是蛮多的。 见她不搭茬,碧彤瘪瘪嘴,眼珠一转,又提起一事:“刚刚常嬷嬷跟我说,小玉今早被赶出去了……” “小玉?哪个小玉?” “就是你说打算要来嫣然阁的那个小玉啊?”碧彤脸上的吃惊有些夸张。 那个有点机灵气的小丫头? 她放下筷子:“因为什么?” “谁知道因为什么?”碧彤别开目光:“好像是有人说她吃里扒外,净想着攀高枝……” 她眉心微蹙,目光严肃的打量着碧彤。 碧彤被看得不自在了:“姑娘看我做什么?又不是我说的,再说,就算是我说的,也得有人听啊……” 程雪嫣的眉皱得更紧了。 “好像还不只这么回事,听说茗儿和茜红私逃的事也和她有关……”见主子不言语,只是盯着她看,她愈发心慌:“其实也不过是想借此清减一些下人……” 她赶紧装作专心收拾碗筷,手一抖,筷子滑到了地上。 程雪嫣看着她打起帘子出去了,心下犯起了寻思。 从她打算收小玉进房到今早上不过是两天时间,如果真是碧彤搞的鬼,那她下手也太快了。而裁人出府事必得经由老爷夫人批准,这般神速,莫非碧彤和程府的高层有牵连?若是这样,碧彤绝非一个简单人物。可她又将此事告诉自己,是不是想证明她与此事毫无瓜葛?若是这样,那她简直就是个危险人物了,如此是不是想让自己明白一切都尽在她的掌握? 她想得后背直冒冷汗,一个心机这样沉重的人埋伏在自己身边…… 当然,也有可能是自己把事情想复杂了,一切可能真的如碧彤所言不过是一次清减下人的举措。就像某些重要部门,一旦弄出什么丑闻,一干涉及人等皆会被清理掉,仿佛这样就可以像擦去污迹一样把不良影响从人们脑中除掉,况且小玉得罪的也未必是碧彤一个,在这样一个人心重重的府邸,稍微露点头角又没后台时机再不凑巧的人,等待她的只有倒霉。至于碧彤……失去了这样一个假想敌,自然是高兴的。 这工夫,碧彤又回来了。 她还是放不下担忧,不动声色的观察她。 碧彤倒好像忘了刚刚的事,手里还拿着一束新鲜的花,往那案几上的白瓷美人觚里插:“二门那又调来了个新的小丫头,叫月月。那小姑娘嘴极甜,一口一个‘姐姐’叫着,还非要我将这束花带回来,说是送大姑娘的,还说如果大姑娘能抽空教她唱首歌,她就是死了都值了……” 这可是个攀高枝的典型,可是碧彤说起却并不生气,大概是过于外露的人倒不足以令人挂齿。 说起唱歌,程雪嫣倒想起了更为重要的事。 她从枕头底下抽出来熬夜画好的图样。 “平日府里夫人、姑娘们的首饰都是在哪打制的?” “洛舆街的珠翠坊。姑娘要打首饰?”碧彤凑过去看图样:“哎呀,这是姑娘画的?太美了!” 程雪嫣便有些小得意:“以前见过这样的首饰吗?” 碧彤连连摇头,又点着下面的一根细棍样的东西:“这是什么?簪子?好像简单了点,不过也蛮有特点的……” 这马屁拍的。程雪嫣无奈叹气:“这是钩针。” “钩针,做什么用的?”碧彤像个好奇宝宝。 “等到打造回来,我教你……” “真的?姑娘真是太好了!”碧彤今天的马屁拍得有些勤:“只是姑娘怎么会……哦,我知道了……” 程雪嫣知道她一准想到了顾三闲。真是的,她从现代带来的高科技怎么总要归功到那个精神病身上? “我就担心那工匠能看明白这图样吗?” 程雪嫣觉得自己应该亲临现场指导才好。 “我都看明白了他们又怎么会不明白?”碧彤倒蛮有把握。 “我自己出料可以吗?要多少银子?告诉他们,要是做得不合意我可不给银子!”程雪嫣拿出了在服装店里讲价的气势。 “姑娘何时这样计较起来了?”碧彤扑哧一笑。 程雪嫣自知失言,急忙虎起脸:“还不快去?我要这首饰是急用的……” “知道知道,姑娘是要送到玉铃楼和漫雪阁当谢礼的,可不敢耽搁了……” 碧彤笑着,拿了姑娘咬牙舍出的一副素银镯子并一些料珠碎晶,到夫人那请出府的腰牌去了。 程雪嫣百无聊赖的在屋里待着,也不知怎么就溜达到衣柜那。拉开柜门,满眼的锦绣罗绸只换来一声更深重的叹息。 就要进入关雎馆讲习了,总不能让她就这么天天打扮得跟个青萝卜似的吧。那日听音楼演出轰动,唱功、配乐、着装、背景一样都不能少,特定的场景诱发了特定的情绪,她不敢保证自己若是清汤挂面似的出现在晴天白日下,然后亮开嗓子……得有多少人怀疑她精神有问题?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连孔圣人都会犯以貌取人的错误何况凡人?何况是这些自小锦衣玉食眼高于顶的女孩子们?若是如此悲剧的出现于她们面前,什么光环,什么崇拜,不消一日怕就全部扫地了吧? 必须压倒她们,必须以气势压倒她们!可是……依碧彤所言,她穿衣只能着青、蓝、褐、绿、紫五色,还不能是艳蓝明绿,紫也得是深紫老紫。看吧,直接把她打入中老年妇女的行列,她才只有十八岁,十八岁啊!嗯,她说的是这具身体。 攥紧拳头,深呼吸……冷静…… 哪里有压迫,哪里便有反抗! 什么破规矩?既然你如此不讲理,就休怪我对你“尊敬”有加了! 她立刻挥毫泼墨,在纸上勾画起来。 碧彤进门的时候,她刚好画完最后一笔。 “姑娘,那工匠师父说首饰得三天后才打得出来,不过这钩针让我今天带回来了,姑娘看看合用不?” 太好了,真是天助我也! ********** PS:报告读者:接下来大约有三章内容都是很种田的,就是纯生活化很日常的那种,当然,也会有点架豆或小心思小高潮,然后才有点小言情,然后再种田,如果对种田无爱可以越过去,待到过了这几章言情就开始多起来了。我很惭愧,但我一定会为女猪和男猪安排个较震撼的见面仪式。呃,先别想象,我怕你们会对我失望_ 047别出心裁 程雪嫣接过钩针,眉开眼笑。 “你会女红吧?” 姑娘笑得慈眉善目令碧彤有些不安:“会,会一点……” “这身衣裳是自己做的?” 姑娘围着自己转圈,还上下打量,很像一只狗在审视陌生人给它的骨头。当然,如此形容主子很是不尊敬,可是…… “是自己做的,碧彤也……” “嗯,不错,不错,真的不错……” 程雪嫣无视她的紧张,一会捏捏衣襟,一会拽拽裙摆,点头表示满意,然后…… “这是……”她接过姑娘递过来的纸:“衣服样子?” “聪明,你能做出来吗?” “姑娘是想让我做衣裳?”碧彤长出口气:“姑娘直说便是,吓死奴婢了……” 她扯起袖子当扇子扇:“姑娘这是要给谁做谢礼?” “我穿!”程雪嫣笑眯眯的。 “啊?”碧彤瞪大眼睛:“那奴婢可不敢,府里姑娘的衣裳都是送到……” “我不要什么裁云坊剪霞室的,就由你来做了……” “奴婢怎么敢?奴婢手艺粗劣,姑娘可是千金之躯……” “少说那些,你倒是做还是不做?” “奴婢不敢……” “你还有什么不敢的?你连主子的话都敢反了……” “奴婢……” “我最后问你一次,做……还是不做?”语气加重。 “奴婢……”碧彤几乎是眼泪汪汪的点了头。 “这就对嘛。” 唉,她也不想这样,可是对于碧彤这样因循守旧的丫头不上点手段是不行了。有时,恫吓比规劝更有力度,当然,不能常用。 碧彤打开檀木箱子找料子。 “前几日二夫人倒遣人送了两匹时新的纹罗,我看着太花哨,就放了起来。再有的就是陈年的绢纱绸绮,姑娘晒花瓣的时候用了不少,有些地方还染了花汁子,不知姑娘想用哪个做衣裳?” “就这个吧……” 程雪嫣素手纤纤,轻轻一指。 碧彤往那千红万绿中看过去,只见姑娘指的是一匹素罗,可是那颜色…… “黑黑黑黑黑……” “结巴什么?我就要它了……” 碧彤收不住惊愕:“姑娘这是要行军打仗还是要走夜路啊?” “非得这样才能穿黑色吗?是你说的,像我这般,要老实本分才好……” “姑娘倒是……可也不好破罐破摔……” 这句“破罐”惹恼了她。 “我若是打扮得出挑一点,便是不守妇道,现在我不过是要做一件黑衣裳,结果又变成‘破罐’了。破罐也好,赶紧摔吧摔吧,一拍两散……” 碧彤哪见过主子生这么大的气,当即跪在地上,抽泣不已。 程雪嫣这是憋了许久的气终于一吐为快,并不是想难为她,眼见得她这般,心里也后悔不已。她这个脾气一向如此,上来就压不住,不过来得快去得也快,想不到转了一世还是没有变。 “起来吧,我也不是要针对你,只是……” 只是她能对着整个禁锢人心的传统发火吗?这和光着脚使劲踹墙有什么区别? “行了,你也别跪着了,赶紧将那料子拣出来,我已经决定,去关雎馆就穿这个了……” 碧彤的一声惊呼卡在嗓子眼,不过也只得顺从姑娘的意思。她不准备多话了,反正是否合适姑娘迟早会感觉到的。 碧彤裁剪缝纫的时候程雪嫣也没闲着,不过她主要是负责不停的补充细节,指导碧彤这个位置该如何裁剪。 她虽然是学过服装设计,但是古代衣服还是第一次做,不可能像某些戏服那样只图个表面样子相像而已,总是有这样那样想不到的地方,而且黑色给人的感觉便是压抑,必须从式样上予以改进方能突显黑的高贵与神秘。 碧彤被她折磨得头晕脑胀,也不知怎么就同意了她用了所谓的“少少的那么一点点”的玫瑰紫,似乎说的理由是“纯黑的犯忌”。 主仆二人折腾了一个晚上,临到鸡叫时,碧彤揉揉酸胀的眼睛,瞟了眼放在床上的黑乎乎的几近完工的衣服。她觉得除了袖子方面似是进行了某些改良,又用了玫瑰紫沟边增加了一点点的亮度其余的也没什么不同,估计姑娘一穿上就得后悔。 “忙了一夜,你先去睡吧……” 姑娘正拿着那根钩针引着根线在那比比划划的“织网”,网竟也是黑色的。 她现在一看见黑色就犯困,所以姑娘这一劝,她也没推辞,直接去了外间,头一挨到枕头,就干脆利落的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有人推自己。 费力睁开眼睛,只见满眼光亮中有一条黑立在眼前。 视线渐渐聚焦,然后睁大眼睛,“腾”的从床上坐起。 这个……就是那件黑衣裳? 只见一袭无任何装饰的黑罗长裙逶迤在地,却有一勾着玫瑰紫细边的飘带打着旋的垂至膝下,风过处,轻轻飘垂,仿若夜中划过了一抹神秘星光。 这飘带可是下了工夫的,姑娘说,料子必须斜裁,这样才会有这种飘逸轻灵效果,然后又用了玫瑰紫的丝线勾的边。仅这飘带就费了足足两个时辰的工夫。勾边的任务自然由她来完成,姑娘一边鼓捣她那衣服样子,一边嘟囔着没有什么码边机,否则就神速完成云云。原本是想让这条飘带长至地面,幸好姑娘开恩剪了一段,否则她的眼珠子非累得掉出来不可。 上衣很普通,剪裁随身,对襟广袖。关键是那袖子,虽说广袖,不过是上窄下宽,袖口不足一尺,同样采用了斜裁的方式,于是袖子也飘飘的,抬手之际,有种翩然欲飞之感。姑娘又别出心裁的在衣服上随意剪了几点小米粒大小的洞,令她将洞也勾边。她特意将边勾得密实,省得露出肉来。而眼下看来,这些玫瑰紫的小点好像开在仙野的小花,杳渺非常。 她都累成这样姑娘还说已经够便宜她了,因为原本是想让她在衣领上绣上一串紫藤萝的…… 抹胸同是黑色,按要求是需于边际处绣一排酒盅大的茶花,昨儿只绣了一朵,姑娘还嫌她拽线太紧了,不过现在端端的穿在她身上,衬上胸口那肌肤更加白得耀眼,再加上这通身的气派,简直……简直……华贵非常。 姑娘头上那是…… 姑娘今日梳得发髻微高,好在仍是平髻,只是平髻上碎碎的闪亮,好像挂着什么东西。 她起床绕到姑娘身后…… 原来是那张网,姑娘昨个织的。网正好将髻包在里面,网眼指甲般大小,间或便连着点点碎晶,只微微一动,便光波流转。网口处又以拧成股的丝线收了系了,长长的斜垂至胸前,其下是两个珍珠坠角,莹润生辉。 姑娘这心思…… “姑娘这首饰叫……” “满天星……” “满天星?”碧彤眨眨眼,拍手叫好:“还真像满天的星星呢……” 她围着姑娘转了一圈,上下打量,口中啧啧着:“想不到黑色穿起来竟如此好看……” 程雪嫣心里分外得意,傻丫头,落伍了吧,要知道,黑色放在我们现代那可是永不变更的流行色。 碧彤的目光又转移到她头上的满天星,眼中映着那碎晶的光彩:“姑娘,你不是说要教我……” “碧彤,”程雪嫣的心思还在衣服上打转,她指着抹胸上的茶花:“这朵也就这样了,你看我们能不能把这花做成立体的?” “立体的?” “对,”程雪嫣郑重点头,不知不觉的就好像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室,面对下属布置工作:“用绢或纱剪成花瓣模样,然后有层次的堆叠,有的地方还需要做成双层的……” 姑娘一夜未眠竟然不知道困,还在这兴致勃勃的教自己做“立体花”…… 碧彤打了个呵欠,找了碎料开始工作。 最后,一排小巧精致的花码在了抹胸上缘,为了谐调,仍旧绣了两朵茶花间隔其中,而程雪嫣则做了朵碗大的花,用胸针别在了右肩上。 那花做得极为精妙。黑与玫瑰紫的花瓣相互参差,底下挑出三两片长的斜斜的搭在肩旁,薄洒银粉,花蕊用散碎金线,点一两颗碎钻权作清露。轻轻一吹,瓣蕊轻动,碎光点点,真个像晨花初绽。 碧彤爱惜的轻轻摸着这朵花,自言自语道:“这花若是戴在头上也会很好看吧?” 这一句倒是提醒了程雪嫣,她倒不是没有在妆奁里见到过假花,虽说是“花”,却是花鸟鱼虫什么都有,色彩又是大红、粉红为主,花样的便衬以绿叶,以黄色点缀。都是些明快色彩,凑在一起却极俗。这些假花通常都在婚嫁或喜庆的节日佩戴,统称绒花,意取“荣华”之意。她见那些绒花都好端端的放在那,估计真正的程雪嫣也厌其颜色恶俗,顾闲置一旁。 她取了莹黄的绢子,又拣了块淡银白色的,选了莲青的绸子,三下两下的就做好了一对太阳花,花心镶了几颗嫣红的米珠,又洒了点珠粉,然后亲自别在了碧彤的发髻旁。 048无商不奸 碧彤喜不自胜,拿着菱花跑到落地镜前前后左右的照,嘴就一直没合上过,然后又溜到程雪嫣身边,央着她教自己。 人啊,总是贪心的。 程雪嫣暗叹,只可惜材料不全,否则还可以做得更好看一点。 碧彤却很开心,这会也不困了,还跟她告了假,说是二夫人那边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要去拿。程雪嫣心里明白,这一准是找一干小丫鬟显摆去了。 果真,半个时辰后,碧彤回来了,那脸色半是喜半是忧的。 “盼儿说姑娘的手真巧,这花做得比真花还漂亮。绮彤也直说好看,她是我们这些人里手最巧的了,看了姑娘的花,也只说自己做不出来。妙彤最讨厌了,偏要讨了我的一朵花去,说我跟着姑娘,姑娘一定做了一大把给我戴呢,也不在这一朵两朵的。只有幼翠,非说她也能做。我就说‘你倒做了来啊’,她却撇嘴道‘再怎么好看也是假的,连香味都没有’……” “幼翠说的也对,也怪我急了。晚上得空放那熏笼里熏熏,要么放在那衣柜里,第二日不就香了?” “姑娘想得真妙!” 碧彤拍手称赞,眼中却似有什么话尚未说尽,程雪嫣也只当没看见:“你刚说是上二夫人那取东西,东西再哪呢?还有夫人房里的幼翠,三姑娘屋里的绮彤,怎么也去了二夫人那?都去取东西不成?” 碧彤垂头咬唇偷看她,一副心虚模样。 她忍住笑,拉过梨花木几上早已备好的一尺见方的锦盒:“瞧瞧这是不是从二夫人那取来的?” 碧彤心中疑惑,却仍听话的打开盒子。 睫毛突的一抖,立即喜出望外:“姑娘……” 只见那素里的锦盒内并排摆着十枝绫花,形态各异,颜色缤纷,栩栩如生,竟比自己头上戴的还要好看几分。 “早就知道你的心思,这些是送给你那几个相好的姐妹的……” “谢姑娘。”碧彤捧起盒子就要往外走。 “慢着。” 碧彤收回脚步,难道是自己会错意了? “你这样就拿去,她们还以为这花有多容易做似的,怕是新鲜两天也就没趣了……” “姑娘说的极是。”碧彤又捧着盒子回来。 “幼翠不是说她也会做吗?倒让她试试看。”程雪嫣摆弄着小指上的长指甲。 她倒不觉得自己的手工有多好,但就是看不管别人嚣张,尤其是幼翠,那丫头仗了自己是夫人房里的处处压人一头,一想起她在嘉巽园欺负绮彤她心里就冒火。 “对,”碧彤急忙帮腔:“看她还敢不敢狗仗人势了!” 碧彤一言中的。 “另外这花不香却也的确是个短处,待熏了香再送与她们也不迟。” 碧彤岂有不同意之理,况且她这绢花刚上头,怎么好就让别人很快仿了去? 这点倒与她主子不谋而合,程雪嫣想的正是借着大家还都有个新鲜劲狠狠的震她们一震,否则还没等开工就假花满府开了,哪还显得出她去? 可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她刚想到这一环,就蓦地一拍桌子:“糟了!” 碧彤正挨个看那十枝花,琢磨着谁更配哪一朵时,冷不防被姑娘吓了一跳。 “碧彤,你快去珠翠坊跑一趟,告诉他们,我那首饰样子只允许每样打一件,不得外传!” 碧彤立刻意识到此件事的重要性,将盒子往桌上一放就往外跑。 半柱香的工夫,她又气喘吁吁的回来了。 “姑娘,金掌柜说,姑娘要是想首饰样子不外传,就得另加银子……” “什么?”她霍得从椅子上站起。 她设计的样子,她花钱打首饰,这版权倒成了别人的了?! 她焦躁的在屋子里转圈,只怪初时没想到这一点,这国人的模仿能力可是超强的,你前有“报喜鸟”,我立刻出个“报喜岛”,你还拿我没辙,而且不消三日,“岛”比“鸟”还火了。这就是盗版,明目张胆的盗版,却大受欢迎,正版被晾到一旁,只能苦笑。人们一边骂盗版质量差,一边不停的买,这是一种奇怪的现象。上次参加形象设计大赛,也是她少了个心眼,把思路透漏给了助理,结果助理不声不响的拿了那构思报名参赛得了第二名,后反诬她是盗取了她的创意…… “他要多少?” 碧彤见主子指甲划得黄梨木桌面滋啦滋啦作响,牙咬得咯嘣咯嘣的,不禁小声说道:“一百两银子……” “他干嘛不去抢?” 她一拳砸在桌上,却痛得自己龇牙咧嘴。 碧彤不明白主子何时变得对钱如此计较,虽然一百两不是个小数目,可是也犯不着这样激动嘛。 “咱们……还有多少银子?” “姑娘从顾府回来的时候也没有带什么银子,前后又打发了来庆贺讨赏的丫头们,这个月的月例还没有发……呃,我去看看……” 见姑娘的表情越来越狰狞,碧彤的声音不觉越来越小,最后赶紧钻进了里间。 留在程雪嫣独自在厅里运气,总觉得只有砸点什么才能散散胸口这股闷气,可是拿起什么都有个小声音在她耳边嘀咕:“这可是钱呐,这可是钱呐……” 结果把案上柜上墙角那些个物件挨个摸了个遍也没忍心下手,最后只得扔了枕头出气。 碧彤出来时正见那十香团花软枕委屈的滚落在脚边。 “姑娘,”她没有拾起枕头,因为姑娘若是听了下面的话恐怕还要拿它出气:“这里外里只剩下这十两散碎银子,还是姑娘未出阁时留下的……” 冷静,一定要冷静……可是,先是尚书千金,又是太尉儿媳,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吧,怎么就困窘到如此地步? 其实她是有所不知,即便是十两银子,也足够让普通人家不愁衣食的生活一年了。 “还有什么法子?能不能让账房那边先支几个月的银子?” 想不到竟要借钱度日了,这一借可就是近半年的月例,就算解了眼前的困,接下来日子又要怎么办呢? “也不是不能,可是府里的规矩是最多只能支两个月的……” “为什么?” “若是真有了急用,夫人也会一并多打点银子的,可是要是说不出什么原因就不好办了,因为府里的每一项开支都有预算,多了,怕是周转不开……” 这就是堂堂的尚书府?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外强中干? 她不禁要为自己的未来担忧…… “姑娘,依奴婢看,何必为一两件首饰犯愁?他爱仿就仿去……” “你懂什么?” 她气狠狠的坐在椅子上,抓过牡丹薄纱菱扇使劲扇。 “姑娘要是放不下心,镜奁里的首饰……” 她自然知道碧彤要说什么,可是那些首饰拈拈哪个她都舍不得。 “只不过难这一会子,将来赎它出来不就成了?” 她又拿着扇子猛摇了一阵,突然定住,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扇上牡丹。 “碧彤,那把扇子在哪?” “哪把扇子?” “就是那把,顾三闲画的……那个好像是叫江晓楼吧,他给的……浴佛节……熙湖边……” 程雪嫣一步步启发,把碧彤的目光从一个很遥远的地方拉了回来。 “哦,那把扇子啊……” “你丢掉了?” 程雪嫣的心猛的痛了一下,那可是银子,银子啊,千金难求,千金…… “没,没有……”碧彤连连摆手。 “那你放哪了?” “在……箱子底下。” “还好,快取了来。”程雪嫣松了口气。 “姑娘是要……当……还是卖?” “管它是当是卖……哪个价更高点?” “这……”碧彤目光闪烁:“其实也未必值几个钱的……” “你不说顾三闲的画千金难求吗?” “我是说……那画也未必是真的……” “不是真的?何以见得?” “我……我只是猜的。姑娘你想啊,顾公子的画既然千金难求,怎么会平白无故的落在他手里,那人虽然是个书生,可是一看那气度……所以啊,那画一准是假的,说不好是有人仿的……” 程雪嫣眯起眼睛上下打量她,看得她心虚。又若无其事的收回目光,拿起了案上的掐丝珐琅茶盅呷了口茶水。 “是真是假,拿到当铺里试试不就知道了?” “就怕……” “就怕什么?唉,只不过难这一会子,将来赎它出来不就成了?”她拿了碧彤刚刚的话回她。 “可是……” “可是……可是就是……舍不得,对不对?” 她眼睛像炭火似的烤得碧彤脸蛋发烧。 “姑娘,你又……”碧彤羞臊的捂脸跺脚。 “我怎么了?我不过是说那扇子千金难买,比我这妆奁里的首饰都值钱,若真的当了,自然舍不得……”她装得很无辜。 碧彤自然明白内里,却不好多言,只在那杵着。 “既然舍不得……就收好了吧。”她语意双关,意味深长。 “那银子的事……”碧彤眼中冒出欣喜之色。 “你去告诉那个什么金子老板,他们爱将那首饰打几件就打几件,不过一定要过些时日才可以……” “姑娘这是……” 这工夫,程雪嫣已经有了主意。 PS:其实我觉得这样的小日子也挺有趣的。呃,别听我的,我是王婆。明日更新会推迟,因为要参加一个临时决定的宴会,有点鸿门宴的意思,不过更新应该不晚于21点,谢谢大家支持! PS:我可能是烧糊涂了,竟然又把章推忘了,又我这样的人吗?先补上,明天……明天一定要记得及时推!!! 049讨价还价 “你再跟他讲,若依了我这条件,以后有好的首饰样子,我依旧会找他……” 碧彤已然明白,这样,姑娘就和金掌柜有了个牵制。若是金掌柜不依,做了许多同样的首饰卖了,纵然轰动一时,却也只是一时而已,而若依了姑娘,他这进账可是细水长流呢,作为一个生意人,他还拈不清哪头重? “是,姑娘,奴婢这就去。” 前脚刚迈出门槛,后面就听得一句:“这下可称心了……” 是说姑娘自己,还是那金掌柜,还是…… 脸又是一热,也顾不得多想,急忙去了。 不消半柱香的时间,碧彤脚不沾地的回来了。 “还真被姑娘料准了,”碧彤拿袖子扇着风,脸红扑扑的:“那金掌柜说只要姑娘每月都能赏两个首饰花样,他就保证不将现在的花样外传,而且姑娘这两样首饰他就不收费了。他还说也不能让姑娘白忙活了,请姑娘开个价,这买卖还长着呢……” “我开价?”程雪嫣估计这金掌柜八成早就算计好了圈套等着她钻呢,不由嘴角微翘,银牙狠咬:“一百两……” “啊……”碧彤惊住。 “每月!”程雪嫣又挤出两个字。 “啊!”碧彤惊叫。 姑娘这是钻钱眼里了吧,再好的首饰打出来,只要不是真金白银镶珠嵌翠,顶多卖二钱银子,再说,谁能没事总去买首饰戴? “姑娘,要不再考虑下?” “就这么定了!你去转告他,不同意就算,我那首饰他随便打去,大不了我画了新样子去别处打……” 碧彤忐忑的去了。 半柱香不到,气喘吁吁的进了门。 “金掌柜说姑娘也太……‘狠’了点。”碧彤掂量了个合适的词:“他这小本生意也不容易,望姑娘高抬贵手。他给开了价,请姑娘掂量掂量……” “什么价?” 碧彤犹豫片刻:“十两……” “什么?” 轮到程雪嫣惊叫了,还价也没有这么还的,这个奸商! 碧彤也知道这和姑娘的心愿相去甚远,她也知道姑娘从小娇生惯养不解民间疾苦…… “姑娘,金掌柜那边还等回话呢。”她小心翼翼的看着姑娘的脸色。 “谁急谁等着。都这么晚了,先吃饭吧。” 也是,折腾了这半日,竟没注意已是黄昏了。 吃饭……梳洗…… 姑娘竟没再提首饰的事,弄得她心里总有个事放不下。 姑娘自梳洗后就待在卧房里,在灯下也不知鼓捣什么,还不让她进去。 待二更了,她都迷糊的睡着了,方喊她进门。 姑娘自打病愈后就变得能熬夜了,可是人却愈发精神起来,就是早上不大爱起床。 她半睁着眼靠在桌边,也不知姑娘叽里咕噜的和她说了什么,然后就递给她一张纸。 那几行细细的字如蚂蚁爬似的好容易在她眼中定了位,却读不通顺,还是姑娘提醒了她:“要横着看!” 横着看也是看不懂的,因为上面的字都缺胳膊断腿的,认不大清楚,不过还是弄懂了一个问题,姑娘要就首饰问题和金掌柜弄一份契约,商定银子的事。 姑娘定了……二十两,如果那个叫“贰”的话,两横跑外面去了…… 只是这二十两……金掌柜拼命挤可怜的小眼睛在眼前闪动,不过姑娘也真是下了狠心的…… “你把这个誊写两份,明天带给金掌柜,他若是同意呢,就在这个地方签个名,”程雪嫣点着“乙方”那个位置:“并按个手印,然后带一份回来,若是不同意……就烧了它!” 姑娘那“烧”字说得极狠,好像要烧的不是这张纸,倒是那个金掌柜。 于是第二日吃完早饭,碧彤尽心梳洗打扮了一番,揣着火折子,以破釜沉舟的姿态找金掌柜谈判去了。 程雪嫣很是悠闲,翻了料子出来,又开始做绢花。此番做得格外细致,因是要送到漫雪阁的。 她还有事要拜托程雪曼。 明日就要去关雎馆教习歌艺了,总不能一直清唱吧。歌曲歌曲,必须有曲才可。歌是映在水里的云,曲是载着云影的水,行云流水,方显曼妙。况歌词的意境亦需曲来衬托,这样方可深入人心,入骨入髓。只可惜她不会乐器,如果是干唱下去,女孩子们不久就厌了。而今配乐的事也只有麻烦雪曼,虽然她一副有求必应的样子,但毕竟是求人,时间久了也恐生间隙。 她精工细作的扎了两朵绢花,选了个青花锦盒,铺了条月白的绫帕,又藏了点香料,方将花放了进去,合上的时候还想着要不要用丝带在上面打个蝴蝶结。 这工夫,碧彤回来了,一看那表情就知事情准成了。 也无惊喜,一切皆在预料之内。 碧彤却很高兴,兴奋的说个不停:“……那金掌柜一看姑娘开了二十两,立刻捶胸顿足说自己要赔本关铺子了。我按姑娘教我的,也不跟他多言,只说‘既然如此,就算了吧’,然后就掏出火折子。金掌柜见我要来真的,马上服软了,说二十两就二十两吧,不过一定请姑娘细心着点,千万别把给别的作坊的花样给弄混了……” 这是在试探我呢,程雪嫣心想,商人的心眼就是多,不过更好,否则这价怕是还要嫌高呢。 “我就让他签字画押,他还连连叹着,只道是赔了赔了,其实心里不定多美呢……” 碧彤从怀里掏出一张纸。 程雪嫣见各项条目均已齐整,难寻漏洞,不过最边上的两个大字变作了“契约”,却也合适,若是金掌柜小人心思想赖账便可借此对簿公堂,只希望我天昊国的法律法规中没有“尚无此类条款”云云。 她释然了,碧彤却有些不安。 “姑娘,府里的规矩姑娘是知道的,吃的穿的用的每月都按人按级分派的,若是短了什么,自然可寻人向夫人讨去,却断不可私自从外面拿银子使唤……” 碧彤,你难道不知道什么是“自力更生”吗?不行,得给她上一课。 “碧彤,平日里看你挺机灵的,怎么这么点事都想不明白。我且问,我是偷了府里还是拿了府里的?我这银子是白拿了别人的还是来路不明?” 碧彤一个劲摇头。 “这不就成了?放着大好的清白银子不拿才是傻子。再说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不说,我不说,还有哪个会知道?你该不会跟那金掌柜交了实底吧?” “姑娘这话说的,那金掌柜是个什么人物,我犯得着跟他说实话吗?” “还算聪明。你要是怕被人发现,每月领银子的时间错开几天也便是了。” 碧彤终于放心了。 时近中午,吃了午饭,小睡一个时辰,待醒来时太阳已不那么烈了,方由碧彤引着,袖了锦盒,往漫雪阁而来。 还隔着两道回廊,就听得几声琴音流水似的淌了过来,顿时洗去了残余的燥热与混沌,只余一片清明。 弹的正是那首《雪中莲》,却是弹弹停停,似是倦怠,又似是无心。 程雪嫣在墙外听了一会,只觉漫雪阁这满眼的纯净无暇似是掩着无数心事,也难怪,少女情怀总是诗嘛。 她笑了笑,碧彤便前去叩门。 一个梳双髻着翠衫的小丫头开了门,见是她,欢喜的什么似的,赶紧让了进来,口里嚷着:“大姑娘来了……” 立刻又有个穿粉褂的小丫头从屋里蹦出来:“是大姑娘来了……” 妙彤拨了垂珠帘子,虎着脸,用手指头挨个戳了两个小丫头的脑门:“就你嗓门大!” 然后笑盈盈的迎向她:“大姑娘来了,我们姑娘今儿早上还说那喜鹊怎么叫个不停,感情是贵客登门……” 这拨丫鬟里,就数这妙彤最会说话,不过只因为伺候的是庶出的二姑娘,平日里也没少受挤兑,也多亏了她的一张巧嘴,为自己和自家姑娘化去不少明枪暗箭。 妙彤的熟络并不惹人生厌,于是程雪嫣亦笑道:“我哪是什么贵客,只要一来便得生事。这天热人乏,你家姑娘可是醒了?” 正说着,雪曼已是站在正厅门口,笑眼相望。 不过三日不见,她好像瘦了一圈,眼下还有两条黑影,应是睡眠不足之故。 此刻的她一身紫色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家常衣衫,倚门而立,愈发显得弱质纤纤,不禁风力。 “妹妹这是病了?” 她吃了一惊,急上前扶住。 程雪曼淡淡一笑:“哪是病了?昼长夜短,睡不安稳罢了。” 话虽如此,目光却无意的瞟向那搁在架子上的琴。 于是程雪嫣又不由自主的想到刚才那时断时续的琴音,莫非是……心事…… 无意中看到妙彤担忧的表情,她更加肯定了。 “姐姐来是找我有事?” 程雪曼人虽看着是弱弱的,每次开口却都是开门见山,却也省了她许多麻烦。 “自然是有事……” “让我猜猜……” 想不到她还有这心情。 “姐姐来找我一定是为了……关雎馆的事,我说的对不对?” “妹妹可真聪明,”程雪嫣由衷赞赏:“此番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妹妹可否……” “姐姐若是不来我还要去找姐姐呢……” “你找我何事?” ********** PS:天啊,我今天终于记得将下面链接直接挂起 PS:谢谢随波逐流朋友的打赏,O(∩_∩)O~ PS:赴宴归来。一个坐姿保持了一个小时,最可恶的是一个螃蟹我竟然啃了半个多小时…… 050女儿心思 “姐姐也猜一猜……” 程雪嫣向来不喜做猜谜游戏,何况是猜人的心? “那我若说错了妹妹可不许生气。” “姐姐这是说哪里话?” “妹妹是想与我一同去关雎馆?” “姐姐更是聪明!” 程雪曼笑起来也有几分动人之姿,况且此刻因为兴奋而两颊泛红,更添了些许妩媚。 “如此我们岂不是不谋而合?”程雪嫣自然高兴:“只是不知二娘她……” 妙彤上了茶,程雪曼端起青瓷盖碗抿了一口:“姐姐忘记娘说过我们一家人要同心协力的话了?” 如此的兴奋一扫时才的病态,程雪嫣的难题虽然不费吹灰之力便解了,可是听程雪曼将这一思想上升到如此高度不免有些突兀,再看妙彤那说不上是喜是忧的表情,更觉此中有奥妙。 不过话还是说明白为好。 “也不好常烦劳妹妹,妹妹只需隔三岔五的去配个乐就成。我也不会亏待了妹妹,虽然妹妹这边什么都不缺,但是每月的薪俸自然有妹妹十两……” “姐姐这是说哪里话?你我姐妹……” “亲兄弟也要明算账……”程雪嫣打断她的话。 的确,刚开始都是千好百好的,时间长了指不定生出什么枝节呢。若要谈友谊,就不要涉及到钱,若是涉及到钱,千万要提前讲清楚。 “况我这般劳烦妹妹,心里总是过意不去,你就让我舒坦点,成不?” 程雪曼还要推辞,妙彤开口了:“大姑娘既然如此说了,姑娘就应下吧,横竖不能让大姑娘难过不是?” 碧彤也赶忙接道:“我们姑娘这几日总是日里夜里念叨二姑娘帮了不少忙,不知该如何谢好,此番来还特备了谢礼……” 程雪嫣从袖中取出那盒子:“其实不是什么谢礼,不过是闲来做了几样小玩意,妹妹看着可喜欢吗?” 程雪曼葱管似的指挑了纽子将那盒子打开,一对栩栩如生清香淡淡的雏菊映入眼帘。 “我原不知这花还有这般颜色的……”她对着衬在绫帕中那一浓一淡的紫发了会呆:“姐姐是在哪采的?这园子我也走遍了,却不见……” 碧彤扑哧笑出声来:“二姑娘,你再看看,此园中真的没有这种花吗?” 程雪曼疑惑的拈起一枝,这一来便发现了异样:“这花……” “是我们姑娘做的呢,二姑娘看着可好?” “是姐姐做的?”程雪曼惊喜的盯着这朵,又取了那朵:“竟是如真的一般,姐姐你是怎么做的?” 妙彤小女孩心性,拉了碧彤的袖子一个劲使眼色。 碧彤知道是她在提醒自己既然已经答应了让大姑娘也给她做一朵,怎么现在还没有动静?不免偷笑,故意不理她,让她急去。 妙彤便鼓腮狠掐了她一把,痛得她叫出声来。 姑娘们哪有工夫理这边?程雪曼正仔细研究那花。 只见细细的花瓣重重叠叠密排着,却不显得死板,摸去既柔又韧,像是上过浆的。花心用的褐色绒布,似还用火小烤了一下,方显出花蕊模样,而花瓣上的几点清露则是极小的碎晶。花在手中轻轻颤动,那碎晶便闪出点点光芒。 “姐姐真是……”程雪曼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妹妹今日才知道要和姐姐学的东西真是太多了……” “妹妹太过谦虚,姐姐才要向妹妹学习呢,比如这琴技,姐姐就要向妹妹讨教了……” 程雪曼面露诧色:“姐姐难道……” 她只道是程雪嫣要边歌边舞才无暇抚琴,却不想…… 程雪嫣呆住,被人夸了一句就得意忘形了,竟忽略了像此等官宦人家,女子自幼便要学习琴棋书画,否则那关雎馆是开来做什么的? 幸而她这张脸永远是一副楚楚可人的模样,于是发呆便被人误认为是凄楚,而且很快便联想起她是因受了被休的刺激而失忆了。 如此便弄得程雪曼不自在,自认失言勾起了她的伤心事,这若是惹下祸端可怎么好? 碧彤心思敏捷,忙接了上面的话:“姑娘难道不替二姑娘把花戴上?” 程雪嫣方收回神,忙夺了程雪曼手中的绢花:“妹妹院中遍植雏菊,平日里又喜穿紫色,方才做了这个……” 程雪曼对着菱花左右照照。 紫色不仅衬得她的乌发更显光泽,也使得那两颊生出淡淡红晕。 “姐姐不也喜欢紫色吗?” 她微一转头,花瓣的碎晶忽的划过两抹亮光,晃花了程雪嫣的眼,她恍惚看到程雪曼眼中似有失落一闪,不过也只是一瞬。 她眨眨眼,这工夫妙彤凑了上来。 “这花真好看,就像从园子里新摘的一般。姑娘戴着的时候可要小心着些,别叫那蜜蜂蝴蝶的给衔了去……” 一句逗得大家都笑了,于是又闲话几句,方告辞离去。 这一夜好睡,不过也做了几个稀里糊涂的梦,其中有个似是和人吵架,结果气得醒过来,又忘了具体内容,只觉心内气愤难平。 其时卯时三刻,虽还不到平日起床的时间,却也再无睡意,于是起了床。 碧彤是早醒了的,这会听到屋里有动静急忙进了门。 “姑娘今儿起得真早。” 她端了铜洗并帕子放在架子上。 程雪嫣梳洗过后方觉精神好了些,自己匀脂粉敷于面上。碧彤便拿了犀角梳子替她挽髻,依样将那满天星笼于发髻上。 “姑娘今儿要去关雎馆,按例得去芙蓉堂禀告夫人。按理说,姑娘每日晨起后都应该去拜见夫人的,不过是因了姑娘的病一直耽搁着,好在夫人也没说什么……” 她偷眼觑着姑娘的脸色,又服侍她程雪嫣着了那黑罗衣。 一袭黑衣的姑娘突然有了种高贵不可侵犯之态,即便是微微一笑都带着一股慑人之姿,令人不敢逼视。 她连忙避开眼,装作整理那碧玉莲花佩上的流苏。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程雪嫣很满意。其时禀告夫人无异于单位的点卯,只是不知杜觅珍看了如此打扮的她会有何种感受。 收拾停当,程雪嫣便在碧彤的陪伴下往芙蓉堂而去。 这一路可是收获不少目光,还达到了令不知哪房的嬷嬷撞到树上的效果。 虽则好笑,却笑不出。很多时候,衣服很容易影响一个人的心情甚至气质,穿上这身庄重肃穆颇显威严的黑色,仿佛将这具身体的柔弱化去许多,自觉凌厉了不少。 芙蓉堂内笑语春风,多是杜影姿一个人的声音,一会是晚上做了个什么梦,一会又说代真的簪花与她的样貌不配,一会又赞雪瑶又漂亮了,一会又喊丫鬟倒茶……不够她忙活的,倒真得喝茶润润嗓子了。 程雪嫣进门时,正见她拉了秦孤岚去看宁致远那老头,非说他胡子上粘了饭粒。 嬉笑间,瞥见门口有一道黑影,转过头来……笑顿时凝在脸上…… 众人忽觉屋内安静,也不由自主的调过目光……皆怔住…… 略微的愣怔后,黎妍唇角微翘,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随后伸手勾起紫檀案几上的如意攒花云纹盖碗,沾了沾唇。 “大姑娘这是……今天这身打扮这是……” 巧舌如簧的杜影姿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这衣服样子是好的,这颜色……”代真眼睛不够使似的打量,一时无法判别是好是坏,不由偷眼觑着杜影姿的反应。 “姐姐的眼光总是与众不同,在听音楼时便领教了,今日竟又是出人意料……” 秦孤岚的话难分真假,不过看她矜持笑了笑便别开目光,却仍不由自主的偷瞟了一眼,程雪嫣便心知肚明了。 “好不好的,穿一身死人样的衣服,只怕不够晦气不成?” 程雪瑶一脸愤恨。 “美人美人,需弃珠翠,卸粉黛,以素纨裹身,以真面示人。秦时,以黑色为尊……” “这么说,这满屋子里就数她最尊贵了?” 程雪瑶的愤怒打断了宁致远的摇头晃脑。 “雪瑶姑娘可不能这么说,我刚刚说的是秦,现在可是靖元三年。咳咳,话说回来,东汉时期穿黑色衣服必要配带紫色丝织的物品,大姑娘可谓深得其精髓。况《易?说卦》中又讲‘坤为黑’,而这‘坤’即为女也……” “行了行了,颠三倒四,胡说八道……” 程雪瑶再次打断。 “啊,小老儿失礼了……” 宁致远诚惶诚恐的向年纪轻轻的程雪瑶深施一礼惹得满屋人掩口而笑。 也幸得是他,敢如此拂了程府三姑娘的面子,谁让他总是“有口无心”? “雪嫣这身打扮……”杜觅珍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目光停在肩头那朵碗大的花上:“也不是不可,她如今总要避着点人的眼目,只是这个……似招摇了些……” 程雪嫣盈盈一拜:“雪嫣穿这身黑衣是为了遵规守礼,而这朵花则意味着……” 她深吸了口气,正色道:“女人如花花似梦……” 语毕,自己强忍住笑,在场的人却是惆怅半晌。 “女人如花花似梦……”杜觅珍反复咀嚼此语,略有失神,却也再无他话。 ******** PS:好久没有见到小况了,话说他是我最喜欢的人物呢,我打算下部戏让他做主角,明天先让他抱着琵琶来一曲O(∩_∩)O~ 在编编特别推荐了看到小花花,惊喜……谢谢编编推荐,也谢谢大家一路的支持,我正在努力存稿,待文里到了端午节时,大面积的言情就要到来了,虽然小顾仍旧要迟些出现……你们打我吧_ 051惊鸿一瞥 正在忍笑的程雪嫣忽然觉得有人在碰她的头发,回头撞见杜影姿一副好奇模样:“这东西是……” “满天星,”她的嘴角弯得恰到好处:“姨母若是喜欢便送与姨母如何?” “好,好……”杜影姿的目光顺势移到垂在肩侧的两颗珍珠坠角,却又连连拒绝:“这怎么使得?这怎么使得?” 话虽说着,眼睛却不肯离开,只是程雪嫣一说送,她便摇头,弄得人莫名其妙。 今日的早会有些混乱,杜觅珍也心不在焉,草草嘱咐了几句便散了。 程雪嫣便由碧彤引着往关雎馆这边来了。 却原来虽说是教习歌艺,却只需两日教一课,每节一个时辰,轻松得很。 不过琴棋书画女红诗书闺礼七门功课,上午下午各一时辰,却要每年交一千两银子的学费,现在又加了歌艺一门,据说学费要涨,而这些还不包括住宿伙食……奢侈啊!可是给先生每月的薪俸却只有二十两……腐败啊! 穿花度柳,远远的便看到一幢二层高的楼宇,赤金青地大匾三个字气派非常——关雎馆。再看落款,竟是先皇亲笔题作。 关雎馆占地庞大,看去却只像一幢大房子,森严肃穆,只有南侧探出一间耳房,上书“驻芳汀”,是专供先生休息之所,有丫鬟专门伺候。 离辰时末刻还有半个时辰,程雪嫣也懒得走动,便和碧彤向驻芳汀走去。 只走了两步,便见驻芳汀那围了许多女孩子,个个钗环斗艳,尽显芳菲。 不是吧,知道我今天要来,所以在这迎候? 这样想着,脚下不禁迟疑,一时竟想找副大号墨镜遮住脸。再看碧彤秀秀气气的,怎么也不像个保镖模样,一会女孩子们扑上来要怎么抵挡? 碧彤倒足够镇静,直扶着她往那走。 她只好拿纨扇遮住大半张脸,露出眼睛紧张观望。 不对啊,她们怎么不往这边看,都在那瞧什么? 二人行至驻芳汀,只听一阵嘁嘁喳喳,无非是谁挤了谁,谁又踩了谁的脚,竟没有发现身后多了两个人。 驻芳汀一门二窗,现全被锦绣罗裳堆挤着,每个人都探着脖子尽力往里瞅,更恨不能破墙而入。 到底有什么稀奇呢? 她的好奇心也被勾了起来,翘足张望。 此时间却只有碧彤最冷静,这完全不符合她的性格嘛。 这工夫几个嬷嬷赶了出来,又是哄劝又是恫吓的总算将人群驱散了些。那先走的懊恼不已,颇有微词,那暂时留在门窗处的则急不可耐,跃跃欲试。 总算是有了点空隙,程雪嫣急忙凑了上去。 朱漆花格的长窗蒙着水绿色的软烟罗窗纱,影影绰绰的可看见里面数张案几椅凳整齐摆设,颇有办公室的味道,案几上均放置笔墨纸砚,亦摆放整齐。 北墙上挂着一幅丹青水墨,下方的桌案下立着个青花大瓷瓶,几卷画轴半露在外,料想是代真的位置。椅后则列一乔木雕花扇板,另侧又是一组桌椅,其上还铺着尚未来得及收去的宣纸,上书若干大字,应是杜影姿的位子。 屋内只设此屏风一处,又单单隔在这两人中间,再联想起平日所见,心中已是了然。 有一处案几收拾得异常整洁,单摆一小小的珐琅镶金盒子,旁边是一琉璃花樽,养着几株玫瑰。不用说,秦孤岚定坐在这。而对侧满桌凌乱的,一定是宁致远天地,文人都豪放不羁嘛,只是不知为什么要把这样性情截然不同的二人摆在一起。 稍远的角落摆着一张案桌,不知是因为位置问题还是光线问题,那桌椅很有些懒散的意味,不知是何人的办公之地。 她一一的看过去,心下想着自己的位子是哪一个? 不过是个办公的地方,有什么好看的?不过也可以理解,自己上学时也曾对老师的办公室充满好奇,趁着当文娱委员之机,三天两头往办公室跑,好像在那走了一遭就高人一头似的…… 正琢磨着,忽然发现摆在南墙的贵妃榻似乎动了动。 她吓了一跳,以为眼花,可再看去方发现那上面睡着一个人。 难怪女孩子们会围在这,原来这个时空也有如此废寝忘食克己奉公的园丁,真是感人啊!只是不知他是哪一门的先生…… 可再细看,却见贵妃榻旁的地上斜躺着个瓷瓶,似还有淡淡的酒味透过窗纱飘出。 原来是…… 有伤风化,还为人师表呢,这人是谁? 据说宁致远就是个极嗜酒的人,好几次都因喝醉而在驻芳汀过的夜,可是刚刚在芙蓉堂见过他,他精神得很呐。 正在这时,睡在榻上那人翻了个身,动作虽是怠慢,却是极优美,仿佛不是想调整睡姿,而是单纯的要诱惑这群观赏者。 果真,有个女孩子忍不住轻呼出声,激动异常:“他醒了,他醒了……” 至于吗,真令人费解。 就在这疑虑尚未撤去的一瞬,那人终于以优美的慢动作翻过身来,如一只仙鹤休憩完毕展翅欲飞,散乱的碎发亦随着动作于额前翩然滑落,仿佛云散月出…… “啊,是他?!” 惊呼之际人退了半步,后脑勺正好撞倒闻声凑上来的碧彤脑门上,主仆二人齐声呼痛。 碧彤捂着脑门仍不忘照顾姑娘,程雪嫣却像掉了魂似的指着窗子…… “姑娘这是怎么了?” 碧彤心生疑惑,待探过头去看时,面色却毫无惊异。 只是这一插曲却令尚停留在此的女孩子们看到了程雪嫣,于是,又是一阵群情激奋。 嬷嬷一边好容易将她们镇压了领回去,一边皮笑肉不笑的请她到驻芳汀小坐。 一切突如其来得让人措手不及,待周围重归平静后她忍不住又往里看了一眼…… 他不见了…… 心似是一空,再急切寻时,一个梳双髻,穿乳白上衣配墨绿褂子,系同色长裙的丫鬟端着乌漆小茶盘走了过来。 虽是丫鬟打扮,也无十分颜色,却是容颜端庄,举止得体,还透着一点点的矜持。 连个丫鬟竟也有如此风采,难怪关雎馆要名闻帝京了。 小丫鬟微微一笑,屈膝行礼。 碧彤便扶着程雪嫣先进了门,丫鬟紧随其后,待碧彤服侍程雪嫣在东侧的紫檀案旁坐了方奉上茶来。 程雪嫣的眼睛不动声色的在屋里溜了一圈,连角落都看到了,也未见况紫辰的身影。 “蕊珠姐姐近来可好?” 见碧彤笑盈盈的称这个与其差不多大的丫鬟做“姐姐”,可见蕊珠地位非同小可。 “有什么好不好的?无非是端茶送水,迎来送往,比不得妹妹在内院里自在。” 蕊珠此番也算客套,可这话怎么听怎么像是压人一头,虽似谦逊,实则炫耀。 碧彤也就不再搭言,却仍是笑着。 “雪嫣先生若是没什么事,蕊珠便告退了。” 她未称呼自己为“大姑娘”而是“先生”,想来是关雎馆并非内院,需要公务上的正规称谓。而自称则是名字而非“奴婢”,虽然程雪嫣反对那种自我作践的称呼,可是她这般坦然却又让人不舒服。看来一个丫鬟见多了世面,便也觉得身份斐然,竟然连主子都不放在眼里了。于是纵然她干净利落也是不喜,便也不看她,摆摆手让她退了。 蕊珠略屈了屈膝便端着托盘走了,背挺得极直,很有昂扬之气。 “这蕊珠,多时不见,竟愈发的傲气了。”碧彤先前被奚落,自然心里有气:“不过是把她放在这伺候先生们的,哪就有了身份?她纵然体面,还能体面过姑娘去?” 碧彤说说嘴出了气,却发现姑娘并没有听自己这番话。姑娘正在屋子里四处观望,似是在找什么。 也难怪,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好奇是应该的,可是……桌子底下也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吗? 程雪嫣从桌子底下抬起身子,又瞄了眼贵妃榻的下面,连椅子下那一尺见方的空间也没放过。 真是怪事,一个大活人就这么不见了,难道是白天见了鬼?可是刚刚那群女孩子还围着房子叽叽喳喳…… “姑娘丢了什么东西吗?” 碧彤见她撅嘴蹙眉的立在屋子中间,不由也跟着找了找。 “碧彤,来时你可知那群女孩子为什么围在这?” “原来姑娘在奇怪这个呀。”碧彤眨眨眼,笑了:“唉,试想关雎馆什么样的人物才能引得女孩子们如此轰动呢?” 程雪嫣心中蹦出一个答案——“我”,不过很快便意识到是在自作多情。 “也难怪,姑娘是不记得了,我们可是早已见怪不怪了。”碧彤移至窗前。 窗下是一张黑漆棋桌,上面摆着半局残棋,不论黑子白子,均已蒙了一层薄薄的灰,却单有一颗遗落在棋盘外的白子清洁无尘。 程雪嫣倒奇怪了,这屋子处处整洁,又有专人打扫,怎么偏偏遗漏了这棋案? 她走过去,刚要拿起那盘外的白子,却被碧彤拦住:“姑娘可使不得……” 她一惊:“怎么?” “况先生的东西旁人是碰不到的……” 况先生……是况紫辰吗? 052半部棋局 “姑娘应是不记得了。秦孤岚初入关雎馆时,只听得众人都赞况先生棋艺高超,便要向人家讨教一二。况先生是七日教习一次棋艺,平日是很少见到他的,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那次竟一直守到他教习结束,言明讨教之意。况先生很少说话,也没应他,便走了。结果她又去了紫香居……待到况先生来驻芳汀的日子,她便早早的坐在这棋盘边等候,还收了原来棋盘上的半局残棋。况先生一进门,她便起身施礼,可是况先生眼睛却只盯着棋盘,一言不发就出去了。再过一会,蕊珠便进来了,将那棋盘棋子都拿了去,然后又叫了小厮将这桌椅全部搬走。当时秦孤岚的脸白一阵红一阵,终于还是哭了。其余人都安慰她,也只说让她别难过,却无人敢说况先生此举太过分。第二日有人来时,便见桌椅又重新摆放在原来的位置,不过却都是新的,棋盘上依旧是半局残棋,宁先生说竟和原来那半局一模一样……” “知道究竟是和谁下了这半局棋?” 程雪嫣口中问,心里却已有了答案。此番不算自作多情,因为她不过是这具躯壳的寄居者。 碧彤摇头:“况先生这人……怪得很……” “怪在哪里?” 碧彤努力组织着语言:“说不上,反正就是怪,平日里当所有人都透明似的,就连对老爷都不见他略表恭敬。只不过人长得很是超凡脱俗,才惹得这群女孩子个个都着了魔似的,有的甚至连皇上都不想嫁只想嫁给他。姑娘,我这话你可别说出去,这可是杀头的罪……” “这是当然。他……有妻室吗?” 不知怎么,说这话时心尖突的一跳,眼睛竟也不知该放在哪里好。 “应该没有吧,否则那些女孩子怎么这么上心?他平日只在紫香居,闲人也免进,七日来关雎馆一次。每到这日,女孩子们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恨不能钻到他眼睛里去,可他谁也不看,只管教习棋艺,可女孩子们哪有心情学?” “知道他的来历吗” 心怎么跳得这样厉害?耳根也跟着发烫…… “不清楚。好像就是六年前来过府里一次,那日是老爷的生辰,老爷对他很是恭敬,我还在想,他那么年轻,怎么官做得比老爷还大?可是没过多久,他竟然成了关雎馆的棋艺先生,这就让人奇怪了。对了,姑娘,他头回来的时候,你还见到他了,碧彤还记得就是在现在的紫香居,姑娘当时是去看丁香花了……” …… “那是个春末夏初之日,我第一次见到你,你就站在丁香树下,一身鹅黄的纱裙,衬着几树淡紫的丁香花。风吹起你轻盈的衣袖,整个人翩然欲飞……”他的声音欲飞低沉诱人,仿佛沉醉在初见的回忆中,却又笑了,拿着笛子轻敲着掌心:“我从不觉得丁香有什么好,不过我却选择了这个遍植丁香的院落……” …… “哎呀,姑娘,你这是怎么了?快坐下……该不是中暑了吧?快来人……蕊珠……” 程雪嫣刚刚也不知怎么突然就觉得胸口发窒,眼前发黑,不过这会也缓过来了。 蕊珠已经进来了,很有先见之明的拿着个宝蓝陶瓷描花小瓶,拔下塞子,倒出粒褐色小药丸。 “前儿个代先生也中了暑。这天还不大热,只怪她人胖,受不住,可是雪嫣先生这是……” “我们姑娘身子骨一向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碧彤嗔怪的拈起那药丸:“怎么还是茶?还不倒了白水来?” 蕊珠挨了呛,自然气闷,却也不敢怠慢,忙去换水。 “不用了,”程雪嫣叫住她:“已经没事了……” “姑娘别硬撑着,要不今天先回去歇着,明儿再来……”碧彤见她脸色一片潮红,不免担心。 “碧彤在说什么?”蕊珠正色道:“就算要回去也得先回禀了夫人,夫人同意了才可……” “你别以为你在关雎馆当差就事事拿夫人说理,你觉得夫人是认为姑娘的身子重要还是关雎馆的教习重要?”碧彤立刻夹枪带棒的顶了回去。 “碧彤,有理说理,我并没有把夫人摆出来吓人,这是关雎馆的明文规定,你跟了你家姑娘这么多年,我不信你不知道,难道去太尉府转了一圈连规矩都忘了?” 蕊珠这话越说越带刺,碧彤听得脑门直冒火,手一叉腰就准备跟她好好理论一番:“我就知道,你眼里就只有个夫人,全不把先生们放在眼里。我问你,夫人是主子,姑娘就不是主子了?还是蕊珠你把自己当成了主子,竟然敢来管姑娘的事?” 蕊珠先前倒说得痛快,只当在回敬碧彤,全忘了程雪嫣也在这。 程雪嫣原本也只当她是在针对碧彤,不过转念一想,太尉府……这不是摆明着要和她叫板吗? 正待拍案而起,一个着深蓝褙子的嬷嬷进来了。 程雪嫣一看就知是关雎馆的管理人员,因为她和许多单位的中层一样,皆是一脸苦大仇深的模样。 “怎么这么吵?” 碧彤和蕊珠那表情的确是准备“恶人先告状”,却都只是动动唇,恶狠狠的瞪对方一眼,不吭声。 看来这嬷嬷的确很“高级”。 嬷嬷的目光严肃的在她二人脸上逡巡一番。 “蕊珠,让你服侍先生,眼下你做的是分内的事吗?这位是碧彤吧,我许久不去内院,不知那边什么情况,想来丫头们都可以不守本分胡说胡闹了。可是别忘了,这里是关雎馆,不是任性妄为的地方!姑娘尚在此还敢如此放肆,你们也太不把姑娘放在眼里了,这若是传出去,便是个管教不严之罪,这让咱们关雎馆的脸往哪搁?让外人如何看待我们关雎馆?姑娘,若真是身子不适,老奴这就去回禀夫人,待姑娘好了再来。” 语毕,生硬的朝程雪嫣屈了屈膝,转身便走。 程雪嫣一听,这是把她们三个一块损进去了,依次排列,数她罪最重,一时火大,不禁拍案而起,桌上的茶盅都跟着跳了两跳。 “嬷嬷请留步!” 嬷嬷本被身后一声巨响吓了一跳,又听到这一声利喝,立刻转过身来,却见程雪嫣和颜悦色站在桌旁,还向她行了个屈膝礼。 “姑娘,这可使不得。” 嬷嬷有点受宠若惊,另有些猜不透程雪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嬷嬷见教得是,我没教好碧彤,是我的错。”程雪嫣谦谦有礼。 “姑娘这是什么话?姑娘哪里有错?都是丫头们……” “古人云,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今儿用在此虽不恰当,却也是这么个礼。我一向身子不好,没有管教好碧彤,惹蕊珠妹妹和嬷嬷生气,都是我不好,在此,雪嫣替碧彤向嬷嬷和蕊珠妹妹陪个不是了……” 碧彤一个劲拉她却也拉不住,竟真的给嬷嬷和蕊珠拜了拜。 “姑娘,你这是何苦呢?都是奴婢不好……”碧彤急得眼泪都出来了。 蕊珠更是不知所措:“先生……姑娘……这是怎么话说?奴婢也承受不起啊?” “奴婢,你也知道自己是奴婢?”程雪嫣就等着她说这话呢,顿时脸一变,新帐旧账一起算:“那我问问你,奴婢的本分是什么?” “这……”蕊珠一时答不出。 “嬷嬷刚刚说的没错,你根本就没做好分内的事!” “奴婢一直尽心服侍主子……” “尽心服侍?尽心服侍就是和主子的丫头吵嘴吗?尽心服侍就和主子顶嘴?这些难道就是你的本分?刚刚嬷嬷不是说了吗,我既然在此你还敢如此放肆,先不说传出去关雎馆的脸往哪搁,现在就说说我这脸往哪摆?碧彤犯错是我管教不严,倒不知你蕊珠是归哪个管?要知道关雎馆可不是任性妄为之地……” 程雪嫣全盘套用了嬷嬷的说辞,说到此,装作不经意的瞟了嬷嬷一眼。 那脸上的苦愈发大,仇愈发深了,却不敢还嘴,否则便是不守本分。再加上程雪嫣那一身黑着实有压人之势…… 程雪嫣就是要她有苦说不出。刚刚她虽指责了蕊珠,接下来便说要去回禀杜觅珍,这摆明了是在肯定蕊珠所言。虽然如此规矩完全合理,可又何必多此一举,摆明了是给她看的。况谁知道她所说的“回禀夫人”究竟是回禀还是告状?而更让她生气的是,这嬷嬷虽表面批评碧彤,矛头却有所指,别人不过是错误,她却是个“管教不严之罪”,怎么就说出这么中听的话?想必是心里早有痼疾沉疴现今借题发挥,那么她指桑骂槐也不为过。 “真是难为了嬷嬷,一心为着关雎馆,却被你这样的丫头拖累着,今日的事若是传出去,让外人如何看待我们关雎馆?你说,你该当何罪?” 蕊珠见此刻也无人帮着撑腰,只得眼泪汪汪的跪在地上:“请姑娘发落。” 053强词夺理 这边的响动早已惊动了其他嬷嬷,一个同样穿深蓝褙子的嬷嬷探了探头:“这是……” “没有你的事,门外候着!” 程雪嫣一声断喝,那嬷嬷立刻将头缩了回去。 水绿色的软烟罗窗纱上人影浮动。 程雪嫣暗自冷笑,就是想让你们知道厉害,否则都要骑到我头上来了。在这个世上,有的人需要敬,有的人需要骂。对于后者,你若敬着他,他便拿你当傻子,处处欺负你,你若骂了他,他便将你奉为神明,言听计从,于是你不禁要由衷慨叹一个字——贱! 前世的她也不是这么睚眦必报的,如今倒也弄不清是为了自己穿越到此无法回归的不平衡还是要替真正的程雪嫣曾经受过的委屈而出一口气。 那嬷嬷拿袖子抹了抹流到下巴上的汗,讪笑道:“不过是点小事,姑娘怎么动了这么大的气?都是奴婢们不懂事。姑娘身子骨一向弱,依奴婢看,姑娘也累了,今儿就先回去歇着,奴婢去向夫人告个假……” “不必了。”程雪嫣挺挺背,那肩头上黑紫相间的花随之抖了抖,尽显妩媚与凌厉:“碧彤,离开课还有多久?” 碧彤看了看墙角的漏壶:“还有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了。” “好,我们走……” “姑娘这是要上哪?” “自然去教习歌艺。” 程雪嫣举步向门口迈进,又停下,回身微施一礼:“烦劳嬷嬷费心了。” “姑娘这是哪里话?”嬷嬷诚惶诚恐。 “今儿都是我这丫头莽撞了,才惹出这么一大堆罗乱,嬷嬷你看这……” “怎么是碧彤妹妹的不是?都是蕊珠,以下犯上。蕊珠,还不快向碧彤妹妹陪礼道歉?” 蕊珠纵使委屈也只得忍住:“碧彤妹妹,都是我……” “碧彤,今儿这事到底是……” 碧彤是个机灵人,主子这一提醒哪能不明白,急忙把蕊珠扶起来:“姐姐委屈了,都是妹妹性子太急……” 程雪嫣没发话,蕊珠哪敢起?还是嬷嬷说了一句:“难道还要姑娘亲自搀你起来不成?” 蕊珠这才勉强起身了。 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这番退让总算让彼此保住些许颜面。又虚礼一番,程雪嫣方在碧彤的搀扶下出了门。 碧彤的开心是难以掩饰的,程雪嫣从这个角度就能看到她的嘴角时不时的翘一翘。 “碧彤,今儿这事你怎么看?” “姑娘自然是对的,这些人,就得给她们点颜色看看,以前啊……” “你就没有一点错?” 碧彤转转眼珠:“奴婢只是着急姑娘……” “我知道你一心向着我,可是这关心则乱,若不是你按捺不住和蕊珠争执起来,那嬷嬷也不至于将话说得那样难听。这毕竟是关雎馆,是程府的门面,在此争执,不管是有理没理,都是没有颜面的事,如此还不是我‘管教不严’?” 碧彤低头屈膝:“奴婢知错。” “你总以为凡事压人一头是好的,可是也要看这事咱们占了多大的理。像蕊珠所言去禀告先生,公私分明,就是对的……” “我就是看不惯她自命不凡的模样……” “这世上看不惯的人总是有的,总不能让他们都消失了吧。看不惯也可当其不存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你总得允许人照着自己的方式活着吧?如果一切只以自己的喜好出发,是不是也很自命不凡呢?” 碧彤认真想了想,郑重点头:“姑娘说的是。” 程雪嫣叹口气:“今儿这事其实咱们一直不在理上,也只怪她们太过于自鸣得意……” 程雪嫣还有一句未讲,那就是幸而自己是“主子”,方可强词夺理,以势压人,如此便可理解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会不择手段去获取权力了。 碧彤又高兴起来:“那宋嬷嬷是这里的总管事,平日里杜先生那般快言快语的都不敢招惹她,姑娘却让她有口难言,杜先生若是知道了……” “你还要炫耀,也不是什么好事,刚来到这就得罪人,要知道凡事以和为贵,传出去她也不好做……” “宋嬷嬷那般要脸的,是断不肯将这事讲出去。姑娘就看着吧,这会子,宋嬷嬷一定在拿蕊珠出气,顺便敲山震虎,让那些个隔墙听声都管住了嘴……” 想那蕊珠也是一心高气傲之人,这一番一定要恨死她了。宁得罪君子,误招惹小人,以后的事真要提醒自己处处小心了。 如此思来想去,竟不觉自己走过了哪里,待停下来时只见一条半长不长的走廊弯至拐角,身前身后各立着两扇紧闭的镂花黑漆门。正对的门楣上悬一青地金字门匾,上书三个隶字——云歌轩。 这便是教室了? 一时间,顿觉心跳异常,耳边乱响。 她不是没有预料过自己会紧张,她是做了准备的,从出场到开口说第一句话,从语气到姿态,趁碧彤不在的时候还对着镜子演戏过,可是现在竟一句也记不起来了,指尖还发凉发颤…… 也没等她匆忙回想,门就开了,两个青衣小丫鬟从里面走出,向她屈了屈膝,然后她就发现自己莫名其妙的移到了房子中间,碧彤也消失了…… 一切好像在漂浮,无数个女孩子似坐着跷跷板一样在眼前忽上忽下。什么也听不到,周围一片死寂。 过了一会,方有一些细碎声响渗到耳边,藏在袖中的手指也不自觉的抽搐一下,仿佛被打开了开关,胸口敞亮了些,她不由深吸一口气。 逃……是来不及了,不就是唱歌吗?又能怎样,和她们拼了! 她几乎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又向前挪了一步,终于迈入现实。 房间很大,稀稀落落的坐着大约五十个女孩子,且不论风格,却是个个眉目如洗,风华正茂,端端的坐在黄花梨木书案后,衣着鲜丽,一眼看去,仿若面前立着的是一副巨大的古代仕女壁画。 关雎馆实有二百余名女孩子,那些人都哪去了? 不过眼下也没有功夫琢磨这个,她见正前方立一稍大些的金丝楠木书案,旁置一把交椅,料想是自己的位置。 事实上她觉得眼下的布置和现代的教室没有太大的区别,只不过少了块黑板而已。 如此,紧张稍歇。 接下来是不是该自我介绍并说点斗志昂扬的话? 她微微张了张嘴,竟无法出声。 糟了! 镂花的窗扇忽的一动,仿佛栖息在花瓣上的蝴蝶翅膀微扇,也就在这时,一阵笛音穿梁而过,如燕低语,如风轻吟,竟好似……竟好似拂过了鬓边散落的一缕发丝,吹皱了心湖…… “况先生又吹笛子了……” 也不知是谁说了这一句。 “是况先生吗?他怎么在白天吹起了笛子?” 怎么,难道还有人和她一样留意这时常飘飞在夜晚的笛声吗? “不是他又是谁?试问这里还有谁会吹笛子?” “可是这首曲子从未听过啊……” 的确,从未听过,却是同样的轻柔动情,入骨缠绵。 “唉,不管是什么曲子,也只有况先生才能将其吹奏得如此缠绵如此婉转如此勾魂摄魄……” “哎呀,是谁的魂跑出去了?” 众人嬉笑起来,有人甚至跑到窗边去看,但很快遭到了外面嬷嬷的喝止。 “况先生为什么不吹那曲《雪中莲》?” 程雪嫣心中一动:“况先生会吹《雪中莲》?” 那个着粉衫的女孩子微微偏了偏头:“我倒不知。不过先生,你那首《雪中莲》我已会唱了,只是有两句词记不大明白。我唱给你听,你指导我一下好吗?” 众人立刻振奋精神。 “是的,先生,惜霜唱得可好呢……” 程雪嫣微笑颔首以示答应,那个叫惜霜的女孩子顿了顿,便轻声唱起来。 “雪花飘,飘起了多少依恋;雪花飞,飞尽了多少情缘……” 笛声仍在飘着,虽不是《雪中莲》,却也极合此曲的韵律,女孩子们都听得痴痴的。 一时间,似是又回到了那个立夏之夜,舞姿曼妙,花雪翩跹,歌入九霄,还有那带着淡淡甘甜气息的……吻…… “先生,我唱得好听吗?” 惜霜略带羞涩的声音将她唤醒,她方注意到自己的指尖正下意识的点着唇,不觉脸颊一烫,立刻端正颜色。 “嗯,很好,不过这里要这样唱会更好些……” 她开口示范,众人皆称妙。 “还有,先生,最后几句是什么?当时没有听清楚……” 程雪嫣沉吟片刻:“纵然相隔那么远,真情永驻在心田……” “纵然相隔那么远,真情永驻在心田……” 一个极轻的声音似是梦幻般的呓语着。 她循声望去,只见坐在靠窗一侧最后面的一个穿嫣蓝纱衫的女孩子正拄着下颌看向窗外。 虽只是个侧脸,却是完美如画,极有韵致。 此刻,一缕发丝飘在她的眼前,她却似浑然不觉,不知望着窗外的什么东西出神。 “你们瞧瞧,凌萱又在做梦了……” 几个女孩子吃吃笑起来。 那个叫凌萱的女孩子闻声转向这边,眼中的梦还没来得及褪去。 054重归于好 果真是个妙人!程雪嫣由衷赞叹……模样标致,微翘的小鼻子使她透着一股可爱和天真,活像个洋娃娃。 见有人在笑她,她也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模样娇憨可人。 程雪嫣一下子便喜欢上了她。 “先生先生,你再给我们唱一遍吧?” “是啊,先生,我们最喜欢听你唱了……” “锦瑟梦里还在哼着这《雪中莲》……” “依珊还披着整匹纱学你跳舞呢……”锦瑟立刻“报仇”。 “先生,你那日的衣服真好看……” “今天的也很好看,尤其是这花,这飘带……先生,这衣服是哪做的?我也想做一件……” “还有这头饰,我还是头一回见,也不知是哪家坊子做的,又叫个什么名字……” 看吧,这就是女人,思维跳跃性极大的女人! 一系列提问弄得她应接不暇,正不知该回答哪个,依珊红着脸,小心翼翼的开了口:“先生,能不能把那件衣服借给我?我想……” “怎么能借你,要借也是借我……” “谁说的,我早就预订了……” “预订?你跟谁预订?” “那还用问?论官位,你父亲有我父亲高吗?不过是个从四品的知府……” “谁知道通政司副使的官衔是怎么来的……” “你……我看你是想让你爹连知府都当不了……” “可笑,你爹还敢拦截奏疏不成?” …… 程雪嫣这眼看着一场热烈讨论就要演变成政变,心底这个急,更可怕的是这群女孩子很快又分作两个帮派,各自把自己的老子爷爷三叔六舅搬出来,像是打扑克牌一样一级压一级,就看谁是个会儿,不过到底怎样也没人敢动大小王。 程雪嫣对于打群架事件以往都是抱着看热闹的态度,可是今天这升级战却是因她而起,一时懵住,竟差点说出“你们再吵我就告诉嬷嬷去”!唉,简直太幼稚了。 众女仍吵闹不休,这群官二代富二代果真是被宠得没了王法。 “够了!” 她突然飚出一声高昂利喝,震断了所有声响,许多人的嘴都还没有来得及合上,只吃惊的看她。 完了,有失形象!万一这群家伙回去向她的老子娘告状,然后一群糟老头子来个联名上书“弹劾”她,她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结果这一声出口,竟是半晌无下文。 有笛音入室,依旧轻和舒缓。 程雪嫣竟不知先前的笛音是什么时候停下的,这会重新响起,如此安然温婉,竟使得膨胀于满室的嫉妒愤懑尴尬起来。 “纵然相隔那么远,真情永驻在心间……” 一直傍窗而坐,没有参与任一方争斗的穆凌萱像是无意识的伴着笛音轻唱起来。 众人方意识到此前是想要程先生教唱歌曲的,怎么就弄了这么一团乱七八糟? “先生,我们还继续吗?” “继续,继续什么?继续唱歌还是继续吵架?” 程雪嫣恨不能像自己曾经的老师那般将犯错误的学生一个个拉过来打手板。 众人面面相觑,低头不语。 “你们自己刚刚也说过了,个个出身名门,大家闺秀,怎么就干出……干出……这么不上台面的事?” 程雪嫣见他们不说话,感觉就上来了。 “你,”她一指刚刚吵得最凶的锦瑟:“在关雎馆学习多久了?” 锦瑟屈了屈膝,小声道:“一年。” “一年就学成这个样子?那一千两银子打了水漂了?” 提及一千两银子,她的心倒跟着痛了痛。 “父母把你们送到这,是希望你们出人头地,就算不出人头地,也成为个知书达理的人。可你们……你们想想刚刚自己的所为,对得起父母的一片苦心吗?” 她把以前班主任对学生的攻心政策全用上了。 果真,几个女孩子红了眼圈。 以往在关雎馆,无论是先生还是嬷嬷,对于她们所做的事只有“可以”和“不可以”两种回答,却全不告诉她们为什么如此,倒也有个原因,那便是……听了她们的,才会成为一个名门淑女,才会嫁一个好人家,她们从未想过,花费重金来到此地竟是父母的一片苦心,而其中的大多数人家若想每年拿出一千两银子还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家人在朝廷为官不容易,你们帮不上忙就算了,还在背地里添乱。幸好都是朝夕相处,有口无心的,否则被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听了去,你们想想会有怎样的后果?” 立刻有人警醒的瞄瞄某些人,唇动,却没有出声。 “且不论远的,就说今天的事,若是让管事的嬷嬷知道了,会怎样?” 有人的眼睛开始滴溜溜的转。 “依我说,今天的事就到此为止,谁也不准再提!” 女孩子们的眼放出亮光。 “真的?” “先生不会去告诉嬷嬷?” “既然是我提议的,我自然不会去说,日后若是有什么风声传到别人耳中也定然不是我说的。如违此言,形同此碗!” 她抓起案上的七宝嵌金的盅碗,心终是舍不得,小茶碗,别怪我,今日也只得牺牲你了。 闭目砸下。 瓷碗应声碎成片片。 她心底应声惨叫了句……银子! 女孩子们像拜神一般的仰慕的看着她。 她一身黑衣立于案旁,自我感觉很有一番女侠的飒爽英姿。 云板骤响,课业结束。 “哎呀,就这么过去了……” 女孩子们面露遗憾。 “都是你,偏要说什么无关紧要的……” 有人开始抱怨。 “你不也是?” 有人立刻反驳。 “刚刚大家都是怎么决定的了?” 程雪嫣赶紧阻止一场可能卷土重来的风波。 正要开战的人急忙闭嘴,各自别开脸,免得看了生气。 “先生不同我们一同去馨园吗?” 有人转移了话题。 “去吧,先生,馨园的花开得可漂亮了。” 这人说着,手小心翼翼的碰了碰她肩头的绢花。 不过是群小孩子。 她的心情也没有那么糟了。去馨园逛逛也不错,不过女人多了是非多,刚刚那场惊心动魄还让她心有余悸,况且与人为善不一定要事事在一起,保持距离最为重要,何况她们还是师生关系,若是真的无一点间隙,再发生类似的问题她要拿什么来“恐吓”她们? 恰好此时,进来了两个嬷嬷。 每当一个时辰的课业结束,女孩子们就要由嬷嬷引领着去馨园散步,然后是午膳……午睡……继续下午一个时辰的课业。 见嬷嬷进门,女孩子们立刻变得规规矩矩的,齐齐向程雪嫣施礼道谢,然后排着队的出了门。 终于静下来了。 程雪嫣面对空荡荡的屋子,一时竟有点想不起这一上午是怎么过来的。 走到门口,除了两扇半敞的门便是空旷的走廊。来时就迷迷糊糊的,这会要往哪走? 碧彤也不知哪去了,她等了一会,也不见人来,只好硬着头皮跟着感觉走。 刚一拐弯,便和一个人撞了满怀,胸被硌得极痛,然后便听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低头一看,是半截蜡烛。 一只手飞快的捡起蜡烛塞进怀里,又紧张的抬头看她一眼。 程雪嫣却才发现这人竟是杜影姿,她两手拢在胸前,细看去原来是一只袖子鼓鼓的不知塞了什么,然后用另一只胳膊捧着。 见有人发现,她立刻面露警觉,紧接着又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可是转眼又换了愤恨、怀疑、警告…… 程雪嫣还是头回看见一个人的表情可以在一瞬间产生这么多的变化,正惊异间,杜影姿咧了咧嘴,似是很热情道:“大姑娘教习结束了?这是要去哪啊?” 程雪嫣目光挪向她怀里捧的那只袖子,却见她捂得更紧了。 “不过是些不要的玩意,拿出去丢了,丢了……” 杜影姿不自然的解释倒叫人怀疑,既然是不要的,为什么捂得那样紧? “哎呀,刚刚我见碧彤在和蕊珠说话,俩人好像为了什么争得红头张脸的……” 程雪嫣立刻紧张起来,今天是怎么了,难道早饭吃的是枪药? “她在哪?” “就在驻芳汀……哦,你是不是不记得路了?哎呀,你走错方向了,这边……”杜影姿热情的将她引至一侧楼梯:“下了楼,向西一拐就是了……” 程雪嫣也没顾上她是否跟着自己,忙忙的跑下楼去,还没等弄清方向,便听到一阵说话声。 她循声气喘吁吁的赶到驻芳汀,一下子推开门,却见两个笑着的人似受了惊吓般望向门口,待看清是她,俩人又笑弯了腰。 碧彤……蕊珠…… “你们这是……” 碧彤笑着扶她进门:“蕊珠刚刚给我说了个笑话,真真笑死了……” 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将笑话重讲了一遍,根本就让人无法听懂,自己却更是笑得不行,再看蕊珠,也捂着肚子。 如此,程雪嫣还能说什么呢? 她看着那二人笑作一团,摇摇头,唇也不觉翘了起来。 回来的路上,碧彤仍时不时的笑两声,然后捂着肚子的一侧呼痛,说是笑岔气了,然后又笑,又痛。 程雪嫣只觉自己领着个精神病,不禁大为头痛,忽的灵机一动。 055一声叹息 “关雎馆二百多个女孩子,怎么我只见到五十个?” 碧彤又笑:“姑娘定是忘记了,这一上午还要学习琴棋书画诗书闺礼,哪能都挤到一个房子里?” 程雪嫣顿醒悟过来,果真是失忆了,十五年的寒窗苦读算是白挨了。 “杜先生是不是也去教习了?我从云歌轩出来时碰到她了,袖子里也不知藏了什么,神神秘秘的,说是不用的东西,还掉了半截蜡烛出来……” 碧彤撇撇嘴:“是人家不用的东西,然后她收起来。” “她收那个做什么?她很缺银子吗?” “这银子啊,就算赚得钵满瓢满的谁又会嫌多呢?这关雎馆数杜先生会过日子,那些关雎馆的女孩子们经常有不用的胭脂呀水粉呀还有簪花,也是家里有钱,有的只刚用了一次就丢了,还是粉蝶楼的胭脂呢,她便都收了来。还有关雎馆每月配给的笔墨纸砚蜡烛啊,总是有用不完的,也收起来……” 碧彤的语气是充满不屑的,可是程雪嫣却觉得生长在豪门深院中的杜影姿能有这份节约意识环保*精神很是不易。 “结果啊,经常不到月底关雎馆就发现东西不够用了……” 原来是这样…… 说到这,碧彤偷笑一下:“其实若只是一个杜先生怕也弄不得关雎馆时不时的要去找夫人哭穷……” 怎么,难道还有第二个土拨鼠? “姑娘可知杜先生最不喜欢谁?” 我?程雪嫣先是想到自己,不过紧接着第二个人蹦出脑海。 “代真?” 碧彤故作无奈的摇摇头:“都说志同道合,可这两个人呢,相同的爱好,却彼此都看不上,然后比着劲的往自己房里划拉东西,于是关雎馆月月告急,经常到月中就去找夫人讨银子,还屡次发生了东西不翼而飞的事件……” 不翼而飞?不知为什么,程雪嫣突然想起初次与众先生在芙蓉堂相会,杜影姿对代真的为难…… “姑娘可知今日在芙蓉堂,你要将满天星送与杜先生,杜先生为什么拒绝吗?” 这倒是件怪事,依她的“嗜好”,应是巴不得接了才是。 “她是怕接了你的礼要回礼。她不知这满天星到底是个什么价,而一旦回礼必要旗鼓相当甚至要高出几倍,姑娘想她会舍得吗?她恨不能将她所有的珠宝首饰都挂在身上,就怕一个不留神被谁偷了去,连睡觉都不肯拿下来。若是你有一日看她不带钗环,那一准是放在包袱里了,还必须自己亲自背着……” 竟然还有比自己更爱钱还爱到如此地步的人,今日算是开了眼了。 “别只说别人,我且问你,我去云歌轩时你还对蕊珠颇有微词,怎么一个时辰过后俩人倒好得像一个人了?” 碧彤脸一红,装作被飞过去的一只碗大的蝴蝶牵引了视线:“过去的事就过去了,老记得也没意思,人总要向前看,姑娘你说是不是?” 呵,她倒教训起她来了。 这一天发生了太多的事,虽不觉得累,可是不知怎么,脑袋挨上枕头就睡过去了。 却是睡得不实,经常莫名其妙的醒来,心里好像总有什么事放不下,却又想不起是什么事。 半梦半醒的时候,仿佛听到笛声,似是《丁香雪》,似是《雪中莲》,又似是首没有听过的曲子,却是同样的缠绵悱恻。 笛音乘风入帘,化成无数缕烟,缭绕着她,包裹着她,将她轻轻托起。于是那烟便化作一双臂膀,环着她,就像她在听音楼的那一夜……于是身边仿佛多了一个人,却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他的袍角,清淡如雾,只能感觉他的唇擦过脸颊,冰冷轻柔…… 她想说话,却说不出。想要睁开眼睛,却只能勉强欠开一条缝隙…… 忽的就害怕起来。 鬼压床,鬼压床就是这种感觉! 她挣扎,却只是浑身僵硬丝毫动弹不得。 呼吸沉重,却只呜呜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于是一张脸缓缓的靠近,是凌肃……她大喜,可是转而那张脸又变作了况紫辰…… 指尖一颤,人瞬间清醒。 心脏狂跳中仿佛拾得一丝笛音飘然远去,细听去却是虫鸣满耳。 翻身坐起,但见月华如水,将花枝树影铺撒了一地,光影摇曳,竟将整间屋子变作水晶宫。 并非十五,怎么月光如此明亮? 移步露台,轻挑罗幔。清婉夜景,映入眼帘。 月弯弯,所幸天上无云,便将那如链月辉尽情抛洒。叶儿花儿的盛着那光,恬静安闲的筛下斑驳淡影。山顶的亭子沐浴清辉,仿佛出尘仙子,再看那明镜湖上倒影如梳金月,一点一点的,竟似向那枫桥底下去了。 如此清朗之夜,却单单看不到那紫香居的任何动静,只见石桌清冷,石凳空空。 耳边传来一声叹息。 惊疑四顾,蓦地发现这叹息竟是自己发出来的…… 不知不觉,半月已过。 程雪嫣在关雎馆的歌艺教习已步上正轨,起初的热潮虽已平歇,但女孩子们仍保持着极大的兴趣,与其是对歌曲,不如是对她这个人。 也不知是谁说的,夫妻间要时时保有新鲜感,其实放在与他人的日常相处中也很适用,尤其是对那些正处于豆蔻年华的女孩子。 也算不上绞尽脑汁,她的衣服首饰在每次来到关雎馆时总能变点样子,引得女孩子们羡慕不已,争相效仿。不仅是她们,就连一向只对金银珠玉感兴趣的程雪瑶有日也戴了朵绢花,粉嫩粉嫩的颜色,一如她一贯的风格。 那绝非出自己手,程雪嫣注意到,不过有了心灵手巧的绮彤想来也并非难事,只不过多日前做的然后由碧彤送去的两支蝴蝶兰却在她头上找不到踪迹。 其时两对主仆正在馨园相遇,程雪瑶的眼睛对着她头上那摇摇闪闪的一串耀目死盯了半天,愤愤转身,然后拔下那朵美人蕉绢花,重重丢在地上,又踩上一脚碾了碾,方甩袖而去。 碧彤望着那背影摇头叹息:“绮彤日子又要不好过了……” 的确,绮彤拆了那送来的绢花细心研究,只为按主子的要求做一朵“更好看的,压过别人的”,结果出师未捷,过了半月,虽然绢花仍旧不断在花样翻新,技术进步,却是流行将过,目前的新款是在程雪嫣斜髻旁半倚半坠的“月牙湾”。 这便是珠翠坊按她的设计送来的样品,是那夜见弯月如梳浮在明镜湖上得的灵感,而她定做的送到玉铃楼和曼雪阁的谢礼也一并在昨天送到。 碧彤很适度的表达了金掌柜的抱怨。 程雪嫣也知道自己有些挑剔,可是一件好的作品如果不能尽展它所应表达的效果岂不是浪费了设计的心思? 此番她正是携了首饰往玉铃楼来,却巧遇程雪瑶。 碧彤帮她扶了扶髻边的月牙湾,不无得意道:“若是三姑娘明日见了二姑娘、黎先生的首饰,不知还会气成什么样子呢。” 对于自己闲来找气生的人,程雪嫣一律无视,不过仍小小担心了下雪曼,若是就此被攻击…… 铃兰花已谢,暗红的浆果如串串小红灯笼,看去煞是喜人,却是不能吃的。 程雪嫣看了会那些红红小果,忽惊觉时光飞逝,竟已顶替别人在此生活了三个月…… “院子这样静,黎先生怕是不在吧?” 碧彤的轻声提醒打断了她的恍惚。 “就要端午了,黎先生估计也要和其他女孩子一样回家过节的……” 端午,就要端午了吗?神思依旧飘忽。 却也就在这时,院门开了,黎妍一袭淡杏色裙衫立于门边,云髻半歪,似是午睡方醒。 见了她,只是笑笑,神态极是慵懒,却别有一番动人姿态。也不言语,反身向门内走去。 碧彤见姑娘就要跟进去,忙拉住她,意思是黎妍尚未出言相请。 程雪嫣仍迈步进门。 她总有种莫名之感,自己和这个黎妍似乎不用说许多话便可知彼此心意。 玉铃楼内布置同样清雅,几无摆置玩意,譬如正厅,只靠墙摆着一架博古橱,上面只供着两支白兰。然后就是对窗的黄木案几,上有两只细瓷盅子,都盛着碧绿的茶,看上面缭绕的雾气,应是刚沏了的。 程雪嫣环绕四周,并不见一个丫头婆子,又想到刚刚是她开的门…… “这里就你一个人吗?” 黎妍长袖轻舒,淡然一笑:“一个人还倒自在些。” 她看着桌上的两盏茶,仍是不由惊道:“你知道我要来?” “若是别人,恐怕就要问‘是不是有人刚刚来过’?”黎妍仍是笑,却带着一丝不屑:“我哪会未卜先知?我是见你在院外站了好久。也是,我这里平日也少有人来,便是路过,也像躲瘟疫似的唯恐避之不及……” 如此倒是误会了,却也无从解释。黎妍也不再多语,只请她落座。 天气愈发炎热,又偏值午后,一路走来,难免口渴。程雪嫣也不等主人举杯,端起茶碗就啜饮一口。 茶微烫,入口却是极熨帖,唇齿之间,清香淡淡。 056长久之计 见黎妍略带惊疑的看着她,自知失礼,方要解释,却听黎妍道:“你就不怕我是用那泡了君影草的水沏的茶?” 程雪嫣愕然,她却突然大笑,极是爽朗,可以说程府上下包括最下等的下人也没人敢笑这么痛快的。 碧彤见她戏弄主子,早有不忿,正准备出言论理,却被主子示意噤声。 程雪嫣有点理解她的匪夷所思了。像她这般出身青楼,虽嫁了良人,却也难洗出身的低贱,偏偏那人又死了,不得已自谋生路。她是心思灵巧的,但凡这样的人又多清高,对着那些嫉妒自己又贱视自己还颇多猜忌的人自是又气又恨,而身边的礼法又不容她为自己辩解,便难免假意的自轻自贱来嘲笑他人的虚伪做作,她并不是要故意刁难哪个,只不过是想隐藏一颗敏感而多伤的心,那笑出的泪里会藏着多少喜悦多少愤懑多少苦痛呢? 碧彤是十分看不惯这种嚣张之态的,原本因为她帮助主子度过难关而生出的感激之情都在这刺耳的笑声中灰飞烟灭了。 黎妍抹了抹眼角的泪,好容易平息了笑,朗声道:“今日找我可是来送谢礼的?” 程雪嫣就知道,她们是心心相通的,于是也无需虚礼客套,直接拿出那墨绿锦盒来。 黎妍见她是自己袖了那锦盒而并未交由丫鬟收着,知是看重自己,心中又生出几分感动,便接过那锦盒。 打开盒盖…… 碧彤注意到她密长的睫毛猛的一颤。 的确够震撼…… 淡烟紫的衬里上横卧着一件如同水珠连缀的簪饰。 小心翼翼的提起,只见两侧各是一把寸长的银梳子,中间连着三条细如蛛丝的银丝,展开约有三寸长短,却全被打磨了,不漏半星光,为的只是坠在其上的碎晶。 碎晶均米珠般大小,形状如滴,颜色各异,随着手指的轻动,各色的光好看的跳跃着,如月洒清辉,水波浮动。 若论材质,并不是什么名贵之物,关键是心思之巧,这件首饰若是配上那身如云似雾的衣裙,想必听音楼那夜会俘获更多目光。 “大姑娘真是费了不少心思,但不知这首饰叫什么?” “不过是闲时做着玩上黎先生这献丑来了,先生若看着喜欢就给取个名字吧……” 星光在如玉的掌心轻舞。 “月点清波……” 碎晶之光碎碎点在黎妍光洁的脸上,轻轻游动。 这个名字也正是她想要的,她们果真又想到了一起。 “黎先生的院子……” “叫我‘姐姐’便好,我长你七岁……” 黎妍已将月点清波斜配于髻上。点点星光微微闪动,令人更显清贵。 “姐姐……” 程雪嫣知道,像黎妍这样倔强而又清高的人能说出此言,便真是将她当做姐妹看了,如此大为感动。 “姐姐这院子格外清雅,不知府外的宅第是不是也如此不俗……”她移至窗边,观赏宅院。 “我一向不喜装饰,外面的院落也是简陋不堪。” “即便简陋,也是自己的一方天地……”想到自己的处境,程雪嫣不禁有些失神。 “你就想……一直这样?” 黎妍站在她身旁,意味深长的看着她。 这样…… 黎妍再怎么不同,总归是这个时代的女子,总是会认为女人都是要有一个归宿的吧。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终身大事始终是女人间一个不变的话题。黎妍如今也算是闺中姐妹了,可是自己心思却仍是不想轻易向人吐露。 “你如今也算在关雎馆站稳了脚,可是花无百日红,就像女人一样,一旦迟暮,就没有人看了。如果有朝一日,每个人都会唱了你的曲子,你要怎么办?” 这点程雪嫣也不是没有想过,可依她目前的状况,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令尊经常不在府上,凡事都由夫人做主,说句不见外的话,你这般回到家中,虽是此刻风光一时,怕也不是长久之计,总归是要将你许了人家才算全了他们的脸面。” 黎妍的话毫无遮掩,直指现实。 程雪嫣自然而然的想到了凌肃,可是上次一别,再无只字传递,不知他在干什么,可是即便联系,难道开口要他娶自己过门吗? “这个世上,只有银子和房子不会背叛你……” 程雪嫣一怔,这话怎么这么像…… 任何人都可能背叛你,只有首饰和衣服不会——语出自《武林外传》佟湘玉。 “不嫁人,这些东西是娘家的,嫁了人,这些东西是夫家的……” 黎妍到底想说什么? “就像我,”黎妍凄惨一笑:“以为有了依靠,岂料人一死,什么都没有了,若是留在那里,谁会容我?所幸曾积攒了点银子,置办了房产,总算有个安身之处。如此,即便他们家将来遭了什么事,也落不到我头上……” 黎妍的意思是…… “你虽是大家千金,外人也都以为你高枕无忧,可这内里他们怎知晓?依我说,你要早做打算才是……” “我一弱质女流,人生地不熟的,要怎样打算?”她说的是实话。 “还记得我刚才说的话吗?”黎妍笑了,那笑中有坚定,也有凄楚:“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 程雪嫣的心活泛起来,她为什么不在外面偷偷置一处房产?无所谓大小,关键是有个安身立命之所,也省得总看别人的脸色。她现在每月会领二十两月例,还有金掌柜的二十两分红,外面的房价是多少?该不会也高得吓死人吧?可不可以分期付款?首付是多少…… 她不由自主的就回头找碧彤,却见碧彤正盯着她们,目光发痴。 她只道是碧彤循规蹈矩,听不得这些自由思想,岂料碧彤正左右为难。她一方面认为一个女人若是离了家单立门户不仅不合规矩而且风险不小,一方面又觉得像黎妍这样能够有自己的房子,行动免受人眼目一切都能自己做主很是自在,否则像她一个丫头生在府里,稍有行差踏错就可能丧命,然后又莫名其妙的琢磨着哪个地段有房子出售,价格究竟是多少,下次去金掌柜那应该多打听留意些…… 黎妍没有送她们出门。 时已近黄昏,金色的阳光为玉铃楼平添几分华贵,也映得串串红果如同红红的小灯笼,亮了满眼。 铃兰素有纯洁、幸福之意,但愿这院中的主人,这个倔强而坚强的女子最终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 行至曼雪阁时已是晚膳时间,此时是不适合拜访的,二人正要回去,偏巧就被拎着朱漆食盒回来的小丫头看到了,于是就惹得一个小丫头并着妙彤出来相迎,又非留她在此吃饭。 推不过,只得净了手,拿帕子擦了,方接过筷子。 曼雪阁这边也没什么规矩,丫头们伺候完上菜就坐另一桌吃了,而今天多了碧彤,和妙彤又是极能谈得来的,于是那一桌便多了不少热闹。 因为与程雪曼多有来往,如今真个亲如姐妹,也就没有过多客套,直接拿出锦盒。 程雪曼知道这个姐姐现在三天两头就要弄出些新花样来,也不多问,拿帕子擦了手便接过那锦盒,打开…… 眼睛蓦地睁大,迸出惊喜:“姐姐这是送给我的?” 其实这个饰物和送与黎妍的除了长度与将碎晶形状换做珠形又将颜色统一成深紫外没有太大差别,只不过是佩戴于额前的。 程雪曼脸型稍长,发际高,额发偏稀,又不加刘海,将这饰物悬于额前能够有效遮掩缺憾并使容颜熠熠生辉。 程雪曼迫不及待就戴上了,然后喊妙彤拿菱花过来。 屋内已是掌灯,昏暗中碎光闪闪映衬娇颜,别有一番风味。 众人连连称好,程雪嫣也颇为得意。她欣赏了一会自己的杰作,突然心念一动,看看碧彤,再看看妙彤……那两个小丫头,竟然都是光溜溜的额头,碧彤的额发较碎,每天早上都要用桂花油抹得平平整整的。而妙彤身后那小丫头发量颇多,便将碎发结成两条小辫子垂于两侧。 再回想杜觅珍、汤凡柔、秦孤岚……以及府中大小女子,竟没有一个梳刘海的,当然,如果程雪瑶垂于额头中间的胎发叫做刘海的话自当别论,不过那日好像听谁说她再过一阵子就及笄了,要将头发全部梳起…… 没有刘海,没有刘海……生意来了! 立刻便有些坐不住了。 程雪曼也很激动,对着镜子左照右照,只觉今日特别的好看。然后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脸颊一红,“啪”的将那镜子扣下。 程雪嫣正兴奋着,丝毫没有注意到异样,只推脱吃饱了,又客套两句,便离开曼雪阁。 刚走出院子,身后便飞出一串琴声,初始竟是《丁香雪》。 她一怔,立刻想起某个春夜,笛声飞扬,琴音和鸣,莫非…… 只这一会,琴声突然急转直下,移作另一首曲子。 难道是自己听错了? 或许吧,因为刚刚的《丁香雪》竟是极为高昂,完全失了原有的凄婉孤清。 幸而是错觉,心忽的放松,转瞬一滞…… 为什么要说是“幸而”呢? ********* PS:铃兰,又名君影草、山谷百合、风铃草。各个部位有毒,特别是叶子,甚至是保存鲜花的水也会有毒。症状:面部潮红,紧张易怒,头疼,幻觉,红斑,瞳孔放大,呕吐,胃疼,恶心,心跳减慢,心力衰竭,昏迷,死亡——来自百度。 057近朱者赤 碧彤发现主子有些怪异。 一大清早就披头散发的对着镜子照个不停,还把头发往脸上拽。幸而是早上,否则…… 程雪嫣比量半天,发现依目前她的脸型,梳什么都很好看。不过若想改变一个人的形象,头发至关重要,她是力争要震她们一震的。 眼下可用的工具只有剪子,有些遗憾,不过也难不住她。这会趁一直在身后偷瞄她的碧彤出去取早膳,她赶紧手起刀落…… 一束三尺长的青丝飘落在地…… 又经过细心修剪,可爱的齐眉刘海诞生了!为了不显得生硬,她又将刘海修剪成一个小弧形。 于是,镜中的脸更显俏丽。 她美滋滋的左照右照,越看越喜欢。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于是她选了一个合适的角度,打算给碧彤一个惊喜。 “姑娘,你猜我出门碰见谁了?”但凡这样的问话都是不需回答的,因为碧彤马上就会给出答案:“唐嬷嬷!她拎着食盒,见到我就奔过来。说以后就不用费事去后厨取膳了,她会送过来,只需我在门外接她一下就好……因为她不过是个三等婆子,是进不得这嫣然阁的。只是她有句话托我跟姑娘商量一下,她见姑娘那绢花蛮好看的,想讨两支姑娘不戴了的给女儿,不过如果姑娘有所忌讳就算了……” 程雪嫣见她一边说,一边忙着往桌上摆碗碟,压根就没有朝这边看一眼,不由轻咳两声吸引注意。 “姑娘,你……” 碧彤转过身来…… “姑娘!”碧彤一声惊叫,嘴巴似乎被什么撑住半天合不拢。 这个是……“惊艳”的表情? 碧彤扎着两手像母鸡被突如其来的暴雨浇傻了般冲过来,半张着嘴,满面惊恐,突然跪倒在地哭起来。 “姑娘,有什么想不开的?昨还好好的,你可不能……呜呜呜……” 程雪嫣满脑门黑线,这是怎么了,前言不搭后语的? 她伸手去扶,碧彤却死活不肯起:“姑娘有什么话,不妨和奴婢说,何苦作践自己?” 这是哪跟哪啊? “起来说话。” “奴婢不起。姑娘要是有个什么好歹,奴婢可……”碧彤又放声哭起来。 怎么搞得好像回到了初来这个时空的那天? 她看看四周,确定自己并无做梦,终于有些恼了:“你要再不起来,我就罚你……罚你跪到院子里。” 她自己也弄不明白这算什么惩罚,于是又补上:“三天不准吃饭,不准喝水……扣三个月的月例!” 终于来了招狠的。 碧彤蓦地止住哭声,换做抽搭。她便适时拉她一把,碧彤别扭一番,终于站了起来。 “见了鬼了?刚刚还说得好好的,转眼就哭成这个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虐待你了……” “姑娘要打要骂都随姑娘喜欢,碧彤是姑娘的人,就是死也甘心的,姑娘就是不能作践自己……” “我……我怎么了?” 程雪嫣对镜照照,又摆弄一下新剪的刘海,自觉神清气爽,只是刚刚这通折腾发型有点走样,都怪这个时代没有软化设备。 碧彤看一眼她,再次放声大哭。 “你哭得我这心……唉,你别哭了,这么半天我也不明白你哭什么……” 碧彤拭泪间看到躺在地上的一绺青丝,忙颤颤捧起,大放悲声。这情景怎么这么像…… “呜……啊……嗷……” 再这么哭下去狼都招来了。 程雪嫣急忙跑到露台上往外看,又赶紧跑回来。 “快别哭了,大清早的就哭成这样多晦气啊,仔细夫人一会差人来问……” 碧彤攥着那绺头发,声泪俱下:“姑娘,这要是让夫人知道了,奴婢怕是活不成了……” “那是我剪的,又不是你揪下来的,有什么活不成的?”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姑娘竟然……姑娘要是恼了,打我骂我都行,可如今……别说碧彤活不成,姑娘怕也……” 原来是这么一说。 程雪嫣从某些电影里看过古代穷苦人家的女人若是过不下去了,就剪了头发卖,不过印象最深的却是姑娘剪了青丝一缕送与情郎哥哥。情窦初开时,她深为此打动,也剪了一缕头发,做了个所谓的荷包收起,却始终没送出去,后来也不知道弄哪去了……可是既然人家剪得,她为什么剪不得?难道这个时空的人从生到死都是不剪头发的?怪不得都没有刘海……呀,怪不得程准怀的胡子那么长,莫非胡子也不能剪?似乎是,她记得书里讲曹操为了收买关羽还找人给美髯公做了个专门保护胡子的套……原来古代人留长发蓄胡须是不得已而为之啊。碧彤的头发不算浓密,梳两条及腰的辫子还算能承受,而杜觅珍呢?她的发量超多,还不修剪,难怪每次看起来头都那么大。不过头发总是要长的,却也没见哪个老头老太太垂着长发在地面拖地…… “难道就从来不剪头发?”她咕哝着。 “也不是,若是要剪,也要挑个良辰吉日……” 程雪嫣眼睛一亮,对啊,她记得有个黄历,上面标着此日什么可行什么不可行,其中就有“理发”一说。谁说古人不能理发? “还不快把黄历拿来看看?” 碧彤经这一提醒,急忙跑去捧了黄历来查。 “靖元三年五月初三,宜嫁娶、出行、沐浴……理发……” 碧彤念到这,破涕为笑。 程雪嫣长出一口气:“我就是查了这黄历才剪发的,你还……” 天晓得她根本就不知道这鬼黄历放在哪。 碧彤傻笑了一会,又撅起嘴:“姑娘要是剪发也事先告诉奴婢一声,奴婢去找了庄嬷嬷来,府里的夫人姑娘剪发都去找她,有时我们求到她了,她也毫不摆架子……” “你且说,我的手艺和她的比起来怎么样?” 搞了半天,炫耀的热情少了大半。 碧彤这方打量起她的杰作,脸忽的又是一白:“姑娘剪的这是……平日里主子们剪发,只是因为头发过长,姑娘这是……” “如果我把这么多头发梳前面来你觉得合适吗?” 碧彤想了想早上的诡异,摇摇头。 “那还不是过长?”程雪嫣已经懒得继续这话题了:“你就说我现在和之前比起来怎么样?” 碧彤左瞅右瞅,红了脸,小声道:“姑娘看起来更好看了……” “这不就成了?”程雪嫣拿梳子又梳了两下,语重心长道:“碧彤,你记住,这世上没有丑女人,只有懒女人。要想成为一个优秀女人,就要想着怎么把自己变得更美……” “不是要觅得金龟婿吗?” “女为悦己者容,不打扮得美美的,怎么去钓金龟婿?” 碧彤琢磨半天,方低低“哦”了一声。 程雪嫣站起身,拉住碧彤的手,将她按坐在椅上,拿起剪刀,笑眯眯的在她面前“咔嚓”两下。 “姑……姑娘,你要做什么?” “剪发呀……” “啊?” 程雪嫣立刻将她按坐下,她的设计瘾头突然爆发,怎可放过这个活物? “姑娘,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你的父母在哪里?” “自从卖身府中,就再也没见过……”碧彤有些眼圈发红。 “那你要孝敬哪个?” “可是……” “今天可是黄道吉日啊,此时不剪更待何时?” 程雪嫣随手扯下织锦桌布麻利的将碧彤包成金字塔。 “我……” “我说的话你都不听了?”声音转厉。 “不是,奴婢……” “刚刚是谁跟我说要打要骂都可,现在转眼就忘了……” “不,奴婢……” 碧彤终难逃脱无法抗拒的命运,只得含恨点点头。 “这就对了,把眼睛闭上……” 就算她不说,碧彤也不敢看。眼睛紧闭,感觉头发被放下,耳边传来“咔嚓”声并着“这破剪子”的叨咕声,一簇簇凉凉的发丝痒痒的划过鼻尖,窸窣的落在布上。 “好了,现在睁开眼睛……” 姑娘的声音很轻柔,可是她的眼睛却仍闭得死死的。 真不知道姑娘把自己糟蹋成什么样子了,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姑娘跟了顾三闲三年,就学了这一身的糟毛病,可是人家顾三闲只对不会说话的东西下手,姑娘却对活人有兴趣。自己跟着她……跟着她…… “把眼睛睁开!” 姑娘一声令下,她像被针扎了般睁开眼睛…… 她一怔,一把抓过铜镜,不可置信的摸着脸:“这是我吗?” 然后揪了揪耳边修剪好的碎发:“哎呦,是我?!” 镜中映出一张脸,脸蛋圆润,下巴尖尖,因为有了刘海及碎发的修饰,脸显得极小巧,而眼睛则相对被放大,令原本认为姿色平平的碧彤发现自己原来也可以很娇俏。 见她搂着铜镜照不停,程雪嫣很有成就感。其实她也不敢大刀阔斧的给碧彤修剪,若是剪出个蘑菇云上天式样,别说碧彤接受不了,放在这环境里她也看不惯,她不过是依照她的形象性格略加修饰,锦上添花罢了。 碧彤美滋滋的左照右照,突然发现自己坐着倒让主子站了半晌,顿慌了神。 058生财有道 “别动别动……” 程雪嫣撤下围在她脖子上的桌布,碎发顿时撒了一地。 碧彤连忙进了里间,出来时手里拿了个碎花口袋,收起碎发就往袋里装。 怎么……要葬发? 程雪嫣脑中立刻幻化出了一个凄伤的场景……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碧彤,你这是……” “头发一定要收好,否则被坏人拿了去就糟了……” “坏人?怎么就遭了?” “不仅是头发,还有指甲……反正是从身上掉下来的东西若是被坏人拿了,再拿了人的生辰八字,那可就……” 下降头? 程雪嫣倒好像在哪听到过这个说法。 “宫里的娘娘是最仔细这个的……” 每个女人都希望自己是男人心中的唯一,可是宫中偏偏是个女人最多的地方,想要独占雨露,就必须争风夺宠,什么样的手段,什么样的伎俩,只选最狠最卑鄙的上,哪管是是非非,胜者为王败者寇,却是一代新人换旧人,没有人能笑到最后,也没有人能参破这宿命,只管斗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那个梁……梁什么的来着,程雪嫣的闺中姐妹,应是已入了宫吧,不知现在怎样了。唉,金枝欲孽…… 碧彤没有留意她的出神,自顾自的收拾着:“其实岂止是宫中,咱们府里……” 她意识到这是个禁忌,刹住声,岂料程雪嫣恰恰转过神思:“咱们府里怎么了?” 碧彤犹豫片刻,左右看了看…… 程雪嫣知道,这是要爆料了。 “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只不过姑娘给忘了。当年夫人和二夫人同时怀了孕,二人吃的用的分毫不差,怎么二夫人就生下个死胎?”碧彤压低嗓子:“听说有天幼翠去二夫人房里,正赶上盼儿给二夫人篦头发……” 后面的事不用说也明白了,可是这小小的头发真的能有那么大作用? “这些头发你要怎么办?” “烧了或是埋了,总之不能落在别人手里。” 碧彤扎好袋口,又拾起她的那绺长发,寻了根丝带系了。 “姑娘这束可得留着……” “留着它干什么,你是烧是埋的把我这个也带上吧,万一叫人得了去……”程雪嫣也被弄得有点神神鬼鬼了。 “那要看是谁得了去……” 碧彤不怀好意的笑令她不自在的别开目光:“提那人做什么,现在也不知他是死是活……” “我提谁了?我什么也没有说嘛,姑娘是想到哪去了?”碧彤故作惊诧。 “你这死丫头!”她作势要打。 “哎呦,姑娘就饶了我吧。”碧彤将那绺头发交到她手里:“姑娘先好生收着,待过两日,自然会知道他是死是……活……” 过两日,难道说…… 她还未来得及发问,碧彤就泥鳅似的脱离她的掌控,拎着碎花口袋,说是去葬发,不过看着兴高采烈的模样准是找人显摆去了。 回身之际,但见饭菜好端端的摆在桌上,却已失了热气。 她坐到桌边拿起筷子,目光盯着那一碟脆腌冬笋。 过两日…… 未及半个时辰,碧彤回来了,简直是容光焕发,兴奋异常,程雪嫣就知道自己又要有活干了。她就是做的这个打算,现在就别怪她“心狠手辣”了。 碧彤这句“幼翠说怕人拿了她的头发作法,便回去自己弄了”的话音刚刚落地,就见妙彤领着两个小丫头风风火火的来了。 “大姑娘哪日和夫人商量商量,把我调这边来吧,省得碧彤但凡得了好处便总要去气我……” “我哪敢气你?倒是我要把你这话告诉了二姑娘,看你主子怎么收拾你。”碧彤笑道,又看了眼她身后这阵势:“咦,你这感情是要请我们家姑娘过去?” “哪是啊?”妙彤拿帕子扇着汗:“我家姑娘正戴着大姑娘昨日送去的首饰不肯摘下,说是剪了头发盖住就该看不到了……” “那你过来干什么?” “我这不是……你个死丫头,还不是你闹的?弄得这两个小蹄子非闹着要我带她们来……” “我看不是她们要闹着来吧……” 碧彤正打算再捉弄她一下,就听楼梯传来一阵脚步声,再看……绮彤来了。 绮彤进门先福了福身:“给大姑娘请安。” 程雪嫣一直没习惯这个,急忙让她起身。 “你看人家绮彤,斯斯文文的,进门就请安,再看看你,没大没小,都是二姑娘那好脾性把你惯坏了……”碧彤伸手就戳妙彤的脑门。 “还说我,你岂不更是?”妙彤打掉她的手:“这半天也没容你主子说句话,就听你聒噪了。赶明我也去三姑娘那,让她好好调教调教我,等我出息了,让你也夸奖夸奖我如何?” 绮彤红了脸:“二位姐姐真是说笑了,绮彤倒很羡慕姐姐们可以如此自在……” 话一出口,自觉失言,顿时脸色一白,捏着帕子的手不禁抖起来。 程雪嫣一看便知这小丫头平日里就被程雪瑶给吓破了胆的,不禁可怜起她来。再看她虽然泫然欲泣垂首而立,却别有一番风流韵致。 这丫头怎么看也不像个下人,秀秀气气文文静静的,或许是哪个好人家的女儿,一时落魄的卖了她,只是不知何时会赎她回去,到时……她不由自主的在脑中导演了一出绮彤重新变回小家碧玉然后和程仓翼喜结连理的大团圆结局…… 又一阵脚步声轻而易举的打断了她的幻想,这会上来的几个丫头只是看着眼熟却叫不出名字,她如今方知碧彤在程府还颇有影响力。不过嫣然阁本来没有多大地方,这都挤了上来,每个人都是一部发热机,弄得原本还算清凉的房子顿时闷热得令人窒息,即便是女孩家原本携带的脂粉香如今同热气混在一起也变得难闻起来。 “姑娘……” 碧彤也没想到竟然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自觉惹了祸,却又不好在姐妹们面前失了面子,鼻尖顿时渗出一层汗。 众人也没想到彼此竟是这般心有灵犀,却谁也不想先开口,也不知该如何开口,于是都在那僵着。 “扇坠、小萍、怜怜,你们不想着尽心伺候夫人,跑到这来干什么?”妙彤见碧彤半晌不语只得开口发问。 “我们……”扇坠拿胳膊肘碰碰小萍、怜怜,那俩人都只低着头,她只得硬着头皮道:“听幼翠姐姐说碧彤姐姐的头发很是漂亮,我们来……来看看……” “仅是看看?”妙彤拿腔作调。 “我们……如果,如果大姑娘……” 这话说得极为艰难,因为谁都知道夫人和大姑娘一向不合。 “行了行了,有事就直说,至于这么费劲吗?”程雪嫣也看不得她们如此为难:“是不是想剪头发啊?” “大姑娘说得极是,”扇坠眼睛一亮:“今天是黄道吉日,奴婢几个特来请大姑娘为我们剪发,图个吉利……” “你们是什么身份,竟然想要大姑娘给你们剪发?” 妙彤一向看不惯夫人身边几个婢女的眼高于顶。 “你都来得,我们怎么来不得?”怜怜立刻尖声回了一句。 妙彤火一下子上来了。 她们彤字辈的丫头和夫人屋里的幼翠、二夫人的贴身丫鬟盼儿都是府里的一等丫头,扇坠她们却是二等的,可是仗着在夫人身边伺候,平日在别人面前就端着半个主子的架子,这会又开始明摆着挤兑起人来了。 碧彤拽了拽她的袖子,低声道:“别在这惹麻烦……” 妙彤立刻明白了,若是在这跟她们吵起来,势必会给大姑娘带来麻烦,却仍是不服气,轻哼一声:“这熏风南来,既带来了蝴蝶蜜蜂,自然也得捎带几只苍蝇蚊子……” 怜怜眨了半天眼方听明白这是在骂自己,立刻就要还嘴,好在扇坠还算识眼色,忙拽了她一把,她只得愤愤忍下,却狠剜了妙彤一眼,妙彤立刻瞪了回去,于是俩人开始在那挤眉弄眼的拼杀眼技。 程雪嫣只叹三个女人一台戏,这些日子她都看了几出了?不管美的丑的忠的奸的,只要赶上了就演一场,她们就不嫌累吗?她可是看厌了,只想大吼一句“你们都给我闭嘴——” “大姑娘若是忙,奴婢先回去了。” 扇坠只恐久留生事,不如回去,见机和夫人告一状。 程雪嫣自然不肯让她如愿:“忙什么,这若不是天天有太阳照着都要闲得发霉了。我没事就爱摆弄这头发,可巧有人不怕我手艺差。既是都来了,哪位先剪?” 如此又推让起来了。 “夫人那边事多,几位妹妹若是耽搁太久也不好,还是……” “让怜怜先剪吧。” 扇坠人大心眼多,她自知夫人和大姑娘的关系向来不好,怕大姑娘借此拿她们报复,可不剪又不甘心,恰好怜怜在那生事,赶紧把她打发了也好。 怜怜正和妙彤战斗到忘我阶段,只觉眼珠子都要飞出来了,这会听到有人叫她,气狠狠的坐到椅子上:“早剪早利索,省得让别人脏了眼睛。” 059铤而走险 “哎呀碧彤,快拿镜子给我照照,刚刚有只蛤蟆蹦进去了……” 除了怜怜气得肺炸,众人都忍不住笑。 怜怜方十三岁,人长得瘦瘦小小,一张倒三角脸,两腮无肉,下巴尖如楔子,若不是眼睛细小,乍一看去很像只螳螂。其实这模样也算可人,就是不像有福之人,如此唤作怜怜却也恰如其分。 发量少且质软。 她有些奇怪,按理杜觅珍的丫鬟应该很受优待,怎么这样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而且两鬓头发更为稀少,几乎露出头皮。 她仔细掂量一番,于中心偏眉头一方分开,削了层薄短的刘海,一是可以使额头不显得过宽,一是遮挡头发稀薄的鬓角。 怜怜对镜一照,顿觉自己的确有绝代佳人的潜质,不禁双目熠熠,顾影自怜。 扇坠早就耐不住了,不待怜怜起身就将她挤走,美滋滋的坐在椅上等着变美女。 说实话,扇坠的脸型很是不好塑造,她的脸呈角瓜状,而且下方偏圆偏大,两腮饱满,倒正正和怜怜相反。 程雪嫣略略思考片刻,将其两侧头发削短,无层次,遮住两腮,又取额顶头发剪成长刘海,缩减了脸部长度。 扇坠抓着铜镜的手都有些颤抖了,脑中只剩一句诗……回眸一笑百媚生。 轮到小萍了。 也就这丫头长得还算正常,却是雀斑满脸。 程雪嫣哀叹一声,杜觅珍无疑是程府最有地位的女人,按理应该囊括所有的好东西,可是这几个丫头……这么一比,彤字辈的简直就是天仙了,如此算来幼翠是夫人房里最周正的,怪不得会得宠。 她无意的瞅了瞅绮彤,那丫头自打进门就站在最不起眼的角落,眼睛却一直看着这边。 这丫头,可惜了这一副好模样。 没一会,小萍也自觉倾国倾城的从位子上站起来。 其实很多时候,美是源自心里的,只要你觉得自己好看了,自然会显得精神几分。 剪子不合手,她的手不仅酸痛还被硌出一条深痕。 “就这么走了?”妙彤语气不善。 “我们已经谢过大姑娘了。” 扇坠三人止住脚步,齐齐媚眼斜飞。 “只说一句谢就可以了?” “那还要怎样?” “平日里若是请了庄嬷嬷剪头发还要送谢礼,别忘了大姑娘可是主子……” “妙彤,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是二姑娘跟前的,人家碧彤还未开口,哪就轮到你了?” “我只是不明白有些人虽然是二等丫头,却领的头等丫头的月例,平日夫人也有不少赏赐,这银子都使到哪了?不知若是夫人得知会怎样,唉,夫人一向最宽容最慈爱,却不想她房里的人只会给她丢脸!” “你……” 扇坠急忙打下怜怜指着妙彤的手:“妙彤姐姐误会了,我们这番回去正是要准备谢礼呢。” “那倒是我误会了。”妙彤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那快点去准备,我们就在这边等着。哎呀,礼若是太薄了你们说夫人的脸上会不会不好看?” 那三人倒是脸色极为难看的走了,过了两刻钟,扇坠气喘吁吁的来了,还不忘整理发型。 她拿出一个小荷包,特意拉开袋口,里面竟是三个蚕豆大的金锞子。 “不过是举手之劳,何必客气?” 程雪嫣推让着,小指却似不经意的勾住荷包的带子,拇指食指使劲勾画着金锞子的形状。 扇坠更是一副诚恳模样,于是俩人开始捏着荷包进行太极拳的一个招式——云手。 只听扇坠慷慨道:“大姑娘,这谢礼是一定要收的,以后还有事烦着大姑娘呢……” 说着,又故意放高声:“大姑娘,奴婢嘴拙,平日也说不出什么好的来,不过谁对奴婢好,奴婢是知道的。可是有些人,说着好听,做出的事却……唉,奴婢还是先告退了。” 她这毅然决然的告退当即让毫无准备的程雪嫣一个站立不稳向后栽去,幸好碧彤及时扶住:“姑娘,小心!” “大姑娘若是累了,奴婢几个就先回去,改日再……” 程雪嫣急忙叫住妙彤:“不碍事,休息一会便好。” 前世的她便是个精力充沛的人,而且见了钱后精力会更加充沛。 妙彤的脸型可谓无可挑剔,且皮肤光洁细润,这种模样即便不剪刘海也是很可人的,可既然她来了…… 鉴于同程雪曼的关系一直在良好状态中发展,而她又是雪曼屋里的人,最重要的是刚刚若没有她,这三个可爱的小金豆能揣在自己腰包里吗?于是斗志昂扬的打算给她好好设计一番。 她个人最欣赏的是斜刘海,可使女人显得妩媚多姿,风情万种,可她一抓妙彤的头发……坏了,怎么这么硬?妙彤的头发质量可谓极好,发丝又粗又硬极有韧性,可是这种头发往往是最难打理的,估计一剪子下去,刘海便要变成扇子支在脑袋上了。那得叫什么?孔雀开屏式? 妙彤见她抓着头发发呆,有些纳闷:“大姑娘,我这头发是不是特别不好剪啊?以前庄嬷嬷剪过一次就再也不肯理我了,说是剪我一个脑袋,废她十把剪子……” “妙彤,你知道什么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吗?”她俯下身子,目光闪烁。 “大姑娘,你说的什么啊,奴婢听不懂……” 的确,剪头发怎么和吃苦什么的联系起来了? “如果你相信我,我今天一定把你变成这程府里最漂亮的人!”她的笑容甜蜜得让别人的心有些没底。 妙彤摸不着头脑,但是成为“程府里最漂亮的人”这个目标却有着不容忽视的吸引力。 “大姑娘,奴婢这头发今天就交给你了!” “好!”程雪嫣当即把剪子往桌上一拍:“碧彤,去找根火钳子,再燃起火盆,顺便拎一桶冷水……” 众人一头雾水,这……这是要杀猪吗? 碧彤也不敢怠慢,忙招呼着看热闹的小丫头出去准备,只一会工夫便备齐了。 于是嫣然阁于炎炎夏日点起了火盆,又是熏又是烤的却没把人撵出去,大家伙都直眉瞪眼的大姑娘如何“宰杀”妙彤。 程雪嫣脸布细汗,足足瞅了妙彤一盏茶的时间,瞅得妙彤直发慌,不停的瞄那根架在火盆上隐隐泛红的火钳子。 大姑娘前阵子可是病了…… 程雪嫣微合双目,气沉丹田,缓缓吐出一句:“准备好了吗?” 妙彤不愧是女中豪杰,她费力的咽了口卡在嗓子眼的烟灰:“准……备好了。” “闭上眼睛……” 程雪嫣原本美如天籁的声音此刻显得分外怪异,妙彤心一横,视死如归的闭上眼睛。 “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动……” 妙彤下巴上的汗珠颤抖的落在围着身子的桌布上。 拿起滚烫的火钳,猛的插进冷水中,只听“滋……”的几声,桶里泛起滚滚白气。 程雪嫣双手执着火钳,一步步的向妙彤逼近…… 众人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退。 只见大姑娘抄起妙彤的一缕湿发,用火钳子夹住。顿时,又是一股白气腾起,周围弥漫着一种奇怪的气味。 她却没有停手,一点点的将那头发绕上去…… 妙彤真是好样的,脑袋都冒烟了,竟然还能坐得笔直。 只一会,大姑娘又转动着火钳将那头发放下。 “咦……头发怎么……这样了?” 一个小丫头惊奇的睁大眼睛。 只见一串葡萄藤样弯曲的头发在妙彤脑袋上悬着,煞是可爱。 程雪嫣暗舒一口气,拿起了剪子。 看到葡萄藤落地,小丫头欣喜捡起来,于是几个人开始研究那缕弯弯绕绕的头发。 刚刚实在有些挑战,其实她不过是想将头发软化,定型,这样才方便修剪。可是这个时空哪有软化药水?情急下忽的想起以前在电影里看到的一个情节……烫头烫头,不就是“烫”吗?据说最早的烫发就是这么来的。不过她特意将那火钳在冷水里多放了一会,否则妙彤的脸这会就成了半熟的猪头了。 刘海很成功,除了有点怪味,不过打上桂花油就不那么明显了。她还特意拉了根头发测试,妙彤的发质果真好。 “好了,睁开眼睛吧。” 妙彤的魂魄仿佛去了很遥远的地方,经过几次三番的呼唤才缓缓归来。 她慢慢睁开眼睛,目光从散漫到聚焦,再到冒光……燃烧…… “这是我吗?” 拍拍镜子又掐掐脸,终于确定镜中那风华绝代妙人儿就是自己,不禁喜之欲狂,热泪盈眶。 群情振奋,众小丫头都奔拥过来,强烈要求挨一火钳子。 程雪嫣注意到绮彤仍旧很冷静,想到她来的早,又在这耽误了许多时间,若是回去晚了程雪瑶定不饶她,便招呼她过来坐,可她却腼腆立在原地,只说:“姑娘先给她们剪便好……” 心下生疑,再给人修剪时便留意观察她,只见她的目光一直放在她的手上,神情专注,心下不禁了然。定是程雪瑶不好来此,便将她派了来偷艺。只是任何手艺都非一日之功,怎么可能看这两眼便学个精妙?绮彤啊绮彤,你怕是又要挨罚了。 ********** PS:今天好多人看花开……有史以来的,开心…… 感谢编编的推荐,感谢大家的支持!不过留言的人很少,不知道大家看了后感觉怎样…… 明天会加更,应是在中午时分。 我正在攒存稿,前面留言里提到的言情方面问题存稿已经出现了。目前我倒是写得挺激动的,就怕只是自己激动。呵呵。等到发出来的时候,看看大家的意见吧,我会尽力写好的!再次感谢!!! 060若有所失 直忙至晚饭时分,总算将人都打发了,却也有几个丫头因为来得太迟,只得约了明日,遗憾的去了。 碧彤将那撒在桌上的各色酬劳收起,喜滋滋的捧到程雪嫣面前:“姑娘,这怕是姑娘在关雎馆一年的薪酬呢……” 程雪嫣恹恹的活动了下酸痛的手指,满意的笑了。 不管收下什么,她都顺手丢在桌上,为的就是让大家看到,如此,还有谁好意思不留下点什么?而且那些东西非贵即奇,又有谁肯输了谁去?只是她倒没想到,丫头们的手里竟有这些个宝贝。程府不愧是官宦人家,既都是主子赏的,那么下一步就该是…… 她挑出里头一块羊脂蝴蝶玉佩:“明儿你去趟曼雪阁,将这玉佩还给妙彤。这丫头,非要把这个塞给我……” “姑娘就拿着吧,这也是妙彤的一番心意,上次得了绢花就一直想来谢姑娘的,若是还了回去,她定要恼的……” “两支绢花也不值钱的,你们每个月那点银子赚得也不易……” “姑娘还真以为奴婢们日子过得艰难啊?”碧彤的食指勾画着玉佩的纹路:“就拿扇坠那金锞子来说,一准是夫人生日时赏的。平日月例是不多,可是主子们若是心情好了,拔根汗毛就能抵上奴婢一年的月例……” 程雪嫣想想也是,却也突然记起自从给了碧彤一个翡翠镯子后就再没赏她什么,按理这碧彤里里外外的也帮了自己不少,却从未开口讨过赏。演出成功,谢了这个又谢那个,却单单落下了一直跟着忙活的她,究竟是把她当做了自家人还是入乡随俗的染上了阶级歧视,她分不清,却是十分过意不去,急忙道:“看看喜欢什么?” 碧彤一怔,料是自己刚刚的话让主子多了心,赶紧跪下:“奴婢不是想要向姑娘讨什么赏,只要姑娘不嫌弃奴婢蠢笨就好……” “我怎么会嫌弃你呢?”程雪嫣拉她起来:“也别说什么‘赏’,我是真心实意要送你的。这些日子我只顾忙着自己的事,竟是把你忽略了,你若是拒绝,倒叫我过意不去呢。事实上,我们虽为主仆,但是你跟了我这么久,处处为我着想,自家姐妹也不过如此……” “姑娘言重了,”碧彤虽是承受不起,却着实感动万分:“哪个奴婢会不为主子着想?主子是树,奴婢就是藤,总是要树木茂盛藤才会长青啊……” “话虽如此,但你我情意却是无价,你若是再推辞,就是同我见外了……” 碧彤左右为难,看着手中的羊脂玉佩,突然笑了:“姑娘就把这个赏了我吧。平日里妙彤最喜欢这个玉佩,哪日等我带了瞧她去,看她怎么说。” 程雪嫣想了想,拣出个小金锞子:“既然是妙彤的心爱之物,你就替她收着吧,万不可拿它炫耀。这个金锞子……” 碧彤到底是推辞不得的,只得收下。 忙了这一天真是累了,沐浴后,程雪嫣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在纸上勾画一系列剪发用具。这个她倒是不用犯愁会有人模仿,反正就算拿了也未必会用。 碧彤铺好床,过来看她描画的样子:“姑娘这是要拿来剪头发的?” “嗯,今天那剪子不合手,如果用了这几样工具,我保证把你们打扮得跟天仙似的……” 碧彤眼睛一亮,转而又黯了下去:“不知道会不会有麻烦……” 只会有银子,又哪来麻烦呢? 碧彤见她仍旧兴致勃勃,不免忧心忡忡继续道:“我怕夫人就要来找姑娘了……” “她来正好!” 程雪嫣仿佛看见一根鱼竿上高高的挑着个大元宝,她则在下面快乐的蹦来蹦去。 “姑娘今天就多余给扇坠她们剪头发!” 程雪嫣立刻拿起个小金锞子在她眼前晃了晃,笑眯眯的。 “这就是麻烦啊!”碧彤见她毫不知愁不禁着急起来。 “什么麻烦?” 金子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神圣的光。 “姑娘若是嫁了人,会愿意相公的眼睛不看着自己只围着丫头打转吗?” 碧彤一跺脚,红着脸冒出这句。 原来如此……程雪嫣终于明白杜觅珍为什么会选那么几个高难人物摆在屋里了。 是碧彤估计错误还是杜觅珍反应迟钝不得而知,反正第二日去芙蓉堂点卯时,杜觅珍只是盯着她的头发看了半天,然后又若有所思的看了看女儿程雪瑶。 程雪瑶今天的头发有些蓬乱,眼睛有些发红,鼓腮不说话。 杜影姿照例不阴不阳的甩了几句,末了程雪嫣客气的说可以免费为她剪发,她特意强调的“免费”二字,但见杜影姿神色明暗不定,到最后一拍大腿:“我都这一把年纪了,还打扮个什么劲?我家老爷若是在家还好说,可他现在经商在外,我若是弄得花枝招展的,不惹人笑话?” 说着,无奈的扶了扶髻上插着的一大把簪钗。 代真倒是诚恳,只说教习完毕要去嫣然阁瞧瞧。 杜影姿轻哼一声:“代真,女为悦己者容。按理说你年纪也不小了,整天待在程府里,打扮起来给谁看呢?” 代真便红了脸不再言语。 秦孤岚自因拒绝帮助程雪嫣演出一事而和对方结了梁子,又在程雪嫣那碰了几颗不软不硬的钉子,也很知趣的没往前凑,只摇着白绢绣月季的团扇,很得体的笑着,目光却在程雪嫣的刘海上转了许久,后又落在她垂在鬓角一侧的“葡萄藤”上。 这根葡萄藤是昨晚上临睡前她拿了纸筒卷了湿发弄成的。碧彤原以为她是怕生火盆麻烦,谁知道她是怕伤了头发。 程雪嫣很满意眼前的状况,十分优雅的施了礼,便往关雎馆而去。 接近驻芳汀的时候,心莫名的紧张起来。 碧彤只觉姑娘搭在腕上的手一紧,再看姑娘的脸色已经变了。 “姑娘,不舒服吗?” 程雪嫣摇摇头。 到了驻芳汀门口时,停了停,借着投在墙上的影子查看新剪的刘海是否凌乱,又深吸一口气,方进了门。 屋里……没有人…… 悬了许久的心似放了下来,却是一直沉,一直沉…… 碧彤见她脸色不对,不免担心。 蕊珠端着茶进了门,也发现程先生今日似有些异样。 程雪嫣闷闷的喝了两口茶,似是无意问道:“今日关雎馆都开了哪几门功课?” “程先生的歌艺,代先生的画艺,宁先生的诗书,况先生的棋艺……” 程雪嫣沾着盏边的唇停了停,仍是若无其事的啜了口,却又听蕊珠道:“对了,况先生的教习今天停了……” “为什么?”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的就回了句,好在也没谁在意。 “这不是要端午了吗?有的先生便回去过节了,黎先生都走了三天了……” “你知道……” 她本想问问蕊珠是否知道况紫辰家在哪里,却当即发现此问并不合适,况且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样,于是临时改成:“黎先生的家不知在哪,听说她包的粽子别有风味,可惜尝不到了……” 蕊珠笑笑:“先生可是不用担心了呢,黎先生早就包好了粽子镇在冰水里,让我收着,原本说是等到端午节再送去嫣然阁,可巧先生今儿就提起了,稍后教习结束就得麻烦碧彤妹妹带过去了。” “黎先生包的粽子呀,可是好难得呢。”碧彤眼放亮光:“包了多少?想不到我竟可以借了姑娘的光跟着吃几个……” 程雪嫣终忍不住笑:“好不贪心,不过看在你如此馋嘴的份上就赏你一个好了。” “一个呀,”碧彤似是有些不甘,不过转而又高兴起来:“一个也不少了,总比有些人一个也吃不到,只能看着好啊……” 蕊珠自知她在说自己,却碍于规矩在此不好报仇,结果碧彤就阴险的笑。 程雪嫣也乐得看她们都高高兴兴和和睦睦的,心底空空的感觉似是消失了,而等她来到云歌轩,简直被兴奋的热潮给吞了进去。 歌艺临时改成美发,众多女孩子分工明确,有接受形象改造的,有守着敏感地带站岗放哨的,有放声高歌迷惑敌人视线的…… 不过一个时辰毕竟太短,轮到的喜气洋洋,没有轮到的气急败坏,恨不能把前者的头发给揪下来。 程雪嫣不过是想赚点银子,引发血腥暴动根本不是她的追求,可是后面的事情却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虽然她也算安然的离开了关雎馆,可是整个下午,都时不时的有女孩子溜到嫣然阁。于是这天,程府里很混乱,教养嬷嬷在费尽心力的于关雎馆逮到第十二个女孩子之后,忍无可忍的上夫人那告了状。 杜觅珍端坐于芙蓉堂最高的位子,面色阴得就要电闪雷鸣,其两侧分坐着各位先生及府内重要人物,关雎馆的嬷嬷则立在一旁,大面积的幸灾乐祸显然盖过了极个别的忧心忡忡。 其中秦孤岚笑得异常含蓄,或者说仍旧保有着她始终得体的笑态。 下午有她的琴艺教习……是她从一个女孩子口中得知了上午的事,提醒了嬷嬷…… “雪嫣,这是怎么回事?” 夫人的开场很是轻描淡写。 ******* PS:加更完毕,晚上更新如常,谢谢支持!!! 061收买人心 什么怎么回事?你们不是都知道了吗?如果不知道怎么还让我跪在这? 明知故问……是不是只有这样才能表现出自己无限的权威? 程雪嫣不满的乜了她们一眼,一个呵欠噎在嗓子眼,憋出两眼泪。 杜觅珍很满意眼前状况,最近雪嫣的风头实在太劲,得压一压了,雪瑶马上就及笄了,得琢磨着在关雎馆给她找个位子…… “宋嬷嬷,你来说说,今天下午是怎么回事?” 一脸苦大仇深的宋嬷嬷出了列。 程雪嫣认出她就是自己初次到关雎馆因为碧彤和蕊珠矛盾一事而得罪的宋嬷嬷,瞧她甩过来那鞭子样的目光……竟落她手里了,今儿这事有些难办啊。 “禀告夫人,关雎馆今日下午不见了几个女孩子,奴婢派人四处寻找,却是躲在嫣然阁,奴婢想请程先生给个说法。”宋嬷嬷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色彩。 杜觅珍盯了程雪嫣半晌,见她只是跪着发呆,丝毫没有回话的意思,不由皱眉提醒:“雪嫣……” 程雪嫣今天一点斗志都没有,只懒懒的看她一眼:“宋嬷嬷说的一点没错。” 她竟将罪过都认下来了,这有点出乎意料,也让人觉得意犹未尽。 “女孩子们去关雎馆干什么?” “还是让宋嬷嬷说吧,她不是都看到了吗?” 皮球又回到了宋嬷嬷手里,宋嬷嬷只得继续:“奴婢进去的时候,见女孩子在里面……剪头发。” “剪头发?”杜觅珍做出饶有兴味的表情看着程雪嫣垂在胸前的葡萄藤,又提高嗓音重复一遍:“剪头发?” “是的。”宋嬷嬷如实回答。 “雪嫣,这是怎么回事?”话题又绕了回来。 还能怎么回事?不都说清楚了吗?难道偏要听她亲口重复一遍? 见她还不搭茬,杜觅珍有些急:“女孩子们怎么会在嫣然阁?” “剪头发。” “我想知道的是女孩子为什么会去嫣然阁剪头发?她们怎么会在教习期间跑到你那去?平日里关雎馆的女孩子们都很听话,从未发生过此类事件,怎么你一回来,她们就不听话了呢?” 问题开始上升高度。 “那就请夫人叫女孩子们过来,问问她们是我让她们去的嫣然阁还是她们自己决定的?” 那几个倒霉的女孩子就在门外,此刻进了门,哪边也不想开罪,于是成了锯了嘴的葫芦。 这些女孩子都是极有背景的,将来都就会是官宦人家的夫人、奶奶,甚至有可能成为皇上的宠妃,杜觅珍是不敢深得罪的。 “你看看,你把她们吓得都不敢说话了。” “我吓的?”程雪嫣冷笑:“如果我那么可怕她们至于逃了课跑到嫣然阁吗?难道是专门为了挨吓去的?” 杜觅珍语塞,脸色愈发阴沉,猛的一拍桌子:“你违规越矩,竟还不认错?” “雪嫣不知何错之有!” “姐姐都已经说了,大姑娘没有听到吗?是不是这两日被银子累到了?”杜影姿不无嫉妒的煽风点火。 “请问夫人,何为规,何为矩?”程雪嫣膝跪得酸痛,腰却挺得笔直。 “不务正业,越礼犯上,祸乱学府,收买人心!” 程雪嫣听着杜觅珍的咬牙切齿,暗自庆幸自己多亏是尚书的女儿,否则怕是早就被人拉到见不得光的地方给做了。 “请问夫人,何为正业?只有琴棋书画诗书刺绣闺礼才算正业?那么这些东西学来是做什么的?我想我不说大家也很明白,否则怎么会添歌艺这一项?如此来讲,教女孩子们如何打扮又怎么算是不务正业?美玉藏在石头里,会遇到几个有耐心的人肯费力敲开来看?” 杜觅珍搁在扶手的手不易察觉的哆嗦着:“你还敢出言狡辩,岂非越礼犯上?” “夫人坐着我跪着,夫人在高我在低,所言亦非无稽之谈,岂有犯上之说? “夫人,”宋嬷嬷突然跪下:“程先生恃才放旷,纵奴行凶,请夫人为奴婢做主!” 终于来算后账了!这时机找的不错,只是纵奴行凶一句未免太夸张了吧? 于是又找来蕊珠对质。 蕊珠干净利落的站在地中间,端端的行了个万福,脆生生道:“给夫人请安。” 宋嬷嬷变身控方律师,引导原告蕊珠进行血泪大控诉。蕊珠对所有的“是不是”类问题一律在“是”上打钩,这令杜觅珍和宋嬷嬷都很满意。末了,蕊珠又是盈盈一福:“全靠宋嬷嬷教导有方,奴婢一向遵规守礼,不敢有丝毫行差踏错,为此已是在外等候多时了……” 这几句连起来令人浮想联翩,而多数人尤其是心虚的人自然会挑个不利于自己的使劲联想。 宋嬷嬷已然涨红了脸:“蕊珠,你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刚刚说的都是我教的不成?” “是。” 蕊珠这句“是”令众人大惊,宋嬷嬷更是气急败坏:“蕊珠,你是疯了吗?” “是。” 众皆哗然。 宋嬷嬷手足无措:“夫人……” 蕊珠于纷乱中很是淡定:“嬷嬷一直教导我们说,绝不可违背上级的命令,但凡上级所言,一律回‘是’,否则便是越礼犯上。” 之前的事件陷入扑朔迷离之中,局势有些混乱。 程雪嫣没有想到蕊珠会临阵倒戈,难道是两朵绢花三个粽子的功劳? “夫人,奴婢的确没有说谎,不信可以把其他嬷嬷叫来问问……”宋嬷嬷手足无措。 其余嬷嬷正立于一旁,此刻却和那几个关雎馆的女孩子一样成了木头人。她们也难啊,如说“是”,着了蕊珠的道,如说“不是”,便是越礼犯上。 此案就此成为悬案。 “夫人,我冤枉,我冤枉啊……奴婢所言句句属实……”宋嬷嬷“噗通”趴在地上,哭天抢地。 杜觅珍平日最不喜欢别人如此失态,着人将她拖了下去。 事态似向滑稽方面发展,有人开始觉得无聊,连杜觅珍也有些兴味索然,但是若不打击一下程雪嫣的气焰,日后局面怕是更难掌控,刚刚也看到了,也不知她使了什么妖术,竟然连蕊珠都叛变了,这岂不是收买人心?如果继续发展下去,关雎馆有朝一日还不成了她的? 如此一想,顿时怒火高涨。 “且不论前事,今天关雎馆的女孩子们逃课你能说与你无关?” “我承认她们是去嫣然阁找我的,可雪嫣事先毫不知情。俗话说,不知者不为过,我并非圣人,不能未卜先知。世上有太多的事都在无法预料中发生,难道都要我来承担?” “是的,我们是自己去的,程先生的确毫不知情,还让我们快点回去……” 终于有个正直而勇敢的女孩子道出了实情,另几个也立刻开口附和。 杜觅珍一声冷笑:“现在你总该承认自己是收买人心了吧?” 程雪嫣已经厌倦这种游戏了,纵然你再怎么如履薄冰,却总是有一些莫须有的罪名扣在头上,人是不是吃得太饱就容易撑到然后必须靠消遣他人才能过活? 她在心里将杜觅珍用满清十大酷刑狠狠折磨一通,终于觉得痛快了一些,方正色道:“若说收买人心,夫人当之无愧!” “大胆!”拍桌子的竟是程雪瑶:“你竟然敢对我娘无礼?来人……” 守在门外的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妄动。 “你们……”程雪瑶气得不行:“这还不是收买人心?” “雪瑶,大姑娘好歹是个主子,纵再有什么不是,你总得给她留点面子吧?” 杜影姿摇着纨扇轻描淡写:“你也是年轻,你看大姑娘,泰山崩于顶而面不改色,这才叫气度……” 她成功的将杜觅珍的怒火扇得更旺:“雪嫣,你不要以为你在关雎馆教了两天歌艺,这关雎馆就是你的了。“ “雪嫣从未如此想过,雪嫣只是想为关雎馆尽一分力,以报答夫人的养育之恩。” “哦?”杜觅珍眯起眼睛。 但凡好话,总少了几分真心,她在程府高高在上这么多年,什么没见过,什么没听过,就凭她……想借三寸不烂之舌来收买我,太嫩了点! “娘去世得早,我虽独自住在嫣然阁,可是无论吃穿都不曾短了我的,可见夫人并没有因为雪嫣没有娘就忽视了我。逢年过节,无论是赏赐还是红包,从不曾照其他姊妹少过分毫。若不是夫人的细心照顾,雪嫣何能受到如此厚待?” 此番话入情入理,杜觅珍纵然再不喜欢她,倒真不曾在物质上苛待了她,而今被程雪嫣如此动情的讲出,她也不由觉得自己分外高尚。 “众姐妹中,夫人却独对雪嫣如此严格,为何?” 却不料她话锋一转,顿时清除了刚刚萌生的感动,杜觅珍立刻重新眯起眼睛。 “俗话说,慈母多败儿。雪嫣在众姐妹中年纪最长,若是一味袒护骄纵,又要怎么教育二位妹妹?夫人的管教虽严,却是高瞻远瞩,雪嫣虽不善言辞,心中却是感激的。” 此刻所有的人都是很动容的,汤凡柔心有所感的点点头,拿帕子擦了擦眼角。 ******** PS:明天中秋啦…… 062虚惊一场 “夫人是程府的女主人,平日虽是严厉了点,但自是为我们好,试想这一大家子人,若没有夫人的日夜操劳,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可是夫人虽然付出了诸多辛苦,却从没有为自己讨过什么,更没有居功自傲,我们却看在眼里,记在心中,愿意倾尽所有以助夫人。试问我们一心想着夫人,夫人难道不是最会收买人心的人吗?” 话说马屁不是人人都会拍的,拍不好就容易适得其反,而眼下不仅夫人掏出帕子拭泪,就连程雪嫣自己都有些热泪盈眶。 “好孩子,难为你这般懂事,快起来吧……” “娘,今天的事就这么算了?” 程雪瑶眼见自己的娘扶了程雪嫣起来,不禁又妒又气。 “你也看到了,雪嫣实是不知情,况也没出什么乱子,就……” “夫人,雪嫣虽不知情,但事情却是因雪嫣而起,雪嫣愿罚薪一个月,以儆效尤!” “这又何苦?” 可程雪嫣很坚定,杜觅珍也不好再劝,又叫来程雪瑶向姐姐学习,程雪瑶便气得更鼓。 又落了几滴泪,一场闹剧终宣告收场。 “姑娘,今儿可真吓坏奴婢了……” 嫣然阁内,碧彤抚着胸口,余惊未散。 程雪嫣没有惊,只有累。 “也多亏了蕊珠,若不是她,还不知要折腾到什么时候,赶明定要好好谢谢她,只是此番回去,那宋嬷嬷不知要怎的对她?” “姑娘还不知道,宋嬷嬷已经离了关雎馆了……” “什么?” 她还一直以为宋嬷嬷一定会继续执迷不悟,一心复仇,怎么就这么消失了? “姑娘想想,今儿在芙蓉堂,她丢的可不仅是自己的面子,夫人能容她?听幼翠说,夫人早前就接到一封密报,说是蒹葭苑收买了咱们关雎馆的人,而这个奸细就是她……” “蒹葭苑是……” “是所民办的女学,前年刚兴起的。比关雎馆学费低廉,而且不计门第,许多平常人家想出人头地的女孩子都去了那里。请的先生虽然不是皇帝册封,却也是方圆百里极有名气的,还有到了年纪出宫的宫女,如今一些豪门贵族也把庶出的女儿送了去。据说咱们关雎馆设了什么,蒹葭苑便立刻添了什么。姑娘可能不知道,如今那曲《雪中莲》可是尽人皆知了呢……” 是宋嬷嬷干的?程雪嫣想到她连说话都不在调上,怎么可能…… “唉,谁让她赶在这档口上,夫人要办她,自是找个理由便办了。”碧彤已是见怪不怪,紧接着面露喜色:“姑娘终于和夫人冰释前嫌了,这往后的日子就好过了……” 程雪瑶临走时几乎能把人削成片的目光在眼前闪了闪。 她拿起紫铜签子挑了挑烛心,牵起的唇角不无嘲讽:“隔层肚皮隔层山啊……” ———————————————————————————————————— 夜似乎过于静了些,却让人几度醒来。 只有虫鸣入耳,叶声细细。 原以为每每都是笛声惊扰了她,可是没有笛声怎么也会…… 是习惯使然还是……她在不自觉的寻找这声音? 平日里也总会有几夜听不到这笛音的,却从未如此烦乱,如此……坐卧不安…… 是因为他走了吗?那么只要没有笛声是不是就说明他不在府内?他去了哪里?做什么去了?回家?家在哪里? 可笑,想这些做什么? 移步露台,只见夜浓如墨,一条月静静的弯在上空,好像是挂在黑袍上的一根线头。紫香居朦胧在浓重的树影中,静寂深沉,只有那石桌略显出一点淡色,如她一般落寞。 他什么时候走的?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可笑,为什么要告诉我?他不过是……不过是那日帮我了点小忙,其实也未必就是帮忙,只不过偶然在白日里吹笛子,然后恰好赶上自己初次到关雎馆教习状态混乱,而即便他人不在却依然有超强的魅力气场将场面稳住,却被自己牵强附会的理解成……所以才会如此放心不下,等哪日还了他这情便好了。可是又要如何提起?他总是那么……再说不过是凑巧……他什么时候回来?还回来吗…… “姑娘……” 她颠来倒去一门心思的琢磨这些有的没的,冷不防身后传来一声颤巍巍的呼唤,回头……只见一个只有上半截的女人飘在屋中,脸色青白…… “啊……” “啊——” …… 几声变了调的惊叫如同利剪撕裂了寂静的夜幕。 待相互看清彼此,程雪嫣和碧彤不由抚着胸口,一迭连声的喃喃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姑娘怎么不睡觉?” “你怎么起来了?” 二人同时发问,却只听外面传来一阵骚动。 “好像是那边……” “对,是嫣然阁……” “该不是玉狐狸来了吧……” “快,保护姑娘……” “小四,去叫人……” “大强,去通知老爷夫人……” 二人怔了片刻,齐齐奔到露台,只见十来支火把正以不同密度自不同方向朝这边集中移动,而四围的灯光次第亮起,整个程府顿时一片通明。 二人面面相觑,这下热闹了。 已经有一支火把游到院门外,擂门声骤起。 “大姑娘,大姑娘……你没事吧?” 稍后,又几支火把飘到,众人齐齐擂门,齐齐呐喊,周遭一片鸡飞狗跳。 想不到自己还挺重要的,只是那几个人一直干嚎,怎么就是不进来?难道是想敲山震虎?若真是有歹徒,有这叫唤的工夫她早就被掐死了。 火把愈发密集,大有围城之势。 如此下去的话…… 急中生智,立刻对碧彤嘱咐几句。 碧彤忙忙跑出去了。 她瞟了眼碧彤的背影,方注意到她穿着宽大的白色寝衣,底下是深色裤子。怪不得…… 楼梯上响起一阵急促脚步,只眨眼工夫,碧彤已穿戴整齐的出现在楼下,飞似的向院门跑去。 门一开,众多呐喊戛然而止,只听碧彤朗声道:“刚刚一只野猫钻了进来,正跳到姑娘床上……” 静场片刻,一片“哦”声纷乱响起,说不出的了然和失落。 “原来是只猫啊,我们还以为是玉狐狸……” “碧彤姐姐,你也不早说一声,害得我们白忙一场……” “不出事你们倒觉得不自在了?”碧彤的声音干净利落:“也不问清楚就大造声势,现在惊动了老爷夫人,我看你们要如何收场!” “我们这不也是担心大姑娘吗?” “担心就是在这瞎嚷嚷?杵在墙外面就能保护姑娘?” “我们这不是……闺门重地,哪个敢……” “行了行了,眼下没事了,还不去回老爷夫人?”碧彤厉声道。 “不过碧彤妹妹,最近还真得注意点,那玉狐狸可是又回来了……” 火把散去,待碧彤上楼时,微岚阁的灯已经熄了。 “姑娘不用担心了,老爷夫人就是要生气也是他们的事了。” 话音刚落,只觉一阵阴风袭来,未及眨眼,便见一个黑影自露台翻入。 “啊……” 她只叫了半截便被那人眼疾手快的捂住嘴,她又踢又打的挣扎片刻,突然睁大眼睛,一个声音艰难的从捂住嘴的指缝中挤出:“大公子?!” 再看姑娘,正脚冲外,头朝里的趴在露台对面的角落里…… 事件回放…… 程雪嫣听得碧彤上了楼,转身想要打探情况,身后却突然袭来一阵阴风,她还未及回头,便直接被风刮倒在地…… 事件回放…… 程仓翼因为和父亲程准怀一向不合所以经常不回府,即便不得不回,也要等到深更半夜,省得还要向父亲请安结果闹不愉快。为了避免有人想要邀功而前去通报,他还往往不走正门。这日也是如此,只是他刚刚从嘉巽园墙外跳进来,便听闻招了贼了。他还以为是有人看到了自己,本不打算理会,可听声音却是从嫣然阁那边传来的。 雪嫣有事? 他立刻向嫣然阁提步飞来。 赶到时,正见碧彤和家丁们理论要下人撤离。他的直觉告诉他,雪嫣被人挟持了…… 为了不打草惊蛇,他等家丁散去后从露台飞身而入,进来的时候好像踢到了什么东西…… “姑娘,姑娘……” “雪嫣,雪嫣……” 程雪嫣悠悠的从昏迷中醒来,只觉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尤其是屁股,七彩斑斓的星星在眼前欢快跳跃,勤劳的蜜蜂竟然在黑夜也不忘嘤嘤嗡嗡…… “我怎么……哥,你怎么在这?”这一句惊奇牵得下巴好痛,抬手一抹,竟是粘糊糊的:“啊,是血吗?” 碧彤急忙点了蜡烛过来。 微弱的烛光下,程雪嫣下巴上的几道擦痕触目惊心。 “刚刚好像有人踢了我,是谁,是谁?” 程仓翼清清嗓子:“碧彤,刚刚是不是有人进来了?” “人?只有大公子……”碧彤已经猜到到底发生了什么,想笑,可是又不敢:“哦,刚刚有一只猫窜了进来趴在姑娘床上,姑娘吓醒了。哎呀,这该不是猫挠的吧?” “猫?哪来的猫?碧彤,屋里真的进人了!”程雪嫣抓住程仓翼的袖子:“真的有人,真的有人……” ******** PS:祝大家中秋愉快,好梦圆圆,好事连连,好运常在,好人平安O(∩_∩)O~ 063端午佳节 “大公子,姑娘吓得不轻,还是先扶她上床歇着吧……” 程仓翼长臂一伸,轻松将她抱起,放到床上。 碧彤脸一红,大公子总是这么紧张姑娘。 程雪嫣仍旧很激动,不停的叨咕有人袭击了她,非要把屋子搜来看。 程仓翼只得和碧彤做戏般寻了一圈,返回来安慰她:“真的没有人,想来是你不小心撞到了什么……咳咳……” “对呀,屋子这么黑,姑娘又心急……” 程雪嫣有些迷糊,难道真是自己幻觉了?头的确晕晕的…… “奴婢得赶紧为姑娘清理伤口,否则该留疤了。” 如此终于成功转移了程雪嫣的注意力。 “夜已深了,大公子是不是该……” 程仓翼一直坐在绣墩上深重忏悔自己的莽撞,这会站起身,搓搓手,从怀中掏出一青瓷小瓶。 “平日里练功总是会伤筋动骨,但凡擦上这月灵膏,第二日便好了……” “大公子,这药如此生猛,姑娘用了怕是……”碧彤见程仓翼神色一凛,忙双手接过:“谢大公子。” “这些日子还是要小心些,那个玉狐狸又回来了,凡是有未出阁女儿的人家,最近都紧闭门窗,你这里……”他看看露台,面露忧色,随后弯腰从靴侧抽出一把匕首递给程雪嫣:“如果有人敢进来,你就……” 那是一把三寸长的匕首,钢刃锋利,转动间,冷光潋滟。刀把上金、墨双色纹路交错,生硬冰冷。 虽是防身之宝,可是程雪嫣怎么看怎么觉得是给敌人预备的。 “咝……” 碧彤一失手,程雪嫣忍不住忽痛出声。 程仓翼再次内疚,赶紧告辞。 程雪嫣看着他敏捷的由露台一跃而下,脑中灵光一现…… 哥哥真是……太关心我了! 碧彤拿了那月灵膏,犹豫着要不要给姑娘涂上,这可是男子用的药物…… “只用一次,不打紧吧?” 程雪嫣可不想肿着下巴。 “那奴婢就只给姑娘擦一点点……” 碧彤用小指甲小心的挑了一点膏子,轻轻的匀了,方小心涂了上去。 “碧彤,”程雪嫣虽然眼下一说话就下巴痛,却还忍不住发问:“玉狐狸是谁?” “他呀,”碧彤的手不觉一停,脸颊微微发烫:“是采花贼……” “采花贼?”程雪嫣来了兴致。 虽然这采花贼和现代的QJ犯、猥亵男没有什么区别,可是采花贼……这名称多雅啊! “看来过去的事姑娘是不打算记起来了,”碧彤的声音有一些无奈,更多的却是兴奋:“那还是姑娘未出阁的时候,玉狐狸曾放言说要将姑娘劫了去……” “啊……”程雪嫣索性坐起身。 闭月羞花的大家闺秀,放浪不羁的江湖少侠……旷古奇恋啊! “后来呢?” “后来?”碧彤将月灵膏收起来:“姑娘嫁了人,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哦。”语气大为失望,颓然躺下。 好好的一出萍踪侠影就这么被顾三闲破坏掉了。 碧彤却保持兴奋:“姑娘嫁了人,他也跟着消失了,却不想三年后竟又回来了……” 回来?难道是……她开始继续构思更为旷古的奇恋……风姿绰约的豪门弃妇,矢志不渝的至情男儿,突破封建禁锢,比翼双飞天际…… 可是她现在成了弃妇,再不是什么闺阁少女,这段奇恋还会上演吗? “唉,也不知他现在在哪里?”碧彤露出一脸神往。 她投来两束探究。 “有人见过他吗?”她瓮声瓮气的问。 碧彤摇头:“好像没人见过他,不过听说他长得比女人还美……” “既是没见过,又怎知他长得美?” 碧彤叹口气:“姑娘是不知道,虽说是家家门窗紧闭,可是那些姑娘都在闺房门窗上留了心眼,就盼着和他见一面……” 这个时空的女孩们的追求还真奇怪呢,难道这就是男不坏,女不爱? “也不知道将来会是什么样的姑娘能入了他的眼,栓了他的心……” “他不采花贼吗?”自然只要是花就不放过。 “姑娘有所不知,这玉狐狸虽说是采花贼,却从未听过那个姑娘失了身。据说有人真的等到他上了门,一激动,还晕过去了,醒来后,一切都好好的。她跟别人说自己见过玉蝴蝶,可是根本就没人信。也有人笑说,是玉狐狸眼花,走错了门,结果一看货不对版,当即吓跑了……” 主仆二人笑了一阵。 碧彤看了看天色:“姑娘,还是再歇一会吧,今儿是端午,有的忙呢……” 今天是端午吗? 程雪嫣想了想,对啊,端午节到了。 ———————————————————————————————————— 可能是轻微脑震荡的关系,这一觉睡得很沉,可是却被一阵摇晃弄醒。 睁开眼睛,只见几个脑袋在眼前转悠,她好不容易把它们抓到一起拼成一个,却是程仓鹏。 见她醒来,程仓鹏笑得跟个小面团似的,立刻捋起袖子伸出左臂给她瞧。 圆如莲藕的白嫩小胳膊系着数条五彩丝线。 “这是娘给系的,这是二娘给的,这是姐姐的,这是雪曼姐姐的,这是冰彤的,幼翠的,绮彤的……”他一条条的点着说着,真难为他把这么多条如此相似的五色丝记得这般清楚:“这是碧彤的……” 碧彤端着铜盆笑盈盈的进来:“这样咱们的小公子就远离疾厄,平安健康,长命百岁了……” 程仓鹏小嘴翘了翘,脆生生念道:“编成杂组费功深,络索轻于臂缠金。笑语玉郎还忆否?年时五彩结同心。” 竟是首趣味盎然的情诗。 程雪嫣抿唇笑问:“这是谁教你的?” 程仓鹏一指碧彤。 碧彤脸一红,掀开帘子躲了出去。 “好吧,雪嫣姐姐也来添一条。” 程仓鹏立刻抿禁小嘴,表情严肃得可爱。 她拿来针线笸箩,选了青白红黑黄五色,捻了捻,刚要系上,又觉不妥,拈着丝线掂量片刻,熟练的编了个如意结,方套在他腕上,为方便摘取又做了可伸缩的扣子,末端拴上金色小铃。 程仓鹏开心不已,不停的摇着腕子听那铃声脆响。 碧彤又掀帘进来。 “小公子,还不快回去?一会嬷嬷们又该找来了。” 程仓鹏立刻掀起丝被往里一钻,屁股却露在外面,小腿一个劲倒蹬。 “我不回去,我要和雪嫣姐姐在一起……” 二人都忍不住笑。 “快把那粽子拿几个过来给他……” 程雪嫣笑着拍了下他的小屁股,他却一下子从被窝里钻出来,又从怀里掏出两个鸡蛋,塞给她一个:“撞鸡蛋,撞鸡蛋……” 然后也不等她准备好就拿鸡蛋撞去,但见她手中的鸡蛋瘪了一块,立刻大叫:“我赢了!我赢了……”然后做出骑马的姿势,“扬鞭”跑出了门。 待碧彤拿着粽子赶到露台,那小马驹早蹿出了院门。 “竟这样没有口福。” “一会你包了两个给他送去就是。哎呀……”程雪嫣准备下地,却爆出一声惨叫。 都怪昨日在硬邦邦的地面上跪了一个时辰晚上又莫名其妙的挨了一脚,这会浑身酸痛,竟险些坐地上。 碧彤忙搀了她坐到梳妆台前。 “哎呀!”又是一声惊叫。 镜中突现熊猫,好在也不是什么难题,让碧彤端来隔夜的茶水,将剩茶捞出用帕子包好,敷于眼上。 大约一刻钟后,取下茶包。 “咦,果真不见了呢,刚刚我还在担心,若是顶着这么两个,可要怎么‘人约黄昏后’呢?” 碧彤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拿出一张信笺,诡笑着在她眼前摇了摇。 她伸手去抢却落了空,于是俩人开始在屋里老鹰抓小鸡,最后必然是要以她的胜利告终。 展开青花信笺,只见上面两行飘逸的行书……“亭俯清溪,台临绿野。月上柳梢,人约黄昏”…… 后两句她懂,前面的就…… 碧彤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姑娘先梳洗吧,今儿可是有的忙呢。” 程雪嫣忙抓起菱花……下巴上的擦痕倒是不见了,却有些肿,虽然并不碍事,看去还有些娇憨可爱的样子,可是……可是她怎么能以这种不完美的姿态去见凌肃?她那我见犹怜的小下巴啊…… 不行! 她在屋里嗖嗖的转了两圈,又窜到露台,突然停住,目光盯着院中的一个角落…… 有了! ———————————————————————————————————— 端午佳节,府内早已将皇上赐下的钟馗画像悬于门首,又由夫人派出的丫头请了各房的姑娘聚于璧翠厅。 及近中午,程雪嫣用泡了菖蒲、艾叶的兰汤沐浴梳洗完毕,方一身清爽的向璧翠厅走来。 一路上,只见各个院落门上皆悬艾草。走过曼雪阁时,却有两个小丫头正把那成束的蜀葵、石榴、蒲蓬堆到门口。 早起时她便见屋里的瓶子都被葵花、石榴、艾叶、黄槴花占领了,碧彤又拿了艾叶插在她头上,说是什么“端午景”,能辟除不详,可是曼雪阁怎么都丢出来了? “我们姑娘不喜欢这些个颜色的花,看着烦。”小丫头如是解释。 “每年都只是摆一早上便让丢出来。”另个急忙补了句。 PS:晚上更新照常,期待大家支持!O(∩_∩)O~ 064狭路相逢 总以为雪曼淡泊安然,想不到竟也有这样的小怪癖。 她正笑着,但觉碧彤慢下脚步。抬头,只见程雪瑶仿佛一朵巨型石榴花盛开于前方。 今日她一反素日的喜好,换了一身榴红衣裙,无论上衣还是裙子都极尽宽大奢华,风过处,衣袂翩翩,仿若榴花耀目绽放。头上的簪饰少了些,空余处便以榴花、艾叶补上,连耳环都换上了两朵红翡雕就的石榴花。 就算是驱邪避灾也不至这般严重吧,程雪嫣纳闷着,却见对方拢了拢袖子,下巴微抬,以一种睥睨天下的姿态瞧着她。 那条往璧翠厅去的必经之路横亘在二人中间,长者为尊,按理应是程雪嫣先过去,可是程雪瑶这一副当仁不让的架势似乎只要程雪嫣敢动一动她就立刻裂变扑上去将其撕成片片。 程雪嫣对谁先谁后并无讲究,只是……你想先过就过去好了,干嘛偏要杵在这,还不说话,难道等我背你过去?小小年纪,却是傲慢无礼,仗着掌管府内生杀大权的娘的撑腰,总想把别人踩在脚下。这么一想,气便上来了,端正姿势,冷眼相对 见俩主子不语不动的隔着五尺宽的甬路较劲,碧彤倒很冷静,绮彤先前也很冷静,可是一刻钟过后,她便开始担心起来。拽了拽主子的衣襟,却被猛的甩开。她为难的向这边投来求助的目光,却同样遭到冷遇。 程雪嫣用余光瞟着她,绮彤啊绮彤,我不是想让你为难,可是你这主子也不知道是想干什么,若是今日纵容了她,我以后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绮彤急得直拧手上的帕子,若是再迟一点,夫人怕是就要着人寻来了,然后看到这场面,自是要教训她的。 程雪嫣看着她都要急哭了,心软了软,从心底拣出一句既柔和又不失体面的话刚要出口,就见绮彤眼一闪,脸一红,飞快的低下头去。这一瞬的变化就好像旭日金纱样的光辉扫过初绽的海棠,说不出的娇艳夺目。 正纳闷间,听闻身后传来脚步。回头一看,顿时一切明了。 枝繁叶茂间,绿柳拂风处,昂然走来一人。身材高大魁梧却不显笨拙,肩膀宽阔却腰围细窄,面容俊挺,一身黑底枣红色团纹的细绸长袍随着行动下摆翻飞,更衬得他英姿不凡,器宇轩昂。 她不禁抿唇一笑,甜甜的唤了声:“哥……” 然后偷瞄绮彤,但见她的脸红得都要滴下颜色了。 她注意到她那豪气干云的老哥在目光扫及绮彤时有那么一丝丝的停顿,脸上漾起稍纵即逝的尴尬、惊喜、幸福、甜蜜、关爱等混合物。她尚不知晓她这莽撞的老哥也可有这般的温情款款,喜悦的同时难免生出那么一点小小的嫉妒。 她迎上前去:“哥,是要去璧翠厅吗?不如一同前往,如何?” 程仓翼简直就是从天而降的福星,令她可以极其自然的避开程雪瑶那张臭脸。她勾住他的胳膊,刻意拿背对着程雪瑶,向着甬路走去。 “真是世风日下。” 程雪瑶撇了撇唇。 程仓翼当即皱起眉头,止住脚步,头也没回的瓮声道:“你说什么?”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回事还大了,也怪自己过于得意忘形,竟忘了男女授受不亲之说。 她连忙放开程仓翼已然绷得紧紧的胳膊,情急下随手抓起垂着如意玉佩的衿樱:“哥哥这个香囊真好看,送给妹妹可好?” 程仓翼眉心一抖,身后却传来一声轻呼。回头望去,但见绮彤捂住嘴巴迅速低下头。 她不由偷笑。 “雪嫣,这香囊有什么好的?你若喜欢,哥哥把这玉佩送给你。这还是上次南博进贡的和阗玉雕制而成,价值连城……”程仓翼也急了。 程雪嫣却要故意让他们着急:“这玉有什么好稀罕的?哥哥若是喜欢,我那还有几块,但凭哥哥挑去。只这荷包却是不多见,做工精巧,编结细致,我拿去学学,改日送哥哥个更好的。” 她且说且走,程仓翼又不好硬抢,却又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得跟着。他身材魁伟,却对矮自己一头的妹妹无可奈何,看去颇为可爱。 碧彤自知姑娘的用意,只抿着嘴笑。 程雪瑶看着他们远去,亲密无间的样子直扎眼底,竟忘了修理绮彤,只快步向前。 绮彤放心不下,虽是又羞又急,却不敢快过主子,眼泪汪汪的跟在后面。 及至璧翠厅,几人方收住脚步,一本正经的依次迈上台阶。 璧翠厅内已是笑语声声,不仅是程府的主子及有头有脸的丫鬟,就连关雎馆的先生也到场了。 这璧翠厅乃是合家团聚共享盛宴之所,程雪嫣还是头回来。也是,平日里程准怀多忙于公事,就算在家,也是让下人将饭菜送到二位夫人之处,要么就是书房,而程仓翼因为与父亲不合,经常不回家,于是要想凑齐满府的人还真是件难事,只能趁逢年过节热闹热闹。 只见几丈见方的厅堂内到处是人,主子先生坐在椅上,各房有头脸的丫头陪伺一旁,梳双髻穿各色褂子的丫头穿梭其中,端茶送水。 大概是人逢佳节精神爽,杜影姿竟然和代真聊得眉飞色舞,还真是件怪事。 程雪嫣拽着程仓翼的袖角将他拉到一个角落,摊开手,那衿樱就躺在掌心。 程仓翼伸手去夺,她急忙将掌心合上。 这细微的动作不偏不倚的落在程准怀眼中,他皱了皱眉头,却又捋着胡子移开了目光,唇角竟挂着一丝笑。 程仓翼急得面红耳赤,却仍说不出什么来,只一个劲的搓着腿侧的袍子。 看着这样一个如此硬朗的男人窘到如此地步也是件趣事,程雪嫣抿唇一笑:“你若是告诉我是谁送的,我便还给你。” 程仓翼飞快的往远隔两丈远的绮彤看了一眼,正撞上绮彤水汪汪的眼也看向她。 纵然房内如此沸腾,但程雪嫣仍听到哥哥的心脏“咚”的猛砸了一下。 “我也忘了……” 明明那眼神已经把自己出卖了,竟还要嘴硬,我这个妹妹就这么不值得信任? “既是忘了,还要它做什么?送与我正合适!” 她作势要收起。 “别……啊,是丫头做的……” “哪个丫头?哥哥房里的丫头不都被你赶出来了?难不成是小童那小厮做的?” 程仓翼真无以作答了,只快把袍子搓出个洞来。 她噗嗤一笑,又绷起脸将衿樱丢到他怀中:“既然这么宝贝,妹妹就不夺人所爱了!” 程仓翼抓起衿樱就塞到衣襟里,心终于落回原处。 “妹妹,待饭后哥哥带你上街,你想要什么哥哥都给你买……” “我想要……”她看向对面,抬手一通乱指,却单单最后停在绮彤身上。 程仓翼再次窘得冒汗。 “你那荷包真好看,赶明也叫那丫头给我做一个。若是果真忘了那丫头是谁,就让绮彤帮忙做一个好了,她的针线活可是数一数二的……” 程仓翼弄不清她这话几分真几分假,只按着胸口的荷包,往绮彤那边又看了一眼。 绮彤已见大姑娘将荷包还了他,羞赧一笑,明眸如水,然后低着头转过身去。 这一幕被一直留心的程雪嫣看到,只觉心底柔柔一颤,想必此刻那二人的心中更是别有一番甜蜜滋味吧。 移步堂中,寻了一圈,与程雪曼相视一笑。 但凡人多的时候,程雪曼总是不言不语,淡得让人几乎把她当做了空气。本想挨她而坐,可是她左边是汤凡柔,右边是代真。厅中只一个空位,却是在秦孤岚旁边,她稍有犹豫,冷不防被杜觅珍按坐在椅子上。 “我就说呀,这大姑娘最有福气,呃,不对不对,应该是未卜先知,这女儿节还未到时就回娘家省亲了,今儿终于到了,可是省了不少事。快,娇叶,还不把粽子端上来给大姑娘吃?” 那个叫娇叶的丫头瞅了瞅程准怀的脸色,一脸为难,其余的人则干笑的干笑,使眼色的使眼色,还有装什么也听不到的。 这工夫,杜影姿打起了自己的嘴:“真是老糊涂了,瞧我这记性,这若是吃了粽子,过了节,这大姑娘可要是回哪去呢?” 程仓翼脸色铁青,一拳砸在黄梨茶几上,当即将那茶几拍散在地,竟也没人敢来收拾。 杜影姿一个哆嗦,立刻赔笑道:“我这不是也着急大姑娘的婚事吗?这女儿家呀,是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不不不,看我今天,高兴得都不会说话了,我是说这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啊。咱们总不能为了关雎馆却耽误了大姑娘的终身大事不是?女人啊,总归要有个归宿的。大姑娘还年轻,又生得花容月貌,要嫁可得趁早,否则……唉,这女人啊,可是说老就老了……” 这越说越不像话了。 程准怀拈着胡须的指半天未动,眉心拧成一条深深的竖线。 ********* PS:明天中午再加个更。 065赤口白舌 这杜影姿自从进了程府就处处针对雪嫣,简直就像是见了蜜糖的马蜂,他不是不生气,可是碍于身份,他却不好说什么,只能背地里暗示杜觅珍,让她管管自己的表妹。可是杜觅珍虽对府内上下管理得井井有条,却似乎只奈何不了她这个表妹,结果不仅不见收敛,倒愈演愈烈了。仓翼是个暴脾气,看不得妹妹受气,却只会动武。那还是雪嫣未出嫁之前的事,因为杜影姿说了句“大姑娘不如把程府都打了包放进嫁妆里去省心”,就被仓翼单手提到了镜月湖上,要把她丢下去。 他暗自叹了口气。 他总是劝儿子不要莽撞,毕竟长幼有序,却被儿子嘲笑软弱。因为这些事,他和儿子总是疙疙瘩瘩的,儿子也不大愿意回家了,可是只要回来,便得闹事。今天好容易全家人聚在一起,都是那个杜影姿……雪嫣这些年都一直在受委屈,如今回来了,再不能让她去看外人的脸色!这些日子他派人四处寻访书法高手,一旦得了,讨了皇上的旨意,就立即让她走人! 杜觅珍见程准怀的胡子微微发颤,知道他是动了气隐忍不发,忙道:“影姿,你这个做姨母的有话就直说,总这么弯弯绕绕的小心大家误会了。” 说到这,有意无意的瞟了眼程准怀。 杜影姿自然会意了。 “我这人啊,总是好心办坏事,真是该打该打……” “我记得你几日前好像说起你有个远房的侄子……” “是啊是啊,”杜影姿满脸堆笑:“姐姐真是,我的侄子不也就是姐姐的侄子?说起我那侄子呀,年及弱冠,那长得是一表人才,又满腹的文韬武略,和大姑娘可算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大姑娘若是有意就把人叫来瞧瞧?” 程雪嫣前世嫁得早,没来得及成为剩女得到媒人的垂青,却是有几个单身姐妹经常抱怨媒人的乱关心,瞎热情,其实就是自己活得无聊拿别人解闷。而今看了杜影姿这张几乎被白粉糊住的脸,突然觉得她极有媒婆的潜质,如果再在唇角上方点上颗长了毛的痣,那就齐活了。 “听来倒也不错,要不哪天就让人过来,先不说成不成的,就当是认个亲戚,串个门……” 杜觅珍试探的看向程准怀。 “这人若是想过来,怕是还真得等几日。”杜影姿拿帕子沾了沾唇角:“津渡离这怎么也有一个月的路程,这坐车乘船……姐姐姐夫若是同意了,我这就修书让人送去……” “我不同意!”程仓翼霍地站起:“雪嫣要是嫁了那么远的地方,被人欺负了,连个诉苦的人都没有。你说得天花乱坠,谁知道你那个侄子到底是什么人?” 倒真只有哥哥是一心为她的。 程雪嫣吐了口气,轻摇纨扇。 杜影姿给她挑了那么一个好夫婿,且不说人品如何,只看离帝京这么远就可见她存的是什么心思。她就不明白了,自己到底怎么得罪了这位杜先生,要处处找她麻烦,恨不能除之而后快。只可怜这古代女子都是凭借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纵然哥哥反对,若是程准怀开了口……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程准怀身上,但见他不慌不忙的捋着胡须,慢声道:“雪嫣这亲事还是先放一放,顾家……” “瞧姐夫您说的,雪嫣这是被休回家,又不是死了相公……” 杜影姿这话一出口,连杜觅珍都一个劲给她使眼色。 “呃,我是说啊,雪嫣今年刚好十八,正是好年龄,若是过了……嗐,且不说这个,这长幼有序,雪曼也十七了,要是大姑娘不着急,这二姑娘的终身不是也要耽误了吗?姐夫若是觉得我刚刚说的不合适,我还有个外甥在凉州做生意,和仓翼一般大,长得那是……” 她到底还有多少个侄子外甥?是不是把天昊国所有的适龄男青年都记录在册了?看来不把自己踢出去是不甘心啊。 “老爷,时辰快到了……” 汤凡柔拿着象牙扇柄指着屋角的琉璃漏壶,惹得二位杜姓女子不满的瞪她。 “好。” 程准怀拂袖起身,转至一旁设着的青玉案前。 汤凡柔便让小丫头铺纸磨墨。 众人围拢向前。 程雪嫣不知他们要做什么,也跟着凑过去。 但见砚台里的却不是墨,而是一种红红的粉糊,看去很像朱砂,而宣纸上又铺了一层青罗。 程准怀提笔蘸砂,在青罗上写道:“五月五日天中节,赤口白舌尽消灭。” 这是什么意思? 待字迹稍干,便有一青衣小厮小心翼翼的拿了出去,与用艾草扎成的人形据说叫“艾人”的东西并悬于门楣。 “这下好了,这毒气灾祸可就进不来了。” 汤凡柔笑道,眼睛柔柔的看着程准怀,程准怀亦回她一笑,她倒不好意思起来:“这赤口白舌帖子可是好东西,还有谁想要,赶紧向老爷讨了来……” 杜觅珍见她竟抢了自己的风头,心中不忿:“有老爷在,还用得着挂什么帖子来避灾吗?” “姐姐难道说姐夫是钟馗吗?”杜影姿掩口笑道。 眼见得杜觅珍的脸色转红转青,杜影姿方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众人也不好发笑,片刻尴尬后,却听得汤凡柔一拍手:“就算谁不讨这帖子影姿也得讨一封……” “为什么?”杜影姿正在懊恼。 “讨了来挂在嘴上,避免口舌之灾啊。” 众人大笑,连杜觅珍都忍不住笑起来,于是气氛更加活跃。 杜影姿羞不过,抓了汤凡柔要打:“纵然你是夫人今天也定然不放过……” 汤凡柔绕到桌子另一旁:“一定要多写几张,把你那手呀脚的都贴上……” “哈哈哈……” 众人爆笑。 程雪嫣忙给逃命的汤凡柔让地方,看着她们闹做一团,心里想道,要是天天这样开心该多好啊,人干嘛总要跟别人过不去呢? 目光流转之际,只见程仓翼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绮彤身边,一个高大魁梧英武不凡,一个清丽柔婉楚楚动人,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虽不说话,但仅仅是一个稍纵即逝的眼神,却足以震撼人心。 “哎呀,鹏儿怎么还没过来?” 杜觅珍走到门口张望。 “是啊,早上听说去了雪嫣姐姐那里……” 程雪瑶来到母亲身旁,挑衅的看了程雪嫣一眼。 程雪嫣心一惊,程仓鹏早上的确去了嫣然阁,然后就走了,难道不是来了这?那他去哪了?可千万别出什么事,否则…… 杜觅珍也看了她一眼,目光满是警戒怀疑:“快让人去找找,马上就要传膳了。” 一行五个小丫头急行出了门,只奔了两步就转回来。 “小公子回来了。” 杜觅珍急忙跑出去,拉了水红色软绸袍子一角沾了一大块脏渍的程仓鹏心肝儿宝贝儿的叫个不停,程雪嫣还是头回见她这么有人情味。 她牵了爱子的手进了门,转而脸色一变,回头怒视。 后面那两个个嬷嬷当即跪下了。 “小公子非要去,我们拦也拦不住啊。” “又去了堆秀山?” “是,是,小公子说要上那亭子里乘凉……” “不必说了,你们现在就去账房那领十两银子,不要再让我看到你们!” “娘,我只不过去山上玩了玩,那山也不高,再说又是在自家院子里……” 程仓鹏摇着母亲的手给两个嬷嬷说情。 “我的小祖宗啊,就是自家才要小心呢。”杜影姿拉过他的手:“你没听说过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吗?这不怕贼抢,就怕贼惦记……” 说着,目光越过程雪嫣瞪了汤凡柔一眼。 汤凡柔对她这翻脸比翻书还快的性子大概已经见怪不怪了,脸上的笑容保持得很好。 “哎呀,小祖宗,扇子,扇子呢?” 杜影姿一惊一乍的叫起来。 “在她那里……” 程仓鹏一指蓝衣的嬷嬷。 那嬷嬷急忙从怀里取出把扇子,杜影姿一把抢过:“这也是你能拿得的?” “是我嫌它碍事,才放在丛嬷嬷那。” 两个大人竟还不如一个孩子,程雪嫣摇头暗叹。 “怎么能放奴才那呢?” 杜影姿展开扇子,来回检查有没有破损,程雪嫣只看见那扇上似画着几只老虎和蛇。 “这是避灾病的。宝贝,快收好!” 程仓鹏撅着嘴将扇子拿过来,摆弄一会,突然问道:“伊雪姐姐怎么没来?” “她呀……” “是不是又……” 杜影姿急忙捂住他的嘴,飞快看了看其他人:“伊雪姐姐在绣荷包,说是要绣一个最漂亮的给仓鹏……” “真的?”程仓鹏眼睛一亮。 “自然是真的!” “什么样的?我想要上面绣三只熊的,雪嫣姐姐说熊宝宝很可爱……” “快,让爹抱抱……” 杜觅珍引着他去了程准怀那,程准怀一把将他抱起,顺便在胖嘟嘟的脸上亲了一口,杜影姿便示威似的瞟了程雪嫣兄妹两个一眼。他二人倒无所谓,只是程雪瑶撅着嘴看着自己的弟弟,手一下一下的揪着帕子。 ********** PS:晚上更新照常。突然发现多了张黑票,有点兴奋…… 066心怀芥蒂 终于开饭了,主子们围坐梨花大宴桌旁,丫鬟们在后面伺候着,然后便开始上菜。只见太极头、落叶琵琶虾、红油鸭蛋、烤鸭、上汤苋菜……满满的摆了一桌子。 程雪嫣来到这个时空后,也没少吃珍馐佳肴,可是见了满桌子美味还是忍不住咽口水,但见各位女子虽是唇角带笑,却是对美味不屑一顾,似是见惯不惯了,只有程仓鹏不客气的抓了只大个明虾,刚想往嘴里送,却放在程准怀碗中:“爹,你吃。” 程准怀乐得胡子都颤了。 程仓鹏又一一让了个遍,却是在程雪嫣碗中放了两个明虾。 程准怀便笑眯眯的捋着胡子,而程雪瑶却是气得嘴都歪了。 “这太极头做得不错。夫人,稍后让人赏做这道菜的厨师十两银子。”程准怀亲自给程雪嫣夹了一筷子太极头:“端午黄鳝赛人参。雪嫣,你身子一向弱,好好滋补一下。” 程雪嫣感到无数利光向她劈杀过来。 “谢谢爹。” “太极头必须配上雄黄酒才美味。雪嫣,今儿是端午,你要不要也喝点?虽是酒,但雄黄有避毒的功效……” 汤凡柔笑盈盈的让丫头在她面前摆上了一个白玉小酒盅。 程准怀在前,汤凡柔在后,这夫妻俩这夫唱妇随惹得正房夫人杜觅珍的脸色比那汤盆中的苋菜还青。 雄黄酒?不知别人是不是和她一样,只要提起雄黄酒就想起白娘子。她前世的酒量可是不怎么样,只一杯啤酒就足以令她胡言乱语行动失常。白娘子当年饮了雄黄酒现原形吓死许仙,她若是喝了会不会也……不知如今的酒德走的是前世今生哪条路线,万一记忆错乱可不好。 她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保护神哥哥,可是程仓翼粲然一笑:“雪嫣,既是二娘提了,你就喝一杯,话说你的酒量可是比二娘好。来,哥哥也敬你一杯!” 期盼的目光转为哀怨。 “妹妹也敬姐姐一杯。”秦孤岚也端起了酒盅:“关雎馆今日更胜从前,姐姐功不可没。妹妹以前不懂事,得罪了姐姐,姐姐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妹妹以后还要仰仗姐姐提携呢。” 她翘着兰花指拈着酒盅,笑容清浅且干净。 哀怨转为愤懑。 这分明是在挑拨嘛,她功不可没,那杜觅珍往哪摆?功高盖主,这可是要杀头的!还说什么“不懂事”、“得罪”、“不要放在心上”,她指的是上回自己请她伴奏被拒绝的事吧,自己才是受害者,可是如今提起来分明就是在影射自己的小肚鸡肠,然后她再摆出一种宽容大量可怜兮兮的姿态。自己是怒不得说不得,一旦有所行动,罪名便更要坐实了。这个秦孤岚竟还笑得那样天真无辜…… “雪嫣,秦姑娘这酒端了这么久,你就别拿着小性了。秦姑娘在咱们家也不是一天半天了,没父没母的,可怜呐……”杜影姿说着就拿帕子擦眼角。 秦孤岚的眼睛顿时红了,嘴唇微微发抖,却还笑着:“姐姐还不肯原谅妹妹吗?” 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简直让人的心都要碎掉了。 “唉,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至于这样吗?”杜影姿将帕子拍到桌上,也端起酒杯:“大姑娘,你们这些姐妹平日里在一起,有点小矛盾是正常的,你年纪又是最长,怎么能记仇结怨呢?孤岚是个无依无靠的人,咱们若是还挤兑她,还让不让她活了?雪嫣,我不管你怎么想,这杯酒是非喝不可。还有我这杯……” “雪嫣,我虽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孤岚这孩子也算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人又聪明又懂事,从没让别人说出半个‘不’字。我估计你俩也就是个误会,这凡事能过去就过去。况且孤岚也将不是都揽到自己身上,你总不能还放不下吧?”杜觅珍语重心长。 果真,这矛头都冲自己指过来了,如今倒真是百口莫辩。她紧捏着酒盅……喝?等于承认自己有错在先;不喝?更是要被指责小肚鸡肠。而此刻,秦孤岚泪眼盈盈,一直举着杯子的手都跟着微微颤抖,结果连程准怀都看不下去了。 “雪嫣,就算孤岚有什么错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今儿过节,大家都该高高兴兴的……” “姐姐是存心让我们不自在吗?”程雪瑶不失时机的现出经典表情——撇嘴:“你看你都快把孤岚姐姐气哭了。雪瑶一向敬重姐姐的为人,今儿却是怎么了,还没喝酒竟醉了?孤岚姐姐,我姐姐自打回家心情就不好,这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你也别跟她一般见识,妹妹这边敬你一杯,就当替雪嫣姐姐……赔罪!” 程仓翼见势头不妙,不明真相的他也只当是妹妹心怀芥蒂,又不好替她出头,只一个劲的递眼色。 碧彤早已看不下去了,似是无意的嘟囔一句:“恶人先告状……” 这轻飘飘的一句轻而易举的钻进了杜觅珍的耳朵,她神色一凛:“是谁在那叽叽咕咕的?是哪个主子纵的你?” 碧彤立刻埋下头。 程雪嫣眉心不易察觉的抽动一下,却用帕子捂唇侧身轻咳几声,随后落落大方举起了酒盅,却是冲着雪瑶笑道:“妹妹在说什么呀,姐姐刚刚不过被鱼刺卡住了嗓子,说不得话……” 酒盅转向秦孤岚,微微一笑,仪态万千:“妹妹说的什么得罪,姐姐想了这半天也没想起来?妹妹若还记挂在心,不妨提醒下姐姐,姐姐也好向妹妹陪个不是……” 反戈一击,惹得那秦孤岚眉头轻抖,却仍强作欢笑:“姐姐真是好记性……” “妹妹忘记了?我失忆了……”她特意强调“失忆”:“我这毛病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好,不仅以前的事记不得了,就是新近发生的事也总是掉头就忘,多亏碧彤时时在身边提醒,否则真的要让人误会了我是个心胸狭隘之人呢……” 这番话说的也算滴水不漏,想必秦孤岚心里也不大舒服吧。 “不过既然妹妹误会了,姐姐这就给妹妹陪个不是。” 语毕,将酒盅又像另两位举着盅的人敬了敬,一饮而尽。 秦孤岚牵了牵唇角,优雅的干了盅里的酒,杜影姿和程雪瑶无奈的对视一眼,也陪同饮尽。 秦孤岚可能是有些憋气,呛了下,咳嗽起来。 “孤岚,你一向不胜酒力,不用喝得这样急……” 程准怀话一出口,便让杜觅珍不愉快。 “谢谢老爷体谅,只是姐姐都干了,孤岚怎好不陪着,如此岂非对姐姐不敬?” 这话听着不是滋味,可是配上她无辜又委屈的表情,就显得分外可怜。 程雪嫣不记得何时开罪过她,她如此这般很是让人不解,难道真的是自己多想了? “你我虽为异姓,却情同姐妹,何至如此见外?” 她注意到,秦孤岚听了这话好像很不舒服,连笑容都别扭几分。她正奇怪着,那边杜影姿一杯酒下肚,兴致高涨,非要同大家逐个喝一杯。 她那边闹着正好,程雪嫣也就不再看秦孤岚,低头品菜。 果真还是不胜酒力的,她觉得头有些晕晕的,眼前的人也开始模糊起来,却强撑着提醒自己,千万不能闹出什么笑话来。 她好像听到有人在叫“大姑娘,大姑娘……”抬头看了半天,好容易将那游动的几张脸拼做一个,原来是杜影姿。 真是喝多了,她竟冲着杜影姿妩媚一笑。 “咱们大姑娘真是帝京里有名的美人儿,这一笑倾人城啊。这样的人要是耽搁在家里可就可惜了,还是要早早的寻个如意郎君才是……” 她就纳闷,怎么有些人对别人的事总比对自己的事上心? “影姿,你若是真有工夫,不妨为仓翼张罗张罗。他今年都二十二了,人家御史大夫王迁的儿子较他小两岁,孩子都三个了。我和老爷年纪也大了,看着人家含饴弄孙,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杜觅珍说得情真意切,程准怀也跟着叹了口气。 “王瀚的孩子怕不只三个吧,”程仓翼冷笑:“前段时间我看着一个女子被御史大夫的家丁从院里丢出来,那女子口口声声称自己有了王家的骨肉,可是王瀚却始乱终弃……” “男人,三妻四妾很平常的事……”杜影姿言辞极为磊落。 “姨母所言可是真心?” 程仓翼的语气漫不经心,杜影姿却一脸尴尬。 “传宗接代是身为子女的责任,”程准怀绷起脸:“像你这般性子,若身边有个人管着也不至于此……” “对呀,看准门当户对的,娶上几个,姐夫姐姐三年抱俩孙子,尽享天伦之乐……”杜影姿立刻又活跃起来。 “我若是娶妻定当只娶一个,然后和她白头偕老,也不必说什么门当户对……” 程雪嫣听闻此言,不觉瞟了绮彤一眼,但见绮彤双颊绯红,目光闪闪,动人非常。 杜影姿顺着看过去,心中自然明了。事实上,程仓翼和绮彤之间的事她也只是听闻,而今一见,却是果有此事,不禁怒火翻腾。 ********** PS:但凡要获得较长时间的休息,之前是必要做一番垂死挣扎的。下周将是极为崩溃的一周…… 差点忘了,我中午刚刚看到多了张黑票兴奋一下,下午就又出现一张……那个,我对4类的数字敏感,能不能打破这个局面?O(∩_∩)O谢谢 1012PS:小龙虾改为明虾,因为小龙虾在那个时代尚未出现在中国境内,感谢读者提醒O(∩_∩)O~ 067不欢而散 还在沧汉的时候,丈夫傅远山就和她的陪嫁丫头勾勾搭搭,她一怒之下将那丫鬟驱逐出门。付元山倒好,又拍桌子又砸门,后竟离家不归,还是她去求了他方才归来。在她心中,无论是青楼的女子还是府里的丫头,都是狐狸精变的,越是长得好看,便越是居心不良,越想攀高枝。 她翘起一边的嘴角:“大公子,这天下女人多的是,可千万别被眼前的烂草迷了眼睛……” “姨母说的是,花开万朵,各有千秋。可是天下花那么多,能入我眼的却只有一朵。她未必有多好看,却是最可心的……” 绮彤的鼻子酸了酸。 “混账,父母尚在此,岂容得了你自作主张?”程准怀一拍桌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干了什么,半月前被御史大夫府赶出的丫头是不是让你藏了起来?” 程雪嫣这酒登时醒了一半,她这老哥是见义勇为还是金屋藏娇? “是又怎样?”程仓翼倒毫不躲闪:“她一个女子,又怀着三个月的身孕,我若是不救她,她恐怕就……只恨那王瀚,竟然还在外面调戏良家女子……” “三日前王瀚夜里在昌明巷被人蒙住头痛打了一顿,他醒过来后说只记得那人脚特别大……那人可是你?” 啊,她这嫉恶如仇路见不平一声吼的老哥…… “是我干的!”程仓翼镇定无比。 棱角分明的脸,一身凛然黑袍,再配上发自内心的正义之气,真是英武非常,难怪这些小丫头总是忍不住一眼一眼的偷看,脸颊泛红,目光痴迷,身为妹妹的她此刻感到无比骄傲。 可是程准怀不镇定了,一下子从位子上站起身,指着程仓翼鼻子,指尖微颤:“你这个混账,御史大夫的儿子也是你能打的?那是主管弹劾、纠察官员过失的人物,你竟敢……” “他主管弹劾、纠察官员过失,他怎么不想着管管他的儿子?纵儿行凶,这帝京谁不知道?” “你……你……我现在就来管管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 程准怀看样子是想从桌子上一跃而过来暴打程仓翼,可是他一个文官,岁数又那么大了,无论如何是弹不起来的,再加上两位夫人的竭力控制。 “仓翼,还不快给你爹跪下?”杜觅珍急道。 程仓翼站起作揖:“爹若是看了我生气,我走就是。这大过节的,可别气坏了身子!” 语毕,一甩长袍下摆,大步出门。 “逆子——” 程准怀的怒骂和挣扎都很无力,两位夫人一边一个的驾着他,还要腾出手摸着胸口给他顺气。 “仓翼还是个孩子……”汤凡柔柔声劝道。 “今儿这一大家子人都在,老爷就别跟他生气了,保养身子要紧……”杜觅珍果然心系群众。 “是啊,爹,哥不懂事,不还有我们吗?等仓鹏长大了,看他还怎么神气!”程雪瑶撇了撇嘴。 杜觅珍严厉的瞪了她一眼,她方咽下后面的话。 好容易安定下来,却都没有了继续的兴致,杜影姿很想活跃下气氛,也有人跟着干笑两声,却终是别扭。 “对了,大姑娘曲唱得好,那日只在听音楼听了一回,今儿好容易人聚齐了,咱们让大姑娘唱个曲如何?” 众人皆称妙。 这事本也平常,可是程雪嫣偏偏从杜影姿眼中看出一丝促狭之意,便留了心。她这怕是要等自己唱了又要提什么青楼女子,那青楼女子不就总是在别人面前献艺吗?眼下自己脑子有点晕,懒得跟她费神,于是不肯唱。 杜影姿岂肯饶她:“大姑娘这一飞上天眼睛里就看不得别人了……” “刚刚鱼刺卡了嗓子,唱不得,不如讲个应景的故事如何?” “好啊好啊,雪嫣姐姐,快讲快讲!” 程仓鹏拍着小手赞同,杜影姿自然不好反对。 “那就讲个《白蛇传》……” “白素贞和许仙,两条蛇的那个?”杜影姿插了一句。 程雪嫣立刻想把白蛇换做小红帽,岂料程仓鹏仍旧兴致盎然:“雪嫣姐姐,快讲,快讲……” 小孩子就是这样,只要是故事,哪怕已经听了一百遍还是无比新鲜。 她只得絮絮的把记忆中的《新白娘子传奇》叨咕了一遍,边说脑子边迷糊,这雄黄酒她是头一回喝,想不到酒劲竟这样大。 “大姑娘,你不是喝多了吧?这白蛇可是一直压在雷峰塔下,而许仙出家也一直没有还俗,”杜影姿提出异议:“后来一夕坐化去了,还留下一首诗,我想想啊……祖师度我出红尘,铁树开花始见春。化化轮回重化化,生生转变再生生。欲知有色还无色,须识无形却有形。色即是空空即色,空空色色要分明……” “姨母记性真好……”程雪瑶由衷赞叹。 “戏文里都这么唱,听几遍自然记得了。”杜影姿倒是少有的谦虚。 “既然是戏,我倒觉得大姑娘讲的这个不错,”一直沉默的代真开了口,她也喝了点酒,两颊隐隐透着点红光:“否则白蛇和许仙也太可怜了点……” “可怜什么啊?”杜影姿尖着嗓子:“白蛇是妖,是异类,死缠着许仙,是许仙不想要她才找法海收了她的……” “我想许仙也是一念之差吧,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如此一别,可是终生不得相见了……”代真的神色有些凄哀,声音也愈发低沉。 “哼,”杜影姿一声冷笑,一副了然的样子看着代真:“俗话还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但凡怀着不该有的奢求的人的命运大抵如此。那白蛇是个妖精,却妄想和人共度一世,若不是他,许仙可能就娶了良家女子,男耕女织,夫妻恩爱,她却偏偏插一脚,像这种犯贱的人就盖把她压在塔下,永世不得超升!你所呢,代先生……” 似乎只要涉及到男女问题杜影姿就比较容易激动,只是程雪嫣迷迷糊糊的感觉话中似有所指。她努力撑起眼皮,却见眼前的人好像都蒙在了水汽中。 “啪……” 好像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她身子一软,却及时被碧彤扶住。 “雪嫣醉了,快来人把她扶回去……” 于是她踩着云飘起来,耳边仿佛还传来杜影姿的一句“人要安分守己,否则会遭天谴的……”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一股清凉贴近唇边,那味道甜甜的,还有点酸,极是可口。她忍不住急饮了两口,却突然呛到,顿时睁开眼睛。 这是…… “姑娘,都是奴婢不好……”碧彤忙不迭的拿巾子擦着她衣襟上的湿渍。 她环顾四周,却发现天色不知何时暗下来了。 她记起来了,在璧翠厅喝多了酒,然后被人扶回来,却不想睡了这样久。 “碧彤,我……我没有胡说什么吧?” 真正的程雪嫣酒量是不错的,而她只喝了一杯酒就醉倒了,看来她并没有完全的承袭这具身体。 “姑娘说……”碧彤略有失神,却噗嗤一笑:“我不要现出原形,我不要现出原形……” 程雪嫣一脑门黑线。 “怕是姑娘在席上讲了那故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碧彤别开目光收起床头黄梨木小几上的醒酒汤。其实姑娘还喊了句“让我回去”……她叹了口气,既是已经从顾家出来了,还能回得去吗? 收拾完毕,却见姑娘仍躺在床上。 “姑娘,还不起吗?这马上就要到戌时了……” 姑娘盯着上面的承尘不知在想什么。 “姑娘忘了和凌公子的……” 程雪嫣的眼珠动了动,忽的坐起。 碧彤笑了:“奴婢帮姑娘梳洗。” “姑娘今日出门还要穿那黑衣吗?”碧彤拢起一缕长发,绕了绕,压在鬓边。 程雪嫣瞥了眼一旁的黑衣。她设计了一系列的黑衣,也不过是为了出气,若是约会也穿黑色倒真有点煞风景呢,而且天气越来越热,纵使料子已经用到了最轻薄的绡丝,可是仍旧烤得要命,是该换一换了,但是一想到那些不死不活的装扮心里就发闷。 碧彤一心放在头发上:“一会咱们从西边的角门出去。我刚刚打听过,老爷夫人今天都留在府中,可是三姑娘非要出去看赛龙舟,小公子一听这热闹也要跟着去,这会正闹着呢,我估计用不了多久……” 她小心翼翼的看了姑娘一眼。 程雪嫣自然明白她在担心什么,在程府,主子……不管是什么样的主子总是没有错,要错也是下人的错。 她一把抓开盘了一半的髻。 “姑娘……”碧彤只当自己说错了什么。 “去上大公子那弄两套男装……” “男装?”碧彤眨眨眼,突然笑了:“姑娘真聪明!” 程雪嫣苦笑摇头,这也叫聪明?可怜的碧彤啊! 过了好一会,碧彤方气喘吁吁了上了楼,臂上托着深浅两套青色男装。 “怎么去了这样久?” “小童啊,那个笨蛋,连大公子七年前的衣服放在哪都不知道!”碧彤气鼓鼓的。 ********* PS:终于第二次从女频日点击榜上掉下来了。 早上起床第一件事,看榜……在上,靠前;中午……在上,偏前;下午16点前,在上,逐渐后移;16点后,消失了……跑到群里大喊“我被干掉了!”如此就像被千军万马从身上践踏,血肉模糊。可能有点夸张,但是没有别的可以用来形容此刻感觉。呵呵,淡定,淡定……努力去了O(∩_∩)O~ 068女扮男装 “啊,七年前?” 程雪嫣张大嘴,难怪小童不知道。 “是啊,否则大公子现在的衣裳姑娘能穿得起?” “还是碧彤想得周到。” “唉,大公子怕老爷夫人逼他收房,四年前就把丫头都撵了出来。可是男人哪有女人心细?姑娘是没去看,那墨翼斋……”碧彤啧啧嘴:“大公子对下人也是好脾气,墨翼斋都快成小童他们的天下了……” “既然如此,哪日我跟夫人说说调你去墨翼斋可好?”程雪嫣一本正经道。 碧彤微怔,猛一跺脚:“姑娘是在说醉话吗?” “怎么是醉话?哥哥若是过得不好我这妹妹也放心不下啊,你又是我最信任的人,不调你去调谁去?到时让小童好好看看,什么才是管家婆!” “姑娘……”碧彤又羞又气,把衣服往柜上一放,赌气坐在一旁。 程雪嫣也不理她,自己挽了男子的髻,拣了件深青色的丝绸长袍。纵然是程仓翼十五岁时的衣服,她穿起来依然显得很肥大,把好不容易具有的那一点女性特征遮盖无余。 “你不去吗?” 她又翻出江楼送的那把折扇,站在镜前扇了两扇,做出一副风流公子的模样。 碧彤的目光在那扇子上停了停,很快划开去,却仍旧被程雪嫣看到了,她煞有介事的拿扇子在掌中敲着:“听说今儿有赛龙舟,估计会有许多风流才俊集结在那,说不准会遇到……” 碧彤本来要去换衣服的,一听姑娘又拿她打趣,又气鼓鼓的坐了回去。 “说不准会遇到凌公子……”程雪嫣露出一脸想往。 碧彤也不好与她强辩,一边换上小童的衣服一边发狠道:“不仅会有风流才俊,还有美貌娇*娘呢,姑娘这一打扮活脱脱是个俊俏的公子哥,搞不好被哪家姑娘看上,明儿就过府提亲呢……” 说归说,二人收拾完毕,顺着西角门溜了出来。 碧彤拦了辆双轮马车,程雪嫣却因上次的事仍心有余悸,虽是不敢坐,却也不得不坐。好在今天是赛龙舟而不是赛马车的日子,二人方一路顺利的到了沸塘江。 离大老远便听得锣鼓喧天,人声鼎沸。撩开车帘,只见沸塘江边灯火通明,密密匝匝的围了几圈人墙,却仍隐约可见江上火光点点如繁星落尘。 二人来得太迟,只能在人墙外跳来跳去。 “要不算了。” 程雪嫣不是不喜欢热闹,只不过人群集聚天又这么热,总有一股子怪味熏得她窒息。 碧彤有些失望。她长这么大就看过一次赛龙舟,还是五岁的时候,早就忘了当时的壮观。后来进了程府,府里的女眷不是坚决不能外出,但凡节日也总是结伴出游,可是姑娘是个爱静的性子,每一天对她来讲都没有什么不同。待嫁入顾府,那顾浩轩倒是个爱热闹的人,又善水性,组织大批人专造了艘龙舟,还不断改装,每年端午便到这沸塘江和人一较高下,据说经常得胜。他不是没有邀姑娘也去看热闹,可姑娘……如此她也只好陪坐在府里。今天好容易来到这,看来又…… “这位公子,如果不介意,我们公子有请二位去望江亭观看……” 她正懊恼着,冷不防从纷乱中听到这句话,再看姑娘,正满怀敌意的打量眼前这个小厮模样的人。 “你在跟我说话吗?” 程雪嫣眼睛扫了一圈四周,警觉的后退一步……人贩子?! “正是。”小厮彬彬有礼道:“我们公子怕这边的浊气染了公子的衣服,特意派我来请。” 衣服? 程雪嫣低头看了看,顿时明白,这衣服虽然是程仓翼少年时所穿,但衣料款式无不标示着贵族身份……这个碧彤,怎么忘记“低调”了? 她循着小厮所指望上去,只见高高的堤坝上有几座小亭,每个亭里都有人影晃动,不知他指的是哪个。 “如果公子愿意,请跟我来……” 碧彤扯了扯她的衣角,满眼热切。 她叹口气:“那就叨扰了”。 拾阶而上,行至东数第二个亭边停下,只见四角各点灯一盏,中间石桌一面,正位端坐着一位公子,旁边却围坐着几个花枝招展的女人,一个个娇声细气,虽不见行动,却有香风阵阵扑来。 最讨厌这种花天酒地的男人,程雪嫣皱皱眉头,准备离开,那小厮却已通禀回来:“我们公子有请公子上座。” 看看碧彤可怜兮兮的表情,她一脸肃然的迈入亭中。 “公子请坐。” 一团纱从眼前移开,露出中间那人。 她张了张嘴,差点呼出一句:“哥,你怎么在这?”可是再仔细一看,这人虽一身黑袍身材魁伟,可是俊眉飞扬,没有哥哥的沉稳凝重,不过却是俊男无疑,尤其一双深瞳,也可能是天色缘故,漆黑闪亮,令人过目难忘。 他冲这边笑了笑……他的牙好白好齐啊…… “想来公子是初次来此,这看赛龙舟啊,早就该在七天前订好位子,否则只能立于江边,这人挤人不说,一不小心就得失足落水,这每年都会发生几宗……” 正说着,江边热闹起来,乱哄哄中只听有人飚出一句:“刚刚是谁把我踹水里头的?” 那公子便含笑不语,几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早已笑得花枝乱颤。 她十分鄙夷的瞧了瞧她们。是不是干这一行的都要打扮得如此夸张,如此庸俗,生怕全世界的颜色和香味堆不到身上似的,可是男人却偏偏喜欢这样的,作为形象设计师的她亦很难理解。 “不知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她发现这男人的笑容很蛊惑,也说不上究竟哪里特别,反正只要看到他,目光就难以移开。 “在下姓……薛名衍……”她刻意粗着嗓子。 “是薛公子,幸会幸会,在下姓江,名渚。看起来薛公子甚为年轻,为兄就不客气的称薛公子为贤弟如何?”说着,就要给她面前的杯子斟酒。 “我家姑……公……公子不能喝酒!”碧彤差点说走了嘴。 韩江渚看了她一眼,也不强让:“既然不喝酒就吃点菜……” “薛公子……”一团香软软的靠了过来,翘着兰花指拈起酒盅:“这酒是葡萄酿制,不醉人的……” “酒不醉人人自醉……”她尽量不动声色的往一边让了让,这香气都要把她薰晕了。 “公子真会说笑,人家都不好意思了。” 她红唇如菱,轻沾酒盅,一点晶亮的琼浆挂在唇边。她似是知道如此很是诱惑,又伸出舌尖将其添去。拈着酒盅,把沾过唇的那边凑到程雪嫣嘴边:“薛公子,请……” 她皱眉躲让:“我不会喝酒……” “不会喝酒怎么行呢?”她的唇几乎贴在了她的耳边,呼出的气热热的搅得人心燥:“薛公子,你还年轻,要知道,如果是男人,就必须学会喝酒……” 说着,手从她肩上滑落,似是不经意的落在胸前……虽是早已看穿,却仍不免小小惊诧,然后笑了笑:“既然薛公子不给面子,翠丝也不为难了……” 另几个便笑,其中一个软绵绵的搭在韩江渚身侧:“翠丝,还以为你无往不利,这回认栽了吧?” “败在薛公子手里,我心服口服……” 翠丝拿起韩江渚面前的酒一饮而尽,目光又转向程雪嫣,笑得意味深长。 耳听得江边传来一阵鞭炮,紧接着几团烟花凌空绽发。 亭中人不觉都为之精神一震。 亭里的灯不知被谁吹熄了,于是漫天烟花更为夺目。 “快,快……” 翠丝第一个站了起来。 “不至于吧,竟紧张到如此地步?”一个圆脸女子似话中有话。 “你若不爱看,干嘛非要跟来?”翠丝避重就轻。 “韩公子,你说今年的龙舟谁会赢?”头上插着朵红牡丹的女人问道。 “自然是顾公子了,否则……”圆脸女人接了一句。 顾公子……程雪嫣耳中拾得这一句。 顾公子……碧彤耳中拾得这一句,会是顾浩轩吗?他倒是每年都来赛龙舟的…… 可也没容任何人多想,江边忽然锣鼓急促,喊声震天,只见满江金红的灯火忽然移动起来,越来越快…… 原来是夜间赛龙舟,需在船舷上装点灯烛以便识别也避免相撞,还有装饰作用。有的船竟是无一处不饰灯火,皆用琉璃灯罩,一眼看去,如织女银梭落入湖中。也有心思巧的,利用灯烛构出各色图案,比如南数第六条,只见一巨翼之鸟腾云驾雾般渐渐从众船中脱颖而出,那鸟的眼珠也不知是拿什么做的,随着船行飞速,灼灼耀目。 “呀,第一第一!” 有人拍着巴掌叫起来。 “早就是预料中的事了。” 翠丝满口的不以为然,可是眼睛却一刻没离开那巨鸟,唇边挂着笑意,手中的帕子却是越攥越紧。 可是只见那紧随其后的织女银梭突然船头一转,直直的撞向巨鸟之尾,整只巨鸟顿时浑身战栗,歪向一边,其后的船转眼跟了上来。 ******** PS:看到了吗?小顾……小顾啊……是那个小顾吗? PS:被领导委以重任,参与一项需要早起的工作,于是我披头散发的去了,面对三十余人,镇定自若,多么强大的心理啊!领导却不大镇定,4人数次于我门前徘徊。面对他们探寻的目光,我很想说,其实脸…………………………是洗了的! 069后会有期 “耍赖,耍赖!”翠丝立刻尖叫起来,转身抓住韩江渚:“韩公子,有人耍赖,你去管管……” “我们看着就好,他总会有办法的……” 翠丝见央求不成,转而扑到亭柱旁,尖细的指甲几乎要陷进那木头里,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江面。 程雪嫣更是痛恨这种作弊行为,心里把那银梭骂了千遍万遍,却忽然见那巨鸟双翼微抖,竟似飞翔般原处转了个圈,将那银梭拨弄得团团转,转而直向前追去。 “加油!加油!” 正在紧张的碧彤突然见自家姑娘跳起来,又喊又叫。 程雪嫣眼中却只看着那巨鸟乘风破浪,如离弦之箭直奔终点而去。她竟完全没有注意到亭中一人已将目光从江上收回落在她脸上,一脸的玩味,那刚劲面庞上的一双深瞳映着江上火光,簇簇跳动…… “赢了赢了……” 那群女子一通欢呼。 “我就说嘛,顾公子何时失过手?” 翠丝拿帕子扇着风,却还嫌不够,也不管是谁的酒盅,抓起就一饮而尽。 “刚刚也不知是谁,都快把那柱子拆下来了,不过一会人就过来了,你直接拆他不就成了?” 翠丝正要反唇相讥,却听得那圆脸女子问道:“薛公子刚刚是替哪个助阵呢?” “当然是那只鸟了。” 程雪嫣也自觉有些失态,忙整理袍摆正襟危坐。不过因为曾同仇敌忾,彼此的生疏消失了不少,只是……她觉得那个韩江渚怎么总是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难道他也发现自己是…… 她打开扇子装模作样的摇了一阵,却还是如坐针毡,而那人又开始死盯着她的扇子…… 她“啪”的合拢扇子,拍在桌上。 “小弟还有事,先告辞了。” 起身要走。 “薛……贤弟……”他这一停顿更让她紧张,却听他缓缓道:“后会有期!” 鬼才和你后会呢,她暗想,却还是礼貌回道:“后会有期。” 然后拉着碧彤逃命,刚走出亭子又回转身:“谢谢你的招待。” 只走了几步就被碧彤死命拽住往回走。 “碧彤,你疯了?!” “他在那……”碧彤拉着她只管低头走。 “‘他’是谁?哪个他?” 程雪嫣回头张望,但见一侧亭子里模糊着几个人影。 “那个送你扇子的人!”碧彤咬牙切齿。 “不会吧,那么黑,你别认错了……” “他化成灰我都认得!” “这就是刻骨铭心吧?” 她偷笑道,却见她二人正路过望江亭。几团在夜中依旧色彩明丽的纱堆在亭中,看不见那人身影,可是好像总有两束目光穿过来粘在她身上,直到走出这片喧嚣老远,仍是甩不掉。 她回头望望,望江亭早已隐在夜中,方松了口气,再看周围,顿时一惊:“这是哪?” 刚刚只顾埋头走,竟不知已来到一片荒郊野外。 “碧彤,我们是不是迷路了?”她东张西望。 “‘亭俯清溪,台临绿野’,不是这里又是哪里?”碧彤停住脚步,抬手一指。 荒原空寂,幕垂四野,可是顺着碧彤手指的方向看去,仿佛有一点昏暗的光在若隐若现的闪动。 鬼火? 据说像这种荒郊野外大多是什么乱葬岗,野狗经常把死人骨头从坟里刨出来,结果一到晚上就有鬼火飘移。虽然科学证明这不过是骨头内的磷的自燃,可是看去还异常可怕的。碧彤怎么有兴致拉她欣赏这个? “想那凌公子已经等了许久,姑娘还不过去?” 她盯着那团微弱的光看了好久,犹疑的迈了一步。 “姑娘,”碧彤突然停住脚步:“那扇子……姑娘不如交给我拿着,否则凌公子见了还以为……” 对呀,且不管那是真迹还是伪造,凌肃若是见了还不得以为她旧情难忘啊。 可是扇子……扇子哪去了? 袖子衣襟腰带翻了半天…… “扇子不见了!”碧彤惊叫:“一定是……一定是落在望江亭,当时我记得姑娘将扇子放在了桌上,一定是的!一定是的!!” 碧彤说着拔腿就要往回跑,被程雪嫣拦住。 “不过是一把扇子,丢就丢了吧……” “可是那是……那是顾公子的画,值不少银子呢。” “只为了银子?”程雪嫣拉长了声调。 “是啊,不过是请姑娘坐了坐,哪值得姑娘抛费这么大?”碧彤一副气不公的样子:“若是再迟些,那人估计就不认账了,若再带了走,更是没处找了……” “也是,你快去快回,我在这等你!”程雪嫣自知她心里究竟舍不下的是什么。 “姑娘还是先去清溪亭,有凌公子在身边也安全些。” 她刚要跑开,又想起了什么,将手中的东西交给姑娘:“姑娘,你真的要带上这个吗?” 那是一顶斗笠,缀着一圈绡纱,是程雪嫣准备用来遮挡略肿的下巴的。 她看了看小姐的下巴:“好像不那么严重了……” 程雪嫣接过斗笠扣在头上。 她不是个完美主义者,但不能保证凌肃不是,尤其是这个患有洁癖的凌肃。 有个故事对她教育深刻。汉武帝特别宠爱李夫人,李夫人病重将亡时,武帝前去探望,李夫人掩面不肯见,一任武帝哀求。后武帝离去,众人不解。李夫人说道,倘以憔悴的容貌与皇上见面,以前那些美好的印象,都会一扫而光…… 男人大多是视觉动物,她可不想冒这个险。前世已经输了,今世可不能大意。只是如此……累! 她不由叹了口气,向清溪亭走去。 碧彤望着她单薄的背影呆愣片刻,急急的去寻扇子了。 身后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耳边只有野草窸窣,虫声轻吟。 她抬头看了看天…… 从未见过如此繁多明亮的星星,像钻石似的镶在天鹅绒般的夜幕上,它们离自己那样近,仿佛伸手便可摘到。不过她不再是曾经那个天真的小孩,以为只要再蹦高一点就可以摘到那颗最亮的星星。 她对着满天繁星笑笑,将目光移向远处那点昏黄。 曾有那么一瞬,她以为它不见了,可是眨眨眼,它又朦胧在夜里。与满天繁星相比,它是那么暗淡,却又隐隐散发着暖意,却和星星一样,看着切近,实则遥远。 她觉得自己已经走了好久,却始终不得接近,那光闪闪的,朦朦的,似是等待,又似是拒绝。 她放慢了脚步,环顾四周。 如此空旷,如此虚无,竟好像是……梦。 真的是梦吗? 她咬了咬嘴唇,痛,不过许多时候,梦境往往比现实还令人感觉真实。而唯一能证明这不是梦的,就是走近那点昏黄…… 它似乎一直站在原地,可是无论自己怎样努力,却始终保持着这种只能远远观望的距离…… 一阵急促脚步传来,她惊惶回头,却被人一把扶住胳膊。 “姑娘,奴婢回来了……” 她余惊未散。 “找到了?” “是,就是那个小厮,那群人都走了,只剩他在亭外等着呢……”碧彤气喘吁吁的拍着胸口:“姑娘,你怎么还站在这?我还以为……” 亭内石桌上点一盏小灯,豆大的火苗在盏边跳动。一个修长的身影立与一旁,见到她,笑了,那笑容就像这暗夜的火苗,有一点点的温暖,被风一吹,渐渐的飘散开来,拢住她那颗仍旧有些惊疑的心。 隔纱而望,更觉他风姿俊逸,简陋的亭子也因了他熠熠生辉;隔纱而望,未见他因自己戴了这斗笠而露出一丝疑惑,她的唇角不觉微微一翘。 也不问为何晚来,也不问为何这般装扮,也不说何去何从,就这么搁纱而望,仿佛一切已是了然。 碧彤是无法领悟此种境界的,只见主子和凌肃相持不动,还以为彼此尴尬,忙开口道:“凌公子等许久了吧?姑娘有事耽搁了一下,还望见谅。” 凌肃笑而不语。 碧彤看不清主子的表情,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道:“今儿是端午,来时见路上正热闹,公子难道不想请姑娘四处走走吗?” 凌肃仍不说话,微施一礼,举步出亭。 碧彤扶程雪嫣跟在后面。 斗笠上绡纱过肩,即便轻薄,可是夜色沉沉,星光遥遥,只走了两步,便脚下一空,整个人向一旁栽去…… 一条温暖的臂膀接住了她。 “小心……” 脑中蓦地闪过立夏那夜,她在听音楼,花雪曼妙,舞衣翩跹,曾有一双臂膀在她就要跌倒的时候扶住她,甘甜清淡的香气,冰冷柔和的吻…… 虫鸣再次灌入耳中。 隔着纱,只见一双温情脉脉的眼正关切而专注的看着自己…… 心陡的一跳,急忙站好。 “这里草深,还有清溪,小心湿了鞋子。” 凌肃收回手臂,继续向前,身姿依旧潇洒飘逸。 碧彤在一旁偷笑,她却有些心情烦乱,他的身上也有一股清香,就像这青草的气味,只是不是……立夏那夜的甘甜…… 她的脚步有些犹疑。 风吹动面纱,送入夏夜的清爽,也送来溪水潺潺。 ******** PS:小顾就这样不见了吗?不,他会再次出现的!一定会!!必须会!!!不过大家先猜猜小顾和女主会在什么情况下相遇呢? 070携手同游 这条溪水极为纤细,又埋在深草之中,好像一条随时都有可能断裂的银链。 “姑娘别看它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可是一年四季却从未干涸过,而且水略带甜味,泡起茶来特别清香。姑娘今早饮的甘露茶就是用这清溪水泡的……” 说到这,碧彤凑到她耳边:“这凌公子真是书呆子,明明约定来这清溪亭相会,却不知备下茶具和姑娘共饮,这黑灯瞎火的到处乱走……” “这里的确没什么好看的,”凌肃突然停住脚步:“碧彤姐姐刚刚说来的路上很热闹,我们去集市走走如何?” 碧彤自知话被人听了去,顿时耳根发烧。程雪嫣立刻欣然同意。不管在什么时代,有心爱的人肯陪自己逛街都是件开心的事,更何况她还不知道古代的集市是个什么样子呢。 三人同乘一辆马车往集市赶去。 程雪嫣绡纱遮面,外人看不清她的模样,她却可借此打量对面的人。 即便是在这逼仄的车厢内,他依然是风采不减。风穿过车窗的帘幔,拂过他鬓旁散发。他似是凝神看着帘幔飘飞的窗外,却像是有感应般看向她,唇边带笑。 她急忙掉转目光,装模作样的看着窗外。 集市果然热闹,店铺上灯笼高悬,幌子飘飘,而临时支起的摊子上也挂着一串串或红或黄的灯,映得上面每一个小玩意看起来都名贵无比。 程雪嫣欢喜的穿梭于各个摊位之间,拈起上面的小玩意挨个把玩。 小贩见多识广,总算没被她怪异的打扮惊住,只道是这人的脸上可能有什么缺陷。 “公子好眼力,这簪子可是锦秀楼打造的,你若是上那买,没一两银子下不来,好在你遇上了我,今儿又是端午,我给你算便宜点……二钱,怎么样?” 程雪嫣将簪子凑到眼前仔细查看。 样子还是不错的,做工也算精妙,只是茶花蕊中镶的这块玉,在灯光下看也算通透,不知拿到太阳下会怎么样。 她将簪子放到一边,又捡起一只银镯。 “公子真是……我这的精品全被公子挑中了。公子别看这是只银镯子,却是碧翠坊出的。碧翠坊的掌柜本是打金银器的好手,可也不知为什么,突然间金盆洗手,于是碧翠坊现在只出玉器了。这银镯还是他多年前收山时的最后一件作品,唉,现在你就是拿买金镯子的价都买不到。我看公子诚心,这样吧,这银镯我算你一两,如果公子那簪子也要的话我就总共收你一两如何?” 程雪嫣也分不清他这话中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不过这银镯的确很精致,如两片柳叶交错的形状,镂空的图案,合口处有一条细细的链子,其上还缀着两只小铃。 “这叫同心铃,公子若是把这个送给心上人,我保证你们二人‘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程雪嫣本嫌他聒噪,这会听得这文绉绉的一句,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都看中了哪个?” 不觉间,凌肃也来到了摊前。 “这个,还有这个……”小贩指着这两样,又随便在摊上的其他首饰上指了指:“我说公子,你若是再拿不定主意,这位公子可就要买了……” “好,我全买了!” 凌肃声音不大,小贩却震了震,不过立刻眉开眼笑:“这位公子真是好眼力,我告诉你,别看这摆摊的多,你要在哪家摊上看到这么好的货色却卖得比我这便宜的我就把脑袋揪下来给你……” 说着,顺手夺下程雪嫣手中的镯子,将那簪子也拿上,又乱划拉了一堆刚刚随手指的玩意,分别包好。 凌肃算了银子,拿过东西。 “公子真是大方,相信公子一定能和心上人白头偕老,百年好……” 小贩的祝福戛然而止,然后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位公子将东西送给了前个脑袋戴斗笠的公子…… 程雪嫣自然知道他是误会了,急忙逃走。 可是集市上人那么多,三挤两挤的竟将他三个人冲散了。 她傻傻的站在原地,看着众人来来往往,看着他们投来怪异目光…… 忽然,好像有一只手拉住了她的袖子,她还未及回头,就被一个人从另一侧大力拉过去。 正是凌肃,她顿时喜出望外。 “姑娘,刚刚吓死奴婢了。” 碧彤眼泪汪汪道。未经允许私自撺掇主子出门,还把主子弄丢了,该当何罪? 程雪嫣回头张望,刚刚好像有人拉住了自己的袖子,还好像…… “姑娘,”碧彤走在她身边:“姑娘现在是男装打扮,如此不用和凌公子离这么远吧,万一再被冲散……” 程雪嫣看着前面的凌肃。 再怎么喧嚣的环境,再怎么热闹的人群,即便是背影,也永远是迥然出群。他缓缓的走在前面,不时的回头看她一眼,不动声色的笑笑,然后为她拨开拥挤的人流。 碧彤看她犹豫,便偷偷推了她一下。 她一个行动不稳,正正撞在他背上。 突然也不知怎的就大起了胆子,抓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修长温润,攥在手里很舒服。 他却像被惊住般,不知如何动作。 俩人对视了半天,程雪嫣微微一笑,放开了他的手掌,却牵住了他的小指。 前世的她总是这样牵住凌肃的小指,他的小指长度恰恰是她的掌宽,今世……也是如此。 凌肃会心一笑,手腕轻放。 宽大的袍袖遮住了两人的牵系,就这样一路向前。 有人从身边走过,有灯光从头顶划过,有夹着汗味的风从耳畔拂过……却只有他与她,于茫茫人海中,携手前行,并肩相偎。 前面摊边有一串灯,椭圆如卵,一路垂下。这灯很有趣,每盏黄白的纱罩上都画着人物,细看去又各个不同,每个人物旁又都题着几句诗。 她正想凑上前看个仔细,这时,有风吹过,那串灯横飘了起来。 她的目光跟着灯重新落回原位,却突然发现灯旁出现一个人。白袍及地,青丝如瀑,他正缓缓转过头来……面如皎月,光华流转,脸旁的灯光都在他面前黯淡三分。 况紫辰…… 她惊住……他怎么会在这? 他一瞬不瞬的看着她。虽然她带着面纱,却仍好像无法在他眼前遁形。他的目光如星闪耀,竟一时令她呼吸滞涩,不自觉的攥紧了凌肃的手指,而他的目光竟好像有所感的落在那两只并排的宽大袍袖上…… “怎么了?”凌肃感觉到她的紧张,不禁也望了过去。 恰在此时,又一阵风起,那串灯再次横飘起来,待重新落定,那谪仙般的人已经不见了。 程雪嫣怔怔的站在原地盯着突然空出来的位子发呆,可是很快,那位子便被人补了上去。 茫然四顾,只见人群。 是他吗?他怎么会在这?怎么又会消失不见?是幻觉?他认出我了吗?不不不,我带着面纱……可是他的目光分明是…… 她突然放开了凌肃的手指。 凌肃正待发问,竟又是一阵风过,卷起细碎沙尘,扑扑的打在人的脸上。 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句:“要下雨了——” 人群顿时乱了起来。 风骤然大了起来,那串灯飘飞了几下,忽的凌空飞去,如一道光链,却很快落在人群中,转眼不见了踪迹。 她们被奔逃的人们撞了几撞,凌肃奋力用身子护住她,却听碧彤生气道:“还在这杵着干嘛?还不赶紧找个地方避雨?” 凌肃慌慌的应着,可是小商小贩忙着收摊,各个店铺也急忙收起幌子准备打烊…… “快快,那边有个摊子还没有收……”碧彤眼尖。 三人急忙奔了过去。 这是一处小吃,支起的油布像屋顶一样遮住了风雨。外面乱成那副模样,摊主却仍悠然自得的坐在一旁。见有人进来,方拄着拐杖勾腰起身。 “几位想吃点什么?” 这工夫,又钻进几个躲雨的,一身汗气。 “乔老三,快给上点吃的,都饿死了!”那几个人坐下便大吵大嚷。 凌肃眉心一皱。 程雪嫣知道他有洁癖,不屑于与这些粗声大气的人为伍。可是外面已经下起了大雨,只站在这避雨总归不合情理吧? “掌柜的,你这都有什么,拣好的上几样。” 棚下六张桌子,程雪嫣捡了离那几人最远的一张坐下。 虽是普普通通的小摊子,却很干净,桌子上一点油星儿都没有。 凌肃站了半天,耐不住程雪嫣频频示意,方不自在的坐下。 稍后,几样菜点摆到桌上。 程雪嫣夹了块熏豆干放进嘴里。 “味道不错,碧彤你快尝尝……” 凌肃一直皱眉看她,对她的相让无动于衷。 这工夫,掌柜的又端上一盘粽子。 “今儿端午,每位客官都由小店免费赠送粽子两枚,几位慢用。” “乔老三,怎么还不上菜,怕我们赖账不成?”那边又大呼小叫起来。 凌肃的眉头便越皱越紧。 程雪嫣却吃得痛快,仿佛又回到了前世,每到夏夜,得空便邀几个好友坐在大排档里吃烧烤,那滋味…… ********* PS:新换了投票,送分滴O(∩_∩)O~ 071英雄救美 “你怎么不吃啊?真的很好吃……” 程雪嫣给他剥了个粽子,他却将脸别到一边,弄得她十分尴尬。 “姑娘别管他,凌公子此番是没有预备在外面吃饭,否则一定会自己带着筷子的……” 凌肃的脸色便愈发难看。 雨点打在油布上噼啪作响,却也压不住那群人的推杯换盏之声。 凌肃如坐针毡,看得程雪嫣也难受,碧彤则一个劲拿眼睛剜他。 好在雨稍住,程雪嫣见他实在待着难受便决定要走。 碧彤按住她:“姑娘,这乔家小铺可是帝京里有名的小吃,我看姑娘走了这大半晌,还是多吃点,省得晚上又饿醒了。” 又附在她耳边:“姑娘,万不可事事迁就他,否则……” 程雪嫣也知道这个道理,可是…… “我也吃好了,若是再不走,怕是这雨又要下,不知要耽搁到什么时候,况且已是这样晚了,再不回去……” 正说中了碧彤的担心,她立刻站起身。 凌肃如获大赦,拔腿就往门口走,眨眼便出了门。 程雪嫣和碧彤刚刚走到门口,那几个粗汉突然吆喝起来。 “慢着!外面雨已停了,你还带着个斗笠干什么?我们哥几个还要喝一阵,不如把斗笠借给我们怎么样?” 二人装作听不见,可是刚要出门就被一人一手一个的抓了回来。 一股酒气喷入斗笠,熏得她差点背过气去。 “不对呀,哥哥。”这人盯着碧彤看了会,向着里面喊道:“你看这小子细皮嫩肉的倒像个姑娘,该不是女扮男装吧?” 程雪嫣暗叹不妙。以前看电视里的女扮男装根本就没有人识破,还总有小姐公主的芳心暗许,怎么到自己这不好使了?难道电视都是骗人的? “我看看我看看……” 那几个粗汉都围拢来,对着碧彤上下打量。 碧彤吓坏了,直喊:“你们要干什么?” “我看这小妞也就是个下人,这斗笠里的才是正主儿!” 一人猝不及防的揭开了程雪嫣的斗笠。 每个人都瞪大眼睛屏住呼吸,场面突然安静下来,可是没一会就爆出一阵狂笑:“哈哈……哥几个果然有福气!来来来,小妞陪大爷喝几杯。” 这工夫凌肃听闻屋内动静不对,急忙赶进来,见状一声怒喝:“住手!” 此类所谓的英雄救美古装片都演烂了,可是这个凌肃不过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难道他会奇迹般的爆发小宇宙来证明自己原本是深藏不露的盖世豪侠? 程雪嫣可没抱那个幻想,她只是琢磨着自己那半吊子跆拳道能不能踢倒他们,可是好久没练了……她不自觉的瞄了瞄其中一人的下身……速战速决! “对,这小子就是他们一伙的。哦,看来是一对小情人在幽会啊,哈哈……兄弟,有福大家一起享。来,过来喝几杯……” 他伸手拉凌肃,却被凌肃不客气的挡开。 “怎么,敬酒不吃吃罚酒?” 几人顿时捋胳膊挽袖子的摆出一脸凶相。 “几位客官,这三位是路过的,就不要难为他们了,否则小的也不好做……”乔老三一瘸一拐的赶过来。 “老三,放心,我们不过是想请他们喝点酒,就算想干点别的……哈哈,也不在这,保证不连累你!” “不行啊,客官,他们是我这店里的客人,若是……” “别唧唧歪歪的,大爷心情好跟你说两句,你还蹬鼻子上脸了,给我滚一边去!” 他只一推,乔老三就连人带拐杖的摔到桌子上,又掉下来。 凌肃趁机猛推面前的大汉,拉住程雪嫣就往外跑,却被人一把抓住后领对着门框猛*撞一下,于是便听话的趴倒在地。 程雪嫣急了,瞅准那人下身就要下脚,却突然听到一声怪叫,那人手舞足蹈的凌空而起,直接来了个标准的嘴啃泥。 高手! 是……乔老三?! “乔老三,你疯了?!” 余人惊愕。 但见乔老三腿也不瘸了背也不驼了,紧接着,乔老三把那几个人像丢口袋似的随手丢出门去。程雪嫣和碧彤就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吱哇乱叫的从眼前飞过。 外面一片呻吟咒骂,却无一人敢进门,终于连最后一点骂声都不见了。 乔老三爆发后就默不作声的拾起拐杖坐回原位。 若是电视剧,接下来便应该是双膝跪地:“师傅,请收我为徒!”可是…… “凌公子,凌公子,你怎么样了?” “凌公子,快醒醒……” 凌肃悠悠醒来,看见程雪嫣,立刻使劲往外推她:“快逃!” “还逃什么啊,人早都跑了。”碧彤没好气的说道。 一个小书生,看着像模像样的,却是个纸糊的,只一撞就晕过去了,没保护成别人,自己脑袋倒得了个大紫包,小姐若是跟着他…… “人都哪去了?”凌肃惊奇的看着屋内一片狼籍。 “不是被凌公子打跑的吗?” “碧彤……” 程雪嫣嗔怪的看了她一眼,然后二人合力将凌肃扶起。 凌肃撞得不轻,不得不靠门才能站稳。 “乔掌柜,刚刚多谢了!” 程雪嫣施礼道谢,乔老三却视若无睹。 碧彤又要生气,虽然他救了自家姑娘,可也犯不着如此目中无人吧。 马车有些颠簸,凌肃斜斜的靠在车厢里,眼望窗外,目光无神,头发有些凌乱,全失了来时的神采。 碧彤不知剜了他多少眼,每每要出言讽刺都被程雪嫣无声拦下。 她很理解凌肃的心情,一个男人无法保护心爱的女人又在心爱的女人面前挨了揍……怪只怪……怪什么呢?怪不该去乔家小铺躲雨?怪不该来到集市?还是该怪自己今天根本就不应出门?原本好端端的约会,就这么被一场意外给弄砸了,他那么心高气傲,会不会…… 左思右想间,马车已到了一幢宅子前。 “凌公子,下车吧,今儿还得我们姑娘送你回家。” 程雪嫣瞪她一眼,这碧彤,人家凌肃本来就很难过了。 车夫扶着他向门口走去,可是他一推,自己又差点摔倒,程雪嫣急忙扶住他。 “都这时候了还逞什么强?”碧彤忍不住又刺了他一句。 门环在洇湿的木头门上闷闷作响。 一个老妇人开了门。 “肃儿,这是怎么了?” 程雪嫣料这便是凌肃的母亲,一路上只顾着琢磨心事,竟忘记了她还有个准婆婆。 像被扎了一锥子般紧张起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娘,我没事。” 二人正要扶着他进门,却被凌氏不动声色的替换到一边:“谢谢二位送肃儿回来。天也不早了,二位请回吧,姑娘家家的在外面不好。” 姜还是老的辣啊,黑灯瞎火的竟一眼就瞧出她是个女的。 她如此说,程雪嫣也不好再跟着,只好屈膝告辞。 凌氏见她模样做派不像是小户人家的女儿,便开口询问出处。 碧彤见凌肃虽不是家徒四壁,却是略显清贫,不禁油然生出诸多优越感:“我们姑娘是程府……” 听到“程府”二字,凌氏脸色一变。 “二位请回吧,我们凌家寒门小户接不起二位的大驾,还望以后不要再来了……” “娘……” 凌肃不忍程雪嫣受窘,可是凌氏却不容他解释。 “肃儿,人可以没有钱,没有功名,却不能没有骨气!有些事你可以忘,娘却不能忘!你也活了二十几年了,也不是没摔过跟斗,可怎么这么不长进?人家穿过的衣服再怎么值钱也是穿过的,人家不要了,你还偏要捡那个剩,你那些书都读哪去了?叫什么东西迷了心窍?还不跟我进屋去!” “咣!” 一声巨响后,房檐上扑扑的掉下几坨土。 主仆二人僵立在空荡荡的院中。 “这……这……”碧彤气得就要凿门理论。 “算了,”程雪嫣淡淡的:“咱们也该回去了。” 院落虽不大,但很整洁,整洁的有些……清冷。 一点冰凉划过腮边。 她看了看天,有几点星光正从云层透出,那么遥远,那么微弱…… —————————————————————————————————— 碧彤发现主子这几日都闷闷的。 她自是知道原因,别说主子,就连她一想起凌老太太的话就生气。 姑娘的心结就在这,万一憋出病来可不好,可她又不能哪壶不开提哪壶。她在屋里转了几个圈,心思一动,金掌柜上个月的红利她还没有去拿,这会取了来,姑娘见了银子没准能高兴些。 程雪嫣只道是她最近跑野了,也没有心情管,一个人恹恹的坐在房中。 她的确是为这事烦心。凌氏说的没错,不管她是不是真正的程雪嫣,她都已非完璧,况且还是负心于先。 一切的一切,期待的是那样美好,想象的是那样美好,可是在现实面前,总会被冲刷得满目斑驳。 凌肃没有消息,虽然之前他也是会很久很久没有消息,可是这回…… 心仿佛被小虫子咬了一下。 打开镜台一旁的抽屉,取出一包东西。 那是凌肃端午节时买给她的,拿回来时看了看,果真是上了那小贩的当,不过也只有那镯子是不错的,戴在腕上也正合适。却又褪了下来,与其他几样重新包在一起。这样,只要一看到它,就会想起当时的甜蜜。 ************* PS:当你身边出现个神经兮兮的人,你不由得也变得神经兮兮起来。不过我但愿只是变得神经兮兮,而不是遭遇了什么……或是被…… 072名声在外 她出了会神,又觉憋闷,于是移到露台透气,却见碧彤风风火火的回来了。看样子是得了什么大不了的事,连上楼的脚步声都意气风发的。 “姑娘,你猜我看到什么了?” 碧彤未等气喘匀就开始说话。 碧彤总是这样企图以问句来吸引她的注意,但往往后面的答案都不如她的表情来得有悬念,再说现在她除了猜想凌肃的态度对任何事情都没兴趣。 “姑娘还记得在乔家小铺遇到的那几个坏蛋吗?” 一个有倾诉欲望的人才不会在意别人是否愿意听讲。 “我刚刚从珠翠坊回来时正赶上官府押着几个人在游街示众,我凑上去一看……姑娘你猜那几个人是谁?”此刻表情更为悬念。 “乔家小铺遇到的那几个坏蛋。”程雪嫣答得有气无力。 “姑娘真是太聪明了!”碧彤拍手称赞。 碧彤还总是先把答案放出后再进行设问,然后待对方答出后现出一脸崇拜。一次两次还觉得可笑,可是时间久了便不由得想到底是谁更聪明些呢? “早就该抓起来,否则还不知要祸害多少人呢。” “我还顺便去了趟乔家小铺,那乔老三又弓腰瘸腿的伺候客人呢……” “应该找个机会去谢谢他……” “我看姑娘还是先别做这个打算,我觉得他那个人挺怪的,好端端的干嘛装残疾啊,而且还身怀绝技,没准是什么……江洋大盗。”碧彤一脸神秘:“可能是不想干了,才隐姓埋名,姑娘若是去了,没准……” “人家要是想害你当初还会救你吗?”程雪嫣的指无意识的划着栏杆:“不过隐姓埋名倒可能是真的。唉,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难处,他不想暴露自己,我们也不应该让他为难,可总归是欠了这人情……” “喂喂喂,那是谁?怎么往里乱闯?” 外面忽然传来一声喊。 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杏色衣衫的女人正和守在二门那的月月玩老鹰抓小鸡。 “抓住你了!”月月一把揪住那女人,上下打量一番:“哦,原来是你啊,这两天就一直往这跑。夫人不是已经跟你说过了吗?‘不、可、能’!你就别费心思了。我就纳了闷了,你怎么就溜到这来了?是谁放你过来的?给了好处了?看我不禀告夫人剥了他的皮!” “我的小姑奶奶,你就让我见大姑娘一面成不?就一面……”那女人竖起一根手指:“我就问问大姑娘的意思……” 我的意思?程雪嫣瞧了瞧碧彤,碧彤也是一脸莫名其妙。 “夫人不是说了吗?夫人的意思难道还不够?” “夫人是夫人,夫人是程府的人,大姑娘却是……”那女人清清嗓子,斟酌下词句:“反正大姑娘现在虽然住在这,却不算是这的人……” “那还能算哪的?难道还算你们金玉楼的?”月月叉起了腰:“快走快走,别脏了我们程府的地……” 金玉楼? “金玉楼是……”碧彤凑近她的耳朵:“帝京最大的青楼……” 哦,程雪嫣点点头,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青楼的人来找她做什么? “你走不走,你到底走不走?”月月急了。 “这位姐姐……” “你叫谁姐姐呢?瞧你那一脸核桃纹……” “啊,妹妹,好妹妹,”女人急忙改口:“你就让我见大姑娘一面吧,要不我回去也不好交代啊,你就发发慈悲吧……” “我对你发慈悲,谁对我发慈悲?我今儿要是放你进去,明儿就得被赶出府去……” “如果妹妹离了程府,我立刻接妹妹进金玉楼,打个板把妹妹供起来……” “谁去你那臭地方?”月月气急:“你不走是不是?” 她四下看了看,抄起竖在墙角的扫帚就开始使劲往那女人身上扫土。 那女人一边跳一边躲,口里叫着:“妹妹你这是何苦来呢?” 这工夫,家丁听到动静赶了来,二话不说架起那女人就往外走。 那女人两脚凌空使劲蹬着,却还不住声:“大兄弟这是何苦?轻点,轻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程雪嫣一头雾水。 “奴婢这几日也没离开嫣然阁,不知道……”碧彤看见主子盯着自己的目光严肃起来,立刻心领神会:“奴婢这就去打听打听……” 程雪嫣看着她一溜小跑的直奔月月而去,月月刚收起扫帚在那扑打身上头上的尘土,俩人很快凑到一起叽咕起来。 过不了一会,碧彤又一路小跑回来了,上楼就一句:“姑娘你猜我知道什么了?”然后宣布答案:“金玉楼的人是来请姑娘的。” “请我?” “姑娘可能不知道,你现在已经名声在外了。”碧彤得意洋洋:“姑娘教的歌已经在坊间传开了,听说要是听一曲就需二十两银子,若是点了花魁唱,那价就更高了,前个金玉楼竟将那曲《雪中莲》叫价到了五百两……” 青楼……果真是销金蚀玉的好地方!程雪嫣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指尖在微微颤抖…… “可是这样也不行啊,就那么几支曲子,几家青楼争得死去活来……” “有什么好争的,谁唱不是唱?” “这怎么能一样?姑娘想想啊,如果有一百两银子,是一家赚好,还是几家分摊了好?” 原来是这样…… “所以金玉楼来请姑娘,自然是想大赚一笔,当然也不能亏了姑娘,我听月月说,她们要拿十两银子换姑娘一支曲子……” 程雪嫣冷笑,她们拍卖能拍到五百两,却只分她十两,怪不得大赚特赚的都是那些歌星,作词作曲的都要饿死。 “其实还不止这曲子的事呢,金玉楼还想请姑娘帮里面的小姐们梳妆打扮,还要借了姑娘演出时的裙子去做样子,也出了价钱,不过到底是多少她们也没说准,只说要和姑娘当面谈,可是夫人哪能容她见姑娘,早早把人撵了去。这阮嬷嬷也真是有本事,不知买通了谁竟跑到了二门,看吧,明儿咱们府里又要往外清人了……” —————————————————————————————————— 至于府里有没有清人到底清了谁程雪嫣不清楚,反正七日后的黄昏,那阮嬷嬷突然奇迹般的空降到嫣然阁。 她打扮得规规矩矩,若不是眼珠子乱转时不时的飞出一道精光,倒也像是好人家的媳妇。 碧彤皱眉瞪眼,她却依旧神态自若,口若悬河。 “大姑娘是明白人,那我当着明人也不说暗话了。我此番来是请大姑娘教我们金玉楼的小姐们唱曲的……” 程雪嫣悠闲的摇着轻罗小扇,唇角恰到好处的衔着一抹笑,既不亲切也不疏远。 “大姑娘放心,不会让你白忙的,咱们一首曲子……”阮嬷嬷使劲眨眨眼,扎开五指,番了番:“十两银子!” 程雪嫣仍是那个表情,小扇摇得悠闲自在。 阮嬷嬷心里没底:“大姑娘应是不应倒是给句话啊,若是嫌价低了,咱还可以商量……” 程雪嫣表情依旧,却示意碧彤给阮嬷嬷上茶。 碧彤心不甘情不愿的将那茶放在梨木小几上,阮嬷嬷连连道谢,立刻呷了一口:“这程府的茶就是清香,可也别说着茶,就是水,都比别处的甜上三分!” 碧彤白了她一眼。 “大姑娘,你说我到这也不是专为喝茶来的不是?”阮嬷嬷放下茶盅:“姑娘也知道,我这一趟不容易,一会就要走了,你怎么也得让我带个话回去啊?” 程雪嫣方拿起茶盏啜了一口,慢悠悠的开口道:“阮嬷嬷,你也知道我这是什么地方,你来得不容易,若是被别人知道我竟然让你坐在这……” “该死!该死!给姑娘带来了麻烦。”阮嬷嬷抽了自己两个甜蜜蜜的小嘴巴:“可是姑娘,我这也是逼不得已啊,这明着好像是我们金玉楼来请姑娘,可是实际上是整个帝京都在仰慕着姑娘的才华……” 原来她是来转达人民群众的呼声的。 “我也知道,姑娘是大家闺秀,怎么能和我们这种人……唉,可是姑娘是明白人,明白人总不能跟钱过不去,是不是?我也知道,姑娘这锦衣玉食的怎么会把这点钱放在眼里,可是谁会怕钱多了咬手?我虽是个粗人,可这些年也算见过些世面,越是位高权重的人家就越把钱看得紧,我听说姑娘每个月的月例才二十两?当然,这也不少了,可是像姑娘这样的人家,人情往来是最为频繁的,尤其是逢年过节……姑娘难道不想手头更宽裕些?到时谁敢不高看姑娘一眼?姑娘,我是个粗人,说的都是实话,姑娘也别介意……” “嬷嬷说的怕不都是实话……”程雪嫣的表情保持得很好:“我虽然足不出户,却也听说金玉楼曾将一曲《雪中莲》叫出了五百两的高价,不知可有此事?” 阮嬷嬷柿饼样的脸顿时涨红:“姑娘这是打哪听说的呢?” “虽说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可是这等‘好事’……能挡得住吗?” ********* PS:放假啦\\(^o^)\/祝大家国庆愉快,天天开心O(∩_∩)O~ 073逼良为娼 “姑娘你看……唉,这不更说明姑娘的曲儿让人喜欢吗?再说,这都是人家眼红瞎编的,其实没有那么多……” “那是多少?” 阮嬷嬷团着帕子,嘴角抽动,却抖不出一个字来。过了半天,才咧嘴一笑:“姑娘若是嫌开的价少,咱们再商量……” “有什么好商量的,我也没说要去……” “哎呀姑娘,”阮嬷嬷急得跳起来:“感情姑娘说了这半天是在跟我闹着玩呢,我这……我这一趟是白跑了?我容易吗?叫人撵过来撵过去……” 她像个母鸡似的在椅子前打转,逗得程雪嫣和碧彤都忍不住笑。 “我知道姑娘顾忌什么,”阮嬷嬷正色道:“姑娘是大家闺秀,又是关雎馆的先生,若是和我们金玉楼的人有来往怕传出去不好听。姑娘你放心,我别的保证不了,姑娘的名声可是第一。姑娘只需定下日子,咱们派车在路口等着。我们在金玉楼专门为姑娘准备了房子,那可是绝对保密的地儿。姑娘若还是不放心,我让他们再在外面找一间。姑娘也不用待太久,顶多一个时辰,让她们听两遍自己回去练去,保证不让姑娘费心……” 碧彤一听,这怎么越说越像真的了,姑娘该不会真要答应吧? “至于学费……姑娘也放心,绝亏不了您的!” 程雪嫣故意装作看不见碧彤不停丢过来的眼色。 “阮嬷嬷就这么想让我去?” “哎呦姑娘,你去就等于救了我们金玉楼几十口子人,功德无量啊!” “救了你们,岂不是陷别人于不易?” 阮嬷嬷如何听不出这弦外之音:“姑娘还是别理那些个人,小心砸了姑娘的招牌,呃不,是坏了姑娘的名声,论资历论财力他们怎么和我们金玉楼比?一句话,姑娘只要没事往我们那走一走,这就风调雨顺了……” “那……” “姑娘,”碧彤急忙开口:“明儿还要去关雎馆教习,这会该歇了。” “那我就告辞了,”阮嬷嬷在那声色犬马之地混了多年,自然知道此事已成了八分:“姑娘先歇着,稍后我托人给姑娘带话。” 碧彤不待楼梯上脚步声消失就急急的嚷了句:“姑娘该不是真的应了她吧?” 耳听得那脚步声猛的一顿。 程雪嫣没有做声,移步阳台。 过了半天方见那阮嬷嬷鬼鬼祟祟的去了。 “碧彤,如果我在你每月一两月例的基础上再加三两你看如何?” 碧彤瞪大眼睛。 “五两?八两……十两……” 程雪嫣的笑容像银子一般诱人。 “不,”碧彤拼命抵制诱惑:“姑娘,不是银子的事,若是夫人知道了……” “夫人知道了会怎样?” 对于她来讲,在哪教唱歌曲都一样,只要有银子赚,可是对于自幼便对所谓的道德规矩耳濡目染的碧彤来讲,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会打我……打死我,撵出去……”碧彤想想就哆嗦。 “如果你主动出府呢?”程雪嫣不紧不慢的拿盅盖拨弄茶叶。 “主动出府?”碧彤目瞪口呆:“怎么可能?” “如果有了钱,向夫人讨了那卖身契,你就是自由身了。” “自由?”碧彤苦笑:“姑娘真会说笑话,出了程府,不过是去另一家做丫头,况且若是被撵出来的,还有谁会要我?” “为什么会去别家?为什么不和我在一起?” “姑娘说的,奴婢不明白……” “你有了钱,赎了身。我再买个房子,咱们在一起……” 怎么有点像……幸好碧彤心地纯洁。 “姑娘,你在说什么啊?” “我是说,与其看着别人的脸色过活,不如自立门户!” “啊!”碧彤被雷击中。 姑娘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自立门户那是男人的事,难道……难道姑娘要跟黎先生学…… “姑娘万不可有这种想法,就算你想出去,老爷夫人也不会同意的。” “碧彤,难道你还看不清形势吗?夫人能容得了我一时,能容得了我一世吗?” “姑娘在说什么丧气话?姑娘是要嫁人的,凌公子……”她见姑娘眼中闪过一丝悲凉,忙将话咽了下去。 “碧彤,我告诉你,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与其寄希望于别人,不如自己努力。”程雪嫣的神色逐渐凝重:“你慢慢会懂的。我只想先置一处房产,有备无患。你这几日若是有空出府,就去留意一下哪里有房子出手,地段好不好,价格怎么样……” “姑娘还真要……” “我已经决定了……” “可是那种地方……” “碧彤,一个月给你十两,两个月就是二十两,一年就是……” “姑娘,不是银子的问题……” 可是已经有无数的银元宝在眼前飞啊飞…… “碧彤,金玉楼虽然是青楼,可是莲花出淤泥而不染,只要我们洁身自好……” “‘我们’?” “难道你放心我一个人去?难道你不怕老爷夫人知道追究你的责任?” “这……” 左也是死,右也是死,不过好像有一边可以赚到银子……碧彤的脑子飞快盘算,权衡轻重。 “可是姑娘要是把银子都给了我,你……” “你以为一首曲子真的只值这区区十两银子吗?”程雪嫣冷笑。 她已经提醒了阮嬷嬷,想必阮嬷嬷也非常清楚,眼下可不只是她金玉楼在打这个如意算盘…… —————————————————————————————————— 连拖带拽的把碧彤塞进巷口等候的马车,程雪嫣不得不再次安慰哭丧着脸的她:“你放心,金玉楼安排谨慎。再说了,如果她露了咱们的行踪,谁的损失最大?先别说赚不到大笔的银子,老爷夫人能饶了她?” 其实她心里也有些忐忑,说这话时很有逼良为娼的感觉。也真是怪了,她是凭自己的本事赚钱,也没有干什么不道德的事,怎么就这么心虚呢? 一路上,她紧张的顺着窗帘的缝隙往外看,生怕见到什么熟人,可是在这个时空里,她哪有什么熟人呢? 远远的就有一阵香风穿帘而入,她知道,金玉楼就要到了。 撩起一角帘子,只见电视上经常见到的一幕活生生的展现在眼前。 “公子,不进来玩玩?” “齐大官人,人家想死你了……” “蒋员外,这回带了什么来看奴家?” “邱掌柜,今天要是不多喝两杯人家可不饶你哦……” 有人从车前穿过,车夫一紧缰绳,那马便不老实起来,惹得人向这边看。 她急忙放下帘子。 好在车很快拐进一旁的巷子。 不能不说金玉楼想得很周到,马车外表很普通,里面布置却很舒适,而她临时教习的地方是在金玉楼的后厢房里。虽是厢房,但收拾得异常整洁清雅,看不出一丝风尘气,而且一进门就有一阵凉风裹着淡香扑来,驱散了路上的闷热。 “大姑娘,哦不,然儿姑娘看着可喜欢?”阮嬷嬷满脸堆笑。 程雪嫣此番出门是绝对保密的,她是大家闺秀,本就少有人见到,即便是见到了怕也不知是哪个,而为了以防万一她又化名然儿,也算是对前世的一点回忆吧。 “小姐们一会就到,姑娘先坐着,我让含烟给姑娘泡茶。” 一会工夫,一个十岁模样眉清目秀的小丫头捧着乌漆小茶盘进来了,将一描金珐琅小盅放到紫檀案几上,又将另一盏青瓷茶碗端到碧彤跟前。 不知是金玉楼着实富有,还是只为了她的到来特意准备,这屋里的摆置用具都极显名贵,而这个伺候的小丫头也是举止得体。对此,阮嬷嬷脸上的得意是显而易见的。 不一会,院里传来一阵细碎脚步夹着轻声笑语,程雪嫣条件反射的觉得自己闻到了一股香气。 果真,一团五颜六色的纱堆在了门口,若不细看,还真分不出哪个是哪个。 “还不进来,然儿姑娘都来好久了……”阮嬷嬷嗔道。 “什么然儿姑娘,不就是程尚书的大千金关雎馆的程先生吗?阮嬷嬷,你要是不想让我们往外说就直接讲嘛,干嘛绕这么大的弯子?” 一个穿柳绿绫裙的女子满不在乎的撇了撇嘴走进门,毫不客气的坐在了椅子上,令碧彤就地翻了她个白眼。 这是个在哪都想要吸引别人目光的主,程雪嫣心想,不禁看了她两眼。 她的唇形很好看,像一个菱角,又涂了红艳艳的胭脂,让人忍不住想要一亲芳泽。 程雪嫣看着她的唇,又看着她摆弄帕子的样子,忽然觉得这个人似是在哪见过。 她如此的直言不讳令阮嬷嬷和程雪嫣都很难堪。 “胡说什么?然儿姑娘是我好容易请来的,你可得收起你在客人面前那一套,别给我放肆!” “是是是,翠丝这厢给程……不,给然儿姑娘赔礼了……” 她屁股只是在椅子上挪了挪,双手懒洋洋的做了个礼。 翠丝?翠丝…… ……“薛公子……” 一团香软软的靠了过来……她红唇如菱,轻沾酒盅,一点晶亮的琼浆挂在唇边。她似是知道如此很是诱惑,又伸出舌尖将其添去。 “不会喝酒怎么行呢?如果是男人,就必须学会喝酒……” 说着,手从她肩上滑落,似是不经意的落在胸前:“既然薛公子不给面子,翠丝也不为难了……” 翠丝……原来是她! ********* PS:祝筒子们节日快乐\\(^o^)\/今天庆祝国庆,回来晚了,更新迟了,抱歉 074晴天霹雳 程雪嫣飞快的瞥了眼碧彤,正见碧彤面色复杂的看着自己,原来她也认出来了…… 这工夫,翠丝也懒洋洋的瞟了她一眼,长长的睫毛猛的抖了抖:“你是……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翠丝,不得无礼!”阮嬷嬷瞪了她一眼:“然儿姑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哪能见过?” 一把打下翠丝指指点点的手,将她推到一边,又摆出一脸笑:“然儿姑娘,给你介绍三个弟子。这位是夜蓉……” 茜红衫子的团脸女子含笑施了一礼:“烦劳然儿姑娘见教了。” 不得不说,虽然是青楼女子,可是这礼做得还是中规中矩。 “这位是乐枫……” 玫红抹胸,罩浅桃色纱衫的女子走来微施一礼。她唇角微翘,似笑非笑,看着程雪嫣的目光大胆却冷漠,只施一礼,却无话,垂手默立一旁。 阮嬷嬷似是觉得她的态度不好,摇摇头,却看向翠丝:“过来!” 翠丝一直在打量程雪嫣,眼中满是怀疑之色。 “然儿姑娘见笑了,这是翠丝,平日里就疯言疯语的,姑娘万莫和她计较。” “怎会?”程雪嫣笑笑。 这两个字落到翠丝耳中,她立刻眼睛一亮,指着程雪嫣:“你不就是……你不就是……” “翠丝!”阮嬷嬷眼含警告。 翠丝却抿着嘴,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样。 “那我就把她们三个交给姑娘了。翠丝和夜蓉是咱们这的头牌,乐枫……她是负责弹琴的,是否指教她一二,随姑娘心意……” 阮嬷嬷前脚刚迈出门,翠丝就蹦了一句:“如今可是会喝酒了?” 她的目光说不上是调皮还是狡黠,弄得程雪嫣一脑门黑线,只觉得若是有人能将程家大千金在这里赚外快的消息传出去,那人定是翠丝无疑。 教她们唱歌可没有那么多顾忌,倒是越大胆越好。 她选了一首《采槟榔》,“高高的树上结槟榔,谁先爬上谁先尝”一句刚飞出口,就见夜蓉睁大鹿一样的眼睛:“然儿姑娘,你这声音太好听了,你若是在咱们金玉楼唱,一晚上就能赚座金山……” “夜蓉你也太夸张了吧?”翠丝的表情不无嫉妒:“不过你是没听过她粗着嗓子说话,那更好听……” 夜蓉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一门心思兴奋:“以前我只是听说姑娘曲儿唱得好,可是今天真的听了,你唱的比他们说的还好……” 这夜蓉是个直心眼,说话也不会措辞,程雪嫣倒很喜欢她这性子。 “‘他们’?‘他们’是谁?” “姑娘当我们是怎么知道姑娘的?关雎馆的女孩子都是帝京有头有脸的人家的女儿,而我们这是帝京最有名的金玉楼,那些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自然要来最有名的金玉楼喽……” 程雪嫣明白了,感情是那些个女孩子给她做的宣传啊,原来她们那有头有脸的爹爹叔叔舅舅哥哥竟是金玉楼的常客…… “姑娘那首《雪中莲》真是唱尽了咱们女人的心思,姑娘不知道,我真是苦啊……”夜蓉说着就拿帕子擦眼角。 “行了行了,不知道上这来干什么吗?”翠丝没好气的推了她一把:“那一百两银子是用来聊天的?” 夜蓉方缓过神来:“你瞧我……唉,姑娘快唱吧,刚刚那曲儿叫什么?” 程雪嫣唱的时候,乐枫一直凝神看着她,那结了冰层的目光似是在某一瞬间裂了个小口。 不能不说,这三个女子绝对聪明。 乐枫只听了一遍,就能在琴弦上拨弄出完整的调子,几番下来,琴音流畅,曲韵和谐。 而夜蓉和翠丝跟着琴音哼了几遍,程雪嫣又纠正了几个声调,很快便朗朗上口了。 夜蓉音域宽广,唱起来很是豪迈,竟将这首《采槟榔》演绎得别有风味。而翠丝声线细柔,再加上自己又配了舞蹈,神情投入,很是动人。乐枫则根据原有音乐并加以发挥,将乐曲弹奏得更为动听。 程雪嫣看着她们三个配合得如此协调,突然想就此把这三人弄作一个组合,SHE的模式就很合适,而她想到的第一个合作曲目竟是SuperStar…… 时辰到,夜蓉很是依依不舍,一个劲问她什么时候再来。 翠丝则瞅着她笑,说不上是好意恶意,不过程雪嫣能明显感觉到她不喜欢自己。 乐枫只拨弄着琴弦,看也没看这边一眼。 在金玉楼教曲儿是“计件收费”。程雪嫣刚上车,就拿了一封十两的雪花纹银给了碧彤。 碧彤推让了半天,喜滋滋的收了。 这银子的手感真好啊…… 她初次尝到了冒险投资的甜头,只觉又刺激又兴奋……银子又沉甸甸的,于是一反来时的愁眉苦脸,眉开眼笑的打开了话匣子。 先把那三个女子品头论足一番,然后将重点移至翠丝。 “我看她就是嫉妒姑娘,瞧她长得那样子,妖里妖气,上次在望江亭就为难姑娘,这回才一见就拆穿了姑娘的身份,我看她就没安好心,姑娘要小心着点……” 程雪嫣何尝看不出这翠丝是难缠的主,只希望这事不要传到府里就好。 “……关雎馆的女孩子都是帝京有头有脸的人家的女儿,而我们是帝京最有名的金玉楼,那些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自然要来最有名的金玉楼喽……” 有头有脸……程准怀算不算?程仓翼算不算? 忽然就心烦意乱起来,撩起帘子的一角往外看。 马车缓缓行驶,街道……店铺……酒楼……行人……像一幅古韵飘香的画,自然而安然的流动着。 她突然发现,不知从何时开始,这周围的一切竟已变的这般入眼,好像她原本就应该是这个空间的人,而前世对她来说不过是一场奇怪的梦。 马车驶向一家绸缎庄,两个老妇人从里面走出来,其中一个大红褂翠蓝裙,平髻上满是金钿,耳边还插着朵红花,手腕上一金一银两个拇指粗的镯子骨碌骨碌的乱逛。 程雪嫣还是头回看到打扮得如此妖冶的老太太,不由对她多瞅了两眼,又顺便瞧了瞧那个与她说话的人,只觉此人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就在这时,绸缎庄里又走出一个人,纵然是有些无精打采,可是那修长的身材,飘逸的风姿,那即便是隔了一世也仍旧不变的熟稔生生的扎到眼底…… 碧彤见她搁在膝上的手突然抓紧了裙子,不由也顺着忘了过去…… “凌……” 碧彤刚一开口,嘴便被姑娘死死捂住。 程雪嫣的眼睛只定在凌肃身上,看着他的目光无神的划过自己乘坐的马车,似是顿了顿,又无神的飘开去。 而此刻,两句话却搭着热风钻进了车帘,只烤得人喉咙发痛。 “……我家肃儿的事就全交给王妈妈了。”凌氏说着还叹了口气。 “我这边你就放心,关键是公子的意思。我说凌公子啊,刚刚史家那姑娘你可还满意?” 相亲……他去相亲了……怪不得这一个多月以来毫无音讯。 相亲,他去相亲了…… 碧彤只觉姑娘的脸白得吓人,白得透明,好像变成了这夏日里的蒸汽,只要轻轻一吹就会消失不见。 姑娘捂住自己的嘴的手却是冰凉,凉得像是三九天的井水。 “姑娘,姑娘……” 她呜呜着,可是姑娘像是入定一般,眼睛只是盯着窗外,她使劲去掰覆在嘴上的冰手,却无论如何掰不开。 突然,姑娘推开车门,就要跳下去。 “停车……” 她终于喊出声来,并眼疾手快的拉住姑娘,却又是那么无力,眼见得姑娘飞快下了车。 绸缎庄旁已不见那三个人的身影,姑娘却仍旧快步赶去。 她不是没有听到凌氏和王媒婆的对话,心下一惊……姑娘因受了刺激而失忆,而刚刚她所见的怕是更大的刺激吧?被顾家休了,顶多是面子过不去,可是凌肃……可能也只有她才知道这人对姑娘有多重要,可是他却去相亲了,这么久无只言片语,原来是去相亲…… 别说姑娘,连她都大受刺激。你若是准备另娶他人为何还要来招惹姑娘,让她对你有所希冀?而你既然点燃了这希望为什么又要毁了它?而你既然已经决定相亲了,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姑娘?你是怕她伤心还是想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抑或是先斩后奏? 而此刻却也来不及去责骂这负心汉,姑娘此番遭了这样大的打击,若是出了事可怎么好?若是被老爷夫人知道了可怎么好?自己要怎样交代? 眼下脑子一团糟根本就编不出个合适的理由,私传书信……寺庙邀约……端午相会……青楼教曲……一切的一切就要大白于天下,哪一个少得了她碧彤?她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完了,完了…… “姑娘……” 她一把抓住姑娘,但见姑娘仍旧眼睛发直,也不知在看什么。 “姑娘,我们回去好不好?” 已经有三两个人觉察出了异样正在向这边靠近。 “姑娘,凡事都可从长计议,万不可一时冲动啊……” ********** PS:因为长假后作息时间就要变动了,花开自明日起改为17:30更新,期待支持O(∩_∩)O~ 075过府提亲 姑娘仍好像没有听到她的话,只直勾勾盯着个莫须有的东西,执意向前。 她壮了壮胆子,狠狠拧了姑娘胳膊一把。 姑娘一哆嗦,猛的站住脚步,掉转头来看她,眼中的迷雾渐渐散去,现出清亮。 “姑娘,你可好起来了。” 碧彤几乎要哭出来,扶着她就往马车走。 “我刚刚好像看到凌肃了……”她的声音像在呓语。 碧彤哪敢搭茬,只想尽快安全回府,心里却发狠,得空定要去找姓凌的那白眼狼问个清楚。 “不对,我是看到他了。”程雪嫣站住脚步:“他去相亲了……” 碧彤大惊:“姑娘,有什么话咱们回去再说,你看这么多人都看着……” “看就看吧,也不会死人……”她环视了周围一圈,幽幽道。 死…… 这个死字猛扎了碧彤一下,姑娘该不会…… “姑娘,咱们先回去,出来这么长时间,老爷夫人要是问起就不好了。”又附在程雪嫣耳边,轻声道:“咱们先回去,奴婢自有主意……” 她哪有什么主意,左右不过是将姑娘骗上车。 一路上,姑娘虚弱的靠在位子上,像个纸人。 于西角门进得府来,她正庆幸也算顺利,就见夫人身边的怜怜引着个小厮拿铜洗盛着一大块冰往嫣然阁去了。 该死,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来? 她正欲扶着姑娘找地方躲躲,却见怜怜趾高气扬的出来了,一下子便瞧见了她们,于是昂首阔步的走了过来,对着程雪嫣施了一礼,然后便冲碧彤歪了歪唇角:“我说碧彤,大姑娘现在是忙人,不在嫣然阁待着也就算了,怎么你碧彤也不见人影呢?” “看你说的,大姑娘这边就我一个,她上哪我能不跟着吗?” 碧彤最近因了主子略略得势声气也跟着硬实起来。 “我听说前段时间大姑娘要了小玉过去,结果没成,小玉倒被赶出了府。唉,有人想一家独大啊……”怜怜刻薄的表情和她那单薄的长相很不相称。 “你说什么呢?小玉不是因为茗儿和茜红的事被赶出去的吗?”碧彤小心翼翼的看了眼程雪嫣,却见她只是呆呆的,于是不禁又庆幸起她的呆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自己心里清楚……” “怜怜,你今天来这就是要说这些没边没影的事吗?” 怜怜忽的想起此番来的目的:“夫人要我来嫣然阁送冰。本来是要你去领的,可是到处都不见人影,也不知你哪疯去了,还得我来跑一趟。你也就是跟了大姑娘这性子好的,换了别人……咦,大姑娘怎么了?” 怜怜发现说了半天程雪嫣一点反应都没有,眼睛直直的,好像木头人。 “大姑娘,大姑娘……”怜怜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却是视若无睹,她害怕起来:“碧彤,你把大姑娘怎么了?” 碧彤急了:“什么叫我把她怎么了?大姑娘是……是中暑了!” 这就叫急中生智。 “中暑?那你还让大姑娘在这太阳地里晒着?”怜怜嚷起来,驾过程雪嫣就往嫣然阁走:“看我回了夫人怎么收拾你,关雎馆的教习不能停,况且夫人那边还有事等着大姑娘呢……” “夫人有什么事?”碧彤心里打鼓。 怜怜也没说,帮着碧彤将程雪嫣扶到床上安置下来,拿了冷巾子敷在头上,又让碧彤寻了藿香丸服侍她吃了。 程雪嫣如同牵线木偶,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大姑娘这状况似乎不大对……我得回禀夫人,估计要请大夫过来……”怜怜突然捂唇一笑:“想那宋冠那边刚求人上府提亲这边就要进府,怕是求之不得呢……” “提亲?提什么亲?” 碧彤见主子在听到这个词的时候睫毛颤了颤。 “还不是宋冠,自上次见了你主子就‘食不知味,夜不能寐’,今儿就央了媒人过来提亲,还写来了亲笔书信……” “这……” 碧彤犹疑的看了看程雪嫣,发现主子又恢复了呆滞。 “夫人也难办啊。其实这段时间提亲的真不少,有霍员外的儿子,段知府的侄子,常翰林的外甥,窦学士,还有……我也记不清了。夫人因了前次的事也有了顾忌,说不敢再为大姑娘做主了,只等着姑娘自己挑一个。行了,我得赶紧去回夫人的话了。”怜怜拿帕子扇着风,又环顾下屋子:“也真是怪了,整个程府就这嫣然阁凉快,大姑娘怎么就偏偏中了暑?” 待怜怜走后,碧彤急忙跑到床边。 “姑娘,姑娘,刚刚她说的你可都听见了?” 程雪嫣一把抓下头上的巾子,从床上直坐起来:“你去帮我问问凌肃的意思……” “问凌公子?他能有什么意思?” 碧彤表面装糊涂,心里却说,该不是要和凌公子私奔吧?姑娘这是清醒着还是在说梦话? 程雪嫣又不答,跳下床就往门口走。 碧彤急忙拖住,岂料姑娘力气大得很,竟差点将她甩开。她情不得已,跪在地上抱住姑娘的腿哭道:“姑娘纵然不为奴婢想,也要为自己着想,姑娘这一去了,让凌公子怎么看姑娘?” 程雪嫣自在绸缎庄见到凌肃后,一直昏昏沉沉的,只一心寻思凌肃为什么会相亲?竟网到这死胡同里出不来,而碧彤这一句却忽然引她冲出这困境,忆起了这前后之事,只觉万般苦楚涌上心头,激得心猛跳两下,口中泛起甜腥,不觉咳了一声…… “啊,血……” 碧彤惊叫。 ———————————————————————————————————— 程雪嫣万万没有想到以往在电视里看到的情节竟活生生的出现了。 咳血……那是高贵的人才会有的事,怎么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不过但凡演到人物吐血了,也就离死差不远了。 她有点想笑,进而又有些迫不及待了,若是死了,是不是就可以回到前世,她好想知道凌肃现在是什么样子,若是那真正的程雪嫣没有穿到自己身上,那么自己是不是就死了?凌肃会伤心吗?不过他终于自由了,没准已经跟段怡双宿双飞过快乐日子去了。 这个负心汉! 想到此,恨不能立刻就死了好回去找他算账。 可若真是现在死了,却又很不甘心,她还不知道凌肃为什么要相亲,是变心还是自始至终就在和她游戏?或许就在他与自己鸿雁传书的这段时间,也在积极的为自己寻找合适的妻子,而她不过是个替补,抑或只是个调味品。 如此一想,甚是愤怒,恨不能立刻抓来那凌小白脸质问。 这般思来想去后,竟不知哪个凌肃更让她抓狂更让她舍不下。 凌肃啊凌肃,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你都是注定要负我的吗? 宋冠一边把着脉,一边隔着水蓝色的帘幔往里面偷看。 是自己太紧张了吗?宋冠拿袖子擦擦鼻尖上的油汗,方才想起刚刚一个自称叫怜怜的小丫头上门请他给程家大小姐看病时的第一句就是“怜怜给宋大夫道喜了”! 他何喜之有?不过程府里有点脸面的丫鬟他也见过几个,如此自然联想到提亲那事……难道她答应了?顿时喜出望外。可是那小丫头下一句却是“我们夫人请宋大夫过府看病,大姑娘中暑了”。 不是喜……他有些失望,不过听说她病了,心又提了起来。上次她一“病”便忘了前事,而此番再一病会不会全部记起?她被顾府休回门,心里定是不甘的,况且一日夫妻百日恩,万一…… 他忙不迭的要去看个究竟,竟连药箱都忘了拿,临出门又返身回去换了件簇新的丝葛衣裳……碧蓝的颜色,这能让他看上去年轻一点。 可是眼下这衣袖上粘了油汗……自打妻子去世后,他又恢复了用袖子擦鼻子的习惯。 他急忙将这袖子藏到身后,另只手在她腕上抖了抖。 怪啊,她的脉象一会若有若无,一会又勇猛有力,一会又杂乱无章。 他努力想看清她的脸色,可是那帘幔飘啊飘的,她就好像身处云雾之中。 “不知姑娘可否露玉颜一看……” “有什么可否不可否的?眼看着都是一家人了……” 怜怜快嘴插了一句,却被杜觅珍瞪了一眼。 帘幔缓缓拉开,宋冠只觉一阵香风扑面而来,待迷蒙沉醉的看过去时,却正对上一双怒视的眼,结果吓了一跳。 宋冠?她见过。程雪嫣盯着他,上次他长得就很抱歉,这次还是,而且多时不见,他那山羊胡子愈发憔悴得像玉米须,导致他现在看起来更像穗玉米。不过他好歹替她解过围,她正尽力说服自己将他看得顺眼点。 就是他找人提亲来了? 她目光冷冷,这被休之后果真身价大跌,竟连这种人也开始跃跃欲试了,也难怪凌肃会变心,是啊,她配不上他……既是如此,索性就嫁了这宋冠好了! 宋冠只觉脉象再次紊乱,她的脸色也变幻莫测,一时难以判断这究竟是什么毛病。 “宋大夫,这到底是什么病?”杜觅珍也忍不住开口了。 076孤心夜奔 “这……”宋冠的鼻尖再次冒出油汗:“只吐过一次血吗?” 杜觅珍看向碧彤,碧彤忙说道:“只吐过一次。” 然后拿了帕子给他看。 一滩猩红触目惊心,连杜觅珍都不忍多看。 宋冠胡子抖了抖:“应是气急攻心所致,但不知雪嫣姑娘可是遇到什么事吗?” 碧彤哪敢说实话,只道是在外面多走了一会,姑娘说头晕,她只以为是中暑了,却不想回来后就咳了血。 宋冠拈着胡子听得仔细,却觉这病来的蹊跷,再看碧彤神色躲闪,心中亦是明白了七八分。 只将帕子攥在手中,开了几味药,嘱咐要好生歇着,再不可劳累。 杜觅珍见无事,也不愿再坐,临走时训了碧彤几句服侍不周,然后让程雪嫣好生养着,“好日子在后头呢”。 待人都走了,宋冠方示意碧彤出门一叙。 “姑娘真的是中暑所致?”宋冠取出那帕子。 “宋大夫以为是什么?”碧彤见他刨根问底很是心烦。 “姑娘最近就没和什么人私下来往?” 碧彤心一惊,难道他看到了? 宋冠拉着她又走得远了点:“姑娘的心病你我都知,若是她再忆不起前世也别再逼她,那毕竟是段不愉快的回忆,忘了最好。夫人也说了,‘好日子在后头呢’。” 说到这,脸上不觉露出笑意,捋起他那几根将断未断的玉米须,终于捏断了一根,顿时心痛不已。 碧彤听了这番话,先是一怔,后终明白他不过是误会姑娘心里还惦着顾浩轩,不觉好笑,这还没等娶到姑娘呢,就先吃起醋来,再说,提亲的人那么多,哪就一定轮到你宋冠? 进得屋里,本想将宋冠的可笑说与姑娘,可是姑娘那样子…… 煎了药,服侍姑娘用了,姑娘很快就睡熟了。 碧彤也累了,谁能承想一天内发生了这许多事? 她宽了衣躺在外屋床上,也很快就睡着了。 迷蒙中好像看到姑娘走过来俯身看了她一会,然后又去了门口,撩开帘子…… 她忽地醒来,却见那帘子果真动了动。 冲进姑娘卧房……床上无人! 她一下子懵了,急忙跑下楼梯……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院门之后,院里的玉兰树后缓缓转出个人来。 是程雪嫣。 她估计这工夫碧彤已经跑远,方走出院子,急速向西角门奔去…… ———————————————————————————————— “当当当……” 柳容巷的一扇简陋木门被擂得惊天动地,引得附近的狗狂吠不休。 门打开之际,凌肃顿时惊得一怔。 “碧彤,怎么是你?” 碧彤头发凌乱,满脸惊惶,气喘吁吁。 “凌公子,我家姑娘有没有来过?” “你家姑娘……雪嫣?”这个名字凌肃竟是唤得如此熟稔:“她怎么了?” 碧彤三言两语的说完了如何在绸缎庄看见他并听说他相亲一事,也不忘提了提正有许多王孙贵族向姑娘提亲。 “她要嫁人了,”凌肃顿时无力的靠在门上:“她又要嫁人了……” “什么嫁不嫁的?姑娘现在不见了!”碧彤一见他那无力的样子就有气。 “不见了?她去了哪里?”凌肃方醒过神来。 碧彤此时恨不能给他一棍子,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姑娘怎么就看上他了? “夫人要姑娘赶紧嫁人,姑娘不依,”她开始胡编乱造,自然是要让凌肃感受姑娘一片真心:“我想她一定是来找你了……” “没有啊……”凌肃一脸茫然。 “肃儿,谁在外面?”屋里传来凌氏的声音。 “是……方公子,来找我借书……”凌肃结结巴巴。 “借书?早不借晚不借偏偏要深更半夜来借。赶紧打发了他,让他白天再来……” “知道了。娘,你先睡吧,我一会就回来。”凌肃急忙迈出门顺便把院门带上,压低声音:“她能在哪啊?你还不快去找她?” 碧彤差点被他气死:“我去找,我上哪去找?我只当她会来你这,谁曾想……你倒镇定,亏得我家姑娘还为你气得吐血……” “吐血,她吐血了……”凌肃再一次无力。 碧彤拉过他狠狠往前面一推:“是啊,她吐血了,就快要死了,你还不跟我去找她?” 凌肃心思迷乱,心里只念着“她要死了,她要死了”,踉跄的向前赶去。 有的事,明明是想到一起了,却因为时间方面的差错,结果错过了。 程雪嫣的确是往凌家来了,只不过她以为自己骗得碧彤往那深宅大院里寻她了,却没想到碧彤先她一步到了凌家,还“拐”走了凌肃,等她跌跌撞撞的赶到之时,正听得里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未及犹豫,就见门“吱呀”一声开了。 “肃儿……”凌氏见儿子迟迟未归,心下疑惑,待推开门时只见一人:“你是……是你?!” “凌夫人……” 程雪嫣没有想到门就这样开了,更没有想到出现在门口的是凌氏。 “老身出身贫寒可担不得‘夫人’二字!”凌氏冷声道:“肃儿呢?” “凌公子他……” “我问你把肃儿藏哪去了?” “我没有,我是来……” “刚刚就是你吧,在外面缠着肃儿说话?” “有人来找过他?” 有那么一瞬,她想到了碧彤。 “你少在这装模作样!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以前你嫌我们家穷,嫌肃儿没有功名,嫁进了太尉府。我们虽是寒门小户,可也有自知之明,从没怨天尤人。现如今,肃儿虽说仍无功名在身,但却是远近闻名的应天书院的先生,可你程大姑娘呢?被人家给休了。既是被休了,就应该安守妇道,若是守不住,就趁早找个人家嫁了,可你偏偏又缠上了肃儿。你说,你要害他多少次?难道非要他死不成?” “我没有,我……” “我知道程府门槛高,就是养个猫啊狗的都比别家的人金贵,可是再金贵我们凌家也不稀罕!我们凌家只想个要能安安分分过日子的媳妇,那些喜欢兴风作浪深更半夜在外面勾三搭四的我们高攀不起。这婚事讲究门当户对,大姑娘和顾公子才是天生一对,何必缠着我家肃儿不放?实不相瞒,我们肃儿已经和史家大姑娘订了亲,下个月就要下聘,待大婚之日,若是大姑娘不嫌弃,不妨过来喝一杯喜酒……” 程雪嫣被这一消息击得险些站立不稳,待耳中轰鸣散去,只听得凌氏正在“规劝”她。 “……大姑娘,得饶人处且饶人,肃儿虽然年纪不小了,却比不得你见多识广心思缜密,你就放过她,权当为自个儿积福了。这么晚了,你一个妇道人家在外面总归不方便,就算你不介意,可万一有个好歹的非赖上我们凌家,我们可是担当不起。我奉劝姑娘一句,赶紧把肃儿交出来,这样咱们大家都好过,否则我可不管你是程府千金还是顾家的三奶奶,咱们就去衙门说道说道。肃儿被你迷了心,我可没有……” 凌肃跟着碧彤寻出老远,急出一身热汗,脑袋倒突然开了窍。既然碧彤说程雪嫣往自家来了,应该是差不多的,只不过她身子弱,平日又总不出门,绕了远也说不准。 想到这,急忙折转往回赶。 碧彤喊不住,只得跟回来。 进了巷,只见自家门口站着两个人,母亲的数落不偏不倚的落入耳中。 他心里又是激动又是担心。 “雪嫣,是你吗?”他唤了一声,急急跑去。 即便还有那么远,他也将那脸上的苍白看得清清楚楚,那一刹,似乎所有的绝望与悲情交织成了满脸的惊心动魄,足够令他即便是许多年后想起这一幕,心仍是不免狠狠一颤。 她只看了他一眼,就风似的跑开了。 “姑娘……” “雪嫣……” 他就要追上去,却被母亲拉住:“肃儿!” “娘,你放开我!”他挣扎。 “肃儿,你连娘的话都不听了吗?她在骗你……” “不,她没有,她是被逼的……” “她已经承认了……” “不可能!” “肃儿,娘的话你都不听了?难道娘对你二十几年的养育还抵不上你和她的几日相处?” “娘,你不懂……” “娘是过来人,什么不懂?你相信娘,她不是好女人,让她去吧……” “不行,这么晚了,她会有危险的……” “那是她自找的……” “放开我……” 凌肃终于挣脱。 “肃儿,你是要她还是要娘?”凌氏苍老的声音分外凄厉。 凌肃停住脚,却听身后的门咣当一响。 巷子里突然分外安静,安静得可怕。 凌肃踟蹰了一会,向着程雪嫣消失的方向迈了几步,却是越走越快了…… 一片望不穿的黑…… 程雪嫣不知该往哪走,也不知自己在干什么,只想赶紧离开,离开这团包裹着自己的痛苦与窒息,她就要喘不过气来了,继续下去她会死掉……死也好,死了就不会痛了,死了就没有那么多麻烦了,只要冲出这团包裹,她就可以解脱了。可是这桎梏却像影子一般挥之不去,就像身后一直跟随的呼唤时不时的针一样的刺入她的心。 ********* PS:我突然有个小邪念,若是什么什么不达到什么什么,就不让小顾正式出场!我太邪恶了,大家可无视,该出场还是要出场的,不会有任何改动。另外明天发文后更换投票,因为明天那章我非常……先不说了,发了再说O(∩_∩)O~ 077一瞬倾心 耳边轰轰作响。 是打雷了吗?要下雨了?是老天爷也在同情我吗? 她脚步虚浮,竟分不清是在跑还是在飘。 地面在震动…… 震吧震吧,把一切都埋起来吧…… 一阵风忽的刮了过来,仿佛腰间一紧,人便腾空而起…… 她茫然的伸着双臂,却骤然被人抱在怀中。 冰冷,强劲,带着一股清淡的甘甜……竟好似分外熟悉,熟悉得让她鼻子一酸,不由分说的抓住那人的衣襟失声痛哭起来。 那人什么也没说,任由她抓着自己,宽大的袍袖护着她,像是无法摧毁的羽翼。 哭了许久,似是将满心的苦楚都化作了泪水宣泄出来,于是心终于透进一丝光亮…… 我在哪?我这是…… 甫一清醒,方发现自己身在车内,车在行驶,可是这人却紧紧护住她,不让她受到一点颠簸。 他是谁? 她急忙挣脱开来。 夜风吹动车厢边上的帘幔,将夜的微光轻轻抛入车内,扫过那人的脸旁…… “况先生……”她失声叫道:“你怎么在这?” 没有一丝回答,只有帘幔轻摆,他的眼睛蒙在黑暗里,只有一侧的脸忽明忽暗,让人看不清表情。 “姑娘……” “雪嫣……” 外面的呼唤穿过车轮轧轧落入车厢。 她心一颤,撩起窗帘。 只见碧彤和凌肃正一后一前的追赶这辆车。 “雪嫣……” 她想也没想,竟然都不记得要让车停下来,就要迈出门。 腕猛的被抓住。 很静……车外一声急似一声的呼喊似也不能打破这种静。 窗帘簌簌的抖动着,他的眼睛仍旧蒙在黑暗中,靠窗一侧的脸忽明忽暗,只能看见他抿紧的唇。 她忽然发现他唇很白,白得仿若刀光。以前就是这样子?她怎么没注意到?或是……忘记了…… “雪嫣……” 呼唤再次扎入耳中。 未及挣扎,那扣在腕上的手却蓦地攥紧,那股力道仿佛直窜进胸膛攥住她的心,竟让她难以呼吸。一句话差点就冲出口……你想留住的人是我,还是真正的程雪嫣? 眼眶突的发烫,她急忙垂下眼帘。 “雪嫣……” 她无声的挣扎,虽然也知道这种挣扎毫无意义。 蓦地,腕上的力消失了,她却一怔,忘记此刻应立即抽身出来,只是盯着他刀样的唇。 “你的鞋掉了……” 他的声音冰冷,飘在弥漫着淡淡的甘甜香气的车厢里,仿佛使周遭的闷热一下子冻结起来。 她记得冰的味道有时就是甜甜的…… 他只是松开了她,手却没有移开,虎口处那月牙形的痕迹在夜光下异常刺目。 她也没有动,只是定定的望着他蒙在黑暗中的眼,心底有个莫名其妙的小声音在喊……别放我走…… “雪嫣……” 她被虚握的腕痉挛般的一颤。 也就在这个时候,她看见他紧抿的唇角猛一抽动,继而微微一翘……他竟笑了,然后……他的手缓缓移开了…… 仿佛有一根弦,被一只手拉了好久,却突然松开,它本应感到轻松,却是……断了…… 他身子微向后仰,好像很舒服的靠在了靠背上,那座位发出的吱嘎声中仿佛掺着一声叹息,可是她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听见了。 车仿佛听到号令般停了。 一阵纷乱的脚步夹着急促的呼喊杀到车旁,撩开车帘,只见凌肃焦急的脸…… 她不知怎么下的车,只是一下被他箍入怀中。 委屈与苦楚再次化作泪水泛滥成灾,竟没留心那车是什么时候走的,待清醒之后只觉刚刚的邂逅不过是一场幻梦,可也没等她细研究,凌肃便忽然放开她。 她差点站立不稳,却又立即被扶住。 凌肃双手钳着她的肩,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她忽记起自己奔了这大半天,又哭了个天昏地暗,现在一定是弄得一塌糊涂,忙别过脸不让他瞅,却听他长叹一声……那叹息竟带着微微的颤抖,又把她拢入怀中。 一旁的碧彤尴尬的转身,放轻脚步走开了。 “我以为……没想到……” 他断续的说了这两句,程雪嫣便在这两个省略号间胡乱填空。 “我以为我可以放下,我一直是这么以为的……” 程雪嫣的脸贴在他的胸前,听着他的声音仿佛从胸口发出,震得脸蛋发麻。 “你嫁人了,我病了,我睡了好久,醒了之后,只觉得一切不过是一场梦,也不觉得心痛。你回到程府,我去见你,其实……我有点不确定我是不是真的把你忘了。可是……我放不下,此时方知道我是放不下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只想在你身边,天天看着你,我怕一时顾不到,你就被人娶走了……” 程雪嫣鼻子一酸。 凌肃爱惜的抹去那挂在下颌上的泪珠:“我听说又有人给你提亲了……” 程雪嫣立即想到他相亲的事,顿时火大,挣开身子:“你不也去相亲了吗?” “我那是迫不得已,你也知道我娘……” 凌氏的冷言尤在耳畔,她不觉再次心伤。 “那你就应听她的,快回去吧。” 这自然是赌气的话,却也有不愿让他为难之意。 “那你怎么办?”他环住她的腰,下巴正蹭到她的发髻。 她的颈间散发着好闻的气息,他不自觉的深吸一口,突然发现这从未出现在梦中的情景竟然真实的发生了,心底忽的涌出无限感慨万般满足。 她的肩是那样柔弱,他应该保护她,不再让她受到伤害! “你别怪我娘,她也是……” “我怎么会怪她,哪个当娘的不心疼儿子?” “我娘是对你有误会,我会跟她讲……” 程雪嫣冷笑,仅仅是误会吗?凌氏所在乎的怕是这千百年来中国人所难以舍弃的一个情结吧?如此,便会使她的儿子蒙羞,如此,便会陷凌家于不义。这天堑鸿沟,怕是永远也跨不过去了。 想来竟是心底泛寒。 凌肃的怀抱很温暖,不像是……她的神思忽的就飘到那个人的身上…… “你放心,一切都会过去了。娘就我这一个儿子,难道她忍心看我终身不娶?” 如此倒像是赌气了。她忍不住苦笑。 “她只有你一个儿子,你却也只有她一个娘……” 他更紧的拥住她:“自小娘就很疼我的,别看她管我管得严,却也见不得我难过……” 他该不是要与之对抗吧?如此凌氏岂不是更恨她?即便凌肃逼得母亲同意,将来自己的日子也不好过吧? “你还是……” “我这辈子只娶你,只要你……” “那……史姑娘怎么办?” “只是相看,我娘倒是喜欢,可毕竟这是我的终身大事,如果她非要阻挠,我就当和尚去……” 这话听着很是耳熟,想来竟是在许多电影里看过的,而但凡说了这话,最终的结果却注定是事与愿违。 她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急忙转过身:“还是不要了,她一个人把你拉扯大不容易……” “我决心已定,”他竖起长指压住她的唇,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只是你要等我……” 如此竟是感动的,她努力抛开不祥的念头,不禁泪水盈盈。 “我现在没有功名,又一贫如洗,程府还有那么多提亲的人……” 想来他却是不放心她。 她忍不住笑了,要说点什么安慰他,却忽的想起两句诗:“但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凌肃大为动容,狠狠的抱了抱她:“一定!” 她偎在他胸前,幸福满溢,只希望时间就此停留,哪怕下一秒是更为精彩的心动。是的,下一秒可以是心动,也可以是心伤,谁知道呢?她突然觉得很恐惧,却听得凌肃又喃喃道:“一定!” 一声叹息横亘在胸口,绕来绕去,终于沉了下去。 —————————————————————————————————— 转眼又是月余,凌肃那边杳无音信。程雪嫣初始时惦记这担心那,然后便拿出凌肃最后的保证不断宽慰自己。日子久了,原有的那点不安渐渐散去,便只剩这保证了。 偶一次在去关雎馆的路上遇到况紫辰。 她当即停下脚步,他却只是云淡风轻的看她一眼,飘然离去。 她再次怀疑起那夜与他的邂逅不过是幻觉,否则何至于凌肃和碧彤都没有提起?可是为什么会有这种幻觉?为什么幻觉中的人是他?他为什么会不偏不倚的出现在那条路上?可如果真的是幻觉的话……她撩起袖子,一掌余宽的青紫像一只巨大的手镯卡在左腕上。 那夜回来的第二天,她才觉得手腕火辣辣的痛。撩起袖子,一圈青紫触目惊心…… 她开始留心夜里的笛声,却好像消失了般,抑或是虫鸣过于热闹,盖住了那笛音? 站在露台上尽力南望,却只见蓊郁树冠下的青石桌,虽然有石凳的陪伴,却仍显凄清。 颠簸的车厢……竭力的保护……冰冷的胸膛……忽明忽暗的半张脸……刀样的唇……诡异的笑……紧紧攥住最后又缓缓放开的手…… 一切是那么清晰,却又恍如梦境,如此的颇费思量竟把对凌肃的思虑重重抵消了不少。 夜里开始失眠,好容易睡着了却似被什么惊醒般,只是支起耳朵寻找那熟悉的声音。 可是没有,于是悬起的心重重落下,却是再也睡不着了。 ********** PS:原本心情挺好,现在乱糟糟。先说本来要说的。其实我个人挺喜欢小况的,在写到这段时候曾想如果是我,我会不会跟他走。稍后更改下投票,谢谢支持! 另,都怪自己下午不好好写文,到处瞎晃,无意中在某处看到自己被数次提名,而许多事情尚是我个人所不知晓的,关键是这人还是我很是安慰过的。 曾经的担心终于发生了……也算意料之内,不过还是气得手脚发凉。最后告诉自己,沉默是金,有功夫多攒几个字是正题! 078你争我抢 如此日渐消瘦,碧彤只当她在惦记凌肃的事,却也不敢提,怕她伤神,于是这段日子主仆之间大多无话。 金玉楼那边还是去的,原定是十日一次,可自打第一次过后那边传过话来是过半月再来接人。 程雪嫣料想是一百两银子让他们肉痛,也不理会,可是这回十五日未及一半,金玉楼就托人带话进来,要她无论如何都要赶紧去一趟。还说坏了规定,请大姑娘多担待,会给增加酬金补偿。听那口气,金玉楼的生死存亡就在她一念之间了。 这日正是立秋,阖府忙着摆酒设宴。因是府中男女主子各有院落,平日里多是在自己宅子里吃饭,程准怀和程仓翼又经常不回府,纵使各人有各人的心思,谁和谁又有了过节,却总归是一家人,都愿吃顿团圆饭热闹热闹,当然,也是顺便向外人彰显下府里的繁荣和气。于是一旦逢了节日节气,都要早几日准备。程雪嫣原本只是对春节元旦有印象,却不想来了这个时空后,竟是发现了这么多需要庆祝的日子。可也好,平日里多是闲着,这也算添了点乐趣。只是今天还必须要去金玉楼走一遭,如此就有些心神不定。 一大早的,嘉巽园又按例称了人,满园子的欢声笑语,只说是谁又重了,谁却长了没良心的肚子,少不了又多几句牢骚,几起口角,她也没心情看热闹。 其时立秋不过是个时令,可这风却也带着丝丝的凉。她便背靠着一株粗大的宝华玉兰,期待它能挡点风,可是那风偏绕过来寻着她,只在耳边一吹,一样东西便飘飘的从眼前划了过去,落在地上。 早上碧彤拈了片楸叶进来,拿剪子剪了个吉祥花样,梳洗时插在她的鬓边,说是府里采买的下人带回来的,女人小孩都有一片,簪在鬓边,以应时序。 程雪嫣抬眼时见她也插了一片。 碧彤知道她这段时间不开心,还特意给她讲了个乐子。 “今年,太史局委王御史站在那禁亭内的梧桐树旁,等到交立秋时,王御史便要大喊一句:‘秋来!’按理,其时梧叶应声飞落一二片,说明秋天来了。可是今年这梧桐叶子不知怎的生得结实,王御史喊了三次都不见有落的。他又穿着里三层外三层的礼服,热得不行,却又不敢失礼,只是执着朝笏一声接一声的喊,可那叶子偏不落。后来遣人求了这夜当值的骑都尉取了弓箭来,在他喊声过后,以箭风拂动树梢,方震下两片叶子,王御史这才完成使命,却是热出了病,直接被人抬回家去了……” “但不知那骑都尉是哪个?” “姑娘当真忘了,圣上的骑都尉就是咱程府的大公子啊……” 此时,程雪嫣想起这段乐子,只觉自家哥哥着实可爱,明明看不上那王御史,却又帮了他。 碧彤见有样东西从姑娘头上飘落,姑娘却浑然不觉,知她又入了定,只得捡起那楸叶重新别在她头上,悄声道:“待会吃饭时姑娘可要仔细着点,别让他们说出什么来……” 璧翠厅内一片热闹,竟似是端午那日情景。只不过乐一会,又阴阳怪气的开始较量,然后谁都看谁不顺眼,暗地里运气。 她看着烦,这好容易聚到一起,竟又生出事端,如此又何必相聚? 就像那程准怀,她明明看着他见儿子程仓翼进门时拈须微笑,目露慈爱。 这也是人之常情,那个父亲会不惦记儿子?即便是对人对事各执异议,可是骨血在那连着呢。 只是没一会,两杯烧酒下肚,二人再次为王御史和他的儿子王瀚起了口角,起因便是这“秋来”射叶之事。程准怀夸赞儿子已懂为官之道,不像以往那么直性,只知得罪人。程仓翼却说没想到那叶子那么轻易的就被震下来了,早知道就应该让让他多站会,现在他病在家中,可是他那儿子又出去鬼混了。程准怀便大怒,于是程仓翼再次中途离席,一顿团圆饭再次不欢而散。 她只是奇怪,为什么要因为别人的事而弄得自家人失了和气? 也好在有这一场事,没有人多关注她,她便称醉起身告辞。 杜影姿又不咸不淡的说了几句,她也懒得理她。 在嫣然阁待了一会,料也不会再有人来,便和碧彤自西角门溜出。 那青油布马车一早便在那等着,见了她,车夫差点哭出来。马鞭只一扬,车子便轻快的向金玉楼奔去。 金玉楼正热闹着,倒不是今天立秋,众人忙着插楸叶、食豆水、分西瓜、饮烧酒,而是因为……曲子。 到目前为止,程雪嫣总共教了三首曲子,夜蓉和翠丝都会,对同一首曲子,一般是二人要么今天你唱明天我唱,要么应客人的点唱上一曲。 坏就坏在这点曲儿上。 昨个有两个客人先后点了《采槟榔》,一人点的翠丝,一人点的夜蓉,之后有人大赞夜蓉唱的好,还赏了一副碧玉镯子。 翠丝就不乐意了。 翠丝是金玉楼的头牌,向来什么好处都是她占着先的,眼下突然输了夜蓉,自然不服气,去找阮嬷嬷理论,只说原请了先生只教她的,怎么多了个夜蓉? 她是当着夜蓉的面说的,当时那表情就好像全天下只有她一个人长了金嗓子,别人都只配给她提鞋。这是夜蓉后来气愤愤的跟程雪嫣说的,其实那天打赏的人一直就是她的客人,赞一两句也是正常的。 所以自是不能让那翠丝,只说一切都是嬷嬷安排,况且付给先生的一百两里也有她的十两。 翠丝立刻就得了把柄,冷笑道:“我原以为是嬷嬷年纪大了眼神耳力都不济,却原来是你使了招子。” “我不过是想跟着先生多学点,我这也算自食其力,哪像你?每日进账那么多却只交一点点,还哭穷。你这种只吃不拉的主儿简直跟米缸里的虫子没区别!嬷嬷也真是年纪大了,竟被你蒙骗了,你也好意思?” 夜蓉平日里好说话,可发起怒来嘴也像刀子似的。 翠丝也是干厉害,被夜蓉拿话一堵登时没了下文,只哭着让阮嬷嬷评理。 这金玉楼的进账是客人按点的小姐的身价交钱给嬷嬷,小姐私下得了客人的东西要分三成给嬷嬷。对于嬷嬷来讲,里外都是赚,翠丝一直是头牌,而眼下她看好的夜蓉也是身价倍增,现在这两人都揉面似的拉扯她,弄得她晕头转向浑身骨头疼,向着哪边都不是,就问先来告状的翠丝是什么意思。 翠丝自然是想垄断程雪嫣。 夜蓉怎肯? 二人又是一通吵,翠丝最后使出杀手锏:“若先生不只教我一人,我就再也不唱了!” 这不是断金玉楼的财路吗?阮嬷嬷怎肯? 可还没等她哄翠丝,夜蓉也发难了:“若是先生不教我,我也不唱了!” 阮嬷嬷几乎被她们逼疯:“我的姑奶奶们,你们到底想怎样?” 最后终于达成协议,二人仍同为程雪嫣的弟子,但程雪嫣教二人的歌不能撞上。 “如此,那费用自然要高了,二位姑奶奶作何打算?” “我自有打算,阮嬷嬷不用费心!”二人竟异口同声。 于是请来了程雪嫣,将决定一说。 有多的银子赚,程雪嫣自然不会反对。她倒觉如此小事只需通知一声即可,犯不着非把她叫来。谁料阮嬷嬷刚从后院离开,翠丝和夜蓉就一人钳住了她一条胳膊,非要她当即就教曲子。 她依照二人的声色,教夜蓉一首《心恋》,教翠丝的是《路边的野花不要采》。 相比下,翠丝这首曲调活泼,再加上她演绎生动,程雪嫣料想她只要一开腔便会博得满堂彩。 夜蓉应是也看出这一点,自翠丝唱过一段之后就一改方才的活泼,坐在椅子上沉思起来。 翠丝得意了一会,脸色忽一变,拉着程雪嫣走出门,变戏法的从袖中取出一只玉镯。 程雪嫣不消细看也知道这一定是好东西。 青楼是销金蚀玉的好地方,何况她还有事求着自己…… “姑娘,日后你要教我得背着她点,”翠丝说着,还偷偷的往后看了两眼:“否则都要叫她偷学了去。” 她愤愤的:“其实嬷嬷只请了姑娘教我,她偏要凑热闹。姑娘不知道,她以前都是没人点的,任是怎么把那香粉胭脂往脸上擦都没人看她一眼。开始她是跟我学唱曲,我唱什么她就唱什么,跟屁虫似的,结果还真叫她唱起了身价,还抢走了我的客人。你说,若是没有我,她能有今天?” 叹了口气:“可惜如今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她竟挤兑起我来了。所以我要奉劝姑娘一句,千万别理这种人!到时你教会了她,她一准要把你踩在脚下。唉,姑娘若是不信我的,也就算了。我是一心为姑娘着想,免得姑娘将来落了我这下场……” 似说到伤心处,泪水盈盈,便拿了帕子擦眼角。 079各有千秋 这番话半真半假,程雪嫣不打算全信,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翠丝在拉拢她,想从她这捞更大的好处。 不过她既是哭了,总要安慰两句才好,只是刚一抬眼,便忽的在她脸上看到一个人的影子……秦孤岚,那日,她便是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令众人都以为自己难为了她。 于是那句安慰便卡在嗓子眼,上上不得咽咽不下,倒憋得她难受,只把了那玉镯塞回翠丝手中。 她是爱钱,她可以和金掌柜和阮嬷嬷斗智抬价,也可以给府里的丫头还有关雎馆的女孩子们剪头发来赚银两,可是这种想要换取某些不公平利益的钱,她不能要! 翠丝惊诧的抬眼看她,又不好再塞回去,只又诉了几句苦又说姑娘如何疼人方“感动”的抽泣着去了。 程雪嫣回到房间打算叫上碧彤回府,却见夜蓉仍坐在椅子上发呆。 折腾了这半天,她方发觉此番竟少了一个人,不由问道:“乐枫今儿怎么没来?” 夜蓉无力笑笑:“她说不想淌我们这趟浑水。” 这倒是个说实话的人,程雪嫣心里不觉多了几分喜欢。 她正要告辞,却听夜蓉问了句:“姑娘,我真的那么讨厌吗?” 程雪嫣一怔:“这是哪的话?” 夜蓉苦笑:“翠丝拉姑娘出去说了什么,即便我没听,也是知道的。她是金玉楼的头牌,无论是我们还是嬷嬷,都要让她三分。不错,她是美,尤其那腰软得跟水蛇似的,男人一见就喜欢。虽然我们背地里骂她妖精,不过心里也是敬佩她的。像我们这些人,大多只红个三两年,可是她,自出道到现今竟做了五年的头牌。不只是样貌,她的技艺也是没得说。我们都暗地里学她,却只得了个凤毛麟角。我是今年才登台的,我知道我模样一般,手脚又笨,可不知道为什么也有人来捧场。她是一向看不惯我的,见我有客人,自然眼红。我不清楚她为什么总觉得是好东西就必须得归她,可能这些年习惯了吧。我不想和她争,可是我也想唱出个名堂。我们这些人,若不趁红的时候找个好归宿,日后便要归了这后院,到时谁管你饿死病死?就像现在这房子,原本就是今春刚死了个女人然后打扫出来的……” 程雪嫣一个哆嗦,急忙回头看看,仿佛那个死得不甘心的女人就站在身后。 碧彤也吃一惊,念了句:“阿弥陀佛!” “如果念佛有用的话,我们何至于此?”夜蓉眼泛泪光,急忙低下头。 同样是伤心难过,程雪嫣却觉得夜蓉来得真实,也让人心痛。 她递过帕子,夜蓉却一推:“像我们这样的人,别脏了姑娘的帕子。”然后拿了袖子拭泪。 或许这就是她为什么不如翠丝受欢迎吧,程雪嫣看着她拿袖子擦了眼泪,又赌气的蹭了蹭鼻子,模样虽娇憨可爱,却缺少了几分精致。 男人为什么会出轨?是因为妻子不漂亮还是不贤惠?想必都不是,经常会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某些男人家有娇妻,却找了个各方面条件都不如妻子的女人做情妇,爱得死去活来,非要同妻子离婚。究竟是这男人昏了头还是那情妇太有手段? 且先不论男人是否花心,先来看看为人妻的女人。 女人一旦结了婚,便以为有了依靠,更天真的认为这男人就是自己的了。于是将曾经与诸多女人斗智斗勇的心歇了,整天战斗于单位与厨房之间,虽是出得厅堂入得厨房,可是在厨房里就蓬头垢面大失风采,男人见了自然兴致索然,宁将眼睛对着饭菜也不愿看妻子一眼。而那情妇,时时想着怎样拴住男人,于是与他相聚的每一刻都不忘绽放魅力,哄得男人心花怒放。 一方粗糙一方精致,一方懈怠一方用心,试想男人会倾向哪一边? 论外貌,夜蓉与翠丝各有千秋,夜蓉甚至还带点野性美,尤其是一双眼睛,像鹿一样聪慧清澈,却只会大胆的看人,缺乏羞涩躲闪,而翠丝即便是对着女人也目光闪闪,欲语还休;论才艺,二人声线不同,唱出来的歌自然会有不同效果,夜蓉往往能唱得别有风味,极是动听,可翠丝身段柔软舞姿曼妙,歌舞间顾盼神飞,况其举手投足中不仅有小家碧玉的韵致还有着似不经意流出魅惑,尤其是每每收回目光时都好像带着个小钩子…… 女人的美并不一定在外,关键是心…… 这是她经过前世失败的婚姻总结出来的,如今看到夜蓉哭得无辜又无助,顿时分外感慨。 “姑娘有事忙去吧,别把工夫耽误在这,我就是这几天心里太闷……”夜蓉吸了吸鼻子,却像是赌气似的说道。 程雪嫣忍不住笑:“何必和自己过不去?” 夜蓉使劲低着头,忍了又忍,突然放声大哭,那叫一个撕心裂肺。 程雪嫣慌了手脚,竟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也不知说了多少句“不哭不哭”,又拍着她的背,像哄小孩似的,方令她渐渐止住哭声。 夜蓉抬了抬肿得吓人的眼,又看看已经一片狼藉的袖口,抽噎道:“我没事……” 稍过一会,又蹦出一句:“你是好人,乐枫也是这样说的……” 程雪嫣一怔,还是头回收到这样的评价,可一想起此前还因为这二人的矛盾狠狠敲了阮嬷嬷一笔竹杠,将每首曲子的价钱抬到二百两,而她已知阮嬷嬷只出一百,令一百由二人分摊……如此不觉脸红。 “姑娘快回去吧,姑娘是官家的人,比不得我们……” 她站起身,浅桃红罗裙压得满是褶皱。她拍了拍,见拂不平,便皱眉嘟嘴,待转到镜前,忽然惊叫起来。 也难怪,眼下的她就像过年时耍的那狮子头,一双眼睛肿如核桃。 “这可怎么办啊?晚上还要登台……方公子还说要来听我唱曲……” 嘴毫无风度的一咧,就要大放悲声。 “打住!”程雪嫣急忙制止:“再哭就更肿了,而且嗓子会哑掉!” 威胁很奏效,夜蓉嘴咧到一半就定住了。 “去取冰和羹匙来……”她命令道。 金玉楼的小姐比不得官府千金,处处有丫头跟着,夜蓉似也不习惯那般,一听她发话便拎起裙子飞似的跑了出去。 碧彤看着她裙下露出的雪白小腿,不停皱眉撇嘴。 程雪嫣知她是看不惯此种所谓的轻浮之举,不禁想若是把碧彤放到现代社会,那满街的超短裙吊带背心还不得惊得她当场口吐白沫? 只一会工夫,夜蓉便拎着一丝帕碎冰举着根羹匙又飞跑回来。 程雪嫣将那羹匙在冰里镇了,贴在她眼上。 一盏茶的工夫,那肿便消了好多。 夜蓉对着镜子照照,终于嘻嘻笑起来:“姑娘真好!” 程雪嫣被连着表扬两次,不禁热血沸腾。 夜蓉拿羹匙按着一只眼,另一只却看着程雪嫣,腼腆道:“姑娘别介意,刚刚我也是……” 她放下羹匙,叹了口气:“实话实说,我见姑娘教翠丝那首歌极好听,而我们现在又不能唱一样的了,然后她又拉着你出去说话,我心里就不舒服……” 说着,眼圈又红了。 “你的房间在哪里?” 夜蓉正羞愧着,冷不防听到这一句,只脱口“啊”了一声。 “介不介意我去走走?” 碧彤惊得下巴差点掉地上,那种腌臜的地方……姑娘是怎么想的?她是不是疯了? 夜蓉终于明白过来,不禁喜出望外,却又嗫嚅着:“我那地方,姑娘这千金之躯……” 程雪嫣压根就没理碧彤在她身后捣鬼,却亲热的挽起夜蓉胳膊:“带我去瞧瞧……”又转身对碧彤说:“你若是累了就在这等我……” 去,她这脚可不想踏入那种地方;不去,她是要跟着姑娘的,万一姑娘有个好歹……碧彤万分纠结。 二人亲亲热热的往外走,到了门口,程雪嫣回过头来,担忧道:“夜蓉说这屋子死过人,你可要……” 话音未落,就见碧彤一个箭步射到她身边。 二人会心一笑,向金玉楼走去。 夜蓉毕竟是有顾忌的,没有引程雪嫣走大堂,而是抄回廊自偏门进了金玉楼,又事先提醒她用丝帕蒙了脸,不是怕被认出,官宦之家的千金多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少有人见到,即便见了也未必知道她是哪个,是担心他人的眼污浊了她。 好在白日里金玉楼少有男人,又赶上立秋,小姐们也在打盹,为晚上的热闹攒精神。 夜蓉引她们上了楼,一路所见,皆是玫瑰红色调,看得人头晕。 楼上左数第二间便是夜蓉的房间。 推门而入,一片葱绿令人眼前一亮。垂着的帘幔是浅一色的绿,微风过处,碧浪层层。 程雪嫣没有想到夜蓉的房间会如此淡雅,虽然在配色方面仍存在缺憾,有些布置也过于累赘,尤其是屋里的香气总归过于浓重了些。 碧彤虽是打定主意不要这金玉楼里的东西脏了自己的眼,却仍忍不住偷瞧,心中亦是惊叹。 ******* PS:中午出门时,发现不知何时下了雾,淡淡的笼着左右的房舍,很是可爱 080旧屋新主 夜蓉却心里总犯着顾忌,想请程雪嫣坐,又怕脏了人家的衣裳。 程雪嫣倒先开了口:“你的妆奁在哪里?” 夜蓉突然恍然大悟,翠丝那会准是塞了东西给姑娘,依她的脾性一定是的,她是想让姑娘把好听的歌都教给她,这会姑娘应是冲自己要“意思”来了。其实她本是预备着的,却只顾着生气给忘了。 当下搬了妆奁出来:“姑娘尽管挑!” 程雪嫣一怔,顿时笑出声来,上前将她按坐在椅上,将铜镜往她面前一摆,对着镜中的她神秘笑道:“你今晚不是想压过翠丝吗?” 夜蓉仍是不知所谓,碧彤是明白了,姑娘这是要给她梳妆打扮。 我们姑娘这身份,竟然要伺候这种人……她顿时如堕冰窖,恨不能立刻拉上姑娘走人。 其实程雪嫣也没做什么,她只不过拣了几粒碎晶在夜蓉的右外眼角镶了一双蝴蝶的翅膀而已。 夜蓉欣喜的端着镜子左照右照,差点又要哭出来,幸而程雪嫣提醒她“再哭这蝴蝶就飞了”方忍住。 “姑娘,可让我怎么谢你呢?” 她对着妆奁左挑右选,只觉哪怕是那颗金绿猫儿眼都配不上姑娘。 “我可是为了这个来的?”程雪嫣按住她忙活的手:“银子是很重要,但不是最重要的……” 她被这句高尚的话吓了一跳,急忙回想一下是不是自己说的。 “你不是说想嫁个好人家吗?可有意中人了?” 夜蓉突然红了脸,低头不说话。 只看这表现,定是有了。 程雪嫣也不追问,只道:“若是有,千万别错过……” 说到这,又想起凌肃,心中一阵伤感。 夜蓉捏了会衣带,突然抬头道:“姑娘你既然这样会打扮,却总穿一身黑衣,真是太可惜了!” 她见程雪嫣不计回报的帮自己,并不像别人那样的看低她,心里愈发感动,只一心想说些掏心窝子的话。 “姑娘虽是……可也不至于此。初次见姑娘这一身黑,我和翠丝都觉得很与众不同,可姑娘却总是如此打扮,总让人觉得……其实人生在世,快乐是最为紧要的,何必为些不相干的人委屈自己苦了自己呢?实不相瞒,纵然是我和这里的姐妹们都希望早日嫁个好人家,可是我们心里也清楚,依我们的身份,做妾都是勉强的。到时和那人欢愉几载,可能也就被忘了。可我们为什么还要如此希望?还不就是图那几年的开心?人来这世上,不管遇到多少人,遇到什么人,到头来也只能独自归去……” 程雪嫣没有想到她竟然有如此的见解,或许长年生活在这种环境中的人,见惯了分分合合,才将世事看得格外通透吧。 “这都是乐枫姐姐说的,”夜蓉很实在:“她和我们不一样,总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可是我们伤心时回想起来,却觉得很有道理。 回到府中,程雪嫣一直在想这几句话,叹了几回气,竟觉心里通亮了许多。 起身坐在桌旁,拿过菱花,顿时心中一惊……镜中人竟如此消瘦了,摸了摸脸颊,只觉骨头硌手。 之前也是瘦,但不似这般吓人,现在那映在镜中的简直就是张纸片,再加上这身黑衣,触目惊心。 凌肃若是见了…… 她赶紧翻出胭脂,却又放下,急急脱了一身黑衣丢在一边,只着烟紫的抹胸亵裤发了会呆,又铺开宣纸,拿鹅豪蘸墨勾画了起来。 碧彤撂了帘子进来,嘴刚张了张,却见姑娘“豪迈”的挥毫泼墨,顿时惊得目瞪口呆,也顾不得什么,急忙随手扯了桌布将姑娘包起来。 “姑娘,可不能……” 夜蓉和姑娘说的话她也都听到了,只道姑娘是听了她的怂恿,才这般破罐破摔。 “这里只咱们两个,又无外人来,怕什么?”她自是不介意,吹了吹宣纸上的墨迹:“有时间的话把它做出来吧。” 碧彤探头一看:“姑娘又要做衣裳了?还是黑色吗?已是入秋,府里就要发衣服料子了,到时奴婢知会他们一声,让他们挑好的黑料子给姑娘留着。以前我倒见过一匹蜀锦,墨色上是玫瑰紫的花……” “不要黑的了,”程雪嫣打断她的话:“这回换白的。” 碧彤睁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她:“姑娘,那可是……” 是,那是死人时候穿的,眼下程府一片繁荣太平,她若是一身素白,定要被指责居心不良。 “你先做着,我自有办法。” 见姑娘一脸平静,她也不好多说。姑娘确实是个有办法的人,否则自己的荷包也不能在一月之间多了五十两银子。五十两啊,够她在程府干五年的。 心情一激动,终于将刚进门时被姑娘吓忘了的事记起来。 “姑娘,夫人请你去藏珍轩一叙……” —————————————————————————————— 藏珍轩建在整幢大院的东边,样式也有些老旧,却更显古朴端厚。此处虽是杜觅珍的居所,但却疏于管理,房屋颜色晦暗,看起来和其他几座院落格格不入。外墙有几处还缺了几块砖,却就那么撂着。 这里以前是程雪嫣的母亲初倩柔所住之处,原名倩芳轩,她去世后程准怀经常整夜流连于此,睹物思人。后杜觅珍生了儿子程仓鹏,便跟程准怀建议要搬到倩芳轩。谁都清楚,谁住进倩芳轩,便意味着谁会成为程府的当家夫人,这个和正室偏房的地位无关。当然,杜觅珍为程府添丁功劳巨大,搬进去也是理所当然、虽都知道是这么回事,却都希望她搬不进去,都等着程准怀大发雷霆,可是……然后那些多愁善感的人唏嘘不已,原本以为老爷对初夫人念念不忘,却不想只过了这几年就移情别恋了。 杜觅珍如愿搬进了倩芳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门梁上的匾额换做藏珍轩,可也只做了这一件。原倩芳轩的一切都没有动过,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倩芳轩年久失修,多处破损,她就一任它那么晾着,好像巴不得这房子早日塌了才好。 不过自从她搬进倩芳轩,程准怀也只来这里,谁也不知他究竟是移情杜觅珍还是到此凭吊结发妻子。 眼下程雪嫣来到这藏珍轩,看着满眼破败,自知这是她今世未见过面的母亲的住所,不知怎的,心底一阵难受,眼睛便酸酸的。 进了门,但见阴暗处青苔遍地,更觉酸楚。 雕花的门斑驳落色,推开时吱呀作响,仿若鬼片,好在屋内没有霉味,这都得益于满室阳光,将这仿若旧照片的一切涂抹得温馨柔和。 除了房主人,什么都没有变。程雪嫣突然有些理解程准怀的决定了…… 半旧的紫檀雕花榻上搭着半旧的石青撒花椅搭,一角已经磨得光亮,显得坐在其上的杜觅珍也有些半新不旧。 她穿着家常的银丝掐边对襟外裳,茶色潞绸螺纹裙子,很合这房间的调调,就连头上那支金丝八宝攒珠钗也是一副蒙尘模样。扇坠跪在一旁执着美人拳轻敲她的腿,目不斜视,举止僵硬如同摆设。 她粗粗打量一番,这屋内的摆置虽然蒙上了岁月的痕迹,却仍不减当初的雅致,那女子虽早逝,可这一桌一倚一瓶一盅一花一木仍固执的镌刻着她的气息,想来杜觅珍住得并不舒心,否则她的表情不会那么似笑非笑。 “这是你母亲曾经住过的地方,可还有印象?”她的声音虽也柔和,却有些怪异。 “我……不大记得了。” 这回答颇为妥帖。 杜觅珍叹了口气,让扇坠退了,然后示意她坐下。 “也是,你三岁时,初夫人就去了,你怕是连她的样子也记不得了,那可是个妙人……” 程雪嫣不敢肯定自己是不是听到一声冷笑。 “你长得很像她……” 一束目光射了过来,她被阳光照得暖暖的身子莫名其妙的打了个哆嗦。 “而这屋子你也再没来过,却是我天天待在这里,享受着她留下的一切……” 程雪嫣从这话中感受到了一个女人的愤慨和嫉妒,却不想她话锋一转。 “其实咱们是一家人,应该经常走动,我是事忙,连雪瑶和仓鹏都只交由嬷嬷们照管,你倒是应该经常来的,否则别人还会以为我待你不好……” 程雪嫣忙起身施礼:“夫人待雪嫣是极好的,只是雪嫣知道夫人既要打理府内事宜又要照管关雎馆,不忍添乱,况且这身子总是好一日坏一日的,怕夫人看了又要担心……” 杜觅珍露出赞许神色,关切道:“这些日子可是好些了?” “比以往强得多,多亏了碧彤照料……” 碧彤没想到主子会在此刻提及自己,有些慌神。 杜觅珍满意的瞧了瞧她:“过后去账房支五两银子。” 碧彤急忙诚惶诚恐的跪下谢赏。 “你能大好我就放心了,否则我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母亲?” 杜觅珍拿帕拭泪。 程雪嫣虽然知她是虚情假意,却也只得安慰,然后连连说自己的不是:“都是雪嫣不好,让夫人伤心……” 081巧嘴媒婆 “伤心倒是次要的,关键是你的终身大事,我和你爹都惦记着。你爹虽是不说,可是这么多年的夫妻,我怎能不知他的心事?他只当是错信了人,害得你如此……” 杜觅珍把自己在这场错配婚姻中的重要责任摘得一干二净。 “怎能怪爹爹?我觉得现在挺好,真的挺好……”程雪嫣差点又蹦出一句……是好极了的“好”。 “你这孩子,自小就懂事,”杜觅珍终于由衷赞了句:“只是我是女人,深知女人的难处,如此是长久不了的,你也不用担心,我和你爹自有安排……” 如此才让人担心,要把她安排给谁? “哎呀,大姑娘已经在这了,可惜我来晚了,真是该打,该打……” 没有听到通报,杜影姿已经旋进屋内,一身胭脂色的绣蝴蝶穿花的衣裙带起了一阵浓郁香风。 “不晚不晚,”杜觅珍笑道:“我正和雪嫣说着,可巧你就来了……” 只要杜影姿出现,准没好事,况且又是有关她的终身大事……杜媒婆,她又要搞什么鬼? “姐姐和大姑娘说什么呢?”杜影姿明知故问。 “自然是她的终身大事,你也知道……” “哎呦,大姑娘,你可不知道,为了你的终身大事,姐姐可是操碎了心。”杜影姿立刻眉飞色舞的说起来:“你被顾家休回的第二日,姐姐就去了顾家,找他们理论。唉,你当时是悬了梁,什么都不记得了。那顾骞别看是个太尉,一听说咱们家来了人,立刻躲起来,只留那顾夫人应付姐姐。当然,我们都知道,覆水难收,可也不能让他们小看了咱们程家。虽然这被休是件丢脸的事,可姐姐也替你讨了公道,纵然顾家小瞧咱们,可也不能让全帝京的人笑话啊,否则姑娘以后还怎么嫁人?” 杜影姿这应该也算作推心置腹吧,可怎么听着这么刺耳? “也多亏了姐姐,你看,这提亲的人自三个月前就到咱们程府排队了,大姑娘知道吗?来给大姑娘提亲的人竟然比给二姑娘提亲的要多上十倍不止,这可不都是姐姐的功劳?况且这些人的身份地位都不比那顾三公子差,人品却比他强百倍。姑娘想想,若不是姐姐,姑娘能有这么大的福气?” 程雪嫣听得嘴角直抽抽,却也只得福身见礼:“谢谢夫人……” “唉,咱们一家人说什么谢不谢的……”杜影姿眉开眼笑。 碧彤也偷偷白了她一眼,一口一个“咱们程家”,你杜影姿是哪头蒜? “不过这提亲的人多了,姐姐倒为难起来,这人才个顶个的好,哪个才最配得上大姑娘呢?姐夫天天忙着公务,也顾不上姑娘的事,就将此事全权交给了姐姐,可姐姐又拿不定主意,怕误了姑娘的终身。这已经错了一次,再错一次,大姑娘可怎么办呐?” 她连连咂嘴:“这再怎么如花似玉,总归不是黄花闺女,就像这首饰,再怎么名贵,转了手,就不值几个钱了……” 她如此的“实话实说”让程雪嫣非常想赏给她两个亲切的小嘴巴。 “姐姐犹豫了许久,却也不敢耽搁,姑娘毕竟年纪大了,若是不出门,就要耽搁二姑娘的婚事了,再说,本来就被休在家,年纪又大了,以后可就碰不上条件这么好的了。所以急急的把大姑娘找来,让大姑娘选个中意的,我们这边帮着参谋参谋。可是大姑娘再是什么不记得,也要记得自己现在的身份,若是要挑三拣四,可要想想别人会怎么看怎么说?” 杜影姿自觉自己说得不错,既赞了杜觅珍,又气了程雪嫣。她满意一笑,冲杜觅珍使个眼色。 程雪嫣被她气得冒火,可她又摆出一副苦口婆心的姿态,令她暂时不好发作,只瞅着她冷笑,心里也不明白这杜影姿到底为什么总要事事为难自己,究竟是性格所致还是另有他因? 杜觅珍见她不说话,只当是在权衡其中轻重。 叫影姿来果真是没错的,既让她晓以利害,又免得自己开口得罪人。 她不喜欢程雪嫣,怎样都不喜欢,原因很简单,不仅因为她是初倩柔的女儿,这是大家想当然的,可更重要的程准怀至今都忘不了她。虽然自己住进了倩芳轩,她努力想赶走她的影子,谁知道她只换了个牌匾,程准怀便黑了脸。她只好展示她的贤惠,可是……程准怀对着这房子随便的一个物件哪怕是根草都会出神好久远远比她偷看到二人的恩爱更要令她心痛令她发狂。 她开始后悔搬来这,她以为自己可以取代她,可是这满屋子里都是她的气息,像潮水一样的几乎将她淹死。她终于明白,活人和死人斗,活人永远都是输家! 偏偏的……偏偏的程雪嫣长得又那么像她,自己每每看到都就觉得有根刺在狠狠的戳着她的心。她不想把她怎么样,那样程准怀会恨她,她只能让她难受,让她早点离开这个家,眼不见心不烦。怎知她偏又被休回来了,她真怀疑是不是初倩柔故意和她作对。程府的面子要讨回来,而程雪嫣……纵然怎么给关雎馆赚钱也照样不能留! 她调整好表情微微一笑:“姨母的话虽然有些直率却也是事实,今非昔比,是女子就迟早要嫁的,我这有一些名帖,都是媒人留下的,你看看,可有中意的?” 初翠捧过一个约一尺长的红漆描金匣子,她取了递给程雪嫣,程雪嫣只得接了,可还未及打开,杜影姿便凑了过来,拉开上面的木板,将那堆花花绿绿的名帖掏了出来。 “这是戚公子的。说起这位戚公子,那可真是一表人才,年方弱冠,和大姑娘正合适……再看这位常员外,虽然赋闲在家,却是家趁万贯,又是个极重情意的人。他早就对大姑娘朝思暮想,可是大姑娘嫁的早,他原以为要抱憾终生了,可巧赶了这机会,立刻亲自上门求亲,只说若是大姑娘肯嫁他,他立刻就休了他那老婆并三房姨太太立姑娘为正妻……” 就这样的人还是“极重情意”?她真怀疑杜影姿的审美观点有问题。 杜影姿却很兴奋,不停的拨拉那叠帖子,捡起一张就说半天,简直如数家珍。程雪嫣不禁疑心这些人本就是她费尽心思搜罗来的。 “这个是窦宪……” 豆馅?程雪嫣差点乐出声来。 “他可是窦学士的儿子,年纪轻轻却文武双全。人都说咱们家仓翼出色,这窦宪啊一点也不比仓翼差。他还尚未婚娶,我和姐姐挑来选去,都觉得只有这窦宪最合大姑娘的意……” 合我的意?你知道我什么心意?程雪嫣冷眼对她。 见程雪嫣不语,二杜相视一眼。杜影姿尴尬的笑两声:“想是姑娘听说了什么,哎呀,外人那些话也值得信?想当初人家还说大姑娘品行不端呢,可顾府还不是巴巴的求了去?” 杜觅珍干咳两声,杜影姿急忙掉转话题:“其实窦公子就是小时得过一场病,腿脚稍有些不济,却是能走路的,全不像他们说的只能躺在床上,我看过的……” 话多也有“好处”啊!程雪嫣很感激。只是不知道这样的人要怎么“武”得起来。 “大姑娘要是实在忌讳,就……窦学士吧……” “哪个窦学士?”程雪嫣有些发懵。 “就是窦宪的爹啊……” 程雪嫣和碧彤均一脑门子黑线。 “这窦学士两年前死了夫人,虽是有几房小妾,可都不称心,此番也来提亲。这人虽说年纪大了点,可是知道疼人啊,大姑娘若是过了门,一准就是当家奶奶,搞不好还能弄个诰命夫人当当,我们也跟着脸上有光啊。再说窦学士已有了两个儿子,也不必担心什么无后为大……” 这果真是跌了身价,弄来的人不是歪瓜便是裂枣,却只成全了媒人的嘴。这世上最能化腐朽为神奇的东西,一样是化妆师的手,一样便是媒人的嘴! “够了!”程雪嫣“噌”的站起来:“我不嫁!” 轮到二杜黑脸了,杜觅珍终于忍不住大吼一句:“你还想烂在家里?” 程雪嫣亦冷笑,终于露出本来面目了。 “雪嫣只想问问,女子为什么一定要出嫁?” 二杜面面相觑,这是什么问题?这是问题吗?她们从没有听说过,更未想过,女人……自是要嫁的。 还是杜影姿反应快:“这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女人嘛,说句俗的,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古人都是这么过来的,这有什么可问的?” “那依姨母所言,女子嫁人就是为了有人养着?可是我现在在关雎馆每月有二十两的薪金,足够养活自己了……” 杜觅珍气得鼓鼓的,也顾不上风度,狠狠白了她一眼。 “女人是无根的草,只有落在夫家了才算有了着落……”杜影姿的神情带着丝甜蜜。 “怪不得许多男人都爱拈花惹草,原来他们是花草的着落……”程雪嫣故意戳她的痛处。 082不识抬举 杜影姿眼中闪过一丝妒怒,口中却说道:“大姑娘也曾经教习过闺礼,自是知道奉养公婆,归顺丈夫,为夫家添人进口,操持家务,都是女子分内之事,而丈夫就是我们的天啊,天要怎样便怎样,我们怎可逆天而行?这既是女子的本分,也是女子的福气……” 天啊,这就叫“福气”?程雪嫣哀叹。 “雪嫣自认是无福之人,这样的福气无法消受!” “咣!” 杜觅珍一拍桌子,莲花镏金翘碗一跳,落在地上,碗和水皆碎成片片。 “你到底想怎样?” 程雪嫣盈盈的福了福身,态度镇静。 “雪嫣不是不嫁,只是眼下这些人都未曾谋面,更不必谈了解,如此怎会有什么幸福可言?” “自古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说了哪个便是哪个,怎可容你多话?我和你姨母拣了这些人让你亲自挑选,已是够宽容的了,你不要得寸进尺!” “纵然这些人已是千挑万选,但雪嫣想问一句,也请夫人和姨母平心而论,这些人你们都真正的知根知底吗?若是我真嫁了他们其中一个,却落得个悲剧收场,你们谁会对我负责?” “你怎么可能要我们负责?人可是你自己选的。这就是命,怎能怨得到别人?”杜影姿摊开手,一脸无辜。 说来说去,不过是想踢她出门,只要她离开程家,就万事大吉了,还哪管她的死活?纵然是不幸,她也不能有所反抗,因为这个时代只有男人休女人,却未听说女人休男人的。 她冷冷一笑:“既是我选的,那我可以选择不嫁吗?” “不嫁?”杜影姿眨眨眼,示意杜觅珍先别发火:“我还从未听说哪个女子不想嫁人的,而因嫁不出去以泪洗面的倒有不少。以前我在沧汉的时候,邻居家的女儿因为小时出过天花,虽是没死,却落了一脸麻子。如此谁肯娶她?二十二岁了还留在家中,天天闹死闹活的。还有个远房侄女,因是我那哥哥家里人少,想让她帮衬几年,结果到了二十还没有给她说婆家。我这侄女心下不服,后来竟和人私奔了。我今儿把家丑都告诉了你,只想说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你虽是关雎馆的先生,可是姐姐也不好耽误你……” “多谢夫人和姨母的好意,雪嫣心领了。只是雪嫣这条命虽不值钱,却总归是自己的,希望夫人能够交由我自己来做主……” “你……不识抬举!”杜觅珍咬牙切齿。 程雪嫣也不生气,倒笑得更灿烂了:“既是如此,夫人就不要再为雪嫣的事费心了。雪嫣告退……” 她优雅的施了一礼,转身告辞,却听得杜觅珍在身后不阴不阳的说了一句:“可别做出什么丑事来!” 她眉心一抖,恨不能立刻转身撕了那人,却只将背挺得更直,回身冲二人妩媚一笑。 细竹门帘刚刚放下,杜影姿的声音便从里面传了出来:“姐姐别和那种人生气,气坏了身子不值。与其操心别人的事不如先照顾照顾自家的,其实妹妹这番来还有事要求姐姐的……” 脚步似乎变轻了,好像在飘,只一会便出了藏珍轩。待迈出院门,身子才不可遏制的抖起来。 扶着主子的碧彤也觉出了她的颤抖,不禁担心的偷看她,却不敢说话。 她眼见着主子被那两个人侮辱却不能替主子出头,只觉胸口泛堵。 “不许哭!”程雪嫣已听到她在小声抽泣,却没有侧头看她,只道:“这回可是把夫人得罪了。” 碧彤泪眼蒙蒙的看了主子一眼,却发现她在笑,正想说什么,忽然从远处传来一声喊:“大姑娘……” 程雪嫣拨开遮眼的茶花,循声望去……远处一条亮光刺目,却是镜月湖。 再稍稍走近,只见夕阳铺洒在湖面粼粼闪动,整个镜月湖仿佛笼着一层薄薄的金红色的纱。出水的荷花如曼妙的仙子穿着或粉或白的纱衣含羞而立,亭亭的荷叶随风摇摆,与飞舞的蜻蜓蝴蝶嬉戏,送来清香阵阵。一条精致小巧的画舫游船穿过花叶向她们驶来,妙彤拄着篙站在船头向她们招手,湖水的波光映在她韭黄的罗裙上微微摇动…… 妙彤是撑篙的好手,只一点,小船就笔直的划了过来,待靠了岸,她便轻快的跑来,笑嘻嘻的见了礼。 “大姑娘,可是好久不见。我们姑娘正在船上摆酒,三姑娘也在,大姑娘要不要也来坐坐?” 程雪嫣早已被眼前美景打动,岂有不去之理?可是碧彤却放不下刚刚发生的事,垂头丧气的跟在后面。 “你是怎么了?眼圈都红了,被大姑娘修理了?” 妙彤故意打趣她,碧彤却没有了以往和她玩笑的心境,只是闷闷的,让她心中犯疑,也不好再多话。 碧彤看着主子倒兴致勃勃的上了船,不免奇怪刚刚听了那么多难听的话她是哪来的好心情? 程雪嫣一脚踏上去,小船顿时摇晃不休,惊得船舱里的人连连呼叫,好在妙彤及时扶住了她。 “姐姐怎么还没有喝就醉了呢?” 程雪瑶看着她的惊慌失措笑道。 她饮了两盅梨花白,白皙的脸颊泛着好看的红晕,恰如荷花瓣尖的一点嫩红,煞是动人。可能是因为略带醉意,往日挑剔的眼色被柔波取代,看起来竟有几分妩媚。 程雪曼则盘腿坐在摆满菜肴果品的黑漆嵌螺钿花鸟小桌旁边,也是醉意朦胧,笑嘻嘻的看她。 “本来是两条船,可是湖只有这么大,只一会便要撞到了,我便邀雪瑶过来,这样多自在。她还带了酒……姐姐看,这是她的梨花白,这是我的葡萄酒,姐姐要喝哪个?” 程雪嫣眼下只想一醉方休:“自然是都要尝一尝……” 二人便笑着给她一边放一个白玉雕花杯,透明的梨花白,玫紫的葡萄酒,均是芳香袅袅,未及喝便已经醉了。 三人推杯换盏的饮了半晌,都更添了三分醉意。 程雪曼忽然长叹一声:“早这样多好……” 程雪瑶兰花指轻拈玉盏,没有搭言,只一饮而尽。 程雪曼也不在乎,拄着头歪在一边,醉眼迷蒙的不知在看什么,嘴却喃喃道:“以前是三只船游一个湖,总要撞来撞去,然后便是吵,还有什么乐趣?我还记得……” 她突然眼睛一亮,坐起身子:“雪瑶你还记得那年你十岁,我们两条船撞在了一起,你跑到船头又跳又闹,正赶上姐姐的船从后面撞过来,你一个站立不稳栽进了水里……” 说到这,除了程雪嫣都笑起来,程雪瑶竟也未生气,倒笑得最开心,直把眼泪都笑出来了,却只一抹:“只有这一个乐子,亏得姐姐还记得。唉,开心也好不开心也罢,这一起游湖还能有几次?一转眼竟四年过去了,眼下又是秋天了……” 笑声渐歇。一缕风携着花香在桌上转了转,竟带着丝丝凉意。 “这荷花也开不了多久了……”程雪曼也面露凄然,看着船头绕过一枝粉荷。 不知怎的,每个人都有些黯然。 “我听娘说,那黄知州又派人提亲来了,你倒是应还是不应?他虽是个从五品,不大配得上咱家的门第,却是天子门生,人才也好,将来一定会有发展,况又是个外任,正适合姐姐。姐姐也十七了,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是不是古代的女子都很早熟?程雪嫣发现自己尚不知的事程雪瑶竟考虑得头头是道。 程雪曼也不答话,只将那梨花白和葡萄酒倒在了一起就要饮下。 程雪嫣急忙拦住:“这样羼在一起是容易醉的……” 她淡淡一笑,透着葡萄酒的酸苦:“姐姐尚未醉,妹妹又怎会醉?” 程雪嫣一怔,的确,今天喝了不少,却一点醉意也没有,只是身子发热。 她只稍一迟疑,程雪曼已将杯中酒饮尽,随后又满了一杯。 “姐姐,今天咱们聚到一起,妹妹也就实话实说了。”程雪瑶放下酒盅:“你平日少言,自以为谁都不知道你的心事,可那岂是瞒得了的?你心里想的,人家未必知道,你又何苦苦着自己?我听着关雎馆的女孩子们唱的《女人花》里有一句‘花开花谢终是空’。女人如花,花无百日开,姐姐这朵花在开着,可是那人却从未看过一眼,待花期过了,又会有谁看护?” 她们两个像是在打哑谜,程雪嫣暗里猜来猜去,却总躲不开一个身穿白袍风姿如仙的男子…… 程雪曼饮得太急,不禁呛住,咳得泪流满面,待缓过来后却笑起来:“雪瑶,你一个劲的盼我出嫁,是不是怕我不肯出阁耽误了你?” 程雪瑶正举杯欲饮,险些也呛到:“姐姐说什么呢?我不过是关心姐姐,姐姐倒来打趣我……” “别以为我不知道,关太师都和爹提了几次了,他现在是太子太师,前途无可限量,妹妹若是应了,咱们家可就会出一位全帝京最年轻的诰命夫人了……” ******** PS:也不知是因为气还是因为换季,先前只是头晕心跳紊乱,今天肠胃又造反,如果是前者,我都觉得自己搞笑了。难道是狂犬病前兆?3日被狗咬,因惧怕疫苗是假注射后直接死亡未敢接种,后怕中……这个月是怎么了? 昨天建了个小群,怕没有人加也没敢发上来。群号:101442476,群名:薰风初入弦。有兴趣的朋友就进去看看吧,我一般都晚上在O(∩_∩)O~ 083双双落水 “我才不稀罕!”程雪瑶撇撇嘴:“纵然是宰相,也不过是天子的奴才,我要是嫁……” 她突然收住声,看向正在发呆的程雪嫣:“姐姐怎么一直不说话?难道也是在为婚事发愁?” 程雪嫣还未及回过神,她便又道:“自始至终,给姐姐提亲的人都要踩坏了门槛,姐姐不知道,我们虽不说,心底着实羡慕得很呢……” 酒劲有些上来了,弄得她昏昏沉沉不知此话是褒是贬,却只见程雪曼黯然的调转目光,又饮了一杯。 船行缓慢,有歌从外飘入,是妙彤和绮彤在唱《雪中莲》。她们心情大好,却令这首歌失了忧伤的味道。 已是夜了,一朵朵荷花静立在轻纱薄雾中,暗香幽幽。 不知是酒醉还是香醉,但觉神魂飘飘,走进那荷花丛里,醉眠在嫩黄的丝蕊中…… 恍惚中,是碧彤晃动的脸。 她费力的睁开眼睛,却见碧彤正在灯下缝制衣裙。见她醒来,急忙端过一杯藕汁。 藕汁虽甜美,她的嘴却尝不出什么味道来。 “我这是睡了多久?” 碧彤看了看屋角的铜漏:“还不到一个时辰。” 她费力坐起身,只觉头晕目眩。 “姑娘今天喝了不少,还是再睡一会吧,明早醒了就好了。”碧彤急忙服侍她重新躺下。 “你怎么还不睡?” 她见碧彤又拾起了衣裳。 “我想把这衣裳赶紧做出来,姑娘穿上了心情就会好些……”她一时说走了嘴,却并不惊慌,只担心的看着姑娘。 “我……是不是胡说了什么?”程雪嫣再次为自己酒品后怕起来。 那梨花白和葡萄酒初饮时只觉甜滑可口,也不醉人,她便放心的饮了近一瓶,却不想后劲极大,她只记得妙彤和绮彤在船外唱歌,然后她便飘飘的走进了荷花丛…… 走进荷花丛…… “姑娘落了水……”碧彤咬了咬嘴唇:“奴婢当时和妙彤坐在船头,妙彤说姑娘出来了,奴婢回头一看,就见姑娘落了水……二姑娘和三姑娘都吓坏了。当时湖上只有咱们,夜又深了,大家喊了半天也不见有人过来。后来又听到‘噗通’一声,我们只当是混乱中又有人落了水,不想是况先生……” 程雪嫣的心一抖…… “况先生将姑娘救上来,当时姑娘已经没了气息。”碧彤说着眼圈又红了:“然后况先生就……” 碧彤说不下去,只急忙低了头。 程雪嫣脑挂黑线,他该不会采用了先进的口对口式人工呼吸吧? “姑娘回来后就一直嚷着让凌公子来提亲……” 提亲?让凌肃来程府提亲?这倒是个好主意,自己怎么没想到?不对这就是自己想的,可是…… “况先生……” “况先生将姑娘救上来就走了,二姑娘和三姑娘发现姑娘没事方放了心,千嘱咐万嘱咐这事不能让老爷和夫人知道……” 这倒是自然,否则谁都逃不了罚。 “其实况先生他……”碧彤偷看她一眼,欲言又止。 “他怎么了?” “他……蛮好的。”碧彤低下头,继续缝衣裳。 碧彤的意思她何尝不明白?只是…… “先把衣裳放放,去取纸笔来……” “姑娘要改衣服样子吗?” “不,我要写一封信,”她镇定的看着碧彤:“让凌肃来提亲……” ———————————————————————————————————— 信第二天便送了出去。 之前,碧彤多次劝她再等一等,她也知道如此主动不大合适,可是如今府里这个情势……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不知究竟谁会成了谁的“仇”,自己倒没什么,她们可就要把她活吃了。再说,凌肃迟迟没有消息,没准也在琢磨着怎么办才好,或许也如自己猜他一般在猜她的心思,若是再听到什么不好的传言就坏了。夜长梦多,迟则生变,不如提醒他一下。她自觉措辞已很委婉,又不失女人的身份,而今唯一遗憾的就是这条妙计是自己提出来的,他为什么就没有想到…… 既然信已送出,悬了多日的胡思乱想的心便已收住,只等最后的消息。 碧彤见主子精神尚好,便取出连夜赶制的衣服给她试穿。 从外衣罗裙到抹胸均是素锦所制,不仅颜色雪白,更平无纹理,真个是一素到底,样式又极简单,却胜在轻柔顺滑,穿在身上,即便无风,裙摆飘带亦徐徐拂动,若仙若幻。 碧彤赞许的看着姑娘:“都说‘若要俏,一身孝’,姑娘这身就像是把那云彩穿在了身上,只是好看归好看,夫人见了怕是要……” 程雪嫣不紧不慢的将衣裙换下来,去妆奁里拣了两支珠花。 这是金掌柜送来的这个月的首饰样子。她最近没心情,只胡乱依了前世买的那些小玩意画了两个,一件是绿豆大小的淡粉珍珠围成个椭圆,其上用带有花纹的玉料攒成五瓣花,花蕊则点以墨蓝碎晶,一件是状如花苞满嵌珠玉,而最让金掌柜满意的是这两个珠花摒弃了以往的簪柄,而是在背面用一种拧了两个螺旋的卡子扣在一个小纽上固定。这两样东西都可不用金银制作,因为太软,只以铜代替就可,然后镀上金或银以作装饰。他为此又可大赚一笔,一高兴,给程雪嫣多算了十两银子,拜托她以后多设计点这种薄利多销的首饰。 选了个攒金丝海兽葡萄纹的缎盒,将两样东西装起来。东西并不值几个钱,可是放在这样一个看似贵重的盒子里,那感觉可就不一样了。然后又让碧彤将衣服叠好。 “带上它,咱们去代先生那走一趟。” 碧彤捧着衣服满脑袋问号的跟着去了。 代真也住在程府,在西北方向的院落里,名望晨楼。原本是叫归真楼的,只因“真”字犯了杜觅珍的音,为避讳而改了名字。 西北是程府最僻远的角落,平日里人迹罕至,代真住在这也是有原因的。她是度津人,与程府无亲无故,是经王迁御史的推荐被先皇钦点为画艺先生,本是应住进御史府的,却又被王迁以“关雎馆的人,自然要住在关雎馆,这样教女孩子方便。程尚书,你程府该不会连安置一个女学先生的地方都没有吧?”以这一长串冠冕堂皇的理由送进了程府,然后便再不过问。 曾有人说,代真是王迁以前在度津做知州时养的一个妾室,当上御史后为表自己没有始乱终弃方将她带入帝京并推举为女学先生,却也不想给她什么名分,实际上就是弃了。如此自然会被人看低一等,再加上又是强塞过来的,更是让人不屑。也不知她是不清楚其他人心里所想还是故意装聋作哑,抑或是只为省几个钱,还就在这个偏僻的望晨楼住下来了,平日里也没人伺候,除了有个女学先生的名分和每月的二十两薪金,比个二等的丫头强不了多少。人已经二十五了,却是不急着出嫁,其实有一些条件也算不错的人家来提亲,她都没好气的赶走了,久了,也便没有人再管她了。若不是她每隔两日便要在关雎馆教习一个时辰,若不是芙蓉堂的列会,若不是程府偶尔的团圆宴,几乎没有人想得起她来。 不过有次碧彤言辞闪烁的说,代真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心底有个人。 她便追问是哪个,脑子却一下子蹦出她那个器宇轩昂人见人爱的老哥。 碧彤红着脸憋了半天,却只说:“不是姑娘心里想的哪个……” “你知道我想的是哪个?难道是你心里想的那个?” 碧彤急了:“姑娘又拿奴婢取乐,奴婢怎么敢想老爷……” 老爷……程准怀?! 她当即石化。不过细想下,自己这个父亲虽然年逾不惑,却仍是丰姿俊秀,举手投足儒雅非常。虽然在这个时代算是上了年纪的人,可是在现代,却正是魅力四射的时候,这代真还蛮有眼力的,如此也难怪杜影姿要千方百计的挤兑她了,只是不知父亲知不知道,若是知道了又会怎样。 一路上,她只想这些不着边际的,却觉碧彤停了脚步。抬头一看,望晨楼三个暗淡的字镶在灰黑的门匾上,上面已是蒙了一层灰。 门上墙上也是如此,虽有一片砖瓦是新换的,却与周围的灰蒙格格不入。 院内是疯长的草,几点叫不出名的花可怜兮兮的拼命想从里面挣出来,却仍是被埋住。一条算是比较直的通向那三间正房并一个抱厦房屋的小路被草盖着,风一吹,才勉强现出真身。 这地方有人住吗? 程雪嫣有点怀疑碧彤领错了路,可是望晨楼三字真真切切的在那摆着。 碧彤也不解释,拽了拽木门边上一条破旧的红布条。 只听几声喑哑的铃音响起,荡在这荒凉的院落上空,很有点荒山古寺的味道。 片刻后,正房那扇花纹黯淡的木门吱呀呀的开了道缝, 午后的阳光虽照得人暖洋洋的,程雪嫣的后背还是爬上了一层鸡皮疙瘩。 ********* PS:继续广播我的小群,群号:101442476,群名:薰风初入弦。有兴趣的朋友就进去看看吧,我一般都晚上在O(∩_∩)O~ 084月下美人 屋里很暗,代真只穿月青的深衣立于桌旁,正在画一幅日照苍松。 她的头发松松的绾着,一根镶珠银簪斜斜的插在上面,弱不胜力。 见她们进来,热情招呼道:“大姑娘怎么有时间来我这,快坐……” 可是环顾四周,却只有桌旁一把椅子。 她尴尬的笑笑:“平日也没什么人来,便把那些东西都舍了……你先坐着,我去泡茶……” 她转到外间去拿茶叶罐子,倒出铜板大的一点,却还嫌多,又还了大半回去。 程雪嫣正欣赏那株只画了一半松针的苍松,但见其笔力不凡,气势雄厚,不过茫茫的山上只这一棵松,未免太孤寂了些。 这时,淡青的软帘一掀,代真端着杯茶笑吟吟的走进来。 她急忙起身:“怎好劳烦代先生亲自泡茶?” “没什么没什么,我这平日没什么人来,大姑娘不嫌我礼数不周便好。” 碧彤偷眼瞅了那细瓷茶碗零星飘着的几片碎叶,撇了撇嘴。 程雪嫣倒不介意,只是说:“代先生的日子很是清苦些……” 代真神色稍滞,又勉强挤出一丝笑:“一个人,很正常……” 程雪嫣也不想让她尴尬,便开门见山道:“此番来找代先生,是想求先生帮个忙……” 代真的眼瞬间迸出光亮转而又略显迟疑,就连笑容也是突然绽放继而恢复到得体状态。 程雪嫣拿过碧彤手上的衣服:“雪嫣想请先生在上面画上几笔……” 代真捏了捏那料子,惊道:“素锦?” 程雪嫣笑笑:“代先生真是好眼力……” 代真爱惜的抚摸着那柔滑如羽的衣料:“几年前也曾见过。锡兰贡品,皇上只赏重臣……” 此番话似证实了某些人的揣测…… 她收回神思,笑道:“但不知大姑娘要画什么?” “代先生是这方面的名家,但凭代先生做主。” 代真将那件长衣铺在桌上,眯眼琢磨半天,又打量一会程雪嫣:“不若画昙花如何?” “昙花?” “大姑娘貌美出众,才华横溢,配上这月下美人正合适……” “谁都知道什么是‘昙花一现’,不知代先生选此花所为何意?”碧彤不满的小声嘟囔。 代真微微一笑,将垂在胸前的头发拨到背后,缓缓道:“传说昙花是一个花神,原本每天都开花的。后来爱上了一个每天为她除草的小伙子,结果玉帝大怒,将她贬为一生只能开一瞬的花。为了不让她再与情郎相见,把那小伙子送去灵鹫山出家,赐名韦陀,并让他失去了一切记忆。可是花神不能忘却,她知道每年暮春时分,韦陀尊者都会上山采春露,为佛祖烹茶,她便选择在那个时候开花。她只希望能见他一面,只希望将自己最美丽的一刻绽放给他,哪怕只有一次……一次就够了。可是春去春来,花开花谢,韦陀来而又去,却始终没有记起她……昙花一现,只为韦陀。纵使相遇,终是错过。虽只一瞬,却是永恒……” 屋子里弥漫着潮湿的气息,像窗外飘飞的蛛丝一般轻轻颤抖。 程雪嫣眨了眨酸涩的眼,哑声道:“这故事真美。代先生,就画昙花吧……” 代真看着那半根蛛丝半晌不语,终于深吸一口气,走到桌边。 碧彤也被刚刚的故事打动,走到桌旁:“代先生,奴婢来研磨吧。” 代真却推开她的手,拉开桌子右下角的抽屉,取出一瓶东西,又转头警戒的看着她们两人。 程雪嫣心领神会:“碧彤,作画需要身静心静,咱们别妨碍代先生,去院里走走吧……” 二人对着满院荒草站了半天,方听得正房的门吱呀一响。相视一眼,会心一笑,碧彤便扶着她向内走去。 程雪嫣只向那桌子看了一眼,便惊住了。 洁白的素锦如雪铺洒,一朵墨色昙花迎雪傲放。花瓣由浓渐淡,似溶于雪中,又倔强的在寒冷中挺立。它们条条伸展着,仿若与雪共舞,如此便极显清冷,而花蕊中的几点嫩黄却添了些许柔和暖意。 “大姑娘觉得如何?” “代先生的画艺高妙得简直让我不知该说什么了……” “大姑娘的心思才是巧妙,我还是头回见人要往衣服上画画。我也是一时兴起,就自作主张了一回,大姑娘看着可喜欢?” 她拣出那抹胸,只见素白的衣料用淡墨勾着一簇樱花,又镶着一条若有若无的粉边,其下零星飘散着几点淡到极致的花瓣。 “代先生真是心较比干多一窍……”程雪嫣一激动,竟将曹先生描绘林黛玉的词蹦了出来。 代真自然很受用,又出示了另一件杰作——罗裙下摆亦飘着几点落英,到了底边,便或聚或散的堆做一片。 “我只想这白色毕竟是太素了,就简单加了几笔。” “代先生想得极为周到,只是画得如此精细,我都舍不得穿了,这白色又极耐不得脏……” “大姑娘尽管放心,我这画怎么洗都是不脱色的。”代真胸有成竹。 程雪嫣记得代真曾取出一个小瓶,想来是往墨里加了什么特殊的东西,只是她既然不想被别人瞧出什么窍门,自己也不便发问,只是道谢并从袖中取出那缎盒:“雪嫣备了样小礼,本想答谢代先生。可是眼见得代先生的画艺高超,我这点东西便相形见绌了……” 代真的目光已经被那攒金丝海兽葡萄纹的缎盒勾了过去。既是程府千金,断是不会拿丢脸的东西糊弄人的。 她口里客气着,手上却接过了缎盒,打开一看,顿时被两个精巧别致的首饰吸引,拿在手中,把玩不已。 “这首饰有什么名头?要怎么个戴法?” 程雪嫣拿了那珍珠攒花的:“这个是众星捧月。” 她打开暗扣,将其扣在那发髻上。 “这个是含苞待放。”她将满嵌碎钻的首饰暗扣打开,放在代真手中。 代真对这个小机关新奇不已,不停开开合合的摆弄着。 “早前见了黎先生的月点清波,知是大姑娘送的,想不到我今日也有这福气……” “代先生过誉了,不过是个小玩意,代先生不嫌弃就好,我闲来无事经常会弄些小玩意,代先生若是喜欢,我改日再送来些,只怕日后还少不得麻烦代先生……” “哪里哪里?”代真脸上笑开了花:“大姑娘有事尽管来……” 程雪嫣见她高兴,也就不再多留,又叙了几句闲话告辞了。 路上转去曼雪阁,同程雪曼闲话两句以示身子无碍,并相约哪日再去游湖。出来后,再三犹豫去不去雨瑶阁。碧彤见她为难,便说不如自己待她走一遭,她却觉得不够诚意,便硬着头皮去了。 雨瑶阁是遍植四季常开的美人蕉,红红黄黄的娇艳簇拥着更为骄傲的玫瑰花,却一律是粉红色,正合了主人的爱好。 锦绣之中程雪瑶却是不在,不觉松了口气,告之小丫鬟传话,只道是大姑娘来过,一切安好,请三姑娘放心。自觉多少有点自作多情,不过是全了礼数。 回到嫣然阁重新试起这身衣裳,引得碧彤赞不绝口,也翻出一些素的衣衫来,琢磨着借姑娘的光也让代真画上两笔。 “若是在一侧再题上一首诗就好了。” 代真的昙花画在了长衣的右下方,左边就显得有些空,昙花虽又名月下美人,可也总不能摆个圈在上面吧。 “题诗可以去找杜先生……” 碧彤一时兴奋竟忘了日前主子刚被那杜先生给为难过,急忙偷眼瞅瞅她。 程雪嫣何尝不知道杜影姿的书法也算天下独绝,可是她那人……她宁可拿线栓个蜘蛛蘸上墨在衣服上爬也不会找她! “其实不用题诗也很好看,”碧彤急忙改口:“姑娘若是穿了这身去关雎馆,肯定又要引起轰动了……” 碧彤所言非虚,只是她已经不在乎什么轰动了。这一天都在忙着,才暂时把凌肃的事搁在一边,可现在闲了,那些个休息了一天的千思万虑一股脑的向她扣过来。 她烦躁的脱下衣服,躺到床上。 碧彤自是知道她为什么心烦,只默默的收拾起衣裙,抬头之际,忽见露台外似是有人影闪过,不由惊叫一声,跌坐在地。 程雪嫣急忙跑到窗前,一把撩开铺着淡淡花影的窗幔,却只见一片静谧夜色。 “想是……想是奴婢眼花了……” 碧彤抚着胸口,只觉腿都软了,半天无法站起。 “你昨晚上一夜没睡,今儿又跟着我忙了一天,定累坏了,快去休息吧。” 程雪嫣很是过意不去,只为了自家的坏心情,竟忽略了碧彤的感受。 “不行,奴婢还要伺候姑娘梳洗……” “我有手有脚的还要什么人伺候?你快去休息……” 碧彤仍很执着,她便又心烦意乱起来:“快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碧彤的唇动了动,终于将话咽下,微躬着身子退了出去。 她坐在镜前散了头发,拿犀角梳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梳着,心思依旧凌乱。 ******** PS:继续广播我的小群,群号:101442476,群名:薰风初入弦。欢迎大家,我一般都晚上在O(∩_∩)O~ 085夜半惊魂 忽的,她瞥见镜中似是出现一张脸…… 一个激灵定睛去看时,却只见一角帘幔拂动。 心跳混乱,回头瞧了半天…… 几树花影或浓或淡的映在帘幔上,帘幔轻摇,花影轻动。 吁了口气,都是碧彤这家伙害得她心惊,如此竟把心事吓飞了。 她又坐了一会,只觉身后有双眼睛在阴森森的看着自己,每每回头又是虚惊一场。 她坐不下去了,逃到床上,拿云丝被把自己包个严实,只露两只眼睛,可没一会就大汗淋漓。 她强迫自己立刻睡过去。小时遇到可怕的事件,她都是一觉睡过去,醒来时天光大亮,哪还记得前夜的恐怖? 湖水色的秋罗纱帐被夜光漂做一帘清冷,微微鼓动。帐檐上悬着的一行嫣蓝绒花球缀着的三寸长的穗子亦轻轻抖动,压帘的银蒜偶尔发出两声轻响,仿佛梦中呓语。帐钩上挂着的涂金缕花银薰球正散发着淡淡的甜香,渐渐抚平了凌乱的心绪。 临上床前特意吹熄了灯火,以便清楚的观察外面的动静。隔着纱帐,那花影更显朦胧,看得久了,心也跟着朦胧起来。 眼睛开开合合,终于闭了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喧哗扎进来。 猛的睁开眼睛,只见一团团火红晃得树影在帘幔上剧烈晃动,妖冶诡异。 外面响声一片,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待她冲到露台,发现碧彤也从门外奔进来,借着一道接一道划过脸上的火光,发现对方均是花容失色。 还没等撩开落地帘幔,就听到一阵砸门声。 二人身子一震,齐齐抖出一声:“谁?” 外面的混乱潮水般涌进来一下子便吞没了这声颤巍巍的“谁”,只听几个高低不同粗细有异的声音纷纷喊道:“大姑娘——大姑娘——” 程雪嫣吓得都不会动了,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难道是八国联军进京了?无数的残酷镜头在眼前飞速穿梭,她只觉手发凉脚发软头发晕…… “大姑娘,玉狐狸来了……” 轰轰中拾得这一句,玉狐狸……玉狐狸…… 仿佛终于记起这玉狐狸是哪个,却见碧彤一个箭步向前,“唰”的撩开帘幔…… 院外情景颇为壮观,无数火把聚在一起抖动,如星落九天。 “大姑娘,快让我们进去,玉狐狸往这边来了…………” “救主子要紧,还喊什么?弟兄们,跟我往里冲……” “老爷知道怎么办?你不要命了?!” “孙哥,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碧彤此际心思分外敏捷头脑特别清醒,她飞快的冲下楼去,只一会就杀到阵前。 程雪嫣也听不清楚他们在交涉什么,反正大致是碧彤说根本没见到什么人,他们一群男子若是进了内院被老爷知道不仅她碧彤要因护主不利受罚他们也要担个擅自惊扰主子的罪名,到时先拖出去打三十大板,他们却说若是不让进门搜查万一大姑娘出了什么事不仅要责罚他们办事不利也要惩治碧彤欺上瞒下到时直接就地打死。他们争执不休,后来也不知是谁出了个主意,说去请示老爷夫人,请主子定夺。 程雪嫣翻了翻白眼,这屋子里若真是钻进个什么人来,等他们这番折腾解决纠纷后她可能早就被遇完各种害了。 于是外面继续乱哄哄,她就倚在栏杆上看热闹。 一刻钟后,一团红缨样的火风似的飞过来,程雪嫣只奇怪那人跑得那般神速,这火居然还坚定的亮着。 火光一定,便见人群顿时安静下来。那回来的人点了几个人名,于是几支火把理直气壮的踏进院来。 程雪嫣被立刻先他们一步奔回来的碧彤安置在卧房,然后便听他们在外面翻翻找找,虽是竭力小心,却也碰翻了东西,然后就是碧彤的大惊小怪,虚张声势。 折腾了许久,有人提议要搜卧房,碧彤终于爆发了:“你们竟然敢搜姑娘的房间,你们还想不想活了?” “老爷说要保护姑娘的安全……” “有你们这样保护的吗?你们先前大吵大嚷就把姑娘吓坏了,这会还要进去搜房。这姑娘的房间岂容男人擅自进入?且不论你们这等男人,就是老爷、大公子、小公子要来也需事先通报,如今你们竟然还想越过老爷公子去,你们安的是什么心?” 静场片刻,有个声音好言说道:“我们也是为了大姑娘,若真是出了什么事……” “姑娘若真是出了事也是被你们吓出来的,谁人不知我们姑娘身子孱弱,你们这群粗人竟然还得寸进尺。我问你们,姑娘要是吓个好歹,你们谁负责?” “碧彤姐姐,这话不能这么说,我们也是奉命行事啊……” “老爷吩咐你们必须搜姑娘的卧房了?” “呃,这倒没说,老爷就说仔细着点……” “老爷的意思是怕你们惊到姑娘,还不快出去?!” “可是搜不到玉狐狸我们不能走……” “啪!”也不知碧彤摔了什么,紧接着嗓音又高了三个调:“你们是疯子还是傻子?这玉狐狸没在这难道还要我们做出一个给你来?” “我们明明看着他往这边来了……” “你们看到你们看到……你们现在看到了吗?” “所有才要去姑娘的卧房看看……” 又是静场片刻,想来碧彤被他们气得发疯。 “要不这样吧,碧彤姐姐,你将那卧房的门打开,点上灯烛,我们在外面看一看就好……” “你们这些粗人的眼睛可别脏了我们姑娘的房间!”碧彤一声轻哼。 “要不……你让姑娘自己找找?” “我们姑娘千金之躯,岂能干这个?”碧彤一跺脚:“我进去看看……”随后又不放心道:“你们不能跟进来!” 众人唯唯连声。 听得碧彤走了两步,突然又一记怒喝:“也不许偷看!” 程雪嫣见碧彤拿着烛台进来,非常警醒的关上门,然后东瞅瞅西看看,连椅子底下都看到了,又拉开抽屉仔细翻找。 程雪嫣忍不住笑:“那玉狐狸又不是只猫,怎能藏在那里?” 碧彤嘟着嘴:“来无影去无踪,是人是鬼也不知道,没准早就跑了……” 口里说着,却又将案上的一块帕子翻过来瞧瞧。 程雪嫣终于大笑出声。 碧彤红着脸走出门去。 “你们刚刚也听到了,姑娘好得很!” “是啊,是啊……”有人应和。 “还不快出去?” 楼梯上终于响起一阵脚步声,没一会,门外的人声也散了。 碧彤沉着脸进来,从柜上的筒子里掏出一大把香料赌气似的填进铜鹤香炉燃起来,嘴里嘟囔着:“都是他们的气味,莫要薰到姑娘,外面也燃了两个,却是踩了一地的印子,明儿得叫两个粗使丫头收拾一下。” 程雪嫣刚想说“你怎么和凌肃一样得了洁癖”,可是这个名字一跃上心头,刚刚的轻松便被压了下去。 “只说是在关雎馆那边看见了人,谁知道呢?这深更半夜都睡得迷迷糊糊的,谁知道是不是做梦,然后就喊起来了,结果都嚷着看到了人。等咱们的人赶过去,倒是不见人影,却又说往这边来了……”碧彤兀自嘟囔着:“就算是玉狐狸,怕也是得知关雎馆就要到每年一次的‘屏开雀选’,前来看个新鲜。不是都说天昊国的佳人全在关雎馆吗?不过我倒觉得她们不过是看到了一只野猫,她们倒想看到玉狐狸,只可惜人家未必稀罕她们……” 她说了半天,却见姑娘只是发呆,还以为是被吓到了,顿时慌了神。 程雪嫣自知她是被莫名其妙的吵醒又和那群人斗气才不停的牢骚,这会见她突然一脸惊惶,顿觉好笑。 “快别气了,不过是闹了一阵,现在也没什么事,还不去睡?” 这一提醒,碧彤不由打了个呵欠,她昨晚一夜没睡,的确是倦了。 “那姑娘你……” “我也困了……” 碧彤不再多言,又打了个呵欠,出去睡了。 屋里充溢着浓郁的安息香,只一会,程雪嫣便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熏得香香甜甜的,纵使刚刚再怎么惊吓过度,这会也是四肢绵软无力,带动着脑子也软软的沉了下来。 眼皮愈发沉重,还未及唤碧彤将那香熄了,就沉沉的睡了过去。 这一觉极是香甜,直到阳光已经明晃晃的照在脸上也不想睁开眼睛,心里却想着以后不能让碧彤点这么重的安息香了,都赶上安眠药了,差点将她送回去。 她懒懒的翻了个身,手脚并用的抱住枕头。 这个枕头很暖和,很舒服,就像许久以前她最爱的大绒毛兔。 脸贴着枕头蹭了蹭……很细腻,很光滑……这枕头是什么料子的? 又使劲的抱了抱……这个枕头可不大软。 她皱皱眉,将脑袋摆了个舒服的位置,满意的睡了过去,却朦朦胧胧的做了梦。好像是被许多恶人追赶,她拼命逃,但仍被捉住,绑在柱子上,浑身贴满的符纸。一个像是道士的干瘪老头拿着桃木剑比划着,嘴里咿咿呀呀。 086玉面狐狸 突然,他挑起桌上一张符,那符便瞬间燃烧起来。 道士大叫:“不好,此乃妖孽,借尸还魂,还不烧了她?” 于是便有人拿油倒在她头上,要把她“点天灯”。 她拼命挣扎,却被捆得死死的动弹不得,想要辩解,又发不出声,只能看着那道士等着一双红眼端着蜡烛走来,冲她阴险一笑,随后点燃了油。 只见一团光骤然亮起,她的脑袋顿时着了起来。 她什么也看不到,只听见火花噼啪,夹着许多人的开怀大笑…… 她猛的哆嗦了一下,睁开眼睛,方发觉是梦,可是头顶的确热热的…… 心一惊,急忙去摸脑袋,手却被人握住了,同时耳边响起一个好听的声音:“做噩梦了?” 她眨眨眼,迅速的判断自己是否真的是从梦里醒来,又动了动那只握住自己的手的手指……那手很滑……那的确是只手…… 几乎是条件反射的抬头,脑袋当即撞了一下,紧接着听见那声音呼痛,却又发现有人盯着自己,于是赶紧放下揉着下巴的手,另只手撑着一侧的头,笑眯眯的看她…… 他是……男人?! 可是……有这样的男人吗?他长得太美了,美得简直不像个男人…… 程雪嫣一时被这等美色镇住,竟忘了自己正毫无淑女风范的搂抱着人家,只是定定的看着他…… 他的皮肤超好,不仅仅是莹白如雪,即便离得这样近也无法发现上面的毛孔……她还有一丁丁点的意识清楚这距离超近……真真是肤若凝脂,“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 眉如翠羽又似刀裁,斜飞入鬓,鼻若悬胆,口似含朱……他没有化妆,就这样仿佛被无限PS出来又打了许多柔光的放在眼前,让她……让她不知怎的,一看到这张脸竟把她仅会的所有的描述美人的词都想了出来,来回在脑子里翻动着,但最美的……不,应该是最媚的……呃,确切的讲是最魅惑的是他那双眼。那应该是标准的丹凤眼,细细长长,微微上挑,目光极纯净,却正是因了这纯净才魅惑,因为她实在是难以相信世上会有这样一双澄澈的眼睛,非要在里面寻出一丝邪气来不可,结果看着看着,魂魄就仿佛被他吸住一般,再也挪移不开……他的眼睛该不会是会施蛊的吧? 他也在看她,大概是觉得她目瞪口呆的样子很搞笑,于是唇角缓缓上翘,整张脸愈发魅惑起来,仿佛一只沉睡了一冬的雪鸟对着落在自己身上的第一缕春光振翅欲飞。 这是一个足以让女人自惭形秽的男人! “看够了没有?”他唇齿轻动,红白分明。 刚刚只是觉得这声音好听,此番却发现连声音竟也如此魅惑。 不过正是这一声彻底让她把自己从他那盛着蛊毒的眼睛里拔出来,然后发现自己的胳膊搂着人家的脖子,腿盘着人家的腰,最关键是……这两个部位都白生生的在那露着…… 她前世喜欢裸*睡,要不是碍于碧彤几次三番的欲言又止,这肚兜怕是也要…… 按照惯例,但凡发现发生这种事情的正常顺序应该是……推开他,拿起被子挡在胸前,然后尖叫…… 她熟练的操作完毕后刚叫出了一个单音,就见一根修长的手指移过来竖在她唇上……就这么轻而易举的将她的声音切断了,剩下那一长截直接掉回嗓子眼,连个回声都没有。 她看着他移回手指,继续笑眯眯的看着自己:“你喊什么,要叫也该是我叫啊……” 她不明所以,于是他又拿那根好看的手指指了指她的胸…… 她低头一看……嗯,自己的被子什么时候变成酡红带暗纹的了?循着看过去……天啊,她正抓着人家的长袍下摆挡着胸,弄得人家的腿很刺目很撩人的在那露着…… 她急忙丢了那袍子,结果露出浅雾紫绣栀子花的肚兜,于是他的目光便很纯洁很神往的盯过来…… 一时慌乱,扯过帘幔……她只忘了自己是在床边,又向外躲了躲,结果身子一歪…… 当然,但凡故事里发生此类事件是不允许女人掉下床去的,程雪嫣脑子里刚闪过这个念头,他的伸手一捞已经完成,并且将她平平稳稳的放倒在床上,整个人也压了上来,鼻尖对着鼻尖…… 不恐惧是不可能的,其时他的手并未抓住她,她蛮可以又掐又打又抓又挠又踢又踹,可是对于这样一个美得无法形容的人她却下不了手,可是女人与生俱来的本能又促使她张口呼叫…… “你是打算喊那位很厉害的碧彤姐姐过来吗?”他的笑容天真又无邪,却是极媚。 她的呼叫再次掉回嗓子眼。 “她睡得比你还沉呢……”继续天真无邪。 她忽的想起昨夜的安息香,那么甜,那么浓…… “你是放了……” 她不知道电视里演的那个只要捅破窗户纸往里一吹的竹竿叫什么。 “真聪明!” 他变戏法似的拿出根三寸长小指粗细的管子衔在美得无懈可击的唇边,斜斜看她一眼,妩媚又帅气。 他怎么可以长成这样?她不禁嫉妒起来。 “你想干什么?” 他惊奇的拉开两张脸的距离:“一男一女,芙蓉帐内,还能做什么?” “你敢?!” “我为什么不敢?” “你要敢动一动我就喊人了!” “你要是能喊人早就喊了……”他得意的捋了捋鬓间一缕长发。 这个极度自恋的家伙!程雪嫣愤愤的,难道长得美的男人都自恋? “算了!”她强迫自己将目光调离那张脸。 “算了?你是说我可以为所欲为了?”他满脸惊奇,随后就淫笑着抓挠着好看的爪子准备袭胸。 “你不会的!” 美丽的爪子在距离那朵栀子花一寸远的距离停住:“怎么不会?” “你若是要动手早就动了,还至于等到现在?”她掉转目光,将无限信任发射给他:“玉狐狸?!” 玉面如琢,媚眼如丝……果真如狐狸一般。 他对她呼唤出自己的名号并不惊讶,只是皱着眉头,似在思考,眼睛却一直盯着她胸前的栀子花,害得她觉得自己的那个区域的一点敏感部位正在破土而出。 终于…… “这朵花绣得不错!” 他突然说了一句,随后潇洒的一甩头发翻身坐起。 她长吁了一口气,却不肯放松警惕,一边看着他整理头发又端正衣襟,一边腾出一只手缓慢试探的在床上寻找……被子哪去了? “不用找了,在地上……” 玉狐狸虽一门心思的整理自己,却也没忽略她的一举一动。 她脸一红,急忙拎起被子把自己包起来。 “早在几年前便听说程家大千金的美名,只想一见真颜,却总不凑巧,可老天终归是公平的,为还我相思之苦,今日让我看了个通透。”他冲她挤挤眼,笑得坏坏的。 她脸愈烫,发狠的瞪着他:“你若是说出去,我就……” “你能怎样?”继续坏坏笑:“杀了我?你没那个本事,也未必忍心;抓住我送官?昨天那么多人也没成事。唉,为保名节,你可能会选择自尽,可如此一来对我有什么影响?” 她没想到他竟会说出这么残酷的话来,顿时火大,恨不能当即抓花他那即便嚣张也美得不可思议的脸。 “不过我是不会让你死的,”他突然话锋一转,脸往这边凑了凑,仔细瞧她:“我怎么舍得呢?” “登徒浪子!”她咬牙。 “姑娘此言差矣,”他摇头叹息:“倒是有不少人希望我是登徒浪子,可惜我不是,我只想和雪嫣姑娘做个交换……” “什么交换?” “只要你不告诉别人我来过这我就不说出我们曾如此‘坦’诚相对……”他目光下滑,落在她攥住丝被捂在胸口的手上。 她向后躲了躲,怀疑的看他,这算什么交换? “唉,都是爹娘惹的祸,将人家生得这样美。”他捧心哀叹,一脸愁容:“老鼠过街人人喊打,我若现身,姑娘紧追。我昨儿只不过去关雎馆瞧了瞧,却不想被人发现,结果她们就好像看见神仙一样非要把我捉进屋去……” 明明是被人追赶才躲进嫣然阁……这人该不是自恋发狂了吧,对了,他是躲哪了,怎么那么多人都没搜到? 玉狐狸仍在自恋:“我不过就是想看看谁那有什么宝贝拿去玩几天——我是会送回来的,却不想被人当成了宝贝……” 若不是看在他实在美貌的份上,她现在很想当面呕吐。 “唉,好在姑娘救了我……” “我不是故意的!” “故意也好无意也好,姑娘都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会记住你的!” 他的脸又凑了过来,程雪嫣厌恶的往后挪挪,他却像感觉不到似的,只盯着她看。 “怪不得别人都说姑娘的好,却原来真是与众不同呢。且不说模样出众,就这等见识也是难得呢。”他兀自慨叹:“别的女子见了我,都像猫见了耗子,还有故意设了值钱的好玩的宝贝等我上钩的,还有到处打听我行踪的……只有姑娘面对美色还能如此镇定,又不造作……” 程雪嫣别开脸,暗自翻了翻白眼。 087大闹关雎 “好吧,姑娘的大恩大德,鄙人永生难忘,他日若姑娘有难,在下一定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竟然诅咒我?程雪嫣怒目以对,却见他身子一纵,轻飘飘的落在地上。 此时方发现他身量颇长,一身酡红长袍更显其容颜如玉。腰围细窄,束莲青带围,长发如墨只简单束于身后,全身上下无半点装饰,却是真真的骨俊容清,举手投足尽显风流。 他一挑碎发,冲她邪邪一笑:“姑娘不要这样看着我,我会不忍心离开的……” 她瞪了他一眼,却见他向露台走去。 “等等……” 他立刻出现在床边,那速度快得她都不知他是怎么过来的。 他半跪在床边仰视着她,目光纯真如孩童:“怎么,姑娘也不忍心让我走?那我就……” 自作多情!可是心里为什么真的有那么一点点的不想让他走的念头?呃,只是一点点…… “我只想问你昨晚上藏哪了,竟然那么多人都没找到你……” 他眨眨眼,似是在看她话中有几分诚意,随后眼睛一斜,梳起一根手指指了指上面…… 他竟是像壁虎一样贴在屋顶吗?程雪嫣大惊,此人功夫了得,就这样一个人,居然在屋里藏了一夜,不,是在床上…… “你……真的什么都没有做?”她心慌起来。 “你说呢?”他的脸蓦地凑了过来,温热的气息撩动着她耳上细密的绒毛:“若是姑娘要我负责,在下一定……” 她挥手要打,却轻易被捉住:“姑娘是要留我吗?” 他的力道看似不大,她却无法挣脱,而且看上去还是她拖着人家死缠烂打的不让走。 他便带着一脸促狭看着她着急:“与姑娘共度良宵,实乃三生有幸。玉某云游四海,阅人无数,却只有姑娘令玉某眼前一亮,实是很想与姑娘共结连理,只不过我惯于漂泊,怕是不能给姑娘一个安身之所,如此岂非耽误了姑娘的终身?不过他日若是姑娘择不得良婿千万别忘了玉某,玉某定然三媒六聘以全帝京最让人眼红的方式娶姑娘过门……” 他巧舌如簧,让人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虽是想祝福姑娘觅得佳婿,可是以姑娘这等人才……想来想去也只有我最为合适,要不……” 门声一响,玉蝴蝶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不见了,她的手尚悬在刚刚拉扯的位置…… 她如见鬼般瞪着眼睛,却见碧彤打着呵欠进来了。 “姑娘你醒了?”见她呆呆的坐在床上,双眼放光,碧彤很是意外,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今儿是去关雎馆的日子……” 然后瞥了眼铜漏,惊叫:“竟是这个时辰了,我怎么……” 接下来慌慌的跑出去打水。 仿佛倏地一下,玉狐狸又从空气里冒出来,虔诚的握住她仍半悬在空中的手。 “玉某有要事,先行一步,姑娘记得想着我……” 然后像条快乐的鲤鱼越出露台,还未及程雪嫣追过目光,便见他又越了回来,重新虔诚的握住她的手:“姑娘晚上一定要多穿点,这遇到我这样的君子还好说,若是碰上……不过若是我来了,还是这般打扮最好……” 他只来得及唇角一勾,就听脚步声响,于是再次从她眼前蒸发。 碧彤没有注意到主子神色有异,只忙忙的为她梳洗打扮,就怕误了去关雎馆的时辰被夫人责罚。 一路上,她脚步飞快,程雪嫣几乎是被她拖着走的。 没有什么事,真的没有什么事吗? 她反复回忆和玉蝴蝶的对话,又使劲回想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却仍是一团模糊,倒后来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希望有事还是没事。 若是无事……是因为自己魅力不够还是他……只对男人感兴趣?如果是前者,是自己的幸运还是悲哀?如果是后者……真是可惜了,长得这样好的一个人……除了记不得的,他也算是对自己彬彬有礼……原来是这样…… 若是有事……自己如何对得起凌肃?要不要告诉他?如果说了,他会不会嫌弃自己?若是不说,自己岂不是对爱情不忠? 下次遇到那个玉蝴蝶一定要抓住他问个清楚,虽然她觉得好像不大可能……不过还是得个确定的答案妥帖些。 他似乎说他还会来的,可那会是什么时候…… 她颠来倒去的发散思维,却没注意到关雎馆已经到了。 因为来得稍晚,便直接去了云歌轩,未到门口,便听到里面乱轰轰的。 嬷嬷们哪去了? 拉开门,差点被各色混在一起的浓郁香气直接推出来。 今天这是怎么了? 香气似乎都带着颜色,于是她透过五彩缤纷的气体看见更加五彩缤纷的女孩子们群情振奋。她们如此振奋,竟没有一人注意到她新设计的衣裙。 “胡说什么?明明是我先看到的……” “你的屋子在偏东侧,他是打西边过来的……” “你是睡糊涂了吧,西边只是院墙,他可是从天而降的……” “都怪那群护院,要不是他们喊打喊杀的,玉狐狸也不会走……” “要不是你放声尖叫能把护院招来?” “唉,我一直想一睹他的风采,却不想只得了这个……” 一人无奈而伤感的抖着一片白色的软绸。 “这是什么?” 屋子霎时静下来,所有目光都汇聚在那一尺多长半尺来宽的软绸上。 “他昨天到过我的房间,我从他腿上拽下来的……” 玉蝴蝶诱人的腿刺目的在她眼前一跳…… 可怕的安静,好像只要吹一口气就会引起轩然大波。 也不知是谁吹了口气,暴动发生了…… 数十个女孩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同时扑向一个目标,霎时就将那女孩子淹没在人海飞尘中,无数个声音在喊“我的”“给我”…… 这就是关雎馆教育出来的淑女……程雪嫣只觉肝颤。 然而却终不见到底成了谁的,只一忽工夫,每个人都愤然而懊丧的回到位子,那个曾经拥有者不仅没了那块软绸,整个人都变得支离破碎。 “有什么了不起,我还摸了他的脸呢……”惜霜不忿。 “那算什么,我被他摸了!” 顿时又是一阵死寂,宣布者顿时被目光钉死在十字架上,却仍露出革命者般的骄傲。 “就凭你?”锦瑟不屑的哼了一声:“他可是在我屋里留宿了……” 嗯?连程雪嫣都忍不住要反驳了。 立刻有人讥笑:“你倒想,据我所知,玉蝴蝶可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不知为什么,程雪嫣忽然涌出一种自豪感。她开始相信玉蝴蝶所言绝非自恋,她甚至可以想象玉树临风的他是如何被一群鲜花般的女孩子秋波泛滥爱心澎湃尖叫连声的围追堵截,只是不知他当时究竟是落荒而逃还是得意非凡。 锦瑟反唇相讥:“那要看是什么花了,你这种……估计是沾不上。唉,像这种游戏花丛的男人最怕动真心,一旦动了,那可就是惊天动地。实不相瞒,我就是那朵……” “你可别做梦了,”依珊语气坚定的打断她:“昨晚我眼睁睁的看他从凌萱房里跑出来的……” 霎时,所有人的目光带着凌厉之风扫向穆凌萱。 穆凌萱一直安安静静的坐在靠窗的位置,自始至终只是睁着双梦幻般的大眼看着窗外高大的桐树,唇角挂着一丝淡笑,像拂过树叶的风一样轻盈。 她们说的没错,昨晚玉狐狸是从她房里出去的…… 夜深人静,正是好睡时。 她本睡得香甜,无梦无幻。忽然,也不知从哪传来一声惊叫,然后四下里叫声连连。她直直的从床上坐起,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抖着手点亮了灯,却是不敢出去。 外面乱作一团,耳听得尖叫声变作欢笑,其间夹杂着“是玉狐狸,快捉住他”…… 玉狐狸? 她此前听说过这个人,据说是个比女人还美的男人,喜欢搜罗天下美人的西陵王曾经悬赏千金活捉他,就想看看他到底是男是女。可谁不知他那癖好,只碍于他是个王爷,不好讲罢了。不过也就此证明这玉狐狸的确美得非凡,可是他究竟美到何种程度呢? 一时也不禁起了好奇之心,蹑手蹑脚的下了床,溜到门边,将门轻轻欠开一道小缝。 “往那边去了,快截住——” 一声高昂的叫喊杀出重重喧闹直插耳边 定是锦瑟。 她不禁有些奇怪,听说那玉狐狸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总有人说看见他了,可是若问他长的什么模样,却又答不上来。这关雎馆的女孩子大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况先生和宁老头,平日里连个男子都见不到。如今可能真的闯进个男人,可是谁又能知道那一准是玉狐狸呢?万一是什么江洋大盗或是采花贼……对了,玉狐狸可不就是采花贼吗? 她急忙要把门关上,可是就在这时,毫无预料的,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东西撞过来,却有一个人就这么的出现在门口…… 088芳心暗许 她刚要惊叫,就见那人竖起一指挡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她一下子就叫不出来了。 他也不管她的惊恐,只将门迅速推上。门板立刻被无数双手狂敲,无数个声音在叫喊:“凌萱,开门,开门……” “你叫凌萱?” 那人忙着将门抵住,随口丢了一句。 她怔怔的看着他的侧脸,似乎根本就没听懂也没听到他在问什么,却点了点头。 “好名字!” 这回她听清楚了。 他的声音很好听,即便是在这样一种嘈杂中仍旧温润如水,轻和如风。 他将凌乱的碎发拨到脑后,又一抖下袍……她看到他的里裤似乎少了一截。 他长吁口气,转过头来,冲她一笑:“多谢搭救!” 纵然刚刚再有什么怀疑,此刻也化为乌有。他就是玉狐狸,否则……会有谁长得如他一般美不胜收? 他似乎毫不惊讶于她的呆滞,只冲她一抱拳:“她们这样砸下去也不是办法,烦劳姑娘通禀一声,就说根本没看到过我……” 她仿若中了蛊般转向门口,临开门时又担心的回头瞧了他一眼。 他已会意:“姑娘放心!” 她点点头,便伸手向门…… 几乎根本不用她动手,门板已然快被拆下,一群眼放精光的女孩子齐刷刷的抓住她,拼命摇晃:“说,你把玉狐狸藏哪了?” “玉狐狸?什么玉狐狸?我没有见过……” 她生平头一次说谎,却是如此镇定,仿佛……仿佛是真的被他施了蛊,就连说话的语气都像他一般温润轻和,就连脸上的笑都像他一般魅惑。 “胡说,我们明明看他到这边来了。惜霜,是不是?” 立刻有一群人应和。 她也不知自己怎么就这么镇定,竟然说:“如果你们不信,就搜好了……” 她全无一点担心,就好像知道他会将自己藏得好好的,既不会暴露踪迹,也不会连累于她。 其实根本不用她说,她们已经动起手来。 女孩子们的卧房都很小,她便显得有些碍事,却是任凭她们拨弄来拨弄去,脸上只带着融融笑意。 屋子乱作一团,女孩子们一无所获,气急败坏。 “怎么会?明明眼见着他过来的……” “是啊,他酡红的袍子就往这边一闪,怎么就不见了?” “会不会是……”她犹豫的开了口,脸上满是疑色:“我房间的那边就是窗子,会不会从窗子出去了,他轻功很好……” “你怎么知道他轻功好?”立刻有人发现马脚。 她脸一红,支支吾吾道:“我也是听你们平日里说的,况你们说他只往这边一转就不见了,轻功若是不好能消失得这么快吗?” 女孩子们面面相觑,在考虑她此言的真实性。 “凌萱应是不会说谎……”有人口里赞同着,目光却带着犹疑。 “他跑那么快,没准已经离开了,又或者藏到了别的地方,你们却只在我这里……”她的表情无辜又担心。 “快快……” 有人醒悟过来往外冲,其余人便一窝蜂的要从那狭窄的门口挤出去。 屋子霎时变空,她却又冷静的站了一会,方慢慢走过去关了门。 也无需她寻找,只一回身,便见玉蝴蝶站在身后,好看的对她笑着。 一时间,仿佛一切都消失了,眼前只有他的笑颜,竟好像印在眼里一般,以至于过了一夜,无论看向哪里,那笑颜便摆在哪里。 于是,她便好像使了定身法般,只呆呆的看着他,看着他帮自己整理微乱的头发,看着他拾起地上一只镂花流苏金簪…… “你的?” 她只会点头了。 他拈着金簪似是要为她插在头上……他离自己那样近,近得可以看清他魅惑人心的眼中的清澈,可以闻到他身上清淡的气息……可是她竟忘了激动,她找不到心跳,她的心……不见了…… 可是他的手却停住了:“这簪子是故意做成这副样子的?” 她的目光移至簪上,只见三股金流苏只剩了一股半,簪挺也别扭的弯着。 他微蹙长眉,扫视着屋中的凌乱,这工夫,外面传来一阵喊打喊杀之声,程府的护院赶来了…… 长指一动,那金簪在他手中欢快的转成一朵菊花:“这个……先放在我这,改日会原物送还……” 退到窗边,却又回头一笑:“我会记住你的……” 只一眨眼的工夫,他便消失了。 她呆怔片刻,急急赶到窗前,却只听得几声乱叫:“往那边去了,追……” 她顺着“那边”看过去,只见夜幕漆黑,树影重重,可是眨眨眼,他便在那树影里对她笑,掉转目光,他又在空中对他笑…… 就这样笑了一夜,直至早上醒来,她坐在镜前梳妆,却见镜中竟是他的笑颜…… 他说会回来,却原来是一直没有离开…… “凌萱,你昨儿还说玉狐狸没在你房里,可是最后依珊怎么看到一个酡红色的人影从你窗子里飞出来的?你说,你把他藏哪了?” 凌萱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窗外:“我都没有看见,你们又怎么看得见?想来是眼花了……” 因穆凌萱的性子平日就是静静的,旁人就是想和她吵架都吵不起来,所以虽是被她这不咸不淡的一句噎了嗓子,却半天发作不得,只转头质问依珊:“你敢肯定不是眼花?” “我……”依珊豪气一滞。 她的确不敢肯定是不是真的看见了,昨晚上护院赶来时她们忙着躲回屋里,她无意中看到穆凌萱的窗子有一道红影闪过,却也只是一闪,她也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事情已经过去,何必再纠缠不放?你们这般争来争去,就不怕嬷嬷们来责罚?” 程雪嫣一见穆凌萱那不同以往的迷离笑意就知她定在说谎,也只有她这样曾经刻苦铭心爱过的人才会明白其实有时说谎也可以说得理直气壮,因为在将心思全部寄予一个人的时候,便会固执认为只要是为了他,自己做什么都是对的,做什么都是无所谓的。凌萱,她定是爱上他了,或许只是一面之缘,可一个情窦初开单纯无比喜爱幻想的女孩遇到玉狐狸那等魅惑之人…… 她刚略一失神,便听有人呵呵笑道:“嬷嬷?关雎馆出了这么大事,自然是被程夫人找去训话了……” “哼,看她们平时对我们这样凶,见了程夫人还不是怕得要死?” 态度转为幸灾乐祸,可也只一会,话题又绕到玉狐狸身上来。 “既然是依珊眼花,难道说……玉狐狸还留在关雎馆?” 如此建设性的猜测再次引发群情振奋。 “不可能!关雎馆虽大,可是每一处都明晃晃的摆在那,就是提防会有人藏身,玉狐狸就是有再大的本事,他还会隐身不成?” 程雪嫣忽的想起玉狐狸在自己眼前一会消失一会出现,形同鬼魅…… “都别胡猜了!” 谁也没注意到,惜霜已是半晌没有说话了。 “你们可知昨晚那群护院往哪去了?” “内院吧?”有人努力回忆:“他们要保护府里的姑娘……” 惜霜面色严肃:“你们可知程府的姑娘哪个最需保护?” 众人垂眸沉吟片刻,不约而同的将目光对准了程雪嫣,包括穆凌萱,也收回了看着窗外的目光转而放在她身上,脸上虽仍带着迷蒙笑意,却是渐渐凝固成哀伤…… 程雪嫣眼见得这一双双眼就要目放蓝光进而上演《生化危机二》,不禁颤抖着向后退了一步,脑筋转动得嗡嗡作响,手脚齐动的编织一个美丽的谎言…… 正在此时,云板作响,一个时辰的教习结束。 程雪嫣松了口气,拔脚就要逃。那群小女子怎肯放她,又恰赶上教习结束,纷纷从位子上冲出来把她包围,却又碍于她是先生也不好太放肆,只拉着她的衣角。 一个苦苦哀求:“先生,你若知道他在哪,帮忙告诉他我非常担心他,他昨夜走的那样匆忙,不知有没有伤到哪里……” 一个目露期盼:“他的裤子被我抓破了,我会赔一条新的给他。先生你告诉我他在哪里,我一定亲自送去赔罪,若是他还在生我的气,就请先生帮我转交给他……” 一个眼泪汪汪:“我七岁时就听得他的威名,只苦于无缘一见。如今见了,竟是如此匆匆,想来日后也难得再见。我这有一家传玉佩,望先生帮我送给他,虽是无法相见,只愿他见到这玉佩便会念着我的好……” 一个情真意切:“我也有一家传之物,先生帮我转交给他,但先生也一定要向他取得一物。我不要太贵重的,贴身即可……头发,一缕头发最好。我要把它系在我的发上,如此便可天天相见……” 一个情意绵绵:“不知他是否有妻室,我愿意……” 此人立刻被圈踢出围。 “先生……” “先生,我……” “先生,请你……” 程雪嫣被她们吵嚷揉搡得头晕目眩,心底恨死了那玉狐狸。 你说你没事上关雎馆做什么?还说没捞到什么宝贝,这群少女的芳心还不是宝贝?都沉甸甸的系在你身上,亏你还能逃得那么快。更可气的是既然能跑那么快,干嘛不直接出了程府,还要在嫣然阁藏一夜,惹得一群小女子围着自己要人,我招谁惹谁了? 089以牙还牙 “先生,你不会是……” 锦瑟咬着嘴唇欲言又止,其余的人也渐渐松开了她的衣角,满脸的悲愤悲戚。 她们该不会以为……天啊,她终于比窦娥还冤了…… “姑娘……”碧彤突然出现在门口。 以往碧彤都是在驻芳汀等候她,这会竟然来此,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但见碧彤那焦急的模样,应该是的,而且一定和她有关系。 她一阵紧张,依这些日子的经验,但凡和自己有关的就绝无好事。 她好容易冲出重围。 “姑娘,夫人请你去芙蓉堂……” 果真……估计和昨晚的事逃不了关系。玉狐狸,你这个蓝颜祸水! 还未到芙蓉堂,就听见杜影姿尖尖的调门。 “……我就说她守不住,竟然勾了那玉狐狸来,搞不好她未回来前俩人就勾搭到一起了。那玉狐狸是什么人呐,怪不得她死活不肯再嫁,原来是有这指望。姐姐,这回你可不能心慈手软,这可是家丑,若是任由她放肆下去,到时候小狐狸都生出来了,程家的脸还往哪搁?” 杜影姿的想象力还真够丰富的,这算不算未雨绸缪呢? 程雪嫣哀叹,这世上可千万别有什么事,一旦有了,不消半个时辰就得走样,何况还过了一夜零半天?不过奇怪的是,但凡衍生出来的版本都是不堪入目入耳或令人浮想联翩的,这究竟是人的想象力在作怪还是人性中本就有那么一点阴暗,一旦遇到合适的土壤就要发芽疯长? 见她进了门,杜影姿适时收住声,直起腰杆微抬下巴睥睨着她,那神色丝毫没有背地里说人坏话结果被当事人当场抓住而应有的尴尬,倒是踌躇满志,脸上每一根抖动的汗毛都在说……这下好了吧?终于被我抓到把柄了吧? 程雪嫣一脸淡漠,给杜觅珍见了礼。 “雪嫣,听说昨晚上玉狐狸在嫣然阁留宿?” 芙蓉堂此刻只有这三人,杜觅珍丝毫不担心此言会影响自身形象。 “不知夫人听何人所讲?” 这种机密事件杜觅珍是怎么知道的?是谁告的密?碧彤?玉狐狸可是说她比自己睡的还沉呢,他那人虽油腔滑调却也不是不值得相信。况碧彤也曾在卧房检查,很仔细,依她的性子若是当时便见了玉狐狸定要尖叫出声,不能是她……是那群家丁?他们也搜了半晌,若是见了人却没有抓捕他们还要不要脑袋了?也不能是他们……难道是玉狐狸自己说的?他是杜觅珍派来的奸细?为了逼她出嫁而故意设下的圈套? 事件复杂了,人心叵测啊…… “俗话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杜影姿从齿缝间飘出一句。 “俗话还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程雪嫣立时还了回去:“况且有时即便是亲眼见的也未必属实。夫人刚刚也只说‘听说’而已,但不知姨母又是如何得知的?” “你……”杜影姿被噎了一回,顿时恼羞成怒:“像你这种人,还用得着亲眼所见?别以为你做的那些事我不知道……” “雪嫣倒不知自己做过些什么,请姨母明示。”她的态度谦恭有礼。 “远的且不说,就说昨晚,玉狐狸可是跑到你嫣然阁去的……” “他究竟是不是在嫣然阁我不清楚,雪嫣也是听着下人们在外面吵嚷才知道的,况下人们也进了嫣然阁搜查……” “你竟然让一群男人进了嫣然阁?”杜影姿立刻大惊小怪起来。 “夫人,难道他们没有过来请示您?”程雪嫣也立刻惊叫起来:“他们居然这般枉顾家法家规,假传夫人口谕擅闯女子闺房,竟将夫人尊严放在何处?夫人,您若是不惩治他们,今儿是雪嫣遭难,明保不准是雪曼、雪瑶……这样下去可是怎么得了?” “雪曼、雪瑶可是可是规矩人,不像你……”杜影姿永远不忘借题发挥。 “夫人,您瞧瞧,就因为这群下人擅作主张,竟让别人误会雪嫣……夫人,您今儿若不严惩他们,雪嫣也定不饶他们……” “这真是恶人先告状,若不是你故意让他们进去他们又怎敢擅闯?” “夫人,姨母既然不相信雪嫣,不如叫昨晚那群下人来对质,雪嫣倒记得有个叫李甲的……” “怕是下人也被你收买了,还能说实话?” “好了!”杜觅珍一拍桌子,满面通红:“他们的确是得了令的……” 杜影姿张口结舌,说来说去竟把堂姐绕了进去,程雪嫣早已今非昔比,此番竟是自己大意了…… “也不明白你们为什么在这件事上纠缠不休,程府这么大,你们怎么就不想想护院为什么单单去了嫣然阁?” 杜觅珍朝杜影姿丢了个眼色,力图替她扳回一局。 杜影姿自然心领神会,立刻抖擞精神:“是啊,雪曼、雪瑶尚待字闺中,还有伊雪,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却是美名远播,可这玉狐狸怎么单单就去了你那?那玉狐狸是何等人物,他可只对黄花闺女感兴趣,而你……若不是早有奸情,他怎么就绕了那么大一圈子跑去嫣然阁?” 杜影姿得了堂姐的支持得意得已经口不择言了,弄得杜觅珍也连连皱眉,还有那个伊雪……不知为什么,虽然她和这个堂妹感情不错,可一听到她夸奖自己的女儿就想笑。 程雪嫣看出来了,这杜影姿是打算撕破脸皮和她闹了,竟然连“奸情”都蹦出来了,这个词无论是搁在古代还是现代都足够刺耳。她直到现在也搞不懂,这杜影姿究竟是得了杜觅珍的好处还是有求于人家亦或是自己性情使然,怎么总是捏着点小事就拼了命的和她过不去呢?如此……也就休怪她不客气了! “姨母如此说法真让雪嫣无言以对。事实上,直到昨晚我才知世上还有玉狐狸这样一个人,还是外面那群吵嚷的下人说的,而至今为止,亦只是听说,究竟他模样如何人品如何甚至是男是女都不甚清楚,可是姨母却能如数家珍的说出他的爱好,但不知姨母又是从何得知?雪嫣没有读过多少书,年纪也轻,却也知道只有在意一个人才会关心他的喜好。夫人,请恕我无礼,想来夫人除了我父亲对其他男人也一无所知吧,否则怎么会成为我们这些晚辈学习的典范?而姨母却是对姨夫以外的男人也了如指掌,想来是姨夫久居在外,姨母深闺寂寞吧……” “程雪嫣,你敢对我无礼?!” 杜影姿大怒,颤着手指点着她的鼻尖,恨不能扑上去撕了她。 “姨母为何发怒?雪嫣只是说姨母深闺寂寞,才会搜罗些无聊的事来打发时光,难道姨母以为我在说姨母和玉狐狸有……”程雪嫣睁大眼睛,满脸无辜:“姨母,纵然给雪嫣天大的胆子雪嫣也不敢冒犯姨母,更不敢拿那种只有无知蠢妇才会用的下作的词来侮辱姨母。雪嫣知道姨母纵然深闺寂寞,却是谨言慎行,整个程府雪嫣除了夫人最佩服的人便是姨母了。我也知道姨母并非误会雪嫣方才所言,只有做贼的人才会总担心别人去偷自己,而姨母为人光明磊落,时时处处都是我们小辈效仿的榜样……” 程雪嫣句句字字都像裹着棉花的绣花针般戳得杜影姿肉疼,却又不能开口讥讽,生怕某个词被她拿去反过来“赞美”自己。 程雪嫣则是一派诚恳。 她现在十分清楚,二杜此番捕风捉影无非是想借此折磨羞辱她,她们是想达到什么目的还是只是出于某种恶趣味?难道是更年期提前了?既然她们已经不顾廉耻,自己也不必假装君子了。忘记是哪部戏里说过,如果想战胜奸臣,就要比奸臣更奸,如此,若是想战胜无耻,就要比无耻更无耻! “雪嫣,你和姨母相处不久,并不了解她的为人……”杜觅珍开了腔。 她眼见杜影姿吃了瘪,自己这个始作俑者总归要为堂妹讨回点面子。 “你姨母是刀子嘴豆腐心,实际上她疼你疼得紧。你是程家的长女,妹妹们时刻在以你为榜样,而你如今弄成这种地步,我们虽是口里不说,可是心里急啊……” 杜觅珍情真意切,竟令杜影姿突然觉得自己刚刚好像……差不多……的确是真心实意的为人着想结果却落得如此下场,不觉分外委屈,掏出水红的帕子抽泣起来。 “昨夜玉狐狸来犯,全是因了这关雎馆,可是我们这里到处是女孩子,他来了一次,便会来二次、三次……他此番躲进了嫣然阁,保不准下回……” 说到此,她小心看了看程雪嫣的脸色,但见对方面无波澜,突然发现有点摸不透她的心思。 “如此,传出去可怎么办?三人成虎,你刚刚也说对玉狐狸是只闻其名,可是我们这边听说的却是他在嫣然阁留宿……” “谣言止于智者……” “可是世上又有几个智者呢?”杜觅珍喟然一叹。 程雪嫣忽然发现杜觅珍的这一句还蛮有道理。的确,世上智者甚少,尤其是面对敏感话题时,人们多生出追腥逐臭的兴奋,只觉能将此事添作无数花边方显本事。 ********* PS:发现被首页推荐,谢谢编编!兴奋中,明天准备加更,大约中午12点,期待大家支持O(∩_∩)O~ 090曼珠沙华 “这还只是在府里传,万一哪个多事的传到了外面,人多口杂,保不准最后是个什么样子,到时你名节不保,将来要如何嫁人?”杜觅珍继续语重心长。 她这番话应是也有几分真心吧,程雪嫣暗自分析,只是“嫁人”这句…… “雪嫣,你也老大不小了,凡事要多为自己考虑,也要为程府考虑。与其到时名声受损,不如趁现在捡个可心的。我倒可以暂时让她们闭嘴,可是防得了一时防不了一世,夜长梦多啊……” 果真,绕来绕去终于又绕到了她们心底的那块大石上,不过是想借此逼自己嫁人,倒说得冠冕堂皇,竟然还威胁她,既然可以“暂时让她们闭嘴”,是不是想提醒自己也可以放任她们胡说八道? 名声,的确重要,女人在这样的时代若是坏了名声那简直是生不如死,也难怪杜觅珍要拿这个来威胁她,可是自由……为什么她的命运要让别人摆布,尤其是居心叵测的人…… 她微微一笑,笑意泠然。 “嘴长在别人身上,我无法控制,就算我封得住他们的嘴,又能封得住他们的心吗?若真的有事要发生,迟早都是要发生的。即便是我‘有幸’嫁了人,夫家又会容我这种道德败坏之人吗?最终的结果还不是一样?恐怕会更糟,到时不仅雪嫣会被唾弃,程府怕是也要担当个欺骗之名吧。到时要怎样?为了顾全大局,会不会有人像今天劝我出嫁以全名节一般来劝我一死以全程府的名誉?雪嫣已死过一次,不想再死第二次,况且死了,一切罪名便已坐实,还有谁会为我说句公道话?就如同现在,谁真的相信我的确与此事无关?既然无论怎样都是失利,不妨选择一个能够让我比较开心的失利吧。人生只一世,为什么总要活在别人的决断之下?如此的决断保证的是我一生的幸福还是某些人一时的快意?况雪嫣仍相信人正不怕影子斜,世间自有公道在,所以只能辜负夫人和姨母的一片美意。若是有人仍怀疑玉狐狸与我有牵连,不妨将嫣然阁上下看管起来,昼夜监视。雪嫣也乐得安枕无忧,以示清白,如此便有劳夫人费心了……” “你……”杜觅珍也被不软不硬却是坚定的噎了一回,不禁手脚齐抖,挤出一句:“不识抬举!” 她也不是第一次不识抬举了,若是要在别人的看法与个人的自由之间选择,她一定选择后者。于是此番仍旧不生气,倒笑意盈盈的做了个万福:“谢夫人教诲,雪嫣告退。” 出了门,她刻意停住脚步,没过一会,只听得杜影姿尖叫:“姐姐,你就任由她这般嚣张?我若是你,早就把她痛打一顿赶出去……” 见自己竟然令人痛恨到如此地步,她实在忍不住笑,突然很想就这么一直在程府待下去,二杜若是发现她们如此深恶痛绝的人天天在眼前晃会是什么感觉呢?若是发现她们如此深恶痛绝的人越活越精神会是什么滋味呢? 她带着一种报复的快感,唇角噙着一丝冷笑,飞快的向嫣然阁赶回,中途路过馨园时突然被一片红艳艳拽住目光,斜眼看去,顿时惊住……天啊,程府怎么把曼珠沙华种园里了? 她不可置信的眨眨眼睛,快步向前…… 细长外卷的花瓣,如丝飘洒的花蕊,一眼看去,就好像一个身穿艳红霓裳的女子抛撒丝带旋转飞舞……不是曼珠沙华又是哪个? 曼珠沙华……彼岸花,传说中是生长在三途河边的接引之花,花香有魔力,能唤起死者生前的记忆,被认为是不祥的植物。而实际上多生长在田间小道,河边步道和墓地,所以别名也叫做死人花。一到秋天,就绽放出妖异浓艳得近于赤黑色的花朵,整片看上去便是触目惊心的赤红,如火,如血,如荼…… 程雪嫣微张着嘴看着这片妖红,指颤颤的点着:“怎么把这个种园里了?” 碧彤一脸不可思议:“这龙爪花是关雎馆初建时王御史送来的贺礼,说老爷得蒙先皇器重,种这花正合适。老爷爱花,就将它们种在园中。这花极不好养,姑娘出嫁时只剩下了三株,不想今日却开得如此艳丽。姑娘要不要摘一朵插头?” 说着,就要掐下一朵。 程雪嫣急忙拦住,脑筋转得飞快,莫非这个时空对曼珠沙华有着别样认定? “我倒不记得此事了,龙爪花……这名字却是不大好听……”她故作深思。 “姑娘可是真的忘了,龙爪花又叫曼珠沙华,名字出自梵语,原意为天上之花,大红花,是天降吉兆四华之一。若不是为了这个吉兆,老爷又怎会四处招募花匠专门伺候它?” 程雪嫣记得曼珠沙华却有此意,但心里仍是别扭。这片火红刺得眼痛,刺得心跳,那随风轻摆的花丝似是在召唤着什么。 她莫名其妙的觉得胸口发窒,只想快点离开。 碧彤只觉主子很是怪异,还以为是因为二杜的刁难,也不敢多言,只老实跟着。 程雪嫣心绪烦乱,只是低头闷走,却被一样东西挂住裙摆。 凝神一看,却是她刚刚来到程府时于馨园内见到的那架秋千,当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还记得自己曾经计划过等到这秋千上的紫藤花开时再来玩赏,不想竟忘记了,眼下桐花已落,紫藤更显清幽。 她摩挲着清冷的秋千,不禁感慨时光易逝。春日时,她还只琢磨着如何蒙混过关继续冒充程雪嫣,更希望能够回到现代,可是现在,她终于成功的扮演了程雪嫣,却也担负起本应属于这个角色的一切。她在抗争,无法说明是为自己还是为了这具身体的主人,她好像是胜利了,可是回味起来却身心疲惫,而且无法预料还有什么麻烦在前面等着自己。她似乎越来越适应现在的生活,是因为人的惰性使然,还是因为……凌肃? 她无声低叹,坐在秋千上。 碧彤默默的转到后面,轻轻的推动秋千。 风动叶摇,清香淡淡,有秋日午后的甜馨,也有林中深处的阴翳。 素白轻薄的裙摆在秋千微动中飘舞,如划过叶尖的白蝶。 她低头看了一会,突然发觉碧彤也半晌没出声了,这可是件奇事。回头看她,却见她正在发呆,手攥着紫藤机械似的推动着。 心下生出一条诡计…… “碧彤……” 碧彤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却是好半天才聚焦起来。 “你过来……” 碧彤刚挪了一步,她便出其不意的跳起来将其按坐在秋千上。 碧彤立刻大惊失色,可是未及站起,她却已大力推动秋千。碧彤顿时双脚离地,她惊呼一声,手死死攥紧紫藤,像一只挂在吊篮里的小猫,嘴里哇哇叫着:“姑娘快停下,奴婢可不敢让姑娘……啊……” 程雪嫣早就料到她要别扭,不由更大力的推了下。 碧彤叫声便更加惨烈。 长发飞扬,裙裾旋舞,叫声忽而化作阵阵欢笑,整个林子顿时被渲染成一片绚烂。 待碧彤终于风中凌乱,她也累了,便停了手,笑着跌坐在地。 碧彤从秋千上下来,直接就要跪倒,被她气喘吁吁的拦住:“把你那套主子奴婢的收起来,以后你我独处时不必用这种俗礼,我从来也没把你当做奴婢……” 碧彤看着姑娘一脸诚恳,胸口不禁剧烈的起伏起来。 这半年来,姑娘对她的确不同往日,以前虽也是不打不骂,却从无交流,而现在,姑娘竟然可以像妙彤她们一样和自己玩笑,平日里说话做事也完全没有主子的架子,还肯为她出头论理……说实话,她很喜欢现在的姑娘,也很享受现在的感觉,可又有些担心……姑娘是死而复生后方转了性子,万一她有朝一日记起了过往,岂不…… “不过你要老实交代,刚刚在想什么?” 她正在左右为难着,冷不防姑娘问了一句。 “我在想姑娘如今是忘记了过往才对碧彤如此,若是他日记起往事,会不会责罚碧彤大逆不道?”她一激动,居然直接说了实话。 程雪嫣怔了怔,她没想到碧彤竟是如此多虑,也难怪,以她所生活的时代和身份的确是很难理解什么是人人平等。 有些东西,即便是错的,可是在心里放的久了,便会自然而然的被认同了。就像青春痘,明明是极讨厌的,巴不得赶紧消失,可若在脸上摆个三年两载,然后一朝痊愈,欣喜之余难免会觉得这张脸有点别扭。 “怎么会呢?即便我记起过去的事,也会记得这些日子你对我的好……” 的确,她从来就不是个忘恩负义之人。 一听此言,碧彤当即眼圈就红了:“姑娘,其实我……” 她非常想告诉姑娘自己起初根本就不想伺候她的,甚至刚刚返回程府时竟希望她出点什么事才好,这样自己也不至于跟着她受气,如今想来真是…… “其实你也知道我根本不会忘记的,只不过想向我求个安心对不对?”程雪嫣隐约猜到她在纠结什么,急忙打断,拉她坐在身边。 ************** PS:上面要来检查,我们都干疯了⊙﹏⊙b汗 091风言醋语 碧彤从未和主子平起平坐过,还挨得这样近,忙挣着要站起,却被程雪嫣按住。 “慌什么,好好坐着,咱两个说说话……” 程雪嫣说着,顺势躺在地上。 这草真软真厚,就像上好的地毯,而且凉凉的,赶走了初秋的燥热。她满足的叹了口气,舒服的闭上了眼睛。 姑娘这样好像有些……不雅,碧彤皱皱鼻子,不过……她小心整理了下裙子,轻轻挨着姑娘躺下。 ……真是太舒服了! 她眯着眼睛,看着头顶的层层枝叶,闻着草叶淡淡的香气……似乎……似乎很小很小的时候曾经这样惬意过。 她也闭上眼睛,轻轻哼起小时听过的一首歌。 “吾本是,荷花女,衷肠未诉泪如雨。君若看到荷花泪,可知荷花几多苦?吾本是,荷花女,只是与君心相许。今宵为君把歌唱,句句都是伤心曲……” 程雪嫣睁开眼睛:“这是什么歌?” 碧彤摇摇头:“是小时娘教我唱的……” 程雪嫣歪过身子:“怎么从未听你提起过家人?” 碧彤睫毛一抖,微微睁了眼,却看着那紫藤秋千。 “姑娘还记得代先生讲的昙花的故事吗?很小的时候,娘也给我讲过紫藤花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美丽的女孩向月老祈求一段姻缘。月老就托梦给她,说等春天到来的时候,她会在后山的小树林里遇到一个白衣男子,他就是她的情缘。女孩等到了春暖花开,当真独自来到了后山小树林。可一直等到天快黑了,也没有看到什么白衣男子,自己却被草丛里的蛇咬伤了脚踝,无法走路。天越来越黑,她心里害怕极了。可就在这时,一个白衣男子出现了,上前用嘴帮她吸出了毒血。女孩心想月老果真没有骗她。可是白衣男子家境贫寒,他们的婚事遭到了女孩父母的反对,二人最后双双跳崖殉情。可是第二年,在他们徇情的悬崖边上长出了一棵树,树上缠着一棵藤,每到春天便开出串串的花,紫中带蓝,灿若云霞。后人便称其为紫藤花。紫藤花需缠树而生,独自不能存活。有人说紫藤就是女孩的化身,树则是白衣男子的化身……” 程雪嫣看着那紫藤出神:“为什么花的故事都这样凄美呢?” 碧彤神色黯然:“我以前只当娘讲的是一个故事,可是后来……娘和一个我从未见过的男人一起跳了崖,当时我只有五岁,天真的以为崖边也会长出紫藤花,可是等啊等,等到的却是爹说我不是他亲生的,要将我卖入青楼,所幸程府正在选丫鬟,爹为了多赚几个钱,便卖了死契……” “对不起,提起了你的伤心事……” 碧彤恻然一笑:“什么伤心不伤心的,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我连我娘的样子都想不起来了,最过分的是竟然也不记得她的忌日,只记得是秋天……” 长久的沉寂,只有树叶窸窣,草声浅浅,间或有小虫子跳到人脸上。风有一下没一下的吹着,拨动着枝叶,便有阳光露出来,刺得人眼痛。 程雪嫣微微偏过脸,看着草叶上的一只小蚱蜢。那小蚱蜢绿得可爱,只瞪着圆溜溜的眼睛也似在看她,两只触须若有所思的摆动着。它还那么小,可是冬天就要来了…… “姑娘,姑娘……”碧彤在她耳边低唤,还轻扯她的袖子。 她迷蒙的睁开眼,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姑娘,你听……” 她支起耳朵…… 一阵尖尖细细的声音踩着草叶飘了过来,听起来好像就在林边。 “……她是个什么东西?竟然敢对我说三道四?” 这声音……好像是杜影姿!话里的“她”该不会指的就是自己吧?有可能,因为除了自己,还有谁能令杜先生如此暴跳如雷?况刚刚又被她刺激了…… 她立刻翻身坐起,却被碧彤按住。二人交换下眼色,蹑手蹑脚的往那边走了几步,藏身于树后。 “都说玉狐狸眼高于顶,可我看他是瞎了眼,竟去找她……” 这一定说是自己了!看起来很不忿啊,难道是埋怨玉狐狸没有去她那?玉狐狸啊,你是欠下了多少桃花债? “奶奶何必同这种人生气?她早已是名声在外,唉,谁让人家生得美呢?” 这个声音有点陌生,是谁? 碧彤附在她耳旁轻语了一句:“真儿……” 真儿……杜影姿的贴身丫头。她眼前立刻现出一个吊梢细眼的女子,平日里和她主子一样抹着个白脸,腰勒得极细,走起路来刻意的扭着,除了杜觅珍及其身边的人,她不同任何人讲话,生怕失了身份的模样。 说来也怪,这程府里的丫头都和主子多多少少有些相像,有时即便不知她是哪一房里的,可只要听她说上两句或是看其脸上的表情便可轻易猜出,难道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有个屁名声!” 杜影姿拔了个高音儿。 程雪嫣一听竟连“屁”都甩出来了,可见着实气得不轻。这会好了,也没有外人,不必顾忌,便可可着劲发泄,她便兴致勃勃的等着听下文。 “也不知你们那眼睛是怎么长的,偏偏说她好看,依我看,她连我家伊雪一个边边都比不上。瘦得像根针,一看就是没福的人,脸白得像死人似的,芥菜籽大的脸倒长了双核桃大的眼,尖嘴猴腮,还有人模样吗?” 程雪嫣一比量,嗯,的确不是人模样。 “哪像我家伊雪,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段有身段,活脱脱的一个美人胚子。打小就总梦见天上的事,人家算命的都说她是仙女下凡,岂是她比得了的?” 程雪嫣纳闷,我也没和什么人比啊…… “可不是?咱们姑娘这几年愈发出落得好了,就是搁在皇宫里也不比那些娘娘们逊色!” 真儿急忙搭腔,那声色竟是同她主子一样,若不是见她在那比划,还以为杜觅珍在自说自话。 “可不是?这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当年可是沧汉的第一美女,来我家求亲的人数不胜数,就那玉狐狸,还不是天天在我窗户底下转悠,又躲在树上看我?几次三番的求我开门,我偏不!” 杜影姿今年二十九,若讲“当年”……应是十七八的样子,而玉狐狸自己也不是没见过,似乎只有二十出头,按照杜影姿的说法……天啊,这玉狐狸也太早熟了点…… “可不是?”真儿立即随声附和:“奶奶就是嫁得早了点,也多亏如此,否则求亲的人就要把房子挤爆了……” “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想都懒得想。真正的美人要懂得韬光养晦,哪像她,四处招摇,都被人休了也不消停,叫了那玉狐狸来,还不是想让别人都知道她美若天仙,即便是残花败柳也有人稀罕,她以为这样就能抬高身价了?”她轻蔑一哼,又突然转了话题:“哎……你说昨晚那人真是玉狐狸吗?” 程雪嫣有点明白杜影姿为什么如此讨厌自己了,只不过她也算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嫉妒可是小孩子的把戏。 “谁知道了?反正人人都在说那就是玉狐狸。嗐,其实奶奶只是没想到,那玉狐狸当时被人追得紧,慌不择路才去了她那,依他和奶奶的情分,怎么也是要投奔奶奶的。再说,奶奶的影意轩离关雎馆那样近,他怎么好过来?” “你说的也对,”杜影姿的声音终于缓了缓:“这玉狐狸被人传了这么多年,还真不知长个什么模样,却是被她见了……” 程雪嫣迷糊了,不是有“情分”吗,怎么连模样都没见到? 她忍不住偷偷探了下头,却见真儿从怀里掏出面小靶镜,杜影姿接了,拢拢鬓发,又拿片红纸抿了抿。 “奶奶就是不梳妆打扮,也比那人美七分……” 真儿不失时机的奉承,待杜影姿满意收回目光,她也趁机照了两眼。 程雪嫣发现碧彤身子微颤,回头却见她憋得脸通红,一副忍不住笑的模样。 她拽了拽碧彤的袖子,准备离开,却见幼翠打枫桥上匆匆赶来。 “幼翠姐,这是上哪去?” 一见是杜觅珍房里的人,真儿小嘴倍儿甜。 “去找大姑娘。我刚去了嫣然阁,却是不见人。这一路寻来,有人说见她往馨园这边来了……” 即便离了这样远,也能看到那主仆二人的脸白了白。 “往这边啊……”真儿舌头有些打结,急忙瞅了瞅杜影姿。 杜影姿虽是做贼心虚,却仍是一副天塌下来也有她顶着的架势,狠瞪了真儿一眼:“真儿同我在这边待了半天,也没见个人影,八成是有人看错了……” “怎么会?夕雨说亲眼看见她在这边荡秋千……” 背地里嚼人舌头根却被当事人一字不落的听到……程雪嫣突然很想看看若是杜影姿见她从林子里走出会是怎样的表情,可是想了想……还是算了,但是…… “我还是去那边找找吧……” 幼翠也没时间跟她们多话,抬脚就往这边走来。 杜影姿怔了怔,急忙拉住幼翠。 “这么急找她做什么?” “唉,顾太尉来了……” 092事出有因 一日之内来了两次芙蓉堂,这对程府的任何一个人都是件稀罕事。 程雪嫣此番由幼翠引着,心里老大不乐意。 顾太尉……他来干什么?自己都被他儿子休了,他这个当公公的却要来看望前儿媳……于理不合吧? 进了门,只见一个胖墩墩的人负手背对着她们在看墙上那幅蝶戏芙蓉的壁画。因是身子过圆,导致两手不能搭在一起,只能指尖勾着指尖。 “顾太尉,大姑娘来了。” 幼翠屈膝施礼。即便是对着背影,从姿态到表情亦谦恭无比。 那人转过身来…… 程雪嫣长睫一抖,差点笑出声。 这不是……这不是动画片中的土地公公吗? 圆脸圆下巴圆鼻子,大概是过胖的缘故,眼睛被挤成缝缝,却是自然的弯着,如同月牙,结果看起来总是笑咪咪的模样,很是和蔼可亲,令人难以相信这就是天昊国的一品大员。 未穿官服,只一身罗纹平展锦袍,袖口宽大,使他更显矮胖。 腰系玉带……程雪嫣盯着那紧绷绷的玉带,眼巴巴的等着这老头微喘一口气然后将其碎成片片……好强的功力啊! 老头将手移至前方,却是更够不到彼此,只一左一右的捧着肚子,活像个球……他暴跳如雷的时候是不是就在地上弹来弹去的? 程雪嫣便在心底给他取了个绰号——圆圆。 这位就是那个顾三公子的爹……程雪嫣开始在他身上提炼顾三闲的模样…… “近来可好?” 顾圆圆捧着肚子,向前移了两步,圆脑袋上下微微一动,应是在打量她。 他的声音远不如他的形象慈爱,低沉浑厚,略带沙哑,即便是关切,也透着威严。 “回顾太尉,还好。” 她微施一礼。 “浩轩……唉,你受委屈了。” 他的小胖手在肚子旁沉痛的搓了搓。 她记起来了,程雪嫣是被这位顾骞太尉亲自求去做了三儿媳,却落得如此下场,圆圆的心里一定过意不去,此番来只是为了道歉?一个朝廷重臣一品大员给一个晚辈,给她这样一个被休的小女子道歉……她突然有些手足无措。 “我听说最近来程府提亲的人很多?”圆圆可爱的胖手指轮番敲着肚子。 什么意思?难道要她生是顾家人死是顾家鬼?如此这老头可不像表面上看来那么可亲,那又圆又大肚子里装的该不是……坏水吧? “唉,是浩轩没这个福气,”圆圆哀叹:“你……保重,若是需要爹……需要我帮忙的,一定要记得告诉我……” 这几句极是诚恳,又全无架子,于是程雪嫣的心思又转了过来。 “多谢太尉照拂,雪嫣不敢当。” “太尉……”顾骞无奈笑了两声:“其实我多想听你叫我声……唉,是我教子无方,却累了你。你……不会怪我吧?” 程雪嫣微微颔首:“是雪嫣福薄,顾太尉多虑了。” 顾骞赞许的点点头:“怎能不多虑,若不是我……早想过来看看,却是……惭愧啊!不过听准怀说你现在很好,今日见到你能如此,我就放心了……” “顾太尉不必自责,其实是儿女的主张,岂是父母的过错?” 顾骞的肚子一起一伏,看上去分外激动,那玉带的情势便岌岌可危。 “雪嫣,自从我第一次见你时——当年你只有十二岁,却是端庄得体,落落大方,我便想,这要是能做我的儿媳该多好?可是长子已婚,次子体弱,只有三子……却不成器,我自知将你许了他是委屈了你,可是……我以为只要有我在他便不敢放肆,却不想我只是离家三日,他便做出这等违背天理之事,误了你的终身……” 程雪嫣暗叹,这强扭的瓜果真不甜,这对于自己是个损失,而对顾浩轩来讲,又何尝不是一种遗憾? “我膝下只有一女……雪嫣,如果你不嫌弃,我想……收你做义女如何?” 程雪嫣正琢磨着那顾浩轩迫不及待的休了她是冰彤的挑拨还是心有所属,却听得这样一句,短暂的惊呆后便开始紧锣密鼓的盘算起来。亲爹是尚书,干爹是太尉……这下子赚了,可是到底有什么实惠却一时半会想不到,况这顾太尉作此决定,究竟是出于欣赏还是只是想安抚自己的愧疚呢? “多谢太尉美意,既然缘尽如此,还是各安天命吧……” 顾骞半晌不语,最后长叹一声:“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也不再强求,若是他日觅得良人,老夫定然重礼相送……” 他转身离去,脚步沉沉。 程雪嫣这一日没有午睡,现在已是心力耗尽,软软的跌坐在椅上,却发现这是靠近窗边的况紫辰的位子,一时失神…… 碧彤从门外探进了头,小心张望,见屋内只有姑娘一人,方快步走进,附在姑娘耳边低语一句。 “什么?”程雪嫣一下子从檀木椅上弹起:“哥哥打了人?” 甘露寺门前,王迁御史之子王瀚调戏一前来上香的女子,程仓翼出手相救…… 这本是一出惩恶扬善,英雄救美,可是却因王瀚被打折了一条腿……其实也不是被打折,是他揪着程仓翼要人,程仓翼一甩手,他便从台阶上滚下……摔折的。 可也别管怎么折的,那可是御史之子啊。御史是何等人物?职位仅次于丞相,主管弹劾、纠察官员过失……这若是在纠察之际送给程家父子一只小鞋……哪怕是清官,一旦查起来,总会有落人口实之处,若是再碰到别有用心之人……官场也不是那么风调雨顺的。 顾太尉此番来就是为了和解此事。 他和程准怀一向交好,却因了儿女的婚事生出间隙少于见面,可是闻得消息便第一时间赶来,因是知道王迁一向面善心狠,常口称公正无私,暗地里却派人调查与己对抗的官员,将其对自己的不满一一记下,然后向圣上启奏,说的却是那人对皇上不满,对朝廷不忠。虽已知道他的用心,却找不到破绽击溃,而他平日里对那些官员都关心备至,于是他的奏折便更有可信度。结果便有官员陆续的或离职或远迁或抄家或处斩,他的人却按位顶上。程府承办关雎馆,王迁已是眼红许久,只苦于程准怀煞是会做人,平日闲谈亦滴水不漏,而今程家的儿子打了自己的儿子,岂有不见缝插针之理? 程雪嫣赶至宗祠时,只见程仓翼在祖宗牌位前跪得直直的,程准怀官服未卸,正挥着家法狠命抽打:“你是不是想把程家毁了?你是不是想把我这半辈子的心血毁了?你若是……你干脆气死我好了!” 家法重重落在程仓翼身上,墨绿的锦袍上已渗出道道斑驳的暗痕。 顾太尉急得直转,口里道:“准怀,有话好好说,莫打坏了孩子……” 程家初夫人的这两个孩子他都喜欢得要命,早在将程雪嫣娶做儿媳后便一直想把女儿水卉嫁给程仓翼,便已将其当做半个儿子看待,如今是打在他身痛在己心,却早忘了自己是如何惩治顾浩轩的。 程府上下已基本赶到,汤凡柔见程仓翼死扛,程准怀气得浑身发颤,急忙劝道:“仓翼,还不跟你爹认错?” 程仓翼咬紧牙关,额上青筋暴突:“我没错!” 程准怀便下手愈重:“我打死你这不孝子,省得连累程家一门……” 众人纷纷跪下求情,即便是想看热闹的也一迭连声的请老爷饶了大公子。 绮彤哭了两声,却被程雪瑶狠掐了一把,于是红着眼睛咬紧嘴唇只盯着程仓翼背上纵横交错的血痕,手中的帕子搅作一团。 “爹……”程雪嫣扑奔到跟前,死死抵住程准怀就要再次落下的家法:“哥哥没错,为什么要打他?” “雪嫣……”程准怀发丝凌乱,眼角发红,好像一瞬间老了十岁:“你什么也不懂,快走开!” 他用力挥手,却没有甩开女儿,不禁惊讶的望住她。 “雪嫣,这事与你无关,快走开!”程仓翼微侧着头,目光坚定:“一人做事一人当,我绝不连累程家!” 程准怀更气,使劲推开女儿,家法重重砸下,却只听得一声裂响,腕粗的双股藤条断做两截。 “去取板子来,给我狠狠的打!” 一群人大呼小叫的拦着,可管家不敢违背老爷的命令,只一会,就有两人抬着六尺长一尺宽的板子走了来。 没有人注意到绮彤已经晕了过去。 汤凡柔气急:“你们傻啊,只说找不到不就成了?” 杜觅珍撇眸对她,正色道:“姐姐,当着老爷的面你竟然就敢弄虚作假,我真替老爷担心……” 程准怀一声令,便有两个家丁过来按倒程仓翼。 程雪嫣急忙奔来,却被程准怀命人拦住。她拼命挣扎,只恨这些人竟然如此听话,程府调教的下人果真都是傻子吗? 程仓翼回过头,乌丝散落,混着唇角的血迹,却是冲她微微一笑:“回去吧,哥没事……” 这就是她的哥哥,无论何时何地,只一心为她的哥哥。 ************* PS:老顾都出来了,小顾还会远吗?偷笑…… 稍后更新投票,小顾会在什么地方与女主相遇呢? 093铁骨柔情 程雪嫣的泪一下子便下来了,扑通跪倒:“爹,求求你饶了哥哥,要打就打我吧……” 这一声下,众人忙连声劝阻。 霎时间,程家宗祠哭叫连天。 她眼睁睁的看着那板子一下接一下的砸在哥哥身上,心胀欲裂。 为什么……为什么行侠仗义却要受罚,而那些为非作歹者却可逍遥法外?而她……却是无能为力,无能为力…… 混乱间,一青衣小童一溜风似的跑过来,后面还跟着大队人马,只见为首一个紫袍加身,上绣山岳之图,竟和程准怀的官服极为相似。 这人见此场面先是一怔,紧接着看到地上被按倒一人,满身伤痕,而两侧各有一下人,举着板子就要落下…… “慢!” 他急忙挥手喝止,几步奔上前,扶起程仓翼后方向程准怀俯身大拜:“程大人在上,受曲某一拜。” 程准怀赶紧拦住:“曲大人,你我官职不分上下,何故行此大礼?” 曲靖很执着:“今日幸亏令公子救了小女,曲某膝下只有这一个女儿乐瑶,若是她出了什么事,我和内人……” 他的声音突然哽住。 “今日在甘露寺的是令千金?”程准怀大吃一惊。 “内人身体有恙,小女去寺中祈福。岂料遇到那王瀚,非要拉了小女上他的车。小女死活不肯,王瀚竟要强抢……” “难道他不知是官家之女?” “他岂会不知?”曲靖愤愤道:“上次童县令的女儿还不是被他……他年前见过小女一面,然后便数次遣人去府内求亲,想我把乐瑶许配给他,他真是妄想!” “仓翼,原来你竟是救的曲尚书之女,为何不早讲?” 曲靖连忙接过话:“令公子其时不知那是小女,因今日乘的是两人小轿,况令公子平日里只在宫内行走,小女也不大外出……公子今日仗义相救,却因此受罚。程大人,若是要罚,曲某甘愿领罪!” 说着便要再拜。 程准怀连忙扶起他,顾骞顺势遣走下人,扶程仓翼下去疗伤。 程雪嫣随着去了墨翼居,却见哥哥衣袍破碎沾在伤口上,只动一动便牵出血珠,又哭了一场。 程仓翼实在不忍看她难过,好劝歹劝的让她离开。 碧彤也劝道:“大公子不忍看姑娘伤心,若是这样大公子也会难过。姑娘还是先走吧,让大公子好好养伤,待明日再过来探望……” 程雪嫣想想也是,抽泣起身,然后见宋冠从程仓翼身上取下一块烂布,布角滴血,心底又是一痛。 程仓翼虽满面冷汗,仍笑着安慰她:“没事,以前骑马从上面掉下来比这伤得还重呢……” 不忍再看,快步离开,宋冠却追了上来:“姑娘最近可好?上次只开了方子,也不知姑娘是否按时服用,却没再找宋某诊治。宋某心下惦记,稍后想为姑娘请脉……” “宋大夫,”碧彤打断了他,皱起眉头:“姑娘现在好得很,倒是大公子急需大夫诊治,大夫不妨在此多用用心,若是贻误了公子的伤势,老爷那边……” 宋冠诺诺连声,却偷眼瞅程雪嫣,等待她发话。 程雪嫣已知宋冠心意,只恨他现在轻重不分,于是将原有的一点感激之情也抛得一干二净。 “雪嫣谢谢宋大夫的关心,只是家兄伤势严重,宋大夫不宜在此多耽搁。他日家兄伤势痊愈,雪嫣定然重礼相谢!” 宋冠只当这重礼是应了他的求亲,立刻深鞠一躬,口称“不敢”,却是乐颠儿的进屋诊治去了。 ———————————————————————————————— 就在程雪嫣琢磨究竟送给宋冠怎样的重礼才能以表谢意更重要的是让他死了这份心时,吏部尚书曲靖的谢礼倒是敲锣打鼓鞭炮声声的送了来 为首的四个红衣小童抬着一块蒙着红绸布的六尺长三尺宽的巨型匾额,揭开红绸,玄地金边之中卧着四个龙飞凤舞的錾金大字——忠肝义胆,一个装扮正式眉清目秀的中年男子跪倒在地,宣功颂德。随后十八个箱笼皆披红挂彩一一运进程府,引得一路围观的百姓一边交口称赞一边猜测那箱子里装的都是什么宝贝,还有人说“怎么搞得跟嫁女儿似的”…… 程准怀立于府门处迎接,满面笑意却掩不住眉心的一缕担忧。 热闹过后,十八个箱笼被原封不动的收入府库,那牌匾则因“过于庞大无处悬挂”亦置于库中。 程府大门吱呀呀的关上了,朱紫门扇上的两个衔环兽首面目狰狞的看着散落在地的鞭炮碎屑在风中滚动,消失…… 程雪嫣自然知道程准怀在担心什么,却只觉他多虑。王瀚作风不端众人皆知,曲尚书此番也是想扩大声势宣明正义,纵然王迁御史再怎么怨愤也总得顾忌一下群众的力量吧,况且还有皇上……那高高在上之人就当真不知他的所作所为?再说程家也去了御史府赔礼,那礼可要比今日十八箱笼贵上数倍,王迁能不动心?他儿子不过是断了条腿,还是自己摔的,又不是接不上,听说已经可以坐在马车上四处惹是生非了。 相比下程仓翼却是情势严重,虽宋冠的确医术高明,外伤血止,淤肿全消,却是连日发烧,昏昏的趴在床上,人事不知。 程准怀夜里偷偷看过儿子,坐了半天,第二日宫里的王御医便到了程府,又是扎针又是放血,程仓翼方悠悠醒来,喝了碗米粥。 程雪嫣再去看时,已是精神大好,跃跃欲试的要下床到院子里练功。 程雪嫣见他经此一难人瘦了一大圈,却是更显俊逸,只玩笑道他因祸得福,说不好哪日自己就会多了个嫂子了。 此言并非空穴来风,自曲靖送谢礼过门,顾骞就三天两头的往程府跑,他们的心思她也能猜出一二,只感叹二人都是剃头挑子一头热,自己这老哥早有意中人了,却也担心二人身份悬殊,恐不能成事,于是竟想不如先让哥哥娶了哪个大户人家的女儿,然后纳绮彤为妾,也算全了心事,不过这大嫂一定要知书达理,善解人意,否则到时三人都受罪。 她不明白自己如何就变得这般“开通”了,难道是在这个时空生活久了缘故? 收回神思,却见绮彤出现在墨翼居的门口。 见屋内有人,红了脸就要离开。 她忙站起身,只说明日是七夕,自己要回去准备一下。 天知道她能准备些什么,她只是知道绮彤出来一次不容易,能鼓起勇气来墨翼居更不易,能让他们多相处一会便是一会吧。 临出门时,她不禁回头看了一眼。 淡墨色床边立着一身淡粉的绮彤,如开在苍山中的一朵杜鹃,那么醒目,那么单薄,令线条刚毅的墨翼居莫名的多了一抹柔和,一丝春意。 她背对着自己,又挡住了程仓翼的脸,可是却拦挡不住深情对视所溢出的脉脉暖流。 沉默半晌,却听得程仓翼说了句:“哭什么?” 他的声音是那般温柔。 哥哥对自己是极好的,只要她有了事都第一时间赶来,急吼吼的问长问短,攥紧拳头要为她出气,却从不见有这样的温柔,令人的心都跟着一软。 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对着心爱的女人柔情似水…… 她有些感动,有些羡慕,还有点……嫉妒。眼睛却不觉一酸,拉着碧彤快步走开。 碧彤只当主子当真要回来准备了,喜滋滋的采了凤仙花回来,拿玉杵在细瓷罐里捣碎,又加了少许明矾,方取了汁,要往姑娘指甲上涂。 程雪嫣一看见这颜色就仿佛看到程雪瑶十根红艳艳的指甲在眼前傲慢的晃来晃去,虽是船上对饮消除了些芥蒂,但心里总归不舒服,再说她前世就不喜欢涂这个,总觉得指甲都要被闷死了,可是碧彤却不由分说的拉了她的手。 “今儿这事可由不得姑娘了,就算姑娘再怎么不喜欢,这七夕都是要涂指甲的。” 眼见得指尖绽放亮闪闪的琥珀红花,衬得那指更是如葱似玉。 “金凤花开色更鲜,佳人染得指头丹。姑娘手这样美,只是素着太可惜了。姑娘以前可不是这样,碧彤还记得姑娘弹琴的样子,真个是十指纤纤玉筝红。说实话,秦姑娘那琴艺照姑娘差好大一截子呢……” 说着,拿了素帛将那十根指甲细心捆好。 程雪嫣顿觉透不过气来。 “还须染个三四次颜色才会更好,像这样,一下水就没了。唉,本该在几日前就开始的,可姑娘这几日都惦记着大公子的病,碧彤也不敢扰姑娘心烦……” 程雪嫣一听还要再捆上三四日,顿时急了:“这样就好,不过是应个景……” 碧彤抿唇一笑,转去屋外,只一会就捧回个磁盘来。 程雪嫣见里面拿水泡着一堆几寸长的豆芽,不知作何之用,想来也是和这七夕有关。她现在也学乖了,但凡过节,总是有些她这个来自现代的人所不知道的,也就不乱问,总归是有碧彤……她多是手和嘴一起忙活。 *********** PS:投票更新啦,大家猜一猜吧O(∩_∩)O~ 094七夕乞巧 “这是绿豆,这是小豆,这是小麦……姑娘你看,正好五样。姑娘别动手……”碧彤急忙拦住程雪嫣的手,细心看那素帛上是否沾了水:“有碧彤呢,姑娘只管养指甲便好。” 她拿来针线笸箩,取了红蓝的彩线将它们系起来。 “等明儿晚上放在五生盆里,去供祀牵牛星和织女星,为姑娘求得一份好姻缘。” 但见姑娘神色一黯,她自知失言。让凌肃来程府提亲的信已送出多日,只是不见回音…… “姑娘一定会有好姻缘的,”她诚恳的看着姑娘:“明日就是七夕,月亮又要爬上柳梢头了……” 程雪嫣望着窗外,只见柳枝懒懒的拂着湛蓝的一方天空。 明天……会有他的消息吗? ——————————————————————— 今日云骈渡鹊桥,应非脉脉与迢迢。家人竟喜开妆镜,月下穿针拜九宵。 七月七,因了牛郎织女鹊桥会,成了闺中女孩的最爱,又被称作“女儿节”。 程雪嫣小时只听外婆说那日不会看到一只喜鹊,因为都到天上给牛郎织女搭桥去了。如果院里有葡萄架,夜里躲在下面可以听到牛郎织女说悄悄话。 为了听这悄悄话,她央着妈妈种了几棵葡萄。可是几年过去了,她始终没有听到,不知是牛郎织女说话的声音太小,还是她等着等着便睡了过去,待记起此事时已是艳阳高照了。 七夕这日,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若不是程仓鹏,她还不知要睡到什么时候。 小仓鹏是特意让她来看自己的红指甲的。 胖胖的小手嵌着十点圆圆的红,煞是可爱。 “雪嫣姐姐,我学会穿针了,晚上咱们斗巧如何……” “好啊……” 程雪嫣口里虽应着,心里却打鼓,她穿针引线的技术可不怎么样,而程仓鹏的一句“往年姐姐总是穿得最快”则更让她挠头。 “女孩子的玩意,公子怎么可以动?”碧彤虎着脸逗他。 “人家就是女孩子嘛……” 程仓鹏背着小手扭着圆滚滚的腰做出一副羞涩模样,倒逗得碧彤直笑。 从日上三竿到月上柳梢,没有凌肃的只言片语传入。 碧彤一边忙着结彩,一边偷看程雪嫣的脸色,但见她神色如常,只是时不时望着窗外发呆。 因是节日,府内又是一次大团聚。却是将宴摆置馨园,撤宴后供上各房的五生盆,又摆了巧果、雕有图案的花瓜、水蜜木瓜、双头莲花…… “这是什么?” 程雪嫣好奇的拿起一个香木雕就装饰着金珠玉翠的娃娃。 娃娃胖乎乎,擎着片荷叶当伞,笑容可掬的模样煞是可爱。 碧彤急忙用身子拦住众人目光,拿过那娃娃放回桌上。 好在大家正忙着研究那花瓜雕工是否精细,似也没人注意这边。 她拉着姑娘到一边耳语两句,程雪嫣顿时露出恍然大悟之色。 “至于吗?不过就是个‘磨喝乐’,给二娘求子的……” 身后传来程雪瑶的阴阳怪气。 回头,正见她斜着细长的眼梢,却是瞟着汤凡柔,随后一把抓起那木娃娃塞到汤凡柔怀中:“二娘,祝你早得贵子……” 程雪嫣皱起眉头就要上前,却见汤凡柔微微一笑,和蔼可亲:“谢谢三姑娘了!” 程雪瑶哼了一声,再不看她一眼。 程雪嫣暗自摇头,似乎只有在那次游湖的时候才见过她几分可爱模样,以为她就此转性了,却不想…… 也多亏了汤凡柔宅心仁厚不同她计较,若是换成杜觅珍…… 一声唱和,众女礼拜双星,各怀心愿。 也不知是谁喊了句:“快看那银河……” 众人仰头,只见飘在空中的那条银带似是有白气冉冉升起,好像水波荡漾,渐分作五色光辉。 众人立刻俯身拜下,程雪嫣不明所以,只好见样学样。 程准怀拈着胡须笑道:“不知都许了怎样的愿,却是三年后才可见分晓。” 杜觅珍立刻接茬:“姑娘自然是觅得好夫婿,夫人则是祈愿老爷身体健康,官运亨通……” “还有早得贵子……”程雪瑶不阴不阳的说了句,顺剜了汤凡柔一眼。 “哎呦,这心愿说出来可就不灵了呢……”杜影姿夸张的惊叫一句。 汤凡柔神色如常,笑容似是刻在脸上,却丝毫不显生硬。 “乞手巧,乞貌巧;乞心通,乞颜容;乞我爹娘千百岁;乞我姊妹千万年……”程仓鹏奶声奶气的唱道。 杜觅珍回头笑嗔:“女孩子的玩意,男孩不得胡闹!” “我是女孩……” 程仓鹏又做出一副忸怩样,配上这身胭脂红新衣,倒真像个粉嫩嫩的小姑娘,逗得人都去捏他的圆脸蛋。 程准怀一高兴,竟说今年乞巧可上堆秀山。 程仓鹏一听此令,立刻呼啸着做骑马状奔了上去,慌得杜影姿提着梅红的曳地高腰石榴裙一个劲在后面喊:“小祖宗,慢点,小心摔到……”自己却是一头扑倒,引得众人大笑。 程雪嫣第一次登上这堆秀山,第一次站在那金顶亭子下。 新月淡淡,如钩如眉,静悬在深蓝的夜空。虽则淡,周围星光却不与之争辉,只默然碎闪。 此亭名为望月亭,却是恰如其分的。 丫头们将准备好的针线、笔砚、彩纸、通草、线绳等等一一放在长条的檀木案上。 程雪嫣盯着那些东西,不知都是做什么用的,只觉头大,一会又听有人说稍后还要比蒸巧悖悖、烙巧果子、做巧芽汤…… 做饭?她最不喜欢了,有没有方便面啊? 先是望月穿针,要连穿七个,比谁穿得最快。 竟然连程仓鹏都赶在了她前面,拎着针线一个劲叫嚣。 程雪瑶撇撇嘴:“姐姐如今是怎么了?不仅连雪曼都比不过,竟然还输了仓鹏……” 程雪嫣正兀自懊恼,听了这话更觉憋闷。 “我知道我知道……”程仓鹏拎着那串针蹦到程雪嫣跟前:“姐姐是故意让我的……” 如此乖巧,怎能不让人喜欢? 程雪瑶却气得咬牙切齿,暗骂这小子胳膊肘往外拐,一怒之下,将针线一丢,就要下山。 众人忙慌得劝下。 她气呼呼的坐下,直嚷着失了公平,什么都不要比了。 她也不是真的生气,接下来便是饭食之类,她知道自己就是再怎么折腾也比不过雪曼对此类的擅长。已让她拔了此头筹,难道还都输了她?不知她要怎样炫耀呢,别看表面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其余人也不想同她闹,那一系列饭食就此省略,如此正和程雪嫣之意。 三姑娘一生气,谁也不好再说什么,可是如果就这么结束了,这七夕岂不是太无趣了? “伊雪姑娘来了……” 这工夫,却听得妙彤招呼一声。 大家循声望去,只见一身浅樱红衣裙罩乳黄轻纱半袖的傅伊雪由两个小丫头搀着缓缓走来。 程雪嫣只纳闷她到底有什么不足之症,怎么每次见她都是由人搀扶? 杜影姿急赶了两步,从一个小丫鬟手里接过女儿。 多时不见,竟是长了不少,已经超过杜影姿的耳朵了。 程雪瑶亦急忙起身。 “伊雪,你怎么不在伊月阁歇着?这里风可大了,小心吹到……” 程雪瑶平日对人多不理不睬,却单对这伊雪爱护有加,亲自扶过来安置在自己身边,指着案上的东西问她爱玩什么。 不会是智商有什么问题吧?程雪嫣在一旁打量,听说已是十三岁了,却是事事不能自理,连走路都要人扶着,程雪瑶说了半天,她也只是对着案上的物件发呆。 “伊雪为了今日斗巧特学了编结,”杜影姿见她半晌没有反应,忙拣了那线绳塞到她手中:“如今可是会了不少种呢。伊雪,今儿姐姐们都在这,要不要和她们比比?” 傅伊雪手指微动,攥住线绳。 杜影姿便松了口气般:“伊雪同意了呢,咱们今儿就玩编结如何?” 她挨个看了看大家,程雪嫣觉得她投向自己的目光竟似带着几分恳求,不觉心中一软。 不管她怎样争强好胜口不择言,却总归是一个母亲…… 她也拣了根线绳:“伊雪会编什么?” 伊雪不答,看着她,却是笑了。 不得不承认,这张脸也是极动人的,五官虽无出彩之处,凑到一起却很精致,尤其是眼睛,可能是常年不与人接触的缘故,目光极为清澈,看着人时,似是充满无限信任。 “伊雪笑了呢……” 杜影姿的声音充满欣慰,竟破例对程雪嫣诚恳而感激的一笑。 程雪瑶却老大不乐意,使劲往边上一坐,险些将程雪嫣挤到地上。 “伊雪想编什么,姐姐教你……”她一侧身,故意将程雪嫣挡在身后。 “伊雪会编的花样可多了,”杜影姿连忙代伊雪回答:“来,先编个蝴蝶,娘前儿个教你的……” 傅伊雪怔了一会,似是听懂了,手指将线绳绕来绕去。 “姑娘们也别闲着了,都来编结……” 杜影姿大为高兴,一人发了几根线绳,竟连丫头们都有了。 于是一群人埋头编结。 ********* PS:七夕,情人节啊,会不会发生点什么小浪漫呢?敬请关注O(∩_∩)O~明日中午准备加更期待支持O(∩_∩)O~ 095二女相争 说实话,今日这些活动中也只有编结这项是程雪嫣所擅长的。前世的她可是买了不少书研究过,若是听说哪出了个新花样,她立马就赶去看。说来也怪,她只要瞧上两眼,便能编得出来,还能举一反三。 三年前,城市里突然兴起一股编结热,就是将珠宝首饰或者人工玉钻什么的编做项链、手链或戒指,原材料不怎么样,手工费却超高。有朋友求她帮忙编一个,她自然不会推辞。朋友直夸她手艺高超,样式巧妙,与众不同,便到处去炫耀,结果认识的、通过某些关系认识的纷至沓来,她的形象设计室差点变成手工编结坊,不过她也见缝插针,不露声色的推销给她们不少产品…… 好像有人在拽她手上的东西…… 神思回转,只见傅伊雪不知何时探过手来,正小心翼翼的拉着她手中编好的一双莲花…… 她连忙将这对莲花锁了扣,当做手链系在她腕上。 “若是你喜欢,哪日我编个更好看的给你……” 傅伊雪爱惜的摸索着手链,冲她一笑,笑容竟像水晶般透明。 程雪瑶白眼一翻:“姐姐真够谦虚的!” 程雪嫣方注意到大家手中的线绳还多是个半成品,只恨自己一时失神抢了先,又令尊贵的三姑娘不开心了。 程仓鹏扑了上来,抓住傅伊雪的胳膊左看右看,嘴噘得老高,突然哭起来:“姐姐偏心……” 程雪嫣忙又挑了根绳子三下五除二的编了只小兔子哄他,他方破涕为笑。这小家伙却是贪心的:“姐姐什么时候把十二生肖都编来送我才是疼仓鹏的样子……” 众人皆笑,程雪瑶也不好绷着脸,将手中线绳一扔,坐到旁边装模作样的赏月。 杜影姿见女儿和程雪嫣交好,不觉也看她顺眼几分,紧挨着她坐下,询问这莲花怎编得这般好看。 程雪嫣却偏偏想起她日前对自己诋侮,无论如何也热情不起来,有一句没一句的应着,笑也干巴巴的,只叹自己实在不会逢场作戏,便将注意力放在碧彤身上,见她和其他丫头在假山缝里寻来寻去,不知在弄什么。 过了一会,碧彤喜滋滋的转回来,打开个六角形的描金盒子给她看。 她瞅了半天也没瞅出个所以然来。 碧彤急了,将指探进盒中,然后又伸到她眼皮底下…… 一只小米粒大小的蜘蛛正沿着那根手指飞快的往她鼻子尖运行…… “啊……” 她一声尖叫,手一推,蜘蛛顿时不翼而飞,她却是又跳脚又抖衣服,只担心那蜘蛛藏在哪个衣褶中,半夜时分偷偷爬到耳朵里…… 众人先是一惊,见她吓作如此模样,都忍不住笑。 程雪瑶仪态万方的站起身,拿了绮彤递给她的盒子瞧了瞧,话也没讲便下了山。 这边程雪嫣终于安静下来,只埋怨碧彤为什么拿了那东西吓她。 碧彤很委屈:“往年都是捉了小蜘蛛放在盒子里,第二日看时,若结网圆正,便是‘得巧’……” 程雪嫣方知自己冤枉了她,一时不知说什么。 程仓鹏突然拽着她的衣角,递给她一只盒子:“姐姐的小蜘蛛飞了,仓鹏再送姐姐一只。姐姐若是怕就不要看,只让碧彤明早看看网结得是否圆正就好……” 他抿紧嘴巴,态度严肃,俨然一个小大人,这样的弟弟,怎能让人不喜欢? 她抱住程仓鹏,在他脸上狠狠亲了两口,然后便见杜影姿脸色难看。 怎么,难道对于一个八岁的孩子也要讲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吗? 下山的时候,程雪曼一直跟在她身边,欲言又止。 她很明白她的心思,一定是想让自己教她编结,便捏了捏她的手腕,会意一笑。 入得嫣然阁,只觉浑身疲惫,却是初更未过。碧彤倒蛮有精神,说要拿了铜洗盛水放在树下看牛郎织女约会。 真是小孩子心性,若是喜欢便随她闹去吧。 她是没有什么心情,这样一个情人节,凌肃却…… “大姑娘……” 斜刺里突然蹦出一人来,吓得主仆二人齐声尖叫,急得那人将指竖在唇边一个劲“嘘……” 定睛一看,竟是金玉楼的阮嬷嬷,却唤作小厮打扮,还粘了两撇胡子。左边那撇虽是未掉,却卷曲的斜翘着,甚是滑稽。 “阮嬷嬷,你怎么会在这里?” 阮嬷嬷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极力压着嗓门,却是悲恸万分的叫道:“大姑娘,你可救救我们金玉楼吧……” —————————————————————————————— 坐在车上,只听得阮嬷嬷终于放开嗓门叙述事情原委,若不是因今日七夕,街市正热闹着,怕是全帝京都要知道金玉楼遭了什么事了。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这需从头说起。 事情要追溯到程雪嫣为夜蓉于眼侧用碎晶镶了一双蝶翅。 那夜,夜蓉虽是在歌上输了翠丝,可是找她陪酒的人却是一个接一个,到最后竟叫起价来。 翠丝哪受得了这个?直忍得客人散了,方去找夜蓉算账,非说夜蓉背地里给了程雪嫣好处,人家才帮她动了心思,如此小人之心,竟算计自己,全忘了当初是怎么跟在她屁股后头见样学样。 夜蓉正是得意时,怎容她胡闹?当即回了过去。 “只说我收买姑娘,却不知是谁拉了姑娘出去说三道四装可怜。你那点伎俩哄哄男人还凑合,人家然儿姑娘只法眼一开,便知你是个妖孽……” 一向瞧不起的村丫头竟说自己是妖孽,这还了得? 翠丝当即跳过去要抓花她的脸,却被赶来的小姐们纷纷拦住,于是只能抡着王八拳又叫又骂,什么难听喊什么。 夜蓉却是稳坐泰山,翠丝骂一句,她回一句,后来觉得累了,索性搬了凳子来,翘着二郎腿笑眯眯的看翠丝张牙舞爪。 “大家都来看看,这可是传说中美丽动人高雅贤淑的翠丝吗?” 翠丝一向心高气傲,头回受了别人的气,又发怒又上火,再加上吼了一晚上,第二天嗓子便哑了。 反是夜蓉经这一夜倒把嗓喊开了,歌唱得愈发动听撩人。 眼瞅着这花魁的头衔就要被人夺了去,翠丝越着急嗓子越不争气,到最后竟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夜蓉这几日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还“勉为其难”的接受了阮嬷嬷的请求,唱了翠丝的曲儿。 “嬷嬷,这能行吗?翠丝姐本来就对我有误会,我若唱了她的歌……她虽然年纪大了,可总要给人家一条活路是不是?” “你放心,一切有我!她嗓子倒了,难道还要断了我金玉楼的活路不成?” 于是,金玉楼下夜夜笙歌,夜蓉博得满堂彩,声名骤起;金玉楼上寂然寥落,翠丝怒不可遏却又无计可施,只抓着喉咙,恨不能将嗓子拎出来洗洗。 今日七夕,正是热闹之时,夜蓉整装待发,回头见翠丝幽怨的贴在门口看她,立刻叫来新拨过来伺候她的小丫头:“今儿不是七夕吗?” 小丫头不明所以的点点头。 她便捂着额弱弱坐下,倚着椅背:“这些日子不是张公子找就是李员外叫的,还要去常府赴宴,忙得我都累死了,眼也花了,竟觉得自己刚刚好像见了鬼……” 翠丝便怨气更重。 小丫头很天真:“盂兰节还要过几天才到呢……” “我还以为我这记性……”夜蓉装模作样的又朝门口望了望,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姐姐啊,几日不见怎么如此憔悴?年纪大了,更要好好保重啊……” 翠丝自知这几日又病又气姿色大不如前,暴瘦不说,脸色白得像纸,眼睛深陷,很有点要提前去阎王爷那报道的趋势。 她盯着夜蓉的精神焕发,突然咧嘴一笑,这副鬼模样顿让夜蓉心里发毛,不由回想自己是否真的记错了日子。 “我不会让你得意的!”翠丝的声音如同风扫石砾。 语毕,使劲的瞅了瞅她,目光泛蓝,好像在施什么鬼术。 夜蓉只觉背后阴风拂过,然后便见她魂似的飘了出去。 她打了个哆嗦,急忙去找阮嬷嬷。 “嬷嬷,翠丝好像要不行了,赶紧把后院收拾出个房间来吧……” 阮嬷嬷正在抓心挠肝,刚刚翠丝阴森森的对她说,若今夜不让她出场重振雄风,她就要穿一身大红吊死在金玉楼大堂。 可是她那嗓子要怎么重振?这不胡闹吗?看来真得把后院收拾收拾了…… 阮嬷嬷正暗地里安排人,冷不防觉得后面有人盯着自己。回头一看,差点叫出声。只见翠丝已然一副厉鬼装扮立于身后。 “嬷嬷,你是在准备收拾后院吗?” 这如同从地狱里传出的声音让阮嬷嬷打了个大大的哆嗦。 “我知道我现在嗓子坏了,你看我也不稀罕了,”翠丝一咧嘴:“可是我这嗓子早晚会好,你就不怕后悔?” 阮嬷嬷掂量掂量,没说话。 “夜蓉算什么?她不过红这几日,还是趁我病了的时候。客人们不过是一时新鲜。嬷嬷,你平心而论,她哪里比得上我?” 阮嬷嬷左右掂量一番后,终于叹了口气:“你到底想怎样?” ******** PS:晚上照常更新,事态平稳进行中……O(∩_∩)O~ 096偶遇旧人 “叫然儿姑娘来,我自有办法。” “都这么晚了,她不是那种好出门的人……” “以嬷嬷的智慧,还有什么办不到的?”她猛的揪过嬷嬷,在她眼前晃动着染得血红的十根指甲,不时拧作鬼爪状:“你今日若不答应我,我就吊死在金玉楼,不过我可不能这么便宜你们……” 接下来,她便如同鬼魅的跟随阮嬷嬷,若是稍有一时不见踪影,阮嬷嬷便会听人报告说哪个小姐喝的茶不知何时变作血,谁莫名其妙的被人从后面推了一下回头却不见人影,后厨的鸡突然集体暴毙…… 阮嬷嬷再也待不下去,跌跌撞撞来找程雪嫣。 ———————————————————————————— “可是我就算去了又能怎样?”程雪嫣微蹙眉心。 她们之间的勾心斗角为什么要把自己卷进来?这个翠丝在搞什么鬼?那个夜蓉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既然已经红了就好好享受吧,气别人做什么?难道忘了以前翠丝是怎么对自己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啊…… 阮嬷嬷哭丧着脸:“大姑娘,我也不知道啊。翠丝死活只要你去,我离开这半天,还不知出了什么乱子。大姑娘,你就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 “那翠丝该不是疯了吧?要是伤到我们姑娘怎么办?”碧彤竖起眼睛。 “翠丝没疯,没疯……”阮嬷嬷急忙摆手:“我估计她这阵子就是钻了牛角尖,姑娘去开导她一番可能也就好了……” 程雪嫣冷笑:“我倒从不知我说话如此管用……” “大姑娘这是哪的话?大姑娘是金口玉牙一字千金……” 说着,从袖里掏出一样东西就塞到她手里。 东西不大,却很重,摸上去是个元宝模样。 程雪嫣心中一松,脸却仍绷着,将东西丢回去:“谁要这个?” 阮嬷嬷面皮一紧,紧接着又绽开菊花:“也是,姑娘这大过节的被我折腾出来却是毫无怨言,又怎会在乎这点俗物?” 口里虽这样讲,却又将那元宝塞给碧彤。 碧彤瞧了,竟是个金的,少说有十两。于是瞪了嬷嬷一眼,又瞧了瞧姑娘。 其时,程雪嫣正装模作样的看外面的热闹,心思却紧紧的系在那金元宝上,但见碧彤收了,又拿眼色示意阮嬷嬷不要出声,心下暗赞碧彤聪明,于是便当真投入到那热闹中。 因是七夕,虽是这样晚了,街市仍是人来人往,叫卖声不断,以至于马车几度受阻,她便趁机打量摊子上的物件。 几乎所有的摊子都在卖磨喝乐,却多是泥娃娃,有的坐在雕花漆彩的木栏座上,有的用红纱碧笼罩着,也有的如府里供着的那个般饰着金珠玉翠,正赶上一个人问价,竟值三千钱。 她忽的想起一个人……顾太尉的大儿媳秦曼荷,初次见她是在甘露寺,为求子拿走了个纸娃娃,不知今天她会不会出现在这呢?还有那位表哥…… 她好事的躲在车帘后面左右张望,眼见的却只是差不多的人,这工夫,马车又缓缓开动了。 可也没几步,又停住了。 车夫吆喝着让前面的人让路,挡路的人不但不让,反而叫骂这车好好的大路不走却来这里凑热闹。 双方相持不下,阮嬷嬷急得跳下车去说理,可也没几句,便压不住脾气和人对骂起来。 程雪嫣顿觉心情大好,将那小窗上的帘子挑得更高些兴致勃勃的看她们叉腰跳脚的指着对方开展家属慰问活动。 人越聚越多。 她冲碧彤使个眼色。 碧彤现在修炼得已经成了她肚子里的蛔虫精,只会心一笑,便挑开帘子,扶着姑娘跳下马车。 众人的心思只集中在那愈发火热的战事中,全然没注意有人从自已身边费力挤过。 这下好了,人都转移到战场,货摊上的东西便可一目了然。 小贩很懊恼,他们一方面恨有人夺了自己赚钱的好时机,一方面又想去看热闹,站在摊里骂骂咧咧,见竟有人光顾自己的生意,急忙换做一脸热笑。 摊位上摆的虽都是应时的物品,程雪嫣却是不多见。 她刚拿起一个黄蜡铸就彩画金镂的鸳鸯,小贩便立刻口若悬河:“看这做工,看这质地……姑娘,这鸳鸯才十文钱一只,买了吧,不过鸳鸯都是成双成对的……” 他又拣了一只,模样似与她手中的略有差别:“这一对……我也不多要,十八文。给别人可是没有这个价,若是姑娘再买了这个……这个……” 他不停的捡起蜡铸鸟雁龟鱼之类,在她面前排作一行。 “姑娘,要买就买一套,蛮吉利的。我也不多算,这套水上浮就收五十文。姑娘,五十文啊,上哪能买到这样好的货色?你若是在别处能找到比这还便宜的,我倒找你五十文……” 程雪嫣听他在耳边聒噪,仿佛看到了当初的自己。做生意就是要这样,即便对方并无诚意,你也要摆出万分诚意的样子,甚至要把自己都说得信以为真,然后对方或是被诚意感动不好意思,或是被东西打动不买不行……虽然这样交易成功的比率是1:10甚至更低。 小贩基本要口吐白沫了,她也不是狠心之人,便将那东西逐一捏了个遍:“我都要了……” 小贩几乎要感天谢地了,忙包了起来,又拣了只鸳鸯放进去:“这只是我送给姑娘的,希望……” 话音未落,只见买主翘着兰花指拎起那鸳鸯脑袋便丢到一边:“小三的不要……” 小贩自然听不懂什么“小三”,只当她嫌那鸳鸯脖子有点歪,却又见她拿起谷板,立刻又兴奋起来。 那是一块一尺见方的小板,上面铺着层土。本无特别,却是于土下种了粟,生出一层毛茸茸的小苗,又做了极小的几间茅屋分置在上方,连花木也是袖珍的,其间有更小人儿忙碌操作,仿若村落。 看起来有点像模型,却更加精细,令人爱不释手。 小贩已开了价,二钱银子。 似乎也不算贵。 又在摊上流连一会,结果又买了些不算贵的稀奇物件。 如此算下来,竟花了三两银子,不觉大吃一惊。 女人就是这样,总以为占了许多便宜,结果算来却是自己失利,而买来的那些东西又多是无用,只凭一冲动,于是脑袋就大…… 不过虽明白这个道理,却仍是极有兴致的向下个摊位进发。 一个妙龄女子在一个青年后生的陪伴下执着双头莲走过,引得她一阵失神。 还记得端午时,她和凌肃相携游逛,似水柔情如在眼前,只不过两个月的时间,却是物是人非…… 她不觉抚着腕上的银镯,是他那日所赠,幽幽的叹了口气…… 却只是叹了一半,忽然见一个长身男子从前面走过,转眼没入人群,那背影竟是…… 凌肃…… 她急忙奔向前,却被人挡住。 什么时候人又多起来了? 她奋力挤过去,人群却像铜墙铁壁,任是她怎样努力,都只能在原地打转。 碧彤急得直叫,只死死的拽住她的袖子,生怕被人挤散,可是买的那些东西却是被挤得七零八落的掉在地上,转眼就消失在无数只脚下。 可是不知怎的,姑娘一下子从人群里冒出来…… 阮嬷嬷抓住姑娘的手臂:“大姑娘,你怎么跑这来了?可把我吓死了……” 碧彤正惊异于如此多的人阮嬷嬷怎么就发现了她们,就见阮嬷嬷臂一伸……竟把姑娘夹在胳膊底下,不顾姑娘的踢打,一路勇往直前。 她来不及发怔,急忙跟上去。 入得车内,程雪嫣还要往外冲。 车一摇晃,便上路了。 “姑娘小心!”碧彤急忙扶住她。 “我看见凌肃了……”程雪嫣目光散乱。 “凌公子?在哪里?” 程雪嫣语无伦次的叙述一番。 碧彤皱起眉头:“奴婢倒是没有看到,姑娘是不是思之心切,所以……幻觉了?” 幻觉……是幻觉吗? 她呆呆的坐在位子上。 碧彤小心翼翼的查看姑娘的脸色:“姑娘,世上长得像的人虽不多,可是背影相似的人却不少,许是姑娘看花了眼……” 真的看花了眼吗?可那是凌肃,令她爱之入骨恨之入骨思之入骨的凌肃…… “说句不怕姑娘生气的话,凌公子今日既没有约姑娘,说不准是家中有事,又怎会出现在闹市上?” 碧彤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她的心略平静了些。 长出一口气,撩起小窗帘子往外看……已经快到金玉楼了。 也快看到麻烦了! 赌气的撂下帘子,突然问了句:“东西呢?” 碧彤一惊,手不由自主的背到身后:“东西……东西……” 但还是抽出手来,一点点的张开手掌……一只黄蜡小龟,可怜巴巴的卧在掌心,等待主人圣裁。 “都掉了?”程雪嫣尖叫:“三两银子呐!” “是……是奴婢不好……” 碧彤紧张得手心直抖,若不是她和程雪嫣膝对着膝坐着,就要跪下谢罪了。 “这个还是我收着吧……”程雪嫣拿过那小龟放进袖袋中,随后深吸气,紧攥拳:“现在就让她们‘血债血偿’!” 碧彤吓了一跳,但见主子微合双目,隐现神光…… ********* PS:对古文无甚研究,可能对于某些文字资料的理解有误,如果发现错误,请及时告诉我,O(∩_∩)O谢谢! 明天或后天会加更,加更时间在中午,谢谢支持O(∩_∩)O~ 097李代桃僵 程雪嫣还是初次在夜里来到金玉楼,只见正门前灯火通明,彩绸绕梁,却不见花团锦绣游移其旁,只有零星的几个男子出入。 难道翠丝已经使出杀手锏了? 她在脑中迅速编织出无数情节……大堂之内血流成河,腥气扑鼻,一身大红的翠丝手执青龙偃月刀立于其中,满面狰狞。 忽然,一团凝固的血迹动了动,竟是一个人,伸着断了两根手指的血掌,目光呆滞声音嘶哑的冲她断续喊道:“救……救我……” 扑哧…… 一道青光闪过,此人头颅顿时滚落,嘴半张着动了动,终于……死了…… 青光又是一闪,翠丝鬼魅般倏地窜到她面前,唇下滴血:“你……终于来了……” 她一个哆嗦,却见车已驶进后院。 此番阮嬷嬷恭恭敬敬的请她下了车,又冷着脸吩咐人去叫翠丝过来。 —————————————————————————— “什么?”程雪嫣一下子从藤椅上蹦起来:“你让我替你出场?” “翠丝,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阮嬷嬷也大惊失色。 “这有什么?”翠丝袅袅的站起。 她画了妆,不可谓不极尽心思,这张脸也不可谓不极其动人,较平日还要媚上七分。斜斜的堕马髻点着几星孔雀蓝花钿,绕髻歪系着四根银红的丝带直垂到胸前,轻轻飘摆,简单而不失妩媚。又斜裁了刘海,回眸间更带几分诱惑。 樱桃红的抹胸,左上别着一朵焦黄的扶桑花,隐隐可见薄薄的绸下春光微荡。外罩珍珠粉色撒银星的小衣,配云霞色水纹凌波罗裙。鹅黄丝带束腰,下垂流苏,荷包玉坠环佩叮咚,却不显累赘。不得不说她在穿着打扮方面极有见地。 起身时动作轻缓,却于行动间散出若有如无的香气,应是早在几日前便将衣裙细心薰过,方可打造出近似自然体香的味道。 如此精致的妙人,声音却…… “我自然是不会让姑娘出去露面的……”她帕子一甩,大有舍我其谁的架势:“我只要借用姑娘的声音……” “你是说……双簧?”程雪嫣眨眨眼,恍然大悟。 这个翠丝,还真有她的! “这样啊……”阮嬷嬷的胸脯突然剧烈起伏起来,面露喜色,不停的瞄程雪嫣。 “姑娘果然聪明!”翠丝得意一笑。 “不行!” 程雪嫣当即言辞拒绝,吓了阮嬷嬷一跳。 翠丝却像在意料之中,只微微一笑:“我知道,大姑娘是程府千金,哪怕是身上的一根汗毛都比我们这样的人金贵,可是……若是有人知道所谓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豪门千金竟在此刻出现在此地会作何感想?虽是人大多不识姑娘的庐山真面目,即便是真的摆在眼前也难以相信,可是人的嘴却是最管不住的,若有那么一丝风声传入程府,大姑娘的日子可会比现在更好过?” “你竟敢威胁我家姑娘?”碧彤气不过,挺身而出:“若不是你寻死觅活的非要见我家姑娘,我家姑娘又怎会以身犯险?你不知感恩反而以怨报德,是何居心?” “果真是官宦家的丫头,说起话来条条是道。”翠丝一点也不生气:“不过你应是误会了,我的意思是绝不会让人发现你家姑娘在此,不过……需答应我一个条件……” “这是勒索吗?”程雪嫣冷笑。 “应该不是吧,你见过哪个勒索者会给对方银子的?”翠丝纤指探进胸口,变戏法般的夹着一张暗褐色的纸,轻轻摇晃:“一千两,大姑娘过过目……” 三双眼睛都死盯在那银票上。 “翠丝,你……”阮嬷嬷只觉喉头发涩。 程雪嫣好容易收回粘在银票上的目光:“你以为这样就可以收买我吗?” 心里却有个小声音在强烈呐喊:“收买我吧,收买我吧……” “程府养着金山银山,我这点小意思自然入不了姑娘的眼。可是姑娘你知道这一千两银子要多久才能赚到吗?要怎样才能赚到吗?”翠丝突然眼圈一红:“我们这些赔笑的女子,被那些自诩清高的人玩弄着,却又骂着,他们是不少在我们身上花钱,可是……” 她猛的撩起袖子…… 几点大小不一的伤疤狰狞扭曲,旁边还有一块尚未退却的青紫触目惊心。 程雪嫣顿时心头一紧。 “什么都不是白来的,”翠丝咽下泪,重新恢复微笑:“所以,我也不会让大姑娘白走这一遭……” 三双眼睛都紧紧盯着程雪嫣…… “好……” 此字极轻,连程雪嫣都怀疑这是不是出自自己口中。 几乎是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碧彤幽幽叹了声:“我就知道姑娘会同意的……” 程雪嫣心里那小声音立刻驳了句:“我可不是全为了钱!” “太好了,大姑娘,你这是救了翠丝,救了我们金玉楼。姑娘的大恩大德,我们永世难忘!”阮嬷嬷就要俯地磕头行礼。 翠丝一笑,眼中却不见多少感激之色,只盈盈一拜:“翠丝谢姑娘!” ———————————————————————————— “但不知姑娘要唱哪曲?也好让翠丝准备准备……”阮嬷嬷一脸虔诚。 翠丝倒不以为然,不过是对口型,那些歌她早都唱厌了。 “《花好月圆夜》。”程雪嫣望着天上的弯月。 阮嬷嬷表情一滞,翠丝也停止玩帕子。 这是什么曲子? 程雪嫣是不打算唱那些已经被人唱烂的歌了。这样的七夕情人夜,这样的落寞孤寂心……花好月圆夜,两心相爱心相悦,花好月圆夜,有情人儿成双对,这世上还有谁,能与你鸳鸯戏水比翼双双飞…… 还有谁……还有谁…… ———————————————————————————— 乐枫被叫了来。 “快,姑娘要唱新曲……” 似乎是天大的事,阮嬷嬷忙得陀螺似的。 也是,这事若是败露,损失个翠丝是小事,关键是金玉楼的牌子…… 乐枫很镇静,随意的调了调弦,便拨了一串流水般的乐音。 翠丝拧着帕子若有所思的坐在一边,不知程雪嫣此番换曲意在何为,对自己是利是弊。 夜蓉不知打哪得了信,也奔到后院,和翠丝正正打了个照面。二人不约而同的哼了一声,将脸别作一边。 “哎呀我的小祖奶奶,你怎么过来了?大堂里的客人怎么办?快回去……” 阮嬷嬷一见她来了,顿时有点慌,生怕商量好好的事被她搞砸了。 夜蓉就是不走,倚着门框又是清嗓又是眨眼。 程雪嫣只得跟了她出去。 “姑娘怎的应了她?她那鬼主意忒多,姑娘小心吃了亏……”夜蓉满眼诚恳。 程雪嫣见她今日一身金色,头上首饰亦是全金的,整个人站在夜中簇簇闪动,简直是典型的暴发户装扮,心下不禁厌烦几分。 “你已是红得发紫了,又何苦为难她?”既是不喜,便实话实说。 “姑娘你真是……”夜蓉连连跺脚:“姑娘心太善,小心被人骗了去……” “骗不骗的倒不打紧,只是凡事再逞强也要给别人留点余地,否则便是断了自己的路……” 言罢,再不看她一眼,转身回房。 夜蓉在院里呆站了半天,直到有人跑来喊她,方一跺脚的去了。 —————————————————————————— 如今身处在金玉楼二楼,立于昏暗迷离的玫瑰色灯光之后,放眼楼下,岂是“热闹”二字可形容的? 四围及正中皆密排着鎏金蟠花烛台,围成个“回”字形,上竖着孩儿臂粗的红烛。烛光簇簇,灯影曈曈,端的是把个十丈见方的大堂照得灯火通明,而悬在屋顶直径半尺的发着湛蓝光芒的圆珠却也功不可没。 这该不会就是夜明珠吧?程雪嫣心想,在程府尚不见此等宝物,想不到金玉楼竟是如此奢华。 那宝珠被无数根彩绸牵系,就好像它是花蕊,而那彩绸是飘洒的花瓣,看久了让人头晕眼花,竟好像是……曼珠沙华? 最近她只要一想到这个名字就心底发慌,急忙将目光再次投向楼下的繁华。 人……数不清的人,将数十张桌案挤得满满登登,绫罗绸缎赤橙黄绿参差其中,金银珠玉翡翠环钗摇曳生姿,推杯换盏之声不绝于耳,夹杂着戏语浪笑阵阵叠起,烘着那酒气香气混作一团半透明的雾于半空中漂浮移动…… 这就是古代的青楼?似是和现代的某些场所无甚区别,却也有不同,譬如灯光如此明亮,难道是为了彰显寻欢作乐乃是天经地义?譬如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聚在一个屋子里,难道是为了证明自己胸怀坦荡? 眼见得无论男女都一副嬉笑忘忧的模样,她忽然觉得胃有些不大舒服。 唱曲的台子在正前方,亦是极尽奢华艳丽。此时只有丝竹弹奏,声音淙淙,却是在吵杂中断断续续的崩落。 几个人正在忙碌,将几条雪色鲛绡纱帷挂在临时竖起杆子上,又层层堆出褶皱。 这就是程雪嫣的藏身之处。 可惜这个时代没有话筒也没有音箱,她只能离翠丝尽量的近,如此才能以假乱真。 后边的人叫喊,大过节的怎么弄得这么素? 那人忙答,是翠丝想给大家个惊喜。 翠丝?那人眨眼回忆,终于吐出一句,好像好久没有看到她了…… ********** PS:目前选青楼相遇的票数领先……的确是在青楼,小顾现在就在这数不清的人中……晚上照常更新,期待支持O(∩_∩)O~ 098天籁之音 程雪嫣苦笑,这就是金玉楼,这就是欢乐场,场上欢爱,场下相忘,都说青楼女子无情,这里的那个又是有情的?你侬我侬,山盟海誓,不过是一阵风罢了…… 叹了口气,去找夜蓉的身影,却左寻右寻的看不到。纵使金光闪闪,却也淹没在这烟波酒气中,若是她有一天不见了,怕是也没有人会记得吧…… 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却是乐枫。 “姑娘在看什么?” 这是乐枫首次主动和她说话,她本该惊异不已,可是此刻心中分外压抑,竟没有丝毫喜悦,只无精打采的回了句:“看热闹,看人……” “姑娘可是看出什么不同来?” “不过是千人一面罢了……” 乐枫抿唇一笑,眼角眉梢竟少有的流露一丝风情,竟好似一朵白玫瑰突然染上一缕霞光。 程雪嫣心弦一动:“莫非……”她把“心仪之人”咽下,换做“你看出什么不同来了?” 乐枫笑容更灿,微翘纤指向下一点。 程雪嫣循着望去…… 乐枫所指的位置是靠近台子的右前方。 程雪嫣方感到那个位置相比于其他地方显得空旷,原因是那里只坐了两个人,两个男人…… 程雪嫣发觉自己眼睛一定是出了问题了,怎么那么显眼的两个人刚刚却没有发现?倒先不说模样……这个角度只能看到背影,却是那一黑一白两身长袍足够惹眼,这不能不让人立刻联想到黑白无常。 细看去,袍子也不是纯粹的黑白二色,黑的袍边袖口皆缀暗红花纹,倍显大气,白的则是于袍角斜几支墨竹……程雪嫣初时以为那是绣的,再一细看,却是画上去的。心中顿时火起,哪个竟然敢剽窃她的智慧成果?! 却也不好下去理论,只拿眼一个劲剜他。 那人后脑勺似长了眼睛,就这么调转头望过来,旁边那黑衣人也跟着看向这边…… 程雪嫣终于明白一向冷冷的乐枫为什么会如此的柔情百转了。 那二人皆是一等一的帅哥,却是各有春秋。一个俊眉飞扬,神采奕奕,一个风流儒雅,笑若春风。落在这俗气满眼的大堂里,端的是迥然出群。 那白衣的似是自知自己笑容很迷人,姿态优美的执了那酒盅,冲这边敬了敬。 乐枫便红了脸。 程雪嫣却觉得轻挑。 那人也只是往这边瞅了一眼,便转回身去,和黑衣者耳语两句。 程雪嫣心中一顿……环顾大堂,所有的男人身边都摆着一个甚至不止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左拥右抱,好不快活,可是那两个男子为什么……为什么只是两个男子?莫非……她开始非常不纯洁的YY二人,心中直叹,可惜了这两副好皮囊,却也可以理解,连女人也美不过的男人要找什么样的女人匹配自己呢?只好寻找美男相互慰藉了吧……只是不知乐枫属意哪个,怕也只能换得一场伤悲吧…… 她正待询问乐枫的心思,却见阮嬷嬷急吼吼的赶上来。 “姑娘,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 ———————————————————————— 落地帷幕圈起个小小的空间,满目的雪白似是凡间仙地,即便周遭仍充斥着喧闹也无法扰乱心境。 程雪嫣一身雪衣的端坐在内,外面是绝看不出的,她却可朦朦胧胧的看着他人的一举一动。 那很耽美的黑白无常正坐在台子的偏左方,那白的似是有意无意的扫了眼这边,很快又掉转目光。 她冲他做了个鬼脸,嘴巴一张一合:“剽窃我设计成果的坏蛋,你看不到我,你看不到我……” 又作势掐住他的脖子,给了两耳光。 如此竟好似得了什么天大的便宜,满腔怒火化为噗嗤一笑。 夜蓉刚刚唱完《路边的野花不要采》下场,一身金光闪闪立刻淹没在纷乱的叫好声中。 哄闹一阵后,一抹殷红从一侧袅袅移出,顿时又引得一片喧哗。 “翠丝,你这几日上哪去了?我想死你了……” “翠丝,快过这边来,让大官人好好瞧瞧……” “翠丝,我这心想你想得都碎成片片了,你快来帮我揉揉……” “翠丝,我的小心肝儿小宝贝小肉肉……” 程雪嫣拼命的攥住胸口……不好,窒息了。 翠丝不愧是见过大场面的人,恰到好处的微笑镇定的保持在脸上,只冲四周微微福了福身。 不知为什么,程雪嫣觉得她对着偏左方似乎停留的时间稍稍长了点,不由又往那看了一眼,但见那白衣男子轻拈着在酒盅,也在冲她微笑。 原来是这样…… 翠丝体态轻盈,姿势曼妙,礼尚未完成,结果又引发一起冲动,似乎有人要飞到台上直接将她抢到自己身边。 “各位客官,请安静,请安静……”阮嬷嬷忙不迭的安顿秩序:“翠丝几日前大病一场,劳各位挂心了。为了感谢大家多年的照顾也为了牛郎织女今夕的相会,翠丝特别练了一首新曲……” 还没等唱,下面已是沸腾了,程雪嫣离得这样近,却连阮嬷嬷后来又说了什么都没听到。 她也被震撼了。翠丝不愧是金玉楼的头牌,只小小的亮了个相,便让男人们疯狂了。 若论美,翠丝是那种随处可见的小家碧玉式,比不得夜蓉的野,更不如乐枫的冷,自己也并不觉得她到底美到何种程度,却令这些男人如痴如醉,或许她有着自己尚未发现的好处?也或许男人和女人的审美观点不一样,抑或是这个时空…… 一串琴音忽的于混乱中倾流而下,似是无所谓是否有人注意的率性而为,喧闹却不知不觉的静下来,于是琴音愈发流畅,愈发婉转,愈发动人心魄。 心境渐渐平和起来,微合了眼,只觉有风入帘,清凉袭人,酒气与浓香化作圆月冷辉,细细碎碎,着我云裳…… “春风吹呀吹,吹入我心扉,想念你的心,怦怦跳不能入睡。为何你呀你,不懂落花的有意,只能望着窗外的明月……” 满室静寂,只有歌飘渺渺,如云似水,涤荡心扉。 所有的人都睁大眼睛支起耳朵,有个人筷子上夹了只红彤彤的虾,嘴半张着,看样子是中途卡住了,却不敢稍动,生怕惊了这如梦似幻的仙境。 程雪嫣不得不承认翠丝是极有心计的,自己与她的声音确实有七分相似,只不过她的声音柔弱软糯,时时处处都要惹人爱怜,而自己的声音却是清冷婉转,似游荡在山谷的一抹流岚。 “……就在这花好月圆夜,两心相爱心相悦,在这花好月圆夜,有情人儿成双对。我说你呀你,这世上还有谁,能与你鸳鸯戏水,比翼双双飞……” 歌声已停,筝的尾音亦渐行渐没,大堂却仍是静静的。过了良久,不知从那传来一声击掌之音,紧接着,掌声叫好铺天盖地而来。 “落花既有意,流水非无情,好词好词……” “翠丝,就在这花好月圆夜,让你我二人两情相爱情相悦吧……” “天上宫阙……稍后你我去捕云捉雨如何?我让你飘啊飘,哈哈……” “一边去!翠丝一会要同我鸳鸯戏水,比翼双飞。翠丝,是不是啊我的宝贝……” 翠丝立于台上四下还礼,却在一句“翠丝唱得愈发好听了,竟好似九霄天籁一般”之后顿了顿,却只是一顿,便更深的福了福身。 “折尾位兄代朔言八啜,齿龈底缺胜如田来……”一个洪亮的声音自角落响起。 引人注目的却不是这声音,而是……他在说什么?不仅听不懂,还怪腔怪调的。琢磨半天,他说的大概是“这位兄台所言不错,此人的确声如天籁”。 这得喝多少啊,舌头都卷成麻花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北边一张不显眼的桌子上站起一人。 此人人高马大虎背熊腰,身着褐黄衣袍,往那一站,顿让人生出一种压迫之感。 “音位折根本卜使折革炊事长底(因为这根本不是这个翠丝唱的)……” 众人好容易弄明白这句,顿时哗然,立时有人跳出来:“你在说什么鬼话?” “入锅真实塔长底,塔怎摸卜烁华(如果真是她唱的,她怎么不说话)?” “就你这连话都说不明白的家伙我们翠丝为什么要跟你说话?对不对?” “对……” “对……” 立刻呼声一片。 “沃卜根泥浆,泥嚷塔烁华(我不跟你讲,你让她说话)……” “凭什么……” “凭什么……” “炊事笑节,沃之由折依格青丘,入锅泥达英沃,沃酒像新泥(翠丝小姐,我只有这一个请求,如果你答应我,我就相信你)……” “翠丝凭什么答应你?你爱信不信……” “我说这位仁兄,你哪来的?该不是来砸场子的吧?” 已经有人跃跃欲试要将他撵出去,但见这人身材壮硕,而同张桌子旁亦坐着几个同样壮硕的男子,且面色不善,于是也只是捋了捋袖子,又坐了回去。 壮汉一抱拳:“沃煤油恶意,沃知识卜祥杯七偏。赞闷逗实化浅赖底,泥门爷卜享收偏拔(我没有恶意,我只是不想被欺骗。咱们都是花钱来底,你们也不想受骗吧)?” 众人也不想因为此人扫了今夜的兴,况翠丝不过是一青楼女子…… ******** PS:小顾一直在,只是未具体点出名字…… 投票即将更新,不过这个投票只是关于今明两天内容的,就是……哪个是小顾呢?金玉楼的人很多,暂时还有存在而未被点到的,明天点一点,也先放选择里了。那么小顾到底是哪个呢?猜猜吧O(∩_∩)O~谢谢支持 099争风吃醋 “翠丝,你就说句话,让这位仁兄听听什么是真正的天籁之音……” “是啊……” “是啊……” 翠丝咬着嘴唇,眼中噙泪。 阮嬷嬷见势不妙赶紧跑到台上:“这位爷,咱们来这为的是取乐的不是?何苦跟个女子为难?我代翠丝给爷道歉了……” 说着,拉起翠丝要走。 “慢!” 那壮汉身边又站起一穿深蓝袍子的人,身材亦是同样高大,却是骨削形瘦。 他微微抬手,风度翩翩:“不过是说句话而已,翠丝小姐不至于这样为难吧?” 这人倒是口齿伶俐。 “入锅卜瓤沃停倒炊事底绳引,紧甜底揪浅卜胆煤油,沃海邀泥门配浅(如果不让我听到翠丝的声音,今天的酒钱不但没有,我还要你们赔钱)!” 壮汉一拍桌子,整张桌子竟然轰然倒下,上面的碗碟稀里哗啦碎了一地,旁边的女子顿时一阵惊呼。 “不过是支曲子,听得开心就罢了,何必咄咄逼人?” 说话的竟是台左那白衣男子,只见他拈起酒盅,云淡风轻的一饮而尽。 翠丝眼看着他,竟是无限委屈,眼底的泪一涌而出。 “是啊是啊,我说你们哥几个就别同我的姐妹为难了……”说话的却是夜蓉。 帷幕里的程雪嫣此刻方看清楚夹在另两个壮汉间的那条金光闪闪,也顿时明白此种为难到底由何而来。 蓝袍人笑了:“我这兄弟偏是个认真的人。实不相瞒,我等并非中原人士,我们那边奉行的是实事求是,不喜欢弄虚作假。夜蓉小姐的美意我们心领了,若是今日听不得翠丝小姐的一言半句,我们便上官府说说理吧!” 阮嬷嬷急了。 “我想问问爷们,您是来取乐的还是来砸场子的?我知道,我们金玉楼生意红是非多,来找茬的天天有,我还怕了你们不成?来人呐……” 翻手拍掌。 只见四围地板翻转,一群绿衣打手从地底下冒了出来,各个拿刀执枪,横眉怒目。可笑的是脑门上均系一圈红布条,乍一看去,恰似忍者神龟。 唉,这就是没有动画片的时空的悲哀! 阮嬷嬷得意一笑,对上蓝袍人的眼,却见那人笑意更浓。 “既是如此,就不劳烦各位了……” 话音未落,他纵身一跃,竟好似一条鱼三翻两跳的来到台前直取翠丝。 阮嬷嬷拉着翠丝要躲,情急下,脚踩住了裙边,咕咚一声扑地跌倒。 翠丝对着伸向自己的长臂不顾一切的尖叫一声,却是嘶哑怪异,满场顿时哗然。她闪身一躲……可那人的臂却不是取向她,而是…… 当程雪嫣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只眼睁睁的看着那只手由上往下一划,整张帘幕一下子从眼前落了下来…… 一切蓦地变作清晰,但见一双深眸由怒转惊又至喜,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 散发卷曲,面庞深邃,鼻若刀削,目似朗星……看起来竟似个高鼻深眼的外国人! 于此同时,一声清脆的碎瓷之音打破了不知何时变作的静寂。 那白衣男子面色苍白,衬得两道浓眉惊心动魄。他俊目圆睁,只定定的看着她,眸中是说不出的震惊…… 岂止是他,在场的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好半天,才有人蹦出一句:“美人……” 喧哗顿起。 “阮嬷嬷,想不到今天如此安排竟是为了这个惊喜……” “金玉楼竟藏了如此美人……” “果真是‘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 “我出一千两……” “一千五……” “两千……” 叫价声此起彼伏,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已经炒到了八千两。 “不是,不是……”阮嬷嬷揉着腰一瘸一拐的护住程雪嫣。 还好,她还没有见利忘义。 “这是我请来的……先生,不是……” “我出一万两……黄金。” 蓝袍人微微一笑,将阮嬷嬷的嘴巴惊作山洞,也将所有的吵嚷镇住。 他向程雪嫣优雅的伸出手…… 程雪嫣已经被刚刚所发生的一切弄得脑袋一片空白,心中只有一个声音不停播放着“完了……完了……”然后看到一只优美的手向她身来,茫然的看过去……白亮亮的背景下,一张英俊的脸,暖若阳光的笑…… 耶稣…… 她仿佛受到了召唤,身不由己的伸出手去…… “住手!” 一声怒喝霎时惊醒昏梦,方回过神,便见那白衣男子奔到了台上,一下拨开那向她身来的手臂,又一把抓住她的臂用力一甩…… 她大大的向后退了两步险些跌倒,幸好有阮嬷嬷做肉垫。 二男相对,一个笑意盎然,春风拂面,一个肃颜怒目,剑拔弩张。 英雄救美……那个是英雄?争风吃醋……是为了我吗? 没人注意到一直没有离开的翠丝已是满面寒霜。 碧彤终于从堆得满地的帘幔中找到出路钻了出来,赶紧站到姑娘身边。 “一万两,还金子,你骗谁啊?美人是我的了……” 也不知打哪冒出一人来,冲上台拦腰抱住程雪嫣就跑。 惊叫四起。 阮嬷嬷“呜嗷”一声窜过来,死死抓住程雪嫣往下拽:“大爷,这……这不行啊!你要哪个姑娘,要不我把所有的姑娘都叫来陪大爷,我金玉楼今儿所有费用全给大爷免了……” “屁费用?本大爷在乎这个?我就要她了!”大爷满下巴的胡子乱抖。 “不行啊,大爷,这个不行啊!你这不是要了我的命吗?” 这工夫,那一蓝一白两个男子就要前来搭救,却是都不想让对方赶了先,结果走一步绊一步,最后竟厮打起来。 眼见得两个帅哥不顾形象打作一团,局势顿时陷入混乱。 无数个男人企图将程雪嫣从那人的怀里抢过来,乘机上下其手。 碧彤被拦在外围,哭叫无门。 程雪嫣又挠又踢,却是斗不过这无数只手,心下慌乱,手脚愈发无力,眼前发黑…… 忽然听得一声惨叫,却是不知谁抓了谁的脸,谁又踩了谁的脚,她只是一味的挣扎,挣扎…… 又是一声惨叫,程雪嫣只觉身子一松,上半身霎时倾斜下来,可是那个大爷却执着的搂着她的腿,和另一人搏斗。 黑地暗红花纹的袍角扫过脸颊…… 这袍角似有些眼熟。 念头却只是一闪,因为倒挂在地上的她必须拼命在一堆纷乱的脚丫子中寻找空隙安放脑袋以防被踩扁。 再一声惨叫……她终于整个落到地面。 赶紧爬起,却又接二连三的被撞倒。 那群人似乎忘记此番是为夺美而来,全不顾美人安危,打得不亦乐乎。也不清楚哪派是哪派,多是这堆人里挠几下,回头又上另一堆里踹几脚。刚刚还和这人协同作战,转眼两人便扭做一团。却是没几个会工夫的,只是王八拳和反王八拳轮番较量,手脚牙齐齐上阵,哇呀呀的乱喊乱叫。 腰忽的一紧,竟是被人抱起,她还未及发怒,便和碧彤撞到一块。 回头,却是那黑袍人,冲她展颜一笑……牙齿雪白,黑眸闪亮……这人怎么好像在哪见过? 那人也无话,转身便投入战斗。 她和碧彤瑟缩的躲在一旁,看着人与人推来挤去,寻不到一丝可以插针的地方让她们逃走。 乱哄哄中,几支墨竹于眼前一闪,还未待她发觉眼熟,就见这竹子被从人群中丢出来,恰恰落到她脚边,抽搐了几下,似是伤得不轻。于此同时,另一人披头散发张牙舞爪的扑过来。 程雪嫣定睛一看,这不正是那个死抱着她不放的大爷吗? 此大爷还顺路抄了半块桌面,红着眼睛准备将那竹子狠命拍成废柴…… 她条件反射的跳起来,短短一瞬间气沉丹田力贯右腿,看准目标,使出跆拳道最优美最有力最霸道最华丽丽的后旋踢直取对方面门…… 那位大爷原本眼中只盯着那竹子,这会却突然蹦出一美人分散了注意力,再一看,那美人竟抬起了腿…… 他便目瞪口呆哈喇子滴下半截的准备欣赏那裙下风光,却不想…… “乓!” 迎面挨了甜蜜蜜的一记飞踹,顿时人事不知的躺倒在地。脸上虽印着一个斜斜的脚印,嘴却仍惬意的歪斜着,甚是诡异…… “啊——” 程雪嫣完美转身落脚时突然感到脚下软绵绵的,然后耳边猛的爆出一声惨叫。再一看,自己竟踩着竹子的手…… 急忙移开脚:“你没事吧?” 竹子嗖的收回手,痛苦的蜷起身子。 我踩的是他的手吧……难道是肚子?这下坏了! 她急忙扶起竹子,不停的拍他的脸,又摇晃两下:“喂,喂,你怎么样?你怎么样?” 竹子的乱发随着她大力的折腾在脸前一通狂舞。 “姑娘,这样是不行的……”碧彤眼见得竹子在姑娘手下愈发萎蔫,正欲出手阻止,却突然爆出一声惊叫:“啊……” “怎么,也踩到你了?” 程雪嫣瞥了她一眼,将垂到脸旁的碎发往耳后一掖,继续连拍带打再摇晃:“喂,醒醒,醒醒,你到底有没有事?” 碧彤捂着嘴,惊恐的看着姑娘。 ********* PS:猜出来了吗?O(∩_∩)O~目前白衣竹子票数领先,明天会上名字。那个……我不知道大家觉得目前这种安排是否可以,我先爬下,忐忑中…… 100各有所思 突然,她一把拉起姑娘:“姑娘,快走吧……” “怎么,你是说……他不行了?”程雪嫣脑筋转得飞快。 不行了,谁弄的?是她的一踩吗?那他也太脆弱了……那么,是留下勇于承担责任还是趁人不备逃之夭夭?她是见义勇为,如此是算作勇为过当还是误伤人命?他会不会讹上自己?要赔多少?这些日子赚的银子……心一阵阵的抽痛。她的父亲是当朝礼部尚书,靠这个关系疏通的话应该不会赔多少吧?可是……她怎么会踩伤人家?关键是……她怎么会在“金玉楼”踩伤人家…… 一时间,顿觉袖手旁观方为人间正道,悔不该一时冲动害人害己…… 还是逃吧,可是他会不会认出自己上衙门告状?刚刚他可是睁了下眼睛。这家伙伤得这样重显然不是自己那一小脚的威力,可万一他鬼迷心窍死赖上她偏要说是她踩的,她这一弱小女子上哪说理去?万一被杜觅珍之流得知了,那后果…… 正胡思乱想着,猛的被人拽了一把。 却是阮嬷嬷,眼圈青着一块却还不忘对她挤眉弄眼。 她会意的赶紧松手起身跟着她离开,临走时还回头看了竹子一眼,可是也只看到那几支墨竹而已,因为碧彤很快跟上来挡住了她的视线…… ———————————————————————————— 被摇得七荤八素的白衣男子突然失去了依靠“咕咚”一声重新撂倒在地,只见雪色裙摆上一朵怒放的墨色昙花摇曳离去。他撑着地面想要坐起,却被什么东西硌痛了另一只尚未受伤的手。 移开,却见一只黄蜡小龟可怜兮兮的趴在地上,小小的头已从身子上掉了下来,只一条纤细的脖子怪异的弯曲着。 他拿起小龟,又捡起那个小头,试图将它们拼在一起,却是参差不齐,好像仍少了什么,他低头找那缺失的一段……不见,不由又看向那昙花消失之处…… “浩轩,”一道镶着暗红边的黑影轻巧的落在身边:“我正到处拼死拼活的救你,你却躲到这来了……这是什么?唉,你真是有心,都火烧眉毛了还有心思玩这个?” 顾浩轩攥起拳狠锤了他一下,却被那肩膀硌得直咧嘴:“你还好意思说?被你爹硬是从边关上拎回来,好久没打架了吧?这回可是过瘾了,还哪顾我的死活?江渚,这群人可不是蛮子,经不得打的,又多有官职,小心一会有人去将军府上告状……” “那才好呢,省得老头子总想把我栓在帝京,赶紧放我回去才好……我看你这似乎伤得不轻,刚刚还见那个美人救你来着,现在人呢?” 韩江渚以手搭凉棚故作夸张的四处望:“说起来,我还……” 顾浩轩一把打下他的手:“我都伤成这样了,你不说送我回去,却还要找什么美人……” “我是说我见过……” 顾浩轩挣扎起身:“这工夫还有心说闲话,还不快走?要等官府的人来吗?我可不想再添伤,我爹这几日心情正不顺……” 韩江渚与顾浩轩是发小,年二十又四,长他二岁,十年前与他爹韩梁将军闹了矛盾,赌气参军戍守边关,今春刚被老将军以重病不治骗回,闲来无事便去找顾浩轩,却不想这家伙十年不见仍可将胖胖的顾太尉气个半死,自己却没捞到好处,被打个半死。 他咧嘴一笑,白牙一闪:“准备好了吗?” 顾浩轩郑重点头。 于是他便像扛麻袋似的只一甩就将顾浩轩搭在肩头,稍一运气,足下便像生了风般,只眨眼工夫便从乱哄哄的人群中三转两转的窜了出去。 —————————————————————————— 碧彤小心翼翼的查看姑娘脸色。 姑娘全身被抽去力气般倚在车厢内,眼睛无神的对着那忽哒忽哒飘动的暗纹车帘。 姑娘在想什么?她是不是记起什么来了? 碧彤有点紧张,不觉坐直了身子,却不小心碰到了一旁的阮嬷嬷。 阮嬷嬷也是面色无神,黑着的眼圈愈发青肿,牵着嘴角也歪斜着,看去甚是滑稽。且一反来时的喋喋不休,安静得好像连呼吸都停止了,而如此的平静却让她愈加不安起来。 姑娘在想什么?她是不是记起什么来了? 她脑中反复回想姑娘“救治”顾浩轩的点滴…… 姑娘若是记起了那顾浩轩,应是不会去管他的吧?原因自然很明显,可姑娘偏偏是善良的,再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姑娘临走时又回头瞧了他一眼,难道只是觉得这人面熟? 宋冠曾说过,如果遇到巨大刺激姑娘是有可能恢复记忆的,那么这个顾浩轩会不会就是个巨大刺激?姑娘若真是记起了他会怎样?宋冠还说过,一旦突然忆起往事,一是可能恢复记忆,一是可能发狂发癫。姑娘这是……发狂发癫的前兆吗? 若是姑娘真的发狂发癫了,会不会胡言乱语?到时给金掌柜设计首饰样子赚钱,交待自己踅摸合适的房子,教金玉楼的姑娘唱曲,最可怕的是竟然亲自去唱了曲……这哪一宗哪一件没有她碧彤的事?老爷若是知道了…… 她只觉有人狠狠的掐了她一把,压抑了许久的担心和恐惧顿时纷纷冒头张牙舞爪的叫嚣。 那句“姑娘你是不是记起他来了”就要跳出嗓子眼,却被自己生生掐断。 万一姑娘只是受了惊吓发呆而经她这一提醒倒真的想起了什么…… 观察,还须观察…… 可姑娘若是真的只是受了惊吓一直发呆下去可怎么好?今晚在堆秀山上还好好的,怎么不出两个时辰人就傻了?老爷若是问起来,她碧彤又怎么可能逃得了责任? 最关键的是,即便姑娘记不起那顾三闲可顾三闲未必失忆吧?今日姑娘明晃晃的亮相在他眼前…… 天啊,他这总逛青楼的人如今发现自己曾经的内人竟出现在青楼,会作何感想?当初他不管不顾的死活要休妻,虽是因姑娘没有给他们顾家继后香灯,可如今添了这事他岂不是更理直气壮了?现在外面的人没一个说他的好话,他若是想扳回一局还不得四处宣扬为自己壮声势?如此…… 无论怎样,她碧彤总归逃不了干系! 虽是初秋,夜风却是凉的,她身上冒出一层又一层的汗,却被风一次又一次的吹干,眼下只觉一会热一会冷,突的哆嗦一下,打出个大大的喷嚏,人变得有些迷糊起来…… 这一声喷嚏倒惊动了两个发呆者。 程雪嫣滞滞的调转目光:“是不是着凉了?” 阮嬷嬷微微抬了抬头:“今日这事……对不住大姑娘了……” 然后再次各自无语。 车晃了晃,停下来。 碧彤先跳下车,却是像踩了空,险些摔倒。 她勉强靠着车厢,扶姑娘下来。 车停了会,阮嬷嬷终于没有再说话,于是咕噜噜的驶走了。 她一脚轻一脚重的走了两步,身子一歪。 程雪嫣急忙扶住她,忽然觉得她的手好烫,再摸下额头:“你发烧了?” 碧彤朦朦的看了她一眼,人便往下一溜…… ———————————————————————— 再次醒来已是艳阳高照。 睁开酸胀的眼,却见姑娘倚在床边,正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 “姑娘,”她一个翻身坐起,顿时头晕眼花,却是什么也不顾的抓住姑娘:“你……守了我一夜?” 程雪嫣见她醒来,大为开心:“醒了?感觉怎么样?饿不饿?唐嬷嬷今天见你没去取早饭,亲自送了来,听说你病了,立刻要进来看看,还专门回去给你熬了小米粥。也不知她是怎么弄的,又甜又香。快起来尝尝……” “姑娘,”碧彤挣扎着下地跪倒,热泪盈盈:“竟让姑娘守了奴婢一夜,奴婢真是该死……” “说什么傻话?”程雪嫣急忙扶她起来:“刚好点,别再着了凉……” “奴婢不敢……” “碧彤,你我还用得着分得这样清吗?当时我病了,你不也是衣不解带的照顾我吗?我还没说个谢字呢……” “那是奴婢分内之事……” “解人危困,与人分忧也是为人的分内之事啊,你若是再这样客气,我可就不高兴了……” 碧彤唇动了动,泪滑下来。 “其实都是你不好,”程雪嫣故作生气:“平日里见你也算机灵听话,可是生起病来却像头牛似的倔强。我让月月去请宋大夫,可是你却死活不让,然后又说什么宋大夫一来你就死定了。没办法,月月后来用了什么土方熬了药给你灌下去,又蒙了被子发了汗,过一会竟有些见好了。你却不肯老实睡觉,只不停的喊什么‘顾公子’……” 碧彤眼皮一跳,急忙看向姑娘,但见姑娘并无异常。 “碧彤,你老实告诉我……” 姑娘忽然放下粥碗,认真的看着她的眼睛,看得她心里发毛。 “顾三闲是不是虐待过你?” 碧彤一怔,立刻连连摇头。 “这就怪了,”程雪嫣皱起眉头,突然眼睛一亮:“难道是……” 碧彤顿时明白她想到了何处,脸马上红作灯笼,举手发誓,声音颤抖:“绝不是姑娘想象的那样……” ******** PS:是白衣墨竹O(∩_∩)O~,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呢?O(∩_∩)O~ 临近月末,各种检查纷至沓来,还有考试威胁,本周更新照常,加更应是不会了,希望大家别拍我_ 101美人如画 “那会是……真是怪了。”程雪嫣百思不得其解。 “姑娘,”碧彤小心翼翼看着她的脸色:“你就没想起什么来?” “我还能想起什么来啊?”程雪嫣很苦恼,突然脸色一变:“你说那人不会有什么事吧?” “哪人?”轮到碧彤糊涂了。 “就是昨晚上被我踩了一小下,不过事前就已经死得差不多的那个……” 程雪嫣努力降低自己的罪行。 碧彤力争让自己表现平静,仔细观察主子的表情,待确信她是千真万确的没有记起那个顾浩轩,终于松了口气。 “不会的,”她安慰主子,声音不知怎的变得异常柔和动听,却似带着一点点邪恶:“他一定会无事的!” 碧彤的坚定令程雪嫣顿时想起那句著名的广告词……相信我,没戳(错)的!可是…… “为什么?” “姑娘难道没听说过‘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吗?” 碧彤温和的笑竟也透着几分如声音般的狰狞。 ———————————————————————————— 滑溜溜的身子小巧浑圆,在阳光下泛着点点金色,细细的脖子上箍着一圈金片,于是那小头便显得端庄高贵起来,细看去还嘴角上翘,似是在笑。 顾浩轩拈起掌心的黄蜡小龟。 离了阳光,小龟顿时变作黯淡的黄褐色,只有那圈金片格外耀眼。 昨夜偷偷回了府,换衣服时听到一声轻响,细看去,竟是这小龟掉在了地上。头和身子各落在一边,呆呆的对着他。 他竟不知怎么就一直攥着它,还带回了家。 看着它可怜巴巴的身首异处,他弯腰捡起,顺手放在了檀木桌上。 熄了灯烛,盯着夜光中淡青色的承尘好久,方闭上眼睛,神思漂移之际,竟见一朵墨色昙花徐徐绽放…… ……玉色帘幔轻落,仿佛白云悠悠飘过,现出乘云而来的仙子,眉如淡墨,眸若寒星,惊愕中,樱唇微启,似晨花初绽…… 他腾的从床上坐起,背上蒙了层细汗。 睁眼却只见满室清光,目光不由移至桌上,那小龟脆弱的头正对着自己。 再次躺下,闭上眼睛,只一会工夫,便又看见了她,虽惊惶却不失色,倒更增了几分惊艳…… 他厌烦的翻了身,抓了那香色弹花软枕捂住脑袋,却好像听到一阵歌声……月儿高高挂,弯弯的像你的眉。想念你的心,只许前进不许退。我说你呀你,可知流水非无情,带你飘向天上的宫阙…… 真是着了魔了! 愤怒的把枕头丢向地面,将整个人埋进被子里,屏住呼吸,却又见那蓝袍人向她伸出手来,她也伸出手去…… 呼…… 被子也落了地。 狠命将脑袋往床上猛磕,金星乱蹦耳际轰鸣间却见她焦急的脸在眼前摇晃……你怎么样?你有没有事? 一个翻身,整个人掉到了地上,碰到了若干伤处,顿时痛得天昏地暗。 撑床爬起,却见桌上那小龟正傻呵呵的看着他…… 都是你…… 他一把抓起丢出窗外,返身躺回床上,然后她的脸继续执着的贴在承尘上,对他说:“你怎么样?你有没有事?” 我疯了! 他再次翻身坐起,长出口气,起身开了门,溜到窗户外,顺利的找到龟身,可是……头呢? 翻了半天,回房拿烛台时见那丁点大的小脑袋正在桌上面带质问的仰脖看他。 二者相视良久,他方燃起蜡烛,坐于桌边,将这身子和脑袋往一块拼。 还是差了一点。 他琢磨了一会,拉开抽屉。 这是他的百宝箱。 拨拉一会,拣出个金片。 起初不够薄,于是他拿起鹤顶双花蟠枝烛台狠砸了两下。 门外有了动静。 脚步渐近,却是停在门口不动了。 是念桃。 他放下烛台,冷冷注视着门口。 过了一会,脚步声又起,渐渐远了。 他就知道她不会进来。 冷笑一声,将那金片把小龟的头身固定起来。 那金片闪着盈盈的光,看久了,竟好像连小龟都被一圈圣洁的光笼罩着,然后……光中出现了她的脸…… 幽幽的叹了口气,放下那龟。 他知道自己对不起她。 三年前,父亲为自己定了婚事,是礼部尚书程准怀的大千金程雪嫣。 此女早在十三岁就名满帝京,是先皇钦点的关雎女学的闺礼先生,贤良淑德,样貌出众,多少名门望族都想与之结亲,而这天大的好事却落在了自己的头上,按理,他是应该高兴的。 他知道自己在众人心目中是何等人物,也知道不少人正暗骂一朵鲜花插在了那什么上,他之所以闷闷不乐却不是因为人们是如何的看法。 成亲是迟早的事,即便不是程府的千金,也会有别家的闺秀,反正就那么回事吧,任是谁都一样,娶过门无非是要看牢他,这也不准那也不许。 爹公务繁忙,自然无暇天天盯着他,如此是给爹解了忧。况“成家立业”,他们都觉得他只要成亲了,人便会“正常”了。 他不得不说,她很美,美得连他这被帝京人万分推崇的画艺都无法描画,却也仅仅是美。她天天循规蹈矩,恪尽己责,果真如传说中的端庄娴雅,父亲甚是喜欢她,只说自己有眼光顾家有福气娶了这样一个儿媳,就连平日惯于挑剔的母亲也说不出一个“不”字。 可是他不喜欢。 她太静了,静得有时他偶尔回房会惊觉某个角落多了张美人图。他早就料到那些个闺门礼节培训出来的会是这等人物,可一旦真的见了却是浑身别扭,而一想到竟要与个木美人共度余生,他简直就要崩溃了。 她既然爱静,他也便不说话,而她竟不觉有何不妥,倒好像是在告诉你“爱说不说,于我何干”?她不像大嫂那样对大哥惟命是从,也不像二嫂那般对二哥照顾有加,她对于他真的只是像一幅画,而自己对于她好像也不过是挂了个相公的名头而已。 这倒是怪事。 他偷偷留心观察过她,发现她一旦静静的坐在某个角落便要发呆,有时会从艳阳高照直坐到红日西沉满室清辉。她的执着令他吃惊,而她竟没有发现自己这样一个大活人在身边定定的观察她。 她有心事,他可以肯定了。 后来他装作若无其事的问过念桃……当初还是叫冰彤的,得知了她出阁前似是有一段未了的情缘…… 原来如此。 她竟是和自己一样,都是碍于父母之命,只当嫁便嫁了,娶便娶了,无非是和所有的男女一样,哪管枕边人究竟是谁? 他开始同情她,偶尔会想要逗她开心,可她的目光即便对着他也总是越过去落在不知名的地方,摆出一副闲人免近的架势。 他自知原因,却也不生气,只是渐渐的连让她开心的心情都没有了。 她继续她的发呆,他继续他的找乐。 时间倒也快,一年过去了,他倒没有什么感觉,只是有日母亲忽然提起:“既是一年了,怎么肚子连个动静都没有?” 他一惊,忙看向她。 她倒镇定,仍不说话。 母亲脸色愈沉。 也是,大哥成亲七年,却只有一女,妻妾倒也不少,只不过都是这般“没有动静”。二哥就不用指望了,现在就只看他这一房,本来父母大人都渴盼着能有个集顾程两家优秀于一身的孙儿,现在却…… “我就说,这样的身段是生不出男孩的,却不想连女孩都没得一个……”母亲愤愤的:“当初还不如选霍家的二姑娘,你看人家,三年抱俩,再看咱们这边……可你偏不干,你别以为我不知你是什么心思……” 母亲这火立刻移向父亲。 父亲因为此事也不像当初那般有底气,只沉默不语,可过后却把他叫进书房一通狠训:“叫你不要出去鬼混,好好给我在家呆着,何至于此?我告诉你,从今天起,不许踏出大门一步,否则有你好看!” 平日父亲对他管教就严,此番更是无孔不入,只要有个理由就将他家法处置然后关起,可即便如此,该没动静还是没动静。 母亲已经耐不住性子了,责骂抱怨的同时四处求医问药,还领着她去求神问卜,到最后终于去他房里摔了那药罐子,甩了一句:“纳妾!” 她的脸色竟是丝毫未变,好像一切早已是意料之中。 可是这一句竟将顾府上下搅得春水荡漾,她也不发呆了,时常由碧彤扶着满府乱逛,甚至夜宿在别的房间,故意制造机会,也就在这时,冰彤出动了,竟是一举中的…… 如此安排自己的相公,他除了震惊还是震惊,自己于她……算什么?既然如此,不如各自去吧!听说那个姓凌的至今未娶…… 休书! 母亲自然不会反对,因为此前不便道明的种种,她只是把怨愤埋在心里,如今集体爆发,话也便说得愈发难听,甚至恨不能亲自动笔休了她。 她拿了休书,无怒无惊,单脸色较往日白上几分,只叫上碧彤,脚步镇定的离开了顾家…… 后来只听说她大病一场。这也不是他打听来的,顾、程两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帝京的人能不兴奋? 之后便了无音讯了,却不想今日竟遇见了她,还是在金玉楼…… ********** PS:对了,有没有觉得那黑袍人有点面熟?就是叫韩江渚的那个,端午节时曾在熙湖边与女主相遇…… 102守株待兔 说实话,自从她离开顾府他便将这个人丢到脑后,任凭别人怎么说他都毫无愧意也不认为自己做得有什么不妥,他可以对天发誓他不是因为她对自己的漠不关心而进行报复,因为他觉得既然她的心不在这,不如就让她去想去的地方,虽然休书一事对她多少有些影响,不过除此之外也别无他法可令二人获得自由之身,为此,他还付出屁股被打开花又关了一个月的小黑屋的代价。 不过,他也想过她的难,毕竟现今的杜夫人不是她的生母,却不想竟难到此种地步,居然要到金玉楼卖唱,程府关雎馆的事业蒸蒸日上,怎么会落魄到让自家的大千金流落青楼? 他想不通,死也想不通! 他曾怀疑,是不是世上真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可是……如果不是程府千金用得着躲在帘幔后面吗?可如果真的是她的话,她应是早对自己恨之入骨了吧?纵然她对他毫无感情,可是这休书对女子来说便是天大的耻辱,如此她又怎么会救他? “你怎么样?”“你有没有事?”…… 整整一夜,她的担心与紧张裹在小龟脖子上的金光里晃动……当时她就是这么摇晃他的,还死命抽他的脸……她该不是借机泄愤吧? 他还记得她仓惶离去时回头看了自己一眼…… 这不像她!这绝不是她!! 这怎么可能? 他噌的从椅子上弹起,在屋子里飞转了个来回,将小龟在掌中攥得吱吱作响。 他应该去程府打探一下…… 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给按了回去。 他为什么要去?他凭什么去?好容易再无瓜葛的,若是有人知道他去了,他那个爹没准就会喜滋滋再次去程府提亲,这几日他就不停念叨什么程府程府…… 不行,坚决不行! 不就是见了一面吗,究竟是不是她又有什么关系?可是…… 门无声无息的开了,一个苗条的身影铺在地上向他缓缓移动。 他没有回头,却是站定了身子,闭上眼睛…… 果真…… “猜猜我是谁?” 刻意的粗声大气尚未收声便听得他一声惨叫。 那双小手迅速收回绕到他面前…… “三哥,又被爹打了?”顾水卉急忙拿了绣蔷薇花的葡萄绿帕子小心擦着他眼下的伤,月牙般的眼睛水水的:“都告诉你多少次了?爹若是打你,就赶紧让小喜去找我或者是娘,断然不会让他下手这样狠的。爹也是,你都是要当爹的人了,竟还三天两头的打……我去找爹说理去……” 顾浩轩急忙抓住她:“好妹妹,快别去,这不是爹打的……” 顾水卉转过身,月牙眼睁得圆圆的:“不是爹?我刚也觉得怪,爹是从来不打脸的,那是……” 薄薄的红唇一翘,露出了然一笑:“是不是又去了青楼,和人争风吃醋了?” 顾浩轩只怕被父亲知道,忙不迭的点头,却忽的想起那人是程雪嫣……又赶紧摇头。 顾水卉忙固定住他的脸:“哥,你是不是给人打傻了?” 顾水卉是顾家唯一的女孩,自小就偏得不少宠爱,她从会走路就喜欢跟在自己身后,因为“三哥总能找到许多好玩的”,而自己也一向最疼这个妹妹,可此际却也无心玩笑,只顾左右而言他:“你也老大不小了,也不想点别的花样,就只会蒙别人的眼睛……” 顾水卉扭着身子撒娇:“人家也没蒙别人的眼睛啊,唉呀,刚刚碰到了伤口,现在还痛不痛?你也是,怎么不上点药?念桃呢?念桃……念桃……” 他急忙捂住她的嘴,仔细听外面的动静。 无人。 松了口气。 顾水卉月牙眼一弯:“三哥还是这般惧内吗?” “惧内?”顾浩轩重重一拍桌子:“你若是我,你会想见她?” 顾水卉靠在桌边玩帕子,故意拉长声调:“你们男人的心思,谁知道?否则她怎么会……” 见顾浩轩脸色一沉……她这哥哥平日里脾气最好,却只是提到这个念桃就要阴脸,也难怪,谁让她…… 她急忙改口:“不过她到底怀了咱家的骨肉,你不能总是对人家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吧?我看她也够难的,爹和娘对她也没好脸色,可若是她真能一举得男一切就该不一样了,哥哥还是早点打算为妙,像哥哥这样动不动就惹爹吹胡子瞪眼的人若是有了儿子替你求情,岂不是会少挨不少板子?” 语毕,自己哈哈大笑一番,抬眸之际却见三哥正瞪着眼看她,怒意隐隐。 三哥今天很是不一样啊。 她纤指缠着帕子歪头琢磨一会,似是想到了点子上,顿时一笑:“既然没有人管三哥,那我就辛苦点吧。我去拿点药来,否则爹看你一脸伤痕一定又要动气。你也是,这轩逸斋就常年备着金创药,擦一点就会好,也不说自己想着点……” “不用了,”顾浩轩摆摆手:“我无论什么样他都是看我有气,我也不想和他见面……” “是不想和爹见面,还是不想和那个人见面?”顾水卉一脸诡笑。 “那个人……哪个人?” “就是那个让你奋不顾身弄得伤痕累累的人啊……” 程雪嫣的脸在眼前咔嚓了两下。 “嘁!” 他撇了撇嘴,头一别,目光却恰好落在桌角的小龟上。 顾水卉自然也看到那小龟了,顺手捡了起来:“真不知那是个什么样的女人,竟让我风流倜傥才华横溢举世无双人见人爱的三哥为她大打出手。只可惜我不是个男人,否则一定要去青楼会会她……” 青楼……金玉楼…… 顾浩轩的眼睛开始放光。 怎么早没想到呢?既然她去金玉楼卖唱,就应该还会去的…… 顾水卉见哥哥的双眼愈发光亮,自知说中了他的心事,于是叹了口气:“只可惜是个青楼女子……哥,你要考虑清楚,关键是要为你的……” 她本来想说“屁股”,但毕竟不雅,于是改作:“关键是要想想爹,唉……” 她故作无奈,起身欲走。 “拿来!” 顾浩轩却突然开口阻拦。 她不明所以的转过身,却见他正摇着食指指着她的手…… 小龟…… 她嘴一撅:“哥今天倒变得小气起来了,这玩意该不是你的新情人送的吧。噫……那种女人的东西,我才不稀罕!” 她捏着鼻子将小龟丢到顾浩轩怀中。 ———————————————————————— 一连几日,顾浩轩都在金玉楼坐镇,不到最后一个客人离开他绝不肯走,弄得韩江渚只觉奇怪。 “我说浩轩,这都几天了,来来去去的人我都看厌了,你怎么还能如此镇定?” 阮嬷嬷也有点烦,这二位天天坐在这,楼里的小姐们都不爱招呼客人了,有事没事的往他们跟前凑合,宁肯折银子。其余的客人们被冷淡,大不乐意,人都要跑到别的青楼了,她那些被砸坏了的东西要怎么才能赚得回来?上次虽是有人恶意闹事,她也不敢报官,原因很简单,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可是不甘心呐,却又不能把这两人赶出去,一个是太尉府的三公子,一位是镇国将军的独生儿,动动哪个她的金玉楼就要像个蚊子般被拍死。往常这三公子也不是见天根生了根似的,这是怎么了?难道是因为翠丝? 小姐们都很开心,而最开心的怕就是这个翠丝了。 她仍旧是不能说话,却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坐在顾三公子身边,不时斟酒倒茶。 这翠丝的心思她不是不知道,早在之前她就对顾三公子有意,只要是三公子来了,她歌唱得更要媚上三分,然后十分得体的去三公子身边行礼,若是得允挨了坐了,也不像对别的客人一般眉来眼去耍腔弄调的卖弄风骚,而是端正如大家闺秀一般,眼底眉梢却尽是风情,眼波飘飞之际竟还会脸红…… 诚然,这里的每个小姐都有自己的意中人,可却也知以自己的身份只能把这份心思埋下,不过是那人来时多陪一会,少要点银子,却定是会取他的贴身之物,以作留念。 可这翠丝不一样,谁都看得出她是极认真的,但是太尉府门槛可不是一般的高,她一青楼女子…… 她却不以为意:“既是个丫头都能收了妾,我怎么不能?” 不明白她是真不懂还是装糊涂,这青楼女子怎么能同官府丫鬟相比? 她还真不含糊,对顾三公子愈发上起心来。 至于三公子……也看不出他对翠丝有什么特别之意,却是有问必答有求必应,换言之,他对这里的每个小姐都是一样的,不过既然他也没摆明了说不喜欢翠丝,说不好哪天还真会娶了回去做妾。于是金玉楼上下对翠丝所为虽是瞧不上眼,却也不敢把她怎么样,万一人家真的嫁入太尉府,得罪了贵人总归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心思缜密的翠丝……当然,除了那个夜蓉…… 想到这,阮嬷嬷就忍不住叹气,看向那雷打不动的坐在台子右前方你一杯我一杯饮得正欢的两位贵公子,翠丝一脸贤淑微笑得体的为二人斟酒倒茶。 阮嬷嬷觉得她只是想把那茶水都倒在顾三公子的屁股下面,好让他生出更多的根来。 103孰轻孰重 难道这三公子还对翠丝动了真心了?否则怎么会天天第一个来最后一个走?看那天他为翠丝被人揭穿时说的话好像还真是那么回事,如此翠丝还真会是个有福气的人? 她隔着金红色绣金盏菊的褙子揉了揉胸……那里正放着一张千两银票…… “阮嬷嬷……” 若不是她的声音仍是有些嘶哑,这妆容这表情这动作都堪称仪态万千。 翠丝笑着:“这是日前他们砸坏的东西,都算在我帐上好了,烦劳嬷嬷好酒好茶的多照顾着点……” 阮嬷嬷见她这模样,俨然是胸有成竹了,可是…… 整个金玉楼,只有她、翠丝、夜蓉、乐枫知道程雪嫣的真实身份,她们不仅知道她是十三岁即受先皇钦点的关雎馆闺礼先生,如今又被当今圣上受封为关雎馆的歌艺先生,可是她们也知道她同时还是顾三公子的……前妻…… 翠丝不会失忆了吧? 顾三公子一定不会失忆,否则那天怎么那么迅速的窜到了台上?一日夫妻百日恩呐…… 翠丝难道看不出来?这顾三闲那日可不只替她说了话,他更是替程雪嫣大打出手,这孰轻孰重难道掂不出来? 翠丝一定是失忆了! 不过更奇怪的是程雪嫣,看她对顾三闲左右开弓似是恨之入骨,却还不停的问他“怎么样”“有没有事”……又像是关心,可是自己叫她跟着走时,她也毫不犹豫的走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痛苦的揉揉太阳穴,自己是不是老了,怎么想不明白的事越来越多了? 夜蓉上场了,唱的是翠丝的《路边的野花不要采》,她一定是故意的。 阮嬷嬷不禁偷瞧下那边的翠丝,但见她神色如常,正为顾浩轩斟上西湖龙井。似是感到了自己的担心,往这边瞟了一眼,那柔情蜜意竟哗啦啦的流了一地,直淌到脚边,她像怕踩到般急忙退了两步。 翠丝收回目光,将尖细白嫩的指翘得漂漂亮亮的,上面的琉璃彩戒指熠熠生辉,衬得那手恍若丝绸。她拈起那茜红纽着翠叶的茶花碗递到顾浩轩身边,红唇轻启,吐了句无声的“请”,顾浩轩正看着台上夜蓉媚眼乱飞的唱着,只接了那茶放在梨花案上。 翠丝便笑了。虽然他表面上看也没看自己一眼,心里却是清楚的,否则怎么会不偏不倚的接了茶? 韩江渚打了个呵欠,雾蒙蒙的瞅了瞅周围人的神采奕奕,摇摇头:“还不走吗?” 顾浩轩似是没听见,目光平移几分,落在那日程雪嫣突然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的角落…… 那里仍挂着帘幔,风过处微微起伏。 明明知道里面没人,却仍忍不住一次又一次的看过去。 既是需要银子,为什么这些日子倒不出现了呢?是程府管得严出不来还是知道他在这所以躲了起来,抑或那根本就不是她…… 眉心微蹙,端起茶碗一饮而尽。 翠丝便笑得更媚,姿态万千的又斟了茶。 既然她不再露面,今天便是最后一次守株待兔了吧? 心思方一动,便举起茶碗将它冲得无影无踪。 顾浩轩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一定要来,每次都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了,却又有了下个最后一次。其实到底是不是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可是时间一天天的拖下去,对谜底的渴望便越迫切,好奇真是害死猫啊。 一曲已毕,夜蓉在各色欢呼声中下场,转眼就被人捞到桌子边湮没了踪迹。 乱哄哄中,一个穿湖水蓝绣衣,同色五色锦盘金彩绣绫裙的女子搬了筝坐在台上,旁若无人的调弦。 他认出,这个女子便是那日为程雪嫣伴奏的人,此女以前也多次在台上或为他人伴奏,或是清弹一曲,却只是在那日之后方知她的名字叫乐枫。 一串琴音随意淌出,竟是那日程雪嫣所唱的《花好月圆夜》。 顾浩轩拈着茶盅的手不觉微微一抖。 没有了唱歌的人,琴音显得分外孤单,曲调仍是清越悠扬,却透着一丝冷气,令本还热闹的大堂渐渐安静下来,每个人都在此时意识到,秋天真的来了…… 韩江渚也抖起精神,竖着耳朵听到结束,拎起青花缠枝鸳鸯纹酒壶叹了一句:“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不过这弹琴的女子倒是难得的清雅,不像……” 说到此,方意识到翠丝尚在一旁,便咽下后半句。 翠丝是何等精明,岂不知他心中所想,却不见半点不悦,神态愈发端庄起来。 顾浩轩却觉心浮气躁,一把放下茶碗,起身便走。 翠丝微微吃了一惊,失落的目光追随他飘然而去的身影,却又渐渐换上喜悦。 他生气了,他为了她而生气了,只因为韩公子的半句话…… 笑意便渐浓,及至对上夜蓉戏谑的目光,也没有打落半分好兴致。 —————————————————————————————— 程雪嫣今日方渐渐安下心来。 五天了,若金玉楼真的出了什么人命案怕是早就传遍帝京了吧。 这五天,过的是什么日子? 睡得好端端的,突然惊醒,立刻支起耳朵四下搜寻动静。心跳狂乱,好半天才能静下来。即便再次入睡,可到了次日早上醒来,只觉心慌慌,竟整日无精打采,失魂落魄。几日下来,活活的弄出一副憔悴模样,眼圈黑且凹陷,无论看什么都是满眼的惊慌失措,竟好像那里站着鬼一般。 白日里坐卧不安,四处乱窜,只想往人群里扎,可是见了人又躲开,又不肯远远走掉,只仔细搜寻人家说的每字每句,不停的在心里琢磨,这说的是我吗?是不是有人要来抓我了?然后哀叹逃犯的日子并不好过,愈发后悔见义勇为。 碧彤见她大失往常,不由紧张起来,只当她是那夜晚归撞了不干净的东西,而眼下盂兰节就要到了…… 于是半夜三更的在嫣然阁院里点起火盆,弄了一堆元宝纸钱在那焚化,还烧了件旧衣,口中念念有词,竟比真的闹鬼还诡异,然后便鼓动姑娘去甘露寺上香驱驱邪气,顺施舍功德钱……忽的想起姑娘自失忆以来去寺庙走动得也少了,会不会是…… 程雪嫣禁不住她的游说,纵然再怎么不乐意也只得准备一番。她只不明白了,难道单凭祈愿就可事事如意?她也不是不信奉神明,世间那么多人,每个人都有一大堆心愿,佛祖就那么巧的单单会看到她吗? 七月十二那日,去甘露寺祈福,同行的还有二夫人汤凡柔。 一路上,二夫人颇多感慨。 “雪曼性子懒,以往都是你陪我去上香,想来已是多年前的事了,而今看到你坐在面前,竟像是昨日发生之事,你还是当年模样,只是我……” 她不由自主的摸了摸脸颊,露出一丝苦笑。 程雪嫣自知她的心思。当年程准怀虽属意于她,想要立她为正夫人,怎奈好好的男胎刚落地便死了,杜觅珍却福星高照……虽然不见程准怀与其怎样恩爱,但她那样一个争强好胜的人自坐上了正夫人的位子,程准怀就很少往柔风轩去了,即便偶尔歇一夜,也会被以各种理由于头半夜找走。在这样一个时空,女人的地位往往是要由亲生之子来巩固的,虽然程准怀并无再娶之意,可是她却因膝下无子要看人眼色过日子,而今看来这子也是再难得了,杜影姿经常话里话外的嘲笑她经常去庙里拜佛却始终难得一子,想来是上辈子做了亏心事此生才不能如愿。出言如此刺耳,真难为她总能笑得那么和蔼开心,想来是将酸苦埋在心底,而对杜觅珍和程雪瑶的忍让怕是也因为没有什么底气吧。 程雪嫣很同情她,却也不由得要多想,若是当年她的那个男孩活下来,她顺理成章的成了正夫人,还会是今天处处平和事事谦让的模样吗? 她笑了笑:“二娘真是多虑了,二娘正当青春年华,雪嫣有句实话,说出来二娘不要怪罪,若是有人看到雪嫣和二娘站在一起,都会认为二娘是雪嫣的姐姐呢?” 汤凡柔本强忍着酸楚,这会噗嗤一声笑出来:“你这孩子,几年不见,嘴皮子倒真真利落起来了。” 她拉过程雪嫣的手,细细的打量她,目光是毫不掺假的慈爱:“这样才是好的……” 程雪嫣动情的将另一只手覆在她手上,轻轻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汤凡柔心中一酸,赶紧掉转目光看着锦帘微动的窗外。 马车终于停了,二人下得车来。 程雪嫣但见那古老的青石板路,郁郁蓊蓊的参天大树,摇曳缤纷的花草……一切好似浴佛节那日的模样,一时竟有些分不清此时彼时,可是当目光落到青石板缝隙间那已略显枯黄的杂草,驿动的心转而一沉。 过去的必然是过去了,时间是残酷的,不见它使什么刀光剑影,却在人的脸上心上留下抹不去的痕迹。 凌肃……今生我们曾在此相会,不知他日再会将是何日,你这样久都没有音讯,你在忙什么?有没有像我想你一般……想念我…… 104鹤立鸡群 汤凡柔见程雪嫣脸色突然一变,以为她身子又不舒服了,忙开口询问。她只道是马车颠簸,有些头晕而已。 进得庙门,但见庙内一如那日一般热闹。原来是盂兰节将近,人们要祭祀祖先,有钱人家便延请僧众,设坛追荐死者做功德。 汤凡柔也施舍了一千两香油钱,顺谦和告知主持,此乃自家老爷之意,自己又掏了三百两,拉了主持一旁说话。 程雪嫣咬咬牙,拿了一百两,汤凡柔直叹她善心可嘉。 二人请得香来,逢殿必拜。 程雪嫣方发现拜佛并不是上香叩首那般简单。香要用大拇指、食指夹住,余三指合拢,双手将香平举至眉齐,力显虔诚之态,不仅表面如此,就连心底亦要观想佛菩萨显现在眼前,竭尽诚心。 叩拜则更为复杂,两足摆放及足跟足尖间的距离都有规定,跪下时也要讲究程序。程雪嫣即便是有样学样也是半天不得要领,然后又见身边更有虔诚者竟是接连十二拜。 心下不觉打起鼓来,暗自念叨,菩萨不要怪罪我,不知者不罪,我的心还是很虔诚的,然后赶紧回想自己的罪恶,忽然发现冒名顶替乃最大罪,忙连连忏悔此乃误会,若是佛祖有灵,赶紧让她和真正的程雪嫣换回来吧,阿门…… 汤凡柔已然起身,却见她仍双目紧闭,跪在蒲团上嘴唇蠕动,便退至一旁等了会,待她起身,二人又转去别处。 一个上午下来,程雪嫣只觉双膝酸软,纤腰无力,头晕眼花,汤凡柔倒很精神,还蛮有兴致的要去山上吃斋菜。 斋菜…… 程雪嫣眼前立刻闪过凌肃含笑关切的眸子,心陡的一痛,可也就在这时,一声闷雷滚来。 二人同往天上看去,只见晴天白日,不知雷声所为何来,于是仍打算上山,可刚到了半山腰,就见一团云如猪八戒驾临高老庄般气势汹汹的翻滚而来。 急忙回到山下,坐进车内往回赶。 无风,云却汹涌如潮,霎时间就将整片天空遮个密不透光,并沉沉的压下来,仿佛只要一抬手便能抠个窟窿,然后就有夭邪猛兽倾巢而出。 “这云来得真怪,”汤凡柔撩开窗上锦帘往外看,自言自语道:“真的能下雨吗?” 的确奇怪,云只是闷闷的压着,却是半天不见一星雨,好像在阴沉着脸观望着什么。 却也就在这一句结束,一阵风从不知名处兜地而来,卷起的沙子打得车厢底噼啪作响。马受了惊,嘶叫一声,整个车子顿时剧烈颠簸起来。 雷声在头顶来回逡巡,好像在寻找着什么,一旦找到,便会毫不犹豫的丢出利剑将其劈做两半。 汤凡柔有些害怕,连忙颤着声音催促车夫快点赶路,又握住程雪嫣的手:“别怕,有二娘在呢……” 程雪嫣只觉她的手在发抖,便反手握住:“没事,都这个季节了,雨即便是下也不会大的……” 像是偏要反驳她的判断,只听“哗”的一声,像是有一大桶水猛的倾倒在车顶,又丝毫不容喘息,一桶接一桶的倒下来。 狭小的车厢顿时显得逼仄窒息,汤凡柔脸色苍白,不再说话,只褪了腕上那金丝楠木佛珠不停的捻着,口中喃喃。 程雪嫣倒不觉恐惧,好像在庙中走了一圈,生死皆不重要了。 她看看阴暗的车厢,又看看汤凡柔逐渐恢复平静仿佛入定的脸,身子微微向后一靠,选了个舒服的姿势,斜眼看锦帘缝隙中的一线灰蒙。 忽然,车夫在外面喊道:“二夫人,大姑娘,雨太大,马不愿前行,不如就近找个地方歇歇,待雨停了再走……” 汤凡柔猛的睁开眼,好像波平如镜的水面突然落入一粒碎石,竟是满脸惊恐。 她瞧瞧程雪嫣,惨白的唇动了动,似是在等她拿主意。 程雪嫣撩开那歪斜贴在车厢上的锦帘,一桶水立刻灌了进来。 汤凡柔被冲得咳了半天。 她只得问道:“附近有歇脚的地方吗?” 车夫立刻回:“有,前面便是”。 车歪扭了几下,终于停住。 车内常年备有雨具,盼儿和碧彤撑着伞护着各自的主子跟在车夫身后疾步向前,可是伞却被雨拍打得倾斜,结果四人眨眼便被浇了个透。 车夫所指的原来是个路边的长亭,几个人立于亭下,只见雨幕将一切变作灰蒙,竟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 汤凡柔愈加紧张起来:“这雨该不是不会停了吧?会不会……” “二夫人放心,这雨来的快去得也快,咱们只需稍歇片刻,待到雨停便可上路。”车夫蛮有把握的说道。 他身穿蓑衣,活像个巨型刺猬,却是这群人中唯一没有被雨浇得如此狼狈的人。 汤凡柔却好像没有听到他的安慰,只不停的念叨:“你不知道,小时我家住在苏榆,那里和这差不多。那一年,也是刚刚入秋,突然就下了这样一场大雨,山上的石头、树都被冲了下来,河水暴涨,冲垮了大堤……也不知死了多少人。我只记得我和娘蹲在房顶上,一会看着个人飘过去,一会看到头牛飘过去,都肿得吓人。我爹当时为了给我们娘俩留个地方,自己跳进水里去了……” 她声音哽咽,弄得盼儿和碧彤也跟着焦虑起来。 程雪嫣挽住她的臂:“二娘,不过是场雨,一定会没事的……” 安慰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显得是那么无力,汤凡柔勉强笑了笑,却仍是止不住泪。 “二娘是信佛之人,难道不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汤凡柔的身子似是一抖,抽泣声也顿了顿。 “二娘虔心向佛,老天一定不会忍心让二娘受苦的……” 汤凡柔拿帕子拭了拭泪:“你说的对,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她收了帕子,攥在掌中,湿漉漉的目光眺向重重雨幕,似是落在不知名处。 程雪嫣也不再说话。 碧彤拿帕子掸了掸长石凳上的尘土,扶程雪嫣坐下。 盼儿也如是操作,汤凡柔却不肯坐,只执着的向外看着。 程雪嫣只觉怪异,却也无心理会,对着雨幕望了一会,突然笑道:“咱们来下棋如何?” 碧彤和盼儿齐齐睁大眼睛,齐齐叫道:“奴婢不会下棋!” “我说的这棋不是围棋,叫‘五子棋’,很简单的,一学就会!” 此际哪有心情学棋,不过既是主子说了,二人只得凑过来。 程雪嫣几句话交代完毕,吩咐二人拣了树枝和石子,就地玩起来。 一切都和前世一样,她兴致勃勃的教给别人,然后开板几盘她赢了,乐不可支,可是接下来便开始输,无论怎样小心都是顾得了这边顾不了那边。 两个丫头先后获胜均有些沾沾自喜,可是输家却是主子,便不敢太张扬,只小心翼翼的瞧她脸色。想要故意输给她,主子却说:“你们要是作假我可不高兴了……” 真是左右为难啊! 再几局下来,她终于没了趣,将背往栏杆上一靠:“我不玩了,你们玩吧。” 两个丫头终于解脱了,相视一笑,撇开主子玩得不亦乐乎。 雨似乎没有停的意思,就连偶尔的减缓都没有过,耳边充斥着单调的哗哗声,空气不知不觉的凉下来。 她无神的望着灰蒙蒙的一切,困意顿生。 裹了裹单薄的蓝绸子暗花上衣,头靠在柱子上,闭上眼,却又陡的睁开…… 有声音……一阵急促的哒哒声渐渐趋近。 山洪? 她噌的站起身。 可是细听去又只是雨声。 错觉? 未及多想,只听得雨中传来一声喊:“快点,前面有避雨的地方……” 随后便有几个深色小点于雨幕中或隐或现,终于冲破这漫天的雨斜斜的向这边冲过来…… 却是四个骑马之人。 他们跳下马,急急拴好,一股脑的钻进长亭。 想来过于心急而没有注意到亭外停着两辆马车,直至进来方发现亭中还有女眷,忙敛了声,微施一礼,去一旁歇息。 碧彤和盼儿见来了人,也不再争执谁耍了赖,老老实实的站起身,严肃的守在各自主子身边。 那四人却不肯安静,先是絮絮低语,渐渐就放开音量,惹得碧彤直皱眉头。 原来是打猎遇雨,一身猎装尽被湿透,看不出颜色的皆贴在身上,勾勒出健壮体魄。 程雪嫣记得前世和凌肃结婚前曾去马场骑马,她胆子那么小,凌肃笑得那样大声…… 不知不觉的,唇边现出淡淡笑意。 待她回过神来,却发现周围一片静寂。 诧异间,只觉几束目光齐齐投向自己,循着看过去,竟是那四个男人,其中一个还笑眯眯的。 警笛拉响……他们要干什么? 她目带威胁的回过去,从他们并无人仰马翻便可知此目光无丝毫杀伤力,那坐在中间的男子笑意愈浓,还站起了身。 他身量颇高,虽是衣衫尽湿,发梢滴水,却不显狼狈之态,倒有别一种风流潇洒。其余三人虽也算端正,可与他相比不免逊色,他站在其中,正正是鹤立鸡群。 ******** PS:这个鹤立鸡群者是哪个?他的出现会导致什么改变吗?稍后更新投票,明天揭晓答案,只有一天哦,欲购从速O(∩_∩)O~。 话说明天要忙一整天,晚上更新要迟一些,不过应该不会晚于18:30。好羡慕大神,唉_ 电脑好像中毒了,这几个额外的字竟然打了8分钟…… 105雨过天晴 她不由往后瑟缩了一下,身子一抖,随即打了个喷嚏。 那男子似是吃了一惊,转而低头对一个个子稍矮的低语几句,便见那人奋不顾身的冲进暴雨中,也不知在马背上做了什么,只一会便猫着腰好像拼死护住什么东西般奔回来。 看样子他应该是个随行的下人。 男子又低语几句,那下人往这边看了看,稍显犹豫,却仍捧着东西往这边走来。 众女有些吃惊,均提高警惕,刺猬状的车夫立刻挡在他们面前做出一副舍生护主之势。他原本个子不高,身材也不够健壮,可加了这身毛刺刺蓑衣,往那一戳,倒也像是壮汉一名。 那下人皱皱眉头,好像有些不满,却仍恭敬道:“我家公子让我送件衣裳过来……” 继续警惕,可是汤凡柔却面露柔和,还笑意微微的瞟了程雪嫣一眼:“只有这一件衣裳,可我们这么多人,不知你家公子要给哪个?” 下人抬抬眼皮,又迅速垂下,脸一红,嘟囔道:“给那蓝衣裳的姑娘……” 莫名其妙! 程雪嫣粉腮发烫,立时别过脸去。 她既不发话,也无人敢替她应下,那下人又不好再开口,回头求助的望向主子,主子也不发话,于是大家都在那僵着。 “阿嚏……” 程雪嫣很不争气的又打了个喷嚏。 “雪嫣,那位公子也是好意,你身子一向不好,先披上御御寒,走时再还他便是……” 汤凡柔这边开了口,那边下人便急忙进上衣服,然后如获大赦的跑了回去。 汤凡柔抖开那叠衣物,却原来是件墨色缎面暗纹披风,边上镶着一圈玄狐毛……果真是贵族子弟。 她心生好感,看向那公子目光变得柔和,甚至有了点打量女婿的慈爱,愈看愈觉其仪表不凡,器宇轩昂,与雪嫣倒正相配…… 亲自将披风裹在程雪嫣身上。 程雪嫣像被火烫了似的要丢开,却听得汤凡柔一句:“怎么,二娘的好意也要拒绝吗?” 她的确不好拒绝,只嘴一撅,恶狠狠的看向那人。 那人自然高兴了,咧嘴一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 这人怎么看着有点眼熟? 她急忙仔细打量……一身黑袍,领口袖口均是暗色花纹。身量高大魁伟,皮肤微黑,俊眉如墨,衬得那双深瞳漆黑闪亮,见她打量自己,又冲她一笑…… 哎呀,这人不是……这人不是七夕那晚在金玉楼撞见的那个吗?起先是和目前不知是死是活的竹子坐在一起,后来众人打作一团,是他将自己从人群中解救出来放到碧彤身边…… 天啊,他岂不是认出自己来了? 天啊,他岂不是刚刚进来就认出自己来了? 天啊,他会不会将那日之事说出来? 天啊,他将衣物借给自己是不是想达到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若是自己反抗他便会…… 天啊,她该怎么办?佛祖啊,救救我…… 一时间眼前发白,脑子轰轰乱响,急忙将披风往上拽了拽……也不顾这是不是那别有用心之人的,只恨不能将脑袋缩到胸腔里。 这披风有一股味道,说不上好闻还是不好闻,总之是越闻越心慌意乱,却又暖暖的让人安心。 韩江渚见她忽然变了脸色,紧接着又藏了起来,料是认出了自己,自然也捎带记得那日的事,不觉好笑。不过看其周围人的做派,她应是大户人家的闺秀无疑,既然如此,又怎么会沦落青楼替人唱曲呢?真是匪夷所思。 而令人匪夷所思的事还不止这件,她大概是不记得了,其实早在七夕之前他便见过她。他清楚的记得那是端午,她和一个小丫头……应该就是现在立在她身边的那个穿绿裙子的,男扮女装到熙湖看龙舟,他邀了二人到亭中小坐,当时她刻意粗着嗓子说话,却不知那粉嫩如玉的脸蛋纤细窈窕的身姿以及无论怎样遮挡也掩盖不住的女人的天然体香泄露了她的身份,却还浑然不觉的装模作样…… 唇角不觉勾上浓浓笑意。 她叫……雪嫣…… 程雪嫣悄悄探头查看动静,却正对上他的笑脸。 急忙再埋头下去。 该死! 不过或许也是好事,他这般精神抖擞兴致盎然足以证明竹子还活着…… “停了停了……” 不知过了多久,盼儿欢天喜地的叫起来。 这期间,她好像是睡着了,待听到喊声抬起头来,只见浓厚的云层忽的变淡,眨眼便透出晴空万里。因为有雨洗过,颜色格外透明湿润。远远近近的树亦是鲜艳无比,流翠滴珠。 长亭檐下有串串水流如飞瀑滑落,欢声阵阵。曾经的小路已变作一汪湖水,映着一片碧空。草在水面只冒了点点小头,风吹过,叶尖的雨珠便落在水中,荡起微微涟漪。 有风吹过,凉中带着泥土的鲜味和草木的甜香,分外惬意。 “姑娘快看,有彩虹……” 碧彤指着天空跳起来。 果真,如有一只神笔随意一挥,瞬间便于山顶描画出一道七彩绸带。它是如此新鲜,仿佛还滴着水般,让人忍不住采摘,好围在身上,舞作霓裳。 程雪嫣暂时忘了身边的烦恼,只动心的看着那彩虹,全然没注意到那可恶的男人全不顾眼前美景,只笑意微微的看着她。 蓝天一碧如洗,绿树苍翠若滴,流水鸣唱叮咚,彩虹旖旎曼妙,却全不如眼前这女子,她虽无鲜丽衣着,被雨打湿的发还软软的贴在颊边,却是说不出动人心魄。她仰望天空,笑意盈盈,似是被眼前美景打动,却不知再美的景色也不过是她身后的陪衬,她才是这空寂山中的仙姝奇葩,是那么清澈,那么透明…… 汤凡柔也没有欣赏这难得的景致,只一会望望那公子,一会看看程雪嫣,不住的摇头暗笑,终于有一声没忍住溜了出来。 程雪嫣一偏头,又撞上那男子的目光,好心情顿时掉进这满地的积水中。 她从栏杆上站起身,将披风摘下来丢在碧彤怀里,举步便向亭外开动。 天已放晴,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碧彤很有眼色的将那披风交还给韩江渚,屈膝道谢,抬眸之际只见那人方正的下巴,人家那眼睛正追着自家姑娘的背影。 她突然觉得此人有点眼熟,好像在哪见过…… 程雪嫣走得飞快,到了亭边又停住了。 外面只是水,马车距离这边虽不到三尺,可她也不能一步迈上去吧。 着急间,身后似刮来一阵风,未及回头便见一个高大的黑色身影越到她前面去,缁色高靴竟是毫不顾忌的踏入水中,慌得那下人急忙赶上来:“爷小心,让小的来……” 韩江渚哪用他动手,只牵了那马车往这边移了几步,让车厢正好靠在亭边。 车夫忙赶上前连连称谢,他却好像听不到般,只笑微微的看着程雪嫣。 他一袭黑袍,长身玉立在山清水秀中,丰姿朗朗,不能不说是极其英俊的。可是……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程雪嫣暗骂,却十分“领情”的一步跨上车,将秋香色团福锦帘使劲一摔……看着点,我不是好惹的! 汤凡柔有些过意不去的欠了欠身,道了谢,然后上了车…… 不过她有些迟疑,不知该不该问这位公子的来头,也不知该不该报一下程府家门。 迟疑间,马车已缓缓开动。 水声泠泠,鸟声啁啾,端的是一幅雨后美景,可是终于逃离了那恶魔本应轻松的心情却是愈发压抑,后背时而凉飕飕,时而热辣辣。 她即便不回头,也知道他一定站在原地向这边看过来,这种如芒在背的感觉……似曾相识…… 却也不想再翻旧事,精神一旦松懈下来,顿觉万分疲惫。她靠在车厢,眼沉沉的张合两下,意识便开始模糊。 “雪嫣……” 朦胧中听到有人唤她,睁开眼睛,却是汤凡柔,正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看着她。 “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二娘,有话但说无妨。” “你今后……是怎么打算的?” 程雪嫣眨眨眼,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为难。 今后……凌肃,你在忙什么? “你也知道,程府虽然大,有些消息却是不过夜的,我听说夫人叫了你去……”汤凡柔小心的措着辞:“其实有些事不必置气,自己的将来才是最重要的……” 程雪嫣垂下眼帘。 同样的意思,可是经汤凡柔表达出来听着就顺耳,其实细想下,杜觅珍是不是也并非只是从个人利益出发,也是有那么一点点为她着想的心思呢? “的确,有些事不是那么容易过去的,可是如果有好的机会千万别错过,女人……总归要找个依靠的。你还年轻,又漂亮,只这样蹉跎下去太可惜了。府里……你也知道的,早些出去,也省心……” 汤凡柔不再说话,程雪嫣的心情却愈发沉重起来。 沉默片刻,汤凡柔似是自言自语的说道:“雪瑶也要及笄了……” 程雪嫣精神一振,再过十天,是程雪瑶的生辰,她就要满十五岁了,在这个时空便意味着女子已经到了可以谈婚论嫁的年龄。 原本成年礼在古代就极受重视,而如今即将成年的是程府的三姑娘杜觅珍的大千金,那排场…… 她随即痛苦的蹙起眉头,又要浪费银子了。 106不速之客 一路上只寻思着送什么贺礼既有面子又省钱,然后又开始动脑筋琢磨*弄个首饰糊弄过去,依程雪瑶平日的喜好,若是首饰一定要个大、闪、亮的那种才好…… 不知不觉,车已停了,程雪嫣习惯的起身,撩开车帘,向下一迈…… “噗通”…… “不好了,大姑娘落水了……” —————————————————————————————— 雨下得极大,竟连地势如此高的程府也汪了半尺多深的水。 好在也只是很没有形象的扑倒在水中,又很快被人捞起,火速送回嫣然阁,现在正泡在热腾腾的香檀木澡桶中驱寒。 “姑娘,”碧彤小心的敲敲雕花木门:“二老爷来了,正吵着要见你。” 程雪嫣脑袋枕着一沓巾子正舒服的打盹,听了这一声,密如羽扇的长睫抖了抖:“什么二老爷?” 碧彤望天叹了口气:“就是老爷的弟弟,姑娘的叔父……” 程雪嫣眼皮一跳,什么时候又冒出这么一个人? 梳洗打扮完毕,自觉纠缠多日的心事已了,整个人都显得精神焕发,又泡了个热水澡,镜中的人简直是面若春花,艳压桃李。唉呀,这样夸自己,不好意思了啦…… 碧彤正选一件胭脂色刻丝桃叶的短襦为她穿上。 她一见这颜色,先自吓了一跳,碧彤却很有见识的说:“马上就盂兰节了,阴气重,姑娘穿点颜色鲜艳的衣裳有助驱邪……” 程雪嫣倒没听过这套理论,不过有漂亮衣裳穿总是好的。 这边还没忙完,就听外面传来几声疾呼:“二老爷,姑娘的闺房是不能进的……” 好像是二门月月的声音。 “有什么不能进?我是她亲叔叔,我来看看亲侄女有何不可?” 咚咚咚…… 紧接着楼梯一通震动,连着这房子都跟着颤抖。 碧彤急忙奔到门口,手还未及触到门边,就见细竹帘子“唰”的飞到了上面,一个堪称彪形大汉的男子黑煞神般杵在门口。 这位是她的……叔叔? 程雪嫣惊愕的从绣墩上弹起,打算从这具寄居的身体上找出与黑煞神一丁点的血缘联系。可是不仅这二者间不见丁点联系,就连程准怀和他……经过她的一番苦心,终于勉强发现二位程姓男子在脸型上面有些相似,还都留着胡子,只不过程准怀的胡子是文雅的一把,可是黑煞神却是满脸种胡子,虽也像是仔细修剪过,可是那青黑的胡茬仍生机勃勃密密麻麻的立在他脸上,于是这张脸……很有返祖的趋势,不仅是这张脸,包括他裸露的前臂,均是一片生机盎然的小树林。 纵然再怎么惊愕,可这就是她的二叔,程准怀唯一的弟弟——程准贺。 眼见得那手臂拨拉开意图拦挡的碧彤然后搭在自己肩上,慈爱的拍了拍,可是那力度竟像打桩般足以将她钉入地下。 “雪嫣,这三年不见出落得愈发漂亮了,哈哈……不过身子骨还是这么单薄,是不是那个顾老三总欺负你?听说他还把你休了?奶奶的,他是什么玩意?仗着老子是个太尉,就胡作非为,我侄女哪配不上他了?就他那个熊样……草!别看他顾太尉是一品大官,可我侄女十三岁还被皇上钦点了呢,这可是‘下嫁’啊!我要是他,可得把我侄女好好供起来。想当初多少人踩断了门槛要求我侄女做媳妇,怎么就单单瞎眼挑了这么个东西?草,都是你那黑心眼的后娘容不得你,使了这诡计就是想让你遭罪。大哥容得了她,竟把亲生闺女往火坑里推,我这眼睛可是不揉沙子。草,等老子这就去教训她一顿,老子早他妈看她不顺眼了……” 这一番愈发高昂的慷慨陈词震得程雪嫣心惊肉跳,刚刚匀好的玫瑰胭脂均匀的承受了无数的吐沫星子。 她似已是灵魂出窍,只呆呆的看他拿了尺高的鎏金蟠花烛台……掂了掂,不满意,丢了,又抄起黄花梨香几……还是不满意,可是环顾四周又无可比这木几更大更称手的物件,于是腮边横肉一抖,便向门口冲去。 碧彤急忙拦住,被甩到一边后她方回过神来,很自然的喊了声“二叔”,扑过去和碧彤一同拦挡。 程准贺却愈发怒火冲天,不仅叫嚷着要把杜觅珍吊起来用鞭子蘸辣椒水抽得死去活来活来死去还要把顾府一门给“平了”,“祖坟也给他掘出来”…… 主仆二人被他推来甩去就要率先死去活来了,幸好这工夫门外传来一声弱弱的通报:“老爷请二老爷璧翠厅叙话。” 来人是幼翠,低眉顺眼的,全不见平日嚣张,偷眼瞅了程准贺一下,立刻垂下眼帘。 程准贺停止抗争,将黄花梨香几狠狠掼在地上,木几顿时变作残疾。又一甩袍子下摆,惊起微尘阵阵。 喘着粗气,将碍事却又躲闪不及的幼翠拨拉到一边,凶神恶煞的瞪了一眼,幼翠吓得差点坐地上。 捋捋袖子,露出更多黑麻麻的臂毛,横着膀子出了门。 不知为什么,程雪嫣忽然想起中学时学的课文《鲁提辖拳打镇关西》,却有点分不清他到底是侠士还是恶霸。 “夫人请大姑娘也去璧翠厅……” 幼翠的声音颤颤的,此刻的她看起来竟也多了几分楚楚可怜。 一般聚会璧翠厅,那便是要合家团聚吃大餐了。 果真,程雪嫣来到璧翠厅时,阖府上下已经将璧翠厅紫檀木大宴桌围得水泄不通,菜肴较以往奢华十倍,却是以荤菜为主,菜码也加大了许多。 程雪嫣被安置在程雪曼左位。抬眼看去,此番座次略有变化。程准贺取代了汤凡柔坐在程准怀之右,身边是程仓翼,紧挨着的是程仓鹏。杜觅珍仍坐原位,右侧是汤凡柔,然后顺次坐着程家三位姑娘。所有女眷均轻装减饰,连程雪瑶都卸了满头珠翠取而代之以两根素银梅花簪,相形下,她的胭脂红短襦便有些刺眼了,却似乎没有人注意到。 惴惴一番后,程雪嫣不由再次端详了那两个亲兄弟,实在是……是不是当初在医院抱错了? 席间多比较沉默,只有程准贺肆无忌惮的粗声大气。 原来是为了祭祖一事。 二十五年前,兄弟俩的父亲去世,当时程准怀正在帝京参加殿试科举,无法回乡葬父,一切由小他三岁的程准贺操办。及至中举为官,六年前,母亲又病逝,程准怀本应回乡丁忧三年,却又被先皇临时召回,于是母亲的后事又归了程准贺一手操办。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为了哥哥能当官光宗耀祖,弟弟牺牲了一切,否则现在也会捞个知府当当。而哥哥当了官,发了大财,却忘恩负义,不再顾弟弟死活,弟弟每日里“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的在田里摔汗珠子,哥哥却不曾过问,就连每年的祭祖也以公务繁忙而请弟弟代劳,如此怎对得起父母的在天之灵云云。 程准贺一边说一边插起大块的肉吃,粘油的肉沫子挂在唇角,拿袖子一抹了事。 气氛愈发沉闷,杜觅珍直皱眉头,程雪瑶更是拿眼直剜他,却是没有人开口,只有程准怀有一句没一句的为他歌功颂德。 程准贺频频举杯,敬兄长,程准怀喝了,邀程仓翼,程仓翼豪迈饮下,他却嫌程仓翼的雪白的刚玉杯太小,非要张罗换成他那样头大的海碗。 叫嚷片刻,环顾四周,发现能陪自己喝酒的只有这二人,不免郁闷,突然端起青瓷酒碗向杜觅珍:“大嫂,给个面子!” 杜觅珍微抬了抬头,以身体不舒服拒绝了。却不料程准贺牛眼一瞪,当即发难:“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当了什么几品夫人就不把老子放眼里了?你也不想想你这夫人的头衔是怎么得来的,别以为有什么了不起,只要我吱一声,我大哥就能立时把你休了,你信不信?” 杜觅珍气得浑身发抖,却不好出言反驳。 程雪嫣虽是和杜觅珍不和,可是也觉得这番话未免太出言不逊,却一时不知该如何缓解危急。 砰! 程雪瑶将象牙筷子使劲往桌上一拍:“你敢以下犯上?” “谁以下犯上?”程准贺酒劲上涌,面色通红,那红色甚至渗进眼睛里,如此一瞪,甚是骇人:“你一个小丫头片子,别以为你是我大哥的亲生闺女我就不敢教训你,和你娘同是争强好胜惯使阴谋诡计的德性。你也就是我大哥的闺女,要是我的,哼,看我不一天打你八遍!” 程雪瑶再怎么牙尖嘴利,也敌不过这山村野夫,气得当即掉下了眼泪,却不肯服输:“像你这种喝两杯酒就不知东南西北的粗人,谁给你当姑娘谁倒了八辈子霉!” “我呸!”程准贺将桌子上的菜拍得直跳:“我那姑娘可是十里八乡出名的美女,人又贤惠,嫁了南村的老赵家,如今已是两个孩子的娘了。你今年也快十五了吧,赶紧找个婆家,把你那耍奸卖滑的脾气赶紧给我收了,我真不明白我大哥怎么养出你这么个玩意来……” 程雪瑶哇的哭出声来,也顾不得告辞,飞奔离去。 “准贺,你是不是喝多了?”程准怀皱眉不悦道:“有点过分了……” 107天降灾星 “谁过分?”程准贺将海碗摔碎在地:“我过分还是你过分?好好的一个姑娘活活被你们给毁了。我倒问问,是谁出的主意让她嫁了顾老三?她一个姑娘家搁在你们程府碍了谁的眼?怎么就容不得她?你让她今后还怎么见人?哦,你生了两个崽子,就想把顾家的财产据为己有,这么大的家业,你要带到棺材里去花?我告诉你,想也别想!” 他刚刚摔碗那阵程仓鹏就瘪瘪个嘴,这会见他目眦欲裂,终于忍不住大哭出声。 杜觅珍匆忙起身,心痛的抱过儿子,声泪俱下:“你怎么好意思说我惦记程家的家业?是谁每年都要来一次?来一次闹一次?是谁每次走的时候都带几千两银子离开?这些年有个十万两了吧?家里不过四口人,哪就花得了这么多?可是第二年来的时候还哭穷。我倒要问问,到底是谁在惦记?” “你他妈摆明了就是要和老子过不去是不是?”程准贺拍案而起,身边的酱肘子、爆炒腰花顿时倾泻于地:“大哥舍不得教训你,今天老子给你松松皮子……” 程仓鹏“嗷”的一声扑上去,抓住他的胳膊死命一咬。 程准贺痛得一甩手,小仓鹏枕头似的飞出去,下巴正好磕在门上,顿时鲜血直流。 众人慌的拥上去,见新长出的牙断了半颗,旁边的牙也摇摇欲坠。 哭声愈发惨烈,杜觅珍披头散发的冲过去要与程准贺拼命。 众人赶紧拦住,程准贺却踢翻桌子跳过来要给她点“颜色”。 程准怀气急:“准贺,你是疯了不成?她是你嫂子!” “她连你这大哥都不放在眼里哪还能看得到我这个嫂子?”杜觅珍声嘶力竭。 程准贺愈发暴躁,将前来拦挡的汤凡柔推撞在柱子上,抡起黄梨木椅对着杜觅珍便要劈下。 惊叫顿起。 关键时刻,程仓翼劈手夺过那椅子,又反手一剪,程准贺便挂在了他的臂上。 “还不快走?”他厉声道。 杜觅珍惊魂未定,呆怔了片刻忙抱起儿子在众人的护拥下狼狈离开。 程准贺在侄子的臂弯里暴跳如雷:“你是不是程家人?你是不是雪嫣的亲哥哥?” 程仓翼抿唇不语,待人员撤尽,方放开他,拱手一辑:“小侄得罪!” 言毕,头也不回,大踏步离开。 程准贺见屋子只剩下自己,气没得撒,只拿那没碎的碗盘逐个摔,又顺手砸了立于门旁的一人高的冻青釉双耳瓶。 众人蜂拥至焕鹏居,先前没有参加家宴的杜影姿不知从哪得了消息简直是一路拉着警笛飞奔而来。 这工夫宋冠也仿佛从天而降,却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只道那牙掉便掉了,因为是新换的,想要重新长出是不可能了。 杜觅珍便哭天抢地,痛不欲生。 程雪嫣只叹这个时空没有牙医,确切的说没有补牙的先进技术,否则仓鹏也不至于“破了相,将来连媳妇怕是都难娶”了。 焕鹏居一团乱,也不知是谁率先甩出一句:“还不是那个灾星?若不是因为她,也惹不出今天这事!” 她正琢磨着这突如其来的“灾星”指的是自己还是程准贺,碧彤就扯着她的胳膊拼命往外拽。 “自从她回来,咱们程府就没摊上什么好事,茗儿和茜红私奔,玉狐狸大闹关雎馆,今天仓鹏又受了伤……哪样和她没关系?你们知道外面人怎么说咱们程府吗?你们就看着吧,今后还指不定出什么乱子呢……” 杜影姿高高的调门屹立于纷乱之中,是那么傲慢,那么凌厉,那么突兀,她却没有与其抗争之心。她突然怀疑自己可能真的是灾星,如果没有她,如果现在处在此时此地的是真正的程雪嫣,就没有听音阁的歌舞,茗儿和茜红的事也就不能暴露;就没有玉狐狸夜闯嫣然阁,穆凌萱也就不会只当她是与玉狐狸亲近之人,目露或冷淡或乞怜或失落的神色,人也日渐憔悴;就没有程准贺今日的“侠义之举”,小仓鹏应该笑得甜甜如糯米团而不至于满嘴是血哭得失声;就没有金玉楼的那场混乱,若是消息传到了府里,碧彤恐怕活不成了,而程府亦要因此蒙羞…… 灾星……她真的是灾星吗? 失神间,人已被碧彤拉出焕鹏居。 杜影姿的声音从身后追出来:“我若是她,可是没脸在程府呆下去!” 她昏昏的,碧彤却仿佛突然变作大力士,拖着她一溜烟的回了嫣然阁,像是要防妖魔鬼怪般的把门窗拴好,然后一脸严肃的伺候姑娘梳洗。 程雪嫣见她投洗巾子的手在颤抖,突然冲她笑了笑:“生气了?” 碧彤手蓦地一停,紧接着嘴角艰难一牵,露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姑娘在说什么,奴婢有什么好生气的?” 话虽如此,人却迅速背过身去,肩膀随即抽动起来。 程雪嫣的眼眶突的湿润起来。 刚刚听了那么多难听的话,她一点难过的心思都没有,可是面对碧彤……这个因了她被责难却无能为力只能拖着她迅速离开是非之地,因了她被伤害而难过却又不忍心在她眼前哭泣的碧彤……她却突然心痛异常。 她将手轻轻搭在碧彤肩上,碧彤赶紧拿袖子擦干泪,却仍是不肯转过身。 还会有什么人,像她一般不计回报的关心自己? 她绕到碧彤前面,碧彤急忙要藏起哭得通红的眼,却被她轻轻拉下袖子。 碧彤见主子的眼也是红红的,那泪便再一次忍不住的掉下来。 于是主仆二人相拥而泣。 夜静静,秋风清凉如水,一片柳叶无声的划过雕花的露台,于紫檀木栏杆稍作停息,却又乘风飘下,飞到不知名处…… —————————————————————— 碧彤看见主子将家底全翻了出来,一张千两银票,一个小金元宝和三个金锞子,一堆银元宝,连十几个铜板都摆上去了,又将这些日子在丫头们和关雎馆那边赚来的剪头发的玩意都摆在桌上,然后严肃的问她:“这些能买个房子吗?” 碧彤实在不忍心打击她,却也不得不说实话:“若是在柳棠巷或许能买到一间小的……” “柳棠巷在哪?” 柳棠巷,相当于帝京的贫民窟,那里的房子就像一排密密麻麻的鸽子房,却多是租住户,租房者都是闲散人员,还有暗娼。可即便是那种地段,若想买一间一丈见方的房子也需三百两银子。 碧彤不是不知道主子的心思,经了今日这事,主子要搬出程府的心愈发坚定了,可是以目前的财力……主子自然是不能和那些乱七八糟的人住一起的,怎么也得来个独门独院的,柳棠巷也不是没有,不过却要三万两银子,另外还需要置办家具,还有日常开支……关键是那种环境…… 程雪嫣当即如泄了气的皮球,想不到忙活了这么些日子,竟只能摸到个房子的边边,这古代的房价怎么也高得如此让人望洋兴叹? 她对着眼前的宝贝发了半天呆,突然像听到什么似的往露台那边瞅了瞅。 碧彤跟着看过去时只见夜浓如墨。 “碧彤,抽空将这些银子兑成银票吧……” 程雪嫣自那日收得翠丝的银票,忽的记起古代还有这种玩意,想来可能和存折差不多,这些黄白之物放在嫣然阁太危险了,玉狐狸竟然可神不知鬼不觉的进来,保不准…… 随后又拨弄一番,犹犹豫豫的挑出几锭银子……五十两,给程雪瑶做寿够用了吧?这不过是下策,若是她能弄出既个大又闪亮还别致的首饰,关键是物美价廉,五十两就省了! “姑娘,”碧彤看着她心痛的样子,咬咬嘴唇:“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程雪嫣正在钱眼里挣扎,见她吞吞吐吐的不觉窝火:“有话就说嘛,我像那么不好说话的人吗?” 碧彤纠结半天,终于一跺脚:“姑娘,我看你干脆别费心思了!” 程雪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忘了……你忘了她们说的话?”碧彤泪花重又泛起:“姑娘怕是送座金山人家都怕砸了手!” 程雪嫣猛醒,她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对于自己这个灾星,人家怕是眼不见心不烦吧。夫人的千金,什么没见过?会稀罕自己的东西?五十两……哪怕五百两五千两都换不来半两真心吧? “姑娘的银子还不如自己留着。姑娘的钱哪一文赚得容易?别人不知道,碧彤可是……”声音哽咽起来:“以前我不想姑娘搬出去住,原因自不必讲,可是现在……只是姑娘无论去了哪,都要带上碧彤。碧彤也不要和别人的丫头比,只要有口粥喝就行!” 程雪嫣眼涩涩的,却又笑了:“傻丫头,自然是要带着你。虽然我可能无法让你过上像程府这样的好日子,不过每顿饭也不能只喝粥啊,总要加点咸菜才好……” 碧彤忍不住破涕为笑。 “姑娘又在打趣我。其实姑娘也不必为眼前的事发愁,待凌公子上府提亲,一切就……” 她看见姑娘的笑容一滞,忙噤了声。 的确,相对于眼前的困境,还有什么能比迟迟未见凌肃的消息令人发愁呢? ********** PS:我又要更新投票了,瞧我折腾得多欢⊙﹏⊙b汗 此番投票题目是“小顾会在何时何地第二次遇到女主”? 108及笄之礼 两日后,程准贺走了。 带着一万两祭祖的银子…… “大哥公务繁忙,祭祖的事就交给弟弟吧。你也不必回去,朝廷的事总比自家的事重要。大哥为朝廷效力,弟弟脸上也有光啊,哈哈……” 带着五万两做生意的本钱…… “哥哥当官,弟弟也不能让人家看扁了!我此番用了你这鸡生蛋,到时一定奉还!等我下次来时……我看谁还敢给我眼色看!哼!” 程雪嫣直想提醒尚书大人要记得写借据啊,可是程准贺关切的走了过来…… “大侄女,你一个被休之人,别穿得花里胡哨的,让人家闲话,咱们程家人可不能落人把柄,挣点气!” 程府除了杜觅珍都挤在门口送行,看着程准贺的粗衣短褂忽哒忽哒的远去了。 仿佛都松了口气般。 程雪嫣始终不明白程府上下对这个二老爷是怎么个态度,她自己的感觉也很模糊。 说他正义吧,却又鲁莽,那日痛斥杜觅珍的那番话她听着都刺耳。 说他别有用心吧,他劝告自己时的眼神也很真诚。 算了,反正也不经常见面,没有必要瞎琢磨,有时间还不如在程雪瑶的及笄贺礼上花点心思,虽然人家并不在意她微不足道的心意,甚至还很嫌弃,但她的面子工夫总要做到,至少不能让人家说她失礼吧。 七月二十二转眼就到,一大清早,程雪嫣让碧彤送了礼过去。如此自是很不礼貌,可是碧彤会圆过去的。 “夫人,这是大姑娘给三姑娘的贺礼。姑娘早就备下,可是昨晚身子突然不舒服,折腾了一夜,以至于不能亲自送贺礼过来,只能差奴婢来,望夫人见谅。姑娘还说,请夫人不必等她,她一会再去花月堂……” “既是身子不舒服,就歇着吧……” 杜觅珍的脸上未见丝毫不悦。 杜影姿倒是一撇嘴:“不来更好,像她那样的人,一身的不祥之气,别在这么关键的仪式上把晦气过给雪瑶……” 说着,一把拿过碧彤手中的攒金丝海兽葡萄纹的缎盒,打开,眼睛顿时一亮…… 那是个菊花样的巴掌大的金色头饰,重重叠叠丝丝缕缕的花瓣极是精细,仿若被风吹拂般舒展着,末端微勾,捧住星碎钻,每颗皆不同色,避免了死板。每丝花瓣上均雕刻着吉祥如意的细密花纹,在光下莹莹闪动。不见花蕊,因为尚有两丝花瓣将绽未绽,很适合程雪瑶含苞待放的年龄。 这是程雪嫣设计了图样,让金掌柜以金镀铜所制,这样便极大的节约了银子,就算有人不满问起来,她也可以以金子太软难以镶钻而遮掩过去。反正她心意是尽到了,满不满意就是别人的事了。 杜影姿收回艳羡的目光,换上惯有的挑剔,拿腔作调道:“大姑娘还真有心思,这可比我那紫玉如意值不少银子吧?” 碧彤神色镇定:“大姑娘说,三姑娘上天赐给全家的宝贝,尽得宠爱,若是送了俗物怕是辱没了三姑娘,于是特请人打了这独一无二的菊意芬芳,恭贺三姑娘及笄之喜,也恭祝三姑娘人比花娇,如菊清芬……” 杜觅珍微微颔首,杜影姿脸色却不好看,但因时辰已到,不好再说什么。 碧彤本打算抽身而退,却被她叫住:“明明知道今天是个大日子,却偏偏病了,真会找时候。你先别回去了,花月堂那边正缺人手,你总不会像你主子一样只装病不干活吧?” 于是三个时辰后,程雪嫣歪在水纹荷花红木榻听碧彤绘声绘色且义愤填膺的描述这个举世罕见的及笄之礼。 “这参礼人员早在一个月前就发了请帖定下了……” 她报了一大堆官名或封号,程雪嫣一个没记住。 “太多了,简直要把全帝京只要有点身份的人都请来了,”碧彤撇撇嘴:“姑娘你猜,老爷夫人亲自登门邀请的正宾是哪个?” 这个程雪嫣还真猜不出来。 “是吏部尚书曲靖的夫人!”碧彤面露喜色:“其实夫人想请的是王御史的夫人,可是因了大少爷的事……她只想事事压过姑娘一头,可姑娘当年的正宾是顾太尉的夫人,一品啊……唉,这怕是要成为此生憾事了……” 她连连摇头:“夫人虽不满意,却不好表现出来,可是三姑娘却不行了,嫌那采衣的缁布磨得肉疼,朱红色的锦边又太土气……可这是必须要穿的,姑娘和二姑娘哪个不是这么过来的?偏她事多!然后又嫌初加的襦裙太素,衣缘没有文饰,普通的细布带腰带像上吊绳……姑娘都不知道,那给她梳头加笄的曲夫人眉头都快拧掉下来了。再加时还好点,曲裾深衣用的是最难得的蜀锦,可她又嫌白玉簪子不够贵重。等到三加带上钗冠,穿了正式的大袖长裙礼服,配上佩绶,她方算满意了。曲夫人看样子也是个直脾气的人,见了三姑娘如此她也没有好脸色,倒是曲姑娘……对了,姑娘今儿没见到曲姑娘真是件憾事。那真真是个美人,只一身素淡的不言不语的站在一旁,倒夺了盛装的三姑娘的风头,连老爷都忍不住连连夸赞,我看……” 碧彤偷眼瞅了瞅姑娘,程雪嫣立刻会意,程仓翼早已到了适婚的年龄,程家如今请了曲夫人为正宾,恐怕不仅仅是为了程雪瑶及笄之礼这么简单吧? “哥哥今天也去了吗?” “姑娘,你还不了解大公子的脾气吗?我看曲姑娘脸上虽是笑着,可是眼里满是失望之色……” “如果父亲真的应下了这门亲事,绮彤怎么办?” 碧彤很是无法适应主子的跳跃性思维,呆了半天,方说道:“奴婢也是瞎琢磨,不过看样子大公子应是未必会同意此事,姑娘也知道……只是就算不同意曲家的,也总会有别家,至于绮彤……一个丫头怎么会配得上公子?” 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到最后竟像是自言自语了。 程雪嫣也心思沉重,别说是古代,就是现代,门第悬殊也是一大障碍。碧彤推人及己,难免会落落寡欢,不过只一会又高兴起来了。 “最近真是大事连连啊,三姑娘的及笄之礼一过,关雎馆马上就要进行屏开雀选了……” “屏开雀选?” 碧彤对主子的失忆已经习以为常了,很自然的介绍道:“屏开雀选,是关雎馆每年一度的盛会,就是挑馆里最德高才重者演习琴棋书画诗书女红闺礼。一是可以扩大关雎馆的声誉,吸引更多的人家把女儿送到这里;一是……” 碧彤神秘的笑了笑:“关雎馆的女孩子按理要进行三年的学习,可是往往屏开雀选后,就有许多人不再来了,姑娘可知是怎么回事?” 程雪嫣脑筋转了两转,恍然大悟。 —————————————————————————— 这时间若是进入下半年,就感觉过得飞快,似乎只是眨眼工夫,就到了八月初一。 夏末秋初,正是受训三年的女孩子学满离馆招收新人入馆的日子。 八月初一,屏开雀选。 时间定在未时,可是程府一大早便开始忙碌起来。 各位先生均要盛装出席,以示隆重。 程雪嫣自知粉嫩的颜色于她是无指望了,心情有些抑郁,便让碧彤捡了早已备好的一身夜幕蓝色深衣。 事实上,除了色彩不够艳丽,其余均极具匠心。 衣料是质地细密以双丝织成的缣,挑的时候碧彤只说这颜色太闷了,又不如黑的贵气,她只是一笑了之。 碧彤依她的心思裁了,只觉样式并无特别,然后便见她拿了钩针,如蜂点花蕊般弄出一张网,其上不规则的缀以各色碎晶,将其围于腰下,又托代先生在领口袖口处描画了几笔淡青色,再镶了几点碎晶。 于是,姑娘便好像将无月的星空穿在了身上,极是幽深浩渺。一打眼并不出挑,可是只要看上一眼,就难以挪开目光。 姑娘自己挑了金掌柜此番送来的首饰样品……素银珠钗。只一个镂空的月牙簪首,图案是一枝桂花,边缘皆坠以不足寸长的同色米珠,插在斜髻上,行动间灵活摇摆,如蜻蜓点水。又在髻的另侧配了几朵新摘的桂花,幽香尽洒。 耳坠也是姑娘设计的,长而细的一根银线穿着一朵小指甲大的白玉桂花,向后一拽便紧扣耳垂,银线便在耳后晃动,若隐若现…… “姑娘,这身若是中秋节穿最好……” 她有点担心中秋那日姑娘没得新花样穿,要被其余的人比了去,要知道,中秋之夜,阖府都要乘船去熙湖游玩…… 她正为姑娘系上如意丝绦,听姑娘说她又想到了一个好玩意,可赚大钱时,楼梯上突然传来脚步声响。 细竹帘一撩,程雪瑶出现在门口。 主仆二人皆是一愣,程雪嫣自来到这个时空还是头回看到程雪瑶降临到嫣然阁,一时竟很想知道今儿早上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的。 碧彤也懵了,一时竟忘了上前请安。 主仆二人面面相觑,再将目光移过去时,却恰好对上程雪瑶尚未来得及收回的嫉妒之色,不过她也算机灵,立刻换做一脸笑意,令人觉得刚刚那表情不过是纯粹的惊羡。 109屏开雀选 不能不否认,她笑起来是很好看的,就像圆圆的红富士苹果。 “姐姐今天好漂亮!”这句完全可以理解为由衷的赞叹,如果忽略掉眼中那一闪即逝的嫉恨。 “我就知道姐姐一定是会细心打扮的,特来瞧瞧,免得到时被她们围住了看不到……” 她围着程雪嫣转了一圈,上下打量的目光令人心底发毛。 “妹妹今天也很美啊!” 程雪嫣客气回应,说的也是实话。 程雪瑶及笄后,将垂至额前的楔形散发全部拢了上去,显出高而齐整的发际。 程雪嫣发现她竟然有个美人尖,她一直认为这样的发际很显贵气。 她今天的打扮仍旧是以粉红色为主色调,云霏妆花缎织彩百花飞蝶的上衣,那蝴蝶是用孔雀羽绣制,极尽华贵。本来上衣已很夺目,可是她又偏选了君子兰挑花纱质褶子裙,这样花对花的,就显得有些杂乱。 头上照例珠光宝气,程雪嫣见自己送的菊意芬芳明晃晃的簪在发髻正中,可见她还是很喜欢这个首饰的,心底不由松了松。 “姐姐打扮好了吗?”程雪瑶热情的拉住她的手,两只琉璃翠的镯子并一个五彩丝带绞的丝镯在珠圆玉润的腕上叮叮作响:“咱们快去吧,晚了可就抢不到好位子了……” 话音未落,便急急的将她拽向门口。 程雪嫣只是奇怪,今天的一切怎么如此反常? 碧彤顿感不安,急忙跟上去。 绮彤候在小厅内,见她们出来,急忙对着程雪嫣屈膝行礼,跟在三人后面。 狭窄的楼梯自然是不能让四人同行。 “姐姐为长,前面先行吧……”程雪瑶态度恭敬。 这行了及笄之礼就是不一样,程雪瑶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 “雪瑶及笄那日,听说姐姐病了,一直想来探望,怎奈母亲说姐姐需要静养,不想让我烦着姐姐,于是只好今日来……啊——姐姐你怎么了?” “姑娘……” “大姑娘……” 程雪嫣在听得身后一串混乱之前只觉有人使劲在后面推了自己一把,她身不由己的连跨了几个台阶却仍收不住脚的冲下去…… “咚!” 脑袋重重磕在墙上。 有那么一瞬意识消失。 不过也只是一瞬而已,然后她清楚的看到程雪瑶强忍着笑意的脸。 “姐姐怎的这样不小心?” 想来她的诡计碧彤和绮彤都看得很清楚,却碍于她的身份不好拆穿,都在那皱眉抿唇。 程雪瑶倒是毫不顾忌:“姐姐怎么忘了?这是我们小时候经常玩的游戏啊?” 小时候?经常玩? 程雪嫣真很想调查一下这具身体是怎么长到十八岁的。 “呀,我倒忘了,姐姐是什么都记不得了呢。不过听宋大夫说,姐姐这病要靠外在的刺激才能恢复,不知刚刚这一撞可是想起了什么?” 她说得冠冕堂皇理直气壮,令人怀疑自己刚刚对她下的“别有用心”的认定是不是错了? “看来姐姐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程雪瑶遗憾的摇摇头,似乎在后悔刚刚的力度还不够大:“哎呀,姐姐的额头都破了呢……” 她大惊小怪的一叫,程雪嫣方觉眉心火辣辣的,一摸,竟已肿了起来。 “碧彤,你是怎么照顾主子的?竟让姐姐伤成这样?”真正患失忆的好像是程雪瑶:“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扶你主子上去?” 碧彤气得手直抖,也只好垂头认错,扶起程雪嫣。 “今日的屏开雀选姐姐怕是……”程雪瑶有些为难的咬咬唇:“不过都是那些女孩子的事,姐姐也没有必要操心,还是保重身体为要。妹妹要先行一步了,那边还有事要忙,告辞了!” 碧彤咬牙切齿:“都是奴婢大意了……” 程雪嫣揉揉额头,痛得发晕,这会好像肿得又高了些。 “告诉我,她们……我们小时总做这样的游戏?” “姑娘是不是撞傻了?”碧彤一急,也顾不上这样的话是以下犯上:“那哪是什么游戏?分明是……” 她顿住脚步:“不知道姑娘是否还记得况先生的手上有一道疤……” 况紫辰…… 好久没有见到他,好久没有听到他的笛音,她似是把他忘了,可是被碧彤这样突然的一提醒,心像被什么砸中般猛的一跳。 她不知道碧彤搀着她胳膊的手有没有感觉到她的脉搏加快。 她急忙避开眼。 疤……况紫辰手上的疤…… ……他的手指修长如竹。她从未见过哪个男人生得这样的美手,只可惜没等看清便收了回去,只不过眼波一晃之际,似看见那只手的虎口处有一道月牙形的痕迹…… “那是四年前的一个初夏,姑娘就坐在馨园那架秋千上,二姑娘和三姑娘在湖边玩。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突然一个东西直向姑娘的眼睛飞来……姑娘当时在想事情,竟没有发现。这时一个人就像从天而降似的把手一挥……那东西就掉在姑娘脚边。奴婢方看见那是一枚极尖利的石子,上面还沾着一丝血。再一看,二姑娘和三姑娘都站在不远处,三姑娘手里还拿着弹弓,见咱们望过来,急忙将弹弓塞到二姑娘手里,嚷着‘是她让我打的,是她让我打的’然后就跑了,二姑娘吓得将那弹弓扔在地上,只说‘不是我,不是我’,姑娘也没应声,只拿了帕子包了那人的手,那人就是……况先生……” 碧彤应是也能感到况紫辰对自家姑娘的心思,顿了顿,方继续说道:“可是这事还没完,也不知怎么就变成姑娘不让三姑娘玩秋千,还将三姑娘推了下去。大公子便去找他们理论……奴婢说的话是不能被相信的,当时只有二姑娘在场,可是她哭得泪人似的,怎么也不肯讲一句公道话……” 碧彤扶程雪嫣坐在绣墩上,再仔细看她的眉心,气得眼泪汪汪。 程雪嫣对镜瞅了瞅,只觉还不算严重,不过是透出几个血点,稍微有点肿而已。她让碧彤立刻去后厨吩咐人煮个鸡蛋,包在帕子里,在肿处来回滚动。 半柱香后,淤肿几乎消失了,只是血点还有些显眼。 程雪嫣也不着急,拿软笔蘸了颜色细细勾画了一朵桂花,那红点恰好做桂花的蕊。 检查一番,确认无法让人发现一丝瑕疵,然后起身向外走去。 “姑娘要干什么去?”碧彤急忙拦住。 “不是要去参加屏开雀选吗?未时就快到了……” “姑娘等等,”碧彤飞速绕到程雪嫣前面:“姑娘还看不出吗?刚刚三姑娘……她就是故意的,不想让姑娘去那屏开雀选……” “为什么?在台上献艺的又不是我……” “姑娘,”碧彤跺跺脚:“姑娘平时也聪明得紧,怎么关键时候犯糊涂?你往那一坐,谁还会看三姑娘?” 程雪嫣顿时了然,只觉好笑,不过既然如此,她倒真不想让她如了这意。 ———————————————————————————— 每年的屏开雀选都设在棠梨苑。 棠梨苑是程府外院,地处宽敞,无围墙,正出于交叉路口,如此便可随时吸引路人过来观赏演艺。 虽是外院,却也风景秀美,有专门供演艺的平台,其旁绿树掩映,杂以在这个季节开放的三角花、早菊、雁来红……热热闹闹的开着,鲜艳的颜色更添几分喜庆。 台子有一人多高,呈椭圆形,与听音楼的戏台一样,都是木板结构。台后立着高高的架子,布置精良,程府的女眷和关雎馆的先生们就坐在里面,随时评判女孩子们的演艺,并颁赏奖品。倒不是多么值钱的东西,却是一种肯定,得此奖的人将来必嫁入顶级豪门。其实此举还有扩大声誉为关雎馆招揽生意之用,试想,凡是爱女心切的父母谁不想看到自己的女儿在台上受众人瞩目? 程雪嫣到时正见从那高高的架顶滚落数匹冰绡帷幔,将观赏台捂得严严实实。不禁冷笑一声,如此根本没有人会看到里面的状况,也不知道程雪瑶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已有车轿缓缓驶入棠梨苑,不外是女孩子的家人和受邀来访的官员贵族,不过随时也有闲杂人进入。只要不是来闹事的,家丁是不会驱赶的,要的就是人多才热闹,而如此便会吸引更多的人或者说……银子。其实以程府的实力早几天前就可以把这里收拾得妥妥当当,却偏偏要当着众人的面忙活,用意不言而喻。 不过观众有点惨,他们要呈半圆形围台而坐,且要距离台子至少一丈远。只有桌椅,虽然也足够名贵,可是曝露在阳光下总归不大体面,这点程府似乎有点欠考虑,不过那些来宾倒有先见之明,都有下人撑着各色伞侍立一旁,看来是早已习惯了这边的规矩。 只一会工夫,台下便已坐满,还有随时加入的路人,里三层外三层的挤着,清凉的秋日霎时变得有些憋闷。 程雪嫣拾级而上走进帘幔时,程雪瑶正眉飞色舞的和檀木红矶边的程雪曼说着什么,一见她出现,衔在嘴边的葡萄顿时掉了下来,她半张着嘴,瞪了程雪嫣片刻,脖子一扭,甩出一声轻哼。 110贵客盈门 程雪曼回头见到她,顿露喜色:“刚刚听雪瑶说姐姐不大舒服,不能来了,却不想……” 她目光扫了一圈,没有看到杜影姿,也不见杜觅珍,今日这样重大的事件……真是个意外。 她坐在檀木太师椅上摆了个舒服的姿势:“相比于眼下这件大事,一点小病痛算得了什么呢?反正也无大碍。雪瑶,你觉得我脸色怎么样?” 程雪瑶唇角微抽。 “雪瑶,你不舒服吗?脸色怎么这么难看?”程雪嫣大惊小怪道:“也难怪,这里人多味杂,虽是秋日也难免中暑。哎呀,你该不是中暑了吧?还在这坐着干什么?绮彤,快扶你主子回去……” 程雪瑶冷冷一笑,恨恨道:“不劳姐姐费心。正如姐姐所说,‘相比于眼下这件大事,一点小病痛算得了什么’?妹妹只是奇怪,姐姐往日就算有点头疼脑热都要歇上几日,今日怎么歇不住了?莫非知道有贵客要来?” 贵客? 程雪嫣透过帘幔向外看去。 帝京的贵客应是都在这里了,不知程雪瑶指的是哪个? 程雪嫣也懒得搭理她,摇着白玉扇子打量着帘幔之外,突然觉得有些无聊,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同一个小丫头置气。 关雎馆的嬷嬷们在台上忙碌,屏开雀选就要开始了。 外面一片嘤嘤嗡嗡,令心思更加繁乱。 已是未时三刻,怎么还不开始? 忽的,好像有一股风吹过来,她无意看过去,只见冰绡帘幔的一角掀开,进来三个人,皆是男子,常服打扮,目不斜视,打头的那人小心撩开帘幔,恭敬候在一边…… 她方发现这帘幔还做了个夹层…… 难道这就是程雪瑶所说的贵客? 她还未及看清进入夹层的人,就见帘幔一掀,又进来一个人。 同样的目不斜视,可是一袭雪衣,如墨长发只用一根带子随意一系,愈发显得丰姿飘逸。他是那般的旁若无人,却像有法力般让人的目光都不由紧紧的系在他身上…… 她胸口一滞…… 况紫辰……程雪瑶所说的贵客……是他吗? 她定定的看他云淡风轻的走过去,似是有那么一瞬,她觉得他的步子好像顿了一下,似是有那么一瞬,她觉得他似乎往这边看了一眼,看向她…… 却也只是那一瞬,恍若飞梦的一瞬,她便见他消失在夹层中…… 如此目瞪口呆失魂落魄的盯着一个男人不放竟直至人家消失了还傻呆呆的看着实在有些不雅。急忙收回神思,却正撞见程雪曼收回的目光。 无意瞅了她一眼……妈呀,这是咋了?叫人给煮了? 程雪曼粉脸漾红,眼泛柔波,整个人仿佛被点燃般灿烂起来,那张原本平淡无奇的脸此刻竟万分夺目光芒熠熠。 程雪嫣怔怔的看着她…… 被爱情滋养的女人才美丽…… 爱情…… ……“姐姐不也喜欢紫色吗?” 程雪曼微一转头,花瓣的碎晶忽的划过两抹亮光,晃花了她的眼,她恍惚看到程雪曼眼中似有失落一闪,不过也只是一瞬…… ……“你只喜欢丁香,虽然它的花朵很小,样子也不出众,可是你却说那淡紫的颜色很好看,因为清雅的香气很醉人……我第一次见到你,你就站在丁香树下,一身鹅黄的纱裙,身后是几树淡紫的丁香花……我从不觉得丁香有什么好,不过我却选择了这个遍植丁香的院落……” 程雪曼永不变更的或浓或淡的紫色衣裙,就像现在,晚霞紫的蝶纹纱衣,粉紫的陇花裙,上面洒着细碎的丁香花,丁香花……头上插的是自己送她的淡紫雏菊…… 那个春夜,伴着轻渺笛声飞翔的落寞琴音…… 似一道闪电划过,顿时劈开所有混沌。 雪曼……喜欢况紫辰,况紫辰喜欢程雪嫣,雪曼是程雪嫣的妹妹……原来帮助姐姐在关雎馆伴奏是假,去见况紫辰才是真,自己怎么就没注意偶然的擦肩而过时雪曼脸上浮现的红潮与落寞…… 她脑子轰轰的滚着雷,待回过神来却发现是帘幔外面鼓声大作。 程雪曼好像已经对所有的一切都无感了,目光毫无落点的对着朦胧的前方,唇角微翘,眼底如水波粼动。 那粼粼波光如此动人,却晃乱了她的心。 她也不知为什么会如此心烦意乱,好像是……好像是本属于自己的东西被人窃取了般,可是……那属于过自己吗?在他向自己敞开心扉时她在做什么?他有对自己敞开心扉吗?是那个伤心至极的夜晚……他冰冷却结实的怀抱……那一侧忽明忽暗的脸……紧扣着她的腕的手……如果她没有下车,现在会是…… 可是她为什么要下车?谁知道他所想阻拦的究竟是他心中那个曾经的程雪嫣还是现在这个拥有着完全不同灵魂的程雪嫣? 她在想什么?她怎么可以在等待凌肃消息的时候因为别的男人而烦心?她一向自认为不是个多情的人,可是……可是这是怎么了?她变心了?不,不会,从前世到今生,她的心中只有凌肃,她来到这个时空只是为和凌肃续那未尽的缘,这是上天的安排……可是,可是刚刚他那似飘来的目光究竟是在看自己还是在看雪曼?他……有没有看到自己…… 再次看向程雪曼,只见她仍眼波闪闪,胸口急剧起伏着。 不过是被看了一眼,或许人家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她,刚刚明明是目不斜视的过去的,她就激动成这个样子,真是…… 可是……为什么这样无法安心?就算他现在移情雪曼也是应该的,他本来就没有应过自己什么…… 就这样突然异常愤怒懊恼起来,看着帘幔外不知是哪个女孩子在那叮叮的弹奏,听着时不时传来的叫好声,莫名其妙的很想吼一句,这和金玉楼有什么区别? 恨恨的将白玉扇子掷在桌上。 脆响引得程雪曼诧异的看过来。 她真够开心的,瞧那眼睛,还闪呢! 似是扼不住的怒意,就好像前世得知凌肃与段怡有染那一刻的暴怒,仿佛是被扔了根火柴的汽油桶,顷刻便要熊熊燃烧起来…… “秋日风干气燥,大姑娘是闷了吧,喝点菊花茶,明目清心……” 坐在这一溜太师椅最边上的黎妍漫不经心的说道,顺手拿起紫檀几上的莲花镏金翘碗,拿盅盖拨了拨浮茶,轻轻啜了一口,放下碗儿,对她微微一笑,眼中尽是了然。 无名之火转瞬消失了大半,她闷闷的拿起手边的茶盅,一饮而尽。 程雪曼顿时惊讶的微启红唇,程雪瑶却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方重新意识到这丫头的存在,贵客……难道程雪瑶也爱上况紫辰了? 她不禁又往后面不到一丈远的夹层看了一眼。 帘幔飘动,如波轻摆。 真不明白隔着这么远又隔了两层帘幔他们到底能看到什么。 不过转念一想,就如同台上的人看不到帘幔里面的自己而自己却能看得见她们…… 她急忙转过头来,却见程雪瑶也刚刚回过头,脸颊红得像红苹果,眼波四溢,呼吸急促。见自己看她,照例飞了个白眼,可那白眼竟也情深深意浓浓……这分明是个媚眼嘛。 她情不自禁的又回头瞅了一眼。 帘幔漂动,如波轻摆。 那里到底坐着什么人呢? 突然渴望来阵龙卷风将这帘幔就地拔起…… 这工夫,前台乱了起来。 她这胡思乱想的,也不知错过多少节目,眼下似乎是因为节目的排序问题起了争执,好多女孩子都跑到了台上。 不对,除了眼下的争执声好像还有什么别的声音。 众先生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妥,相互传递探寻的目光,却没有人出去一探究竟。 “天啊,是玉狐狸!” “啊,真的……真的是他吗?” “快,让我看看……” “啊,真的是玉狐狸,啊——” 程雪嫣只是微一愣怔,伸手一撩帘幔,竟直接从底下钻出来站到台上。 透过不停攒动的戴着各色首饰鲜花的脑袋的缝隙,她看到一大群人正从棠梨苑斜对的街道走来,热闹非凡。无数个声音在尖声叫喊“玉狐狸!”“玉狐狸!”…… 不知什么时候,原本帘幔内的女眷们也挤到她身边,个个踮脚翘首,激动万分:“玉狐狸?在哪?在哪?” 这家伙是魔鬼吧?否则怎么会令这群为人师表的闺秀一失常态?他还真是老少通杀呢。 随着那群人的走近,局势开始混乱,在后面等待上场的女孩子们狂喊着向街道上那群人冲去,而留在高台上的人急急想要往下跳……不敢,想从台阶上下去,却被后面涌上来看热闹的人阻住,急得直跳脚。 “玉狐狸……” “玉狐狸……” 随着人群的接近并不断壮大,呼声也愈发纷乱嘹亮。 程雪嫣定睛一看,清一色的小女子,且不论高矮胖瘦丑俊,个个又蹦又跳激动得五官扭曲,有的人甚至泣不成声。 如此倒看不到玉狐狸究竟在何处。 队伍缓慢而费力的转了个弯,向这边拐来。 程雪嫣终于于万紫千红中看到那一袭酡红长袍的玉狐狸。 111游街示众 他竟然被装在囚车里,即便身陷囹圄也不减风流神采,俊美无暇的脑袋露在外面,不仅丝毫无惭惧之色,还笑意盎然,不停的向前呼后拥的女子们释放蛊惑的笑容,被固定在头前的两只手还摇来摆去的招手致意。 我晕,这是游街示众还是巡回表演? 被他笑容击中的女子均一声兴奋的惨叫,强挺着不让自己晕倒,继续不顾一切的追随大队伍前进。 相比下,那六个押送的衙役则有点凄惨。 谁说女子手无缚鸡之力?车后的那两个衙役时不时的被疯狂的小女子揪开丢到人群里然后拼命捶拉踢踹那木头栅栏,企图美救英雄。中间的两个猴似的紧抓住木栏杆,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裹入人群踩踏致死。最倒霉的是前面那两个开路鸣锣历数玉狐狸罪行的。他们毫无把持,唯一的武器就是手上的铜锣,结果被挤得东倒西歪,却还要履行使命,可只要有一个刚要开口,就被怒不可遏勒令闭嘴的吼声喝止,就算想要说点什么,那微不足道的小声音瞬间即被淹没。其中一个手中的敲锣小锤已不翼而飞,只好拿拳头捶打,可脑袋却不知挨了谁的一拳。另一个终于忍不住怒气,使劲敲了下锣,却很快被人一把夺过。万众齐心,那小锣瞬间葬身于绣花鞋下。 游行大队一度停顿,不知是哪个小女子智慧超群勇气过人,竟开始往囚车上爬,其余的女子怎么能让她一夺玉狐狸的芳泽?立刻扯住她的腿死命拽下,然后自己往上爬。于是又开始上演你争我爬的一幕,很有点僵尸片的味道。 程雪嫣被彻底震惊了,只呆呆的看那群玉粉又哭又喊的几欲气绝。 忽然,一点金星刺目。 她以为是错觉,可是周遭的混乱却突然平静下来。 那点金星又是一闪,紧接着化为一道金光飞驰而来。 台上的人尚未来得及不知所措,就见那金光倏地向一个穿水绿色衣裳的女子飞去,不偏不倚的插在发髻之上,那垂下来的精巧而纤细的金色流苏簇簇闪耀,衬得那人的粉脸熠熠生辉。 是穆凌萱…… 一切是如此安静,只能听到头顶榕叶的沙沙作响,只能听到风拂过发稍的丝丝轻吟。 穆凌萱在无数只充满妒火和怒火的眼睛的注视下像是做梦般的将手探上油黑的发髻,拔下那根突然出现的镂花流苏金簪…… 簪挺笔直光亮,三股流苏齐齐整整,微光簇簇,竟是毫无瑕疵…… ……金簪在他手中欢快的转成一朵菊花:“这个……先放在我这,改日会原物送还……” 退到窗边,却又回头一笑:“我会记住你的……” 是他……他还记得……他真的记住我了…… 一时间,泪光闪动,只飞快看向那人群的中心,微微点头。手不自觉的攥紧那簪子,贴近胸口…… 因为这意外,众女子一时错愕。衙役趁机站好队形,押送囚车前行。 前面那丢了锣的好容易从地上找到已被踩得七不扁八不圆的锣捡了起来。他那脑袋可能也被踩了,竟狠敲了那锣一下。 这一声怪腔格调的锣声刚响了一半,却已惊醒众女。她们顿时记起自己的使命,顿时忘记了刚刚的意外转瞬蜂拥而上。 “当……” 铜锣又掉在地上。 场面再度混乱。 ———————————————————————————— 程雪嫣都不知这场演艺是怎么结束的,直到回到嫣然阁,眼前仍晃动着形形色色却统一是激动万分的脸,耳边仍充斥着或高或低却是统一呼唤“玉狐狸”的声音。 她昏昏的躺在床上,只听碧彤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嘴里嘟囔着,也不知是想说给她听还是在自言自语。 “这下可好了,蒹葭苑这两年一直和咱们对着干,今儿咱们这屏开雀选,她们那也在搞妙手点香,可咱们这本来好好的,却突然弄出个玉狐狸搅了局。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蒹葭苑很快就要知道了。这可怎么好?” 程雪嫣就纳闷这皇上不急太监急,杜觅珍今儿一直没露面,不过应是早有耳报神将消息递了过去,想象她被气得跳脚,自己就觉得好笑,可是当想到可能有别有用心之人要把这一突发事件归总到她的不祥之上时,就没那么乐观了。 看来果真是大事件了,原本定下的屏开雀选后于戌时在璧翠厅的会宴也于此前一刻被告之取消。 整个程府弥漫着特别压抑的气息,就连夜虫的鸣叫都是小心翼翼的。 碧彤好事的出去转了一圈,带回来的消息是,老爷和夫人都待在飞霞轩,已经一个多时辰了。 飞霞轩,位于程府最东侧,平日都是闭门落锁,程准怀和杜觅珍竟然去了那……事情真的严重了。 原本她以为不过是一场追星的闹剧,这在现代社会都司空见惯了,可是这里的人却以为天都要塌下来了。 碧彤还神神秘秘的说她去的时候,正见三姑娘在门口探头探脑。 程雪瑶也去了?她的确是个好事的人,可是她又不在关雎馆当差,犯不着关心女学的事吧?她眉头微微一挑,莫非……与那位“贵客”有关? 因为会宴取消,程府又一向反对浪费,于是宴上的菜肴便分发至各房。嫣然阁这边是清炖金钩翅和芙蓉羊肉片,都是程雪嫣平日爱吃的,想来唐嬷嬷早已暗中摸透了她的喜好。 她吃得津津有味,碧彤却不时的失神,她就纳闷了,是不是别房的丫头也在为这件事犯愁呢? 临睡前,碧彤照例为她通头。 杨木篦子在光滑的发丝上划了两划,又停住了。 程雪嫣望着镜中碧彤怔忪的模样,叹了口气:“好歹凡事都有夫人做主,你就是再着急也没有用,不如先把心思放一放,或许一觉醒来,坏事就变好事了呢?” 碧彤的目光好容易聚焦到她的脸上,唇动了动,像梦幻似的吐出一句:“姑娘,你说,凌萱姑娘现在在干什么呢?” 程雪嫣费了半天劲才转过这弯子,感情这丫头在想着白天那最意外一幕。 ……金簪化为一道金光从玉狐狸手中飞出,不偏不倚的插在穆凌萱的发髻上,那垂下来的精巧而纤细的金色流苏簇簇闪耀,衬得她的粉脸熠熠生辉…… 又一个因为爱情而美丽起来的女子…… 难怪碧彤放不下,这是让每个女孩都心动的一幕,却偏偏发生在别人身上,真是让人又羡慕又嫉妒,那么当事人的心情又会如何呢? 穆凌萱亦惊亦喜的目光还在眼前闪动,她不禁微微一笑。 “应该是……在被人追杀吧……” 碧彤立刻睁大眼睛:“怎么会?” 怎么不会?想当初玉狐狸初现关雎馆的第二日,穆凌萱就险些被人活吃了…… 难道说…… 她眼睛一亮,难道说那夜玉狐狸真的和她单独相处过?那根金簪…… “怎么会?”碧彤的提问由惊讶转为喃喃自语。 这丫头是不是中邪了? 她摸了摸碧彤的额头:“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 “我?”碧彤犹疑的抬起眼,眼底竟满是迷雾:“我不是她,我怎么会是她?我和她根本就不是一样的……” 说着,连眼都不眨一下,转过身,径直向门外走去。 程雪嫣就震惊的看着她梦游般的走出去,过了好一会,方踮着脚溜到门口往外一看…… 碧彤正好端端的躺在床上,呼吸平稳,竟是睡熟了。 这丫头! 她又好气又好笑,不知着了什么魔了,那玉狐狸不愧叫做狐狸,专门迷惑人的,希望碧彤只把他当做一个梦,醒了便忘了。 她轻轻带上门,在镜前呆坐一会,又回想了番那令众人眼红的一幕,不能不说也是有些嫉妒的。 女人,你的名字叫虚荣。 初时看到这句话只想大骂作者,如今想来也有几分道理。估计穆凌萱即便是被追杀,心底也会泛着甜甜的泡泡吧。 叹了口气,吹熄了纱灯里的蜡烛,摸到床边。 眼睛渐渐适应了昏暗的光线,便盯着头顶承尘的如意花纹发呆。直到眼角发酸,方沉沉闭上,向里翻了个身,臂随意一搭…… 嗯,这是什么东西?自己的被子吗? 她拽了拽,只觉这被子异常沉重,还有点…… 不对! 她猛的睁开眼睛……正对上一双亮晶晶…… “啊……” 刚要呼喊,一只手便带着小苍兰花香捂住了她的唇,于此同时腰间一麻,那个“啊”便悬在了嗓子眼。 “怎么,不记得我了?” 那对亮晶晶弯成好看的笑眼,随即压了上来。 想叫叫不出来,想动又动不了,明明白白的梦魇滋味,这就是被点穴的感觉? 她相信,99.99%的现代人都没有被点过,她是不是应该感到很荣幸? 可是,心底为什么有团火在熊熊燃烧?若是眼睛真能发射火焰的话,玉狐狸现在就已经成了炭烤母猪蹄了。 “多日不见,有没有想我?” 他的鼻尖对着她的鼻尖,其间好像只隔着一根头发丝粗细的距离,唇正好悬宕在她的唇上,轻言细语间,清淡的气息柔柔的喷洒她的唇上,她似乎感到他的唇瓣好像有意无意的碰了下她的…… 心轰然一颤,仿佛有一记重锤敲在其上,震起层层声波涟漪般的荡开去…… 112别有隐情 “对了……” 玉狐狸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她随即觉得浑身一松。 几乎与此同时,她便将他推了下去,翻身欲逃,却又很快被搂入怀中,也未见他使多大力,她却是动弹不得。而即便是挨得这样近,他那夭邪脸上一派魅惑又纯真的笑意却让人丝毫不觉此举是猥亵的。 曾经有位专家说,如果被不怀好意的男人抱住时不要乱动,否则思想很有可能在瞬间被化为现实。 她心一凛,随即放弃挣扎,可是浑身还是绷得紧紧的。 “你还没回答我呢?” 如此的痴缠竟像小仓鹏,她突然感到好笑,却仍虎起脸:“你怎么进来的?” “你说呢?” 他翘着手指挑起鬓边一缕头发若无其事的摆弄着,即便如此,她却仍如被粘住一般无法行动。 她突然心里有了底,若他真的想对自己做什么自己是毫无反击之力的,而现在他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这是不是说明她根本没有魅力? 人的一生总会有某些时刻是分外纠结的。 她正纠结着,却见他往后一靠,一副欣赏的模样上下打量她:“嗯,不错,我来的时候就应该这样迎接……” 因为时值秋季,晚上只系一件肚兜明显是太单薄了,此番她穿了件月白蝶纹半透明的云绡寝衣,眼下正半隐半露的似是向玉狐狸昭示着什么…… 脸霎时一烫,忙要拿东西遮掩,却是徒劳无功。 玉狐狸虽是满眼惊叹的扫了一番,目光却并未在某些重要部位稍作停留,然后欺身上前,脸对着她的脸,仔细瞧了瞧,摇头晃脑的叹了口气:“美人就是美人,你就是掉在万人窟里我也能一眼把你钓出来!” 程雪嫣暗地撇了撇嘴,是钓我还是钓穆凌萱,为什么那簪子不偏不倚的飞到了她的头上? 不过既然他没有恶意,她也便生出几分打趣他的兴致来。 “你也是万绿丛中一点红呢,只引得蜂舞蝶忙……” 玉蝴蝶便骄傲的笑。 “只是我不明白,你是怎么被装到笼子里的呢?”轮到她表情天真无辜了。 骄傲的笑滞了滞,转而换做懊恼,放开钳制她的手,翻身躺到一边。 程雪嫣就知道,像这种自信满满的男人是最经不得别人刺激他可爱的自尊心的。 她小有得意,继续火上浇油:“依你这样好的身手,怎么会……难道是山外有山?” “这帝京,除了我,还哪有什么高手?”玉狐狸就这样轻易的爆发了:“红颜祸水!红颜祸水!!” “怎么,难道这帝京还有比我美的女子?”程雪嫣学着他的口气问了句,自己都觉得此种定位令人浑身发麻:“莫非你……” “胡思乱想!”他突然转过脸,毫无防备的刮了下她的鼻子:“没有比你美的女子,却有比你毒的女子……” 他翻身盘腿而坐,顺手整理了下头发衣襟,正色道:“都说女人心,蜂尾针,果真是没错的!” 说到此,突然意识到身边人也是女人,却见她并无怒色,便放心继续道:“据说赫祁使者向皇帝进贡了一枚紫天珠……” “紫天珠?”她惊叹,是碧彤所说的能够牵系三世姻缘的紫天珠吗?世间真的有这种宝物? “是的,这紫天珠极为难得……” “你去偷珠子然后被抓了?”她可不想再听一遍那啰嗦的故事,急忙帮他跳过这段。 玉狐狸顿现懊恼:“也不能这么说。其实我是想看看那珠子到底是什么样的,都将它传得那般神奇……后来听说皇上将那紫天珠赏给了自己心爱的女人,就是上个月晋封的莲贵人,好像姓梁……” “沛菡?” 她立时想起这个程雪嫣曾经的闺中好友,那个给她送来好吃的“苏尔印”笑容敦蔼可亲的女子,她终于得偿所愿了…… “叫什么我就不知道了,那女人……”玉狐狸的口气中竟满是不屑:“我刚摸到她屋里,就被她发现了,想来是在等那小皇帝。可是皇帝如果需要妃子侍寝早就选了绿头牌,难不成还会搞突袭?可是既然来的不是皇上,你是不是得……她倒好,上来就揪住我,非要我……” 玉狐狸狠狠抓了抓头发。 程雪嫣自然知道他想说什么,可是沛菡……是那种人吗? “你也说这帝京根本就没有人比得了你的身手,怎么会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抓住?想来是你看见她美,于是脚便软了……” “她美?”玉狐狸愤愤的,却顿了顿,眨眨眼:“我还真忘了她长什么样了。不过如果再让我见到她,一定会认出来!这女人……竟想用烛台将我敲晕,你摸摸……” 他点着头侧,却痛得龇牙咧嘴:“一个大包!” 程雪嫣赶紧忏悔自己心地的不纯洁,沛菡这可是正当防卫啊! “我刚迷糊的躺在地上,就被她灌了一嘴粉末,竟是……”玉狐狸咬牙切齿:“那种趸刚玉一入口若不同女人……就会变成太监!” 程雪嫣听得目瞪口呆,这绝不是沛菡!沛菡是那种温柔善良会对柔弱的雪嫣充满同情充满爱护的女子……转而她又想明白了,皇帝的女人何其多,梁姓女子何其多…… “然后你就……”程雪嫣深知此语问得极是不妥。 “怎么可能?”玉狐狸义愤填膺:“我岂是普通的男子?” 程雪嫣还是很想知道他作为男性的重要标志现在到底还在不在了。 “想要借我这鸡生蛋,没门!” 这一句再加上那气鼓鼓的表情差点将她逗笑。 他不会是想说他还是处男吧?一个小小的邪念在心底拱了拱。 “她一见诡计不成,竟喊了人抓我。我正抓紧时间在那运功逼毒,根本动弹不得,可是若被那群侍卫捉住,后果可想而知。我只能暂收功力逃出去,可是趸刚玉那种药若不将它逼尽就算不变太监整个人以后也会智短神昏。我终于挺不住迷迷糊糊的在一家房顶打坐运功,可毕竟中间这份折腾令毒气窜入五脏六腑,一时不济,竟从房顶掉下来,却不想,正掉进了衙门里……” 程雪嫣终于忍不住笑起来。 “你还笑?” 玉狐狸生气的模样活像个小孩子。 “那你怎么不吸取教训?难道就不怕我……”她摆出副色迷迷的模样。 玉狐狸转而露出连升三级的色迷迷,并缓缓靠近她:“我愿意,我愿意为你……我什么都愿意……” 程雪嫣顿时收起调皮,往后一躲:“你的那个药力是不是已经散尽了?” 他贴得更近了,笑意惑人,声音惑人:“你说呢……” 气息暖暖,带着淡香,如初时一般细洒在脸上。 她没有了动静,浑身戒备。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骤然一笑,继而重新坐好:“其实人家是想和你说说话,这一天真是太憋闷了,长这么大都没有这样倒霉过!” 为什么一定要和她说?他没有朋友吗?他把自己当做知心好友了?可是……为什么? “想要说话?有的是人啊,比如……你白天时送簪子的那个女孩子……” 她努力隐去语气中的酸意。 玉狐狸却仍感觉到了,顿时眉开眼笑:“怎么,吃醋了?要不要我也送你一支?” 她脸一红:“谁有工夫同你吃醋?” “那你会有工夫同谁吃醋?” 凌肃的名字在心底闪了闪。 玉狐狸感觉到她目光闪烁:“莫非你有了心上人?” 程雪嫣眉心微蹙,将脸别到一边。 玉狐狸虽是个男子,却也心思细腻,料到此中定有难处,也不再追问。 “唉,其实那个女孩子……”他挠挠脑袋:“是我对不起她……” 这话……大有问题! 程雪嫣立刻转回头,兴致勃勃。 “就因为上次去了关雎馆,在她那藏身片刻,为的就是躲过那群小女子,却不想给她带来了麻烦。不过她也真够意思,面对那群人的追问镇定非常,丝毫没有透漏我的行踪,她若是男子,定能成大事!”玉狐狸语气中满是赞赏。 程雪嫣暗叹,这玉狐狸究竟是尚未开化还是不懂女人心?要知道女人若是死心塌地的爱上一个男人,哪怕让她上刀山下火海都会镇定无比,心甘情愿,何况只是面对一些质疑,一些来自和她抱有同一目标同一心思的女子们的质疑…… “然后就弄坏了她的簪子……” 这话又勾起问题了。 “我不过是将那簪子修好还了她,本来是想将那紫天珠取来镶在上面做谢礼的,这倒好……”玉狐狸又开始垂头丧气。 程雪嫣睁大眼睛,难道他不知道紫天珠所蕴含的意义?若说谢礼,什么宝贝不可以,却偏偏要这个?莫非……莫非他已经喜欢上了穆凌萱可自己却浑然不觉?世上有这样糊涂的人吗? 她努力想从他诚挚的懊丧中看出一丝端倪,可是这玉狐狸要么就是真正的天真无邪,要么就是天昊国内偶像派中最强的演技派! “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提到这个,玉狐狸立刻丢掉坏心情露出一脸神秘,凑过来:“你猜呢?” 113命运待定 不能不说,他的确有股奇怪的魔力,只要一靠近她,她就难免心猿意马,然后不停的自己和自己做斗争,又怕被他看出端倪。 谁说红颜祸水?这个蓝颜狐狸,比祸水还祸水! 程雪嫣强迫自己别过头,不去看他。 玉狐狸见她不说话,顿觉没趣起来。 “哎,你我郎情妾意的这么半天,你这么不担心那位碧彤姐姐听见?” “有你在,她不是会睡得很香?”她瓮声瓮气道。 然后便听见他在耳边“嘿嘿”低笑,那暖暖的气息搅得她耳根发痒。 她努力不去理他,过了半晌,居然也没听到他的动静。 转过头,竟是睡了。 她又气又笑,想来是折腾一天也累了,便也不再捉弄他,只歪头瞧他那张白璧无暇的脸。 她以前特讨厌长得比女人还美的男人,只认为男人若是如此,女人要怎么办?况长得过美的男人都缺少阳刚之气,可是他美则美矣,媚则媚矣,却是从中透出一股不易察觉的刚厉,可一言一笑又将其遮掩过去化为柔媚,如此不可不说更增加了他的魅惑之气。 唉,她不禁叹息,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才能配上如此俊美的他呢?这样俊美无双的男子睡在他身边…… 他的睡姿很可爱,像个小婴儿似的,仿佛毫无安全感般的拽着她的袖子。 她顿时母爱泛滥,很想给这个小婴儿一个温暖的拥抱。可是理智阻止了她,世上会有这么大个的婴儿吗? 风拂过弹珠纱帐,逗得那压帘的银蒜叮叮轻吟。 不知不觉,暗蓝的纱帐渐渐变亮,终于现出梨花青的本色,却还蒙着一层极薄极淡的雾……天,亮了…… 当一声鸡鸣划破清晨的静寂,程雪嫣突然睁开眼睛,惊见身边睡着个男人……好在她及时记起昨夜之事,于是及时制止一声惨叫。 她一个鲤鱼打挺的坐起,拼命摇那男人,低声道:“快醒醒,快醒醒,天亮了……” 玉狐狸一副死赖着不起的模样,嘟囔道:“急什么?怕被人发现奸情?” 她气急,一巴掌死命拍在他脸上,惊得他顿时睁开魅人凤眼,捂着脸颊不可置信的看着她:“怎么,你要谋杀亲夫?” 她顿怒,还要打,手腕却被一把抓住。 “怎么,不想承认?是谁深更半夜不睡觉盯着人家看?弄得人家都不好意思了……” 程雪嫣登时红了脸,于是他愈发觉得有趣,双肘支床,半坐起身子,欣赏她的脸绽桃花:“怎么,是不是想让我每天晚上都来让你看个够呢?” 程雪嫣怒极,拎着他的衣襟就往地上拽。 这工夫,门外突然响起脚步声。 程雪嫣顿时慌了神,可就在这一瞬间,她突然觉得手下一松,回头一看,玉狐狸已经不见了,而她的手尚悬在空中…… 呆愣片刻,方拂向身边那片微陷的痕迹……尚有余温。 这工夫,碧彤端着铜洗进来了。 程雪嫣见她脸色如常,料昨夜之事应是随梦过去了,可自己这边…… 她将碧彤支了出去,转头继续对着那片痕迹。 她就想知道,玉狐狸为什么每次都能无声无息的出现,又莫名其妙的消失,难道他会魔术? 可是她死死盯了半天,也未见那床上长出个玉狐狸来。 碧彤倒是急吼吼的进来了,手里拎着封信笺。 凌肃…… 她都不知自己是怎么从床上出现到碧彤身边,又是怎么抢过那封信,待清醒过来时,只见手在不住的抖……抖……而那信亦在颤抖,指和信不断的错过,竟是努力几次都无法将信从信封里取出。 碧彤见她心焦如此,虽是不忍,也不禁小声提示道:“不是凌公子的信……” 狂乱的心仍不听话的蹦了几蹦,终像醒悟般盯着消息的来源处,紧接着,疲惫不堪的往下一滑…… 好在她靠在桌边,此刻双手撑着桌子,人才未溜到地上。 信却掉到了下去。 她只是看着它转了个圈斜斜的躺在地上,却连捡的力气都没有了。 碧彤急忙拾起信,递给她。 “你替我看了吧。”她的声音虚弱得连自己都听不到了。 碧彤看了她一眼,抽出里面的广面长纸。 “程……” 她刚开口念了一字,就见姑娘有气无力的摆摆手:“你就直接说上面写了什么吧。” 碧彤浏览一番,皱起眉头:“是蒹葭苑写来的……” 程雪嫣微微侧过头,眸中有一丝探寻之色。 “她们……想请大姑娘过去教习歌艺……” ————————————————————————————— 浑浑噩噩中,半月已过。 虽是只有短短半月,却也发生不少大事。 比如关雎馆虽然在屏开雀选那日出了岔子,可是前来送自家女儿入馆的人家还是不少,只三天便人满为患了。好在原关雎馆的女孩子有不少经了那日的亮相被择入豪门,已收拾行装准备回家待嫁。这几日一直有女孩子陆陆续续的出现在各个先生的宅院,敬送重礼叩谢师恩。 无论怎样,关雎馆仍是声名在外,不仅大户人家的女儿争相入馆,就连平民百姓也希图通过关雎馆的教习来脱胎换骨有朝一日鱼跃龙门。 那日刚结束在关雎馆的教习,就听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原来是一个小女孩跪在关雎馆前面,企图入馆学习。 被拒绝的原因很简单……出身。 程雪嫣见她孤身一人,布衣布褂下瘦弱单薄的小身板倔强而挺直,不觉驻足观望。 嬷嬷们先是规劝,后则驱赶,那女孩却不屈不挠,只是执着的跪在那。 程雪嫣叫过段嬷嬷来,问清楚状况,只听说这女孩已经连续三天跪在这了,不吃不喝,大有关雎馆若不收她便死在此地的架势。 程雪嫣倒很佩服这股劲头,要段嬷嬷只当做善事,收她进门便是。 段嬷嬷却大惊小怪的睁大眼睛,给她上了一课。 “大姑娘,你可知这关雎馆岂是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之地?又岂是随便一个平民百姓便可出入仰望之地?能在这里学习的都是贵族女子,岂容污浊之气沾染?这若传出去,关雎馆还怎么在帝京立足?” 她说的道理程雪嫣也懂。其实有时并非是某些物品故意抬高身价,关键是若真的有所谓的不纯粹介入,那价格便要大打折扣了,这就是名牌效应。关雎馆这么多年来一直屹立不倒,利用的就是此种效应,可是…… 她看着那个女孩紧抿着唇,那唇有些发白。她在往这边看,眼里有泪,却始终不肯让泪掉出来。 她在这跪了三天,每天都要被同样的冷嘲热讽反复摧残自己的尊严,却仍不肯放弃。 这是一个一心想改变命运的人,这是一个肯用自己的努力乃至生命执着改变命运的人。她……真的可以吗? 在许多时候,我们高喊着“命运握在我们自己手中”,可是在更多时候我们在命运面前无能为力。就像她,莫名其妙的来到这个时空,却无论怎样折腾都无法回到曾经的世界,寄身在一个陌生的躯壳里,以另一个身份演绎着别人的故事,久了,竟好像真的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就像她,以为此番穿越是为了续前世未了的缘,一心将希望寄托在凌肃身上,可是三个月过去了,凌肃仍无只言片语传递,仿若人间蒸发一般。如此,究竟是我们在掌控命运,还是命运在戏弄我们? 而这个女孩……是因为年轻还是无知,竟以为只要进了关雎馆便可鱼跃龙门,她……真的可以吗? 程雪嫣定定的看着跪在一丈外的女孩,笑了。不知是出于同情还是想要同命运打个赌,她樱唇轻动,缓缓吐出三个字:“留下她!” 段嬷嬷正在为自己身为关雎馆的教养段嬷嬷而洋洋自得,却突然听得这一句,登时将眯得扁扁的眼睛瞪圆:“程先生,你在说什么?” “留下她!”程雪嫣字正腔圆。 “不行啊,程先生,”段嬷嬷急得直搓手:“这关雎馆是否收女孩子是要经夫人同意的……” 程雪嫣转身便要往藏珍轩行进,段嬷嬷却十分灵巧的绕到她面前。 “我劝姑娘别费那个心思,夫人是不会同意的。” “你怎么知道?你是夫人?” “大姑娘,瞧你这话说的……”段嬷嬷继续搓手:“你想啊,就算夫人一高兴,不计身份的将她收了来,那学费……” 程雪嫣收住脚步,这的确是个大问题。一年一千两银子还是个保守数目,别说一个平民百姓,就是她…… 她回头望向那女孩,已经走出这样远,似乎还能看到她期待满满的目光。 “这样吧,如果夫人同意了,就收下她。” 段嬷嬷还想说什么,程雪嫣却带着碧彤走远了。 碧彤虽知姑娘此番去找夫人商议纯粹是想找钉子碰,可姑娘这几日心情一直不好,她也不好说什么,只战兢兢的跟着去了。不知姑娘为何如此执着,难道是因为那女孩叫“初夏”?初……姑娘的生母也姓初…… 114中秋喜事 不想事情却出奇的顺利,想来是夫人这几日收礼收得手软……原女孩子们的拜别和新女孩子们的见面礼个个价值不菲,不过关键是姑娘的说辞。 姑娘说只是收那女孩子进关雎馆,却不同于其他女孩子一般养尊处优,平日里讲习时只让她旁听,不得进正室。至于学费问题……关雎馆只有蕊珠几人做杂役未免辛苦,初夏在非教习时间就要兼杂役一职,却并无月例,权作学费。所以明里她不过是关雎馆里的一名杂役,也不至于影响关雎馆的声誉。而作为关雎馆的人,吃住则一并在关雎馆。 如此安排甚为合理,夫人也说不出什么。于是当她奉了姑娘的命赶往关雎馆宣布这一决定时,那几个嬷嬷虽是震惊却也一律心悦诚服。初夏则眼睛一亮,紧接着深深叩拜在地…… 关雎馆初次收平民女子,这也算大事一件了,再一件便是和蒹葭苑有关的,可谓是大事中的大事,如今帝京已是尽人皆知。 蒹葭苑前来挖墙角之事不知怎么就被杜觅珍知道了,先是带人杀到嫣然阁兴师问罪,如此大动干戈在程府还是首次,弄得全府既幸灾乐祸又战战兢兢,因为杜觅珍很快就将关雎馆所有先生都盘查个遍,黎妍那边尤为仔细,可是一无所获。待得知众先生的确是众志成城一心捍卫关雎馆的尊严坚决抵抗外部势力的威逼利诱侵扰之后,杜觅珍方派遣杜影姿带人去蒹葭苑论理,并带上证物……企图以百两银子腐蚀歌艺先生良知的信件。 杜影姿那脾性那嗓门那气势岂不会将此事弄得鸡飞狗跳?于是蒹葭苑声名扫地一败涂地,关雎馆声名鹊起再领风骚。 程雪嫣唯一觉得不妥的是这事将她摆在了风口浪尖上,虽然看似大义凛然忠心不二,可很明显的是个两边皆不讨好的角色,尤其是这样的出卖了诚心诚意聘请她的蒹葭苑,难免有小人之嫌。可是外人有所不知,那日杜觅珍一进门,就让幼翠顺利的从浮雕象牙镜架的抽屉里取出那封信……这令她很长一段时间都怀疑是碧彤暗中告密,后来还是碧彤抽泣着解释她不过是将此事说给妙彤…… 从妙彤这条线索推开去,她自然会说给程雪曼知道,然后是汤凡柔……汤凡柔和杜觅珍一向面和心不合,会是她吗?当然,提及此事的时候,难保不会有他人在场,比如盼儿,盼儿再当了新鲜事说出去…… 她想到头都大了,却始终无法肯定谁才是别有用心的那个,不过借此顺便教会碧彤一个道理……若要使一件事真正的成为秘密,就永远不要对第二个人提起。 一事连一事,弄得人自顾不暇。待到这日早上被连绵不断的鞭炮声惊醒之后,方在碧彤的提示下得知中秋节到了。 中秋节,合家团圆的日子,以前只知此日吃月饼赏月,却不想还有放鞭炮的习俗。 提及鞭炮,碧彤目光闪烁,面色难辨,只开口道:“夫人说,按惯例今晚要到熙湖游湖赏月,让姑娘提早准备。” 程雪嫣睡眼朦胧的也没在意,只“嗯”了一声便重新闭起眼睛。 她要回到刚刚的梦中。 她做了个梦,梦到凌肃了。好像是在甘露寺,又好像是在集市,她也不知这两个场景是怎么转换的,反正就是他牵着她的手,一路慢行。风景很美,人很多,却都是模糊的。也不知怎么就被挤散了。她焦急的到处寻他,却见他于千万人中向她伸出手来。她笑了,急忙向他走去。可是总有人冲过来撞到她,她东倒西歪,却见那手始终向她伸着。于是她继续踉踉跄跄的跑过去……近了,更近了,她也伸出手去,指尖就要碰到指尖的瞬间,耳边突然传来一阵炸响…… 就是这鞭炮声。 鞭炮仍在零星作响,其间杂以鼓乐。 不就是个中秋节吗,搞得跟开业庆典似的。 她蒙住头,迫切的要重温梦境,只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就可以在一起了……虽然是梦,虽然自知以梦欺骗自己纯属幼稚,可是还是忍不住回味那其中的温馨。 不知不觉,热闹声似远了许多。 她探出头来,却发现是碧彤将露台的镂空拉门拽上了。 “你干什么?”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竟让碧彤打了个哆嗦,她急忙回头:“哦,我是怕姑娘睡不安稳……” “算了算了,”她懊恼的从床上坐起,拿云丝被将自己围起来:“把拉门打开,闷死了……” 碧彤却在犹豫。 “你是怎么了?” 碧彤又是一个激灵,仿佛刚听到般急忙将拉门推开,于是鞭炮鼓乐再次冲入耳朵。 “我倒要看看是哪家这一大早的就这般不让人消停!” 她披着被子大踏步朝露台奔来,碧彤拦挡不住,也不好拦挡,只胆战心惊的守在一旁观望。 霞光初映中,好像有一片红云落在不远处的街道上,还在缓慢移动。 她盯着看了一会:“原来是有人结婚啊,八月十五,的确是个好日子……” 然后不由自主的看着那叶片有点黄边的柳树出了会神……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回头时,正撞见碧彤眼中一抹稍纵即逝的担心,立刻强打精神笑了笑:“怎么了,傻丫头,今天怪怪的?” 这丫头,定是觉得这样的节日自己会在等着凌肃的消息吧,可是凌肃……已经许久没有音讯了。 碧彤紧盯着她看了会,突然不自在的收回目光:“姑娘不再睡会了?” “这么吵还睡什么啊?”她故作轻松:“晚上不是去游湖吗?快帮我看看,穿什么合适?” 碧彤却站在露台上对着那移动的红云出神。 程雪嫣也只当她又犯了痴。这女孩子大了,心就收不住了,看来真要留心给她找个合适的人家了。 自屏开雀选后,程府一直多事,程雪嫣也没有什么心思,所以就没置办新衣,如今选来选去,只捡了那素锦的一身。雪白的衣裙下摆怒放着一朵淡墨昙花,正合了这月下美人之意。 白日似乎没什么意思,府里只是忙着将饰物装点台榭,各房护送了月饼。程雪嫣向来不爱吃月饼,掰开来只见荤、素、五仁、百果、椒盐等各色的馅,更觉厌烦,又耐不住碧彤不停劝说“以应节气”,勉强吃了一口,便皱眉放在桌边,于是碧彤便担心的看她。 为了制止她胡思乱想,她只得如同嚼蜡般将月饼胡咽下去。 这一天很奇怪,她只觉碧彤在不停偷瞧她,可等她看过去时,又只见人家要么在不停忙碌,要么在发呆。 时间便这样溜到了酉时。 如此佳节,必然要在璧翠厅共享团圆。 璧翠厅的朱门两侧高悬串串彩灯,竟达数丈,远看如同两条珠宝项链璀璨夺目,微风拂过,轻轻飘摆,又好似流苏碎碎闪动。近看才发现形状不一,有果品、鸟兽、鱼虫形,却均撰有“庆贺中秋”等字样。做工简单,竹条扎制,上糊色纸,用绳系于竹竿上,高树于瓦檐之上来“竖中秋”。而檐下又用酒盅大的小灯砌成玉兔形状,星星闪闪,煞是喜人。 大概是因了这份喜庆,也可能是田螺特别可口,小仓鹏嚷着要明目以便能像猫一样在晚上也可看清东西,大家只顾着逗他,于是今日这团圆饭吃得极顺,程准怀父子没有观点不合大动干戈,杜影姿也没有夹枪带棒搬弄是非,若不是秦孤岚时不时投来似笑非笑欲说还休的目光,她真要以为此刻是在做梦。 这不正常,这绝对不正常!如此其乐融融总让人觉得好像缺少了什么,仿佛大家是商量好了给她演一场好戏看,然后在她毫无防备的时候突然发难以打她个措手不及。可转而又笑自己,这样一个花好月圆夜享受这样的团圆家宴,难道非要弄得鸡飞狗跳才能让人心安?如此到底是谁不正常了呢? 宴毕,程雪瑶立刻就要去游湖,程准怀却说酒后渴睡,让女眷们去游湖,待回来一同于堆秀山赏月。他每年都是这样说的,可是一旦睡下就不肯起来,于是这句“堆秀山赏月”一出口就引得众人大笑。 程仓翼自觉与一群女子出游甚是不便,也以同样理由留下了。 于是程府一干女眷并关雎馆先生只携了程仓鹏这一未成年男子浩浩荡荡前往熙湖。 熙湖岸边,游人如织,熙湖之上,游船如梭。 为了避免招摇,程府每年都会选择一条无官家标志的游船。 依杜觅珍的意思,以程府的财力完全可以拥有一条私人画舫,可是程准怀却认为很无必要,因为游湖一事每年大多只有一次,平日府内女眷又不适合抛头露面,摆着一条船又要维修又要看管费心费力,纯属浪费。 看吧,这就是所谓的越有钱越会精打细算。 于是今年照例租了一条差不多的画舫,早几日便修饰停当,眼下,舫上彩绸拂动,纱灯盏盏,随着船的缓缓移动,纱灯轻摇,那光影打在彩绸上,又扯着那颜色化作各色飘渺的烟随着水面的涟漪一层层的荡开去。船尾传来慢悠悠的时有时无的泠泠水声,将几分静谧渗入这个热闹的中秋之夜。 115明月几时 远处的聪灵塔上微光闪闪,是有人用瓦片叠于塔上燃灯以助月色。如果一味盯着那塔上微光,便只觉得船是在原地打转,于是便掉转目光,看着水面潋滟浮动。 时不时的有其他游船划过,多是官宦人家,随意一瞟间便可见画舫内推杯换盏,锦绣堆砌,三五男人左拥右抱……稍微文雅点的便对句联诗,摇头晃脑,自觉风雅。 程雪嫣坐在画舫内靠窗的一侧,不动声色的观瞧每一条路过的船。 凌肃是当朝名士,会不会也在其中? 有那么一次,她看到一条画舫中有一束发男子的侧影特别像他,只不过那人身边倚着个艳妆女子。 心霎时揪紧,一瞬不瞬的盯着那男子。 好在那船就要从视线里消失的一刻,那男子掉转头亲了身边的女子一口…… 不是他! 胸口憋着的气终于痛痛快快的呼出来,然后怪自己多心。凌肃一身正气,怎么会做这等下作之事?她应该信任他,而不是…… 可是眼睛仍不听话的溜过去,再溜过去…… 碧彤也在盯着每条路过的游船,她又在等什么? 神思稍转之际,一条迎面而过的游船突然飘出一声:“……今日应天书院的凌先生……” 她一个激灵,魂魄仿佛瞬间出窍直奔那船而去,却被碧彤搭在臂上的手拉回来。 “夫人叫你呢?” 碧彤连说三声,她的魂魄仿佛才回到原位,朦朦的向杜觅珍看去。 杜觅珍笑意微微。 不知是光线所致还是醉意所致,她的笑容很有几分懒散的慈爱。 “入夜风凉,夫人请姑娘里面去坐。”碧彤小声道。 这也是关心吧,可是她实在不愿离开窗边,刚刚那个提及凌肃的人……那船早已远去,只有悬于舫上的纱灯于水面蜿蜒出两道淡黄的丝线…… 杜觅珍已经开始向她招手了……这可是难得的赏赐,她实在推辞不得,便移到她身边坐下。 杜觅珍拉住她的手……今天是怎么了?她突然如此的关切令人浑身不自在,不会是有什么阴谋吧? 犹疑间,一块月饼落于掌心。 “你晚上也没有吃多少,又在窗边干坐了那么久,饿了吧?” 月饼很精致,油汪汪的,再加上光线缘故,极能勾起人的食欲。 程雪嫣笑着谢了,顺瞟了程雪瑶一眼,但见她虽是面露不屑,却也没出言相讽。 先前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 幼翠端了西瓜上来,只见那西瓜已是事先切好,牙错瓣刻如莲花,只掰开来便可食用。 杜影姿一声轻呼抢先夺了一块塞到嘴里,又要抓另一块。众人岂能容她,一拥而上,七手八脚的便把那瓜分了。 “你吃那么多小心晚上睡不好觉……”汤凡柔笑着推她。 杜影姿却偏要抢上:“不睡就不睡,人说中秋夜越晚睡越长寿,我这不睡岂不是长生不老了?” “那你不成了老妖精了?”杜觅珍插一句。 “哈哈……” 舫内一团热闹,热闹得不太现实。 为了长生不老,杜影姿吃得愈发欢快,结果被众人摁住非要她吐出来。她连连告饶,只道要给每位奉上块月饼谢罪。还当真恭敬的一一奉上,捎带的还有一串吉祥话。 舫内一团和气,和气得如同梦境。 程雪嫣脸浮笑意,冷冷的观望着这个有她参演的梦境。 这工夫,又上了酒来,竟是程雪曼珍藏的梨花白和程雪瑶自酿的桂花酿,程雪嫣便不由得想起那个三人荡舟镜月湖共饮美酒畅谈心事的午后…… 众人皆凑上来,但见那酒色清冽味香醇,均交口称赞二人手艺,还说即便今晚不去别家菜圃中去偷蔬菜或葱,也定会嫁得如意郎君。 二人顿时羞红了脸,大家又嬉笑一番,纷纷拿那白玉盏斟了,细细品尝,更赞味美。 程雪嫣看着那两坛酒,突然有捧起一饮而尽的冲动,却只拈了那盏,仰头饮下。 碧彤默不作声的又给她斟了一杯,她也不等他人举杯便再次饮尽。 似也没有人注意她,今日团圆佳节,主子们心情大好,又醉意醺然,丫头们也没有了往日的拘束,竟然和主子闹做一团,就包括绮彤,也陪坐在程雪瑶身边,程雪瑶还亲自给她斟了酒…… 她的眼前就有些模糊,怀疑自己已经喝多了。 碧彤递给她一个芋头,要她亲手剥了吃,还说什么“剥鬼皮”,她只听得糊涂。 这工夫,又听杜觅珍叫她。 “雪嫣,你平日里总在关雎馆教习歌艺,那些女孩子们倒有福气了,我们这些人却只有幸在听音楼听过一次,今日是不是得补偿一下?” 杜影姿立刻跟上:“是啊,否则太不公平了!不过也不怕大家笑话,我啊,有时趁雪嫣在教习的时候偷偷去听过几回,算是比你们有福气……” 她这话自是讨打,被锤得连连告饶。 程雪嫣怀疑代真是公报私仇,竟将杜影姿的背锤得咚咚作响。 杜觅珍只是笑:“正好雪曼也在,你们姐妹俩再好好合作一回,让我们也抱抱耳福……” 众人立刻拍手响应。 程雪嫣笑了,笑容因渗了醇香的酒而更为醉人。 程雪曼似是早有准备,只微一侧眸,妙彤便将桌上的吃食撤了摆上琴来,又捧了镶螺钿葵花形黑漆小盒子取出银甲为她套在指上。 程雪曼调弦试音,拨了一串清灵在船板上跳跃,随着船身的微微晃动又滑入了水中。 她悬指抬眸,看向程雪嫣。 程雪嫣只觉她只有坐在琴旁才会展现难得一见的自信,虽然还是那么柔弱,却是有一股韧劲隐隐透出。 她不由看向秦孤岚。 此番杜觅珍点名要程雪曼为她伴奏,还刻意强调“姐妹俩”是不是别有用意?可见夫人就是夫人,即便是与众同乐,即便是醉意微醺,却从没有放下一丝警戒。 秦孤岚似也觉察到,神态愈发谦卑乖巧,还剥了枚桔子,将那上面的筋络剔尽,恭恭敬敬的献到杜觅珍的眼前。 程雪嫣便冷笑。她发现酒果真不是个好东西,只这么一个小插曲就令她险些露出对某些人的不屑。 众人都看着她,她也便敛眸正色,微一思量,今日正值中秋,不如就唱应时的《明月几时有》吧。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唱罢一阕,才发现此歌甚是凄凉,及至“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则分外悲戚。程雪曼的琴音也倍显孤清,和着船外的泠泠激水声,竟令西风悲鸣,寒意顿起。 她却仿佛沉浸在此种哀伤中,歌声愈发凄婉。 “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以前不过是照背此词,而此刻方觉词中句句道尽人间悲欢离合之无奈,竟直入心肺,令人半晌不能呼吸。 一曲既罢,满座静寂,每个人的脸上都浮着一种忧伤。 杜影姿拿翠蓝帕子擦了擦眼角,自言自语道:“也不知远山在干什么,有没有吃月饼,他最不爱吃月饼了……” “曲儿倒是好曲儿,就是太……”杜觅珍同情的拍了拍杜影姿的肩:“雪嫣,换个轻松点的吧……” 程雪嫣微施一礼,沉吟片刻。就在此际,程雪曼看似无意的划出一串琴音,竟似《只有我自己》的前奏。 此串琴音似唤来了阵阵秋风,低转画舫,直吹得立于舫间的程雪嫣衣袂翩跹,恍若仙人。 凉风入骨,思绪若飞,醉意蔓延,光影迷离。 朦胧中,只觉对面的人离自己越来越远……朦胧中,只觉身轻如烟,似就要融入这风中…… “曾经欢天喜地,以为就这样过一辈子。走过千山万水,回去却已来不及。曾经惺惺相惜,以为一生总有一知己。不争朝夕,不弃不离,原来只有我自己……” 只有我自己,只有我自己…… 原来穿越这不知多少年的岁月来此,只为承受一个人的孤独;原来即便是再续未了前缘,而得来的不过是无休止的期盼;原来她以为不会改变的关怀,也会于无限等待中黯然远去;原来她认为自己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却在这萧瑟秋风中泪落如珠…… 她歌着,舞着…… 一切在旋转,那些似是熟悉却无尽陌生的脸渐渐没入这流彩之中。 “……纵然天高地厚,容不下我们的距离。纵然说过我不在乎,却又不肯放弃。得到一切,失去一些,也在所不惜。失去你却失去,面对孤独的勇气……” 不知不觉,竟旋至船头。 夜风更劲,吹得那身雪衣如莲绽放,那朵淡墨昙花姿傲艳绝。 夜风更幽,衔着那凄美孤凉之音低旋飞舞,拂过粼粼水波,穿过朗朗月色,一个轻旋,直向那十一月桥飞去。 其上正悠闲走过两个人,一个望着中天满月,似是抱怨的说道:“这团圆佳节竟不在家好生待着,偏要拉我出来赏月。你也看到了,这出来赏月的都是一男一女,你却生生赖着我……你有没有注意到那些人的表情?” 116金风玉露 另一个不以为意:“你在家待着也是无趣,我还不了解你吗?你又向皇上偷递了折子让他派你出去镇守边关,只是不知老将军若得知此事如何感想……” “我一心为国,哪像你这般只醉心于儿女私情?不过今夜月华如水,浩轩,你怎么不带着她出来走走?” “唉,我知君心君却不知我意,江渚,你什么时候才能……” “等等……”韩江渚突然一挥手,支起耳朵,仔细听了听,面上忽的跃出一丝喜悦:“有歌声……” 顾浩轩也支起耳朵,却只听得风声丝丝。 “哪有?你耳朵喝酒了?” 韩江渚疾走两步靠住桥栏,只见一条游船正从对面划过,悠悠远去。 “应该就是从那条船上传来的……” 顾浩轩也凑了过来,但见画舫纱灯如星,船头似是堆着一团白色丝绢。他使劲眨了眨眼睛……那该不会是个人吧?该不会……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到一个人…… “你听到没有?听到没有?” 韩江渚的声音激动得有些异常。 “听到什么?”顾浩轩的心莫名其妙的有些烦乱。 “是她,是她在唱……” “哪个她?” 顾浩轩突然有抱住他两条腿将他丢到湖里的冲动。 “明知故问!”韩江渚的目光紧追着那条船:“是谁天天守在金玉楼?难道只是为了那个翠丝?” 待终于看不见那船,他方转过头来,深眸簇亮:“我知道她叫什么!” 顾浩轩心头一紧。 “雪嫣……” 韩江渚似是醉酒般念出这个名字。 顾浩轩头回觉得他的俊脸似乎需要揍一揍。 “就是不知姓什么,”韩江渚懊恼的挠挠头,又看向船消失的方向:“那船也没个记号……” 顾浩轩便攥着拳头运气。 “对了,我记得她还有把你画的扇子,看上面的《寒江图》应该不是你送的……也不知她是什么来头,什么时候还会去金玉楼,刚刚是哪家请的她……”韩江渚兀自琢磨半天,突然灵光骤现:“浩轩,你也知道,我虽生在帝京,却是离家十年了,这刚回来,人生地不熟的,你交游广阔,帮我打听打听……” 话音未落,就见顾浩轩一甩袖子大步流星的向前走去。 他一头雾水:“你干什么去?” 前面的人头也不回:“金玉楼!” ———————————————————————————— 程雪嫣不知自己是怎么回的府,迷糊中仿佛有一丝清凉入心入肺。 迷蒙的睁开眼,却是碧彤,拿着银匙小心的喂她喝醒酒汤。 见她醒来,立刻喜出望外:“姑娘,快起来,咱们还得去拜月呢……” 拜月? 她纤眉轻锁,这古人真够折腾的,每个节日都过得如此仔细,也不知是习俗还是迷信。 碧彤扶着尚摇摇晃晃的她下了楼。 月华如纱,轻柔铺洒,将整个嫣然阁扮作人间仙境,就连空气都仿佛带着柔柔的芬芳,仿佛一抬手,就能采撷一片金色的丝帛。 碧彤早已打点好一切。 院中置着黄梨木长几,为月光位,上面用四个缠丝白*玛瑙碟子盛了各色水果摆做一排,又有四盘月饼,月饼叠起来足有半尺高。另外,中间放着个大木盘,摆着直径有一尺长的圆月饼,这是专给祭兔时做的。还有两枝新毛豆角,四碗凉水冲就的清茶。 其前置一圆斗,谓曰“香坛”,斗里盛满新高粱,斗口糊上黄纸, 碧彤自几下隔层取出一叠纸,展开竟有三尺长短,在月光下莹莹生辉。上面绘着趺坐在莲花之上的菩萨像,月光遍照,花下是月轮桂殿,有玉兔执杵像人那样立着在臼中捣药。 碧彤服侍她对着月出方向俯地而拜,并将那月光纸焚了。 如此便能让人如愿了?程雪嫣虽是怀疑,心中仍默念祈祷。 三拜之后,纸也烧得差不多了,只余微光跳跃,烟雾缭绕。 一阵风莫名其妙的卷地而来,顿时烟灰四起,二人忙起身躲避,却已呛了烟,又是流泪又是咳嗽。 碧彤还惦记着撤了供要将供品散至各房,却觉这风起得煞是怪异,透过泪眼一瞧…… “啊……” 烟灰堵住嗓子,叫也叫不利落,结果声音像是被捏住颈子待宰的公鸡。 程雪嫣勉强睁开眼睛看过去…… 烟灰飞散中立着一个弯腰勾背的人,手里仿佛还拄着什么东西…… 天啊,兔儿爷被从月光纸里给烧出来了? 主仆二人不知是该抗妖还是该跪拜,却听那兔妖哑声怪气的咳个不停。 原来下个凡也不容易啊…… 这工夫,碧彤不知打哪摸出个苹果,对着那妖便丢了过去…… “哎呦!” 兔妖捂着脑袋,蹲坐在地。 碧彤顿时来劲了,上前一把揪住它:“叫你装神弄鬼!” “我没有,我没有,咳咳……碧彤姑奶奶,手轻着点……” 这声音怎么好像有点耳熟? 兔妖趁碧彤怔神之际脱身而起,也没容人反应过来,就噗通一声跪在程雪嫣面前:“大姑娘,快救救我吧!” 竟是阮嬷嬷……她怎么会在这?不过转念一想,她空降到嫣然阁也不是第一次了,就是一直不知是哪位神人为她大开方便之门。 “又怎么了?” 碧彤不待程雪嫣回答,抢先一步拦在前面。 自从上次的金玉楼事件,她就对这个阮嬷嬷恨之入骨,今夜竟然又突然出现,定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大姑娘,”阮嬷嬷又是咳嗽又是磕头,弄得灰头土脸,俨然变成了土地奶奶:“你一定要救我,否则我……我可就没了活路了……” “你叫唤什么?”碧彤气急败坏的掐了她一把:“怕没有人听见?” “是是,我这是着急啊……”阮嬷嬷唯唯连声。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我们姑娘今日身子不舒服,没工夫和你瞎耽搁……” “不舒服啊……”阮嬷嬷略有犹豫。 “看来阮嬷嬷也没什么要事,那我扶姑娘上楼休息了……” “不行啊,”阮嬷嬷一把抱住程雪嫣的大腿:“大姑娘,就算大姑娘再不舒服,也烦请移驾金玉楼一趟……” “什么?”碧彤气不打一处来:“我们姑娘是欠你的?” “大姑娘,你有所不知啊……”阮嬷嬷声泪俱下。 ———————————————————————————— 颠簸的车厢中,阮嬷嬷努力要将被碧彤扯下的假髻重新戴回去,却一直不成功,只歪斜的搭在额前,看去煞是搞笑。 碧彤原本气鼓鼓的,瞧着她这副模样忍笑忍得差点憋出内伤。 程雪嫣之所以会坐在这,完全是看在银子的份上。阮嬷嬷出手就一千两,她不能不动心,不过也不好喜形于色,一任阮嬷嬷将她夸做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方“十分不情愿”的上了车。 原来此番令阮嬷嬷要死要活非搬她这个救兵出场是因为有官家威胁她必须令那个在七夕之夜引得金玉楼大乱的女子献上一曲,否则就拆了她的金玉楼。 程雪嫣倒不知自己竟然有如此之大的影响力,可当追问那官家究竟是何人,阮嬷嬷却说:“大姑娘,这个……就算拆了我,我也不敢告诉大姑娘!” 这更奇了,难不成是……鸿门宴? 金玉楼灯火辉煌,一片繁华。 程雪嫣撩开车窗上的锦帘四下观望,并没有见兵士执枪拿刀的将其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起。 心中正纳闷,车已拐进小巷,由后门直入金玉楼。 人声鼎沸,一如当日。 台上已布置停当,好像就摸准了她一准会来似的,只摆了个抚琴的乐枫。这让她觉得自己那点贪财的小心思仿佛被窥破,有点不自在。 她从楼上走过,不知为什么,特别留心了台前右方的那张桌子…… 一黑一白,仍是那两人…… 不过那白的身边坐了个桔红的翠丝,斟茶倒酒,妖妖娆娆。 阮嬷嬷将这主仆二人安置好,就急急去找乐枫,也不怕那副形象惊着客人。 程雪嫣捏了碧彤的脸蛋一下:“怎么,不高兴了?” 碧彤自打主子答应来金玉楼就一直别别扭扭的,却也不好过分,只低着头看墙角:“姑娘的心思奴婢是知道的,若是不赚点银子,怎么买得下吉祥街那宅子?” 碧彤几日前帮她看好一处房子,三间正房并两间耳房,一旁还有个小抱厦,两个人住是绰绰有余了。小院方方正正,整齐干净,虽是待卖之所,花草却也照顾得水水灵灵的。而最关键的是地理位置好,既不偏僻又不喧哗,且周围的住户也都是良善人家。 碧彤回来一说,她就上心了,不过那房子需十二万两银子,这让她一时如何拿得出? 今儿就算阮嬷嬷不出现,她也琢磨着怎么能在金玉楼多挤出点银子来。她也不喜欢这样,可是…… “也难为你,陪我到这种地方来……” 碧彤眼圈红了:“奴婢怎会为难?只是姑娘你……千金之躯,却要为了银子这般委屈自己。想这银子府里又不是拿不出,二老爷一次就……” 话到此,门突然被撞开,乐枫几乎是被阮嬷嬷推进来的。 “快,看姑娘一会要唱什么,赶紧准备准备……” 乐枫抱着琴冲她一笑,目光竟带些玩味之意。 117醉醒之间 临上台前,程雪嫣还是不放心的又问了一遍:“这回该不会……” “大姑娘你放心,”阮嬷嬷拍着胸脯保证:“有人帮咱坐镇,谁敢捣乱,咱就拆了谁!” 这“拆”用得极狠。 然后将一沓银票悄悄递与她:“官人说了,事后还有……” 程雪嫣更奇怪了,这人到底是谁,出手竟如此阔绰?以前只听说过“一掷千金”,想不到今天还真让自己给碰上了,这两千两银子的出场费即便是在富庶繁华的帝京怕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吧。 雪白的帘幔随风轻漾,令人心静神安。 她坐在一角,看着朦胧在帘外的乐枫调弦试音,顺打量了下满座宾客。 照例是推杯换盏,猜酒划拳,夹杂女子夸张的娇笑,似是和那日没什么不同。 目光不由移至左前方。 那一黑一白外加桔红似是未察觉帘幔内的动静,仍在谈笑风生,只不过她好像看见那白的往这边瞟了一眼…… 这竹子……上次就是他最先发现“假唱”事件,却一味为翠丝遮掩,该不会…… 目光又移向翠丝。 她今天化了淡妆,隔帘而望,更显清秀。 桔红本属妖艳之色,却用了玉白抹胸和绣桔色芙蓉花的玉白披帛压去刺目之感,外加又是裁制的修身罗裙,极好的显示了她玲珑浮凸的身段,于是她虽一脸恬笑安静而坐,却仍很出挑的夺人眼目。 夜蓉说翠丝的嗓子早就好了,却不再登台,应是有从良之念。只不过面对这一黑一白两个人中龙凤,她到底属意的哪个?乐枫也似乎在这二人中左右为难……唉,红颜祸水害人不浅,蓝颜水货更是贻害万年…… 再看看那个黑的,与他长亭偶遇,只担心他认出自己到处乱讲,害得她心惊肉跳寝食难安噩梦连连了好几日,今天竟又活生生的坐在这,真是……冤家路窄! 真想甩袖走人,可是……银子,再强的英雄也有气短的时候,何况……她本不是英雄…… 准备的时间有些漫长,也不知乐枫在搞什么,半天弄不好那琴。她百无聊赖的坐在纱帐中,不由自主的一次次看向左前方的那长条几案。 似乎不只是翠丝、乐枫,金玉楼的许多小姐都喜欢往这桌边凑,虽然逗留的时间不长,却是一个个的抓紧机会或媚笑扭腰或娇声软语的极尽妖娆。 翠丝倒很镇定,就好像已经坐稳了这东宫娘娘之位,任她们怎么折腾,也不过是蚍蜉撼树。 相形下,竹子好像更讨人喜欢一些。那些小姐动不动就拿来个小玩意,他便拿笔在上面比划两下……程雪嫣观察一圈,却也只有他这桌上放置笔墨。她还头回看到有人逛青楼居然备着这个,这倒有趣了。 也不知小姐们究竟经这两笔得了什么,一个个眉开眼笑欢呼雀跃。 乐枫终于调好了弦,先是随意拨弄一曲小令,却也没压住满室喧闹。琴音渐低,却突然扫弦爆出一串流水之音,然后渐弹渐缓,银甲轻摇中,曲风忽转,似一股清风衔着音符直入九霄,逐云浣月,令人心境顿开。 直到今天,程雪嫣只要一听到这段前奏,便能想起东方不败一袭红衣,挥洒豪情,逍遥而歌。 不觉间,她也豪情满怀,和着乐声,轻启歌喉。 “红尘多可笑,痴情最无聊,目空一切也好。此生未了,心却已无所扰,只想换得半世逍遥。醒时对人笑,梦中全忘掉,叹天黑得太早。来生难料,爱恨一笔勾销,对酒当歌我只愿开心到老……” 歌声并不大,却瞬间盖住满室喧嚣。所有人都凝神屏气,脸上原有的酒色之气似是被穿堂秋风洗涤殆尽,只余惊羡。有的人像是想开口叫出一声“好”,又怕惊扰这天籁之音,嘴便半张着卡在那,却丝毫不觉 程雪嫣根本无暇理会他们,她只要唱起这首《笑红尘》便会觉得快乐,快乐得仿佛御风而飞。什么烦恼,什么忧愁,统统对酒当歌,一笔勾销。人生苦短,怎能让忧烦占据全部?梦醒难分时,且放下一切,与我换半世逍遥…… “……风再冷,不想逃,花再美也不想要,任我飘摇。天越高,心越小,不问因果有多少,独自醉倒。今天哭,明天笑,不求有人能明了,一身骄傲。歌在唱,舞在跳,长夜漫漫不觉晓,将快乐寻找……” 清风低旋,卷起帘幔轻摆,竟好似波浪般舞蹈。 眼前雪白茫茫,仿若天地无极,只余她一人且歌且舞,任是凡尘俗务,任是希冀梦幻,均随风化雾,不再挂心。哭也好,笑也罢,梦会醒,谁人知?且把得失换虚无,无酒自醉度平生…… 迷蒙中,似有笛音回旋相伴,她仿佛又闻到了那股清淡至极凉润无比的甜香,却只是淡淡一笑,不再去寻找那人踪迹,只自在而歌。 旋舞长歌摆金盏,醉笑红尘一梦中。 乐歇歌罢,掌声顿起,呼声如潮。 群情振奋中,只有那三人分外镇静。 程雪嫣从飘摇云端中跌入凡尘,却发现竹子似是狠狠瞪了她一眼。 这真是怪了……人家都听得激情澎湃,单单他一副谁欠了他八百吊的架势……这人莫非与常人有异? 再看那黑衣人,虽也很兴奋,却不似他人一般手舞足蹈,口若悬河,只举起盅盏,一饮而尽。 翠丝则姿态万千的勾起镂花银壶斟满白瓷酒杯,兰花指翘得极好看。脸上的笑容虽矜持却不疏离,虽妩媚却不妖娆,端端是一副良家女子却极懂风情的模样。 她也很镇定,好像周围的一切与之无关,可谁又能知道她内心是否也如此的波平如镜呢? 程雪嫣环顾着满场的热闹,猜测究竟是何人砸了那两千两的出场费。 稍待片刻,琴音又起,叮叮淙淙,众人像听到喝令般顿时安静下来。 “同是过路,同做过梦,本应是一对。人在少年,梦中不觉,醒后要归去。三餐一宿,也共一双,到底会是谁。但凡未得到,但凡是过去,总是最登对……” 此曲也是她最爱。第一次听到是在梅艳芳临去前的演唱会上,初时只觉音乐极动人,待看了歌词,更是感慨颇多。寥寥几语,道尽有缘无分人之间的无奈辛酸与顿悟,而这世上却偏偏有太多的擦肩而过。相见欢,相处难,相对时不懂珍惜,颇多埋怨,离别后又彼此相思,才发现那个被嫌弃的人原是最好的,却又碍于脸面不肯退让,终于各自牵了另一人的手,而把最爱却伤之最痛思之最重的人放在心底。久了,已无意怀念,却于某对卿卿我我的背影中寻到当年二人的影子,却于某个朦胧的梦中与他相遇…… 俗尘渺渺,天意茫茫,究竟是哪一双手在摆布这人间?只弄得在那年月深渊,寂静深夜,遥望明月远远…… 生命苦短,不管相伴的人是否是你,终有一天,这世上只剩一人独自终老,到那时,可曾会在月桂树下想起许多年前那对纯纯的小儿女?可曾会思念那曾经陪你走过最多岁月的人?可曾会感慨这几十年来称不上传奇的际遇? “……执子之手却又分手,爱得有还无。十年后双双,万年后对对,只恨看不到……” 短短一曲,道尽人间情事,悲欢离合,终是遗憾。 如梦人生,人生如梦,几番醒来几番醉。若要人生不识悲,不如长醉此梦中。 一曲既终,满座凄然,那常年流连于风月场所的男子脸色也愈发凝重,有一人大概是酒醉心伤,竟放声大哭起来。 程雪嫣思人思己,早已泪眼盈盈,却仍不忘看向那三人。 竹子在自己唱歌的时候不停的灌酒,不喝酒的时候就恶狠狠的瞪着这边,脸色愈发阴沉。 她就纳闷了,难道他已发现今日藏身帘后的人就是当日踩他一脚之人?就算他记得此事,总该捎带着也记得她起先还救了他的,难道是只记仇不记恩?什么毛病? 黑衣的那个则是很沉默,指拈着白瓷酒盅,似是在想着什么。 只有翠丝如常,那笑意似粘在脸上,自始至终未曾变过。 按理,唱过两曲,今日事已毕,应是回去了。 她刚起身,就见那竹子霍得站起来,仿佛竹笋经过一夜春雨,突然从地底窜出一般。 她心一惊,难道又要砸场子了?今天满屋的人虽是说的说闹的闹,明明看到只有乐枫摆在外面,翠丝也好端端的在陪客,却无人多事去探寻究竟是何人唱曲,仿佛心照不宣似的,可他是怎么回事? 而似是有备而来般,忍者神龟瞬间包围了那张桌子。 阮嬷嬷急忙出来救场,竟将神龟撵了下去。 奇怪,难道…… 竹子晃了晃,眉心微蹙,醉意顿现。 不可否认,即便如此他仍旧是帅哥一枚。程雪嫣虽然看他有气,却也在帘内将他瞧个仔细。 眉毛极浓,且斜飞入鬓,显得英姿勃发。眼睛却不大,偶尔笑起来弯弯的,又将那英气化解了许多。鼻梁高直,唇角微翘……据说这样的人都是极其乐观的,却不知他一直摆着个臭脸给谁看! ********* PS1:强烈推荐歌曲《似是故人来》,音乐动听,歌词感人,原本是用粤语演唱的,在此没有解释O(∩_∩)O~ PS2:关于上章的房价问题。查过资料,但是没有见到确切数目,只看到有人说古代房价也很贵。原定计划是3万两,后来看现在房价猛涨,我也怒涨到12万两。的确是太高了⊙﹏⊙b汗。然后昨天群里的朋友帮我找了资料,还有关于以大米价格为标准的换算,房价在古代似乎最高是3千两。大家先暂时看着,订这么高是因为想让女主赚钱,多多的赚,不仅是买房钱,还有物业费,生活费,还有许多想不到的开销……然后和后面的情节有点关系。我没有尊重历史和现实,以后会注意的…… PS3:今天迎来白色光棍节,很浪漫啊。我家的小狗迎来了他一生中的第一场雪,也很浪漫O(∩_∩)O~ 118思君朝暮 小眼一弯,竟是笑了,唇角一侧居然还有个小酒窝。 “我还想点一曲,”酒窝转了转,语气却满含戏谑:“今日中秋,就烦劳嬷嬷请人换一曲赏月之音吧……” 附和之声顿起,黑衣的那个眼睛都要冒光了。 阮嬷嬷面露难色。 酒窝又是一转,自袍摆旁拽下一物便拍在阮嬷嬷手中:“如此……可好?” 阮嬷嬷立刻眉开眼笑,却也不敢应了,只紧攥着那东西:“这个……我也……我去替公子问问去……” 程雪嫣看着阮嬷嬷试探着塞到自己掌中的物件…… 那是一块碧玺巧雕双獾佩,双獾首尾相连,中央为果实,上系黄绦,贯饰翠珠、米珠及旒苏。 这的确是个宝贝,价值怕是不只千两银子,如此……还有什么不可? 不过她急着回府,便无时间同乐枫再演练一番,只清唱一曲,便是那《明月几时有》,后又转了《只有我自己》……一只曲子赚一个宝贝,她心里也不落忍。可是…… 既然应了竹子的心意,他的脸色怎么倒愈发难看了?两道浓墨剑眉竖在煞白的脸上,还不动声色的抖来抖去,仿佛瞅个空子就要飞过来射中她。 这人可真难伺候! 相形下,那黑衣的则乐不可支,嘴咧得大大的,手中的酒杯都要被他捏碎了。 翠丝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她瞧了瞧身边的两个人,收起笑意,意味深长的看向这边。 为此,这曲唱得极为难受,却也赢得一片叫好。 她不再停留,转身离去,没有看到那黑衣人抓过竹子面前的笔,从撩起的袍摆内撕下一条中单,飞快的写上两行字。 竹子瞟了一眼,顿时神色一僵。 韩江渚叫过阮嬷嬷,将绢条卷了卷塞给她,又耳语几句。 —————————————————————————————— 程雪嫣坐在马车上打了个呵欠。 凉风卷动车窗上的帘幔,令人徒生寒意。 不过心里却是热乎乎的。 她掏出贴在胸口的银票,又对着那块碧玺左右端详……若是照这样发展下去,吉祥街的那幢小房子很快就要到手了。 兴奋之际,竟没有注意到一卷绢条也随着她的动作从胸口溜出来,落在裙摆上。 车子好像轧到了石头,猛一颠簸。 她身子一歪,那布卷滚了滚,恰遇夜风灌入,只一吹,便落入厢底…… —————————————————————————————— 韩江渚很开心,回到府内就不停的哼唱那曲《只有我自己》。当然,他只会最后那两句,于是反复折腾,弄得贴身小厮品儿也着了魔,当他原本想问主子“是不是需要加水”却脱口唱出“失去你却失去,面对孤独的勇气”时终于崩溃了。 他将木桶往旁边一放,试探的询问正在澡桶中哈哈大笑的主子:“爷,今儿是得了什么事?自打回来也没见爷这么开心过……” 韩江渚将头猛的浸入水中,良久,才冒出头来,抹了把脸上的水珠:“品儿,你觉得这曲儿怎么样?” 品儿对这没头没脑的一句怔了半天,他倒真不觉得这曲儿怎么样,当然,这完全源于自己这主子先天的五音不全。 “爷见天跟顾三公子一起,竟然也学会唱曲了,不知道老爷会不会……” 一听他提起自己那个固执的爹,韩江渚就窝火。 自己在边关为国效力,却接连收到三封加急文书,言韩老将军病重,将不久于人世。 他一路快马加鞭赶回帝京,却见他那年逾花甲的爹精神着呢,还笑眯眯的递上皇帝的亲笔信。 也不知老头子是怎么说服的小皇帝,也不知那小皇帝年纪轻轻怎么就和老头子一样糊涂了,居然写什么念韩老将军一生为国,中年得子,又仅这一子,不忍让其骨肉分离。竟就这般卸了他的军职,令他在家孝敬父母。 如此就被老头子给软禁在帝京,真不明白小时常听他意气风发慷慨激昂叨念的“好男儿当志在四方”是不是句梦话。 再次将头扎入水中,一串泡泡咕嘟咕嘟的从眼前升起,莫名其妙的,竟幻化成一个女子的脸,虽是气鼓鼓的样子,却仍逗人喜爱。 “哗……” 品儿死盯着木桶半天,只后悔怎么就提到了老爷,主子自回来就和老爷一直怄气,此番真担心主子一赌气会将自己闷死在水里,正欲伸手抢救,却冷不防的见他从水里钻出来,挂着水珠的脸兴奋不已,原本闪亮的眼睛更是直冒精光。 “其实人更有趣……”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令品儿晕头转向半天,直到主子嘿嘿傻笑才令他如梦初醒,使劲一拍脑袋:“爷,爷您是有了……意中人吧?” 主仆二人对着傻笑半天,品儿方又一砸脑袋:“我这就去禀告老爷,老爷知道可要乐坏了……” 说着就拎着水桶要往外跑。 “站住!”韩江渚一拍桶沿:“谁让你嘴那么快?” “爷,”品儿激动得满脸通红:“老爷这段时间就琢磨着要给主子定门亲事,主子现在又有了意中人,何不就求老爷上门提亲?也好……” 也好……也好彻底将他栓在家里是不是? 韩江渚一抬手,透湿的巾子“啪”的砸中品儿脑门,痛得他捂着脑袋“哎呦哎呦”直叫。 这八字还没一撇呢,况且…… 他看着搭在檀木椅上那缺了一角绢布的中单。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不知她有没有看见,不知她看见了作何感想,不知她是否知道自己是谁……最好不要知道,否则……她应该不是那种人吧?应该不是,她的声音那么澄澈,怎会有凡尘女子的俗念?起初还不敢十分肯定船上那女子就是她,因为只拾得曲子的最后两句,及至在金玉楼再次听她唱了……想不到竟然真的见到她了,虽然隔着一层帘幔……也多亏了浩轩,他总是有许多好主意……唉,什么时候会再见?唉,她到底是谁呢?雪……嫣…… “失去你却失去,面对孤独的勇气……” 怪腔怪调的歌声再次响起。 品儿看着主子脑袋枕在桶边一脸陶醉,满脸的刚硬扭做妩媚的哼唱,手里的桶“咚”的砸到地上…… 完了,主子着魔了…… ————————————————————————————— 顾浩轩在床上折了第一百八十个个儿,已经首尾倒置了,终于还是睡不着,赌气将枕头踹到地上,翻身坐起。 程雪嫣,你真行啊你,让你来你就来了,你就这么缺银子?程府是少了你的还是短了你的,要你这般抛头露面,还是在金玉楼? 他愤愤的在屋里转圈,恨不能砸点东西泄愤。终于寻得一样,是那黄蜡小龟,高高举起后却没有摔到地上,只丢到墙角的铜洗中,于是小龟在水中咕噜噜的打转。因为脖子镶了金片,脑袋就一个劲往水里扎,看得人憋闷。 我就坐在你对面,你竟然还唱得出来,还唱得那么开心,你是……你是在故意气我吗? 狠狠一拳砸在青玉案上,剧痛却令他猛醒。 气?他为什么要生气?他与她已是再无瓜葛,哪怕是以前,不过是婚约……他为什么要生气? 可笑! 他定定的看着那小龟倒立水中,过了好一阵竟发现自己在冷笑。 这是怎么了? 乱了,全乱了! 跌坐在檀木椅上,深吸一口气,打算将最近这段时间的事捋捋顺,却是越理越乱,关键是……她不对劲!她原是闺礼先生,无论人前人后,一切均循规蹈矩,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去金玉楼那种地方?还唱曲?虽隔着层帘幕,可是这也太……不过是出了顾府回了程府,不到半年的时间,怎么变化竟这样大了?简直就像换了个人一般。以前的她如同一幅静止的画,美则美矣,却了无生气,现在这幅画好像被风吹动般,竟活色生香起来…… 嗯,画…… 莫名其妙的,自己已在纸上勾画出一美人,定睛看去,竟是她,雪衣翻飞,其上一朵昙花怒放,衬着一张似笑非笑的脸,正眯着眼睛斜乜着他,就像她今日在帘幕里一样……虽然他无法看清里面的状况,不过……她应该是这样一副表情,因为她就是想向他挑衅!就是想看他笑话!以前还真没发现她还有这种兴致,真是……有意思! 唇角不觉上勾,可转而又僵住。 江渚……竟然迷上她了,还什么“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还知道了她的名字……他是怎么知道的?莫非两人私下接触过?什么时候?在哪里?他知道她是他的妻子吗……呃,曾是…… 一连串的问题憋得他脸红,至此,终于长出一口气。 想来是不知道的,且不说他已离开帝京十年,在他回来之前自己便和程雪嫣合离了,他只知道自己休了妻,只知道妻子是程府大千金,而又一心只想回边关,对帝京的事不闻不问……不过,若是因为她,他还会想走吗? 其实,若是跟江渚在一起……也不错。他竟开始为她掂量起以后来,江渚为人正直豁达开朗豪迈,许多地方都很像她那个哥哥程仓翼,虽然程仓翼一看到自己就冷脸,他也不得不承认那绝对是一个顶天立地男子。 119好事玉成 或许是因为师出同门吧,程仓翼当年在韩府门前跪了三天两夜求韩梁将军收他为徒,后又同江渚一起习武,二人感情深厚,想来如果江渚娶了程雪嫣,程仓翼一定会万分高兴。 想到这,他也满意的点点头。再说韩梁功高至伟,韩家虽是武官出身,却有镇国将军这个封号,足以和程府门当户对。好像只有程尚书那关略微难过,因为他一向觉得武官都很粗俗…… 而其实最难的是……程雪嫣毕竟不是初嫁,不知韩老将军会作何感想,那老头子和儿子是一样的倔脾气,搞不好再弄出什么乱子来…… 他浓眉微皱,琢磨着如何化解这道难关。不过若是真的好事玉成,江渚怕是会收获一份额外的惊喜吧? 或许自己应该支持并促进一番,谁让他欠了她的?她如今在金玉楼抛头露面,想来是在程府日子难过。还是早日嫁个好人家,离了那镶金嵌玉的火坑才是。今日也算帮了他们,日后…… 他竟开始琢磨怎么促成这段佳话,勾画了无数美好蓝图,直到东方泛白雄鸡报晓方昏昏睡去…… 迷蒙中听到鞭炮齐鸣,锣鼓喧天。 睁眼一看,竟是一顶花轿进门。 小喜推了他一把:“公子,花轿来了,还不快迎新娘子去?” 他刚想问哪来的新娘子,却见自己已然披挂整齐,正向院中迈进。 烟雾缭绕,彩花飞舞,新人已下轿。 他刚要迎上前,却见斜刺里杀出一人,竟是碧彤。 横眉怒目的拦住他:“我家姑娘嫁的可不是你……” 他正待发问,又见碧彤忽而换做满脸欢笑,叫道:“新姑爷来啦!” 循着望去,但见一披红挂彩相貌堂堂之人大步从烟雾中走来……居然是韩江渚。 他急忙笑道:“原来是你娶亲啊,但不知娶的是哪家女子?” 韩江渚但笑不语,只掀了那织锦描金的轿帘扶了一人下来。 这倒怪了,新娘子穿的不是大红,而是一袭雪衣,衣摆处昙花怒放。 他刚觉眼熟,就见韩江渚掀了那盖头…… 一双含水笼烟的笑眼盈盈的望向自己,似是挑衅,又似是戏谑,又好像…… 心莫名紧了一下。 “感谢浩轩贤弟玉成好事!” 一对新人向自己深施一礼,携手向前走去。 他呆愣半晌,低头忽见自己一身喜服。 不对啊,成亲的人不是我吗,怎么变成他了? “哎……哎……” 他急急呼喊着,向那对新人追去。 “站住!”念桃不知打哪冒出来,拽着他的手,又向旁边喝道:“快叫爹!” 旁边忽的钻出一个小男孩,梳着朝天小辫,红衣绿裤,白脸黑眉,煞是骇人。冲着他小嘴一张,刚要唤“爹”,他急忙拦住:“爹?谁是你爹?” 可是那二人却一边一个拖住他,非逼他忍下儿子。 这工夫,不远处已传来“一拜天地”的唱和。 他急了,可是他们却像年糕一样将他粘在原地。 “二拜高堂……” 马上就要…… 一使劲,终于将那二人甩脱,飞速奔去,却只见烟雾弥漫,令人辨不清方向,只能听得喜乐连连。 也就在这时,第三声传来:“夫妻对拜……” 啊,对拜了…… 心突然一慌,脚下一绊…… “咚”! …… 痛…… 揉着额角睁开眼睛,却见小喜满脸兴奋却手足无措的立在桌边。 他呆怔片刻,突然一把捉住小喜:“花轿来了吗?快把江渚给我拦住!” 小喜被他弄得发懵,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爷,你是不是做梦了?” 做梦……做梦??? 他左右看了一圈,重重跌坐在椅上,原来是个梦啊……幸好是个梦…… 转而又一想,为什么要说“幸好”呢? “我说敲了半天门怎么没人理,还以为您不在呢,原来是在睡觉……”小喜嘟囔着,声音转而化为喜悦:“爷,您瞧,这是什么?” 小喜神秘兮兮的将掌一摊,上面是一坨绿绿的东西。 顾浩轩定睛一看,竟是一只小龟。 “不过是只龟,有什么稀罕的?”他莫名的有些懊丧。 “爷再仔细瞧瞧……” 小喜捏起那龟,将龟背对准主子。 “三……闲?”顾浩轩调门一挑。 “公子也觉得这字念‘闲’?”小喜美滋滋的摸着那龟背:“我和诺玉他们猜了半天,都觉得念‘闲’最对,虽然少了那么几笔……” 顾浩轩的脸色便分外难看:“你什么意思?” “这是后厨采买的时候卖龟的人塞给他的,知道爷稀罕这些奇怪玩意,特意让我拿了给爷看……” 顾浩轩不屑一顾的挥挥手:“往龟背上刻字的事多了,也不算什么稀奇玩意了……” “可是刻上‘三闲’的就不多了……” 不能不说,小喜的脑子有点慢,于是顾浩轩的脸色便愈发难看。 “你说完没有?” 小喜方发现主子神色不对,却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人家可是好心好意的将龟送了来,之前怕它不小心饿死,守了它一夜,还喂了好几条大蚯蚓呢,不就是想讨主子欢心吗?主子怎么倒不乐意了?也是,最近主子心情莫测,好像是六月的天…… “站住,”顾浩轩叫住打算偷偷溜走的小喜:“把‘三闲’留下!” 小喜立刻转忧为喜,乐颠颠的奉上小龟,头一低之际,却瞧见桌上的画,不觉拧过脸来瞧了瞧。 “咦,这不是……这不是三奶奶吗?” 顾浩轩抓过画团做一团,脸红脖子粗的喊道:“什么三奶奶?” 小喜吓了一跳,掉头耗子般的钻出了门。 顾浩轩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发那么大的火,大概是秋天到了,风干气燥的缘故。 却仍兀自生了半天气,直到有个东西在掌中直踢挠方想起手里还攥着“三闲”,于是拿出来,盯住。 小龟也不怕生,虽被人捏着,仍旧不示弱的抻着细细的颈子,瞪着两只绿豆眼睛也一瞬不瞬的盯着对方,四足微动,似有随时出其不意反戈一击之意。 二者对视良久,顾浩轩将它翻过来,长指摩挲着背面那两个字,口中不由默念着:“三……闲……” 嘴角莫名浮上一丝笑,将那画重新铺开,放“三闲”在上面乱爬,自己趴在一边饶有兴致的看,直到那龟尾巴尖一直在美人脸上点了个痣,他才恼火的抓起它,正丢到屋角的铜洗中。 “三闲”不慌不忙,倒自在的游起水来,弄得盆里那个扎猛子的黄蜡小龟咕嘟咕嘟一个劲打转。 ———————————————————————————— “心想事成”便是如此吧。程雪嫣暗想,长这么大,又经历了两世,方知什么才是真正的心想事成。 此刻的她正坐在专门为她备置的轻便马车上赶往金玉楼。 自中秋过后,她和金玉楼达成了一个协议,每七日去教曲的时候顺便在帘幔后唱上一曲。当然每曲一千两谁也受不了,经过商议,每曲以五百两的价格成交。 即便如此也算天价了,程雪嫣只是不知道究竟是那个大款如此看得起自己。不过看起来似是没有什么非分之想,否则怎么一个月都快过去了也不露个头或托人捎个口信?难道是想放长线钓大鱼? 不过既然那边没动静,她也懒得费神琢磨,眼下赚银子方为大事。 说实话,最近程府越来越不好住了呢。 自她荐了初夏入关雎馆,起初还没什么,后来也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抑或是见她在门外旁听,于是女孩子们便炸了。 试想这些女孩子都来自何等人家,自小便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怎容这样一个下等人与她们共同受教,更怎能容这样的下等人与她们共同就寝? 关于就寝一事程雪嫣怀疑是嬷嬷们故意为之。 按理,应该让初夏睡下人的房间,可是她们非说因为今年入学的女孩子增多,下人也相应的添了些,原有的房间已经不够用了,就连蕊珠那样的大丫头都要和三个二等丫头挤在一个房间,而像初夏,“既然在关雎馆受教,自然要和女孩子们睡一起”。而今,竟然连女孩子们的房间也不够用了,由原来的一人一小间,变作现在的某些人需两人一小间。当然,如此安排也是和她们父兄的官职相对应,而初夏这样的身份自然轮不到她住单间,可是和谁一间人家都觉得自己受了辱,竟和个平民丫头平起平坐。 初夏被推来推去,每个人都不停的搬出自己的家世打压别人抬高自己来证明自己绝对有权利住单间而不是“同一个臭丫头挤在一起”。结果,由容不得初夏同寝发展到女孩子们因为比拼家世而发生暴动,几乎每天都要闹上一场,然后不是这个哭着自己脸被刮花了,将来要嫁不出去了,便是那个嚷着自己被欺负了,关雎馆处事不公,更是有人叫嚣让自己的父兄给谁谁谁的父兄点颜色看……总之,乱不堪言。 而导致这一切乱的自然是放初夏入馆的程雪嫣,于是告状者纷至沓来,诉苦者络绎不绝,导致这些日子来的晨会议事议的都是此事,矛头均指向她。虽尚未直接控诉,可是话里话外的敲打更令人难受,所言的无非是她想笼络人心,却没带眼识人,倒给别人添了麻烦,进而影响了关雎馆的威望云云,如此便更应了“灾星”一说。 ********* PS:差点忘了说了,投票那个答案已经出来了,是“中秋夜。熙湖上”O(∩_∩)O~,过几天再换投票~期待支持~ 120不可思议 而今解决问题的唯一似乎是驱初夏离馆,当然,程雪嫣是决计不会这样做的,一想到初夏倔强的眼神,她仿佛就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况初夏虽是旁听,却是天资聪颖,事事领先于其他女孩子,这怕也是那些女孩子闹事的原因。 事实上,不愿意赶初夏离馆的还有一个人,便是杜影姿,不过可千万别误会她是什么好心。关雎馆大乱,人手顿显缺失,她便借机向杜觅珍保举自己的丈夫傅远山。此事许久以前她也提过,却因程准怀不喜傅远山这个人而搁置,如今这样的关键时刻,“若不用自家人,岂不是更得添乱”?当然,谁都知道她不过是想把在外花天酒地逍遥万分的丈夫从沧汉调来放到自己身边严加看管,另外,做关雎馆的管事月入荷包的可不仅仅是二十两银子,女孩子们都希望自己多得些先生的照拂……那油水可是无法计算的。 据说傅远山已经上路了。 程雪嫣虽未见过此人,但觉能取杜影姿为妻,人也好不到哪去,尤其是他那些寻花问柳的事迹…… 这种男人…… 不管怎样,待赚够银子就从程府搬出来,虽然她尚没想好如何同程准怀和杜觅珍交涉,一边是亲情,一边是面子……先不想这个,赚银子买房子方是正事。 如今和金玉楼的小姐们也算熟悉了,发现她们虽然表面和男人们眉来眼去撒娇卖痴,私下里大多数人还是蛮端正的,也不乏多才多艺之人,却为生活所迫流落青楼,个中酸楚,难为人道。有一个甚至是有丈夫的女人,可是丈夫病重在床,儿子又年幼无知,婆婆身子也不好。为了这一家子人,不得不卖身于此。白日在家布衣荆钗洒水忙碌,晚上便来浓妆艳抹陪酒卖笑。丈夫也知此事,却只能一声叹息。她倒是有志向的,要把儿子培养成一个状元,那是“吃多少苦都值得”的。 其实有时同她们聊天蛮有趣的。因为没有所谓的规矩,她们说话便懒得粉饰,直来直去的倒也道出不少俗世“真理”。比如…… “别看他们在朝上人模人样,到了床上就让他鬼哭狼嚎……” “我给你讲,表面上越义正言辞的人,私下里越放*荡不堪……” “其实女人脱了衣服还不是一样?可他就看家里的不顺眼,偏要上这来舍银子。这叫什么?要说不心痛银子那是不现实的,其实也不就是想给别人看他是多么的风流多么的与众不同?让一群人贴着他夸着他,哼,多半是外面不得意,上这里找平衡了……” “什么一掷千金?银子若是汗珠子摔八瓣赚来的估计他也舍不得这么花……” 别看这群小女子将男人说得如此不堪,心底却还多藏着个意中人的。 譬如有人在结识一个客人之初,若是对他有意,便同拜白眉神,以为定情。又绣神像于帕子上,初一、十五祝祷之,据说便可使结识者的情爱不再移于他人。 程雪嫣见过那绣像,白眉赤眼,骑马持刀,倒有点像关公。听说这白眉神是黄帝时的乐官伶伦,仙号洪涯。 有次,她在乐枫的帕子上也看到了白眉神,却只绣了一半,本想问她意中人是哪个,乐枫却很快藏起了帕子。 “姑娘快别问了,乐枫还没开*苞呢……”夜蓉大大咧咧道。 乐枫便红了脸去追打她。 “我的意中人是金掌柜……”这些人就夜蓉最大方,晃了晃头上亮闪闪颤巍巍的双碟钗——那是程雪嫣这个月送去珠翠坊的新式样。 原本她还在奇怪,每每送去的新样子怎么总是会在夜蓉头上出现,原来是这样…… 夜蓉抖了抖红绫帕子上的白眉神:“看咱这绣工……不怎么样吧?” 她呵呵傻笑:“这金玉楼里就数乐枫绣工好,却也比不得……” 她本要提的是黎妍,却想到她已经从了良,也不大适合让许多人还记得往事。 “唉,我可不像她们,总想着年轻后生。” 她紧挨着乐枫坐下,要扯她的帕子看,乐枫没好气的推了她一把,她也不介意,继续大大咧咧道:“试想咱这身份,哪个后生能舍了那些名门闺秀娶咱呢?不如实际一点……” 立刻有人反驳她:“嗯,你实际,看上个半大老头子,不就是送你几件首饰吗?又不是真金白银,神气什么?” 夜蓉抓了把瓜子,将瓜子皮尽力吐得远远的。 “依我看,这世上的男人无论是高矮胖瘦俊丑精傻,却只分为两种,一种是家趁万贯却只拿了千贯与你,一种是兜里有一文钱却毫不犹豫的全给了你,你觉得哪个才是真心对你好?” 这夜蓉许多时候总想卖弄下聪明,却是做事莽撞,顾前不顾后,出了错就只知道哭鼻子,可是这番理论却是实实在在的,听得人心服。 可那人口却不服:“这么说金掌柜就是后一种喽?可是夜蓉,你和金掌柜什么时候才能比翼双飞呢?你现在越来越红,身价也越来越高,小心只有一文钱的金掌柜赎不起你……” 众人便笑,夜蓉丢了瓜子扑过去捶她。 每当她们玩笑时,翠丝总是不言不语的坐在一旁,笑容矜持。 不得不说,翠丝最近无论是人前还是人后,举止都刻意体现大家闺秀的风范,可见从良之日不远矣。 夜蓉却总是不屑一顾,说她是“痴人做梦”。 夜蓉还有一事不明白,这每到程府大姑娘唱曲的时候,顾三公子总是会准时出现在台旁的那张长案边,同来的定然是韩公子。 二人不过是隔了道帘子…… 不管怎么说,也是同床共枕了三年的夫妻,却死不相认,跟仇家似的。 只要大姑娘唱曲,顾三公子便收了平日的言笑晏晏,满脸严肃起来。而大姑娘却照样唱自己的,全当他不存在。 想不到大姑娘看起来柔柔弱弱,却是个心理极其强悍之人,于是夜蓉愈发钦佩起她来。 唱曲的时间又到了。 顾三公子和韩公子又坐在老位子上。 翠丝又柔情款款的陪侍一旁……真佩服她,人家夫妻隔帘而望,她怎么就能坐那么稳当? 乐枫又开始在台上调弦……最近她调弦的时间愈发漫长,夜蓉很清楚她在想什么。 也正因为乐枫调弦时间过长,所以程雪嫣不急着到帘幔后面候着,只在楼上看热闹。 清风明月夜,嬉笑调情时。 客人们照例出手阔绰以博佳人一笑,小姐们照例竭尽所能的从他们的口袋里套银子。 争风吃醋事件时有发生,也真应了某个小姐的话,别看他们在朝堂上道貌岸然,到了这,都是俗人一个。 程雪嫣不只见过一次争风比阔事件,管你是什么身份,照例请出祖宗十八代挨个问候,严重时还会拳脚相向,粗鄙庸俗更甚街头散人。却原来这金玉楼不仅能销金蚀玉,就连人的脸皮,人的教养都一并销蚀掉了。 今日仍旧有小规模战役发生,却很快平息,不少人意犹未尽,试图煽风点火再看把热闹。 这便是太平盛世的悲剧吧。 她摇头,不由自主的看向那条长案。 依旧是那三人,所不同的是今日竹子换了身淡银白色的外袍,其上还提了首诗。繁体加草书,她头晕。韩江渚则是一袭墨赤色袍子,愈发显得风姿挺拔。 韩江渚这个名字是夜蓉告诉她的,自是因为特别在意这两个人才问的。说来也怪,来往金玉楼的都是常客,她却单单对这两人有印象,是因为七夕那次意外还是因为翠丝或乐彤,抑或是与韩江渚额外相遇,又或许是竹子的神情总是与众不同…… 却更有一事不明,当她问起竹子是谁时,夜蓉的眼睛瞪得几乎脱窗,并爆发尖叫:“怎么,你不认得他?” 这倒怪了,凭什么要认得他?难道他是满帝京尽人皆知的人物?如此她倒真不稀罕知道他是哪个! 夜蓉像看怪物似的眼神令她懊恼。她不禁冷笑一声,等我赚够了银子,鬼才爱欣赏他的臭脸色! 她正在距他远远的楼上皱眉瞪眼,冷不防见他似有所感的猛转过头,看向这边,恰和她对了个正着…… 她只听“咕咚”一声…… 完了,心被他吓掉了。 她赶紧将心扶回正位,捂住,却见阮嬷嬷四脚朝天的从楼梯上爬起来,捂着屁股龇牙咧嘴道:“可摔死我了!可摔死我了……我说大姑娘,这万事俱备,只欠你这个东风了……” 她唔唔的应着,眼睛却溜着那竹子,但见他仿佛看着自己般一直追着她的身影。 心不知怎么慌慌的,赶紧转到楼梯那,快步下了几级台阶,方甩开那胶着。 可也只是眨眼工夫,俩人又面对面了,虽然隔着一道帘幔,可是那张臭脸…… 心情懊丧,转而又气自己,不过是个不相干的人,凭什么让他影响你的情绪? 她调整了一番,镇定精神,大义凛然的看过去,却见他正端起翠丝刚满上的茶,与韩江渚有说有笑,看都没有看这边一眼。 心中顿时泛堵。 121晴天霹雳 乐枫试音完毕,拨了曲小令,又加一段扫弦,稍歇片刻,弦声如雨落玉盘铮琮轻吟,各色乐声随之齐响…… 因为程雪嫣于金玉楼献曲已成常事,于是配乐的便不只是乐枫一人,如此声势浩大更加夺人眼目,每隔七日金玉楼便为此爆满。 今日选的歌是《流光飞舞》,开头一句便是“半冷半暖秋天”,正和此时节。 “……熨帖在你身边。静静看着流光飞舞,那风中一片片红叶,惹得心中一片绵绵……” 目光不由自主的移向竹子,但见他拈着酒盅侧耳倾听,面容平静,似是深思,又似是陶醉。斜飞入鬓的浓眉仿佛是搏击长空的鹰翼,此刻正平展放松,仿佛在自在翱翔。 据说这是一首根据佛经改编的歌曲,的确有让人心境平和空灵之感,只是她一直不明白,佛家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要人忘情弃爱,却为何又有“留人间多少爱,迎浮生千重变。跟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是缘”? 她似是无意又似探寻的看向竹子,却见竹子长眉微抖,望着不知名处的目光移过来,正对上她的…… 心莫名一颤,“象柳也似春风”一句便陡的拔高了一个调。 帘外的乐枫眉心一挑,惊疑的看过来,指却随即一划,琴音跟着高了起来,其余乐声也急忙跟上。 于是“放出心中一切狂热,抱一身春雨绵绵”这曲末缠绵深情的一句便在极其激烈与高昂中落幕。 众人却似不觉,掌声雷动。 韩江渚也很开心,连连叫好。竹子却似笑非笑,向帘内瞟了一眼,方将一直捏在指间的酒盅潇洒举至唇边,一饮而尽。 翠丝的神色最不和谐,确切的讲,这段时间都不大和谐,原本自然恬淡笃定的笑愈发的别扭僵硬抽搐,眼下竟消失了,只白着张脸对着帘幔。 “值此重阳佳节听得这般好曲,真是妙啊,妙……”有人击节叫好。 今天是重阳节吗?她倒忘了,随后却又忽的记起程府这几日购进了大量菊花……又要过节了……重阳…… 碧彤曾试图启发她回忆当年与凌肃十祥锦下的偶遇…… 凌肃……这一别,竟是四月有余了…… 重阳……会不会…… “程府今年办了‘摆金盏’,待会过去瞧瞧……” “不是明天才九月九吗?你急什么?” “明天?明天咱还能挤进去吗?” “若说每年这‘摆金盏’还是程府办得最好,我还记得六年前那十祥锦……真是……”那人摇头晃脑想要甩出个什么词来,却是半天甩不出。 十祥锦……心下仿佛被指甲掐了一下般酸痛。 “你们说,今年程府又请了哪些人去赏菊?” “还能有哪些人?” 有人说出连官职带姓名的一大堆,程雪嫣一个没记住,及至“凌肃”这个名字蹦出来,她方长睫一瞬,盯住那人。 “凌先生今年怕是去不得了……”有人插口道。 “为什么?” 程雪嫣真怀疑这声“为什么”是自己脱口而出。 “凌先生新婚燕尔,怎么会舍得娇妻独守空房……” 什么?他说什么? 程雪嫣摇摇的从位子上站起…… 新婚……燕尔……凌肃…… ———————————————————————————— 顾浩轩在众人谈论程府的“摆金盏”时一直留心帘内的动静。 好啊,不管你是装作不认得我还是当我透明,这回提及“程府”,看你怎么坐得住。 正摇着酒盅得意,却听得“咕咚”一声,然后便见帘幔陡的一飘…… “雪嫣……” 他都不知怎么弄的,没等回过神,人已经蹿到台上,还抱着那个昏倒的人,但见她面白如纸,双目紧闭,竟似没了气息,于是翘起拇指,冲着那张脸便按了过去…… “放开我家姑娘!” 斜刺里杀出一人,却是碧彤,横眉怒目,泪痕满脸,竟不知哪来那么大力气一把打开他的手,夺过姑娘哭起来。 场面大乱,未及预防的突如其来的灾难以及可能造成的损失必须及时缩小影响。 阮嬷嬷虽不知程雪嫣为何突然晕倒,却知若是……自己可就完了。 于是一群忍者神龟从天而降,将在台上忙活的人挡在身后,另一群人则忙不迭的挂帘子。 台下的人其时正就“摆金盏”一事议论纷纷,原本也没人注意到台上动静,却突然发现一列忍者神龟出现台上,顿时收了声,不知此番是何用意。 嬷嬷方反应过来,原来是自己动作过快,倒弄巧成拙了。 她眨眨眼,忽的堆出一脸笑。 “重阳节要到了。这天天歌儿啊曲儿的,官人们都听腻了吧?今儿特给大家换换口味。孩子们,耍起来!” 神龟们面面相觑,稍有机灵点的终于领悟了嬷嬷的意思,伸胳膊踢腿“嗨哈”的演练起来。其余的也莫名其妙的跟着“嗨哈嗨”。 阮嬷嬷脚底直颤,不停的心疼她那台子,这群粗手笨脚的东西可别把台子给我踩塌喽! 帘内亦是热闹。 顾浩轩和碧彤较上了劲。 顾浩轩要按程雪嫣,碧彤偏不让他按,俩人拨来挡去的对峙半天,顾浩轩到底没按上。 急了,低吼。 “你想看着你家姑娘死?” “我家姑娘的死活和你没关系!” “她若是死了你回去怎么交差?” “我……”碧彤方意识到此种重大问题,顿时也失去了片刻呼吸。 顾浩轩便乘机上手,却又被碧彤条件反射的推开:“你要干什么?” “我能让她活过来!”顾浩轩真恨不能将碧彤暂时掐死。 碧彤手一软。 顾浩轩立刻手疾眼快的下手。 人中……对了,据说掐人中能够让人醒过来。碧彤迷迷糊糊的想着。 但见姑娘轻哼了一声长出口气,碧彤眼睛亮了,却再次一把打开顾浩轩的手,扶着姑娘坐起来:“姑娘,可吓死奴婢了……” 见程雪嫣只是目光有些呆滞,顾浩轩放了心,一任碧彤在那哭叫忏悔,起身欲走时却见韩江渚正怔怔的看着自己…… “你认得她?” ——————————————————————————— “啊,原来她是……她是……” 韩江渚一拍桌子,又要将那白玉盏摔到地上,却只是手抬了半截,将它重重拍在桌上……还是碎了。 怪不得她有那把扇子,怪不得…… “已经是过去的事了……”顾浩轩轻啜了口银针白毫,云淡风轻。 “过去……过去……” 看韩江渚那样子似是恨不能将这“一家茶馆”拆了方能泄气。 他这脾气…… “怎么?你很在乎这‘过去’……” 不知为什么,顾浩轩的心里有点幸灾乐祸。 “我只是……我只是……”韩江渚捡了块玉盏碎片将其掰成两半:“既然她是你的……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顾浩轩神色一僵。 是啊,为什么不早告诉他?是怕伤害他还是怕伤害她?亦或是自己现在也理不清楚的心绪? “我要怎么告诉你?你这样……一往情深。”他似是自言自语,又忽的端正神色:“其实我和她……没什么,真的……” 脸上再次现出活气,浓眉一挑,酒窝一转:“都是过去的事了,其实我希望她能够幸福,真的……” 韩江渚死死的盯住他每一个表情动作,试图从中找出一丝破绽。 于是他笑得更加自然,掌心却不觉渗出一层薄汗。 真是的,他说的是心里话,怎么倒像是做贼心虚? 他急忙拎了个杯盏放在韩江渚面前,又为他斟上茶水,顺便移开目光……他盯得自己很不自在。 “江渚,咱们认识也不是一天半天了,我什么人,你是清楚的,你倒仔细想想,我何时骗过你了?” 说到这,自己急忙和对方一同回想。 韩江渚大概真的想不起他的不义之举,吁出口气,拿起茶盏,眉却仍皱得紧紧的:“可是这事……” “你该不会顾忌她嫁过人吧?”顾浩轩脱口而出。 “怎么会?”韩江渚急了:“我是因为……你……” 说出真正的担忧,心里顿时痛快不少。 “你是怕我……”顾浩轩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唉,你想哪去了?我刚刚不是说了吗,我希望她能够幸福。俗话说‘一日夫妻……’……” 这句俗话似乎不妥,他急忙换一句:“婚约不在情意在。她是个苦命的人,若是你真的能够……也算是救了她,帮了我……” 如此又是不妥,韩江渚的神色忽闪莫辨。 “呃,我是说,我同她性情不合,所以才……她实在是个好人,真的,她十三岁就被先皇钦点为关雎馆的闺礼先生。关雎馆……你知道吧?如今是帝京或者说是天昊国著名的女学,专门为皇室培养人才。现如今又蒙圣上恩宠,封为歌艺先生……”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去金玉楼……”韩江渚百思不得其解。 “可能是……唉,你不知道,她虽是程府的大千金,却是有许多不为人知的苦处……” 顾浩轩添油加醋的将程雪嫣在程府遭受的苦难进行了一番声情并茂的演绎,直说得韩江渚唏嘘不已立誓要救其脱离苦海方喝了碗茶水润润喉。 “可是,如果我……你不会……”韩江渚还是不放心。 122故地重逢 “怎么会?”顾浩轩拍着胸脯保证:“我若是对她有情,又怎么会把她……不可能,不可能……” “可是……你这阵子总去金玉楼……” “你忘了,她没出现那些日子我不也是总去?再说,现在我可是为了你啊……” 韩江渚露出一丝释然的笑,却又神色一凛,就要发问。 顾浩轩急忙将茶盏塞进他手里:“你放心,我对她的心思绝对是干干净净,若是你愿意,小弟愿玉成好事!” 看着韩江渚咧开的嘴他心里突然有些不自在,却是笑得更为大声。 “可是……”韩江渚今日有点像问题宝宝:“你对她如此,她对你……” “咣当”。 顾浩轩将茶盏拍在桌上,水花四溅。 “你难道没看到她那态度?”话到此,方发觉自己的语气是愤愤的,急忙调整:“你既然都看到了,还不明白?” 韩江渚只消稍稍回想,不难发现程雪嫣的确视顾浩轩如无物,不觉眉开眼笑。 顾浩轩便有气,却又不好明白打击他,只瓮声瓮气道:“只是不知韩老将军若是得知此事会作何感想……” 韩江渚大手一挥:“能作何感想?他巴不得我赶紧定门亲事好把我牢牢拴在帝京,再说如今的骑都尉又是他最得意的弟子……哈哈,下次看到仓翼,我要称他什么呢?对了,如此便可借去探望仓翼的机会,然后……” 韩江渚突然发现自己竟是如此聪明。 顾浩轩只觉心底火烤,眼前那个得意忘形的家伙看起来很有些欠揍。 “那你跟皇上上的折子……你不走了?” “走……也要带她一起走!” 韩江渚抓起茶盏一饮而尽。 ———————————————————————————— “姑娘,喝点茶吧。” 碧彤小心翼翼的捧着银白点朱的流霞花盏,轻声唤道。 自打姑娘醒来,就这么一直呆呆的,任是拿什么在眼前晃动,任是什么声音在耳边作响,都无动于衷。说句不敬的话,比起死人来也只多了一口气了。 碧彤又担心又害怕。 担心的是姑娘一定因为突然得知凌肃已婚的消息怒气上涌而迷了心窍,极有可能丧失心智,到时不仅是失忆,怕就要成了傻子了。 害怕的是老爷万一知道怎么办?纸是包不住火的,她可以瞒一时,却不能瞒一世。到时老爷一旦问起,她要如何作答?况明天就是重阳节了,姑娘是要…… “什么时候的事?” 碧彤正急得满屋子乱转,突然听得身后传来幽幽一声。她一怔,忽的回过身来,正见姑娘看着自己,那目光虽仍是呆呆的,却有了一丝活气。 “姑娘……”她扑过去,跪倒在地,哭声道:“你终于醒了,吓死奴婢了……” “什么时候的事?” 程雪嫣黑眸向下一移,似是看她又似是穿过她的脸看着她身后的什么,直直的,如此又令她恐惧起来。 “姑娘在说什么?什么‘什么时候的事’?” “凌肃……” 程雪嫣红唇轻启,似是梦呓似的吐出这个名字,眼中随之蒙上一层水雾。 “啊,凌公子……”碧彤目光闪烁。 要怎么跟姑娘说呢?她也是于凌公子大婚当日才得知的消息,那天是中秋,姑娘被锣鼓鞭炮惊醒,跑到露台看热闹,还说“原来是有人结婚啊,八月十五,的确是个好日子……” 她当时只想哭,若是姑娘得知那在大好日子结婚的人是凌肃…… 她不知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从山盟海誓到数月未有音信,然后毫无预兆的大婚……好比是一块重石突然投入静湖,若是姑娘知道了…… 姑娘是迟早会知道的,她只是在想个很好的方法让姑娘慢慢的自然的接受这个消息,接受这个现实……当然,她还有一点侥幸心理,凌肃这么长时间没有讯息,若是一直这样下去,姑娘会不会就渐渐把他忘了?如此倒像是自己在欺骗自己,却仍借着这个由头拖下去,姑娘若是不提,她更是保持沉默,现在想来竟是在逃避…… 如今灾难终于来了,这么快……不,这么慢……压了许久的秘密终于爆炸,恐惧的同时竟还有些喜悦,仿佛放下了一个重担一般,只是姑娘…… “奴婢也不知这是怎么回事,想来是那些人胡诌的,也或许是另一个凌公子……”碧彤语无伦次。 “另一个凌公子……”程雪嫣发了会呆,突然笑起来:“这世上有几个叫凌肃的?这世上有几个应天书院?应天书院会有几位凌先生?” 前世……今生……都只有一个凌肃,一个…… 碧彤见她笑得开心,心愈发没底,只抓着她的裙子,小声唤道:“姑娘,姑娘……” “是中秋那天吗?” “啊……”碧彤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是中秋那天,她在画舫中,听得划过身侧的游船里飘出一句“应天书院的凌先生……” 他竟还是个名人,想来人们早就知道了,而自己这个与之最为亲近的人却是……是不是最后得知噩耗的都是最亲最近的人? 最亲最近?她怎么会给自己如此定位?可笑,可笑……世上高估自己的人最可笑! 她忽的站起身,碧彤一个没防备,跌坐在地,却急忙爬起拉住她。 “姑娘,你要做什么?” “就算死,也要死得明白些吧?” 这“死”字将碧彤吓了一跳,脑筋转了两转方明白过来:“姑娘无需劳心费神,让奴婢去……” 说着,便捋胳膊挽袖子,做出一副泼妇骂街的架势往外冲。 “你?”程雪嫣唇角游移着一丝冷笑:“怕是要继续瞒骗我吧?” “奴婢……” 怎么就这般被轻易看穿了? “不过既然你有这份心思,不妨帮我办件事。” “什么事?”碧彤立刻要将功补过。 “去告诉凌肃,我要见他!” “啊……这个……这个奴婢怎么知道凌公子在哪?”碧彤避开目光。 程雪嫣转身坐回椅上,满脸凌然:“我懒得废话,就算你不想亲自出面,也别让我去找到底是谁在替这府里府外的传信!” 姑娘的语气冷厉如刀,令人不寒而栗。 她既然打定主意要见凌公子,若是不让她如了这愿,心底的怒气要如何发泄?该来的总会来的,至少姑娘将此事告知了她而没有单独行动,若是自己一味劝阻,会不会……再说姑娘现在情绪激动,如果不让她如了这愿,保不准要做出什么来,到时…… —————————————————————————— 其实纵然见了又怎样?就像现在这般相对无语吗? 黑夜中,绿野外,临溪亭,青石桌……相顾无言。 就是这里,记得端午那日,她女扮男装,还带着斗笠,其上垂下长长的面纱,与他隔桌而望。他笑意暖人,她含情脉脉。 是不是因为隔着层纱的缘故,才让她忽略了他眸中的朦胧和遥远? 而今彼此眉目清晰的对视,却忽然生出几丝陌生。 她不禁再次打量对面这人,眉……眼……唇……凌肃…… 前世……今生……重合……分离……清晰……模糊…… 是不是就因为你是凌肃,所以才要无论前世今生的负我? 突然很想笑,叫他出来,就是为了沉默吗? 忘记在哪一时刻,心中挤满了无数疑问无数尖刻无数委屈无数愤怒,只想立刻揪出他来劈头盖脸的问个清楚,而一旦真的见了,那些个情绪竟化烟般的散了,虽然也仅存几点疑思,却是拎起哪个来都似无足轻重,又于这拎起的瞬间化为粉末。 是啊,要问什么?问他为什么变心,难道忘了余温尚存的誓言?问他为什么既然早有变心之意却又来招惹自己?问他既然已经变心为什么不早点告诉自己,他当她是什么人? ……“我决心已定,只是你要等我……” 他温存的话语犹在耳畔。 等……等来的就是你的背叛吗?你的“决心”就是背叛吗? 曾有的不祥之感就这般降临了,是不是所有的不祥终会化为现实,而所有的期盼终会转头成空? 你口口声声的“一定”就是一句空言吗?只是一句空言吗?你所承诺的……落空了,你所未经保证的……却用行动证实了,她……那位史姑娘……新婚燕尔,正在家中盼着你回去吧…… 不知不觉的,竟是笑了,不知不觉的,泪竟是滑到腮边。 虽有泪,眼中所见的却分外清晰。 依旧是绿野台,依旧是清溪亭,却是雾寒风凉,再没有了当初的夏意氤氲。虽是夜,却能感到那草已萎黄,因为它们的声音是那般苍凉干枯,那脆硬如刀的残叶窸窸窣窣的划到心上,带出道道血痕。 风划过草间,带来一声尖利凄凉的呼啸,也捎来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你不都知道了?” 语气冰冷,又带一丝戏谑,仿佛瑟瑟卷过亭顶的风吹了声口哨。 是啊,她知道了,其实她什么都知道了,如此又何必追问呢?可是女人就是这样奇怪,明明真相就在眼前,却偏偏等着别人来相告,否则便像是看着于己无关的故事,不肯相信。 123难舍难分 对着她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逼视,凌肃无奈一笑:“我结婚了,娶了史家姑娘,这人你是应该听说过的吧。” 叹了口气:“她是没你漂亮,却很贤淑,至少不会这样半夜三更的出来找男人……” 程雪嫣搁在桌上的手猛的一抖。 “至于你……我想我也不必多说了吧,世上还有谁会比自己更了解自己呢?”再笑,双臂交握,眯着眼睛打量她:“以程家大姑娘的声名远播,相信求亲的人怕是要踏碎门槛了吧?不过姑娘万不可为此懈怠,若是今日与凌某郊外相会一事传了出去……凌某自是不会说了,凌某一介寒儒,怎比得上姑娘身份显贵?凌某侥幸娶得淑女,可不想为此惹得娇妻落泪。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曾以为那挂在枝头的花最为珍贵,却不想随手可撷处更有娇花动人,而那高高在上的花怕是经历了太多的风吹日晒,只不过先前距离太远,看不甚清楚,而今近了,却发现她早已蒙尘纳垢,不干净了……”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他脸上。 他似是一怔,抬眸对上她的心碎欲裂,竟是笑了。 “如此正好,若是凌某曾让姑娘误会过什么,而今也算扯平了。夜深风寒,姑娘这样滞留在野外总归不大妥当,若是出了什么事凌某可担当不起,不如早早归去,恕凌某不能相送了……” 言毕,潇洒的施了一礼转身离去,却是腰间一紧…… 是他在颤抖还是自己在瑟缩?是他的骨节在硌嘣作响还是自己的心碎零落? 她分不清! 是情之所至还是只为这一刻的温暖?是要挽留还是要诀别? 她分不清! 她只知道,她失去他了,她再次失去了他,而此番竟是因为她是弃妇! 无论前生今世,如果真有冥冥注定的话,她与他,怕只能是这种有缘无分吧,上天安排的这次重逢,竟是为了最终的别离…… 他在颤抖,他果真是在颤抖……他在笑…… “雪嫣姑娘是舍不得凌某吗?凌某刚刚也未将话说尽,不过是碍于你我地位悬殊,其实……姑娘若肯纡尊降贵,拙荆也不在意多一个姐妹……” 心渐僵,手渐凉,臂渐无力…… 他转过身来,笑意盎然,想来那一巴掌对他没起什么作用。 “若是不弃,在下愿等候姑娘的回音……” 她定定的看着他,却见他摸了摸肩后的湿痕,对着手指皱了皱眉头:“你弄脏我的衣裳了……” 对啊,她怎么忘了,他是那样一个喜爱洁净的人…… 都说女人如衣裳,而她……竟连衣裳都不如…… 她看着他一脸愁容,嘴角一抽,突然笑了起来。 这就是她不顾一切拼死要挽留的男人,这就是她朝思暮想一心等待的男人…… 开心,真的很开心,为什么会这样开心呢? 深吸一口气。 夜真凉,风真甜。 她轻盈转身,再不看他一眼,向前飘飘走去。 “姑娘……保重……” 身后传来凌肃优雅的道别。 她的脚步的确有那么一瞬的停顿,却仍潇洒的迈了出去。 凌肃向着她的背影深施一礼,待听得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方抬眸看过去,缓缓站直身子。 夜幕漆黑,却掩不去她一身淡青的衣裙,她那样飘飘的走着,却始终走不出他的视线,或许无论她走到哪里,也永远也走不出他的心底。 凌肃望着那线背影,唇间忽的泛出一股腥甜。 为什么? 她的质问犹在耳畔。 为什么…… 他能告诉她自己是被逼无奈吗?他能告诉她自己曾同母亲推心置腹的谈过要非她不娶可是母亲却以死相逼吗?他能告诉她母亲威胁他若是不同她断绝来往便要去程府说她勾引自己的儿子来破坏她的名誉吗?他能告诉她这一百多日以来他日思夜想只为解决一切罗乱再到程府郑重提亲,他要给她一个没有后顾之忧的家……他能告诉她他也曾以死相逼甚至真的曾以死明志可是夜半从昏迷中苏醒却见母亲跪在床边,老泪纵横…… 一边是守寡二十余年含辛茹苦的母亲,一边是他一见钟情心系一生的女人,他……将要如何选择?如果她是他……她将如何选择? 原来即便没有刀光剑影也可以使一个人屈服…… 在这场选择中,输的不是母亲,不是她,而是……他! 她依旧很美。 夜色下,烛光里,她悲伤欲绝却强作镇定,如此竟是美得惊心动魄。她泪水盈盈却唇带笑意,美得凄楚又高傲。 她一定不知道他笑对她时正一笔一笔在眼中描画她的样貌,不遗分毫;一刀一刀在心底刻下她的痕迹,根深蒂固…… 今日一别,后会无期…… 可是她不顾女儿尊严的扑过来…… 那一刻,他多想拥住她,倾诉满腔思念;那一刻,他多想抛下这重重羁绊牵着她的手离开这繁华却冷酷的地方;那一刻,他多想用尽一生去呵护她,去疼爱她,给她所有,哪怕自己只是个最普通不过的人…… 因为她是他心中的女神,梦里的仙子……永远都是! 她是应该有幸福的…… 而她的幸福……从来与他无关…… 怨就怨吧,如果一切从开始便是个错误,那么就在他这里终止吧。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朝朝暮暮只于他…… 指尖尚留着她的泪痕,他轻轻吻上去,像是吻着她伤心欲绝悲楚万分的眼。 再次看向她即将模糊在夜里的身影,手掌攥起又松开,轻声叹一句:“珍重……” —————————————————————————— 好开心…… 怎么会开心?奇怪! 她以为自己会难过,却不想是一直在笑。 她脚步轻盈,飘过郊野,飘入小巷,飘回程府。 怎么会这么轻?好像变作了影子。 她笑盈盈的看了眼影子。 影子斜斜的铺在地上,忽长忽短,忽浓忽淡,却一直寸步不离的跟着自己。这世上只有影子是最忠实的,永远不会叛变,直到死…… 笑…… 心跳狂乱…… 是在跳吗?却似感觉不到它的节奏,只有那阵阵轰鸣从胸腔传入耳畔,如繁密鼓点,如暴雨倾盆,令人兴奋,令人疯狂…… 忽的,一缕风从高大的玉兰树上盘旋而下,衔走了她鬓边的一对雏菊,却捎来一丝清越之音,凄楚,哀凉…… 不知怎的,笑突然在唇角抽搐起来,按捺不住的抽搐起来,胸口发烫,好像有一股岩浆就要喷出,要将她吞没…… 她忽的拎起裙子,向着那声音……或许那不过是一瞬间的错觉,却仿佛着牵系她,直向那曾经开满丁香的院落奔去…… 她从不识方向,此番却是准确无误的穿廊越亭,仿佛冥冥中有神在引领她,在对她呼唤……去紫香居,紫香居…… 她一阵风似的旋到了紫香居,却见那雪白的身影正在院中,清冷的目光倒映月辉,仿佛他知道她会来,仿佛他一直守在此地,仿佛他已等了她许久…… 就这样扑到他怀里,就这样毫不犹豫的扑到他怀里,紧紧的抱住他,胸口翻滚的岩浆似是再也抵挡不住的涌出…… 由低低的呜咽到压抑的哭泣,再到撕咬捶打,好像他是那个负心人,好像该承受这些惩罚的是他,却丝毫无暇去想他为什么要代人受过…… 他一任她揉搡拉扯,只轻轻的环着她,仿佛这些本就是他的错,仿佛他理应承受这种种折磨,他……责无旁贷,只有……一声叹息…… 累了,倦了…… 埋在他胸前低声啜泣,手死死的抓住他的衣襟,像是怕他不翼而飞,如此,她便真的是无所依靠了。 一切在渐渐安静,安静得能听到夜虫在寂静深秋里的最后嘶鸣。 她昏昏的抬起眼,似如梦初醒,发现自己正依靠在一个冰冷却安全的怀抱,抬脸便可见到那人优雅的颈项,方正的下颔……满是褶皱的衣襟,上面是斑驳的泪痕…… 一点一滴的记起刚刚的混沌,突然慌乱起来,想要离开,却发现这个怀抱虽然宽松,却是坚固无比。她挣了两挣……或许是太无力,或许本就无心离开,于是只是两挣,人便老老实实的伏在他胸前,感受他优美的手温柔而缓慢的抚摸着她的长发。 她好像要被他催眠了…… “你……为什么……” 她不知该说什么,突然打破这静寂竟好似打破了这个用心照不宣来维持的梦,一切分外清晰真实起来。 “我……是不是……”想到刚刚的荒唐,她忽的不自在起来。 “比之三年前的沉默,我宁愿你哭出来……” 他的声音仿佛自胸中响起,震得她的脸有些发麻。 她不敢再抬头看他,心里琢磨着如何结束这种尴尬,却是暗自希望就这样尴尬下去。这个怀抱,她喜欢。可是…… “我该走了……”她幽幽的吐出一句。 环着她的臂一僵,似是略有迟疑,但终于放了下来。 心底陡的燃起无名小火苗,摇风愈长。 124痴心难付 她退后一步,幽怨的看他。 他依旧云淡风轻,好像刚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就这样放她走了?她对他……算什么? 不由回想起那日在马车上,他死死扣住她的手腕,他的侧脸在夜光中忽明忽暗…… 怎么回事?他也嫌弃她?因为“曾以为那挂在枝头的花最为珍贵,却不想随手可撷处更有娇花动人,而那高高在上的花怕是经历了太多的风吹日晒,只不过先前距离太远,看不甚清楚,而今近了,却发现她早已蒙尘纳垢,不干净了……”…… 她冷笑一声,转身欲走。 手腕突然被攥住。 心一抖,声音却冷冷的:“放开我……” 腕子就那么一松……他放手了…… 他放手了……他放手了…… 她,就那么不干净吗? 她猛的转过身来,盯住他,目光如冰如凌。 而他,依然云淡风轻,仿佛是月光投下的影子。 “为什么?” 她对影子发问,影子不语。 这种沉默让人发疯。 忽的,平地卷起一阵狂风,扫尽地上落叶四处翻飞。 她不由微侧身子,闭上眼睛,可是身子却在清冷中瑟瑟发抖,好像只需再加上一点风,她便可乘之而去。 可是,风突然止了。 眯着眼睛打量状况,却发现自己身处一片雪白之中,冰冷却安全。 “为什么?”她看着他波澜不惊的眸子:“为什么喜欢却要放弃?是不是因为……” 她艰难的咽了口吐沫,声音颤抖的说出自己也不想听到的话:“是不是因为我嫁过人,我不再是……” 他用力拥住她,将那难以启齿的过往压回她心底,可是泪却不听话的漫了上来。 “放开我,我嫁过人,我不是……我很脏……世上有那么多的好女孩,你应该……” 唇突然被堵住,一股甘甜清凉的气息乘势而入,肆无忌惮的攫略着她心中的每一点酸楚,将它们替换作清甜…… 是他…… 立夏之夜……听音楼……霓裳飞舞……花雪翩跹……笛音杳渺……淡吻袭人…… 是他…… 她嘤的哭出声来,说不出是喜悦还是哀伤,说不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他…… 有那么一瞬,她好像感觉到了他的忧伤,他的无奈,他难言的痛楚……有那么一瞬,似乎灵光一现,一切洞明……可也只是一瞬,一切便像梦似的不翼而飞…… 她激动的回吻着他,也说不清是吻是咬,说不清是兴奋还是泄愤,只暴风骤雨般的散乱,有一下竟撞到了他的颈上…… 仿佛是听到“咚”的一声轻响,好像有一星火落入漆黑的房间,却突然撞到了满地的棉絮,忽的燃烧起来,顿时满室通明。 她觉得这个怀抱骤然变得火烫,似一片火海,瞬间将她包围。她整个人都被燃烧起来,要化为这火海中跳动的火苗…… 一时间,目眩神迷,心驰意醉,亦不顾烈火烧身,只向前迈进…… 忽的,一阵凉风灌入,顿时吹走了满眼跳跃妖冶的夺目。 迷迷的抬起眼,只觉视野凌乱,可是他的脸却逐渐清晰。 他盯着她,眼中火苗跃舞,如星坠海,其间飘动的是她的影子。可是…… 他紧紧攥住她的腕,艰难的却是果断的隔开彼此的距离。 她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只稍一迟疑,却又疯一般的扑上去。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是喜欢她吗?你不是喜欢程雪嫣吗?为什么?为什么……” 她使劲的吻他,咬他…… 他的敏感处是脖子,她便恶意的让那脖子洒满了粉色的桃花瓣。 呼吸渐沉…… 她能感觉他在剧烈的颤抖,他的心跳狂乱,她甚至能听到他的血液在身体里飞速撞击所发出的轰鸣,可是他为什么……为什么…… 他只是坚定的立着,一任她又哭又叫又捶又打,却只是看着她,那眼底竟是难以言喻的复杂。 她怒了,难道她就那么让人讨厌,那么令人嫌弃?那些曾经表示喜欢她关心她的人为什么都要在关键时刻拒绝她,为什么???就因为她是…… 不知怎么,雪曼波澜不惊的脸突的出现在眼前…… ……曾以为那挂在枝头的花最为珍贵,却不想随手可撷处更有娇花动人…… 背叛,又是背叛…… 心剧痛。 她一把扯开他的衣襟,狠狠咬了上去…… 感觉他的身子一震,肌肉一紧,口中霎时涌进了一股温热的腥甜…… 她一怔,待缓缓定睛看过去时,只见两行血正顺着瘦硬却结实的胸口缓缓留下…… 瞬间清醒,盯着那参差的血痕,再将目光移向他的脸…… 他的唇绷得紧紧的,眼睛一瞬不瞬的对着她,瞳中的小人儿满脸错愕。 “你为什么……” “不躲”二字未及出口,便被他拢入怀中。 他的力气是那样大,似要将她箍碎。 他在颤抖,这种剧烈颤抖令她的心忽然惊恐起来。 他的心跳隆隆,震得她的耳朵轰轰作响,以至于她不知自己是否真的听到这一句“现在不能,我要等你……” “姑娘……” 身后的一句惊呼倒顺利钻入耳朵。 她条件反射的一推……竟这样轻易的分开了…… —————————————————————————— 碧彤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一切,竟有那么一瞬忘记自己来此是为的什么。 她陪姑娘去见凌肃,姑娘事先吩咐,无论发生什么都让她保持沉默。 她保持了,只拎着灯笼站在亭子远处,然后发现姑娘和凌肃也在保持沉默。 她就纳闷了,姑娘起先怒不可遏的要见凌肃,难道不是想劈头盖脸给他一顿痛骂再外加几个大耳光?当然,姑娘从来不是那种野蛮不讲理的泼妇,可也不能这么大眼瞪小眼的看着吧。她都觉得憋闷,恨不能替姑娘上前狠狠教训一下这个负心人。话说她对凌肃的变心虽愤怒却也怀疑,他若是真的对姑娘有什么顾忌当初为什么还要来招惹姑娘呢?难道是因为当年姑娘没有嫁给他而怀恨在心此番特来报复?他有那么缺德吗?那天晚上的情真意切她也不是没有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在某种程度上,她虽然不喜欢这个人,不过自觉他也是一文人雅士,应是做不出这种令人不齿之事,可是…… 在别的事情上她也算聪明,可是这事她怎么也想不通,或许真是应了那句古话……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吧。 可怜的姑娘,痴心错付。 既然如此,干脆赶紧一拍两散,这么看下去要看到什么时候?不过那个凌肃好像开始说话了,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声音嘤嘤嗡嗡的比虫子声大不了多少。 也是,负了我家姑娘,还有什么好说的?拜托你做做善事,千言万语赶紧汇成一句话,否则大家都冻死在这了。 她搓搓手,这工夫就看到姑娘站起来,给了凌肃一耳光。 她先是一怔,紧接着差点欢呼起来,早就该揍他了! 看来谈判终于结束了。可是…… 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姑娘竟然抱住了凌肃…… 不对吧?自己是不是给冻出幻觉了? 她揉揉眼睛使劲看过去…… 的确是姑娘抱住的凌肃,千真万确! 这就是传说中的“爱恨交织”? 心忽的一慌,赶紧背过身子……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可也没一会,就听得身后沙沙作响,越来越近,虽像脚步声,却无停顿,倒像是…… 蛇?! 她一个激灵跳起来,却见姑娘倏地从身边飘过去了。 怎么回事? 凌肃还像个柱子似的杵在亭子那,她也无暇问个究竟,因为这工夫,姑娘已经走远了。 她急忙追上去。 姑娘只是走,速度却极快,她跑得气喘吁吁,险些跟不上。 偶尔瞧了姑娘一眼……天啊,姑娘竟然在笑! 姑娘目不斜视,笑意微微,步子飞快……这是不是失心疯啊?姑娘早先听说凌公子大婚受了刺激,刚刚那该死的不知又说了什么,这火上浇油……天啊…… 姑娘准确无误的飘回了程府,她的心方略放了放,可是走到馨园的时候,忽的刮过一阵风,风过后……姑娘不见了…… 她傻了眼,一时间,所有听过的诡异齐齐袭上心头,难道刚刚回来的……不是姑娘…… 那步态……那速度……那笑容……在野外的时候曾有那么一段工夫她没有看着姑娘…… 手凉心抖。 是回到郊外再看看还是先在府里找找? 短暂的犹豫后,她直奔嫣然阁…… 就在她在程府里找得晕头转向心急火燎还不能禀告夫人之时,突然想起一个人……说实话,她也不知道怎么就想起他来,不过印象中但凡姑娘有了危难,他总是会莫名其妙的出现…… 一个急转弯,杀往紫香居。 好像听到有哭声……是姑娘…… 心下激动,奔到院门口就喊了句:“姑娘……” 然后……定住…… 这是…… 好你个况紫辰,竟然敢乘人之危非礼我家姑娘!你这个道貌岸然人面兽心的……呃,不对,等等…… 姑娘只鬓发散乱,况紫辰却是衣冠不整,衣襟大敞,上面还有个血糊糊的牙印…… 这到底是…… 姑娘是不是把况先生当做凌公子了? 125做贼心虚 静…… 只听见风卷过树梢的嘻嘻轻笑。 “姑娘累了,扶她回去休息吧……” 那衣襟大敞之人竟丝毫不顾及男女有别,也不遮掩一下他那袒露的胸口,倒是很坦然对她发话。 如此再次让她盘桓在心底的判断模糊,却如同被催眠般走了去,扶住姑娘。 姑娘大概也被催眠了,竟乖乖的跟自己走了。 转弯的时候,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但见那雪衣人仍站在原地,敞开的衣襟在风中飘摆。 漆黑的夜幕衬着孤单的身影,竟无端端的让人心痛。 —————————————————————————————— 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程雪嫣盯着盛着日光的雪青色承尘,沿着那勾连的花纹一点一点的想起昨夜的事。 绿野外,临溪亭,凌肃…… 冷夜里……紫香居……况紫辰…… 况……紫……辰…… 似一股流火从心底窜出,倏地卷遍全身…… 昨夜她……她都干了些什么啊? 她,一个女人,莫名其妙的跑到一个于己无关的男人院里,对着人又哭又叫又锤又打,还企图乱性…… 相比之下,凌肃的负心所带来的伤痛就显得有点无足轻重了,关键是……关键是……天啊,她没脸见人了! 门外传来脚步,她急忙钻进被窝。 脚步声停在床边,迟疑了一会,似要走开,却仍转了回来。 “姑娘,刚刚大公子派人来说,今日重阳,有事找姑娘商议。” 重阳节和她有什么关系? 她在被窝里闷了一会,终于忍不住探出头来,对上碧彤的眼时突然想到她正是昨夜一切罪行的见证者,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碧彤似是毫不知情的调转目光,继续说道:“姑娘若是身体不适,奴婢这就回了去。” 程雪嫣忽的翻身坐起:“不必了,我去看看什么事……” 她可不想面对与昨夜之事有关联的任何人,先躲出去,趁机想个办法……可是有什么好办法呢?杀人灭口? 眼底闪过一丝杀气,却听碧彤说:“姑娘不如梳洗了再去吧,今日府里办‘摆金盏’,老爷和夫人稍后可能还要叫姑娘过去呢……” 什么?这种心情这种状态……她可不要见什么人。 碧彤梳头的手法依旧麻利,程雪嫣不时对着镜子偷看她,但见她神色平静如常,不由怀疑起昨天她到底有没有看到自己和况紫辰…… 这么一想,手中摆弄的一根蝶花吊穗银发簪“叮”的砸到了桌上。 “姑娘今日这身月蓝的藻纹绣裙配这簪子极好。”碧彤说着,捡起那簪子便插在她的斜髻上,神色镇定。 程雪嫣的手却不自觉的抖,幸好袖子宽大,她急忙藏起。 不要碧彤相陪,鬼鬼祟祟的移往墨翼居,一路上不停回头看是否有人跟踪。 真是做贼心虚啊! 到得墨翼居,但见程仓翼一身墨色锦缎长袍,又配了缁色高靴,似是一副要外出的模样,正一脸严肃的对小童吩咐着什么。 见她进门,立刻展颜一笑,挥手让小童退下,大步上前:“今日带你出府如何?” 程雪嫣不明所以,却听他急忙道:“今日重阳,咱们去登高赏菊如何?” 程雪嫣更迷糊了,府里今天不就在“摆金盏”吗,还要去哪赏菊? 程仓翼不再说话,打量她一番:“怎么穿得这样单薄?” 然后也不等她答话,便唤小童去寻了件深紫色披风,二话不说就把她连人带脑袋的包起来,还亲自系上颚下的带子,只可惜力道过大,险些将她勒死。 接下来就忙不迭的将她带出了门。 程雪嫣心想,这亏得是自家哥哥,否则还以为他急着贩卖妹妹去还赌债呢。 程仓翼行色匆匆,大步流星,她不得不一路小跑才能跟上他。心下纳闷,老哥今天怎么这么怪呢? 今日府里人多,程仓翼特别领她走了条僻静的路线。 她原本就心绪混乱,再加上这莫名其妙,真想不去了。可是就在这时,余光中突然移进一道雪白,循着望去……竟是况紫辰,侧对着她负手而立于一片翻飞落叶中,正微仰着头,不知在看着什么…… 心抖脸热,急忙赶了两步绕到程仓翼身边,借着他高大的身形挡住自己,却仍忍不住望向那神仙般的人……他似乎看得很认真,好像没有发现自己…… 如此又有些……失落…… 心神混乱间已来至门口,但听程仓翼低喝了句:“把头低下!” 她便乖乖低下头。 披风帽子宽大,如此一来,整张脸都埋在其中。 耳边传来程仓翼与守门人的低语,似是感到守门人那怀疑的目光瞟过来,她便将头埋得更低,不过心里倒奇怪,不过是出趟门,怎么搞得好像是在偷运国宝似的?可转念一想,自己平日出门也需走偏门,此番是被程仓翼带出去,虽是兄妹,可是男女有别…… 好在守门人也算识时务,放了行。 刚刚上了马车,程仓翼便催着车夫赶紧上路。 她真不明白老哥这一大早的在搞什么,问也白问,只冲她笑,却忽地眉头一皱:“这车里多闷啊,快把披风脱下来,小心中暑!” 她被天雷击中……大哥,现在是阴历八月,秋风瑟瑟,车厢封闭虽严,却仍有丝丝的风自窗帘缝隙钻入,不伤风就不错了,哪来的暑可中?你当我和你一样是练武之人浑身发烧呢? 程仓翼见她瞪眼对着自己,有些不自在,却也不再说话。 车子越行越慢,越行越颠簸。 程雪嫣心里就越没底。 这是要上哪啊? 她不时将窗帘撩开道小缝观察,只觉景致越来越荒凉,人烟越来越稀少……天啊,难不成发现她是个冒牌货打算拉个没人的地方处置了? 越想越怕,只盯着程仓翼一双骨节坚挺的手,生怕一个不留神就被掐死,还预谋出其不意的跳车,可是这工夫,车忽然停了。 程仓翼率先跳下车,撩起绿沉的团福锦帘。 她左思右想的挣扎片刻……是死是活就这么着吧。 咬牙下车,很有些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视死如归之感。 这是……哪啊? 只见山脉绵延无尽,其中一座山峰拔地而起,高耸入云。 这山真是高得无法目测,因为仅在半山腰便有流云环绕。所幸的是周围的人不少,令她顿感安心。 刚站稳,就听程仓翼不满道:“一会登山,你穿这么多一定要热晕的,赶紧脱下来吧。” 老哥今天是怎么了,怎么总想让她脱衣服? 不过想想也是,于是解开披风丢进了车厢。 眼见得程仓翼似松了口气,还露出一丝欣慰的笑,然后就二话不说,挥手让她跟上。 她有点哭笑不得。 这老哥看来是在军队里呆久了,干什么都讲究时效性,竟拿她当兵带了,却不知跟在他身边的若是绮彤,他还会不会这么没有情趣。 程仓翼在平地上大步流星,登山也毫不含糊,也不顾娇弱的妹妹在后面叫苦抱怨,只一个劲叫她“跟上,跟上”…… 程雪嫣又气又笑。原说的是“登山赏菊”,这山路上也有各色菊花零落开放,却不见他停住脚步,其他来此的人也不是这么心急火燎的跟完成任务似的,难道是突然发现她骨骼清奇乃是千古难得的练功奇才然后力争将她训出绝世轻功来? 山路不见艰险,却是越来越看不清楚了,因为他们已经走入半山腰的流云之中。 此处堪称仙境,一切尽朦胧在半透明的似纱似绡的白雾中,白雾缓缓流动,忽浓忽淡,如波起伏,如浪漂浮,看久了,竟有种目眩神迷之感。 衣衫透出薄薄的湿气。她不觉佩服老哥的远见,虽身处高处,却是真的细汗如丝。只是…… 回望四周,人烟渐少,只有她二人仍奋勇向前。 “哥,还要继续吗?” 她站住脚,气喘吁吁,再往回一看,来时的路好像都被雾隔断了,不觉再次心生恐惧。 “好的风景都在最高处!”程仓翼回过头来,冲她神秘一笑。 他站在高处,昂然而立,周身淡雾朦朦,竟好似天神下凡。 “苦尽甘来。听说能够在九月九攀到揽云崖最顶端的人会获得天下最大的幸福……雪嫣,你该不是要中途放弃吧?” 最大的幸福……自己,会有吗? 她苦笑,却不想拂了哥哥的好意,加快几步跑到他身边,调皮的眨眨眼:“原来哥哥是让我陪着来找幸福啊,你的幸福不是装在那衿樱里了吗?” 言毕,飞快闪人。 程仓翼一怔,过了好一会,方脸一红:“你这丫头,我好心好意……你倒捉弄起我来了,看我不收拾你!” 拔步追上去。 山路上,流岚中,飞落欢声阵阵,仿佛又回到了许久以前的童年…… 二人你追我赶的爬到山顶,均是气喘吁吁。 程雪嫣躲过程仓翼的袭击,转过身,突然惊呼一声…… 天啊,这是…… 湛蓝的天下,盛开着一片花海,竟都是菊花,赤橙黄绿青蓝紫黑白,有的一朵花竟然还开出了三种颜色…… 126我要娶你 朵朵菊花喷薄怒放,丝丝花瓣如流瀑飞泻,飘飘洒洒,极尽娇娆。山顶倒没了流云,可是花香仿佛化作各色的雾,回环缭绕,绕身而飞,整个人也好似化作一朵媚蓝的菊花,尽舞芳菲。 菊不愧是花中的隐逸者,府中的菊花她也不是没见过,虽品种各异,美艳非凡,却少了这种汲天地之灵气而挥洒的勃勃生机,自在逍遥。 她深吸一口气。 山顶的风清凉潮湿微甜,直入心肺,熨帖五脏六腑的每一处。 这就是自由的味道吗?无怪乎哥哥说攀到最顶端的人会获得天下最大的幸福,所有的烦恼忧愁仿佛都被风带走了,现在的感觉……像在飞…… “雪嫣……”身后传来程仓翼呼唤。 她笑盈盈的转身……怔住……睁大眼睛…… 怎么会有两个哥哥? 眨眨眼,方分开两个黑色的高大人影,待对其中一个仔细观瞧时,心下一沉……完了,不幸降临了! 那人竟是……韩江渚! 人开始发懵,这俩人怎么会凑到一起?看样子他们关系还不错,他不怀好意的冲她笑笑……天啊,该不是已经跟哥哥汇报完她的壮举了吧?他怎么会在这?哥哥怎么会在笑?他们是怎么回事…… 这几个问题的先后顺序逻辑顺序似乎有些错乱,可也不能怪她,要怪就怪那个黑煞星——韩江渚,好死不死的出现在这,他要干什么? 人一发懵,脚就容易发软,以至于她原本想掉头而逃,却好像年糕一样粘在地上动弹不得,及至黑煞星走近,竟差点瘫软在地,所幸黑煞星手疾眼快一步上前…… 他好像拉了她一把,也不知用什么手段竟让软弱无力的她站得笔直。 他笑意微微,头有意无意的低了低…… 凉风携着一缕温热擦过耳际…… “放心,我什么都没有说……” 她不可置信的抬脸看他,目光散乱中只见他冲自己白牙一闪,又说了一句:“不过你可要配合一下,否则……” 是在威胁我吗? “雪嫣,这是韩江渚,镇国将军韩梁之子,也是我的同门师弟。”程仓翼意气风发,开门见山,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那宝贝妹妹面如白纸,身若筛糠。 “江渚原本一直在边关,四个月前刚回来,也来过府里几次,只不过当时未得相见。趁今日这机会,你们好好聊聊。你们看,这天高云淡,繁花似锦,多好的日子……” 老哥是不是脑袋进水了,她和他有什么好聊的?还什么好日子……鬼日子倒差不多! 不过这工夫念头一转,老哥该不会是想要…… 程仓翼终于注意到妹妹面如纸灰,柳眉微抖,不由担心起来,可转而释然一笑。 “江渚,好好照顾雪嫣,我先走了……” 啊,这就先走了?我这哥哥是不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啊,就这么放心的将妹妹交给一个……那样那样的人,万一他是一披着人皮的狼……不,他就是一只披着人皮的狼! “哥……哥……” 程仓翼大步流星,不顾一切的将妹妹的呼救抛在脑后,转眼就不见了人影。 完了,我被抛弃了! 程仓翼这是打的什么主意啊? 茫然四顾,只见花海刺目,难道这就是她的…… “我就那么可怕吗?” 韩江渚倒不自在起来。 怕? 不行,这工夫千万不能流露出恐惧,据说一部分QJ犯的犯罪意识往往来自于女性的软弱,她要与之周旋,周旋…… “你有什么好怕的?”她挺了挺胸,露出坚强之色:“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刚刚你配合得不错……” 配合,她配合什么了? 瞪他一眼,却发现他正目光灼灼的看着自己,眼神便不觉弱下来,转过身子对着那片花海,浑身每个细胞却都处于戒备状态。 良久,也不见他发一声,她却感到自己的背就要被他的目光射穿了。她也不敢转身,生怕某个动作刺激到他原始的野性。结果愈发紧张,只觉背上的冷汗小虫子般蜿蜒爬下。 刚刚登山所爆出的热量早已散尽,山上风又硬,这么一吹,凉飕飕的,鼻子便不由发痒…… 身后突然传来一句:“我要娶你!” “阿嚏……” 也不知是这个喷嚏力度过大还是这突如其来的一句杀伤力太大,她一个趔趄,差点栽到花丛里去…… 一只强健的胳膊伸过来,她像一个陀螺般转过身,对着他的眼睛。 那双眸子深邃如夜,坚定如石,竟让人艰于对视。 刚刚掉转目光,却听他一字一顿,字字铿锵:“我要娶你!” 心仿佛被巨石击中,她急忙挣脱出来:“你在说什么啊?” “你还没听清吗?”他一步跟上:“我可以再说一遍,我要……” “停停……”她急忙抬手制止。 天啊,这人不是有毛病吧,怎么刚见面就求婚?就算之前她和他也见算过几次,可是……难道这就是浪漫?可是她怎么汗毛直竖?我的哥哥,你就是为我好也不能弄这么一个头脑简单的怪物来吧?他这样的讲求效率,下一刻会不会兽性大发…… “我知道这样有些鲁莽,可是我……等不及了!” 啊? 她急忙退到崖边,厉声道:“你要是再过来一步,我就跳下去!” 眼角飞快瞄了一眼崖下,但见流云飞绕,深不可测,这若掉下去…… 眼前发晕,脚下当即一软…… 整个人瞬即被拢入怀中,迷蒙中那双深眸分外清晰闪亮。 清醒,挣扎,脚步在崖边来回移动。 他的怀抱仿佛铜墙铁壁,磕得她浑身发痛。 “难道你是想考验我是否能为你殉情?”深眸一闪,随即携着她向崖边跨进一步:“来吧!” 他作势要跳,程雪嫣吓得直往后缩,像只受惊的兔子。 韩江渚就忍不住发笑,爱怜的护住她。 “我是不会让你掉下去的……” 程雪嫣拼力挣开他,就往山下走,可是走了没两步,便又打了个喷嚏。 身子忽然一暖…… 肩上多了件玄色披风,正是那日长亭避雨时他送来的那件。 “是不是不相信我?” 他扳过她的身子,看着她冻得微红的鼻尖,如此更显得她冰肌剔透,如同水晶。 这样的女子,是需要放在掌心尽心疼爱尽心呵护的,怎么能让她受那么多的苦?她到底遇了什么难处要孤身一人冒险打拼?想来程仓翼就算再怎么爱护妹妹也是力有不逮。如此,倒有些怨恨顾浩轩,不过更多的是庆幸…… “浩轩都同我说了,你不用有什么顾忌,我是真心的,绝不会……” “浩轩……是谁?” 这个名字似乎有些耳熟…… 韩江渚后半截话被生生卡在喉咙里,过了半晌方迸出一句:“你不认得他?” 面对一双像打量天外来物的眼神程雪嫣拼命绞脑汁…… 浩轩?浩轩!浩轩…… 该不会是…… “顾浩轩……我的……” 她艰难的吐出这个名字,却是再也说不下去了,拳头倒攥了起来,若不是他,自己和凌肃也不能…… 韩江渚终于痛快的吐出一口气,不过也很奇怪她怎么好像费劲心神的要想那么久:“是他。不过你不用担心,他会衷心祝福我们的……” 祝福?用他祝福? 程雪嫣顿时火冒三丈:“你和顾浩轩是朋友?” 未及韩江渚点头完毕:“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那样的人,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好’朋友!” 顺手扯下披风……她终于明白老哥为什么屡次强调“中暑”、“闷热”,原来是为这人准备的。老哥啊老哥,你那么讨厌顾浩轩,怎么倒把他的好友介绍来给我?难道是病重乱投医?难道我真的已经糟糕得没人要了吗? 韩江渚臂只一伸,便轻而易举的拦住她。 “我想你和浩轩之间可能有误会,其实他根本就不是别人口中所说的那种人……” “他是哪种人和我有什么关系?拜托你不要总是拦着我好不好?俗话说好狗不挡道……” 话一出口,她顿时后悔,她这不是在激怒准犯罪分子吗?这荒郊野外了无人烟…… 韩江渚倒并未生气,还笑了笑,可是转而便严肃起来。 “虽然浩轩负了你,可是我也不允许别人误会他,其实他个既聪明又仗义的人,只不过为人处事有些不羁,所以才遭人话柄……” 程雪嫣暗想,这人是不是有病啊?你去追别人的前女友然后对其前女友说他的前男友如何如何出色如何如何无辜…… 她深吸一口气,对于这种头脑短路逻辑混乱的人还是不要和他死磕了。 “好吧,我现在承认他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好人,可是我和他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韩江渚的胳膊仍固执的横在面前,她便恼火的盯着他。 二人对视良久,他眨眨眼,忽的笑了,胳膊放了下来。 “多谢!”举步开拔。 可下一步却被人抓着胳膊拎到崖边。 “你要干什么?放开我,放开我!” 她怎么能挣得过他?一着急,一口咬下去…… ******* PS:投票又要更新了,事关女主终身大事……亲们希望她嫁给谁呢?O(∩_∩)O~ 127最大幸福 痛…… 牙痛。 这男人是什么材料做的?怎么连胳膊都是铜打铁铸的? 他毫不介意她的野蛮,只是攥住她的胳膊,手臂随意一抬,向前指去…… 程雪嫣不明所以的扫了一眼,却忽地停止挣扎。 那是…… 时近正午,云雾渐歇,淡淡飞絮间,一座城池若隐若现,立于浮云之下,红墙碧瓦朦胧,杂以或黄或绿的树木,仿若海市蜃楼。 “那是夕雨城,离此五十里,过了这座城,再向东走三千里,就是边城,我生活了十年的地方……” 不知为什么,她的心忽然静下来,定定的站在崖边,同望向那遥不可及的城池。 “我十四岁离家便去了那里,那里没有帝京繁华,确切的说是异常荒凉的。茫茫草原中只有一个小小的城池,却有牛羊遍野,远望去就像天上落下的云,还有像馒头样的毡包……那里没有这边这样多的拘谨,人们都很豪迈,想说就说想唱就唱。我们经常聚在一起把酒言欢,烈马狂歌……”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如同轻轻拨动的马头琴。 她不由看了他一眼……棱角分明的侧脸,热情坚毅的目光……他好像也没有那么讨厌…… “每到夜晚,仰卧在草原上,看那满天星斗,觉得它们离自己是那样近,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摘下来。草是那样软,风是那样轻,让人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可是很快又醒了,因为有小伙子和姑娘的对唱,缠缠绵绵,撩人心弦……” 她忽的觉得脸庞发烫,回头一看,正见他目光灼灼的看着自己,不觉心慌意乱起来。 “边城既然那么好,你还回来干什么?” 韩江渚苦笑:“还不是因为我爹……不过边城并非我所讲的这般好……” 他望向远方,神色忽的凝重起来:“那只是一年中的极少的几日,大多数时间,是风声鹤唳,剑拔弩张。边城是天昊重镇,需五万精兵日夜把守,稍有不慎,赫祈便会乘虚而入。即便如此谨慎,也时不时的会有小规模的战争。烽烟过后,尸横遍野……” 鼻间似有腥气飘过,细闻去,却是菊香淡淡。 “所以,草原上的花只要开放便是特别灿烂,特别清香……” 这句原本优美的描述却是带着肃杀之气,是人的血肉之躯养育了那样一片土地,可是…… “为什么要有战争呢?”她喃喃道。 “是啊,为什么要有战争呢?”韩江渚似是自言自语:“因为土地,因为黄金,因为女人,因为……无休无止的欲望……” 他冷笑:“为了这些,就有无数的人奋勇向前,可是究竟有几个人实现了心愿?命断荒野,血洒疆场,究竟为的是谁的心愿?” “所以你回来了……” “我不想回来!”他攥紧了拳头。 “你不是不喜欢战争吗?” “我是不喜欢战争,可是我不能让赫祁践踏天昊的土地,奴役天昊的百姓,掠夺我们天昊国数百年来的基业,那也是建立在无数人的血肉之上的……反过来,若换了赫祁,他们能甘心情愿的供天昊驱使吗?” 沉默,只听得风拂动发梢的轻叹。 这就是战争,残酷而无奈的战争,一个似乎永远无法醒来的不断循环的噩梦! “你愿意跟我走吗?”他突然转过头来,望住她。 她忽然发现他的眸色异常深沉,仿佛浩淼无比的夜空。 “去边城!”似怕她听不懂,他再次强调:“那里的美丽那里的危险我都毫无保留的告诉了你,我不想骗你。事实上,像你这样的大家千金去了那可能还有想不到的种种困难,比如没有锦衣玉食,没有华屋高厦……但是我相信以你的能力你一定可以安然面对。当然,我不希望你去冒险,你已受了太多的苦,我会尽我所能的帮助你,保护你,让你不受任何委屈。我知道今日所言有些唐突,可是我真的等不及了,我已经见过皇上,他答应不日便派我回守边城。如果你同意,我即刻便去程府提亲……” 这番深情而真挚的表白不是不让人动心的,这样一个男人,这样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这就是哥哥所言的“最大的幸福”吗? “如果你犹豫,我也可以等,等你接受我的那一天……”他握住她的手,掌心的厚茧磨得她的指微微发痛:“知道为什么这山顶的菊花开得最灿烂吗?因为它们没有束缚,没有顾忌,绽放在天地之间,是那么的自由……” 移目花丛,但见朵朵菊花风中摇曳,妍丽潇洒,恣意奔放…… 自由…… “跟着我,离开这里,开始一种新的生活,好吗?”他的声音愈低,温热的气息擦着她的耳畔:“不要让我等太久,或许有日我战死沙场……不过也省得连累你……” “胡说什么呢?” 她一时情急,伸手捂住他的唇。 他一怔,眼底涌出浓浓笑意,弄得她登时红了脸,急忙收回手,却被他捉住。 拥她入怀,小心翼翼,生怕弄碎了她。 风丝细细,捎来草声脉脉,捎来淡淡菊香。 似有人轻轻碰了下她的发髻,抬眸间却见他笑着移开了手。 “登高赏菊,不插枝茱萸怎么行?” 流雾渐浓,零星飞絮渐渐织作一张密密的网,蒙了那朦胧的夕雨城,更遮掩了那通向边城的路。 程雪嫣却仿佛透过这重重的白絮看到一片碧绿的草原,那上面有如云的悠闲羊群,有如火的骏马飞奔…… 自由…… 最大的幸福…… —————————————————————————— 顾浩轩今天觉得有些不对劲,虽然说不出到底是哪不对劲。 他再次看向那帘幔后面的人…… 今天太平静了,平静得令人不安。 落地的帘幔仿若冰山般高高伫立,连这满室的人掀起的一层层热浪都无法撼动其分毫。仍是有声音从里面传出来的,却是淡淡的,轻轻的,有气无力的,充满哀伤的…… 哀伤…… “……爱如生命般莫测,你的心到底被什么蛊惑?你的轮廓在黑夜之中淹没,看桃花开出怎样的结果,看着你抱着我,目光比月色寂寞。就让你在别人怀里快乐。爱着你,像心跳难触摸;画着你,画不出你的骨骼。记着你的脸色,是我等你的执着。你是我一首唱不完的歌……” 声音凄婉悲切,似饱含着无限痛楚无奈,令人心底压抑酸涩。 “……本是属于我的你,同把人生看尽,却无缘再聚,怨苍天变了心……” 不知他是不是听错了,余音收尾时仿佛拾得一声抽泣。 “……能不能为你再跳一支舞,我是你千百年前放生的白狐。你看衣袂飘飘,衣袂飘飘,海誓山盟都化做虚无……” 今日照例宾客满楼,却因了这凄凉的调子无甚热闹,有些人甚至面露悲戚,连连叹惋。 “……蝴蝶儿飞去,心亦不在。凄清长夜谁来拭泪满腮?是贪点儿依赖,贪一点儿爱,旧缘该了难了,换满心哀……林花儿谢了,连心也埋。他日春燕归来身何在……” 他摩挲着白瓷酒盅的指猛的攥紧。 不对劲,往日里她也不是唱一些很欢快的歌,却全不像今天,像今天…… 这到底是…… ……“凌先生新婚燕尔,怎么会舍得娇妻独守空房……”…… ……“咕咚”一声,帘幔陡的一飘…… ……怀中那人面白如纸,双目紧闭,竟似没了气息…… “叮”! 酒杯砸到案上,引得韩江渚和翠丝都看向他,他却浑然不觉。 莫非是因为他……凌肃?! 三年中的冷若冰霜,三年中的心如死灰,三年中的行尸走肉,新婚之夜的无声啜泣……都是因为……他吗? 当初他隐隐觉得她是有心事的,却是不想问,也知问也问不出,如今终于得知…… 真的是因为他吗?会不会是巧合?要怎么才能…… 他抿紧了唇,死死盯着那冰冷的帘幔,唇角却忽的是一翘,酒窝随之一旋……他有办法了! 对于他来讲,办法总是不难获得的,可是对于阮嬷嬷来说…… 如此的凄凉哀伤让金玉楼提前过起了冬天,小姐们都眼泪汪汪的,哪还有心思伺候客人,万一再勾起陈年往事,还不得造反啊,可是得罪了大姑娘……大姑娘今日可是慷慨奉献了好几曲了,只不过…… 她终于坐不住了,自后台钻入帘幔。 于是冰山终于有了些活气。 悲声停了片刻,乐枫便随意的拨弄琴弦。过了会,就见阮嬷嬷又钻出来附在她耳边说了两句。 弦上银甲稍歇,只一会便淙淙弹起。 “……我象落花随着流水,随着流水飘向人海,人海茫茫不知身在何处,总觉得缺少一个爱……” 这曲倒好些,却仍略显凄静孤清。 顾浩轩举起酒盅准备一饮而尽之后便去探听消息时,无意发现韩江渚唇角衔笑,目露深情的盯着那帘幔。 不对,他怎么可以……这个表情? 他转着眼珠观察他…… 面色红润,眼底泛光,唇角带笑……整个人就好像乘舟荡漾在乐曲的流淌中,忘我忘忧……这分明是一副走了桃花运的模样! 128运走桃花 更重要的是他竟然换下一直钟情的黑衣而着一袭暗红长袍,其上金线银丝细细勾画,衬得他容光焕发。 能令韩江渚容光焕发的……他移目帘幔……那桃花运该不会是…… 什么时候的事?该不会…… 重阳那日,小喜从韩府带回来的消息是:“韩公子一大早就出去了……” “出去了?干什么去了?” “奴才不知。公子,”小喜凑了上来:“以往公子要找韩公子出门,都是直接去韩府的,怎么现在……弄得好像是……” “要你多嘴?” 小喜那一哆嗦他方发现自己竟然又轻而易举的发火了。最近是怎么了?难道是秋日易燥? 还有……他什么时候这样关心起江渚的行踪了?关心就关心好了,却又有点不想见他,可是不见竟又好像有什么放不下似的,要一日三次的派小喜去打听,还不准惊动那边,鬼鬼祟祟的,竟然连小喜都发觉他不对劲了。 他是怎么了? 郁郁的将酒饮尽,却感到有人在看他…… 是翠丝。 见他望过来,她立刻掩去眼中的忧悒,换做一脸笑意,又执了那镂花银壶给他斟了酒。 他开口道谢,她却笑了笑,意味深长的妩媚看他:“你我之间何时这样客套起来了?” 他微怔,很快大笑掩过,可是这声大笑在仍旧一片悲凄之中略显突兀,连一直沉醉在幸福中的韩江渚都看过来……他今日滴酒未沾,眼中却满是醉意。 他不觉收住笑意,却觉得面色也不应过于冰冷,忙放松表情,借口去更衣。 翠丝一直笑盈盈的看他做戏,待那玉白的身影离去后,一层寒意侵入眼底……该来的,终于来了…… ———————————————————————————— “怎么,还不肯说吗?” 顾浩轩拿一条来自中单的白绢拴着个十两重的银元宝像要催眠似的在碧彤眼前摆动,笑眯眯的样子好像引诱小红帽上当的大灰狼。当然那个时空没有这样的童话。 碧彤无限厌烦的看着他。 虽然十两银子对于她这个下人来讲是个不小的诱惑,可是…… “凭什么告诉你?”碧彤转身欲走。 顾浩轩敏捷拦住。 他好容易收买夜蓉将碧彤骗出来,怎么好就这样一无所获的放她回去? “顾公子,你再这样,我就要喊‘非礼’了!”碧彤这招很传统。 “你喊吧,不过喊之前要看看这是哪……”顾浩轩很无耻的镇定自若:“金玉楼会发生‘非礼’事件吗?这原本就是光明正大‘非礼’的地方嘛!如果真的有人看热闹……那么请问姑娘来自何处?” 碧彤气结,这个游手好闲无事生非寻花问柳无恶不作弃旧怜新趁火打劫刁钻古怪笑里藏刀居心不良十恶不赦自以为是花天酒地暴殄天物有眼不识金镶玉的顾三闲……任是什么也无法历数他的可恶至极! 她深吸一口气,冷冷一笑:“不知顾三公子此番有何贵干,若是没有失忆的话,请顾三公子一定记得我家姑娘和公子已是毫无瓜葛了……” 碧彤话音未落,就见顾三闲笑得极为开心,小酒窝都快转掉下来了:“失忆?我没有失忆,但不知碧彤你是否失忆了?” “我?”碧彤不知他此语何意。 “要不要把念桃……对了,她原来是叫冰彤的,把她叫来,咱们共同回忆一下她是怎么成为我的……” “根本就不是……”碧彤急忙跳上去捂他的嘴。 顾三闲也不挣扎,小眼睛笑眯眯的眨呀眨。 碧彤方记起男女本是授受不亲,忙将手放下。 “现在可是说是不说?” 顾三闲得意的表情令人恨不能立刻掐死他。 “还不都是因为你?!”碧彤又气又急,一跺脚,眼泪霎时冒了出来。 “因为我?”顾三闲收起笑意。 碧彤揣着姑娘的心事,本也憋得难受,现今终于找到罪魁祸首,便将那心事伴着眼泪哗啦啦的洒了一地。 顾浩轩面色渐渐严肃起来。 “原来果真如此……” “如此什么?”碧彤抽泣道:“我倒真希望姑娘像忘掉你一样把那个负心人忘得一干二净……” “你说什么?”顾浩轩身子一震。 碧彤方发觉哭得太投入了,竟透露了这不属于威胁范围的一项,哭声顿时阻住。 可是顾浩轩已经听到了,正“兴致勃勃”颤着她打听。 她逼不得已,只得将姑娘失忆的来龙去脉交代一番,心里却隐含快意……顾三闲,看你如今急成这副模样是不是后悔了?好,就让你看看我们姑娘念念不忘的可是别人,而你……你快气死了吧? 顾浩轩面如冰霜,长眉紧缩。碧彤便幸灾乐祸的盯着他,叫你刚刚威胁我…… “浩轩,找了你半天,原来躲在这啊……” 角门一响,容光焕发的韩江渚出现在眼前,旁边还跟着…… “他就是顾浩轩?” 程雪嫣不由自主的发出一声惊呼。 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两个月来端坐在台左总是对她横眉怒目恩将仇报挑三拣四的竹子就是传说中的顾三闲! 这……太不可思议了! 韩江渚曾说过他和顾浩轩是好友…… 天,她怎么就没想到呢…… 不知为什么,顾浩轩突然很想挖个地缝钻进去,却只得站直身子,洒脱一笑,可自己都感到这笑容难看。 他虽不自恋,却也自觉算是风度翩翩,可是如今站在她面前,再看看风流倜傥举手投足都带着发自肺腑的洒脱且人逢喜事精神爽的韩江渚,他忽的自惭形秽起来。 “你们……” 韩江渚的“难道不认识”尚未出口,碧彤就一步抢前:“姑娘,咱们该走了。” 她新近得知这位一直陪在顾三闲左右的韩江渚公子是个不折不扣的正人君子,一心朴实的爱上自家姑娘,又不计前嫌,要将姑娘带离那个彼此倾轧的家,去过全新的生活。他相貌堂堂,毫不输于凌肃,甚至更俊上几分,又没有那么一股子酸腐别扭之气,倒是一身正气,令人钦佩万分,姑娘若是真的跟上他,可就享福了…… 如此可不能让那个顾三闲坏了事,瞧他那眼睛滴溜溜的只在姑娘身上打转,不知在琢磨什么鬼主意呢。 “姑娘,是要同韩公子去学骑马吗?也是,如果去了关外不会骑马可怎么好?韩公子,咱们这就走吧……” 说着便拉着姑娘离开,临了还冲呆愣在一旁的顾三闲挑了挑眉毛。 小样的,气死你! 韩江渚本来对程雪嫣脱口而出的惊呼深感意外,也没容他个空发问,只得对顾浩轩抱歉笑笑,一撩袍摆,大步追去。 都走了? 就剩他了? 顾浩轩似是刚醒悟般的看看四周,但见树影婆娑,枯叶满地。一阵风吹来,一片边角泛黄的叶子飘摆的落在脚边。 他捡起来,无聊的来回搓着叶柄,看那叶子疯似的在指间打转。 叹了口气,背倚在茶花树上。 参差枝叶筛下的几点斑驳在玉白的袍子上轻轻移动。 本以为江渚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却不想也是个见色忘友的家伙,骑马骑马,怎的不带上他? 一阵欢笑声自角门传出。 往常也不觉这热闹如何,今日听来却格外刺耳,不过或许这刺耳却是此刻的他正他需要的。 他愤愤的将叶子丢在地上,拔腿向角门走去,却蓦地停住…… 翠丝立在门口,手绞着一方淡粉丝帕,对着他盈盈浅笑…… ———————————————————————————— 碧彤最近听说一消息,不知该不该告诉姑娘。 她觉得这是件可喜的事,对于喜事她总是想找人倾诉,可这事也只能跟姑娘讲,只是不知姑娘听了会不会…… 事情是这样的…… 听说应天书院的凌先生在一日讲习结束回家的途中坠入一莫名出现的大坑里。 若只是大坑便算了,偏偏里面还放了几只仙人球。就在凌先生的屁股刚刚在仙人球上坐稳,又被人兜头倒入一口袋毛虫…… 这季节毛虫很难找啊…… 于是凌先生目前在家中养息,每日里找大夫挑刺,却总好像挑不完似的。 于是眼下只能用白布包裹得只剩两只眼睛,像个巨大又肿胀的毛虫躺在床上…… 碧彤每每想象一下都忍不住要笑上几声,弄得程雪嫣时不时的就要拿看怪物的眼神瞅她。 这是谁干的呢? 碧彤难免会猜测下元凶。 凭直觉,她认为天底下能做出如此惊天动地之举的只有一人,那便是顾三闲。可是她实在想不出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和凌肃素不相识的…… 难道是为姑娘报仇?他有那么好心吗?不过……也可能是觉得自己在姑娘心中的地位不如别的男人于是吃醋了?可是他心里也从来没有姑娘啊…… 她想不通。 当然她也曾将此壮举安到韩江渚头上,不过德才兼备内外兼修正义凛然的韩江渚根本就不像能使出此等下三滥伎俩的人!不过她倒宁愿是他干的,这样就更说明他对姑娘是死心塌地……可是他知道姑娘和凌肃的事吗? 唉,如果姑娘嫁了他也不知能不能把自己也带边关去…… 唉,这都多少天了,他怎么还不上门提亲呢? 129正当调戏 有了程仓翼的暗地支持,程雪嫣出入府门更方便了。 她和韩江渚的接触也算愉快。 那是个开朗乐观的人,仿佛能包容她的一切,对于她去金玉楼唱曲赚钱,他从没有说出一个“不”字,只道:“只要你喜欢,便去做好了。” 他只在台下默默的陪着她,关注着她,令人安心。 他原本想即刻上程府提亲,却听了她的劝阻而压了下来。虽然他一片诚心天地可鉴,只是她仍觉得一切太过突然,突然得令人手足无措。而他真诚依旧:“我说过,我会等你,直到你真正接受我的那天……” 或许这才是她该托付终生的人吧。 虽然她一直认为男人的话不可信,事实也数次证明了“宁可相信世上有鬼,也不能相信男人那张破嘴”,可是每每看到他宽厚的肩膀,每每看到他对自己展颜一笑,黑眸深邃闪亮,她便觉得,这个男人是可信的。 与他在一起,没有特别的快乐,没有思念彻骨的期待,没有患得患失的悸动,却也没有烦恼,没有忧愁,只隐隐的有着一个希望……草原……自由…… 而更多的是心安。 生活原本就应该是祥和平淡的吧,虽然偶尔也会有一些不和谐…… 就像现在,他牵着缰绳,一个劲的嘱咐她:“不要紧张……别坐得太直,身子稍前倾一些……踩着就好了,千万别把脚套进马镫里?别往后坐,危险……” 她也不知怎么就那么笨,大概是因为前世第一次骑马就从马上摔下来的缘故,只要马动一动,她就吓得手抖腿软,这会终于再次从这匹通体如炭只有四蹄雪白的宝马上栽下来。 人立刻落进一双宽厚的臂膀中,温暖结实又舒心。 黑眸严肃对她:“怎么这么不小心?” 语气却满是痛爱。 他的脸离着她是那样近,温热的呼吸痒痒的洒在脸上,令她长睫抖了几抖,接下来或许该是…… “哎,你们在这啊,让我好找……” 一个快乐的声音传来,紧接着一匹枣红骏马载一个白袍之人翩翩而来。 不能不说,是很有常见的武侠片那种震撼人心的效果的,如果刨除上面那人是顾浩轩的话…… 他已经不止一次的与他们“不期而遇”了,这便是天高云淡飒爽宜人的秋日里唯一的不和谐,如果有可能,程雪嫣非常想把他给屏蔽了。 如此暧昧之状被人撞到难免令她尴尬,韩江渚却似毫无察觉有任何不妥般向他的好友热情招呼:“太好了,你终于来了……” “好”?还“终于”? 你脑袋进水了? “什么事,江渚?” 二人欢呼雀跃,好像分开了几百年似的,而事实上昨天才见过面。 其实早在得知竹子便是顾浩轩时她的确震惊不已,却又被碧彤打岔拉走,然后学骑马吓了个半死,结果对他的感觉就陷入了模糊状态。 她应该是恨他的,不论是为了曾经的程雪嫣还是为了自己,却是恨不起来,尤其是一想到他笑起来就弯弯的小眼睛便立刻联想起他那胖得圆圆的爹,幻想顾太尉如何气急败坏的追打这个精灵鬼怪的儿子,就想笑。 客观的讲,顾浩轩也算风流潇洒了,而且看起来也不像是坏人,当然,坏人脑门上是不贴标签的,有时她怀疑自己的评判多少受了韩江渚的影响。 看在他也是枚帅哥的份上她不打算与其为难,况且他除了抛弃了自己所占有的这具躯壳之外和她没有任何瓜葛,她为什么要恨他呢?充其量是讨厌罢了,尤其是当他总是神出鬼没的出现她和韩江渚单独相处的时刻,口里或轻描淡写或兴奋异常的说着“原来你们也在这啊”,她却怀疑他一定是拿鼻子搜寻了许久才找过来的。 她的不耐烦已经明明白白的写在脸上,他却好像看不到一般,冲她展示两弯小月牙,酒窝也在唇边转呀转,每每都让她有忍不住想抽出韩江渚靴子里的匕首将它剜下来的冲动。 她怀疑他居心不良,可是他却也只是对她笑笑,便掉转目光,和韩江渚谈天说地,结果韩江渚便舍了她陪他去了。 这什么事啊? 你说你们两个大男人谈个什么劲啊?天天见面竟然还聊得兴致勃勃的…… 该不会…… 联系起以往他们也总是成双结对的出现在金玉楼,她难免要将他们往耽美方面联想,然后盯着前面那一深一浅两个人影咬牙切齿的YY,或许有天在她的婚礼上也可以如是对人说……今天,新郎没来,伴郎也没出现…… 她曾经将自己的疑虑有选择的透漏给韩江渚,却换得他释然一笑:“你多虑了,其实这些地方我和浩轩以前总来。你也知道,我离京十年,若不是浩轩,我哪知道帝京有这么多好玩之处?你是不是见我总陪着他然后吃醋了?” 她脸一红:“谁吃醋了?” 其实她也分不清自己是否真的吃醋,不过见他总跟个影子黏着他们心里别扭却是真的,也不知他是否觉得自己此举令人生厌。 韩江渚还安慰她:“我少时便和浩轩要好,这次回来也多亏得他带我四处走走,才不致闷死……” 四处走走就是去金玉楼? “他这人虽然看去很不羁,实际上是个极热心极正义极聪明的人……” 韩江渚,你已经不是第一次在我面前赞美他了,你什么意思? “和他在一起很有趣,就像我这两日总带你来的这些地方,都是他建议的。你看,是不是很有意思……” 怪不得……恍然大悟总是一瞬间的事。的确“很有意思”。 “我不日就要离京,在辽阔的草原上,我会用所有的时间陪你,可是对于浩轩……这一别却是不知何日才能再见,你能理解我吗?” 她自然是理解的,想来顾浩轩也相当理解,否则怎么总是会准确无误的适时出现,然后与韩江渚把臂同游而她却成了跟班? 这还不是最关键的,关键的是……她和他的关系…… 她知道自己应该拿出点态度来,可是要什么态度呢?她不是“失忆”了吗?于是每每他的出现都让她浑身不自在,不知怎样才能不让每个人起疑,而他总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这倒让她觉得失忆的那个是他。 这工夫他又若无其事的过来了,白骑装配火龙驹,的确是俊雅超凡。 “雪嫣胆子太小了,教了这么多天,在马上却连坐都坐不稳……”韩江渚很诚恳的求教。 “干嘛非要学骑马呢?”顾浩轩瞟了一眼瑟缩在马旁的程雪嫣,忽略掉她的满脸恨意:“你是要她跟你骑马行几千里路去边城?” 他看着程雪嫣攥着缰绳发狠的眼色,适时的咽下一句很不得体的,那便是“那玉*臀还不得磨成马掌”? “你也知道,边城随时会有赫祁来犯,若是不会骑马,到时怎样脱身?那里的每个女子可都是马术高超,有的还会……” “这样……” 顾浩轩策马若有所思的绕着程雪嫣转了几圈,那架势令程雪嫣顿觉自己是个头上插着草标卖身的奴隶。 “江渚,是不是只要我教会她就可以了?” 韩江渚立刻眼睛闪闪亮:“浩轩,我就知道你有办法的!” 顾浩轩一本正经的点了点头,立刻摆做一脸严肃,转头对程雪嫣喝道:“上马!” 程雪嫣纤眉倒竖……你跟谁说话呢? 顾浩轩又喝了一句,程雪嫣却是说不上就不上。 韩江渚看不下去了:“浩轩,雪嫣还不会上马……” “那她平日……” 顾浩轩话头卡住,因为他看见韩江渚走过来扶住程雪嫣的胳膊要将她托上马去。 “江渚,你平日就是这样训练兵士的?”他唇角含笑,神情却是冷冷的。 “她毕竟是个女子……” “可是你不是要她陪你边城吗?边城兵荒马乱,就算她能在马上坐稳,可是连如何上马都不知道到时要怎样脱身?玉不琢不成器啊……”竟然语重心长起来。 韩江渚蹙眉片刻,神色凝重的放开了程雪嫣,立于不远处观望。 顾浩轩便开始不停的催促她上马,那一副颐指气使的表情着实可恶。 她心底火起,将缰绳一丢……本姑娘不干了! 岂料她刚走出一步,就见肩膀出现一只形态优美手指修长得要命的魔爪,紧接着腰间一紧,然后便是一通天旋地转,待一切晃动终于静止时发现自己已坐在一团红云上,身后竟然是顾浩轩…… 她立刻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韩江渚,岂料那大傻子却开口安慰道:“别怕,浩轩总是有办法的……” 什么?一个男人当着你这个现任男友的面调戏你的女友他的前妻……这是什么鬼办法?你不说立马英雄救美还在那助纣为虐……天啊,你长没长心啊? 可也没容她多想,就听得耳边传来一连串严厉:“抓住缰绳,脚踩稳,身坐直……” 她只想挣扎,可是也不知他用了什么办法就把她摆弄得妥妥帖帖的坐稳了,混乱间她还感到脚被人用力踢了一下……她因为害怕只要一上马就习惯的把脚套马镫里,韩江渚曾说过这样是最危险的,因为万一从受惊的马上掉下来,脚无法抽出是会被马拖死的。 130正人君子 马开始走路。 这一颠一动好似触电,吓得她顿时丢了缰绳,却换来一句利喝:“你不要命了?!” 缰绳立刻塞回手中,为预防她再次“脱缰”,他还拿手死死的攥着她的手。 她赶紧去找韩江渚的身影,却只听见他关切的喊道:“别紧张,没事……” 这叫没事? 她刚要撇眸狠瞪身后的人一眼,却听得近在咫尺的声音短促喝道:“腿夹*紧,身前倾,别跟粘在马鞍上似的,要跑了……” 她也不知道是听了他的命令却因为紧张而不由自主的照做还是他突然的附身将她压得微微前倾,反正马是奔跑起来了。 她被颠得七荤八素,眼前的一切都在乱飞,只恨不能立刻滚落在地死掉。 他却愈发攥紧了她的手,虽然二人姿势暧昧,他的身子却和她保持着有效距离,即便是物理磕碰也是极有限的,可是她却觉得后背发热,指尖发凉,心跳发慌,嘴巴发干……以至于他又在耳边说了什么半点没听清,倒是马一通狂奔后终于停了下来,他临直起身子之前好像嘟囔了一句“至于吗,我又不是鬼”顺顺利利的钻入耳朵。 是停下了吗?真的停下了吗?她怎么还是觉得看什么都一通乱晃?眼珠子也好像不听使唤的上下翻动,以至于看见韩江渚僵尸般一蹦一蹦的窜了过来,却是兴高采烈:“雪嫣,你会了,你会了……” 她会了什么? 晕头转向的打量了自己,却发现仍保持着烈马狂奔时的半撅状态,立时红了脸,但见那始作俑者却是气定神闲的立在一旁,拈着根小草把玩,一副正人君子模样。 正人君子……难道真是把他给想歪了? “浩轩,真是谢谢你了。雪嫣,还不下马谢谢浩轩?” 程雪嫣这个之前即便有人扶着也连马都不会上的人这会竟非常独立非常顺利非常自然的从马上下来了,且脚步盈盈的飘了过去,只余韩江渚一脸惊诧喜悦的看着她摇摇晃晃的背影。 于是顾浩轩接受了程雪嫣横眉怒目的道谢,却只是无所谓的摆摆手,走去和韩江渚聊天了。 两个样貌迥异却同样潇洒出色的男人各牵着一匹骏马在前面挥洒豪情,头顶蓝天白云一望无际,脚下苍茫大地绵延远方,四周是金绿参半的秋天,不能不说此景是非常动人的,可是程雪嫣却无论如何也激动不起来。 她又被遗忘了,只一边恨恨的揪了片枯草出气,一边四处打量究竟哪里可供藏身。 终于发现一篇矮木丛,急忙躲了进去。 好,等下若是发现我不见了……不过再探头看前面那两个男子……他们正聊得兴致盎然。她顿时泄了气,照此看来,恐怕就算她躲到天黑也未必会被发现。 女人啊女人,什么时候你才能发觉对于一个男人来讲,你根本就没有自己想象的或者希望的那么重要呢? 她正在自怜自艾,前面的人突然发现身后的脚步声消失了,不约而同的转过身来,眼睛一扫,目光同时落在于矮木丛上微微晃动的镶珠银簪上。 “雪嫣……” 她满脸幽怨的探出半个头来。 “摔倒了?”韩江渚大步奔过来:“有没有受伤?” 他紧张的打量她一番。 如此关切顿时令她不好意思起来。别开目光,却见顾浩轩正看着他们,一脸的深思玩味。她便更加不自在起来。 “没事,不过是……”自然是不能说出刚刚的别扭来的:“不过是绊了下……” “怎么跟个孩子似的,走路也不看着点……” 韩江渚故作无奈的摇摇头,却突然拉过她,只一托……她便正正的落在了马上,随后马身一震,韩江渚也飞身上来,双臂护住她,缰绳一抖:“驾!” 黑马四蹄发力,轻快的奔了出去。 此番倒也不觉骑马是件痛苦的事了,眼见得枯草如浪翻卷,四围跃动如画。风凉凉的划过面颊,惬意无比,耳旁传来的是韩江渚温热的呼吸,还有强有力的心跳,难免会有点心慌意乱。他双臂又护得稳稳的,像一副铜墙铁壁,安全又安心。记得刚刚在马上的时候,顾浩轩也是这样护着自己的,他虽不及韩江渚强壮,却也是尽心竭力…… 想到这,不由回头望去,但见那白衣红马一直停在原地,简直要变作两个小点了。 韩江渚也发现他没有跟过来,急忙勒住缰绳。 “浩轩……” 他喊了一声。 声音似乎传得很慢,好半天才看见那白点动了一下,却是跃上马背,向这边疾驰过来。 只一会工夫便“嗖”的擦过身边,向前奔去。 韩江渚一声低笑:“这家伙……”又嘱咐程雪嫣:“抓紧缰绳。” 随后策马扬鞭,那黑炭宝驹便箭一般的冲了出去…… 程雪嫣已不知何时放开的缰绳,只紧紧揪住马鬃,恨不能抱住马脖子,结果再次被颠了个七荤八素。昏天黑地中只见那红云越来越近,耳边听得韩江渚快乐叫道:“看,我们两个人一匹马也追上你了,哈哈……” 然后便是噼噼啪啪一阵鞭子响,两匹马便直着脖子比着劲的一通狂奔,还专门挑矮木丛比赛“跨栏”,那两个男人便你追我赶的一通狂笑……她虽不运动却比马还累,上气不接下气的只想一通狂吐。 这天真是不知怎么回的府,也不知究竟是谁胜了谁,脑子中只有呼呼的风声和马蹄飞奔声,那风直到她已经躺在床上仍在耳朵里盘桓不去,而即便是躺在床上也觉得床在不断颠簸,手还不由自主的抽抽。 碧彤和她说了半天话,却见她无半点反应,目光呆滞,不过面色却红润健康,不像生病的模样。 她不由自言自语的嘟囔一句:“姑娘去还是不去倒给个话啊?” “去哪里?” 程雪嫣眼珠微转,对向她。 “自然是芙蓉堂了,现在人都在那边,就等着姑娘了……” 程雪嫣移目墙角的铜漏:“既非早会又非晚宴,难不成又出了什么事?” “自然是出了事了,傅先生回来了,难道不需迎接一下?”碧彤说着,嘴角一撇。 “傅先生……” 程雪嫣怀疑下午这通折腾可能又把什么重要人物给颠出了记忆,可是左思右想也没找出这位“傅先生”。 碧彤按捺不住了:“姑娘自然是不记得了,这位傅先生是杜先生的相公,早些年一直在沧汉做生意……” 程雪嫣终于记起这个人来了,他是因为关雎馆最近缺少人手而由杜影姿求了夫人才在馆里给他安了个位子。早一个月前就听说他已经上路了,却不想今日才来,看来沧汉真是地处偏远,也怪古代交通实不便利。 碧彤服侍程雪嫣简单梳洗一番,只换了深紫平纹外裳并莲青色曳地高腰石榴裙,便向芙蓉堂而来,一路上不停的抱怨。 “不过是个外来的,又没权又没势,哪劳得上全府上下都去接风?还派人来通知了好几次。杜先生自己也不过因了夫人的面子暂住在府里,却处处拿主子的派头,就算老爷出趟远门回来也未见这么大阵势。再说老爷根本不喜欢那个傅远山……” 程雪嫣听她叽叽咕咕,蓦地想起这个傅远山在沧汉似有个小妾,他人还未到之前,杜影姿就对大伙放言说若他敢把那小贱人领过来,她就死给他看!如此……岂不是有热闹看了? 这么一想,顿觉眼也不花了耳也不鸣了手也不抖了脚步也坚定了,加速往芙蓉堂赶去。 芙蓉堂的确热闹,从主子到下人从先生到教养嬷嬷几乎都来了,将偌大的芙蓉堂挤得满满登登,足见杜影姿影响力巨大。不过该不出现的照样不出现,比如程仓翼,比如黎妍,比如……况紫辰…… 程雪嫣扫了一圈,只见满眼的人,却不知要迎接的主角在哪。 “哎呦,大姑娘来了……” 杜影姿虽忙于应酬,眼睛却不落下分毫,程雪嫣刚出现在门口,就被她瞄上了。 “这贵人呢就是难请,”她上前热情的拉住她:“我让真儿去了嫣然阁请了大姑娘好几次,真儿却回说大姑娘身子不舒服,怕是不能来了。我就想,这缺了谁也不能缺了大姑娘不是?若不是人多分不开身,我早就亲自去请了,可巧你就来了。你姨夫是做生意的,早前我就跟他说我们大姑娘身子不好,让他顺路带点补药过来。虽然帝京也算富庶,可总有些东西是没有的。此番你姨夫带了几支蔘来,说什么也得给大姑娘留一支,稍后让碧彤带了回去,好好给大姑娘滋补一下……” 程雪嫣笑着谢了,顺瞧了她两眼。 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杜影姿虽然仍是没少擦胭脂抹粉,可是脸蛋少有的透出水润润的光泽,这一打眼看去,竟似年轻了好几岁。衣裙照例是艳色,且较平日还亮上几分。上身是胭脂色的银丝掐边对襟外裳,下配鹅黄折枝花八幅裙。 鹅黄本是小女孩的颜色,今日她专拣了来穿,足见心情喜悦。 ******* PS:今天下午的时候发现评论378,回家变作376,一条是樱桃的留言,一条是梦中一的打赏。不知是何缘故,内容我都看过,只等回家回复,却突然不见了。已去后台询问,应是能很快得到解决。先说声对不起,或许我及时回复就没有这事了,抱歉_ 131懦夫悍妻 脑袋上则照例簪钗一大把,几乎看不出个数。 见程雪嫣盯着她的头,她竟然脸一红,自髻上拔了支钗下来。 “你瞧瞧这个好看不?” 那是支金丝八宝攒珠钗,足够大,足够繁复,足够闪亮,样式却不见几分精巧,倒也恰恰合了杜影姿的喜好。 “真漂亮,姨母戴着就更漂亮了!” “这是你姨夫送的。我就说,老夫老妻的用不着讲究这个,可是他偏不听,还亲自给我戴在了头上……”说到这,杜影姿脸一红,全不见一日前提及相公时的狠态,竟有几分小女孩的娇羞。 听的人却尴尬,不过既然夫妻如此恩爱,那小妾…… “瞧咱们光顾着说话了……远山,快过来,大姑娘来了……” 人群中传来一句声如洪钟的答应,随后便从里面挪出个人来。 之所以用“挪”,实在是因为他太胖了。 程雪嫣打人缝中先看到冒出个肚子,因为是绿地印蛋黄竖条纹的袍子,结果乍一看去竟好似个西瓜滚出来, 却又偏系了根镶玉鎏金带,勒得紧紧的,弄得那肚子更加鼓出来,还带了个尖,好像只要碰一碰就会爆炸。 人倒是长得不错,浓眉大眼的,笑起来的样子很是憨厚。 程雪嫣不禁纳闷,这样的人也会背叛老婆? “你就是雪嫣?” 他的声音极为洪亮,中气十足,边说边上下打量她一番,目光最后停在她脸上的时候莫名的闪了闪。 程雪嫣刚准备见礼,就听杜影姿说道:“怎么能直呼名字呢?要叫大姑娘……” 傅远山便响亮的笑。 “大姑娘你别介意,他这人就这样。”杜影姿倒似不好意思起来:“说起来,咱们虽是一家人,你二人却是从未见过,现在可好了,往后就天天在一块了……” 傅远山急忙双手抱拳:“远山初来乍到,还蒙大姑娘多多照应。其实……” 他挠挠微秃的鬓角,又拍拍肚子:“本应行一大礼的,怎奈我这肚子不争气……” 一句话逗得众人都笑了。 傅远山便在关雎馆留了下来,每日里守在那里,月例和众先生们一样。他为人随和,爱说笑话,自然比有着一张俊脸又气质非凡脑门上却好像总写着“闲人免近”的况紫辰招人喜欢,更强过只会之乎者也啰里啰嗦有些邋遢的宁致远。因为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还经常讲一些新鲜事,于是原本只供先生们小歇片刻的驻芳汀渐渐热闹起来,程雪嫣每每去时都见众人围着他,他也不含糊,拿着镇尺往桌上一敲:“话说……” 不出几日,傅先生就成了主子丫头眼里口里放不下的人,个个都说他的好,什么风趣幽默,什么宽宏大度,什么乐善好施……相形下,杜影姿就成了尖酸刻薄,小肚鸡肠,爱财如命……最后结尾是“真可惜了傅先生那人了”,却从没听人提到那小妾的去向,久了,竟也忘了,直到有一天,傅远山坐在驻芳汀里专门为他打制的大型檀木椅上,幽幽的叹了口气。 “都说世上男人皆薄幸,可是我却觉得这女人才是……唉,女人心,海底针……” 代真是最好奇的,第一个开始打听:“傅先生,此话怎讲?” “影姿平日里没少提起我吧?” 众人交换下眼色。 “相公长年一个人在外做生意,哪个妻子不担心啊?” “担心?”傅远山冷笑:“她是担心我在外面纳妾吧?” 别人不语,只有代真实惠:“就算她担心也是应该的……” “应该的?”傅远山涨红了脸:“当初是谁一意孤行,连卧病在床的婆婆都懒得伺候就上了京?还带着体弱多病的伊雪……伊雪现在这个样子全是因为她!娘病重,想念孙女。我多次写信给她,却是不见只字回音。可怜我娘临死的时候都闭不上眼……” 他勉强压住哽咽。 “我虽是个生意人,可是那几年沧汉连年大旱,我就算有奇珍异宝要卖给哪个去?她在帝京每月至少二十两银子的月例,却从不肯接济我们。还记得她生伊雪时差点死掉,是我娘舍了积攒多年的棺材本才求人救了她一命。可是娘死的时候却只有草席裹身,我这当儿子的对不起她啊……” 这工夫,门板忽的一响,杜影姿冷着脸站在门口。 傅远山立刻止住哭声,却被杜影姿拎着耳朵拽起:“又跟人诉苦是不是?我倒要听听这回又编排了我什么……” “没,没……痛,痛……” 代真看不下去,上前制止。 “我们两口子的事用得着你多嘴?”杜影姿一个眼神就把代真钉回到椅子上:“你这么紧张,莫非……” 代真立刻红了脸。 “给我回去!” 杜影姿狠瞪了代真一眼,拎着傅远山就出了门。 众人忙分布在门口窗口看热闹,但见还算苗条的杜影姿一边拧傅远山的耳朵一边数落,胖胖的傅远山费力的弯着腰跟在一旁陪好话。 也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叹息,却是再也无语。 ———————————————————————— 程雪嫣照例除了教习很少去关雎馆,碧彤却是很喜欢听傅远山讲笑话,三天两头的找机会上那转悠,然后便将那里的事说与她听。 程雪嫣渐渐发现,话题似乎只剩下杜影姿和傅远山的家务事了,什么傅先生又挨了训,眼圈也红了一只,什么杜先生将傅先生的月例提前领了去只给他剩了三个铜板,什么傅先生夸蕊珠字写得好结果杜先生将蕊珠堵在门里骂了半日…… 为此,杜觅珍也坐不住了,将杜影姿找去训话,教导她“家丑不可外扬”。 杜影姿却满腹委屈只说“姐姐,你有所不知……” 这到底有什么是“不知”的也没人去打听底细,倒是所知的越来越多了。 却原来傅远山的确有一房妾室,是杜觅珍去了帝京的第二年也就是他的母亲去世那年纳的。原本为母守孝三年不宜婚娶,可是他因为独力筹备葬礼,又急又累的病倒了。那个女子原本是他的邻居,见他病了就好心照料他几日,还接济了他不少银钱。后来的事就可想而知了,不过他当时只是许诺会娶她,不过要等三年守孝过后。 三年过了,他写信征求杜影姿的意见,杜影姿却只字未回。那女子年龄也大了,却仍一心等他,也不在乎名分。于是便娶了过来,一切礼仪从简。 没想到,人刚过门,杜影姿便杀了回来,将好容易置办起来的家什砸了个稀烂,还命他立刻休了那个女子。他无奈之下,假意休书。待杜影姿回到帝京,又悄悄将那女人接了回来。 “她一心对我,我怎能负她?没有名分已然是对不住她了,可是……” 此番接到杜影姿的来信,只言已为他在关雎馆谋得一职,让他速速赶来。 “其时敏敏已经有孕六月,大夫说,是个男胎。我们都高兴极了,可是这封信却让人犯了愁。敏敏说,虽然我是个生意人,可是这些年年景不好,只赔不赚,不如去帝京谋个稳当的差事,安稳度日方是正道,可是想到影姿……我就不想来了。其实虽然眼下仍是困顿,却发现这样的日子才是我想要的。可敏敏她……一天夜里竟离家走了。我到处寻她不见,方耽搁了这许多日,现在想来,她是怕给我添麻烦,所以才……敏敏,我对不起你啊……” 傅远山伏案恸哭,在场人无不心酸。 此刻门声一响,傅远山立刻止住哭声,众人皆心惊胆战。 却原来是黎妍进了门,只扫了目瞪口呆的众人一眼,拿上针线笸箩又出去了。 “她是谁?”傅远山鼻子有些发堵,目光定在门口。 “黎先生,教习女红的。”这些人里代真最为同情他,这工夫也拿帕子拭了拭泪,继续说道:“她不爱热闹,所以这些日子很少来驻芳汀,难怪你不认得她……” 傅远山“哦”了一声,又挪到门口张望。 半面秋色半面长廊,哪还有黎妍的影子? “傅先生,你该不会是……” 蕊珠咽下半句,却冲着旁人使眼色。 傅远山一怔,尴尬笑道:“我不过是觉得她像一个人……” “谁啊?” 他似是有难言之隐,吞吐了半天方说了句:“敏敏……” “哎呀,杜先生,你怎么来了?” 站在窗口的蕊珠大惊小怪的叫了声。 傅远山忙抱头逃回到位子上,连连大叫:“我错了我错了……” 却听得众人一通大笑,回头,哪有杜影姿的影子? “好啊你……” 他刚要找蕊珠算账,却听代真急急说道:“这回是真的来了……” 果真,话音未落,杜影姿便出现在门口。 众人忙各干各的,蕊珠端着漆木茶盘往外走,却被她拦住:“蕊珠,你在关雎馆多少年了?” “回杜先生,五年……” “五年……”杜影姿若有所思:“不短了。年龄也不小了吧?” “蕊珠今年十九了……”秦嬷嬷插嘴道。 ***** PS:我不知这几日是怎么了,似乎出现了灵异伴我行现象。 本周一,因为WORD文档问题,险些失了200余页存稿。这或许对于别人来讲不算什么,可是对我这个笨蜗牛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虽然近日来文档一直存在打开困难问题,却未像当日这般严重。当时想的是,如果真的丢了,我就TJ了吧。好在利用别的软件打开剩余内容,却令牙痛顿生,辗转难安。 昨日,丢了2条评论,心急如焚。因为读者会留言,说明喜欢你的字,这是多么大的肯定啊,可是丢了……怎么就丢了呢?后台提问……好在在给其余评论加精刷新后,又重新出现了,大喜,于是今天不再等回家,直接看到就回了。 今日,只是一个午睡时间,发现情势剧变。原本的556收藏突然变作496。556虽不多,可也是心血啊。关键我记得我没有刷过收藏,我也不会注册60个马甲来收自己,累。后台也无投诉,却是少了。本来这几日看着收藏渐长,还以为是自己广告起了作用,却突然弄了这样一个大的打击,当时是有万念俱灰之感的,觉得自己成了一个玩笑,一个骗子。去后台提问过,似乎还是马甲问题……我的人缘已经好到这种地步了吗?瞬间做了无数决定…… 事不过三,不知今日之事是否会存在“好在”的峰回路转……牙剧痛_ 今天是感恩节……祝大家节日快乐~ 132心想事成 “十九了呀,”杜影姿立刻做出大惊小怪的样子:“我像你这样大的时候伊雪都三岁了呢。唉,夫人整日里忙里忙外,竟顾不上你们这些个丫头了,这若是耽误了婚事,岂不是罪过?” 蕊珠脸色渐白,抬起眼睛冷冷对她。 “好在我前日里和她提起,她方记起你来,也言自己疏忽了,要尽快为你择一佳婿……” “杜先生……” “不用谢我,这还不是应该的?你在关雎馆伺候了五年,论身份连府里的大丫头都及不上呢,如今放出话去,不知有多少人来求呢……” “可是杜先生,关雎馆正缺人手,这蕊珠走了,驻芳汀这边……”秦嬷嬷急忙拦过话。 “自然是有人的,真儿……” 同样一脸白粉的真儿自门外走入,妖妖娆娆的站在蕊珠身边。 “真儿跟着我多年,关雎馆也是出入惯了,还有谁比她更合适呢?所以我跟夫人一说,她便同意了。” 真儿袅袅的给众人施了礼,又转向蕊珠,拿腔作调的说道:“蕊珠姐姐,今后可要你多照拂了……” “说什么呢?”杜影姿立刻打断她:“你蕊珠姐姐就是要出嫁的人了,以后还是向诸位先生和嬷嬷多请教着些吧……” “杜先生,真是多谢你了!” 蕊珠当即将茶盘移至真儿手中,却没有向杜影姿屈膝,昂起头走了。 杜影姿便脸色难看。 秦嬷嬷忙凑了过来:“杜先生,您别跟她一般见识,都是老爷夫人宠坏了的……” “老爷夫人宠她,我看嫁了出去还有谁会宠着她!我听说三里村那个洪屠户的脾气可是不大好啊……” 一时间,众人神情各异。 “蕊珠那样的心高气傲若是嫁了那种人,下辈子可怎么好?”代真不免担心起来。 “呦,”杜影姿啧啧嘴:“再怎么心高气傲也不过是个丫头,贱命一条,有得嫁就不错了,难不成真等着攀了高枝变凤凰?就算她想攀,人家也得乐意啊!” 此语一箭双雕,代真便不再言语。 一直未开口的秦孤岚走了过来,笑盈盈的拿过真儿手上的茶盘搁在窗台上。 “何必同那种人生气?她心高气傲,自有人来磨她,咱们犯得着操心吗?我可是听说过享多大福便要遭多大罪,命中注定的事谁又改得了?我看她倒要多谢杜先生,若不然再在关雎馆待上两年,再坏了名声,怕是连屠户也不肯要她呢……” 杜影姿方露出一丝笑意,拉过她的手拍了两下:“还是你最了解我的心……” ———————————————————————— 蕊珠三天后出嫁,那日是九月二十九。 虽是个丫头,可是搁在程府这样的人家,又属外嫁,自然也是要折腾一番以显宽厚。 一大早的烧了卖身契,蕊珠给老爷夫人磕了头,感谢他们的恩情,却又转到嫣然阁。 程雪嫣正和碧彤拿着贺礼急急往外赶,却同她撞了个正着,还未及说出半句祝福之语,就见蕊珠跪在地上,给她磕了个头。 “快,快起来……” 程雪嫣实在受不得这样的大礼。 蕊珠却坚持不起:“大姑娘若应了我一事蕊珠方起。” “什么事?只要我能办到你就是不行此大礼我也会尽力!” “此事只需劳烦大姑娘一些……蕊珠恳请大姑娘逢年过节不要忘了给蕊珠的坟头烧点纸,添抔土……” 程雪嫣吓了一跳:“大喜的日子,说这些丧气话做什么?” 蕊珠眼中顿时滑落两行清泪:“蕊珠父母早丧,舅舅将我买到关雎馆,是死契,十年来没有再来过一次。此番出去,已是着人去通知了的,却是说早已搬走。蕊珠无依无靠,只能恳请大姑娘……” 抽泣着又拜。 程雪嫣和碧彤合力方将她拉起来。 “我知道你是不情愿的,不过此番出去也好,总比在关雎馆看别人的脸色强,若是再留下去,保不准又要想出什么法子整你。蕊珠你虽聪明,却也太率直了,容易吃亏……”联想起前前后后,蕊珠这女孩子真是不错的。 “出去又怎样?不过仍是着了她的道……”蕊珠冷笑。 “我知道你是委屈的,不过既是在关雎馆待过这么多年,如何驯夫还是略知一二的吧?” “驯夫?”蕊珠和碧彤齐齐抬起眼睛。 程雪嫣忽然发觉这个词对于她们来讲着实太前卫了点,急忙改口道:“纵然他是百炼钢,只要动点心思,也会化作绕指柔。” 蕊珠苦笑:“可他是个大字不识的屠夫……” 如此……倒真是一朵鲜花插在那啥上了。 “不管怎样,也千万不能往绝路上想。如果你觉得是有人陷害了你,你必须活出个样子来给她看才对,否则还没等过招自己就先认输了,岂不是更着了她的道?” 蕊珠蓦地止住哭泣,神色凝重起来。 她是会明白的吧?程雪嫣暗问自己,不过为了以防万一…… 她自怀中取出两张银票塞到蕊珠手里。 蕊珠一看……二百两?! “姑娘,这……” 程雪嫣急忙攥住她的手:“别推辞。你可以当我这是暂借你的,如果实在……路上可以机灵点,这些银子够支撑一段时日了,到时再想办法……” 蕊珠如何不明白她的心思,顿时泪如泉涌,俯身再拜。 程雪嫣忙搀起了。 三人洒泪相别,到了院门口,蕊珠忽然收住脚:“大姑娘,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和我还有什么顾忌的?这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见……”程雪嫣眼圈又是一热。 蕊珠咬咬嘴唇:“傅先生他……好像……” 这工夫,一个小厮赶来催促了,于是蕊珠只来得及说了句“小心”就被人拉走了。 主仆二人眼泪汪汪的看着她匆匆远去。 碧彤咕哝一句:“小心?小心什么啊?傅先生那人多好啊……” 程雪嫣也记得这最后的警示,也有些不明所以,想来是先因了傅远山夸蕊珠字写得漂亮引得杜影姿大为吃醋才将她配了人,于是难免迁怒傅远山。再说,就算傅远山真的有什么,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这天打一开始就如此压抑,此刻倒真想策马狂奔将一切烦恼丢尽。 正想着,墨翼居那边就有人传了话过来。 还真是心想事成啊…… ——————————————————————————— 不知为什么,最近天气忽的转暖。已是近十月,那半黄半绿的树竟又好像发了许多新叶子出来,花也开了些,以至于蜜蜂蝴蝶又迷迷糊糊的飞舞忙活了。 于是便有人歌颂太平盛世,大赞皇帝功德,可也有人认为季节反常,定有大难。 不管怎么说,自己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小个,皇帝德泽四方跟着沾光,天若塌下来有高个顶着,又有什么值得烦恼的呢,倒不如像现在,骑在马上纵横驰骋,得逍遥时且逍遥。 不能不说,除了不敢去跨灌木丛,她现在也算是马术高超了,每当策马狂奔,听风声划过耳畔,看草地于脚下飞速后退,心中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活。 只是有一点点小麻烦……缰绳有些硌手,另外虽然天气转暖,风却仍有些凉凉的,她不得不将袖子拉下一些攥住方好受些。 应该做副手套了,她想。 正琢磨着用什么材料,若做成五指的会不会有人生疑,眼前突然出现一副手套,她顺手接过还说了声“谢谢”却突然呆住……手套……还是五指的…… 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硬硬的…… 取出,竟是她的镶珠银簪…… 回头一看,却是顾浩轩拨转马头欲走,还随口丢下句:“骑马还不集中精力,当心摔下来……” 他……簪子…… 这工夫,韩江渚也赶了上来。 最近他好像有点开窍了,只要顾浩轩凑到程雪嫣身边,他总能及时降临在他们附近,就像现在,他提气拔步,竟是以不逊于奔马的速度出现了。 “雪嫣,你没事吧?” 程雪嫣条件反射的将簪子藏进怀里,心跳混乱……记得上次赛马之后簪子就不见了,怎么会在他手上…… 但见程雪嫣抓着样东西发呆,刚刚浩轩似乎丢了什么给她,定睛一看…… “这是……” “手套……” 程雪嫣回过神来,将那手套戴上…… 这手套竟极是合手,而且料子柔软细密,很暖和,最关键的是全无接缝……这个时空的手工艺已经高超到如此地步了吗? “手套?” 韩江渚对于这个词是极陌生的,却见程雪嫣又将那东西摘了下来,方突然想起什么般抓过她的手一看……指下排着两个新鲜的血泡,而旁边有两个似已化作了茧子,小手还冰凉冰凉的。 心下不觉一痛,急忙将那手攥在掌心:“让你受苦了……” 程雪嫣脸一热。 再怎么样,她这个来自现代的人还是不习惯当着别人的面去温馨。偷瞄顾浩轩,却见他旁若无人,好像什么也没看到。 “还是浩轩想得周到啊……” 这一声喟叹令她回过神来,却见韩江渚面带愧色,急忙撑住他的掌跳下马来。 或许这手套应该还了顾浩轩,可是要怎么开口呢? ******* PS:周末……周一,是备受关注的日子,失落…… 明天加更,中午。当然,不是因为失落。 虽然成绩惨淡,好在还有大家的支持,郑重感谢!!! 133郎情妾意 “江渚,今儿天不错,你徒弟的马也骑得很好了,要不要比赛一场?” 韩江渚似是立刻忘了刚刚的懊恼:“好啊,上次我们两个人输给你一个,这不公平……” “那今天咱们就来单打独斗……” 顾浩轩说着,便引马蓄势待发。 “等等,今日还是二对二。”韩江渚看了程雪嫣一眼,笑道:“已经有几日没去金玉楼了,也不知翠丝怎样了,要不要把她接来,咱们比一场?” 程雪嫣立刻看向顾浩轩,但见他对着绵延的远山出了会神,转头冲这边一笑:“好,你们等着!” 言毕,策马飞奔而去。 程雪嫣满腹狐疑的看着韩江渚,猜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韩江渚却只是笑,再次将她扶上马:“趁他们还没来赶紧再练练,咱们可不能输了!” 程雪嫣握着缰绳,突然觉得掌心刺痛,犹豫片刻,还是将那副手套戴上了。 “翠丝会不会骑马啊?我怕我……” “放心,没人比得上你……”韩江渚黑眸簇亮。 程雪嫣突然有些心慌起来,骑着马转圈慢跑,不时的望向顾浩轩消失的方向。 翠丝…… ……端午日,熙湖上,锣鼓喧天,百舟待发。 翠丝红唇如菱,妩媚的凤眼一刻也没离开那巨鸟样的龙舟,虽是笑着,手中的帕子却是越攥越紧…… 巨鸟遭银梭陷害,险些翻船。倚在亭柱旁的翠丝尖细的指甲几乎要陷进那木头里,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江面…… 巨鸟获胜,翠丝拿帕子扇着风,却还嫌不够,也不管是谁的酒盅,抓起就一饮而尽。 有人戏言:“刚刚也不知是谁,都快把那柱子拆下来了,不过一会人就过来了,你直接拆他不就成了?” …… 原来她…… “来了!” 耳边忽的传来韩江渚的声音。 凝神抬眸…… 正对的方向不知何时飘来一朵红云,红云前方是一身莺黄的翠丝,她的笑容如同这秋阳一般灿烂迷人,笑声如黄鹂般清脆,夹杂惊叫连连,却仍娇媚动听。后面是品月色袍服的顾浩轩,他笑意温存,握着她攥着缰绳的手,双臂顺势围着她,不时在她耳边说着什么,翠丝便笑得更加妩媚。这两人就像是栖息在树枝上的一对虎皮鹦鹉,恩爱非常。 心不知怎的突的一酸,好像有什么东西涩涩的爬到了嗓子眼。 马身突然一震,却是韩江渚纵身上来,环着她,手握着她的手一抖缰绳:“驾!” 黑马载着二人便奔了过去。 翠丝见到她,似是很意外的一怔,待看到她身后的韩江渚,顿时了然一笑,然后又上下打量她一番。 程雪嫣今日一身墨色骑装,领口袖口绣的樱子红的茶花,衬得她肤白赛雪,水眸如星。 翠丝立刻嘟起嘴:“原来你们都是有备而来啊,单单我……韩公子,你评评理。他到了金玉楼时人家正在睡觉,二话不说就将人家拎起来,然后捉到马上来了这……” 她使劲摇着顾浩轩的胳膊撒娇,看得人牙根泛酸。 “前几日我和雪嫣同浩轩比了一场,他一个赢我们两个,你说这公平吗?今儿特请了你,咱们重新比一场!” “好啊好啊,”翠丝立刻拍手称好,却又扁起嘴:“可是我不会骑马怎么办?” “呵呵,雪嫣也不大会,这点咱们算是扯平了……” 翠丝又上下打量她一番,目光定在她脸上,微微一笑:“那就有劳大姑娘承让了!” 程雪嫣亦回她一笑,手不觉攥紧了缰绳。 划定界限,策马飞奔。 黑红二驹你追我赶不相上下。 程雪嫣微倾着身子,只觉草木如闪电划目而过。马的速度若是快到极致,就感觉不到剧烈的颠簸了,只有微凉的风化作刀子刮得脸生痛,耳边此起彼伏的叱马声已盖过风声震得人头脑发晕,可是即便如此也不忘偷眼打量翠丝。 翠丝鬓发散乱,在脸旁飘飞,宽大的衫袖随风起舞。许多次,程雪嫣都担心马速若是再快一点,她就要被吹跑了。 可是翠丝却好像丝毫不担心,她虽脸色煞白,上面还印着泪痕,却是红唇紧抿,不肯发出一声尖叫,这倒令人大感意外,她只学着他们的样子,微倾着前身,坚定的盯着前方。 马开始转弯。 程雪嫣只觉景物忽的倾斜起来,人仿佛就要跌下马去。 她不由自主的抓住了韩江渚的胳膊。 韩江渚宽厚结实的胸向她压了过来,胳膊也更紧的环住了她,仿佛为她造了堵铜墙铁壁,耳边传来他轻而低沉的话语:“别怕,有我!” 身后马蹄迫近,是红云追上来了。 她侧目一看,只见顾浩轩也死死的护住翠丝,莺黄的裙摆蝶翅般铺在他的身上飘动,这一幕竟是如画般曼妙动人。 程雪嫣生硬的别过脸,咬住嘴唇,心中蓦地燃起一股斗志——一定要赢了这比赛! 秋风紧,马蹄急,叶翻飞,心凌乱。 越过三道矮木丛,耳边传来翠丝的惊叫。 她死命咬紧嘴唇,竟尝到了一丝甜腥。 离山脚那棵老榕树只有十丈之遥了…… 叱马声更厉,一声声震耳欲聋。 马若出水蛟龙乘风破浪直向目标奔去。 风愈烈,身子似要被空气擦着般火烫,眼睛也愈发迷离,只觉一切忽然扭曲了形状,张牙舞爪的向她扑来。 一道红忽的跃入眼帘,她还没等看清,眼前便是一黑…… —————————————————————————— “醒醒,雪嫣……” 迷蒙中好像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还闻到一股清凉之气。 缓缓睁开眼…… “你终于醒了!”韩江渚长吁口气,脸上僵硬的线条柔和起来。 “我这是……” “马太快,呼吸跟不上……”顾浩轩轻描淡写的说道。 “抱歉,雪嫣,我不知道你身子……” “太好了太好了,我们什么时候再比一次?” 翠丝的欢呼如刺般扎入耳朵。 循着望去,只见她围着那马又跳又叫,莺黄的衣裙上下翻飞,像一只舞动的蝴蝶。 “我们……赢了?”她看向韩江渚。 韩江渚握着她的手释然一笑:“你没事就好……” “哎呀,你的手……”翠丝忽然抓住顾浩轩的手,又急忙看向自己的,立刻爆出一声尖叫:“痛……” 他们便忍不住笑。 “刚刚说要再比一次的时候怎么不喊痛?”顾浩轩扯了中单将她的手细心包起。 翠丝眼泛秋波,飞瞄了他一眼,被风吹红的脸颊更加鲜润起来。 郎情妾意,侠骨柔情。 不知怎的,这一幕落在程雪嫣眼里却是分外别扭。 她强撑着站起身子,摘掉手套,递给翠丝:“这个给你吧……” 那二人齐齐投来诧异的神色。 顾浩轩眼中飞快飘过一抹黯色,快得让人难寻痕迹,再看时只能见他细心的包裹翠丝的另一只手。 “这是什么啊?”翠丝的木乃伊手拿过手套,摆弄一会:“好像是戴在手上的……” “嗯,到时就不怕磨破手指,还不会冷……” “真的吗?”翠丝面露喜色,仔细端详那手套:“等我回去就给你做一双,你看你的手,都什么样了?” 她心痛的翻过顾浩轩的手…… 那手上除了执缰绳磨出的茧子,还有……针眼……密布在食指和中指上…… 真的是针眼吗? 还未及她看清,顾浩轩就飞快的抽回手,转身牵马:“骑马哪有不伤手的,怎能像你们女子一般大呼小叫?” 他翻身上马,一抖缰绳:“刚刚的不算,江渚,要不我和你单开一局?” 韩江渚就要欣然应战,程雪嫣却拉住他:“你们去骑马,把我们两个丢在这里算什么?” 翠丝立刻附和:“对呀,要比就带上我们。大姑娘,你该不会不敢吧?” 轮到程雪嫣要愤然应战了。 韩江渚急忙拦住:“还是改日吧,这天天骑马也没什么意思。浩轩,你知道那么多好玩的地方,咱们就找个地方坐坐,好好歇一歇……” 顾浩轩攥着缰绳看着远处,突然扬鞭一指前方:“去揽云崖!” 揽云崖? 这个名字让人想起好多故事。 韩江渚展颜一笑:“好,就去揽云崖。” 说着,便要扶程雪嫣上马。 “等等。”翠丝袅袅的走过来,将手套往她怀里一丢,唇角微勾:“别人的施舍的东西,我不要!” ———————————————————————————— 时值午后,揽云崖上云雾稍歇,树木花草尽展风姿。 四人拾级而上,一路谈天赏景,倒也不觉得累,其中以翠丝的声音最为欢快。 “顾公子,你什么时候再放那只大风筝啊?我听说那风筝竟可以载着人像鸟一样飞,好想见识一下啊。到时你带上我,我也想尝尝飞的感觉……” 这段事迹程雪嫣倒是听碧彤讲过,当时顾浩轩和顾太尉对她而言只不过是两个概念,而今既见过这两人,主要当事人还在前边,不由形象的想象了一番当时那令人捧腹的情景,顿时忍不住笑出声来。 走在前方的顾浩轩回头看了她一眼,却立刻被翠丝挽住胳膊:“什么时候嘛?人家真的好想飞到天上去……” ******** PS:晚上更新照常,谢谢支持,O(∩_∩)O~ 134耿耿于怀 韩江渚笑道:“浩轩总是有那么多鬼主意,只可惜今天时候晚了些,否则现在咱们就可以到崖顶去看浩轩放风筝,哈哈……” “下次,下次好吗?”翠丝摇着顾浩轩的胳膊,一脸恳求。 顾浩轩笑着应了。 翠丝立即踮起脚尖飞快的啄了下他的面颊,红着脸道:“顾公子,你真好!” 然后拎着裙子飞快的向前跑了。 这突如其来的插曲顿时令剩下的人目瞪口呆,韩江渚和程雪嫣相视一眼,分外尴尬,韩江渚还干咳两声,然后便是笑。 顾浩轩抬指摸摸脸颊,但见指尖余一点淡红。 他不觉看向程雪嫣,却见她飞快的一低头。 这工夫,前方又传来翠丝快乐的声音:“你们还在磨蹭什么?这边开了好多花呢……” 三个人装作若无其事的继续前行,走不多会便见一片绚烂。 各色的菊花潇洒飘逸,成片的红枫铺开朝霞云锦,团团的天竺葵热闹非凡,翠丝便在那繁花灿烂中翩跹起舞,莺黄的衣裙随风飞扬,恰如一只娇艳轻盈的蝴蝶。 程雪嫣虽然一直对她颇多顾忌,可是这一刻也不得不承认她很美,美得妩媚多姿,美得惊心动魄。 偷眼去瞧顾浩轩,他正眼含笑意的望着那花丛中的仙女,酒窝在唇角轻轻转动。 若是此刻手中有笔,他是会将这一幕画下来的吧,因为的确是……美不胜收…… “好!” 此景本应静静欣赏,偏偏韩江渚不识时务的拍手叫好,还让翠丝再跳一曲。 翠丝小嘴一撅,飞了他一眼,纤纤玉指探向一朵娇黄的菊花,却又停住,回眸看向顾浩轩,眼中柔波荡漾。 “顾公子,你看这里那朵花最美?” 顾浩轩颔首微笑:“自然是人最美……” 翠丝顿时脸飞红霞,明明幸福得不行,嘴里却偏偏叫道:“顾公子最会逗人开心了……” 说着,到底掐了那朵菊花,兴致勃勃的向这边奔过来,将花塞到顾浩轩手中。 顾浩轩很会意的帮她插到鬓边,真个是郎情妾意。 她回眸冲他一笑,真个是百媚千娇。 程雪嫣忽然觉得角色变了,原本是顾浩轩陪着自己和韩江渚,可是现在倒过来了,她和韩江渚不仅是个陪衬,还是两个大大的灯泡。 她从来不是个没有自知之明的人! “韩公子,我有点累,能不能……” 未及韩江渚开口,翠丝立刻蹦到她身边,亲热的拉起她的手:“大姑娘怎么了?哎呀,手怎么这样凉?你是不是冷了?韩公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既然出来游玩,怎么不多准备件衣裳?” 韩江渚不自在的挠挠头:“事先也没有说要到这山上来……” “别找借口!”翠丝立刻打断她:“你要是真的一心一意对她好,还有什么想不到的?” 说着,摆弄下手上包裹的绢布,回头冲顾浩轩妩媚一笑。 顾浩轩牵牵唇角,若无其事的看向那片花海。 “我不是冷,我只是……”程雪嫣不想看韩江渚为难。 “如果是累了咱们就在这歇一歇,顾公子……大姑娘累了,咱们先歇一歇如何?” 顾浩轩不置可否。 “我就实话实说了。”翠丝亲热的挽住她坐在石阶上:“我虽是比大姑娘行动自在些,可是这揽云崖却是第一次来,眼见得风光秀美,好似仙境,真是想多待一会。可是大姑娘若是回去了,韩公子也必跟着走,只剩下我跟顾公子也没什么趣……” 说着,又飞眼瞅向顾浩轩。 顾浩轩立在不远处,背靠着一棵垂柳,此刻随手从柳树上揪下一根细枝,三拧两拧一番后便吹起来。 柳笛的声音极细极轻,有时还很飘忽,可是回荡在这样一个深山幽谷中,再衬上这样一个袍摆袍袖随风微摆之人,竟很有几分难言的意境,难怪翠丝只看了一眼便再也挪移不开目光。 程雪嫣低下头……只剩下你们两个,怕正是你所希望的吧…… 翠丝转过头来,脸颊微红,目光闪闪:“我知道你和顾公子……不过既然事情已经过去了,也不必总是耿耿于怀,人若是总纠结于过去,还有什么欢乐可言?况现在有了韩公子……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这番话说得极是令人不舒服,搞得好像她是因为和顾浩轩之前的关系才这么别别扭扭没事找事。她和他能有什么关系,有关系的只不过是这具身体! 想到这,气便来了。顾三闲啊顾三闲,我刚来到这个时空,就被你扣上了弃妇的帽子到现在还难以翻身,这会又弄来个与你两情相悦的翠丝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好像我对你还有着什么难以割舍之情似的。你以为你是谁啊,是个女人就非得喜欢你?我是欠了你什么吗,干嘛有的没的都冲我来? 一时间真想甩袖而去,可是如此是不是更说明了她的“耿耿于怀”? 她“腾”的站起身,下一秒也没决定是去是留,便听见那柳笛倏地飞出一串乐音,正是《流光飞舞》,因为用的是柳笛演绎,竟有一种难以描述的哀伤飘渺之感。 三人俱是一怔。 但听乐音忽的停下来,顾浩轩似也是被这乐音惊了一下,然后翩然转过身来,小眼一弯,笑若春风:“可以走了吗?” 鬼使神差的,她又跟着上路了。 韩江渚看出她不高兴,悄声问她:“要是不舒服我送你回去……” 她的目光瞟着开得正艳的天竺葵:“有什么不舒服的,景色这么好,空气这么新鲜……” 任谁都能听出这是气话,韩江渚也就不再言语。 前面那二人倒是有说有笑快活自在。 她突然有点不明白自己这样到底是在和谁置气。 眼前蓦地一亮,待定睛看时却是一大束花,而韩江渚正在娇艳之后笑意微微的看她。 她脑袋轰的一声……求婚? 这时翠丝欢快的声音飞了过来:“哎呀,韩公子这一大束花要怎么戴在大姑娘头上呢?可别把蜜蜂蝴蝶的都招了来……顾公子,你看韩公子都快把山上的花摘光了……” 顾浩轩便含蓄的笑。 “好端端的开着,摘它们做什么?”她的眼睛不知该放在哪里。 “只要你高兴,有什么不可以?”韩江渚很实在。 这句又被翠丝听到,即刻大惊小怪笑声连连的重复给顾浩轩听。 “到了……” 顾浩轩突然停住脚步。 “什么到了?” 翠丝四处张望,另二人也不明所以,因为此处尚在半山腰,秋菊红枫天竺竞相争艳,与刚刚所见没有什么不同。 顾浩轩微微一笑,拨开山边一层又一层的藤蔓,竟露出一个山洞来。 众人面面相觑。 他也不多言,率先走了进去。迟疑片刻,其余人相继更随。 山洞漆黑,韩江渚怕有人摔倒就打了火折子照亮,但见异石嶙峋,参差倒垂。光线颤颤移动,映在凹凸不平的洞壁上的影子忽长忽短摇晃盘旋,死死的窥伺着入侵者,仿佛随时会化作妖魔鬼精扑向他们。又有风吹入,怪声连连,夹杂着不知从哪传来的零星滴水声,更添阴森。 翠丝飞快的扫了眼四周,疾步向前,偎在顾浩轩身边,恍如受惊的小鸟,却又好像被什么绊住般身子一斜…… 程雪嫣看着顾浩轩伸臂环住她的肩,突然脚下一滑…… “小心!”一只有力的胳膊及时扶住她:“这么黑的山洞,别只顾着东张西望,小心摔倒……” 这时,翠丝忽然发出一声惊呼,蝶似的向前飞去。 抬眼望时,只见远处的洞顶不知何时泄下一线天光,竖在四围的漆黑中神圣非常。 翠丝跑到那天光之下又跳又叫,自唱自舞起来。 娇柔婉转的歌声于山洞中盘桓萦绕,宛若天籁;轻盈曼妙的衣裙于光中翩跹飞舞,仿若精灵。 天光渐亮渐宽,明与暗的交接处半隐半现着一个人……顾浩轩,负手而立,笑意微微的欣赏这仿佛来自瑶池仙境的舞姿。 这就是与世隔绝吗? 程雪嫣不觉再次感到自己的多余,脚下随即迟疑起来…… 忽的,似有一股强风灌入,待睁开眼睛,只见天光顿失,与此同时,一丈开外的洞壁霍地明亮起来,强光刺眼。 翠丝正对着那强光,不觉展袖捂面,口中连连叫道:“这是什么呀?” 顾浩轩回头对呆怔在暗处的二人一笑,转身向那强光走去。 但见他像一根线似的消失在光中,韩江渚才失声喊了句:“浩轩……” 急急追上去。 程雪嫣摸索着穿过这道强光,却听到有人说笑,抬头一看…… 奇花异草,尽吐芬芳,蜜蜂彩蝶,盈盈起舞,流泉飞瀑,清灵淙淙。虽是半山腰,却是阳光融融,温暖如春。 此处看去像是一个平台,面积不大,却是天然造就。 有时你不得不慨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这平台三面环山,竟好似一个摇篮嵌在山腰,其上绿草茸茸,宛若地毯,踩上去极为舒服,其旁高石栉比林立,仿若仕女静默。更绝的是,平台中间长出一个石墩,像个大蘑菇,旁边又散落着一堆小蘑菇,其中有四个稍稍高些且平整的……如此竟是一副桌椅模样,只不过上面堆满落叶,似是多时没有人用过。 ******* PS:如果明天没有意外,中午加更,期待支持,O(∩_∩)O谢谢 135别有洞天 她走上前去,手拂过桌面。 落叶浮尘飘飞而落,竟露出一堆杂乱无章的小坑来。坑大小不均,大者如盏,小者如盅,却均是光滑圆润,可爱至极。 “浩轩,既有这种好去处也不想着早些带我来,感情今日是借了翠丝的光吗?” “可不是?韩公子要怎么谢我?” 翠丝欢悦的蹦过来,很自然的挽住顾浩轩的臂。 流光飞影,雾岚飘忽,衬得这二人仿佛云中仙侣,令人目眩神迷。 “这算什么?” 顾浩轩移步花丛,挪开一块斗笠大的石头。 他身子挡着,别人也看不清他在搞什么,待其转身之际发现那怀中多了一坛酒。 韩江渚乐了:“浩轩,真有你的!” 四人围桌而坐,顾浩轩启开酒坛上的红布盖塞。顿时,一股甘甜醇厚之气幽幽的飘了出来,似只闻一闻便要醉了。 “好酒!”韩江渚咂咂嘴,眼睛都冒光了:“只是一坛……要怎么分呢?” 顾浩轩将坛子一斜,琼浆玉液顿时铺洒在桌上。 翠丝一声惊叫便要起身,却见那酒似长了眼睛般注入大大小小的坑中,不多不少,正好满盏,酒光乘风微动,倒映天光潋滟,极是奇幻美妙。 韩江渚惊叹连连,可转而又叫苦连连:“如此竟只能看不能饮,岂非浪费?” 顾浩轩得意的一摸胸口,却是脸色一变,再一看衣裳,立刻换做一脸沮丧:“换了衣裳,竟将重要的东西忘了带……” 韩江渚顿时一筹莫展,翠丝也露出失望之色。 程雪嫣倒不觉有何不妥,她对酒可是没有什么亲切感,在这种地方,难道只有饮酒才是赏心乐事吗? 环顾四周,只觉此处景致极为别致,且不论四围如何的春意盎然,但看周身云雾缭绕,如幻如梦。此时红日渐沉,无限金光扫到云雾之上,竟好似有点点金星跃动。空气是暖洋洋的甜香,掺着醉人的酒气,又有流水淙淙,令人顿生倦意,不由幻想化身仙子醉卧那云雾之中,该是何等惬意。 一手托腮,唇角不觉现出盈盈笑意,在这金色暖阳的辉映下分外动人。 耳边传来一声叹息,她方从遐思中收回神来,目光回转之间,见顾浩轩正看着自己,那云雾中的点点金星好像飘进了他的眼中,碎碎闪亮…… 心陡的一跳,急忙调转目光,却见韩江渚正盯着那无法移动的杯盏,满脸苦闷,又是摇头又是叹息。 原本是铁骨铮铮的汉子,如今却像个孩子般可怜兮兮的对着只能看却不能吃的美味犯愁。 她不禁想笑。 走到洞旁,随手摘下三片枫叶,边压着边卷成一个筒又用细草捆好系了递给韩江渚。 韩江渚不明所以的接过来:“这是……” 顾浩轩眼睛一亮,立刻就近揪了马蹄莲的叶子卷起来。 “慢着!” 程雪嫣一声利喝,上前一步打掉他手里的叶子,把众人吓了一跳。 她连忙解释:“那种花少碰为妙。” 说着又拿几片枫叶卷了递到他手中。 翠丝的表情就有点捉摸不定了。 “雪嫣,这是……有什么用吗?” 韩江渚小心翼翼的捏着那绿色的小管子,又拿到眼前,顺着那管眼往外看。 顾浩轩也不言语,将绿管一端往石盏中一插,口衔住另一端,轻轻一吸…… 程雪嫣一怔……他竟然知道她的用意…… 韩江渚立刻恍然大悟。 “好酒!” 韩江渚一口气将那最大石盏中的美酒一口气吸光,顿时心满意足。 “雪嫣,今日多亏了你,否则一会我就要拆了这石头一饮而尽了,哈哈……” 翠丝笑着看了她一眼,也摘了枫叶卷了几卷递给她:“大姑娘功不可没,可否饮一杯庆贺?” 她接过叶管,却又放在一边,淡淡一笑:“我不会喝酒……” “大姑娘不会喝酒我岂是第一天得知?”翠丝笑得极妩媚:“韩将军怕也不是初次得知吧?可是今日非比寻常,以往是你在台上我们在台下,哪能像现在这般聚在一起坦诚相对?这好容易得来的机会,大姑娘难道只想看着我们喝酒,然后求个‘酒不醉人人自醉’?” 顾浩轩眉心微抖,却卷了一个叶管递给她,语气温存:“别只顾着别人了?你若再不喝,江渚可就要把满桌的酒喝尽了,要知道,这可是我存了五十年的好酒……” 翠丝立时转移了心思:“五十年?” 也难怪她震惊,这顾浩轩年方二十有二…… 韩江渚忍不住笑:“翠丝,你还不知道他吗?他准是把他爹的珍藏偷运了出来……” “就你什么都知道!”顾浩轩笑着拿叶管敲了下他的头。 “浩轩,你是怎么找到这么有趣的地方?这个石桌……怎么会是这种模样?” 顾浩轩一脚踩在石凳上,一手搭在膝上,另一只手摇着叶管示意他往上看。 韩江渚抬头看了半天,却只见三条巨石犬牙差互的横亘在上方。 “现在是看不到了,”顾浩轩执着叶管在桌上有意无意的划着:“这揽云崖在三百年前原本是有挂通天瀑布的,只是不知为何渐渐断了。可当时却是‘飞流直下三千尺’,水花四溅,蔚为壮观,如今只余这几条小水流。唉,飞花逐星雨,好景得天然……” “我也算是在帝京长大的,却从未听人说过……” “我不过是在一本旧书上看到的,现在若是问起这瀑布的事,人多是不知道的。”顾浩轩拿叶管蘸酒在桌上划拉了两笔,似要写什么字,却又抹去了。 “浪费!”韩江渚瞟他一眼,又美美的吸了一口,然后摆出一脸陶醉。 “当时我也是好奇,就上来寻那瀑布的踪迹,无意中竟发现了这里……”他拿叶管一指。 众人循着看去,但见刚刚进入的洞口上方行云流水般嵌着四个篆字“别有洞天”。字痕微深,没有涂抹任何颜色修饰。 韩江渚顿时惊得张大嘴巴:“这个也是……” “这个是我刻上去的……”顾浩轩一本正经。 程雪嫣和翠丝不由相视一眼,然后大笑。 韩江渚一拍桌子:“浩轩,你真行,又被你绕进去了……” 然后拉过程雪嫣的手:“我喝酒了,脑子糊涂,你是清醒的,怎么不提醒我?” 程雪嫣尴尬的抽出手:“是你偏要着他的道,怪得了谁?” 既嗔又羞,面似带露桃花初绽晨曦,引得韩江渚心头一软,正欲再捉了那柔荑,却发现另两个人正研究他的神色,忙正色道:“雪嫣,这酒极是难得,不要浪费了浩轩的一片心意……” “我真是饮不得酒的,万一失态,岂不是英明扫地?”她说出了实话。 “且不说酒如何,单在这里饮,是醉不得人的。”顾浩轩轻描淡写道:“这不是普通的石头,这叫醉醒石,若是把昏醉不醒的人放在石上,不消一盏茶的时间便会清醒,而若是以此石打造酒器,则能千杯不醉……” 韩江渚拿着叶管一敲桌子:“我说喝了这么久怎么一点醉意都没有……” 顾浩轩随手撷了几丝粉色菊瓣撒于石盏中:“这花应是没有毒的吧?如此良辰美景,若无酒相伴,岂不是辜负了?” 菊瓣在清冽的酒上轻轻打转,蓦地一斜,竟半没在酒中,浮浮沉沉,极是可爱。 只喝一小点,应该没关系吧?他会不会在骗我? 不觉试探的看他一眼,却见翠丝正拂去他身上散落的花瓣,那温情脉脉的样子就像是他相守了多年的妻子。 她急忙调开目光。 石盏中琥珀之光微微荡漾,如醉如幻。 她咬着叶管轻轻一吸…… 甘甜醇美,有一点点的辣气,却令人齿颊生香,绵软如酥,回味无穷。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玉液琼浆? 她舔舔嘴唇,又忍不住吸了一口。 原来酒不全是辛辣呛人,竟也可以有如此美味的。 小盏中的酒面一点点的低了下去,只余三两条菊瓣横斜其中。 她拈着叶管,准备向另一个小盏开动。 耳听得一声轻笑,却是翠丝,然后便发现大家都兴致盎然的盯着自己。 “怎么样,顾公子说得没错吧,果真是令人欲罢不能吧?”翠丝掩口而笑:“原以为韩公子是个酒量极大的人,却不想大姑娘也……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程雪嫣脸一红,正待说些什么,却听翠丝又道:“韩公子,你什么时候娶大姑娘过门呢?到时翠丝一定送上一分意想不到的贺礼……” 韩江渚笑道:“我在等……” “等?” 翠丝不明所以,但见韩江渚深深的看了程雪嫣一眼,心中略略了然。 “可是我听说你就要回边城了,到时……” “这事……也要等。”韩江渚拧起眉毛:“我虽向皇上上了折子,可是他迟迟不批,而今,仓翼也上书要去边城……” “我哥哥……为什么?” 程雪嫣吃了一惊,这样大的事,怎的没听府里说过。 “好像是因为……亲事……” ****** PS:晚上照常更新,期待支持O(∩_∩)O~ 136良辰美景 “亲事?” 韩江渚点点头:“礼部尚书曲靖请人去程府提亲,想要把女儿曲乐瑶嫁给你哥哥……” 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且不论是否门当户对,单单那位曲姑娘就是帝京数一数二的名门闺秀,仓翼和她一个郎才一个女貌,堪称一对璧人。听说仓翼对曲姑娘还有救命之恩,若是与曲府结亲,对仓翼的前途有益无害,况又是曲尚书请人去提的……只是仓翼不知怎么想的,曲尚书前脚派人去程府提亲,后脚他就去找皇上申请去边城,弄得曲尚书好没面子,也就不好张扬,却还是有人知道了。我虽算是同仓翼一起长大的,可这家伙的心思还真让人捉摸不透。却也因为他,让那小皇帝在人选方面左右摇摆,唉……” 他叹了口气,借酒浇愁。 程雪嫣自然是明白老哥的心思的,可是如此就能和绮彤在一起吗?他若真的去了边城,要多久才回来?到时绮彤怕是已经被配了人……难不成他要带绮彤一起走? 心头一跳。 “唉呀,还是不要说这些烦心事了,咱们讲点有趣的。”翠丝最耐不得寂寞:“韩公子,我听说边城的人和帝京很不一样,到底哪里不一样,快说来听听……” “有什么不一样?还不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你若是想听故事,不如让浩轩来讲……” 翠丝立刻拉着顾浩轩的胳膊撒娇。 顾浩轩眼帘微垂,唇角带笑,细长的叶管在他修长的手指间灵活转动:“说起故事,倒不如说日前得了个有趣的物件……” “什么物件?” “一只小龟,上面竟刻着‘三闲’二字……” 三闲……龟…… 程雪嫣立刻神思回转,却听顾浩轩转了话题:“若是想助兴,不如你唱个曲如何?” 韩江渚立刻响应:“好久没有听翠丝唱曲了,趁此良辰美景,还不高歌一曲?” 翠丝嘟起嘴:“有大姑娘在这,哪用得着我?我这曲也都是大姑娘教的……” 程雪嫣立刻收获了几束期待的目光。 夕阳已下,只余天际一线淡红,却又蒙在渐浓的流岚中。 似一匹青色的纱环着这小小的平台,却单余出头上一方天空,于是便可见繁星点点,簇拥着弯月淡淡,寂静又浩渺。 虫声渐起,细细浅浅,更添静谧。 湿气渐浓,罗衣轻衫透,却不觉得凉,微微的潮湿如云般软软的托着身子,令人有说不出的惬意。 如此便心情愉悦,倒真想唱上两句,只不过……就这么傻不拉几的开唱? 顾浩轩咬着叶管盯着桌子发了会呆,忽然起身,拎起酒坛绕到流泉之下…… 韩江渚眼光大亮:“难道这泉水也是美酒?” 立刻奔过去尝,却大皱眉头:“浩轩,你怎的骗我?” “是你自己说那是酒的……” 顾浩轩笑着拎那酒坛回来,往石盏中一一点去。 程雪嫣见那盏中水面高低不平,隐隐猜到他要做什么了。 果真,他折了两条细枝,摘去枝叶,轻轻的敲打起石盏的边缘。 “叮叮咚咚……” 石盏发出高低不一的脆响。 翠丝眼睛放光,溢出无限柔情,崇拜的看着他。 “如此……可好?”他似笑非笑的对她,眼中星光闪动。 如此……还能说什么呢? 她歪着脑袋想了想,目光落在那悬在石盏边的两根细枝上,唇角一翘……有了! “阿龙哥,你来瞧,小小竹筷是一双,同根生来并肩长,好象你我一模样……我的筷子要遭殃……” 这首《醉一场》本就活泼俏皮,还被她一人分饰多个角色,又唱又跳的好不快活。 虽说醉醒石上酒不醉人,她却仍有点晕晕的,心底溢出莫名的兴奋。转身之际,无意间瞥见顾浩轩的目光……那目光柔柔软软,如春日湖水,清澈醉人…… 那湖水潋滟漫来,心蓦地一漾…… “……不想明是与非,今夜与你,醉一场,醉一场……” 一曲既落,韩江渚立刻拍手叫好,却转而愁眉苦脸:“但不知这‘阿龙哥’是哪个?” 她正想乘兴大讲一下《天下无双》,可是眼睛扫到桌面时忽的一亮:“你们看……” 大家循着看去…… 醉醒石上每个石盏中都映着一弯淡月,那么小巧,那么可爱。它们离得是这样样近,好像只要伸出手指,就可以捞它们在指尖。微风轻动,小小的月牙如羽毛般簌簌战栗,仿佛一个不小心便会碎掉。 见众人都在屏息欣赏,她眼珠一转,不动声色的鼓足一口气,呼的大吹过去…… 酒水忽的飞溅出来…… “哎呀,大姑娘太坏了!” 翠丝揉着眼睛哀叫。 “雪嫣,你……” 韩江渚也拿手掌抹了把脸,哭笑不得。 她大笑,不知为什么会如此高兴,好像穿越到此还是头回笑得这样开心,可是当眼睛望向中天弯月时突然叫起苦来:“竟是这样晚了,我得回去了!” 话音刚落,就转身钻进了山洞,紧接着…… “啊……” 韩江渚急忙跟进去,打亮火折子方见她坐在地上,又气又笑:“就算急也要看着点路啊……” 于是韩江渚举着火把在前,两个女子在中,顾浩轩殿后。 因是夜晚,山洞更显阴森。 刚刚的兴奋早已被洞中寒气侵蚀殆尽,洞壁上石影耸动,犹如魔鬼无声晃动。不知从哪灌进风来,好像卡在了什么地方,鬼声鬼气的哭着。 “扑啦啦……” 一道影于暗处打着旋的飞来,与洞壁移动硕大变幻的翅膀,忽的扑到她脸上。 她一声惊叫,后退一步,却直接撞进一个人的怀里。 那人没有迟疑的一个转身迅速护住她…… 耳边传来一声低语:“别怕……” 她忽然就落入一个怀抱……温暖,舒适,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与此同时,韩江渚回过身来:“雪嫣……” 火光移过的刹那,她飞速的推开那人……是错觉吗?她似乎感觉到他的迟疑,他的不舍,他的…… 紧跑两步,牵住韩江渚的手。 她还是初次这般主动。 韩江渚一惊,心头顿时溢出一股甜蜜,反手紧紧握住,柔声道:“怎么了?” “我,我怕……”她的声音在颤抖。 她在说谎吗?她为什么要说谎?她是害怕,她的确是…… “怕什么?有我呢……” 他更紧的握住了她。 似是被他打动,她紧攥着他的掌,一步步向前走去。 掌心凉凉的,潮潮的。 不敢回头,她害怕看见那人。虽然身后传来翠丝的娇呼……她好像被什么绊住了脚。 他在安慰她,声音不似刚刚耳语时的温柔,却也是紧张的。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总觉得他的目光一直跟着她…… 但愿是错觉,但愿…… ———————————————————————————— “哎呀,姑娘,你可回来了,府里出大事了!” 碧彤一见她出现在嫣然阁就欢天喜地的扑上来。 这完全不是出大事的模样,难道是出了天大的喜事? 也不待她问,碧彤就巴拉巴拉的说开了,一看就是忍了好久,终于等得她回来。 “姑娘,咱们府里要办喜事了!” 这一句立刻让程雪嫣记起之前提到的曲靖来程府为女儿曲乐瑶求亲一事,卸钗环的手不禁一滞。 “姑娘,你知道吗?是吏部曲尚书亲自为女儿提的亲……” 果真…… “今儿下午来的,听说此前也提过多次了。”碧彤兴奋不已:“若说这女家主动向男家提亲还真是不多见,可见咱们大公子……” “爹答应了?” “老爷自然是没话说的,关键是大公子……”碧彤兴致低落下来:“竟当面回了这亲事……” 蓝银珠花“叮”的掉在了地上。 她虽是知道程仓翼不会同意,竟没想到会这般决绝这般不留情面,那可是礼部尚书啊,就算不看在官职的份上,好歹也是长辈…… “爹是不是要……” “老爷自然是气坏了,”碧彤已经会抢答了:“当即给了大公子一记耳光,罚跪在华玉堂里。曲尚书真是好脾气,虽被扫了面子,却不忘为大公子求情,还一个劲夸大公子正直……” “曲尚书怎么会到府里提亲,难道就是为了上次……” “姑娘说的对,”碧彤继续抢答:“不过听说曲姑娘已经为此害了相思病,请了无数名医……就连宫里的太医都请到府里,都说心病还需心药医。她那心病岂不就是大公子?偏偏大公子不想做药,只想着……” 碧彤咽下了下面的话。 也不用她讲,程雪嫣知道哥哥心中那人只有绮彤,可是…… “哥哥现在在哪?” “还不是在华玉堂跪着?”碧彤嘴一噘:“其实大公子也真是想不开,娶了曲姑娘,名利双收,又救人一命,然后再收房妾室,不是一样吗?” 程雪嫣暗自苦笑,碧彤啊碧彤,你可知如果真的喜欢一个人,根本就容不得另一个人的存在,无论她对自己付出多少,眼中只有自己爱的那个,不忍她受半点委屈,如果只是一味的怜悯他人,对人家是不是也是一种不公,一种残酷呢? 137圣旨赐婚 碧彤自然是不懂的。 “大公子今天可把老爷气坏了,听说他还偷偷去跟皇上说要去驻守边城,我听说边城那边好像要打起来了,这工夫去,不是送死吗?呃,我不是说大公子……我是担心……” “我明白,爹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老爷好像也是今天刚刚听说这事,气了半死,罚大公子跪在华玉堂,谁也不许接近,然后就去了宫里,现在还没回来……姑娘,你要干什么去?” “我去华玉堂……” 碧彤急忙拦住:“不行,老爷说谁也不能去……” “老爷现在不是没回来吗?” 程雪嫣也不管她,下了楼径自奔向华玉堂。 碧彤无法,只恨自己嘴快,急忙跟了出去。 月光暗淡,扯着树影在雕花门上模糊摇曳。 华玉堂内漆黑一片。 程雪嫣奇怪,难道罚跪是不让点灯的吗? 她踏上台阶,指尖刚接触到门板,却蓦地在门板上看到一个高大的人影正无声的迅速向她移动,一只长长的手如魔爪般朝她的肩抓来…… 她刚要发出一声惊叫,却被那手死死捂住嘴。 “是我!”那人压低嗓子。 “哥?”她急忙转身,但见程仓翼着一套*紧身黑衣,身后还背着个包裹,立刻明白过来:“你要走?” 程仓翼点头,又警惕的看下四周,拉她躲在树后:“事出紧急,来不及细讲,待日后……” 他抿紧嘴唇,手大力的捏住她的肩:“好好照顾自己,还有爹……帮我……” “你要上哪去?还回不回来了?” 不知是痛是急,她急急抓住他的胳膊,眼眶发烫。 程仓翼目光闪过一丝迷茫痛苦:“待安定后,会给你消息。我先走了……” “你……一个人走吗?” 程雪嫣试探的看看四周,只有树影重重,不见绮彤踪迹。 他顿住脚步,却没有回头:“她……在等我……” 胸口忽的被什么堵住,她艰难的喘了一口气,吐出两个字:“保重!” 声音细微颤抖,泪珠却是挡不住的滚落下来。 他高大的背影在风中略显孤单,只轻“嗯”了一声:“保重!” 拔步欲走,四围却突的亮起火光,人声骤起。 二人大惊,怎么这么快就被发现了?现在该怎么办? 也未等他们想出办法,就见火光渐近,一行衣着光鲜的人迤逦向这边走来。 程雪嫣不明所以,呆立在原地。 此刻即便是逃亦是来不及了。 她看见程仓翼笔挺的站在那,双拳攥得紧紧的,在身侧战栗,她似乎能听见那突兀的骨节在咯咯作响。 人群渐近,为首的一个穿天青色外袍,淡蓝色的袖口领口,袍摆遍绣吉祥如意图案,红黄蓝绿交错,嵌以金丝,于两侧纱灯的辉映下极是耀目。 来人头戴纱质幞头,面庞饱满,如刚出锅的馒头般,还发着微微的光,一副养尊处优的模样。他虽脚步飞快,却不失稳重,脸上喜气洋洋又隐着些许怠慢……这究竟是什么人呢? 其两侧又跟着若干赭色袍子系黑色带围的侍卫模样的人,个个容颜端寂。 程准怀则紧随在那人身后,微弓着腰,再加上光影浮动,看不清他的神色。 来人终于止住脚步,旁边一赭衣侍卫立刻躬身奉上一个金龙图案的朱漆盘。他双手取过其上的金黄色卷轴,端正神色,开口道:“骑都尉程仓翼接旨……” 他的声音竟像女人般尖细,却缺少柔和,难道是…… 程仓翼一直在身侧战栗的拳猛的一攥,仿佛在那一瞬间掐断了什么,高大的身子晃了两晃,终于一沉……跪了下来。 在那一刻,程雪嫣仿佛看到那魁伟身躯里有什么东西倏地飞走了,只余那躯壳衣服一般堆在那…… “末将……接旨!” 程准怀也急忙出列,跪倒在地。 程雪嫣方发觉不知何时,程府上下皆出现在华玉堂前,花团锦簇的跪了一地。也不知谁拽了她一下,她也赶紧跪倒在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礼部尚书程准怀之长子程仓翼,身为四品骑都尉,为人勤勉,武艺精湛,品质忠良,德厚流光。念其屡建功勋且年纪渐长,特赐吏部尚书曲靖之女曲氏乐瑶为妻,以示天恩。曲氏贤良淑德,品貌端庄,堪称女子楷模。望佳偶早成,为程氏一门开枝散叶,绵延后嗣,以继忠心。另左迁程仓翼为三品轻车都尉,即日生效。钦此——” “谢主隆恩……” 众人齐齐拜倒,三呼万岁。 程雪嫣四下观望时,却见绮彤也夹在人群中,及至众人起身她仍在俯身长拜,似是睡着一般。 人群纷乱起来,一时竟失了她的身影,待回过神来,众人已经把程仓翼包围了,道贺连连。 的确,皇帝赐婚,天大的喜事,足以证明程氏一门在天昊国的地位;与曲府联姻,又是喜事一桩,两大家族联手,程府的势力就此更加根深蒂固;左迁至轻骑都尉,程仓翼年仅二十二,却已是三品的官职,前途无量啊! 这喜事连喜事让众人喜不自禁。 程雪嫣悄悄避到树荫下,看着眼前一团热闹,只觉恍如一梦。 人群移动,隐约露出程仓翼的脸。那脸上虽笑着,却毫无喜色,目光空洞茫然。他转头四顾,似是在寻找什么人,只有在这时,那眸子里才显出真实的伤痛与无奈。 程雪嫣亦在寻找那个人,可是她曾经长拜在地的位子空空如也,于杂乱兴奋的道贺声中异常寥落…… 不过是半个时辰的光景,竟是惊天逆转,这一切的一切只因为一道圣旨,可是如果它再晚来一步……晚来一步呢? 程雪嫣坐在床上发呆,设想着种种可能,可是她也知道终究是不可能的了,因为就从那一刻起,一切已成定局。 程准怀这招不知应作上上之策还是铤而走险,万一真的晚了那么一步,程仓翼与绮彤远走高飞,这后果…… 或许她应该庆幸一切都不偏不倚,恰到好处,否则…… 圣旨……赐婚……皇权…… 程府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殊遇,这恐怕是多少个人家盼了几辈子都盼不来的,可是她为什么脑中只转悠着“盛极而衰”这个词?为什么会指尖发凉浑身打颤,眼前时不时就闪现出馨园那一大片殷红似血的曼珠沙华? “姑娘,”碧彤打了个呵欠,一场惊喜消耗了她剩余的体力:“累了一天了,奴婢伺候姑娘梳洗吧?” 她闷闷的起身。 碧彤便解开那绣花带围,褪下墨色上衣…… “叮……” 碧彤弯腰捡起那东西,迷蒙的眸子顿时露出好奇之色:“这不是姑娘的银簪吗?上次说骑马掉了,怎么会……” 莫名的就想起那个温暖舒适的怀抱,莫名的就想起他丢了一副手套给她,还若无其事的说了句“骑马还不集中精力,当心摔下来……”莫名的就…… 心一跳,急忙夺过那簪子,正想寻那手套,碧彤却早已摆弄起手中的玩意,还套在了手上,来回翻看:“这是什么啊?好像是鹿皮做的……” 一把揪下来,心中竟是老大愤怒……凭什么碰我的东西? 碧彤见她忽的变了脸色,吓了一跳,仔细想了想,小心翼翼的问道:“是韩公子送的?” 她也不搭言,自己将衣物解了去就躺到床上,还撂下了锦绣弹花帘帐。 留下碧彤在地中犯起了寻思,也不知是哪里惹了主子。踌躇片刻,方熄了灯,轻手轻脚的出去了。 眼前一片漆黑,她摸索着那手套,将它戴在手上。 不大不小,不肥不瘦……正合适! 怎么会就如此合适?她与他的接触不过是上次学骑马时他紧攥着她的手……不过转念一想,这具身体毕竟同他生活了三年,纵然再无感情也应该是熟稔的吧?如此心里竟有些不自在。 她现在到底是自己还是只不过是一个替代品,一个寄生物? 一声叹息。 那层包裹暖暖的,软软的,很舒服,一如他的怀抱…… 脸一热,却是褪下那手套,思量片刻,放在枕边,拿手摩挲着,眼前不禁跃出他那双满是针眼的手…… 翻了个身,强迫自己把这些都抛在脑后,却又想了会心事,方禁不住睡意,闭上眼睛。 ———————————————————————————— “公子,你没事吧?” 小喜轻声问道,顺敲了敲门。 公子不知怎么了,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房里,过了半天又喊他拎洗澡水进去,却一再强调“必须是冷水”。 这种天气……冷水澡…… 小喜仅是想想就不觉打了个冷战。 最近虽然天气转暖,可夜里还是凉的,也不知主子在搞什么鬼,莫非…… 他眼珠一转,偷偷鬼笑半晌,方又悄悄门,以非常曼妙的声音说道:“公子,要不要我叫三姨奶奶过来?” “咚!” 门板猛震了一下。 小喜急忙抱住头,好像那东西已经丢在了头上似的。 里面传来主子的怒吼:“立刻给我消失!” 主子最近的心情就如这天气般变幻莫测。 小喜不敢逗留,捂着脑袋一溜烟跑了。 “咕嘟嘟……” 一串水泡从眼前升起,水波微动间,她的容颜盈盈的浮上来,渐渐清晰,那脸上映着石盏中浮动的月光,清丽无双。她在笑,笑容明媚如春晨带露朝花……他从来不知道,她竟然也会笑…… 138偏偏是你 呼…… 他从水底钻出来,大口喘息着。 她的脸不见了,映入眼帘的是摆在檀木桌角的黄蜡小龟。 “咕咕咕……” 水面泛起涟漪,“三闲”二字浮出水面,却是那小龟。 小龟转了两圈,发现木桶中并无甚好玩的,便竭力游到与自己共浴的男人身边,不停的拿爪子搔弄他的前胸。 顾浩轩抓起它,举到眼前,它便抻着脖子四肢发力的拼命划拉。 放它在澡桶中继续游玩,却拿巾子蒙住脸,头枕在桶边。 小龟不肯消停,继续在他胸前拨拉,意图引起他的注意。他看也不看的捉它起来直接放在胸上。小龟转了一圈,终于满足,四肢伸展的趴在上面休息。 它真乖,就像…… ……她往后一退,正撞在她胸口。似乎来不及思考,他便毫不犹豫的护住她…… 那一刻只有一瞬,却又似漫长,他拥着她娇柔战栗的身子,她像只受惊的小猫伏在他胸前,乖巧又安静…… 他从未发现,这身子抱起来竟是如此的舒服,竟一时不放开…… “哗……” 再次埋身水中。 怎么搞的,泡了这么久的冷水,怎么浑身还跟火烧似的?不仅是身子,还有脑子,还有心……每一处都热滚滚的,令人坐卧不安。 门外传来一阵轻微声响,好像是谁的衣裳在摩挲着门板。 “谁?小喜吗?” 他准备让小喜再换一桶冷水,可是等了半天也不见外面的人回应。 “是谁?谁在外面?” 门板的摩挲声停了停,过了一会,传来一声怯怯的回答:“是我……” “念桃?”唇角勾起一丝冷笑:“有什么事吗?” “我见爷的房间这么晚了还亮着灯,想是有什么事,过来看看……” 说着,似是愈推门进来。 他蹭的从水里站起,也不顾毫无防备的小龟一通翻转“咕咚”落水,只摘了那搭在六扇“八骏”屏风上的月色长袖中衣裹在身上。 “我这边就不劳你费心了。你身子不便,还是早点休息吧。” 后面这半句似很是感人,门外竟响起了低低的啜泣。 顾浩轩甚是心烦:“快回去吧,我要睡了。” 言毕迅速熄了灯,躺在床上。 但见那映在菱形格子窗上的女人头隐隐的停了一会,便消失了。 心中不禁怒火翻腾,都是她,若不是她,念桃怎么会…… 可是怨气转眼就散了,她从漆黑中浮出。 暗夜像烟气般在她身旁飘渺退散,只余淡月清辉笼着她,仿若幻境仙子,只见她浅笑吟吟,载歌载舞,模样调皮又可爱。 “一边饮,一边唱,天色将明话悠长。酒儿越喝心越慌,他为何不懂我心中想呀,心中想。说者有意听者痴,从来笨蛋活得长……” 唇角不觉衔上一丝笑意,竟轻声哼了起来。 “不想明日是与非,今夜与你醉一场,醉一场……” 转而叹了口气,今日一醉,何日再聚呢? 再叹,可能再无相聚之日了吧,因为江渚……江渚就要带她走了,即便不走,她也是…… 懊恼的翻了个身,她俏皮的样子又蹦到眼前……鼓起腮帮,用力的吹了口气……水花四溅…… 不禁笑出了声。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她也有如此调皮的时候,记忆中的她木木的脸上无一丝表情,无论立还是坐,就像是一幅画,美则美,却是了无生气,而今…… 是因为失忆吗? 如此,失忆倒也不失是一件好事,他喜欢看她有说有笑的样子,喜欢她开心便是开心,生气便是生气的明了,喜欢她的生机勃勃,喜欢她的聪明机灵,喜欢她眼波流转间的每一丝微妙,喜欢她…… 什么?他……喜欢她…… 他被自己吓了一跳,仿佛心底压着一件遗忘了许久的箱子,如今无意打开了盖子,却被里面的宝物晃花了眼。 可是……有什么用呢?她是江渚的心上人,江渚是他的好兄弟,他怎么可以……他有这种念头简直是……禽兽不如! 猛的拿被子盖住头,她却执着的钻进来对她笑;死命拿枕头压住脑袋,她也跟着转了个身,若有所思的看他;他捂住耳朵,却听她唱“与有情人做快乐事,管它是劫是缘……” 完了,他着魔了! 他投降了,掀开被子坐起身…… “谁?” 床前突然多了个人。 那人瑟缩一下:“是我……” “念桃?你不是走了吗?” “我听爷房里有动静,就进来看看。爷,你是不是睡不着啊?要不念桃给您……” “不用不用!” 他跳下床,急点了那风灯,坐在太师椅上,警惕对她。 时已深秋,夜间风凉,念桃却穿着一件单薄的水漾红绉纱寝衣出现在他房里,那领口开得极低,隐隐露出玫红色肚兜的绣花边。 此举太明白不过了,他冷笑一声。 “爷,”念桃难过极了,状如花瓣的脸颊不停的抽搐:“爷就是看我不顺眼,也要顾着我肚子里的孩子,这可是顾家的骨血……” 她摸着肚子。 那肚子在宽大的寝衣下微微隆起,算来已经是快七个月了。 顾浩轩一看她那肚子就有气,他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千想万想竟没想到…… “爷,孩子就要出世了,好歹给想个名字……”念桃吸了吸鼻子,往他跟前凑了凑。 “有爹在,这名字也轮不到我来取……” “可这孩子是……” 顾浩轩机敏的躲过她:“这孩子到底怎么回事,你心里最清楚……” 念桃终于哭出声来:“爷不记得了,当时可是爷……” “滚!” 顾浩轩终于忍不住大吼一声,顺抓了书案上的掐丝珐琅茶盅狠掼在地上,又将其旁的茶壶一同扫落。 轩逸斋爆出的几声脆响顿时打破了顾府寂静的夜,不消一盏茶的工夫,门口响起细碎急促的脚步,紧接着,门被推开…… 戴千萍由女儿顾水卉扶着,出现在门口。 即便是这样的深夜,即便是这样的事出突然,可是她仍然穿戴整齐,一袭泥金黄蹙金琵琶锦衣,头上簪钗珠环有条不紊的排列着,就包括神色也是镇定自若,仿佛不是探寻那声响的究竟,而是单纯来看望儿子的。 可是当目光触及到跪在地上哆嗦的念桃时,突然急了。 “我的小祖宗,你就是要打要骂也得等孩子落了地,这大冷天的让她跪在这干什么?” 顾浩轩狠砸了下桌子,恨恨道:“是她自己要跪的,关我什么事?” 戴千萍正待训话,却被女儿拐了下胳膊肘。 她顺着女儿的示意看过去,起先还没发现什么,可是当目光触及到吊在念桃颈间颜色鲜嫩只需一挑便可滑落的肚兜带子时,顿时大怒,冲上去举起巴掌…… 看样子是想重重打下去,可是落到半空又停了下来。收回拳头,愤然道:“怎的就这般耐不住?若是我孙子出了什么事,看我不找你要人?还不快给我出去?” 念桃诺诺连声,抽泣着跑了出去。 戴千萍转头叫来寻绿:“快去找聂大夫来,看看那肚子里的孩子有没有事?” 寻绿立刻去了。 戴千萍又骂了两句,命令小丫头赶紧将地上的碎瓷收拾干净,抬眼见儿子浑身湿漉漉的靠在桌边又要砸东西,急忙拦住。 “小祖宗,这又是怎么了?你若看她不顺眼,待生了孩子就把她赶出去,何苦和自己过不去?” 急忙喊了小喜给他换了干的衣裳,嘴里不停数落:“这身边没个丫头就是不行,要不等寻绿回来了让她再到这边伺候吧?” 顾浩轩急了,从床上一跃而起:“我不要,我谁也不要!” 戴千萍吓了一跳:“好好好,不要就不要。我也知道,因为上次那事,你将房里的丫头们全赶出来了,可是不能总这么下去呀,咱们是名门望族,规矩还是要有的。我这一算,程家的人离了府也有半年了,这阵子也有不少提亲的,画像积了一箱子,明儿你上我那瞧瞧……” 顾浩轩不等她说完就嚷起来:“我不娶亲,我这辈子都不娶亲了……” “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该不是病了吧?” 戴千萍急忙上前要摸摸儿子的额头,顾水卉却拉住她轻声耳语两句。 戴千萍皱起眉头,自言自语道:“原来是这么回事。轩儿,你也不必烦恼,只要是你喜欢,管她是什么出身,只管接进来,你爹那边,我去说!好轩儿,别气了,早点休息,身体为重,啊……” 戴千萍这番哄小孩般的话听得顾浩轩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抬头却见妹妹正对他做鬼脸,又拿绣着水仙花的绫帕捂着嘴笑。 她在搞什么鬼? 这工夫戴千萍突然发现地上摆着的澡桶中的水竟是冷的,里面居然还游着一只小龟,立刻将小喜叫过来噼啪了两个耳光,罚跪到院门外。 这一番折腾更是令人心烦意乱,门外总像是有哭声,不知是小喜还是念桃。 他盯着头顶承尘的吉祥如意花纹瞅了半天,猛的拿被蒙住头。 程雪嫣啊程雪嫣,都是你…… ******** PS:晚上更新照常,期待支持O(∩_∩)O~ 139突如其来 PS:刚刚有人打电话给我,我才觉得应该说一句,今天中午加更了一章,不知道亲们有没有看到⊙﹏⊙b汗 *********** 程雪嫣啊程雪嫣,怎么会是你…… 已是深夜,金玉楼门口虽是灯火通明,却难敌寂静寥落,只有气无力的映着那奢华至极的楼宇,为一片漆黑的楼台涂抹一层淡淡的彩色。 时值深秋,各个房间都门窗紧闭,却单单只有二楼最北边的窗子半开半掩,透出一线昏黄的光。 翠丝坐在窗边,只对着那窗外的彩灯发呆。 夜风穿过窗棂,凉凉的拂过面颊,又将那烛火吹得不停战栗,更添几分寒意。她的脸在烛光摇曳中仿佛失了血色,失了生机,原本细窄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各印着一点火苗簇簇跃动。 程雪嫣啊程雪嫣,怎么会是你…… 自从揽云崖回来,她便将自己关在房里,对着窗子,直坐到现在。 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该想什么,眼前只是不停的晃动着程雪嫣如何装腔作势的受了惊吓,顾浩轩又是如何奋不顾身的将她护在怀里…… 拳越攥越紧,寸长的葱管样的指甲一根接一根的折断却是毫无知觉。 怎么会是你,他怀里的人本该是…… 当时她就在他身边,那蝙蝠不仅袭击了程雪嫣,也对着她冲过来,她也惊叫了,可是为什么被护住的人却是…… 掌心有暗红色的液体缓缓流出。 韩江渚啊韩江渚,难道你就没发现他们之间不对劲?你那火光移过来的时候就没发现她的惊慌失措?那是偷情的女子被人当场撞见时应有的惊慌失措,可你是瞎了还是傻了?就这样被她假装柔弱的一句“我怕”给糊弄过去了?你在边城驻守十年,经历了多少的尔虞我诈,怎么就单单栽在了她手上?竟然没过门就给了你顶绿帽子戴…… 就算山洞漆黑,你没看到他们的鬼鬼祟祟,可是在揽云崖上,那么大的月亮悬在天上,她唱着曲,和他眉来眼去,那火花都要把空气擦着了,你难道就一点知觉都没有?顾浩轩含情脉脉的盯着的是你的女人,你难道就不生气?四人饮酒,你和我却成了透明,难道你就这样心甘情愿的当风景?最有权利阻止这一切的是你,可是你为什么不说话? 她越想越气,从顾浩轩初次发现帘内唱曲人是程雪嫣时的惊怒并为其大打出手到程雪嫣突然晕倒他箭一般蹿到台上时的紧张……她一直在他身边,可是他始终没有看过她一眼……从他开始一场不落的听她唱曲到一次不落的出现在韩江渚与她约会的现场……从他只要她一唱曲便一瞬不瞬的盯着那帘幕,即便偶尔移开目光可是只要帘幕里生出一丝异样他便立刻凝神屏气的查看动静,到现在有意无意的瞄着她的一举一动,为她或蹙眉或展颜,每一丝细微的表情都离不开她的牵系…… 她一把将紫铜烛台扫落在地。 屋子顿时一片漆黑,窗外的风适时的钻了进来,呜呜作响。 寒凉彻骨,心底却燃起熊熊烈火,她要疯了! 怎么会是她,怎么会…… 不是已经一纸休书恩断义绝了吗,怎么又突然改了心肠?时隔半年,早干什么去了?人家程雪嫣就要另觅新枝,他如此这般为的是什么?旧情难了?那么他对她的感情究竟是爱还是只不过是一种留恋,抑或是一件曾经属于自己的东西突然归了别人心底难免有一丝不舍一丝不习惯一丝别扭…… 想来应该是这样的,应该是这样的……否则他今天怎么会突然来找自己去骑马?他称赞自己人比花娇,又亲自将花插在她头上,那眼中也是笑意浓浓,情意满满……一定是这样的! 她渐渐平稳呼吸。 可是程雪嫣为的又是什么?她已经有了韩江渚竟然还妄图吊着顾浩轩,是左右为难还是只不过为了施展一下自己的魅力,抑或是想借此刺激韩江渚并更牢的抓住他…… 想不到堂堂尚书千金的骨子里也不过刻着“淫贱”二字,既然如此…… 唇边悄悄挂上一丝冷笑…… —————————————————————————— 自圣旨颁下第二日,程府已经开始计划娶亲事宜。 程仓翼为程家长子,也是程氏这一辈第一个娶亲的男子,娶的又是礼部尚书之女,还是皇帝赐婚,婚事自然马虎不得,结果府内府外忙得人仰马翻。每个人都想出谋划策表明自己的衷心证明自己的才干,却又担心自己的谋划是错的被降罪,然后又害怕别人夺了自己的风头于是拼命的打压……这般折腾的最后结果往往是刚做好个决定很快就被推翻,于是即便是全府总动员可是历时三日除了拆了墨翼居的院墙意图扩展宅院外其余全是原地踏步,又弄得一团乱,而那院墙也不过是拆了在那乱乱的放着,无人去管。如此,一月后的婚礼要如何去操办顿时令程准怀和杜觅珍大伤头脑。 与此同时,道贺的人也开始络绎登门,带着丰厚的贺礼,说着言不由衷的贺词。程准怀和杜觅珍就少不了要以礼相待,结果这事便愈发耽搁下来,却终是要谈起的,于是再次陷入焦头烂额中。 程仓翼像是此事于己无关似的,照样早出晚归甚至几日不回,杜影姿便阴阳怪气的说“大公子只一门心思的要做新郎官,欢喜得什么都忘了呢”。 真的什么都忘了?怎么会什么都忘掉? 程雪嫣前天路过嘉巽园的时候,眼见得绮彤眼红红的从里面跑出来,见了她,也没有施礼,就匆匆的跑了去,随后林子里又冲出个人来,正是程仓翼,所有的苦闷悲痛绝望都写在那短硬密布的胡须上。只不过是几日工夫,他竟好像老上了好几岁,就连那满是惆怅的眼中亦显得浑浊茫然,令人看了心痛。 她不知该说些什么,或许这种时候,最好的办法是回避,却仍是被他看到了。 他丝毫无意外之色,可能除了那夜的突然赐婚打乱了全部计划,一切对他来讲都不算意外了。他只是笑笑,原本俊朗的笑此刻竟是分外的无奈,掺杂着无限苦痛。 在程府都在为这桩天大的喜事忙翻天的时候,有谁真正注意到他的落寞,关心过他的痛楚?他们都在高兴,因为程家又可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了,与其说这是一桩婚姻,不如说是一笔买卖。当然对于程准怀来讲,他还避免失去一个儿子。 边城……赫祈近来蠢蠢欲动,看来战事又要起了…… 看着眼前的热闹,想着哥哥的心事,程雪嫣只觉闷得慌。 最近她去园子里走动的时间多了,坐在太湖石上,盯着微波动荡的湖水,一待就是半日,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却是学会了长吁短叹。 这日午后,阳光明媚,暖香入帘。 这样的日子是应该到外面走走的,可是她近来很少出门,即便是出了门也避免和韩江渚碰面,因为只要见了他,便会见到那个人,她不想自己心底的慌乱被人发现。 于是便转到馨园来。 成功的摆脱了碧彤,坐在秋千上发呆。 阳光透过枝叶撒下一身光斑,随着秋千的轻摇,光斑悠悠晃动,看久了,一股倦意便自心底升起。 打了个呵欠,将胳膊搭在秋千上,头枕了上去,眼睛刚刚闭上,就睡着了。 似乎睡了很香很沉的一觉,却突然被一个声音惊醒了。 睁开眼睛,但见树影并未移动几分,可是耳边的声音却是真实的。 “放开我……” 是个女声,听来并不遥远。 循着声音望去,但见树影重重,根本看不到人影。 稍后…… “我要喊人了……” 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像……光天化日,堂堂尚书府,竟然有人敢调戏良家妇女? 她来了兴致,蹑手蹑脚的往声音的方向挪了两步。 这工夫,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正向这边移来。 她急忙就近躲在一棵榕树后。 但闻脚步声匆匆而过,方探出头来…… 绮彤……她怎么会在这?啊,那个非礼之人难道是程仓翼? 焦急的探寻究竟,却又听得一阵脚步声逼近。 万一和哥哥打了照面…… 她赶紧又将头缩了回去,待脚步声后,探头一瞧…… 幼翠……她怎么会在这? 可是转念一想,也不难明白。自打圣旨下了,她已经不止一次的看到幼翠刁难绮彤了。 当然,见占据自己心上人的心那么久的情敌如今终于愿望落空,岂有不高兴不得意之理?自然要用尽一切所能去炫耀所谓的胜利,将其打击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方可泄心头之恨。况且正妻一过门,纳妾就是眼前的事了,放眼府中丫鬟,还有谁比她幼翠更有实力?虽然妾不可能是一个,可是早一步那地位可就不一样了,没准还能独宠专房,听说那曲姑娘的身子可是不大好……而且就算以后相公纳什么人,还不得听听她的意见?如果是绮彤……想都别想! 见幼翠追绮彤而去,程雪嫣只担心绮彤又要受欺负,正想跟过去相助之时,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毫无防备的她当即惊叫出声。 140奇货可居 回身时却正正撞进一个人的怀里,惊惶后退之际才看清那人是……傅远山。 “啊,傅先生……” 她刚想问他怎么会在这里,就见他笑眯眯的,声音无比柔和的问了句:“吓到你了?” 说着,还往前凑了一步。 女人的本能促使她后退了一步。 馨园除了关雎馆女孩子们的休憩时间平日少有人来,况园子这么大,这个位置又是最偏僻的…… 她忽的想起他刚刚拍了下她的肩膀,这在这个男女授受不亲的时空即便是姨父……怕也不妥吧? 她的眼睛扫了下四周,却连虫子也没见到一只,这工夫,傅远山又向前迈了一步…… “呃,傅先生,你怎么会在这?” 她不动声色的退了一步……却是卡住了,背后是树…… “为什么要称呼‘傅先生’?”他微低了头,粗壮的手臂撑住树干,脸随即俯了下来…… 有那么一瞬,她好像见到他的眼中有火苗一闪,不过想来应该是阳光划过…… “那个……姨父……” “也不要叫‘姨父’……” 他脸上的肥肉层层堆叠,在斑驳的树影中闪着腐败的油光。 她突然就想到罪恶的言情剧中罪恶的一句,他难不成是打算用深情的语气说“请叫我‘远山’”? 如此一想,顿觉胃酸分泌过度。 好在他终于没有说出那句,只看着她,或许那表情那眼神都是自认为的深沉或者以他目前的能力所能表现出来的深沉,抑或那就是种深沉,只不过她浑身不自在,后背直冒冷风。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大概是她那个嘴角直抽抽的表情很令他满意,方收回手臂,直起身来。不过看样子他是想背着手在林间踱步,可是因为腰板太过宽大,于是两只手的指尖只能象征性的叠在一起。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纵使程雪嫣再怎么不通古文,却也知这几句分属两首诗。这个傅远山在搞什么鬼? 可是当事人却不觉有什么不对劲,负手而立对着那头顶的枝叶,又忽的转过身来,冲她一笑。 若是换了况紫辰,这一幕应该是非常超逸出尘的,可是如今行此举的却是傅远山……就好像一个小丑穿上了王子的华服跳舞……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叹了一声。 他的目光黏黏的从她的脸移到脚,又从脚移上来,弄得程雪嫣只觉好像有只毛虫在同这目光一起移动。 她准备走了。 “你就不觉得寂寞吗?” 她刚一转身,就听得身后传来这么一句。 寂寞……什么意思? “你一个人躲在这馨园……”他移步上前,拈起一缕她垂在腰间的青丝:“莫非……是在等我?” 猛的转过身来…… 脸不红,无酒气,身形稳定…… 立刻提起浑身警惕。 “女人春闺寂寞总是难免的,再加上秋色寂寥,难免伤怀。我知道你面子矮,不好说,可是……这有什么呢?”他目光闪闪,灼热逼人:“我也怪无趣的,不如我们……” “你再走近一步我就要喊人了……” 这一句怎么这般耳熟? 傅远山顿时笑了:“喊人?喊谁来?就算有人来谁又会相信一个单身女子徘徊在林子最深处不是为了等男人?大姑娘难道不在乎名节吗?若是一个被休回家的女人失了名节……最后会怎样?” 他眨眨眼,似是在给她时间以便权衡轻重。 “我知道你们女人开始只会说‘不要’,到最后却是‘非要不可’,何必生出那么多麻烦,还是化繁为简……” 她一把打开他抓过来的手。 他一怔,却是更开心的笑了:“想不到大姑娘竟如此烈性,这样就更有趣了。其实在第一次见到你时,我就惊叹世间怎么会有这般美貌的女子,却偏偏被瞎了眼的人给休了,若是我,捧在手心还来不及呢。我对你可谓是朝思暮想,就连做梦都只梦到你。我的一往情深,难道你就不感动吗?” 程雪嫣看着那两片在眼前不停开合不停错位的厚嘴唇,恨不能一下子撕下来在脚下碾成烂泥,不过眼下还是走为上策。 她刚挪了一步,岂料傅远山如此肥胖的身材却有着难以想象的敏捷,突的转到前面一把拧住她的胳膊反扣在后猛按到树上。 嘴巴转眼被布条勒住,想喊却只能发出低低的呜呜声。 “原来大姑娘是喜欢这种方式啊?” 他嘿嘿的笑了几声,膝一抬,用力顶住她。 “我知道大姑娘读过不少书,只想什么花前月下,鸳鸯蝴蝶的,可是那些摸不着吃不到的有什么用啊?说穿了,也无非是将女人哄得晕头转向然后抱上床,那样你就心甘情愿了?且别去管什么山盟海誓,那种人未必会让你快乐,倒是我,虽是个粗人……”他咧咧嘴,露出一个牙洞,又将嘴凑上来,热烘烘的气喷到她耳根:“却能保证将你伺候得舒舒服服,欲仙欲死,欲罢不能……” 任是程雪嫣来自现代,可是这一番露骨之言仍刺得她两颊发烧头顶生烟心跳爆裂。 至此她也很难相信众口*交赞的傅远山竟是如此下作好色之徒,难道是人格分裂?她忽地想起蕊珠临走前提到了他,最后却只留下“小心”二字,莫非…… 愤怒几乎将身子撑*爆,可眼下却是丝毫动不得,只能无助的在喉咙里呜咽,一任他的手沿着她的肩膀一路向下…… 此时心中却莫名蹦出那人来,记起他在漆黑的山洞中紧紧拥着自己,在她耳边轻声说“别怕”…… 她完了…… 泪从眼角滑落,洇湿了口中的布。 “咦?”手捏了捏她的腰,似是不相信的发出一声惊叹:“难道……” “姑娘……” 远处传来一声焦急的呼唤,将她从绝望中唤醒。 是碧彤…… 身子忽然一轻,整个人却差点溜到地上,待回过神来,却见傅远山正扶住她,一脸关切:“雪嫣,你没事吧?” 这工夫,碧彤也赶上前来,见她倚在树上,脸色惨白,发髻凌乱,不觉大吃一惊。 程雪嫣忽的有了力气,冲上去抓住碧彤,颤着手指着傅远山…… “大姑娘,”傅远山微施一礼,慢声细语道:“以后尽量不要一个人来到这荒僻之地,本就身子不好,若是晕了也没个人发现……再说,程府虽是守卫森严,却也难保不被别有用心武艺高强的人进入,我听说玉狐狸就来过几次,还去了嫣然阁……” 他眸光一闪,露出难以察觉的一丝诡笑,程雪嫣只觉好像被蚂蝗叮了一下。 “傅先生,你可不能听她们乱讲,会坏了我们姑娘的名誉的……”碧彤急忙打断他的话。 “是啊,名誉……”傅远山刻意加重了语气:“名誉对一个女人有多重要啊!稍有不慎,便有可能引火烧身。大姑娘原是闺礼先生,这一点该不会不明白吧?” 程雪嫣虽明知他的用意,可是此刻却是有苦说不出,只能恨恨看他,牙咬得紧紧的,攥紧的双拳在身侧发抖。 碧彤看她浑身哆嗦,只当是病了,急忙上前扶住,却被甩开,然后便见她头也不回的大步走了。 “谢谢傅先生救了我家姑娘。” 她感激的屈了屈膝,就急急的追了上去。 傅远山搓了搓手,嗅着指尖残余的女儿之香。 她不施粉黛,身上却自然的透出一种淡淡的茶香,身子愈热,香气愈浓。 “奇货可居,奇货可居……”他摇头咂嘴,自言自语:“想不到,真想不到……可是怎么会呢?难道说……” 心中似有什么亮了下,随后更是志得意满,哈哈大笑两声,只可惜刚刚被碧彤打断了好事,否则这会他已经…… 体内有一团火来回蹿动,烧得他不停的在树下打转,看什么都像是一片火红。 “远山,你在这干什么?” 杜影姿不知何时出现在旁边,正好奇的瞅着他。 “我……我……”火顿时熄了大半:“今天天气不错,出来走走,你不看着伊雪,怎么跑这来了?” “刚刚幼翠说你让她找我来这边,你忘了?”杜影姿露出怀疑之色。 幼翠…… 傅远山猛的一拍脑袋。 今天是撞了什么邪吗?原本看绮彤一个人躲在园子里哭,想要“安慰”她一下,却被随后赶到的幼翠冲散了,然后意外发现了程雪嫣,结果又被碧彤破坏了,这真是……真是…… “你看我这记性,”他又狠拍了两下脑门:“我本来看天气不错,这边又有架秋千,就想起当年你坐在秋千上时的模样,真是我见犹怜,人比花娇……” 杜影姿当即红了脸,扭捏的搅着娇黄的帕子,又飞了他一眼:“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如今的我可是……老了……” 她拖着调门的一声长叹只叹了半句,就被他捉了手,然后对上一双情意满满的眼睛:“怎是老了?你现在的模样比当年还要娇媚……” 说着,又稍稍用力的捏了捏掌中的柔荑,拇指有意无意的轻划着她的掌心。 141春秋大梦 杜影姿心头一跳,急看向四周:“干什么呢?老夫老妻的,小心让人看到……” 她抽手欲走,却被他拉住。臂只一收,她便弱不胜力的靠在了他的臂弯上。 “你也说是老夫老妻了,还要怕什么人看到?” 他半搂半抱的将她带到秋千处,杜影姿却不断挣扎,只是愈发无力:“这青天白日的……” “就是青天白日才有趣,才看得更真切……” “你……” 她抬手欲打,腕却软绵绵的使不出力气,倒是被他衔住手指,轻轻吮弄。 秋千吱呀,好似娇*喘微微,树叶窸窣,掩住了衣衫半解的春光外泄。 ———————————————————————————— 碧彤发现主子自打回了嫣然阁便得什么摔什么,脸色铁青,目光淬火,一副中了邪的模样,弄得她原本想汇报点什么却始终没机会说出来。 待姑娘终于折腾累了坐下来发呆,她方小心翼翼的凑上去。 “姑娘……” 姑娘眼睛发直,面色一点点的白起来,原本不点自红的唇也灰下去,这模样看得她心惊胆战。 “姑娘,你是不是病了?” 她试探着拿手在姑娘眼前划拉一下,姑娘却像受到莫大的惊吓般往后一躲,顺势将自己的手打飞。 好痛! 她立刻捂住腕子。 姑娘这样……好像不对劲啊。馨园的林子偏僻,虽然这几日极是暖和,可是那总是阴森森的,曾经有丫头说在夜里看见个穿白衣的女人飘来飘去…… 她退后两步,不动声色的向门口移去。 “干什么去?” 姑娘一声断喝,竟似凄厉无比,随即目光利剑一般的挥过来,逼得她不由自主的退了好几步,直撞到墙上。 “给我准备洗澡水……” “姑娘……” “还不快去!” “是……” —————————————————————————————— 金玉楼内,阮嬷嬷坐卧不安。 今儿本是大姑娘来金玉楼唱曲的日子,已经派车夫去了好久了,却始终不见回来,客人们等得不耐烦了,正有事没事的相互取笑,这估计用不了一会就得打起来。 那靠台子而坐的黑白二煞仍是一如既往的镇静,只不过那脸都冷落着,好像要下雨。 翠丝倒是一副很开心的样子,不停的给他们斟酒,那姿态柔得几乎可以和飘摆的帘幔媲美。 她拿帕子抹了把下巴。 这大秋天的,怎么就热成这样? 见小丫头端着托盘从身边走过,一把揪过来,劈头盖脸的一顿数落,然后小丫头便带着满脸的委屈满心的莫名所以的上楼给嬷嬷找扇子了。 这工夫,阮嬷嬷派出的人飞奔了回来,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不过总算弄明白了一件事……大姑娘今天不能来了。 后背冒出的冷汗热汗霎时将琵琶襟大镶大滚银枝绿叶衣裳湿了个透,然后也不问青红皂白的就给了那人一个嘴巴。 这可怎么办? 她表面镇定,心底却好像有千万只蚂蚁在爬,眼睛咕噜噜的转来转去,终于瞧见了一身浅杏色蝶戏水仙裙衫的翠丝,眼珠一定。 “翠丝……” 她笑眯眯的招手让她过来。 翠丝抱歉的对那绷着脸的二位笑了笑,轻提裙裾,极其优雅的站起,然后袅袅的走向阮嬷嬷。 “翠丝啊,你能不能帮嬷嬷个忙?不过嬷嬷绝不会让你白出力……”阮嬷嬷拉过翠丝的小手爱抚的拍着。 “嬷嬷说的是哪里话?翠丝在金玉楼这么多年,全凭嬷嬷照顾着,嬷嬷有什么事尽管讲,但凡翠丝能做到的,绝不推辞!” 阮嬷嬷看了看四周,即便喧闹之声不绝于耳,可是她还是俯在翠丝耳边轻轻说了一句。 声音虽轻,翠丝却是听得真真切切,两道弯弯的纤眉立刻蹙起:“嬷嬷,这事……恕我无能为力!” 阮嬷嬷眼一瞪,就要发火,可是眼下她是求着人家……于是又摆出一脸热笑:“有什么不可?事后我给你这个数……” 她张着五指又攥起拳头比划一下。 “嬷嬷,纵然是比这个多上十倍,我也是不会做的……” 说着,眼波不由自主的瞟向那穿着云白色直身锦袍的男子,即便是个背影,她也端出一个柔情万种的姿态。 阮嬷嬷当即在心里“呸”了一声,你是真傻还是装傻,难道看不出来那顾三公子每每到此是为了什么?少做你那顾三姨奶奶的春秋大梦吧! 她冲翠丝诡谲的笑了笑,绕过她,直奔台右的长案而去。 “三公子……”阮嬷嬷端端正正的施了一礼。 顾浩轩阴得下雨的脸转了过来,连带韩江渚也阴沉对她,弄得她在脸上堆得好好的笑险些滑了下去。 “老身有一事相求……”眼下也只得硬着头皮上了。 顾浩轩将缠枝花青瓷盅一放,意思是“说”。 “老身想请……”她耳语一番。 顾浩轩怀疑的看她一眼,又瞅了瞅直盯着这边的翠丝:“怎么……” “呃,那个然儿姑娘今天有事,不能来了……” 她小心的瞧了瞧顾三公子的脸色,但见他眉心一紧,以为他就要问出“为什么”,岂不料那韩公子率先发问:“怎么了?” “这个……”她搓搓手:“老身也不知道。” 顾浩轩转过头去,不再理她。 阮嬷嬷局促不安,只得提醒他道:“三公子,我刚刚说的那事……” “你决定就是,何必问我?” 拈起酒盅,一饮而尽。 阮嬷嬷便回头瞅翠丝,但见她搅着玉白的帕子,泫然欲泣的看着那背影,神色是说不出的凄楚。 虽是觉得她念头不切实际,却也难免生出几分同情,想要过去安慰几句,她却一转身,直奔楼上而去。 阮嬷嬷正待跟上继续软磨硬泡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那先前被她遣去找扇子的小丫头回来了。她接了扇子,正待拿她撒气,却忽然发现这小丫头长得也满水灵的,细想一番,她来金玉楼也三年了,耳濡目染的也学了不少,不如今天就让她…… 心思刚动了动,就听台上传来一串流水琴音。举目望去,又不见乐枫。正在纳闷,便听得一个女声唱道:“半冷半暖秋天,熨帖在你身边。静静看着流光飞舞,那风中一片片红叶,惹得心中一片绵绵……” 是翠丝?! 但见周围立即停止喧哗,凝神细听,她一颗心终于落了地。 就是嘛,她想的主意几时有错?这翠丝和大姑娘的声音本就有几分相似,况翠丝争强好胜的,定要将曲儿演绎得极致,这又隔着帘子…… “……与有情人做快乐事,管它是劫是缘……” 翠丝这句的尾音未落,阮嬷嬷就见台前那顾三公子噌的站起身,绷着脸风似的走了,韩公子紧随其后,同样的脸色难看。 众人交头接耳中只听翠丝的声音抖了几抖,似强压着哽咽,紧接着“嘭”的一声断响,应是琴弦断了。 她叹了口气,回头慈眉善目的对小丫头说道:“你去找杨嬷嬷,让她给你梳洗打扮一番。对了,以后你的名字就叫紫晶了……” ———————————————————————————— 程雪嫣在澡桶中泡了一下午,让碧彤换了三次水,又命她将自己换下来的衣服烧掉…… 此刻躺在床上,嗅着满室的清香,泪不禁浮了上来。 其实傅远山也没把她怎么样,可她就是觉得脏,好像浑身每一个毛孔都粘着他黏*热咸湿的气息,他那张满是油光淫笑着的脸不停的在眼前晃动…… 说实话,她当时非常想冲到杜觅珍面前告上一状,可是……说了又怎样?会有人相信她吗?待冷静下来后,一旦将一切公之于众的后果却令她越想越心寒。 傅远山的笃定不是没有道理的,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无论在哪个时代,名誉都高于一切,即便在现代社会,女人一旦遭了欺侮,有几个敢光明正大的说出来?即便说了,别人起初对她是同情,可是渐渐的,便会产生若干怀疑,譬如有那么多女人,人家为什么要单单欺侮你?然后寻找她的不规矩的蛛丝马迹来证明她被欺侮原来是天经地义的。即便不是如此,对于一个被欺侮了的女人,人们总是会敬而远之,然后便是背后的指指点点。所以为了求得一个安宁,一个平等,女人不得不忍气吞声,独尝苦果。 不知为什么,这个世界对于男人总是宽容的,他们的花天酒地被誉为风流潇洒,而女人若是行差踏错便被说成是不守妇道,更可恶的是,身为女人却又不向着女人说话,只认为男人都是对的,哪怕是老公出轨,她也要说是别的女人勾引了他,这究竟是贤惠还是愚昧? 如此,她也只得认了,虽然咽不下这口气,可若是此事被杜影姿知道…… 她冷笑一声,竟是无限愤懑凄哀。 想不到她一向自认为的胆识竟在邪恶面前这般轻而易举的缴械投降了,自己都瞧不起自己的懦弱,可是不这样又能怎样?人言可畏,众口铄金,她可没有把握让人们相信一个他们不想相信的事实,就连碧彤不也以为傅远山是一番好意吗?看吧,这就是拥有强大群众基础的好处,只是一旦有一天真相败露……可是那一天什么时候要才能到呢? 她翻来覆去,心乱如麻,直到天快亮时才昏昏睡去。 可是很快就被人摇醒了。 碧彤一脸惊惶:“姑娘,绮彤夜里悬了梁了!” ******* PS1:点击突破9W了,谢谢大家支持O(∩_∩)O~……现在向10W进军,GOGOGO!!! PS2:数了数,发现我置顶的评论竟然多过20条了,新的评论可能过几天就要跑到第二页显示了……于是今天会就时间先后取消一部分时间较前的置顶,但是大家的鼓励和建议我会记住的,欢迎继续留言,谢谢大家O(∩_∩)O~ 142东窗事发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绮彤昨天下午回了雨瑶阁就一直哭。三姑娘只当她是因为大公子的事……姑娘可能不知道,这些日子绮彤经常坐在一个地方发呆,虽也是干活的,可是比方说沏个茶吧,去了好久也不见她端茶上来。上前一看,她正不停的往茶壶里倒水,手里的壶都倒空了,她还在那保持着倒水的姿势。有时还莫名其妙的往外跑,三姑娘若是有事派人四处寻她也寻不见。三姑娘自然生气,说了几次。昨儿下午她照样跑了,三姑娘刚要找人寻她,就见她慌慌张张的跑回来,还撞了三姑娘一下,却头也没回的钻到了屋里。三姑娘气个半死,使劲踹门也不见她出来,只听到她在里面不停哭。三姑娘心一横,当即就回了夫人让她赶紧把绮彤弄出府配人去。可是她刚从夫人那回来,便听绮彤哭得更凶了。她还纳闷,这信儿怎么这么快就传回来了?正要找快嘴的人责罚,却听得小丫头说她走的那工夫,幼翠来过一次,话里话外的说绮彤勾引了傅先生……” 碧彤一路扶着程雪嫣飞快往雨瑶阁赶,嘴碎碎的叙述整个过程,而程雪嫣则将昨日所见所历一点点的捋顺开来…… 绮彤在馨园里为情所困,傅远山见色起了歹念,正欲动手时,被赶来寻绮彤麻烦的幼翠看到了……也不知她是看到了全部还只不过是断章取义,亦或者刻意的歪曲事实来打击绮彤,反正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绮彤哭了一下午,到晚上没了动静,大家都只当她是哭累了,也没在意,可是小丫头半夜起夜时见绮彤房门的窗子上好像飘着个长条的东西,就顺手推开门……结果就看到绮彤吊在梁上……”碧彤适时做出惊恐表情,仿佛正是她看到那可怕的一幕。 只可惜好端端的花一般鲜嫩的女孩,先是因身份低贱无法同心上人长相厮守,现又遭了无妄之灾,结果就这么香消玉殒了。在悲痛的同时,她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痛恨。庆幸的是她打落了牙齿往肚里咽,避免了人言可畏,否则现在吊在梁上的会不会也多了个她?痛恨的是如果自己勇敢的站出来指证傅远山,绮彤可能就不会受此冤屈含恨而终……如此竟觉得万分气闷,恨不能将那始作俑者揪出来痛打个千遍万遍。 “赶紧找了人将她解了下来,原是刚吊上去不久,又缓过气来,却也只比死人多口气,在那挺着,眼直勾勾的,谁跟她说话都没反应……” 她没死? 胸口的憋闷稍稍通透了些,可是……只怪她想象力太丰富,她竟开始怀疑绮彤是不是也被另一个穿越者霸占了身体所以才会反应异常呢?按理这种概率微乎其微,可她还是不由自主的去联想。 远远的,便听得雨瑶阁一通喧闹。 怎么,难道绮彤已经折腾起来了? 她赶紧加快脚步,却听得一个男声撕心裂肺的喊着:“让我进去,绮彤……绮彤……” 是程仓翼? 她急忙飞奔过去。 只见一身通墨锦袍的程仓翼正奋力往雨瑶阁里冲,旁边一群小厮在拼命的往回拽他。 “让我看看她,我要知道她到底有没有事……” 程雪瑶粉嫩嫩的站在雕花窗扇后面,好像眼前的混乱与她无关,只拄着腮,轻飘飘的说道:“平日里哥哥连看都不看妹妹一眼,今日怎的这般热情起来?实在是让妹妹消受不起啊……” 程仓翼闻听此言猛的向她看过去,垂在额前的凌乱发丝飘飞横舞,那因为愤怒涨得血红的眼当即让她打了个哆嗦,却又不肯失了脸面,只冲正奋力拉着主子的小童怒喝:“是哪个多嘴的下人,雨瑶阁芝麻大点的事也被你得了去到处宣扬,你打的什么主意?难道是怕程府不够丢脸?” 小童当即跪下来,对着自己的脸左右开弓。 程雪嫣气喘吁吁的跑过来,抓住程仓翼的胳膊就往外拖:“哥,快回去……” “不,我不看到绮彤绝不会走!” 程仓翼的锥心之痛如毒药般蔓延到程雪嫣身上,她不禁又伤心又愤怒,伤的是一场意外的赐婚毁了两个真心相爱的人,一种根深蒂固的门第偏见险些断送了一个人的性命,又把另一个几乎逼疯;怒的是到了这种时候还有人煽风点火,就让他看看绮彤又能怎么样?犯得着说什么“闺门重地,男子免进”、“不过是个丫头,哪犯得着主子如此挂心?小心折了她的寿”的风凉话吗?还说什么“我可不像某些人,仗着长辈的宠爱,和亲哥哥也不避嫌,也不怕人笑话”…… 程雪嫣听得哥哥的全身咯嘣作响,仿佛程雪瑶若是敢再蹦出一句不着边际的话他就立刻冲过去拆了她。偏偏程雪瑶自认为安全,小嘴兀自叭叭个不停。 程仓翼的喉咙里发出一阵低吼,身子如有电流通过一般震动着,发红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那个不停说话之人,似是一头野兽即将扑向猎物。 程雪嫣也不禁害怕起来。 她不知道程仓翼的武功高强到何种地步,只见先前拉扯阻拦的小厮一批批的摔倒……撤换……增加……若真的拦挡不住,那么程雪瑶……且不说程雪瑶,雨瑶阁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程准怀和杜觅珍怕也就快出现了吧…… 她急忙拉住程仓翼的手臂,却发现那手臂已是坚硬如铁。 “绮彤没事……” 低吼之声似是一顿,那双红眼转过来对她,看得人心痛。 “绮彤没事,”她急忙重复:“相信我……” 她目光坚定。 坚硬的手臂渐渐舒缓下来,低吼渐歇,只剩下深重而急促的喘息。 程雪嫣像哄小孩般轻声慢语:“她真的没事,哥哥先回去吧,我这会就进去看她,如果有什么话,我第一时间去告诉哥哥……” 额前飘飞的发丝慢慢安静下来,血红的眼中漫起无限的伤痛与凄凉甚至还有哀求。 程雪嫣鼻子一酸,急忙别开目光:“小童,还不快扶大公子回去!” 小童万分用力的将自己抽得头晕目眩,忽的听到有人叫他,一个鲤鱼打挺的蹿起来,却晃了两晃又重重跌倒在地。 负责保卫的小厮急忙分作两伙,一伙拥住程仓翼打算将他护送回墨翼居,一伙上去扯胳膊扯腿的将小童抬起来。 事情本已经结束了,偏偏程雪瑶不识时务的又来了句:“还是雪嫣姐姐有本事,三言两语的就把哥哥骗住了,妹妹就是再修上一世也学不来呀……” 程仓翼猛的顿住脚步,缓缓转头,眼底如结了一层冰,看得程雪瑶不寒而栗。 程雪嫣见他颊上青筋绷起,不觉又气又急,正待上前劝解,却瞥见绿树掩映的甬路上正移来一大群人。 定睛一看,正是程准怀和杜觅珍…… 这下糟了! 只听程雪瑶一声欢呼,回头时却见她满面泪痕无限悲戚的奔过来扑进杜觅珍的怀里:“娘,你终于来了,你要是再晚一步,怕是就见不到女儿了……” 如此的信口雌黄,程雪嫣只觉指尖发凉,浑身发颤。 只这一会工夫,程雪瑶就哭得几近气绝。 杜觅珍也直掉眼泪,浑身发抖,哭腔道:“老爷,你再不为我们做主,我们娘俩在程府也呆不下去了……” 程准怀胡子微颤,几步上前,劈手就给了程仓翼两个耳光,怒喝道:“逆子,还不跪下!” “爹,今天这事……”程雪嫣急忙要说出真相。 “雪嫣,”程仓翼打断她的话:“今天的事……全是我的不对,请父亲大人责罚!” 说着,重重跪在地上。 心仿佛被狠砸了一下,钝钝的痛。 “逆子啊……逆子!”程准怀仰天长叹:“我们程家难道就要毁在你的手上?来人,家法伺候!” 程雪嫣急忙跪倒在地:“就算哥哥有错,可是爹看在哥哥就要大婚的份上饶过哥哥这一次,万一爹盛怒之下打坏了哥哥,皇上那边……” 最后半句果真有效,程准怀拳头攥了半天,终于恨恨放下。 那边相依相偎的母女二人都不约而同的撇了撇嘴。 “程府上下无不知晓此事重大,都在尽心竭力,可你……你整日里浑浑噩噩也便罢了,竟还如此的不顾深浅,你欲置程家于何地?” “老爷……” 人群中突然钻出一人,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却是幼翠。 “老爷,今天这事也不能怪大公子……” 程雪嫣顿觉事情不妙。 “都是绮彤,她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处处卖弄风情。她本想跟了大公子的,却不料大公子要娶曲姑娘。她愿望落空,心怀不满,却又想攀高枝,昨日还去勾引傅先生……” “什么?” 人群中爆出一声尖叫。 杜影姿满脸惊愤:“还有这种事?这个绮彤,真是败坏门风,咱们程府怎么会有这种下贱坯子,赶紧撵出去了事,省得脏了这脚下的地……” 143万劫不复 说着,还啐了一口,拿鞋底狠狠碾了碾,丝毫不顾及程仓翼射来的足以将她碎尸万段的目光。 “若真有此事,不如去把傅先生叫来对质,也好治她的罪……” 一直沉默不语的汤凡柔开了口。 程雪嫣先是一喜,转而是更深的恐惧,汤凡柔此举或许是善意,却极有可能将绮彤推向万劫不复。 只一会工夫,傅远山便捧着肚子气喘吁吁的来了。他的目光刚触及到这边,她便厌恶的别过头去。 “远山啊,听说绮彤勾引了你,是不是真的有这回事,你说嘛……” 杜影姿立刻上前勾住他的胳膊,原本尖细的嗓音勒得更细,还七转八绕。 “这……”傅远山咳了两声,扫了扫众人的脸色,又在程雪嫣脸上多停留了片刻:“这个说出来不大好吧?” “怕什么?脚正不怕鞋歪,你说嘛,你说嘛……”杜影姿几乎要把相公的膀子摇下来了。 “咳,是这么回事,”傅远山目光闪烁:“昨天下午,我闲来无事便去园子里走走。这……你也是知道的……” 他低头深深的看了杜影姿一眼,杜影姿立刻想起了昨日之事,不觉两颊绯红,双目泛水。 “然后我就看到绮彤在园子里。我想她虽是个丫鬟,可是孤男寡女……这非亲非故的,同处在一个园子里也是不妥。我正要避开,她却叫住我,说身子不舒服。我就过去看了看……我也是好心,可是……” 他“难过”得说不下去了。 杜影姿立刻冲到门前,对着里面就是一通恶骂。唾沫横飞中,“贱人”这词还算是好听的。 程雪嫣对那“受害者”怒目而视,他却异常无辜无邪的冲她笑了笑,那笑容竟是腼腆如情窦初开的少年。 “滋啦……” 混乱中,没有人听到这一声轻响。 程雪嫣将撕碎的帕子攥在手中,深深的吸了口气。 终于,连杜觅珍也听不下去了:“影姿,这么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她已是不要个脸面,你怎么还要同她一般见识?” 杜影姿方恨恨的啐了两口,抹了抹嘴角的唾沫星子,仍旧嘟嘟囔囔的发狠。 “还不止这些,”幼翠见战事稍歇,心有不甘,她是打定主意要将绮彤踩死在脚下的,于是继续说道:“绮彤常叹自己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只可惜生错了人家,若也像姑娘们有双有头有脸的爹娘,怕现在也能捞个诰命夫人当当……” 此言一出,杜觅珍的脸已是铁青,唇角抽搐两下,却只蹦出两声冷笑,恰似冬日寒雷。 “姐姐,你瞧瞧,这丫头要上天了!”杜影姿扯直了嗓门叫道:“她竟然敢把自己和姐姐比,也不瞧瞧她命中待‘贱’,做丫头都是抬举她了,居然还有非分之想。我若是姐姐,现在就让她跪在影壁前……” 罚跪,听起来简单,可是程府对于丫头的罚跪,那是要脱了小衣赤条条的跪在正对大门的影壁前以供府内府外的人来回参观的。绮彤本就心灰欲死,如此更是…… 程仓翼虽是跪着,眼中却再次泛起血光,定定的看着杜影姿,程雪嫣只担心下一秒他便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只一下便将她的脖子扭断,可是杜影姿正恨不能将“勾引”自己男人的绮彤碎尸万段,根本没有发现危险正一步步向自己逼近。 程雪嫣飞速的绞尽脑汁想要为绮彤求情,可是眼下这状况竟是紧张得让人不得一丝办法。 “我怎么没有听绮彤说过?” 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清亮,循望去,却是妙彤,扶着程雪曼,鹅蛋脸上剑眉倒竖。 “谁都知道,整个府里就你和绮彤关系不佳,你又是夫人的贴身丫鬟,她怎么能把如此贴心窝子的话说给你?” 妙彤此言令人茅塞顿开,幼翠涨红了脸:“老爷夫人都在这里,哪轮得到你说话?” “我只是看不惯人假公济私,落井下石!”妙彤这两个成语用得极妙。 “我说二姑娘,就算丫头不懂规矩,你总该懂的吧,老爷夫人还没有说怎么办,如何就轮得着她多嘴了?”杜影姿撇了撇嘴,似是极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 程雪曼立刻红了脸,妙彤怒不可遏,却是被她以目示意的拦住了。 “唉,这人和人果真是不一样的,你看夫人调教的人,忠心耿耿,直言不讳,有规有矩,你再看看……”杜影姿咂咂嘴:“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啊……” 如此露骨的讥讽,如此露骨的挑衅,程雪曼已是双眼盈泪,汤凡柔却仍是笑着,笑容却有些尴尬。 幼翠有人撑腰,自是更加胆大妄为了。 “常言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虽是绮彤没有亲自跟我讲,但这府里总有与她相好的,而且妙彤你如此着急,是不是因为你也是知情人之一呢?你知情不报,欺瞒主子,和绮彤一样是不敬之罪,当一同论处!” 妙彤气急,可是程雪曼死压着她不让她讲话。 程雪曼的做法也不难理解,现在摆明了是要办绮彤了,就算幼翠在胡说八道,可是她和程仓翼的私情却是真的,也是最难容的,如今谁替她开脱,谁就容易被卷进去,枉添无辜。绮彤,此番真的……在劫难逃! 如此,一时静寂,只听得风声呼呼的卷过树梢,带来的竟是暖意。 “姐姐,你倒是说句话啊,难道就任由那小贱人继续为非作歹祸害程府?那姐姐的颜面何存?姐姐宽宏大量是没错,可是偏偏有人拿姐姐的宽宏大量当软弱。姐姐若是再不决心整治一下,这些下人可真就没了王法了……” 杜影姿一向受不了别人比她好,若是别人遭了难,她一准让人家难上加难。 杜觅珍深吸了口气,眯起眼睛,看样子是经历了良久的筹谋,却只吐出一句:“你不是都安排好该怎么办了吗?” 杜影姿眼睛一亮。 “就按你说的办吧,我是累了……”杜觅珍脸若泥塑。 杜影姿本就恨不能插手些程府的事来显示些才干,如今将这么大一件事交了她,岂有不乐之理? 于是连忙回了声“是”,神色恭谨喜悦,可是回过头时却立刻摆出一脸威严,竟比杜觅珍还厉上几分,程雪嫣暗骂一句:“小人得志!” “明子,阿四,还戳着这做什么?还不把那小贱人拖出来,也省得脏了雨瑶阁的地……” 那两个小厮犹豫片刻就要动手,耳边却传来一声“慢!” 却是程雪嫣。 杜影姿面色一僵,心里道:“又来个不怕死的!”口里却说:“呦,大姑娘这是怎么了,难道要违抗夫人的命令不成?” 程雪嫣也不管碧彤不动声色的拉扯她,只笑了笑,无辜又诚恳:“姨母刚刚还说下人不懂规矩,这会自己怎么倒忘了规矩了?” 杜影姿一怔,想了半天,又看了看今日的打扮,并不觉有哪里不妥。 程雪嫣掩口一笑:“姨母想来是太激动了,竟忘了男子不能踏入闺房这一说了?何况还是雪瑶——程府三姑娘的闺房……” 杜影姿背一紧,冷汗顿时下来了,只顾着高兴,怎么忘了这一茬了? 她干笑两声:“还是大姑娘想的周到。唉,我也是一时情急,想那小贱人寻死觅活的,听说如今在屋里挺尸,真怕死在雪瑶这闹了晦气,才……” “既然人也只剩半条命了,何苦跟她过不去?” 感情她蹦出来是给绮彤说情来了,杜影姿岂能容她? “大姑娘,这命是命,规矩是规矩,一码归一码,若是咱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她,要外人怎么看我们程府?要老爷和夫人的颜面何存?” “既然要给外人看,那就更不应该将事做绝了!”程雪嫣不紧不慢却是字字铿锵的说道。 杜影姿急了:“那大姑娘想怎么着?放过她?然后让其他丫头们都觉得主子们好欺负,然后一个个的异想天开?再说,这主意是夫人定的,程府的内务一向由夫人做主,哪轮得到……不,哪劳得动大姑娘费心呢?” 虽然知道她在拿杜觅珍最在意的事情挑拨离间,可是程雪嫣一点都不生气,反而笑得更加谦和:“姨母为什么不听雪嫣把话讲完呢?若是姨母执意如此,雪嫣也不拦着,反正我和绮彤非亲非故,也没有必要给她说情,只是若日后真的有什么事伤了程府的颜面,雪嫣也只知自己曾经做过一点提醒,也便问心无愧了……” 说着,假意要走。 “雪嫣,有话但管直说无妨,一家人,哪来那么多顾忌?” 开口的却是程准怀,这倒是大大出乎程雪嫣的意料。 原本程准怀对如何处置一个丫鬟根本无所谓,处置了她还省得留下后患,他对程仓翼和这丫头的事也有所耳闻,本来还想如果实在是情根深种,就让丫头做个妾,却不想今日闹出如此大的动静,若传到皇上的耳朵里……真是红颜祸水! ****** PS:昨天章节到今天一部分章节写了诸多人为难绮彤,程雪嫣为其解难的情节。那些人的表现是为了渲染气氛更好突出女主善良解人危困,与他们形成鲜明对比,顺体现一下小小智慧。未完,明日继续。另外,会将从昨日到明天这三章缩减成“脱水版”,于明日发于封面下方《鬼塚》书的作品相关里,那本书不涉及签约或成绩,亲们可以看看,如果觉得那样好,我以后就争取那么写了,谢谢支持O(∩_∩)O~ 144峰回路转 可是自打傅远山前来作证,他就开始怀疑了。他本就不喜欢这个人,多年前曾见过一次,只觉他目光虽灼灼却隐含闪烁,不似善类,若不是杜觅珍死磨硬泡的举荐,他姓傅的根本就别想踏进程家半步。而刚刚这一番争论,且先不论那丫头的对错,杜影姿几次三番的推波助澜,只为一己私利欲置他人于死地却令他分外恼火,可是作为一个男人,作为堂堂的礼部尚书,作为程府的一家之主,他又不好跟一个女人计较,好在有雪嫣……雪嫣,她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有勇气了? 程准怀突然插手此事也令杜影姿大感意外,一时竟不知如何反应,只束手站在一边嘟囔道:“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说法?” 程雪嫣笑盈盈的见了礼:“事关重大,我也不转弯抹角了。雪嫣请问姨母,半月后是什么日子?” 杜影姿转转眼珠:“是大公子大婚之日,大姑娘不是要考我的记忆力吧?” “请问这桩婚事是怎么得来的?”程雪嫣忽略掉她的鄙夷之色。 “还用问,帝京……不,天昊国哪个不知是皇上赐婚,皇恩浩荡,我们程家……” 程雪嫣可没工夫听她罗嗦:“姨母既然已知整个帝京乃至天昊国都得知此事,为什么还要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来让程府蒙羞呢?” “什么?我?我令程府蒙羞?”杜影姿不可置信的拿手指着自己,突然怒了:“大姑娘,令程府蒙羞的可是里面那个眼高于顶不知进退的小贱人……” “绮彤是有错,可是她不过是个下人,请问有哪个府外的人肯将注意力放在一个下人身上?”她瞟了眼杜影姿的脸色:“倒是主子……姨母也说了,上梁不正下梁歪,雨瑶阁的绮彤做出这种事,姨母觉得最该罚的应是哪个呢?” “程雪嫣,别给你三分颜色你就开染坊!”程雪瑶见矛头突然指向自己,顿时怒不可遏,立即直呼其名。 程雪嫣唇角露出一丝讥笑,程准怀的警告和杜觅珍的嗔视扫过来的刹那令她突然觉出此举的冲动,似乎正中了程雪嫣的诡计,不觉气从中来,却不好再发威。 程雪嫣仍旧只当毫无察觉:“若是再追究上去……” 如此似乎又要派杜觅珍的不是了。程准怀不禁皱起眉头,雪嫣是不是又病了? “其实夫人治家有方,有目共睹,若是因为此事而弄得英名受损……” “雪嫣,你到底想说什么?”杜觅珍也搞不懂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终于中计了! 程雪嫣挺了挺腰杆:“众所周知,皇上赐婚,乃程府一大幸事,是天昊国众多官宦人家多少年都没有过的殊遇,如此,程家便备受瞩目,他们不仅会关心程府的荣誉,怕是更会关心……” 她刻意咽下半句,然后观察每个人的脸色,他们所呈现出来的状态很令她满意。 “俗话说,树大招风。程家站得高,就应格外小心他人的别有用心……” “呦,照大姑娘这么说,我们就天天缩着脑袋过日子吧。”杜影姿不满的撇了撇嘴。 程雪嫣叹了口气:“我说了这样久,姨母怎么还不明白?试想如果在一张白纸上滴上一滴墨,哪怕是很小的一滴墨,你会看向哪里?” 程准怀顿时眼睛一亮,不禁赞许的捋了捋胡子。 杜影姿脸一红:“那也不能……” “哥哥大婚在即,姨母却要绮彤罚跪在影壁前,这来来往往的人……” 杜觅珍稍一思量,立刻觉得杜影姿思虑欠妥。 “那怎么,这说明程府治下严明!”杜影姿叉起了腰,摆出一副威严之态。 “那倒是,”程雪嫣微微一笑:“可既然是‘治下严明’又怎么会出这档子事?况万一人家打听起来……要怎么说清这个‘治下严明’呢?” “这……”杜影姿立刻张口结舌,目光闪烁。 “要什么样的事件能够让一个丫头罚跪在影壁前,还是在程家大公子的大婚筹备期间……实在是引人深思啊!”程雪嫣无奈的摇摇头。 “要你这么说,不如干脆找了人家配了出去算了!”杜影姿理屈词穷。 程雪嫣掩口一笑:“姨母又欠虑了,主子尚未婚配,丫头却先嫁了,这却是什么个理儿?” “你……要你说该怎么办?难不成……杀人灭口?” 这程雪嫣还真够狠的! 程雪嫣故作吃惊的睁大眼睛:“姨母想什么呢,雪嫣一心向佛,怎能动此杀机?莫非姨母想……” 杜影姿就快被她绕死了。 “论理,绮彤这事也犯不着是死罪,况我们程家一向恩遇下人,如此要别人怎么看,若是传到皇上耳朵里……”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大姑娘倒说说怎么才行,也好让我们见识见识!”杜影姿气急败坏。 “我不过是一个女子,又没什么见识,这府里一向是由夫人做主的……”程雪嫣谦逊的低下了头。 “要你说就说吧,不过是个丫头,竟折腾了这半日。”杜觅珍已经不耐烦了。 “若是夫人实在让雪嫣讲,雪嫣就却之不恭了。” 此句方落,眼见得程仓翼投来恳求之色,她不禁心头一酸,赶紧调开目光。 “且不论今日之事究竟是真有其事还是有人刻意陷害,”说到这,她的目光扫过傅远山和幼翠二人,柔波中竟泛着厉色:“绮彤却是不能再留在雨瑶阁了,而且经了此事,怕也不能再分到夫人或姑娘们房中,更不能出府,她已经是这个样子,万一……” 留点时间让他们想想后果。 “目前哥哥就要大婚,各方面也缺人手,不如将她发到下厨,做粗使丫头,以示惩戒。如此一来,也不至让人误会我们程家的人不明是非,苛刻下人。夫人认为这般可好?” “大姑娘真是想得周全,我和姐姐都自叹弗如啊!”杜影姿阴腔怪调。 程雪嫣就知道她若是不弄出点事来是绝不甘心的,不禁想问问上帝究竟是在什么心情下造出的这种女人! “姨母真是过誉了,因为绮彤不过是个丫头,雪嫣才有胆量说上两句,是对是错全凭夫人裁夺。” 杜觅珍拢在胸下的手攥了攥,上面的红宝戒指便闪了闪。 “不过一个丫头,竟耗得我们在这站上半日,我是没有心情管这等事,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说着,一甩袖子,带走一群人,包括万分不甘心的程雪瑶。 程准怀也准备走了,临走时瞧了女儿一眼,那目光中有几分怀疑,但更多的是赞赏,然后又点点头,捋着胡子缓步离开。 “你还不走吗?看什么看?” 大失面子的杜影姿一把揪住正瞅着程雪嫣发呆的傅远山,一路强扭回去。 下人也纷纷散了,只剩下跪着的程仓翼和幼翠。 程雪嫣搀哥哥起来。 “雪嫣……” “哥,还是先回去吧,这不是说话的地方。”她立刻打断他的话,以目示意幼翠。 程仓翼当然明白,可是此刻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绮彤,外面闹得这么严重,她能不能…… “哥,夫人他们都走了,眼下也只有我去通知绮彤了。”她语带深意:“哥哥还是先回墨翼居,我稍后去看望哥哥。” 程仓翼纵然有再多不舍,唯今之计也只能如此。 走过幼翠身边时他不由停了停。 幼翠憋出两眼水汪汪抬脸望向她的神,却迎来一番燃火怒视,慌得急忙低下头。 “你也起来吧。”见程仓翼走远,程雪嫣皱起眉头斜睨着她:“大公子就要大婚,夫人正在筹备一切事宜,忙得估计想不起你还跪在这。” 幼翠撅着嘴,别过头显骨气。 程雪嫣不觉好笑:“当然,你若执意跪在此处也与人无关。” 言毕,举步进入雨瑶阁。走到廊边的窗子时,撇眸往外看了一眼,但见幼翠跪的那块地空了,嘴角随即牵出一抹嘲笑。 碧彤引她走向靠北的一间小房子。 一推门,一股阴潮之气扑面而来。 绮彤住的是一天到晚见不到光的屋子,虽有个小窗子,却是被树挡着,只隐约可见榆木桌上放着个青瓷碗,里面是半碗水。 环顾四周,寥寥无几的摆设尽收眼底,这简直就不是一个头等丫头该有的安置。 移目床上,青白的素纹帘帐微微抖动,掩着躺在床上那人的半张脸。 她突然就有些害怕,此情此景很像是…… 不过还是慢慢走到床边,撩起一面的帘帐,却见绮彤直勾勾的睁着眼睛躺在床上,直把她吓了一跳。 可还没等她开口,就见床上那人翻身而起,咕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谢大姑娘救命之恩,可是我……还是让我死了的好。像我这样的人,即便今天死不成,明天也会……” “快别说傻话!” 主仆二人合力将她搀起来,碧彤忍不住落泪:“我家姑娘拼力保下你可不是为了让你去求死的!” “可是我……”绮彤终于哭了出来。 “可是你怎的?”程雪嫣拿着手中的碎帕给她擦泪:“你以为你死了就什么都了了?” ****** PS:稍后将142——144“脱水版”发于下方链接…… 145盛极必衰 “至少我听不到这些个让人生不如死的话了……” 程雪嫣冷笑一声:“你是听不到了,可是他们不会停止去说,而且你死了,他们会觉得你是问心有愧才……况且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有朝一日真相大白,你却看不到了,这难道不是种遗憾?” “大姑娘,你相信我?”绮彤止住哭声,泪眼盈盈的看向她,模样楚楚可人。 怎么会不相信呢?程雪嫣暗叹。 “不管是否有人相信你,你要相信事情总有水落石出的一日。一个人一旦犯了错,总归会露出马脚,我们需要的只不过是……” “姑娘,你要……”碧彤不由紧张起来,难道姑娘是想要……替绮彤报仇? 程雪嫣没再说下去,只将绮彤的乱发掖在耳后:“稍后去就后厨吧,不知道你……” “大姑娘的救命之恩,奴婢永生难忘!”绮彤说着就要跪下,却被拦住了。 “我只担心你从头等丫头降为粗使丫头,会不会……” 绮彤拼命摇头:“我只以为她们要办我了,只等人一进来我便撞死在这墙上,却不想……” 又哭起来。 程雪嫣心底一阵难受:“其实安排你到后厨也好,那里虽然人多却是众目睽睽,有人想不怀好意的‘打扰’也难,或许可以托人照顾一下。” 碧彤立即就想起唐嬷嬷,那个见风使舵的势利眼最近跟嫣然阁走得很近。 程雪嫣指的自然也是她,不过这种人…… “如今了了这事,我倒有一事要拜托你……” 绮彤睁大眼睛:“大姑娘,奴婢这命都是你捡回来的……” “你和我哥哥……” 绮彤立刻红了脸,垂下头不自在的摆弄起衣襟来。 “我知道你们……很难。”程雪嫣努力措着辞:“只是原本压在底下的事现在却浮了上来,大家都在那盯着,我怕……” “大姑娘,我明白!” 绮彤的声音极低,一滴泪从眼角滑落,看得程雪嫣心痛,这男女之情,怎是说割舍就能割舍的?可是…… “事关重大,不得不委屈你。你先在后厨干着,等将来……” “大姑娘,”绮彤急忙打断她的话:“奴婢不敢有非分之想!” 程雪嫣也不敢多说什么,毕竟这些事由不得她做主。 “不管怎样,要好好照顾自己,就算不为自己,也为……” 绮彤抿紧了唇,飞快的垂下头去,柔弱的肩膀拼命抽动着。 程雪嫣不忍看她难过,又安慰两句,便跟碧彤离开了雨瑶阁。 想到还要面对另一个愁眉苦脸痛不欲生之人,她便觉得压力骤然增大。 头顶是一片透蓝的天,干净得连一丝云彩也没有。阳光灿烂明媚,暖暖的照在身上。树叶自打一个月前黄了边子就再也没有进展,如今半黄半绿的挂在枝头随风轻摆,如同一把把精致的小扇子。有蜜蜂蝴蝶飞过眼前,轻盈靓丽。 不能不说,这是一个很动人的秋天,这样的天气里是应该发生一些好事情的,可是偏偏…… 她伸开一直攥着的拳头,两段月白菱纱的碎丝在风中抖动一会,忽的展开,如蝶一般飞去了。 碧彤急着要追。 “算了。”她拉住碧彤,轻轻叹了口气:“去墨翼居吧。” 走了两步:“你不用陪着我了。想来后厨就要到雨瑶阁带绮彤走,你去找唐嬷嬷,拜托她几句。她那人……你是知道咱们的银子放在哪的……” 碧彤鼻子顿时酸起来,抿了抿嘴,突然跪下:“谢谢姑娘搭救绮彤。” “什么救不救的?她本来就是……”程雪嫣欲拉她起来。 碧彤执意不起,眼含热泪:“姑娘不知道,今日若是没有姑娘,绮彤究竟是罚跪还是被赶出府,反正最后只能是死路一条。绮彤没有伺候过姑娘,姑娘竟如此恩重于她。碧彤虽是平日不讲,心里却知姑娘拿我们这些奴婢当人一样看待,碧彤替大家谢过姑娘了……” 言毕,俯身大拜。 “这是说什么话?”程雪嫣忙扶起她:“不过是说了几句实话而已。其实你我心里都清楚,绮彤本就是冤枉的……” “姑娘是说……傅先生说了谎?”碧彤面露疑虑。 “难道你不相信绮彤?” 傅远山异常无辜无邪的笑在眼前闪了闪,她不禁眉心紧蹙。 “我也不是不相信绮彤……” 不知真相却要做出抉择,这对碧彤着实难了些。 程雪嫣却是心烦意乱:“先别研究这个了,赶紧去找唐嬷嬷吧,迟则生变……” 程雪嫣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摇摇头,刚走了两步,树后突然伸出一只手臂将她抓了过去。 她刚要惊叫,抬眼却见那人是程仓翼。 “哥……” 程仓翼急忙捂住她的嘴,小心向四周看了看,确定没人后方急急问道:“她有没有事?” 程雪嫣郑重对他:“她很好!” 程仓翼忽的转过身去,一拳狠砸在树干上。 树身一抖,几片叶子轻轻飘落。 他的肩剧烈的颤抖着,一丝暗红沿着粗糙的树皮滑落,很快渗入那裂缝中。 “哥……” 她唤了一声,却是不知该说什么,此刻任何安慰都显得是那么无力,心口泛堵,好像只要松口气就会有一股热浪涌出来。 “今天的事……谢谢你!”程仓翼没有转身,声音喑哑。 她急忙垂下头,咽下两眼泪,挤出一丝笑:“谢什么,我不过是说了几句实话罢了,可是哥哥……” “不用说,我明白!”他的指死死抠住树皮,窸窣作响:“帮我……照顾她!” 因自己的冲动,今日险些置她于死地,他对她的关心……动一动,便是杀手锏。今后……只要她活着,活着便好,至少让他知道,她在这…… 程雪嫣还没来得及应一声,就见他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开,狂舞的乱发和飘飞的玄衣下摆化作这个灿烂秋日中的一抹心碎的凄凉。 —————————————————————————— 大婚在即,程府忙翻了天,却只见忙,不见进展。花样子不少,不过墨翼居那堵墙仍乱乱的堆在那。因为忙,每个人见了面似都没有好声气,一时间多了不少鸡飞狗跳之事,绮彤竟这样很快就被人淡忘了。 直到有一天,黎妍突然来到嫣然阁。 “黎先生,你怎么会……” “你忘了,我曾说过如果你不嫌弃,可以叫我姐姐,感情今日是嫌弃我了?”黎妍笑容明媚。 程雪嫣一怔,忙笑着称她姐姐,又叫碧彤去泡茶招待客人。 “不必忙了,我此番来是同你告别的……” “告别?”程雪嫣大吃一惊:“姐姐是要走吗?” “是啊,”黎妍也不客气,就在梨花木椅上坐下:“我已经收拾好东西,临走前想来看看你。” “为什么要走?是因为夫人……” 黎妍摇摇头。 “你要上哪去?” “蒹葭苑。”黎妍毫不隐晦。 “蒹葭苑?那里的月例比较高吗?”程雪嫣想不出除了薪水还有什么能够促使一个人“跳槽”。 黎妍笑了:“即便不做女红先生,我也是能生活下去的,如今……只不过想换个环境。” “可是……这也太突然了,夫人就这么让你走了?” “我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况且帝京女红高超的人很多……” “只是你这样一走……” 程雪嫣突然有些伤感,最近不知怎么了,总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恐惧,好像……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你很快就会忘了我的,”黎妍笑得很淡然:“人的一生要遇到许多人,无论相处的时间是长是短,其实都是彼此的过客而已,真正能陪伴到最后的,唯有影子……” “不会的,我们可以时不时的聚聚,或者写信……”话一出口,程雪嫣方记起自己仍旧只会简体字。 黎妍纤嫩的指抹过缠枝花白瓷盖碗的边缘:“何必呢,只要你偶尔记得曾经有一个人叫黎妍就够了……” “姐姐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说这样的话?如果有什么事不妨同妹妹讲,如果妹妹能帮上忙……” 黎妍的目光只定在那白瓷盖碗上:“能有什么事?不过是最近想起了以前的许多,想换个环境罢了。” “怎么偏偏是‘最近’”程雪嫣急了:“到底有什么事姐姐但说无妨。刚刚姐姐还说妹妹嫌弃你的话,现在岂不是姐姐嫌弃了妹妹?” “有什么好说的?”黎妍仍旧避重就轻:“我此番来只是想对你说一句话……” 她抬起眸子,那仍旧年轻却是饱含风霜的眼清冽沉稳:“凡事早做打算,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盛极……必衰!” 程雪嫣指一跳,险些将茶碗碰落在地。 “我吓到大姑娘了?”黎妍微微一笑。 程雪嫣不知该说什么,心脏狂跳,就好像是酝酿着的一个阴谋突然被人看穿一般慌乱。 “呵呵,大姑娘就当我是在胡说八道吧。黎妍告辞。” 她微施一礼,施施然的走了。 程雪嫣盯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仍在发呆,却突然站起来:“碧彤,黎先生走了,我还没有准备什么东西送她……” “姑娘,还是算了吧,你瞧她临走时说那几句话……”碧彤撇撇嘴:“她怎么不说自己是为什么走的?” 146别有用心 “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碧彤去那黄梨木小几上收起茶盏,对黎妍碰过的那个摆出一副厌恶的表情:“还不是因为傅先生……” “又是因为他?” “可不是?姑娘也是见过的,她那玉铃阁地处偏僻,平日里也没几个人会路过那,偏偏有天晚上,巡夜的罗易看到傅先生打那里出来……” 程雪嫣就明白了,可是碧彤偏不明白。 “人都说她空闺寂寞,她还总不承认,这回让人看到了吧?” “为什么会是傅先生?”程雪嫣实在看不惯碧彤一副被猪油蒙了心的样子。 “还用问?傅先生人多好啊,她自然是……” “老爷好不好?大公子好不好?况紫辰好不好?”她突然发问。 碧彤一下子懵住:“老爷和大公子自然是好的……” “为什么黎妍没有去勾引他们?难道他们都不如傅先生?” “老爷是礼部尚书,怎能看得上她?大公子一身正气,能容她近身?况就要娶曲尚书的女儿了,这皇上赐婚,她怎个敢破坏?依我看,就连绮彤都比她强得不是一星半点。至于况先生,姑娘难道不知道,自皇上赐婚,他便离开了关雎馆,我们私下都说他原是看上了曲家姑娘平日里才那么心高气傲,如今不忍触景生情才走的……” 其实碧彤也不知他什么时候离开的,好像自姑娘跑去紫香居那夜就再没见过他,后来忙忙碌碌的也就把这事给忘了,直到前日众人说起,她方重又记起前事,只是况先生应该是喜欢自家姑娘的吧,怎么又会扯上曲姑娘? 况紫辰……走了…… 她掉转神思:“碧彤,我郑重问你,如果是你,你会嫁给傅先生吗?” “我?”碧彤红了脸:“我怎么会……” “为什么?” “别的不说,就是杜先生……哪个受得了她?” “你觉得黎妍够聪明吗?” 碧彤不明所以的点点头。 “你想黎先生会想不到这一点吗?” 碧彤眨眨眼,继而撇嘴:“她就是认为自己太聪明了,以为一切都可瞒天过海……” 程雪嫣觉得和一个头脑不清楚的人这么探讨下去自己都要被逼疯了。 “且不说黎妍如何,只问傅先生怎么会出现在那?” “这……”碧彤翻眼睛拼命给傅远山找理由。 “就算黎妍再使什么手段,他若是不应……” “没准是被黎妍骗去的,也可能是被威胁的……” 程雪嫣如今只恨自己不够聪明。 她叹了一句:“人常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可是有时即便是亲眼见的,也未必是真的!” 碧彤还要为傅远山辩护,程雪嫣却已走开了。 黎妍走了,因为傅远山…… 这事绝不简单! —————————————————————————————— “呦,然儿姑娘,这满帝京的人都知道皇上龙心大悦,赐婚程曲两家,一个个都喜洋洋的准备看热闹,怎么单单姑娘是愁眉苦脸的,难不成是有什么心事?” 程雪嫣刚迈进金玉楼,就见着蔷薇粉双绣缎裳,系亮光黄高腰石榴裙的翠丝满面喜色的迎了上来。 “然儿姑娘,你可来了……”夜蓉倒是真心的欢喜。 乐枫仍旧静坐一旁,只见那两人忙活。 翠丝这工夫又到外面转了一圈,回来就就拉过程雪嫣躲到角落,神秘兮兮道:“大姑娘这许多日不来,有人可是要急疯了呢……” 不知为什么,顾浩轩这三个字在心中跳了跳。 “他难道就没登门去看大姑娘?也是,听说原本皇上想派骑都尉去边城,不想却赐了婚,又升了官,如今能去边城的只有韩公子了。他这些日忙于此事,怕是忽略了大姑娘。大姑娘可不要怪罪啊,我这边先替韩公子赔个不是。”说到这,又眨眨眼:“瞧我,刚找人传了话约了韩公子……大姑娘,你该不会怪我越俎代庖吧?” 她目光水水的,一派天真烂漫,却是令人心存疑虑。 “大姑娘也别犹豫了,韩公子已经去了未明湖。大姑娘一会就要上场,怕是来不及打扮呢。这样吧,大姑娘若是不嫌我手艺不好,我替大姑娘打扮打扮如何?” 也不等程雪嫣答应,就将她按坐在椅子上。 菱花镜中映出一张略显憔悴的脸。 翠丝便带着心疼的口气说道:“这程大公子大婚,连累得大姑娘也跟着操心,真是……不过大姑娘你长得真美,要知道我做梦都想变成大姑娘的模样呢……” 话到此,眼中有光一闪。 程雪嫣也无心理会,若不是为了银子,以她现在的心情才不会来这里。 夜蓉皱眉嘟唇的看了半天,不明白翠丝何以对程雪嫣如此热情起来了。记得上次她冒充大姑娘在帘子后面唱曲,顾三公子却拂袖而去,她气得回来将屋里的东西都砸了,还做了个小纸人上面写上了大姑娘的名讳,这会却……不对,有问题! 可是翠丝当真细细的帮程雪嫣描画了。 程雪嫣平日里便不施粉黛,却仍是一副倾国倾城的我见犹怜。不过也不能不说翠丝的化妆技术还是一流的,只简单的描画几下,镜中略带病气的脸色就立刻活色生香起来。当然,还是大姑娘的底子好,否则…… 夜蓉正严密监控着,阮嬷嬷便进来催了,还嘟囔一句:“真是怪了,今儿那俩活宝没来!” 翠丝便掩口一笑。韩江渚怎么会来,她早就派人去韩府通知他程雪嫣稍后会去未明湖,而顾浩轩……昨儿个他便来了,因为昨天便是程雪嫣按时唱曲的日子,是她告诉他因为程府最近筹办婚事,程雪嫣这段时间不会来了。这么大的事,帝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算他顾浩轩再怎么聪明,这个理由仍是妥帖又妥帖。 程雪嫣啊程雪嫣,你既不仁,就别怪我不义了! 夜蓉看着她笑得极为暧昧,立刻满脸警戒的凑上前:“你在打什么鬼主意?” 翠丝立刻将表情调整回天真无邪:“夜蓉,你在说什么呢,我不过是帮大姑娘打扮一下,怎么就成了别有用心了?我劝你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你这段时间可是很抢手呢,若不趁机多赚点银子,小心老了没人养活!” “呸!”夜蓉气急:“我可不像你,明明知道人家心里没有自己,还死皮赖脸的凑上去……” “到底有没有可不是你说的算的,”翠丝捋过锦绣门帘上的穗子把玩:“你还是管好自己的事,别做了贼,却总担心别人来偷自己……” 这工夫,阮嬷嬷又进来了。 “哎呦,夜蓉,外面的客人都等疯了,怎的还不出去?” 翠丝立刻使了个媚眼,拉长声调说:“唉,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是夜蓉妹妹的天下了,我这个姐姐也该让贤了……” 阮嬷嬷也不管夜蓉是否挣扎,只将她拖出去。 翠丝脸上刚露出半截笑,就见夜蓉又钻了回来,满脸得意诡笑,神秘兮兮的说:“你猜谁来了?” 翠丝心中立刻跃出个名字…… 他? 不可能! 夜蓉却没等她发问就喜滋滋的撩起帘子跑了出去,还丢下一句:“现在知道什么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了吧?哈哈,不‘点’也‘通’……” 她气了个半死,转念一想,没准夜蓉就是故意气她的,等一探究竟后再找她算账! 她蹑手蹑脚的出了门,伏在二楼栏杆上一看…… 远远的台子的右前方,坐着一个品月色的人,那儒雅风流的背影生生的扎进她眼底。 他……真的来了…… 心狠狠一抖,一时竟有些方寸大乱,险些忘了后面的计划,不过…… 她攥紧了衣襟上的飘带狠狠一拽……这事果真耽误不得了! 这工夫,程雪嫣的一曲《美人吟》已接近尾声,她忙唤了个小丫头,交代两句,看着她直奔台后而去,唇角不禁挂上一丝冷笑。 “大姑娘,刚刚只顾着忙,竟忘了给大姑娘薰点香……” 程雪嫣刚想说“我不用香”,翠丝便拿出一个荷包,似是十分不小心的,将那包里的香料全倒到了她的衣襟上。 此香巨浓,程雪嫣当即打了个喷嚏。 “瞧我这手……” 翠丝忙忙的拿帕子帮她掸衣襟上的香粉,却将那尘粉扑得乱飞。 程雪嫣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只觉头都晕了。 “好了好了,我向来不用这个的……” 程雪嫣闪到一边。 “女人嘛,总要香喷喷的男人才喜欢嘛……” 那边,夜蓉见一小丫头转去帘幔后面,突觉不妙,赶紧应付了客人赶回来。 这边,翠丝刚见她从帘子里露出张脸,就急忙将程雪嫣往院里推:“快去吧,别让韩公子等急了……” 夜蓉方一露头,便闻到一股香气,一股极为熟悉的香气。 她惊怒的睁大眼睛:“翠丝,你竟然……” “我可告诉你,我是在成人之美,你可不要……” 夜蓉一把将她拨拉到一边,就要去追程雪嫣。 “你就别忙活了,若是坏了人家的好事……不过,你忙活也没用,金玉楼里的人谁不知道这香的好处?” ******** PS:明日有推荐,共更三章,第一章在中午十二点左右……不知道效果会怎样,如果好,后天继续三更。期待支持O(∩_∩)O~ 147成人之美 夜蓉不理她,直冲庭院奔去。 翠丝也不拦她,只稳稳做在椅上,拿起胭脂细细描画起自己来。 正好,他也来了……今天真是好事成双啊! 翠丝刚奔到庭院,就和一人撞了个满怀。 抬眼一看,竟是顾浩轩。 “夜蓉,干什么急三火四的?” 昨天本是程雪嫣来金玉楼的日子,他来了,却没见到人,翠丝说因为程府要办婚事她最近都来不了了,可是他实在想见她,虽然也知道即便是有这种想法亦是不光彩的,可他就是忍不住。于是故技重施,塞给阮嬷嬷一千两银票,让她不要声张,只悄悄的请了人来。 为了抵消下内心的愧疚,他去找了韩江渚,岂料那家伙一大早就去了皇宫,还是因为边城的事,听说这回有眉目了。于是他只能愧疚却欣喜的一个人来到金玉楼。 虽是有帘幔隔着,可是听到了她的声音,那样温婉,那样清澈,便好像看到她令人心动的笑,好像只要一伸手便可触摸到那如月般柔润的脸…… “蓝蓝的白云天,悠悠水边柳,玉手扬鞭马儿走,月上柳梢头……” 唉,怎么就唱一曲?还没等听够,人便…… 捺不住心思,绕到她离开金玉楼的必经之路,却只见她匆匆的走了,他刚要追上去,就和夜蓉撞了个满怀。 “夜蓉,你身上这是……” 顾浩轩忍不住打了个大喷嚏。 夜蓉眼珠一转,计上心来:“顾三公子难道没闻过这种香?” 顾浩轩想了想,刚刚程雪嫣匆匆而过时,就洒下一路香气,正是这个。 夜蓉就知道,只要沾上一点点,便足以牵住路过的人的心神。 “难道翠丝没有给三公子用过这个?”她装作害羞的模样。 顾浩轩突然警醒起来,急忙离夜蓉远了些。 “三公子何必这么担心?这‘曲径通幽’要半个时辰后才能彻底见效果呢。对了,听说大姑娘去了未明湖,韩公子好像已经到了……” 话未说完,就见顾浩轩已然蹿了出去。 她不禁弯腰大笑,可转念一想,这三公子对大姑娘还是挺上心的,只是不知当初是怎么想的,不过若是这回真的如了意,但愿他能学会珍惜吧。至于翠丝……你不是说要“成人之美”吗? 胸口突然涌出一股热,进而扩散到全身。 不好,药力开始发作了,得去降降温。 —————————————————————————— 顾浩轩拦了辆马车催促车夫疾奔未明湖而去。 坐在颠簸的车厢里,觉得胸口逐渐发闷发烫,接下来整个身子都跟着热起来,有样东西在体内横冲直撞,这种感觉……很熟悉…… 眼前忽的闪过一片旖旎之色,他急忙摇头将它用力甩开。 他不过是闻了一点点就如此心神荡漾,可是她走过去时,那气味简直是浓郁扑鼻。 糟了! 江渚若真的去了未明湖还好说……也不好说,这种东西,他当时也是扛不住才……何况江渚血气方刚…… 可是江渚去了皇宫,那未明湖在深山野岭的,万一遇到坏人…… 不禁心底火烤,忙冲车夫道:“再快点!” ———————————————————————————— 未明湖四面环山,虽是不高,却也嶙峋怪异,树木葱茏,如此,未明湖就极像个躺在摇篮里倍受呵护的婴儿,恬静又安然。 程雪嫣看着碧水中的倒影,叹了口气。 她本不打算来这未明湖的,可是眼下回府有什么意思呢?到处手忙脚乱,一片嘈杂。他们只顾着自己的欢喜,却不知别人心底的苦。 还有傅远山,府里已经有两个人因为他而被牵连了,如今由于黎妍的离开,大家重又想起了绮彤,到处是唾骂声。 她怕绮彤想不开,特意到后厨看了她。她现在在唐嬷嬷的安置下负责摘菜,一双穿针引线的白皙巧手如今指甲里满是绿绿的泥垢。见了她,忙在围裙上擦了擦。也说不上几句话,只听唐嬷嬷不停的夸耀自己对绮彤如何的照顾,时不时问绮彤“是不是”,绮彤便点头低眉顺眼道:“是,多亏了唐嬷嬷的照顾”。 她还能说什么呢?只要她活着便好,可也只是活着。 如此便分外痛恨那始作俑者,却是无计可施,而因了这两件事,傅远山的威望倒在程府高了起来。她不禁怀疑起众人的“三观”,可是当大家都在说一个人好却只有你单单说不好,这是不是说明你……不大正常? 于是她只能远远的避开这些繁杂。 这段时间下来,她已经攒了近五万两银子,若是以这种速度发展下去,要不了明年夏天,吉祥街的那幢房子便可到手了,到时再也不用看别人的脸色,再也不用担心那些有的没的,或许还可以带上绮彤…… 唉,自己的事还没有着落呢,怎么还安置起别人来了? 她摇摇头,忽觉胸口发闷,猛*喘了几口气,倒好像勾起心底的热来,紧接着脸颊发烫,仿佛有火烤一般。 天气竟反常到如此地步了吗? 她拿袖子扇着风,抬头去找太阳,却发现天空不知何时浓云密布,压着山顶,一副要下暴雨的模样。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毫无惊慌倒觉得那些乌云如此可爱呢?好像还带着七彩斑斓的颜色,形状也在不断变化,仿佛是仙女的云裳舞动。 她看着看着,不觉笑起来,心中的郁闷早已化风云散,只剩下无尽的快乐。身子愈发轻起来,似乎要飘到空中去,只是这衣物闷热沉重,不如赶紧甩掉。 她抖着手去拽云青锦衣的带子,又去扯玉色暗纹衬裳,恨不能直接将心拿出来吹吹风。 耳边莫名的嗡嗡作响,仿佛有人在唱歌,却又听不清唱什么,只是很好听的样子,直唱得她头昏昏,仿佛就要睡过去了。 可是其中偏有个不和谐的声音搀进来,好像在拼命大喊。 她皱眉眯眼的望过去,似乎有个品月色的人越过山梁直向这边奔来。 “雪嫣……雪嫣……” 雪嫣?是在叫我吗? 她便努力的盯着那个人看,但见他如跳蚤似的蹦来蹦去,却是愈发的近了。 顾浩轩…… “你怎么来了?” 一时竟想不起他的讨厌或令她尴尬之处,也完全忽略了他为什么如此亲切的唤她“雪嫣”,只觉得眼前气喘吁吁的他甚是可爱,尤其那脸,红红的,好像被煮了似的,她便看着他笑…… 该死!她要是再对着自己这么笑下去的话…… 顾浩轩狠狠压下那股在体内翻滚的热浪,喉头滚动,咽下的却是直升到嗓子眼的烟,一把抓住她的腕:“快走!” 这一碰不要紧,她的手腕又细又软又滑,体内的热浪瞬间化作火龙抬起头死命的撞了下它不该撞的地方,他攥着那腕的手不觉一紧,臂一用力,竟直接将她扯进怀里。 她也不躲,仍旧对他笑着,笑容如醇酒醉人。她的唇红红的,好像春天的桃花,一点点的绽放,引人采撷…… 头就那么一点点的低下去,去采撷两瓣娇嫩…… 目光忽的触及她散乱的衣襟,一片雪白莹润刺目的耀在眼前。 脑袋“轰”一声,思绪凌乱如飞,待他好容易收拢了思绪迅速回顾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非分之举时,却见手正抖抖的抓着她的衣襟。 体内火龙蹿动,喷薄欲出。 他强力命令自己将那襟上的带子系好,却是系了散,散了系,也分不清究竟是想系还是想解,她不停起伏的酥软时不时的撞到他指上,每撞一下,心颤一番。 她却似浑然不觉的只一味的对他笑,不停的嚷“热”,还摇着软软的小手干扰他的正义之举。 她可能不知道,她每碰他一下,那火龙便兴奋一分,他真担心一时控制不住,它窜出来把他们两个全部烧成灰烬。还有那声音……缠绵,甜糯……销魂……她若是再来上两声,他就要…… 什么声音? 他突然神色一凛,循声望去。 但见山梁上突然移来一片乌云。 不,不像是乌云,倒像是…… 定睛一看,竟是蜂群! 糟了,定是这曲径通幽的浓香引来了野蜂,这如何是好? 人是跑不过蜂的,唯今之计是赶紧躲起来,可是躲哪呢? 急切的四下观望中,忽然看见那湖…… 有了! 拉起身边的人就往湖边跑。 程雪嫣被这么死命一拽,忽然清醒了些,但见有人拉她奔向湖边,立刻挣扎起来:“你要干什么?” 顾浩轩也无暇跟她解释,只奋力将她拖到湖边:“快跳下去!” “你疯了?!”程雪嫣瞪大眼睛:“我不会游泳!” 顾浩轩哪管她会不会游泳,若是被这群野蜂蛰上一圈,不会游泳也要到奈何桥下狗刨了。 他死命把她往湖里推,她却死挣着:“我不会游泳,你要害死我吗?救命啊……救命……” 挣扎间,野蜂已经压了上来,那个头足有半根小指那么大,想来就是书中记载的长年隐匿在深山里的皇蜂。此蜂剧毒,蛰上一下若是在半个时辰内不将毒针取出便有可能致命,可比应天书院凌先生那浑身的仙人掌刺和毛虫针厉害多了。 ********** PS:第二更约在17:30,红票和收藏都涨了些些,谢谢大家支持,有点激动…… 148祸不单行 程雪嫣也看到了,吓得哇哇大叫,可就是不肯往水里跳。 顾浩轩急了,后退一步,抬脚猛的一踹…… “啊……” “咕咚……” 程雪嫣画了半条不大优美的抛物线然后打着斜的就掉进了水里。 顾浩轩随后跟着跳下来。 程雪嫣很快挥舞着双臂露出脑袋,却被他一下按了回去,自己也浸入水中。 也就在这一瞬,水面上如幕布划过般扫过那群野蜂,却没飞多远,又兜回来在他们头顶打转。 顾浩轩看了眼它们的穷追不舍,再低头看程雪嫣时,只见她在拼命的抓扯他揪着她头发的手企图突出重围,可是却只挣扎了一会,手便渐渐无力起来,如衣襟上的带子般在水中飘摆,口中涌出串串气泡…… 他焦急的晃了晃她,她却只是僵硬的动了两动,再无反应。 再这样下去…… 他抬头看着水面上群蜂缭绕,憋了股劲,心一横,猛的钻出水面…… 皇蜂被水花一冲,散了不少,他抓紧时间深吸了口气。可是这工夫,一只被水花激得晕头转向的皇蜂突然发现水里冒出仇敌的脑袋,于是打着旋吹着喇叭的冲过来。 待他发现,正见它怒冲冲的撞过来。 “啊……” 他呼痛出声,只觉一根针轻飘飘的刺入额角,却是极快的燃烧起来。 眨眼间,蜂群压顶。 他急忙再吸了口气,潜入水底,拉过程雪嫣,对着那两片半开的桃瓣便压了下去…… 程雪嫣迷迷糊糊的睁开眼…… 刚刚好像神游太虚,整个人都轻飘飘的,仿佛化作了一片落花,随水漂游。心底还唱着“我像落花随着流水,随着流水飘向人海……”一时竟没有了感觉,没有了思绪,只是飘……飘……无限轻松,无限安然…… 可是眼下忽的觉得冷起来,有什么东西在托着自己往上浮,不停的在身边流动,可身子却又像被什么拽着无法自在。她迷迷糊糊的睁开眼…… 却正对上一双眼……不太大,睫毛倒是又密又长,像水草似的轻轻摆动…… 是谁?怎么会离她这样近? 见她睁开眼睛,那双眼还弯了弯,像两弯小月牙…… 神思突然回转,猛的瞪大眼睛…… 一把推开他,开口刚要骂句“色狼”,结果一口水灌进来,顿时天昏地暗。 顾浩轩急了,抬头见蜂群仍在水面乱舞,可是她若是再这样下去的话…… 脱下外袍,尽力拧成一股,对折后攥在手中,然后一把揪住程雪嫣…… 但凡即将溺死之人若是在最后一瞬能够碰得个什么东西,总是会死死抓住,力大惊人,令其动弹不得,然后同归于尽。 程雪嫣也是如此,顾浩轩刚攥住她的胳膊,她就死死的抱住,毫无章法的挣扎,于是两个人就一同往下沉……沉…… 顾浩轩实在无法,只得腾出另一只手…… “砰……” 程雪嫣的脑袋重重挨了一拳……安静了。 他便一手拽着她,一手攥紧了外袍,紧盯着盘旋环绕的蜂群,突然钻出水面,抡起衣服一通乱打,另一只手还不忘将程雪嫣托出来让她呼吸空气。 蜂群大乱,转而又布好队形压上来。 顾浩轩独臂难撑,力道越来越弱,速度越来越慢,有蜂便趁机冲上来对他进攻,即便隔着衣服,胳膊仍旧挨了两下。 程雪嫣经过这么一折腾,悠悠的醒过来,却直接看到如泰山压顶的蜂群,顿时吓得大叫,紧接着又看到身边一名男子勇猛非常的挥动着不知是什么东西与蜂群作战,恍若病人。有不少蜂被打落水面,嘤嘤挣扎,可是那东西却突然脱手而出,于是一小撮巨大的蜜蜂直追而去,而留下的大部队则见机扑了下来。 她急忙拉着他钻入水底。 两人鼓腮目瞪口呆的看着蜂群愤怒的盘旋,有的甚至奋不顾身的向水面发动进攻。涟漪层层散开,看得人眼晕。 她指指上面,探寻的看向他,意思是“它们什么时候会散?”却见他对自己摇摇头,应该是不知道的意思,可是他的眼睛为什么会弯成小月牙,难道这种事很有趣? 可只一会,她便觉得不行了,而那蜂群仍旧不顾一切的撞击着水面,人是根本出不去的。 他看着她目光渐渐黯淡,不觉皱起眉头,抬眼看那疯狂的蜂群,心下一横,就要钻出水面。 臂一紧,却是被她拉住了。 她虚弱的向他摇摇头,又放开他的手,闭上眼睛,身子随之向后仰去,竟像一片羽毛一般要轻盈的飘走。 他反手拉住她,见她微微睁开眼睛,便冲她一笑,一手迅速拨动水面试图冲散蜂群,然后迅雷不及掩耳的冲了出去。 眨眼间便回来了,一把揽住她的腰,将唇俯了上去…… 此番没有挣扎。 她如扇的长睫抖了抖,只看着那双眼好看的弯了弯,又缓缓的闭上了…… 水面的涟漪突然多起来,仿佛还有一阵巨响传来,好像是一个巨大的铁桶滚过山岗。 顾浩轩蓦地面露喜色,抬手指指上面。 她循着看过去,只见水面动荡,已看不到蜂群,倒时不时的有黑色的东西跌落水面,转瞬消逝。 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可是看他的兴奋,她知道,他们有救了。 果真,腕上忽然一紧,便见他冲自己点了点头,她不觉攥住他的手。 仿佛很轻松的,便见他浮了起来,顺带着自己一同向水面游去…… “哗……” 突然冲破静寂的桎梏忽觉天地如此广大,可是转眼头上便被砸了几下,却原来是下雨了,怪不得蜂群会突然撤退。 顾浩轩抹了把脸上的水,眯眼看清方向,便带着她向岸边游去。 以前看电视剧只觉里面有些情节纯属瞎掰,荒山野岭的哪能说房子就出来个房子,说山洞就出来个山洞呢? 可眼下他们就躲在一个山洞里,洞并不宽大,地上还有柴草树枝铺盖,却是乱糟糟还蒙着层土,好像很久也没有人来过了。 她靠着洞壁缩成一团,不停的打哆嗦。 暴雨骤降,虽是解了困,可是浑身透湿,只觉寒气逼人。 眼见得那人简单的拢了堆柴草,又拿火石打了火,于是一团暖光在洞中跳跃起来。 “你还不过来把衣服烘干,等着冻死吗?” 她瞪了他一眼,别开脸。 是她太不纯洁了吗?好像电视里凡是有这种情节的衣服多只烘得半干就…… “你过来吧,我不看你……” 他说着,便起身站到洞口。 直身长袍紧紧的贴在身上,端的是修长俊美。 “这里的柴草可是不多,要烤就赶紧,要不就换我好了,省得浪费!”他的样子倒像是在对洞外的什么人在喊叫。 她没好气的白了那背影一眼,向贴着洞深处的火堆靠了靠。 真暖和啊! 她不由得靠得更近了些,还将胳膊伸到火堆上。 衣服上很快腾起了蒸汽,却是因为太近,皮肤被热气烫得生痛。 “你当是在烤乳猪吗?衣服是要脱下来烤的。你放心,我不看你……” 说谎,不看我怎么知道我是穿着衣服烤的? 不过转念一想,前世也曾穿着背心短裤满大街的接受目光检阅,如今不过是脱下外裳烤一烤…… 这么一想,便小心翼翼脱下湿漉漉的衣服拎到火堆上来回晃悠。 “你再小心把衣服点着了,到时要怎么回去?你要是实在不会就交给我吧……” 那背影似是一动,慌得她大叫。 这时,也说不清是打哪传来一阵响动,也不像是响动,只是脚下仿佛震了震,有那么一瞬,她仿佛觉得眼前的一切跳了跳。 还未等转过神思,好像又跳了跳,然后便见顾浩轩风似的冲了进来。 “你要……” 未及她喊完就一把拉起她往洞口冲。 可是地面忽然剧烈震动起来,两人站立不稳摔倒在地。仿佛只一掀,就被掀到洞壁一侧。 地震…… 从未经过地震却是看过无数惨烈报道的她顿时吓得动都不会动了。 有碎石从洞外滑落,从洞顶掉落,他死死的护住她,在她耳边轻语:“别怕……” 她惊惶的抬头看他,却见他抿紧了唇紧盯着洞口,方正的下颌刚毅无比,竟让她忽的安下心来。 好像也只是摇了这两下,一切归于平静。 她对着四周瞅了瞅,忽的站起身来。 “你要干什么去?”他拦住她。 “还不赶紧逃,难道等着在这变兵马俑?” “兵马俑?” 她自知是跟他讲不通,兀自向洞口走去:“你若是想活命就赶紧跟上来!” 他是跟着跑了两步,却突然拉住她的臂将她拽回来。她刚要发火,就见洞口坠下一块足球大的石头。 回头却看见他了然的眼。 这工夫,地面忽的又晃动起来,洞里碎石纷纷。 “我不要变成兵马俑,我不要变成兵马俑……” 她忽的钻到他怀里大哭起来。 他哭笑不得的抚着她的背,哄小孩似的安慰道:“没事的,没事的……” 突然又不摇了,她眨眨眼,看看情况,突然推开他。 ************** PS:三更在21:30左右,谢谢大家支持O(∩_∩)O~ 149洞中一夜 可是这会又是一阵地动山摇,直接将她晃回到那怀里,然后又不摇了。 顾浩轩环着她煞有介事的打量下四周,似是自言自语道:“好像只要我们抱在一起就没事……” 她怒,从那怀里挣出来,结果又摇了,还异常剧烈,直接将两人颠倒在地。 碎石如雨,顾浩轩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石雨只下了一会便停了。 程雪嫣这回不敢轻举妄动了,眼睛咕噜噜的观察动静,待经过半天确定确实无事之后,开始推他,却是推不动,不禁急了:“色狼!” 仍不见反应。 她竭力撑起他的肩,他的头却是无力而沉重的垂在她脸侧,呼吸灼热,还夹着一声痛苦而轻微的呻吟。 再一用力,将他翻至一旁,刚要发火,却惊见他额角红肿,竟像小馒头一般大,右臂还不停抽搐。 捋起湿漉漉的袖子一看,只见胳膊竟肿得如腿一般粗壮了。 忽的想起他挥舞衣服奋力驱赶蜂群,还几次三番的为她寻取空气…… 心中一抖,泪顿时涌出来。 “你醒醒,你醒醒……” 顾浩轩在她的揉*搓下悠悠醒来,见她哭作泪人,竟然还笑了:“我还没死呢……” “怎么办?你会不会有事?” 想要帮他揉揉额角的包,却怕碰痛了他,手在那红肿上转了转,又缩了回来。 “好像只要将里面的蜂针弄出来就没事……” 他挣扎着要坐起,却是虚弱的无一丝力气。 她急忙扶着他靠在洞壁上,又去找那堆火,已是被碎石压得奄奄一息。 赶紧将那石头挑出来,又添了几把柴,然后奋力的将他拖到火堆旁。想了想,又红着脸去解他的袍子。 翻过他的身子时,忽见那背上红红紫紫的或肿或伤,眼眶又是一烫。急忙掉转目光将那潮湿的长衫平展在火边。 他就一脸虚弱的笑着看她忙活,缓缓开口道:“若是想让我多活一会,不如先帮我把那蜂针取出来……” 她的手一颤。 她向来不是那种愿意看到血淋淋的场面的人,可是…… “别怕,已经肿成这样是不会疼的,你只消从那最红的点寻下去就可以找到蜂针了……” 她犹豫再三,终于伸出手去…… 他好像抖了下,慌得她立刻缩回手来。 “没事,就是想找个合适的姿势,开始吧!” 他的笑容安定,终于抚平她忐忑的心绪,她往前挪了挪,指按在了包上。 “对,先却定位置……嗯,就是这了,现在把簪子拿下来,将那伤口扩大点便可看到蜂针了……” 他的声音虽无力却镇定,倒像一个主治医师在指导初临手术台的实习生。 她大起胆子来,拔下髻上的镂花银簪,将那簪挺的尖刺过去…… 蜂针埋得并不深,她只需用小指甲一挑便带了出来,虽是只有三分长短,但见那额头肿成如此地步,足见其毒性深重。 顾浩轩吁了口气:“很好,真聪明!” 她瞪了他一眼,又去医治他的手臂。 此番下来,竟挑出五根蜂针,难怪会肿得跟腿似的。整个过程顾浩轩没有哼过一声,看来真是不痛的,如此说来这蜂毒能不能做成一种麻药呢? 她疑思着抬起头来,却见一丝血正从他嘴角滑落。 “啊,你……你……” 天啊,他是不是要死了? 颤颤的拿袖子去抹那丝殷红,却被他捉住手:“痛死我了,牙都快咬碎了……” 狠锤了他一下:“是你说不痛的……” “我要是告诉你实话怕是这会已经见了阎王了……” “骗人骗人……” 她又锤了他几下,却发现手始终被他攥着,就搁在他袒露的胸前,脸腾的热起来。再看他正深深的看着自己,眼底唇角皆是浓浓笑意……这应该是极动人心弦的一幕,当然,如果忽略掉他额角的大包的话。因为那个大包的存在,导致他那如墨如裁的长眉一高一低,形状诡异,活像个没捏好的寿星佬。 她盯着那包看了一会,忽然笑起来,而且一发不可收拾。 他便有些生气的样子,躺倒在地闭上眼睛。 她好容易收住笑声,却见他似是睡着了。移目洞口,雨还在下。 “你说这雨什么时候会停?” 良久,方听他闷闷道:“但凡地动后总要下上几日的……” “几日?那我们不是要困死在这里?” 不仅是困死在这里,若是一连几日都不回程府,那么…… “你要是饿了可以杀了我吃肉!” 他翻了个身,背对着她。 她一时愁苦,只盯着雨发呆,但见天色愈来愈黑…… 不知何时,火堆也渐渐熄了,一股寒气夹杂着外面哗哗的雨声充斥了整个山洞。 她不禁打了个哆嗦。 摸了摸火堆旁的衣服……只是半干。 拿起来抖了抖,摸索着盖在他身上。 指无意的碰到他的身子…… 怎么这么烫? 心一凛,急忙摸了摸他的额……竟是发烧了! 这荒山野岭上哪去找人?她身单力薄,怎么带他离开?况外面又下着雨…… “你要不要紧?还能听到我说话吗?”她急急的推了推他。 “冷……” 他声音颤抖,竟捉住她的手搂在胸前瑟缩着。 胸口竟也是烫得吓人。 听说高烧不降是容易烧成傻子的,他在水里泡了那么久,又中了蜂毒,能不能…… “喂……喂……” 她连唤了几声,却是再听不到他的回应,手下的身子却像是通了电般哆嗦着。 来不及细想,她躺在他身边,臂刚环住他的腰,他便翻过身手脚并用的将她死死的搂在怀里,活像在搂一个大绒毛兔子。 这家伙该不是骗人的吧? 不过这热度……应该不是。 算了,就吃这一次亏,看在他救过自己的份上!心里却有点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安慰自己。他烧成这个模样,怕是醒来也难以记得什么了,心里有些庆幸的同时又有点失落。 奇怪…… 他抖了一阵子,渐渐平息下来,虽仍时不时的哆嗦一下,呼吸却是慢慢平稳了。只是他的头偏偏搁在她的耳边,那灼热的气息一阵一阵的撩拨着她的鬓发,那鬓发又好像扫在了心上…… 她好像也跟着发了热,急忙换个姿势,背对着他,手却不小心的碰到了他那肿如腿的胳膊上。 他闷哼一声。 她的心跟着抽动一下,缓缓转过头去,看着模糊在黑暗中的脸,轻声道:“谢谢你救了我……” 鼻子却突然一酸,她早就该道谢了,也不知他现在能不能听到了。 转过头,不觉抽泣了一下。 “我想听曲……” 又惊又喜却又恼:“不是病了吗,还听什么曲?” “我都病成这样了难道还不应该安慰一下吗?”他倒理直气壮起来,并将她抱得更紧,一副生怕她跑掉的模样。 “我快断气了!” 她假意嗔道,然后便觉箍在身上的臂松了松,却仍是不肯放开。 她不禁想笑,紧接着便打算捉弄他一番。 清清嗓子:“风儿轻,月儿明,树叶儿遮窗棂。蛐蛐儿,叫声声,好似那琴弦声。风儿那个轻月儿那个明,摇篮轻摆动。娘滴宝宝……” “睡在梦中”还没等出口便遭到顾浩轩的强烈抗议:“我不要听这个!” “要听什么?”她没好气。 “与有情人做快乐事,管它是劫是缘……” 与有情人做快乐事,管它是劫是缘…… 就像……现在吗? 心中一动,不由面颊火热,半晌不语。 顾浩轩却不肯消停,非要她唱。 她收回神思,盯着漆黑的前方,轻声哼唱起来。 “半冷半暖秋天,熨帖在你身边。静静看着流光飞舞,那风中一片片红叶,惹得心中一片绵绵…… 轻轻的歌声像一缕烟,飘飞在雨丝缠绵中,混着这山洞的湿气,微微荡漾着。 一曲既罢,身后的人却再无声响,想来是真的睡了。 她无声的叹了口气,只对着漆黑发呆,心里琢磨着这雨何时能停,回去要如何交代。前世的她便极少有夜不归宿的时候,纵然是没有做什么坏事,却也于心不安。 身边的人热乎乎的拥着她,竟让人丝毫不觉这洞中寒冷,一时竟弄不清究竟是谁在为谁取暖。 本想回头看看他,却坚决遏制住这种不良念头。 睡意渐袭,迷蒙中仿佛听到他在耳边嘟囔一句:“错也就错这一次了……” 忽然惊醒,却是万籁俱寂,只余风雨。 她不敢肯定是否真的听到了他在说话,只觉这话莫名的令人失落。 仿佛睡得很不踏实,总能在一句半句的碎语中朦胧醒来,再朦胧睡去。 “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你失忆了倒是好事,我宁愿你只记得我的好……” 有时还觉得他在旁边看着自己,可是睁开眼后却只见一片漆黑。 不知不觉,天已大亮。 她向来都是要睡到日上三竿的,如今虽是换了这极不舒服的地方,仍旧如时苏醒。 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待目光触及到洞口的一片光亮时不由瞪大眼睛,急忙去推身边的人:“快看,雨停了!” ******* PS:不知道一觉醒来,点击会不会多出一位数……今日多谢大家支持,明天决定再加一更,第一更定在早九点左右,支持我吧O(∩_∩)O~ 150红鸾星动 不仅是雨停了,太阳也出来了,照得洞口不远处的积水如同金色的镜面。 那人却似醒不过来一般,这么振奋人心的消息也不见他哼上一声。 莫非…… 她急忙将手伸到他鼻下试探气息…… 还活着……难道是烧傻了? 刚要着急,却见他悠悠的睁开眼睛,无神的看了洞口一眼:“雨怎么停了?” 见他无事,却发出如此幼稚的疑问,她真恨不能猛捶他一阵,瞧他那不情愿的样子,难道还想老死在这里? “快起来,趁着天好赶紧回家!” 她拽着他的胳膊要拉他起来,却是极费力气。 看着瘦不拉几的,还挺沉。 她使出吃奶的力气,将他拖至半起的状态,却是被他反手一拽,人一下子跌倒在他身上。 不禁气从中来。 这家伙似乎就不管人家心里急得要命,即便是现在回去,又弄得这般狼狈…… 恨恨一甩手:“我不管你了,我要回家了!” 顾浩轩也不忍再为难她,其实他只不过是……只不过是想同她多待一会,过了此刻,或许永远也不会…… “好吧,我起来了。” 他装模作样的穿上衣服,却仍是磨磨蹭蹭。 她别过脸,鼓着腮不看他。 他站起身来…… 突然一阵摇晃,险些摔倒。 她急忙扶住他:“是不是还没好?” 他却对她一笑:“骗你的……” 气急,放开他,大步向洞外走去。 顾浩轩扶着洞壁站稳身子,只觉地面如波,脚下虚浮。 勉强挪到洞口,却见她站在树下气鼓鼓的等他,不禁莞尔一笑,脚步稳健的走上前去…… —————————————————————————— “三爷,您这是……” 小喜已知主子一夜未归,这也是常事,只要老爷不在家就不必担心。 昨夜大地动,整个帝京人心惶惶,却也未见伤亡。他心里很有把握,若是主子真出了什么事,就凭是太尉三公子的身份那消息怕早已八百里加急的传到府里了,而至今无任何动静,只夫人不停的派人来打听,还赏了他几个响亮亮的耳刮子。 打就打吧,反正习惯了,他准备这会就去金玉楼瞧瞧,没准主子正被哪个吓破了胆的小姐绊住了脚。 可刚迈出院门,眼见得主子晃晃的从甬路那边过来了,头上多了个小脑袋,却还满脸笑意,状似梦游。 他刚问了一句,便见主子又夸张的咧了咧嘴,紧接着眼皮一翻,手一扬…… “噗通”,正面向下扑倒在地。 “三爷……” ———————————————————————————— “姑娘,你可回来了,你要是再不回来,奴婢死的心都有了!” 碧彤一见程雪嫣出现在院里,就差点直接从露台跳下来。 她一溜烟的奔到院子里,拉过程雪嫣左看右看,除了衣服皱点头发乱点上面还粘根草棍似乎也没有什么问题。 粘根草棍……碧彤飞快的再次打量下主子,难免不往别的方面想了想。 “姑娘这是去哪了?奴婢只当你是和韩公子出去了,可是竟一夜未归,难道……”她努力将目光从那乱发上移开,试图从姑娘的神色中一探究竟:“姑娘,地动了你知道吗?” 她注意到在提及这件事时姑娘的脸突然的一红,好像朝阳的第一抹光辉扫到了白芍药的花瓣上,晃得那眼波也不由自主的闪了闪,于是她再次朝自己的猜测靠近了一步。 “府里有没有事?”程雪嫣别开碧彤的目光往楼上走去。 “还好不是很严重,有惊无险。”碧彤紧随其后:“大家都说今年的天气如此异常就是酿着这场灾祸呢……” 程雪嫣坐在绣墩上,无意间瞥见菱花中的自己,顿时吓了一跳。 这是她吗?两颊泛红艳压桃李,双眸盈水波光闪动,唇角还挂着一丝若有如无的笑意,虽是一夜睡得不甚安稳却是神采奕奕。这是怎么了? 她不自觉的摸了摸脸颊,忽的想起他不顾一切的含了口气送到自己唇边……碎石纷乱中奋不顾身的为她抵挡危险……自己发着热却是尽力的护着她不让她受一丝风寒…… 就这么一点一点的,仿佛有水波在心头一层层的荡开…… 姑娘这分明是红鸾星动了…… 碧彤密切观察,仔细分析,可是…… “姑娘知道吗?昨天虽是大地动,可是皇上却在早朝散后又将众官员召回议事,老爷也才回府不久呢……” “议事?议什么事?” “我也是才听说。赫祁纠集了二十万兵马意图攻克边城,边城可是天昊国的要塞。皇上本想派镇国将军韩梁出征,韩将军也做好了领军出征的准备,怎奈韩公子突然来到朝上,说他爹年事已高,不宜再上战场,他愿代替父亲,为国效力……” 怎么……韩江渚要走了? 此刻心思逆转,定定的看着碧彤不停开合的小嘴。 “镇国将军很是生气……我听说,他是不愿意让儿子出生入死才将韩公子从边城调回的。本来赫祁已经叫嚣了很久,他一直也没敢让儿子知道,岂料他刚要领命出征,儿子却不知打哪冒了出来,好像专门等在那很久了的样子。他便恨究竟是哪个走漏了风声,却也不好随便猜测,结果爷俩就当着皇上和众大臣的面吵起来了……” 碧彤语气神情都很夸张,她不禁担心起来,不管是印象里还是实际中,皇上都是九五至尊,掌握生杀予夺的大权,尤其是他一道圣旨,程仓翼就必须同曲乐瑶完婚,这不正证明了他的权威吗?而这父子二人竟然当着皇上和文武百官的面大吵特吵,后果严重啊…… “皇上也很为难,最后就把问题交给众大臣商议,后来还是做了投票选举……” “投票选举?” 碧彤以为她没听明白,忙解释道:“就是每个大臣都在纸条上写他同意挂帅出征的那个人的名字,当然,皇上为了避免纷争,没有让他们署上自己的名字,还命他们用左手写……” 无记名投票……这皇上还蛮有主意的嘛。 “姑娘是不知道,听说此次争取挂帅出征的还有一个人……” “哥哥?” 碧彤神秘兮兮的摇摇头:“原本是大公子和韩公子争抢这一个名额,然后大公子被赐婚,无法出行,而事实上,皇上的皇兄也想要领兵出战……” 想不到天昊国竟有如此多的热血男儿,如此一来,江山何以不保?百姓何以不安康? “只是这若是涉及到皇室成员,总要三思再三思……” “其实正应该是皇室成员带兵出征方能显出皇家威严,更能号令天下!”程雪嫣实际想说的是就应该皇上自己亲自领兵,那阵势…… “姑娘有所不知,”碧彤撇撇嘴:“先帝当年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十二岁就夭折了,只剩下一对双生子,听说因为立储的事二人生了间隙,现在在位的是三皇子,如果二皇子广陵王利用带兵出战的机会……” 程雪嫣一下子就明白了,自古皇权必要靠兵权维护,否则赵匡胤为什么要“杯酒释兵权”呢? 皇家争斗,无尽无休,留下多少永世难解的谜团,这一个个谜团中又饱含了多少人的心思缜密。人人想当皇上,享受万人朝贺,岂知那站在最高处的人也有难处,他无法相信别人,包括最亲的人,也无法被别人相信,因为伴君如伴虎。 她不由叹了口气,索求多的人,烦恼愈多,担心愈多,快乐愈少,还是做个简简单单的平凡人最好。 碧彤只当她是因为韩公子铁定要领兵出征而担忧,不由也叹了口气。 “结果到最后,那些纸上写的都是韩公子的名讳,当时韩老将军那表情……” 碧彤仿若亲眼看到般摇摇头:“其实也能体会韩老将军的心情,他早年东征西讨,晚来得子,又只这一个儿子,怎么忍心让他出生入死的冒险?虽然国事为大,可是这骨肉至亲……” 程雪嫣也很黯然。韩江渚虽是讨厌战争,却是肯为国家肯为百姓抛洒热血之人,此番一去,难保凶多吉少,况这个年月医疗水平如此之差,纵华佗在世……可是能有几个华佗? 碧彤见她半晌不语,犹豫了半天,方悄声问了句:“姑娘,你会同韩公子走吗?” 程雪嫣的心神猛的一震…… ……揽云崖上,对着云雾缭绕下的夕雨城,放眼远在千里之外的边城…… 他突然转过头来,望住她:“你愿意跟我走吗……去边城……我会尽我所能的帮助你,保护你,让你不受任何委屈……跟着我,离开这里,开始一种新的生活,好吗?”…… ……山洞中,他攥着她的手,搁在他袒露的胸前……他深深的看着她,眼底唇角皆是浓浓笑意……“错也就错这一次了……”“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你失忆了倒是好事,我宁愿你只记得我的好……” 临走的时候,他的脸色白得有些不正常,可是却仍旧身姿飘逸,笑若春风,应该是……没什么大碍吧…… 心忽的乱起来。 还没等理出头绪,便听碧彤怯怯道:“姑娘会带上我吗?” ****** PS:终于多出一位数了,内牛……今日四更,中午12点左右第二更,如果可以……请狠狠的支持我吧,谢谢大家O(∩_∩)O~ 151遭遇报应 程雪嫣就知道他会来找她,却没想到会这样快,更没想到出征的日子就定在明日。 此次相约的地点是望江亭,二人初次相见的地方。 秋高气爽,鸿雁南飞,端的是一副艳阳美景。 程雪嫣望着碧波粼粼,曲桥如月,不禁感叹时光如电,转瞬竟是快半年了,谁能想到当初端午偶遇的两个人今日竟能并肩坐在同一座亭子里以茶话别呢? 韩江渚看着一身女扮男装的她,唇角微勾:“当日见你打扮成男子模样,只觉有趣,却从未想过还能再见,想来真是缘分天定啊!” 程雪嫣不自然的笑了笑,掉转目光,继续望着那粼动的湖面,却是觉得他的目光灼灼的盯着自己,如骄阳之火将那一侧的脸蛋被烤得发烧。 “还没想好吗?” 搁在桌上的手突然被捉住,她似受了惊吓般缩回手来:“想什么?” “是否跟我走……”即便是艳阳高照的正午,他的黑眸仍如夜空一般深邃。 心下再次大乱。 自打听说他要领兵出征的那一刻,连续三日,她都不停的问自己要不要跟他走,她知道他一定会问的,可是她却不知自己该怎样回答。 无论从哪方面讲,韩江渚都是出类拔萃的。 爱国之心,报国之志,许多时候只存在于某些人的口若悬河中,可是他真正的做到了,且不论那十年的驻守边城究竟是为了国家还是为了与父亲的意气之争,但就此番赫祁兵临城下,他毅然决然的领兵出征足见其忠肝义胆。 她欣赏行动重于言论的人! 人才一表,率直热情。与他在一起永远不用去担心明日该如何,永远不用去费神猜他的心思,他就像那悬挂于中空的太阳,永远不计回报的发散他的热量,永远给你一副坚强有力的臂膀,好像只要你一回头,就会看见他对你笑,仿佛在说:“我在这,你放心……” 那种坦然,那种安然,那种稳定,那种自由与博大……或许正是她所需要的,可是也仅仅是需要而已。 每每想到自己对他的心思模糊,她便很有愧疚之感,她很想明白的说出自己的感受,可一看到他热忱的目光,她就生出许多不忍来,而眼下似乎该明白讲出来了,亦或者可以说“给我点时间,我再考虑考虑”…… “还没想好是吗?”他认真的看着她的表情,却是笑了:“我知道为难了你,我们认识的时间太短,你可能还没有看清楚我这个人,更没有想好该不该把自己交给我。可是这回是真的没有时间了……” 他站起身,一身通墨外袍的背影如山一般挡住了照在脸上的阳光。 良久,他才似自言自语的说了句:“但是你有!其实我刚刚不过是同你开了个玩笑,那边现在应是很冷了……况此番一去,凶多吉少,我怎么能让你跟我一同冒险?” 心中顿时涌出一股酸楚,急忙起身要安慰他几句,却见他转过身来。 阳光在他身后灿烂着,为这个顶天立地的男子镀上一圈耀目的金色,令那笑容也充满无限暖意:“不过我会力争活着回来……娶你!” 泪就这么下来了。 她发现自己最近很容易感伤。 “我说过,我可以等,等你接受我的那一天……”他上前一步,牵起那只纤细的手握在掌心:“当然你不必等我,因为……” 不想看着她泪水盈盈的对着自己,他急忙将话岔开:“明天我就要走了,不知会不会在送军的人群中看到你……” 她拼命点头,嗓子堵得说不出话来,他却忽然换做一脸懊丧。 “本来我也想让浩轩去送我的,他是最应该送我的人,可是……”他叹了口气:“我去看了他三次,每次都被家丁拦住,听说是病了,见不得人……” 病了? 她手一抖,顿时抬起眼帘,却见他只盯着她的手。 “好像是被一种奇毒无比的蜂给蛰了,大夫说幸亏是在冷水里泡了又挑了毒针才延缓了毒性的发作,否则……”他摇摇头:“我见过小喜,说他主子肿得不成人形了,八成是遭了报应……” “报应?什么报应?” 韩江渚唇角一牵,深深的看她一眼,却又调开目光。 “唉,我多想咱们聚在一起,最后一次骑骑马,喝喝酒,可惜……” 她急忙捂住他的唇:“不许胡说,什么‘最后一次’?咱们还有许多次……” “会吗?”他一笑,却是略带苦涩:“我只以为自己会走,会很快离开,却不想是这样快……” 他拈起她肩上的一缕青丝,爱惜的揉捏着:“我走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我发现你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凡事都想自己出头,却总是想不起要借助别人的力量。别忘了,你是个女人!” 他揉了揉她的小脑瓜:“我走后,有什么事就去找浩轩……” 长睫一抖,猛的看向他,却对上一双极深的眸子:“我是没法见到他了,不过我想即便不用我说他也会照顾你的……” 指尖渐凉,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她尽量镇定的看着他的眼睛,他是不是知道了…… “好在我还能见到你,”他白牙一闪:“上次你约我去未明湖,正赶上皇上宣我觐见,我不得不……” 未明湖…… 眼波闪了闪,生怕被他看出来,忙低下头。 “有些事不用担心,我想他应该会安静一段日子……” 他?顾浩轩吗?这句忽的令人有些不明白。 韩江渚却好像没有看出她的异样,只转头看着那日落西山,看了好久,方叹息般说了句:“明天这时,已经到了凉山了……” 她心底便泛起一阵难过,却是无话可说,面对离别,此刻任是什么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也不需要她说什么,只轻轻揽过她的肩,一同看向那斜阳。 斜阳似火,刺得人眼痛。 他坚硬的大手硌得她的肩生痛,声音却分外柔和,仿佛苍凉的大漠上充满柔情的一抹绿色:“能和你一起看夕阳……真好。也不知还有没有……” 他没有再说下去。 更加难过,抬头看了他一眼,却是一笑,轻轻的靠在他身边。 不是不感动的,只是不能太感动,因为…… “其实你和他很像……” “谁?” 他不再说话,只更紧的拥住了她。 残阳如血,晚霞如帜,风掀起了袍摆窸窣作响,仿佛战鼓绵绵…… —————————————————————————— 程雪嫣回到府中立即得了个惊天动地的大消息……傅远山被人打了! 不能不说是极震惊极兴奋极幸灾乐祸的。 急忙追问碧彤原因,碧彤气愤愤的说,傅先生正好端端的在路上走着,冷不防从墙头砸下一人来,他正准备扶那人起来,那人却是回手挥他一拳,然后再一拳,于是眼睛呼的肿起来,什么也看不见了,接下来就遭遇了一通拳打脚踢…… “人家为什么打他?” “不知道啊,想来是认错了人吧,”碧彤努力寻找着理由:“而且听说还是围攻,如今傅先生青一块紫一块的躺在床上,宋大夫说至少要养上一个月……” 程雪嫣唇角就不由自主的往上翘……翘…… “我怀疑是那个黎妍找人干的!”碧彤却愤愤的:“又不是傅先生逼她走的,是她勾引人家,然后呆不下去才走的……” 愚昧啊!程雪嫣扼腕叹息。 “她那人原本就出身于青楼,什么人不认识?瞧这下三滥的手段就不是好人干的!” 下三滥?碧彤,你到底有没有见过什么是真正的“下三滥的手段”?或许有天傅远山欺负到了你的头上…… 对了,如果傅远山欺负到了…… 眼一亮。 不过这条计……定要仔细筹谋,天时,地利,人和……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总觉得此事和韩江渚有关呢?就是他的那句“有些事不用担心,我想他应该会安静一段日子……”可如果真的是他,他又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呢? ————————————————————————————— 高高的城墙上人头攒动,都来看三军北上。 程雪嫣虽是和碧彤两个人齐心协力可也争不过众人的你推我搡,可也只一会,朝廷的近卫队齐刷刷的赶来了,个个手持红缨枪,一身暗红的铠甲在阳光下耀眼闪动。 于是堆在城墙上的人被赶了下来,因为皇上要来了。 程雪嫣被人群挤得直转圈,眼见得一人骑着高头大马昂然而来。他身穿明光甲,头戴鹖冠,手持宝刀,鹤立鸡群,英武不凡。 “哥……哥……”她被推来搡去得两脚悬空,却挥舞着胳膊拼命叫喊,碧彤也一个劲跳脚叫道:“大公子……大公子……” 程仓翼微微转过头来,目光如箭。马刺轻磕,便策马过去将二人解救出来。 这时,远处鼓乐齐鸣,或鲜红或明黄的龙字旗和龙形旗迎风招展,两旁仪仗耀眼夺目,尽显皇家威严。 待身着品蓝色宫装仿若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侍卫走到城墙这一边时,城墙的另一端方出现数顶曲柄华盖,如朵朵金色祥云,簇拥着金碧辉煌的宫车缓缓移来。 ******* PS:17:30左右第三更,支持啊支持O(∩_∩)O~ 152誓师北上 拉车的八匹马也珠翠环饰,极尽华丽。 马车足有六尺高,上端坐一身穿玄色上衣,朱色下裳,均绘有龙纹冕服并配以暗朱蔽膝、明黄佩绶之人,料想便是当今天子。 程雪嫣不由兴奋起来,终于见到活生生的古代皇上了,可是皇上头戴冕冠,长长的玉旒遮住颜面,难见真颜。 她正急着,便见哥哥策马而去,到了宫车旁,似是与皇上耳语几句…… 她的哥哥果真是皇上眼前的红人呢。 一时激动得热泪有些盈眶。 转眼,哥哥又回来了,只道让她和碧彤站在原地观望,不可擅自移动。 二人紧张的点点头。 这时,只见皇上从宫车上缓缓移下,一旁的蓝衣太监弓着腰小心翼翼的扶着。 程雪嫣方发现那皇上竟是长身玉立,风度翩翩,只可惜看到的是背影,却也无法遏制的想象他的英俊不凡了。 周围仿佛一下子静下来,纵然城墙上站着这么两排齐刷刷的侍卫,纵然城墙两端挤着那么多的百姓,却是连个咳嗽的声音都没有,就连那拉车的马也昂首挺立,于是便只听得旌旗招展的猎猎风声。 她将目光移到城墙以下,蓦地睁大眼睛。 刚刚被人挤得晕头转向,又琢磨了皇上老半天,竟没注意到城下已是励兵秣马,整装待发。 放眼望去,长空万里,浩渺苍旷,千军万马,朔秋点金。 只见数十行身着赭色铠甲的兵士手持兵刃挺身而立,枪尖挑着旭日之光,刀身闪着夺目之色。骑兵皆勒马肃立,携弓拢箭,那箭尾白羽如雪生辉。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位于队列前方那身穿浓墨铠甲之人,其上金色钉铆映日折辉。他端坐在通体墨黑的战马之上,手持长戟,两弯月牙般的利刃下红缨飘飞,如霞如火,那红色仿佛飘进了那一双深眸中,更显灼热逼人。 他手捧头盔,仰望城墙之上那至高无上的九五至尊,脸上是坚定的沉静与火热的刚烈。 至尊者手置城墙,冕冠上玉旒轻摆,似是巡阅军队,良久,轻轻的点了点头。 于是程雪嫣仿佛听到了一阵来自天宇的声音,宽洪清越。她迷茫的寻了半天,方发现竟是皇上在宣布誓师。 “北疆赫祁,屡犯天昊边境,掳我民众,月前曾修书示好,不想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如此将我天昊帝国置于何处?我天昊子民何以安生?而我天昊国威严又将何在?” 城下金光粼动,呼声震天:“誓杀鞑虏,壮我国威!誓杀鞑虏,壮我国威……” 皇上微抬了抬手,呼声立止。 “现封原车骑将军韩江渚为骠骑将军,赐号威远,统帅三军,力克蛮虏,平定边关。望将士齐心,拓我疆土,扬我国威……”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三军拜倒,刀枪剑戟错落铿锵。 呼声风声,声声震耳,千字万字,字字憾心。 程雪嫣从未见过如此声势浩大万众齐心的场面,竟是感动得热泪夺眶而出。 皇上举金樽祭天地,犒三军。 众人山呼万岁,皆勒马持兵。 韩江渚将头盔郑重戴上。 头盔遮住了他的半张脸,程雪嫣看不到他的眼睛,却是见他微微向这边转了转头,便抬手轻轻摆了摆,顿时泪如雨下。 他应是看到她了,否则那长戟在划过一道弧线之际不会刻意的在这边停了停。 他在向她告别…… 她没有想到自己竟会分外难过,眼泪止不住的往外流,朦胧中只听耳边马蹄奔动,脚下狂震不休,那绣着猩红“韩”字的墨色帅旗一会清晰一会模糊的颠簸着一路远去…… 珍重…… 一定要……回来…… —————————————————————————— “大姑娘,大姑娘,可不得了了!” 她刚一迈进金玉楼,夜蓉就张牙舞爪的扑了上来,好像被撵出架的母鸡。 “怎么了?” 说话间已经被夜蓉拉到一角,似是要宣布一个秘密,却是用极大的声音狂喊出来:“乐枫走了!” 紧接着便抖落着一张印花信纸,上面为数不多的几个字都要被她抖掉下来了。 “到底怎么回事?” 程雪嫣一把抢过信,却是看不大懂上面的繁体字,好在夜蓉也不用她费心,直接招了。 “乐枫留了三千两银子和这封信,说是用来赎自己的身。可怜的乐枫,她在金玉楼这么多年只靠弹琴赚了这三千两银子,竟全用来赎了身,现如今又不知哪去了,她可怎么活啊……” 夜蓉说着就哇哇的哭起来,好像乐枫已经……” “这是多久的事了?” 夜蓉只一会工夫便哭得抽噎:“就是皇上誓师那天……不,好像更早些。我本来想拉她去看热闹,可是一开门,便见她桌上放着这个……” 夜蓉再次哇哇大哭,哭得程雪嫣心烦意乱。 誓师大会……誓师大会…… ……七夕之夜,金玉楼上,程雪嫣看着楼下的热闹。 乐枫突然出现在身边:“姑娘可是看出什么不同来?” 她只无精打采的回了句:“不过是千人一面罢了……你看出什么不同来了?” 乐枫抿唇一笑,眼角眉梢竟少有的流露一丝风情,好似一朵白玫瑰突然染上一缕霞光,微翘纤指向下一点。 靠近台子的右前方坐着两个男人,俊眉飞扬神采奕奕的韩江渚和风流儒雅笑若春风的顾浩轩…… 誓师大会……誓师大会…… 攥着帕子的手一紧,莫非……可是这种情节只在小说电视中出现过,乐枫……她真的会…… 阮嬷嬷急三火四的赶进来,一见她就猛拍大腿诉起苦来:“你说乐枫那个死丫头,就那么不声不响的走了,亏得我把她养了这么大,好吃好喝好穿的供着,就这么飞了……” “她不是留下三千两银子吗?” 阮嬷嬷顿时止住哀声,瞪了夜蓉一眼。夜蓉一心嚎哭,也没心情和她顶嘴。 阮嬷嬷忙拉住程雪嫣的手:“三千两是不假啊,可是她也就这么点银子,她就那么走了,要怎么活啊……” 说着,用力拿帕子蹭了蹭眼角,终于弄出一点红肿模样,却又开口笑道:“不过大姑娘你也别担心,这弹琴的人总归是有的……” 她一把拉过一个小姑娘,看上去十三四的模样,长得细细巧巧,一身胭脂红锦衣像是个斗笠一般将她扣在里面,还抱着琴,一个劲的想把自己藏琴后面。 “她叫梦倩,以后就给然儿姑娘伴奏了。别看她人不大,机灵着呢,琴艺不比乐枫差,不信然儿姑娘考考她,你平日唱的那几首曲子她都弹得滚瓜烂熟……” 程雪嫣看着小姑娘怯怯的样子,只微微笑了笑,那小姑娘倒不好意思起来,脸直红到耳根。 “我告诉你,一会上了台可得精神着点,别心不在焉的小心砸了然儿姑娘的曲儿!”阮嬷嬷没好气的拿指头戳了梦倩的额头一下:“要知道,你今后能不能红,可全靠然儿姑娘了!还不快谢谢然儿姑娘?” 梦倩便要俯身跪拜,程雪嫣忙拦住了。 “然儿姑娘,不是我催你,”阮嬷嬷咧了咧嘴,眼角中嵌着急色:“这外面的人都等急了……我知道姑娘事忙,我也不好耽误姑娘的时间,要不咱们……” 程雪嫣也不愿意看她的挤眉弄眼,挑起帘子就走入帘幔。 阮嬷嬷却拧了仍在发呆的梦倩一把,低喝道:“还不快上台去?我告诉你,要是然儿姑娘对你不满意,你看我不……” 梦倩急忙跌跌撞撞的跑上了台。她身子娇小,裙子又太长,一脚踩住裙边竟差点栽倒。 众人便笑。 阮嬷嬷在帘子缝隙里摇摇头:“还是乐枫……”然后是咬牙切齿。 程雪嫣坐在雪白的帘幔中,只觉心底一片空明沉静。 人一旦对什么形成了习惯,往往就会不在意起来,直到这个习以为常的东西消失了,方觉原来它对自己是那么重要。 她瞅了一眼朦胧在帘幔右侧的胭脂红。 梦倩正在努力调弦,她可以想象那微翘的小鼻子上可能正沁着细密的汗珠。 那端坐的姿态也是优美的,却是少了一份从容一份自然一份淡定一份……可以不用言语不用眼神的沟通。 她盯着她看了半天,不停的在她身上描摹乐枫的影子,却是愈发的失落,愈发的不安。 梦倩似是调好了弦,然后以一种训练有素的姿态坐在帘外。过了好一会,方像被马蜂蛰到般哆嗦一下,溜到这边,拿一根手指轻轻挑起帘幔,小声道:“然儿姑娘,今天唱什么?” 乐枫从来不会问这些,乐枫都是慢慢的揉着弦,等到她想唱了,便跟着她的声音随意拨弄琴弦,却是极为贴切自然,她从未想过乐枫与自己竟是如此心灵契合,她们甚至没有说过几句话,可是那个了解自己的人……走了。 她叹了口气:“《生生世世》吧,可会?” 梦倩感激得泪水盈盈,急忙回到琴旁。 琴声骤响,似是带着几分急迫,好在前奏过后渐渐舒缓下来。 ****** PS:四更在晚9:30左右,谢谢大家的的支持O(∩_∩)O~ 153千钧一发 “爱就爱就心甘情愿,总会难忘现在和以前。谁是谁非都不要亏欠全心全意天天年年。爱就好像昙花儿一现,稍纵就会消逝不见。承诺在一线之间,有苦涩才会有甘甜……” 因是心有所感,今日的曲唱得极是动情。她仿佛看到苍茫的天底下,一身浅桃红衣裙的乐枫花一般的盛开在原野上,不远的前方,是一身战甲的韩江渚。盔甲冰冷,却掩不住铮铮铁骨下的柔情,她仿佛看到他勒马回首,对着那朵红艳艳的话露出灿烂的笑…… “……你甘愿,就不能自顾尊严。是非在所难免,千万不要踌躇不前。想他,想他就去吧。是缘,没有人可以改变。走吧,跟他海角天涯。是缘,就会完完全全,生生世世永永远远……” 有了乐枫的陪伴,边城或许不再那么寒冷。 乐枫,祝你幸福…… 一曲既罢,声音哽咽。 梦倩似是也觉出忧伤,轻轻的抽泣一下。 这工夫,阮嬷嬷在帘子里发出呼唤,梦倩立刻从她眼前走了过去。 梦倩从她眼前走了过去……她的目光无意识的追随着一团胭脂红飘过…… 一团胭脂红飘过……仿佛变魔术般的,台左的长案后突然出现个人来…… 不能不说,刚刚坐到帘幔后时,程雪嫣不免要看向那条长案……空的。 两个月以来,每每她坐在帘后,都会看到一黑一白的两个人守在案边。从开始的怀疑……恐惧……愤怒,到后来莫名其妙的期盼……不知不觉的,竟是已习惯了他们的存在,可是如今,一个远赴边城,一个在家养伤,空寂的长案令人有说不出的难过,她不由得想是不是曾经拥有的都会渐渐离开,到最后,只剩下自己…… 可是当那团胭脂红飘过,长案后忽的多出一个人来。 一身玉白,衬得那两道长眉分外醒目。 是他…… 心陡的一跳,似是落入一片幽湖,激起阵阵涟漪。 隔着帘幔,看不清他的表情,却是觉得他正深深的望着她,眼底是浓浓的笑意…… 忽的,好像头晕了下。 她有些奇怪,自己还没有脆弱或激动到这种地步吧,不过是…… 头又晕了下……不对,好像是地面晃了晃,而那帘幔正痉挛般的抖动。 那个词还未及蹦出脑袋,就听一个人不是人声的喊道:“地动了……” 四处顿时响成一片,叫喊声,碎瓷声,桌椅翻倒声……让人分不清究竟是地动还是震动…… 可也不用分析,因为就在这一瞬间,地面仿佛兴奋起来,似有数条巨大的蚯蚓在地下翻滚,终于将那土松动得如波涛汹涌,而她则如小舟一般顷刻被颠簸得失了方向。 木质的台板突然崩裂,现出的参差不齐的窟窿好像是魔鬼的嘴要将一切系数吞没。 “咣……” 支帘幔的架子一栽,塌下来,一头砸进那洞里,转瞬没了踪影。 耳边只剩隆隆声,似是什么要破土而出,间或有一两声尖叫传来,却很快失了动静,想来是被妖魔抓走了。 地面在抖动,在倾斜,台子仿佛要竖起来,要将她掀到那洞里面。 她拼命的要抓住点东西,可是却好像突然变作了大力神,无论碰到什么,那东西便非常轻易的或脱落或断裂,她只能身不由己的向着那魔窟滑去…… 她没有看到,正对魔窟的房梁已然松动,正兴奋的颤颤着,似乎只要再有一点风吹草动便要脱离束缚欢欣砸下。 “啊……” 当最后一根可供把握的架子终于断裂后,她不可遏制的向着那魔窟滑去,也就在这一瞬间,松动的房梁也似听得这声叫喊快乐的跳了下来。 她已经看到,却是身不由己,只能一路尖叫的向下滑行。 房梁倾斜飞下,瞬间竖起身子,仿佛是一件来自上天的法宝要惩治这个吱哇乱叫的妖孽…… 或许在面临突如其来的危险时,人的大脑会是一片空白,空白得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一切发生,眼睁睁的看着一样东西飞过面前…… “啊——” 一声惨叫忽的揪住了她尚未离体的一丝魂魄,她只来得及看到一个人的五官像是水中的影子被石子击中般破碎凌乱,可是紧接着又迅速拼凑到一起对她微微一笑,然后……一切表情消失,如一张白纸安静的覆在她身上。 魂魄一点点的飞回体内,她感觉到痛,感觉到喘不过来气,感觉到恐惧…… 四周传来咯咯啦啦的声音,好像是一个巨人因为寒冷在牙齿打颤,偶尔有一两声轻微的啜泣和呻吟,却是渐渐多起来…… 各色声音陆续响起,咒骂、哭泣、抱怨、呼天抢地、搬桌挪椅…… 她看见垂在屋角的一串璎珞扑的掉下来,目光顺势移到眼前斜盖着身子的白纸上。 如墨长眉静静的贴在她的脸侧…… ……顾浩轩环着她煞有介事的打量下四周,似是自言自语道:“好像只要我们抱在一起就没事……” “好像只要我们抱在一起就没事……” 果真,地震停止了,可是他…… “啊……” 一阵变了调的呼叫钻入耳朵,却是阮嬷嬷披头散发惊惶失措的冲上来,见两个人一动不动的叠在一起,上面还压着根腰粗的房梁,更是叫得曲折高昂。 要知道这二位中的任一位出了事都是比刚刚的地动还要恐怖的大地动!万一两个都……大姑娘正双眼无神的对着她,是不是已经…… 身经百战的她此刻手脚无措到只会一个劲的鸡打鸣般直着脖子叫。 这时一个一身橘粉衣裙的人冲了上来,拽住顾浩轩的一条腿就往下拖…… “啊……” 程雪嫣眼见得耷拉在自己肩旁的脑袋突的弹起,目眦欲裂的叫了一声,紧接着又耷拉下来,不动了。 这一声却突然让阮嬷嬷惊醒,急忙打掉拉住顾浩轩的腿死命往下拽的翠丝的手:“看好点,那房梁还压着,你想把他扯成两半吗?” 也顾不上其他客人更顾不上厅堂一片废墟,急忙招呼忍者神龟上前救助。 那个玉白色的人像纸片一般被轻飘飘的从她身上剥离,又被轻飘飘的放到担架上…… 她眼睁睁的看着,有那么一瞬,她竟发现自己正拽着他的袍角。 只可惜忙碌惊惶的人们没有看到,那一点柔软又坚韧的布料就那么倏地从她掌心抽离,远远的去了…… 阮嬷嬷见她眼珠微转,差点哭出声来,急忙将她扶起,上下打量:“大姑娘你可没事……你可不能有事……” 这天,程雪嫣不知怎么回的府。府里也是一片乱糟糟的,好在程府不是豆腐渣工程,只不过房子晃了几晃,某几处房顶开裂,掉下几坨土,还有的就是古董架大多扣在地上,瓷器基本都报销了。 碧彤因了大公子的婚事缺少人手而没有陪姑娘去金玉楼,地动时正帮着在墨翼斋张灯结彩,随后跌坐在那一直没有整理的墙角哭得天昏地暗,众人只以为她是受惊过度,谁承想她是在担心万一姑娘在外面有个三长两短,她怕是也活不成了。 府中一片混乱,没有人会在意个小丫头。她哭了一阵子便跌跌撞撞往西角门跑去,却不想正见姑娘梦游般的飘进来。 仿佛是上天突然掉下个金元宝正中她的脑袋,她晕了晕,立即冲上去,抓住姑娘的手上下打量:“没事……没事……”然后又哭又笑。 姑娘却怔怔的,对她的悲喜交加不以为意。 难道是吓到了?她心一沉,却见姑娘侧头对她一笑:“我没事。” 姑娘的笑容好像是浮在脸上的烟,这难道不是病了? 可是程雪嫣却不再理会她的疑思,自顾自的往嫣然阁去了。 直到临睡前,碧彤一直在对她紧密观察,发现她除了不爱说话偶尔发呆之外也没有什么异常。 许是真吓到了,听说二姑娘地动时脑袋撞到了墙,现在吃什么吐什么,宋大夫正留在曼雪阁,三姑娘从地动一直哭到现在,撕心裂肺的那种,见什么扔什么,有人靠近就上去抓打,连夫人都给挠了。如此一来,自家姑娘还算正常的。 绮彤偷偷的过来一次,却因为现在是粗使丫头的身份没敢进门,只问了姑娘的情况然后塞了包药给她,说是家乡的土方子,不值什么钱,不过压惊挺管用,如果不嫌弃就让大姑娘试试。 她看着那愈发消瘦的背影,叹了口气,正欲转身回去,一点冰凉擦过脸颊,随后,又是一点…… 对着指尖上的一星水点,又望向天空……竟然下雪了…… 细碎的雪花轻柔飘零,如点点碎晶,在这个寂静的夜里无声滑落…… ———————————————————————— 程雪嫣第二日是在碧彤惊慌失措的呼叫声中醒来的。 她一个激灵从床上直坐起来……难道又地震了? 碧彤的表情比遭了地震还可怕,哆嗦着嘴唇:“咕咕咕咕……顾太尉来了!” 顾太尉? 顾浩轩的父亲? 脑中立刻现出那个笑眯眯的不倒翁。 ****** PS:修改后,突然不动了,只好重改。我不知大家的电脑最近是不是这样,先是QQ出问题,然后就死机。 收拾屋子的工夫,多了几张黑票,拜托明天投黑的朋友,能不能把那数字换换,13太讨厌了,人家原来的数挺吉利的。 明天推荐最后一天了,没有想好几更,应该是三更吧,如果那样初更定在中午12点左右,这两日多谢大家的支持了!O(∩_∩)O~ 154知恩图报 他来就来吧,有什么好慌张的,以前提到这个人的时候,却也不见她吓成此种模样,况那老头……还蛮好玩的。 “姑娘你还笑,这回事大了!”碧彤见姑娘毫不以为意,急得眉毛都要飞起来了。 难道是……程雪嫣记得这个顾太尉很有与程家结亲的意思,皇上未赐婚之前他便想将女儿许给哥哥,可是程准怀却求皇上将联姻的一方许给了曲家……他是不是秋后算账来了?要知道,太尉的级别可是足足压过尚书一头呢…… “姑娘还不快点起来梳洗?” 梳洗?她为什么要梳洗? “顾太尉要见姑娘!” 见她?赐婚这事和她有什么关系? “老爷和夫人都已经在芙蓉堂了,顾太尉很生气……” 这是哪跟哪啊? 碧彤见她还迷糊着,终于崩溃了:“姑娘和顾三公子的事被人知道了!” 啊?她和顾浩轩?什么事? 碧彤开始口若悬河:“奴婢只以为姑娘去了金玉楼,却不想又到街里走了走,而顾三公子正在路边和人谈诗论画。突然地动,一根房梁从天而降,直向姑娘砸来,三公子奋不顾身的冲过来和房梁搏斗,结果被砸折了腿,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好像就要不行了……” 程雪嫣听得云遮雾绕,这是哪跟哪啊?怎么和记忆里的不一样?难道自己真的被吓傻了?不过“砸折了腿”这句却是在她心上猛跳了跳……她记得有人从他身上搬去腰那般粗的大梁,记得他被抬到担架时那比袍子还白的脸…… “就要不行了”刚刚落地,她就从床上直蹦起来往门口跑。 “姑娘……”碧彤手疾眼快。 的确,只穿着玉兰色蝶纹寝衣冲到芙蓉堂的确不合适。 她立刻坐到绣墩上,碧彤立刻着手梳洗打扮。 眼见得姑娘搁在桌上的指在微微的颤,她心里也慌,琢磨着要如何应付顾太尉和老爷夫人的提问,可任是她千想万想也难应付太多的出其不意,这回可是完蛋了……完蛋了…… 荷叶珠玉扇子钗刚插到鬓边,程雪嫣便腾的站起身,向门外冲去,天青色折枝花的八幅裙如一面扇子铺洒在楼梯上迅速移动,其上的两只绣花蝴蝶翩然欲飞。 碧彤紧随其后,心想着姑娘急成这样是不是要去跟人家吵架啊?这顾太尉可不是杜影姿,他如果说不过姑娘是会……姑娘,那可是太尉啊! 程雪嫣刚冲到外面,脚步滞了滞。 下雪了? 实际上此刻雪早已停了,只不过薄薄的一层覆在地上,屋顶上,只黄了一个圈的玉兰树叶子满满的挂在枝头,和她一样不可置信的看着这层薄雪。 可也只是怔了片刻,她便飞也似的奔向芙蓉堂,细碎的雪花如雾般在裙后飘散。 站在芙蓉堂门外的丫鬟见一人飞奔而来,正惊奇着,定睛一瞅,却是最最遵规守据的大姑娘,立刻瞪大眼睛,像迎神一般不约而同的拉开雕花门扇,于是程雪嫣便轻快的跃上三级台阶,射进门内。 当目光对向屋里那三个目瞪口呆的人后,心方咯噔一下,完了,待会他们要问出什么来可怎么办? “咳……” 杜觅珍的一声干咳打断了她的混乱,她方想起眼下最重要的是给这三位要人施礼。 她一边屈膝作福,一边偷偷查看他们的脸色。 程准怀皱眉捋须,似在沉思。杜觅珍斜眼瞟她,目光中满是疑色。顾太尉小眼也不弯弯了,紧绷着脸,活像个发面馒头。 事态严重啊!她的后背不禁冒出一层冷汗。 “程尚书,你看我刚刚的提议……如何?” 顾太尉摆在圆圆肚皮上的两只小胖手上的食指和中指很有节奏的轻敲着,小眼一飞,看向程准怀。 程准怀眉头皱得更紧,捋须的手一停,目光射向程雪嫣。 程雪嫣还是头回见他这般看自己,心下更慌起来。 “雪嫣,昨天你上哪去了?” 程雪嫣的脑子飞快的转呀转……上哪去了?上哪去了?若说出来便是个死,不仅是自己,还有碧彤,还有…… 心一抖,腿便一软,于是跪倒在地,泪水盈盈:“女儿知错!” 杜觅珍抿了抿唇:“一个大家闺秀,无端端的跑到大街上,成何体统?” 原来是这个版本……对了,碧彤是这样说的…… “呃,我……呃,其实是想去买点绣花线……”她记得在电视里看到的古代女子上街都买丝线。 “府里难道没有绣花线吗?” “那个……绣花线前段时间被雨浸坏了……”天知道她是否清楚绣花线能不能被泡坏。 “那就是碧彤的不是了,碧彤……” 杜觅珍的目光刚往碧彤身上一甩,程雪嫣就哭声道:“全是女儿的错……” 如此,杜觅珍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埋怨的看向程准怀。 程准怀似是轻叹一声:“既然如此,雪嫣,你愿不愿意去太尉府照顾顾三公子?” “啊……啊???” 最后一声简直是惊叫加惨叫。 什么?让她照顾他?谁想出来的主意? 眼帘抬起之际,瞥见顾太尉若无其事的调开目光。 是他? 什么意思? “顾三公子因你而负伤,现躺在床上人事不省,于情于理,都应该……” 程准怀说着,瞟了顾太尉一眼。 顾太尉眯起小眼,一副心安理得的模样。 “不过雪嫣尚且需要人来伺候,又怎么能去照顾别人?要不……让碧彤去吧。 碧彤还没来得及惊愕,就见顾太尉小眼一睁,却又一弯,只是那月牙里射出利光,令人不寒而栗。 “程夫人说得也是,只是老夫有一事不明,若是张三拿刀砍伤了李四,要去问刀负责任吗?” 杜觅珍脸一红,瞟了程准怀一眼,垂下眼帘不说话了。 “程尚书,你说呢?嗯?” 程准怀皱紧眉头只是捋胡子。 程雪嫣不禁一时火大,嗖的从地上站起来,也不顾不经长辈允许便自行起身全不合礼仪。 顾太尉似被吓了一跳,瞪大了小眼仰脸对她。 如此便形成了居高临下的态势,程雪嫣很有优越感。 好啊,你这个刁钻古怪的顾小胖子,你这个老狐狸…… 她眯起眼死死的盯住那张胖脸,幻想着自己喷火的目光可以将其变作烤馒头。 忽的嫣然一笑:“若是顾太尉不嫌雪嫣粗手笨脚,那我就去照顾顾三公子吧。” 这声音极是动听,动听得连下面的话都失去了危险的颜色:“不过顾太尉,雪嫣有言在先,若是顾公子因为我的粗手笨脚而伤了什么或短了什么的话……” “大姑娘放心,”馒头皱巴了一下:“大姑娘但去便好,若是小儿有什么不测也是他命中注定,我今日也只是来讨个说法,否则若是传出去,小儿为救贵府的大姑娘而负伤,且危在旦夕,而贵府却不拿出个态度来,这……” “可是雪嫣……”杜觅珍忍不住插嘴了:“雪嫣现在是……待在家里,她一个女儿家,却要去贵府照顾顾三公子,这若是传出去,雪嫣她……” “知恩图报……程夫人,是这么个理儿吧?如果大姑娘不肯报恩,老夫也无话可说,但若因此得了个‘忘恩负义’的名头……” 程准怀的脸色便有些难看。 顾骞这人精岂有看不出来的道理:“当然,为了顾及大姑娘的名誉,白日里就让她在小儿身边照料,辰时三刻会派人来接,酉时初刻送回,三餐的份例同小女水卉一样,不知大姑娘可否同意。程尚书……程夫人……” 程准怀和杜觅珍便拿眼看程雪嫣。 程雪嫣咬牙切齿一番,却是莞尔一笑:“好。” 好像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顾骞寒暄了两句起身告辞,临走特别通知程雪嫣收拾一下,明早便来接人。 “雪嫣,委屈你了……” 顾骞前脚刚迈出门槛,程准怀便叹了一句。 “委屈什么?”还未等程雪嫣开口,杜觅珍便“啪”的一拍桌子:“若不是她没事上街乱逛能有今天的事?你知不知道,你差点给程家带来灭顶之灾。你是不是看着最近家里喜事连连的心里不平衡啊?难道你非要拆这个家不成?” 杜觅珍的眼睛一瞪,竟是接近三角,再加上脸气得煞白,活像是把京剧里曹操的脸谱套在了脑袋上。 程雪嫣听得迷迷糊糊,一时分不清此事和程家的生死存亡有什么关系。 “行了,你懂什么?” 程准怀猛的从位子上站起,一甩袖子爆出一句怒吼。 杜觅珍吓了一跳,却也不甘示弱的弹起来:“你就宠着她惯着她,雪瑶却不见你对她怎么好,那也是你的亲生女儿啊。你再看看你这个掌上明珠都成什么样子了?好端端的一个女儿家到大街上抛头露面,她存的是什么心思?还不是在家待不住了?让她嫁人又不嫁,偏要出去招蜂引蝶。这下好,就要住到人家去了,以后还有谁敢娶她?难道你还要养她一辈子?让她给程家丢一辈子脸?我原以为你这女儿不过是外表长得像她娘,却原来骨子里是一样的贱货……” ******* PS:二更在17:30……推荐最后一天了…… 155耳光响亮 “啪!” 程雪嫣不敢相信自己真的看到了这一幕,的确是迅雷不及掩耳,她只见那暗紫的锦袍袖子一挥,在某一瞬间她不禁感慨程仓翼的武功高强原是来自遗传,而这一瞬过后一切就出现了定格。 夫妇二人怒目而视,她则是目瞪口呆,候在门外的碧彤和垂首肃立的几个丫鬟都张大了嘴……唯一能证明时间仍在流淌的是杜觅珍的左脸仿佛被吹了气般不断壮大泛红,终于肿做了一座五指山模样。 程雪嫣方意识到刚刚所见的不是幻觉,心底顿时兴奋起来……打得好!早就该揍她了!她原本最痛恨男人打女人,此刻却很想对外面惊呆了的丫鬟吼一声:“打得好不好?”……“再来一个要不要?”然后激昂总结一句:“让耳光来得更猛烈些吧!” 是不是当事件发生后最后得知的永远是当事人,即便是挨打也不例外? 杜觅珍呆了半晌方想起抬手去抚自己的脸,然后…… “嗷……” 程雪嫣不知是否该用来自母狼的恶吼来形容此声音,只是这一声后,她并没有看见杜觅珍如意想中的那样扑向程准怀进行撕扯,而是“噗通”一下坐在地上,似是很艰难的从嗓子里调出一口气,然后开始缓慢放送,最后喷涌而出。 “呜……哇啊……” 如此真是……大失水准! 程雪嫣也懵了,但见程准怀那挥舞过的巴掌在身侧痉挛般的颤抖。 哭嚎声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且波涛翻滚,大有将千里之堤一举击溃之势。 此时此地不宜久留! 程雪嫣只对着二人迅速屈了屈膝,就飞速迈向门口,拉起仍在震惊中的碧彤,顺手将那天崩地裂的哭声隔在雕花门内。 可是那哭声似是追魂索,直将二人撵至嫣然阁,即便是关窗锁门仍旧要从缝隙里钻进来。 天渐渐黑了,这声音循环缭绕时不时的夹杂一声凄厉,令人肝胆俱裂。 程雪嫣很佩服她竟然嚎了一下午还这么有精神,嗓子也不哑,不愧是天天进补人参燕窝的夫人,想来程准怀也没有管她,如此极是考虑不周,岂不是“让她给程家丢一辈子脸”?这可是尚书夫人,封号“裕德”,三品命妇啊! 说实话,她并不怎么担心程家的脸面,这动人的哀号反而令她有一种幸灾乐祸之感,虽然她自知如此很是自私狭隘,却是遏制不住的在心底狂喊:“哭吧哭吧……女人女人哭吧不是罪……再大声点,再凄厉点,这个嚎法是不行的,来个海豚音,千万不要停啊……天啊,我是不是变态了……” 终于,在她准备伴着这美妙的声音入眠之际,却是停了。 碧彤瞧着她的满脸困惑和失望,立即很有眼力见的前去打探消息了。 “是杜先生劝了夫人回去的……” 她的困惑转为质问,杜影姿算什么,以这种哭法发展下去只有程准怀方是止嚎的灵丹妙药。 “因为杜先生听说……”碧彤瞅了瞅她,眼中竟是复杂的纠结和快意,然后当真以快乐的声音宣布出来:“听说老爷在写休书,准备休了夫人!” “啊……”她竟也是快乐的叫出声来:“那休了没有?” “不知道,”碧彤的情绪瞬间转为低落:“夫人只是回去了。不过……我看老爷要想写休书也难,不管怎么着还有小公子在。听说老爷写休书的时候,小公子就跪在一旁哭……” 想到程仓鹏,她的心顿时软了。程雪嫣因为是没娘的人,备受欺凌,小仓鹏才这么点,要是没了娘……就算没有人欺负他,可是失去亲人的感觉…… 碧彤见她神色黯淡,知是又动了恻隐之心,不觉叹了口气:“老爷什么都能忍,就是忍不了别人说初夫人……唉,反正有些事也不归咱们管。姑娘先睡吧,明早还要……” 她这一提,程雪嫣立即想起从今往后的重要使命,不觉重燃怒火,碧彤则不失时机的往里添柴禾。 “依我看,顾三闲就是想与姑娘为难。他如今看姑娘和韩公子好了,觉得不舒服,总要搞点破坏。姑娘你是忘了,他若是看上什么东西是必要弄到手的,然后不出三天就弄个七零八落。就那上次他看中的那座玉玲珑宝塔,那可是徐员外家的传家之宝,高不足半尺,玲珑剔透,做工精妙,每个角上都挂着米粒大小的玉铃,风一吹,那声音简直是妙不可言。结果就那么倒霉,被他给看上了。也怪徐员外,过个生日就好好过吧,偏要把宝贝拿出来给人显摆,当那玉玲珑宝塔传到顾三闲手中时,只见他拿着端详了一会,顺手塞到袖子里。徐员外吓了一跳,求又求不得,不敢要啊,那可是太尉之子。直悔青了肠子,最后只让他连画三幅画才勉强了了心中恨意。他倒好,拿了人家的传家之宝回来,还真是喜欢,连睡觉都搂着,结果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宝塔断在地上……” “他……很喜欢睡觉的时候搂着东西吗?” 想到在山洞里,他将自己抱得紧紧的,程雪嫣就不觉脸一红,问这话时目光刻意的从碧彤脸上移开,装模作样的盯着缕金线暗花枕上的茶花,手指来回划拉那金线。 “好像是吧,”碧彤翻着白眼回忆:“反正姑娘当时也很少和他同房,也不知……” 碧彤说到这也红了脸,忙打了岔过去:“他这人就是奇奇怪怪的,今儿这损主意准是他出的,估计砸坏了腿是真的,然后无法出去玩,就拿姑娘解闷,我倒真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危在旦夕了。可我至今也不明白他是怎么救了姑娘……” 程雪嫣目光一闪,装模作样的打了个呵欠:“反正都是过去的事了,既然答应了人家……” “姑娘可小心着他点,他这人呐……” 碧彤撇嘴摇头的离开,留给程雪嫣一个悬念。 他这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夜光透过轻薄的帘帐铺撒一片淡青,朦胧中浮现出两道漆黑的长眉,下面是两只小眼。小眼一弯,竟是笑了…… ———————————————————————— 次日辰时初刻,一辆轻便马车便守候在程府门口。 马车看似普通,可是如果有人敢挑开那蒙得严严实实的蜜合色窗帘望进去时,便会发现内里布置极为奢华。 四壁皆是以锦绣絮棉包裹,生怕透进一丝风去。宽大的座位上铺着丝棉锦缎座垫,两侧偎着十香团花软枕,旁边又搁着一个鎏银飞花小手炉,红底金丝锦被端端正正的备在一边。有淡淡的百合香气丝丝缕缕的从窗帘缝隙中渗出,飘入这个带着丝丝寒意的清晨。 管家恭敬的请了车夫进去,还破例允许那马车进了门。 大概半柱香的时间后,马车又从门内驶出。车夫红光满面,打内里透出那么一股子骄傲却是还带着更多的恼怒。程府的管家却恭恭敬敬的守在门口,直到那马车拐出巷子口才依旧恭敬的转回门内。 碧彤看着这车内的布置,不禁惊道:“顾府想得还真周到呢,知道姑娘畏寒,特意早早的准备了这手炉,也不知是顾太尉还是顾三……” 她收住后面的话,小心的瞧了瞧姑娘的脸色。 程雪嫣只装作心不在焉,指一下一下的描摹着手炉上的缂丝并蒂莲。 她昨夜没睡好,此刻坐在暖暖的车中,搂着热乎乎的小手炉,马车虽稳却也微微震动,如此令人困意顿生。 她斜靠在软枕上,打了个呵欠,就闭上眼睛。 碧彤有点捉摸不透她心里在想什么,刚刚上车的时候,车夫左拦右挡:“太尉让我来接大姑娘,你跟着算什么?” “我是大姑娘的贴身丫鬟,我不跟着谁跟着?” 二人相持不下,姑娘只站在一旁,也不为她说句话,这不由令她犯了寻思,难道姑娘不想带我去?可是如果我不去,姑娘一人能应付得了那顾三闲吗?那费油的灯一准没安好心,可不能让姑娘被他摆弄了去,我们姑娘还要等韩公子回来呢,到时可就是将军夫人了,看哪个还敢欺负她! 她不由分说的第一个钻进了车里。 车夫见她这般蛮不讲理尊卑不分却又是个女子不好伸手拉她下来,又见程家大姑娘冷眼旁观默不作声,也不好僭越,只好忍气,心里琢磨着如何向自家老爷交代。 顾程两家隔着五条街,位于华云街,是一幢足足比程府大出一倍的豪宅。 碧彤挑起帘子远远的见了那熟悉的粉墙碧瓦,不禁撅嘴皱眉。 帘子撂下之际,好像看见有人从门口倏地的一下钻回去了,看那兔子模样,好像是顾三闲的贴身小厮小喜。 他跑到门口张望什么来了?一定是顾三闲派来了。 如此一想,立即浑身戒备,叫醒姑娘:“姑娘,就要到了,快醒醒,否则吹了风就不好了……” 轩逸斋的门在瞬间被撞开,小喜旋风一般冲了进来。 ******* PS:三更在22:00左右,期待支持O(∩_∩)O~ 156望眼欲穿 “爷,来了!来了……” 躺在床上的顾浩轩眼睛一亮,却继续死气沉沉的冷着脸:“什么‘来了’?” “三奶奶啊……” 这一时间,只见顾浩轩的脸色瞬息万变,小喜忽觉有些不妥,急忙改口道:“是程家大姑娘来了……” 顾浩轩的表情仍是不对,似是隐隐发怒。 小喜有点摸不着他的心思了,挠着脑袋在屋里转了一圈后,却发现主子正对着头顶的承尘傻笑。 他也跟着傻笑了一会,忽然紧张起来:“爷,你能不能……能不能痛苦点?” 顾浩轩脸一绷:“我难道还不够痛苦吗?” 的确,一条腿被砸断,现在正用木板夹着,景太医说至少得养上三个月,这难道还不算痛苦? “爷,你不能……”小喜一向嘴笨舌拙,这会结巴了半天才说出实话:“爷不知道,大姑娘是被老爷给骗来的,说是爷就要……就要不行了,大姑娘才肯来的,这大姑娘若是见了爷这般好兴致,怕是要扭头就走呢……” 她……难道就这样的不想见到我吗? 心下黯然,脸上重现出死灰气。 这正是小喜想见的,顿时开心起来:“对,爷,就得这样。就算大姑娘不说什么,可保不准碧彤不挑唆什么……” “碧彤也来了?” “可不是?我听说车夫往下撵都没撵下来,小的真担心她会坏事啊……” 顾浩轩顿时长眉紧蹙,可转眼便斜乜着小喜:“坏事?坏什么事?” 小喜忙诚惶诚恐的低下脑袋:“碧彤手笨脚笨的,没有大姑娘细心,怕伺候坏了爷……” 顾浩轩也不打算与他为难:“她们现在在哪?” “才到门口,按理这会应是被引着去了锦华厅,老爷和夫人……” “去见夫人?”顾浩轩急得从床上坐起就要下地。 “爷可千万不能动,”小喜急忙跪倒抱住他:“太医说这若要动了骨头怕是会长歪……” “可是夫人……” 戴千萍可是一向不大待见程雪嫣。 “爷是怕夫人为难大姑娘对吧?爷放心,老爷在呢……” “老爷?”顾浩轩唇角扯出一丝讥笑。 “爷就放心,老爷既然肯骗了大姑娘过来,就绝不会让夫人为难她。爷若是实在放不下,小的这就去打探打探?” 他抬眼等主子发话,却被主子猛推了一把:“还不快去!” ————————————————————————— 程雪嫣站在那高悬着的玄青底金篆字且滚金边的阔大匾额下,看着那二人来高的门上茶盅大的鎏金钉铆,衔着门环的狰狞兽首,再左右望望那似乎见不到边的暗朱粉墙,流光滴翠的琉璃瓦,悬于墙上的一角卷翘飞檐正挑着蓝天上的一抹云……不禁怀疑自己是否来到了皇宫。 大门吱呀呀的打开,却发现内里并不似外面豪华,反倒极为质朴,不过仍旧是很壮观。概括来讲,不管是亭台楼阁还是曲廊拱门,都体现“高、大、全”这一宏伟之势。 细石子铺就的甬路如树枝一般探向各个院落,每个院落便好像是点缀在这枝上的鸟巢,虽显凌乱,倒也别致,却是少了程府的那种精细。 院里也栽种花草树木,名贵却疏于打理。罗汉松居多,想来也是觉得此物比较好养活,树冠却是不成形状,很像是一堆累赘懒懒的堆在那里。 程雪嫣不禁皱眉叹气,堂堂个太尉府,怎么就疲沓成此种模样?不过好像也有一处院落还算不错,只不过那院子藏得很深,一走一过间只瞥见几株青翠的竹子。 她和碧彤由顾府管家引着要去一个叫做锦华厅的地方,估计就是会客室。期间穿过一道回廊,程雪嫣正挑剔的看着曲廊围着的一个小园子,那座小假山顶毛茸茸的生了一层青苔,而正中竟又窜出根尺高的小树,好像是竖起的小辫子,看起来极为滑稽。 这时,迎面走来一个端着乌漆木茶盘的穿荔枝红间银白衣裙的丫头。见了管家吴可,屈膝施礼,想要离开时无意间瞧见了她。无神的眼睛顿时瞪得老大,嘴巴也半天合不拢,那模样活像见了鬼,然后也不等他们走远,就飞也似的跑走了,估计是迫不及待的去四处散播消息了。 程雪嫣心中懊恼。这太尉府是怎么回事?院落没个模样,下人也没有规矩,若是落在杜觅珍手里……早上起来时听说杜觅珍卧病在床,茶饭不思…… “大姑娘留步。” 吴可倒是蛮有规矩的样子,对她微施一礼,便进去通报了。 没一会工夫又请她进去。 她刚要迈进那道门槛,就觉碧彤扶着她胳膊的手稍稍用了点力,回眸间见她神色严肃的对自己眨眨眼,意思是“小心”。 小心……有什么好小心的? 锦华厅宽敞明亮,家具古玩无不贵重精致,却也仅仅是贵重精致,因为摆放凌乱结果看上去好像是杂货摊,大失了其应有的价值。且看那个青瓷美人觚,大概是因为个头较小的缘故,被斜插在一个大它两号的五彩冰梅蝶纹瓷瓶里,却露出大半截身子搭在瓶口之外,活活一副要跳下古董架自杀的姿势。 究竟是没有审美观点不懂装修设计还是就喜欢这种乱糟糟的感觉更或者是家里富得根本无所谓这些价值不菲的宝贝? 程雪嫣只觉心痛得要命。若是不喜欢,不妨送了我,到时或卖或当,房子就到手了……如今来照顾病人,也不知会不会给点报酬,能给多少,他们该不是想空手套白狼吧?糟糕,那天只顾着生气竟没有和顾小胖子谈这么重大的事,不过当着程准怀和杜觅珍的面似乎也不好说出口。 胡思乱想间,外面又进来一青衣小厮,像奉神似的捧了串玉如意进来,她的目光立刻被拽了去。 那串如意极是精妙,长约一寸,共九个,个个圆润晶莹,而最奇的是九柄如意,九种颜色,竟比彩虹还绚烂,想来定是价值不菲。可是那小厮捧着如意进来,只随手往那要自杀的美人觚旁一放就立刻奔了出去,转眼又有人或拎或抬了东西进来,都是稀奇古怪的宝贝。 “都是三公子屋里的……”碧彤悄悄附在她耳边说道。 她刚想问为什么要搬出来,便见墙上那几乎垂到地面的碧玉珠帘子玲玲脆响,一个穿葵绿褂梳双鬏的小丫头迎了出来:“大姑娘来了,我们老爷夫人有情。” 程雪嫣刚向门里走了一步,便听那小丫头又道:“碧彤姐姐就不用跟进来了……” 她刚要发火,却见那小丫头满面含笑,并不像是欺人之势,而碧彤也没有面露恼色,料想是顾府的规矩,也就不好说话。 碧玉珠帘刚在身后合拢,好听的玉声还在玲玲作响,她就被眼前的阵势吓了一跳……这是要接圣旨吗? 只见堂屋正中的紫檀木太师椅上端端正正的坐着一个打扮得极为郑重的女人。 一身大袖的紫金锦缎银白勾勒宝相花纹的礼服,头上戴着紫金镶宝华冠,两侧垂下银丝珍珠络子,将她的脸掩去大半,难见真容,只有两道利光自络子间射出,打在她的脸上……身上…… 忽的,一束刺目的光从眼前划过,她不由自主的闭上了眼睛,待睁开时,只见搭在太师椅扶手的两只纯金嵌珊瑚护甲在轻轻叩动。 此情景立刻让她想起自己来到这个空间的第一天看到的杜觅珍,当时只觉那简直就是个金子打造的人,不过若是同眼前这位相比,实在是小巫,太小巫了。 只是她不明白,既是好端端的在家待着,为什么要打扮到如此地步,这衣裳看着华贵,穿着却是极不舒服,上面的金丝银线的确光芒闪耀,却是沉重非常。这便是真真正正的人前风光,人后受罪。 莫非自己已经重要到如此地步竟要顾夫人正装相迎? 这样一对比,坐在另一张太师椅上一身香色常服的顾小胖子就很像一个跟班了,况又笑眼眯眯,一副阿谀谄媚的模样。 珠玉碰撞之声轻响,顾夫人的头在不到半寸距离的范围内上下位移,然后哼了一声:“穿得这么素,是很符合你现在的身份,可是我们浩轩还没死呐!” 程雪嫣今日穿的是紫蓝色银丝边掐花对襟外裳,配莲青色马面裙,斜髻上只簪了朵暗紫嵌银的绢花,素淡清雅得像一朵紫罗兰,可是这在戴千萍眼中是极上不得台面的。在她心中,但凡有点地位的都要妆扮妥帖,否则就会让人家瞧不起,她不是没有吃过这样的亏,而且打扮得高贵心里也舒坦,更可以抬起下巴睥睨他人。 程雪嫣见这刚一见面就不分青红皂白的给自己脸色看,顿时怒火上升,正准备回她两句,顾骞却是开了口:“夫人,大姑娘可是来照顾浩轩的……” 戴千萍又是一声轻哼:“你不说我倒忘了。大姑娘,我们轩儿是因你受的伤,现躺在床上危在旦夕。我们顾家没有同你们程家为难,这是你们程家的造化。在这段日子里,若是轩儿恢复得好还则罢了,若是有个什么闪失,我就让你们程氏一门陪葬!” ******* PS:三更完毕。 推荐就要结束了……谢谢编辑的推荐,谢谢亲们几日来的大力支持,心中的感动难以言表,会尽力写好每一个字来回报大家的支持! 突然发现,发文是爽啊,更得越多越爽,可是叭啦叭啦码字好苦啊__ 私下打算如果开新文的话,最好这文的结尾能赶上新文发放并有少许存稿…… 如果亲们喜欢,请继续支持我吧!文有许多*毛病,承蒙大家不弃,会铭记在心! 再次感谢!!! 157所为何来 程雪嫣也不顾碧彤死命的搂着她的胳膊,一把甩开,深吸一口气,冷笑道:“令公子救了我是不假,我对此深表感激,可若是夫人非要把这种感激演变成怨愤的话我也乐于奉陪!” 戴千萍本是习惯性的发威,却不想遇到反击,而且反击还是来自三年来总是一言不发犹如面团的前儿媳,一时噎住,只有华冠上的珍珠络子叮叮作响。 程雪嫣毫无惧色的回视着那隐于繁密络子后面的怒目。 顾太尉也似被惊住,只定定的看着她,眼中却好像有光跃动。 一时静寂,忽然…… “是谁在外偷窥?抓进来打!”戴千萍一拍紫檀案几,厉声喝道。 大扇的菱花格窗上人影一闪,紧接着便是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急促远去。 —————————————————————————— “不好了不好了……”小喜爆竹一般射进门里:“三奶奶……不,大姑娘和夫人打起来了!” “打起来了?”顾浩轩从床上直坐起来,发了会呆,忽然拍腿大笑:“好啊,好……哎呀……” 这一拍,震到伤处,痛得他脸色突变,牙关紧咬。 “爷……” 小喜慌忙要去找人救助。 “不用,”他一把抓住小喜,额上冷汗密布:“去锦华厅,查看动静,若是……回来找我……” “可是爷……” “我没事……” “可是……” “还不快去!” “……是!” —————————————————————————— 这工夫,程雪嫣和碧彤已经在小丫头端儿的引领下往轩逸斋而来。 一路走得飞快,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个讨厌的顾老太太远远的丢在锦华厅里。 “让端儿领她们去轩逸斋吧,虽然她们也曾在那住过一段日子,可是现在已经不是顾家的人了……”戴千萍一甩袖子,好像要拂掉一只苍蝇。 程雪嫣这个气,眼下却又不知拿什么来打击她。想要甩手走人,可是顾家的权势也的确不容小觑,她一个人不要紧,万一波及到程府…… “碧彤,稍后你主子伺候三公子,你不得插手。我们轩儿金玉之躯,岂容下人胡来?” 碧彤也是憋着一肚子气,诺诺的应了。 于是主仆二人皆怒火满腔的离了锦华厅,那顾夫人还在发飙:“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竟请了她回来,你瞧她那个样子……只不过离了这几日,就张狂到此种地步,目无尊长,以下犯上,也不知杜觅珍是怎么调教的,我看程家……”冷笑:“最让我担心的是若是有人知道你竟让她来伺候轩儿,轩儿的婚事可就……” “你懂什么?”顾太尉嘟囔了一句。 因为走得远了,也便听不到吵嚷,可是心中气愤难平。 碧彤瞅了眼在前引路的端儿,悄声对程雪嫣道:“我看此番就是专为难为姑娘来的。” 程雪嫣咬紧了牙,不动声色,心里却想:“难为我?好,看一会谁更倒霉!” —————————————————————————— 小喜刚奔至前往锦香厅的回廊,就见端儿引着程雪嫣和碧彤过来了,但见那主仆二人皆神色严峻,面如铁青,顿觉事情不妙,立刻返身往回奔。 可是他那兔子一样的跑姿立刻被碧彤瞧见了,嘴一撇,即刻对程雪嫣做了汇报。 程雪嫣眯起眼睛,深吸一口气。 略带清冷的空气灌入胸膛,令人心神为之一震。 她立即调整了速战速决的战略方式,打算拉长战线,重点突破。此种时刻,只有冷静才能不失分寸 眼见得走进了一片竹林之中,修竹青翠,枝叶扶苏,端的让人心旷神怡。 竹林尽头,有一座精巧的小院落,周围亦是翠竹环绕,清雅非常。 不知怎的,就想起初见时他袍摆处的几枝墨竹,心忽的一抖。 她突然有些怀疑……自己应了顾太尉的请,或者说是威胁更确切些,又忍了顾夫人的气,眼下又马不停蹄的跟在端儿身后奔往轩逸斋,似乎好像都只是为了……见到他…… 想到这,脚下不觉一滞。 可是人已经处于院门口,只见那黑漆的院门一闪,打里面走出个人来。 端儿刚要施礼,却被她轻轻挥了挥手打发了,然后便施施然的向这边走了两步。 鹤顶红色刻丝泥金银如意云纹的缎裳,天青色百卉小团花罗百褶裙,其上环佩玎珰,荷包飘香。头上亦很隆重,堕马髻上横贯一支鎏金嵌宝暗福寿钗,并镂花流苏金簪一对外加孔雀蓝宝石的珠花数朵,耳上是红宝金叶子耳坠,颈间配着璎珞金镶宝的项圈…… 这一身豪华打扮宛若别在幽竹林中的一朵富丽堂皇的假花。 程雪嫣只一一的往那抓人眼眸的色彩和闪亮上看,最后才将目光落在这人脸上…… 面如银盘,双颊丰腴。精心描画的眉毛细长,斜向鬓角。眼微细,略带点肿眼泡。鼻梁高挺,胭脂将唇收得很小。下巴微圆,上下打量间便现出双下颌…… 这张集中了所有福气的典型的养尊处优的脸似是在那见过。 她正努力回想着,却见此人捏着金丝攒牡丹的绫帕捂了捂唇,笑道:“弟妹……哦,现在是大姑娘了。怎么,这才离了多久就不认得了?” 碧彤见势急忙屈膝施礼:“奴婢给大*奶奶请安。” 大*奶奶……秦曼荷…… 不知为什么,首先蹦入脑海的是在返回甘露寺的山路上,这位大*奶奶和心上人夜幕中的喁喁私语……然后是观音座下纸扎的童男童女…… 她不由自主的瞥了眼这位大*奶奶的小腹,却在其束腰的瑶红丝带下发现一个金娃娃的挂饰……她曾经在汤凡柔的身上也看见过这个,由此想来这位大*奶奶仍旧处于求子进行时。 秦曼荷见她的目光盯在金娃娃上,不觉面露尴尬,不自在的放下衣服袖子将娃娃掩住,口中却笑道:“如今大姑娘是用不着戴这种东西了,哪像我……” 装模作样的叹口气,摆出身为太尉大儿媳户部侍郎正室的优越神情,正待说点什么,贴身丫鬟多儿匆匆赶来,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她忽的面露惊惶,可是对向程雪嫣时重又恢复了傲慢:“三弟这一受了伤,全府都跟着震三震。我初时只听说大姑娘要来照顾三弟,还不敢信呢,因为夫人给三弟说了门好亲事,那姑娘真是要才有才要貌有貌,眼下两家都同意,就等着下聘呢,这事若是被大姑娘知道了,大姑娘还能……可想不到的是大姑娘还真的来了。唉,大姑娘真是不计前嫌宽宏大量啊。既然如此,大姑娘忙着,我这边还有事,就不陪大姑娘了。” 然后一甩帕子,一摆三扭的去了。 程雪嫣皱紧眉头。真搞不懂,这太尉府里的人怎么个个都阴阳怪气的,难以想象真正的程雪嫣是怎么熬过的那三年,而现在她就要以程雪嫣的身子和名义去做程雪嫣不会做的坏事了,感觉好像有些对不住她。 小喜趴在朱漆花格长窗替主子看动静,耳朵不停的接受主子“进来了吗?进来了吗”的轰炸。 “还没有,也不知大*奶奶哪来的那么多话,缠着大姑娘就是不让进来……” “她能有什么好话,无非就是想让人难受。” 顾浩轩说着就要坐起,他可不能眼看着雪嫣受人欺负,那个秦曼荷,无事也生非,早前就总挤兑着雪嫣,此番见到还不得…… “进来了,进来了……”小喜欢呼中带着颤声:“爷快躺好!” 转眼间,程雪嫣已进了门。 因为有修竹环绕,堂屋光线并不好,却显得清幽雅致。桌椅摆置均为黄梨木,不同于锦香厅的富丽堂皇,却是匠心独具,比如那黄梨木案几的一角会旁逸斜出两根竹子,可好像画者突然没了兴致,导致一根竹子上只长了一片叶子。 这也不算什么,记得碧彤曾说顾浩轩屋里有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可是眼下这屋子简直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 她正奇怪着,便听得里间传来嘤嘤的哭声。 循声走进里间,只见一个瘦高的小厮打扮的少年跪在床边哭成泪人,口口声声道:“爷,你可不能就这么去了啊,剩下小喜可怎么办啊?” 这番哭诉由一个男的说出来怎么这么不是味道? 她刚走了两步,小喜便像突然看见她般,惊喜却又悲怆的叫道:“三奶奶,三爷他……他……呜呜……” 程雪嫣原本没有见过小喜,眼下看到这么一个俊秀少年却是一个娘娘腔,而这个房里又没有个丫鬟,不禁怀疑…… 小喜还要继续哭诉,却见程雪嫣身后的碧彤瞪眼鼓腮的看自己,赶紧将头埋在巾子里,呜呜痛哭起来。 此情此景令程雪嫣有些迷惑。此前她只觉顾浩轩若是伤了腿是很正常的,可若说是危在旦夕……顾太尉能那么镇定吗?顾夫人能那么精神吗?秦曼荷能有时间阴阳怪气吗?这里又怎么可能只有个小喜? 她几步上前,盯住床上那人…… 158倒打一耙 有那么一瞬,她的喉头发哽…… 那曾是神采飞扬的俊脸今时竟是瘦了许多,光洁的下巴上也冒出青青的胡茬。身上盖着莲紫苏织金锦被,衬得人更显苍白憔悴。惯常束发的玉扣不见了,头发有些凌乱的铺在脸上,枕上……如此一看,的确有种行将就木之态,可是…… 他密黑的睫毛却在痉挛般的抖动,她盯得时间越长,睫毛就抖动得越厉害。 她嘴角一牵,回头对小喜柔声道:“茶……” 小喜一怔,转而大为感动,原以为三奶奶因为被休的事会记恨主子,却不想竟如此体贴,如此贤惠,如此的有情有义……看来主子的担心简直就是多余的。 立刻乐颠颠的捧了七宝嵌金的茶盅。 程雪嫣嗔怒的看他一眼,他顿时恍然大悟,依主子目前病得“不省人事”如何用得了茶盅?于是赶紧又取了缂丝镂花的银勺。 程雪嫣端着那茶盅,极其贤惠的坐在床边。 碧彤惊得睁大了眼睛,难道姑娘真的要…… 程雪嫣拿银勺舀了茶,缓缓的送到顾浩轩略显干裂的唇边…… 顾浩轩满怀感激的咽了,睫毛抖动得更厉害了,眼珠子在下面咕噜咕噜飞转。 只恨他那一向严厉的爹昨夜突然过来让他在她面前装作“奄奄一息”,否则他那些个宝贝就别想再要回来。这不,从昨晚到刚刚,就像抄家似的把他的收藏全部搬走了。 他隐隐能猜到他那狡猾的爹的心思。 的确,雪嫣是他最满意的儿媳,自己休了雪嫣,爹便将他打至半死,而今又千方百计的骗了回来……说实话,长这么大,他头回发现爹也是蛮可爱的。于是便纠结的躺在床上。却又后悔,因为他很想知道多日不见的她是否瘦了,更想从她那双好像会说话的眼睛里寻觅一丝思念……一丝思念自己的影子。 这工夫,他觉得一抹冰凉擦过颈间……是她的手,然后枕头向下移了移。 于是他的脑袋便很不舒服的仰着,不过只要她觉得好……便好。 温热的水绵绵的流进口中,他从未觉得苦茶也会如此甘甜。 正甜蜜着,忽然感到有什么东西盖到了鼻子上并直接淌了进去,还没等反应过来,人已经翻倒在一旁剧咳起来。 本在一旁陶醉的小喜看得明明白白的。三奶奶喂水喂得好好的,爷也喝得蛮开心的……爷一开心,眉梢就情不自禁的抖,场面极温馨和睦。可是三奶奶也不知是怎么搞的,忽然就把那茶盅往爷的鼻子上一扣…… “咳咳……”顾浩轩咳得昏天暗地,红头胀脸的挣扎着爬起,睁开眼睛,做惊喜状:“雪嫣,你怎么来了?” 程雪嫣还未来得及露出一丝冷笑,便听门板一响,待回过头去,只见一团玫瑰红跌跌撞撞的从那翠织金秀的帘下滚了进来,直滚到床边方停住,声泪俱下道:“爷,你可不能有事啊,你若有事,让念桃怎么办?让咱们的孩子怎么办?孩子可不能没有爹啊……” 程雪嫣的脑子轰的一声,急忙看向这个跪着的女人,但见她长发披散,凌乱的铺在背后身前,稀疏的发梢软软的搭在圆滚滚的肚子上…… 此刻方觉温柔的玫红色竟也是刺眼的,会令人头晕目眩,她不得不死命揪住天青色的丝罗床幔才能勉强站稳身子。 “你怎么来了?”顾浩轩顿时冷起脸。 “爷病体沉重,念桃怎能不在跟前伺候?”目光移至他唇边的水渍,忙卷了袖子抬起手去擦。 顾浩轩皱眉躲了:“你快回去吧,我没事!” “怎么会没事?爷可是伤了腿,大夫说怕是这辈子都站不起来了!” “三姨奶奶,爷的腿……”小喜怕她胡言乱语的吓到程雪嫣,急忙插嘴。 “这哪有你说话的份?”念桃厉声喝道:“是奴才就该守奴才的本分!你看你把爷折腾成什么模样了?笨手笨脚,滚开!” 她扭着笨重的身子站起,看不见般的顺势将程雪嫣挤到一边,偎在床头,亲亲热热的拉了那锦被要给顾浩轩盖上。 顾浩轩一把夺过被子:“这里没有你的事!” “怎么能没有我的事呢?”念桃极尽妖娆:“爷病了,做妻子的就应该伺候床前,哪用得着不相干的人插手?” 这是在说我了?程雪嫣想道,可是此种情形她是反驳不得的,毕竟……她,是他的妻子…… “呦,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冰彤啊,多日不见,不仅模样变了,连名字都改了呢……”碧彤装作若无其事的甩了一句。 念桃的脸顿时涨作红色。 冰彤……这个名字原本是程府下人彤字辈中最好听的,可是却偏偏有个“彤”字,有了这个“彤”字,就说明她是个下人,是个奴婢,是个……于是,一旦侥幸翻身,立刻换了这名字。 她也知道,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身孕让她摇身而变为顾三公子的姨奶奶,不知令多少人眼红。大家背地里都在嚼舌头,提及她只用“冰彤”二字,似是要故意把那不光彩的过去粘在她身上,故意让她时时记起,故意让她不自在。 仗了这身孕,她去夫人那哭诉。夫人惩治了那些嫉妒她的下人,自此“冰彤”这个名字便在府里消失了,却不想今日又被提起,提起的人还是碧彤,不禁怒火中烧。 “哟,原来是碧彤妹妹啊。你瞧我只急着爷的身子,竟没看到妹妹在这,真是失礼失礼……不过妹妹怎么会在这呢?” 她装模作样的扫了一圈,目光落在程雪嫣身上。 程雪嫣只觉那目光似裹着利刃,狠狠的刺了她一下。 念桃却立即眉开眼笑,惊喜万分:“大姑娘怎么来了?这多时不见,身子可好?念桃自嫁了爷,天天忙着伺候爷的饮食起居,也没有时间去探望大姑娘……” 她作势要施一礼,却似想起了什么似的,略带浮肿的手抚着肚子,腼腆却有不无骄傲的说道:“我现在身子不便,也就不行这套虚礼了,再说……你我现在也不必……” 碧彤一声冷笑:“还真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了!也不知刚刚是谁说的‘是奴才就该守奴才的本分’?” 念桃亦回冷笑一声:“也不知是谁忘了身份。这是太尉府,我若看着原来的情分,尊你是客,不过你充其量只是个丫头,而我是三姨奶奶,按理你是应该向我行礼的!” 说着,便拿下巴对着碧彤。 碧彤大怒:“也不知是谁用了卑劣的手段成了这所谓的三姨奶奶!” 念桃的脸红得似乎只要扎一针,就会有无数红色喷出来:“若说卑劣,谁能及得上你碧彤?你是看自己的诡计不成倒便宜了别人所以才对我充满嫉恨吧?” 局势斗转,众人的目光都盯在了碧彤身上。 碧彤顿时语塞,憋了半天,方一跺脚,夺门而出。 程雪嫣急忙追了出去。 顾浩轩见她跑了,就要跳下床,小喜和念桃都拼力拦住。 这念桃一准是打定了主意来欺负雪嫣的。 她以为自己是什么人?当初使着下三滥的手段成了妾,雪嫣也没说什么,这会反倒挤兑起主子来了。 心下急怒,手使劲一挥。 念桃后退好几步,险些坐地上,这一惊一动的,顿时牵得肚子抽痛起来。 这肚子可是她唯一的倚仗,万一出了什么事…… 她的脸霎时就白了,捧着肚子缓缓坐在地上,只嚷着要看大夫。 早有人全方位监视轩逸斋的动静,于是只一会工夫,戴千萍便带着人呼啦啦的赶过来。 一进门,只见顾浩轩和小喜在床边拉扯,念桃靠着桌腿坐在地上抽泣,而那主仆二人不知去向…… 未及她发怒,念桃便爬过来抱住她的腿,声泪俱下:“大姑娘见我怀了爷的孩子心生嫉恨,将我推倒在地便逃走了……” 鎏金瓷枕“啪”磕到桌边,碎裂在地。 念桃立刻发出一声惊呼,躲到戴千萍身后。 “贱妇!” 顾浩轩只恨自己动弹不得,否则恨不能上去撕了她。 “我早就说过,让她来就是个错误,她自己生不了孩子也便罢了,竟还要断了顾家的香火,我这就去找老爷……” “三姨奶奶是自己摔倒的!” 小喜突然挺身而出。 戴千萍止步,回头怀疑的看着他,但见他少有的正气凛然,不觉又瞧了瞧念桃。 “夫人,小喜在说谎,分明是大姑娘推了儿媳……”念桃哭得几乎扑倒在地。 戴千萍皱眉片刻。 按理这争风吃醋的事是常有的,大儿子浩然那边天天都要闹几场,另外,即便再不喜欢程雪嫣,可毕竟相处了三年,她那性子似是做不出来这等事,若她也是嫉妒之人,念桃也根本怀不上这孩子,虽然今天的重逢她的表现实在是令人意外…… “她去了哪里?” “追碧彤去了。”小喜对答如流。 主子追丫鬟……真是少有之事! 戴千萍深吸了口气:“给我找她回来!” 159别有隐情 “是。” 小喜立刻跑出门去。 “你也起来吧,地上凉,你就是不想着自己,也要为孩子着想。” “儿媳……” 戴千萍一听她这自称就头痛,若不是看在那肚子的份上…… 念桃见她脸色难看,只得自己爬起来。 “马上要足月了,就算再有什么事也先忍忍,孩子要紧,若是孩子出了什么事……你明白的。” 念桃不禁打了哆嗦,垂手立在一旁。 “先回去吧,待会让大夫去瞧瞧。” 念桃也不敢逗留,艰难的屈了屈膝便去了。 戴千萍看着她粗笨的背影:“一会让双叶和落英过那边伺候,别让她动不动就跑出来!” 端儿立刻领命出门。 屋里只剩下母子相对。 戴千萍看着桌边的碎瓷,摇头叹道:“我早就说过,你就是再怎么不如意也要顾着她的肚子。聂大夫说了,是个男胎,这可是……” 顾浩轩立刻面冲墙躺着:“是男是女又怎样?有没有孩子又怎样?” 戴千萍气得冲到床前,举手要打,却又不忍心的放下来。 “小祖宗,你怎么这般糊涂?你没有功名,若是再没有个儿子,你将来还能在此站住脚?我和你爹在时还好说,可万一……你要早做打算。虽你们哥仨都是我生的,可是你大哥是户部侍郎,不用我操心,再说他那媳妇……”她摇摇头:“你二哥身体又不好,保不准哪一天……” 她声音略带哽咽。 顾浩轩转过身:“二哥会没事的,二嫂人又贤惠……” “别提她!”戴千萍顿时冷起脸:“若是不因为浩仁的病,我才不会抬一个丫鬟做儿媳!” “娘,只要她对二哥好,二哥又喜欢她,两个人和和睦睦的,有什么不好?” “好什么好?一个丫头,说出来只会给顾家丢脸!”戴千萍恨恨的戳了下儿子的脑门:“你也是,少给我想些没边没沿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爹的打算,我看你似乎也……” 顾浩轩别开目光。 “打小你爹就一副看不上你的样子,实际上你俩是同样的一肚子鬼主意。我可告诉你,她虽是来伺候你,是因为欠了咱们家的,你可不能心太软,别人家掉几个眼泪就把你迷惑了。休出门的女,泼出门的水,再收回来也是脏水,给自己脸上抹黑……” 顾浩轩不耐烦的蒙住脑袋,被子却被戴千萍掀开:“你也别不爱听。别的事我都可依你,这事坚决不行!我估摸着她这次回来就揣的这个心思。一个被休回家的女子,再嫁又能嫁到什么好人家?她就不会权衡轻重?不过她再怎么想是她的,你不能动心思,娘已经给你看好了王御史的女儿王倩,咱要是和王御史联姻,那你……” “嘭”。 门被撞开,小喜大惊失色的闯进来。 发现夫人仍在,立刻跪倒在地。 顾浩轩急忙从床上坐起:“人呢?” 小喜瞧了瞧夫人,犹豫片刻,仍嗫嚅着说了出来:“大姑娘……走了。” ———————————————————————— 碧彤已是默不作声的哭了一个下午,到了晚上,眼睛已经肿得睁不开了,还是绮彤将晚膳送了来。 程雪嫣见她虽是瘦了不少,精神却还好,也就稍稍放了心。 待绮彤走后,程雪嫣摆了碗碟,吃了两口,回头见碧彤正望向这边,也不招呼她,继续吃自己的。 已是大半天了,问她什么也不说,只一个劲哭,不禁让人想起念桃的话,难道真的是碧彤搞了什么诡计结果却被别人捷足先登?这么说顾浩轩对念桃不过是…… 心绪有点乱,今天的一切都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她想过顾府的复杂,却没有想到竟是这样的复杂,而千想万想中,却单单漏了一个冰彤,而因了一个冰彤,却又牵出碧彤难以言说的前事……自己的身边到底有没有一个可信之人? 闷闷的吃了饭,简单梳洗一番就睡了。 朦胧中似觉得有人在看自己,忽的惊醒,却见床前跪着个人。 “碧彤……”她失声叫道。 “姑娘,”碧彤嘤的哭出声来:“奴婢请姑娘恕罪……” 似是一块石头落了地,却又重新压上一块。她一向视碧彤为姐妹,若念桃所言是真,她真不知今后要如何面对这个丫头。 “起来说话。” “不,奴婢是罪人,奴婢不能……” “违抗主子的命令才是罪人,你选择吧。” 碧彤抽泣着想了想,站了起来。 “过来。” 程雪嫣往床里靠了靠。 碧彤看着空出来的地方,鼻子一酸:“姑娘……” “哭了大半天你不头晕吗?快躺下说话。” 碧彤又哭起来。 “唉,我也累了,你继续,我先睡会。” 说着,当真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她听到碧彤止住哭声,似是犹豫了一阵,却仍小心翼翼的上了床。 她便又往里让了让,然后便听她哇的大声哭起来,一把抱住自己:“姑娘,我对不起你……” 程雪嫣心一沉,这么说,一切都是真的了…… 碧彤搂着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姑娘,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是要和姑娘为难。当时顾夫人让三公子纳妾,满府的丫鬟都趋之若鹜。姑娘性子弱,奴婢担心万一哪个要强的抢了先,到时会给姑娘气受。奴婢的确动过心思,因为奴婢毕竟跟了姑娘这么多年,如果是奴婢……好歹也算自家人,况且大多是陪嫁的丫头收的房,为的就是怕生出什么罗乱。姑娘相信奴婢,奴婢当时确实是这么想的,不过……奴婢只是想,奴婢还是觉得让姑娘为顾家继续香火更好。姑娘嫁给三公子三年都无有所出,别人不知是怎么回事,奴婢却是知道的,都是因为三公子和姑娘很少在一起。奴婢就……就……” 她抽噎了半天:“奴婢就找人买了药……” 药……什么药? “听说吃了后能让男女……”碧彤仍不免红了脸:“奴婢只是听说,奴婢就是想让姑娘和三公子……那夜,我给三公子端了茶,他喝了,可这工夫夫人叫了姑娘去。奴婢让冰彤去找姑娘,可是她说身子不舒服。那边三公子药力已经有些发作了,奴婢实在急得不行,就去找姑娘,可是回来的时候……” 似是压抑了许久的放声大哭,使劲的抱着姑娘:“奴婢对不起姑娘……” 程雪嫣一任她哭得声嘶力竭,只静静的对着承尘不说话。 她不知碧彤这番话自己可相信几分,也不知该不该相信,该相信哪一部分。其实她不是不理解碧彤或者是现在叫做念桃的冰彤,似乎无论在哪个时空,即便是不断强调平等的社会,等级还是存在的,况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供人使唤的活做久了,同喜欢驱使别人的人相处久了,难免要去羡慕那无形的权利,再加上有不少丫头成了妾的光荣先例,纵然妾也高级不到哪去,却总比丫头强些,又怎么会不跃跃欲试呢? 可是理解归理解,感情却别不过来劲。身边躺着忏悔哭泣的是曾经对自己的丈夫有觊觎之心的女人,虽然那个人不过是真正的程雪嫣的丈夫,自己与之可谓毫无瓜葛,可是…… 叹了口气。她已是这个时空的人,应该适应这里的一切,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难受? 不过眼下唯一让她释然的便是他与念桃不过是……意外…… 有点欢喜,有点庆幸,却死活不肯碰触那令自己有如此心境的根由,或许是替曾经的那个忍辱负重的程雪嫣松了口气吧…… 拍拍碧彤的肩:“别哭了,不是都过去了吗?” “姑娘不怪罪奴婢吗?” “你忘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她的声音淡淡的。 细微的抽噎,到痛哭出声:“姑娘,碧彤纵然是死也不忘记姑娘的宽宏大量!” 程雪嫣无奈的笑了笑,什么宽宏大量?他怎样,碧彤怎样,念桃又怎样,和自己这个冒牌的程雪嫣……有什么关系吗? 整整一夜,碧彤哭了睡,睡了哭,却一直紧紧的搂住她,像一个犯了错误渴求原谅的孩子。 结果她一直没有睡好,确切的讲是一夜无眠。 天亮的时候,碧彤睁开肿得恰如一线天的眼,看到程雪嫣正在对着承尘发呆。 她忽地想起昨日的事,慌忙跌下床跪倒在地:“奴婢该死!” 程雪嫣倒被她逗笑了:“瞧你这模样,一会去后厨取早膳还不得被她们笑话死?” 碧彤见她笑了,心下稍微松了松:“姑娘不怪奴婢……” 程雪嫣起身下床,坐到梳妆台边,拿起犀角梳子梳了两下头发:“你若是再不去后厨取早膳我就要怪了。” 见她不动,只小心观察镜中自己的神色,于是装作若无其事的继续梳头:“快去吧,你一日滴水未进,就不觉得饿?” 碧彤踌躇了一会,终于磨磨蹭蹭的出了门。 叹了口气,将梳子放在桌上。 碧彤怕是要提心吊胆一段日子了,这样一想便替她难过。那也是个可怜的人,以她的身份若要改变命运除了如此又能怎样呢?况且自同她在一起,她也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自己的事。昨天念桃趾高气扬的为难自己时,还是她挺身而出…… 160没安好心 自己并不是什么宽宏大量之人,也不可能对于昨日的事以及已知的一切说忘记就忘记,可是再纠结于此又有什么意义呢?日子总要过的,而自己的身边只有碧彤,她的身边也只有自己…… 这工夫,碧彤拎着朱漆木食盒回来了。 “今天有什么好吃的?” 她一下子从绣墩冲过来接过食盒,打开盖子,却忽的皱起眉头:“最不爱吃这水晶虾饺,不过……” 她拿银箸夹了一只放进嘴里,嘟囔着:“不过现在吃着也不错。唉,昨天也不知是谁只顾着自己的心情竟忘了人家晚上有饿醒的毛病结果连点心都没准备……” 碧彤自知是在说她,也明白主子不想揪着前事不放故意逗她开心,心头一热,不觉鼻子一酸,又要滴下泪来。 这时二门的月月传过话来,说顾府的马车已在候着了。 “快吃点,难道要饿着肚子去那边?” 程雪嫣已经将自己填至半饱,坐到镜前开始梳妆。 “姑娘难道还要去吗?”碧彤有些不解。 顾家上下的态度在那明明白白的摆着,姑娘为什么非要去碰一鼻子灰?况且昨日见那顾三闲精神着呢,这不是摆明了拿姑娘开心吗? 程雪嫣已经用一只白玉兰簪子挽了个简单的髻:“为什么不去?就算有什么问题也要把昨天的帐结一下。” “结……什么帐?” “顾家让我照顾病人,难道不要付银子的吗?”程雪嫣回过头来冲她嫣然一笑。 碧彤终于明白主子打的什么主意了,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忍辱负重吧。 “快收拾收拾,马车已经等着了……” “啊,我也要去?”碧彤想起昨天的事,不觉往后瑟缩了一下。 “为什么不去?”程雪嫣走到她身边,坚定而柔和的看着她:“如果你不去,某些人便会以为你真的怕了她,正中了她的心思,难道你心甘情愿的让她看笑话?” 碧彤琢磨片刻,拢了拢头发,毅然决然的跟在她的身后。 —————————————————————————— “来了来了……” 小喜再次像爆竹似的射进屋内。 顾浩轩忙将手中的那本封面文字如同鬼画符的书丢到一旁,眉开眼笑:“真的吗?” 转而又冷下脸:“你该不会又是在骗我吧?” “哪有?我怎么敢骗爷呢?”小喜美滋滋的蹿到床前:“我眼睁睁的看着马车来的……” 顾浩轩的脸色再次由喜转哀,许久,方幽幽道:“也许是空车而归,她不会再来了……” “爷一向是最乐观的,今儿怎么……”小喜急得直挠头:“都怪三姨奶奶……” 如此说法自是以下犯上,可是当着顾浩轩的面却无需顾忌,因为谁都知道三爷最讨厌的便是三姨奶奶。 “不过也多亏了她……” 顾浩轩的目光立刻变得冰冷。 “若是三奶奶心里有爷,自是不管如何都要来的,若是没有……爷心里也便有了底,不必这么悬着了……” 小喜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可是万一她真的不再来了…… 门声一响,有人进来了。 步声轻盈,正向卧房走来。 主仆二人不觉都屏气凝神,齐齐的看向那翠织金秀的锦帘。 近了,更近了…… 顾浩轩只觉心都爬到了嗓子眼准备一探究竟,但见那帘上的金丝雀一晃,一个月蓝的人影出现在门边…… 一时间,小喜发现这二人的脸色皆是瞬息万变令人眼花缭乱,终于听得主子说了一句:“你来了……” 声音竟似有些颤抖。 然后便见大姑娘点了点头,笑容似是喜悦又似是尴尬。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存在有些多余,急忙施了礼走到门口,还不忘拉了碧彤一把。 岂料碧彤不买他的帐。 “大姑娘是老爷请来照顾爷的,碧彤姐姐就同我出去歇歇如何?你看咱们这么长时间没见面了,小喜还挺挂念姐姐的……” “姑娘是顾太尉请来照顾三公子的,我是伺候姑娘的,若是同你出去算怎么回事?” 小喜情急之下差点吼出“你在这算怎么回事”?他一向觉得碧彤是精明绝顶的人,可怎么单单就看不出这俩人暗藏的那点心思?难道就没瞧见刚刚那场电光火花?人家都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这旁观者怎么稀里糊涂的?亏你也跟了你主子这么多年。碧彤啊碧彤,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自以为是护着主子,岂不知那二人怕是早就心有灵犀此刻不约而同的巴不得你赶紧消失呢。 “可是好些了?” 程雪嫣走近床边,认真的瞧了瞧顾浩轩的脸色。 “还好……” 顾浩轩发现一日不见她竟是瘦了许多,眼睛下是一圈淡淡的青色,应是未睡好的缘故,想来一定是因为念桃…… “你还好吗?” 小喜几乎要晕过去了,这边碧彤碍手碍脚,那边主子平日的口若悬河也不知哪去了,弄出句不咸不淡的“你还好吗”,搞什么嘛,要是他,干脆就直接告诉她:“我喜欢你,一直在想你,你回来继续跟我过日子吧”,这不就结了吗?他就不信大姑娘会拒绝,那情意都在眼里头写着呢,也只有碧彤这傻丫头看不出来,不,好像爷也迷糊着,要不怎么又来了句“我想喝水”? 他差点又晕过去,喝水……爷是不是忘了就在昨天,大姑娘活生生的把半碗水灌进了他的鼻子里结果砸了好端端的一台戏?这工夫,眼睁睁的见大姑娘端了那七宝嵌金的茶盅向爷走去…… “大姑娘,还是我来吧。”他急忙上前接过碗,转身时却对上主子阴沉吓人的脸,于是立马又将茶盅放回到程雪嫣手上,殷勤笑道:“还是大姑娘来吧……” 顾浩轩笑眯眯的看着程雪嫣,等着享受昨日的温馨,却见她将茶盅往他跟前一递:“既然醒了就自己喝吧,你该不是手也断了吧?” 瞧三奶奶这话说的,多伤人心呐,可是爷…… 笑眯眯的,接了那茶一饮而尽。 完了,爷傻了。 “还要吗?”程雪嫣的声音如茶清冽,如酒醉人。 然后小喜便见他那主子醉意微醺的点点头。 于是一杯一杯再一杯…… 很快,他发现主子的神情不自在起来,并且不停的用目光示意他。 他很会意。 “碧彤姐姐,屋里有些闷,大姑娘身子不好,又忙了这半天,怕是累了,能不能烦劳碧彤姐姐陪大姑娘出去走走?” “我们姑娘是来照顾三公子的,岂是你说走就走得的?”碧彤白了他一眼。 小喜被噎得差点背过气去,这碧彤以前的确是个精明人儿啊,今儿是怎么了? 还是大姑娘善解人意。 “这屋子的确怪闷人的,出去走走也好,我昨儿个就看这里的竹林不错,咱们去那边瞧瞧……” 小喜只是纳闷,这竹林你也看了三年了,怎么才瞧出不错来?不过嘴里却道:“大姑娘可千万别走远了,只消一盏茶的工夫便可……” 程雪嫣到底磨蹭了半天才回,进门便见小喜正用巾子给顾浩轩擦脸上的汗。 “还要喝水吗?”她故意问道。 也不等主子回答,小喜急忙抢上前:“大姑娘,这水……” “要!”顾浩轩一把将他拨拉到一边。 于是,小喜便眼睁睁的看着主子笑眯眯的一杯一杯再一杯…… 于是,程雪嫣又去瞧竹林了…… 这么折腾了一上午,端儿来了。 “夫人请大姑娘偏厅用膳。” 小喜如获大赦,顾浩轩却是满眼不舍:“早点回来。” 本是极为平常的一句……程雪嫣却是心头一动。回头瞧了瞧他,垂下眼帘,只轻应了一声。 顾浩轩恋恋不舍的看着她的身影消失,突然脸色大变。 小喜急忙凑上前:“爷,疼得厉害?我去请大夫来……” “别去,”顾浩轩要紧牙关,额角渗出冷汗:“她一会就回来了……” “回来又怎样?”小喜急了:“爷伤的是骨头,庄大夫说需静养三个月,否则即便好了也可能落下个跛子,可是这一上午折腾多少回了?我还当三奶奶对爷有意,可我看她此番来就没安好心……” “住嘴!” “我知道爷的心思,可是三奶奶她未必知道……不行,我得告诉她去!” 小喜说着就往门外跑。 “回来!你要是敢告诉她,我就……”顾浩轩恶狠狠的竖起手掌做了个“切”的动作。 小喜不服气,不过转念一想:“爷是不是也担心夫人的意思啊?” 顾浩轩倒笑了:“我决定的事,什么时候因为别人的意见改变过?” “这倒是,”小喜点点头:“不过……三奶奶的心思还真难猜,小喜怕这么继续下去,爷的伤……” “或许这是我该得的吧……”他似是自言自语,忽然笑了:“不过也蛮有趣的。” 爷这是被砸了腿还是脑袋啊,怎么愈发的傻了?只是他不能任由事情这么继续下去了。 “爷,后厨竟还没送午膳过来,我去催催。” 小喜往后厨方向跑了两步,忽的拐了个弯,向府门跑去。 161真假难分 午饭后,程雪嫣和碧彤一路说笑着往轩逸斋而去。 碧彤已经知道主子原是来捉弄顾三闲的,顿时开心不已,还不停的出主意:“早知道就给他再下点巴豆,看他怎么躺在床上装死……” 程雪嫣眉头一蹙,转眼微微一笑:“不过是小惩大诫,若是以后再有……” 话音在看到细石子路边上两个正在说话的人时打住了。 那男子背对着她。 身材不算十分高大却很健壮,虽着一身砂蓝长袍,可仍是下人装扮,不过言谈举止又流露着一股贵气。 与之对话的是个身材颇为秀颀的女子,穿一身烟灰紫色暗纹衣裙,斜髻上只簪一双明珠金钗,整个人端庄又素雅,看样子似是府里的一个正牌主子,可是这身打扮却连念桃都比她妖娆几分,手里还拎着个朱漆木食盒…… 这工夫看见了她,又和那男人低语两句,那男人便回过头看向这边。 不能不说,那是个很俊秀的男子,皮肤微黑,眉宇间似是结着一团怨气,却又被温和的目光化解了,那双眼睛似乎很像…… 男子见了她们,并没有走近,只是施了一礼便离开了。 那女人却是笑意微微的走了过来。 碧彤附在她耳边悄声道:“顾二奶奶……段紫蓝。” 段紫蓝盈盈走近,对她屈膝施礼:“大姑娘,真是好久不见了。” 若是换了秦曼荷或念桃,这一句一定要让她怀疑对方的居心不良,可是对于眼前这个皮肤白皙模样秀婉声音轻柔的女子,她却充满了好感,而对方虽是主子打扮,却要对她施礼又令她分外好奇。 “早听说大姑娘要来,本打算即刻去看望的。怎奈爷的身子总不大好,所以……万望大姑娘不要怪罪。”她的神情和语气均是无比的谦卑诚恳。 自打进了程府,就没见过几张好脸色,段紫蓝如此这般倒令程雪嫣有些手足无措。 “如今大姑娘来了,三爷的伤应是会好得快些了。大姑娘不知道,那日三爷抬回来时,我们都吓坏了……”段紫蓝说着说着眼圈便红了。 他真的伤得很重吗?手不觉揪紧了帕子。 “不见伤,人却是昏迷不醒,送他回来的人支支吾吾的也说不清楚,好像是地动时在街上救了什么人,结果被东西砸坏了。夫人是最疼三爷的,见此情景差点哭死过去。后来乱糟糟的也不知是谁不小心碰了三爷的腿,三爷痛醒,却只唤了一声大姑娘的名字就又晕过去了……” 听到这,碧彤不由自主的看了姑娘一眼,但见那脸雪白中忽的透出一点粉红,眸子却一瞬不瞬的盯着段紫蓝。 “大家方知是伤了腿,这工夫宫里的太医也赶来了。谁知三爷的腿肿得不成样子,竟是连里裤都是剪了才……” 程雪嫣只觉喉头发哽,她努力抿禁了唇,睫毛飞快的抖了抖。 “还好没有伤及性命,太医接了骨,嘱咐静养三月,否则将来极有可能成为跛子。想三爷平日便是个爱玩的人,这若是闷在家里,不知要怎么烦心呢,好在大姑娘来了……”段紫蓝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似是自言自语道:“都说患难见真情,我们是后来才知道三爷救的那人是大姑娘,想来也是上天注定……” 好像是觉得自己多话了,她抱歉的笑了笑,目光柔柔的:“瞧我,见了大姑娘这嘴就没把门的了。午膳时间就要过了,我们爷还在等我,我先告辞了,有空去瞧大姑娘。” 她又微屈了屈膝,提着食盒袅袅婷婷的走了。 程雪嫣对着那背影怔了半晌,方转身踏上通往轩逸斋的细石子路。 一路上,碧彤不停的偷看主子的脸色。 主子该不会被感动了吧?她暗想,这可不好,难道主子要再跳一次火坑?再说还有韩公子……该死,段紫蓝为什么要这么多话呢?不过也就是段紫蓝,换了别人,她是一准要顶回去的。段紫蓝的话不会有假,难道说顾三闲对姑娘也…… 她又偷瞧了眼姑娘的眼色,但见她目光无神,不知在想着什么。 姑娘的心总是软的,万一顾三闲真的对姑娘起了“歹心”……他那人是极会哄人开心的,否则顾府里的丫头们不会连户部侍郎的偏房都不愿意做却一门心思的想给无半点功名的他做妾,而姑娘单纯又善良,难保不会着他的道…… 可是这时,仿佛又一道电光划过心头,嗵的炸了…… 天啊,姑娘该不会已经…… 觉得别扭的事一件件的浮上来,依姑娘现在的脾性,昨天那情形她是一定要同顾夫人死扛到底的,要不就是甩手走人,可是……她忍了;受了念桃的羞辱却置之不理,只说是为了银子……还有初时听到顾三闲行将就木之际忽然变作惨白的脸色,急速的飞奔……且不论这些,就看现在,姑娘的步子正不易察觉的加快…… 天啊,她怎么就没想到? 她猛的顿住脚步。 程雪嫣独自往前走了好大一截才发现身边少了个人,却只回头看了一眼,又向前走了。 完了,姑娘被迷惑了…… 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当初也未见顾三闲对姑娘如何好过,眼下见了姑娘和韩公子情投意合他倒着起急来,横着要插一杠子,纵然他为姑娘受了伤,不过这只不过是个意外,意外……可万一姑娘上了当,后果不堪设想! 不行,姑娘糊涂,她可不能跟着糊涂! 她立刻加快脚步,赶上姑娘。 ———————————————————————— 远远的,看见小喜垂头站在轩逸斋门口,不停的抹眼泪。 好啊,又开始演戏了,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 “平日里也是一生龙活虎的人,怎么这几日多愁善感起来?难不成和你主子生了一样的病?”碧彤白了他一眼,话有所指。 小喜抬眼看了看程雪嫣,泪顿时更多起来。 虽然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可是毕竟是个男子,这样哭哭啼啼的看着真别扭。 “哭什么?怎的不进去?”程雪嫣瞥了他一眼,就要往屋里进。 小喜急忙拦住。 “怎么,大姑娘是顾太尉亲自请来的照顾顾三公子的,你竟然敢拦着?你是对太尉不满还是对三公子不敬?还是觉得大姑娘照顾不周?我倒问问你,你长了几个脑袋?”碧彤叉腰训斥。 “大姑娘,”小喜抽噎着:“不是小的对大姑娘不敬,实在是……实在是我们爷让小的守在这里,不让大姑娘进去……” “很好,”碧彤点点头,扶住姑娘:“姑娘,咱们现在就去回顾太尉,就说三公子不需要大姑娘照顾了,请他老人家恩准咱们回去……” “不是这样的,”小喜噗通跪倒:“都怪我,都怪小的不好,求大姑娘别走……” 程雪嫣愈发觉得纳闷,绕开小喜便进了门。 卧房里,顾浩轩已听见外面的动静,急忙抓起被子“呼”的将腿盖住,欠起半个身子笑道:“你回来了……” 正在诊治的庄新遇回头一瞧,发现身后站了个如花似玉的女子,真真宛若天女下凡,不觉惊得睁大眼睛,一时不能呼吸。 顾浩轩顿时面露不悦:“小喜,送庄大夫出去。” 庄新遇方回过神来,想要掀开被子继续诊治,怎奈患者死攥着被子和他较劲。 这是唱得哪出? “三公子,你这腿可是不能……” “知道知道……”顾浩轩满脸的不耐烦。 庄新遇自知不好多留,可是顾三公子的伤情又不容乐观,刚刚粗略看了一下,腿又肿了几分,若是三公子真的有个什么好歹…… “那在下就再开几味药,分内服和外用两副。虽然疾病忧心,却好歹要仔细着点,另外定要卧床休养,不可再轻易移动了……” 顾浩轩只嫌他罗嗦,即刻吩咐小喜准备笔墨。 庄新遇刚写了两个字,就见那美人走上前来。 “但凡下药,总要先讲个望闻问切,庄大夫看也不看就要开方子,如此岂非盲人摸象?” 庄新遇刚要反驳,小喜就非常有眼力见的凑到他跟前,附在耳边轻声说了一句。 他顿时大吃一惊。三奶奶?顾府的三奶奶不是被休回家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这又是哪个三奶奶? 程雪嫣也不管他脸色奇怪,径直走到床边,手刚碰到被子,顾浩轩便急忙压住,酒窝打转:“刚刚庄大夫已经看过了,没事的,真的……” “庄大夫,你当真看过了?”程雪嫣也不搭理他,只盯着庄新遇。 庄新遇一会看看她,一会瞅瞅顾浩轩,但见那二人均是冷眉冷眼,面带威胁。 他顿时觉得后背冒出汗来。 “庄大夫,小女子有一事求教,这腿伤若是医治不及时会怎样?” 庄新遇瞧了瞧顾浩轩,虽见其目露凶光,不过眼下的局势似乎在这位来历不明的三奶奶的掌控中……于是起身深施一礼:“轻者跛足踮脚,重者……” 他飞快的瞄了顾浩轩一眼,稳了稳神:“危及性命!” 162灵丹妙药 “庄新遇,你在胡说什么?”顾浩轩急了:“雪嫣,你别听他的……” 雪嫣?程雪嫣?程家大千金?顾府被休的三奶奶?怎么会出现在这?难道说…… 庄新遇竭力抑制住激动,都说顾三公子言行有异于常人,而今看来,果真是“与众不同”!可是这顾三奶奶怎么好像也…… 程雪嫣眉心微蹙:“你是大夫,自然知晓三公子伤势严重,为什么不仔细诊治而轻易下药?你对太尉之子尚且如此敷衍了事,可见对于别人……” “庄某从医二十余年,无论是王公贵族还是平民百姓,只要求治于庄某,莫敢不尽心竭力,只是三公子……” 他小心翼翼的瞧了他一眼,心里飞快的权衡了下轻重,将头压得更低:“三公子讳疾忌医,拒绝庄某诊治。” “你……”顾浩轩气急败坏:“即便是看了也不过是下那几味药……” “庄某刚刚并未看仔细,不过三公子伤势的确有加重之势,若不及时医治,恐怕……虽性命可能无虞,可是腿……”庄新遇跪倒在地:“庄某不敢辜负太尉之托,若三公子实在不肯让庄某诊治,庄某只好去太尉处领罪!” “既然庄大夫如此诚恳,三公子不妨让他仔细诊治一番,如果的确因为三公子的拖延而导致伤势加重,要怎么治他一个医术不精之罪?” 顾浩轩狠瞪着地上跪着的那人。 好你个庄新遇,平日里不声不响,这工夫倒能言善辩起来,偏偏要和我作对是不是?你偏偏要这个时候跟我作对是不是? “只是我现在累了,庄大夫晚上再来看吧……” 他躺在床上懒洋洋的闭上眼睛,特意在“晚上”二字加重了语气,庄新遇啊庄新遇,希望你不要辜负我的…… “三公子的伤耽误不得了,刚刚庄某看到,有几处已经化了脓,若是……” 这个冥顽不灵的老顽固,他刚要发怒,忽觉腿一凉,待发觉不妙睁开眼睛时,却见程雪嫣脸色煞白,攥着锦被的手在不断发抖。 他立刻坐起身要把腿缩回来,可是这一动却牵动伤处,一阵剧痛电一般刺入心髓,眼前顿时一黑。 “庄大夫,还不快来诊治……” 她的声音如同蛛丝在风中抖动,也不知自己是怎么移到的厅中,坐在那画了两支竹子的黄梨木案几旁,听着卧房传来压抑的低吼和小喜的惊惶,指甲痉挛般的抠着那竹子。 好像过了许久,恍惚看到庄新遇出来了,听着他絮絮叨念着什么骨头险些错位,以后万不可轻易移动,还将两张方子恭敬的放在案几上。然后是小喜,红着眼圈满头大汗的说“爷睡了”。 她迷迷糊糊的走到卧房,但见他双目紧闭,两道浓长的眉触目惊心的斜在苍白的脸上,额上满是细密的汗…… 用绫帕轻轻去擦那额上的汗,方发觉帕子早已被自己攥得一团汗湿,于是卷了袖子小心的拭了汗珠,又在床边站了一阵子,方才离开。 ———————————————————————— 顾浩轩是掌灯时分醒来的,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竟是小喜。 小喜急忙按住想要起身的主子:“大姑娘已经走了……” 顾浩轩顿时目光黯淡。 “大姑娘临走时说……” 小喜故意顿了顿,于是便见他那主子已经支起了耳朵凝神细听。 “让小喜好好照顾爷。” 眼睛亮了亮又暗了下去。 “大姑娘还说……” 火苗重燃。 “让爷好好养伤……” 唇角翘了翘。 “大姑娘又说了……” 脑袋挨了一记暴栗:“能不能一口气说完?” 小喜揉着脑门,夸张的龇牙咧嘴:“她明天再来……” 嘴终于咧开了。 见主子高兴,小喜也乐不可支,这心情好病就好得快,三奶奶就是爷的灵丹妙药啊! 他窜至门口,却又蹦了回来,虽是屋里没别人,却仍附在主子耳边悄声道:“今天我看见大姑娘哭了……” 心忽的一痛,可是那痛意转而化作绵绵春水,将心泡在里面,软软的,柔柔的…… —————————————————————————— 碧彤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姑娘竟然哭了,为了那个顾三闲…… 早前顾三闲对姑娘异常冷淡,姑娘对他也是视而不见,怎么这一旦分开了,俩人倒有情有意起来?姑娘难道忘了,正是因为一封休书的缘故才导致自己在程府的日子愈发的举步维艰吗?再说,姑娘若是再想入顾家的门也是困难无比,不说别人,单顾夫人这关就无法通过,那是个多爱面子的人呐,顾家斩钉截铁的休了程家的女儿,然后又大张旗鼓的接了回来,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 暂且先把那老太太放一放,再说念桃。此番相见先就给了个下马威,不就仗着自己有个宝贝肚子,竟然不把姑娘放在眼里,姑娘若真是回了顾家,还不得天天看她的脸色?万一她再生个小公子……不敢想象! 还有顾家姑娘……那可是个被宠坏了的人,表面上好像单纯无知,口无遮拦,实际上处处用心思,时时使绊子,反正就是别人难受了,她便高兴了,然后还要装无辜,充好人。 外加上一个大*奶奶秦曼荷,虽然始终生不出儿子,却好歹有个女儿,眼下是顾家唯一的血脉,自是骄傲得不得了,从前就有事没事的拿话磕打姑娘。 另外,顾大公子喜欢拈花惹草,美其名曰是为顾家开枝散叶,且看顾府那细石子路的形状就可见这一家子把此事看得有多重要。结果只要府里的丫鬟但凡有看得上眼的,皆收到房里去,即便来不及收的,也先得了手。可奇怪的是,即便如此遍地开花努力不懈,却不见有丁点成果,于是仍旧是六岁的顾婷芳一枝独秀。偏偏大*奶奶又“贤惠”得要命,但凡顾浩然看上眼的可那丫头又死活不肯的,她便去游说,或威逼或利诱,非要把那人家劝上床不可。 而名分却是无法一一给的。久了,丫鬟们也看透了这一点,可是要想出府却是无处可去,于是便动起了别的心思。 二公子顾浩仁自小体弱多病,天天拿药吊着,到了婚配年龄,只因了这身子骨,即便是太尉府,也没有好人家的女儿愿意嫁,最后只好收了房里的丫头紫蓝,却是情投意合。原本以为二公子没有多少时间了,可是自成了亲后,病倒一天天的好了起来,虽然仍旧离不了药,人却精神了许多。 人道是二奶奶伺候的好,只可惜了个出身,这始终是顾夫人心上的疙瘩。顾夫人曾想再给二公子说门好亲事,怎奈一提此事二公子就发病,一副死过去了的样子。所以折腾了几次过后,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于是就只剩下个顾三闲。顾三公子风流潇洒,为人和善,又总有许多鬼主意逗人开心,在府里是非常有人缘的。虽无功名,却是太尉之子,又画得一手好画,随便勾上两笔就能值不少银子,况当时屋里也只有一个程雪嫣,性子软弱,也不讨三公子的喜欢。府里的丫鬟便经常往轩逸斋走动,顾浩轩虽没表现出不耐烦,却也不见对哪个特别喜欢,于是大家兴致更高了,只说三公子是没有遇上属意之人,然后都一门心思的认为自己极有可能成为那个人。 别人且不讲,就说头日去时引路的端儿,只要一见顾三闲就媚眼乱飞。顾三闲即便现在不动心,难保以后不会变,虽然念桃一事是个意外,可毕竟不是发生了吗? 顾太尉倒是极向着姑娘的,可是他身为朝廷重臣,对家里的事照顾有限,而且毕竟是个男人……也因了是个男人,于是对姑娘的照顾就引人遐思了。听说姑娘的性子和顾太尉早前在老家的一个表妹非常相似,而那两人又是两小无猜,只可惜后来顾太尉上京赶考,那表妹思忧成疾,终至病死。顾太尉又是思念又是愧疚,结果就对姑娘特别好……结果顾夫人就特别怒……可以说姑娘此番被休回家,顾夫人也是“功不可没”。 另还有一说,就是顾太尉曾暗恋过故去的初夫人,也就是姑娘的生母,此种状况自然更是不妙。 纵观全府,也只有二奶奶段紫蓝对姑娘还算是真心实意的,可能因为二人都不受待见所以惺惺相惜吧。只可惜段紫蓝尚自顾不暇,是个根本指望不上的人。 而其余的,下人们自来拜高踩低,姑娘一叶小舟怎能抵挡得了狂风巨浪? 不行,她坚决不能让姑娘再跳入这个火坑! 唉,这战事发生的真不是时候,否则姑娘是不是能和韩公子…… 现在写信给韩公子也不知他能不能收到,不管怎么说,先试一试吧,让他想个法子赶紧把姑娘接走…… 她奔到露台…… 姑娘自打回来就一直神不守舍,这会又不知跑到哪去了。 急急回到案边,铺开天蓝暗花信纸,略一思忖,执起象管抖抖的落了笔。 ******* PS:得知一意外,再次慨叹生命之无常。我们都要好好活着,努力珍重! 163险棋一招 程府也栽有竹子,却只是馨园西南角的那么一丛,细细弱弱,像是几株长得过分高挑的长草,隐在繁茂的梧桐芭蕉之后,一副担惊受怕的模样。 植物似是也有感情的,知道自己不受重视,所以生长的时候都很含蓄,生怕出挑了惹了谁的眼。 程雪嫣抚着青翠冰凉的竹干,指停在那竹节处,神思不由飞到了那人的身边…… 莲紫苏织金锦被忽的一闪,映入眼帘的是一条肿胀得几乎透明的腿,其上或红或紫或青的於痕如一团团色彩诡谲的云漂浮着,有一处突的裂了口子,正缓缓的滴下颜色…… 指尖深深的陷入那竹干中,喉头发哽。 她本不想让碧彤看到,才躲到这想要痛快的哭一场,却是哭不出来。 却原来如此才是最难受的,只能让痛让悔让泪闷在心底翻滚纠结。 这个家伙……她恨恨的抓住纤细的竹子使劲摇了摇,仿佛摇的就是那个人。 为什么不把真相高诉她?是担心她害怕还是不想她难过?她只当他是躺在床上扮可怜捉弄自己……谁让他虽是瘦削苍白却仍精神抖擞的?她才想要整治整治他,哪承想…… 笨蛋!傻瓜! 也不知骂的是哪个,却有一滴泪从眼角滴下,在淡青的暮色中闪了闪,消失在竹下。 吸了吸鼻子,对着天际的一抹鱼肚白出了会神…… “大姑娘,真是好久不见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从耳边传来。 她一个激灵回过身,直接对上一张滚圆的脸,不禁惊叫出声。 圆脸笑眯眯的从树后移出来,蛮有风度的拍了拍即便宽大可是穿在他身上仍显紧*窄的厚锻长袍。 程雪嫣懒得理他,转身便走,他却迅速弹到她面前,突出的肚子险些将她撞倒。 “卧床多日,也不见大姑娘前来探望,这可于理不合啊。你姨母现在是天天念叨你呢,我也是深深的……” “姨夫大人,既是遭了这一劫,就应该学会修身养性,免得再受无妄之灾!” 傅远山做出惊恐表情,上下打量她一番,忽然笑了:“我说大姑娘怎么忽然硬气起来,却原来是和顾府又有了联系……” 他上前一步,目光猥琐:“听说是贴身照顾顾三公子,不知这‘贴身’是不是……” 程雪嫣大怒,抬手就准备给他一耳光,却被抓住胳膊,还不怀好意的捏了捏:“不过想来那顾三公子重伤在身,无法体谅大姑娘的心绪,否则大姑娘怎么会徘徊在此,满腹惆怅无法发泄呢?” 程雪嫣使了使劲,却是挣脱不开,只眼见他凑过油乎乎的带着酒气的脸,将她逼退到树下。 “我早就说过,这园子不安全,让大姑娘不要一个人到处走,可是大姑娘却明知故犯,如此是不是想……” 他的身子已经彻底的贴了上来,胡茬来回的划着她的脸,湿潮的唇也有意无意蹭了又蹭,呼吸也渐次急促起来,捉住她臂的手开始颤抖。 情势危急…… “姨夫……”她忽然唤了一声。 “嗯,”傅远山抬起脸,目光已是满满的迷乱之色:“再叫几声,你越叫,我越……” “姨夫……”她甜甜的又唤了一声,还把手搭在他肩上轻轻一揉。 傅远山浑身一软。 为了不至瘫倒,急忙搂住她纤细的腰,嘴亦凑了上来,一个硬邦邦的东西随即顶在身下。 “姨夫,别急,别急……”她急急的推了推他,努力让二人之间隔开一段距离:“这里不行……” “有什么不行?”傅远山已经开始撩袍子了。 程雪嫣慌得不行,却仍故作羞怯:“在这里……人家不习惯……” “不习惯?”傅远山动作一滞:“可是……你姨母她……” “为什么要去你那?”她戳了下他的脑门,这一戳直让傅远山甜到心底:“去嫣然阁……” “碧彤她……”傅远山还没有彻底迷糊。 “这倒是……”程雪嫣也犯了难,突然眼睛一亮:“祠堂,祠堂除了祭祖平日少有人去,况大家都忙着哥哥的婚事,更是……” “什么时候?”傅远山咽了口吐沫,只觉嗓子眼发干。 “你说呢?”程雪嫣眼波闪闪。 傅远山使劲搂了搂她,哑声道:“今晚。” “会不会太急了点?” 的确,太急了,她只刚刚有了个思路,还没有…… “就今晚,我等不及了,要不现在就……” 程雪嫣急忙捂住他压过来的唇:“今晚就今晚,我得回去准备一下……” “准备一下?准备什么?”傅远山眨眨眼,忽然咧嘴一笑,露出缺了犬齿的那排牙:“你该不是骗我吧?” 他还不糊涂,心下暗想,人却假意嗔道:“姨夫若是不相信就不要去了……” 傅远山皱起眉头仔细打量她的神色,意图从中发现一点不轨端倪。 “怎的突然改了主意?”他突如其来的问了句。 程雪嫣心一慌,此番若是答得不够恰如其分,她恐怕当场就…… “姨夫如果不相信,我说什么都是没用的……”她垂下眼帘,掩盖心绪。 “信不信总要说了才好明白。” 他抓起她的小手飞快的亲了一下,又攥在掌中揉捏着。 程雪嫣一阵反胃,刹那间的反应就是想把那手抽回来狠狠的蹭个干净,可是……她忍了。 “若说缘分,别说姨夫不信,就连我……也不觉你我之间有什么缘分可言……” “缘分都是骗人的……” “说实话,我对姨夫……不过是亲情……” “别说亲情,就是这所谓的亲情才碍了事,要不是为了这,我早就光明正大的讨了你回去……” 竟说起大话来了,他这工夫是不是把杜影姿给忘了? “做这个决定,实属无奈。我如果不应了姨夫,怕是就要在这……” “这不好吗?总在床上有什么意思?” “可是我……” 程雪嫣实在说不出口,可如此为难却渐渐驱散了傅远山心中的疑虑,进而生出一丝怜爱之心,毕竟是……害羞总是难免的。 “好,就依你!”他十分爽快的应了。 程雪嫣刚要出口气,却被他一下钳住下巴:“别害怕,你姨母当年也羞羞答答的,总是这不要那不要,现在被我调教得不要不行了。一回生二回熟,我保证,经此一遭,定让你享尽这人间乐事,让你日里夜里的念着我,到时……” “好像有人……”程雪嫣低声惊呼。 傅远山急忙躲在她身后,惊惶四顾了半天,颤声道:“在哪里?” 程雪嫣暗自冷笑,语气却急急的:“此处不宜久留,稍后祠堂相会……” 话音未落,傅远山倒先蹿了出去,却于黑暗中问了一句:“几时?” “二更……” “一定要来哦……” 这一句轻飘飘过后,一阵沉重脚步伴着草叶窸窣远去。 像是浑身被抽去了力气,她瘫坐在地,却又迅速站起,向着墨翼斋奔去。 她起初的想法是请程仓翼帮她再把傅远山打个卧床不起,可是当看到墨翼斋中一片混乱,杜觅珍气急败坏的教训下人时,她突然转变了主意。此主意来自于一部香港的老电影,不过那毕竟是电影,用在这里…… 她脑筋飞快的盘算着利弊以及如何将此计有效实施,却是一步极需天时地利人和的险棋。 其时,杜觅珍正指责下人办事不利,那堵拆了重新砌起的院墙在某种程度上破坏了程家的风水,此刻正在重新拆除并要重建,而此刻离程仓翼大婚之日只有五天时间了…… 她办事一向雷厉风行,所以才有了如今的威信,却不想在这样极为惹眼的事上要栽跟头,心底是又气又急,下人们似是因了前几日的事又不大听她指挥,急怒之下只觉手脚冰凉心肝乱颤。 眼见得引发一切事端的罪魁祸首程雪嫣奔进了墨翼居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恨不能直接将她一脚踢开。 不过夫人总该有夫人的样子,于是她只是皱了皱眉头,遣幼翠过去询问。 幼翠自知主子是因了大姑娘才落得今日的尴尬地步,正急需利用大公子大婚一事来重整雄威,况大公子又是自己迟早要跟的人,于是拿出一副姨奶奶的架势向程雪嫣走去。 程雪嫣从来就不是聪明绝顶的人,无法在顷刻之间将想到计划分毫不差的加以实施,而且她仍旧在左右掂量到底应不应该利用此计,会有什么后果,关键是这后果不能影响到自己,结果在幼翠问她来此有何贵干之时,她便直接说要找程仓翼。 “大公子不在。”幼翠的表情俨然已是程仓翼的屋里人。 程雪嫣心一凉。她不是没有想到程仓翼会不在家中,可是如此连最初的简单计划都无法实现了,实在不行她就不去了吧,可是如果傅远山扑了个空……他威胁的目光在眼前一闪……如果他跟杜影姿胡言乱语几句……依杜影姿那种只要是男人的话便是真理的性子,准要闹得翻天覆地,绮彤一事就是个前车之鉴。关键是傅远山绝不会甘心,他就像隐在草丛里的毒蛇,偷窥这目标,伺机行动。而她与他同在程府,保不准哪日一个疏忽就…… 164捉奸捉双 或许可以侥幸脱身,可是这个人……若是不让人认清他的真面目,绮彤就绝不会是唯一的受害者,还有忍气吞声离开的黎妍……可是,要怎么办?怎么办…… “大姑娘无事便请回吧,这里乱糟糟的,小心脏了大姑娘的鞋。” 借着院内通亮的灯光,幼翠已然看到她的软缎绣鞋上沾染的泥污,心下一动,大姑娘这是上哪去了呢? “我……我在找碧彤……”程雪嫣自己也不明白怎么蹦出了这一句。 “找碧彤?” 染了泥污的鞋、慌乱的神色、莫名其妙的逻辑……一向都是下人找主子的,这会竟然调个了…… 这一切的一切落入幼翠心中,顿时形成了一番合理的解释,而这个解释不能不说是令人振奋的。 “碧彤不在这里,”幼翠突然热情起来:“要不我陪大姑娘去别处找找?” “不用了,”说实话,程雪嫣的脑子现在有点混乱:“我去祠堂看看……” 祠堂?这更怪了,祠堂除了逢年过节祭祖或遇到某些重大事件需要拜谢祖先保佑平日里少有人来,再说碧彤去那干什么? 等等,祠堂……少有人来…… 幼翠眼睛发亮,这事变得愈发有意思了。 ———————————————————————— 亥时将近,程雪嫣隐在祠堂外的松林中,怀里揣着把剪子,完全是一个古代女子为保贞洁慷慨赴义的架势。 不过她仍旧是没有胆量走进祠堂。 当然,在此之前,她也想过干脆就不要来这祠堂,以后小心点便是,可是她又害怕傅远山恼羞成怒倒打一耙,他既然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让每个人都说他的好,定不是个简单人物,就连贴身贴心的碧彤也一门心思的认定他是好人而怀疑她的判断就足以证明他的手段了,如果他真的要做出什么来,纵然她是清白的,可是此种形势下会有几人相信她? 可是她来了又有什么用呢?为避免他做出损害自己的事而献身?只要想想就恶心,况傅远山一旦见她就范必然不肯轻易罢休,那以后的日子……这种人就像叮在腿上的蚂蝗,只要见了腥,便甩也甩不掉。只恨她那跆拳道只是个半吊子,若是实在不行……就戳他几个窟窿,要不就剪了他的那个……这也是她选择在此地见面的原因……可是会不会血流如注啊?万一真的失手弄死了他……她不是没有做这个最坏的打算,不过这样人迹罕至之地恐怕即便是被发现也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了,证据可能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可是她能下得去手吗?况傅远山力气很大,且非常明白该如何制服一个人,而她不过是个弱女子…… 干脆同归于尽吧! 心中顿时涌出一股悲壮。忽然发现遇上傅远山这种人是自穿越到这个时空以来最悲剧的一件事,不被相信,只能孤军奋战…… 她紧紧身上的雪絮连烟锦披风,将头发弄得更乱。这是她的另一个计划,那便是装鬼去吓唬他,让他知道做了亏心事,便有鬼敲门。 她也觉得这个计划足够拙劣,可是…… 远处传来连续的“咚咚”声,二更到了。 心猛的提起来,将剪子攥在手中,却是不住的发抖。 忽然,远处的青石路上走来一人,看模样是个女子,穿得花枝招展的,即便是这样的黑夜也如霓虹般显眼,身量颇高,走起路来袅袅娜娜,竟一路扭进祠堂去了。 她不记得程府有这样一个女子,不过也难怪,几百号人,哪能记得那么清楚。可是这夜深人静的,一个如此妖娆的女子进了这人迹罕至的祠堂……多少有点引人遐思。 不过也幸而有了她,若是日后不幸再遇到傅远山,就可以说……但是傅远山一会就要到了,万一…… 她刚要挺身而出行侠仗义,可是这工夫,甬路上又来了一个人,飘摆的长袍上隐约可见山岳之纹…… 在这个府里,袍服上绣有这种图案的只有一个人……程准怀。 心一顿,紧接着狂跳起来,难道是…… 她眼睁睁的看着程准怀也进了祠堂,心中一痛狂轰滥炸,纠结着要不要悄悄移过去一探究竟。 天啊,她要不要去提醒他们?一会傅远山就要到了,万一让他看到什么香艳的场景,那可就…… 未及她有所动作,便听得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细细碎碎,时停时走,似是满怀疑虑,又似是迫不及待。 她急忙再往后缩了缩,压低身子,几乎趴在了地上,却竭力的探着脑袋循声而望。 脚步声渐渐近了,却是愈发的轻,仿佛怕惊动了什么…… 天啊,那人竟然站到了她的前面。 她急忙屏住呼吸,盯着在参差的树枝外飘摆的绣着海棠花的八幅裙。 海棠花…… 她记得在墨翼斋看到杜觅珍时,她就穿着这样一条裙子,当时她还在想这图案对于年近不惑的杜觅珍来讲是不是太艳了点? 这人是杜觅珍…… 她难道是来捉奸的? 不敢相信若是当真捉奸在床,杜觅珍会是何等表现,况几日前又险些被程准怀休掉,凡此种种,负心汉……苦命女…… 程雪嫣脑子已经乱作一团了。 绣着海棠花的八幅裙开始向祠堂缓缓移动了…… 程雪嫣恨不能此刻发生什么巨变来阻止这一切,一时竟想就这般蹦出去阻拦,可是万一被识破,问起她怎么会在这,她要如何解释? 在许多关键时刻,人总是先要为自己着想,却又害怕良心的谴责,两者争执之际,便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事态往不可遏制上发展。 当她正犹豫着要不要跳出去顺便祈祷杜觅珍千万不要再靠近祠堂时,门已经吱呀呀的开了。 这一声干涩的吱扭声如一根生锈的锯条在心上割过。 里面的人应该也能听到吧,快点藏起来吧…… 她紧张的盯着那重新掩好的门,等着听里面的动静。这时,远处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些沉重,还带着气喘吁吁…… 心一沉,探头一看…… 果真,是傅远山。 这下要热闹了。 她是没有勇气奋不顾身的去色诱他离开此处,她的突然出现没准还会引人生疑,于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推开那扇吱扭扭的门…… 一切都静了下来,静得只能听见自己压抑的颤抖的呼吸…… “叮……” “当……” “咚……” “啊——” 前面的分不清是什么声音,但最后一声高昂的叫喊一准是杜觅珍飙出来的,因为这声音曾在几天前嚎了大半夜,实在太令人刻骨铭心了。 程雪嫣立刻紧锣密鼓的分析里面的情形,紧接着又听祠堂里爆出几声叫喊,夹杂着一个男人的哀鸣。 “咣”。 祠堂门轰然大开,两个人扭打着从里面挤出来。 杜觅珍和傅远山……什么情况? 随后,像是从地底下钻出来一般,四面火把萤动,眨眼就聚到了祠堂。 火光中,杜觅珍怒气冲天的脸分外狰狞,拎着傅远山的耳朵使劲往前一推,傅远山就扑的趴倒在地。 “来人,叫杜先生去芙蓉堂!” 杜觅珍的声音就像那风中的火苗一般凌厉抖动。 转眼,一群人呼啦啦的离开了。 程雪嫣看着重新黑下来的青石路,只觉刚刚的一切恍若一梦,否则怎么进去了四个人只出来了两个?程准怀和那个高挑的女子哪去了?难道仍旧藏在里面?祠堂她去过,并不大,而且里面设置虽然庄重肃穆却也简单,根本藏不住人的,难道是因为傅远山目标太大才被杜觅珍一眼发现结果竟忽略了那两个人? 她越想越好奇,盯着那大开的门口瞧了好半天,只见那门扇在风中诡异的吱嘎摆动,却不见有人从里面出来。 她实在忍不住了,左右瞧瞧,并无动静,方拎着裙子蹑手蹑脚的往祠堂靠近。 里面一片漆黑,有些瘆人,关键是想到那些个生硬冰冷的牌位毫无感情的排在那…… 她收回已经踏进去的一只脚,想了想,仍迈了进去。 站在铺洒在门槛内的一片夜光之中,凝神细听…… 没有任何动静。 莫非这里有后门?程准怀他们听到动静就已经逃走了? 她向里探了一步,却始终无法让自己进入那团黑,于是准备出去到外面查看一下。 可是就在这时,黑暗处突然传来一声轻笑……一声男子的轻笑,但,绝不是程准怀! 她头发都吓得竖起来了……是不是哪个牌位忽然活过来,正在暗中偷窥她。 急忙转身要逃,门却忽然关上,带起的一股阴风逼得她不由自主的向后退了两步,却是跌入一个轻柔的怀抱。 刚要惊叫,只听得耳边轻轻飘来似是关心似是戏谑的一句:“害怕了?” 这个声音这个语气……化成灰她都能听得出来! 她立刻回身一把推开他:“你怎么会在这?” “我若是不在这,你的计划怎么会这么容易实现呢?” 即便是暗夜,他那如火般魅惑的脸亦可发出不容忽视的光彩。 ******* PS:明日中午12:00加更,期待支持。 PS:突然发现黑票调整到了一个吉利的数字,很开心,谢谢O(∩_∩)O~ 165一臂之力 “计划?什么计划?”程雪嫣恼火的看着他。 为什么他总是会出其不意的出现? “你不是想拆穿那胖子吗?我正好助你一臂之力!”玉狐狸笑眯眯的,猫似的凑过来:“不说好好感谢我,还那么大力的推人家……啊,你还拿着剪刀,小心伤到人家……” “你怎么知道我的……”程雪嫣退后两步,怀疑的看着他。 玉狐狸不知打哪变出个镯子,套在指上飞快旋转,那镯子便像个火圈般熠熠闪动。 “其实那时……我也在竹林……” 程雪嫣便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是被偷窥,原来他什么都看到了,却是不肯出手救她…… “你是等着看热闹吗?” 一时怒从心起,也不顾那脸美得是无懈可击无与伦比无可救药……无限可恶,只一掌拍过去。 却是被捉住,那镯子莫名其妙的套在了她的腕上。 “这个就当赔罪了。”玉狐狸无限爱惜的攥着那纤细的腕,突然大惊小怪道:“我还以为正合适,不想却大了点……” 他挠挠头:“下次吧,下次我给你带个更好的……” “鬼才想再看到你!” 程雪嫣挣了挣,却是始终无法将手抽出,便怒气冲冲的瞪着他。 “你生起气来更美了,”玉狐狸大喜过望:“来,再多气些……” 飞起一脚,却是被他捞住,顺势将她放倒在地,人随即压了上来,脸对着她的脸,魅笑道:“良辰美景,夜深人静,不如我们……” 程雪嫣挣不开他,想起这一日来的委屈、愧疚、难过、担惊受怕,这会又被人欺负却无能为力,不觉悲从中来,哇的哭出声来。 玉狐狸吓了一跳,似是不敢相信的坐起身来,仔细一看:“啊,你真哭了……” 顿时慌得不行,翻遍全身也没找到一块帕子,情急之下,“滋啦……”撕了条东西递给她,人却像犯了错误似的缩到供案底下,小心翼翼的瞧着她。 她痛快的哭了一场,拿起那“帕子”要擦泪,却惊异的发现竟是半只袖子,愣了半晌,“噗嗤”一声笑出来。 玉狐狸皱眉努嘴的瞅了她一眼,嘟囔一句:“女人真奇怪,莫名其妙就哭了,莫名其妙就笑了……” 程雪嫣抬眼一看他那副委屈模样,活像只败了仗的猴子,再没有先前的嚣张之气,不觉笑得捂住了肚子。 玉狐狸倒生起气来:“你笑吧,我走了,这里是祠堂,小心一会有鬼出来……” “等等,”她叫住他:“今天的事……还是要谢谢你……” 他脚步一滞,头也不回的立在门口,丢了一句:“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声音已是有些开心了。 这人,怎么孩子似的? 她顿觉他的可爱,却也有一事不明:“我先前看见有两个人进了祠堂,可是这会又不见了,还有你……是怎么进来的?” 玉狐狸半晌不语。 她还以为他仍在生气,看过去时,却见他的肩膀在小幅度的剧烈抖动,还没等她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见他“嗖”的蹲到她面前,满脸的得意非凡,却是不说话,只从供案底下掏出样东西塞到她怀里。 这是什么啊? 她怀疑的展开一看,竟是一身女人衣服,花枝招展的,即便是这样的黑夜也如霓虹般显眼…… ……忽然,远处的青石路上走来一人,看模样是个女子,穿得花枝招展的,即便是这样的黑夜也如霓虹般显眼,身量颇高,走起路来袅袅娜娜,竟一路扭进祠堂去了…… “啊,原来是……” 她恍然大悟,顿时忍不住笑,可是…… 玉狐狸似是知她心中所想,立刻站起身来,一本正经的抖了抖袍子下摆…… 这一通忙乱,她竟没有注意到那袍摆绣的竟是山岳之图…… ———————————————————————— 墨翼斋内,程雪嫣前脚刚走,幼翠就献宝似的向杜觅珍汇报了情况。 杜觅珍心绪烦乱,也没大细听,怎奈幼翠不停暗示,混乱中,只“祠堂”二字落入耳中。 祠堂,平日里人迹罕至,正是去做那种苟且之事的好场所。 只是她不明白程雪嫣提及“祠堂”有什么用意,若是要做点什么,难道还敲锣打鼓的让人知道? 她怀疑此举是计,却不得不放在心上,况又莫名其妙的加进来个碧彤,据幼翠描述,程雪嫣来时是“神情恍惚,语无伦次,鞋面沾污”……她先是来找的程仓翼…… 莫非这兄妹俩弄出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心下一亮。 她早就看这俩人关系不正常。亲兄妹,却是不避嫌的你来我往,妹妹一有点什么事,你看哥哥紧张那样,一副要和人拼命的架势,同她发生争执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了,还差点把影姿丢下水。雪曼、雪瑶和他也是同一血脉,却不见他如何上心。若不是有了私情,怎么会…… 人都说程仓翼对绮彤那丫头很喜欢,依她看,绮彤在某些方面可不就和程雪嫣有些相似?都同样的弱不禁风,同样的娇娇滴滴,同样的楚楚可怜……就是这副模样才骗得了男人! 她恨恨的一扯帕子。 管它是真是假,去看看总归没什么损失,万一捉奸拿双……看程准怀要怎么为这一对乱*伦败德的奸夫淫妇开脱! 她不由自主的摸了摸肿胀已失却仍有些刺痛的脸颊,唇角挂上一丝狞笑。 入夜,她借口屋里憋闷带上幼翠来到外面,却是捡着隐蔽之处一路往祠堂这边靠近。 忽的,她眼见得岔路上有个穿得分外显眼的女子快步往祠堂方向而去。 那身形并非程雪嫣。 她止住脚步,仔细想了想府内的所有女子,却独独记不起有这样一个身材高挑的,而但凡府里要买丫头总是要经过她的…… 一时间疑窦丛生。 正欲上前一探究竟,却又见一人飞速闪过,那速度之快,快得她只能看清那人袍摆下方的山岳之图…… 老爷?! 这阵子因为日前的事,程准怀已经数夜没有回府了,此番毫无预兆的回来,连官服也没换便往祠堂而去……先前还过去一个明媚妖娆的女子…… 怪不得……怪不得…… 指尖顿时发凉发颤。 她本想立刻带人去捉奸,可是…… 堂堂礼部尚书被自己的夫人捉奸在床……传出去不大好吧?再说男人偷个腥什么的也很正常。只是若为此失了面子,且不说官运要受到影响,他见了是她搞的鬼,那以后…… 于是斥退幼翠,只身跟上。 如此即便是见了他,他应也会为了她的识大体而感恩戴德吧。 可是…… 祠堂里并无半个人影半点声音。 难道是见了鬼了? 她怀疑里面的人可能听到动静躲起来了,可是唯一的藏身之处只能是供案下方。 她刚弯下腰小心翼翼的撩起锦帘,就听得门声一响。 “我的乖乖,却原来是你等不及了……” 这声音…… 未及回身,就直接被人抱住,狠摸了几下。 她又惊又怕,一个站立不稳倒在地上,伸手抓挠间,也不知什么东西噼里啪啦的掉了下来。 刚要叫,唇便被一张湿乎乎的喷着酒气的嘴堵住,里裤旋即被扯下…… “咦……” 那人忽然松开手,捏住她的下巴冲向窗棂间透下的夜光…… 夜光中,现出两张惊惶却清晰的脸…… —————————————————————————— 于是这工夫,芙蓉堂正热闹着。 玉狐狸办了此等大事,得意非凡,早已忘了先前的不快:“我早就说过,只要你有难,我定当为你肝脑涂地。我没有食言吧?” 程雪嫣白了他一眼:“你若是为我好,在竹林时为什么不……” “若是即时有所行动,还有这般精彩吗?小不忍则乱大谋啊,你可是不知,当时我是怒火满腔,恨不能撕了那淫贼!”他攥紧拳头,做怒火中烧状。 程雪嫣怀疑的打量那张俊脸,只觉若在“当时”,他藏身不知名处兴致勃勃的偷笑倒是更适合他的性子。 玉狐狸见她不说话,眨眨媚眼,忽的摆出一脸诡笑:“如此正好,他们都在忙活,只有我和你……我帮你办了这么大的事,你要怎么感谢我呢?” 他色色的贴了过来。 程雪嫣已知他只是嘴上厉害,也不躲,用极其妩媚的笑看着他表演。 这倒大大出乎他的意料,笑容僵在脸上,又认真观察了下她的反应,发现诡计败露,立刻懊丧起来:“没意思,这个还你……” 他随手摸出个东西拍到她手里。 却是准备防身的剪子,什么时候跑他那去了? “估计他一时半会是用不着了。”玉狐狸嘟囔道:“你也不用担心,此番就算他招出你来夫人也不会相信,她正在盛怒之中,况先前她看到那人根本就不是你。再说,那家伙若是还没被吓傻也不可能说出你来,要知道说出来对他也无益,眼下只能哑巴吃黄连。不过你要小心,他此番定要恼羞成怒,来找麻烦是迟早的,而我又不能总陪在你身边……” ******* PS:晚上更新照常,谢谢支持O(∩_∩)O~ 166冰雪优昙 原本前半段说得好好的,令程雪嫣只觉这人竟也是思虑周全的,不禁大为感动,可是这会…… 玉狐狸忽的抓起她的两手握在胸前,摆出一副临别时的庄重和伤痛,认真的看住她:“你一定要保重,等着我回来!” 程雪嫣不禁又气又笑,抽回手来,却发现掌心多了个细瓷小瓶。 小瓶轻盈温良,于夜光下闪着不规则的细碎荧光。 “这是……” “为了你的安全考虑,一定要将它收好。”他再次捉住她的手,连同小瓶一起攥在掌心:“这是我家祖传秘方,治心伤也治骨伤……” 程雪嫣正琢磨着这两种伤怎么能相提并论,便听他动人的声音再次响起:“此药疗效神奇,用了它后,某人便再也不用躲到偏僻处为一个卧床不起的人伤心垂泪,也不必担心有心怀不轨者趁虚而入……我,也就可以放心了……” 程雪嫣终于发现他话有所指,竟是一切了然于胸,不禁立刻羞红了脸,手却抽不出来,只听他继续有声有色的抒情:“原本打算待玉某结束漂泊便迎娶姑娘,怎奈姑娘心有所属,玉某实在不忍夺人所爱,更不忍看姑娘憔悴心伤,只能赠送家传之宝然后飘然远去,若姑娘大婚之日不见我回来,那么这瓶冰雪优昙就权作新婚贺礼以表玉某一片诚心祝愿……” 鸡叫声起。 玉狐狸立刻满脸的沉痛哀伤,竟还有点泪光闪闪:“我走了,姑娘保重……” 说着,便空气一般蒸发了,留着程雪嫣还保持着原有在姿势发呆,但听得空中传来传来一句嘱咐:“珍珠大小,化水冲服,每晚睡前一次,保他筋强骨健……” 这一声后,便再无动静。 鸡叫又起。 再一会府中的下人就要起来忙活了。 她攥紧了温凉的小瓶,拉开祠堂的门,刚要走,却又折身回来,捡起地上那花枝招展的衣服,方轻手轻脚的掩门而去。 —————————————————————————— “姑娘,你怎么才回来啊?” 她刚踏进嫣然阁,就见碧彤慌慌张张的奔了出来。 她没想到碧彤会起得这样早,天还没亮呢,一时也不知如何解释。 碧彤也不容她解释,只扶着她向内疾走,口里道:“关雎馆来人找姑娘了……” 关雎馆? 她掐指算了算,今天不是她教习的日子,再说,就算有什么变动也犯不着这么早就上门吧? “穆姑娘已经等了两个多时辰了……” 穆姑娘……穆凌萱?! 她顿时脚下一滞。 刚上得楼来,只着单薄的天蓝素罗衣裙的穆凌萱便“咚”的一声跪在地上。 未及她使眼色,碧彤就自然的回避了。 “凌萱,这是怎么了?有话起来讲……” 伸手去拉她,她的目光却定在那伸出的腕上…… 莲青色绣粉紫桐花的袖口下,一只素金绞丝镯子在烛光的跳动下熠熠生辉。 那是玉狐狸套在她腕上的,此刻见穆凌萱盯着镯子出神,不禁有些心虚。因为穆凌萱深夜私出关雎馆,她总觉得应是和玉狐狸脱不了干系,也只有他这种魅惑之人才能让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不顾一切的跑到嫣然阁…… 跑到嫣然阁……找她……因为玉狐狸…… 她顿时一脑门黑线。 穆凌萱却是什么也没有说,还站起了身,目光由那镯子直接移到她脸上,竟是万分悲怆的,直看得人心酸。 然后便转身走了,步子迟重缓慢,长长的影子斜斜的铺在地上,又缓缓移到了楼梯处,曲曲折折的逶迤下去,好似裹着无限咸湿的苍凉。 程雪嫣定定的听着那楼梯上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一时不知该想什么,她不是来找自己吗,怎么一句不说就走了? 碧彤鬼鬼祟祟的跑到露台上望了望。 “这穆姑娘真是奇怪,等了姑娘这么久,却是什么事也没有。真是的,若不是她死死的守在这,我就出去看热闹了……” “看热闹?什么热闹?” 程雪嫣摘掉披风,疲惫的躺在床上,刚闭上眼睛,便好像忽的一下睡了过去,可是紧接着便被碧彤的兴奋惊醒。 “姑娘不知道吗?好像二更的时候,府里忽然热闹起来了。难道是玉狐狸又来闹了?我急忙要去告诉姑娘,结果这工夫有人敲门,就是穆姑娘。我还以为外面那群喊打喊杀的是来追她的,关雎馆看得那样严她都跑出来了,究竟是怎样要不了的大事?她只说要见姑娘……如果她是被人追赶的,势必要连累姑娘,可若是拒绝……我只好去问姑娘的意思,可是……姑娘竟然不在!”碧彤惊恐的瞪大眼睛,仿佛又回到了当时的意外:“奴婢吓坏了,又以为外面的人是在追杀姑娘。急着要出去看,可是看着穆姑娘一副担惊受怕的模样奴婢又不敢离开。姑娘是不知道,奴婢当时真是急得……” 碧彤转了几个圈:“比热锅上的蚂蚁还不如。后来还是二门的月月说好像是夫人在祠堂那边捉住了什么人,还叫杜先生也过去。奴婢都吓傻了,真不知姑娘是犯了什么事。我就拜托月月去打听,她却说自己一个粗使丫头要是无缘无故的去了芙蓉堂,还不得被抓住打死?后来我只得让她换上我的衣服悄悄的去了。过了好一阵子方回来,说是被拿住那人是傅先生……” “奴婢方松了口气。”碧彤虚弱的靠在黄梨木案边:“想来姑娘是去看热闹了,奴婢知道姑娘好像不怎么喜欢傅先生……” 她小心翼翼的瞧了瞧姑娘的脸色,凑上前轻声问道:“傅先生到底犯了什么事?” 程雪嫣斜着眼睛冷冷瞅她:“你说呢?” “奴婢不知。”碧彤摇摇头:“傅先生那等好人能犯什么事?想来是被冤枉了吧……” 程雪嫣只觉一口气堵在胸口,索性闭上眼睛不再理她。 碧彤瘪着嘴不好再问,待觉得姑娘应是睡着了,方终于忍不住蹑手蹑脚的下了楼去打听消息。 这一觉睡得极沉,直到碧彤大力将她摇醒。 迷迷糊糊的坐在绣墩上,听碧彤一边给她梳头一边兴致勃勃的汇报打听来的见闻:“有丫鬟来引诱傅先生,傅先生前去规劝,结果被夫人撞到,弄出一场误会……” 程雪嫣的眼皮跳了跳。 这种结果并不令她意外,反正这种事中总是有人要吃亏的,杜觅珍啊杜觅珍,你是不是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呢? 想到这,不仅不生气,唇边还露出微微笑意。 “唉,傅先生真是可怜。杜先生拎着他的耳朵要他供出那丫鬟是谁,可是他为了保其名节死也不肯说,现在人都在那劝杜先生呢……” 程雪嫣暗自冷笑。 “夫人可是没工夫搭理他们,一大早的就赶去墨翼斋。那道墙是砌了拆拆了砌的,眼看着离大婚之日只有四天了,竟然还在那乱糟糟的撂着,大公子却是不急,不过只怕到了当天要叫人笑话……” 不觉叹了口气,她那哥哥的心思怎么会放在婚事上?这样下去,估计那曲家姑娘即便如了心愿将来怕是也不会幸福吧。 微睁了眼,无意识的拨弄着腕上的素金绞丝镯子。 碧彤却仍在啰嗦那墙:“一堵简单的墙倒现在还弄不好,下人们私下里都议论着婚事怕是……” 程雪嫣忽然褪下镯子,盯着开口处的两个黄豆大小的平面,上面分明的刻着“凌”“萱”二字。 穆凌萱的镯子……怎么会在玉狐狸手中?莫非…… 脑中已经编织了无数可能,最后蹦出的是穆凌萱的脸……无助,凄苦,悲伤,绝望,愤怒,痛恨…… 该死的玉狐狸,干嘛把凌萱的镯子给了她?这该不是他们的定情信物吧,如今竟然在她手里,还被凌萱发现了,这算什么嘛? “咚……” 碧彤只见眼前飞出一道金光,然后那只绞丝镯子便狠狠的砸在了墙角。 姑娘什么时候开始和银子过不去了?这还真是件奇事! ———————————————————————— “爷,爷……” 小喜兴冲冲的从门外钻进来。 顾浩轩急忙摆出精神矍铄的模样准备迎接佳人,却见小喜只身进门,不觉顿时神情沮丧。 小喜故意装作看不懂他的脸色,继续兴致勃勃:“爷,您猜我给您带什么来了?” 顾浩轩现在哪还对别的什么东西感兴趣,只闭着眼歪靠在床上。 “爷,快瞧瞧……” 小喜凑到跟前,与之一同凑过来的是“扑棱……扑棱……”的声音。 他睁开眼睛,却见一只八哥在笼子里蹦来蹦去,不时停下来歪着脑袋打量他。 “老爷已经把我这的鸟全收走了,你倒弄了这个来,小心屁股被打开花……” 小喜倒满不在乎:“为了爷,小喜可以两肋插刀!” 又嬉笑道:“其实是老爷弄来的鸟……” 顾浩轩立刻睁大眼睛,他那严于律己更严于律子的爹爹什么时候也开始“玩物丧志”起来? ***** PS:又多了张黑票。话说现在这数挺吉利的,如果还有朋友想投黑,一定要弄个吉利的数摆那啊,谢谢了 O(∩_∩)O~ 167金口难开 “爷再仔细看看,就不觉得这鸟有些眼熟?” 小喜晃晃笼子,那鸟便蹦了两蹦。 眼熟? 若是人,见过一面有点印象还正常,可是这鸟…… “爷忘了,九王爷家里那只‘金口难开’……” 他想起来了。 还是去年春天的时候,他和九王爷一同到集市游逛。这时一家米铺门口悬着的鸟架子上的一只八哥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那只八哥可谓是巧舌如簧,但凡有人来问米价,不必掌柜开口,它便能对答如流,最绝的是,无论人家买多少,他都能准确算出钱数,算盘珠子都没它快。 九王爷虽年近花甲,却是个爱玩的性子,见此大为欢喜,当即要将那八哥重金买下。 掌柜不得不割爱。 九王爷对这八哥珍爱有加,一回府就给它专门打制了个纯金镶玉的鸟架子,还赐了个名,叫“金口”,然后准备教它几句吉祥话带进宫里讨皇上喜欢。 可也怪了,自打这金口进了王府,就来了个金口难开,任是谁逗弄,任是给什么好吃的,就是不说话。 九王爷气得揍它,它只扑棱扑棱乱飞,连叫都不肯叫。 九王爷以为它是想家,特意带它回了米铺,可是它仍旧保持沉默,吓得米铺掌柜跪在地上直说不知情,请王爷饶命。 九王爷也算宅心仁厚,没有与掌柜为难,只是八哥突然变作哑巴令人着实费解。 他听闻此事,也觉奇怪,意图向九王爷讨这金口瞧瞧是怎么回事。九王爷却执意不肯,只说自己定能让八哥消除心结,开口说话。 后来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昨日,皇上宫中摆宴,九王爷和顾太尉皆在场。酒过三巡,醉意微醺之际好像是九王爷揭了顾太尉的一个什么短结果俩人就打起赌来,赌的就是各自办一件自认为天下最难办的事。当着皇上的面杠起来毕竟不大好,于是九王爷便说如果顾太尉输了就要在皇宫太液池的荷花台上跳舞。 一个胖老头,在荷花台上跳舞……想想都令人发笑。 顾太尉给九王爷出的难题是王爷一年之内不准出府。 九王爷最喜欢游山玩水,在府里一天都呆不住,这一年……够狠! 九王爷也不客气,就把这八哥交给了顾太尉,不过仗着自己是王爷总要捞点实惠:“我暂时还是自由的,什么时候你能让金口开口,我就自己把自己关府里一年,如何?” 于是金口便跟着顾太尉回了府,而这艰巨而光荣的任务自然落在了顾浩轩的身上。 顾浩轩盯着那上窜下跳的小黑鸟,心想,爹呀爹,你怎么尽给我出难题呢?若是不把这鸟调教出来,爹要找他麻烦,若是调教出来,九王爷被关在府里,那心情能好吗?反正最后倒霉的总是他。 他懒得再看这鸟一眼,吩咐小喜寻了鸟架子将它安置在卧房。 这日,程雪嫣来得有些晚,顾浩轩望得脖子都直了,才见那主仆二人进了门。 四目相对,真个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旁边的人看得明明白白的,小喜自然喜不自胜的咧开嘴,碧彤则皱眉撅嘴的怒视。 小喜又开始客气的往外清理碧彤,碧彤自然是死活不动,可是…… “唉呀……”碧彤忽的一声惊叫。 却是那八哥盯着站在自己架子下的碧彤打量半天,不知怎么就看中了那头上的一支蓝银珠花,一个俯冲下来,叼住后就一通乱飞。 “这屋里怎么还养乌鸦啊……” 乌鸦?的确,这黑乎乎的八哥看起来是和乌鸦差不多。 碧彤气急败坏的又跳又叫,那八哥飞得虽不高,却是不肯让她捉住,只在她脑袋上转圈的飞,似是故意气她。 顾浩轩灵机一动,若是这八哥不见了,那个赌是不是也就…… 他立刻冲小喜使了个眼色。 这小喜自小跟了主子,精得简直就是他肚里的蛔虫。 他悄悄往窗边挪了挪,装作要开窗子通风。 也不知那八哥怎么就那么配合,雕花长窗一开,它便“倏地”钻了出去。 “唉呀,碧彤,你的簪子被乌鸦叼走了,那可是女子的贴身之物,这是不是说你要嫁给乌鸦了?”小喜装模作样的大惊小怪。 “闭上你那个乌鸦嘴!” 碧彤一跺脚,撩起帘子就追了出去,却又转回来:“你还愣着干嘛,还不帮我去追?” “哦?哦……” 小喜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溜到门口时还不忘冲主子挤挤眼。 似是如此单独相处是被渴望了许久的,可是当心愿真的达成之时,两个人又有些不自在起来。 顾浩轩只觉掌心紧张得直冒汗,好半天才折腾出一句:“坐下吧,站着多累?”然后是:“我行动不便,你若是需要什么就吩咐他们去拿……”接下来又想起能供使唤的人现在都出去追乌鸦了,不觉有些尴尬。 程雪嫣也不应声,只走到床前仔细查看他的脸色:“还痛吗?” “不痛了。” “庄大夫开的方子可是用了?” “用了。” 他专注的看她,眼角眉梢尽是浓浓的情意,如一泓春水,直荡进心底。 她急忙垂下眼帘,只觉两腮发烫。 从袖中取出那一指高的细瓷小瓶:“这个……取珍珠大小,化水冲服,每晚睡前一次,伤会好得快些……” 他接过来,打开红绸布包裹的小塞子闻了闻,惊异道:“冰雪优昙?” 她惊奇的睁大眼睛,昨夜只是注意听了这药的用法,竟忘了名字……他是怎么知道的? “古书记载,这是极难得的疗伤之药,不仅能使疤痕尽消,还能令断骨重生,即便是五脏俱裂,只要及时服用,亦可保命……” 有那么灵吗?她自是不信的。 “既是古书记载,想来已是失传许久的,你怎么可断定这就是冰雪优昙呢?” “冰雪优昙,由七种奇花配制,清香至极,只需闻一闻,伤处便会有痒麻之感。况存放此药的必须是这种双层离心碎瓷瓶……将瓷砸做粉末,再用明胶并珠粉一点点的粘起……” 程雪嫣听得直迷糊,心想古人是不是有病啊,弄个瓶子还要来回折腾? 顾浩轩却讲得津津有味:“冰雪优昙极耐不得天气变化,只有这隔凉隔热的双层离心碎瓷瓶再加上特制珠粉才使它不至于化烟消逝……这样的宝贝你是从哪得来的?” 程雪嫣有些犯困,猛听得这句,不觉精神一振:“呃,是……是父亲给我的……” 她自是不能将玉狐狸交代出来,否则……却是让那玉狐狸得了个便宜,该死! “听你说的头头是道,想来也只是在书上看到的,不如切身体会一下这瓶东西到底疗效如何……” 见顾浩轩一脸好笑的看着她,顿觉失言,人家是一大活人,怎么成了实验用的小白鼠了?况玉狐狸做事颠三倒四的,保不准是在骗她,她怎么事先没有想到?一定是昨晚那些事给闹的…… “你就那么希望我好起来?”他的声音柔柔的,似是有些犹疑。 “当然,难道你愿意一辈子躺在床上?” 他的目光却一下子黯下来,弄得她分外奇怪,难道还有人愿意自己从今以后卧床不起?这真是个奇特的念头。 她自是不知道,顾浩轩只是担心自己真的好了,便再也不能这样天天见到她,所以倒宁愿一辈子躺在床上,让她这般守着自己。 如此想来,便觉离别就在眼前,心情也跟着黯然伤悲,只对着承尘再无别话。 程雪嫣只道是自己说错了什么,或许他自知伤得很重,可能还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却是不肯告诉她,而她却恰恰说中了他的伤心事…… 半晌无语,她坐在一旁百无聊赖,却觉困意袭来,本只想歪在靠床的桌边闭会眼睛,却是一不小心睡了过去。 顾浩轩忧伤了一阵,忽的发觉她半天没有说话了,原来只顾着自己的心情,忽略了她,正想逗两句乐子,却发现她睡着了。 身子欠了一半,却是不敢动了,生怕吵醒她,只定定的看着。 她的脸好像沉睡在月光下的玉兰花瓣,沉静优美,弯弯的眉毛顺滑而有光泽,如烟般淡淡的斜飞着。睫毛密如羽扇,即便是熟睡中也时不时的轻微翕动一下,于是那羽扇便好像毛茸茸的扫到了心上,心便痒痒的,软软的。小嘴仿佛是新摘的樱桃,娇艳欲滴…… 不由就想起水中那一幕…… 摸摸唇,笑了。 她睡着的样子真可爱,安静得像一只小猫,让人只想将她抱在怀里。 他还记得抱着她的感觉,很舒服…… 那日在山洞里,数次从昏沉中醒来时只看见她熟睡的脸,分不清是梦是幻,只是觉得拥她在怀,真好…… 伸出手去,想要将她搭在唇边的一缕碎发拨弄开去,却又不敢轻动,若是惊醒了她,这份安然怕是就被打破了,他宁愿她毫不知情的睡着,自己便可这样静静的看着她,虽是手中无笔,却在心底描摹她的一分一毫。 168所言非虚 曾经过去的三年,虽不是朝夕相处,倒也是经常得见的,却不觉如何,而如今,只觉长夜漫漫,白日苦短,而他的伤…… 挑起长眉,看了看手中的小瓷瓶,将它轻轻藏至枕下。 只这一动,便听她轻哼了一声,纤眉轻蹙,小嘴微抿了抿,又睡着了。 是不是冷了?入了冬,屋里虽笼了火盆,地下却还是凉的,她身子又一向不好…… 一时心急起来,自己又下不得地,便只扯了身上盖的莲紫苏织金锦被,尽力的探出身子,想要披在她身上…… “咚……” 门被撞开。 顾浩轩吓了一跳,被子顺势滑落在地,程雪嫣也随即被惊醒。 翠织金秀的锦帘一扬,碧彤风一般的旋了进来。 “顾三公子,你还能不能管管你的人了?” 屋里的那二人皆目瞪口呆的看着她,这工夫,小喜也跑进来了,俊秀的小脸蛋兴奋得通红。 “这一路上一直给我捣乱,就是不肯让我抓那乌鸦……” 顾三闲便严肃的看向小喜。 小喜一脸无辜:“我没有啊,我一直在帮碧彤姐姐抓金口了,瞧把我累的……” “你那是帮我吗?”碧彤气愤异常:“本来那乌鸦也飞不高,还飞一会停一会,我刚要上去捉,小喜便不是叫就是跳的把它赶跑,生怕被我抓到,三公子你倒问问他存的是什么心思?” 顾浩轩沉默不语,碧彤便气急败坏的要姑娘帮着讨个说法,目光一划,竟看到姑娘身后堆着一条被子,而顾浩轩的表情也很尴尬…… 心底“轰”的一声,险些站立不稳。 小喜也发现状况,顿时乐不可支。 碧彤稳了稳神,但见姑娘衣装整齐,略略放了心。顾家是真的不能再待下去了,这主仆二人就没安好心! “姑娘,府里事忙,要不咱们先回去吧……” 不行,她要拯救姑娘,姑娘现在一准被装可怜的顾三闲弄迷糊了。 顾浩轩立刻露出急色:“是因为仓翼兄的婚事吗?” 碧彤白了他一眼:“三公子还是好生养伤,程府的事就不牢三公子费心了。” 说着,上去扶起程雪嫣便走。 “雪嫣……” 碧彤立刻回头瞪着他。 顾浩轩也知此称呼似是不妥,急忙咳了两声:“我听说墨翼斋的院墙出了问题……” “三公子即便是躺在床上也是消息灵通啊……” 碧彤阴阳怪气的说了一句,目光却瞟向小喜。 小喜立刻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将脸别到一边。 “程府大公子的终身大事,又是皇上赐婚,帝京哪个会不关注呢?”顾浩轩笑了笑:“试想我一个卧床不起之人都知道墨翼斋的院墙出了问题,可见……” 碧彤皱起眉头,就因为这院墙的事,下人已经开始胡说是什么不祥之兆,不知道外面的人又会怎样议论,现在的人都巴不得那些个豪门大户的出点什么问题才好,因为热闹是永远看不完的。 心里虽发慌,嘴却不饶人:“知道又怎样,难道你还有什么法子?” “别怕,浩轩总是有办法的……” 不知为什么,韩江渚的一句话莫名其妙的蹦到耳边。 程雪嫣立刻回过头看向他。 但见他微微一笑,竟是自信满满:“也不算什么法子,无非是暂作遮掩罢了。” 程雪嫣眼睛一亮:“怎么遮掩?” “想来四日之内要弄出一堵令人满意的院墙也并非易事,再说任是怎样精巧也不过是一堵墙而已……” “你到底要说什么啊?”碧彤急了。 “我只担心我说了出来,未必会令人满意。” “总要说了才知道。”程雪嫣认真的看着他:“如果你真的有什么好法子,不妨拿来试一试。” 顾浩轩迎着那目光看过去…… 因是太尉之子,别人看着他时要么是恭敬有加,要么是阿谀奉承,也有因他会画上两笔而充满崇拜之意的,却从未见过如此的坚定与信任还带着那么一点点鼓励的目光,竟如春日暖阳,催开繁花千朵。 他叫来小喜耳语一番,小喜立刻面露难色,看着他的伤腿。可是主子的话又不容置喙,只好急匆匆的去了。 只一会工夫,便有两个碧衣小厮扛着约七尺长短的柱子进了门,细看去,却是一匹浅金色的丝罗。 不知要做何用,又见小喜推着把椅子咯碌碌的进来了。 檀木太师椅,腿下皆转动着碗大的轮子,两只前腿上还横着条板子。 她脑袋轰的一声……这个时代就有轮椅了? 不知他们弄来这些要做什么。 这时小喜招呼其中一个小厮合力将顾浩轩小心翼翼的抬到轮椅上。 只这一番折腾,顾浩轩已是脸色发白,额上渗出冷汗。 小喜有些担心的瞧着主子,卷了袖子要为主子擦汗。 程雪嫣却是移步上前。 小喜会意退下,看着前任三奶奶也即将是未来的三奶奶拿着湖水蓝的帕子给主子拭去额角的汗珠。主子的表情美美的,他的心里也美美的。 碧彤便鼓着腮瞪着那三人生闷气。 两个小厮将宽幅的丝罗缓缓展开,顾浩轩便示意程雪嫣将轮椅往前推一推。 程雪嫣刚推了一下,轮椅便是一弹一落。顾浩轩当即痛得攥紧了扶手,指节泛青,待稍缓过口气就掉头怒视小喜。 小喜慌不迭的凑上来,嘿嘿笑道:“小喜人笨手拙,勉强按着爷的吩咐做了这个,也知不合爷的心意,若是爷知道会有今日,怕是早就亲自动手做个又舒服又合用的……” 话未说完,脑袋便挨一暴栗,小喜夸张的揉着脑袋蹦到一边,过了一会又蹦回来,捧着个巨大的托盘。 掀开上面的绸子,竟是白玉雕就的九排九列酒盅大小的玉盘,其上皆盛着半盏颜料,颜色缤纷。旁边摆着玉石材质的子母猫笔架一只,长约六寸,白色作母,横卧于地,身负六子,起伏为格,承笔其上;子有纯黄纯黑者,有黑白杂者,有黄黑为玳瑁者……竟是一块颜色不纯之玉,取为形体雕就,心思做工极尽巧妙,令人叹为观止。 顾浩轩对着丝罗略一沉吟,伸手取来一支画笔。 这是要作画了,程雪嫣心想。她只是听说这位顾三公子的的画作千金难求,却未见到底有何与众不同,当然,她也不过是在偶然间得了把他画的扇子。确是不错,不过想来这身价更多是源于身为太尉之子的缘故,否则关雎馆怎么不请他来做画艺先生? 她正等待一探究竟,却见椅上的人手腕一抖…… 天啊,他是在作画吗?简直就是台喷墨式打字机!不过……是坏掉的。 但凡作画,总要勾出轮廓再上色,只要看到轮廓大概就能猜出画者要画什么。他倒好,笔一挥,由上至下点了几点或画几道线,然后换笔换色继续胡乱的涂抹,却是紧承刚刚的线条。 眨眼间,一条两寸宽的杂色竖线诞生了。 他意犹未尽,继续乱戳乱点,也不看那盘子里颜料和画笔,随手抓来蘸两蘸便开始糟蹋那丝罗。 画笔飞转,颜料铺洒,若只瞧动作是极为潇洒的,可再看那画布…… 程雪嫣不觉看向小喜,却见小喜捧着托盘一脸崇拜甚至激动得有点热泪盈眶。 她只得重新调整观念看向那团乱,莫非这就是最初的抽象画?而顾浩轩则是抽象画的创始人?要么就是什么三维立体图,需要斗鸡眼才能看出其内涵。 她便努力要从中看出点什么。 这时,大约涂了半尺宽的条子。 当顾浩轩的一点朱红落在丝罗上时,她眼一亮,这画的大约是个女人吧? 她开始认真琢磨起来,却是越看越像个女人,上面盘旋错节的似是繁复的灵蛇髻,其旁点珠点翠的是三翅莺羽珠钗。这工夫,璎珞金镶宝的项圈亦被勾勒完毕,正描画云霞丝番缎罗衫上的一条飞旋飘带。紧接着……眉……眼……鼻……在画笔的飞转移动间显露出来…… 她惊异的一一看过去,目光只随着画笔游转…… 淡棕色的巨大的梨……竖着的银丝……宽大飘逸的绣花袍袖半垂半掩,衬着如葱如玉的雪臂纤指……竟是一个女人在弹琵琶。且不论姿容是否清丽无双,单就那神韵便是活灵活现栩栩如生。若是观者的目光稍有移动,便觉那画上的女子在不经意间波光流转,分外动人。 她真是不禁要慨叹这画艺的高超绝妙,只是不明白他又在这美人身旁制造的不少混乱所为何意。 不觉间,她推着轮椅徐徐*向前,只为看看这下一寸的画布将会展现何等风景。 水粉泼墨,灵韵徐展,仿佛春风过处,百花璀璨。 鹅黄缕白银轻罗长裙的女子抚弄箜篌,神情端雅;水绿色芙蓉纹齐胸襦裙女子吹奏长笛,视端容寂;眉心点着金箔剪成的金菊花钿,其上缀着赤红宝石的女子在负责拉胡琴,其眉梢还生有一点红痣,看上去很是俏皮;簪着白玉嵌红珊瑚珠子的双结如意钗的女子在弹奏古筝,她的眉眼极为清淡,却有一种别样风情;其旁斜坐着一穿梨花青双绣轻罗长裙的女子轻抚锦瑟,她一只手微微离了弦,似是正沉醉于乐曲之中。在她们身后立着一个着里外三层的刻绣缠金的朝绶霞衣,逶迤拖地的凤尾外裳的女子正敲打编钟,虽只是个背影,其体态却是婀娜曼妙,令人很想绕到前面去一见芳容…… 不禁就想起碧彤说的那个见了他画的美女背影便缠着他死活要见画中人一面的员外,想来竟是所言非虚。 169价值连城 顷刻间,七个神情各异仪态万千的女子俱端端的呈现于丝罗之上,其旁浮云缭绕,仙宫隐现。细看去,竟好似揽云崖上的“别有洞天”。 不知怎的,脸上竟发起烧来。 “等等……” 眼见得顾浩轩的笔就要在卷末落款署字,她急忙唤了一声。 顾浩轩先是愕然,继而笑了,什么也没说就将笔放回到托盘上。 小喜却是不解:“爷,你倒是题字啊,你若提了字,这幅画可就价值连城了,否则让居心不良的人得了去,小心占了爷的名声。” 程雪嫣也很为难,若是真的在上面落了款,将其拿回家去,然后被众人看到……她和他的关系可是尽人皆知的,况哥哥对他毫无半分好感,可若是就这般空着,万一真的像小喜所说…… 她不禁偷看了顾浩轩一眼。 顾浩轩经了这一番辛苦,脸色更显苍白,汗湿额发,气喘吁吁。只是摆摆手,声若游丝:“不过是几个字罢了。” 程雪嫣拿着帕子轻擦那汗珠,只觉眼睛发涩,唇动了几动,却只说出一句:“谢谢你。” 顾浩轩忙了大半日,虽只换得这简单的三个字,却是激动非常。他如此煞费苦心,也不过是想让她在程家能被人高看一眼,既然她高兴了,自己也跟着开心。如此也不顾还有人在一旁,只抬手去捉她擦汗的手,本只想轻轻的拍一拍以示她不必介怀,却是捉住就不肯放了。 倒是程雪嫣不好意思的挣出手来,扫了旁人一眼,脸陡的红了,愈显娇媚,如照水春花。 小喜心里这个乐啊,更是得意的瞧了一眼碧彤,却见她神色复杂,咬着嘴唇盯着那欲语还休的二人,不知在想什么。 —————————————————————————— 这副十六折翘金压翠的“仙乐飘杳送春来”屏风在礼部尚书长子三品轻骑都尉的大婚典礼上出尽了风头。 来宾对着那嵌在断墙之上金碧辉煌玲珑剔透的屏风赞不绝口,只说是此物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见。 不少人在初见时,只觉是那七个绝色女子恍若真人,不禁伸手触摸以探其真假,却是碰到了冰凉柔滑的丝罗,方如梦初醒,引人戏笑。 然后纷纷猜测皇上对程家厚爱有加,竟将此种宝物作为贺礼。有人好信前去打探消息,回来说亲眼见了大红金帖上录着皇上已赐了天下独一无二的摇钱金树与程家,而这副屏风并不在册。 难道是程府私藏? 却也有眼力不错的认出似是当今倍受推崇的画界奇葩顾三闲所作,可是他因休了程氏之女导致两家关系尴尬,况顾太尉早前看中的程仓翼又娶的是曲家的女儿而不是自己的小女水卉……依此论断,应是不大可能弄出此种动静。 最能判断此物出自何人之手的落款石印却不知所踪,甚至连日期都不得见,不过却有高人凑上前嗅了嗅其上墨彩,肯定判断“不会多出七日”。 莫非天昊国还隐着高人?程府又是如何得识?这如云如织的来宾中是否有他的踪迹? 一时间,众说纷纭,竟是忽略了贺礼中的其他奇珍异宝。 当然,这一切程雪嫣是不知道的,因为…… “雪嫣是被休回家,虽是程家女儿,却是不吉利的,大婚之日理应回避。”杜觅珍毫不客气的说道,面无表情。 “是啊,被休之人,身带煞气,会给身边的人带来三年霉运,按理都不能回娘家的,也就是姐姐宅心仁厚,肯收留她。平日也就罢了,我们自己小心着点便是了。可是大公子的婚事……这是天大的喜事啊,况且还是皇上赐婚,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咱们要怎么和皇帝交代?况且人家曲姑娘新人入门,要讨个吉利,若是被这煞气冲撞了……大姑娘可是因为无法为顾家继后香灯才被休的,万一就此也连带着程家断了后……况不过是出去一日,其实为了程家的后嗣,大姑娘理应有点自知之明,若是我……”杜影姿撇了撇嘴:“大公子自小就对姑娘呵护有加,如今哥哥要办喜事,大姑娘就是不看着我们也得为亲哥哥着想一下,就先委屈些吧……” 程准怀一向就看不惯杜影姿挤兑女儿,以前还曾寄希望于杜觅珍,让她规劝一下这个妹妹,可自从上次借责罚雪嫣竟辱骂他的结发妻子初倩柔,他忽地想起女儿这么多年来的委屈,却均是杜觅珍的暗地指使纵容,杜影姿才愈发骄纵。这还只是他看到的,那么没看到的呢?只是雪嫣从来不跟他诉苦,这孩子……都是爹糊涂,竟然害了你…… 眼见得杜影姿愈发言辞尖刻蛮不讲理,一怒之下,狠狠的一拍桌子。 杜影姿当即就吓得没了声音,缩着脖子偷瞧着姐夫。 她还是头一回看见程准怀发怒。以往这人都是温文儒雅,和蔼可亲,却不想发起火来竟是这般可怕。她不过是仗着姐姐的撑腰才可以在府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而姐姐前些日子竟险些被这尚书大人休了,却又没有动静了,照样执掌府中一切事务。她以为夫妻之间不过是床头打架床位和,也没当回事,可是今日她只是说了这么两句程准怀就怒了,难道说姐姐独领风骚的日子真的是一去不复返了吗? 汤凡柔急忙打圆场:“一家人何必伤了和气?到时众宾来贺,喜气盈门,没准还会给雪嫣带来好运呢……” “姐姐倒真会说话,”杜觅珍冷笑道:“姐姐岂不知凡事有利就有弊?谁又能保证她留在府中不会给别人带来晦气?若真是出了什么岔子,姐姐敢一力承担吗?妹妹只不过是在为程府着想,虽是忠言逆耳,却是一片真心。不像某些人,只会做好人,难不成是要借着这乱子实现什么非分之想?” 汤凡柔自是比不得她嘴快,顿时被噎得脸通红,却仍努力保持笑意,倒令杜觅珍觉得坐实了自己的猜测,立刻心生不快:“我就觉得姐姐韬光养晦了这么多年定是闷得很,我为仓翼的婚事忙了多日也累了,却是不见半句感激,索性一切就交由姐姐吧,也正好遂了姐姐的心愿,我也正好学着姐姐调养生息,没准也能像姐姐一般受人喜欢……” “夫人,是不是最近过于操劳以至于心气烦躁,说话做事愈发的不得体了呢?”程准怀隐忍不发,却是语带不悦。 杜觅珍眼泪当即就下来了:“老爷整日忙于公务,府里哪个事不得我亲自过问?管的多了,自然惹人厌烦。我现在是做大事,得大错,做小事,得小错,比不得别人,只会坐享其成,当然无错可犯,也让人觉得亲切……” 程准怀面色平静:“你若是觉得委屈,不妨就歇歇,让凡柔替你操持几日吧,她歇了这么多年,也该劳动劳动。日后若有什么大事,两个人商量着总比一个人扛着强,就算出了什么错,也不会只怪在你一个人头上……” 程准怀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可是二杜却齐齐一惊……这不是要把权力移交他人吗?到时杜觅珍只挂着个夫人的头衔,大权却是握在汤凡柔手中,到最后,夫人怕是也要听个二房的使唤。要强逞能了这么多年,怎么能被别人压了去? 杜觅珍立刻冷脸转向汤凡柔:“姐姐好手段,这就是兵法中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吧?” 汤凡柔手足无措,只知老爷是要借自己打压杜觅珍,她却不想得罪了这浑身凌厉的女人,可又不好拂了老爷的面子,眼下是左右为难。 “老爷,妾身自知能力有限,怎能帮得上夫人的忙?这府里的事我只要想一想便头痛,这些年也多亏夫人照料,我和雪曼才能安然自在,如今真不想舍了这逍遥日子,还是得麻烦夫人了……” “觅珍较你晚一段时日进门,当时因为倩柔身子不好,你也代为打理府内事务,却是不错的,眼下不过重操旧业,何难之有?”程准怀倒似打定了主意。 杜觅珍一见形势不好,顿时放声大哭:“却原来我忙里忙外殚精竭虑这许多年,竟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杜影姿没想到,驱逐一个程雪嫣,却连带姐姐也跟着下马,立即也陪着泪如雨下:“姐夫,姐姐就是再有什么错也是功大于过。姐姐也是为程府上下着想,并不想开罪大姑娘,只不过姐姐是个直肠子,向来说话不懂婉转,又是事出紧急……就请姐夫看在姐姐这么多年的辛劳上……” “到此为止吧,”待在一旁冷眼看这场闹剧的程雪嫣突然站起身:“不就是出去避一日吗?犯不着这般洒泪相送……” 说着,瞥了那哭得泪人般的姐妹一眼,头也不回的走了。 程准怀本想借机狠狠惩治下杜觅珍,顺势将杜影姿赶出程府,怎奈女儿一句话就令此事草草收场。他只得叹口气,一甩袖子,留下那姐妹俩抱头痛哭。 170定情之物 于是,在冬月初六这日,在全帝京的人都汇集到街上观看这百年难得一见的盛事之时,程雪嫣正呆在顾府轩逸斋的朱漆花格长窗前对着一碧如洗的天空听着无处不在的喜乐发呆。 顾浩轩自知她心情难过,也不打扰她,只默默的看着她纤弱的背影。 心一点一点的痛起来,仿佛有只车轮缓缓碾过,若不是他的一纸休书,何至于令她如此的倍受排挤?当初为的只是给彼此个自由,却不想现在只愿这般的看着她,只希望她能够留在身边,分享她的快乐,承担她的苦痛。雪嫣…… “雪嫣……” 是我吗?怎么就忽然就叫出声来了? 程雪嫣肩一抖,循声望去,却是挂在屋角鸟架子上的八哥的小黄嘴一张一合,又一声“雪嫣”清脆出口。 这鸟也怪了,那日碧彤追了半天也没抓住它,临到她们要走了,开门之际,却见这鸟正在门口待着,口里仍衔着那珠花。见了碧彤,扑棱着翅膀飞起,将珠花正正好好的插回原位。 众皆惊奇,小喜顺口说了一句:“碧彤姐姐,莫非这乌鸦看上了你?” 气得碧彤追着他打。 “雪嫣……”八哥点点头,又叫了一声,且歪着小脑袋,眼珠咕噜噜的瞧她。 程雪嫣顿觉这八哥有趣,踱到架子下逗弄起来。 顾浩轩却是手心直冒冷汗,并不是因为金口重新开口说话会导致九王爷被关禁闭进而心怀不满,而是……这家伙怎么突然又开始讲话了?这几日晚上无眠时,他念念叨叨的都是她的名字,还说了许多难以启齿的话,这金口聪明透顶,下面就该出卖他了吧? 只恨现在行动不便,否则非寻出弹弓来个杀鸟灭口。 “雪嫣,雪嫣……” 八哥兴高采烈的在架子上蹦来蹦去,似也在为自己终于捡回了声音而高兴,不停的叨念着这个名字。 程雪嫣不觉回头瞧了他一眼,眼波含羞带嗔的飘了过来,顿时令他心头一颤。 “雪嫣,雪嫣,白米5文钱一斗,一两银子200斗,买20石吧……” 程雪嫣一怔,随即笑了起来。 顾浩轩也忍不住笑,这金口,入住豪门这么久,竟还没忘了老本行。 碧彤见他二人笑得开心,只觉心烦意乱,撩起帘子准备去厅中透透气,却见门板一闪,一身绯红蹙银线繁绣锦衣的顾水卉进了门。 “什么事笑得这样开心呢?” 月牙笑眼弯弯,倍是可亲可爱。 掀了那翠织金秀的帘子,却是笑容顿消,仿若冰霜罩面。抄着手冷眼打量程雪嫣半天,方薄唇一抿:“呦,今日可是帝京最受瞩目的日子,怎么自家办喜事不好生在家待着,倒跑到别人府里来,却是所为何意?” 顾浩轩当即皱起眉头:“水卉……” 顾水卉好像刚刚看到哥哥,嘴一瘪:“哥哥遭了这无妄之灾,娘从早到晚的念叨,只当流年不利,想不到今日终于得知究竟……” 顾浩轩不耐烦的别开目光:“什么究竟?” “哥,你知道亲哥哥的大喜之日,这亲妹妹为什么不留在程府吗?” 顾浩轩已然猜到她要说什么,不由冷眼警示。 顾水卉却像是毫不意会,神神秘秘的凑过来:“我听说是因为她满身晦气,是个灾星……” “水卉!”顾浩轩顿时大怒,长眉倒竖。 顾水卉从来没有见过三哥发火,不觉吓了一跳,退了一步,委屈的瘪起嘴:“人家只是关心哥哥嘛。你看,你好端端的在街上走着,遇了她,地动了,为了保护她,砸断了自己的腿。街上那么多人,怎么就单单哥哥受伤了,还不是因为见了不该见的人?还有啊,哥哥伤势迟迟不愈,不就是因为她要画什么屏风……” “够了,水卉,你若是闲着没事,不如好好去练习你那女红……” “哥,你为什么不信我单单去帮一个外人?她若是不晦气,干嘛在家兄大婚之日躲到这来?程家倒是平安了,我们呢?爹不准我们过来看,还不是怕沾上她的霉运?” 顾浩轩气得就要起来将她赶出门,她却嘤嘤的哭起来:“人家都说她是不祥之人,如今看来竟是真的。三哥平日最疼我,却也在她的挑唆下跟我反目,我……” 程雪嫣实在听不下去了,转身要走。 “站住!”顾水卉上前拦住,上下打量她那身幽静淡雅的月青色蹙金疏绣衣裙,冷冷一笑:“别以为顾大人请了你回来就生出什么非分之想,你不过是来赔罪的,不要妄想勾引我哥哥。其实即便你耍尽心机也再难进顾家的门,要知道我哥哥他早已有了心上人了……” 拉开纯银参镂带漆画书案右侧的抽屉,打里面摸出个物件放在案上。 程雪嫣定睛一看,竟是只黄蜡小龟,细细的颈子上还套着个金项圈。 这小龟…… 七夕夜,金玉楼,混乱间,她遗失了一只在集市上买的黄蜡小龟…… 会是这只吗?当时摊子上摆着一排小龟,个个模样都差不多,况也没有带金项圈的…… “看到了吗?就是这个,”顾水卉洋洋得意:“这是我哥和他心上人的定情之物!” 这个消息不能不说是震撼人心的,可是,拿一只黄蜡小龟做定情物……不能不说很有喜感。 她看了眼那小龟煞有介事的表情,强忍住笑。 顾水卉却还嫌不够,绕到屋角,蹲下身子也不知在翻什么。过了一会,捧着个石头样的东西器宇轩昂的奔过来,将那东西往黄蜡小龟旁边一摆…… 程雪嫣的目光立刻被那规则花纹上面的两个字吸引了过去…… 三闲…… 这不是浴佛节那日放生的小龟吗?记得他曾经提过得了只背上刻有“三闲”二字的龟…… 她不由自主的看向顾浩轩…… 顾水卉眉头一皱,白了她一眼:“这个是我哥准备的回礼,怎么样,还不错吧?也别管上面的字是天生还是后刻上去的,单单这‘三闲’二字就是缘分!” 缘分…… 莫名其妙的耳根发烧。 飞快的瞟了顾浩轩一眼,却见他满面怒色:“水卉,你说完没有?还不回百卉阁去绣你那只蠢鸭子?” “哥……”顾水卉恼红了脸瞪了哥哥一眼:“哥哥心里想的,妹妹自然明白,哥不用费心,就由妹妹替你得罪这位程家大姑娘了!” 她将桌上的两只龟凑成一对,歪着头斜睨着程雪嫣:“大姑娘的心思我明白,只是我们顾家也不是收留可怜人的地方。话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大姑娘以前怎么对我哥的,怎么对顾家上下的,我想大姑娘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而我这个旁观者更是明白。如今大姑娘觉得程府的日子难过,想走回头路……哥哥心软,可是我们可不忍他跳火坑。况我哥哥现在已有了心仪之人,虽是个青楼女子,却是两情相悦,望大姑娘不要仗着自己曾是顾府的三奶奶的身份而有恃无恐,百般阻挠,却是忘了现在的身份……” 程雪嫣再也听不下去,调头冲出了门。 门板合拢的刹那,听得里面传来一声焦急的呼唤……雪嫣…… 脚步一顿,却是仍往那竹林奔去。 青楼女子…… 翠丝,是不是翠丝呢? 他对翠丝的确是另眼相看的,且不说每次去金玉楼听曲的时候都是翠丝陪坐一旁,虽不似别的客人一般动手动脚,却也关爱有加,笑意冉冉……赛马的时候,二人似是心有灵犀配合默契,他竭力的护着她,生怕她有一点闪失,那种体贴令翠丝娇羞不已,心动不已……翠丝在花丛翩跹起舞时,他的眼中满是欣赏……为她将花簪于鬓边时,赞她“人比花娇”,浓情深深…… 不觉间,指甲竟在竹干上划下几道深痕…… “姑娘……”身后传来碧彤焦急的呼唤。 这种情形下,她竟然还有心情去想碧彤怎么这会工夫才追出来,想来他对自己来讲还没那么重要。 冷笑,为自己。 碧彤慌慌张张的跑了过来:“三公子掉在了地上……” 她没听明白:“什么掉在了地上?” “姑娘跑出来,三公子急着要去追,就掉在了地上……” 碧彤口里说得紧张,却扶着她往院外疾走。 她怔忪的跟着走了两步,却是猛一转身,甩开碧彤就往回跑去。 碧彤愣了半晌,方一跺脚……姑娘真是…… 却也不敢多想,急忙追去。 轩逸斋已是一团热闹,主子下人挤了一屋子,戴千萍大呼小叫,一口一个“小祖宗”的唤着,顾水卉则放声大哭,一个劲的数落程雪嫣的不是。 “……就是个不祥之人,自己家待不下了跑到这边来祸害。程家倒会想,办个喜事就把灾星塞到这来,他们倒是快活自在了,却害得哥哥……呜呜……” 念桃则早已成了泪人:“爷可不能有什么事,否则我们娘俩可怎么活……” “老爷就是瞎折腾,等他回来赶紧把这灾星给我送回去,再也别让她踏顾家的门,我们浩轩用不着她伺候……” 171执子之手 面色灰白双目紧闭的顾浩轩薄唇微动,低低的呻吟了一声。 戴千萍急忙俯身床边:“轩儿,还疼吗?坚持一下,大夫就要来了……” 顾浩轩又哼了一声。 戴千萍凑到跟前听了听,不禁皱起了眉,回头看了念桃一眼,示意她赶紧过来。 念桃挺着肚子拖着繁复的衣裙费力的移过去。 戴千萍没好气的瞅着她,却仍让她坐在床边,拉过她的手,放在儿子手边。 念桃顿时会意,立刻抓住了顾浩轩的手。 顾浩轩长指微抖了抖,却是一把丢开,似是拼劲全身力气唤了声:“雪嫣……” 满室的嘤嘤嗡嗡即刻静了下来。 这时,架子上的金口一迭连声的叫着“雪嫣,雪嫣……” 又歪着脑袋冲着门口叫。 众人方看到曾经的三奶奶立在门口,一手撑着门框,面色如纸。 人群不知为何自觉自动的往两侧让了让,于是戴千萍顺利的看到了她,眉便皱得更紧了。 “雪嫣……” 一声颤抖轻喃就这样轻而易举的钻入了程雪嫣的耳朵,她红唇紧抿,一瞬不瞬的盯着床上那人。 戴千萍没好气的站起身,拢了拢袖子。 小喜急忙凑到仍在发怔的程雪嫣身边,悄声道:“三奶奶,爷在叫你呢……” 这声称呼是如此陌生,却仿佛直接得到了认可。她几步上前来到床边,但见那张脸上冷汗密布,牙关紧咬,却仍时不时的低唤一个名字:“雪嫣……” 她使劲的咬紧嘴唇,生怕一个不小心泪就会滴下来。 戴千萍不满意的打量她,满肚子的愤怒却是不能发泄出来,毕竟现在要命的是儿子,至于她……先让她得意一会,反正最后是要…… 顾浩轩的指动了动,似要抓住什么。 她心一抖,想也没想的就握住了那只手。 手旋即被攥紧了,绷紧的唇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却是脑袋一歪,晕了过去。 念桃气得当即哇的一声哭出来,打破了静寂。 顾水卉一步上前,直接见到两只紧握的手,立即大怒:“你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勾引我哥哥……” 戴千萍拦住了她,不动声色的摇了摇头。 她立即会意,轻蔑的目光从程雪嫣头顶扫过,露出一丝讥笑。 “骨头错位。要么就这么长着,要么就弄断重接!”庄新遇进门后立即查看了伤势,随后皱紧眉头挨个扫视屋里的人,即便对方是太尉家眷,他的语气也毫不客气:“究竟是谁让三公子下的地?难不成是不想让他好了?” “还不是她?”顾水卉翘着兰花指一点程雪嫣。 庄新遇瞧过去,只见程雪嫣倚在床边,眼睛只盯着那两只紧握的手,对于指责无动于衷,似是入了定。 庄新遇垂眸拈须,半晌不语。 “庄大夫,刚刚你说的要弄断了重接,能不能……”戴千萍有些着急。 “我刚刚也说过,可以不重接……” 戴千萍松了口气。 “不过将来就得成为跛子!”庄新遇面无表情。 “啊……”戴千萍往后一仰,似是就要晕过去。 众人忙争先恐后的扶起。 “都是你!若不是你,哥哥也不会……这会娘又差点被气死。你这个灾星!灾星……” 顾水卉又哭又叫,若不是有人拦着,就要扑过去撕了程雪嫣。 程雪嫣对一切置若罔闻,眼睛始终看着一个方向。 碧彤不禁担心起来,可是满屋子都是顾府的人,哪有她一个外人说话的份,何况她还是一个下人? “大夫,”戴千萍终于缓过气,坐在太师椅上极其虚弱的颤抖:“如果弄断了……会不会痛?” 庄新遇微挑眼帘:“夫人觉得呢?” 戴千萍一口气吊在嗓子眼,终于嚎了出来:“我苦命的儿啊……” 众人又是一通忙乱。 庄新遇拈着胡须极为镇定,轻飘飘的一句就让众人也跟着安静下来:“若是再不及时救治,怕是连跛子也做不成了……” 戴千萍的哭声顿时噎住,眨巴着两眼泪:“大夫,要怎么办?” 庄新遇扫视众人,叫来小喜吩咐两句。 小喜便抹着泪跑出去了。 然后又点了两个碧衣小厮。 “救治紧急,闲杂人等速速离去。” 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陆续的走了,只剩下戴千萍和顾水卉。 戴千萍正伤心着,顾水卉却死瞪着程雪嫣:“大夫的话你没有听到吗?” 程雪嫣长睫闪了闪,起身欲走,手却仍被死死的攥着,这一动,竟牵动了他,悠悠的醒转过来。 见了她,似是不可置信的眨眨眼,顿时露出惊喜。 那金口便在架子上蹦跳:“雪嫣,别走……雪嫣,别走……” 庄新遇不露声色的笑了笑,移目顾水卉。 顾水卉气了半死,奔过去就要将那鸟从架子上揪下来。 金口绕着梁儿灵活避让,喳喳的叫着,竟似笑声。 顾水卉愈发气得脸红心跳,索性使劲去摇那鸟架子。 “水卉,这是九王爷的八哥,不能伤着它!” 戴千萍说着,远远的望了程雪嫣一眼,目光中满是疏离警戒:“你……就留下吧!” “留下吧,留下吧……”八哥欢呼雀跃。 戴千萍又不放心的嘱咐了庄新遇几句,方带着愤愤不平的女儿离开了。 见她二人关了门,庄新遇轻叹口气,方移至床前,将断骨重接的事简单说与顾浩轩。 顾浩轩神色一凛,程雪嫣顿觉那紧攥着自己的手忽的变得冰冷,不禁反手握住他,微微一笑。 顾浩轩的神情渐渐放松下来,似是安慰她又似是自言自语:“反正当初断的时候也未觉得怎样痛……” 程雪嫣眼眶发热,却是不敢落泪,只冲着他暖暖的笑着。 庄新遇见这二人如此相对,不禁感叹,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年轻人呐…… 门帘一掀,小喜领着庄新遇的徒弟进来了。 庄新遇对程雪嫣深施一礼:“烦请三奶奶避让片刻,方便诊治。” 程雪嫣看向顾浩轩,眼中透着忧虑。 顾浩轩倒笑了:“屋里人多气味重,出去走走吧。” 只是说,手却不见放松。 程雪嫣也没有走的意思。 庄新遇只得再次申明:“三奶奶在这,庄某怕会因照顾三奶奶的情绪而分心,到时……” “去走走吧,一会就好。” 顾浩轩深深的看着她,将手用力捏了捏,方缓缓放开。 仿佛一下子失了依靠,竟觉得轻飘飘起来。她动了动发麻的手指,收入袖中。 移步离开,只觉他的目光始终缱绻的跟在身后。走到门口停了停,心思转了又转,却终未回顾。 碧彤陪着她站在林中,主仆二人皆是沉默无语。 程雪嫣攥着根竹枝望着在风中轻摆的一片竹叶发呆,碧彤便看着她静默的侧脸出神。 姑娘该不会是……不,一定是的!她虽是没有经历过男女之情,却知一旦有了意,对着心仪之人哪怕只是瞥上一眼,那情意便会不由自主的顺着眼角眉梢流出来。绮彤对大公子就是这样,即便她再怎么小心,即便她对着她们如何表白自己对大公子无任何非分之想,可当大公子的身影或声音出现在附近,哪怕只是有人虚张声势的叫一声“大公子来了”,她的眼波便会不由自主的寻找那个身影,急切、期待、柔情……化作一层似有似无的玫瑰色的雾,旖旎曼妙的飘散着…… 刚刚在轩逸斋时,她就看到了这种玫瑰色的雾,在姑娘和顾三闲的身边漂浮着。 顾三闲……应是也喜欢姑娘的吧? 她努力回想当时的状况……顾三闲握着姑娘的手,昏迷之际也不忘唤着姑娘的名字…… 她从来没有见过他用那般依恋温柔的目光看过哪个女子……虽然他爱同他们玩笑,笑起来也是小眼弯弯,酒窝微转,可是却缺少了如今的醉人如今的心动,令旁观者也不忍打扰他们…… 如此,应是…… 可是她为什么还有许多的不放心?是因为他一向的放*荡不羁吗?他对许多东西都有兴趣,可是玩一段时间就厌了……是因为他曾经对姑娘的伤害吗?他们冷漠相对了三年,最后毫不留情的下了休书……是因为自姑娘回家后他的不闻不问到突然的关怀备至令人心生疑窦吗?她曾疑心他不过是想破坏韩将军和姑娘的婚事,而眼下的一切又让她怀疑起当初的猜测…… 或许是因为……戴千萍的专断和顾水卉的刁钻令这段重新续起的缘分毫无前景,如风中蛛丝战战兢兢…… 更有可能的是……她所写的关于顾浩轩如何意图不轨而请韩将军早日过府提亲的书信已乘着驿马奔向边城……信会送到吗?不会送到吗?韩将军若真的回来了,该怎么办?这事要不要告诉姑娘?姑娘知道了会不会生气?若是生气了,会怎么处置她? 她原本只是为姑娘打算,却不想事情竟是如此的难以预料,姑娘看起来倒很平静,谁知道心里是怎么个想法?她发现了,姑娘若是准备去做什么要紧的事,之前一定表现得极为安静,就像暴风雨来临之前的沉寂……暴风雨要来了? ***** PS:祝大家圣诞快乐O(∩_∩)O~ 172思之如狂 PS:本周精华用光光了_ ******* 小喜满头大汗的跑来,红着眼圈气喘吁吁。 程雪嫣看着他,心底忽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手一松,竹枝“嗖”的弹开去,锋利的竹叶却在她细嫩的手背上划出一道白,紧接着沁出细密的血珠。 她丝毫无感,只紧紧的盯着小喜。 小喜好容易喘匀了气:“大姑娘,爷那边已……” 未等他说完,她已经疾步走向轩逸斋。 碧彤急忙要跟上,却被小喜拉住:“难道你现在还看不明白吗?” 她看着姑娘渐渐加快进而变成跑的脚步,不禁攥紧了帕子。 好似孔雀尾羽的门帘一晃,只见庄新遇正在收拾药箱。 见了她,庄新遇知趣的往一旁让了让身子,于是顾浩轩虚弱的面容出现在碧丝青纱帐下,两道长眉漆黑得触目惊心。 庄新遇不紧不慢的收拾好东西,将药箱交给徒弟,走到程雪嫣身边施了一礼,轻声道:“一切都好……” 似是有什么重重的跌回胸口,却是忽的透不过气来。 “只是再不能移动了,总要等骨头长好。”庄新遇絮絮着:“三公子此番断腿重接,大伤元气,身边离不得人,最好也别再有什么意外之事让他不顾身体劳心劳神,若是再出了什么岔子,华佗在世也保不了他的腿了……” 庄新遇摇头叹息离去。 屋里只剩下两个人。 她定定的看了他好一会,方缓缓移到床边。 他应是睡着了,眉头却皱着,想来梦里也疼得钻心吧。 什么也不必做,只靠着床柱,静静的守在他身边。 水绿色软烟罗窗纱渐渐暗下去。 屋子似乎更静了,只能偶尔听见架子上的八哥咕哝一句,似是呓语。 门轻轻的开了,有人走了进来,好像在厅里的檀木案上放了点什么,又往里间走了两步。脚步迟疑,仿佛是在想要不要进来,但终于走了。 房间更暗了,暗得只有朱漆花格长窗透过几方暗蓝的夜光。 她微微动了动发麻的腿,闭上眼…… “雪嫣……” 长睫一抖……他醒了? 睁开眼睛,却只听得他沉稳的呼吸,却是屋角那八哥在折腾。 “雪嫣,雪嫣,我饿了……” 程雪嫣站起身,可平时也没留意这屋里的烛台放在哪,只摸索着走到架子旁。 小盅子确实空了,又不知它的食料在何处,正苦恼着,八哥又开口了:“雪嫣,雪嫣,我要喝水……” 水倒是可以提供的。 提了青瓷琢莲花茶壶,往那小盅子里倒了点水。 金口喝得咕咕有声。 喝饱了,扑棱扑棱翅膀:“雪嫣,你真好……” 程雪嫣笑笑,准备将茶壶放回去。 “雪嫣,嫁给我吧!” 金口忽然一声怪叫,吓得程雪嫣差点把茶壶扔地上。 金口却来了兴致,唱歌似的溜出一串:“雪嫣,你别走……没有你我真寂寞。天天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就是盼着你来,可是天一擦黑你就要走了。我只后悔为什么不是在夏天断了腿,这样就可以多看你一会,幸好梦里也能见到你。我倒希望腿永远都好不了……唉,什么时候能真正的抱着你从夜晚到天明,就像在山洞里的那一夜?不知道你现在在干什么,会不会也想到我,想变只虫子飞到你窗口去偷看。呵呵,不过可能没等飞到就被冻死了。雪嫣,如果我说……我说让你回到我身边你会生气吗?我没想到我会这样的……这样的在乎你。为什么以前你不是这样子?是我粗心吗?你会原谅我吗?会……嫁给我吗?雪嫣,嫁给我吧!” 最后一句极为高昂且充满激情,却是撕破了喉咙喊出来的,令人震撼,也令人发笑。 这一声却惊醒了床上的人,他猛的坐起,大叫了声:“雪嫣……” 语气竟满是惊惶。 她急忙奔到床前,还未等开口就直接被他搂入怀中:“太好了,你在……” 程雪嫣极不舒服的伏在他胸前,听着那心脏急促而有力的跳动,感觉他整个人都在不停的发抖。 “是不是疼得厉害?” “没有……” 他只抱着她,似是怕一松手她就会像梦里一般消失不见,待感觉到怀里的真实之后,方小心翼翼的放开她。 二人半晌不语。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金口又开始怪腔格调的叫,却是能力有限,背不来整曲的《凤求凰》,于是便不停的在“思之如狂”上跳帧。 二人俱尴尬不已。 “那八哥应是饿了……”顾浩轩弱弱的丢出一句。 程雪嫣一本正经的应道:“它刚刚的确是喊饿的。烛台在哪?” 晕黄的光充溢着整个房间,映得他眉目如画,眼中柔情款款,衬得她娇媚万千,明眸潋滟。 火苗微摇,墙上光影浮动,看起来竟似梦境。 顾浩轩有点懵了,也不敢出声,生怕一不小心打破这团虚幻。 却偏偏有几点敲门声笃笃传来:“爷,晚膳搁在厅里的案子上。” 是小喜,这忠实的小厮一直守在外面,与他在一起的还有碧彤,这工夫正准备要进门伺候,却是被小喜拦住:“爷既是醒了,小喜就去夫人那通禀一声。” 话音刚落,不由分说的拉着碧彤离开了。 程雪嫣提了那红漆木食盒进来,掀开盖子,将里面的碗碟一一摆在桌上。 顾浩轩见备了两双碗筷,暗赞小喜考虑周到。 “想吃什么?” 程雪嫣见一应饭菜皆是为恢复伤势准备的,却也算合自己的口味。她本来就不是个挑食的人,可是折腾了这一天,虽是滴水未进,倒也不觉得饿。 顾浩轩也不说话,只是看她在灯下忙碌,唇角衔着淡淡笑意。 如此倒弄得她不好意思,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拣了蜜汗豆干、五彩虾仁、梅子蒸排骨放到青花海涛山水纹大碗里,又拿了银筷子给他。 顾浩轩却不接。 他该不是想等着自己喂他吧?程雪嫣有些恼火的看着他,她可干不来那么肉麻的事! 将碗置在紫檀木托盘里往床上一放,自己却坐到桌边,抄起筷子就吃起来。 饭菜一入口,方发觉饿得如此凶猛。待已完成一碗香梗米饭,抬头看他时,却见他笑意更浓,不禁有些不好意思:“你不饿吗?” 顾浩轩也不答言,笑着捧起碗,慢条斯理的吃起来。 过了一会,忽然可怜巴巴的看向她:“我想喝水。” 程雪嫣斟了六安茶端给他,他立刻一饮而尽,然后继续慢条斯理的吃,只一会工夫便又要喝水。 这么来回折腾了几次,程雪嫣忽然警醒起来……夜……孤男寡女,同处一室……烛影摇曳,光线迷离……他该不会想“暴露”点什么吧? 冷冷打量他,偏他又叫渴。 没好气的将茶递过去:“小喜在哪?让他晚上来伺候你,我要回去了……” 臂直接被捉住,却见那只大碗一翻扣在地上,顺利壮烈了。 急忙挣脱他拾那碎瓷。 “别动,小心伤了手!” 她拣了两片,手却忽的一滞…… “怎么,伤到了?”他的语气急急的。 她缓缓抬起头:“没有饭……怎的不提醒我?” 他一怔,却是笑了。 如此低级的错误……她对自己很无语。 闷闷的将碎瓷收拾干净,又端了饭菜过来。 “已经饱了。你也累了一天,早点休息吧……” 说到休息,俩人一同环顾下房间,除了这张黑沉沉的檀木大床……这倒是足以睡下三个人,只有窗子对面的水纹荷花红木榻,虽也可以睡下一个人,但毕竟狭窄短小,一定是很不舒服的,况孤男寡女,同处一室…… 程雪嫣恨起来。白日里又喊又叫的说自己勾引了她的儿子、她的哥哥,晚上倒没人来管了,难不成真等着自己狂性大发将一半生活不能自理的顾浩轩给强占了? 转了一圈,又回到床前,伸出一只手。 “什么?”顾浩轩不明所以。 “冰雪优昙。” 顾浩轩似是好久才想起这回事,“哦”了一声,手在缕金线暗花枕下摸了半天,拿出一个小瓶。 有那么一瞬,她曾想过,如果这药真那么神奇,将一瓶灌下去,顾浩轩是不是可以直接活蹦乱跳了?她挣扎了一会,还是按照玉狐狸的吩咐只倒了珍珠大小的一点。 此物的确神奇,虽是液体,可到了银匙之中便自动团成珍珠模样,还打内里透出盈盈的光,入水顿时化为无形,却使得水透出七色之光,另有奇异香气四溢,手背忽然有种痒麻之感。 将银匙递给顾浩轩,那种痒麻之感蓦地加剧,结果手一抖,宝物险些洒掉。 却是一只手稳住了它,又翻过她的手背:“什么时候弄坏的?刚刚?” 他语气严厉,竟丝毫没有刚刚看着她时的柔情。 前世的她经常莫名其妙的这碰块青肿那破点小皮,等到发现时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哪有心情去追想受伤的原因? 他却好像得了什么大不了的事似的,抓着那手看了一会,拿了细瓷小瓶,倒出一点冰雪优昙涂到那细长的伤痕上。 173不速之客 “别浪费了!” 却是挣脱不开。 一道珠光过后,泛着红粉的伤痕竟是不见了,手背光洁如玉。 “果真是宝贝,快把它喝了,许是明天就好了!” 顾浩轩看着她绽放惊喜的眸子,摇头笑了笑,将那神药一饮而尽。 程雪嫣便兴奋的盯着那被子,等着看他生龙活虎,一飞冲天。 “傻丫头,哪能那么快?快点休息吧,一会天都亮了……” 抬眸对他,但见那眼中满是宠溺,不觉腮边一热。 水纹荷花红木榻虽然不算宽大,侧身躺着也还可以。 盖着玫瑰紫织锦薄被,上面似是缱绻着他的气息,令人心安。 琉璃灯罩内的烛光轻闪,摇着或浓或淡的竹影在墙上轻轻晃动,仿佛风过林隙。烛光渐暗,竹影渐淡,终于融进静静的夜色中。 ———————————————————————————— 小喜是认真的敲了门待得到允许才进来的。 恭恭敬敬的移到屋中,见主子容光焕发的坐在床上,心下暗喜,可是三奶奶却在榻旁叠被子……榻旁……主子是怎么想的呢?不过也是,爷现在行动不便嘛。 “三奶奶……呃,不,大姑娘,我来,这事怎么能劳动大姑娘呢?” 碧彤跟在后面进了门。 程雪嫣看着她欲言又止的神色,赶紧别过了目光,心里暗想,又没做什么亏心事,怎么就觉得这么心虚呢? 阳光暖暖的透过朱漆花格长窗洒在地上,于是地上便盛开出一朵一朵镶着蓝边的灰色的花,宛若春景。 小喜心里这个乐啊,嘴就一直咧着,没事就偷眼瞅主子,主子的目光一点也不说瞟过来和他心领神会的对上一眼,只围着三奶奶打转。 金口在此种氛围中分外高兴,开始口不停歇的报米价,还大胆的飞到碧彤肩上和她贴脸。 “你这只死乌鸦!” 碧彤挥手去赶,它却一扇翅膀跳到她的另一只肩膀上,继续贴脸,并发出类似猫的咕噜声。 “哈哈,碧彤,还不让大姑娘找人来提亲,金口可是很喜欢你呢……” 碧彤便气急败坏的追打小喜,金口“啊啊”的兴奋的跟在他俩身后转圈,还充满感情的高喊“嫁给我吧!嫁给我吧……” 两位主子均好脾气的看着他们打闹,偶尔撞上一眼,心便像是炸开了一朵烟花,绚烂夺目。 这时,门声一响,传来一个声音:“轩逸斋真是好久都没有这么热闹了,难不成是知道今日喜事临门?” 顾水卉一身芙蓉色番缎罗衫,如一只粉蝶飞入房间,笑容花般绽放,令这个冬晨更增几分暖意。 不能不说,她是个美人,既承袭了顾夫人的尊贵气质,又继承了顾太尉的一双笑眼,所以无论是微笑还是大笑都分外动人,令人不忍移目。 灿烂的笑颜在对向她时渐渐冷却,换做戴千萍的凌厉疏离,一侧唇角翘了翘,却意外的没有说出什么冷言冷语,只推开门向外喊道:“进来吧,外面冷得紧……” 门口飘进一角碧水色的绫裙,紧接着是一只红鸳鹦哥嘴的绣花鞋,然后是另一只…… 顺着绣鞋往上看…… 碧水色绣粉紫相间缠枝花的绫裙,烟罗紫丝绦束腰,碧桃喜鹊的香囊坠流苏,行动间细碎的颤着。白玉鸳鸯佩压裙,分外洁净。玫瑰紫牡丹花纹锦长衣在这个季节略显单薄,立领上飘带虚系,于是胸口的一道白嫩便若隐若现…… 当程雪嫣的目光移到她脸上时,心猛的一抽,随后也不知是自己还是床上那人惊呼了一声……“翠丝”…… 顾水卉立刻拊掌大笑:“看,翠丝一来,哥哥就立刻有了精神。来,翠丝,让哥哥瞧瞧你的眼睛是不是现在还红着……” 顾水卉一把将翠丝拉进门来,往顾浩轩床边一推。 “哥,你可要好好管管小喜了,”顾水卉撅起嘴:“我让他告诉我你平日去的醉花楼在哪,他就是不肯说,让他去找,又推说肚子疼,害得我还得扮作男人模样亲自去寻,哪成想问遍了整条街最后才得知醉花楼已被金玉楼吞并了。好容易到了金玉楼,可是我哪知道她们哪个才是你日里夜里放不下的那个?不过要不怎么说我是你妹妹呢?我就在堂中大喊一声‘顾浩轩要不行了’!紧接着从二楼冲出一大群女子来,都直勾勾的看着我,却只有一个奔下楼,抓住我的胳膊就哭起来。我一想,一定是她了!哥的眼光一向不错,还真是个一等一的美人。我就问她愿不愿意跟我到顾府看看,她一个劲点头,然后连衣裳也没换就赶来了。你看这大冷的天……哥,我今天终于知道了什么是患难见真情。话说回来,翠丝,我哥对你也是真心实意的,你看看……” 顾水卉又将那只黄蜡小龟翻了出来:“他天天拿着你送他的定情之物爱不释手,却是不能行动去看你,这心里急的要命,昨天竟从床上跳下来,非要去金玉楼,我们死活没拦住,结果……” 她拿着菱花帕子拭泪。 翠丝瞅了眼那黄蜡小龟,神色复杂,又转向程雪嫣。 一进门便看见了她,不能不说,当时是极为震惊的。 据说男人多是会对病中服侍自己的女人动情,程大姑娘难道是想近水楼台先得月?真看不出,她还有这手! 唇角一勾,向她移了两步,双手一搭,仪态万千的施了个礼…… “翠丝,”顾浩轩急叫了声,生怕她一不小心说出什么来置程雪嫣于万劫不复之地:“最近可好?” 他的表情急切,目含担忧……翠丝定定看着他,竟是鼻子一酸,掉下泪来。 “好啊,这下皆大欢喜了!娘这些日子一直想要给哥哥说门亲事,不过只要哥哥喜欢,今儿这事便成了,我也便可功成身退了。哥哥到时要怎么谢我呢?”她长舒一口气,心满意足的往外走,却又顿住脚步,转头斜睨着小喜:“小喜,难道你不觉得自己有些碍事吗?” 小喜是敢怒不敢言,犹豫片刻出了门。 顾水卉却不走,只冲门而立。 程雪嫣瞅了碧彤一眼,二人向门口走去。 “雪嫣……” 金口竟然和顾浩轩一起唤住她。 她脚步一顿,回头看着他,却是一笑:“好好养伤。” 收回目光,稳步出门。 此番没有坐程府的马车,弄得那车夫战战兢兢。 “大姑娘,若是不能将你送回程府,老爷会要了我的命的……” “不会的,顾太尉若是要了你的命,以后还有谁接送我呢?” 车夫也没有听明白她的话,只是拉着车跟在那主仆二人的身后不停唠叨哀求。 程雪嫣也不答言,过了一会,一辆轻便小车驶来,她便携碧彤上了车,留下那车夫捏着鞭子目瞪口呆的站在原地。 碧彤小心翼翼的瞧着姑娘脸色,但见她除了有些疲惫之意却是神色如常,不觉奇怪。按理情敌打上门来姑娘应该暴跳如雷才是,当然,姑娘是大家闺秀,不能做失仪之事,可是她还记得上次于街边偶然得知凌肃去相亲一事时姑娘的失魂落魄,究竟是自己误会了姑娘对顾三闲的感情还是姑娘在隐忍不发?姑娘现在怎么变得耐人琢磨起来? 这工夫,姑娘撩起青布门帘对车夫说道:“去吉庆街。” 声音清脆,还带着几分开心。 吉庆街?难道不回府吗? 姑娘看了回街景,撂下帘子,搓了搓冻得微凉的手,冲她一笑,目光调皮:“走,看看咱们的房子去。” 咱们的房子……吉庆街……姑娘是说…… 小车拐了几拐,驶进一条巷子。 因为是冬日,街里没什么人,这条巷子就更显僻静了。 下了马车,碧彤引她去了数月前帮她看好的一幢宅院。 如果说程府是棵大树,那么这幢宅院就是树上的一个鸟窝。 小虽小,倒也精致。 程雪嫣在房主的引领下四处逛了逛。 住惯了大宅子,这小院似乎几步就走了个遍,却是看得仔细。 她对房子没什么研究,只觉得像这种砖瓦结构的,正房偏房耳房抱厦院落花坛水井都很齐全的便不错了。 她尤其喜欢那个小抱厦,正对着一小片空地,若是栽上花草,夏天在此纳凉定是分外惬意。 屋内家具亦是一应俱全,虽不名贵,胜在结实耐用。 依她近来对这个时空房价的理解,十二万两银子买这样一幢宅院真的是便宜到家了,房主也不停的在她耳边唠叨这价格“别说是帝京,就是整个天昊国,您若是在这样好的地段发现比这个便宜一文钱的房子,我就把这房子白送给您”! 按理,有钱人也不算少,如果真的如他说的这般好,几个月过去了这房子怎么还没出手呢? 经不住她再三追问,房主终于叹了口气:“实不相瞒,这房子是死过人的……” 冷风在地上打了个旋,卷起几片枯叶吱嘎嘎的奸笑着。 主仆二人齐齐打了个哆嗦。 174匪夷所思 程雪嫣立刻看向碧彤,眼含质问:“你怎么不告诉我?” 碧彤立刻回以哀求及恐惧:“我也不知道啊。姑娘只说要便宜的,地段又好的……只有这个最合适!” 她们在那房主身后以目光电闪火花的交流,却见那房主顿住脚步,转回身来。 二人顿时警戒以对。 房主自是能猜到她俩的心思,却是满不在乎道:“死人有什么可怕的?试问这世上的人哪个不会死?你……还是你?” 他拿着手指挨个点这二人。 碧彤当即怒了,礼部尚书的千金是容你这等粗人的手指头点来点去的? 程雪嫣捏了捏她的手腕,示意她别因为冲动暴露身份,她只得鼓着腮盯着那手指头在眼前移动。 房主终于收回手指,抄手在袖子里,乜了她们一眼,歪了歪冒着几根短髭的唇角:“想来你们也是被逼无奈才要买这房子,否则女人家家的,怎么好在外面住?” 一道白气从他口中喷出,很快消散。 “既是有打算,难道听说这里死过人就怕了?死人有什么了不起?哪家不死人?若是一个人抱着一袋金子死了,却说把那金子给你,难道你还不肯接受了?我倒真想看看谁有这样的骨气!天昊国历经六世,每个皇帝都死在了馨阳宫,可是下一个皇帝照样在馨阳宫吃喝玩乐,他们怕过吗?怕就不用做皇帝了……” 程雪嫣不觉看看四周……天昊国是一个言论极其自由的国度吗?他这么大声的说话就不怕隔墙有耳?抓走他倒不怕,可是别连累她们…… “说实话,这房子谁买谁便宜,却都因为听说这里死过人,于是不肯买了。其实算什么啊?拿自己当个宝,岂不料连鬼怕是都懒得看他一眼!这老王头估计正在阴间快活着呢……”房主忽然咧嘴一笑:“也算是个财主,只一个独养儿子。妻子死的早,为了家产都留给儿子,一直没续弦。可好,儿子成了婚就把老子赶出来了,还算有点良心,弄了这么套房子。老头没几年就死了,临死时方后悔自己这半辈子竟然耽误在了一个不孝子身上。老头一死,儿子孝心大发。办了轰轰烈烈的丧事,而最热闹的是给老头子烧了十来个花花绿绿的纸姑娘……” 房主兀自笑了半天:“你们也别担心,老头是个体贴的人。就怕这房子卖不出去,临了让我们把他放到院子里才咽的气。反正我话已至此,买不买随你们的便。怕死的有,但也总有不怕死的……” 程雪嫣刚要张口,他手一挥:“降价免谈!” 老谋深算的家伙! 程雪嫣只好收了这心思,却换了句:“若是现在银子不够,能不能分期付款?” “什么?分期付款?”房主眨巴眨巴眼睛,他还是头回听说这词。 “就是现在先交一部分钱,你将房契转给我。然后定一份契约,写明后面的每个月按规定交一点,付完为止……” 房主转转眼珠:“既然不是一次付清,那么后面的可是要涨点利息……” 程雪嫣顿时噎住,果真是老奸巨猾,这么快就领会了现代精神。 “你只付了一部分钱就住进来,我收点租金也是应该的。”他还振振有词:“况这房子多时没有住了,阴气重,也不好现在就搬进来,我还需帮你暖暖房子,这炭钱还没算你的呢…… 程雪嫣看着他唇角支着的几根胡须,恨不能逐根揪下来,不过她现在的确需要这房子。原本以为即便买了房子,在这样一个时空,她一个官宦人家的女子若想出来单住也是倍受阻挠,没想到二杜倒是早有打算,如此,何不顺了她们的心意?她是懒得再和她们纠缠下去,而依现在的状况,她若是搬了出来,程准怀也未必会给她们好日子过! 她有一种报复之念。每每这种念头升起,她都有罪恶感,可是……她没法不罪恶! 签了字,画了押。 碧彤忐忑的跟着主子回去了。 主子没有说具体搬出的时间,不过看这架势应该是不远了,到时…… 胳膊忽的被人一拽,她刚要出声,却见姑娘拉着她躲入一棵大树后。 此处是梨香苑,平日少有人来。因大公子大婚,按例摆酒三日,姑娘不想被人看到自己,所以虽时过黄昏,却仍拣了这边回来,可是此时忽然藏起有是所为何事? 她小心翼翼的探出头,却见姑娘看得专注。 循着望过去…… 枝叶交错的令人只能看到衣服的边边角角,刮动枯叶,窸窸窣窣。 “嗯……别……唔……” 一个娇柔的女声令那干枯的树干顿时生出几分春绿旖旎。 碧彤不禁耳热心跳起来,偷眼瞧姑娘,却是一脸正色,神情专注。 姑娘好淡定啊! “不要嘛……” 这声音怎么这么像…… 她竖起耳朵,却又听得一个男人轻笑两声,竟似…… 远处忽的传来一阵枯叶碎响之声,一个穿湛蓝百合如意暗纹衫子的女子从枝叶中跳出来:“有人……” 果真是她……秦孤岚…… “怎么会呢?” 枝叶中伸出一只胖手将她扯了回去。那粗度,那圆滚……程府里除了傅远山还会有谁呢? 她脑子一时有点转不过来,这俩人怎么会凑一块? 秦孤岚又挣了出来,一边四下观瞧,一边扣着身侧的盘扣,速度虽快,却仍是被人瞥见了里面的锦茜红明花抹胸。 傅远山也从隐蔽处移出来,意犹未尽的去摸她胸前的酥软,又去解那盘扣。 “别……”秦孤岚的声音有些颤抖,忙忙的又看了四周:“你若是想……晚上到微岚阁找我……” 傅远山仍是不想罢手,秦孤岚可是不想再这么耗下去,转身跑掉。 结果傅远山手上只遗了条衣襟上的飘带,送到鼻子前面闻了闻,心满意足的叹口气,又往周围瞧瞧…… 当他的目光扫过这株即便三个人合抱还很艰难的大榕树时,碧彤不禁哆嗦一下,连带着枯叶似也跟着颤动了一番,落下两片。 好在他只是看了一圈,便正了正下歪扭的袍带,不紧不慢的离开了。 碧彤好半天才敢痛快的喘气,开口便来了一句:“他们两个怎么会在一起?” 这也是程雪嫣想知道的。傅远山为人好色,自然会盯上年轻貌美*体态婀娜的秦孤岚,况秦孤岚在程府身份尴尬,哪怕是真的被他占了便宜怕也说不出什么来。倒是秦孤岚,一向自视清高,即便是来历倍受怀疑也总是端着姑娘的架子,怎么会看上傅远山?且不说外貌,就是这份猥琐的人品……她是程府的人,又经常待在驻芳汀,自蕊珠到绮彤,从黎妍再到杜觅珍,她不聋不瞎也不傻,倒是精明得很,会算计得很,就算旁人再怎么说他的好,依她的智商难道就不会产生一丝丝的怀疑?怎么还……看起来这关系似乎已经许久了…… 天啊,这是怎么回事? 她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段时间休息不好以至于脑子一团混乱,无法理清这其中的因果,却是隐隐有种不祥之感。 但凡某些事物超出了自身的理解范围,总是难免让人心生恐惧。 或许……或许傅远山真的有不为她知的好?眼下好像也只能作此解释了。 但不知那二人如此下去会是怎样的收场,若是杜影姿…… “呦,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大姑娘啊……”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阴阳怪气。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只可惜到得晚了一步,否则就会看到一出好戏,而她……更可以欣赏一出更精彩的闹剧。 杜影姿神采奕奕,这副神态令程雪嫣对她不知是该同情还是该嘲笑。 “原只说出去一日,等到晚上遣人送膳去时却是不见踪影。怜怜在嫣然阁等了一夜,却原来大姑娘是彻夜未归。”她掩口一笑,眼梢泄下风情:“原只以为是大公子的洞房花烛,却不想大姑娘也……” “杜先生,东西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碧彤当即抢白了一句。 杜影姿似是不可置信的睁大眼睛,上下打量了碧彤一番:“这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呐,只不过是在太尉府过了一夜,连个小丫头都不把尚书府的主子放在眼里了。不过,你们可别忘了,之前是怎么被人家从府里灰溜溜的赶出来的,别以为经了这一夜,就可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了,现在开心总归是太早了点,人可要沉得住气才能成大事。不过……” 她微抬起下巴,斜乜了程雪嫣一眼:“不过是一夜嘛,以前过了那么多夜不仍是不记得你的好?所以也别有什么太大的期望,这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若是再来个上吊投井的岂不是太冤了?唉,大姑娘怎么还像以前一般少算计?人家顾三公子风流倜傥,人见人爱,这今日你不在跟前,保不准哪个就顶了姑娘的缺,到时这一夜的辛苦岂不是付之东流了吗?可惜呀可惜,咱们还以为大姑娘要梅开二度呢,没想到还没等开就先谢了,唉……” 175心若死灰 碧彤气急,上前一步就要跟她理论一番,却是被程雪嫣拉住。 杜影姿以为说中了她的心事,愈发放肆起来:“都说顾三公子伤得严重,却不想照样生龙活虎的,看来也算不得什么,倒是有人想借机翻身,这小别可是胜新婚了?只是不知今日一别又要何时再见了,真是够难为人的了,不过若是肚子争气的话……” 说到这,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捂着嘴笑了半天。 程雪嫣什么也没说,自始至终只冲着杜影姿笑。 笑容干净柔和,不带一丝恶念,倒令杜影姿心中没底。 她又干笑两声,见程雪嫣不搭茬,不觉恼火:“碧彤,快带你主子回去吧,省得又犯了什么失心疯……” 程雪嫣依旧笑着,又端端的向她行了礼,施施然的走了。 杜影姿更加生疑,竟盯着那背影研究良久。末了,终于认定她不过是在顾府与那顾三闲再续前缘,自以为就此可以继续做人家的三奶奶了,可是事情能像她想的那般容易吗? 幼稚! 她冲着那模糊在暮色中的身影啐了一口,骄傲的由真儿扶着走了。 “姑娘,你刚刚为什么拦着我?就应该把咱们看见的告诉她,看她还怎么得意?”碧彤愤愤的。 “这种事……还是让她自己发现最为妥当。”程雪嫣的语气慢条斯理,不带一丝怒意。 “我就不明白了,以往杜先生为难姑娘,姑娘无论怎么艰难都能给她顶回去,可是眼下就有个最有利的打击她的机会,姑娘怎么倒谦让起来?” “我方才说的你没听懂吗?”程雪嫣站住脚步:“你想想,就算你如实相告,在那种情况下,她会相信吗?即便没有刚刚的相遇,只是平日里说起,依你对她的了解,你认为,她会相信吗?绮彤的事……你该不是忘记了吧?” 碧彤沉默半晌:“可是……像她那样嚣张,总要打击一下……” “这用不着咱们出手。”程雪嫣微微一笑:“你是想被别人看戏还是想看别人演戏?这种事,压得越久,爆发起来就越热闹,咱们就等着看热闹吧……” 程雪嫣说起这话时,脸上虽笑着,心底却是一片冰冷。她发觉自己越来越邪恶了,怎么能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呢?可是她真的很盼望,盼望真相大白的那天快点到来,如今只要略略的想象一下杜影姿的震惊与愤怒,她的唇角就情不自禁的一翘再翘。还有哪一种快乐比去欣赏一个总是自以为是总是以践踏他人为乐却终被欺骗终被践踏的人的悲伤与暴怒更为欢乐更为强大呢? 我真是太邪恶了!她不由再次感叹并忏悔,不过这一切似乎注定她要继续邪恶下去。 碧彤倒是不能完全理解主子的解释,心思转了几转,忽然绕到先前的问题上:“他们怎么会在一起呢?秦姑娘……怎么会?傅先生……难道真的不是好人?” 肩忽然被用力拍了下,随后对上姑娘的眼,只见姑娘赞赏的看着她,认真说道:“碧彤,你终于长大了!” 碧彤一头雾水的看着姑娘在前面走着,心里却仍旧纠结着这种不可能。 姑娘却没有回嫣然阁,而是径直去了后厨。 她一愣,立刻明白姑娘的心意,不禁心中一动,不管发生了什么,姑娘的心总是向着她们这些下人的。 程雪嫣刚跨进后厨的外门,唐嬷嬷就像只鸭子般率先飞了过来,嘎嘎的聒噪着。 “大姑娘,有日子不见了,可好?我昨个特意做了姑娘最爱吃的卤鸭胗……早知会忙得厉害,便提前做出来预备着,晚上好给姑娘送去,岂料姑娘却不在……” 听到这,碧彤连忙给她使眼色。 唐嬷嬷是个机灵人,立刻转移的话题:“姑娘此番可是来瞧绮彤妹妹的?” 绮彤乃是受罚之人,是程府里最没有地位的一类人了,唐嬷嬷既然肯称她一声“妹妹”,自是看在程雪嫣的面子上,当然,也为了表现自己并无苛责绮彤之意。 唐嬷嬷引她们来到一间小黑屋。 “这几日,她总是无精打采的,我说请大夫来,她却说不用。她那身子骨也不经折腾,于是这几日虽是缺人手,却也没使唤她,就让她在里面躺着呢。可是这样只是躺着却不吃饭也不行啊。眼下大姑娘来了,好歹劝劝她。这心事不能当饭吃,人总得活下去不是?” 唐嬷嬷这番话说得极是实在,程雪嫣不由得感到她对绮彤也算有那么一点真情实意的。 屋子极为狭小,因为后厨的粗使下人都是住在这样的鸽子笼,只有管事嬷嬷的房间略显敞亮些,还可以带上女儿和十岁以下儿子住在里面。按理,绮彤待遇也算优越了,别的粗使丫头都是两三个人挤一个房间,而她却是单住的。 屋子很静很黑,竟好似无人一般。 唐嬷嬷点燃桌上一盏油灯,轻声嗔道:“还不快起来?大姑娘来了……” 微弱光线勉强触及的一方角落里传来一阵窸窣之声,紧接着有人忙忙的下了地,却又跌倒,顺撞翻了什么。 唐嬷嬷抢先一步冲过去扶起那跌倒的人,口里却朝这边喊道:“大姑娘仔细磕到腿……” 昏暗的灯光下,绮彤面若黄纸的靠在床边,却是努力的对她们微笑:“刚刚起的猛了些……唐嬷嬷对我很好,这些日子亏得她照顾我了……” 唐嬷嬷老脸一热:“大姑娘,你们先聊着,奴婢出去了。不过这屋里有些阴寒,大姑娘要小心身体。” 门吱呀呀的带上了。 程雪嫣看向绮彤,却见她笑道:“床又窄又脏,凳子也是蒙了尘的,就不请大姑娘坐了。” 程雪嫣只是担心程仓翼大婚,怕她又要有什么想不开,急着来看看,却又不知该说什么。若讲安慰,此刻却是最用不着的东西。道理谁都懂,犯不着自作聪明的一遍遍重复惹人心伤。 “姑娘担心什么,奴婢明白。”绮彤倒是真明白的:“我没事,否则也不会熬到现在,只不过心里不大舒服而已……” 她说的也是实话,心上人要娶别的女人了,她不但无能为力,还要去给那些个为这场婚事祝福的人烧饭做菜,想着他和她在祝福声中牵着红绸走入喜房,想着他与她的耳鬓厮磨……任是谁都无法承受此等折磨。她也可以祝福他们,可若是把心放在这祝福的微火中慢慢煎烤,实在是太残忍了。 “我过几日就好了,大姑娘不必担心。”她的表情恬淡,在豆大的灯光的摇曳下有种虚无缥缈的美。 程雪嫣仍不放心的摸摸她的额……不烫,又握了握她的手……凉的。 她又笑了:“屋里没有火盆,自然是凉的。” 程雪嫣便要碧彤去问人寻火盆点上。 “别忙了,是我不要他们点的。”绮彤淡淡道。 “你想活活把自己冻死吗?你这样……没有人会知道。” 程雪嫣不得不说出这句残忍的话,因为她实在不想看绮彤将自己慢慢虐待至死。况且这也是事实,为了绮彤的安危,程仓翼是绝对不能再同她联系,另外谁又会将绮彤的状况汇报给程仓翼?那岂不是自找死路?对于程府来讲,绮彤已经是个死了的人了,甚至有时她也会想,或许让大家把她忘掉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是啊,没有人知道,我知道。”绮彤仍在笑着:“我只想一个人静静的待着,就看着这团黑,好像这一夜永远都不会过去……” 程雪嫣有些明白她的心思了,不由苦笑,傻丫头,你以为躲在自己的世界里就可以回避外面发生的一切吗?这时不时响起的丝竹之声,这后厨不停歇的喧闹,还有这渐渐暗下去的灯光……哪一点不在宣告着时间是永远不会为了一个人而止住脚步?哪一点不在宣告着程府上下喜事盈门?你躲得了外界的提醒,却躲不了自己的心如明镜。 可是绮彤固执的看着对面粗糙的墙壁,目光似是落在很遥远的地方:“别担心,我歇一阵子就好了……” 她这么一说,倒令人担心起来,好像只要一转身,她就会做出非凡之举。 程雪嫣不禁后悔自己的出现,倒是往她的伤口上撒盐了。 不过她仍记得此番来的用意:“绮彤,若是有个机会,你愿意跟我出府吗?” 碧彤立刻瞪大眼睛……难道姑娘还要带上绮彤? 绮彤的目光无神的转向她,笑容清浅却迷离。 “同我和碧彤生活在一起……”程雪嫣只得继续说道。 “我已然是个粗使丫头,又怎么能贴身侍奉姑娘呢?姑娘就别为我费心了……” 看来她还是没有听懂。 程雪嫣正待解释清楚,碧彤却悄悄的拽她的袖子,于是她只得收了声,嘱咐两句,转身离开。 “帮我把灯熄了吧……” 身后传来绮彤的幽叹。 一缕青烟袅袅的抖了抖,很快消逝在黑暗中,吱扭一声门响,只将那阴冷隔在孤独之中。 176新娶嫁娘 程雪嫣长叹了口气,又狠狠吸了口空气,却无论如何也驱散不了盘亘在胸口的晦暗。 碧彤见她半晌不说话,只得小声劝道:“姑娘放心,绮彤只是心事有些重,不会出什么乱子的,否则也不能挺到今日了……” 这点,程雪嫣自然也明白,只是她那副心如死灰的模样……即便活着,同死又有什么区别呢? “姑娘,你这是……” 碧彤口里虽劝姑娘宽心,自己的心思也围着绮彤打转,此刻回过神来,却发现姑娘正在往墨翼斋行进。 姑娘该不是要把绮彤的状况告诉给大公子吧…… 未及她阻拦,程雪嫣听得这一声惊呼,已然清醒,却发现自己正站在墨翼斋门口。 以往端素朗硬的墨翼斋此刻张灯结彩,却是一片冷清。 不绝于耳的丝竹之声杯盏之声从四面袭来,可是那热闹暖融的喜色红光仿佛编织了一个透明的结界,看似柔和,却是坚决的将这喧嚣挡在三尺开外。 这是一个无法攻破的世界,是哥哥为自己制造的世界,他将自己封在一片看似火红实际冰冷的壳内,就像绮彤执着的停留在黑暗孤寂中一般。 为什么,为什么好端端的事偏要搞得如此憋闷?虽不相见,却守着彼此的心,难道就要这样各自折磨一辈子吗? 她突然恨起那个曲乐瑶,若不是她非要嫁进程家,逼得哥哥要去戍守边城,又怎能令父亲恳请皇上赐婚来挽留这个儿子?父亲即便是再打再骂也是极重视哥哥的,俗话说爱之深才能恨之切,纵使国家危亡迫于眼前,纵使他是朝廷重臣,可是在国与家间,他仍旧选择了后者,也同时替儿子做了选择。他以为他是对的,或许他真的是对的,可是这么多的不快乐又是谁的错? 其实也怨不得那个曲乐瑶,她只不过借着这场意外全了自己的心愿,即便不是她,也会是别人,比如顾水卉,总归不会是绮彤的。她是幸中之幸,可是她有没有想到这又是幸中之不幸?她是嫁进了程家,嫁给了心爱之人,可是那人的心里……有她吗?或许有朝一日,枕边人于睡梦中呼唤出一个沉寂许久的名字,她会是何种感受?其实也不必等那么一日,且看眼下这份冷清就应该清楚了吧?一个生长于官宦之家的独生女,过着要什么就有什么的日子,却单单要不来一个人的心,这份痛楚应是从没有品尝过的,而且以后的无数日子里,她怕是都要浸在其中无法自拔了吧。 这一场婚事究竟成全了谁?毁灭了谁?只差一点点,哥哥就可以和绮彤远走高飞,也只差这一点点,就改变了三个人的命运。失之毫厘差以千里。或许命运早就注定了,而我们不过是一本正经的去进行着早已写好的故事解决一个个的悬念,无论惊喜无论悲哀,原本就是一台按部就班的戏。 风渐冷,卷着枯叶拂过檐下的红纱灯。 那红色越艳,心底越寒。 她紧了紧银丝素锦披风,准备离开。 “晴雪,去看看门外那盏灯是不是又落下来了?” 墨黑门扇里传来一个很轻和的女声。 来不及躲避,门便开了,一个梳双髻模样机灵的小丫头出现在门口,见了她们,不由自主的“咦”的一声,然后便回头向里面喊:“姑娘……不,是大*奶奶了,”她低头嘻嘻的笑:“外面有人找……” “胡说,谁会找我呢?”那声音淡淡的,脚步声却是近了。 只一会工夫,走出个系雪絮绛纱披风的女子。 程雪嫣顿时眼前一亮。 水汪汪的杏眼满是少女的天真烂漫,却是少了一些活泼,多了一分稳重,而更多的是柔和。两弯淡眉如新月弯弯,拢着一团祥和之气。鼻梁较高,却是略显细窄,不过更增秀气,最可爱的是那小嘴,似是惊讶般半启着,精巧的上唇如同细瓷般光滑柔嫩。 这还真是个美人呢,程雪嫣暗赞,怪不得王瀚死活要将她抢回府去,只可惜…… “你是……”曲乐瑶歪着脑袋,打量着她,满脸好奇。 碧彤上前一步施了礼,刚要自报家门,她却忽然一声惊呼:“你是雪嫣妹妹吧?” 程雪嫣意外被猜中身份,正在惊疑,却见她笑道:“程家一共三个女儿,今儿我只见了两个,虽也是品貌出众,但总觉得和传说中的大姑娘不相类似,我还在想怎的不见大姑娘呢?你不知道,早在闺中便听闻雪嫣妹妹是个神仙般的人物,只恨始终不得一见,可巧你就来了,快进来坐坐,我一个人都要闷死了……” 程雪嫣听闻自己竟然成了“传说”中的人物,不觉汗颜,只担心这传说究竟传的是什么。 曲乐瑶见她不动,急忙热情的牵起她的手。 程雪嫣忽的记得二杜之前的灾星一说……虽是极厌恶,却也不得不避下嫌疑,于是不自觉的缩回手,可是她却忽然变了脸色,连声呼痛。 果真是娇生惯养的大家千金,她还没怎么样呢,就开始大呼小叫了,自己以后的日子怕是更不好过了。 晴雪急忙拾起曲乐瑶的手:“姑娘就是这般不小心,从早上到现在已经碰痛三次了……” 程雪嫣看见她的食指上缠了几层白绢,厚厚的,上面隐隐有暗色渗出。 大家千金,如今又成了程府的大*奶奶,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曲乐瑶痛得眼泪都出来了,却还假装坚强:“没什么,不过是一点小伤……”又冲着程雪嫣一笑:“不小心碰坏的……” 不解释不要紧,一解释倒让人心生疑窦。 她却急忙拿绣满如意花纹的袖子遮了手,用另只手牵着程雪嫣便要进门。 程雪嫣自然是有顾忌的,怎奈她一副又可怜又开心的样子让人不忍拒绝,只好跟着她步入庭院,本想站一会就走,却被拽着她往屋里挪:“咱们到里面说话,我都在外面站半天了,冻死了……” “姑娘,不,大*奶奶,大喜之日,可不能说不吉利的话……”晴雪急急的在后面跟着,还往地上啐了三口来破解厄运。 曲乐瑶却偏不信邪:“什么吉利不吉利的?你看看这到处喜庆满院红光,我看哪个妖魔鬼怪敢进来作怪?” 程雪嫣看着她一副大无畏的架势,先前的厌恶不禁失了几分。 进得门来,不由分说的就把程雪嫣按坐在紫檀雕花椅子上,生怕她会跑了般,然后才解了披风丢给晴雪,一边吩咐小丫头端热茶,一边叫人给她拿了个剔丝珐琅小手炉,口里叨念着:“都说你身子不好,这么冷的天也不知抱个手炉,你那手已经冰冰凉了,仔细回去病了……” 如此细心体贴,竟丝毫无官宦人家女儿的自私娇纵,程雪嫣对她的印象又好上几分。 捧着麦香茶轻啜两口,手脚渐渐暖和起来。 环顾四周,自是清一色的喜气,却好像缺少点什么。 “哥哥呢?” 曲乐瑶正嘴不停歇的说着到了冬天应该进补些什么,而像程雪嫣这种体质更应该照顾好自己,却冷不防听得这句问话,声音忽的一顿。 恰在此时,鹤顶双花蟠枝烛台上印着如意金纹的红烛啪的爆出一声轻响。 屋子霎时显得格外安静。 “呀,烛芯开花,喜事就要到呢……”晴雪拍着手笑道。 曲乐瑶瞧向那开着朵小花的烛心,眸子飘过一丝落寞,转向程雪嫣时两只黑瞳中各点着支小蜡烛,均闪着快乐的光:“他……宫里有事,出去了……” 这一瞬的转变程雪嫣如何看不出?顿时后悔自己的多嘴,忙转换话题:“嫂子平日在家做什么?” 听她唤自己作“嫂子”,曲乐瑶马上高兴起来,小嘴一翘,立刻事无巨细的描绘起来。 二人直聊了两个时辰,程雪嫣和陪同的丫头们都困倦不已,曲乐瑶却仍兴致勃勃。她刚讲完春天里要做的事,下面该进入夏季了。 这是个比碧彤还要严重的话唠!程雪嫣心想。可为了表示尊重,她只得强打精神听下去。红彤彤的光线中,曲乐瑶眉飞色舞的脸渐渐化作两个……三个…… “砰!” 程雪嫣实在受不住,竟是半睁着眼睛睡着了,结果手一松,那剔丝珐琅小手炉滑到了地上。 倚在墙边打盹的碧彤一下子被惊醒,急忙冲上前拾起手炉。 曲乐瑶弯下腰紧张的查看她有没有受伤,嘴里不停检讨着:“都怪我,说起来就没个完,竟忘记你身子弱,是熬不得夜的……” 抬头望向屋角的铜漏,却是问向晴雪:“几时了?” 身后的晴雪抬眼瞧了瞧:“亥时三刻。” “亥时三刻……亥时三刻……”她不停的叨念这一句,眼中的烛光一点点的暗下去。 程雪嫣赶紧起身告辞:“打扰得这样晚,竟是耽误了嫂子休息……” “不碍事不碍事,”曲乐瑶急忙也站起身:“和你聊天真开心,要不今晚就住在这吧……” 程雪嫣吓得瞌睡虫跑了一半。住在这,那我晚上岂不是要听“onlyyou”牌唐僧念经? 177病如山倒 “啊,嫂子忙了一日还是早些安睡吧。哥哥很快就要回来了,我在这也不方便……” 碧彤深知主子心意,急忙取了披风过来帮她穿上。 曲乐瑶有一瞬间的失落,却很快微微一笑:“既然如此,我送你出去吧。” 又在院中逗留半天。 看样子,曲乐瑶是真心实意的不想让她走,可是…… “嫂子快回去吧,外面天冷,小心着凉……” 程雪嫣走出院门后,见她丝毫没有回去的意思,不禁开口嘱咐。 此番曲乐瑶并没有回话,只是冲她摇了摇帕子。 房檐下的灯笼里洒下的光透过薄薄的帕子凝作一团朦胧,那喜气洋洋的颜色给曲乐瑶镀了层毛毛的红边。那红在暗夜里是那般显眼,又是那般孤寂,直到她走出很远,仍旧见她在门口立着。 “想不到这位大*奶奶还真是舍不得姑娘呢。”碧彤打了个呵欠,有些梦呓般的说道。 是舍不得我吗? 她不禁又回头看了一眼。 她依旧站在那,像一个被人遗弃了的孩子,眼巴巴的等待能够领她回家的人。 那个人究竟是她程雪嫣,还是……程仓翼…… 有风卷过树梢,似是被树枝网住了,在里面东奔西撞,似呜咽又似怒吼。 碧彤做出扶着姑娘走路的架势,实际上已经歪在程雪嫣身上,半睡半醒,只弄得程雪嫣脚步沉重。而听到这声音,忽的吓了一跳。提起羊角灯向上照照,虽不见鬼魅,却仍忍不住打个哆嗦。 正想对姑娘说点什么,转头却见一个拖着长舌头翻白眼的女鬼,登时吓得尖叫一声。 羊角灯纵然能气死风,却禁不住她这么一摔,当即就义。 随后却听到姑娘咯咯坏笑。 “姑娘……”碧彤气急,却又不好说什么。 “这回可是还要我拖着你走吗?”程雪嫣似是怕她报复般,提着裙裾就向前跑了:“再不快走,真的就被鬼捉去了……” 碧彤气恨恨的跺跺脚,自然不敢停留,急忙跟上。 —————————————————————————— 许是因为这几日太过劳累,许是因为夜晚着了凉,许是因为思虑繁重……总之第二日程雪嫣起床时只觉浑身无力,天旋地转。 碧彤见她面如土色,唇角发干,呼吸急促,手热身冷,顿时吓了一跳,急急去请宋冠诊治。 宋冠自上次医治了程仓翼的伤势便再未得机会入府探望佳人,即便心怀愧疚的祈祷哪个重要人物突然病倒也不见成效。后又想趁程府喜事盈门前来道贺顺便探听下佳人的消息,怎奈尚书府门槛高,五品以下官员若无特别交情只能以礼称贺却无法入府参加喜宴,而像他这种无半点功名的人就更无机会了,就包括他千挑万选肉痛了又痛择得的一尊白玉观音怕也不过是一滴水,落入程府这金湖玉池中便不见了踪迹。如此不由自愧家境贫寒身无长物,又怎么能配得上落入凡尘的仙子?也难怪求婚的事自他提了后就再无半点音信。 本想断了念头,却夜夜有佳人入梦,虽不见任何欢喜模样,醒来时心里却是甜蜜又惆怅,以致终日神不守舍,有次竟荒唐得将一个男子和一名孕妇的药方弄混了。 最近忽然迷上了吟诗,却只得一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的人憔悴”来回叨念。每每吟上一遍,叹上一次,愈发体味词句中的辛酸无奈。 自古医人不自医,况且相思无药医,他即便也算是个名医,也只能落得个憔悴无奈。最近有人见他神情委顿,打算给他说门亲事,似是某一平民小户的闺女。其实平日上门提亲的也不少,他都推了,只因那日醉酒心伤,竟是答应了下来,定下今日相看。 他也后悔一时冲动,却想硬着头皮定下此事,彻底斩断这段不该有的念头。 他正无精打采的挑选着见面的袍子,碧彤却突然来说她病了。这丫头面色惊惶,想来她病得不轻。 心中顿喜,竟庆幸她在此刻病倒,这岂不是上天的有心安排? 手脚麻利的择了那崭新的深蓝暗纹袍子换了,只觉锁盘扣的手都在发抖,情急下竟连腰带都差点忘了系。 他的心比那辆轻便马车还跑得快,刚一下车,便一溜烟似的往嫣然阁奔。 碧彤气喘吁吁的却忍不住笑的跟在后面,只叹这宋冠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不过却也够可怜的。但凡这人若迷上个情字,便看不清自己了。 宋冠冲到楼上,拐入内室,见了那湖水色秋罗销金帐子半遮半掩,伸手就要撩开以见日思夜想的佳人一面。 “宋大夫……” 碧彤一声惊叫,一步抢上拦在前面,急摘了挂在银钩上的帘帐,护住床上的姑娘。 宋冠经这一喊终清醒了些,暗自后悔自己的莽撞。 碧彤只当没看见他的脸色,端了凳让他坐下号脉。 只见宋冠的手在姑娘腕上移来移去小指轻颤,稀疏的玉米胡子不住的抖,就连微闭的眼皮都跟着痉挛般的抽动,刚刚生出的几分怜悯之心不觉不翼而飞。下次姑娘若再病了,可是不能请他来了…… “碧彤姐姐,碧彤姐姐……” 这时,院内传来几声轻唤,听起来像是二门的月月。 碧彤踌躇片刻,怕此刻离去宋冠要趁姑娘昏昏沉沉乘机占便宜,可是若不离开……月月有点死心眼,虽说粗使丫头不经召唤轻易不得进主子的房门,可是眼下又无旁人,大家都忙着伺候前来贺喜的宾客…… 她走到门口,又不放心的回头瞧了宋冠一眼,见他仍拈着胡须陶醉其中,不禁皱了皱眉,撩了珊瑚洒花簇锦软帘,轻手轻脚的下了楼。 “什么事啊?”她语气急促,不由自主的抬头往露台上瞅,虽然什么也看不到。 月月听出她语带不悦,立即分外小心道:“那个每天都来的车夫问大姑娘什么时候动身?” 因了杜觅珍的一闹,程府上下都知道大姑娘要去照顾奋不顾身救了自己的前夫,不过老爷严令外传,否则……于是即便是心知肚明,言辞中也极尽闪烁。 碧彤方才想起,以往都是辰时三刻出门,这会都巳时了……可是姑娘都病成这样了还怎么去照顾那个折了腿的家伙?况昨个不是已经有了个“心上之人”前去探望吗?想必现在还没走吧…… 当下火便上来了,将有的没的都归在那顾三闲头上,就包括姑娘这病,怕也是被他们二人气出来的。顾三闲啊顾三闲,我们姑娘难道是前世欠了你的,干嘛左三番又四次的伤她?你这心是什么做的,想了这个又惦记那个?姑娘若是有个好歹,你也别想好过! 这么一想,索性做了回主:“告诉他,姑娘病了,今日就不去贵府了,要三公子自求多福吧!” 月月一听,这语气不善啊,这可怎么回禀? 碧彤已经气势汹汹的上楼了。 她搓了搓手,原地打了两个转,自认为寻了个好的叙述方式急匆匆的去了。 碧彤撩开帘子时,见宋冠仍拈着胡子一脸陶醉。 “宋大夫,姑娘得的什么病?”她强忍住笑。 “呃……”宋冠急抖了抖指,睁开眼睛,努力诊治。 碧彤差点背过气去,他号了这半天脉难道是在做梦吗? “碧彤姐姐,碧彤姐姐……” 月月又在外面叫了起来。 碧彤一跺脚,气急败坏的跑出去。 “那车夫问姑娘得的是什么病,否则他回去不好交差……”月月小心翼翼的瞧着她的脸色。 “还能是什么病?问问他家三公子就知道了!” 碧彤转回到楼上时,见那宋冠已经在开方子了。 “……桂枝汤是治虚人风寒的首选良方,加入祛风的防风、秦艽、威灵仙,既可疏风胜湿,又可达表祛邪。表证一罢,再合玉屏风散,使之益气固表与调和营卫共行,以求治本……” 宋冠在解释药理时头头是道,那种自信令他略显枯槁的面容焕发不少光彩。 碧彤正待问几句,却听外面传来月月颤颤的呼唤:“碧彤姐姐……” 碧彤几乎要疯了,咚咚咚就奔下楼。 月月见她眼冒怒火,额前的头发在风中横着飘飞,吓得往后退了一步:“那那那车夫问要不要请大夫过来……” 碧彤冷笑:“难不成顾府的大夫都是拿金子打的不成?你就告诉他,全帝京最有名的宋冠大夫正在嫣然阁为程府大千金诊治。人家宋冠大夫虽不是金子做的,却是医术高超,且一表人材,还细心体贴,这工夫正亲自给姑娘煎药呢……” 声音虽不大,却是爬上露台飘进了屋里。 宋冠心一颤,对啊,我为什么不亲自为她煎药呢?病中的人最为脆弱,若是细心照料……她的心也不铁打的…… 于是碧彤走到楼梯的时候,正见宋冠兴冲冲的下楼,神采飞扬步履轻盈,一反来时的惊慌失措踉踉跄跄,一眼看去足足年轻的十岁。 碧彤正在纳闷,只见他恭敬施了一礼:“烦劳碧彤姐姐照顾好姑娘,宋某去去便来……” 178鸿雁传书 碧彤更加一头雾水,姑娘是你家的还是我家的,这口气怎么像…… “宋大夫,我家姑娘可是好些了?” 她特别强调了“我家”二字,瞧这宋冠脸红的,别是也烧糊涂了吧?得提醒提醒他。 宋冠忽然目露春光进而转为深情款款:“姑娘若是吃了宋某亲自煎的药,应是会即刻痊愈了……” 碧彤怔了怔,好半天才明白原是自己不经意的一句竟让宋冠当了真,顿时哭笑不得。 “宋大夫……” 宋冠已飘至院门附近,闻得呼唤,潇洒转身,自觉此举风度翩翩,无人能敌。 碧彤竭力压住笑,一本正经道:“就不麻烦宋大夫了,姑娘的病自有碧彤照料。宋大夫好走,碧彤就不远送了……” 说着,屈了屈膝,转身上楼。 留下宋冠孤零零的站在院子里,仍保持着玉树临风之姿,却是满脸错愕……是逐客令吗?可是凭什么?她碧彤就算是府里的一等丫头也不能左右自己主子的心意。 于是只是踌躇片刻,仍旧昂然的去了……去抓药。 碧彤手脚麻利的煎了药,服侍程雪嫣喝了,又帮她压紧绣被,放下销金帐子。 “碧彤姐姐……” 月月又在外面叫了。 她微皱了皱眉,蹑手蹑脚的走了出去。 月月气喘吁吁的站在院中,一瞧见她,就恭恭敬敬的递了一只水蓝色的信封,首尾一改通常的鲤鱼图案,而是换作墨竹和昙花。 “那车夫说,一定要大姑娘亲自拆了看……” “他还没有走吗?”碧彤顺手翻看信封的背面。 “走了……又回来了……”月月偷眼瞅她脸色。 碧彤收信上楼,本想交与姑娘,可想到姑娘刚刚喝了药沉沉睡下,就只将信放在了镜台上。 忽然觉得无事可作,便取了钩针。闲时姑娘曾教她编织罩在裙子外面的纱网,上面可缀上珍珠碎晶还有银铃。到时做好了,就可以拿去气气妙彤,可是好些日子没有见到她了。 因为初学,进度缓慢,却因有了目标,所以格外卖力。 只是刚穿好一只小铃,月月又在外面叫了。 此番还是一封水蓝色饰墨竹昙花的信封,她便将它一并叠在镜台上,继续专心弄那个纱网,却是不得安宁,因为几乎每隔半个时辰,镜台上便要添上一只信封,到了午时,竟已堆成一座小山,而碧彤去后厨领午膳回来时,手中多了一封。 她没好气的将那信封摔在镜台上。 一准是顾三闲搞的鬼,除了他,还有谁能做出这么古怪的事?是想跟姑娘道歉还是想解释什么?哼,道歉就是虚伪,解释就是掩饰! 真恨不能将这些碍眼的祸害统统丢出去烧掉! 对,烧掉,省得姑娘见了心烦…… “碧彤……” 她刚要收起这摞信封,便听姑娘唤她。 急奔到床前,但见姑娘额上虽密布着细汗,脸色却好了许多,唇也恢复了粉润。 宋冠不愧是名医,而对于姑娘就更加尽心了…… “姑娘这一觉睡得沉,奴婢刚刚还想着要不要叫姑娘起来吃饭呢……” 这边刚扶着姑娘坐起,便听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 碧彤不禁蹙起眉,难不成月月已是等不及的要将信送上楼来? 珊瑚洒花簇锦软帘一闪,宋冠出现在门口。 当目光触及到他怀中抱着的黑漆温桶时,碧彤脑袋轰的一声……他当真去煎药了…… 宋冠有些激动。 温桶里的这碗药可是他费尽周折煎得的。 为什么说费尽周折呢?他跑了帝京十几家药铺,经过数次同类对比后选取最优良的药材。本打算即刻送来当场煎熬,又怕惊扰了她……病人是需要静心修养的。于是特特的在家煎了,文火添水,一刻不敢离开。拿双层银盅盛了,又用巾子裹了几层,仍不放心,取青瓷大盅装了,盖上盖子,再拿巾子缠了几缠,方放到温桶里,抱在怀中赶来。 坏事了,碧彤心想,她不过是想气一气顾浩轩,怎承想被宋冠听了去,还…… 看他那满面春光,虽是站在门口,那眼波一浪一浪的直滚向床边,就快要把姑娘淹死了…… 姑娘是死活不会看上他的,他这剃头挑子的一端若是热过头再迷了心窍可就遭了,到时追究起来却是因为她碧彤一句戏言…… “宋大夫,姑娘已经吃过药了……” “这药一日两副,我这副是晚上的,明早我再送过来……”宋冠毫不气馁,对答如流。 这不是执迷不悟吗?难道他还真以为凭这点小恩小惠就可虏获姑娘的芳心?如今真不知是可怜还是可笑。 宋冠捧着桶深情款款的向前走了几步,目光却被镜台上的一摞水蓝绊住……看样子好像是信…… 信……什么信? 掉进爱河里的人总是敏感而多疑的。 他不由自主的移至镜台旁,信手拈起一封…… “那是顾三公子给我们姑娘的……”碧彤急急吼了这一句。 这宋冠是怎么回事?未及他人允许就私拆信件,还是我们姑娘的信…… 听到“顾三公子”,程雪嫣微合的眼帘蓦地一掀。 宋冠拿着信的手猛的一抖,怀中温桶一滑,险些掉在地上。 碧彤自知情急之下说出了不该说的话,按理顾三闲和姑娘的事是应该保密的,可是如此……或许也是好事,让宋冠死了这条心,否则日后还不知要生出多少罗乱。 宋冠的不可置信的将目光移到碧彤脸上,得到的却是对方无比坚定的点头肯定。 头晕目眩,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幸好有镜台挡住才没有跌倒。 温桶里的碗因这一倾斜磕到了桶边,发出一声闷响,像是心碎的声音。 此种哀伤连碧彤都不忍直视,恰好程雪嫣挣扎起身,她便会意的将那堆信捧到床上…… 忽然记起一封信还傻傻的粘在宋冠手上,她好容易才拽了下来。 程雪嫣拿到信,却不急着拆开,只对着信封细看,唇角挂着一抹虚弱却娇美的笑。 两只墨竹笔挺秀颀,一朵昙花妩媚傲然,一上一下,俯仰生姿。 七夕那夜的混乱再次浮在眼前,换得笑意更浓。 信没有封口。 取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缓缓展开…… 碧彤和宋冠皆抻着脖子窥伺究竟,却不见只言片语,只一个托盘,上面盛着四样菜一碗汤并一碗米饭,旁边还摆一双筷子和银匙一根。 这是什么意思? 碧彤和宋冠不约而同的对视一眼,又将目光放回去,意图在其上找到什么奥妙……难不成是怕人偷看而将重要的话写在了难以发现之处? 程雪嫣先是一怔,寻思片刻,从最底下抽出一封信,展开…… 朱漆花格长窗……虽是窗棂紧闭,却仍透出院外翠竹的丝丝绿意,那花朵样的窗格和散碎的竹叶淡淡的斜铺在窗下的地面…… 似是有些了然,又换了紧挨着的一封。 仍旧是花格长窗,仍旧是点点翠意…… “姑娘,这两张画有什么不同吗?” 碧彤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要画两张窗子。 程雪嫣含笑不语,翘着纤指点了点窗子下的影子…… 碧彤瞧了半天,终于明白了……一张画的影子是斜的,一张是直的……可是这又是什么意思?无聊! 的确是无聊,在没有她的日子,顾浩轩只看着窗外的日影发呆…… 第三张移作翠织金秀的门帘,平日鲜明的色彩在画纸上却显得黯淡,恰如那盯着门帘期盼佳人到来却终难得见者的心境。 第四张是七宝嵌金的茶盅……程雪嫣第一日到轩逸斋时将其扣在他的鼻子上把他呛了个半死。 第五张是水纹荷花红木榻……她昨日留宿之处。 第六张又换作花格长窗,只不过日影偏到了另一侧。 第七张…… 程雪嫣扑哧一笑,捡了画纸递给碧彤。 碧彤只描了一眼便羞红了脸。 原来画的是金口,站在架子上,还很有镜头感的歪着头看向这边。 即便顾浩轩没有注明这张是送给碧彤的,但是她清楚,很清楚…… 第八张是小喜。小喜大概很不习惯给人做模特,挺俊秀的小伙子别扭的咧嘴笑着,连动作也有些扭捏,一只手虽煞有介事的搁在头上,却是紧张的抓着发髻,好像要将自己提离地面。 主仆二人一边看一边笑,竟是忘了旁边还有个宋冠。 宋冠早已将目光移至程雪嫣脸上。 她笑得真美,即便仍是带着病容,可是这画却好像给了她一缕阳光,让略显孤凄的寒梅迎雪怒放吐露馨香,只不过这阳光是……顾浩轩的…… 怀里的温桶仍旧暖暖的,却衬得心愈发冰冷。 他悄悄退到门边,走了。 程雪嫣瞧见珊瑚洒花簇锦软帘忽的一动,回头又见宋冠不见了,登时发现竟只顾着自己的开心,忘了谢他,急忙遣碧彤追出去。 可是碧彤很快就回来了,提着温桶:“宋大夫只说让姑娘喝了这药,病很快就会好了。” 程雪嫣自知宋冠的心意,虽是不喜,却也不想伤了他,只不过还是令他黯然退场。 也好,若想左右逢源,注定每一个都不讨好。 ****** PS:2010年最后一天了……祝大家在新的一年里事事如意,天天开心!O(∩_∩)O~ 179静候归期 收了画,吃了点饭,便觉有些倦了。 碧彤刚服侍她躺下,就听月月在外面叫了。 拿了信封上来,却见主子正面冲着门口躺着,眼睛只盯着那信。 本想急她一急,可是见她那可怜巴巴的样子……算了。 姑娘应是对顾三闲动了真心,只是顾三闲……直到现在,她也无法相信顾三闲对姑娘是认真的,至少不是十成十的认真。姑娘失了忆,看不清他是正常的,不过自己倒是清楚得很,她现在就怀疑顾三闲是闲得没事干,只逗得姑娘心乱如麻他就满意了,到时一撒手……虽然她偶尔也会被顾三闲所谓的真诚打动,尤其是姑娘跑了出去,他二话不说的就跳到地上要去追,却直接痛得晕过去,而且在睡梦中还不停的唤着姑娘的名字,可是……为什么她就是很难相信他,他……三分钟热血罢了,再说,还有个翠丝…… 怪了,他画了那么多屋里的东西怎么不把翠丝画上?是怕姑娘生气还是做贼心虚? 这工夫,姑娘已将信展开,她不由自主的凑上去一看…… “咦,怎么是一张白纸,难道是无话可说了?”碧彤自知失言,急忙瞧姑娘一眼:“呃,三公子总有许多新花样,想是写了些体己的话怕别人看到,需要泡了水才能现出字来。我上次就见他将一张白纸泡在水盆里,然后上面就出现一张画……” 碧彤说着就要去取铜洗。 程雪嫣急忙唤住她。 对着白纸瞧了片刻,让碧彤取过鹅豪,略一思忖,先画了个圆,又在其旁画了个弯。想了想,抿唇忍笑的在圆上添了四条小弧线,两两一排,再在其下开了个大口子,扯几排竖线。 碧彤撅嘴瞪眼的瞅了半天,也没看出这是个什么画。 她自然是不知道的,因为这是QQ表情里的“龇牙”。 其实程雪嫣本想画一个龇牙咧嘴的丘比特,拿着小箭指向他,只是自己的绘画水平实在是…… 这张图看似简单,实际……希望他能看懂吧。 将信递给碧彤。 碧彤虽接了,却是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去吧,如果月月不在外面,再拿回来。” 碧彤犹犹豫豫的去了,却是欢天喜地的回来:“姑娘真是神机妙算,月月就在外面等着呢。姑娘,你怎么知道这是要回信呢?” 程雪嫣闭上眼睛不作答,唇角却衔着一抹若有如无的笑……她,自然是知道的…… —————————————————————— “爷,来了,来了……” 小喜烟似的窜进来,却刹不住脚的磕到了檀木案上,爆出一声惨叫,随后方一瘸一拐的挪进屋来,一手捂着腿,一手举着信,表情艰难的笑着:“爷……信……” 此举若是被程雪嫣见了,定会联想到某些黑白影片中中弹的同志面临牺牲前的最后壮举。 顾浩轩早已急得不行,恨不能胳膊腿接到一起去将那信抓过来。 “爷,这是……什么啊?” 小喜对着上面一圆一扁的两个图形直抓脑袋,爷就很高深了,想不到三奶奶更为高深莫测。 顾浩轩却笑了,将信小心折好放在枕下。 “她说明天来……” “明天?”小喜已将头发抓得乱糟糟:“爷是怎么知道的?” 顾浩轩看着窗外。 冬日昼短,日已西斜,天边就要升起下弦月…… ————————————————————— 可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第二日,程雪嫣照例无力的躺在床上。 碧彤不时的跑到露台观望,要么尖着耳朵听动静,可是始终不见月月的身影。看着姑娘的失神,她又着急又生气,昨个鸿雁传书忙得不亦乐乎,今日却冷清得不见只言片语,只能听见窗外老鸹的哀叹。她就说嘛,那顾三闲哪有什么好心,定是搅得姑娘的心热起来再丢到冷水里去,就看姑娘现在的状态,保不准又要大病一场,她只得不停拿话引姑娘转移心思。 程雪嫣也明白她的用意,却是实在无法投入配合。 时近中午,仍是不见消息,究竟是忘了还是伤势加重,亦或者是因为翠丝…… 昨天信中并未提及翠丝,她是走了还是仍旧守在床前,杜影姿的话也不是不无道理,男人…… “碧彤姐姐,碧彤姐姐……” 窗外的轻唤让各怀心事的两人的精神齐齐为之一振,碧彤甚至来不及和主子请示就匆匆跑下楼去。 过了一会,楼梯上传来一阵压抑的争执声,还没等听清,就见碧彤气鼓鼓的掀了洒花簇锦软帘进来。 程雪嫣立即看了看她的手……空的,眸子顿时一黯。 “姑娘,顾府派了人来瞧姑娘了……” 这本是件喜事,碧彤从早上到现在不也是在帮自己惦记着吗,这会有了消息,怎么倒气愤愤的? 碧彤上前将销金床帏放下,于是程雪嫣便看到一个穿铁锈红间月白的吴棉衣裙罩姜黄缠枝夹花褙子的丫鬟走了进来。 这丫头身量颇高,即便低着头也比碧彤长出一个脑袋。 程雪嫣在顾府时只待在轩逸斋里,所以也不认得几个顾府的丫鬟,况平日出入轩逸斋的更是少有女子,除了翠丝…… “奴婢给大姑娘请安……”这丫头行的屈膝礼分外别扭,声音也怪模怪样的。 “你是……” “奴婢是奉了三公子的命来瞧姑娘的……” “哦,”程雪嫣心中一动:“他……怎样?” “三公子一切安好,只是惦着姑娘……的病,所以特遣奴婢过来,看看姑娘有什么需要的……” “顾府有的,程府未必缺少,回去告诉你们三公子,我们姑娘领了他这份心了。”碧彤白了她一眼。 程雪嫣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眼花,她看到那丫头鼓囊囊的胸脯子似是动了一下…… “三公子还让奴婢亲手将一样东西交给姑娘……” 她从袖子中取出一个信封,里面像是塞了什么东西般鼓鼓的,然后向床边走来。 “干什么?”碧彤立刻跳出来挡住。 “碧彤姐姐,你没听到吗?三公子嘱咐奴婢‘亲手’将此物交给大姑娘,你知道什么是‘亲手’吗?” 碧彤气急:“无赖!” “碧彤,不得无礼。”程雪嫣虚弱的支起身子。 “姑娘,你不知道,她……” 程雪嫣已撩开帘帐,月白染花寝衣软软的贴在身上,露出颈下一抹雪白。 那丫头无意间偷瞄了一眼,脸顿时涨作紫红,头垂得更低,将信封双手奉上。 程雪嫣捏了捏,硬硬的,翻转信封一倒,却是一只黄蜡小龟滚落在绣被上,脖子上的金项圈分外惹眼。 “三公子说,此龟乃是在一株昙花下拾得,问问姑娘是否育有昙花,如果是,就请姑娘留下,不过家中的三闲小龟缺少玩伴,甚感寂寞。敢问姑娘,是否可将这小龟送与三闲陪伴。如姑娘不弃,可送小龟前来。三闲将在轩逸斋日夜静候,等待‘龟’来……” 一番话,听得程雪嫣心泛微澜。 归……龟…… 七夕那夜,买了一堆物件却只剩得这一黄蜡小龟,又于金玉楼的混乱中遗失了它,不想竟是被他捡去了。浴佛节放生,恶作剧的在小龟背上刻下“三闲”二字……她早已将此事忘记,却不想那么大的熙湖,如此人烟繁华的帝京,小龟却单单落入了他的手中……难道冥冥中真的有股力量在安排这些巧合? 龟……归…… 小龟在眼前模糊复清晰,她方发现自己竟是沉浸在这些旖旎心境中许久,忙抬眼瞧了瞧,却见那丫头的胸脯子波澜起伏,且一路往上叠起,不觉惊奇的睁大眼睛。 那团不丰满拱了拱,在她脖子下的琵琶扣下停了停,随后猛的一用力,那丫头的脖子底下就开出朵小黑花。 小黑花还会动。 它拧了两拧,突然转过来,黄色的花蕊一摇……“雪嫣……” 竟是金口! 那丫头捏住八哥的脑袋要塞回去。 八哥死命挣扎,哇哇大叫。 丫头急了,扯开扣子就要将它包起来。 碧彤大惊,跳过来伸出双臂避免姑娘视线受污染,同时大喝一声:“小喜,你太放肆了!” 小喜? 程雪嫣急忙将碧彤拨拉到一边…… 果真是小喜,本就俊秀个小伙子经这一打扮还真像个女孩子,脸又精心描画过了,且一直低着头,怪不得自己没认出来。 小喜不好意思的挠挠脑袋,双髻顿时散了一只。 “大姑娘本说今个去的,却是一直不见踪影。爷惦记着姑娘的病怕是又严重了,特让小喜来瞧瞧,可是咱也知道这闺房不让男子进,只好……”他咧嘴一笑,却是不无得意:“府里那么多人,爷却单单遣我来,小喜可是爷最信任的人呢,大姑娘不必担心……” 金口趁说话的档儿彻底破茧而出,狠狠的抖了抖身上的毛,翅膀一扇,就落在碧彤肩上……贴脸。 ***** PS:新的一年,新的一天,新的开始,祝大家抬头见喜,好运连连O(∩_∩)O~ 180巧泄真情 小喜乐了:“碧彤姐姐,两日不见,金口也是想你想得紧呢。一听爷吩咐我过来,就钻我怀里非要我带它来……” 碧彤对这金口也不是很讨厌,关键是小喜总借金口捉弄她,于是没好气的说道:“你们轩逸斋从主子到下人再到这只破鸟,没一个正经的!” 说着恨恨的撩了软帘出去,却是给金口找吃食去了。 小喜见她走了,急急的要向程雪嫣汇报主子的忠贞不二,却听程雪嫣轻声道:“他……你主子可好?” 一听此问,小喜顿时鼻子一酸:“不好。” 程雪嫣的指不觉抓紧了被子。 “爷这两日饭吃不下,觉睡不着,只盯着门口看,就盼着三奶奶来呢……” 小喜过于急于求成,倒让这实话听起来也似掺了几分假,程雪嫣不禁淡淡一笑:“三奶奶……哪个三奶奶?” 小喜一怔,莫非大姑娘还在因为翠丝的事生气? “大姑娘,你千万别听我们四姑娘的话,我也不说她只会胡闹了,这原不是我们下人能说的。其实我家爷不过是……唉,大姑娘前脚走,爷就让那个女的赶紧离开。她倒是不乐意走,可是爷心里哪搁得下她?” 程雪嫣摩挲着那黄蜡小龟,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小喜只担心自己好心办坏事,其实主子只是让他来看看大姑娘是不是病情加重,有没有危险,当然,也是担心她误会那日的事,所以带了那黄蜡小龟。主子若是自己能动,早就飞来了,而他眼下便只充作主子的眼睛。眼睛是不会说话的,万一自己多嘴把事情搞砸了…… “大姑娘,小的有几句话想说,若是有什么说得不妥,万望大姑娘别降罪,就是有什么怨气也尽管往小的身上撒,可千万不要怪到爷头上。”小喜此番十分诚恳:“小喜六岁就跟在爷身边,当时还有个哥哥,却是因了病提前去了,临走时对我说,爷是好人,让我多尽着点心。我那时还小,也不懂什么是好或不好,只是爷但凡做什么都要带上我,也不嫌我笨。爷不仅对我,对其他人也是极好的,大姑娘是在府里待过的人,您想想,虽是老爷总不待见三爷,可是有哪个会说他的不是?” 小喜是不知道她已经“失忆”了,只顾着说些掏心窝子的话:“爷和三奶奶以前……大姑娘您想想,都是爷的错吗?小喜在这也不怕得罪大姑娘,好歹大姑娘是最明事理的人,而今是愈发的通情达理了……” 先拍马屁,铺铺路……这鬼精灵! “念桃的事……府里哪个不知底细?爷气得要死,大姑娘却无事人一般,试想如果大姑娘换成爷,会怎样?” 这小子,还学会换位思考了。 “就因为这事,爷把屋里的丫头们都赶跑了,就怕她们算计,只留小的一个伺候着。念桃仍在是因为……不过大姑娘放心,爷和念桃……也就那么一次,小的天天待在轩逸斋,看得真亮的。也是凑巧,竟然……爷对念桃并不喜欢,而因为那事……府里对她也是颇多微词,老爷和夫人只看在孩子的面上,其实念桃心里什么都明白,只是不甘心,不过大姑娘放心,有小喜在,她绝不会得逞的!” 进入表决心阶段。 “念桃的身份在那摆着,夫人断然是不可能让她猖狂的,最近正四处踅摸着门当户对的姑娘,要给爷娶进来……” 那摩挲着龟背的纤指蓦地一滞,清清楚楚的落在小喜眼中。 “其实也是不想让念桃带着小公子,原因自是明白。只是爷根本就不上心,从大学士的独女到兵部尚书的千金,从太傅的侄女到亲王的孙女,最近又多了个王御史的三姑娘,哪个不是名门闺秀?可爷看都不去看一眼,我们都不知爷这是别着股子什么劲。前段时间爷的心情莫名其妙的烦躁,有时还冲小的发火……这都是从未有过的事,小的还以为是被夫人逼急了心烦意乱,直到那天……小的清楚的记得是第一次大地动的第二日,爷大清早的回来了,脑袋顶一大包,还乐呵呵的,进院就晕过去了。找了大夫来看,说是中了皇蜂的毒,若不是遇了寒潭的水又将毒针挑出,怕是要没命了。爷一直发烧,烧得迷迷糊糊的,整夜的说胡话。小的日里夜里的在跟前伺候,只听爷喊什么‘快逃’、‘抓紧我’、‘没事’、‘别怕’、‘小心着凉’……有天夜里,小的实在累得不行,就靠在床边打盹。爷又说起胡话来了,嘟嘟囔囔的,小的困得迷糊,也没细听,可是后来,爷忽然喊了个名字,彻底把小的吓醒了。小的只当是做梦,不过爷接着又说了句‘雪嫣,别走了,我想和你多待一会’。雪嫣……这不是三奶奶的闺名吗?爷那日彻夜未归,难道是和三奶奶在一起?” 程雪嫣听得脸红心跳,不由得一遍遍的回放山洞里那一幕幕,心中既喜又甜。 小喜看得明明白白的,其实他对那段不为人知的事也是猜测,不过眼下看三奶奶的表情却是肯定了十分。他是不明白爷怎么和三奶奶弄到的一起,不过……有门! “小喜就想,爷死活不肯相亲,原来是惦着三奶奶。其实不仅是爷,就是小的,还有府里上下,哪个不想着三奶奶?” 这就是纯粹的马屁了。 “可是小的也不敢问爷,我就观察爷,发现爷会发呆了,就像三奶奶以前一样,还偷偷画三奶奶的像,有时莫名其妙的就对着小龟笑,那笑……反正小的形容不出来。不过爷醒的时候从不提三奶奶,就是在梦里喊。小的就想,既然这样的忘不了三奶奶,跟老爷夫人说一声,接三奶奶回来不就成了?可爷偏不开口,结果后来因为救三奶奶砸伤了腿,昏迷之际只唤着三奶奶的名字,老爷才得知真相,立即亲自将三奶奶接了回来。三奶奶都不知道,爷得知三奶奶要来的消息,那乐得……” 小喜嘴半咧着,做傻笑状,小眼刻意眯作月牙形,却忽而转作愁眉苦脸:“其实爷伤得那么重,哪还笑得起来,完全是怕三奶奶担心才强作欢颜……” 程雪嫣的心便软软的一痛。她何尝不知他是强作欢颜,早在山洞时她便知道了,而她又何尝不是为了他的宽心而故作无知? “爷是个不善表达的人,心里想着什么也不说,小喜也是跟了他许多年才知他的心思。爷自知愧对三奶奶,也不好开口提让三奶奶回来的事,小喜只好厚着脸替爷说了。现在爷日里夜里只惦着三奶奶,三奶奶两日没来,爷瘦了一圈,茶饭不思,整个人好像傻了一般,夫人也拿他没辙。三奶奶,有句话小喜若是说了怕三奶奶生气,可若是不说又对不住三奶奶,也对不住爷一片痴心。三奶奶,你不知道,那日三奶奶前脚一走,后脚那个翠丝就围前围后的要伺候爷,爷只看她是个女的,有火也不好发,就说这里有小的,让她走,可是她……” 小喜恼火的抓了抓脑袋,将另一只髻也抓散,脸上既羞且愤。 “当时小的服侍爷喝了药,却是笨手笨脚的将药汤洒到爷衣襟上了,她竟然就要为爷换衣裳。爷死活不干,她就哭。她是四姑娘请来的,小的就想去找四姑娘再把她‘请’回去。可是小的也不敢离开啊,爷行动不便,小的怕这一离开她会对爷不利,再说四姑娘若是不同意更麻烦。小的就在那挺着,她却总支使小的干这干那,不就是觉得我碍眼?后来天也黑了,她倒是想贴身伺候着,那哪能成?爷实在无法,就冲我使了个眼色。话说我和爷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小的就出去找了个人。三奶奶猜猜,小的找了谁过来?” 难道是阮嬷嬷? “小的请了三姨奶奶……不,是找了念桃过来。三奶奶想,那念桃是什么人?到屋里时,见翠丝正要给爷喂饭,当即就炸了。那翠丝即便是对爷有意,这名不正言不顺的也只能低眉顺眼的任由念桃大骂。她还真有耐力,一直听着,就是不走。后来把夫人都折腾过来了,一看她那身打扮,就知道她是什么人,就要将她赶出去。不过四姑娘却说她是爷的心上人,夫人便犹豫了。念桃见夫人动摇,立刻扑过来哭天抹泪,却是动了胎气,急忙让人抬了回去,又请了大夫诊治。这边动静太大,竟连老爷都惊动了,过来一看,顿时大怒,当即就把翠丝给赶走了,还把爷给骂了一顿,若不是爷有伤在身,就要动家法了。爷冤啊!老爷又追究起是谁把这么个人放进来了,小的都想举报了。可也没等小的开口,老爷就把守门的叫来问话,他们吓得当即就把四姑娘交代了。老爷气得不行,要把四姑娘关小黑屋。不过,既然有夫人求情,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可是咱们心里都明镜似的,若是三奶奶在这,哪来这么多罗乱?爷更加郁闷,晚饭都没吃,只来回摆弄那两只龟。小的都睡醒一觉了,爷还在发呆。等到早上小的进屋的时候,爷正拿着昨天三奶奶回的那画笑,爷说今天三奶奶准来,可是都快中午了,也不见三奶奶的影子。爷就像烈日下的小苗儿,越来越蔫,越来越蔫。小的就试探着问是不是要去接三奶奶过来。爷眼一亮,瞬间又暗了,只瞅着自己那腿,那模样……三奶奶,你是没看到,真是揪心呐……” 小喜连连咂嘴叹息。 181一石千浪 “小的就说,爷现在去不了,不是还有小喜吗?小喜就是爷的眼睛。爷像是高兴了点,又怕程府不让进来,就给小的描画一番。三奶奶看看,小的还算俊吧?” 小喜摆了个娇媚的表情,冲程雪嫣眨眨眼。 小喜原本就清秀得像个女孩,再这么一打扮,又摆出这样一副表情,的确很俊俏,只可惜斜飞的媚眼配上散乱的发髻,活像个傻大姐。 程雪嫣冷眼瞅了他一阵,终于忍不住噗嗤一笑。 小喜顿时眉开眼笑:“三奶奶笑了就好,等下回去我就可以跟爷讲,爷也就放心了。三奶奶,见了爷时可不要说小的在这聒噪,爷只让我送了小龟过来,若是知道我跟三奶奶多嘴,非把我……” “不知好歹的奴才,你叫哪个作三奶奶呢?” 门外传来碧彤的声音,紧接着,洒花软帘一撩,碧彤趾高气扬的走了进来,肩膀上站着金口,亦是昂首挺胸目空一切的模样。 程雪嫣和小喜不知发生了什么,齐齐的望住她,只见她左手托着个小瓷盘,右手拿着副竹筷子往那一盘里一夹…… 一条红乎乎的蚯蚓弯卷着身子扭动着。 筷子刚凑近金口的嘴,金口就毫不客气的一伸脖子噙*住那红东西,小黄嘴外一段红身子扭啊扭,仍被三下两下的咽了下去。 程雪嫣只觉咽下那蚯蚓的那个是自己,顿时一通反胃。 小喜的喉头也艰难的咕咚一下。 碧彤得意洋洋的看向小喜,金口也傲慢的转过头来,小黄嘴一张一合:“小喜,你个不知好歹的奴才,还不快给本爷爷跪下?!” 二人终于明白,碧彤消失了这半天,感情是调教金口去了,瞧她和那鸟整齐划一的表情…… 小喜不甘示弱,撇了撇嘴:“还真是妇唱夫随啊……” 碧彤本以为自己此番占了上风,却不想被他反戈一击,立刻将碟子里的蚯蚓都喂了金口,放鸟还击。 只见金口振翅一飞,直取小喜,口里不停的叫着什么贼眉鼠眼、装腔作势、作恶多端、狐假虎威、好吃懒做、嘴尖皮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其间还参杂着一斗大米五文钱…… 小喜被追打得差点钻了桌子,情急之下吼出一句:“打狗还得看主人呢!” 吼完自己先愣了,其余的人更是笑得不行,金口则只取前两个字,“打狗打狗”的叫个不停。 碧彤终于报了仇,笑得最开心。 “大人不记小人过!” 小喜嘟囔着收拾好金口,狠狠的将它塞回胸口,也不顾它喳喳挣扎,将盘扣死死扣上。于是小喜的胸口便上下起伏,甚是诡异。 “三奶奶,呃,不,大姑娘……”小喜斜了碧彤一眼:“还有没有什么话让小喜带回去的?” 带话?她还真不知道该对他说点什么,好好养伤?注意休息?似乎都很无力,心中只有一种绵绵的情愫如涛暗涌,却又无法用语言表达,终只换得一声轻叹。 小喜却露出一副了然的表情,躬身而退。 ———————————————————————————— 再次来到轩逸斋已是七日之后的事了。 小喜惯例的到院门口张望,待看见那主仆二人出现在竹林中,立即飞身回去报信。 顾浩轩正躺在床上对着摆在床侧的一副装帧精美的画发呆。 是程雪嫣的那幅“日月为明”,因为每日要取出看数次,已是有些破损了,便亲自装裱了摆在身边,白日里对着发呆,晚上就一同入眠,还给盖了条薄绢,弄得小喜直以为主子是疯了。 如今主子终于不用睹物思人了! 小喜完全是眼含热泪心潮澎湃的奔回了轩逸斋。 “爷,来了,来了!” 顾浩轩头也没回,只冲着那画。 “爷,真的来了!” 仍旧不说话。 这工夫,程雪嫣已经进了门,小喜慌忙屈膝行礼:“给大姑娘请安。” 顾浩轩的肩只动了动。 “大姑娘,您瞧这……” 程雪嫣示意他不必出声,只轻手轻脚的走向床边。 小羊羔皮的绣花暖鞋,柔软舒适,走起路来无声无息。 一离了她的眼,碧彤便和小喜默默的较量刀光剑影,那一个比一个更加凶残的表情似是要将对方掐死方能解心头之恨,金口则立即飞到碧彤肩上哇哇大叫的为其助阵。 “拉上金口也没用,”顾浩轩声音瓮瓮的:“你们两个都够吵的,干脆明天就搬出轩逸斋吧……” 话到此,忽然闻得一股淡香飘来。 眼皮一抖。 时间竟好像就在此刻停止,只有这淡香徐徐浮动……轻轻的,软软的,明媚又温柔,恰似晨光落在朝露上折出的星辉,灿烂夺目却又稍纵即逝…… 他一下子坐起身…… 小别重逢啊! 小喜心中这个激动,也不顾男女有别,一把抓住没心没肺还在张牙舞爪的碧彤就塞到门外面去,自己也赶紧飞出。临消失前还不忘顺着门缝看上一眼……爷,三奶奶,还在那看什么啊,赶紧的呀…… 纵然再怎么小心,也难免有些响动,却也无法打扰那两个人。 顾浩轩只觉心头发烫,一股热浪直接从里面滚出,情不自禁的牵住她的手……她瘦了……他只以为小喜又在骗他,不想此番竟是真的,她真真切切的立在眼前,虽是形容憔悴,那瘦得有些硌手的柔荑亦是温热得如此真实…… 程雪嫣脸一红,慌的要挣出手来,却是不能。他的目光灼灼的对着自己,令她无法遁形,只好将脸别在一边,装模作样的瞧那天青色帘帐,却是躲不过心的关切……他瘦了……瘦得形销骨立,衬得那眉更加修长青翠,整个人愈显清俊。他握着自己的掌并不大力,她却是无法挣脱,究竟是他用了什么魔法还是……她根本就不想挣脱…… “你……可好?” 他的声音不大,略带嘶哑,还有些颤抖,却震得人心一阵阵发麻,终于裂了个口子,于是一缕酸酸的暖融溢了出来,淹没了所有的答案,只余了一声轻轻的“嗯”。 他却是极满足的笑了,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仍是不肯放开她的手,满含温情笑意的眼只一瞬不瞬的盯着她,仿佛看不够一般,又轻轻拍着床沿,柔声道:“坐吧。” 他的床很宽大,即便她坐下,两个人也无法构成可疑之态,可她只是瞄了瞄素云缎褥子,不自在的咬了咬唇,却无意间瞥见了他摆在一旁装裱精美的自己的“杰作”…… 顾浩轩也不勉强,叹了一声:“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声音低低的,透着酸楚与感伤,令闻者不免心头一颤。 抬眼看他,长睫微闪,仿佛水光潋滟。 无需用力,就从他掌中抽出手来,却是探进袖子里取出一物。 突然失了真实的把握,顾浩轩不禁惊慌起来,可是眼前随即划过一物,正落在掌中,却是那黄蜡小龟。 “还不是为了还你这个?” 仿佛微波粼粼的湖中忽然掉入一块小石,却是涟漪碰上涟漪激起千层水浪。 抬眼间只见她眸光一闪,且羞且娇,仿若小桃初绽惊春雪,浮云徐退见月出。 刹那间,仿佛那透过窗棂洒进来的阳光也变作七色,旖旎如绸。 接下来的日子平静而快乐。两个主子一个负责养伤,一个负责照顾,也没有什么话,却是眉来眼去的脸红心跳。两个下人均负责斗嘴,战斗日益升级,屋里的小物件均做了牺牲品,却也无人苛责。金口负责呐喊助威,只是这家伙有奶便是娘,谁给好吃的帮谁,到最后吃得嘴都刁了,非米虫……还得是小米里生出的米虫不能收买。 于是轩逸斋现出少有的热闹,路过的人大多忍不住驻足倾听,却不敢打扰。有次小喜被碧彤攻击到窗前,无意中撞开那花格长窗,却见圆滚滚的顾太尉费力的蹲在窗下。二人相视之际,小喜清楚的看到他那胖胖的光洁的脸上弯着两弯极细的小月牙。 见被发现顿时摆做一脸严肃,可是那眼仍弯着,然后郑重的咳了一声,艰难的负起两手摇摆着远去。 小喜怔怔的望了一会,忽然一乐。若说这顾府之中有谁最希望三奶奶回来,除了主子便非老爷莫属了,就包括此番胁迫三奶奶前来照顾主子都是老爷的主意。按理,老爷是一家之主,只要一声令下,哪个敢说个“不”字?哪个还敢来找三奶奶的麻烦?可是偏偏当家的是夫人。 夫人也经常来轩逸斋,虽不像之前那样为难大姑娘,可是那脸色冷得吓人,还总像防贼似的防着人家,动不动来个旁敲侧击,让她明白自己的身份,要“安分守己”。每到这时候,主子就护着大姑娘,看得人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夫人一走,主子就紧张的观察大姑娘的神色,可是大姑娘依旧平静如常。其实听了那么多难听的话心里哪会不难受?无非是想让爷好过些罢了。 182纠结丛生 夫人只当爷是当着大姑娘的面不好撕破脸,又怕她暗地里使绊子,毕竟现在爷是要由大姑娘来照顾的,于是就晚上来,唠叨个没完,无非是要爷赶紧养好身体,赶紧让大姑娘回到程家……“我一看她就心烦,难不成还想让顾家断了香火?你看她一来,念桃的肚子几次三番的差点出事。娘又给你瞧了……其实王御史的女儿真不错,要是能娶了她……” 爷只是闷头不语,有次逼急了,大吼一声:“我谁也不要,我就要她!” 真是惊天动地啊! 夫人一愣,却继续苦口婆心。 爷都快被她折磨疯了,只拿被子蒙住头不理她,却是被她发现了他宝似的摆在身边的画,也不知怎么就猜到是大姑娘所作,这几日总千方百计的要搞到手,意图断了爷的念想。 他就不明白了,爷想娶哪个是爷的事,爷好容易和三奶奶冰释前嫌,恩恩爱爱的,你一老太太……当然,这样称呼夫人很是不敬,可是你跟着掺和个什么劲啊?虽说儿女婚姻要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是爷和大姑娘不就是名正言顺的父母之命吗? 不只是夫人,四姑娘也经常有事没事的过来,一坐就是大半天,有话没话的唠个不停,动不动就拿眼剜大姑娘。她还记得上次因为翠丝而差点被老爷关小黑屋的事,只把一切都算在大姑娘头上,什么虚伪啊口蜜腹剑啊蛇蝎心肠啊最毒妇人心啊都统统的拿来“赞美”大姑娘。虽不题名道姓,可哪个听不出来?可也就是因为没有题名道姓,爷也不好说她什么,只要一开口,她眼泪立刻就下来了,万分委屈,不停的哭诉“哥哥偏心,只帮着外人,我只不过讲几个笑话,怎么就扯到了她身上?她是纸糊的,说不得碰不得,我这个妹妹倒成了多余的。哥哥如今这样对我,岂不是被人给离间了兄妹之情?明眼人都看出来了,哥哥怎么还这般糊涂……” 如此倒成了她的理了。 爷原本极爱护他这唯一的妹妹,现在却是见了她欢天喜地的进门就要皱眉,然后便被她捉住把柄般或奚落或诉苦,又弄得一团混乱。 念桃也偶尔趁看管不严过来哭一通,然后便是“动了胎气”,要找大夫调治,再然后是夫人和四姑娘借此上演新一轮的控诉。 就连大*奶奶也是时不时的来凑个热闹,表面关心,实则打探动静好拿出去讲,顺便私下挑火。 就好像是个怪圈,隔几日便重复一次,却似永远也走不出来,所以这平静而快乐的日子全是靠爷的据理力争和大姑娘的忍辱负重换来的。 其实以前他并不觉得大姑娘好在哪,人虽美,却是木木的,不爱说话,也不搭理爷,而现在,她会关心爷,为了爷的心情而委屈自己,生怕他一冲动再奋不顾身的跳床断腿。他们仍旧很少说话,不过眼波交错之间的那种难以言传却是令旁观者心底也软软的。爷只要看着她,那眼底便流出融融的情意,整个屋子便都洒满了冬日的阳光。 三奶奶变了,变得像一块暖玉,温润又亲切。虽然他不知这改变从何而来,却是知道自己喜欢这样的三奶奶。原本,他只是为了爷的开心才盼着她来,眼下,他是发自肺腑的希望她能够尽快回到顾府,他似乎有点明白为什么爷会如此的迷恋现在的三奶奶了。 程雪嫣倚在窗边,看院内外的翠竹摇曳生姿。 冷气自窗缝间透进,细看去竟似冒着白烟,丝丝袅袅,拂在发烫的脸上,很是惬意。 她故意不去看他时不时扫过来的目光。 他在画画,几支画笔灵巧的在指间穿梭,身姿潇洒,动作帅气,即便是半躺半卧在床上,亦是撼人心魄。 是在画她吗? 脸颊愈发火热,于是便做出更专注的样子瞅着窗外。 今日是少有的宁静,不仅没有那几个动不动来找茬的女人的聒噪,就连天空也是一片干净,干净得仿佛一切都静止了一般,只有太阳亮闪闪的挂在上面,一副好脾气的样子。 她却叹了口气。 虽是无人打扰,心底却是无法平静。她和他……眼下好像是心照不宣的情投意合,可是又能维持多久呢?且不论顾家人的态度,关键是……韩江渚。 分别前,并没有定下什么盟誓,他也没有要求她等他,她是自由的,可是他却是要等着她心甘情愿的接受他的那一日,还说要活着回来……娶她…… 他对她……似是兄长,又似是恩人;她对他……感激,钦佩,更多的是愧疚。每每对那柔柔看着自己的人心动一分,对他的愧疚便增长一分。她也是惦记他的,几回回梦到过他中了毒箭从马背上跌下来。战场上尸横遍野,只有他在苦苦挣扎,而敌人……数不清的敌人遮天蔽野而来…… 她惊醒,要碧彤帮忙打听前方战事,得来的消息是两军暂且对峙,无伤亡。 她松了口气,幸好梦是反的。 她是担心他,只是她无法像对待眼下正在细心勾描自己的那个人一般去关心,去体贴,因了那人的喜而喜,忧而忧,因了他的一个眼神而脸红心跳。他若痛了,就好像在她心上插了一把密密的针,为了他能够安心养伤,她对那些个风言醋语可以装作充耳不闻。她原本不是这样的人的,怎么会…… 她有点怀疑自己的感觉……可是经历了与凌肃的轰轰烈烈分分合合,她还有气力去接受另一个男人吗? 或许是错觉吧,日久难免生情,可是心底的冰冷却是随着他的融融笑意一点点的化开去,终于泛作层层涟漪。 她也曾理智的设想,如果真的同他在一起,这一大家子人的攻击可是够让她头痛的,况且因为有了这么多人的反对,两个人有可能走到一起吗?他真的能够摆脱母亲的苦口婆心抵挡妹妹的伶牙俐齿不顾念桃的楚楚可怜无视大嫂的旁敲侧击来争取她这样一个曾经被他毫不留情休了的女人吗? 只这般一想,心底的涟漪便像遇了春寒般再次静止……凝固…… 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讲,如果真的要嫁人,韩江渚是最合适的人选,他的宽厚与深情足以令她的后半生无忧无虑,可是…… “今个天真不错!爷,你有没有发现今年的冬天比往年暖和?”小喜见程雪嫣只是对着窗外发呆,全不顾主子向她投来一个又一个的深情注视,不禁清清嗓子没话找话:“如此看来,边城也不会太寒冷吧。老爷说,皇上很重视此次出征,一切辎重准备齐全,前日还派人送去大批御寒之物,看来对赫祁的一战势在必得……” 可能战争总是能令男人轻易的热血沸腾。小喜只顾说得欢,全然没有注意到那两个人已是变了脸色。倒是真的不约而同的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的调开目光。 相比于程雪嫣的愧疚,顾浩轩的心情已经无法用这个词形容了,他有时甚至会痛恨自己。以往不管别人如何看待他,如何谈论他,他都认为那是他们的事,于己无关,再说即便自己做了什么,又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可是这回……他真的是没有底气。他曾经对亲如兄弟的韩江渚义正言辞的声明对程雪嫣毫无留恋,更积极主动大力的支持他追求前妻,还热情的推荐游玩场所。韩江渚临走之前曾书信与他帮忙照顾程雪嫣,可他是怎么照顾的?如果说当初他只是因为一点点好奇或是不平衡而意气用事,如今却身不由己的陷了进去,不能自拔。他真是卑鄙,无耻,小人,背信弃义……唯今之计是悬崖勒马,以固兄弟情谊。可是他偶尔会很不道德的希望两军就这么对峙下去,这样江渚就不会很快回来,也不用在战场上出生入死…… 他的确是又自私又小气又阴险,可是只为了她能多留一日。眼下是过一日少一日,和她在一起真的很快乐,可是他又怕这种快乐,因为现在有多开心,将来可能就有多痛苦。 看向倚在窗边发呆的她…… 阳光穿过窗格碎碎的落在她身上,整个人好像在熠熠生辉。她的眼迷蒙在窗格拦挡下的青黛中,愈发如潭水清幽,脸却被光照得发亮,仿若初出蚌壳的珍珠。红唇亦在光中欲显娇嫩,似雪中红梅暗吐幽香。 手中的画笔仿佛如有神助一般,三下两下的就勾出那美人模样……或许,将来陪在自己身边的就只有这幅画了。 程雪嫣好像听到一声叹息,未及回头,便见院门一开,一个身形颇为秀颀着一身青色缀石榴红芍药暗纹衣裙的女子款款走了进来。 那女子似是感到有人在看她,冲这边笑了笑,容颜和蔼可亲,全不像顾府女眷的倨傲。能拥有这般笑容的在太尉府中只有一人……而在太尉府中,出入全无丫头跟在身边的女眷也只有她一人——段紫蓝。 183似是故人 段紫蓝撩了门帘进来,自是先给顾浩轩行屈膝礼。 顾浩轩急忙停了笔坐起身:“二嫂何必多礼,咱们可早就是一家人了……” 段紫蓝却不觉此举有丝毫不妥,仍旧笑道:“只是习惯了,改都改不过来呢。” 说着,又要给程雪嫣行礼,却被急忙拦住。 她也不执着,只向顾浩轩道:“三爷可是好些了?” 她称顾浩轩为“三爷”而不是像秦曼荷那般亲热的叫“三弟”,自是将自己排到了主子以外,如此总是令人有些不自在,可若是她抬高了自己的身份,恐怕便有更多的人不自在了。 “最近也不那么痛了,有时还有点痒麻之感,庄大夫说恢复得不错……” “那自是大姑娘照顾得好……”段紫蓝说着,笑盈盈的瞧了程雪嫣一眼。 程雪嫣立即红了脸。 回头之际,又碰见顾浩轩正唇角带笑的瞅着程雪嫣,段紫蓝不禁暗自欣慰,这俩人,非要闹得离合之后才发现彼此的好,不过这样也不错,总比当初不死不活的相处强。 “二哥的身子最近还好吗?我这一伤,好久没有去看他了,不过听水卉说,虽是入了冬,二哥的精神却比去年此时好多了,二嫂辛苦了……”顾浩轩的言辞一如目光般诚恳。 轮到段紫蓝脸红了:“什么辛苦不辛苦的,夫妻之间,哪用得着分得这般清楚?但凡看到他好了,心里也就踏实了……” 这话自然是说给这俩人听的。 顾浩轩便又冲程雪嫣傻笑,怎奈对方就是不肯看他一眼。 段紫蓝装模作样的走到床前:“三爷这画的是……哎呀,这不是大姑娘吗?” 顾浩轩倒不好意思起来:“实在是闷得慌,就……” “三爷的画艺闻名帝京,随便涂上两笔都让人打破头般的抢,这若是再见了这美人……我可是还记得王员外那事呢。算了,为了以绝后患,这画送与我如何?” 那二人是齐齐的一怔。 段紫蓝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不紧不慢的调转话锋:“就怕三爷舍不得……” 顾浩轩干笑两声:“有什么舍不得?二嫂喜欢,尽管拿去……” 段紫蓝作势要取,他却手压着纸边,笑容异常坦荡:“这幅画得不好,若是二嫂喜欢,改日再画一幅好的送给二嫂……” 段紫蓝自然不会为难他:“也好。不过我是等不及了,要借现成的美人一用,不知三爷可是舍得?” 顾浩轩不知段紫蓝要带程雪嫣上哪,干什么去,不过他是很相信二嫂的为人,况雪嫣整天闷在屋里陪着自己这个不能走不能跳的人实在是太乏味了,于是试探的看向程雪嫣。 段紫蓝也不客气,上前拉住程雪嫣的手:“大姑娘可是愿同我出去走走?” 程雪嫣不由自主的去看顾浩轩,征询他的意见,但见他轻轻点了点头,方随段紫蓝出门。 顾浩轩的目光直跟着她的身影,却被段紫蓝瞧见,俯在程雪嫣耳边悄声道:“在看你呢……” 回眸一瞥之际,却只见锦帘滑落。 段紫蓝竟是带她去了仁安斋——顾府二公子顾浩仁的宅院。 离院子还有一丈远,就闻得一股淡淡的汤药味,远远近近的罗汉松都仿佛氤氲在一层若有如无的苦涩的水汽中。 院子清雅,少见花木,只在墙角植几根绿竹,却是于正中搭了个大大的棚子,看上面半垂半挂的几片枯叶便知这应是一个葡萄架。 官宦人家多是种植名贵花草来彰显贵气品味,果鲜则是采买而来或是有人进奉,也有的会置些田产,雇人栽种,却从未见将水果栽到院子里的。 程雪嫣不由对那葡萄架多看了两眼。 外间正用小银吊子煎药,火舌细细的舔着底儿,上面咕嘟咕嘟的冒着白气。 段紫蓝忙拿了小杌子上的扇子就去扇那火,稍后起身招呼她:“爷平日是断不了药的,这药又必须用文火煎熬,需得人看着,否则十两银子就熬干了……” 十两银子……这太尉府果真是养着摇钱树呢。 “但不知这药是否有效果?” 别是让人骗了! “效果?”段紫蓝仔细想了想:“自我开始服侍爷那日起,他就一直吃这药,是宫里的前任太医张茂开的方子。爷八岁那年生了场大病,就是拿这方子救过来的,以后也就没有断过。虽是不见大好,却也没有什么不良反应,就这么吃着了……” 程雪嫣对药理也不明白,只知道中药见效慢,却是治本的,也不好插言,却在心里算计着从八岁到现在,每天十两,那得是多大的一笔开销啊。难怪说有啥别有病,没啥别没钱。每日十两银子对顾府来讲是九牛一毛,可若换了普通人家……看来无论现代古代,穷人都是看不起病的。 段紫蓝见她有些失神,以为她是不爱听这个,歉意的笑了笑:“其实今个是爷特意让我找你来的……” “找我?”程雪嫣心里开始没底。 段紫蓝也不答言,只掀了锦绣弹花棉门帘……是一个摆置简单却雅致的小厅,往左一拐,拨了那灵兽呈祥的珠绫帘子,方是内室。 段紫蓝迈步进门,程雪嫣却是立在外面不动。 她深刻清楚这个时空严格控制的是男女授受不亲,就连程仓翼对她多关心一点都会落人口实,何况…… 且不说她以前在顾家是什么身份,三奶奶可以随意进出二爷的房间吗?而现在她又是个被休之人,更应洁身自好。就算这些都不论,依她的脾性,莫名其妙的就要和一个陌生男子同处一室……浑身每个细胞都在拉响警报。 偏偏段紫蓝笑得很是无公害:“爷只是有几句话想同大姑娘说,大姑娘不必多虑……” 你说的倒轻巧! 她突然有点怀疑这段紫蓝是和顾家的那几个女人合伙陷害她的,一旦她进了门,后果将不堪设想,可是顾浩轩信任的目光却在眼前闪了闪…… “既是来了,怎的还不进来?” 屋里传来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却也是极动听的,好像微风拂过琴弦,令人的心霎时安静下来。 “大姑娘怕我害她呢……”段紫蓝笑道。 想不到她竟是如此聪明个人。 里面的人发出两声轻笑:“是被吓怕了吧?也难怪……” 这句戏言令程雪嫣极为不满,即便是激将法,也英勇中计。挺了挺胸,迈进门来。 黑沉沉的大床四围垂着乳白色半透明的纱帷,笼着一个穿云青色家常单衫的人。 屋里摆着六个火盆,极热,她只站了一会就受不了了,可是床上那人却还盖着一床鸭绒锦被。 段紫蓝走到床边,将那躺着的人扶起,又在他身后塞了两个素花软枕。 程雪嫣只听说顾家二公子的病“大好了”,“大好”就是这个样子?但不知他究竟患的何症,以前碧彤说起的时候也是含含糊糊的。 如此,不觉好奇心起,往床边挪了挪…… 好像是一团烟气凝作的一个人,仿佛只要稍稍的吹口气,就会瞬间缺上那么一块。自古惯用“弱不禁风”来形容一个人的脆弱,却也难敌他虚无如此。不过仍是帅哥一枚,虽与顾浩轩都是戴千萍所出,长相却不大相似。 浓眉……但不似他般俊逸潇洒;高鼻……但不似他般带点桀骜;薄唇……但不似他般唇角含笑…… 怎么不停的想起那个人? 耳根一热。 其实两兄弟最不同之处是眼睛。顾浩轩眼睛不大,却极有神彩,笑起来自然弯成两个月牙,观之可亲,而眼前这人却是目光清朗,可能因为久病在身,又形成一种飘然之态,有洞明一切之感。看着人时目光似是无落点,却又好像无论你在哪里他都会把你纳入视线范围之内,令人生出莫名恐惧。 恐惧之余,突然觉得此人似在在哪见过,却是想不起来。又笑自己多疑,这顾二公子自小就卧病在床,和大家闺秀一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这个穿越者怎么会见过他呢?或许是因为兄弟俩身上颇为相似的儒雅之气吧。 段紫蓝果然是个好妻子。她细心的为丈夫又掖了掖被角,像是怕偶然带起的风将那人吹跑。 “爷这病最怕寒凉之气,却也不是经常的,这几日又犯了,所以屋子便要烧得暖和些……”她擦了擦额角的细汗,又转身从一旁的檀木书案上取过一把六菱纱扇:“大姑娘若不嫌弃就用这个吧……” 她歉意的笑了笑:“我还要出去看着那药,大姑娘就和爷先聊着……” 说着微屈了屈膝。 珠绫串子一阵轻响,她的身影便碎碎的去了。 程雪嫣便尴尬的冲着床上那飘渺的人微施一礼:“不知二公子找我何事?” 顾浩仁眸光微转:“这边的日子怎么样?” 程雪嫣礼貌作答:“太尉和夫人对我都是极照顾的。” 顾浩仁微微一笑:“我问的不是这个,我是想问你这个时空的日子过得还习惯吗?鄢然……” 184拨乱反正 程雪嫣猛的抬起眼睛。 鄢然……这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却是在近一年的时间里再无提起的名字,就连她都几乎已经忘记了的名字,怎么会被他……顾浩仁……一个从未谋面的人提起? 她立刻后退一步,警醒对他:“你在说什么?” 顾浩仁忽然一笑,眸光闪动……这个表情…… 心中似是一道电光划过,却也只是划过,瞬间便一片漆黑。 他忽的伸出手来,迅雷不及掩耳的抓住她,恨恨道:“想逃出我的眼睛,没门!” 这个表情……这句话…… 电光狂闪,依稀看见一片灰蒙蒙……影影绰绰的人影……古今各异的服饰……一个一身白西装的青年男子穿过了一个胖子的大肚子向她走来…… “啊,你是……”她哆嗦着手指着他。 他得意的咧了咧嘴:“想起来了?” 程雪嫣不知该说什么……那个鬼差怎么到这来了?难道顾浩仁就是鬼差?还是鬼差附到了他身上?他此番找自己来应是早就知道她是谁了吧,如此……他要干什么? “有没有顺便想起那两块牌子?那两块被你们这两个糊涂虫弄混了的牌子?” 他的声音不大,还很轻柔,带着特有的催眠效果,于是“91”“16”两个数字不停的在眼前转来转去…… “不是我……是那个人……” 早已被遗忘的那一幕从混乱中浮了出来。 他胳膊一收,她便顺势跌倒在床上,却又很快跳起。 这床……热得烫手,竟是地火龙,真难为他能安安稳稳的躺在上面,就不怕被烤熟了? “不管是因为谁,错了就是错了。”他微眯起眼睛,却是不肯放松她:“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你是说……”她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不错,既然是错了,就要拨乱反正……” 程雪嫣突然奋力挣扎。 他轻飘飘的攥着她的腕,唇角是一抹嘲笑:“怎么,舍不得?是舍不得那断腿的还是舍不得那打仗的?抑或是……那个书呆子凌肃?” 强烈的挣扎猛的一滞。 他便笑得更得意:“果真是舍不得他,否则……怎么还会戴着这个?” 被他攥紧的腕正套着一只银镯,如两片柳叶交错的形状,镂空的图案,合口处有一条细细的链子,其上还缀着两只小铃……是端午那夜他送的。清溪亭分手之后,她原本要将那些物件都扔了的,却舍不得这银镯,只扣在腕上,竟就这样一直戴着,连她自己都忘记摘下了…… “此番回去就能见到他了,犯不着为着一个如此相似的人犯愁,虽然他是……”他蓦地顿了顿。 “回去?怎么回去?”程雪嫣忽然愤怒起来:“出了这样大的错,你只一句‘回去’就能解决了?” “当然,没那么容易。”他挠挠脑袋:“也要时机……” “什么时机?”程雪嫣冷笑:“我记得你曾说过,若再轻生,就把人放到十九层地狱去,将头十八层的罪都受上一遍,直接魂飞魄散,连投胎转世都没机会,而我……尤其罪大!” “这个……”他躲闪着她的逼视:“此一时彼一时,这不是出了错吗?这个不算你的问题,放心……” “那是谁的问题?你的?”她陡的眼睛一亮:“莫非你的长官发现了你的疏忽要拿你查办?第十九层地狱……” “闭嘴!” 他死命抓紧她的腕,仿佛要将其捏断。屋内虽闷热无比,可是腕上却有一股阴冷直渗入骨髓。 “还不是因为你?”他咬牙切齿:“能返还阳世的本也没几个,上面也没留心,偏偏你这出了错,这也算了,大不了在生死簿上改上两笔,可你……” 他将那腕攥得更紧:“偏偏别出心裁的要唱歌,还唱到青楼去了,这是程雪嫣该干的事吗?她的命数就是明年开春嫁给宋冠,三年后难产而死。这才多长时间?你只需等等,不就可以重新投胎做人了?到时我好好给你安排下。你倒好,这么一来全乱了。你在这边扑扇下翅膀,我在底下都忙疯了!你说那生死薄要怎么改?越改越乱!你看看人家程雪嫣,到了那边就安安静静的过日子。原本你和凌肃就是个百年好合的运数,只这一劫,不超过一年的时间。这会凌肃已经淡了你那同学,对这个冒牌妻子关心起来……可是不行啊,你这边还乱着呢。我今天只是通知你,赶紧准备准备换回来……” 他长出一口气,换做一脸笑:“你不是放不下他吗?你不是为了他才诈死的吗?结果弄巧成拙阴差阳错……现在好了,风雨已经过去,回去就直接享福了。怎么样?也就是遇到我这种负责的,否则你就一辈子待在这吧!” “我要是一辈子待在这……会怎样?” 他不可置信的看着她,眼中忽的闪过一抹狡黠:“事实上,你能改变的只是程雪嫣的命数,大方向是变不了的……停!” 他及时的制止了程雪嫣的发问:“别问我大方向是什么,我又不是算命的,再说天机不可泄露!我知道,这人若是相处久了,难免会有感情,可是再深的感情能比得上你和凌肃的夫妻之情吗?你难道就心甘情愿的让他搂着个别的女人把那女人当做你?该结束的迟早会结束,梦总是会醒的,你就当这段日子是个梦不就成了?我也不愿意费这事,还得筹划,可是你看看你……” 他啧啧嘴:“你自己现在也是心烦意乱吧?离了这,正好把麻烦丢下,他们爱谁闹心谁闹心,你也不用担心,过段时间自然就淡忘了,再说,那个正主还得回来呢……” 见程雪嫣神色转为肃然,他心中暗喜,立即继续“开导”:“现代多好啊,没有这么多的规矩,也没有这么多没事就找你麻烦的人,你可以为自己的选择做主,干什么也不用偷偷摸摸的,而且生活设施齐全,每天都有看不完的精彩,最关键的是……凌肃……” 他放开了她的手,意味深长的看她。 手几乎失去了知觉,只冒着阵阵寒气。 “回去……”她似是自言自语:“要怎么回去?” “你放心,一切都有我安排!”他舒服的往后一靠,歪在软枕上。 “会不会再出什么岔子?” 他笑容一滞:“如果……唉,哪那么多岔子?我摆弄这么长时间鬼,这点事再办不明白……” 却见她唇角衔着嘲笑,不禁有些懊恼:“你也别得意,就算我不带你走,这里的人也容不得你……” 陡然发现泄漏天机,他急忙停了话。 程雪嫣却听得明白:“能否告诉我会在什么时候,我也好准备下?” 他翻翻眼睛,掂量下这个问题的严重性,来了句:“大约在冬季。” 这不就是冬季了吗? 心跳似乎停止了片刻,却又陡的狂跳起来。她就要回去了!她就要离开这里了!可是……为什么喜悦只是一闪即过?紧随而来的是一双笑眼……弯弯的,温和的,还带着一丝焦虑…… 心莫名一痛,抬眼却见他正摸着下巴琢磨自己,不禁收回心神,镇定回视:“我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请问。”他优雅的抬了抬手,摆出一副答记者问的姿态。 “你到底是谁?” 他一怔,忽然无声大笑起来:“我自然是顾府的二公子顾浩仁!” 顾浩仁?顾浩仁是鬼差?在地府执行公务时将她和真正的程雪嫣调了个个这会又来拿她了?那么当初他为什么对程雪嫣似是毫不相识?就连程雪嫣也没表现出认识他的样子…… 她不停的回忆当时的每一个细节。 “别费脑子了!”他仿佛无聊的摆摆手:“我也不怕告诉你,其实早在这位顾家二公子八岁那年病重垂危之际我就认识了他,他的命也是我帮着续的,条件是让我随时可以寄身在他的体内……” “是你弄得他今天这般虚弱无力?”程雪嫣睁大眼睛,无比愤怒。 “怎么是我?如果没有我,他还能待在这吗?”他满脸无辜:“不过我的能力也有限,他该死的时候照样得死……” “那你现在同我讲话……他知道吗?” 她有些担心,万一她的真正身份被众人知道,等待她的将是……关键是顾浩轩……不,她不可以想起他! “你要相信我的能力!”他笑得泰然自若。 “能力?”她眼睛一亮:“你既是能为他续命,改变他的命运,怎么就不能……” “不一样,他即便是活着,也是半个死人,根本无法改变什么……” “可是你改变了别人的命运……”她严肃对他:“段紫蓝!” 她没有看错吧,有那么一瞬,他的眼中竟闪过一抹柔情,他对段紫蓝…… 碧彤曾说过,顾浩仁因体弱多病才不得不收了房里的丫头段紫蓝,身子转好后顾夫人本打算给他说门好亲事,怎奈一提,他就犯病,如死过去一般…… 只是不知这以死抗争的顾浩仁究竟是寄主本身还是这个阴司鬼差? ****** PS:又要更换投票了,亲们有空就去点一点啊……其实只有一个选项,你们明白的O(∩_∩)O~ 185物归原主 门帘碎响,随即飘来一股淡淡的汤药味。 “爷,药熬好了,我又晾了一会,现在能喝了……”段紫蓝的声音永远是那么温柔。 程雪嫣见床上那人立刻像被抽去了所有气力,换上一脸虚弱。 “紫蓝知道我夏天畏热,特搭了那葡萄架,说是既可以纳凉又可以品尝鲜果。我这病也奇怪,有时又莫名的怕冷,结果不得不将屋子烧做滚烫。她也不嫌烦,任由我折腾……” 程雪嫣注意到,他在讲这话时,眼底溢出的是毫不掺假的柔情,只是不知这柔情究竟出自何人…… “说这些干什么,当心让大姑娘笑话。”段紫蓝浅笑盈盈,腮上透着一层红晕。 “老夫老妻了,笑话什么?我是听说大姑娘悉心照顾三弟,心有所感……” 只有程雪嫣能感觉出他语气中的戏谑与暗示。 “是啊,我和爷一样,都希望大姑娘和三爷能够早日重修旧好……” 段紫蓝很诚恳,可是程雪嫣却看到他在笑,笑得意味深长,笑得阴森恐怖。 段紫蓝送程雪嫣到院门口,止住脚步,四下看了看,小声道:“不知爷都跟姑娘讲了什么,只是爷有时喜欢胡说八道,若是说错了什么,大姑娘别见怪……” “胡说八道?”程雪嫣疑惑的止住脚步。 段紫蓝犹豫着这话要怎么说:“只是偶尔。你知道,他身子不好,昨日还好好的,今个就突然嚷着冷得要命,结果就生了好几个火盆,却又要我找了你来……刚刚你也见了,又让把火盆撤下大半……” 程雪嫣有点明白了,刚要问点什么,却见段紫蓝眼波微转,看向前方…… 一个穿墨绿长袍的男子正向这边走来。 段紫蓝身子一动,似是要迎上前去,却又止住脚步,有所顾忌的瞄了眼程雪嫣。 程雪嫣知趣的告辞离去,与那男人擦肩而过之际顺瞟了一眼……骨骼强健,皮肤微黑…… 他也扫了她一眼…… 眸中似结着怨气,却又不乏温和,那双眼睛似乎很像…… 她见过这个男人! 就在初来顾府的那天,他和段紫蓝在路边低声说着什么,而刚刚段紫蓝的神情明明显得很紧张…… 这就由不得她不多想。可是也仅仅是乱想罢了,不过或许段紫蓝也是怕她多想才会……其实,别人怎样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就要离开了…… 离开…… 仿佛有一股冷风灌入胸口,空空的荡着。 —————————————————————— 门咣的一声响。 小喜正故意找茬和碧彤拌嘴逗主子开心……自打三奶奶出去后,主子就有点无精打采,只是不停的描他那幅画,任他们两个胡闹。 这会突然门响,他瞬间抬起头来,却见程雪嫣脸色煞白,风一样的卷了进来。 本是想让她随段紫蓝出去散心,这会怎么失魂落魄的回来了? 未及他发问,她便旋到他床边,一把抓过那画纸…… 一个身着静雅的月青色蹙金疏绣衣裙的女子静立窗边,似是眺望远方,又似是沉思心事。长窗的花格窗棂在她脸上勾画了几许明明暗暗,有种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之感。 如此窈窕的身姿,如此静雅的气质,如此亦真亦幻的境界……这个人,是她吗? 身后笼着一片傍晚的淡青岚霭,蒙蒙如烟,细看去却立着一个男子。 那男子长身玉立,丰姿邈邈,只是隐于岚霭之中,辨不清模样,却是能够感受他的深情,他的犹豫,他的欲语还休…… 那女子看着窗外,他看着她……沉默,陪伴,等待…… 其实那女子明明知道他就在身后,可是她不能转身,因为他人的反对,因为自身的骄傲,因为有太多的放不下,因为有那个她没有应下的诺言,因为不敢肯定这画中人究竟是真正程雪嫣的躯壳还是她鄢然的灵魂,更是因为……她就要走了…… 仿佛又一道阳光刺目的穿过画面直刺进眼中,又化为利剑直插入心底。 她唇角翘了翘,手却是抖抖的攥紧了画,眼睛死死的盯着那画上的每一根线条,每一笔勾画…… “滋啦……” 画忽然裂开,隐于淡青岚霭中的男子翩然飘落于莲紫苏织金锦被上,而那个女子却顷刻间碎成数片,如雪一般在眼前飘过…… “谁让你画的?你画这个做什么?” 雪花飞舞间,她再次如风一般卷出门去。 一片雪飘飘而落…… 他轻轻用手接了,却是她蒙于暗中的眼…… “爷,小的去追三奶奶回来……” 小喜此话一出,被刚刚的意外惊住的碧彤方醒过神来,急急追出门去。 —————————————————————— 程雪嫣不知自己为什么要发那么大的火,看到那画的一瞬……尤其是看到立于身后的他,心没来由的一痛。起初像针刺了下,进而便火烧一般,她甚至看到它瞬间变作一块黑炭,却仍不屈不挠的痛着。 她奇怪于这种感觉,甚至感到可笑。 她要离开了,这本就是她盼望的,而今终于得偿所愿了,怎么会……不觉得快乐?不,她应该是快乐的! 她努力咧了咧嘴,却是有一滴淡淡的咸味滑进口中。 看,她都喜极而泣了。 终于跑不动了。 她撑住一株粗大的罗汉松费力喘息,看着眼前腾起一股股的白雾。 白雾消散之间,是一片陌生的园林。百木凋零,只有罗汉松亭亭如盖,其间是一棵棵形销骨立的瘦树,那尖锐的枝干或旁逸斜出,或直指苍穹…… 是梅树。 隆冬十二月,寒风西北吹。独有梅花落,飘荡不依枝。 冬天……她就要走了,会是在梅花开放的时候吧,可惜看不到这暗香疏影如何占尽风情向小园。等到下一个冬天……或许用不了那么久吧,他们就会忘记她,不,是重新接受真正的程雪嫣…… 那么他…… 那鬼差说真正的程雪嫣会嫁给宋冠,可是看眼下的形势,会不会…… 似有一只手狠攥了下她的心,竟痛得不能呼吸。 她突然恨起自己来。果真是灾星,将这边搞得一团糟,不仅令别人心烦意乱,自己又是拿不起放不下,如此倒不如走了干净。只要她走了,就一切恢复原样了,她再也不用去做什么抉择,再也不用去想避免伤害什么人,再也不用内疚,只有凌肃一个,只有他就够了…… 这是于人于己都有利的决断! 终于有人帮她做了选择,帮她做了了断,如此……甚好…… 她默念着,忽然觉得浑身无力,缓缓的坐在地上。 靠着粗*硬的树干,眼前的一切仿佛化为空寂,却见碧彤跌跌撞撞的跑来。 “姑娘,你怎么在这?”她气喘吁吁,险些跌坐在地,却执意扶她起来:“姑娘,小心身子……啊,姑娘的手怎么这样凉?” 她扶着主子便往前走。 程雪嫣走了几步,迷茫的看看四周:“要去哪?” “当然是回轩逸斋了……” 程雪嫣猛的收住脚步。 “姑娘,你怎么了?”碧彤怀疑的看着她。 姑娘今天很奇怪,怎么跟段紫蓝出去了一会就突然反常了呢,该不是段紫蓝…… “今日……我不大舒服,还是改天再去吧……” 说着,就往相反的方向走。 碧彤急忙拉住她。 原来,想要离开顾府也是要向这边走的,只是离开顾府必要经过轩逸斋。轩逸斋的位置虽是有点接近内院,却有数枝翠竹郁郁葱葱的探出院墙,撩人眼目。 程雪嫣竭尽全力的不去看过去,可是那绿色却偏偏扎入眼底,仿佛幻化成一只无形的手在召唤她。 不行,她必须离开,否则……似乎只要踏入轩逸斋一步,就会动摇她的决心…… 她怎么会有这种担心? 脚下一滞,却很快向那庄严的大门一拐。 她明明喜欢的是凌肃,若不是为了他,她何至于来到这个时空弄出这许多啼笑皆非之事? 对,喜欢的是凌肃,她就要和他团聚了…… 她努力调出兴高采烈的心情。 为什么要说“努力”呢,她本来就很开心嘛。有些事,在你向上天苦苦祈求的时候得不到半星回应,等你忘记了,那浩荡天恩便砸你个措手不及……为什么说是措手不及呢?她是求之不得!这就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哈哈…… 轩逸斋……她还是要来的,不过,有些东西……她要好好调整一下。拿起来的……总要放回原处不是? 对,她不过是想“物归原主”而已…… ——————————————————————— 接下来的日子,一切变得很正常,正常得波平如镜。 她竭心尽力的照顾着顾浩轩,标准完全是依照现代的特护进行的,就包括脸上的表情,都温和得恰到好处。 顾浩轩却对此种正常很不自在,又不好发问,她应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吧?只恨自己不能为她分忧。 不过无知的人往往是快乐的,因为这个疑团在七日后的一个中午得到了答案。 186如此甚好 那天天气很好。确切的讲,是这个冬天少有的暖和之日,只是人的心里却像藏着一块难以捂化的冰。 她依他的提议用已改装好的轮椅推着他在庭院里散步。 其实并不是他想遵循什么医嘱出来晒晒太阳,而是想让她散散心,这几天里,她对着窗外出神的时间越来越多,他真担心她会变回原来的样子。再说,就算有什么不开心,出去走走心里也会敞亮些吧。 他摆出很高兴的样子,不停的说一些有趣的话,却只得到零星几声“嗯”、“哦”、“原来是这样”…… 他便渐渐住了声,也陪着她一起发呆,可是过了一阵,他突然发现他们自出门后便只是沿着回廊一圈圈打转。 他哑然失笑,提醒她几次都得不到回应,不由得伸手去拍那推着椅背的手…… 穿廊的轻风撩起雨过天青色的莲花纹云袖,露出一只磨得很光亮的银镯……两片柳叶交错的形状,镂空的图案,合口处有一条细细的链子,其上还缀着两只小铃…… 见惯宝物的顾浩轩一眼便看出这只镯子值不了几个钱,却戴在了她的腕上,磨得如此光亮…… 韩江渚……这是他想起的第一个与之有关的人。可是依他对江渚的了解,那家伙若是想送姑娘点什么也不外乎是刀枪剑戟斧钺钩叉,若是真的转了什么心思,也定是第一个要来讨他的主意。 不是他!那会是…… 一个名字,即便他竭力回避仍旧不得不提起的名字……凌肃。 这只镯子价值低廉,做工却也算独具匠心,应出自凌肃那种自视清雅高洁的士大夫之手…… 凌肃……虽已是成了别的女子的丈夫却仍牢牢的霸着她的心!她虽从未提起,却是从未忘记。 银镯不离身,人便不离心…… 怪不得……怪不得她会将画上那两人生生分开…… 仿佛有一桶冰凌直灌入胸膛,激得人瞬间剧咳起来。 程雪嫣回过了神,急忙去拍他的背。 他却躲开她,仅仅的两个字却像被切作千百片般的吐出来:“回去!” 程雪嫣不明所以,见他咳得脸都白了,连忙推着轮椅赶回去。 小喜和另个小厮合力将他搬到床上,程雪嫣抖了被要为他盖上,他却扬手一推:“不用你!” 莲紫苏织金锦被翻然滑落在地,在场的人齐齐惊住。 小喜愣了半晌,方小声提示道:“爷,是三奶奶……” “是谁又有什么关系?”顾浩轩眼睛只对着那青色承尘,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颊边青筋凸现。 程雪嫣呆怔在一旁看看堆在地上的锦被,又看看满面寒霜的他,满心的不明所以渐渐化作一股酸酸的委屈,直漫上眼睛。 碧彤忙走了过来,扶住姑娘,狠狠瞪了床上那人一眼:“姑娘,何必在这看人脸色?” 小喜见势不妙,一步上前拦住走向门口的主仆二人,又急忙看向主子,希望他赶紧发句话将程雪嫣留下。 顾浩轩只盯着承尘,像被冻住般纹丝不动,却是丢出冷冰冰的一句:“既是要走,就不送了!” 似一把利刃斩断了那缠绵的顾虑,将不堪拉扯的心“嘭”的弹回胸膛,溅起血花无数。 程雪嫣只觉眼前忽的迷蒙起来,唇角却挂上一抹笑。 如此……甚好…… 小喜眼睁睁的看着那主仆二人出了门,回头想要向主子讨句话,却见主子的目光不知何时移了过来,只望着那微微摆动的翠织金秀软帘。 盯了许久,方缓缓移开目光,重新对着那承尘。 他几乎能听到那硌嘣嘣的咬牙声。 “爷,这又是何苦?” 他不明白两个人有说有笑的出去,却是因了什么这般横眉怒目的回来并弄出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剑拔弩张,好容易就要在一起了,刚刚他还听小路跟他说老爷和夫人昨天因此事起了争执,夫人自然是不同意的,可是老爷此番却也没让步……他正准备和主子汇报喜讯呢,可怎么…… 主子的拳头攥得紧紧的,其上青筋绽出,呼吸也渐次加重。 这到底是出了什么要不了的事,怎么倒好像…… “爷……” “出去!” “爷,小的……” “我让你出去!” 顾浩轩突然起身抓起檀木几上的一个如意攒花云纹的盖碗…… 小喜急忙抱着脑袋逃出去,却没听到碎瓷脆响,又探头探脑的钻进头来,只见主子已经将那盖碗捏碎,几道殷红正沿着瓷片滴落,在地上绽出数点红梅…… ———————————————————————— 程雪嫣再也没有去过顾府。 那日回到程府时只听得一阵喧闹,无数个大小丫鬟匆匆赶往北院。 出了什么事? 碧彤原本以为姑娘这些日子早出晚归今天却突然在正午时分回来会遭人盘问,却不想好像根本就没有人注意到她们,每个人脸上都写着焦急兴奋,不停的交头接耳,期间还有新的人仿似从地下冒出般混入人群然后共同朝一个方向赶。 走水了? 循着望去,却不见那边有浓烟升起。 姑娘仿佛看不到眼前这团混乱,只缓缓往前走。 她叹了口气,陪姑娘回到嫣然阁。终是坐不住,找了个由头跟姑娘告了假,也急忙加入混乱。 大概半个时辰后,她兴冲冲的赶了回来,人还没等进门,就在洒花簇锦软帘外嚷开了:“姑娘,你猜发生什么事了?” 人随即和声音一同飞进里间,但见姑娘正坐在镜台旁的绣墩上,呆呆的对着菱花,姿势自她离开后就没变过,似是入了定一般。 她脸上的笑意滞了滞,转而更大声的喊起来:“我保证姑娘若听了这事一定会乐得跳起来!” 程雪嫣无动于衷。 碧彤毫不气馁:“姑娘知道刚刚为什么那么多人赶往影意轩吗?” 她停顿片刻,摆出一脸神秘:“杜先生投井自杀了……” 程雪嫣的眼珠终于转了转。 碧彤松了口气,立刻凑上前来,让自己的表情完整的呈现在主子眼前。 “当然了,那么多人拦着,没死成,正在那嚎啕大哭呢。”她诡谲的笑了笑:“可是姑娘知道杜先生为什么要寻死觅活吗?” 程雪嫣自知她在努力逗自己开心,可是她现在实在是提不起兴致,杜影姿也好,杜觅珍也好,顾浩轩……和她还有什么关系吗? “这不是进了腊月吗?夫人为了过年的事在筹备,杜先生自然是要去帮忙的。最近夫人的状况……姑娘也明白,此番是定要弄出个什么样子来重新树立威信的,结果府里的人都被支得团团转,她们也是难得安生,从早忙到晚。唉,今儿这事就出在这个‘忙’上……” 她摇头叹息:“不过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姑娘还记得杜先生的贴身丫头真儿吗?” 程雪嫣纵然心不在焉,可是也有三言两语的飘进耳朵,再加上突然提起这个真儿……她已经隐约猜到发生了什么,心下忽然有点兴奋。 碧彤见主子眼睛一亮,更加斗志昂扬了:“腰总是和杜先生一样勒得细细的,脸抹得煞白,若是夜里突然从哪个树丛里钻出来怕是要被李甲当鬼给打了。可是就这么个人,今儿趁着杜先生出去忙活留她一人伺候傅先生,也不知怎么竟伺候到床上去了……” 果真如此! “偏偏杜先生今儿中途回了影意轩……其实是傅先生这几日头疼脑热的在床上养着,杜先生不放心,特回来瞧瞧,结果就……”碧彤连连咂嘴:“杜先生这个气啊,一下子就把真儿从床上揪下来,劈手两耳光,连衣裳也不让穿就丢到院子里,然后扑上去和傅先生厮打。可她一个女人哪打得过男人,而且又哭又喊的,没一会就把人都招来了。院子里明晃晃的摆着个不穿衣裳的女人,大家这一看,还不什么都明白了?这工夫,杜影姿被傅先生狠掴了一个耳光,直接从门里给扇了出来,那脸当即肿得山高。她立刻就不要活了,要投井。众人慌得拦住,她便瘫坐在地,又是拍腿又是扯头发,将傅先生的祖宗八辈都骂了个遍,还觉不解恨,又扑过去对着真儿又掐又拧,只说她忘恩负义,天生的贱货,竟趁自己不在勾引主子。真儿起先还忍着,后来竟和她对打起来,两个女人又抓又挠,也有人劝,却是没个认真的,都围着看热闹,还有添油加醋的,结果那俩人干得愈发热闹的了。姑娘你是没看到,那场面……” 碧彤也没看到,她赶去时杜觅珍已经到了,不过那散落在地的衣服首饰,那两个披头散发不停哭号的女人……杜影姿的绿底五色锦盘金彩绣绫裙破破烂烂的挂在身上,甚是狼狈……仅仅这些已经足够人兴奋,再加上在场者绘声绘色的描述……杜影姿,你也有今天!亏你平日还总教导这个要讲礼仪,训斥那个要守规矩,还口口声声说什么“三从四德”,平日里对姑娘挑三拣四……看吧,这就是报应!此刻只恨姑娘没有亲眼看到,否则…… 187无能为力 杜觅珍的声势大不如前,她已经喊了好几嗓子,四围还是嘤嘤嗡嗡。如此便也不难理解为什么今年的腊月会忙得这般的脚打后脑勺。 她当即气得浑身发抖。 也不知是哪个好事的,竟将傅伊雪也带了来。 傅伊雪哪见过这阵势?一见院子里立着那么多人,立刻哭闹起来。 杜影姿慌得上前安慰,可那疯子般的模样猛的出现在傅伊雪面前顿时将其吓得昏厥在地。 她立刻扯开嗓子嚎哭,催人去请大夫,却没个可听她使唤的人,她便破口大骂,结果场面愈发混乱。 奇的是,任外面如何折腾,傅远山就是不肯露面,即便是亲生女儿昏倒在地生死未卜,也始终听不到屋里的半点动静。 杜觅珍眼下只能差幼翠去找宋冠,可是对眼前的一切却无能为力。 若是不想失了面子,最好按兵不动。 于是最后只得一甩袖子愤然而去,留下杜影姿抱着女儿长一声短一声的呼天抢地。 “姑娘的眼光果然是不错的,原来那傅先生真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前段时间还跟人家秦姑娘在园子里卿卿我我,这会又和真儿……也不知他喜欢哪个,真儿或许将来还会被收进房里,可是秦姑娘……她会甘心给人家做妾?如今看来绮彤和黎先生应是冤枉的,可黎先生已经走了,绮彤……又有哪个会替她说句公道话?最近已经没有人提起她了……” 碧彤说到最后,已是极为伤感。 绮彤…… 程雪嫣长睫抖了抖。她原本是打算待一切安排妥当后将绮彤也带到新买的宅子里去,可是现在……也不知真正的程雪嫣将会如何安置她,会不会还记得这么一个人……还有碧彤,面对回复正常的程雪嫣,她该怎么办? 仿佛有一股力量要将这些个在不知不觉间植根于心底的人连根拔起,牵得人心丝丝缕缕的痛。 可是不管怎么样,她都是要走的,就像那鬼差说的那般,这段日子不过是个梦,醒来后便不复存在。 —————————————————————————— 不过即便是半梦半醒,人也往往爱流连于那半真半假之间,不停的张望那虚幻的梦境,渴望看个清楚。 就像现在,程雪嫣站在露台上,有意无意的瞟向那垂花门。 每到这个时辰,小喜都会和二门的月月纠缠一会。 不知为什么,每每看到小喜苦苦的哀求月月让他进门时,她的心便似忽然有了着落。 不过小喜却是两日不见踪影了。 是他出了什么事吗?再次从床上摔下来了? 心骤然绷紧的同时忽的一松。 怎么会?这回她可是被赶出来的。 不觉嘲笑自己的自作多情,却仍放心不下,可是……他怎么样和她有什么关系吗?她就要走了,而他……可能会和这具身体的正主在一起,也或许会娶了别家的闺秀……这一切,她都已经管不着了。既是管不着,又何必挂心?如此,她就连那日他为何突然发火也不想得知究竟。知道又怎样?不过是再多一丝牵绊。就在她还有些举棋不定时发生了这件事,谁又能说这不是天意呢? 就这样吧,让她就像来时一般无知的去吧。 脚下动了动,人却仍执着的倚着栏杆,有意无意的瞟向那垂花门…… 碧彤已是看了她许久。 姑娘现在的状态……记得多年前与凌肃被老爷夫人拆散后,姑娘就这样没日没夜的站在露台上…… 她有些担心。 姑娘可能是前世欠了他的,先是被休现在又莫名其妙的遭他驱赶,纵然这般冷酷无情,这般无理取闹,姑娘却仍是放不下他…… 不过说来也怪,平日里顾三闲对人也颇为和气,对姑娘更是含情脉脉,却转眼变了脸,这般喜怒无常该不是药吃差了吧? 这样也好,趁机和他断了联系,是顾三闲赶姑娘走的,并不是姑娘不负责任,料顾太尉也说不出什么来。 是她吩咐月月不让小喜进来的,只言姑娘病了,见不得生人。她早就料到顾三闲会遣小喜过来说情。他把姑娘当成什么人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休想!原本就不看好他,这次更不能让他把姑娘撺掇了去。 听说赫祁那边突然不想打仗了,准备派使者前来议和,这么说韩将军就要回来了…… —————————————————————————— 过了腊八,年就一天天近了。 农历二十开始按例扫尘。 此番除尘格外仔细,碧彤是力争要借此举除去嫣然阁的晦气,于是指挥着小丫头们将墙角床下及屋柱屋梁等处一年的积尘统统用扫帚清除干净,就连箱柜上的金属把手等,也擦拭数遍,直晃得人眼花方罢手。 碧彤领着一群人忙得轰轰烈烈,程雪嫣却只是偶尔站在露台上冷漠的看她们忙碌。 最近小喜不再来了,姑娘便连笑模样都没有了。 就连她有时也不免猜测一下顾浩轩的死活,不过仅一个嫣然阁便忙成这样,想来顾府也应是在筹备新年吧。 腊月二十三要祭灶,是除夕前最为热闹的日子。因灶神于此日上天,要向天帝禀报一家善恶之事,于是一大早便要请灶神。院内立杆,悬桂天灯。 白日里街坊叫卖五色米食、花盯、胶牙饧、萁豆,叫声鼐沸,直翻入院墙。 纵然每日里也短不了她们的嘴,可是这等诱惑如何抵挡?况每逢年节,主子们的脾气便好得很,于是小丫头们就纷纷央守门的小厮外出买点吃食。 闹了一日,至夜要请僧道看经,备羮汤灶饭、糖瓜糖饼及酒水送神,烧合家替代钱纸,贴灶马于灶上,以香糟、炒豆、水盂饲之,用酒糟涂抹灶门。自古“男不拜月、女不祭灶”,于是阖府男子罗拜,言“辛甘臭辣,灶君莫言”,方算礼成。灶神要到除夕之日方能返回本宅,到时再进行“接灶”。 虽然年年祭灶,热闹却是看不完的,只是满院的热闹却博不来程雪嫣的一顾,而且愈发没精打采起来。 那边府里的男子们忙着祭灶,这边大*奶奶曲乐瑶遣小丫头晴雪过来请程雪嫣到墨翼斋一叙。 程雪嫣正恹恹的躺在床上,吩咐碧彤回了请,只言她身子不舒服。 晴雪却在软帘外听得清清楚楚的,立刻脆声道:“我们奶奶正是听了姑娘身子不好才特遣奴婢请大姑娘过去。我们奶奶说了,冬日里人易困乏,越是躺着身子越沉,不如出来走走。况嫣然阁只有碧彤姐姐一个人,不够热闹,姑娘才会心情抑郁。如果姑娘不肯过去,我们奶奶就要带了墨翼斋上下一干人等来嫣然阁给大姑娘解闷……” 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丫头,曲乐瑶是个话痨,这丫头也是口齿伶俐,振振有辞。这般热情,若是再推辞可真是说不过去了。 府中到处洋溢着节日喜气,使得微冷的空气都带着甜丝丝的味道,心情似乎真的好了许多。 程雪嫣瞧着晴雪那张喋喋不休的小嘴,终于忍不住打趣她:“墨翼斋整日里一定热闹得很,一个嫂子,一个你,我那哥哥恐怕也难再沉默寡言了……” 雪晴立刻大惊小怪的瞪大眼睛:“哪有?我们奶奶平日极少说话,只奴婢一人逗她开心,可是奴婢蠢笨,奶奶最近又学会长吁短叹了,至于爷……” 声音渐渐低下去:“更是少言寡语,而且基本看不到他的人影……” 看来想要忘记一个人真的很难,程雪嫣叹了口气,而且这个人就在距离自己的不远处,虽是看不到,却时时能感受她的气息,如此的牵挂,又怎能接受另一个女人?程仓翼不是她,可以逃离困境,将过去变成一场梦,可即便是她,就真的能把那已发生一切全然当做一场梦吗? 清冷的空气灌入胸口,仿佛撕破了久囿于心的浑浊困顿,一丝亮似是透了出来…… 墨翼斋早已做好了迎新准备,无非是将新婚的喜气再加上一层。 刚推开门,曲乐瑶便小燕似的飞出来,拉住她的手,大眼水汪汪的对着她:“怎的这么久都不来看我,还得人家巴巴的去请了来……” 她一身喜洋洋的瑶红色攒心海锦衣配上欢天喜地的表情不由人不喜欢,可是细看去,她明显的瘦了,脸上也失去了光泽,那粉润润的颜色是用胭脂擦上去的,虽也好看,却少了自然。 这也曾经是个天真烂漫的女孩,现在却学会用虚假的东西来掩饰自己的内心了。 大概是被瞧得不自在,她先是别开目光,后又笑了:“妹妹干嘛一个劲盯着我看?是不是觉得我最近瘦了?” 她倒毫不隐晦,又调皮的眨眨眼:“妹妹可是觉得我瘦了后更好看些了?” 要怎样无怨无悔的爱一个人才会有如此豁达的胸怀?程雪嫣很是感慨,不禁握住那只纤滑的手:“自然是更好看了,嫂子今日叫我来感情是要拿这天上无双地下难寻的美貌来气妹妹的……” 说着,作势要走。 曲乐瑶自然不会信她这句玩笑,托住她就往屋里拽:“好容易把你请来的,哪能说走就走?” ****** PS:最近几章女主和小顾的言情要少些了,因为要解决程府的几件事,待某事发生之后,就云开月牙出了。 开始看书了,陷入裂状态。昨儿看《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看得我是死去活来欲罢不能。啥时也能写篇虐文,虐得体无完肤,精疲力竭,肝胆俱裂,魂飞魄散,就是虐你虐你虐你 188何者为幸 进得屋来,唤丫头们将新近送来的果品摆上几碟。 二人边吃边聊,倒也开心。 这工夫,一个穿绿袄的小丫头进了门,规规矩矩的施了礼:“大公子说祭灶完毕,便要回宫里去了,让大*奶奶不必等了。” 曲乐瑶正兴致勃勃的磕着瓜子,听此言一怔,却很快点了点头:“知道了,下去吧。” 程雪嫣不忍看她刻意掩藏的失落,忙掉转目光装模作样看别处,却在镂花的软榻上看到一个针线笸箩,便端了过来,其中一副特大号的鞋垫特别惹眼,便将其捡了出来,却是只绣了一半……一朵莲花孤零零的开在荷叶中,其下是一只同样孤零零的鸳鸯。 “他平日最惦记的人就是你,却因为男女有别不方便去内院看你,我本想今日叫了你来让他高兴高兴,以续兄妹之情,却不想……”曲乐瑶的声音里透着歉意。 “原来嫂子叫我来是为了讨哥哥的开心……” 话本身没错,关键听的人是曲乐瑶…… 她急忙改口:“这副鞋垫可是给哥哥绣的?” 曲乐瑶立刻红了脸,那娇滴滴的颜色衬上粉粉的胭脂,娇艳无双,连程雪嫣也看呆了,真不知道她那哥哥对此等美人是如何做到视而不见的。 “你怎么知道的?” “还用问,帝京哪个人有他那么大的脚?” 一句话说得一屋子人都乐了。 曲乐瑶笑出了眼泪,抬手让丫头们都撤了,随后坐到程雪嫣身边,拿过那副鞋垫,又拔下上面的针,细心的绣了起来。 程雪嫣不由自主的就想起那个在端午之日悬在程仓翼比目佩下的衿缨,想必绮彤在绣的时候也是这般的含情脉脉,这般的深情款款吧。一边绣,一边想着如何送给心上人,那种满怀着少女羞涩心事的期待…… 她的哥哥真幸福,竟得了世间如此出色的两个女子的心,只可惜,接受一个,便要负了另一个,这可能便是他竭力回避的原因吧。只是不知曲乐瑶是否清楚这一切,如果…… “在想什么?” 耳边传来一声轻问,抬起眼,正对上她波光粼粼的眼。 “在想顾三公子?” 是谁踢飞了岸上的碎石落入湖心,激起水花点点…… 她记得她已经忘了这个人了,怎么会…… 她慌忙避开目光,不知如何作答。 “不说话就是默认喽。”曲乐瑶会意的笑笑:“我整日里闲着无事,只想聊天,今儿若说错了什么,妹妹千万不要介意啊……” 还有什么介意不介意的,她就要……走了。 “许久以前,我以为这辈子若是能嫁给一个好人便是一生最幸福的事,可是现在却发现一切远远不如我想的这般简单。”她叹了口气:“我的母亲是知州之女,虽然门第不算高贵,却也算是有身份的人。她还有一个妹妹,比我母亲还要漂亮。十几岁的时候,已是有许多名门望族前来提亲,她却恋上府中的一个下人。家里自然是不同意的,她便以死相逼,终于成了这门亲事。家里却是容不下那个人,她就随他一同搬到乡下去住了。想我那姨母自小锦衣玉食十指不沾阳春水,到了那种地方不知要吃多少苦。可是每年姨母来看我们的时候都是笑眯眯的。她变得老了,手也粗糙了,可是那笑容却是开心的。有时,娘也问她是否后悔。她摇摇头,苦是苦的,不过姨父对她是真心实意的好,地里的活从来就不让她插手,原本是想让她过那种在府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她却不忍心他辛苦,学着操持家务。我曾经也以为她是强作欢颜,直到有次看姨父送她来时恋恋不舍的将包裹交到她手上的那一刻,两个人的目光……” 她的声音滞了滞:“姨母至今没有孩子,可是两个人却如新婚一般如胶似漆,难分难舍。俗话说,患难见真情,有了太多浮华的装饰,便看不清人的心了,现在想来,我的姨母才是个聪明的人,她为自己做了一个足以幸福一生的选择。其实有没有锦衣玉食有什么关系?嫁的良人是不是很有前途又有什么关系?有没有子孙继后香灯又有什么关系?只要能够真心相对便好,总比一个人守着空房对着烛台*独坐到天明……” 忽然发现原本是想开导程雪嫣结果不知不觉泄漏了个人心事。她急忙收住声,却见程雪嫣正在发呆,也就不再多话,有些事总要自己想的明白才是。就比如她……谁又劝得了她呢?虽然知道即便自己做得再好那人也不会看她一眼,哪怕只是随意的一瞟,可她为什么还不肯罢休呢? 因为这是她的选择。 早在甘露寺他出手相救时她便认准了这个人。父亲多次明里暗里的到程府提亲,但均没有得到回应。依她的家世,根本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除非…… 她不是没想到,只是她实在是太喜欢这个男子,只希望守在他身边,哪怕默默的看着他也好。 机缘巧合的,她实现了心愿,可是当一切真实的摆在眼前时,她方发觉哪怕只是默默的关注也变得极为艰难。 不能怪他的冷漠,只能怪自己的贪心。 新婚之夜,她便对着摇曳的烛火痴看一夜,天明之际,她割破了手指将血滴在白帛之上…… 竟不觉得痛,或许这才是她应得的吧。 从掀了盖头的那一刻,他毫无落点的目光就已经向她宣告了这一切。什么皇上赐婚,赐的不过是“婚”而已,却不是幸福。 为什么幸福无法赐予呢? 她不明白,可是,她没有后悔。 或许终有一天会后悔的吧,可是在这一天到来之前,她要努力学做一个好妻子,哪怕只换来他的回头一顾。 这样……便已是幸福了。 “咝……”她吸了口冷气。 原来只顾着出神,竟刺伤了手。 这一声也让程雪嫣回过神来,见她正慌忙吮去指尖的血珠。不知怎么,就想起那副手套来,那人策马而来,若无其事的将它丢到自己怀中…… 又沉默坐了一会,她起身告辞。 夜凉侵骨。 程雪嫣裹了裹锦镶银鼠皮披风,望向深渺的夜空。 星珍珠般缀在夜空,柔光静谧。看得久了,仿佛思绪也飘到了无限远处。 还有七天,还有七天就是除夕了,除夕一过,新春开始,冬天……是不是就结束了? 心底忽然一紧。 鬼差说过,她的离开就在冬季,这么说……她只有七天的时间了。 七天…… 脚下忽然踏空。 碧彤急忙扶住她,却惊觉她的手冰凉如夜,人也不停颤抖。 “姑娘是不是觉得不舒服?” 程雪嫣摇摇头,又点点头,毫无意识的跟着她走了两步,忽然停住转回身。 刚刚她好像听到一声呼唤,轻轻的,颤颤的,御着一丝冰冷擦过耳边…… 鄢然…… 碧彤也回头张望了一阵。 风灯摇着柔柔的光,光线以外,一片漆黑,好像有一双眼睛隐在其中窥伺着她们。它离自己那样近,仿佛能听到散着冷气的呼吸,似是再迈一步就可以碰到那冰冷的散着腥气的鼻尖…… 碧彤有些害怕:“姑娘,这馨园寒气重,咱们还是快点走吧……” 这时,那声音又响了起来,这回却是头顶。 挑灯而望…… 一片枯叶以一个奇怪的姿态挂在树梢,风吹而鸣。 ———————————————————————— 程雪嫣回到嫣然阁便病倒了,不出三天,竟瘦了一圈,且水米不进。 宋冠三指在那纤细得似是只要轻轻一碰便会碎掉的腕上搭了半天也没诊出个所以然来,只得开了养气补血的方子将就着。虽想关心下佳人,可也自知多余,便悄然退下。 碧彤急得不行。 她已经将姑娘的状况禀明夫人,却是无用,只说既找了大夫瞧了,就按方子服药便是。她也知道夫人原就不喜欢姑娘,又因了前两次的事失了面子,此刻巴不得姑娘病死才好。而老爷又多日不归,自是因为年关愈近,礼部也需为宫里筹备过年的事宜。至于大公子……她倒是见到了曲乐瑶。曲乐瑶急也无用,只能送来千年人参救急,又以为是因自己那晚多嘴引得程雪嫣心情抑郁病倒,结果自己倒忧出了病。 碧彤将煎好的汤药送到程雪嫣唇边,她却别过了脸。 这几日一直如此,即便有药也不喝,一副一心求死的模样。 碧彤终于忍不住哭起来:“姑娘好歹喝一口,就算是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奴婢想想,若是老爷见姑娘病成这样,奴婢就……姑娘一向是最善良体贴的,如今怎么倒狠起心来……” “没用的,”程雪嫣干裂的唇微微动了动:“该走的总是要走的……” “姑娘不试试怎么知道没用?宋大夫说,姑娘不过是着了风寒,喝几副药就没事了。求姑娘不要说这种丧气的话,奴婢很害怕……” “去把咱的宝贝拿来……”程雪嫣似是叹息般的说了一句。 碧彤抹了抹眼泪,抽泣着去里间捧了那织锦多格梳妆匣子,又到多宝格的暗格里取了钥匙。 程雪嫣却是连钥匙都拿不起了。 ****** PS:发现每周一的固定时间都会多出两张黑票,希望这位朋友一定要坚持关键是别忘了下周同一时间帮我把那个4改了,我不喜欢那个数字,当然要是提前我也不反对,O(∩_∩)O谢谢 189难以两全 碧彤哭着开了小铜锁,将那宝贝放在她手里。 她虚弱的笑了,指尖摩挲着那张地契。 这是她在这个空间奋斗的成果,却是没用机会去享用了,早知如此,又何必那么辛苦? 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捞过碧彤的手,颤颤的将地契放在她掌心。 碧彤吃惊的睁大眼睛:“姑娘……” “收好。若是能补足每月的利息,你就和绮彤搬去住吧。至于卖身契……即便是死契,我听说也是可以赎的。如果不去,收租也总是好的。若是补不了利息……就和那人说说,或退或卖,可能要折银子,不过还是会有不少剩余的,你和绮彤……” 碧彤一把将地契塞回去,扑到她身上大哭起来:“姑娘不会有事的,碧彤什么也不要,只要和姑娘在一起……” 两行热泪自眼角滚下,喉间发堵:“银子要放好,也不必太节省,虽是不多,也足够你和绮彤……” “姑娘是不是因为顾三公子才……”碧彤忽的抬起脸:“都是碧彤不好,是碧彤让月月赶走小喜的,姑娘只藏着心事不肯说,才闷出了病。姑娘别急,碧彤立刻就去顾府……” 程雪嫣指尖微微抽搐了一下,唇角现出一丝苦笑:“不必了……” 碧彤如何注意不到她的眼睛在瞬间闪了星火花,当即站起来奔向门口。 程雪嫣还未来得及挣扎起身阻拦,就听碧彤一声轻呼:“啊,大公子……” 紧接着,洒花软帘忽的向上一跳飞到了墙上,穿绛色长袍的程仓翼满面焦急的奔向她…… 她恍惚回到了初来这个时空的那一日,他也是这般急匆匆的赶来…… 原来如何开始,便要如何结束…… “雪嫣,”程仓翼一步跨到床前,握住她瘦成竹竿样的手:“我听乐瑶说你病了,怎的突然就这样重了?看了大夫没有?” “宋大夫也没看出什么来,只开了几味药让好生养着……”碧彤抽泣着。 “宋冠?他不是名医吗?怎么什么也看不出来?莫非是因雪嫣拒绝了他的提亲而心生怨恨故意拖延?”程仓翼的拳头攥得嘎嘎作响,猛的一砸床板:“我去请御医!” “哥……” 程雪嫣哪拉得住他,可是这一声轻唤却使已经奔到门口的程仓翼又转了回来。 “我只想和哥哥说几句话……” “嗯,你说。” 程仓翼大力攥住妹妹的手,似是这样就能将自己的力气传给她,让她的声音不至于这么飘忽,飘忽得仿佛是那铜鹤细长的嘴上衔着的一缕含着百合香的青烟。 程雪嫣淡淡的笑了笑。 即便如此无力,她也不是没有注意到程仓翼脱口而出的“乐瑶”这个名字。 的确,像曲乐瑶这样善良温柔的女子,再怎么铁骨铮铮的汉子也难免不被感动。如果说绮彤是一朵娇弱的蝴蝶兰,需要人细心呵护,那么曲乐瑶便是一泓清水,能够抚平隐藏的忧伤,融化人心底的坚冰。 或许……她才是最适合程仓翼的人。 “嫂子她……” 程仓翼立刻别开目光:“好好休息,我去请御医……” 掌立即被抓紧,虽是弱弱的,却止住了他离开的脚步。 “她很在乎你……” 感觉到他的指微微抽动一下……原来他对她也是在意的。 心下一动,却又忽的不舒服起来,因为绮彤……可是世间哪有那么多的两全其美? “既是娶了她,总不能将她一个人丟在房里。被冷落的滋味不好受,你难道愿意看她整日里强作欢颜?” 曲乐瑶带着泪光的笑眼在眼前闪了一下。 就在刚刚,他回到墨翼居时,晴雪就告诉他……她病了,强求着他去“看一眼”。 他迫不得已的进了卧房。 她脸上灰白,正倦倦的闭目养神。似是听见他来了,急忙睁开眼睛,立即坐起身,还慌乱的拢了拢鬓发。 他也果真只“看一眼”便要走,却被她轻声唤住:“雪嫣病了……” 他当即就往外奔,可也不知为什么,脚步却在门口停了下来。 回头…… 她眸中满浸着失望的泪,可是见了他,立刻展颜一笑。 心底似是有一处不易察觉的柔软被击中。 有那么一瞬的迟疑,他还是走了。眼下被妹妹忽然提起,心中忽然泛起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一会御医来了,也顺便请他去墨翼斋看看吧…… 心思只一动,又立即打消了……几日前小童转折的打听到了绮彤的消息,她刚刚大病初愈,形容憔悴,正在水井边费力的汲水…… “我知道哥哥忘不了绮彤……” 程雪嫣见他的掌不由自主的抚上胸口……那个衿樱一直被贴心收着。 “绮彤是个好姑娘,嫂子就不是了吗?她是尚书之女,自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可是从无娇纵之气,我虽与她相交尚浅,却知她一心为你着想,即便你对她如此冷漠,她也毫无怨言。我知道你是为了绮彤,可是你和她……我也不是要让你忘了她,只是对于嫂子……即便你暂时无法接受,也对她好一点行吗?至少……别让她总是孤零零的,她也是个有血有肉会笑也会哭的人……” 似有一股暖热的酸楚涌上心头,他急忙拍了拍妹妹的手背:“都病成这样了还操这么多的心,快歇一会,我去请御医……” “哥……” “等治好了病,你爱说多久就说多久,哥哥都听你的……” “我没病……” 程仓翼虎起脸:“都瘦成这样了,还说自己没病……” “真的,”程雪嫣虚弱的笑了笑:“过几天就好了……” 的确,过几天,程雪嫣的真魂就会回来了,一切就都好了…… 看着她眼中的光一点点的暗下去,这哪有一丝好起来的趋势?程仓翼再也待不下去,急匆匆的去找御医了。 雨过天青色的帘幔静静低垂,掩着憔悴玉颜。 房间很静,只能听见屋角铜漏的滴水声。 御医皱着眉将指从腕上移开。 “张太医,我妹妹她……” 程仓翼担心的看着碧彤将那细得几乎可以吹断的手腕移入帐中。 “不是病。”张太医摇摇头。 “不是病?”程仓翼不可置信:“不是病怎么会突然憔悴成这副模样?” “嗯,”张太医站起身:“如果说是病,就是心病……“ “心病?” 碧彤立刻躲开他投过来的疑问,装模作样的去倒茶。 “这个就不好医了,总要自己想得明白才好……” 心病…… 程仓翼忽的记起妹妹似乎有日子没有去顾府了,莫非是…… 纵然他再怎么粗心大意,竟也很快捋清了思路,顿时暴跳如雷。当初顾三闲就害得雪嫣上吊自杀,这会又逼得她奄奄一息,他是非要了她的命才开心吗? 也顾不上送张太医回去,当即就要出去找那“混世魔王”算账。 碧彤是深知主子心思的,帘幔只轻轻一动,她便冲上去拦住程仓翼。 当然,以她微不足道的力气根本对暴怒的轻骑都尉不起任何作用,好在这工夫外面进来一人。 晴雪见此阵势怔了怔,仍屈膝道:“曲夫人来了,奶奶让奴婢来问问爷能不能回墨翼斋坐一会……” 程仓翼余怒未消,却听帐内传来微弱的声音:“哥,先回去吧,别让曲夫人和嫂子久等……” 程仓翼踌躇再三,终于下了楼。 张太医早听说这轻骑都尉脾气暴躁,刚刚又亲眼见了他气冲牛斗,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于是出了二门便向他告辞,却被他喝住,当即吓了一跳。 “跟我去墨翼斋一趟!” 他绷着脸,也不等人家答应,大踏步的走了。 张太医犹豫了一会,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却是一路小跑的跟了上去。 曲夫人已坐了半个时辰,方见女婿回来,却是一脸怒意,心下极为不满。 起初这门亲事她是极看好的,且不论程家门第,只这个大公子她就十分满意。真真是年轻有为,而且从未听说他有什么不良嗜好,年已二十有二,却是连个收房丫头都没有。她早就打听过了,身边伺候的只有几个小厮。就是脾气直率火爆了点,不仅连御史的儿子都敢打,对御史本人也毫不客气。不过男人就得有点脾气,否则怎么保护女人?不惧强权行侠仗义,出身高贵年少有为,这等人物若不此刻下手更待何时?更何况他还救过女儿,这岂不是天赐良缘? 曲靖几次三番的上门提亲也是她怂恿的,就怕被别人占了先,听说顾太尉也属意这个年轻后生,想要把女儿许配给他。 哪怕他是太尉,为了自己的女儿,也绝不让步! 程府却一直没有给个准信,倒像是在打太极。她就纳闷了,难道说程准怀还真要再次和顾府联姻? 可是突然有一日,皇上赐婚程曲两家,竟然还是程准怀求来的。她当即就觉事出有因,这段亲事怕是…… 只是皇上赐婚不容违逆,女儿的病也在这道圣旨下达之后以惊人的速度开始好转。 管那么多干嘛,女儿开心就好! ****** PS:开始着手解决程大公子的情事了 190初次留宿 可是女儿真的开心吗? 婚后,女儿也回过家,每见一次便瘦一圈,人也不如以往精神了。女儿以前很爱笑,现在她更爱笑了,只是那笑容总像撒了莲心般苦涩。 难道程仓翼对女儿不好? 问起时女儿都极言他的细心体贴,还不停的讲一些夫妻趣事,却更像是自说自话,从来不敢看她的眼睛。 一定有问题! 只是女儿不说,她也不清楚,此番来程府就是想探个究竟,却见女儿病了,再看卧房的床上只一只连云锦红萼梅花枕,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拉过晴雪询问,却被女儿急急拦下。 看着女儿的局促不安,晴雪的欲言又止,胸口的火苗将她的心煎得滋滋作响。 好你个程仓翼,我女儿嫁到你们程家是来受屈的? 女儿心善,不说他的不好,她却有手段套得丫头们说实话,却原来自从乐瑶嫁入程府,程仓翼就没在墨翼斋过过夜。 感情乐瑶是在守活寡啊! 怒火翻腾,就要去找那程准怀和杜觅珍算账,女儿却死活不让。 女儿真是被那小子迷了心窍,甘愿在这受罪,她难道不知道有些事退一步不是贤惠而是软弱?当初不知有多少名门望族来曲府求亲,却单单挑了这个,还是上赶着去的,难怪不为人重视。既然如此,不如及早合离,就凭女儿的条件,定嫁不了个比这个程混蛋差的! 好,你不待见我女儿,我们现在就走! 她正吩咐晴雪赶紧收拾东西,就见程仓翼大步流星的从门外进来。因为行动匆忙,绛红的长袍下摆翩然如飞,更显得他英武刚毅,器宇不凡。 她暗赞了声,一表人才,真是我的好女婿!可转眼想到他对女儿的无情,不觉重新燃起怒气,不过经了刚刚这一遭,似也没有那么生气了,却仍不满的瞪着他,没好气的往厅中的太师椅上一坐。 程仓翼自然能猜出此中究竟,却自知是个人的不对,也不想隐瞒什么,就要跪下谢罪。 母亲可是极厉害的人,这工夫又在气头上,保不准要给他难堪。 曲乐瑶万分紧张。 这工夫,张太医气喘吁吁的奔进门,抹了把下巴上的汗,刚要开口…… 曲乐瑶一眼瞄见他手提的银漆御药箱,立即大喜过望。 “娘,仓翼见我病了去请御医,这才回来迟了。你……还不去跟我娘请安?她今日来是专程看你的。” 曲乐瑶快步走上前悄悄的拽了拽他的袖口。 事情当然不是她所讲的这般美好,程仓翼是个不会说谎的人,可是看着她乞求的目光,还闪着几点水星,心底那丝不易察觉的柔软再次松动了一下。于是低头行礼:“岳母大人驾到,一路辛苦了!” 既是他肯亲自去为女儿请大夫,还是御医,现在又如此恭敬有礼,曲夫人心里本来又极喜欢这女婿,结果哪还有气可生?当然,小夫妻俩偶有别扭也是正常的,男人嘛,都是自尊心很强的,可是就凭这他今天这份心,以后对乐瑶也错不了。 于是立刻眉开眼笑的扶他起来,问长问短,竟忘了那御医还杵在那。 曲乐瑶经了这番的折腾,又紧张又害怕又担心,眼下见母亲怒意已消,拉着他唠着家常,虽然仍有不悦之意,更多的却是疼爱,不觉心中一松。 因在病中,强撑了这半天,此刻已是头晕目眩心慌气短,向母亲道了安,便要回去歇息,怎奈刚一起身,便眼前一黑…… ———————————————————————— 再次醒来时已是深夜,晴雪正靠着床边鸡啄米似的打瞌睡。 她刚要坐起,晴雪便醒了。 “姑娘,可觉得好些了?” 她虚弱的抬了抬眼:“我想喝水。” 晴雪忙不迭的倒了梨汁来。 她一饮而尽,自觉口中的苦涩渐渐淡去,一股清香萦绕齿颊。 “夫人走了?” 晴雪点点头,突然笑了,满脸神秘:“不过有人没走……” “谁?”她记得母亲来时是带了贴身丫头,难道留她在这照顾? 晴雪像是怕被人听到似的,附到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 心咚的一跳,竟好似溅起温热的水花,直飞上两颊。 “还有呢,”晴雪美滋滋的笑着:“姑娘晕过去后,是大公子把姑娘抱回房里的,当时他那紧张的样子……” 晴雪连声啧啧:“其实我看大公子还是对姑娘……” 话说到一半,却见姑娘转过身去。 怎么,姑娘不高兴了?她不是一直盼着这一天吗?难道…… “你也累了,快去休息吧。”曲乐瑶轻轻的说了句。 “那姑娘……” “如果有事我会叫你的。” 晴雪想了想,屈膝告辞:“也好,大公子让我见姑娘醒了就告诉他一声。奴婢现在去了……” 转身之际,没有注意到姑娘的肩微微的抖了一抖。 屋子重新恢复了安静,却偶尔有一个极细微的声音从碧色暗织榴花带子纱帐里飘出。 曲乐瑶死死咬着被角,力争压住这哭泣,可是哭声仍扼不住的冲出来。 她不知自己为什么要哭,只是晴雪说他今夜留在墨翼斋……这是第一次,自新婚以来他第一次留在墨翼斋! 心底溅起的温热水花不断翻腾,直往眼睛里涌。 是为了她吗? 她不敢想,可又忍不住想。 一阵轻轻的脚步声缓缓走近。 哭声一滞,不禁竖起耳朵,可那脚步声又停了。 是错觉? 她屏住呼吸。 的确再无声响。 是错觉吧,叹了口气,其实在刚刚的一瞬,她本以为是…… 脚步声又起,却渐渐远去。 是他,应该是他…… 喉咙再次哽住。 可是他为什么不进来? 她不明白,不过只要他能留在这……便好。 唇角勾起一抹轻笑,却又有一滴泪缓缓滑到唇边…… ————————————————————————— 年尾总是过得飞快,转眼便到了除夕。 一大清早,便有零星的爆竹声起。各家各户纷纷把画着神像狻猊白泽或书祝祷之语的桃符板与红箩炭末塑制的将军炭植于门两旁,门楣上悬了三五张一排大红剪纸的欢乐图,有“福、乐、寿、喜”的吉祥字样,小厮丫鬟们聚在一起看着上面的人物故事说笑。 外面热热闹闹,欢天喜地,只嫣然阁冷冷清清,寂然无声。 可能是太过于忙碌了吧,以至于似是根本没有人想起程府还有这么个地方,除了程仓翼时不时来探望一番,却是对妹妹束手无策。不过程雪嫣好歹也在他的劝说下喝了碗粥,然后继续躺在床上,要么昏睡,要么对着承尘发呆,目光空洞。 碧彤不知背地里哭了多少回,可是姑娘就是一副一心求死的模样,夫人那边又不闻不问。二夫人平日也是极关心姑娘的,她便去了柔风轩,却听说二夫人早几日去甘露寺为全家人祈福,要除夕才回来。 她在露台上向二门那边张望了好一阵。 顾家一直没有动静,可能也在忙于新年吧。她曾经想过去找那顾三闲告知姑娘的情况,却是不敢离开,生怕一个不留神姑娘就…… 想来顾三闲真的是在拿姑娘玩笑,否则怎么说放下就放下了?真难为姑娘为他病成这样。 姑娘也是,他既然无情你又何必对他有意?如此一来受苦的又是哪个? 叹了口气,却随之又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今儿是出奇的冷,镜月湖上的水怕是都要结冰了。 她搓着手退回到屋里,却见姑娘正看着她,脸上还带着笑意。 “今儿是除夕?”姑娘的声音细弱蚊蚋。 “是啊,府里都忙着呢,姑娘可是觉得好些了?”她立刻做出一副很开心的样子。 程雪嫣也不答话,就要起身。 碧彤忙上前扶住。 这几日始终躺在床上,腿都没了力气,甫一下地,差点跌倒。 “姑娘是要做什么?只吩咐碧彤就是……” 程雪嫣费力的挪到镜台旁坐下,对着菱花中憔悴得几乎换了个人的脸失神良久,方轻轻吐出一句:“帮我梳洗吧。” 碧彤的心“咕咚”一声沉了下去。 梳洗…… 依姑娘目前的状态……据说人对死亡是有预感的…… “叮……” 犀角梳子从手中滑落在地。 程雪嫣却似没有听到一般,仍旧定定的对着镜中的自己。 碧彤慌慌的拾起梳子,强作镇定的梳那长过腰际的青丝,手却不听话的发抖。 “雪嫣姐姐……” 门帘忽然一动,程仓鹏圆溜溜的小脸出现缝隙处,却不肯进来,只露着个脑袋“雪嫣姐姐雪嫣姐姐”一迭连声的叫。 程雪嫣不觉现出轻松笑意,抬手招呼他。 他立即蹦了进来,抱住程雪嫣的腰就开始撒娇,却忽的抬起脸:“姐姐病了?” 碧彤鼻子一酸,就要掉下泪来。 “嗯,不过就要好了……” 程雪嫣摸着他的脑袋,又捏了捏那髽鬏,也不知小仓鹏什么时候才能换了这身女孩的装扮,看他现在这般可爱模样,将来一准是个小帅哥呢,可是她……看不到了。 今天是除夕,应该就在今天吧…… ******** PS:今日发现旧评重提,不禁有些感慨。文有许多*毛病,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坚持写下去,不过既然坚持了就会到底的。闲话不讲,只能尽我所能按部就班的继续。谢谢能看到这句话的亲们,因为你们也在坚持忍受我的折磨啊O(∩_∩)O~ 191阖家喜宴 “我去告诉娘,让她请大夫给姐姐治病……” “对,快去告诉夫人!”碧彤急忙道。 小仓鹏就要走,却被程雪嫣拦住,细心的帮他擦掉额上的汗:“仓鹏好久不来,就陪姐姐多待一会,哪也不准去!” 小仓鹏便听话的偎在她怀里,一会拿着她的一缕头发玩,一会又摆弄妆奁里的脂粉,还要往自己脸上抹,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袋,从她怀里钻出来蹦到床边去,刚要行动,又猛的掉过头来:“谁也不准偷看!” 主仆二人便别过脸来,不过程雪嫣将菱花悄悄的转了转,然后便看到他在荷色夹纱弹花枕头下塞了什么,又用力拍了拍,努力弄作原样,然后才若无其事的转回身。 这工夫,两个蓝衣嬷嬷寻了过来。 小仓鹏便皱紧眉头背着手:“难道我连自由行动的权力都没有了吗?别忘了,我是主子!不是让你们在外面候着吗?我只说一会就下去,怎么这一会都等不得?” 如此拿腔作调也不知是跟谁学的,配上这么一本正经的表情,直逗人发笑。 不过年幼的主子总是难免要受奴才的摆布,那两个嬷嬷虽然不出声,小仓鹏却再没了好心情。双方对峙片刻,他仰天长叹一声,一甩袖子,愤然离去。 楼梯上刚响起脚步声,他的脑袋却又夹在了门帘缝隙处:“雪嫣姐姐,明天早上要记得翻枕头哦……” 明天早上…… 程雪嫣苦笑,看了眼碧彤。 碧彤会意的去了床边。 “咦?” 转身之际,手上却是多了一堆玩意。 橘、荔、糕、枣等果点上盘着串一根双股红绳穿的铜钱,看样子足有一百文。 程雪嫣不解的看着碧彤,碧彤眼圈却红了:“小公子给姑娘的压岁果子,愿姑娘‘吉’、‘利’、‘高’……还有这压岁钱,祝姑娘长命百岁……” 碧彤声音哽住。 程雪嫣眼眶一热,缓缓转过身来。 如果说在这个时空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个梦,怕也是一个让人哭醒的梦。 —————————————————————— 及至挂喜神时,程准怀方发现这满祠堂的人里唯独没有女儿雪嫣。问起,杜觅珍只言病了。 程雪嫣一向身子弱,病了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只是这种重要日子少了一个人总让人觉得…… “病了多久?” “自打入了腊月就没好过,现在已经……” 程仓翼没好气的开了口,却被身边的曲乐瑶拽了拽袖子。 程准怀皱眉捋了捋胡子,打发人去找,却很快回来说大姑娘病得不轻,怕是来不了了。 程准怀没想到女儿竟病得这样重了。 这段时间一直忙于宫里的事,直到今天才回府的,府中的事他原本打算让汤凡柔协助杜觅珍打理,实际意图很明显,可是汤凡柔却避走甘露寺。若是她在,雪嫣也不至于如此。 他严肃的盯了杜觅珍一眼,就要去嫣然阁看望女儿。 “老爷,”杜觅珍似是感觉不到他的厌恶,垂着眼帘恭敬道:“误了吉时就不好了。雪嫣既是病着,也受不得累,万一这一路上受了风寒,岂不是更要加重了?” “夫人说得是,”汤凡柔也如此劝道:“老爷不如先挂喜神,再去探望雪嫣,我也好些日子没见到她了,稍后同老爷一起去,我还替她求了道符……” 程准怀冷着脸止住脚步。 杜觅珍便吩咐着把祖先画像挂起来,顺满怀恨意的斜了汤凡柔一眼。 案桌上摆了香烛果品茶点供奉,程准怀率家人以拜。 礼毕,程准怀便要去嫣然阁。 汤凡柔刚要一同前往,杜觅珍便开口道:“病中喜静,这去了一屋子人,万一浊气侵了病人怎么好?” 汤凡柔便将求得的符递给她:“烦劳夫人替我交给雪嫣。” 杜觅珍唇角挂上一丝冷笑,看也不看她一眼,紧随程准怀而去。 碧彤刚服侍程雪嫣睡了,便听得楼梯上响起一阵杂乱脚步,慌得去看,却是老爷夫人。 程雪嫣亦被惊醒,勉强起身看时,只见朦胧灯影中走来一群衣着艳丽之人,只是影影绰绰的看不甚清楚。 程准怀刚要上前,却被杜觅珍拉住:“刚从外面进来,身上还带着寒气,小心冷着她……” 她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程准怀只得止住脚步,本想说点关心的话,可是杜觅珍在这,搞不好又要吵起来,雪嫣病着,可是再受不得气了。 碧彤垂着头过来跪下:“都是奴婢没有照顾好姑娘,请老爷夫人责罚……” “大姑娘本就身子骨孱弱,自小就多病多灾的,今年的天气时好时坏,她又总出去奔走,保不准要病倒,怎能怪得到你?” 杜觅珍难得的宽宏大量,可是在场的人谁听不懂她的意思? 程雪嫣顿觉心烦:“雪嫣只不过偶感风寒,却劳得老爷夫人亲自探望,深感愧疚。嫣然阁病气沉重,恐侵染了老爷夫人,实不是久留之地。待改日雪嫣病愈,再去向老爷夫人赔罪……” 好心好意的来看你,竟然还下逐客令,不识抬举!杜觅珍撇了撇嘴,却是不敢走,试探的去看程准怀的意思。 程准怀一直没有说话,只细心瞧了瞧女儿,愈发脸色阴沉。 “老爷,还是让雪嫣休息吧,她正病着,怕也受不得吵,一会拣几样平日爱吃的菜送来便是。到时鞭炮齐鸣,正好驱驱晦气,说不准这病就好了呢。这除夕夜,阴气重,老爷忘了雪瑶四岁的时候不也是在过年时生的病?可是又放鞭炮又敲锣打鼓的转眼就好了……” 程准怀仍旧没吱声,又看了女儿一眼,转身出门。 杜觅珍急忙跟上,却又停下来,从袖子里掏出个物件丢到碧彤手中:“给你家姑娘保平安的。” 碧彤转回屋里时,将那绣花小荷包交给程雪嫣,程雪嫣却连看都不看一眼。 碧彤倒好奇,解了上面的丝带,噗嗤一声笑出来。 “夫人真有意思,明明是二夫人送的,却又不肯讲出来,若不是见了这物件,还真要以为她大发慈悲了呢……” 却原来是一串紫晶手链,薄薄的晶片均雕作桃花模样,细细碎碎,在微弱的烛光中熠熠生辉。 “这是二夫人给姑娘求的利姻缘的符……” 姻缘…… 程雪嫣苦笑,是啊,姻缘就要到了,她就要回去了…… 不自觉的就去摸一直戴在右腕上的镯子…… 镯子呢? 腕上空空的,那只柳叶拧成的镯子不见了! ———————————————————————— 未及夜半,爆竹声已连成一片。 火光明暗中,程府辄除旧门神,换了新门神,丫头小子们捂着耳朵又跳又叫。再将新的灶神像安置于神龛上,并敬以酒果点心“接灶”。 年夜饭照例设在璧翠厅,却因了程准怀的冷脸,气氛并不太热烈,就连平日爱说爱笑的小仓鹏也没精打采的,好像就要睡着了。 杜影姿却是个永远也不肯消停的主,乜了眼闷头吃饭的代真,甩出一声轻哼:“代先生这是在我们程府过的第几个年了?我都记不清了呢,难不成明年还要一同吃这团圆饭?这顿饭叫做‘合家欢’,但不知代先生算是程家里的哪一个,竟然不请自到?也就是姐姐姐夫仁慈宽厚,才不同你计较。我说你呀,鱼目混珠也要有个限度!老大不小的人了,这过了年可就又长了一岁了,却还在这蹭吃蹭喝,难怪脸上要敷那么厚的胭脂,我若是你呀……” 代真放下筷子,向程准怀和杜觅珍微福了福身,退了。 杜影姿还没说够呢,张着嘴冲着她的背影愣了半晌。 以往再难听的话她都能忍着,今天是怎么了? “哼,还算有点自知之明!” 她恨恨的顿了顿筷子,眼珠一扫,又瞧见程仓翼和曲乐瑶了。 程仓翼闷不作声的喝酒,一滴水珠顺着唇角滑落,曲乐瑶便拈了水蓝的帕子替他拭去。 伤风败俗!她狠瞪了一眼,撇了撇嘴,却转向程雪瑶:“雪瑶,清清这丫头可用得称心?” 程雪瑶可以说与她这姨母是心有灵犀,她瞥了眼那对新婚夫妇,自觉很是优雅的一笑:“怎么说呢,论样貌论灵巧都比不上绮彤……” 曲乐瑶注意到程仓翼拿着盅盏的手抖了抖,桌面立即碎开一片酒花。 “不过好在老实本分,从不想那些有的没的,这点就让人省心……” “是啊是啊,若说那绮彤的模样真是招人疼呢,难怪男人见了要心动,不过我听说那绮彤在后厨早就磨得没了模样了。”她连连摇头叹惋:“可是男人呢,都是‘只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傅远山在一旁碰了碰她的胳膊肘,示意她收敛点,她却立即发作起来:“怎么,难道我说的不对吗?你们男人不就是喜新厌旧吗?当初你不也被那小妮子迷了心窍,若是没你这一出,人家没准已经攀了高枝了。你害了人家不说,自己倒不忘填房妾室……” 192似幻似真 自那场闹剧之后,真儿便时不时要寻死觅活,有日还哭晕过去了,后来找大夫一看,竟是有了身孕,而且已是三个月了。 三个月…… 杜影姿当即又是大闹一场,不过涉及到子嗣,真儿便被收了房,因为这段时间又哭又闹,已有滑胎迹象,如今正像祖宗一样供在影意轩养着。 杜影姿自是不能让她得意,经常在门外叫骂。她倒毫不介意起来,偶尔还故意站在窗前出现在杜影姿视线范围内,一手撑着腰,努力的将那尚算平坦的肚子挺出来。 杜影姿快被她气疯了,却又无计可施,只能嘴皮子愈发尖刻起来,逢人便要刺两句,弄得现在连杜觅珍看她也有些皱眉了。 “影姿,添人进口本是好事,到时无论生男生女,不都是称你为‘嫡母’?只要你说一声,孩子就可以养在自己身边,将来要孝敬的人自然是你。你白得了这么大个便宜,还不赶紧敬大家一杯?” 这哪是什么便宜?这明明是祸害,姐姐你说的好听,却也没见对汤凡柔和她的女儿有多慈爱。 杜影姿虽是腹诽,却是笑着举起了碧绿玉竹杯。 推杯换盏之际,没有人注意到傅远山和秦孤岚的杯子碰到了一起,更没有人注意到傅远山翘起的小指轻轻的扫了下秦孤岚的手背。秦孤岚瞧了他一眼,不易察觉的羞涩一笑。 她醉意微醺,这一笑简直是媚态横生。傅远山当即身子便酥了一半,立即盘算起一会要如何趁乱潜到微岚阁…… 桌上的气氛似是融洽了些,杜影姿又开始捉弄起汤凡柔母女,好在言辞也不过分,倒博得众人大笑。 只有程仓翼默不作声,只一杯接一杯的喝酒。不多时,已是醉意沉重。 程准怀命人将他扶回墨翼斋。 曲乐瑶刚扶着他走了两步,身后便传来杜影姿的笑声:“怎么,只离了这片刻便舍不得?” 她立即脸红了起来。 还是汤凡柔替她解了围:“仓翼喝醉了,乐瑶自然要在身边伺候,你跟着吃什么味?” 众人大笑。 轮到杜影姿不好意思了:“好你个二夫人,年纪愈大愈是口无遮拦了……” ————————————————————————— 回了墨翼斋,几个人合力将程仓翼摆到床上,小丫头们还要帮忙宽袍脱靴。 曲乐瑶急忙拦住,丫头们便知趣退下了。 待人散去,她看着躺在床上的人,忽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这还是她第一次同他共处一室,孩儿臂粗的守岁烛时而爆出一朵烛花,那火光摇曳,映得脸颊发烫。 过了好一会,她才轻手轻脚的移到床边,羞涩却又大胆的盯着那张棱角分明的俊脸。 她好像从未有机会仔细看过他,初次相见正是惊慌失措之际,他把她从王瀚的车上拉下来……鬓边的长发划过她的眼前,她只来得及看清那绷得紧紧的下颌。回头厉声吩咐车夫快带她走时,那双隐着坚毅的黑眸如阳光般刺入她的心底。那一夜,梦中一直纠缠着混乱,混乱中是王瀚淫笑的脸,却不觉得害怕,因为她知道有个英雄会来救她。 再一次便是洞房花烛夜了。盖头挑起的瞬间,她迫不及待的却又羞涩的抬眼望了望思念已久的人,却对上一双冰冷。她以为自己看错了,可是喜烛能将洞房染得红彤彤暖融融却独独无法在他眼中点上半分喜色。他那双冰眸中映着的两个小人儿虽是自己,却好像根本没有看到她一般,只在司仪唱和中如傀儡般任由摆弄。喝了合卺酒后,人散了,他也走了,把满屋冰冷的烛光留给了她。 再以后,也很少见他。偶有回来,也是不说话便走了,她只能对着他的背影发呆,若是能见到个侧脸已是好运了。 如今却可这般仔细的看着他,这般长久的看着他,惊喜却又不可置信的对自己说……这个男人是我的?! 脸便愈发火烫。 手不听话的伸出来,虽是有些犹豫,仍是大胆的抚上那张脸,心随即猛跳了一下,甜蜜直从心底溢到唇边。 一点点的描摹他的轮廓,指尖停在那紧蹙的眉心。 努力抚平,却又皱起。 是喝多了酒难受吗? 她眨眨眼……对了,穿得这样多睡觉一定不舒服。 先拉下缁色高靴,于是两只大脚非常醒目的立于眼前,她便忍不住笑。 然后是长袍,可是手刚探向绞金锁丝的腰带,突然抖得不行,脸烫如火,心跳如鼓,呼吸好像都乱了,不过终于解开了,然后费力将那墨绿的直身长袍脱下。 她站直身子,抖了抖长袍,准备挂起,一个物件忽然滚落于地。 拾起时却是一个锁绣纳纱的衿樱,针法极精细。 这衿樱绝不是她绣的…… 荷包虽储着香料,可是香气早已散失,想来已是留了许久…… 其实男子佩戴荷包也是常理,关键是这荷包藏在了贴身之处…… 合家欢宴上,杜影姿忽然提起一个名字…… 她注意到他在听到这个名字时执盅盏的手抖了抖,桌面立即碎开一片酒花…… 绮彤……是她吗? 手好像忽然被火烤了一下,那个衿樱无声的掉在地上,隐在文理中的金线在烛光中微微闪动。 是她……正是因为她,程仓翼才对父亲的提亲置之不理,却因皇上的一道赐婚御旨不得不娶了自己。自己得到了一个名分,她却得到了他的心,即便是他的人在自己身边,也不过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他是她的…… 怪不得他自始至终不肯看自己一眼,自始至终像避瘟疫般躲着自己,却原来自己果真是瘟疫,因为自己的存在,他与她才无法在一起,他是应该恨透了自己的吧…… 她长得很美吗?是不是很善良,很温柔?她…… 床上的人忽然坐了起来,手在胸口上慌乱摸着,仿佛遗失了很重要的东西。 她急忙捡起地上的衿樱递过去…… 他的眼睛只定在那衿樱上,烛光中,隐在纹理中的金线微微闪动,竟一丝丝的扩大起来,宛若那个春日的午后…… 他在馨园中等了许久,方见绮彤一路小跑似的走过来,还不停的回头张望,像是一只被大灰狼追赶的小兔子。 他便看着她笑。 她也看到了他,脸顿时红起来,就好像头顶盛开的桃花。 走到身边,只飞快的瞄了他一眼。眼波如水,直荡人心田。 然后从衣襟里摸出一样东西,往他怀里一丢,转身便要跑。 他准确接住那东西的同时也不忘一把捉住她的胳膊:“是什么?” “自己看……” 她转过身子不理他,还一个劲要挣脱他的掌控,可是她的力气那么小,小得他只需轻轻一拉便可将她扯入怀中。 原来是个衿樱。 他不懂针法,只觉这矜缨煞是精致可爱,一如她羞红的脸,而且还透着股淡淡的香气,就像她发梢的若有若无的清香。 “这个是用来做什么的?”他故意逗她:“你让我等了这大半日就是为了这个?” 她却认真起来,不可置信的瞪大水汪汪的眼睛,小嘴半张:“你……你爱用来做什么就做什么吧,是吃是戴是丢是留……随你!” 她生气的样子愈发逗人喜爱,他忍不住臂一收,她便直直的撞入他的怀中。 第一次……第一次与她这般近的在一起,第一次……第一次这样的搂着一个女人,一个他心爱的女人…… 两颗心轰隆轰隆毫无节奏的乱蹦,直吵得连飞舞在花间的嘤嘤嗡嗡的蜜蜂都没了声音。 她终于记得挣扎出来,脸红得像鲜嫩的桃子,眼波闪闪如波光粼粼的湖水,却只是嗔怪的瞅了他一眼,一转身就跑开了,只有那衿樱留在手中,隐在纹理中的金线在阳光中微微闪动…… 微微闪动…… 他盯着那衿樱,似是做梦般的伸手接过。 曲乐瑶垂了眼帘,黯然的收回手…… 却是被他攥住。 “绮彤……” 一声低沉而略带嘶哑的呼唤,饱含着心痛,那痛似是会传染,顺着被牵系的手直传到她胸间,连带着心都跟着颤痛起来。 泪骤然涌出。 “绮彤……” 又是一声低唤。 泪盈了满眼,抬眸间,已看不清他的模样。 手被用力一拽,整个人身不由己的落入一个宽厚温暖的怀抱。 “绮彤……” “我不是……” 她颤着唇否认着,可是转瞬间,这三个字便没入了他的口中。 一股辛辣而酸涩的气息纠缠在唇舌之间,刹那便模糊了她的意识。又那么一瞬,她想过要反抗,她不要做别人的替身!可是……或许这样他就会暂时忘记痛苦吧,或许……她不过是想和那个女人进行一番较量,或许…… 没有太多的或许。 “啪……” 烛心又爆出一朵烛花,摇曳的烛光倾洒在如被风吹拂的暗织榴花带子纱帐上。 墙上的榴花暗影浮动,似幻似真…… ****** PS:看了万岁后,产生严重自卑心理,咬牙切齿的研究古代官职,却是一团浆糊 193醉梦初醒 鞭炮声由密集转为疏落,只余一片好似红烟笼着的天空,迎新的喜气顺着窗缝爬进来,搅着百合的香气,混成一种奇怪的味道。 程雪嫣缓缓睁开眼睛,不可置信的看了看四周。 守岁红烛静影微摇,铜鹤香炉淡烟轻袅,案几、椅柜、花瓶盆景……携着它们或长或短或高或低的影子默默的立在朦胧的烛光之中。 她……还活着?! 眨眨眼,猛的坐起,再次打量这熟悉的一切。 不对呀,鬼差不是说在冬天结束的时候就把她和真正的程雪嫣“拨乱反正”吗?可是除夕已过,现在是正月初一,古称“元旦”,是春季的头一天,她怎么还会在这里?难道他指的是下一个冬天?还是这其中又出了什么岔子?抑或是真正的程雪嫣死活不肯回来?要么就是他在拿自己开心,也或者顾浩仁真的是在胡说八道…… 不管怎么说,我还活着,我还在这…… 莫名其妙的,心底蓦地腾出一丝喜悦,竟直接蹦下了床。 碧彤早已听到卧房的动静,慌忙赶进来,竟见主子只穿一身月白的蝶纹寝衣神清气爽的立在地上,顿时吓了一跳。更可怕的还在后面,主子竟然说:“不是说送了年夜饭到这边吗?快拿进来,我都要饿死了……” 碧彤呆愣半晌,都不知自己是怎么跑到厅里取的食盒,心里一个劲叨念,主子莫不是回光返照吧?她若是真的……这边就自己一个人,是绝对忙不过来的,可是这工夫上哪找人过来?要她单独对着一具硬邦邦的身体,还不把活人也吓死了? 这么一想,差点把托盘砸地上。 硬着头皮进了门,见程雪嫣已经神采奕奕的端坐在案桌旁,就等着开吃了。 她不动声色却是密切的观察着主子的一举一动,发现她胃口极佳,一会工夫竟然消灭了两碗香梗米饭,八个菜盘也几乎全空了,口里还叨咕着什么若不是饿的久了怕一下子吃太多伤身体,定要再吃一大碗才能罢休。 自言自语完毕,又抬起脸对她调皮一笑…… 这哪像一个大病初愈的人的模样?也不像是回光返照,倒像是,倒像是…… 碧彤正费心琢磨着,就见她已站了起来,满屋子溜达,一会摸摸这,一会碰碰那,不时点头嘀咕两句……如此很像是…… 天啊,主子不会又失忆了吧? 不过…… 程雪嫣正笑眯眯的摸着那铜鹤香炉,却突然转头向这边看过来,目光如两道闪电直将她逼退几步。紧接着,人便好像在冰上溜滑一般飞速平移过来,脸差点贴在她脸上,距离如此之近看起来竟有些狰狞。 “姑姑姑姑娘……” 一时间,所有的古老传说恐怖见闻一股脑的蹦进心里,一同乱踩乱踏,差点把心弄爆了。 “还不快点把东西交出来?” “什么东西?” “房——契——” “啊……哦哦……” 碧彤忙从衣襟里掏出那用帕子包了三层的纸……她是怕万一姑娘真有个好歹府中的人来这边清理时出现什么罗乱。 程雪嫣一把抢过,麻利的抖开包裹,抖出里面那张暗黄的纸,仔细看了看,又贴在唇边狠狠亲了一下,方哼着歌鸟似的飞进里间去了。 碧彤呆若木鸡般的看着她消失。 姑娘这是怎么了? 只一会工夫,姑娘又从里间蹦出来,更加容光焕发,推开了隔离露台的拉门就蹿了出去。 一股冷风霎时灌了进来。 碧彤愣了片刻,失声叫道:“姑娘……” 扯了孔雀纹羽缎披风就冲到露台将姑娘裹住:“小心再着了凉……” “碧彤快看,下雪了……” 碧彤抬眼一望,只见天地间正漫舞着硕大的雪花,纷纷扬扬,飘飘洒洒,迷离了远近的灯彩霓虹,将亭台楼阁化作一幅隔着轻纱的水墨画。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呢,想来馨园里的梅花此时开得正香……” 话刚到此,便见姑娘转身往外走。 “姑娘要去哪?” “馨园……” 碧彤立即忏悔自己的多嘴,急忙上前拦住:“姑娘要赏梅还是等早上吧,这工夫天黑路滑,要是跌到了可是得不偿失,再说姑娘病体刚愈,还是暂时不要见风的好。若是喜欢看梅花,在露台上也是一样的。姑娘忘了,站在露台上赏梅别有一番风景呢。奴婢还记得姑娘说过,那梅花美得就像是天上的云霞落到了馨园,姑娘还说过,若是盯着看得久了,还能看到梅花仙子翩翩起舞呢……” 程雪嫣怀疑的盯着她,她却认真的点点头,然后扶着姑娘走进露台。 夜色深沉大雪纷飞的,哪看得到什么梅林?不过她也不愿碧彤为难,既是能继续留在这个时空,总会看到那灿如云霞的梅花,她记得顾府也有一片梅林,想来也是芬芳满枝了吧…… 眼皮一抖,似是看到堆秀山上有人影晃动,可是细看去,又只是雪花飘舞。 或许是雪花扰乱了视线吧。 她又望了望…… “阿嚏!” 她方注意到陪在身边的碧彤只穿着单薄的碎花小袄,急忙拉着她进门,又拽上拉门。 “瞧我,只顾着自己开心,却是把你冻坏了……” “只要姑娘……阿嚏!” 碧彤急忙熬了姜汤趁热灌下,裹着被子发了一身热汗,方觉好受了些,却是不肯睡,非要将守岁进行到底。 程雪嫣也不好独自去睡。 二人便围坐桌边,一会下五子棋打精神一会聊天解闷,到最后却是不知各自都说了什么,眼皮直打架,终挺不住伏案睡去。 也不知多久,楼梯上忽然传来一阵杂乱脚步,却又夹杂一声突如其来的“咣”,似是有人跌倒,其余的脚步却仍不停歇的赶上来。 主仆二人顿被惊醒,齐齐望向门口…… ———————————————————————— “绮彤,在西角门等我,我带你走……” “大公子……” “没时间解释了,老爷因了我向皇上请求戍守边城大为光火,已经去了宫里请皇上赐婚,若是再不走……” “可是……” “别犹豫了,相信我!” 绮彤咬着嘴唇,眼睛水水的看着他,伸指轻轻抹去他唇角挂着的血丝,郑重的点了点头。 狠狠的将她抱在怀里,却只一会,就把她往那条通往西角门的僻静小路上一推,低吼道:“快去!” 绮彤回头望了他一眼,拎起裙子飞快的跑了。 他直看着她消失在夜幕中,方向华玉堂提步奔来。 他要走了,事出突然,来不及准备,却是要告诉妹妹,让她好好照顾自己,还有爹…… 妹妹震惊的样子让他心痛,可是他必须走了,否则…… 突然,火光冲天,一大群人仿佛从天而降,其中一个展开金光刺目的圣旨,面无表情的念道:“骑都尉程仓翼接旨……” 后面又说了什么他一句听不到了,耳边却有雷声纷乱炸响。火光硝烟中,看见绮彤向他走来,笑着,却是含着泪。 他唤着她的名字,却惊觉发不出声音来,身子亦动弹不得,只能定定的看着她那般笑着转过身去。 错乱的火光环绕着她,转瞬间就像燃掉一张纸般将她吞没了。 “绮彤——” ———————————————————————— 紧蹙的浓眉痉挛般的抖了抖,霎时睁开了眼睛。 这是…… 眼前的一切是尚未退却的红,碧色的暗织榴花带子纱帐静默无声,似是陌生又有几分熟悉。 “啪……” 一声轻响自帐外传来。 欠起身子…… 一对燃得只剩半尺高的守岁烛爆出一朵烛花。 明纸糊的大窗透过着淡淡的青色,笼着屋内棱角分明的摆置,朦朦的,似涂上一层冰冷,又似化开一抹温柔。 天快亮了。 这是他的房间,不错,可是他怎么会在这? 坐起身子,额角却爆出一阵剧烈的抽痛,一跳一跳的,好像有只小虫在拼命的往外钻。 痛感渐歇,方松开抚着额角的指,却发现掌中攥着一样东西。 轻轻摊开……一个精致小巧的衿缨静卧在掌心,闪着微微的光。 他记起来了,昨夜酒醉,被人扶回墨翼居,然后就睡着了,不过好像梦到了绮彤,梦到她将这个衿缨送给自己,又梦到她被大火吞噬。 绮彤…… 心底蓦地涌起一个不好的预感,掀开被子便要跳下床,可是…… 衣服……他的衣服哪去了? 他对着裸露的胸口呆怔片刻,心咚的一沉。 飞快的跳下床,樱子红的金线鸳鸯被随着他的动作逶迤的半垂在床边,他顺手捡起准备丢到床上,可是目光却在无意的一瞥之间猛的定住。 一抹红,一抹黯淡的已渗入大红褥子里的红如针般刺痛了他的眼。 他不可置信的盯着瞅了半天,手中的鸳鸯被无力的滑落在地…… 大踏步的走出房门,迎面过来的是端着铜洗的晴雪,见了他,脸上立即露出调皮又了然的笑,脆脆的说了声:“奶奶在院子里呢……” 他耳根一热,心底焦躁如火,一下跨过她身边便向院里奔去…… 194梅吐暗香 曲乐瑶正站在一树梅花下。 早几日前,这株千台朱砂便鼓出了不少花苞,却是含苞不绽,晴雪说是要等着过年才会开出来报喜的。她还不信,不想一早起来,果见朵朵花苞吐香怒放,沉雪压枝也掩不住那紫红色的娇艳,清芬的香气如瀑滑落,渗入厚厚的雪中,连带那雪都腾着香雾。 满院虽只一株梅花,却将墨翼居点染得春意盎然。 正如自己的心,原本是茫茫的雪海,只于一个不经意的角落绽开了一朵小花,小花暗吐芬芳,渐渐的竟使得这一片雪海变作花海,虽然时不时的有冷风拂过,却仍是清香阵阵,溢满胸怀。 程仓翼早就看到她立于梅树之下,奔了两步,但又停了下来。 一片清白的冰冷中,一层娇艳的紫红如云漂浮着,宛若那个春日里的灿烂桃花。 树下的披着大红羽缎披风的人痴痴的望着那云,偶尔抬手攀下一根枝条轻轻的嗅着花瓣幽香。 清雪伴着花香飘落,在她身边翻舞成淡若珠粉的雾。 他便不敢惊扰她,况他也不知该问什么,本应转身悄然而退,却是莫名的立在原地,看向那雪中的一点红。 “砰砰砰……” 骤然传来一阵敲门声,打破了这个清晨的静寂,震得梅枝上的雪簇簇掉落,惊了赏花之人。 早有小丫头飞跑去开门。 一个青衣小厮,闯了进来,也不问人请安,只扯着脖子变了调的喊出一声:“小公子出事了!” —————————————————————— 年夜饭,守岁烛。 少了几个碍眼的人,继续着自己期待的合家欢才是杜觅珍心中所满意的。 环顾四周,见儿子一身茜草红的锦袄坐在红彤彤的守岁烛下,愈发显得粉雕玉琢,这心里就泛起一股说不出的甜蜜和骄傲。 谁说她命中无子?她冷笑,和尚道士的话都极不可信,否则汤凡柔虔心诚意的去庙里拜了这么多年怎么连半个子也没求到? 什么叫顺应天意?一切均在人为! 她本是一个外乡财主的庶女,在家并不得宠。刚刚及笄,嫡母就托了个在朝廷当大官的人为她说亲。名义上是希望她嫁入豪门,一生荣贵,实际不过为了除掉她这个眼中钉。 做妾虽是她不愿的,因为自己的娘就是妾,连带她也被人瞧不起,她可不愿自己的儿女也受同样的罪。不过据说嫁的人是礼部尚书,膝下只有两个女儿,正妻又体弱多病,搞不好什么时候就死了,二夫人性子文弱,而自己若是挣点气的话…… 就这么应了。 也果真如她所愿,初倩柔很快就死了。 礼部尚书夫人的位子空缺,前来说媒的人自然要踏破门槛。 不担心是不可能的,好在程准怀只一心怀念初夫人,无意纳娶新人。 这可是个好机会,她已有个了女儿,虽然较汤凡柔晚进门,可也算平起平坐了,若趁此生个儿子,到时母凭子贵…… 事也凑巧,就在她再次怀孕三个月坐在馨园里沐浴春日暖阳之际,突然听到行走在抄手游廊上的段嬷嬷们说汤凡柔也怀孕了,而且也是三个月…… 她当下便手足冰凉,汤凡柔啊汤凡柔,平日见你不声不响,一味笑脸对人,见到我总是热情的称呼“妹妹”,原来却是一只不叫的狗! 心下着急,小腹便一阵绞痛,贴身丫鬟幼翠忙扶了她回房,又叫了大夫来诊治。 好在无事。 幼翠当年虽然只有十二岁,却很是会察言观色,她很清楚主子想要的是什么,便好言相慰:“虽然那边也有了,谁知道生下的是男是女,是死是活?再说,能不能安稳的度过这七个月还难说呢?” 初听时,她吓了一跳,不禁重新审视起身边这个只跟了自己四年的小丫头。 为了不祸起萧墙保证“安全”,她特意挑了这样一个貌不出众看似憨厚的丫头,怎知她还有这样的心性?不过她的心亦随之一亮,虚弱却会意的笑了:“刚刚只是身子不适,大概是春天刚到,园子里还有些凉,又在石头上坐了许久……大夫不也是说这前三个月最要小心吗?” 幼翠连连说“是”。 “你还是小孩子,要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刚刚的那番……也就私下里讲讲,可别……” “奴婢知错。”幼翠连忙跪下。 “起来吧,我也不是要责罚你,你还小,不知轻重,不过你既然是我的丫头,我就不能眼看着你犯傻。以后凡事小心着点,别让人拿了把柄。”杜觅珍特别强调了“你是我的丫头”。 幼翠自然心知肚明。 “奴婢一进府就被夫人挑上服侍左右,奴婢自知手笨口拙,怎是服侍夫人的料?承蒙夫人不弃,奴婢感激不尽,只愿尽心服侍夫人……” “什么夫人奴婢的?这主子和下人若是相处久了,那就跟一家人似的……” “夫人如此说可是折杀奴婢了……” 杜觅珍微微一笑:“这一家人就好比树与藤,树高则藤茂,树倒则藤亡,这个道理你可明白?” 幼翠怎会不明白,忙叩倒在地:“奴婢谨记于心。” 自此汤凡柔那边便总是出些小差错,不是险些摔倒就是突受惊吓,要么就是小病不断身子一直不爽,却仍顽强的坚持到了十月分娩,虽然是男胎,但却是死了的……而与此同时,北院藏珍轩却传出一阵嘹亮的哭声…… “恭喜老爷,贺喜老爷,程府又添了个小公子……” 自此,命运,包括程府的大权都牢牢掌握在了自己手中。 她不是没看到汤凡柔经常坐在园中发证……也是,如果那男胎活着,恐怕成为三品诰命夫人的就不是她杜觅珍了。 天算不如人算! 当然,她可是什么都没有做哦,是她汤凡柔没有这个命!当初那道士偏偏说她命中无子,说汤凡柔是夫人命,现如今真应该把那道士找来让他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夫人! 她摆出夫人的宽容,竭力做出如初倩柔一般恬淡而亲切的笑,去关心失去了爱子顺便失去了竞争夫人的机遇的汤凡柔。 汤凡柔那似是对一切了然的目光令她有些心虚,有些愤怒,终于恼起火来,可对于一个只知退让又对自己恭敬有加的人偏偏找不出一个漏洞加以苛责。只是每每她看向自己时,尤其是带着温和得不见一丝杂质的笑意看向自己时,她都非常想拿个什么东西砸烂那笑脸。 她怀疑她笑里藏刀,别有企图! 可是她忽然信起佛来,再见时,笑容愈发亲切,竟有几分初倩柔的味道。难怪老爷总会多瞅她两眼。可是有什么用?既是没有儿子,拿什么和她争?况且她可以打包票说她汤凡柔再也生不出一男半女! 而程准怀并非好色之人,自己的地位更是牢不可破。虽然这段时间日子似是有些难,却也没怎么样嘛,只要有儿子…… 仓鹏已经九岁了,再过几年程府的一切就是他的了,自己辛辛苦苦为的不就是这一天?至于程仓翼……哼,就凭他那脾气,只要她肯动动脑筋……不着急,还有时间…… 烛影朦胧,欢笑灌耳,美酒诱人…… 心情大好,任由杜影姿那人来疯拿青花缠枝牡丹纹酒壶掰开她的嘴往里灌。 就这样醉了,却不肯离去,因为都想着要守岁到天明。只不过仍撑不住的打了个盹,醒来时却发现儿子不见了。 她以为不过是淘气去别处耍了,可等了半天也不见踪影。 满屋子酒气弥漫,笑语连连,杜影姿在同人玩叶子戏,外面围着一圈人指手画脚。 她以为儿子在看热闹。 拨开人群……不见。 找了一圈,连垂地的密绣团蝠如意花样的绣帏都一一掀开来看……还是没有。 方着急起来,大吼一声。 满屋的热闹霎时静止,待听说是小公子不见了,大家方似松了口气般:“许是出去玩了,外面这样热闹,那会我还见他央着嬷嬷们要出去放鞭炮……” 大家都只顾着玩,对她这个夫人爱答不理的。最近一直这样,就包括杜影姿…… 满屋子的人,也只有幼翠见她怒冲冲的出去了,犹豫片刻,也跟了上去。 外面极冷,只走了两步,人便被冻了个透心凉,再加上出门匆忙,连披风都没有系。 幼翠牙齿打着颤:“夫人,这样冷的天,小公子就算出去了怕是也冻回来了……” 夫人横了她一眼,那目光竟比寒风还冰冷,刮在脸上生生的痛。 她便不敢做声了,紧贴着夫人,这样似乎能暖和些。 院子里偶尔响起一声鞭炮,天空中间或绽开一朵烟花,两个人便顺着声朝着光跑,却始终不见小公子的影子。 焕鹏斋也去了,只两个留守嬷嬷在斗酒,齐声说根本就没有见到小主子回来。 杜觅珍心下慌乱,脚步也乱了节奏,摔倒数回,磕破了手脸,却也不觉得痛。 幼翠害怕起来:“小公子平日最喜去嫣然阁,而今听说大姑娘病了,或许……” 话音未落,杜觅珍便向嫣然阁奔去。 那主仆二人均是一副睡眼朦胧又受了惊吓的模样,不过她更不愿她们看到如此失魂落魄的自己,只四下飞快的扫了两眼,便匆匆离去。 “小公子没准玩够了这会已经回了璧翠厅了……” 于是又赶回璧翠厅。 人头攒动,叶子戏又开了两桌,可是哪里有儿子的影子? 195天降横祸 汤凡柔刚和了一把牌,笑眯眯的将一堆散碎银子拢到自己跟前,抬眼却见了她发髻散乱,脸色惨白,不禁好奇问道:“夫人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 怎么觉得每个人脸上的笑都是对她的嘲笑?怎么觉得每个人投来的看似关心的目光都像是讥讽?怎么每个人看起来都像是在说她大惊小怪?怎么每个人都好像对她的惊慌失措而幸灾乐祸? 灾?祸? 心底蓦地冒出这个恐怖的感觉,如一把尖刀挑破了脓疮,里面的一切腌臜都滚了出来。 “啊——” 她遽然发出一声狂叫,惊得众人齐齐看向她。 “我儿子……我儿子不见了……” 其实大家真未觉得这是件怎样大不了的事,这个年纪的小孩子贪玩是很正常的,外面如此热闹,身边又没个同龄的伙伴,怎么能指望他老实的待在屋里?况且小公子平日里就喜欢到处乱跑…… 却是被她的模样吓住了,也顿没有了玩耍的心思,或是收拾残局,或是安慰她,或是组织人出去寻找。 正月里,除了必要事宜,对下人们也放松了看管,可此时要想聚起人来也不难,因为不是在喝酒就是在赌博,虽万分不情愿,但也都纷纷提上灯笼四处寻了。 可也怪了,程府院内已是灯火通明,再加上众人的灯笼火把,即便不说把这院子内外照得是亮如白昼,可也连犄角旮旯一并看得清楚,却单单不见小公子。又不敢放声呼喊,因为除夕夜里有个说法,对尚未成年的小孩不能呼唤其名字。于是一群人就闷头找,但终于一无所获。 一晚上下来,几乎所有人都被冻伤,却仍坚持不懈。倒不是想表示衷心,只是纳闷好好的一个大活人怎么说没就没了? 杜觅珍就要报官了,说儿子可能是被江洋大盗绑走了。可程准怀就是个官,只言可能是小孩子淘气,在哪玩累了就睡了,睡醒了自然就出来了。杜觅珍便又哭又闹,终于把程准怀折腾得也没有了耐心,又赶上元旦一大早便要去宫里朝贺,于是怒冲冲的走了。 天明时分,搜寻的人已经把程府里里外外寻了三遍,仍旧无任何消息。 后来,几个人趁乱跑到府外耍的人打着呵欠回来,走过镜月湖边时,一个人说道:“今年真是少见的冷,竟让满池的水一夜之间结了这么厚实的冰……” 另一个便眨巴着冻得泪汪汪的眼望了一下…… 这一望不要紧,他使劲揉揉眼睛,往前一指:“那是什么?” 同行的那几个也顺着看过去…… 只见一角巴掌大的茜草红的东西贴在堆秀山与湖面相接的太湖石上,像是一面小小的旗帜,在满眼的白茫茫中特别刺目。 几个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的蹦上冰冻的湖面向着那东西奔去…… 湖面虽已结冰,却并不结实,被这几个人不分轻重的踩了几踩,转眼开裂,有人掉了下去,噗通噗通的挣扎,却也有人顺利抵达山脚,先是拽那旗帜,却似是被夹在坚冰中,随后拨开冰层上的浮雪,顿时惊叫起来。 一个人头朝下的趴在冰层以下,四肢摊开,茜草红的袍子静静的披展着,好像一条尾鳍飘散的金鱼。袍子的一角露出冰层搭在太湖石上,旗帜一般,已被冻得如刀般坚硬。 看身形,已知此人是谁。 呆愣半晌,急找人通报,又喊了人凿破冰层将人抬出来。 果真是程仓鹏,身子已然冰冷僵硬,几个捞他起来的人试图将他的姿势摆得好看些,却无论如何都动不了。 这工夫,各院都听闻这一噩耗,纷纷赶来。 璧翠厅因为距离馨园较远,杜觅珍倒是晚了许久才来。一路上跌跌撞撞,哭喊连声,也不顾身边人的扶持,连滚带爬的跑到岸边抱起儿子。 程仓鹏像是睡着一般,双目微合,只额角一个洞,黑红黑红的,却没有往外冒血。 杜觅珍呆呆的看了许久,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远远近近的鞭炮次第响起,炸开一个欢庆的元旦晨曦。 杜觅珍哭声长长短短的穿插于鞭炮连绵中,却被炮声撕扯得更加破碎。 程府的彩灯红绸眨眼换做素白,过年的一应器具亦纷纷撤下取而代之以青瓷竹器,每个人的都哭丧着脸。这绝不是为了讨好主子故意为之,关键是小公子又活泼又懂事,虽然调皮,却对下人极好,杜觅珍若是要惩罚下人,只要他见了,就会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程府上下没有一个人不喜欢他的,可是谁承想好端端的一个除夕,他竟爬到了堆秀山上,结果跌下来……思及平日的种种可爱,几个丫头小子终忍不住哭出声来。 程准怀回到家中便大发雷霆,立即让人封了那堆秀山,接下来又要撤了这满眼的肃杀之气。 杜觅珍死活不让,非要全府上下为儿子披麻戴孝。 程准怀一把推开她:“平日里屡次告诫他不要上堆秀山,偏不听,你也纵着他!他一个小孩子,你却要全府上下披麻戴孝,岂不是让他在那边也不得安生?你这是为他好?” “若是换了程仓翼换了程雪嫣,你还会这么做吗?他们是你的亲生子,仓鹏就不是?你就是偏心,你心里只有个初倩柔,干脆就让我们娘俩一同去了吧……” 杜觅珍抓着程准怀的官服又哭又号,还拼命把头往他胸口撞。 众人忙拉开。 程准怀面色冰冷,唇角发颤。 “为什么该死的不去死?为什么死的是我的儿子?是他们杀死了他,我要为我儿子报仇——” 她张牙舞爪的要往外冲,程准怀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她便死命抓挠,程准怀的脸上顿时现出几道血痕,官服也被划开了几道口子。 众人拼命救护,可是杜觅珍就像头发了疯的狮子,似要与程准怀同归于尽。 “仓鹏在哪?” 程雪嫣突然出现在芙蓉堂门口,脸色煞白。 碧彤紧接着赶上来,急忙扶住她。 嫣然阁是最后得知这一消息的。 程雪嫣不敢相信……怎么会?昨儿看他还好好的,还给自己送压岁果子,怎么转眼间…… 这一声惊了屋里撕扯的人。 杜觅珍的眼珠滞滞的转向这边,呆愣片刻,突然冲上来,死死卡住她的脖子:“都是你,都是你害死我儿子的!该死的人是你,却偏偏让我们仓鹏抵命。你早该死了!你去死,你死了他就活过来了……” 众人如何也拉扯不开,只眼见得程雪嫣气息奄奄,命悬一线。 突然,杜觅珍向后一退,整个人顿时悬空紧接着仰面摔倒在地。 是程仓翼,正怒冲冲的护住妹妹。 曲乐瑶急忙扶住她:“雪嫣……” 程雪嫣好半天才悠悠醒来。 “快送雪嫣回去,不是告诉你们不要通知嫣然阁吗?” 碧彤并一个小丫头扶着程雪嫣就要往回走,她却竭力挣扎:“不行,我要看看仓鹏,他在哪?” “啪!” 一个耳光重重落在她脸上。 待金星散去,方见杜影姿扭曲着脸在叫骂:“都是你这个灾星,自打你回来程府就没一件好事。自己好死不死,还连累别人!仓鹏就是被你害死的!你再不滚出程府,保不准我们一个个都要被你这丢人现眼的贱货害死!你若死了,大家都干净!你还站在这干什么?是想让我们仓鹏不得安生还是想继续害人?你怎么不去死啊?你去死去死……” 杜影姿骂到兴起,捉住她就往柱子上撞,碧彤和小丫头哪拦挡得住?惊呼连声。 “住手!” 一声怒喝传来,随即一只手拎起杜影姿便把她丢到一边。 竟是顾太尉。 杜影姿大概气急攻心,见了顾太尉竟也毫不示弱,从地上爬起,嘴一撇:“呦,顾太尉怎么来了?程府的家事又不是国事,犯不着顾太尉插手吧?呀,我倒忘了,大姑娘曾经是你的儿媳呢,只是公公这般紧张也不合常理吧,难怪有人说……” “闭嘴!” 程准怀气冲牛斗的从回廊那边赶来……是碧彤见势不妙,急忙回去报的信。 杜影姿立刻换了副嘴脸,哭泣着奔过去:“姐夫,仓鹏他……” “滚!” 程准怀惊天动地的一声怒吼。 杜影姿当即打了个哆嗦,差点堆地上。呆愣半晌,方扯出一声嘶号,一路哭喊着远去。 “准怀,这是……” 顾骞刚下轿便见程府房檐下列了一排雪白的灯笼,吓了一跳。早上朝贺时也未发现程准怀有异样,这会怎么……脸上有伤,衣服破碎,气冲牛斗,平日的温文尔雅荡然无存。 到底是谁…… “小儿……昨晚溺水身亡……” 程准怀叹息般的吐出这一句,声音喑哑,说完后,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力气,摇摇晃晃,险些跌倒。 顾骞急忙扶住。 随后又赶来几个家丁,又是搀又是扶的安置两位大人到芙蓉堂坐下。 下人正在打扫混乱,程准怀只支着头歪坐在椅子上,半晌不语。 顾骞也不好开口。程家死了人,自己家却是在昨夜添了位小公子,小家伙粉粉嫩嫩的,像没毛的小耗子般让人不敢触摸。本想来报喜顺便再进行点“阴谋”,可是现在……这让他怎么开口呢? 196灰飞烟灭 程仓鹏停灵七日后出殡。 其实按照天昊国的规矩,未成年者夭折是不能在家停灵的,应及时送出家门,而且还不能葬入祖坟。因为年少而夭,是对长者不敬,所以一切祭祀均免。 可是杜觅珍不答应,非要按正常的葬礼去办,还做了三天道场。 停灵七日,她便连哭七日,到最后眼睛都看不清东西了,头发也在朝夕间变得花白。虽然她平日里为人严厉苛刻遭人嫉恨,可是此等伤心也让人动容。 盖棺前最后看死者一眼。 小仓鹏干干净净的躺在素衾中,穿着一身宝蓝色团花锦袍。 程雪嫣头回看到他打扮成男孩模样,虽是闭着眼睛,却也可以想象其日后风流俊逸。 日后…… 泪就忍不住滴下来。 “不许把眼泪掉进棺材里,你要让他下辈子也受苦吗?” 杜影姿尖利的嗓门刺破嘤嘤的哭声,尚隔着一个人就想跳过来挠花她的脸。 程雪嫣咬住嘴唇,将编好的十二生肖手链扎成一束放到他手边。 “你曾问姐姐要个带小兔子的手链,因为你就是属兔的。姐姐懒,一直没有动手,是姐姐不好。现在姐姐每个生肖都编了条送你,喜欢哪个就戴哪个……” 总是在拥有的时候不懂珍惜,总以为还有时间去实现心愿,可是当意外突然砸到眼前时,才发现上天根本就没有给你机会……不,是你根本就没有抓住机会,悔之晚矣,可是为什么明明知道这个道理却还要屡屡错过? 颤抖的指抚上那圆圆的脸蛋。 脸蛋上涂了胭脂,很红润,却是冰凉的…… 身后有人猛的一推,好在汤凡柔在身边扶住她,没有跌倒。但见程雪瑶一脸怒色,伸手将那束手链提起丢出棺外:“要你献殷勤?若不是你,我弟弟也不能死。做法事的人都说了,程家这一年必要死一个人。原本就应是你的,可你为什么还要活过来?这倒好,连累我弟弟替你去死,你现在满足了?亏我弟弟平日里对你那么好,你竟然忍心害他!你是不是以为我弟弟一死程府的财产就是你们这一房的?你休想!” “雪瑶,仓鹏出了事……我们谁都很难过,你就不要再这样……”汤凡柔开口相劝。 “呸!”程雪瑶迎面就啐了她一口:“你会难过?你巴不得他早点死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自己生不出儿子来就咒我弟弟赶快死,真想把你的心挖出来看看是不是黑色……” “平日里也不见你对仓鹏如何上心,这会却怪这个怪那个,若是真对弟弟好,就让他早点入土为安,怎么倒当着他的面要吵?”程雪曼见母亲被为难,又看不惯程雪瑶在这种时候仍旧要恶语相向,忍不住出言相顶。 “啪!” 程雪曼的脸上立刻挨了一耳光。 程雪瑶的声音随即削得尖利如锥子:“真看出来了,你们以为仓鹏一死我们这一房就要倒了?你们就想乘机把我们踩在脚下?做梦!我告诉你们,仓鹏的死你们谁都脱不了干系!你们会有报应的!就算没有报应,我也要你们一个个不得好死,给我弟弟偿命……” “住口!越来越放肆!” 未及程仓翼上前,程准怀已是劈手给了她一巴掌。 程雪瑶捂着脸瞅着父亲,目光惊讶且仇恨,长这么大还是头回挨打,管那人是谁,立即跳起哭叫:“你打我,你竟然打我!你偏心,你只喜欢他们两个,你打死我好了,让我和弟弟一同去了,也省得碍你们的眼……” 她企图请母亲赞助,怎奈杜觅珍如同傻子般只盯着棺材,身边的混乱仿佛与她无关。 是的,母亲心里自始至终只有弟弟,若是上天让母亲必须失去一个亲人,恐怕母亲会选择让她躺在这副冷冰冰的棺材里。 却原来,从来没有人关心过她,从来没有…… 她紧咬嘴唇,泪光满眼,一点点的往后退,退……终于反身冲出了门。 杜觅珍捡起地上那束手链,颤颤的放在儿子身边,又爱抚的摸着他的脸。 一时间,人人都止不住哭声。 透过泪光,程雪嫣惊异的发现那原本光滑细腻保养极好的手竟不知何时变得粗糙干裂甚至有几点不规则的褐色斑点。 丧子之痛,竟让一个可呼风唤雨的女人顷刻间老去。 此刻,平日的凌厉苛刻仿佛随着在唇边抖动的发丝灰飞烟灭……此刻,她不过是一个母亲…… “隆……隆……” 紫檀色的棺盖缓缓推动,终掩去了那张童稚的脸。 杜觅珍不知所以的看着那棺盖,试图推开,可是用了半天力不能撼动分毫。 她急了,对着棺材又踢又踹,口里哇哇的不知在吼什么。 众人含泪拉住她。 小小的棺材被抬起,慢慢向门口移去。 她挣脱众人,跳着脚攀住棺材,又去捶打抬棺材的人。 有人要去制止,程准怀却默默拦住。 于是人们眼睁睁的看着棺材时走时停的在雪地里移动,旁边跟着一个又蹦又叫的穿藏蓝衣裙的女人,渐行渐远,终消失在零星飞舞的雪花中…… ———————————————————— 没有人知道程府的小公子到底葬在了哪里,只听说杜觅珍那日傍晚时分才回来,浑身湿淋淋的,头发打成绺的搭在脸上,鞋只剩下一只…… 身边无人跟随,府里的丫头们也被这副模样惊住,一任她一步一顿的往藏珍轩走去。 后来又听说,杜觅珍经常天刚亮就离开程府,天黑前回来,来去一人。幼翠初时要跟着,却是被她打了回来。她也不说话,即便在府里的时候也只待在藏珍轩里,对着灯影发呆。 没有夫人管家,府里的人便有些散漫。 程准怀请了太医为其诊治,却均说需加时日,重在调养。 于是在正月十五这天的早上,程府的管家将钥匙送去了柔风轩。 汤凡柔百般推辞,终抵不住众人的恳求,答应在夫人尚“神志不清”的这段日子里暂代管理。 柔风轩突然变得很热闹,无论何时路过都能见到正房里挤着满满登登的人。 这事的确是应该庆贺。 于情于理,程雪嫣也准备去庆贺一番,却是几次前往都不得入。 相比于柔风轩的门庭若市,藏珍轩便是门可罗雀了,不禁令人慨叹世事无常。 程仓鹏尸骨未寒,在这个时空,夭折的孩子是不被认可的,到最后能记得他的人怕也只有自己的母亲了。 程雪嫣看着愈发显得陈旧的藏珍轩,听着里面的鸦雀无声,叹了口气。本想进去探望,终顾忌里面那人往日的凌厉,收回了脚。 雪直至今日方停,藏珍轩门前只有她留下的一串深深脚印。 主仆二人只盯着各自脚下,每一步都发出窸窣的咯吱声。不知不觉,竟来到了馨园。 程雪嫣还记得除夕那夜闹着要去馨园看梅,如今来到此,却已无了当时的心境。 程准怀不愧是爱花之人,这片梅花虽没有单独建园,却是品种齐全,有像小珍珠粒的黄金梅,也有白不逊雪的小玉蝶,有娇美无双的绿枝宫粉,也有富丽堂皇的骨红照水,有艳压桃李的曹王黄香,也淡雅孤绝的台阁绿萼,更有一花三果的极其罕见的品字梅……朵朵娇艳,各展风姿,风携雪落,香飘如烟,端的是一副如仙美景,却只换得一声叹息。 程雪嫣轻轻吹落那朵台阁绿萼上压着的一点清雪。 轻薄淡绿的花瓣如纱微颤,似一个轻灵的小仙子,舞动幽香。碎雪飘零间,殷红如雪的望月亭傲然立于堆秀山上。 程雪嫣对着它出了会神,便裹了裹银鼠长披风向堆秀山走去。 堆秀山下有家丁把守,虽穿得厚实,却仍不住的颠着脚取暖。 见了她,忙躬腰行礼。 她也不回应,就要上山。 家丁忙拦住,极言老爷已命他们在此把守,任何人不得违抗。 “这园子里除了你们两个和我、碧彤,还有其他人吗?” 其中一个嘟囔:“大冷的天,连鬼的影子都没一个……” “那你们怕什么?” 二人对视一眼,不说话。 程雪嫣回头看了看碧彤,碧彤会意的从袖子里摸出两块碎银子:“今儿十五,二位大哥稍后换了班喝点酒暖暖身子吧。” 二人犹豫一番,先后接了银子。 碧彤小嘴特甜,立刻大哥长大哥短的道谢。 那两个粗使下人,平日哪见得几个笑脸,再加上碧彤本就长得颇为可人,这会又对他们分外热情,不禁立即眉开眼笑,围着碧彤开始献媚讨好。 程雪嫣便一个人上了堆秀山。 铺了雪的太湖石很滑,程雪嫣几次险些跌倒,不过好在假山并不高,只一会工夫便到了山顶。 山顶风劲,冷冷的刮过面颊,吹得泪水迷蒙,眼前的白茫茫似是蒙了一层雾,却也有几线红镶嵌其中,只不过不是属于程府的。 清冷的空气似是冻住了人的思维,却又牵系着她回到了那个七夕之夜。 ****** PS:看到评论,可能有人不大明白为什么会设计某些情节,比如这个。怎么说呢?最近看书,发现人家也设伏笔,却多是很快就解了,可是我设的伏笔,有的当下可解,有的却埋得很远,比如这个,下章会有答案,不过写得模棱两可,要到第四卷才能真正解决。 197楠木念珠 ……“姐姐什么时候把十二生肖都编来送我才是疼仓鹏的样子……” ……“姐姐的小蜘蛛飞了,仓鹏再送姐姐一只。姐姐若是怕就不要看,只让碧彤明早看看网结得是否圆正就好……” 泪珠就这样轻易的掉了出来,却被风衔了去。 亭中的石凳铺着层风吹来的清雪,却又有一阵风将其扫落,然后再铺上一层。就像眼中的泪,涌上来,掉下去,再涌上来…… 她便盯着那忽隐忽现的青石长凳发呆。 忽然,一线风卷入亭子,打着呼哨钻进长凳的拐角处,使劲挤了挤,将里面的积雪扫净。 她眨眨眼……那是什么? 踮着冻得毫无知觉的脚移过去…… 一串琥珀色的珠子静静的躺在那里,每颗珠子都圆润光滑,其上还隐着水波样的圆痕,是金丝楠木特有的纹理。 这样的佛珠……她只在一个人的腕上见过…… —————————————————————— “夫人,大姑娘来了。” 盼儿撩起绣着素馨花的秋香色软帘,柔白的脸上挂着简单的笑,引着程雪嫣进了门。 时值晚膳刚毕,柔风轩迎来一日中少有的安宁时刻,汤凡柔盘腿端坐在床上,闭着眼睛,没有血色的薄唇轻动,似在念诵经文。 程雪嫣注意到她的指间正捻着一串金丝楠木念珠。 烛光中,颗颗珠子均圆润光滑……拢在袖中的手不禁攥紧了那串已浸入了她的体温的念珠。 听得动静,汤凡柔忙从床上下来,亲热的拉着她的手:“我听盼儿说你今天来了几次,却都没有进门。也是,我这一天忙得都要喘不过来气了。你就是不来,一会我也要去你那。我才发现,库房里竟有一盒血燕燕窝。燕窝本就滋补,这血燕更为难得。你身子一向不好,又是病体初愈,瞧这脸色……” 仔细的看了看她,目光中满是痛爱:“正好你来了,把这燕窝带了去,是拿冰糖炖还是用蜂蜜浇,都是滋补养颜的,你……” 见她半晌不语,目光发痴,汤凡柔方觉有什么不对。 轻轻放开手…… “当……” 有一样东西从两只分开的手中掉了出来,落在地上。 弯腰拾起,却是一串金丝楠木念珠。 目光移至程雪嫣脸上时,却见她正看着自己,目光中有警戒,有猜疑…… 她笑了笑,可是这笑容在程雪嫣眼中却失了往日的亲切,虽然她想极力亲切,却是牵强了许多。 “大姑娘这是……” 她一直称自己雪嫣的,现在却改作“大姑娘”…… 程雪嫣不语,只定定的看着她。 汤凡柔笑着捻着这串念珠上的珠子,又将它挂在原本执有一串念珠的手上,来回翻看,竟是让人分不清究竟哪串是哪串了。 “糟了,竟然分不开了,可要怎么还给大姑娘呢?”她惊道。 “这本就都是你的,还用分吗?” 话语轻轻,可是这个“都”字却咬得极重。 汤凡柔瞅了她一眼,意味深长的一笑,眸中敛去柔光,却仍显亲切:“大姑娘今日是有备而来?可是所为何事我却是不清楚了……” 这工夫,盼儿沏了茶进来,仿似没有注意到二人间的剑拔弩张,低着头又出去了。 “杏仁茶宽心去火,大姑娘不妨坐下喝一盅,也好暖暖身子。” 程雪嫣也不推辞,坐在丝绵垫的玫瑰椅上端起刻花鸟兽花草纹莲瓣青瓷茶碗。 杏仁茶入口微苦,回味却极清香,且热热的,的确有暖身功效。 汤凡柔放下茶碗,只拈着手上的两串珠子:“果真一模一样,弄得我都不知哪串是仓鹏的了……” 感觉到程雪嫣的目光利剑一般射来,她却没有抬头,仍旧摩挲着念珠,脸上的笑容是毫不掺假的慈爱:“如果只能选一串,我应该选哪个?” 程雪嫣不明白她想说什么。 “一串是跟了我好久的,一串是新得的,却是一样的贵重一样的可以保人平安,你说,我该选哪个?” 汤凡柔抬眼看她,目光竟有些悲怆。 “如果你有两个孩子,一个九岁,一个刚刚出生,可是上天必须要带走其中一个,你会舍了哪个?” 程雪嫣隐约觉出她有隐衷,却一时捉摸不透。 “是不是很难取舍?”她笑了,一滴泪含在眼角:“如果他们是你的弟弟呢?一个是仓鹏,一个是没有见过面却也在这世上存在过的孩子……哪一个的死会让你更加心痛?你不用答,我知道,一定是仓鹏,他那么可爱,与你是那么亲厚……” “是你杀了他?”她终于说出了疑问,却也在这一瞬,泪光满眼,模糊了眼前那张笑脸。 “如果说这串念珠是我送他的,你会信吗?”汤凡柔凄凉一笑:“只因为相处的时间长,你便偏心于他,可是那个只看了这世界一眼的孩子难道就不是你弟弟吗?只因为他早去了,所有的人都忘了他,而能记得他的……只有他的母亲……” 声音已是哽咽。 “人都说我没福气,也嘲笑我命薄,那个还未来得及看这个世界一眼的孩子……是我连累了他。如果我不是程府的二夫人,如果我没有和另一个人同时怀上了孩子,如果不是初夫人去世得早……他现在也有八岁了,会很开心很健康的活着。或许没有锦衣玉食,不过只要他活着……活着就好……” 程雪嫣不是没有听碧彤讲过程府的这段旧事,似乎在这样的宅院里永远存在着看不见血腥的厮杀。她也猜测过,依杜觅珍的个性,定是要不择手段的打败对手,当然,汤凡柔也不会是善类,只不过最后仍成了输家。不,她不是最后的输家…… “你知道吗?每当看到仓鹏,我都会在他身上寻找那孩子的影子,我有时还会迷迷糊糊的把他当做自己的孩子。他真幸福,快快乐乐无忧无虑的在这个世上生活了八年,八年啊!” 她抓住椅背的手在颤抖:“雪嫣,如果有人害了你你却还要对她笑,你心里是什么感觉?” “所以你杀了他?”程雪嫣看着她那张忍着泪却仍旧笑微微的脸,突然生出一丝恐怖。 “雪嫣,你还记得你曾对我说过‘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吗?还说过‘老天一定不会忍心让二娘受苦的’……看着她那么痛苦的样子,我既高兴又难过,不过她仍旧是幸福的,她能痛快的哭,而我,连泪都掉不出来了……仇恨真不是好东西,即便它消失了,也无法让人快乐起来……” 她看着手中的两串念珠,将一串放到紫檀高几上,人却坐回到床上,捻着光滑圆润的珠子,闭上眼睛念起经来。 自始至终,对于提问她都不置可否,使得事情更加扑朔迷离令人生疑。当然,仅凭遗落在望月亭的念珠也证明不了什么,不过难免要借此生出颇多猜测。平心而论,她不希望甚至害怕汤凡柔是杀害小仓鹏的凶手。在她心中,汤凡柔是温柔善良能够忍辱负重的女人,对任何人都亲切友善,若是这样的人也怀着蛇蝎之心,她不知道在偌大的程府还有什么人可以相信,今后要如何看待那一张张笑得如此真切的脸,要如何避免成为下一个莫名死去的人。可如果不是她,小仓鹏又为什么会在除夕之夜攀上堆秀山,虽然他平日也很淘气,可难道真的是只为了贪玩?只是汤凡柔若想对他下手,这八年来怕也有的是机会,为什么偏偏要等到这一刻?而如果在诸多人中找一个对杜觅珍母子有着深仇大恨的,纵观全府,除了她还会有谁呢?可是…… 有些问题,似乎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没有预备答案。 她看着那静置在高几上的金丝楠木念珠,半垂的璎珞在无风的房间中微微抖动。 盼儿送她们出门时,似是欲言又止,她便找了个借口让碧彤先行回嫣然阁,留下盼儿陪她慢慢走。 “大姑娘,你是怀疑夫人害死了小公子?”盼儿倒是比她的主子痛快多了,可是接下来却又打起了太极:“奴婢不知大姑娘何以对此事如此上心,若是真的要弄个清楚明白,不妨从八年前那件事开始查起,亦或者现在去后厨看看每日里给夫人炖的补品中是不是多了一味不该有的麝香?” 盼儿一口气说了这么一大串,也丝毫不觉语气有何不敬,只微微向程雪嫣屈了屈膝,转身回去,将程雪嫣一个人丢在雪地里。 心底似是有什么忽的明朗起来,却被灌入胸口的风再次扑灭。 夜寒彻骨,却让人不得半分清醒。 程雪嫣呆怔了片刻,方转身往嫣然阁走去。 浮雪已被踩实,镜子一般铺在脚下,即便旁边有树木房屋,仍让人感觉空旷,竟有些辨不清方向。 不觉间,竟走到一幢院落附近。 此院落周围浮雪堆积,连个脚印都没有。 抬眼望去,但见门上悬着匾额上“紫香居”三个云淡风轻的字在雪光中熠熠生辉。 心仿佛被什么撞了一下…… 198口是心非 那个云淡风轻的人……那飘渺悠扬略带忧伤的笛音…… 还记得那个初来此地的春夜,笛音划破帘幔上摇动的花影洒落一室清辉,清凉如水,令她的心瞬间平静下来。 风带着雪星扫过脸颊,仿佛也捎来那悠悠笛音。闭上眼睛,便见夜幕青纱笼着满院散发幽香的淡紫丁香,旁边石桌上坐着一个白衣男子,长发一半束起,用玉簪固定,剩下的便披落于后,几近地面。月光顺着发丝滑落到他逶迤在地的白色外袍,仿佛为他镀了一层淡淡的玉辉。他缓缓转过身,如月般神圣而清逸的脸一点点的在眼前绽放风姿…… 唇边不觉就浮起一丝笑意,却又游出一声叹息…… 不知为什么,每每遇到烦心事总是会想起他,想到他说“既然如此,就这样吧”然后她在心中悄问“真的就这样吗?” “喀嚓……” 一根树枝终抵不住积雪的重压,断了。 睁开眼睛,却见漆黑的院门紧闭。 笑意渐逝。 竟是好久都没有见到他了,他……去了哪? 突然,头顶亮起一团红。 却原来是一朵烟花于空中绽放,紧接着,鞭炮次第响起。 她竟忘了,今天是元宵节。 朵朵烟花将雪地一会染做红粉,一会染做碧绿,看得久了,竟让人有些头晕目眩。 光线明暗升降中,好像看到那两扇漆黑的门动了动,似乎就要从里面走出什么人来。 她忽的一惊,急忙头也不回的跑开了。 ———————————————————————— 过了十五,年便算过去了。 正月二十五那日,程府收到请柬,是顾太尉要为他的宝贝孙子大摆满月酒,时间定于五天后午时。 虽然这孩子是庶出,却是顾府的长孙,自然要隆重庆贺。 看来顾太尉此番的确分外高兴,竟要程府举家参加喜宴,丝毫不觉程府刚刚损失了人口是件晦气之事。 偏偏程准怀要为朝廷准备二月初二在社稷坛举行的天昊国祀典,祭社神以祈求丰年,这几日均不在家。杜觅珍仍有些疯疯癫癫,自然无法出席。汤凡柔是侧室女儿程雪曼是庶出,无法代表程府前去祝贺。程雪瑶这阵子虽敛了平日的嚣张却分外孤傲起来,只说“你们一个个都会遭报应的!”语气表情都恶狠狠的,也不知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程仓翼自始至终便对此类事毫无兴致,曲乐瑶自然也夫唱妇随。 这千斤重担推来推去最后竟落在了程雪嫣身上。 “大姑娘知书达理和顾府交情匪浅,况前段时间又去照顾过顾三公子,如今,顾三公子添了小公子,自然是由大姑娘全权代表前去庆贺比较合适……” 这是什么理由?简直“荒唐!” 提出这一荒唐理由的不是别人,正是杜影姿。最近她的后台摇摇欲坠,她虽不像以往招摇却仍难掩刻薄本性,好像只有程府再出点什么乱子才能让她心满意足,她是打定了主意要让程雪嫣难过加难堪。 程雪嫣不是没有机会拒绝,只是拒绝倒似乎顺了她的意,定要说出早已酝酿好的更不堪的话来,于是她只略略犹豫便微微一笑:“既是如此,雪嫣遵命。” 当时杜影姿的表情……嘴半天何不拢,仿佛挨了一闷棍般甚是可笑。当然,转过身去,定是要同别人去讲她如何如何耐不住寂寞,如何如何在人家已经有了子嗣的情况下前去献殷勤,不怀好意…… 这些勾当她已经懒得想了,其实应承此事并不仅仅是想当众给杜影姿个尴尬,更重要的是……她不得不承认,她真的是很想去见见那个人。 两个月过去了,不知他的伤可是好了。 无论是作为朋友,还是作为护理者,有此关心并不为过吧,就是对于一只流浪猫,她也是充满感情的。 ——————————————————————— “爷,你猜,程府派了谁来参加喜宴?”小喜眉飞色舞。 顾浩轩心一动,却是竭力敛住声色,眼睛只盯着被小喜称作“鬼符”一本书,可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 “是……是大姑娘。”小喜紧密关注主子的动静。 主子眼睛定在书上,拈着纸页的指却在微微颤抖。 “唉,其实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拉长着声音叹了口气:“不过是吃顿饭,然后便走了,咱们连看上一眼的机会都没有。不过依大姑娘的身份,也不可能和那么一群人挤在一起,怕只是来送贺礼的。到时只在锦华厅待那么一小会,估计传信的人还未到轩逸斋,人便走了。所以爷不妨就待在锦华厅,也好……” 看到主子的目光箭一般的射过来,他急忙住了口,但见主子并没有攻击他的意思,又大着胆子继续说道:“其实小的只是想让大姑娘看看爷现在能跑能跳,也好放心……” 唇角的酒窝盛上一星冷意:“我是死是活,和她有关系吗?” 小喜立刻接上:“爷的死活的确和大姑娘没什么关系,可是腊月时大姑娘病了,有人听说后几个晚上都没睡好,然后程家又出了事,府里的人趁机为难大姑娘,有人听说后立即就要飞过去救人,只恨腿伤未愈,无法前行……小喜记性不好,偏偏有人记性好,口里恨着,心里却惦着……” 主子面带杀气,却隐着更多的心虚,这样的主子是没有杀伤力的。 “别人不知道,小的心里却清楚,爷最近吃药吃得痛快为的是什么,还不是想早早好起来然后……” 顾浩轩笑眯眯的招招手。 小喜乐颠颠的过去了。 顾浩轩突然卷起书当头劈下…… 小喜微微的偏了身躲开,笑嘻嘻道:“爷,我就是你肚里的虫儿,爷在想什么小喜一清二楚,爷就不用掖着藏着的不好意思了。其实爷听说大姑娘要来,若不是碍于小的在跟前,怕早就跳下床捞起那‘三闲’说话了……” 顾浩轩被揭了底,顿时气急,当即跳下床:“我今天就踩死你这条虫……” 却是冲鸟架子上的金口奔去。 都是这只破鸟,竟然学会监视他了,怪不得每天早上小喜都要带它出去遛弯,感情是在套口供。 小喜不愧是他肚子里的虫,抢先一步护住金口:“爷难道要杀鸟灭口?” 顾浩轩恶狠狠道:“一并掐死……” “哎呀,三姨奶奶来了!”小喜向窗外瞟了一眼,惊叫道。 仿佛是一眨眼的工夫,主子已经弹回到床上,躺得异常平整,顺便闭上眼睛。 他忍不住发笑。 床上的人浓眉抖了抖,咬牙切齿道:“你在骗我?” 小喜正待解释,就听门声一响,紧接着,裹着梅红色貂裘兜头披风的念桃闯了进来。 这披风是顾夫人喜得孙儿的当日赏下的,她便整日里穿着,也不顾尚未满月不得下地出门,动不动就往轩逸斋跑。 她一个人不顾身子就罢了,竟还带着孩子。要知道,这可是顾家的宝贝。顾夫人已经不止一次大怒,都要把孙子拿来自己带了,可想到孩子太小不能离了娘,况念桃本身就是个最好的奶妈,活活将她千挑万选的几个奶妈比了去。再说,念桃应该深深知道这个孩子对她来讲意味着什么,定是不肯让他出丁点问题的。于是便暂时忍下,而最关键的是……孩子的爹,自孩子出生就不见半分喜色,甚至都没有看过一眼,仿佛此事于己无关,不仅让念桃惴惴不安,就连顾夫人也有些担心,生怕他弄出什么乱子来。 “今儿来得真巧,爷正醒着。来,乖儿,快让爹瞧瞧……” 念桃撩开厚暖的披风,将一个裹得极为精致的襁褓小心的放到顾浩轩怀中。 顾浩轩一个激灵。 小喜和念桃均差点肝胆俱裂,生怕他抓起那襁褓就丢出去。 不过虎毒不食子…… 顾浩轩瞧着搁在眼皮底下的小婴儿。 他那么小,好像一只粉色的耗子,又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如同蚕蛹。眼睛闭得紧紧的,像两道画上去的线,虽不大,睫毛却是很浓密。鼻梁鼓鼓的,嘴巴小小的,时不时的蠕动一下,然后小眉头便皱起来。 不能不说,这是个漂亮孩子,这是……他的孩子…… 心忽的溢出一股暖流,把那蚕蛹在腿上摆摆正,认真的端详了半天,方伸出根手指轻轻的碰了碰那粉嘟嘟的脸颊。 好软…… 见他脸上浮出少见的温情,念桃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乖儿,别睡了,快看看爹,让爹给取个好名字……” 顾浩轩的神色霎时一冷。他不是个无情的人,可是对当初那场荒唐却始终无法释怀。 “爷,明儿就要摆满月酒了,总不能让孩子连个名字都没有吧?”念桃双眼噙泪,薄唇微颤,煞是可怜。 “老爷怕是已准备了好几个名字难以取舍呢,你急什么?” “爷……”念桃欲言又止:“爷的伤还没有好吗?我那天问过庄大夫,他说……” 顾浩轩的目光便凌厉的扫了过来。 199顾小公子 他知道,如果他能够同她在明日一起出现在喜宴上,就等于向众人承认了她的身份地位。从开始到现在,她费了这么多的心思,为的不就是这个名分吗?现在的她,连“三姨奶奶”的名头都嫌小呢。 对于他来讲,她的名分与他没有半点关系,可是他痛恨被算计,这种人让他觉得危险,况且还有雪嫣…… 心下烦乱起来:“明天的事自然有人去操心,你也不必费神,早点歇着去吧。” 念桃还想再说点什么,但见他已经闭上眼睛,还将脸转了过去,只得抱着孩子黯然离开。 “爷,明天……” 刚刚念桃突然过来打断了好事,弄得小喜不知主子明天是想让他引着三奶奶到轩逸斋还是打算亲自出马。 “我累了。” 主子只说了这一句就再无动静。 小喜知趣的退了出去。 窗外的雪光透进屋子,满室清凉。 明天…… 心底在腾起一丝喜悦的同时却是被自己的叹息淹没了。 他要怎么面对她? 时至今日,想起那镯子,心里还是不舒服的。他承认是自己小气,若是换了江渚,定然会付之一笑,然后一如既往的对她。 当初写下休书,是当真希望她能够与那凌肃共结连理,白头偕老,还觉得自己做了善事,很开心。那日赶她走时,他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心剧痛,好像有一双手要生生将它撕开一般。但是有什么用?纵然她在身边,心却系着别人,这又有什么快乐可言?可是她不在…… 他只是想见见她,可是要怎样见?见了又如何?她愿意见他吗?他赶走了她,而她的到来是为了他的儿子的满月酒…… 如今,竟是连叹息都发不出声音来了。 明天…… ————————————————————————— 顾府似是算准了程家只能出一人,而那人一定是程雪嫣,于是只出了辆轻便马车,内外装饰都极豪华,仍是当时接送程雪嫣出入府的那个车夫,今日也打扮得喜气洋洋,见了她,竟有些激动得不知所措。 一路无语。 待行至距离顾府还有一里路远的巷口,便见车轿拥堵,竟都是来贺这满月酒的。 程雪嫣的唇角不觉挂上一丝冷笑,不是为这群趋炎附势之人,而是为自己。 那个人喜得贵子,她却要前来祝贺,不知就里的人是要赞她宽宏大量还是怀疑她别有用心?如今,竟是连自己也分不清此行究竟为何了。 车子一拐,竟是避开这条拥挤的小巷,从偏门而入。 车夫怕她不乐意还解释:“我们老爷吩咐过,怕正门人太多挤了大姑娘,才特意吩咐我带大姑娘从北门过来……” 正说着,便见一着郁蓝色直身锦袍的健壮男子侯立一旁。 皮肤微黑,与顾浩轩相似的笑眼中似结着一团怨气…… 程雪嫣记得这个人。 她听车夫称他为“杨管家”。 杨管家引得这主仆二人去了锦华厅。 不愧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戴千萍今日看程雪嫣也顺眼了些,竟额外赏了个笑脸。又接了呈上的礼单,看也没看,却是笑得更加慈爱。 也是,礼部尚书府送来的礼哪能不贵重?仅一对碧玺麒麟就价值万金。 麒麟送子,好兆头啊! 当然,这只是给府里的贺礼,来的女眷还要为新生儿准备一些小礼物,自然也不能落了档次。 程雪嫣早先画了一副长命锁的图样交与金掌柜打了。 此番用的可是十足十的黄金,足有三两重。拿到手的时候程雪嫣还在想这样重的东西若是挂在小孩子的脖子上睡觉时是否还能保证呼吸顺畅? 当然,仅个大还是不够的,她别出心裁的在上面用米粒大小的粉珍珠镶了一对QQ聊天表情里常见的粉红猪,碧彤见了大呼可爱。另还有两只金手镯,上面各挂着四只粉晶雕就的粉红猪,令人爱不释手。只不过再好的礼物若是经由她的手送出……念桃的心里应该不大好受吧。 出得锦香厅,本应前往专为女眷备置下喜宴的落霞阁,可是杨管家却引得她们往后院而来。 白雪覆盖的甬路上立着个穿晚霞紫衣裙的女子,衬着这满眼的雪白,好似一树绽放的台阁朱砂。 看到她们,急忙走上前,亲热的拉住程雪嫣的手:“可是来了,等了你好久呢……” 程雪嫣见了她,立即想起顾浩仁,差点挣脱手跑了,段紫蓝却攥得死死的:“快跟我来,咱们去看小公子……” 然后就不由分说的拉着她走,口里兴奋的念叨着:“都说女子只要摸了刚满月的小孩子的手就会带来好运呢,这会还没有人,否则好运都要被她们抢走了呢……” 转过几棵被雪覆盖的罗汉松,路过一片竹林…… 程雪嫣的目光不由自主的就被牵了过去…… 雪中的竹林愈发苍翠起来,在风中轻轻摇曳着,林尽头的轩逸斋便若隐若现…… 仿佛只是一瞬间的失神,人便置身于一座小院落中,满耳的欢声笑语。及至开了门,声音更像热浪般滚了出来,却又夹杂着一个婴孩的哭号,分外嘹亮。 那个包裹在茜草红锦绣襁褓中的就是他的孩子吗? 不知怎么,那茜草红重重的刺痛了她的眼……仓鹏那晚穿的就是茜草红…… “小孩子哭哭才健康,”大*奶奶秦曼荷使劲拍了拍怀中的襁褓,发髻上的坠珠流苏金钗都跟着颤了几颤:“你们不懂,我们家婷芳小时就是哭得少了,现在身子才这么弱……” “可是一会三姨奶奶回来见小公子哭成这个样子奴婢担当不起啊……”一个梳双髻穿对襟掐花夹袄的丫头战战兢兢道。 这工夫,孩子已是有些声嘶力竭了。 “我给你讲,孩子愈是娇惯愈是难以成人,我可是过来人,什么不懂?你看程家那小公子就是……” 话到此,突然抬眼看见程雪嫣,猛一怔,随即堆出满脸笑:“呦,大姑娘来了。快,来看看三弟的孩子,都说和三弟小时长得一模一样,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呢……” 这番话说得极为刺耳,程雪嫣却只付诸一笑,倒是段紫蓝有些听不下去,还不好反驳,只逗弄那孩子道:“快把小手伸出来,婶婶给戴个金手镯……” 秦曼荷哈哈大笑:“大姑娘是来讨吉利的吧?干嘛只摸摸小手?干脆把孩子抱上讨个大吉利才好……” 说着,便把襁褓往她怀里一塞。 动作太快,程雪嫣尚来不及反应,结果那孩子险些掉到地上。 也就在这一瞬间,她好像看到秦曼荷的眼中划过一道精光。 孩子爆出一声凄厉的长嚎…… 她惊魂未定,只紧紧搂着怀中襁褓,仿佛看到小仓鹏静静的躺在白雪皑皑中,额角有一个暗红的洞…… “看,小公子不哭了呢……”有人悄声道。 “是啊,真的不哭了……” “刚刚在大*奶奶怀里闹个不停,这会怎么……” 秦曼荷狠狠剜了多嘴的丫头一眼,盯着那襁褓和失神的程雪嫣,突然大叫一声:“孩子快被你闷死了!” 众人急忙上前,七手八脚的抱过孩子,那孩子却嘴一咧,再次嚎哭起来,于是又赶紧放回到程雪嫣怀中。 怪了,孩子当即不哭了,还探出粉嫩嫩的小胳膊,一扬一扬的要去摸程雪嫣的脸,手指小豆芽般的抓挠着,口里“哦哦”的念着。 “小公子和大姑娘还真有缘呢,大姑娘只一抱就立刻不哭了……” 有人假意要抱回他,他立刻咧嘴“啊啊”反抗,逗得众人大笑。 程雪嫣也不禁笑了,试探的伸出手指去摸他圆鼓鼓的脸。 软软的,滑滑的,像一个小面团。 不知怎的,就想起初次见到的小仓鹏…… 孩子漆黑的眼睛定定的望住她,小嘴呜呜着,好像在向她倾诉着什么。 她鼻子一酸,眼前就朦胧起来。却是有一只小手攥住她的手指,塞到自己没牙的口中,使劲的吮吸起来。 众人又乐:“小公子是饿了吧?也不知三姨奶奶……” 门声一响,一股冷风“嗖”的旋进屋中,正是念桃,裹着梅红色貂裘兜头披风……那是她为顾家继后香灯的功勋象征。 见程雪嫣出现在自己房中,还抱着自己的儿子,当即一把夺下。 孩子顿时哇哇大哭,纵使她不顾众人在场解了衣襟喂奶也不好使。孩子挥着小胳膊向程雪嫣那边挣扎,没一会工夫哭得脸都紫了。 在众人的劝说下,她只得青着脸将孩子交给程雪嫣。 她抱孩子的姿势并不准确,怎么孩子一到她怀里就不哭了呢? “这真是……亲娘不亲外人亲,这是什么事啊?” 不知什么时候,秦曼荷挤到了她的身边,似是无意般的说道。 念桃的脸便更加了层霜。 秦曼荷趁大家都在逗弄孩子,扯了她撤去一旁,齿缝里哼哼道:“看来大姑娘是有备而来呢……” 念桃顿时心弦一紧,就要冲去将孩子抢回来,却被秦曼荷手疾眼快的拽住:“你就这样去了,难道不怕人家说你小气?可是有违身份啊……” 念桃胸口剧烈的起伏着,眼睛只死死盯住程雪嫣。她脸上的笑意多一分,旁人的赞叹多一分,自己的心中便恨十分。 200满月酒宴 “唉,年前她无缘无故的走了,弄得三弟魂不守舍,如今突然又来了,还是趁着小公子的满月酒,她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呢?”秦曼荷仿佛在自言自语:“按理程家的人很多,却单单来了个她……想当初是因为无法为咱们家继后香灯才被休的,如今有了小公子,她又早早的弄了迷魂法来掇弄三弟,啧啧,这今后……” 她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拉念桃的胳膊,附在耳边悄声道:“如果三弟娶了正妻,就是小公子的嫡母。按理,小公子便可归她抚养,到时你这个亲娘……” 念桃一甩袖子,冲入人群,也不顾儿子如何哭喊只管抱过来,结果发现孩子的脖子上多了只耀眼的金锁,挥舞的小胳膊上也各套了一只黄澄澄的金镯,几只小猪样的东西叮叮作响。 心下更气,当即就要摘了踩扁,又忽的想起刚刚秦曼荷提醒她要注意“身份”,于是努力摆出一脸从容,谢了赏,但仍卸了那金锁,只言怕孩子不知轻重,若是弄丢了便“毁了大姑娘一番美意”。 程雪嫣如何不知她心中所想,只含笑不语,眼睛却望着那孩子。 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挥着小手往她这边挣,却是被念桃塞进披风里,任由他在里面呜咽。 这工夫,外面有人来说满月酒开宴了,请女眷们移步落霞阁。 段紫蓝忙借机扶程雪嫣离开。 她前脚刚一走,后脚念桃便撸了儿子腕上的金镯,本想掷在地上,可见秦曼荷还在……于是顺手收在袖袋中,抱了儿子出门。 —————————————————————————— “爷,大姑娘刚刚从念桃那出来往落霞阁去了,估计一会就该走了……” 小喜搓着手蹦进屋来。 顾浩轩站起又坐下,搁在书案上的手紧了又紧,终于叹息般松开:“哦……” “爷,你别只是‘哦’啊,赶紧想个法子啊……”小喜急得不行。 顿了半晌,又只换来一声“哦”。 “大姑娘这一走可就不知什么时候再来了!”小喜上蹿下跳。 这回顾浩轩没有应声,倒是金口来了声“哦”。 小喜气急,虽说他知道主子正在进行可能是有生以来最为重大的内心挣扎……去不去见大姑娘?怎么见?见了后说什么?要不要放下自尊痛陈罪过?怎么冰释前嫌?怎么再续前缘?怎么……等等等等,关键是在这一步,一旦迈出去就好办了,可是主子还在那稳稳的坐着…… “爷,过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叮”。 一样东西从顾浩轩的手中滑落在地。 小喜定睛一看,竟是那黄蜡小龟……自从大姑娘离去,主子就天天攥着这小龟,都快给攥化了。可都到了这份上,他怎么还能坐得稳稳的? “爷不去,我去!”小喜怒了:“金口,你要不要跟我同去?” 金口故作深沉的“哦”了一声,展翅一飞,落在小喜肩上。于是这哥俩雄纠纠气昂昂的出了门。 屋里霎时静下来。 只听得手捏得那黄蜡小龟吱吱作响。 他腾的从椅上站起,直奔门口,手却在触及门板的瞬间停住……缓缓放下来,无力的垂在身侧…… ————————————————————————— 小喜打斜刺里冲出,准确无误的扑倒在程雪嫣面前。 “小的给大姑娘请安。”他痛得龇牙咧嘴。 碧彤就忍不住笑:“这年也过了,还要行这么大的礼,我们姑娘可没准备压岁钱。这个……算赏你了。” 她随手揪了根松针。 小喜接过:“谢大姑娘赏。大姑娘,能否借一步说话?” 碧彤就知道这一准是要说顾三闲的事,于是装模作样的逗弄金口,避到一旁。 虽是听不清小喜在说什么,不过看那声泪俱下的样子……难道顾三闲要不行了? 姑娘回来时,脸色也很苍白,她又不好问,现如今这事她是越来越看不明白了。 落霞阁丽人云集,多是各个官府里的夫人千金,与其说是来喝满月酒的,不如说是来争奇斗艳的,另外还有趁机联姻拉关系的,所以即便是从不相识,聊了几句便熟络起来。 程雪嫣一进门,满屋子的人便静了下来,从头到脚挑剔的打量她。 因为是参加喜宴,便不能穿得太素,藕荷色双绣缎裳,内衬淡银云纹的中衣,下系天青绡纱百卉小团花罗百褶裙,头上只簪了支白玉珠钗并两串紫藤萝绢花。端庄淡雅,卓尔不群。 打量完毕后,便交头接耳的询问她的身份,却是无人知晓,还是后进门的秦曼荷招呼客人时高声说了一句,女眷们方恍然大悟,可是紧接着便是异常激动的交头接耳……程家大姑娘不是被休回家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还是前夫和小妾所生儿子的满月酒宴上? 试想这些个女人平日里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生活极是枯燥无味,哪家若有点风吹草动足够她们兴奋半年的,眼下得了这么个意外,怎能不激动?可是为了表现个人教养,只能假装镇定,可那眼睛却不停的在她身上打转,然后再同旁者心领神会的交流下目光。 程雪嫣却淡定自若,颇具大家风范,结果有的人由衷钦佩起来,不愧是十三岁即被钦点为闺礼先生,这气质就是与众不同,于是不免也端正身形,有模有样的谈起了琴棋书画。 碧彤不觉松了口气,她担心的就是姑娘遭遇难堪,可是姑娘这招以静制动却不动声色的让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坐卧不安起来。 秦曼荷瞧着周围人都若无其事的品茶论酒,脸上虽笑着,可那笑容极别扭。她翻了翻眼皮,往门口一扫,忽的喜上眉梢:“今天的主角登场了!” 伴着她的一声欢呼,一阵嘶哑的哭号随即撞进门来。 众女眷立刻围拢上来,纷纷夸赞小公子长得好,边说着祝福的话,边把带来的小礼物往孩子身上披挂,又摸脸捏手的蹭好运。 那孩子便哭得愈大声,念桃怎么哄也哄不好。 也不知秦曼荷怎么想的,忽然喊了一句:“让大姑娘抱抱吧,只要大姑娘一抱就不哭了呢……” 人群霎时将目光集中到程雪嫣身上。 念桃直直的盯着她,目光如房檐悬下的冰凌。 果真,孩子一落到她手上,登时就不哭了,还咿咿哦哦的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程雪嫣也觉得奇怪。 这工夫,所有的女眷都围住了她逗弄起孩子来。 “看吧,好像她倒成了孩子的娘!”秦曼荷撇撇嘴,一脸鄙夷的对念桃道:“你这辛苦算是白费了!” 念桃脸绷得紧紧的,死死的盯着被女眷包围的人。 也不知是谁说了句:“既然小公子和大姑娘这样投缘,不如认了干儿如何?” 立刻有人响应,还不时的瞟着念桃。 念桃只觉那目光无不鄙夷无不不屑,心底压着的火已蹭的窜到头顶。 结果从正午到黄昏,那孩子都像粘在了程雪嫣身上,明明已是哄睡了,却是谁意图想要将他抱走,他便扯开嗓门大哭。 这可怎么好?总不能抱回程府吧? 来宾已是散了,程雪嫣看着渐渐黑下来的天,心下着急起来。 念桃一直守在一边看着,脸色铁青。 秦曼荷本是陪在一旁,这会打了个呵欠:“忙了这一日,我可是累了,先回去歇了。” 又偷附在念桃耳边:“看她那架势是要打算在府中过夜呢……” 念桃的眼中“啪”的爆出两朵火花。 已是酉时三刻,孩子虽是睡了,却仍紧抓着程雪嫣的衣襟不放,她不觉向念桃投来求助的目光。 念桃隐在烛光之后,看不清表情,只能听她幽幽说道:“烦劳大姑娘随我们去趟玉桃阁,孩子总不能睡在这……” 程雪嫣只得同意。 碧彤本要跟着,念桃皮笑肉不笑的说了句:“碧彤姐姐难道忘了,以前我也是伺候姑娘的,你怕我现如今会服侍不周吗?” 程雪嫣非常理解她现在的心境,自己的儿子和别的女人亲近却不理她这个亲娘,而那女人还是她的情敌……姑且算作情敌吧。 二人一前一后的往玉桃阁而去。 雪不知何时又下起来了,已在地上铺了一层,却仍绕过廊柱扑扑的打在脸上,程雪嫣便埋了头护紧怀中的婴孩,一步不落的跟在念桃身后。 临出门时匆忙,连灯笼也没拎,好在檐下有串串的红灯,映得雪地泛出莹莹粉色。 “大姑娘还记得吗?” 穿过两道回廊走在雪地上后,廊下的灯光一点点的退去,眼前的雪地便忽的现出一片惨白,衬着念桃略带幽怨的声音,令人寒意顿生。 “我八岁入府就跟在大姑娘身边,虽然跟着你不如跟着其他主子风光,但大姑娘对我还算不错,只不过有时和其他丫头在一起总要受欺负,回来又不能诉苦,因为大姑娘也自顾不暇呢……” 风声过耳,程雪嫣不敢肯定是不是听到了一声冷笑。 201莫名失踪 “记得当时碧彤也说过想要换去别的房里,可是府里的事主子尚且不能完全做主怎么又能轮到我们丫头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对于我们,最好的出路可能就是配个好人家。可是我们跟着姑娘……就算是配,可能也是府里最下等的奴才,到时候爹妈连带孩子都是一辈子的奴才。有谁生来就该是做奴才的命呢?如果换了大姑娘你,也是不甘心吧?” 她停住脚步回头瞅了程雪嫣一眼。 清冷的雪光映在她眼中,竟有几分阴邪。 程雪嫣不觉四处瞅了瞅,这是到哪了? “不过大姑娘命好,生来就是尚书千金,会嫁好人家,生的孩子也是主子。”她顿了顿,终于又向前走了。 程雪嫣松了口气。 “而我们这些下人,如果不想被人欺负,如果不想自己的孩子被人欺负,又该怎样呢?” 她又停住脚步,似在思考,却仍旧向前慢慢走去。 “我知道我现在这样被许多人瞧不起,可是再怎么瞧不起,我也是主子了,他们就是想说点什么也要留心我的脸色。况且陪嫁丫头被收房是天经地义的事,那些背地里嚼舌头根子的人难道不是嫉妒?这都不要紧,最重要的是,我的孩子生下来就是主子,不用给别人屈膝下跪。看来老天没有亏待我,竟然让我生了儿子,顾府唯一的男丁……” 她的声音透着张狂的兴奋,在夜风的呼啸中发抖。 “程夫人不就是因为生了个男孩才被扶正的吗?从今往后,我看谁还敢给我眼色看!我费了这么多心血忍了这么多白眼,你想我怎么会把这辛苦得来的一切拱手相让?” 程雪嫣听明白了,原来她是担心自己会撼动她好容易得来的地位,不由苦笑。一样东西任是再怎么喜欢,一旦成为了别人的,她便会避而远之……当然,也曾刻意忽略掉念桃的存在,认为他和她之间不过是一场错误,可是当这个孩子实实在在的抱在怀中时,她不得不清醒的承认,他是别人的丈夫!虽然听说他伤势依旧未愈甚至有严重的趋势时心仍然会狠狠一痛,虽然听说他对自己朝思夜想日渐憔悴时泪不听话的迷蒙了双眼…… “有些人再怎么没用,却单单命好,现在一切都准备好了,竟然要坐享其成!可是凭什么什么都是你的?因为你美?是啊,你的确漂亮,男人只要看你一眼就被迷住了,凌肃……况紫辰……顾三闲……只要你想,都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的得到。漂亮是有好处啊,可是如蛇蝎般狠毒的心更胜一筹!只可惜他们都没发现。男人啊……”她冷笑:“为了重新成为顾三奶奶,你早早就打下了埋伏。看吧,连我的亲生儿子都这么快被你迷惑了。可是你以为我以前是你的奴婢任由你呼来喝去今天就仍旧可以供你随心所欲的差遣吗?你做梦!” 一阵风卷地而来,将那披风上的帽子猛的吹落,碎发霎时于脸前狂乱飞舞,却斩不断目光中的仇恨愤怒与猜忌。 及地的披风边角如波浪般起伏着,使她乍然变作一个从地狱冒出来的幽魂,随时随地会向仇人扑来。 程雪嫣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脚下却发出一阵喀嚓轻响并着轻微震颤,好像踩到了薄薄的冰面,随时会坠落下去。 这是哪? 只顾听着念桃抱怨,现在惊恐的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的来到一片陌生之地。 四围是稀疏的树木,枝杈上覆着薄薄的雪,远处高高矮矮且镶着红线的应该是房子…… 念桃的脸突然逼了上来。 她刚刚生了孩子,脸庞圆润且发着好看的柔光,这本应是一张散发母性光辉的脸,却于此刻遍布狰狞。 可是神情又忽的放松起来,目光往旁边一扫,惊异的叫了声:“三爷……” 程雪嫣于此刻犯了个通常在这种情况下会出现的重大错误。 虽然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她是骗人的”,可是头却先一步回了过去…… 于是念桃手疾眼快的劈手夺过她怀里的孩子,一手用力一推…… 她不知道此处并非悬崖峭壁这一推会有什么作用,却是身不由己的向后踉跄了几步。 几声喀嚓碎响的同时脚下忽然踩空,整个人旋即掉了下去…… ——————————————————————————— 一声凄厉的哭号划裂了夜空,惊得在落霞阁打盹的碧彤一个激灵站起身。 什么时候了?姑娘怎么还没回来? 她焦躁不安的在屋中转了两圈,终于跑了出去。 外面大雪纷扬,一时竟辨不清路。 她跌跌撞撞的跑到玉桃阁时,只听得里面传来断续嘶哑的哭声,荡在这样一个寒夜里,分外*阴森。 念桃正穿着肉粉的小衣躺在床上哄孩子,见了她一身冷气的进来,立刻竖起了眉毛,待听闻程雪嫣一直没有回落霞阁时当即惊恐的瞪大了眼睛:“不可能啊,她已经离开很久了,难道是直接回了程府?” 说着,就起身披衣要同她出去找人。 碧彤自然不好劳烦她,可是自己在外面转悠了大半天也没有看见程雪嫣的身影。 姑娘是不可能不告而别的,难道是…… 脚步略一迟疑,却是转了个弯,风似的往轩逸斋跑去。 “咣……” 屋里的人登时吓了一跳,待看见那头发凌乱满身是雪的人竟是碧彤时,顾浩轩一下子从床上弹了起来。 碧彤的眼迷茫的在屋里扫了一圈,目光落在他脸上,都不知话是如何哆嗦出来的。 “姑娘……不见了……” 话音未落,顾浩轩便已奔了出去。 纵然此刻失魂落魄,疑思却仍不由自主追随着那已消失的敏捷的身影……他没事?他的腿好了? “爷,小心身体……”小喜抓起披风就追了出去。 碧彤呆愣片刻,也急忙跑了出去。 顾府院中已是火把攒动,无数个人在光影中奔来奔去。 却原来是念桃叫了人帮忙来找。 这一刻,碧彤心中想的是……冰彤对姑娘还是很担心的。 却听远处一个人大叫:“你们都在这做什么?赶紧回去!” 是顾三闲。 他怎么了?难道他不想找到姑娘? 一个月白的人影冲了过来…… 碧彤愕然……他怎么只穿着单薄的中衣? 小喜忙追上将白貂皮风麾裹在他身上:“爷别急,大姑娘可能就是四处转转, 没准一会就回来了……” 他却像丝毫无感般只攥住她的胳膊。 碧彤只觉得手腕被一股冰冷死死的钳住,还在剧烈震颤,那力道似乎只要再加上一点就足以将其像一根干树枝般掐断。 “从哪回来的,快说!” 他双目圆睁,总是盛在眼中的笑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狂暴冷厉。 碧彤还是头回见到这么恐怖的顾三闲,一时吓得结巴起来:“落落……落霞阁。” 话音未落,整个人便像被提起般往落霞阁奔去。 行了几步,却又停住。 “回去!” 这一句却是对身后的人吼的。 碧彤就不明白了,人多力量大,顾府这样大,这些人分头行动,兴许很快就找到姑娘了,干嘛不让他们帮忙? 顾浩轩深吸一口气,侧耳倾听片刻,方拽住碧彤,直往落霞阁而去。 “就是这里,念桃说要大姑娘抱着小公子送她们回去……” 顾浩轩站在落霞阁门口,眼见得新覆上的雪层已是遍布着杂乱的脚印,不觉眉心紧蹙。 据说程雪嫣送念桃回了玉桃阁就走了……她已失去记忆,玉桃阁距落霞阁有相当一段路程,她若是迷了路也是有可能的,可是…… 他没法不怀疑念桃,但凡做了亏心事的人总要表现得无辜又热心,她叫了许多人帮忙来找人就可以证明这一点。只是怀疑归怀疑,证据呢?而且若是她真的有心害程雪嫣,是断然不肯说出半个字的。若真是她干的,还如此镇定,那么一定是笃定他们不会找到那个地方…… 当然,他也不否认是因为对她的成见而误导了自己的判断,不过…… 落霞阁前面有三条甬路,一条通往玉桃阁,一条通往后花园,一条通往冰玉湖;从玉桃阁往回走的路又分作两条,其中一条是延向轩逸斋的……不可能。 他摇摇头。另外每条路还分作若干岔路……她究竟是去了哪呢? 凝神细听,只有风穿过树梢的呼啸。 叫过身后不肯离去的家丁,两人留守落霞阁,若是见程雪嫣回来立刻鸣锣宣示,剩下的人分作三路,他带上碧彤和小喜则去了后花园……他记得小喜曾说过上次程雪嫣心情不好的时候曾跑去那里…… 后花园花木凋零,纵然阔大,纵然有亭山桥台,却是一目了然,哪里有半个人影? “爷,爷……” 小喜慌忙拽住他。 这数九寒天,主子竟然要下水。 “爷,大姑娘不是孩子,不可能这么冷的天下水玩。就算爷着急,也叫了人再来找。爷的腿刚好……” 202共枕同床 顾浩轩却偏要下去……她早已不记得前事,顾府这么大,她一个人……谁知道会转悠到哪去?除夕之夜,程府的小公子就是落水而亡的,当时满府的人寻了大半夜也没见个人影……都这种时候了,还等什么人?等他们来了雪嫣恐怕已经……再说,谁的水性会比他好?谁会比他更耐心更细心的在这么冰冷的水中去寻找她……或许她真的不在这里,可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小喜这边拉扯不住,眼瞅着主子就要跳进冰水中。 这工夫,打垂花门那冲进个人,直向这边奔来。 “三爷……三爷……” 来人手举着一个明晃晃的东西。 顾浩轩劈手夺过,未及看清就听碧彤惊叫一声:“金锁……是姑娘给小公子的满月礼……” 顾浩轩一把揪住那人:“在哪找到的?” “冰……冰玉湖……” 那人终于顺畅的喘了口气的同时,却见那个雪白的人影已然消失在垂花门里。 ———————————————————— 冷……冰心彻骨的冷…… 程雪嫣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身处于一片漆黑中,弄得她有点不清楚自己究竟是醒了还是在做梦。 冷的感觉却是实实在在的,她甚至都不敢用力呼吸,那缓缓爬进胸口的不像是空气,而是冰柱,正在一点一点的冻结她的心。 她想要站起身,撑住地面的手却是一滑。再撑住,又是一滑。 试探的摸了摸,这地面竟然像是冰做的。 这是哪? 茫然四顾,只有漆黑。 她小心的缓缓站起,探手摸索着,却是一片空旷。也不知走了多远,指尖才触到一面墙似的东西,凉凉的,滑滑的,像是一块巨大的冰。 这到底是哪? 她只记得念桃一推,她往后退了几步,本是完整的雪地却像冰层般突然裂开…… 怎么会这样?难道顾府还有什么机关?一般都是有宝藏的地方才安装有机关的,可她走了这么半天摸到的除了冰墙还是冰墙,除了漆黑还是漆黑,没有出口,没有尽头,仿佛她无论怎么走,都是在原地转圈。 人已是有些迷糊了,甚至感觉不到冷的存在。 脚下一滑,重重跌倒,却也不觉得痛,虽是贴着冰滑的地面,倒好像在飘。 “鄢然……” 空旷中,仿佛有个声音在轻轻呼唤,却是很奇怪的扭曲着,像是一个被浸在水里的人最后无力的呼叫。 她迷茫的望过去,居然看到一点漂浮的蓝盈盈的光,一闪一闪的,萤火虫一般幽幽移来。 她已是漠然的望着那光,看着它一点点的接近,一点点的放大,一点点的变形,竟化作一只极为优美的手向她伸来…… 她不由自主的去握住那只手…… 仿佛一道异地极寒顺着指尖直灌入手臂,敏捷的钻入心脏,进而如被残存的体温融化般瞬间化作无数冰冷的水滴往五脏六腑向四肢百骸爬去。 那只手忽的明亮起来,长出了胳膊……肩膀……身子…… 于是一个通体泛蓝的人笑微微的站在她面前。 是顾浩仁……不,是那个鬼差。 “时辰到了,跟我走吧……” 还是那种好像在水底发出的怪异扭曲的声音,她却听懂了。 仿佛无力抗拒般,或是打心底里觉得本该如此,她抓着他的手站了起来。与此同时,她发现他另一只手忽的蒙出一团光亮,竟渐渐现出一个人的轮廓……素白纱裙,裙侧绣着一株倒置的浅色兰花,淡黄米珠点缀花蕊,就这般柔柔弱弱的立在清冷的蓝光中,满脸凄然。 程雪嫣…… 再看自己,不知何时变回了鄢然。 似是有所感的回过头来,却见脚下倒着一个身披银鼠长披风的人,下摆斜搭在身上,露出青幽幽的百褶裙,上面的百卉小团花仿佛在光中浮动。 “不是说在冬天吗?”这句话自她口中发出,却也像水底滚出的水泡般颤抖古怪。 鬼差脸上挂着职业式的笑意:“极阴之地,永为寒冬……” 他的声音似是有催眠效果般,打消了她残存的意识。她迷迷蒙蒙的向前移动,而对面颜容凄楚的女子也身不由己的向她走来。 仿佛回到了初来这个时空的瞬间,周遭幽冷的蓝色忽然化作缤纷色彩如流云飞转,人却是混混沌沌,但有一点点是明白的,只要和她换了位置,一切便会拨乱反正。 不知为什么,总好像有一丝丝的不愿,一丝丝的不甘,却越来越不清楚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心绪。她努力想弄明白,那心绪却烟般的飘走了,留给她的只有空白和光华灿烂中鬼差微笑的却是愈发诡谲的脸,仿佛听到他说:“如今可是如愿了……” 有一个声音在漂浮的身体里呼喊:“不……” 却似根本没有人听到,那个声音便在体内盘旋翻转,竟使得流光破碎纷乱起来。 鬼差笑意渐失,拉过两个魂魄力图使她们迅速交换位置,可是她们却是呆滞不动。他不禁急起来:“快点,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到时悔之莫及!” 他的声音因为焦急混乱得如同旋转的水流,却见两个魂魄竟然浮现笑意,身子也仿佛被点亮般闪烁星光。 “我费了多少心思,你们却……” 他怒了,念动法诀定住两个魂魄,两手用力一拽…… “呼……” 一股狂风夹着雪从头顶卷下,霎时熄灭了幽蓝的微光。 程雪嫣好像听到一声变了调的“糟了”,脑子倏地一麻,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迅速抽离,身子骤然腾空而起,随后重重一跌。接下来,便有无数个声音从上方灌入。 “在那……” “姑娘……” “火把,快……” 几点晕黄耀目的光流星般在眼前混乱划过。 她迷蒙的看着那遥远而迫近的暖意,却只是定定的看着。 身子仿佛一轻,紧接着一层轻软的东西瞬间裹住了她。 光影稍纵即逝,在这一瞬,她好像看到了一张脸,喜悦又焦急…… ———————————————————— 似是醒了,又似是梦中…… 总觉得有人在吵,睁开眼睛却只见一个人影在眼前晃动,很熟悉,然后又陷入一片昏沉。 再次醒来时只觉身体里似结着一块冰坨,正往外冒着丝丝冷气,周围却是暖暖的,那暖意透过皮肤渗入体内,驱逐着冰冷,她甚至能听到冷气遇到它时散出“滋滋”的蒸发之声。 她发出一声低微的呻吟,身边的温暖似是震颤了一下,转而更紧的护住了她。 仿佛有条软软的帕子拭去她脸上的水珠,仿佛有一双温柔的眼睛在关切的注视着她……只是仿佛而已,睡意浪潮般的袭来,冲走了这一点点朦胧的知觉。 ———————————————————— 有轻柔的和风一阵阵的吹入颈项,撩起发丝搔弄着脸颊,痒痒的。 她不耐烦的皱皱眉头,伸手一拨。 “啪……” 似是碰到了什么。 懒懒的睁开眼…… 两道浓墨剑眉立刻刺入眼底…… “啊……” 她一声惊叫坐起,却是惊醒了那熟睡的人。 他顿时睁开了眼,随即起身,面露惊喜:“你醒了?” 啊……他他他……竟然什么也没穿…… 当然,这是露在鸭绒被外的,可谁知道里面…… 立即看向自己…… 她是穿着衣服的,可是半透明的云绡小衣下正若隐若现的昭示着什么。 警惕抬眼,却见他的目光刚刚从那昭示上收回,喉头随之滑动了一下,然后对着她小眼一弯:“感觉怎么样?” 感觉怎么样?你竟然还问我“感觉怎么样”?我现在感觉极其不良好! 脑子轰轰巨响。 怎么搞成这样?怎么和他睡在了一张床上?怎么搞成这样和他睡在了一张床上? “你……” 程雪嫣眼见得他抓了那鸭绒被似要掀起,不觉惊恐万状,腿抽筋般的一抬…… “啊……” 顾浩轩一声惨叫从床上仰面栽下。 门“咣”的一响,有人冲了进来。 “爷……啊,大姑娘醒了……” 小喜慌的从地上扶起主子,碧彤则急忙上前寻了衣服替姑娘穿上。 门外又响起急促脚步,有说话声飘进来。 “昨晚是怎的闹得满园子不得安生?” 声音像是戴千萍,而且听着其他杂乱的应和,来者应是不只三两人。 未及主子发号施令,小喜急忙奔出去拦挡。 也不知他们在外面是如何纠缠,只听得“啪啪”两声脆响后,一行华贵非常的女眷出现在门口,小喜随后钻进来,两颊各贴着一个红手印。 好在程雪嫣已穿好了衣裳下了床,却是发髻散乱,而床铺尚未整理,那一通凌乱足以引人无限遐思。 女眷们的眼中已满是了然,神色交换间,戴千萍面色严峻,秦曼荷唇露讥笑,顾水卉皱眉瞪眼,段紫蓝略显尴尬,却是掩不住的喜悦,而念桃则满面通红,怒目而视。 “大姑娘好多日子不来伺候,想不到今日竟伺候到床上去了。”秦曼荷掩唇一笑。 203引人遐思 戴千萍瞪她一眼,显然觉得此番话不够体面,不过也难怪,一个知府的女儿,档次能高到哪去? “怎么……怎么会这样?” 顾水卉一跺脚,跑过去牵住顾浩轩的手,将其挡在身后,仿佛一个不留神,程雪嫣便会化为洪水猛兽将她哥哥吞了。 念桃似是根本没有听到她们在说什么,眼睛只死死的盯住程雪嫣。 程雪嫣抬头之际正对上那又恨又妒的目光,脑子倏地一凉,仿佛有道光照亮了一幅画面,却只是一闪即过,转而一片空白。好像……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遗失了,却始终想不起究竟是什么。 冥思苦想中,念桃已向这边走来, 她脸色不善,唇衔冷笑,顿时令程雪嫣想起昨夜离开落霞阁后她的一番愤慨之言,而接下来,心底传来一个婴孩的凄厉哭喊,只一声,却足以割裂荒野的静寂。那画面猛的闪了闪,她刚要看个清楚,可是转瞬便消失了。 有人一步上前敏捷的拦住了念桃,竟是顾浩轩。 程雪嫣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上下打量一番,立时惊喜道:“你的腿好了?” 惊喜只是一瞬,她忽的记起昨日小喜拦住她时口口声声说三公子伤势严峻,极尽凄惨……原来是骗她的…… 心中亦喜亦怒,目光也随着阴晴不定,只盯着眼前这个修长的身影。 “念桃,你昨日说大姑娘送你回了玉桃阁,可是我们怎么会在冰窖里发现了她?而且冰窖的入口处还摆着这个?” 顾浩轩变魔术般的拎出一个金锁,上面三只粉红小猪滴溜溜的打着转。 “大姑娘的确是送我和孩子回了玉桃阁,至于她怎么掉进了冰窖,那就要问她自己了,念桃却是不知。”念桃的声音不卑不亢。 顾浩轩转身看她,眼中尽是关切。 程雪嫣皱起眉头。 冰窖?什么冰窖?她只记得送念桃回玉桃阁,然后……一串零碎的片段从眼前飞过。它们太破碎了,破碎得无法拼接。最后只跃出一张脸,上面满是喜悦与焦急…… 抬眸瞪了他一眼,腮边却腾起两朵绯红。 顾浩轩略失了神,却知眼下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立刻端正神色,柔声道:“怎么回事?” 程雪嫣实在是弄不清楚,她甚至觉得他们所说的似是与自己无关,而眼下顾浩轩又好像在怀疑念桃对自己做了什么…… 念桃正冷笑的看着自己……如果她真的做了什么,还能这么镇定吗?虽然她昨夜说了许多难听的话……而自己若是出于私心借机报复,是不是太……眼下这么多人不怀好意的盯着自己,不知在打什么鬼主意,况这满屋子的暧昧,也由不得人不浮想联翩。 一时心下烦乱,不禁眉头紧锁:“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送念桃回去,然后就……” 瞄了一眼凌乱的床铺,再也说不下去了。 没有人注意到念桃不动声色的松了口气。 顾浩轩眉头微抖,正待说什么,戴千萍却是听不下去了:“乱七八糟,不知所言!”她愤愤的一拍桌子,金嵌祖母绿的护甲勾着阳光划了道刺眼的弧线:“不过是办了场满月酒,却闹出这么大的乱子,传出去,顾程两家颜面何存?小喜,叫人备车,送大姑娘回去!别忘了嘱咐人说,大姑娘因为欢喜多喝了两杯,才在府里歇下的……” 话到最后,已是极尽轻慢,于是顾水卉便幸灾乐祸的瞅着她笑。 顾浩轩正要着急,戴千萍却已指挥下人将屋内十余个火盆撤去。一行女眷也呼啦啦的跟着走了。 满屋的人转眼散去,程雪嫣方觉腿脚发麻,身子不禁晃了晃。 顾浩轩急忙扶住她,却被她一把推开,又恨恨的瞪了一眼。 那一眼泪光盈盈,却是爱恨交织,竟好似醍醐灌顶,让他那原本混沌的心顷刻间如明镜照耀般通亮起来。 —————————————————————— 因为一夜未归,还是在前夫家一夜未归,自然要接受无数目光的检测。碧彤如复读机般将戴千萍的嘱咐说了无数次,得来的是恍然大悟的“哦”,可目光仍旧扑朔迷离,意犹未尽。 程雪嫣心中憋闷,待入得嫣然阁,立刻拷问碧彤。 碧彤如实将发现她失踪然后大家费心寻找的过程说了一遍,却发现主子对如何掉入冰窖无半点记忆。 “顾府原本是前朝的一个王府,后来赏赐给了顾太尉。府中有一处地方特别奇怪,就是现在的冰玉湖。冰玉湖实则是个冰窖,说它奇怪是不论春夏秋冬里面都寒冷异常胜过严冬,后来就用作储冰之所,待到夏天为皇宫和其他重要官员府内供应冰块。因为是冬天,冰玉湖便少有人来。若不是在入口处发现那金锁,真不知姑娘竟然掉进了冰窖里。也难怪,因为地下寒气甚重,冰窖入口处经常被寒气凝成一层薄冰,姑娘误踩上去也不奇怪,只是奴婢不明白那金锁怎么会在那,奴婢明明记得白日里在玉桃阁,姑娘就将金锁挂在了小公子身上……” 她不明白,因为她在看到金锁的那一刻也怀疑过念桃,可是念桃是如此镇定,而姑娘也没有对她做任何指证倒肯定了她的说法…… 程雪嫣也不明白,将残存在记忆中的片段反复串联了几回,然后惊恐的发现,此番是真的失忆了。 她到底忘记了多少?为什么会忘记?这段被遗忘的记忆究竟是什么? 思来想去,思绪竟绕到了顾浩轩身上,早上那极为香艳诡异的一幕可是深深刻在心底,挖也挖不掉。 碧彤是好孩子,不用动刑就什么都招了。 “当时得知姑娘不见了,三公子跟疯了似的满园子乱窜,竟担心姑娘也会像小公子一样,就差点跳进湖里找了,后来终于在冰窖里发现了姑娘……姑娘当时已不省人事,好在还有一口气。三公子就脱了身上的披风给姑娘裹上……姑娘都不知道,三公子内里只穿着一件中单,然后就将姑娘抱回了轩逸斋……” 碧彤此番话说得极为详尽,程雪嫣装模作样的摆弄妆奁里的首饰,脸却是烧得通红,可令她脸红心跳的事还在后面…… “姑娘几乎冻僵了,小喜就说要升起十个火盆把姑娘架在上面烤,被三公子骂了一顿,然后吩咐我们从外面拎雪进来,要给姑娘擦身子……姑娘别急……” 碧彤见她瞪起眼睛,立刻连连摆手:“姑娘放心,都是奴婢动手擦的。三公子说,要将身子擦到泛红为止。不过三公子在帐外不放心,动不动就进来看看奴婢的操作是否合理……啊,姑娘放心,他进来的时候奴婢都将姑娘盖得严严实实的。后来姑娘的身子终于缓过来了,三公子这才命小喜多生几个火盆,又给姑娘喝了姜汤。姑娘昏迷不醒,姜汤还是……” 碧彤不知该不该告诉姑娘因为她昏迷不醒,姜汤是三公子口对口喂进去的。不过思及场面火爆,还是不要让姑娘的脸再涂上一层红色了吧。 岂料想此一停顿早已是泄露了天机,程雪嫣的指尖在微微颤抖。 “姑娘身旁脚下搁了许多手炉、汤婆子取暖,还盖了鸭绒被。可是过了一会再看,姑娘还是冰冰冷的。三公子就说……” 碧彤小心翼翼的瞧了瞧她:“最好是让人抱着方能尽快驱除姑娘体内的寒气。这种事,自然是要奴婢做了。奴婢就当仁不让的抱着姑娘,可是姑娘身子太冷了,只一会,奴婢都要跟着冻僵了。三公子一看情势危急,后来……” 碧彤为难的咬了半天嘴唇,又使劲的查看姑娘的脸色,终于轻轻吐出一句:“就自己上了……” 程雪嫣能听见火苗将脸颊烤得噼啪作响。 碧彤却意犹未尽:“奴婢只抱了姑娘一会就冷得受不了,可是三公子却一声不吭的坚持到天亮。奴婢以前总以为三公子是拿姑娘开心,现在看来竟是真心的。姑娘心里想的什么奴婢虽不敢说全知道,也是清楚一二的。既然如此,不如……” 程雪嫣的目光忽然直勾勾的平移到她的脸上,看得她心底发毛。 “顾三闲给了你多少好处?” “没,没有……姑娘在说什么啊?” “我倒想知道你在说什么,”程雪嫣“啪”的将妆奁上的小抽屉推上:“平日里总是一口一个‘顾三闲’,今天怎么变成‘三公子’了?平日里总是说他如何如何可恶,今儿怎么为他歌功颂德起来?” “没,没有啊,”碧彤连连摆手:“奴婢只不过今天才觉得他这人还是蛮不错的。如果非要说奴婢被收买,奴婢也是被他对姑娘的真心实意收买的……” “真心实意?我倒不知道是我的脑子被冻坏了还是你的心被迷惑了。他若是真心实意,还能让小喜欺骗我他伤势严峻,行将就木?他若是真心实意,顾府那么多的丫头嬷嬷,为什么偏偏要自己……”心头一热,却是说不下去了,可仍不服输的瞪了碧彤一眼:“谁知道他到底存的什么心思?他……他就是个货真价实的骗子!” ****** PS:明天是小年了,为了庆祝这一年一度的节日(废话),明天中午加更⊙﹏⊙b汗,期待支持O(∩_∩)O~ 204程门立雪 言罢,转身躺到了床上,还顺手放下了碧丝青纱帐。 碧彤被隔在帘外,满心莫名其妙。姑娘这是怎么了?纵然因为前事记仇,心底却是放不下的,否则年前也不会突然病倒,而现在三公子已经用实际行动表明心迹,姑娘怎么倒生起气来?只要想想昨晚的情景,自己都不禁感动得心潮澎湃,姑娘也不是铁石心肠,可是…… 唉,现在年轻人的心思真是越来越难以捉摸了。 程雪嫣听着她轻手轻脚的离开,对着承尘,轻轻的叹了口气。 她如何不知他的心意?假称伤势沉重,无非是想探听她是否会担心,若是心中没有她,又怎会在意她的情绪?没有授意他人而是亲自为她暖身子……只有真心的喜欢一个人才会如此不顾惜自己的身体,才会不放心把垂危的她交给别人……如今,她只觉得自己的每一寸肌肤仿佛都附着他的味道,一如青草般清淡安然的气息。 心脉脉一动,柔波缓缓流淌,漫上了双眼。 可是一切已经不可能了,他与她之间横亘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念桃充满嫉恨的眼从空气中浮出,转而又化作一双异常清澈的婴孩之眼,那么执着的看着自己,目光中满是信任……这双眼是那么的像他……那是他的孩子,他和念桃的孩子…… 冷冷一笑,前世便最痛恨小三,而眼下自己似乎正在扮演着这个可恶的角色。 怎么莫名其妙的就成了今天这种局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金玉楼听曲所表现的与众不同还是在纷乱打斗中的英雄救美?是态度蛮横的教她骑马还是丢过那副饱含关切的手套时的若无其事?是在“别有洞天”心有灵犀的一瞬相视还是那在漆黑山洞中机缘巧合的相拥?是身中蜂毒强作镇定护着她在山洞熬过艰难的一夜最后病倒在床险些丧命,还在是地震中奋不顾身的为她抵挡风险?是腿受重伤却装作行将就木骗取她的同情到伤势因为她的捉弄转重却不忍心看她难过而拒绝医治,还是不顾身子衰弱挥毫作画只为哥哥的婚礼增光添彩也为她解决了忧愁烦闷? 一点一滴,如在温暖阳光下逐渐融化的冰凌般滴下来,激起连绵不断的涟漪。 心下烦乱,移步露台,却发现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雪。 雪花密集纷扬,仿佛织作了一件白色风麾,披在一个身材修长的男子身上,于无限茫茫中向她走来…… ———————————————————————— “姑娘,姑娘……” 程雪嫣被碧彤大力摇醒。 晚上喝了姜汤,身子热乎乎的进了被窝,睡了沉沉的一觉,做了个美美的梦,柔软的鸭绒被仿佛化作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拥着她,护着她,柔柔的气息吹入她的脖颈,撩动她的发丝。 虽然她知道这是梦,却不愿醒来,谁料做梦也不让人安生,大清早的碧彤这是要折腾什么? 睁开眼睛,正对上碧彤兴奋得发亮的眼。 “姑娘,快起来,看看外面……” 她翻了个身,拿被子蒙住头,瓮瓮道:“有什么好看的,我知道昨晚又下雪了……” 被子呼的被掀起,她惊愕的睁大眼睛……碧彤此举可算是以下犯上了。 更令人惊愕的还在后面,碧彤也不管她是如何的不愿,连拉带拽的把她拖到露台边,还不忘给她裹上件披风,方推开拉门。 风卷着雪花立即碎碎的飘了进来,还带着清香怡人之气,应是携了梅香…… 她精神为之一振,却仍皱着眉头:“我知道梅花开得正好,等到中午再去赏吧……” 转身欲回,碧彤却拉着她走进露台,伸手往楼下一指…… 仍旧是雪花飞舞,真搞不懂碧彤要干什么。 她刚要回头,移开的目光却好像被什么牵系般又拽了回去。 定睛一看,飞雪飘零中好像立着一个人,因为身穿白色,虽撑着把伞,却是被雪厚厚的覆了一层,结果匆匆一瞥间,很难分出哪是雪哪是人。 那人似是有所感的动了动身子,伞面的雪随着他的动作簇簇滑落,露出两支墨竹图案。 墨竹…… 她只觉呼吸顿时阻住,然后便见那伞下露出两只黑亮的眼,冲她一弯,竟是笑了。 顾浩轩……他怎么会在这? 身子一震,就要冲下楼去。 不过……等等。 她稳住身形,严肃的打量着那个修长的身影。 这是在搞什么?苦情戏?他难道不知道我来自现代,对此类狗血桥段早已嗤之以鼻了吗?一点创意也没有。想要博得我的原谅,没门! 可转念一想,他为什么要博取自己的原谅,他好像也没做错什么吧? 心下疑虑,手却不服软,“砰”的一下就关上了拉门。 碧彤喜滋滋的,就等着主子狂奔下楼然后扑到那人怀里上演一出皆大欢喜,却见主子把披风往旁边一丢,人钻进了被窝。 这是怎么回事? 呆怔片刻,急忙移到床边,左右思量,方摆出一副自言自语的姿态:“奴婢也不知三公子是什么时候来的,早上去取早膳时就见院子里立着一个人,腿都被雪埋了半截,想来是站了好久了。奴婢也不敢擅自让他上楼,就赶紧过来问姑娘意思。姑娘,你看这事……” “他是怎么进来的?这程府内院岂是一个外姓男子随意出入之地?赶紧让他打哪来回哪去!” 此话自是气话,其实她心里既甜蜜又纠结。开心的是他竟然出乎意料的出现在眼前,虽然这一幕经常会在电视剧里看到,可一旦发生在自己身上,那种喜悦与幸福真的是难以言表。难过的是她要怎样面对?他是有妇之夫,虽然他和念桃……可是他们毕竟有了儿子,在这个时空,生了儿子简直就等于得了护身符,念桃正眼巴巴的等着转正。她的付出可能很令人不耻,可是对于一个努力改变命运而且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的人又怎么忍心去泼她冷水?当然,她并没有高看自己的意思。顾浩轩之所以如此执着可能也是因为她对他而言暂时还算是较难得的,一旦真正在一起了,他还会如今天般对她吗?就像凌肃,起初也是疯狂的追求,可是婚后不到半年两人的感情就淡了,最后还…… 相见好,相处难,她不希望今日的美好被日后的琐碎磨得干枯褪色,她怕了。可是又是那么的想和他在一起,想念他的怀抱,想念他的笑脸,想念他附在耳边轻轻的一句:“别怕……” 忽的坐起身冲到露台上。 碧彤立即喜上眉梢,太好了,姑娘要行动了! 哗啦的一声门响惊动了下面的人,纸伞轻扬,积雪簇落,长眉舒展间,笑眼弯弯。 “哗……” 拉门又关上了,主子重新躺回床上。 碧彤眨眨眼,这是唱的哪出? 她正百思不得其解,就见姑娘又奔向露台。还未及喜悦重燃,姑娘又回去了。 整整一上午,就这么来回折腾,最后,她已是疲惫不堪麻木不仁的坐在绣墩看着姑娘不断的摧残那道拉门。 就在姑娘再一次合上那拉门跑回床上时,她觉得自己有必要说点什么了。于是清清嗓,叹了口气,似是自言自语的说道:“唉,这冰天雪地,三公子的腿……也不知还能站上多久?” 余光中清楚的瞥见姑娘的背影顿了顿,自知说中了她的担忧,心下暗喜,语气却是狠狠的:“自作自受,鬼才管他!” 程雪嫣仿佛什么也没听见般,躺在床上,安然的闭上了眼睛。 碧彤暗想:“我看你还能撑多久?!” 这次程雪嫣果然撑得很久,仿佛睡着了般一动不动。 碧彤又不好凑上前去看,又坐了一阵,方若无其事的走向露台,推开拉门:“雪又大了呢……” 急回头……正见姑娘欠起半个身子要起来,可是发现自己在看她,又躺了下去,还转过身子。 碧彤便偷笑,可是望向那一直伫立在原地的撑伞的人却犯起愁来,这顾三闲是不是冻傻了?外面那么冷,就说几句好话是走是留的也有个结果,你还真以为你是岁寒三友呢?平日的伶牙俐齿哪去了?其实姑娘也不忍心让你在外面冻着,偏偏柱子似的杵在那,这会竟连动都不动了……天啊,他该不是冻死了吧? “喂,三公子,三公子……” 她急唤了两声,方见那柱子晃了晃,纸伞微扬,冲她笑了笑。 情况好像有点不对,可也来不及看清,伞便低了下来,继续默立。 关上拉门,却见姑娘不知何时转了过来,正担忧的看着这边,见被发现,立即闭上眼睛装睡。 碧彤气急,两个病人,你们爱怎么闹就怎么闹吧,我也不管了! ****** PS:祝大家小年快乐!O(∩_∩)O~晚上要出去吃饭,更新可能不会太准时,但一定会更的,没有意外的话不迟于晚八点,谢谢大家支持,再祝快乐O(∩_∩)O~ 205骗子成双 伏在桌边打盹的碧彤忽然觉得身后有人经过,睁开眼睛,却发现天色不知何时暗下了来。 她不动声色的偏了偏头。 果真是姑娘,正一点一点的极尽可能小声的将那拉门推开一道缝,期间还不忘侦查她是不是仍在睡着。 姑娘终于挤到了露台上。 一下午过去了,人应该早走了吧?我还是先避一避,省得一会你想哭却又顾忌着有人在身边再憋坏了身子。 碧彤刚打算动动身子,却听拉门“咣”的一响,姑娘惊慌失色的冲出来,掀了门帘就跑出去。 觉悟了? 她呆怔片刻,立即弹到露台,准备欣赏激动人心的一幕。可是…… 顾三闲呢? 院中是笼着青蓝色纱幕的白茫茫,就包括高大的广玉兰树,此刻也披雪挂霜的融入一片单调的白里。 一目了然中,姑娘深一脚浅一脚的向着院门奔去。 姑娘难不成是要去追赶顾三闲? 她刚要下去阻拦,却见姑娘停住脚步,蹲下身子,手飞快的拨拉起地面的浮雪,眨眼间便刨出一个人来,然后又将那人用力翻过来…… 顾三闲?! ———————————————————— 二人连抬带拽的将人弄上了楼,摆在床上,压上三层鸭绒被,试了下气息……微弱,摸了下额角……冰凉。 呆怔了半天,碧彤艰难的咽了口吐沫:“姑娘,要不……” 程雪嫣自然明白她想说什么,可是要她们两个女人把一个男人脱光光然后拿雪在身上擦……虽然是见义勇为,总归不大好吧?可是如果不这样,他会不会……没有更好的法子吗? “姑娘,这么耽搁下去,可能……” 她咬咬嘴唇:“去把童儿找来!” 如果能为她闺房中突然多出个男人这种惊天壮举严格保密并对其实施抢救的只有哥哥的贴身小厮童儿了。 碧彤刚要行动,床上那人忽的悠悠醒转过来,翕动着和貂皮披风一样白的唇抖出几个微弱的字:“喝碗姜汤就可以了。” 碧彤和程雪嫣面面相觑,片刻,碧彤恍然大悟:“奴婢这就去!” 愈发暗下来的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此种静寂忽然显得有些诡异。 程雪嫣摸了火折子去点蜡烛,却是心不在焉,结果蜡烛一歪倒在手上。 她的惊叫刚一出口,就觉一股风卷了过来将她的手捉了去:“烫到了?我看看……怎么这么不小心?” 她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这个生龙活虎的家伙,直怀疑刚刚那个脸朝下埋在雪里一动不动气若游丝的人……还是他吗? 顾浩轩见露了馅,尴尬的咧咧嘴。 “你这个骗子!” 程雪嫣怒火中烧,挥拳打了过去。 他一把抓住,委屈道:“我没骗你,我的确是被冻坏了!” 程雪嫣哪容他狡辩,立刻手脚齐下报仇雪恨 “啊……”顾浩轩一声惨叫。 刚刚那一脚正好踢中他的伤腿。 程雪嫣吓了一跳,急忙去揉那伤处:“痛不痛?” 人却被一把拉起拥进怀里。 他的确是被冻坏了,怀抱如冰般透着寒气,还在不断颤抖,可是紧贴着她耳畔的那颗心却跳出无限火热。 碧彤端着姜汤进来,一眼见到此景,忙着要退出去,却慌手慌脚的撞在门框上,“啪”,汤碗快乐的碎在地上。 “看来是老天想让我多留一会。” 看着碧彤重去熬姜汤,顾浩轩无限感慨。 程雪嫣横眉怒目的打量他,白了一眼:“骗子!” 他也不生气,只笑意微微的看她。蜡烛的小火苗在眼底簇簇跃动,晃得人心乱。 “只有我是骗子?” 烛影轻动,那温润又促狭的笑意蓦地生出几分魅惑,周围的空气仿佛在瞬间燥热起来。 “骗倒别人,只能算是拙劣的骗术,如果被揭穿,那就更谈不上高明了。世上最高明的骗子是能将自己骗倒的那种。我曾经见过一个,她被人看穿了心事,却死也不肯承认,但又放不下,便偷偷的躲到一边观望。她自以为高明,殊不知那心事已是尽人皆知,只不过大家怕她不好意思,努力帮她维持这个骗局罢了。你说,我现在要不要提醒她,或者……继续帮她维持下去?” 烛影烤得人脸颊发烫。程雪嫣调转目光对着那撒花门帘……碧彤,还不赶紧给我回来? “我不知道最后会怎样,或许她真的骗过了自己,成为一个快乐的人,那么,别人也会为此而高兴。可是我……我只想面对面的问她一句,如果她愿意这样继续下去,我会陪着她,如果她愿意结束这一切,我想……” 结束?什么结束?怎么结束? 她蓦地抬起眼,冰雪初融的心湖上有料峭春寒呼啸划过。 他站在她面前,低头看她,脸上是从未有过的严肃,这种严肃让她害怕。 “我想问你一句……” 是让她决定吗?她要怎么决定?开口说结束吗?她要失去他了…… “你……恨我吗?” 脑子开始混乱。 恨?为什么要恨他?应该恨她的人似乎是真正的程雪嫣,对于自己而言,他不过是,不过是…… “你要是不恨我,你能不能……嫁给我?” 她的耳朵嗡嗡的,拾得这一句时,一切混乱仿佛戛然而止。 不可置信的看他,却见他正认真而郑重的对着自己,眼底火星簇亮:“能不能……嫁给我?” 心湖上游动的冰块忽的撞破了堤坝,一池春水倾斜而下。 “你你你你别哭啊……”他慌了手脚:“如果你不愿意,就当我没说。你要是看我生气,那我走好了,我走……” 只说走,人却不见离开。 这个骗子! 忽然忍不住笑起来。 顾浩轩懵了,这又哭又笑的是怎么回事啊? 抬眸看了他一眼,那水光涟漪的目光令他茅塞顿开。 “你……同意了?”他大喜过望:“我这就去向程尚书提亲……” 程雪嫣吓了一跳,急忙拉住他。 “你又反悔了?”他顿时脸色煞白。 “我……”程雪嫣犹豫再三,终于问了个在心底压了许久的疑问:“告诉我,你今日想要娶的,是那个被你休了的妻子,还是站在你眼前的这个人?” 话一出口,顿觉浑身轻松。 是啊,对于她,没有比这一确认更重要的了。 于凌肃,他的离去或许也不仅仅是因为她是弃妇的身份,更可能是因为她不是真正的程雪嫣,当年那个令他一见钟情过目不忘的人早已不在了,取而代之的只不过是借用了这个身体的灵魂。如此,又怎会无所感知? 于况紫辰,他似乎完全沉迷于那个淡紫丁香树下飘逸如仙的人影之中,沉迷到可以无视她性情的转变,沉迷到忽略了时间的存在,沉迷到只要是她,便可以不惜余力无怨无悔的承受一切。确切的说,他是沉迷在一个梦里,无法醒来。这种沉迷令她害怕,更令她自惭形秽。她虽是寄身于他人体内,却不想成为他人情感的替身! 那么他呢?他会不会也…… 顾浩轩微偏着头,眼睛看着墙上的烛影轻摇。 良久,方转过头来,认真的看着她,那两簇火苗在眸中微微跳动。 “我记得曾经说过,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在山洞里。” 紧攥的掌心倏地松开,已是冷汗涔涔。 倒如今才发现,她是这么在意他的看法,这么在意他喜欢的是不是……她本身。 神思飞转间,人已落入他的怀中,只听得他的声音从胸膛飘出,震得脸颊又麻又痒:“我还说过,你失忆了倒是好事,如果早知道这是好事,我早就……” 胸口挨了一拳,却是软绵绵的。 心中蓦地溢上一股甜蜜,捉住那只柔滑的小手贴在胸口,感受它在自己隆隆心跳下的震动,满足的叹了口气。 可是那小手忽然抽回,两只含水笼烟的眼睛随之抬起不安的望着他。 花瓣样的小嘴刚刚一张,他便立刻将那小脑袋按回到胸口,抚摸着那沁着淡香的青丝,温柔道:“江渚那边……我会去说……” 心便老老实实的放回到了原位……他总是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可这时,却听那人苦笑一声:“我果真是个骗子!” ———————————————————— 这一夜,碧彤的姜汤始终没有再送上来。 天明时分,楼梯上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碧彤的轻呼:“大公子,姑娘还没起床呢……” 程仓翼正高兴着:“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起来?我有好消息要告诉她……” 洒花的软帘一掀,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僵。 男人……妹妹的房里竟然有个男人。再定睛一看……这男人竟然是顾浩轩?! 他不是在做梦吧? 他眨眨眼,目光在那两个惊慌失措的人的脸上来回逡巡。 片刻后,忽然抄起梨花木小几,朝顾浩轩劈去。 “哥……” “大公子……” 程雪嫣和碧彤飞快冲上去拦住他。 “还不快走?” 程仓翼力大无穷,程雪嫣很快就撑不住了。 顾浩轩非常镇定,自始至终不躲不闪。 “如果仓翼兄看我有气,就砸下来吧……” ****** PS:祝亲们小年快乐,O(∩_∩)O~ 206班师回朝 这呆子是不是吓傻了?程雪嫣气急,就你那中看不中用的小体格我老哥吹一口气你就散了,还逞什么能? “雪嫣,别拦着,让仓翼兄过来……” 你个不自量力的家伙,我这就是腾不出手来,否则不用老哥动手,我就先粉碎了你! “雪嫣,你让开!这家伙以前羞辱你,现在还坏你清誉,不如打死了干净……” “我知道我对不起雪嫣,不过此番我是真心实意的上门恳请程尚书将雪嫣许配给我。我保证对她好,不让她受一点委屈。我知道仓翼兄因为前事不肯相信我,我想不相信我的也不只你一个,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顾浩轩动了动身子,竟跪下了。 霎时,屋子静了下来,程仓翼高举着小几的手呆呆的停在半空。 他面容平静:“说得再好,做不到又有什么用?这十八年来,仓翼兄是程府对雪嫣最好的人,我原本想向程尚书提亲之后就去墨翼斋请罪,没想到竟在此相遇。我只希望仓翼兄能不计前嫌,让我替你来照顾雪嫣。若将来我真的有半点委屈了雪嫣,就算你把我打死,我也无怨无悔!只是我不知道现在应该怎么做才能让你相信我,如果真的可以,哪怕刀山火海也要试一试……” 他目光清亮…… 他目光如炬…… 移目……妹妹的眼中竟闪着点点泪光,尽是恳求之色。 攥紧小几的手咯咯作响…… 良久,程雪嫣感觉哥哥绷紧的胳膊渐渐松下来,心跳方稳了稳。 刚要说点什么,却见那胳膊忽的一轮…… 主仆二人不觉惊叫出声。 “啪……” 小几在地上碎成片片。 程仓翼对着那碎片瞪视良久,唇动了动:“边城战事平歇,威远将军班师回朝……今天……” 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碧彤忙着收拾碎片,脸色煞白……那封信,她私自给韩江渚写的那封信…… 谁知道会是今天这副局面?她如此多事,会不会……万一那二人为了姑娘打起来了,顾三闲一准是打不过韩将军的,一旦有个死伤…… 没有人注意她的失神,程雪嫣赶紧拉顾浩轩起来。他却紧蹙眉头,半晌不动,脸色忽然白的吓人,额上也渗出一层冷汗。 “你的腿……”她慌起来。 他勉强冲她笑了笑,手撑着绣墩努力站起,身子却摇摇晃晃。 她连忙扶着他坐下,刚要喊碧彤去找大夫,却是被他拽到身边:“我这腿……如果我瘸了,你还会不会……” “胡说!” 她急忙掩住他的唇,却突然发现此举过于亲密,慌的抽回手时却被他捉住就手放到唇边亲了一下。 一股温热顺着指尖窜入胸口嗵的炸开一朵灿烂烟花,满眼弥漫着旖旎的烟气。恍惚中听他说道:“该去看看江渚了……” ———————————————————— 二月二,龙抬头;大仓满,小仓流。 这一日,是祭祀土地神的日子,礼部尚书要带领群臣在社稷坛举行国家祀典,以祈求丰年。 这一日,要“剃龙头”,尤其是男子,会使人红运当头、福星高照。女子们则不能做针线活,因为苍龙在这一天要抬头观望天下,使用针会刺伤龙眼。 这一日,家家户户要吃炸油糕(龙胆)、饺子(龙耳)、春饼(龙鳞),包子(龙蛋),还要爆玉米花……“金豆开花,龙王升天,兴云布雨,五谷丰登”,以示吉庆。 这是个热闹的日子,可是再热闹也敌不过城墙外三军班师回朝。 程雪嫣和顾浩轩赶去时已是人山人海,也没有上次的好运可以登上城墙观看,只听得人群山呼海啸的欢腾。 此刻,哪个还管你是太尉之子或是尚书千金,都奋不顾身的往前冲,护卫的兵士则持枪拿刀的拼力维护秩序。 顾浩轩竭力护着她:“咱们先到一边等着,江渚稍后还得上朝受封领赏,不到下午是不会有空闲的,到时不用去找他,他就得过来先看咱们了……” 程雪嫣心里此刻是分外纠结,她很想看看这位凯旋而归的将军,他就像她最忠诚的朋友,最敬爱的兄长,无论何时何地,只要见了他,心里就感到踏实。可是她又怕见他,虽然她并没有答应他什么,他也给了她无限自由,可是怎么就觉得这么心虚呢? 她瞅了顾浩轩一眼,却见他正望住她,似是要安抚她的不安,他轻轻拉起她的手,紧紧握在掌心。 地面忽然震颤起来,如春雷阵阵,伴着威震山河的山呼呐喊,她仿佛看到那绣着猩红“韩”字的墨色帅旗满带沧桑与雄悍于烟尘滚滚中一会清晰一会模糊却是愈发近的颠簸而来…… 康靖四年二月初二,威远将军统帅三军班师回朝! ———————————————————— 果真,当天下午,韩江渚就随顾浩轩出现在金玉楼。 隔帘而望,见那远归的人面庞清瘦,却仍旧英姿勃发。皮肤似是更黑了些,却是更显刚劲。最有特点的是那一脸的络腮胡子,增添无数霸气。 他依旧一袭黑袍,与云白袍子的顾浩轩推杯换盏,翠丝照例陪侍一旁。 恍惚间,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恍惚间,仿佛回到了七夕之夜,她初次坐在这雪色帘幔中,看着他们的其乐融融。 其乐融融……会不会因为她而改变? 这工夫,那二人不约而同的向这边望上一眼。 一个深情款款,一个含情脉脉,惹得她的心乱了又乱。 金玉楼今日分外热闹,不仅因为“龙抬头”,更是要贺天昊打了大胜仗。阮嬷嬷竟发挥了高度的爱国热情,宣布若有凯旋的军士来金玉楼做客,酒水一律免费。 曲儿自然也要兴高采烈的。 程雪嫣选了首《得意的笑》,听得在座的各位摇头晃脑,兴致非凡。 随后是《醉一场》。初次唱时是在揽云崖上的别有洞天,那日他们四人围坐醉醒石边饮酒欢笑。衬着这首欢快的歌曲,竟好似又回到了当日,就连翠丝那原本不自然的笑容也变得柔和起来。 韩江渚笑着朝这边瞅了一眼,回头附在顾浩轩耳边低语一句,顾浩轩便从怀中拿出一个信封递给了他。他抽出里面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暗黄色的纸看了看,点点头,重又收起,拿起透明琉璃盏向其敬了敬,二人一同饮尽。 那是什么?程雪嫣不禁有些好奇。 因为有了程雪嫣,相聚自然不能在普通的地方,于是便去了“一家茶馆”。 名字虽普通,布置却极清雅,客人也不多,倒是都肯花大银子的,就像顾浩轩,只一进门,便甩了百两银子包了一层的茶楼。 似是形成了习惯,翠丝仍如从前般跟着,仍是一副贤良淑德的样子,仍会从眼角眉梢泄露风情,仍会对顾浩轩关爱有加,却好像少了些自然。 四人围桌而坐,程雪嫣虽笑着,眼睛却不住扫着顾浩轩和翠丝之间那仅有一指宽的缝隙,只要翠丝媚眼一飞或嗲声嗲气的唤句“顾公子”,她的笑容便是一僵,若顾浩轩再冲翠丝笑一笑,哪怕是礼貌敷衍的笑,她就恨不能跳起来敲他的头。 事后,顾浩轩曾笑言若是当时有面镜子,她就会看到自己脸色有多难看,“这哪是品茶?简直是要吃人一般”,“吃醋吃成这样,也不怕人笑话”…… 当时却丝毫不觉,还认为自己表现蛮自然,不过为了不引人怀疑,便尽量不去正视那二人,眼角的余光却是丁点不肯放松。 韩江渚似也丝毫无感,只不停说起这场战役。 “……先是相持不下,赫祁包围,天昊防守,伺机突围反攻。仗也打了几场,不分胜负。其实以赫祁当时的兵力,取胜也不是难事,只是不知为什么……”他转着手中的青玉盏:“更奇的是,最后一场战役,双方已经摆好了阵势。赫祁带兵的是呼和单于的二王子,此人身材高大魁伟,据说骁勇善战,而且熟知中原风土人情,深受呼和单于重视,现今赫祁朝中的许多建议都是他提出来并被采纳实施的,于是兵士们都分外小心。鼓过三巡,我带领军士就要冲锋上前。可是那领兵的二王子却单独策马出列,向这边走了两步。我也奇怪,不知对方要使什么招数,就喝止兵士暂停向前。那二王子骑着马左右走了两趟,往这边看了两眼,然后掉转马头,高举长枪……竟是要收兵了。赫祁的兵士看似也很不解,却也没有异议,就跟着他撤退了。临走时,他又回头看了一眼……我感觉,他好像认识我。只不过他戴着头盔,脸上还扣着鸢厉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的确似曾相识,可是真的想不起在哪见过……” 韩江渚皱紧眉对着玉盏想了白天,最终摇摇头:“第二天便提出议和,甚是诡异。此战胜之不武,如今想来真令人郁闷。” “不管怎么说,战事算是平息了,没有劳民伤财,这样对两国都有好处。”程雪嫣安慰他。 韩江渚笑了:“此言甚是,还是雪嫣有见地,一语惊醒梦中人啊!” 说着,便顺手拍拍她的手腕。 轮到顾浩轩脸色难看了。 翠丝被晒在一边旁观了半天,不住冷笑。 207花朝赏红 天色将晚,出了茶馆便要送两个女人回去了。 这工夫便出现了麻烦。 怎么送?谁送谁? 韩江渚当仁不让的只一托,程雪嫣便坐在了马背上,他也随之跃身上马,牵过缰绳……双臂便稳稳的护住了她。 顾浩轩顿觉心被人狠狠的砸了下,当即恨不能飞身一脚将其踹下马把雪嫣抢回来。 程雪嫣也惊魂未定,慌慌的转头看他,目露乞求之色。 镇定,一定要镇定! 隐在广袖内的手已经紧攥成拳,却只能笑着对她点点头。 “不用担心,有浩轩在身边,翠丝不会有事的。”韩江渚附在她耳边低语,温热的气息吹动她的发丝,拂在脸上,却好像扫在心间,令她心烦意乱。 有事?有什么事?若是有了什么事…… 在她死死的瞪视下,翠丝仿佛视而不见的冲顾浩轩嫣然一笑,上前挽住他的臂:“顾公子,没有马,你陪我一同走回去好不好?人家也不想坐车,就喜欢在这样的夜里走走,再说,你好久没有陪人家了。对了,这附近有座梅园,是杜员外家的。平日里总有许多人去赏梅,眼下虽然梅事将近,不过总还有几树开着的。顾公子要不要陪我去那里瞧瞧?若是来了兴致要画上一幅,翠丝愿为公子铺纸研磨……” “有梅园啊,”韩江渚眨眨眼,忽然泛起了浪漫情怀:“咱们要不要……” “不要!”程雪嫣斩钉截铁。 另三人均是一怔,翠丝眨眨眼,笑得妩媚,紧靠着顾浩轩走了。 程雪嫣几乎是眼睛泛蓝的看那两个人走远,迫使她转回头来的是韩江渚宽厚的胸膛……他策马前行,挡住了她的视线。 他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却是完全听不到了,只听得心里有火花噼噼啪啪,那是干柴被燃爆的声音。 韩江渚仿佛没感觉到她的情绪,只策马将她送至程府偏门处,也不介意她没有跟自己道别,笑着看她进了门。直到那门扇合拢,方收住笑意,脸色逐渐深沉起来。 ———————————————————— 夜阑人静,一个身影突然出现在轩逸斋院门外。 一袭黑衣,身形矫健。 他四处打量片刻,方纵身跃进院内。 他就像一个影子,无声无息的落在地上,又只两步便移至门前。 虽则轻捷,屋内的人却似有所感般拉开了门。 天上无月,房里亦没有点灯。 两个人对视良久,屋里的人方叹了一句:“我就知道你会来……” ———————————————————— 二月十二,花朝节,传说是百花之神的生日。 一大早,程雪嫣便被兴奋的碧彤摇醒,迷迷糊糊梳洗打扮后跟着她来到馨园,忽然发现今日程府格外热闹。各房的主子丫头都剪了彩条为幡,系于花树之上。 她知道,这叫“赏红”,用来表示对花神的祝贺,曾在电视剧《红楼梦》中见过此景,如今眼见得女孩们穿着色彩鲜丽的衣裙蝶似的穿梭其中,串串彩条花一般迎风飘舞,风亦稍来微润的气息,软软的抚在脸上,一时也振奋精神,取了碧彤手上的彩条一同打扮起逐渐吐露春意的花树来。 百花生日是良辰,未到花朝一半春。红紫万千披锦锈,尚劳点缀贺花神。 可能是因为心情的关系,只觉今日天气格外清朗,身边有个刚进府的小丫头说,这样的好天气是丰收的预兆。 满园喜气,就连许久不见音信的杜觅珍也出门了。 她看起来似乎又老了些,由幼翠扶着,在系了彩幡的花树下走走停停,时不时去摸摸那飘飞的布条,偶尔翻看其上的诗词,口*唇微动。 程雪嫣注意到她虽形容憔悴,精神却似比以往好了些。 正好幼翠向这边望过来,似是很开心喊了声“碧彤”。 二人只得转过去,向杜觅珍请了安。 杜觅珍笑着,微微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眼珠一转,神色忽然一怔。 循着看去,却是一行丽人迤逦而来。 为首的是汤凡柔,旁边是女儿程雪曼,皆锦衣丽服,珠翠环身,时不时的折出几道光芒晃花人的眼。虽则主子只有两个,随同的下人却是一大串,且人人手都没空着,端水拿帕子执拂尘捧彩幡…… 程雪嫣恍惚回到了初来这个时空的那日,当时杜觅珍便是率着一群丫头出现在眼前,恍如神人下凡。而今那曾经不可一世的人眼见得此种排场换做了他人掌控,不知心里是何感想。 汤凡柔自是看到了她们,身子只微微一转,便向这边走来。发髻上金丝八宝攒珠钗的细碎流苏搅碎阳光点在脸上,衬得那原本和蔼可亲的笑容显得有些虚无缥缈。 见她们走近,幼翠屈膝行礼。想那幼翠这些年来除了对老爷夫人,何尝向他人低过头?不过眼下她的这个屈膝礼虽然缺少锻炼却也做得还算标准。 汤凡柔笑盈盈的让她起身,却微微屈膝向杜觅珍行礼。 幼翠的表情看起来有点慌乱,杜觅珍却很是理所当然,看来她的神智的确恢复了不少。只不过一身暗蓝锦服的她站在铁锈红缎衣并茶色潞绸螺纹裙子的汤凡柔身边,即便努力挺直了腰板,仍不免有强弩之末的态势。 汤凡柔一如以往一般细心而体贴的询问夫人的饮食起居,是否还有什么需要,对府中的一些事要做怎样的决断。态度极为谦卑,谦卑得近乎虚伪。 当然,这只是程雪嫣的感觉。 眼前的一切顿令她感到索然无味,即便程雪曼面露期盼的希望她过去聊聊她都只是淡淡一笑便转过了头。 自从程仓鹏的事后,她不知不觉的和程雪曼也疏远了,虽然直到现在她也没有确凿的证据来证明是汤凡柔害了小仓鹏,可是心里却总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不咸不淡的道了别,将满脸失望之色的程雪曼丢在身后,不能不说,还是有些不忍的。可是当目光触及到那往这边匆匆赶来的一个人时,那点不忍转眼烟消云散。 杜影姿,仍旧穿得异常招摇的扭了过来,大老远的就扬着牡丹花的团扇叫道:“二夫人,我刚刚去柔风轩找你来馨园赏红,却不想你已经来了……” 说话间,人已到了跟前。明明擦过堂姐杜觅珍的身边,却连头也没回一下,只攥住汤凡柔的腕:“可让我好找……”然后方像刚刚看到杜觅珍一般,做惊讶状:“原来姐姐也在此,最近可好?” 却也不等人回答,便继续拉着汤凡柔问长问短,顺对程雪曼做了番惊天动地的赞美。 杜觅珍丝毫不以为忤,脸上是得体的微笑,腰挺得更直,幼翠却是一脸的不服气。 对此情景,程雪嫣不知该作何感想,只觉晴空艳日,微风习习,此际却是分外憋闷。好在走了过一道垂花门后,回廊里传来一个人喜气洋洋的呼唤:“雪嫣……” 一身湖蓝衣裙的曲乐瑶正带着晴雪兴高采烈的赶来。晴雪虽面带喜悦,却不忘皱眉拉住主子,让她慢着点。 程雪嫣见了她也很开心。因为经过了这么多事,在她心中,曲乐瑶是这深宅大院里少有的或者说是唯一的一个性情单纯的人了。 曲乐瑶拉住她,自然是不住口说些女儿家的事,埋怨她为什么总不去看自己,是不是……她瞅了瞅两个丫头,将程雪嫣拉至一旁,附在耳边说了一句。 程雪嫣立刻满脸通红,嗔怪的瞪了她一眼,却是心思一动:“那日只有哥哥在场,如今你也知道了,这是……” 轮到曲乐瑶脸红了,嘟着个小嘴:“人家在替你开心,你还打趣人家。” 程雪嫣忍不住笑,想来程仓翼终于开始接受这个善良的姑娘,否则怎会将顾浩轩求婚一事告诉她? 晴雪也抿着嘴在一旁乐。 这是个快嘴的丫头,一见主子们高兴,立即插了一句:“奶奶是在同大姑娘说有喜的事吗?” 有喜? 程雪嫣立刻睁大眼睛,惊喜的看着曲乐瑶,目光随即滑落到肚子上。 曲乐瑶立刻不好意思的捂住小腹:“才两个多月,看不出来的……” 程雪嫣此刻真说不出是什么心情了,一方面为曲乐瑶高兴,一方面也为绮彤忧心。虽然哥哥和嫂子能够幸福一直是她所期待的,可是绮彤……罢了,这世间本就没有什么十全十美。 本想回嫣然阁,此番却是因为惦着绮彤而转去后厨。路过一个小园子时,一抹粉红飘入眼角。 回头一看,只见程雪瑶孤身一人站在桐树下,正将几个红色的彩幡尽量的往高处抛去,可是屡屡落了下来。她却足够倔强,终于将最后一个挂在了树梢上。 气喘吁吁的满意一笑,回眸间看到程雪嫣,绯红的面颊霎时凝了层霜。 多时不见,她竟瘦了,想来杜觅珍失了势,她的日子也不好过,不过倒也没听谁说汤凡柔为难了她,分到各房里的衣料补品什么的雨瑶阁还总是得双份。 二人相视片刻,程雪瑶鼻子哼了一声,返身从另一条路走了。 她刚离开,就旋来一阵风,将那高挂在枝头上的彩幡吹落下来,几行字也于瞬间飘落眼底。 “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碧彤噗嗤笑出声来:“三姑娘果真是目光高远,竟想要嫁给皇上呢。” 程雪嫣笑了笑,哪个女孩没有梦,或许这个梦实在遥远飘渺了点,可是对于现在的程雪瑶……一旦实现了,程府恐是又要来一场改天换地吧。 “虽然说彩幡挂得越高心愿便越容易达成,可是现在竟掉了下来,怕是……” 碧彤的语气多少有点幸灾乐祸。 程雪嫣看了看手中彩幡,随手将其挂在旁边的一根树枝上。 208惊马迷途 绮彤似乎已忘记忧愁,程雪嫣看到她时,她正坐在小凳上择菜,和唐嬷嬷聊得也开心。唐嬷嬷说她已认了绮彤当干女儿,正琢磨着要给她找个好婆家。 谈到此事时,绮彤只将目光埋进盆里的一片青绿中,脸颊泛起好看的红晕。 这就是命吧,程雪嫣暗叹,却也无话可讲,只待了一会就走了。 刚迈进嫣然阁,就见一个小黑影扑了过来,口里怪声怪气的叫道:“雪嫣,雪嫣……” 是金口。这八哥极聪明,只随小喜来了嫣然阁一次,便趁着最近天气渐好,动不动就飞过来,有时腿上绑着个小纸条,不是顾浩轩写的几行字便是一幅小画,有时就口授一些“机密”,心甘情愿的做起了升级版的信鸽。当然每次也不白服务,碧彤总要寻了肥大的蚯蚓喂它。 最近双方关系好得不行,碧彤甚至提议在嫣然阁养上一盆蚯蚓,被程雪嫣当机立断的否决了。 “未明湖,未时初刻。未明湖,未时初刻……” 金口拍着翅膀又飞了两圈,落在碧彤肩膀上,小脑袋亲昵的蹭着她的脸颊,于是碧彤便很骄傲的带它出去吃蚯蚓。 着了浅雾紫的衣裙,衣摆处以银线疏疏的绣了几朵水仙。斜垂的发髻只以银色丝带束了,又将丝带编入发辫,然后在发梢加了朵小小的水晶蔷薇。又捡了两枝几日前做好的淡黄绢点钻茶花插到发髻上以应时节。 出门时,正见碧彤和金口亲亲热热的进来,见她打扮停当,碧彤兴高采烈的脸上顿时现出一丝失落。 程雪嫣走了两步,忽然回过头来:“要不要一起去?” 碧彤立刻开心得蹦了起来。 ———————————————————— 未明湖…… 看着眼前的山明水秀,不能不想起湖底那千钧一发的救助,不能不想起洞中一夜相拥的温暖。 此时此刻,那一幕幕就在眼前划过,扰得心底就像这被轻风拂皱的湖面。 一袭玉色长袍的顾浩轩早已候在湖边,还有玄衣的韩江渚。 程雪嫣已然皱起眉头……这是要约会吗?可是当她看到二人又从林中牵出三匹马时简直是目瞪口呆了。 所幸今日不见翠丝,令她稍感心安,可是……好端端个花朝节,为什么要进行什么赛马会? 韩江渚振振有词:“这么多时日不见,也不知你马术是否见长,该不是已经全忘了吧?若是那样以前的苦可就白吃了。现如今天气渐好,不如重新操练起来,日后我们就可以骑着马往远处走走,也不必担心天黑之前无法赶回……” 顾浩轩只是笑,然后第一个翻身上马。 韩江渚帮助她坐在马上,朗声笑道:“别担心,我和浩轩会让着你的……” “不必!” 她已是生气了,不知他们在搞什么鬼。 碧彤倒是想骑马,可是哪有人管她? 顾浩轩算是细心:“碧彤负责见证,看我们哪个先到达那棵系红绸的树。” 碧彤只得点点头,抬眼一望……哪有什么系红绸的树? 看看姑娘,正一副气鼓鼓的样子。 也是,好容易出来一次,赛什么马呢?该不是又是顾三闲的鬼主意吧?一边是韩江渚,一边是顾三闲,两人是莫逆之交,又都喜欢姑娘,姑娘要怎么办呢?韩公子怕是还不知道姑娘和他的好兄弟已经冰释前嫌两情相悦了吧?他若是知道了还能笑这么开心?唉,如果不是挂帅出征,局面恐怕也不会弄成今天这样,难道这就是天意? 想到天意,不觉望了望天空……一碧如洗,再看看那三个人…… 一黑一红的两匹骏马夹着一匹通体雪白的宝驹,已是列队整齐严阵以待。 按规定,待白驹先行一半时另二人再发力追赶。 程雪嫣瞪眼鼓腮,对那两个不停关注她脸色的人看也不看一眼,只听得一声令下,便策马发力奔出。 如乘风之云飘逸轻盈,韩江渚忍不住大喝一声“好!” 寒意仍重的风呼呼的扫过耳边,刮得脸颊生痛,可是看着身边飞速退去的林木倒也令人心生快感。一时高兴起来,猛抽了下马鞭,加速狂奔。 身后已经有马蹄声赶来。 她咬了咬嘴唇,想起今天这场莫名其妙的赛马会,又想起韩江渚相让之言,不禁心头火起,拼命狠抽了马鞭。 好像听到有人在惊呼,却也不管,只奋力策马。 后面的马蹄声渐远,不由小有得意,待又行至一段,方气喘吁吁的回过头去。 还说是要让着我,人呢?人呢? 她差点狂笑,兴致勃勃的在马背上颠着,然后举目寻那系红绸的树。 满眼的饱蘸着春意的树,却是无一棵系有红绸。 又看了一圈……还是没有。 马太颠簸,搞得视线混乱。 她试图勒住缰绳,却惊恐发现,马不受控制了。 拼命勒紧,可是那马脖子僵硬,身子似是只一蹿,缰绳就从她手中飞了出去。 她突然失去了重心,惊惶间只紧紧揪住马鬃,眼看在一切在眼前晃动,却连呼救都忘记了。 好在她尚记得不要将脚套进马镫,可是手渐渐无力,身子也仿佛失去了知觉,整个人正不受控制的往一侧偏去……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掉到了地上,恍惚间只见那一团白烟似的远去了。 唯一能证明自己还活着的是……痛,浑身都痛。 右掌心擦破了一大块皮,正混着泥土往外渗着血珠,看起来触目惊心。 好在痛归痛,尚没有大碍。 她勉强站起,腿却直发抖,险些再次跌倒在地。 靠着树歇了半天,方算好了些。不由庆幸自己也算命大,这若是跌下来摔断了脖子可就惨了。只是现在……这是哪呢? 环顾四周,却发现满眼都是树,虽然有山,可是山势不高,起伏不大,这么看去,四围根本没有什么不同。 虽然也可根据树冠的浓密来辨别南北,可是即便分清了南北又怎样,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从哪过来的。 身侧倒是有一趟被踩得乱七八糟的衰草,可是哪是来路哪是去路? 她试着喊了两声……无人回应。 总不能站在这等死吧? 她看了看那条两边几乎都没有尽头的小路,犹豫片刻,终于选了个方向。 头发散乱,衣衫破碎,这对于一个女人来讲实在有失礼法,可也顾不得打理,反正这一路也只有她自己,况且还有什么能够比眼前的状况更为艰难?且不说浑身发痛,关键是无论走了多久都像是在原地踏步,令人疲惫不堪,心慌不止。她不停的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因为只有在梦里才会出现这种似是永远也走不出去的迷宫。 起初的时候,她还告诉自己要乐观,可是在不知走了多久却发现前路遥遥无期而天色又渐渐转暗时开始恐惧,开始愤怒,究竟是哪个混蛋非要弄这个破赛马会?等出去了一定要将他掐死!好好的一个花朝节,人家都是看花游春,她倒好,被摔得青一块紫一块又跑到这走起了迷宫,还不知道能不能出去,若是死在这怕是连尸首都找不到。 越想越气,眼泪肆无忌惮的涌出来,加上林间愈发昏暗,更是看不清路,一不小心被树根绊倒,索性扑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什么声音? 仿佛有一声长鸣从树梢掠过。 她猛的警醒,止住哭声,抽噎着四处打量。 哪还能看得到什么,这工夫,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又是一声长鸣。 这……该不是狼吧? 她立刻瑟缩到树后偷眼观看……据说狼都是成群出现的,黑暗中能看到它们的眼睛像灯泡一样浮动,阴森森的。 幽黑的山中,只有枝叶鬼魅般的摇摆,飒飒作响。 她不觉打了个哆嗦,后背已是冷汗淋漓。 没有狼,或者说暂时没有。 浑身顿时如同被抽去了所有气力歪在树下。 没有狼,不代表没有别的野兽,现在天黑了,就连那没有尽头的路也看不到了,她要如何出得去?若是到处乱转只能死路一条,可是原地不动……春夜奇冷,估计不用到半夜她就冻死了。 心中顿时悲恸万分,抽搭了两下,再次放声大哭起来。 一声长鸣……不,好像是两声……不,好像是……此起彼伏,连绵不断…… 她立时止住哭声,循声望去…… 啊,灯泡……很小很小的灯泡,正像萤火虫般朝这边移来。 狼群…… 有那么一瞬,她觉得自己被吓死过去了,可是很快,她嗖的蹦起来,准备找个地方藏身。可是连块大点的石头都没有,要藏到哪去?她又不会爬树…… 惊惶间,声音却是越来越近了。 “雪嫣……” “雪嫣……” 怎么好像是在喊她的名字? 即便在这种危急时刻,她还有心情分出神来想一想那狼是不是成精了。不过,也有可能……碧彤曾说要是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千万不能随便答应,因为那极有可能是想要投胎转世的魂魄去捉你当替死鬼。 这么想来,顿时分不清究竟狼和鬼哪一个更可怕,只跌跌撞撞的往前逃去,却是无论如何也跑不快,真个好像在梦中一般,身后有看不清的恐怖在追赶,可是腿却似灌了铅,无论你怎样努力,也只能艰难挪动。 但梦有个好处便是不管情势如何危急不管你如何恐怖,它终究会醒,而眼下…… 那声音愈发逼近,夹杂在她的气喘吁吁中也愈发清晰。 209公道人心 “雪嫣……” “雪嫣……” “姑娘……” 真的是在喊她的名字,好像还有个女声,似是碧彤,那两个是…… 慢下脚步,侧耳倾听。 好像是…… 猛的回头,只见两点昏黄的光正游移着接近,其中一点仿佛笼着个莹白的光圈,细看去…… 是他…… 心骤然一暖,却仍不可置信的看了又看。 灯光映着他的白袍,那么温暖,那么柔和。 脚下仿佛生出无穷力气,飞一般的奔了过去。 近了,更近了…… 虽是泪已迷了双眼,仍能看清他脸上的焦急,他突然迸发的惊喜…… “浩轩……” 这一声唤就这样轻而易举的冲出了口,紧接着人便扎进了他的怀中,紧紧的抱住他,像一个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亲人般大哭起来。 他亦紧紧的拥着她,温柔却嘶哑的声音在耳边低低安慰着,却让她的泪流得更多,还死死的抱住他的脖子不肯撒手,生怕一个不小心这份安然便会消失不见。 “咳咳……” 旁边忽然传来一阵不和谐的干咳。 抬起迷蒙的眼,却看到一双不自在的目光。 韩江渚…… 她急忙松开手,转身之际,见碧彤立于身后,也是一脸尴尬。 一切忽然静下来,只听见夜风于林间低旋。 仿佛现在才感觉到冷,冷得逼人。 “呵呵……”韩江渚笑了两声,干涩却清朗:“今天吃亏了……” 他将火把翻转插在地上。 火光跳了跳,渐渐熄灭了。 “早知道如此,就该穿件白袍子出来……” 程雪嫣有点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见他的目光对着自己,即便没有火光映衬也深邃闪亮,就像初见他的那一刻,就像在揽云崖山顶的那一日…… 心忽的一痛。 却见他笑了,转向顾浩轩:“是我输了。虽然早有预料,不过眼下总算甘心了。” 言毕,独自向来路走去。 转身之际,心却是被利刃割了一下,痛得无法呼吸,此生竟从未有这般痛过。 的确,他早有预料,早到此番回来发现那二人眉眼间不同以往的避让却纠缠,早到离别之前他告诉她顾浩轩受了蜂毒时她指尖的一颤,早到山洞里火光移过那刻所见的突如其来的慌乱,早到顾浩轩总是会适时出现在他们的约会地点,早到她昏倒时他旁若无人的紧张,甚至更早到七夕之夜那帘幕滑落之际他的震惊与愤怒…… 他虽粗心,却无法回避这不断出现的细微。他也是小气的,不愿有人打扰自己与她的相处,可他又是骄傲的,他希望她能真切的看清面前的两个男人然后做出无悔的选择。如果她选的是自己,那么没有人可以再有后顾之忧,如果她选的是……他又是大度的,他希望她看到的他潇洒离去的背影,而不必认为他会难过而无法释怀。 一切的一切他都想到了,唯一没有想到的是即便想潇洒转身也有些艰难。有那么一瞬,他脚步凝滞,有那么一瞬,他想转头看看她的眼中是否有一丝留恋和难过……他竟然觉得那样会令他的心好受一些。 却也只是短暂的犹豫。 一个是挚爱的女人,一个是亲如兄弟的朋友,这……不是很好吗? 唇角不觉舒缓起来。 漆黑中渐渐浮出一双眼睛,毫无幽怨,只有镇定。今日得知他要出门时她便这样望着他,似是笃定他一准会输了这场战役。 想着想着,便笑了。 程雪嫣看着那玄袍飘摆消失在墨夜之中,又琢磨了会那句话,严肃的看向顾浩轩。 顾浩轩唇边的酒窝转得有些缓滞,瞟了瞟碧彤,俯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程雪嫣脸色突变:“什么,你竟然拿我和他打赌?” 顾浩轩急急解释:“不是打赌,是……” “我不想听你说一个字,立刻从我眼前消失……好,你不走,我走!” 一把甩开他赶上来拉住她的手:“我再也不想看到你,永远——” 程雪嫣为这事足足生了半个月的气。 这半个月里,碧彤简直是如履薄冰,只要发现她对当日的事有一丝丝想要解释的意思,主子便会怒吼一声“我不想听”!到最后已经发展成为但凡她开口,便被勒令“闭嘴”。 不过,碧彤岂是一般人物?总是能潜移默化的让主子提炼出许多信息。 那日赛马会的确是有预谋的,主意自然是顾浩轩出的,原计划是那二人赶超过她之后便同时从马上坠落,看她先救哪个便可知其真情所系,怎奈途中出了岔子,程雪嫣的马突然受惊不听指挥蹿进了林子…… 坠落的换成了她,虽然结果出来了,可是谁能为她在林中的遭遇负责?只差一点点,她便被摔断了脖子,现在这一身的伤还未痊愈,关键是担惊受怕的在林子里走了那么久,险些连小命都丢了,现在还经常被噩梦惊醒……顾浩轩你千算万算的怎么就没算到这一点? 想到这就怒火满腔,顾浩轩你这个混蛋,我这辈子也不要再见到你! 时隔半月,怒火未消,苗头却变了方向。 好你个顾浩轩,做出这等蠢事来,也不给个说法?你这个混蛋,我再也不要见到你了! 因为无语,碧彤最近变得非常冷静,她觉得冷眼旁观比积极参与要好许多。比如现在,她可以很淡定的坐在绣墩上,看着原本好端端的躺在床上的主子忽然弹起奔向露台,一把拽开拉门,定住片刻,再甩手推上…… 过了二月二再没有下雪,于是程门立雪便再也没有机会上演,有时她也不禁要向上苍祈祷,老天啊,快下一场雪吧,哪怕只飘几个雪花,否则姑娘就要疯了…… 其实她是真正的担心,她怀疑姑娘也有着同样的担心,因为凌肃……当初凌肃就是许久没有音讯然后…… 姑娘的脸色愈发阴沉,即便满园愈发浓郁的春色也不能使之灿烂半分。好在姑娘并非那种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之人,她只要保持沉默装透明,一切便可波澜不惊。只是有些人偏不识好歹的要往姑娘跟前凑,惹她心烦。 比如说傅远山,可能是因为终纳了房妾室而且又要当爹了的缘故,整日待在驻芳汀里意气风发指点江山。这“江山”就是眼前这关雎馆,或者说是兴办关雎馆的程府。说来说去,原因也只有一个……薪俸。 “每月三十两银子,”他叹口气,摇摇头:“这关雎馆每年的进账少说也有十万两银子,轮到我们手上……唉,夫人总说有支出,可是那支出却又总看不到。咱又不是程府的家人,这里面的事……我说大姑娘,你总该知晓一二吧?” 程雪嫣看都没看他一眼。 但凡这时候,秦孤岚总是要来搭茬的。 “姐姐一向是个心性极高的人,怎会把黄白之物放在心上?” 那二人便相视一笑,顺势眉来眼去。 “唉,我只是替大姑娘可惜。试想下整个关雎馆,有谁比大姑娘更能干?若是没有大姑娘,关雎馆能像今日这般火?可是大姑娘每月却只有二十两月例,还是程府的自家人,真是……”他啧啧嘴:“可也别说,我这一天忙里忙外累死累活的,也不过三十两。这世上就是这么不公平,干活的总得不到应得的,不干活的天天在家数银子玩,却要跟我们哭穷,可是谁不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打算的?” 先生们皆觉得自己吃了亏,面露不平。 “不仅是咱们,就是这些在关雎馆帮忙维持了这么多年的嬷嬷丫头,每月也只不过赚个糊口钱,连胭脂水粉都要算计着买。可是说出去都没人信,以为你们在这都发得不得了……” 下人们也互递眼色,小声议论。 以前顾忌杜觅珍的威严不敢放肆,眼下她也不管事了,那些个不满就都冒出来了,虽然现在是汤凡柔代为打理,不过她性子和善,又只是个侧夫人,谁又会将她放在眼里? “我们家老爷啊,就是爱打些抱不平,他见你们平日里辛辛苦苦却赚不到几个钱,心里急啊,可是我们是外来的,又不好去跟老爷夫人说,眼下只能请个在程府能说得上话的人去跟当家主事的人说说……”杜影姿瞄了程雪嫣一眼。 众人自然明白,可是还没等她们将目光投向程雪嫣时,程雪嫣便开口了。 先是一声轻哼:“姨母和姨夫还觉得自己拿的那份少吗?据我所知,姨夫姨母除了每个月在关雎馆领的月例额外还有一封红包吧,每封至少五十两,逢年过节还要翻倍……” 刚刚愤愤不平的人群转而安静下来,纷纷将目光移向那夫妻俩。 傅远山不自在的干笑两声,杜影姿则恨恨的一撇嘴。 “虽然现在夫人暂不管事,可是这红包却未短了你们的。只不过我有一事不明,姨夫口中所言的‘累死累活’究竟指的是什么?我记得当初允许姨夫入馆是帮忙维持秩序,可是能在关雎馆学习的都是名门闺秀,又何来作乱之人呢?如此姨夫所谓的‘忙里忙外’又忙的是什么呢?该不是坐在驻芳汀危言耸听挑拨是非吧?的确,这也当真是个力气活呢……” ******** ps:明天中午加更,期待支持O(∩_∩)O~ 210繁华春事 傅远山脸色难看。 杜影姿不乐意了:“我家老爷也是在为大姑娘讨公道,大姑娘怎么反倒说起我们来?” “公道?公道自在人心!”程雪嫣站了起来:“我倒要问问各位,关雎馆何时亏待了大家?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若当真亏待了,你们还会心甘情愿的待在这吗?还会即便是撵也要哭着喊着恳求留下吗?” 她瞟了杜嬷嬷一眼。 杜嬷嬷立刻心虚的低下头。年前,她藏了关雎馆女孩子的一条红宝项链,后被查出。汤凡柔当即就要赶她出馆,她跪地求饶,只言是家里孩子突病,需重金医治方鬼迷了心窍。汤凡柔立刻派人调查,得知属实后给了她五十两银子,又请了大夫上门医治。当时她千恩万谢,涕泗横流,想不到今日竟也应和起杜影姿夫妇来,如此忘恩负义,着实可恶! 经此提醒,众人不禁也想起程府给予他们的好处,月例自不必讲,较蒹葭苑至少高出一两,加之平日的赏赐,虽然夫人病了,可是十五的时候二夫人说正是因为夫人病了,关雎馆就要大家平日多费心了,然后又发了红包,每封少说十两…… 思及至此,不由分外赧然。 可是大家不说话,秦孤岚却开口了,她微微一笑,仍如以往一般得体:“我今日才发现姐姐对关雎馆的事竟然这般上心……” 话不必说尽,令人无限遐思最好,于是众人的情绪再被调动,杜影姿已是有些目眦欲裂了。 程雪嫣冷笑一声:“我只不过就事论事,说的都是大家心知肚明的话,总比某些人尽做见不得光的事好!” 说完,也不去看秦孤岚的脸红红白白的乱变,一甩袖子就出了门。 不过多心的却是杜影姿,她前脚刚一出门,后脚她便骂开了,什么贼喊捉贼,什么不守妇道,什么妒贤嫉能,什么自以为是…… 众人也不好劝,纷纷撤散,连傅远山都走了,她骂了半天,最后摔桌子了事。 碧彤就知道主子这是有气,否则也不会揭他们的老底,只希望今天的事能让主子痛快些,但这并非长久之计,得罪了杜影姿,别的不说,仅是这通骂就陪她们直走到馨园。心病还须心药医,可是这药……顾三闲你这个该死的,你以为姑娘当真在生你的气?你以为姑娘说不见你就真的不见了?平日里看你也机灵巧变的,怎么如今竟如此愚笨蠢钝起来?你若是再没个音讯,姑娘可就真的要生气了! 又过了半个月,顾浩轩的音讯没等来,倒是传来了韩江渚的消息。 镇国将军韩梁之子——威远将军韩江渚将于三月初十大婚。 婚讯传来,碧彤被震得晃了几晃。 韩江渚……大婚……这么快就把姑娘忘了? 听说那女子是从边城带回来的,好像还是什么族长的女儿。 既然从外面带了女人回来,为什么还要和姑娘……有点乱。 姑娘倒很镇定,拿了她拜托小童从墨翼斋偷来的喜帖瞟了一眼就继续面无表情的画首饰样子。 最近姑娘灵感大发,接连给金掌柜设计了十套首饰,还都是免费,把那金掌柜乐的呀…… 姑娘的心事她明白,可是这么下去可怎么好? 这几日,姑娘又点灯熬油的为自己设计了一身衣裳,是仿照青花瓷而制,穿在身上,典雅高贵。 姑娘说要去参加韩公子的婚礼……姑娘该不会要穿上这身衣裳去抢新郎吧? 三月初十转眼就到,一大清早,姑娘就梳洗打扮完毕,却是换了身男装。 她又迷糊了,可是转念一想,对啊,韩公子大婚,顾三闲还能不出席? 于是兴致勃勃的扮作小厮模样一同前往,还搭了大公子的顺风车。 一路上,大公子一直在关注着姑娘的脸色,可是姑娘的表情比水面还平静,大公子只得叹了口气:“江渚其实……可惜了……” 也不知他究竟说的什么可惜。 韩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鞭炮连连,喜乐声声。不见顾三闲,姑娘似也没有寻觅他的意思,反而忽略了一切礼仪程序只奔着闹洞房而来,这不由又让她捏了一把汗。 及至镶金点翠的盖头挑开,姑娘一瞬不瞬的眼睛忽然睁大,紧接着笑了。 她将紧张的目光从姑娘脸上移开落到那一身大红嫁衣的新娘脸上时,不觉一怔……不施粉黛代之以粉面桃腮,不苟言笑代之以眉眼盈盈……竟是乐枫?! 突然间,她明白了姑娘什么要来参加这个婚礼。 回来的路上,姑娘一直在笑。 原来赎身离开金玉楼果真是去找他,也果真被她找到了,不仅找到,还换了身份嫁给了心上的人。这其间吃了多少苦,付出了多少努力,怕是旁人所不能体味的。那个心高气傲的女子,那个洁身自好的女子,那个有胆有识执着坚定与众不同的女子,终是觅得了自己的幸福。 这样想来,不觉眼角湿润。 估计韩江渚和顾浩轩打赌也是三心二意的,面对这样一个深情款款不远千里不惧风险不计回报的去投奔他的女子,那个男人会不心动呢?而韩江渚本就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当然,今日有不少人怀疑新娘的身份,觉得有些“眼熟”,可又有什么关系?感情这事正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风顺着车厢小窗的锦帘徐徐吹入,逗得那压帘的银蒜滴溜溜的转。 她深吸了口气,软软的,润润的,带一丝青草的气息,还混着花香。 春天真的来了…… ———————————————————— 春天真的来了!玉兰、海棠次第开放,将馨园染做云霞岚雾,如锦如绣。花事未歇,晚茶花、春杜鹃也凑上了热闹,紧接着桃花、樱花蕊吐芬芳,竞相争艳,梨花也含了鼓鼓的花苞蓄势待发。 无论白天夜晚,一眼望去,仿若身处瑶池仙境。空气里弥漫着清甜的气息,就连梦里也仿佛交织着如绸的灿烂云雾。 一年了…… 程雪嫣凭栏下顾,无限感慨。 前世的她觉得每一年似是没有什么不同,可是如今,这突如其来的一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拎起哪一件都是那么鲜明生动,仿佛刻在心中一般无法磨灭。 一年来,周围的人渐渐适应了她现在的性情,她仿佛是此刻眼中所见的亭台楼阁花树湖桥也成为这程府自然而然的一份子。有时想起初来这个时空时的种种格格不入,不禁暗自发笑,转而却是一声低叹。 时间是永远不肯停息的,更不会回头,没有人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眼前的繁华春事纵然引得人笑逐颜开,可是谁能承想这喜悦中可能掩藏着无法言喻的心伤? 她的心伤自然和那个人有关。 一直没有音讯,起初的愤怒转为埋怨然后是猜疑最后……她已不知此刻是什么心情了。 没有什么会一成不变,她应该适应这种改变,就像夜晚站在露台沉浸在飘渺的香气中发呆却突觉夜太静了,静得仿佛没有边际,然后猛的发现原来是缺少了一种声音……笛音。曾几何时,那忧郁的笛音不知不觉的入梦,徘徊在曾经的春夜,曾几何时,那笛音又无声无息的消失,那个曾站在她永远无法企及的暗处默默关注自己的人终于悄无声息的离开了……而韩江渚亦在新婚十日后便携妻子远赴边城,她去送行。 乐枫……现在叫岳枫了,脸上满是初为人妻的满足与幸福。岳枫是个坚强的女子,似一株浸染秋霜的红枫,即便再次远别也没有戚然之色,她倒是忍不住落泪。 韩江渚似是很抱歉,自是因为原本最该出现的顾浩轩不在送行之列。他屡次都想对她说点什么,却是屡次被岳枫岔了过去。 她也明白,今日的韩江渚已经不能像从前一般无所顾忌了。 对这一切,她只能装作视而不见,拉着岳枫的手,将一只一尺见方的锦盒塞给她,里面是她最近设计的几样首饰,礼轻情重,权作新婚贺礼了。 车马远去,岳枫撩开车窗上的锦帘向她挥帕告别,那脸上竟分明的挂着两行泪痕。 她的泪便彻底的决堤,直到回府亦抽泣到后半夜。 最近不知怎么了,动不动就感时伤怀,或许是因为不得不承认曾经拥有的总有一天会失去,它所留下的空隙便由忧伤填满,然后发现一路走来,虽有流光飞舞,剩下的却只有无奈。 心里难过,脸上却笑着,满眼的绚烂于此刻蒙上一层不和谐的苍白晦暗,然后发现自己原来是这满园春色中最不和谐的一笔。 低叹一声,正欲离开,忽见院外跑过两个小丫头,满脸兴奋,叽叽喳喳的,也不知得了什么大不了的事。 摇头苦笑,春光明媚,万物生机,只有自己…… “姑娘,姑娘……”碧彤跌跌撞撞的冲进门来:“不好了不好了……” 程雪嫣不动声色的瞟了她一眼,慢悠悠的坐在绣墩上。 最近碧彤总是企图以大惊小怪来吸引她的注意,无非是不想看她落寞失神,可是自己却实在没有心情配合她的好意。 “又怎么了?”心不在焉的拨弄着茶盏。 “三公子他……”碧彤惊慌失措,气喘吁吁。 ****** PS:晚上更新照常,期待支持O(∩_∩)O~ 211沸塘江潮 程雪嫣噌的站起来,掐丝珐琅茶盏叮的倒在案上,茶水直倾到杏花缎面平头绣鞋上,却是丝毫不觉。 可只站了一会,便又缓缓坐下,摆正那茶盏,看也不看碧彤一眼。 碧彤着起急来,说话也没了轻重:“三公子性命攸关,亏姑娘还坐得那么稳?” 指尖一颤,却是若无其事:“你就会说这些哄我。” “我哪有时间哄姑娘?今日沸塘江涨潮,许多人都去弄潮,无非是想捞取天珠蚌,三公子也去了……” ———————————————————— “他疯了吗?手头缺银子?” 马车飞奔,程雪嫣却还嫌慢。 “怎么是缺银子?姑娘难道忘了将紫天珠送给心爱的人便可牵系三生三世的姻缘?” 不过是个传说而已,这个笨蛋! 程雪嫣咬紧嘴唇,却突然笑了,谁说这紫天珠就是一定送给她的? 虽是这样想,但仍不由自主的掀开那窗帘,一次次的望出去…… ———————————————————— 沸塘江大堤上已是人山人海,欢呼声混着潮水的怒吼震耳欲聋。 沸塘江日日涨潮,却只有这浴佛节前的潮水最为雄伟壮观,而且价值连城的天珠蚌也只随着这次潮水自传说中的天海来到帝京。于是这一日,来自全国各地的弄潮高手云集于此,有的是想捞取天珠蚌赚上一笔,更多的是想与其他高手切磋比试,一展风采。虽然说天珠蚌有着无穷魅力,可是每次能够获得的人毕竟少之又少,更多的时候是一无所得,不过每每弄潮结束,英雄们便会喜得良缘。所以说天珠蚌牵系姻缘还是名不虚传的。只是传说传了这么久,却没几个人真正见到过,于是关于天珠蚌的故事愈发神奇起来。 碧彤说顾浩轩水性极好,是帝京有名的弄潮好手,竟可以在水下闭气一刻钟,以前每年都要在此日与众多高手较量,却不是为了捞取天珠蚌。可能是因为心无旁骛,于是连连获胜,引得无数女子青睐。后来顾太尉担心儿子会葬身水底,结果每每这个时节便将他关入小黑屋,派人严加看守,也不知今年怎么就疏忽了,竟让他跑了出来胡闹…… 主仆二人急匆匆的奔往堤岸,可是那些凡体肉身却好像铸就了水泼不进的固若金汤,任是她们如何用力如何叫喊都无法撼动其分毫,每个人都兴致勃勃的评论着今年的赛事,猜测着哪个会夺魁,程雪嫣于某一瞬间拾得“顾浩轩”这个名字,心下一抖,更加拼力往里挤,却仍旧是徒劳无功,反而被人推来搡去。 忽然,仿佛雷声轰鸣,整个地面都跟着震动起来。细听去原来是四围锣鼓齐作,人声呐喊,一时竟改过了潮水猛涨之声。 程雪嫣不知为何,略有失神,却听得碧彤哆嗦着说了一句:“他们下水了……” 脚下一软,险些跌倒,碧彤忙架住她。 什么也看不到,只见一个个兴奋异常的背影在面前移来晃去,只听见一个个声音声嘶力竭的或叫好或咒骂。四围是浑浊的气息,夹杂在愈发浓重的水气腥味中,令人窒息。 碧彤要扶她去一旁休息:“姑娘先去那边亭子歇歇,别和这些粗人挤在一起了,小心身子,等会退潮了自然知道结果了……” 程雪嫣却固执的守着。 碧彤没有办法,只好换了一招:“亭子虽远,不过位置高,相比于这边倒更看得清楚呢……” 如此倒真骗得姑娘往那边走了两步,可就在这时,忽然人群爆出几声惊呼,连连后退。但是已经晚了,即便隔着密麻麻的人群仍可看到一大片巨浪城墙般的掀至半空铺天盖地的砸来。 呐喊转眼变作叫号,并伴着惨叫:“有人落水了……” 铜墙铁壁的人群转眼作鸟兽散,无数人在逃命过程中跌倒,又被乱奔乱逃的人踩中,随后巨浪再次袭来,人们惊叫着被那狰狞的魔爪拖进江中。 也好在她们离人群较远,这时便可相对顺利的往高处奔逃。程雪嫣却不住回望。只见白浪滔天,吼声阵阵,根本就看不见所谓弄潮的船只旌旗,更看不到一个人。 岸上尚且如此,那么…… 忽的甩脱碧彤的手,直往堤坝奔去。 碧彤吓了一跳,来不及反应便去追她,却见一个雪白的身影云一般的向姑娘飘去,竟是…… 飞沫扑面,泥浆溅了一身。飞奔中,忽然感到有人死死抓住她的胳膊往回拽。她看也没看那人一眼,只拼命挣着往前跑。那人力道很大,她也毫不示弱,就地相持不下,眼见得浪涛再次拍岸溅起数丈水花,她终于急了,张开口就往那胳膊狠狠咬去…… 即便周遭这样混乱,即便四围弥漫着腥气,仍然看到眼前是一抹清新亮眼的雪白,却是渐渐漫上一点殷红,还在不断扩大……仍旧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甜香,那是一种无法被世俗混沌磨灭的超凡脱俗的气息,沁人心脾,令人清醒。可是清醒的瞬间,那股紧攥着的力道忽然消失,在她抬眼的那一刻,剩下的只有无数奔逃的身影…… 潮水来得快,退得也快,眨眼间,浪潮已失去了嚣张气势,却仍不罢休的怒吼着,将浪涛拍在岸上溅起几尺高的水花虚张声势。 程雪嫣只微怔片刻,就拔腿往岸边跑去,与此同时,一些不怕死的人又接二连三的围拢过来。 潮水渐息,整个江面仿佛煮开了的水般动荡翻滚。几条小船浮木般荡在水上,旌旗则如被狂风暴雨摧折的花瓣褪去了颜色,无力漂浮。 被卷入水中的人已陆陆续续的或自己上岸,或被人救出,皆惊魂未定,或躺或靠的喘息着。 弄潮的人也一个接一个的从江里游出来。 有人赶上前去,或嘘寒问暖,或打听着其余人的行踪,可是他们一个个精疲力竭,哪有工夫去管别人?只言今年潮水异常凶猛,险些丧命。 人们都纷纷上了岸,相识的彼此清点人数,庆幸无失。 程雪嫣的心情却愈发紧张起来,因为她逐一的看过去后,并没有发现顾浩轩,越是仔细查找,越是心慌意乱。 这时,忽然有人大喊:“江上还有一人……” 急看过去,却只见一个小点,浮了两下,又沉了下去。 也不知是谁目光敏锐独具慧眼,扫了一圈,突然发现缺了个重要人物,于是扯开脖子嚷了一句:“是顾三公子,顾三公子还没有上来……” 一边嚷着,一边往江里跳去。 刹那间,凡是能挪动腿的会水的人都下饺子般的往里跳,要知道,顾太尉的三公子现在可就是他们心目中活生生的天珠蚌啊。 一群人鱼一般的向那小黑点消失之处游去,又纷纷没了身形,去水下寻找。 岸上的人都捏了把汗。 往年此日也是水大无比,却不如今年凶猛危急,仿佛是带着重要使命要召回点什么似的。眼瞅着无论会水的不会水的都安然无恙的上了岸,单单那顾三公子没了踪影。以往他的水性都是此中人最好的,还有人为了讨好他给封了个“鱼王”的称号,却也当之无愧。三公子本已在这弄潮一事中沉寂三年,今年突然复出,然后就赶上这场凶险,会不会是…… 议论声益众,开始还是嘤嘤嗡嗡,没一会就沸沸扬扬,最后竟打造出了一个新的传说。 程雪嫣愈发心慌,眼睛只盯着水上漩涡。 此刻潮水已退,水位下降,水面平静,却是平静得令人无所适从。 碧彤攥着她的手,一个劲的说:“没事的,没事的……” 水面上有人露出头来,却又重新扎了下去。 心愈凉,眼前霎时一片恍惚,仿佛那水忽的变作一块巨大幕布向她压来…… “找到了,找到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碧彤急忙摇着她的胳膊,颤声道:“找到了……姑娘,找到了……” 神思回转之际,心头蓦地腾上喜悦,转而又被江上冷风吹走。 找到了……找到了什么? 江面浮出几个黑点,前面的那个似是携着重物,行动缓慢,却是奋力向前,后面的几个积极追赶,意图将那重物移至自己身边。 没一会,竟似要厮打起来。 岸上有人着急叫喊:“快抬上来,所有人都重重有赏……” 那几人方齐心协力秩序井然的向岸边游来。 距离尚远,看不清那无力半浮在水面上的人的模样,也没有等她看清,人群便忽的围拢上去,将腿已站得僵直麻木的程雪嫣挤到身后,纷乱随之砸向耳畔。 无非是如何实施抢救,各出奇招,亲自上阵,生怕赏赐会漏下自己。 忙活了大半场,一切忽然安静下来。 醒过来了? 没有人回答,只听得江水声声。 碧彤也仿佛失了气息,扶着她的手僵硬冰冷。 没有号令,人群却开始缓缓撤散,于是一个浑身湿淋淋的人一点一点的扎入眼底。 他静静的躺在那,泥沙凌乱的粘在那瘦削精壮的身子上。 她都不知自己是怎么移到那人跟前的。 只那两道如出鞘之剑的长眉便足可让她再无任何侥幸之心。 不过他看起来倒像是睡着了,如果忽略掉那毫无起伏的胸膛。 212吻定终身 唇角微翘,似在笑,可是她再也看不见那小眼对着她好看一弯,再也看不见那可恶的酒窝调皮打转,再也听不到他拥着在自己在耳边轻轻说道“别怕”…… 可是现在,她真的怕了,自来到这个时空以来从未有过的恐惧潮水般拍打在心上。 她开始折磨那个看起来如同死了的人,发狠的折磨。 使劲按他的胸口,拉着胳膊扯来扯去,还企图把他头朝下倒过来。 那人无动于衷,她倒是累得气喘吁吁。一瞬不瞬的盯着那人,然后抬起他的下巴,捏住鼻子,深深的吸了口气,闭上眼睛…… “啊……” 周围响起一片哗然之声,可也只突如其来的一阵,霎时又安静下来。 碧彤惊得捂住了嘴,仿佛连呼吸都失去了,只定定的看着姑娘再次吻向了那个一动不动的人…… ……依稀记得未名湖下,他将生命的气息匀给她却被她一把推开…… ……依然记得他一手托着她到水面呼吸新鲜空气,一手却抡起衣服与蜂群奋勇搏斗……突然想笑,泪却滑了下来…… ……清楚记得他一次又一次的浮出水面,一次又一次的将唇覆在她唇上……再也没有挣扎,再也没有躲避,只是闭上眼睛,默默的接受他为她带来的生命的气息…… 就如现在这般…… 只不过现在那个拥有生命气息的换做了她,而他…… 眼前已是一片模糊,她哭泣着,执着的继续着,可是那气息早已零落成尘,飘散在凌乱的沙土上。 “姑娘,人死不能复生,已寻了人去顾家通报了……”一个老人终看不下去了。 她仿佛没有听到般,仍旧不断抢救那了无生气的人。 忽然,一条温热探入,卷住了毫无预料的柔软…… 一怔之间,柔软已经被其掠入口中…… 眼前蓦地现出一双笑眼,清亮又深情,狡黠又缠绵…… 仿佛过了好半天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想要脱身之际,又被紧紧箍住,动弹不得。 周围已是嘘声一片,还夹杂着几个人的口哨以及善意的哄笑,有人还拍起巴掌来。 她脸涨通红,即便是现代,她也不会在如此大庭广众之下与人这般…… 拼命挣开,随手抓起把沙子恨恨砸在他身上:“骗子!” 刚要起身,却被捉住,手里旋即多了样温凉。 摊开手掌,只见一个酒盅大小的圆东西,色泽莹白,其上仿佛雕刻着文字,却是看不懂,摸起来倒异常凉滑。 手轻轻一颤,却见那东西仿佛喘气般动了动,竟从中间裂了道不规则的缝隙,渐渐展开。 有细碎的水珠随着它的展开蹦落掌心,极清凉,又仿佛有一股奇异香气飘出,却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就消失了,令人觉得那不过是幻觉。倒有一物真实的静卧其中,指甲大小,圆溜溜的,萦着淡紫的幽光,看似无奇,却莫名其妙的夺人心魄。 “紫天珠!” 身后有人惊叹。 这就是传说中的紫天珠吗? 她不禁将其拿到眼前打量,另一只手却被轻轻牵住,瞬间多了一点凉滑……竟又是一只酒盅大小的天珠蚌。 惊异抬眸,却见他微笑的看着自己,眼中满是柔情:“三生三世还不够……” 他握着她的手,力道很轻,却是没有丝毫放松之意。 泪就这样下来了。 朦胧中,却是感到他拥着自己,在耳边轻道:“只这些,也不够,等到明年……” “不要……” 纵然是光天化日,纵然是众目睽睽,也不管不顾的扑到他怀里,抱住他,再不放开。 “这下可算是皆大欢喜了,哈哈哈……” 旁边忽然传来一阵快乐无比的大笑。 二人慌忙分开,循声望去,顿时大惊失色:“爹,程尚书(顾太尉),你们怎么在这?” 那二人却直接忽略这句提问,也不顾众人的惊异,一个捻着美须,笑得矜持,一个捧着肚子,笑得嚣张。 “准怀,定个日子吧,这亲家还得照做……” “太尉果真深谋远虑,只是险些害了令公子的性命……” “我的儿子我了解……” “太尉高见,高见,属下深感钦佩……” “终于了了桩心事,哈哈哈哈……” 一切都是个……阴谋吗? 程雪嫣收回惊愕的目光将其转化为极具杀伤力的武器劈在顾浩轩脸上,却见他也满脸错愕,不过见她怒冲冲的样子倒觉得有趣,小眼随即弯了弯。 这副模样像极了那个笑得无法无天的小胖子,有时你不得不承认,遗传真是种要命的东西。 ———————————————————— 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迎亲。 一切均按初嫁准备着。 原本应换了生辰八字压于灶君神像前净茶杯底,以测神意。如三日内家中无碗盏敲碎、饭菜馊气、家人吵嘴、猫狗不安等异常情况,则请算命者排八字,看年庚是否相配、生肖有无相尅。不过因四年前便已算过,此番互换庚帖只走了形式,无非是看看是否犯了六年大冲、三年小冲的忌。 正常的聘礼是小礼三十六……“四洋红”或“六洋红”,也就是绸缎衣料四至六件;金戒指两只、金耳环一副,中礼六十四,大礼一百廿;食品个数“六十四”,即包头六十四对、油包六十四只、麻饼六十四只等,尚有老酒八担。而顾家为彰显气势皆在此基础上翻了十番,小礼则翻二十番,简直把程雪嫣当成了满身是手指头并打孔的怪物,另又加不少奇珍异宝。过了浴佛节,订礼便排成长龙送入程府,箱笼之多,车马之众,竟从辰时一直运到申时,程府的大门才关上。 女方亦需回礼,多为金团、油包及姑娘自做的绣品。既然人家翻十番,这边也不好输了阵势,只是金团、油包好办,这自做的绣品着实令程雪嫣抓狂。好在顾府聘礼刚到,外面突然有人送了封信,说是稍后有礼送到。 一盏茶后,一只硕大的藤箱出现在嫣然阁。打开一看,满满一箱子绣品,皆精致绝伦,叠放整齐,虽无只言片语,但见那工艺,定出自黎妍之手。 程雪嫣捡起最上层的玉白绫帕,两朵带露粉荷娇艳欲滴……那个已经离开许久的女子,虽一直没有音讯,却是从未有忘记她…… “文定”后由择日店拣“好日”迎娶。亲友送礼,婚礼多是现金,或喜幛、喜轴,并书以“百年好合,五世其昌”、“天作之合”等。送嫁礼多为绣花或绸缎被面、被头或日用器物,亦有送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寓“早生贵子”意。金玉楼的几个要好的小姐也悄悄托人送了礼,却是嫌自己的东西不干净,多换做银锭金锞或银票。 顾程两家再次联姻,又属“破镜重圆”,于是这几日,来往人不断,就连宫里的梁沛菡……现在是菡嫔了,亦送来紫玉如意一对,丈高的珊瑚盆景一双,为其添妆。 礼品皆列于院内,主子下人都出来看热闹,啧啧连声,程雪嫣顿时成了程府最受瞩目之人。 不仅是程府,就连帝京也口传相送,不日竟将那江边之事并其林林总总改头换面的编做戏文评书,于茶馆酒楼演绎,逢人必点,佳话流传愈广。 当然,大家最为关注的还是紫天珠,程府的大姑娘究竟会如何安置那两颗价值连城的求婚宝物呢? 纵然院中的聘礼琳琅满目,价值高昂,却抵不过手中这两颗珠子。 夜幕下,两颗紫天珠虽不像传说中那般璀璨夺目,却也柔光如玉,熠熠生辉,攥在掌中,如冰般清凉光滑,却不彻骨。 “姑娘打算怎么办?现在满帝京的人都想知道姑娘要拿这宝物做什么……” 碧彤凑到她身边,脸上仿佛蒙了层淡淡的发亮的紫雾。 程雪嫣也很头痛,这样的宝物怕是有很多人在惦记,最好收起来,不过如此岂非是暴殄天物?可是若说拿它们做点什么,一时还真想不好。当然,最好是用来做首饰,她也不是没有勾画许多样子,却始终没有一个中意的。 “奴婢大胆说一句。依奴婢看,这两颗珠子大小一致,形状相同,不如就做一副耳坠子,让顾三公子无论是从前从后从左从右都能清清楚楚的看到姑娘……唉呀,奴婢倒忘了,三公子说每年都要去捞那天珠蚌,要和姑娘生生世世都在一起呢……” 程雪嫣作势要打,她急忙逃走,顺手点亮烛台。 “到时姑娘满身都是紫天珠,连蜡烛都要省了呢……” 直到临出嫁的前三日,由这对紫天珠打造的首饰才送到程雪嫣手上。 碧彤急急凑上前一看,不觉有些失望。 她原本以为,依姑娘的心思,定要设计出世间绝无仅有的花样来配这宝物,岂料不过是一只普通的银簪,簪首并排镶着两颗紫天珠,如果说非有什么特别,无非是怕珠子遗失而将簪首打作丝笼模样半含着宝珠,又引出三根银丝捧住珠子并攒在一起系了个极小的蝴蝶结,簪挺末端打了个回勾。 213君心难猜 她的失望溢于言表,却也不敢多嘴。 程雪嫣自然看出来了,只嗔怪的瞅了她一眼:“你懂什么?” 对菱花将簪子插到发髻上,簪挺俱没入发中,只余两颗珠子衬着乌黑秀发莹莹生辉,如静夜明月,美而不艳,不招摇却极入眼,越看越觉得淡雅别致,韵味十足。行动间仿佛有星辉遗落,动人心魄,回味无穷。 碧彤盯着瞅了半天,忽然眼睛一亮:“奴婢知道姑娘的心意了!” 程雪嫣回头看他,但笑不语。 碧彤激动非常:“姑娘是想说,任是再精妙的花样,任是再独特的设计,又怎能及得上三公子的一片心意呢?三公子的一片真心才是这世上最难得的无价之宝……” 程雪嫣两颊生霞,目光微闪,轻浅笑意衔在唇边,却像沐浴晨辉的琼花一般惊艳绽放。 碧彤高兴起来,又从怀中取出一物。 “金掌柜直到我将紫天珠交到他手上时才知道这一年以来不断帮他赚银子的人竟是大姑娘,连叹有眼不识泰山,又道姑娘这样的身份竟然连嫁妆都拜托他这样没名气的小首饰匠来打制,还是如此名贵的紫天珠,差点跪地谢恩了。今儿又亲自送来首饰,并这一百两银票。只说自己俗人眼拙,不知送什么才能不辱没了姑娘的高贵,这百两银票对姑娘来讲是九牛一毛,好歹是一片心意,望姑娘笑纳。他还信誓旦旦说,纵然姑娘是在他的珠翠坊打的首饰,虽然宣扬出去会立刻让他名满帝京,可是他保证会将所有事守口如瓶,而姑娘若以后有了好的首饰样子,恳请姑娘继续照顾他的生意……” 这个金掌柜,虽是一锱铢必较的生意人,却也不失仁义,看来夜蓉的眼光还不错。 她小心取下簪子……这是要在大婚之日戴的,放在镶螺钿葵花形黑漆小盒子里,刚要嘱托碧彤收好,楼梯上忽然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 湘妃细竹帘一闪,一身蝶练纱天水蓝衣裙的穆凌萱出现在门口。 碧彤很有眼力见的退下,程雪嫣便请她落座。 她走了两步,忽然跪倒在地,满眼凄楚。 “这是怎么了?快起来说话……” 却是拉她不起,那凄楚转而化作满脸泪痕,如露缀寒花,更显楚楚可人。 “大姑娘,凌萱只求大姑娘一件事……” 程雪嫣早已猜出是何事,可是即便如此求她,她又有什么法子? “凌萱只想请大姑娘……大姑娘已是有了意中之人,能不能……能不能让他……见见我?” 怎么,难道她以为是自己藏起了玉狐狸?她是那种……那种很什么什么的人吗? 一时火起,可是她的期期艾艾却又让人说不出什么重话。 “其实你一直在误会我,我和他……唉,我其实也只见过他几面,不过是机缘巧合,根本就……”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急忙从金彩绘梳妆匣子取了素金绞丝镯子出来……那是玉狐狸莫名其妙套在她腕上的,却不想是凌萱的贴身之物,又被她误会,心碎欲裂……玉狐狸啊玉狐狸,瞧瞧你干的好事! 穆凌萱颤着手接过镯子,不见任何惊喜,倒是泪如雨下。 她竟然又误会了。 “这个不是他让我还你的,是我……” 这种事简直是越解释越乱,穆凌萱已是哭得浑身发颤,她只得住口。 “我只想见见他,哪怕片刻也好。家里已经为我订了亲事,下个月就要出嫁,可是我不想……如果我嫁了,以后……”哭声凌乱,语气凌乱:“我只想见见他,问问他到底……喜不喜欢我。如果喜欢,我愿意跟他到天涯海角,我不会在乎他是否家财万贯,哪怕一名不文,不会在乎他是否拥有官位,平民百姓亦有平民百姓的快乐,只要他愿意,家里是会听从我的选择的……可是如果不喜欢……” 神色忽的暗下来,如被夜幕笼罩的白玉兰。 “我也只要他一句话,凌萱便可了无牵挂的去嫁人了……” 以穆凌萱腼腆的个性却能如此大胆的表白,面对的还是她这样一个姑且算作情敌的人,她不是不震撼的。 曾几何时,她也曾有过如此单纯的追求,认为只要彼此喜欢,哪怕餐风饮露都是幸福。那是年少时期的幻想,那不掺丝毫杂质的情感仿若儿时最喜欢吃的冰激凌,甜甜的,凉凉的,却经不起烈日的考验,只是多年之后回想起来时,仍会留恋那记忆中的滋味,仍会对往事感怀追忆,即便早已品尝了更多的美食,却始终敌不得曾经的清甜。是现实让人变得如此复杂,变得让她对着这般动人的心性在感动之余更多的是思虑。当然,也不由替玉狐狸感到欣慰,那个四处漂泊嬉笑人生的浪子或许真的应该定下心来,而穆凌萱到底会不会是那个让他甘愿舍弃自由狂放舍弃广阔天地倾其所有一心爱护的女子呢? 好容易劝走穆凌萱,她临走时不停的恳求要见一见玉狐狸。 因了今天这事,程雪嫣也极想见到那个惹祸的根苗。虽不想插手别人的感情,可是面对这样一个痴心的女子实在无法无动于衷,至少给她一个答案,是好是坏总强过一个悬念吧。可是他神出鬼没的要上哪去找?自家祠一别,竟是许久不见了。不过她今天有一个预感,似乎…… 果真,夜半时分,她准确无误的醒来,准确无误的对上一双亮晶晶的眼。 那双眼离得那样近,她能够感觉到他呼出的气息柔柔的撒在她的脸上,却是没有像以往一般躲开,只定定的看着他。 十分笑意化作一分,竟连那一分也退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懊恼。 玉狐狸翻身躺到一边,对着承尘没好气的说了句:“没意思。” “什么有意思?” “连你都变得这么没意思了还能有什么是有意思的?”他好像在说绕口令。 “那我们谈谈你为什么总要出现在我的床上……” 他立刻来了兴致,一只胳膊支着脑袋,笑眯眯的对她:“你说呢?” 她一丝笑模样都没有:“我不知道。” “我可以告诉你……” 她摇头,神态严肃,弄得他也不禁严肃起来,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今天怎么了?人家是因为你就要嫁人了才特意过来看你的,以后应是没有这样的机会同床共枕了……” 他夸张的叹了口气:“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要嫁了,还记得去年的这个时候第一次见到你,真是时光如箭……” “凌萱也要嫁了,穆、凌、萱……”她一字一顿。 好半天也没听到他的回音……他在出神,目光中有一种她看不透的迷离。 “这个消息很震惊?”她残忍的打断了他。 他忽然一笑:“有什么好震惊的?女大当嫁嘛……” “男大当婚。”她很快接了过来。 “是啊是啊,所以顾三公子要成亲了,蒋玉阳也要成亲了……” “蒋玉阳?” “工部侍郎,你的好弟子的佳婿。父亲蒋清刚刚卸任,也算子承父业了。家境宽裕,人才一表,性情和善,深得人心……” “你对他调查得还算蛮清楚嘛。”她努力想从他的语气中挑出一点醋意。 “当然,因为……”他忽的话音一滞。 “因为什么?”她不无促狭。 “因为……”他忽然刮了下她的鼻子:“试想这帝京哪个人家我不熟悉?你随便点一个,我就能说出他祖宗十八代都是做什么的……” “怕是对这个人格外用心吧?” 他的表情忽的一变,却是从未有过的冷酷,转眼人就下了床:“真没意思,我走了……” “今天凌萱来了,”她看着他的背影,不动声色:“她想要见你。” “见我做什么?” 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这语气中有一些悲怆,可是转过头来,却又见一张笑脸,眼中是毫不掺假的天真。 “你心里明白,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他挠挠头,走了几步,声音忽然飘忽起来:“其实我见过她,只不过……在她看不见的地方……” 想着玉狐狸这个不愿受任何羁绊的人躲在暗处偷看自己喜欢的女孩……程雪嫣的心蓦地一动。 “为什么不见她?她很想和你见一面……”程雪嫣酝酿着要将穆凌萱的表白对他复制一遍。 “我知道,我知道她来找你了……” 程雪嫣瞪大眼睛:“你知道?你一直在……跟踪她?” 玉狐狸也喜欢穆凌萱?这事好办了! “谈不上跟踪吧,只是……” 还真是很少见玉狐狸对说话有卡壳的时候,凌萱……终究没有痴心枉付。 “我知道她对我的心意,只是她自己是否真的清楚呢?” “你今天既然在场,自然很清楚她在说什么。” 玉狐狸摇摇头,忽然自嘲的一笑:“只要我出现,便会引起无数尖叫,说实话,心里不是不得意的,可是几年来一直如此,我已经习惯了,甚至还有些厌烦。我经常想问问她们,为什么要如此激动,你觉得她们会怎么回答?” ********* PS:《富贵花开》祝每一位朋友新年快乐,大富大贵,花开万象,事事胜意,喜气洋洋!!! 采用定时发布,不知道操作对不对,⊙﹏⊙b汗 214今日大婚 程雪嫣不知道,或许那些女人的迷恋应是一种对偶像的崇拜,她们喜欢他什么?俊逸的外表……超凡的风度……不羁的性情……响亮的名号?亦或是因了别人的喜欢而喜欢?想来这都不是他想要的。男人虽是表面坚强,却大多有个骄傲而脆弱的心,玉狐狸尤其如此。对于受众多女人追慕的男人,对于过于出色的男人,他难免要怀疑女人究竟是爱他的外表还是内在,此种迷恋越是严重,他便会越怀疑其中含有几分真心。如此说来,过于优秀对于一个人来讲竟也是种痛苦。 他的表情陷入迷茫:“习惯了这种追逐,很难想象一个女人在我面前镇定自若会是什么样子。或许每个女子除了名字不同,样貌不同,别的都应该是相同的吧……你,是个例外……” 他一笑,依旧蛊惑魅人,却掺着一丝苦涩。 “至于她……”即便是漆黑的夜,仍能看到他的眼底蒙上一层淡淡的雾:“她的确让我感到特别,会让我额外想要关注她一点,只不过她现在……每个女子都嚷着要嫁给我,可是她们想嫁给我什么呢?除了这副臭皮囊,我有什么?家无良田,身无分文,又无官职,一时迷恋后见到了真相,会不会觉得自己上当受骗?到时已无回头之路,她要怎么办?我要怎么办?” “你怎么知道她不是真的……她说过……” “此刻之情,是否能延续一生一世?谁也不知道。相比下,我愿意她过着丰衣足食的日子,也不想她跟着我颠沛流离。如果她在做一个梦,就让这个梦永远不要醒来吧,否则……” “那你……喜欢她吗?” 程雪嫣忽然不知该说什么了,凌萱还在等着这个答案,或许即便不能在一起,也总希望在所爱之人的心中谋一立足之地吧。有的时候,女人的要求真的很微不足道,却又是最难得偿所愿的。 他似乎思考了半天,方幽幽道:“我是个自私的人……” 夜深,人静。 他就这么在地上站了一夜,直到窗外泛白方像从梦中醒来,回头一笑。 “你就要嫁人了,想来像今夜这般相处的机会再也没有了。我会记得你的……” 笑容调皮又恻然,而转瞬又恢复了往日玩世不恭的模样:“我们同床共枕了这么久,总要送点礼物给你才是,可是送什么好呢?世上最珍贵的紫天珠竟是被顾三闲给得了,我再送什么都是枉然,不如……” 他忽然蹿到床前,满脸的天真无邪:“不如把我打了包算作陪嫁吧……” 若是搁在往日,程雪嫣定要出手打他,可是此刻,不知为什么,心头忽的冒出一股酸涩,他的笑容顿时模糊起来。 朦胧中,听他说道:“真没意思,最讨厌这样告别了,我走了……” 她急忙擦了擦眼睛,却见屋中充溢着淡青的晨光,那个立于床前的人……不见了。 就这样定定的待着,仿佛在某一瞬间,他仍能如以往一般突然出现在某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再纠缠几番方才离去,可是……没有,直到细竹门帘一掀,那场属于昨夜的梦……醒了。 ———————————————————— 五月初十,程府嫁女,顾府娶亲。 似乎从昨夜就开始忙了,程雪嫣怕第二日精神不好,只想早睡,可是越着急越睡不着,好容易打了个盹,就被人声吵醒,人也一下子就挤了满眼。 仿佛是被人从床上捉下来直接按到绣墩上便开始“开面”,疼得她眼泪直流,旁边人还说:“大姑娘,这眼泪要留到上轿的时候再掉……” 这是什么烂规矩,哭还要找时间? 本想好好感觉一下古代结婚的程序,却是一通忙乱,确切的讲是别人有条不紊的忙活,她却是眼花缭乱,也不知怎么弄的,便已打扮停当。 可以说,今日的装束堪称隆重,一洗她自来这个时空不停纠结于无鲜艳衣服穿无华丽首饰戴……哪怕只是过过瘾的灰暗懊丧,不过可真是……重啊! 繁复的惊鹄髻,若惊鸟双翼欲展,正簪赤金累丝珠钗,垂明月宝珠一颗于额前,莹莹转动,和红瑛珠子争相辉映。另配落梅长簪一对,密长的流苏簌簌扫着耳际,凉润如冰。金丝嵌珠押发扣于髻后,余下的空余之处全被珠花占领,乍一看去,仿佛扣了个金碧辉煌的帽子,光辉熠熠的根本无法看清那流苏后面精施粉黛的脸,拨开流苏只见一脸惊惶…… 不过的确足够惊艳,足够震撼,只是……这是她吗? 就在嬷嬷笑眯眯的要将一支赤金桃枝攒心翡翠钗压到髻旁时,她一把打开她的手:“够了!” “怎么就够了呢?还有事事如意簪没有……” 不待她说完,程雪嫣就一把拽下了那个在眼前晃动的累丝珠钗。 “啊,大姑娘……”嬷嬷吓了一跳。 程雪嫣三下五除二的将那些宝贝摘下来,也不看她,拆了髻自己绾起来。 “大姑娘,这可使不得,这是规矩……”嬷嬷慌得上前阻挡。 “什么规矩?规矩就是要压得人抬不起头来?” 卸了满头珠翠,长舒一口气……真不明白杜影姿整日里头上一大把的是怎么忍受的。 简单的绾了髻偏垂于脑后,余发拢上以金红丝带扎结,半飘半垂,风韵别致。紫天珠发簪斜簪于髻旁,回眸间,流光飞舞。又捡了支事事如意簪配在一旁……毕竟是要讨个吉利,再用以碎晶攒作的茉莉花绕髻簪了一圈,其间空隙取鹅黄的绢制桐花填满。 摘了红宝金叶子耳坠,选红翡滴珠耳线戴上。是多日前设计打造的,金线细若蛛丝,更添柔弱之姿。 嬷嬷鼓着腮嘟囔着:“被老爷夫人看到了可不关我的事……” 程雪嫣嫣然一笑,虽觉妆容也浓了些,不过好在胜在精致,也没有因为细心勾画而变了模样,倒是锦上添花了。 不过喜服嬷嬷是说什么也不让她换了:“大姑娘,这头发还好说,盖了盖头也不大看得出来,这嫁衣若是换了,奴婢可就……” 程雪嫣自然是不愿意因为自己的决定而牵连他人,于是穿着大红罗镶印金彩绘花边广袖上衣,下连刺绣蝴蝶牡丹纹襕干裙,外加七彩凤尾裙,另配五彩云平金绣云肩的她在顾府喜娘的三次催妆下,由嬷嬷和陪嫁丫头碧彤的扶持下迈着红色绫地宝花锦绣鞋出了门槛。 杜觅珍称病未愈,连藏珍轩都没出,便由汤凡柔喂她吃上轿饭。脸虽笑着,泪却滑了下来,弄得程雪嫣心里酸酸的。又按规矩嘱咐几句,便见一身墨绿锦袍的程仓翼大步走来…… 脸颊贴着哥哥宽厚的胸口,听着那心脏有力跳动……记得初来这个时空的那日,就是这个怀抱给了她陌生的温暖,可是以后就要远离这个最疼爱自己的人的保护了,心蓦地一痛。 “雪嫣……”程仓翼的声音低沉嘶哑:“若是那顾三闲胆敢欺负你,你一定要回来告诉我……” 泪忽的下来了。 织金点翠的盖头是那样厚重,让她难以看清哥哥的脸,也幸得是这般厚重,才能不让哥哥看见自己泪流的脸。 将她抱进花轿安置好,程仓翼久久没有离去。 即便轿内昏暗,即便盖头遮面,她也能感受到那目光的凝视。 喉头发哽,却是死命压着不肯哭出声,嬷嬷们一个劲在旁边说:“大姑娘,哭的时候到了……” 可是她知道这一哭出声,怕是再也止不住了,她不想哥哥难过。只攥住他粗*硬的手:“哥,放心,我会……” “幸福”二字终是哽住了。 程仓翼又定定的对着红盖头看了一会,方退步转身离开。 缀着金铃的团蝠如意花样轿帘在嘈杂中滑落,视线一片黑暗中,泪顿时滚滚而落。 鞭炮骤响,花轿微摇。 震耳欲聋中,仿佛有雨点洒落轿顶,是嬷嬷丫头们在拿米粒、茶叶抛撒。 窗帘轻动,隐约可见那墨绿袍子的人骑枣红骏马陪送其旁,跟了好远。送嫁的人劝了好几次,却只仍是一言不发的跟着。轿中的程雪嫣撩开盖头,目不转睛的看着那身影。 不知不觉中,轿子慢了下来。轿外的身影顿了顿,忽的策马向前。 偷偷的将轿帘启了道缝隙观望,只见迎面来了一列队伍,皆红妆打扮,为首一人红袍红马,玉面长眉,笑若春风,眼睛却一瞬不瞬的盯着那花轿。 程雪嫣看着他那披红挂彩却紧张兮兮的样子,不禁破涕为笑,这家伙……从今日开始,就是她的丈夫了。这样想着,心中不觉溢出一脉暖流。 一丈开外处,两匹红马面对面的站着。程仓翼背对花轿,也不知他在说什么,但见顾浩轩连连点头,神色逐渐凝重起来,又往这边深深看了一眼。 程仓翼引缰而归,撩开轿帘,从她座下焚着炭火、香料的火熜里包了灰,取了香自火种点燃,返家是要置于火缸“接火种”的。临走,又轻声道:“我已经警告他了,量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 PS:筒子们新年快乐,哇咔咔 215拜堂成亲 只有自家哥哥才会有这样那样的不放心。 想笑又想哭,心中的不舍顿时又生出几层,唇动了动,却只说了句:“嫂子她……” “我知道。” 仿佛刻意回避般,也不待她说完,便撂了轿帘。 轿子又开始移动,虽是缓慢,却是渐渐拉开了兄妹间的距离。 她不禁将伸头出去张望,碧彤却不动声色的将她的头推了回来:“姑娘,要坐好了。” 程雪嫣知道,只要在轿子里坐定了,就不应该再来回移动,讨的是安稳当意的吉利。 轿外却有马蹄声近,然后又听碧彤急声喝止:“三公子,不进洞房是不能看新娘的!” 这家伙…… 抿唇一笑,低了头,摆弄起腕上嵌明钻海水蓝刚玉镯,却又忽的想起了什么,猛的撩开刺金缕花的繁丽衣袖…… 臂上是一道浅得几乎看不见的青痕…… 那日……沸塘江堤上……逐浪滔天中……一抹稍纵即逝的甜香之气…… 忽然,鞭炮齐响,鼓乐喧天。 眼前迷蒙的潮雾蓦地消失……顾府到了。 心里莫名的紧张起来。 轿帘忽的一掀,一只细细软软的小手牵住了她的手,软声细语道:“婶婶出轿了。” 原来出轿小娘是顾浩然和秦曼荷的独女——顾府的嫡长孙女顾婷芳。 旁边立即有人提醒:“现在还不是婶婶……你忘记了?要拉新娘衣袖三下的……” 小女孩听话的用手微拉她的衣袖三下。 出了轿,她直接跨过一只朱红漆的木制“马鞍子”,踩上红毡。 程雪嫣半低着头,视线中只晃动着脚前那一小片猩红的毡子,竟恍似做梦。 迷迷糊糊的入了喜堂,不知何时,身边好像多了个人。微微转头,视野中出现一双玄色暗花高靴。 那双靴子向她移了移……指尖一暖,手竟是被他攥住了。 心一抖,却是突然安了。 旁边传来主香公公的轻咳,他才放了她,一同向前走了三步。 拜堂并不像她在电视里看到的那般简单。 赞礼者高喊:“行庙见礼,奏乐!” 乐声顿起,主祝者诣香案前跪倒。 这工夫出了点岔子。 程雪嫣按部就班跪倒时却发现那双黑靴不见了,侧头一看,顾浩轩微和她错了点位置跪在稍后的地方。 来不及多想,随着赞礼者的赞唱:“升,平身,复位!跪,皆跪……升,拜!升,拜!升,拜……跪,皆跪……”不停的站起跪下。每次,他都要稍稍靠后,晚跪片刻。 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嬉笑:“三爷难道是想让三奶奶从今往后管住自己?” 程雪嫣蓦地记起昨晚临睡前碧彤一脸严肃的对自己说:“姑娘,纵然平日里姑娘再怎么教导奴婢,今天也得听奴婢一句……明日拜堂时一定要抢在三公子前头跪!” 她不明所以,询问后方知这谁跪前谁跪后还有讲究,跪前面的以后就可管住后者。就为了争取这权力,不少人家在拜堂时闹出边拜边踢垫子,新郎拂袖而起拒拜的笑话。 其实她倒觉得一家人平等相处是最好的,谁对自然就听谁的,哪来这么多的说道? “姑娘有所不知,就是因为上次……”碧彤虽然觉得此刻提及姑娘的前次婚姻似是有些不妥,但也顾不得了:“三公子跪到了姑娘前头才会……当时那个迅速,险些直接扑到香案上去……” 碧彤忍不住笑。其实那次哪是顾三闲要跪的?当时他喝得晕头转向,只站着打晃就是不跪,结果被顾太尉猛踹一脚才……结果就直接晕过去了,后来还是……唉,想起上次的拜堂就一脑门子汗。 “这一个屋檐下,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这日后朝夕相对,奴婢可不敢保证三公子一直像现在这样对姑娘言听计从,他那人……”碧彤叹气摇头:“有备无患,姑娘还是要提高警惕……” 这副老气横秋的腔调眼下想起就令人发笑,盖头下的唇角不禁弯了弯。 “三爷是改了性了?”人群中又爆出一声喊,紧接着不少人跟着哄笑起来。 看不到他的表情,却在最后一次起身时被他捉住了手,捏了捏,旋即又放开。 “读祝章……”赞礼者又是一声唱喝。 一个极其柔美又稚嫩的女声响起,仿佛唱歌般极是动听,只不过内容程雪嫣是完全听不懂的,倒感觉有点像在教堂举行婚礼,接下来是不是该问彼此是否愿意然后交换戒指了? 她开始神游太虚,却猛听得赞礼者又唱:“升,拜!升,拜!升,拜!” 这么厚重的礼服,这么沉闷的盖头,再加上“三跪,九叩首,六升拜”这番隆重折腾,人已经有点晕了,只跟着那声音机械般的动作,最后起身时险些直接栽倒,却是被他眼疾手快的扶住,或者说不是“扶”,而是揽入怀中。 人群立即兴奋异常。 “三爷此番可是没有醉酒呢……” “可不是,清醒得很,‘细便饭’时我那样劝他也不肯喝一小滴……” “难道是怕像上次那般拜不了堂,只能让大爷……” “胡说什么呢,我看是怕入不了洞房吧……” 众皆笑。 顾浩轩平日为人和善,喜开玩笑,周围的人也就不管此刻是不是身在太尉府,况这样大喜的日子,就应热热闹闹的,便直接拿他取笑。 顾夫人却冷着脸,看着儿子在两个捧龙凤花烛小丫鬟的导行下执彩球绸带引着程雪嫣恩恩爱爱的进入洞房,一个劲的拿胳膊肘撞顾太尉的圆肚子:“你看看……你听听……” 顾太尉的小胖手摸着须发无生的下巴只是笑,还不住点头,气得戴千萍狠狠踩了他一脚。 本以为这就算结束了,可是想不到在洞房门口还摆着一串麻袋,走过一只,喜娘等人又递传于前接铺于道,口称着:“传宗接代……五代见面……” 顾浩轩也受不得这些繁文缛节,只拉着她要进洞房,旁边人急拦住,戏说道:“三爷再怎么急也要按规矩来,难不成拉了三奶奶进去就要关门谢客了?” 程雪嫣羞得耳朵发烫,幸好有盖头挡着,只不动声色的拽了拽那绸带。 顾浩轩心念一动,攥着绸带的手一用力…… 程雪嫣身不由己的往前迈了两步直接撞入那怀里,随后身子一轻…… 众人一通惊呼,有人已经笑起来:“三爷,这可使不得,快把三奶奶放下来……” 小丫头则在后面拽他的袍摆嬉笑着拉他回来。 顾浩轩哪管她们,也不管程雪嫣挣扎,抱着人就进了洞房。 程雪嫣心下慌张,这家伙该不是真的要…… 却是被轻轻放在床边,耳边传来一声低语:“累了吧?一会还有的忙呢,你要是累,我让她们都撤了去……” 说着就要起身去赶人,却被拉住袍袖。 那繁丽的红盖头微微摇了摇。 程雪嫣岂是不累?岂是会喜欢这些个规矩?可是……有的时候,过于独树一帜,难免会遭人非议,她不是怕,她只是不想惹那么多麻烦,她今天已是够出风头了,没准已经有人开始在背后说三道四了……秦曼荷的嘴角怕是正斜歪着吧。在这样一个家族里,韬光养晦未必不是好事,就算有什么打算也总要知己知彼方能计划吧…… 况且好容易在古代结次婚,好好感受一下,就当体验生活吧。 顾浩轩也不再多话,只坐在她身左,拿起她的小手握在掌心。 她要抽回,他却死攥着,俩人正较劲着,众人已经进来了,见此情景又是一通笑。 “三爷,快……”一名福寿双全的妇人递了秤杆给他:“还不掀了盖头,我们看着也怪不落忍的……” 伴着一声“称心如意”,覆在眼前的红倏地向后滑去,整个人瞬间轻松起来。 抬眸正对上一双笑眼,里面满是惊艳和赞赏。 她就知道,如此的打扮正和了他的心意。女人总以为浓妆艳抹钗环叮当的方能讨得男人喜欢,却不知男人更中意女人眉目清楚纯真自然的模样。 只是这般简单的打扮却令有些人不满,秦曼荷已然吊起了唇角:“看三奶奶这副打扮这副别人怕是要以为我们顾家出不起聘礼呢……” 秦曼荷早就对此颇有微词,不过是重新娶了回来,却好像得了什么似的送去了十倍的聘礼,而她当年过门所得聘礼虽在帝京也算是首屈一指,如今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了,这么一来直接就压了她一头,这心里岂会好过? 戴千萍瞪她一眼,意思是大家都看到了,要你多嘴?不愧是五品知府的女儿,就是这般小家子气! “三爷,还舍不得走?三奶奶要换妆了……” 顾浩轩笑着看她一眼,又捏了捏她的手。 这家伙是不是疯了,大庭广众的也不怕人笑话! 秦曼荷再次撇嘴,心里冷笑……人前恩爱,人后受罪,她和顾浩然还不是这样?保不准什么时候就吵起来,然后再来个休妻。想着想着,那嘴角就吊得更高了。一得意,差点把“换妆汤果”扣戴千萍身上,结果又得了一记白眼。 216顾府上下 程雪嫣换妆出来,众人皆瞪大了眼睛。 却是极浅的天青色底配深湖蓝的一身衣裙。上衣很独特,其上缠枝花盘绕,一边垂在股间,一边长过膝下,就这么斜斜的搭在深湖蓝的丝罗百褶裙上。那裙上的罗纹极细密,层层的压着,于是行动间恍似摇风摆柳,微波荡漾,而她就像是水中仙子一般,凌波而来。 顾浩轩的眼中已是一派春意。 戴千萍照例撇嘴,说话的却是顾水卉:“穿那么素,也不知安的什么心……” 回头却见哥哥正瞪着自己,乜了他一眼,轻哼一声。 接下来行“拜见礼”,论亲疏、辈份依序跪拜见面“见大小”。乐声祥和中,堂上摆大座两把,顾太尉和顾夫人夫妇同坐其上。拜毕,程雪嫣得了一红包。 秦曼荷那眼睛都要把红包盯穿了,但见其小而薄,心下更加烦乱,那老头子不知给了几万两的银票呢。 “媳妇是自家人,爹娘也给了红包,当真是心疼我这个弟妹呢……” 说着,一把拉过女儿婷芳。力度过大,直撞在正和程雪嫣见面作揖的顾水卉身上,也不顾小姑子横眉怒目,只忙着说:“快给小婶婶见礼,让婶婶给‘见面钱’……” 顾氏母女齐齐翻了她个白眼。 程雪嫣取出早已备好的荷包放到顾婷芳手中,里面是十个金锞子。 小姑娘笑眯眯伸了手,指尖还没等碰到红包,就被一只带了三个宝石戒指的手抢了先。 秦曼荷拿了荷包,笑得和颜悦色:“还不谢谢小婶婶?”指却不动声色的捏了捏那荷包,嘴一撇,似是自言自语道:“也是,还得给逊儿留点呢。三奶奶,你想得可真周到……” 顾逊,顾浩轩和念桃之子,顾府的长孙。不能不说,这是她一直以来刻意回避的一件事,它像刺一样在喉间梗着,想要当做不存在是不可能的,因为会痛,就像现在这般被人故意提起,它便动了动,刺得她有那么一会工夫不能呼吸。 她自然知道秦曼荷的用意,她也想过今后要如何面对念桃和这个孩子,心里虽仍是无法接受,可既然已决定了,就尽量努力去做吧,大不了避而不见就是了。 于是只当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转过身…… 忽的一怔……怎么有两个顾浩轩? 顾浩轩笑了,过来拽了拽她的衣角,轻声道:“是大哥。” 顾浩然粲然一笑,倒先施了一礼。 程雪嫣缓过神来急忙回礼。 “哈哈,竟是又懵住了,”秦曼荷忽然大笑起来:“还记得上次也是这样……若是不因为三弟和浩然长得极像,上次拜堂也不至于……” “咳咳……”戴千萍干咳两声,狠狠瞪了她一眼。 她虽噤了声,脸上的幸灾乐祸却溢于言表。 其实这兄弟俩乍一看长得是极像,不过顾浩然应是更胜一筹。如果说顾浩轩是一块温润的玉,那么他哥哥就是在此基础上细心打磨并又修了花纹抹了层珠粉的玉,很是光华灿烂……他的确是擦了粉的,弄得程雪嫣盯着那玉润光泽的脸不停的在脑子里播放一句广告词……你看得出我擦了粉吗? 头发也经过细心打理,还涂了桂花油,整齐的鬓角光溜溜的泛着香香的光。 乳白的袍子滚着巴掌宽的铜色的边,其上是富丽堂皇的同色花纹,衣褶微动间飘散一股胭脂气。 程雪嫣虽然喜欢看美男,但是不喜欢这种过于精心修饰自己的男子,总感觉…… 顾浩然见她一个劲盯着自己,似是不大自在的笑了笑。 不得不说他的确潇洒非凡,举止临风,只不过在目光收回之际总好像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未及她看清楚,就被顾浩轩拽到了一个人的面前:“还不快给二哥见礼?” “三弟真是的,走到哪都要拉着弟妹,还没等洞房就这般离不得了……” 顾浩然扯了扯秦曼荷的袖子,示意她少说两句,她却回头瞪了一眼。他也不介意,只是笑,愈发风度迷人。 “今日三爷大婚,爷一大早的就起来了,非要到这边来……”段紫蓝小心的掖了掖顾浩仁腿上盖着的羊毛毯。 已是这样的夏日,顾浩仁仍旧穿着冬季的长袍,双手交叉收在袖子里,还捧着个手炉,歪坐在顾浩轩造的轮椅上。 段紫蓝拿了封红包给程雪嫣,她忙推辞。 “是爷的心意,三奶奶就收着吧……” 还要推让,顾浩轩却替她接了过来,顺施一礼:“多谢二哥二嫂……” 程雪嫣也只好屈膝道谢,抬眸间正对上顾浩仁的目光……闪亮,狡黠……完全不是个病人的样子,心下奇怪,可是也没容她多想,旁边又传来了秦曼荷的阴阳怪气。 “呦,这同辈之间是不用见面礼的,况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二弟妹这番所谓何意?岂不是将我们这一房都比了下去?我这人一向粗心,总没得二弟妹细致,竟没想到要备什么礼。” 说着,似是要在身上找出点什么,却是回身见了顾浩然,眼睛一扫,上前一步便拽下了他袍带下的碧玉鸳鸯佩,往程雪嫣手里一拍,乜了段紫蓝一眼:“你大哥虽是在朝廷做官的,却是深居简出,两袖清风,除了俸禄也没别的进项。我们虽住在府里,可毕竟是成家立户了,平日也不好管公公婆婆要银子,况他一个做官的,总要有些交际应酬,这银子啊……都是表面光鲜屋里空。这两年帮他上下打点,我这嫁妆都要快使尽了。不过夫妻嘛,他若好了,我不也跟着沾光?辛苦虽辛苦,总是心里安乐,不像有些人,什么也不做,却有大把的银子进来,即便没有嫁妆,却活得滋润风光……” 段紫蓝的脸就红一阵白一阵,低着头不说话。 程雪嫣只觉背后有一股阴冷之气袭来,不待回头,便听得一阵剧烈的咳嗽。 “紫蓝,还不快扶二公子回去?这人多气浊,仔细一会又病了……”戴千萍开了口,满面愠意。 段紫蓝告了辞,推那轮椅离开。 临走,顾浩仁歪在一旁的脑袋似是无力的转了过来,目光有意无意的扫了秦曼荷一眼。 秦曼荷正拉着程雪嫣的手继续诉苦,也没有注意。程雪嫣倒看到那目光仿佛充满了寒意,一如刚刚从背后袭来的阴冷之气。 这个顾浩仁……很奇怪,上次见到他时好像也…… 脑子忽的一凉……上次见到……她怎么记不起上次见到他时说了什么? “浩然,让你媳妇也回去歇着吧,这一天可是把她‘忙’坏了!”戴千萍话里有话。 顾浩然笑着施了一礼,拉起秦曼荷就要走,秦曼荷却不肯离开:“儿媳谢谢婆婆体恤,可是马上就要‘待宴’了,儿媳还得陪宴劝食……” 戴千萍已经开始运气了,可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不好发火……她一直觉得在众人面前发火是件很没礼法的事,于是绷着脸半天不说话。 她今日打扮隆重非常,一身暗金色锦服,其上密密的织着金丝银线,勾画繁复图案,再配上满头金器首饰,整个一金光闪闪。 她虽竭力表现镇静,可是那髻上不停颤动且愈发剧烈的金丝流苏明显的出卖了她的内心。 秦曼荷显然也看出来了。她纵然嚣张,却也不敢得罪婆婆,可眼下又不想退下。 正值此际,有人张罗“待宴”:“吉时已到……” 程雪嫣不知是不是凡事都要讲究个“吉时”,只是见秦曼荷松了口气,然后自己便被簇拥着坐到了一个金丝楠木宴桌前,自是首席,秦曼荷和三个嬷嬷分坐其旁,一个劲的劝她吃东西。 其实不过是走个形式,况她也真吃不下。眼见得她们一个个的对自己笑着,谁知那笑脸后面是什么?仅仅一个上午,就弄出这么多罗乱,当然她也不是第一次看到她们勾心斗角没事找事。顾府的麻烦绝不会比程府少,今后的日子…… 眉心微蹙,却是不自觉的寻找那个修长的身影,正看见他往这边望过来,小眼一弯…… 抿唇一笑,幸好有他…… 宴毕,又要由喜娘陪着至厨房行“亲割礼”。虽然仍旧是走形式,捞粉丝、摸泥鳅什么的,不过好像这么半天,也就这个环节还有点意思。 一天的事情安排得满满的,不知不觉天就黑了,却仍不得闲。 晚上又要摆“贺郎酒”。 一派欢庆的龙凤呈祥喜乐中,程雪嫣逐桌逐位为长辈和客人斟酒。这多少有点像现代婚宴,却是有不少讲究,比如喝酒要喝状元红,酒要斟满又不可淌出。 因为进门三天无大小,更因为顾浩轩的平日里随和且喜开玩笑,那些人便变着法的捉弄她。不过顾浩轩此番容不得他们胡来,倒引得他们更加肆无忌惮。 以顾太尉的身份,喜宴直从堂内摆至院中,这挨桌走下来已累得腰酸背痛,还要遭“调戏”,不由慨叹,于古于今,结婚都是件体力活。 ****** PS:婚礼进程查的百度,根据个人很浅显的理解编进去的。这两张可能有点冗长,全是因为要熟悉下这个过程,顺展现一下顾府的人心和人物。明天推倒…… 217洞房花烛 终于回到洞房,已是精疲力竭,却还要请有福有德的座客两人至洞房,向二位新人行“三酌易饮”礼。每次只能啜一口,然后交换下酒杯。不能不说此举是极为温馨暧昧的,如果忽略掉主贺老头露骨的贺郎词。结果听得她脸红了又红,交换杯盏时再对上顾浩轩柔情火烫的目光,心几乎跳翻了天。 本以为这就结束了,正有点心慌意乱,却是房门一开,冲进一大群人,男男女女的,争先恐后的要逗她说话,一会要看衣裳扣子,说什么“五子登科”,一会又要看她脚髁头,说是看老寿星,还有手脚不老实的男子乘机占便宜。 顾浩轩纵使平日再好脾气这会也恼了,揪着那男子的领子就丢到了门外,然后开始往外赶人,众人更是哄笑连连,不管他怎样气,也直折腾到午夜方散。 顾浩轩青着脸出去送客,喜娘开始铺被褥,犹豫再三,往红云缎褥子上铺了方素帛,然后偷瞧程雪嫣脸色。 程雪嫣脸一红,急忙别开目光假装没看到,心里却暗自嘀咕,这人是不是没长脑子啊,怎么会用得上这个? 碧彤也笑那喜娘愚钝,赏了红包催她走,喜娘接了却不肯离开,无奈下,又加了一小金锞子才哄得她喜笑颜开的去了,到了门口正见顾浩轩回来,便定在门口不肯挪步,结果又讨了一封。 碧彤飞瞄了主子一眼,她立刻红云飞上了脸。 碧彤抿嘴笑了笑,给二位主子道了安,顺关上了房门。 程雪嫣飞快的抬眸瞅了瞅那人,但见他笑意微微的看着自己,不觉脸发烫,心狂跳。 顾浩轩牵了那冰凉微颤的小手握在掌心,向床走去。 “噗通……噗通……” 是心跳声吗? 程雪嫣觉得头晕目眩,满屋的喜红在眼前乱转,连那一对龙凤花烛都仿佛跃动着无数火苗。 这轩逸斋她也待了不少日子,今日虽做了洞房倒也无太大改动,却无端端的让她心慌意乱,是因为这令人兴奋躁动的红色吗? 都不知怎么坐到的床边,便见他站了起来…… 呼吸仿佛阻住了,眼见他站了起来,冲她微微一笑,伸手压上她的肩…… 心神一漾…… 可是……却是拂落了肩上不知何人留下的一片瓜子壳,然后长指竖在唇上轻嘘了声……忽然趴到地上往床下仔细观瞧,又呼的起身,缓缓转过去,蹑手蹑脚的走到水纹荷花红木榻边,出其不意的探下身去…… 这是怕有人听房啊。 她忍住笑,见他里外寻了一圈,然后鬼鬼祟祟的移至窗边,猛的推开窗子…… “帮!” “啊……” 窗外爆出一声惨叫,紧接着是一串嬉笑加远去的杂乱脚步。 顾浩轩直看着他们走远方紧闭窗扇,又将门上了道闩方走回床边。 这一来弄得她更紧张了。 其实她和他也算老夫老妻了,怎么就这般手足无措? 他拿了床头果递了她,她便默不作声的吃起来。虽不抬头,却是总觉得他的目光如水如火的绕着她,心底仿佛有个小火苗微微的露了头,颤颤摇曳着。 “你……还要坐多久?” 他的声音就好像一阵风,虽极轻微还带点犹豫,却是将那火苗吹得亮了又亮。 “我……还要‘坐花烛’……” 这不失为是一种缓解尴尬的好借口,因为花烛不可吹灭,烛尽方可上床。 她便一心一意的盯着那烛光摇曳,努力压制心底的邪念。 他也不再说话,脱了靴子上床躺好。 这家伙,也不说陪人家守着,就这么躺下了。 心里刚生出一丝不满,就见那烛光抖了抖,瞬间燃到底……熄灭了。 她只来得及看到一缕淡色的烟袅娜升起就陷入一片黑暗,耳边传来低低的坏笑:“早就做了手脚……” 随即一只臂轻轻的探了过来,环住她的腰……整个人就这么被他揽入怀中。 柔柔的气息吹入耳际,声音蓦地变得低哑缠绵:“怕你太累……” 低语间,好像感觉那唇瓣有意无意的擦过耳垂,心忽的一抖,不自觉的抓紧了他的衣襟。 他轻笑,又吻了吻她的额角,然后满足的叹了口气,小心翼翼的搂着她,不再动作。 这个时空的新婚之夜就是这么老老实实的躺着? 她有点纳闷,却又不好发问,对那雕着鸳鸯莲鹭的窗子发呆。 今天夜色不错,虽还不到十五,月光却透过半透明的冰绡窗纱如链般静静的飘着。看久了,便觉得那鸳鸯仿佛活了起来,交颈私语,恩爱非常,就像…… 还记得那个在山洞度过的秋夜,也是这般的相依相偎,当时是绝没有想到二人今日竟会做了夫妻,这此间的林林总总难以尽述,随便拎起哪一件都令人感慨万分,若是其中有那么一件差了一点点结果可能就完全不同了,也许这就是缘分吧。 心为所感,不由深深的叹了口气。 “睡了吗?” 耳边忽然传来他的低语。 她随口“嗯”了一声,却不见他答话。 是梦话吗? 也是,这一天他也够累的,只是……有美人在怀,他怎么还能睡得着?难道我不够魅力? 心下懊恼,转身赏他个后背,却不小心碰到一个硬硬的东西…… 心念一动,顿时血冲头顶。 原本温软的怀抱忽然变得僵硬起来,那枕在她颈下的手臂竟好像在咯吱作响。 心情紧张,有点害怕还有点期待发生点什么,浑身也跟着绷得紧紧的。 仿佛过了好久,那僵直的手臂渐渐松懈下来。 蓦地涌出一股失望,还有委屈掺杂其中。 像是怕她溜走般,那双搂着她的臂膀紧了紧,而那个硬硬的东西也随即贴近了她,充满威胁。 又是一通慌乱,可是…… 她开始胡思乱想,尽一切可能的胡思乱想,他会不会……可是如果那样的话顾逊是怎么诞生的? 天马行空之际,却听耳边又传来一句:“睡了吗?” 她正堵着气,懒得理他,却觉得他欠起了身子…… 急忙闭上眼睛装睡。 感觉他仔细的盯着她看了看,然后重新躺下,抱紧她,似是犹豫许久,方小心翼翼的亲了亲她的头发。 他在搞什么啊? 没一会,又亲了一下。 她忍气又忍笑的等着看他表现,却是感到那硬硬的东西不断的蹭着自己的身子,疏离又迫切,那块皮肤都要被擦冒烟了。 他却依旧小心翼翼的,像是怕惊醒了她,吻从发后缓缓转过来,一路觅得她的耳朵,犹豫片刻,将那耳珠衔在口中,舌头不停的描摹着它的形状,还时不时轻咬两下。 一股痒麻之感如涓涓细流流遍全身,心底奄奄一息的小火苗忽的蹿了个高。 轻吻延下,软软的漫至颈间,却又迂回向上,继续含住那耳珠轻轻啮咬。 她的耳朵是棒棒糖吗? 这种状态装睡还合适吗?那家伙竟然以为他这般轻手轻脚的就能不吵醒她?而她现在这般坚持镇定倒是怕惊到他了。 可是有些东西是装不来的,她只觉得身子在渐渐发热,呼吸渐渐急促,整个人变得轻飘起来。 耳边亦缭绕着他的沉重呼吸,那原本温暖的气息逐渐火烫,吹在皮肤上仿佛烤焦了那细小的绒毛。动作虽是极力克制却也逐渐加重起来,有几次竟弄痛了她,她只得屏气敛声,不知自己究竟是在装睡还是在装死。 “嫣儿……” 耳边忽然传来他颤颤的低唤,略带沙哑,磨得她的心涩涩的发痛。 “嗯……” 果真是不好再装下去了,她随口应了一声,却发现这一声极是温婉娇柔还带着一点点的……缠绵。 他像是受到召唤般猛的扳过她的身子悬宕其上。 他的身体在颤抖,即便是隔着衣袍,那喷薄而出的热度也足以将她烤化。 即便是黑夜,她亦能感觉到他的眼睛正灼热的盯着自己,火花簇簇。 “你……” 突然有点害怕了,她碰了碰他的胳膊,想要问点什么,却一下子被他抱紧。 他抖得厉害,能听见肌肉和骨节轻微作响。 他是怎么了? “嫣儿……” “嗯……” 刚刚他是这样唤她的吗?不禁唇角微翘,她喜欢他这样唤自己,声音语气都仿佛满溢着无限宠溺。 “我……我可以……” 臂紧紧的箍着她,不断战栗,汗从额角滴落,带着余温从她眉稍滑落,弄得她也跟着颤抖起来。 他是想说……她被他强力的拥抱弄得呼吸困难,这么一来顿时心跳狂乱几欲窒息,她本是只想透口气,却不知为何发出一声“嗯”,一声绵软无力却是充满诱惑的“嗯”…… 身子一松,她终于喘了口气,可是紧接下来便被堵住了唇,一条舌霸道的探进了她的口中,轻而易举的就卷住了那丁香小舌,辗转游移,纠缠不休。 她很快就喘不上气来了,却又使不出力气推开,唔唔了半天方被他放开,却又攻城略地般的移向她的颈间。 痒麻中又略带着些许疼痛,却像是被妖冶的罂粟花迷住般欲罢不能,无论是人还是意识都在飞速沦陷,仿佛是海上的一叶扁舟,虽无法确定航向,却在波浪的起伏中惬意漂浮。 218婚夜休夫 不知何时,衣衫尽退,逶迤在地。他的唇缓缓下移,所过之处,桃花绽放。 人亦在花香之中沉浮,仿佛就要化作缭绕花丛的雾,却又凝做花瓣上的露,摇香欲滴,引人采撷。 他的吻又渐渐的移至她的颈间,游到耳边,无限心痛无限缠绵的唤着她“嫣儿……” 声音每颤一分,她的心便软上一分,终于化作一汪水,融着他的无限柔情。 “嫣儿……” 他含着她的耳珠含混的说着什么,却是听不清,却仿佛拾得一句……别怕…… 人已是迷糊了,只听得自己嘤嘤的应着,可是那应声却是愈发柔软销魂,勾人心魄。 坚挺滑至身下之际蓦地令她清醒,却只是一瞬,他的吻密集而热辣的落在颈间耳际,又裹挟着胸前蓓蕾催开花蕊,急促沉重的呼吸刹那间又占满了整个世界。 她完全的失去了知觉,仿佛变成了一片轻盈的云,要乘风而去…… 所以当身下撕裂的痛楚传来时她还以为是幻觉,可是那痛楚却分外清晰的斩断了流风,让她重重跌下云端。 痛,如闪电般席卷了一切浪漫,即便是满眼的黑也分外扭曲诡异。 她忍不住尖叫出声。 这一声仿佛将她从最后的梦中惊醒,一个现实忽的砸到眼前,砸得人头晕目眩。 她竟然是……或者说这具身体竟然还是……她和顾浩轩竟然根本没有…… 又一阵痛楚袭来,浪潮般将刚刚浮出的清醒瞬间冲走,她咬紧了唇,却仍忍不住呼痛出声,于此同时,一股怒火飓风一般旋上心头……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三年无有所出,因为三年无有所出所以被休回家,因为被休回家所以忍受重重鄙夷猜测挤兑压迫奚落,因为这些个世俗偏见无中生有她不得不谨言慎行时时小心处处留意活得战战兢兢,因为背负着弃妇的罪名,凌肃毅然决然的舍她而去,因为背负着弃妇的罪名,她难免不自觉的低人一等却要极力表现豁达不敢去奢望过于杳渺的情感,因为背负弃妇的罪名,她便要忍受傅远山不怀好意的骚扰敢怒而不敢言……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他…… 所有的愤怒痛楚盘绕旋转,直搅得心痛欲裂。 她猛的推开那个满怀怜惜抚着她鬓发轻唤她“嫣儿”的男人,随手抓起衣物裹在身上,跳下床去。 浑身剧痛,腿仿佛失去了知觉,都不知是怎么移到案边点亮的灯烛。 目光直盯到床上,但见那白帛上一抹刺目的殷红,晃得人眼痛心痛。 顾浩轩愕然的坐在地上看着她的怒目而视,刚要说点什么,却听她一声怒吼:“闭嘴!” 弄不清是痛是气,浑身止不住的哆嗦。 “你……” 她一指顾浩轩,又抓起案上的纸笔,颤抖了两下,却只在纸上画了两道重重的斜线。 “啪!” 将笔一摔,浓墨四溅。 飞快的穿好衣服,浑身凛然的站在他面前,无限鄙夷无限恨怒的盯着地上那人:“顾浩轩,你给我听好了……从现在开始,我和你一刀两断!” 她一字一顿的说道:“我、要、休、夫!” 语毕,看也不看他一眼,忍着痛,却是昂首挺胸的向门口急行而去。 “咣……” 顾浩轩怔怔的看着一团淡青的云消失在门口。 过了一会,一个脑袋在门口探头探脑,见他无任何反应,方蹑手蹑脚的迈了进来,试探的叫了声:“爷……” 是小喜。 他本是和府里的一群小厮还有不肯离开的宾客守在外面听房。他不明白,不过小别重聚,有什么值得好奇的,可是那群眼睛发亮的家伙偏守着不走,就等着到时冲进去偷走主子的衣服好讨红包。 屋内极其安静。过了好久,他都困了,本打算离开,其他人却是兴致勃勃非拉着他留下。 后来屋里总算有了点动静,那些人兴致更高了,可是没一会,却突然爆出两声尖叫,然后是“咕咚”一声,再然后是亮了灯,紧接着是三奶奶的一声怒吼……也不知主子做错了什么,竟让他“闭嘴”……这一切都太古怪了,而接下来更过分,三奶奶竟然嚷着“我要休夫”,随后就见门“咣”的一开,人旋风般的跑了…… 天啊,这是怎么了? 这工夫,另几个听房的也悄无声息的走进来,面面相觑,最后将目光齐齐集中在呆坐在地的顾浩轩身上。 小喜急忙拾起地上的衣物披在主子身上防止春光外泄,悄声问道:“爷,这是怎么了?” 顾浩轩仿佛没有看到他般,目光滞滞的移到床上,落在那一抹殷红之上,伸指似要摩挲,却终掩在掌心,似是自言自语的说了句:“我想我忘了告诉她一件事……” 不消天明,顾太尉那刚过门……不,是重新过门的三儿媳——礼部尚书之女关雎馆前闺礼先生现歌艺先生——程雪嫣于新婚之夜怒休夫君的消息仿若入夏以来的第一个炸雷眨眼间便将整个帝京的人都从被窝里炸了出来。 人们纷纷奔走相告,却发现这个令自己镇静兴奋的消息早已是街知巷闻,而且已经发展到探寻此剧变之根源并借题发挥的地步。 要知道,女子休夫在帝京或者说是天昊国,更可以说是古往今来的头一份,即便是皇帝的女儿对驸马不满也得忍着,当然,驸马亦不可随意休妻,如今开天辟地头一遭,还偏偏发生在令人瞩目如日中天的顾程两家,究竟是发生了什么迫不得已的事才能让自幼秉承闺训且以身作则的知书达理贤良淑德堪称帝京名门闺秀典范的程府大姑娘婚夜休夫呢? 人们开始利用有限的书籍翻找原因,却发现只要不是坑蒙拐骗作奸犯科男人干什么都是合理的,如此……是程大姑娘蛮不讲理了? 也有人说“男婚年龄逢双,女子十九不嫁”,而程家大姑娘今年刚好十九,难怪会有此等怪事云云。 当然更有不少有识之士心明眼亮躲在角落里窃窃私语满脸兴奋诡异,可是也从未有人听说会因为这方面的事休夫的,如此说来大姑娘竟是个那样那样的人,可过去那三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如果是因为那方面的事怎么还会答应重新嫁给他?难道说是突然发作?可是怎么就突然“不行了”呢?对了,听说顾三闲婚前常去金玉楼,和那里的翠丝姑娘似乎……俩人还把臂同游杜员外家的梅园,深更半夜的…… 终于将所有可想之事可猜之因都来回折腾了九九八十一遍,有人口干舌燥的嚷了句:“你们都说程大姑娘休了顾三闲,可是谁见着了?胡说八道要是被人家抓到可是要官的……” 却有人立刻辗转举出谁谁谁昨夜去听房了,里面半天毫无动静,然后就亲眼看到大姑娘从轩逸斋冲出来,更有人说谁谁谁提前赶去程府守着,然后便见一列人马载着嫁妆乘夜气势汹汹的杀回程府…… 看来是真的…… 不过此时顾程两家都分外安静,悬着的象征喜事的彩灯锦绸一直未除去,飘飘洒洒的引人指指点点却不敢高声,如此又有点怀疑那传得轰轰烈烈的事究竟是不是真的。 而与此同时,程家又爆出一件大事多多少少冲淡了程大千金休夫带来的轰动。 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其实也可说与程府无关,完全是因为那人闹得太厉害,一大早的就跪在程府门口又哭又闹非要见里面的一个人。 大街小巷正忙着为休夫一事添枝加叶润色增辉,酒肆茶楼已准备就此写新的曲艺段子了,却又忽然听得哭闹一事,立即与之联系起来,于是一路飞赶一路紧锣密鼓的琢磨,汇集到程府门口时已撰出若干版本,却于听到那女子的哭诉之后化为乌有。 傅远山……傅远山是谁? 那女子身形单薄,衣衫褴褛,哭得面红耳赤却不乏动人之姿,耳听得她碎碎哭诉什么那个负心人将她骗娶,却不想是做了妾,本以为做妾也无妨,自己出身亦是卑微,怎奈他前前后后共取了五房妾室,每天里勾心斗角吵吵闹闹,他也不为哪个做主,有时还故意火上浇油让她们打得更凶。非但如此,还经常流连于花街柳巷。纵然是个商人却好吃懒做入不敷出,还要骗她们的私房钱首饰什么的去讨小姐们的欢心。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只求个安稳度日,却不想他于去岁接了正妻的一封信要前往帝京。 她们早听闻这个正妻泼辣彪悍是有名的醋坛子,便围着他讨主意。他一脸沉痛,只说好聚好散,然后竟将其余几个妾典卖给他人充实盘缠,她方发现他原是早有准备。 提心吊胆不知他要如何安置自己,他却说他是最疼她的,平日看她被欺负他是痛在心中,纵然正妻反对也要带她一同上帝京,借此卖了那几个妾为她泄恨。 她竟然信了,因为相比于容貌,她的确是较她们强一些,他也对自己格外宠爱一些。 于是一同上路。 ******** PS:想来今日发的头半部分才是这本书的第一个情节,当时想定名《弃妇休夫》了,也拟定了比较热闹的一些情节,不过依我的性格和能力还是无非操控那种写法,就换了今天这个思路。唉,竟耗费了这么多笔墨引出了这段,有点感慨丛生。另外,此章后半段和明日的一部分可能让人觉得有些多余,但是,并非多余,会在第四卷某一处解答的。谢谢支持O(∩_∩)O~ 219千头万绪 这一路上方知他所描述的“游山玩水”就是逢青楼必进,遇赌坊必入。 她气不得恼不得,因为他对她的态度愈发恶劣,她真怕他将自己丢在路上。她早已无亲无故,即便回去了又能投靠哪个?于是只得战战兢兢的待在客栈里等候喝得烂醉的他,有次他竟带了个小姐回来,将她赶了出去。 就这样提心吊胆的过了近一个月,他突然对她好起来,买了许多好吃的回到客栈,还破天荒的送了她根银簪子,口口声声说自己不好,冷落了她,然后流着泪请她原谅。 她也哭了。 那一晚两人喝了不少酒同榻而眠,醒来之后却发现身边躺着个陌生的男人…… “……原来他是将我卖了银子还赌债。”女子哭诉:“却还不如其余的姐妹典给别家做妾,而是卖入青楼。可怜我还怀着他的骨肉,此番惊吓滑了胎,好端端的一个男胎就这么没了……” 围观者唏嘘不已,几个荆钗打扮的女子已经开始骂起了那个负心汉。 “一入青楼,生不如死,我只想活着找到他问个清楚,为什么如此对我?只要见了他,我死也瞑目了……” 已经有人愤然的去敲程府的大门。 外面人声鼎沸,院内不可能听不到。 沉重的钉铆黑门终于吱扭扭的开了,出现在门里的却是一男一女,女的一身烟霞色衣裙,满头珠翠,横眉怒目,男的身形肥胖,穿西瓜绿的袍子,衣料看上去极好,却是扯开了几道口子,露出白花花的中衣。他愁眉苦脸,耳朵被那女人揪着,就那么一路歪歪扭扭的走来,不停的叫疼求饶。 女人用力一推,他就如同西瓜似的滚出门外,一下子扑倒在那女子面前。 那女子顿时止住哭声。 二人怔怔的对视片刻,女子忽然惨呼一声:“远山,我可找到你了……” 随即抱住他大哭起来:“不要再丢下我,只要和你在一起,当牛做马我都认了……” 傅远山拼命挣扎,却好似根本躲不开女子的纠缠,那模样在外人看来活像是那女子偎怀里撒娇,互诉相思之情。 门里那女人早已气歪了鼻子,叉着腰扭出来,一把揪住他的耳朵,只轻轻的抖了几抖,就将他从那女子怀中拎了出来。 “姐姐……”女子可怜兮兮的叫了一声。 “呸,谁是你姐姐?”杜影姿一口啐在女子脸上,用力扭了扭傅远山的耳朵:“说,她到底是谁?” “还用问吗?”旁边有人插言,却被她一个白眼噎了回去。 “我真不认识她啊……”傅远山哭丧着脸:“哎呀,疼,疼……” “你不认得她?”揪着他的耳朵又往前拽了拽,险些和那女人的脸贴上:“好好看看,她是你的哪房妾室?该不是多得都记不清了吧?” 傅远山肿胀的眼挤了挤:“我是真不认识她,别说认识,连见都没见过……” “说的好听,没见过人家能找上门来?没见过怎么程府那么多人却单单找上你?没见过怎么就扑到你怀里还一口一个‘远山’……” “我怎么知道?许是她打哪听说了我……天地良心啊,我是千真万确的没有见过她,从来没有,我若是有一句谎话就天打雷劈……” 也不知怎么就那么巧,天空响起一声炸雷。 他一个哆嗦,周围人就哄堂大笑。 是错觉吗?他恍惚看到那女子也在笑,却只是一瞬,眨眼的工夫又是泪水盈盈。 “远山,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我是敏敏,你最疼最爱的敏敏啊。就算你不记得我,也总记得咱们在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中秋之夜,你指着月亮对我说‘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杜影姿都要气疯了,抓住傅远山后脖领子就往门里拖,那女子却突然扑上前,抱住傅远山的腿:“不要丢下我,我知道你是怕姐姐生气不敢认我,我不要名分,我也不要银子,只要你们收留我,让我干什么都行,除了你我再也没有别的亲人了……” 周围人无不动容。 女子忽然放开傅远山,扑到杜影姿面前,拼命磕头:“姐姐不要嫌弃我,我不会跟姐姐抢远山的,我只愿跟在姐姐身边,哪怕做个最下等的丫头都好,我只要天天能看到他就好……不求天长地久,只求曾经拥有。纵然他对我无情,可他毕竟是我的夫君啊……” “哼,傅远山,想不到你还挺有魅力……”杜影姿咬牙切齿。 “我冤,我真的冤啊!”傅远山挥舞着短粗胖的胳膊捶胸顿足:“你们逼我,我不活了……” 忽的挣脱杜影姿的手,向门框撞去。 众人惊呼未落,就见他跌坐门框附近,靠着墙使劲蹬腿:“我不活了……” 围观者大笑,连赶出来平息混乱的家丁也拄着棍子看热闹。 人声鼎沸,竟没有注意到头顶乌云密布翻滚,闪电频现,雷声隆隆。 只一会功夫,暴雨便倾盆而下。 人们猝不及防被浇了个透湿,四处奔散。 杜影姿眨眼间成了落汤鸡,一甩袖子愤然而退。 也就算傅远山还算干爽,他正坐在雨搭下哭喊叫冤,却忽然发现人群散去。 眨巴眨巴眼……那个女子也不见了…… ———————————————— 再热闹的事也总会有冷却的一日,待已将各自发挥的种种可能资源共享之后,待经过数日的蹲坑留守关注顾程两家却未发现任何异样动静之后,人们在怀疑婚夜休夫一事之余,终于将其渐渐淡忘了,虽偶有提及,却是对程府那日门口的热闹很是津津乐道,毕竟是千真万确的发生了,只可惜当时天降大雨,不知道那事最后是怎么解决的。可也就在此时,又一件大事砸到了程府……皇上要召见关雎馆所有的教习先生,程府女眷亦可随同前往…… 这不年不节的,皇上怎么会突然召见?就算是加封女学先生,也是单独召见,这集体总动员…… 一时间街传巷议,众说纷纭。 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可是谁又能肯定这一定是喜事呢? 至少程雪嫣丝毫不觉。 她现在对什么事都无感,整日里闷坐在嫣然阁,面无表情,难辨喜乐。 碧彤小心翼翼的伺候着。 这段时间,嫣然阁静得很,出了这么大的事,竟无一人来问个究竟,不过他们的心事也都写在脸上。 老爷脸上阴沉,夫人时露冷笑,二夫人唉声叹气,杜影姿令人意外的没有冷嘲热讽,也是,自家的事还乱着呢,别人不笑话她就不错了,只有大公子愤怒异常。 当夜,姑娘气势汹汹的敲开大门后,婚夜休夫的消息如顺疾风而延的火势霎时就传遍了整个程府,大公子当即就要去顾府将顾三闲暴打一顿,却被姑娘拦住了。 姑娘很镇静,镇静得让人害怕:“这回是我休了他。” “究竟是为什么?”大公子大惊之后是心急如焚。 姑娘却闭口不答。 自此也没人敢问,就连她也不知究竟,她已反复将那日事发之前的林林总总都想了若干遍也难寻到底是哪出了问题,如今只能陪主子闷坐绣楼,看着她发呆。 由初时的惊怒到现在的冷静,并非一夜之间的事。 她不是没有恨过他。头三日,她将他恨过了千遍万遍,又恨自己为什么就这么匆匆回来了,她应该把那人狠狠打一顿骂一顿方能泄心头之恨。 恨也是需要力气的,当力气抽丝般离去疲惫的倒在床上准备睡死过去忘记这烦恼时,却又于半梦半醒之际觉得身侧仿佛躺着一个人,小心翼翼的环着自己,温热的气息柔柔的洒在耳际,颤抖而又心痛的叫她“嫣儿……” 就这么惊醒过来,而睁眼面对的却是满屋的静寂夜光。初夏的夜浮着微热,心却是异常空冷。 噩梦…… 她对自己说,却即刻闭上眼睛,希望重回梦中。 她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不停的骂自己,他这般骗你,你怎么还…… 可转念一想,他真的骗自己了吗? 因为不想接受一段毫无感情的婚姻,冷落了妻子三年,他错了吗?难道即便不喜欢一个人也要与她同床共枕方为夫妇之道?如此,和那些只重肉*欲的男人有什么区别?他休了她,或许只是想卸下这一心灵上的桎梏,给彼此自由,当然对一个女人来说,在这个时空遭遇休弃之事是一种耻辱,可是为了避免耻辱就要对着一个朝夕相处却形同陌路之人一生一世?不知若是自己早穿越了那么一段时间,她又会如何选择。 因为休弃,才让他与来自另一时空的她相遇,相知,相……这何尝又不是一得?他们经历了那么多,随便拎起哪一件都鲜活闪亮。他不是没有骗过她,可是这欺骗的背后为的又是什么?如果一个男人不爱他的女人,他连骗她的心情都不会有。 新婚之夜,她能真切的感觉出他的极力克制,他甚至不想去伤害她,若不是因为怜惜她,又怎会……他身边不是没有女人,念桃,翠丝……这么长时间以来,除了那次张冠李戴的阴谋,他何尝亲近过哪个?他的态度她不是没有看到,他的心她不是不懂,而今却是更加的……明了。 220盛装出行 可是明了便会有纠结,因为明了总是在暴怒之后,在一切均已经发生之后。 是不是无法挽回了?因为她休了他,当时是多么的正义凛然,而今……一点一滴的想起来,一丝一毫的追根溯源,有多少的怒,便有多少的悔,多少的伤。 不知不觉,已是泪湿满腮。 合上眼,那温存缠绵的呼唤一遍遍的在心底萦绕,有那么几次,竟好像真切的响在耳边。 是他吗?他也同自己一样无眠吗? 自从她回到程府,他一次也没有来过,或许只要他肯出现,她就“原谅”他了。 原谅?终于做了把英雄,终于挽回了面子,终于将她所受的屈辱成倍的返还了他,却为何觉得自己如此可笑? 他一直没有来……是因为失了面子无地自容还是恼她的不解人意抑或是不知该如何开口如何解释?男人的自尊总是很脆弱的,可是她和他已经…… 是因为这个既成事实而让她耿耿于怀还是因为她根本放心不下这段感情抑或是她真的很希望在某个黎明时分醒来之际看到那修颀如竹的人立于院中冲着她微微一笑…… 千头万绪,无从想起。 几回回在梦里见到了,醒来对着的却是更冷漠的空洞。 没有人打扰她,却是无端端的心烦意乱,想要离开这嫣然阁。或许吉祥街的房子是个好去处,本已打点好行李准备去小住几日,临行前又放弃了。 她走了……他来了怎么办?可明明知道他不会来,还是不肯放弃一丝丝希望去等待。 她发现自己好像变成了傻子,但无法将自己从这份痴等中唤醒。她忽然更深切的了解了曲乐瑶的感受,哪怕明知无望,却无法说服自己的心,似乎总有个小声音在不知名处默默提醒她……他会来的,他会…… 当等待变成一种习惯,人就会变得淡然,而就在这时,朝廷忽然降旨要召见关雎馆所有的教习先生并女眷。 据说是自程府接管关雎馆以来的头一次,这是唱的哪出? 自颁旨之日起,程府就处于一种极其忙碌的兴奋中,尤其是女眷,纷纷商量着如何打扮才能既引人瞩目又不显轻佻,不禁令人怀疑这是接受召见还是准备去选妃。 彼此议论毕竟不保险,生怕别人窃取了自己的巧妙心思,却又心怀忐忑,难以定夺,于是嫣然阁这几日格外热闹,她们先后来嫣然阁讨主意。当然,由于行动过于频繁,难免有撞到的时候,便心照不宣的相视一笑,掉头却是一记白眼。 程雪嫣烦不胜烦,却又不好不客气的打发了她们。几日下来,只有程雪曼和程雪瑶没有来过。雪曼的心思她知道,只不过况紫辰也好些日子没见了。唉,又是个痴心的女子。至于雪瑶……她那般好强,不知要如何费尽心机的压倒众人。 秦孤岚倒是来过,也没说什么话,只在嫣然阁坐了大半日,似是心不在焉,眼尾的余光却一分不落的瞧她教别人如何打扮。 她也懒得理她,先不说这女人心思如何缜密如何会装可怜,单就在嘉巽园她同傅远山的那一幕就让人觉得别扭。 心高气傲的秦孤岚竟然和傅远山那种她原本看都不会看上一眼的人搅在了一起,不知揣的是什么打算。 终于到了六月初六。 卯时三刻,众女色彩缤纷的立于院中的青石甬路上准备乘轻便马车入宫。 杜觅珍看起来精神爽利了不少,最令人惊奇的是花白的发竟于一夜之间乌黑光亮。 碧彤偷偷告诉她,是幼翠拿梳子蘸了皂角首乌膏染的。 头发对于一个女人果真相当重要,眼下的杜觅珍一身深青色挖云杏黄片金锦绣华衣,配暗红缠枝花刺绣百褶裙,臂绕品红双孔雀绣云金缨络披帛,昂然的凸显了她诰命夫人的身份。反绾髻上金钗金簪成双成对,流苏簌簌垂下,扑扑的扫着脸颊,让人难以观看她的表情。背却是挺得极直,自然威严流露,不禁令程雪嫣回想起初来这个时空所见到的那个被众人环绕浑身极具金属感的女人。 不能不说她是个拥有强大气场的女人,而此种气场具有极大的震慑能力,以致连这段时间因为她的失势而无法嚣张的杜影姿也不觉挺直了身板,做出睥睨众人之姿。她讨好的冲她的堂姐笑了笑,可是杜觅珍却看也没看她一眼。 相比之下,汤凡柔的装扮就素淡了许多,极显谦卑之态,却也不失庄重。 月蓝色鸟衔瑞花立领上衣,配藕荷色暗绣缀珠轻纱半臂,下系翠罗缀银叶子挽纱长裙,半匝宽的绣喜鹊登枝花纹腰带束腰,配深红缠金丝如意结,利落又端庄,再加上一脸和善的笑,极具亲和力。 杜影姿见堂姐不搭理自己,不禁讪讪的,扶了扶斜髻上摇摇欲坠的累珠吊穗金发簪,深吸一口气,继续保持好容易调动起来的威仪。 此番她听了程雪嫣的劝,没有在脑袋上插大把的金光闪闪。衣衫倒是一如既往的鲜艳,玉色云霞衫子,外裹橙黄绸制抹胸,裙子亦是橙黄的高腰石榴裙,还在腰前系了个大大的蝴蝶结,罩一件金红暗花罗衣。除了颜色刺眼,整体效果还不错。 程雪嫣特别注意看了程雪瑶的装扮。 照例是粉红的主打色。玫红的抹胸,上绣粉蓝的美人蕉,镶珠嵌钻,流光闪烁。外罩半透明的水粉轻纱长衣,边均用深一度的粉滚过,泥金勾画。芙蓉色穿蝶百卉八幅裙,风过处裙摆轻摇,甜郁的香气四散飘溢。 不能不说,这身打扮是极尽了心思的,卸去了与其年龄不适合的繁复,如一朵春花含苞待放。果真是女大十八变,仅数日不见,程雪瑶竟已出落得亭亭玉立了,只不过…… 程雪嫣的眼睛放在了她那在半透明外裳下若隐若现的玉臂,以及那拉得极低的抹胸,拼命克制自己不要往莺声燕语之处想。 只是她弄得这么诱惑十足的,到底要干什么? 远远的,一朵莹白的云袅袅的飘来。 众人不禁噤声观望。 宽大的裙摆如花绽放,纤细的腰肢如柳轻摆,珠粉的抹胸衬得胸前雪肤吹弹欲破。行动间,有点点星光熠熠生辉,却寻不着出处,唯一清楚可见的便是衣襟处斜开一朵粉白相间的月季花。 这衣服……似是看着有点眼熟。 而当看到来人歪盘一单髻,余发则束一下垂在髻下,髻旁只簪了半圈栀子花并一支碎晶流苏簪子,眉心勾画一朵半开的月季花时,都不约而同的看向程雪嫣,表情各异。 程雪嫣暗地冷笑,难怪她们目光诡异,秦孤岚的这身打扮完全借鉴了自己在听音楼歌舞时的穿戴,只不过粉荷变作月季,再加上她虽然也算绣工高超却远远逊于黎妍,于是那衣裙也不过是徒有其表,难得精髓。况她的表情虽极力显示单纯,眼中却含着太多复杂,也令她原本漂亮的脸大打折扣。于是她虽穿着飘逸袅袅的来了,却无法真正演绎出此衣裙的出尘之姿。 当然,她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带着挑剔带着不平的心情去评判秦孤岚的,因为她对剽窃他人成果的人一向无甚好感。而她也不得不由衷欣赏秦孤岚以碎钻贴于眼侧的蝶翅,竟好似生生长出来的一般,直叫她这个高手也自叹不如。只不过秦孤岚竟是不顾她的感受不顾大家的想法穿着改装却仍可被人一眼看出的衣裳来了,还要去面圣,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呢? “瞧我们孤岚,真好像天上下来的仙女似的!”杜影姿夸张赞道,上前亲亲热热的拉住秦孤岚的手。 程雪嫣差点笑出声来,若是杜影姿知道自己丈夫和这位仙女在林中的鬼祟……她很遗憾因为个人的心情导致那日在程府门前上演的好戏自己只是远远的看了一眼,真是太对不起他们了。 如此看来,只有她和程雪曼似乎有些怠慢了这次召见。 程雪曼照例是一身深深浅浅的紫,唯一的隆重标志就是系在腰间的瑰紫色埋金银丝线的腰带,长长的垂在身侧。风过带卷,莹莹闪动。头上除了两只简单的金簪饰物,只簪着她许久以前送的那两朵深浅不一的紫雏菊。 望着那两朵绢花,程雪嫣依稀回到了当初灯下的亲密无间,心底不禁脉脉一动。 程雪曼也感觉到了她的注视,转过头来,对她柔柔一笑,目光中满是赞赏。 其实她觉得自己今天的打扮真是乏善可陈。因为不再是“弃妇”,衣服首饰也取消了曾经的约束,却无心打扮,淡到极致的鹅黄柔纱上衣,葱绿抹胸只缀几朵淡粉樱花,鹅黄底碎花轻罗曳地长裙,只拿一束碧玉丝绦简单束了腰。头发也未绾高髻,只拣了几束卷作环状以嵌玉珠花固定,并简单的点了两朵白兰做陪衬,余发则拢到一侧用芽黄丝带系好。 此刻的她有气无力的摇着一柄轻罗小扇,整个人看起来是一副海棠春睡足的慵懒。 221皇兄如何 的确,以目前的心情,她才不愿去参加什么召见,更没有像任何一个有着意图在此次召见中可以鱼跃龙门的人的打算。 可代真还有那个她至今叫不上名字来的女红先生偏偏说她这身打扮极为别致,优雅又脱俗,看似无意却别具匠心。 结果弄得一群女人斜眉斜眼的扫过来,恨不能将其剥了衣服游街示众。 代真倒是真心实意的赞美的,还走过来仔细打量她的头发,直说这个发型简单舒适又好看,回来后定要教她也弄一个。 发型么…… 程雪嫣不觉脸一红。 都怪顾浩轩,那夜只冲着她的一只耳朵使劲,回来后方发现这只耳朵竟足足长出三圈来,虽是过了这么多日,仍与另一只对比鲜明,搞得她根本不敢绾髻才将头发放下盖住“行凶现场”。每每念此,都要攥紧拳头发狠有朝一日定要报仇雪恨,可是……还会有那么一天吗? 代真还围着她左右观瞧,不停的啧啧,时不时飘过来的浓香弄得她心烦意乱。 好在马车终于备好,于甬路尽头欢快驶来。 她就知道在分配如何坐车的问题上又要起争端。 果真,程雪瑶仍旧要独坐一辆。 人群中也不知是谁飞出一句:“这还没等当上娘娘呢,哪来这么大的派头?” 程雪瑶登时冷下脸。 纵然杜觅珍威势不再,可也没人敢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而回顾之际,却是彼此面面相觑,均是一脸无辜。 直折腾到辰时初刻,四辆马车方载着满满的抱怨稳稳的向皇宫驶去。 程雪嫣暗自佩服程准怀的远见卓识,原本是午时的觐见,却让她们一大早的做好准备,看来这一家之主真是不易啊。 耳听得抱怨之声仍不绝于耳,她不禁皱了皱眉头,懒懒的斜靠在车厢上打盹。 同车的程雪曼一直想要找机会同她说话,如此却只得一路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有人小声唤她,原是皇宫到了。 一个穿暗蓝袍卦的小太监掀了锦绣团花车帘恭候一旁。 恹恹的下了车,恹恹的抬了眼…… 有那么一瞬仿佛失去了呼吸…… 庞大……恢宏……壮阔……都不足以形容眼前的气势,不足以形容心底的震撼。 骄阳下,琉璃瓦流光飞翠,殿脊鸱吻吞云吐雾,红墙绵延无边无际,绿树掩映摇曳生姿。 朱红金铆的宫门徐徐打开,那一声声喑哑似是鎏金椒图沉闷低吼。 眼前缓缓展开一条由一块块三尺见方的青玉金石整齐铺就的甬路,宽阔平整,两旁肃立着青衣太监,垂首敛眸,肃穆庄严。 一时间静寂无声,只能听见鸟飞过头顶时洒落一两声啁啾。 众人皆被此阵势镇住,直到小太监尖着嗓子提示她们上路才忽的回过神来。 入得宫门,不得妄声高语,不得四处观瞧。 一行女子在太监的带领下低着头,目不斜视,迈着小碎步急急向前,衣裙窸窣环佩玎珰之声撒了一地,徒增紧张。 来之前纵然有什么龃龉,此刻却要牢记不可行差踏错,言多必失,因为极可能只是一个人的一句无心之言却导致所有人的灭顶之灾……皇上召见纵是好事,可是福兮祸所依啊…… 程雪嫣头微低,极尽可能不动声色的四下偷看,可也没一会便听得身后小太监一声干咳,急忙收回心神。 真搞不懂怎么会有人处心积虑的要嫁进宫里,这个连喘气都要小心翼翼的地方如何能活得快乐,如此不禁担心起那位儿时好友……梁沛菡,不知此番能不能见到她…… “来了来了……” 前面忽然传来几声欢笑。 她却不敢抬头,只听小太监恭恭敬敬的弯腰施礼:“给皇后娘娘请安,给丽贵妃娘娘请安,给淑妃娘娘请安,给兰嫔娘娘请安,给宋贵人请安,给……” “行了行了,我们这一大群人都在这,等你一一请安完毕,天都黑了。姐姐,你说是不是?”这是一个快乐清脆的声音,仿佛不带一丝阳光下的压抑。 “兰嫔,你总是这样不懂规矩,小心皇后姐姐罚你……”这是一个柔和沉稳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淡定自若。 “我怎么舍得罚她?皇上也不依啊……”这是一个低沉缓和的声音,稳定笃实,却总好像还带着些许醋意。 “其实是姐姐疼兰儿,又怕淑妃姐姐吃醋,故意把皇上搬出来压她,兰儿不依……”兰嫔的声音极为悦耳,如此撒娇也让人难生反感。 于是皇后便和蔼的笑,众妃也跟着笑。 “兰嫔快别闹了,你不是最想见关雎馆的歌艺先生吗?” 程雪嫣心一抖,怎么刚刚来到这就被人点名要求召见?吉凶祸福,齐齐向她招手。 “这么多人,不知道哪个是……” 那个兰嫔应该是在张望。 一阵香风忽然飘来,紧接着翠蓝色螺纹裙摆在身旁一闪。 她刚紧张得手心冒汗,就见那翠蓝色飘到了身后。 “一定是她了!”那声音快乐叫道:“我听说去年立夏那日歌艺先生一袭白裙惊艳全场……” 看来这人是把秦孤岚当成自己了,不知道秦孤岚现在脸上的表情怎么样……她突然很想笑。 “不对不对,我听说当时衣服上是绣着荷花的,怎么变月季了?” “再说也犯不着穿着去年的衣服来宫里……” “对呀……” “难道是……她?”脚步犹犹豫豫的停住了,似在仔细打量:“也不像,我听说程家大姑娘可是艳冠群芳的……” 程雪嫣忽然觉得厌烦,这群女人像在市场买菜似的对她们挑三拣四品头论足,据说不少妃嫔是关雎馆调教出来的,难道就调教出这等不懂礼貌的家伙?还是自觉自己身份高贵所以才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不过……如果是关雎馆里出来的人怎么会不认得她们? “哎呀,真是的,要不把菡嫔找来,她不是说自己自小就和歌艺先生相交甚密吗?” 菡嫔?梁沛菡?她怎么觉得这语气中似隐着不屑? “是啊,要不把奚贵人、宁才人……都找出来,她们一准……” “何必费那周折?” 这个声音仿佛从远处传来,清越动听,可是转眼间,一双缁色小马靴出现在视线范围内,紧接着,一只莹白纤细的手轻轻捏住她的腕,高兴且信心满满道:“一定是她!” “给馨月公主请安……” 那一直没离开的小太监急忙插了一句。 自打立在这,还没容她们个给皇帝众妃嫔请安的机会,这会得了空,急忙齐齐拜倒。 馨月公主却一把拉起她,亲亲热热的握住她的手,将绛红的小马鞭往跟在身后的小太监身上一丢。 小太监急忙接住收了。 “馨月妹妹……”身后传来一声急唤,是年轻可人一身翠蓝色宫装的兰嫔,似有话说,可是欲言又止。 馨月公主轻哼一声,乜了她一眼,牵着程雪嫣就往前走。 声音开始混乱,有人小声嘟囔:“有什么了不起?到时去和亲,看你还能神气到哪去?” 馨月公主止住脚步,目光凌厉的回视一眼,却见那些个花团锦簇的女人或喝茶或赏花,有的同关雎馆的先生小声说话。 唇边现出一丝冷笑,僵硬的转过身子,继续前行。 程雪嫣的手被攥在一只透着冷汗的掌中,木偶似的跟着走,也不知她要把自己带到哪去。 这应该是皇宫里的花园吧,真够大的,走了这么久,那群妃嫔都看不见了,眼前却仍是鲜妍竞放,蜂舞蝶忙,假山青翠,凉亭玲珑,水波潋滟,槛曲楹红。虽是美景,却勾不起好心情,且不说身边这个天之骄女让人难以捉摸心思,就是刚刚……唉,皇帝的家也有一本难念的经啊! “我皇兄可还好?” 她正胡思乱想着,冷不防馨月公主转了头,眼睛亮闪闪的看着她。 不愧是天潢贵胄,这馨月公主看去也只十七八岁,容颜瑰丽,且有着平常女子没有的器宇轩昂,真的如中天朗月,光华四射,令人不敢直视,笑容却柔和明媚,亲切动人。 她却是懵住了,不知道公主在问什么,皇兄?皇上?她还没有见过,怎么知道他好还是不好?可也别说,去年秋天在城墙送三军出征时也远远的看过一眼,可是……莫不是她想听听“群众的心声”? “呃,那个……嗯,皇上英明神武,治下有方,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 公主噗嗤一笑。 也幸得这般一笑,否则她真不知要如何继续歌颂赞美下去了,可是她为什么笑呢? 那双晶亮的眼睛笑意微微的看进她的眸子,似乎要从里面发掘出点什么。 她突然感到不安,这种感觉很像是…… 看出她的不自在,馨月公主收回目光,负手而立,煞有介事的叹了一口气:“我那皇兄啊……” 这站姿,这神韵,这叹息……她忽的有些恍惚,仿佛看见…… 公主蓦地转过身来,狡黠一笑:“是不是总有些事所有人都知道却只有当事人蒙在鼓里?” 222故人重逢 如果说她刚刚还有一丝清醒的话,这工夫是真的被蒙在鼓里了,还捂了几层大棉被。 公主蹦过来,胳膊穿过她的臂弯,亲亲热热的挽着她:“我给你讲个故事……许久许久以前,天神的一个儿子偶然路过一个花园,无意间向下望了一眼,却被一朵小花勾住了心神。若说那花有多美倒也不见得,因为百花争艳,各有千秋,可它却是那般惹人怜爱,让人不忍离去,只怕一个转身之际,它便会凋零于风雨中。于是天神的儿子就守在花旁,一直守着,竟忘记了岁月的流逝,忘了自己是天神之子,甚至有一天,天神要召他回去继承王位,他都放弃了,他怕自己走了,小花便会凋落,而他再难寻它的踪迹……” “他为什么不把花带回去?”不难听出此中暗喻,她还是忍不住插了一句。 公主看了她一眼,目光闪过一丝无奈和哀伤,竟是那般熟悉…… “是啊,为什么不带回去呢?”公主似是自言自语:“是因为那朵小花不愿离开故土,还是也如他守候着它般等待着什么……我不知道,因为天神的儿子从来也没有问过,他只是傻傻的等着,等待那清高淡雅的小花回过头来看他一眼……” 这是个有着淡淡忧伤的故事,以至于公主的声音停了许久,二人再无他话,只看着蜜蜂蝴蝶穿梭花丛。 公主笑了笑,笑容竟是与她这个年纪不相符的成熟,忽而又换做调皮:“我听说大姑娘休了顾太尉的三公子?” 程雪嫣飘荡在淡伤中的心神忽的回转,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这个公主很是莫名其妙,刚刚见面就对她异常亲热,还讲了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故事。说她单纯,她的所作所为总像是意有所指,说她有城府,可是她的眼中是如此明澈,就像…… 奇怪,今天她怎么会屡屡想起那个人?他已经离开半年有余了,如果不算上在沸塘江边的偶遇……那个人是他吗…… “大姑娘打算今后怎么办呢?” 公主如此直接总是让她有些应接不暇。 “大姑娘,如果你是那朵小花你会怎么选择?” 公主绝对是个问题宝宝! 她微屈了屈膝,很婉转的回绝了一切提问:“但不知公主为什么会提起这些?” “你可能还会想为什么我和你从未谋面我却知道你就是程府大姑娘?为什么我们素不相识我却会拉着你说这些?因为……”她的目光在那件鹅黄柔纱衫上停了停,忽然神秘一笑:“因为那个故事……” 程雪嫣都要被她绕晕了,这馨月公主是不是平日里闲得无聊才要拿她取乐? “我才没那么无聊呢……”公主倒像是能看懂她的心事:“我就是对你一见如故,因为……” 眨眨眼,忽然做惊恐状:“不能说了,否则皇兄又要不理我了……” 苦恼一阵子,又乐了,小嘴叭啦叭啦:“其实无聊的是她们,那群女人,你千万不要理她们……” 于是接下来程雪嫣得知了皇帝苦恼的家事。这后宫妃嫔大体分为了两个帮派,一派是为了巩固皇权与权贵的联姻,纯粹的千金大小姐,一派是在关雎馆接受教育的经选拔入宫的女孩子。因为后者多才多艺,所以比较得皇上欢心。可是后宫的女子哪个不想上位?于是双方经常明争暗斗,频频较量,不过前者虽出身显贵,却只会骄纵,即便有出自关雎馆的,亦无甚出类拔萃的才学,难免自惭形秽却又不肯认输。此番就想借皇上召见这一事想要临时抱佛脚学上一两招,而眼下能够尽快上手的只有歌艺,且程雪嫣一歌动帝京的事早已流传开了,所以…… “你可不要理那个兰嫔,”馨月公主撇撇嘴,愤愤道:“也不知皇兄怎么了,突然将个刚进宫的兰才人擢为兰嫔,难道是因为她的表舅舅是御史王迁?你别看她撒娇耍痴的,其实心机最深,现在连皇后都要让她几分。凡事她都掇弄别人去做,好了,就领功受赏,砸了,就把责任往别人身上一推。此番她非要找你,定是要你教她唱曲,你可千万不要理她,到时她过河拆桥,原定戌时让你们回府恐怕就回不得了……” 程雪嫣听得冷汗直冒,这皇宫看起来金碧辉煌红墙碧瓦一片耀目,感情是鬼门关啊。既然人心这般复杂,也不知这馨月公主到底是好心歹意,这群女子打生下来就开始练习勾心斗角,相比下,她真正拥有的年龄不过是个可笑的数字而已。既然如此,不如早早离开,可是规定要等到戌时……万万不能行差踏错由着性子来,须臾的闪失可能就铸成大错! 稳了稳神,福身一礼:“民女自幼有一好友,如今贵为菡嫔。多时不见,甚是想念,不知公主可否……” 眼下看来只有梁沛菡身边还安全些。 “菡嫔啊,”馨月公主唇角一勾,看不出究竟是哪种笑:“这召见的令已是下了多时,也不知她是否准备了……” 程雪嫣有点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不过见她往前走了,便小心翼翼的跟在后面。 一路无语,只见花路绵延,异草摇香,亭台交错,楼阁林立,均缤纷华贵,大气磅礴。可是谁能承想,在这样的怡人景致中却掩着太多见不得人的心事? 记不清是穿过几道游廊,后来走到一池碧水之旁。 此刻艳阳高照,即便打着扇身上也汗津津的,不过这池水却是飘着寒凉之气,只在边上站了一会就觉得神清气爽。 举目望去,波平如镜,阳光直射在水面之上,极其刺目。 她眯着眼睛看了半天,于光中隐约见到一座小桥,上面好像站着一个人,极纤细,似乎一阵风就可将其吹走。 “她在那……”馨月的表情很微妙,难以形容。 她迟疑片刻,轻提裙裾,向桥上走去。 隐隐的,似有一股极冷的香气飘来。她有些怀疑,印象中的梁沛菡热情天真活泼,应是不会用这样清冷的香的,这个人……真的是她吗? 桥上人应是听到了动静,缓缓转过头来。 细如凝脂的皮肤在光下更显莹润,精施粉黛,增添些许少妇的妩媚。脸颊丰盈,下巴尖尖,使她看起来如一只水嫩饱满的桃子。略高的额头上贴着珊瑚花钿,令这张无太多出彩之处的脸多了几分贵气,更多了几分疏离。 那双精心描画却并无几分神采的眼睛就这般定定的看着她,无惊无喜。 她只看着那双极有福气的元宝耳……似乎只有这双耳朵没有变。 俯身…… 尚未开口,便听得一句:“你我之间还用行此等大礼吗?” 本是极为贴心的话,却因了这幽怨的语气,略带沙哑的声音令人感到冰冷和隔膜,仿佛这炎炎夏日都随之晕染上秋的萧瑟。 她亦不语,两个人就这么默默的站了半天,梁沛菡方开口道:“我变了,是吗?” 无法回答,只看那波光潋滟得刺目的池水。 “连我都觉得自己变了,换言之,这里的哪个没有变?只是你……”她拢了拢繁复宽大的刺绣缂丝袍袖:“你还是老样子……” 程雪嫣艰难的笑了笑。 “我早知道你要来,只是不知道该这么面对你,现在的我……谁也不想见……” “谁也不想见?是真的吗?连皇上也不想见?” 一旁忽然传来一声戏谑,回头看去,却是先前在花园见过的几个妃嫔。 “我就知道菡嫔一准在这……” “可不是?这可是每日皇上下朝的必经之地……” “否则菡嫔怎么会一年之内连升两级,可是同宋贵人一起入的宫呢……” 这群女人,即便当着人的面也丝毫不留情面,可见沛菡平时过的是什么日子。 不过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三宫六院……一个男人,谁都想专宠,谁都想把对手屏蔽掉,可是偏偏不能称心如意,于是纠结再纠结,打算再打算……她真怀疑在这种地方长期生活的女人是不是都有点心理变态了? “菡嫔姐姐可不要误会啊,其实大家是在羡慕姐姐呢……” “大家就是要羡慕也应该羡慕兰嫔妹妹,妹妹可是刚刚进的宫呢……” 梁沛菡斜乜了她一眼,面无表情的往桥下走。 “姐姐难道如此开不得玩笑?”兰嫔嘟起了嘴。 梁沛菡停住脚步,回头瞅了她半天,突然笑了。笑容依旧甜美,却是甜美到有些生硬。 “人常说‘言多必有失’,兰嫔妹妹原本是来找大姑娘的,却是牵扯到了我,如此岂不是得不偿失?” 兰嫔脸红了红,忽的冲上去抡起小粉拳就去锤梁沛菡:“沛菡姐姐最坏了,平日里不言不语的,一开口就不得了……” “该打!该打……” 众妃嫔皆笑,一场说不上是风波的插曲算是过去了。 开始有人开诚布公。 “其实我们是来找大姑娘学唱曲的。大姑娘想不到你的名声竟已传到宫里了吧,有几次皇上还提起过。你说我们这些自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琴棋书画又是谁也强不过谁的,哪个会让皇上多看一眼?大姑娘别笑话,深宫里的女人,比不得你们……”情动处,宋贵人忍不住以帕拭泪。 223伊人红妆 其余人亦戚戚然不再多话,就连梁沛菡也望着一池波光粼粼的碧水,神色黯淡。 池边是一片绿林,青青翠翠不掺一丝艳色。又有一亭,亦是碧绿颜色,淡淡的隐在枝叶繁茂之间。其中一点特别显眼,好似一只玉带凤蝶静静栖息在林中。 原是一袭滚金缂丝华服的皇后坐于亭内,宽大的曳地裙摆在地上铺开规整的半圆,如花纹瑰丽的蝶翅,两个穿淡绿衣裙的宫女正服侍她浅斟慢酌。 程雪嫣忽然领悟了此处设计的精妙,万绿丛中,女人如花,难免不会牵人心神…… 接下来,如花的女人一个个飞进林间,围坐在皇后身边,又遣人去请了一同入宫的女眷,再添了许多珍馐美味,于是一群人按品级坐在林中,说说笑笑,虽是陪着小心,可是过一阵,发现即便是宫里的女人,总归也不过是女人而已,大家相互之间谈谈家事,寻几个彼此认识的人讲几句闲话,聊聊育儿经,倒也轻松。 这工夫,有人又将太子宇文略送来。 太子乃皇后所出,今年刚满两岁,是康靖皇帝目前唯一的子嗣。 杜觅珍见了小小的太子粉嫩可爱,不禁思及儿子早夭,可是眼下又不好哭出来,眼睛憋得通红在那忍着。 程雪嫣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却忽然看见皇后递了绣牡丹花的绫帕给她。 杜觅珍一怔,刚要谢,皇后轻轻摇摇头,将帕子塞到她手中,又亲自抱了太子略放到杜觅珍怀里。 杜觅珍的泪就止不住的下来了。 那小娃虽两岁,却是极懂事,拿胖乎乎的小手去抹杜觅珍的泪,有点含混不清的安慰着:“不哭,不哭……” 众妃嫔皆知程府除夕之夜小公子夭折,也不禁含泪唏嘘,纷纷相劝。 程雪嫣叹了口气,如果没有那独一无二的皇上,她们本也该是一群单纯善良的女子,她们还那么年轻…… 这工夫,也不知是哪个提议让她教唱歌曲。 她原是没有心情,可是眼下气氛过于凄伤也不妥。 思量之间,众妃嫔又抢着要给她伴奏,然而毕竟身份有别,程雪嫣自是不敢劳烦她们。 这时,纷乱中忽然传来一个清丽的声音:“娘娘若是给姐姐伴奏姐姐怕是不好意思唱呢,还是让我来吧……” 竟是秦孤岚。 程雪嫣有些怀疑的看她,却见她笑容浅浅,轻坐琴旁,随手拨了串弦音。 程雪嫣纵然对乐器不甚了解,却也听得出她的琴艺较程雪曼高了不止一个层次,即便是乐枫听了怕也要甘拜下风。 这个端端坐在她对面的女子,不能不让人刮目相看。 秦孤岚姿态娴雅的揉着弦,一身雪衣衬着青翠的背景,仿若一幅流动的画。 人对美的事物总是缺少防范能力的,程雪嫣纵然对她有成见,不过此刻也不禁暗赞她的确是个可入诗入画的绝妙佳人。 “姐姐要唱哪曲呢?” 秦孤岚眼帘微抬,镶于眼角的水晶蝶翅熠熠闪动,更显得她眸光似水,明媚动人。 程雪嫣一时还真没想到要唱哪曲,欢快的?众人的心情还有点伤感,怕适得其反;忧伤的?岂不是雪上加霜?要知道她面对的可是皇上的女人,虽然眼下她们个个亲切有加,万一不小心错了哪个的意…… “既然姐姐拿不定主意,不如让妹妹帮姐姐做个决定……” 纤指轻扫,滑出一串流水之音,竟是《伊人红妆》。 程雪嫣不禁暗自佩服她的聪明机智,这首曲子,最适合这群宫中女子的心境了,却也重生警戒,难不成秦孤岚经常偷偷关注自己对女孩子们的教习吗? 警戒只是片刻。 乐音轻吟,歌喉慢展。一个只能独自品尝心事的女子徐徐立于眼前,于月光中,轩窗旁,忧悒徘徊,偶尔对镜轻叹,感慨年华易逝,自叹孤影无依。 却原来每个快乐者的心中都隐着一抹忧伤,却原来每个热闹的瞬间都藏着一点寂寞,而只能于夜深无人之际独自品味独自神伤。 不知不觉的,仿佛自己化作那个于尘世间游离的女子,顾影自怜。 “……回望月下孤影渐苍茫,不解风情落花绕身旁。戏中两茫茫,梦中在心上。 任君独赏伊红妆……” 一曲既罢,女人们各自心事,面容宁静,半晌不语。 身后忽然传来几声零落的掌声。 程雪嫣惊愕回头,却发现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群人。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那个身材修长挺拔如松的男子身上,眼底顿紧,胸口一窒。。 并不是因为他身穿一袭玄色镶四指宽朱红缂丝滚边袍服,胸前金龙四爪怒飞,腾云驾雾,极尽霸气的宣告了他的身份,而是…… 这个人很陌生又眼熟,总好像在哪见过。 众人要俯身就拜,他却摆摆手,似是自言自语的轻道:“任君独赏伊红妆……” 秦孤岚顿时绯红了脸,密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如蝶翅飞舞,程雪瑶亦涨红了腮,眼睛想看又不敢看,胸口剧烈的起伏着,好像呼吸若不急促一点就会供养不足而晕过去。 没法不激动,因为这是程雪嫣自觉有史以来见过的最俊逸的男子,有着程仓翼的英姿,韩江渚的豪迈,玉狐狸的魅惑,顾浩轩的风流……不过更多的是……况紫辰的飘逸脱俗,甚至说在目光初次触及这个人的瞬间,她仿佛看到了失踪已久的况紫辰,若不是他一笑之间不经意流露出的惑人之魅,她真要以为是况紫辰穿了龙袍出现在眼前,可是……不是,况紫辰从来不会这般笑,他总是云淡风轻…… 有那么一瞬,好像一道电光划过脑海,却是再次被他的微微一笑打断。 这个男人……妖孽!她想起这么个词来,不禁怀疑,这个天昊国的皇上是不是通过选美选出来的? “任君独赏伊红妆……”他又低吟了一句,看向她。 虽则妖孽,目光中却有让人无法逼视的威严,虽似极力隐藏,却仍是咄咄逼人。 有一种尊贵与生俱来,给人无形却庞大的压力。 她不禁低了头,心里打鼓,这句歌词有什么不妥吗? 是因为得天独厚的身份还是因为这个男人与生俱来的强大磁场和魅力,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他牵系,然后又落在他所关注的程雪嫣身上。 如果说程雪嫣有窥伺别人心事的能力的话,她会听到那些妃嫔统一说:糟了,怎么把地点选在了这?怎么竟忽略了除了凌波桥还有这碧玉林是皇上下朝的必经之路?她们虽是时时刻刻渴望见到这难得一见的人物,却是不想这人物忽略了自己而将目光牢牢的盯住别人而成为他人的陪衬。不过她是结了婚的女人,目前虽是自由之身,可皇上会看上她吗?看上也未必那么容易招进宫,礼法不许,可是皇上一向是说一不二,只要他想要的东西就一定会拿到手……万一她真的入宫,会给自己带来那些利弊?自己是要联合她还是打压她?因了她的介入某些人或许失宠对自己来说是好还是坏…… 此际是需要头脑飞快运转然后拿出一个可行之计的。 兰嫔忽的笑出声,上前挽住程雪嫣的臂:“皇上,这曲可好听?大姑娘正教我们唱呢……” “是啊,皇上,雪嫣姑娘的歌唱得极好,皇上若是无事,不妨也坐下一同欣赏?” 皇后也站在了她的身边。 对于目前这个假想的对手,拉拢为佳。 秦孤岚脸上的笑意已渐渐撤去,衣服上的雪色倒像是漫了上来,而程雪瑶则鼓腮死瞪着程雪嫣。 “朕倒觉得偷听极妙,一旦真的坐下欣赏,怕是只能看到一个战战兢兢的人了,倒弄得朕也不自在,哪还有什么兴致?” 程雪嫣顿时心头火起,你以为你是皇上就了不起,往那一坐就可以吓得人肝胆俱裂? 立刻抬眼怒视,却被他的不怒自威压得气焰短了半截,可仍不服输的在那挺着。兰嫔一个劲偷拽她的衣服袖子……哪有这么看皇上的?你死不要紧,可别连累我呀…… “父皇……” 关键时刻,宇文略从杜觅珍怀里歪歪的跑了过来,小手摇着宇文寒星的袍摆:“抱抱……” 太监想要抱起太子放到他怀中,他撇眸制止,只微低了身子,臂一伸,便将宇文略抱在怀中,表情虽无格外宠溺,倒也和蔼,然后一句话也不说,抱着儿子走了。 一列太监忙弓着腰跟去。 不知何时换了一身彩蝶穿花轻纱宫装的馨月公主从人群中转出来,冲程雪嫣挤挤眼睛,拉着她就走,也不管众妃嫔脸色难看。 “害怕了?”馨月公主毫不避讳。 “谁害怕?害怕谁?”程雪嫣嘴硬。 “不害怕?手怎会这样凉?” 程雪嫣嗖的抽回手去……今天算是把皇宫里的人都得罪遍了。 “其实你别看我皇兄凶巴巴的,其实他蛮喜欢你的……”馨月公主神秘兮兮:“他这人就是这样,越喜欢什么越是故作冷漠,还故意捉弄,不过凡事却想得极周到,就像刚才,他若是不走,稍后她们不知道要怎么为难你呢?” 224皇上召见 宫里的弯弯绕……她宣布认输。 “我估计你今晚上走不了了……” 程雪嫣吓了一跳,脑子立即直接跃到某些重要情节上。 “怕什么?皇上又不是老虎,他倒是会保护你不被那群女人伤害。还有我,我也会保护你!”馨月公主拍着胸口,转而又一脸苦闷:“只可惜我保不了你多久……” “为什么?” 馨月公主的跳跃性思维总是令她摸不着头脑。 “你没听她们说吗?我要去和亲了……”神采飞扬立即转作黯淡默然。 “和亲?同赫祁?”程雪嫣记起在后花园时的确有人提了这么一句。 馨月公主点点头:“都是她们说的,皇兄没提,不过八九不离十。自古以来,皇室的公主不就是为了和亲才准备的吗?有宗室女分封公主代为和亲,也有公主亲自和亲,外藩也将自己的公主嫁于天朝,只为建两国邦交,保四方平安。自小皇兄就极疼爱我,从不给我立什么宫里的规矩,因是他本就知道我将来失去的要比得到的多许多……” 语气有些愤慨,有些凄然,更多的是无奈。 “赫祁国力日强,不容小觑,多年来与天昊在边城抗衡,却只是小打小闹,如今大动干戈之际又突然鸣金收兵,派来使者说要同天昊和睦相处,不过我看他们是居心叵测,到最后仍要以和亲了事。既然如此,竟又带来几个问题,说要看看咱们天昊有没有能人异士能解他们的疑问。你说,这不是故意来找茬吗?更可恶的是,一旦问起那是什么问题,他们就叽叽咕咕的不知道说的是什么话,根本就听不懂,这不是公然嘲笑天昊无人才吗?皇兄还对他们礼遇有加,要是我,一棍子都打出去!” 她踢了下腿,动作干净利落,突然转头一笑:“知道我这招是跟谁学的吗?” 她又开始思维跳跃了。 程雪嫣摇摇头。 她凑了过来,极力压低声音,却是压不住心底的快乐:“轻骑都尉。” 轻骑都尉?程仓翼? 话一出口,脸却蓦地一红,竟是不好意思的笑了。 这丫头……不,馨月公主,该不会暗恋她老哥吧? “天昊一直以来最忌讳的就是外戚擅权。我现在真羡慕你,虽然也难选择自己喜欢的,却是可以丢弃不喜欢的……” 声音渐低,最后竟失神的往前走了。 程雪嫣四顾无人,又不认得路,只得跟在她后面,没精打采的打量这美丽却冷漠的景色。 也不知是又走到了哪个园子里,因为是午时刚过,宫里的人多在休息,炎日烤得那些花都无精打采的。 她拿扇子挡着刺目阳光,心想再走下去就要中暑了。刚要提醒前面的人,却见两丈开外处有个太监模样的人正拿着木勺舀水浇花。 这人难道不知道这样热的情况下浇花会把花弄死吗? 疑思未落,却见那人鬼鬼祟祟的往四周看了看,从怀里偷偷掏出一张纸,伸手挨个轻摇头顶鲜黄的花,想来是收了花粉,又迅速包好,顺揪了几片叶子放进怀中。 如果说他是要做见不得人的事吧,偏偏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而她们又偏偏走入他的视线范围之内;如果说是她多虑了,那他为什么又要做出偷偷摸摸的样子? 疑思间,一个赭服的太监匆匆赶来,请过安后说皇上要召见歌艺先生。 她吃了一惊,馨月公主却突然来了精神,连连冲她挤眼。 虽然那个要见她的人是皇上,她也难免要想到一句……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是单独召见还是……” “大姑娘去了便知……”太监口风很紧。 忐忑不安的跟在小太监身后,跨过垂花门时不禁往回望了望……那个鬼祟的太监已经不见了,只余黄灿灿的花在翠绿中微微摇动……夹竹桃,娇艳欲滴。 穿过几道彩绘回廊便看见一座气势恢宏的殿宇坐落在绿树繁花掩映之中,最为惹眼的是殿台角上的嘲风,昂首阔步,眺望远空。垂脊的前端有骑禽的仙人引路,其后依次跟着龙、凤、狮子、天马、海马、狻猊、押鱼、獬豸、斗牛和行什,就这么静默在万里晴空之下,无声的彰显着皇家威严。 程雪嫣只顾着抬头看那走兽,冷不防打金嵌银的朱紫殿门里冲出一个小太监,直直的撞在她身上。 一旁的赭衣太监一把抓过就是劈头盖脸一耳光,尖声细气的训道:“该死的奴才,眼睛长哪去了?程尚书的千金也是你能撞得的?” 小太监捂着脸唯唯诺诺,一起身,一个白亮的东西翻滚着从胸前掉落。 赭衣太监眼疾手快的接住,紧接着又给了小太监一耳光:“混账奴才,这盅碗是皇上平日最爱用的,上个就叫你给打了,如今宫里只剩这一只,你不小心端着,你有几个脑袋?” 程雪嫣见他手上护着的也不过是个八仙莲花白瓷盅,看似很普通,不知是皇上有怪癖还是宫里在倡导勤俭节约。 赭衣却气急,后来竟招了另两个太监拖了这人送去暴室了。 程雪嫣虽不知这暴室是何地,但就那小太监哭得凄惨,估计是黄鹤一去不复返了。 指尖不禁发凉。 赭衣却还了一脸谄媚,恭恭敬敬的做了个“请”。 脚步在踏进那高门槛的瞬间,一股温凉的风从大扇的红棱雕花长窗吹入,吹得鲛绡团纱的落地帷帘水波般动荡,于丝丝缕缕间透出沁人心脾的甜香。 这香气……眼前不禁又闪过那谪仙般的人,听音楼……甜香……淡吻…… 当她木木然随着赭衣太监走入,当那落地帷幕微摇现出里面那一袭白衣负手而立之人时,她险些叫出那个名字。 却也只是一瞬的恍惚,当帘幔归于静止,当那人微转了身子于眼角邪魅又尊贵的看向她时……不知是放心还是失望,指尖沁出一层薄汗。 “给皇上请安。” 宇文寒星怠慢的摆摆手,赭衣太监无声退下。 却是没有叫她平身,她只得保持这艰难的姿势,偷眼四处打量。 无人……无人……无人……只有他……她…… 心下慌乱。 当然,她还没有自恋到认为只要是个男人见了她就不能自拔的地步,可是为什么自关雎馆到程府来了这么多人却单单要召见她?在她的印象里,自古以来的皇上都是好色之徒,否则哪来的三宫六院?而这些偏偏还被礼教历法支持纵容。皇上,是这个时空拥有至高无上权力的人,无论做什么都是理所当然不容违逆,他莫名其妙的只召见她一人,谁知道安的什么心思?她没法不往坏处想,万一他提出什么非分要求……她若是不应,是不是也要被拖去暴室? 她很佩服许多作品中描写的能于瞬间扭转乾坤不伤分毫的智者,不像她现在脑子是一团浆糊,只想着什么“从”与“不从”,虽然皇上至今未发一言,她却遏制不住的往不纯洁的方面想,到头来竟不知是恐惧还是渴望……他帅得一塌糊涂,或许“从了”也不算吃亏,万一经此一事宠冠六宫……天啊,她在想什么啊? “我皇兄可还好?”一个声音轻飘飘的砸了下来,竟是与馨月公主的提问一模一样。 她猛的抬起头,却见他拿着根象牙管毛笔在手中把玩。 乳白的笔管在他指间灵活转动,她不由得就想起与那个春夜,紫香居那人手上的玉笛在轻盈旋转中牵引一线月辉…… 忽的,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明朗起来。 皇兄…… ……“姑娘有所不知,”碧彤撇撇嘴:“先帝当年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十二岁就夭折了,只剩下一对双生子,听说因为立储的事二人生了间隙,现在在位的是三皇子,如果二皇子广陵王利用带兵出战的机会……” ……“天神的儿子就守在花旁,一直守着,竟忘记了岁月的流逝,忘了自己是天神之子,甚至有一天,天神要召他回去继承王位,他都放弃了……” 王位……二皇子……皇兄……二皇兄……况…… 脑子嗡嗡作响,也不知是过度惊讶所致还因了窗扇的风轮转动,以至于皇上又说了什么她根本就没听清,只隐约拾得一句轻飘飘的话,似是感叹:“……我那骄傲的皇兄啊……” “……打小他就是这样,喜欢什么也不说,只在心里惦着。朕如今就想看看那个让他宁肯放弃皇位也要守着的女子到底是怎样一个惊世骇俗的人物……” 一只手伸至面前,同那人一样修长优美,只是上面缺了道月牙形的印记…… 见她无任何反应,他一声轻笑,扶她起来。 他的手竟也是温凉的……原来那熟悉的甜香是龙涎香之气…… “朕见过你,只不过隔着几层帘幔看不甚清楚,后来又被玉狐狸一闹……” 是屏开雀选那日?他就是那个贵客? “不过虽只一眼,朕便明白了皇兄的心思。你……的确让人过目不忘……” 他目光灼灼,似要望进她的心里,弄得她没来由的紧张,却又忽然一笑“你曲唱得不错。任君独赏伊红妆……” 他又叨念一遍那歌词,话锋一转:“顾影自怜……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呢?因为顾三闲?你倒当真与众不同呢,竟然敢休夫?朕只听说顾太尉家的三公子是个奇人,只是一直未有机会得见。唉,朕比不得平民百姓,只得困在这皇宫里,天天听那群老臣聒噪,还得摆出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朕倒真羡慕皇兄……你怎么不说话?朕记得在碧翠林中你还敢瞪朕呢?这会怎么看都不看朕一眼?朕又不是老虎……” 225英勇救驾 程雪嫣只觉这宇文寒星初见时的确有股慑人之气,这会听他唠叨又抱怨,似乎是个没长大的孩子。的确,他毕竟只有二十四岁,也难怪韩江渚总管他叫“小皇帝”。 二十四岁……一个国家…… 只不过她刚抬眼,便撞到他的目光,虽和善却总像隐着什么令人难以名状的戾色,结果又慌慌垂下眼帘。 宇文寒星不乐意了:“刚刚你瞪朕的时候朕还觉得你是个与众不同之人,却不想……唉,没意思!” 他百无聊赖的坐在蟠龙雕花大椅上,靠着宽大的椅背,抱着臂,腿一抬……脚就架在黑漆龙案上轻轻抖动,指还不停的摇着那支象牙毛笔。 “你害得朕当了皇上,朕得罚你……” 什么?多少人打破脑袋不惜骨肉相残血流成河的谋权篡位你竟然如此哀怨还说你之所以当了皇上是我害的,有没有搞错? 程雪嫣愤愤的盯着那不停抖动似在叫嚣的石青色宝蓝金龙出海纹样的锦靴,腹诽澎湃……这竟是皇上?皇上就是这样子?真难以将眼下疲沓顽劣之人同在城墙上誓师时那个高贵威仪的背影联系在一起,不禁在心底将其倒吊起来狠狠暴打了一顿。 宇文寒星似忘记了不快,闭了会眼睛,忽又睁开:“我皇兄可还好?” 她正在“行凶”,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为你可是……”他感慨的摇了摇头:“既然同顾三公子合离了,不如就……” “皇上……”门外传来一个细声细气的声音:“宴已备好,娘娘们和关雎馆先生都等着皇上……和大姑娘呢。” 对于一个单独与众女都想博其恩宠的皇上在广阳殿里待了近一个时辰的女人意味着什么?看妃嫔们的表情就知道了……含蓄的笑,心照不宣的微微点头示意,对程雪嫣既疏离又极力表示亲近。她们隐隐觉得,后宫目前现有的格局就要被打破了,不禁幸灾乐祸的看着菡嫔和兰嫔。 菡嫔神色冷漠,时不时的睃程雪嫣一眼。兰嫔则比以往还要活泼,竟和程雪嫣坐到了一张案子上,亲自给人家斟酒,极尽亲热……她倒知道先下手为强,将来程雪嫣受到宠幸若是肯对皇上提一提,自是少不了她的好处。 秦孤岚的脸色如霜如雪。她为今天的事做了充分的准备,旁敲侧击的打听了皇上会打哪条路上过来,于是弹琴的时候特意对着那边,摆出私下对着镜子练过多次的表情和动作,本以为会令皇上惊为天人,却不想半路杀出个程雪嫣。她算什么,还是嫁过人的,凭什么事事都压自己一头,凭什么我做的嫁衣却穿在了她的身上,我可也是……却为什么总是不被人承认? 程雪瑶恨恨的盯着程雪嫣,面前的酒菜一点没动。她的恨意已经被不少人感知到了,那些人脸上挂着说不清是同情还是鄙夷的暧昧不明的笑,只瞟她一眼,便不再理会。 程雪嫣自知她们心底在想什么。她不过是被皇上召去单独说了几句话而已,担心祸从口出况她也实在无法与其对话只让皇上一个人唱独角戏,除了得知况紫辰真实身份这个惊天动地的秘密之外根本就不知道他找自己干什么,却是得了这通冤屈,又不能跟人家解释“我和皇上没什么,真的”…… 她是招谁惹谁了? 馨月公主也不怀好意的笑。 一怒之下,一杯接一杯,只一会就醉意朦胧。 耳边传来泠泠笑声,循着望去,却见菡嫔不知何时坐到皇上身边…… 皇上?眨眨眼,好像是况紫辰,可是水雾散尽之际,又变回了皇上…… 那人也看过来,唇衔笑意,眸底淬星。 像,真是太像了…… 好容易移开眼神,揉着太阳穴,可不能再喝了,再坚持一会,戌时就可出宫了。 好说歹说摆脱了兰嫔的纠缠,溜到外面透口气,却是摇摇晃晃,勉强倚在廊柱上。午后依旧炎热,何况又喝了酒,她拿扇子扇了半天,却是愈发憋闷。 有声音传来,好像是兰嫔,在问人去找她。 心下烦乱,忽瞥见廊外一树丛,环抱如椅子状,当即移步上前藏起来。 这地方不错,她能透过枝叶清楚的看到兰嫔的气急败坏却不被发现。 过了一会,兰嫔终于离开了。 倦意袭来,无精打采几欲睡着之际,忽听得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正往这边赶来。 迷迷的睁开眼,却见一蓝衣小太监捧着个白瓷盅匆匆走过。 重新闭上眼,却见那盅上的八仙莲花在眼前晃动。 脚步声忽停,仿佛又有人走来。 她微微探出头,正见另一个小太监从怀里掏出一小纸包并一小瓷瓶,四顾左右无人,然后打开…… 这一状况很容易让人直接联想到投毒。 ……“混账奴才,这盅碗是皇上平日最爱用的,上个就叫你给打了,如今宫里只剩这一只,你不小心端着,你有几个脑袋?” 给皇上投毒? 她当即惊出一身冷汗。 蓝衣太监已匆匆离去。 她呆怔在树丛中,不敢肯定刚刚所见是否真有其事,她的感觉又是否准确无误,更值得怀疑的是,如果真的是要谋害皇上这样的天大机密,怎么单单就让她看到了呢?世上真的有这么巧的事? 她晃晃的从树丛中移出来,顾左右无人,方蹲下身子。 刚刚那小太监似乎有些慌乱,从纸包里洒出些许粉末,这工夫已经被风吹散不少。 她轻拈了点沾土的淡黄放在鼻前,轻轻一嗅…… 是夹竹桃的花香…… 眼前划过园中所见那小太监的鬼祟…… 一切似乎可以肯定了,却仍隐隐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不过也容不得她犹豫,究竟是想救人一命还是想探听虚实,反正人已是提着裙裾往瑞祥殿奔去。 气喘吁吁的赶到镂花朱漆填金门边,扶着朱漆门框喘息之际,已见那八仙莲花白瓷茶盅经梁沛菡接过又笑盈盈的递到宇文寒星手上…… “等等……” 她的声音的确传到了端坐在一丈开外鎏金长案边的宇文寒星耳边,因为她看到他往这边望了过来,眼角飞笑,却是引颈微扬…… 她都不知是怎么穿过这汉白玉铺就的过道,又是怎么一步迈上三级各一尺高的台阶,更不知是哪来那么大的力气,一把将皇上按到在案上对着后背就是一通猛捶,口里喊着:“快吐!快吐……” 又拿手指搅他的喉咙,还拎起手下的人,提起膝盖,猛的顶了下皇上的肚子…… 这一切如此的突如其来,弄得众人皆目瞪口呆。 待宇文寒星终于“哇”的一下吐出一堆尚未消化的食物之际,也不知是谁高喊一句:“敢侵犯皇上?给我拿下!” 宇文寒星弓着腰,表情痛苦,却是腾出臂摆摆手。 “快,有没有催吐药……” 程雪嫣冲着众人高喊,想如果没有的话只能上米*田*共了…… “行了,朕已经……吐得……差不多了……” 宇文寒星跌坐在蟠龙椅上,立即有太监上前擦他口边的污渍。 他有气无力看着程雪嫣,示意她给个说法。 程雪嫣看着那碎在地上的白瓷盅,咬咬嘴唇:“有人要谋害皇上!” 皇上狭长的星眸微闪,余人皆大惊,有人即时甩出一句:“胡说!分明是你酒醉疯癫对皇上无礼!”程雪嫣随即被两名黑衣护卫拿下。 “皇上,不妨请人前来印证一番,来看臣妾是否有说谎。” 不过话一出口,程雪嫣便开始后悔,这个时空有尖端的仪器设备吗?该不是传说中的以银验毒吧? 完了,会不会是有人想借此陷害自己?她本就觉得那一幕巧合极是蹊跷,宫中女子精于算计,只因她和皇上单独相处了近一个时辰,结果…… 兰嫔已哭哭啼啼的跑过来关心皇上龙体安康了。 皇上说过他要罚她,会不会借此…… 此刻涌上心间的已不仅仅是后悔了。见义勇为不是仅凭一时之勇,不是谁都可以做的,她又错了,真的是酒后疯癫,就算她袖手旁观任由那小皇帝是死是活又有什么关系?况夹竹桃虽有毒也未必就一定致人死地,她还为此打碎了皇上心爱的盅碗……而眼下,不仅是自己,就是随同来的女眷恐怕也要受她连累,程雪瑶的眼睛已经开始冒火了…… 急惊攻心,自觉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飞了出去…… 皇上坐正身子,一会看那碎瓷碗,一会看她,眸中满是阴冷。 也听不清他说了什么,一个小太监飞奔出去。只一会,两个穿铁锈红官服的人匆匆赶来,拜见皇上之后,就围着那堆呕吐物和碎瓷碗开始不惧异味,十分敬业的研究。 “启禀皇上,”其中一个花白胡子微颤:“经臣验证,此茶中的确含有致毒之物……” “是什么?”皇上的声音听起来懒懒的,却裹着不易察觉的狠戾。 “半年红,又名夹竹桃,全株有毒,性苦寒……” “别跟朕掉书袋……” 226美酒如毒 “是!”花白胡子略一沉吟:“服用后会产生头痛、头昏、食欲不振、恶心、呕吐、腹痛、腹泻、胸痛、心悸、耳鸣、嗜睡、四肢麻木等症状,严重者呼吸衰竭、昏迷、抽搐……夹竹桃有红、白、黄三色花。其中黄花夹竹桃含黄毒性最大,种子、花、叶中含毒量最高。只要一片干叶、八到十粒种子便可致人于死地。经臣检测,此这茶中含黄夹竹桃花粉,又用凝露化了花粉形迹和气味。花粉量虽不大,可是因为凝露催化却增加了毒性,足以致人死命。此毒大约半个时辰后发作,届时将无法医治且难寻死因。幸好皇上及时将毒物呕出,而毒物亦尚未被完全催化,臣才可以验出此毒……” 一只透明琉璃戗金盖碗轻放在鎏金案上。 “皇上可多饮浓茶,将余毒催吐彻底,这样……” “菡嫔,你竟敢谋害皇上?” 一声嘶喊打断御医的禀告,只见兰嫔颤着兰花指,一脸悲愤。 “我……我没有……”梁沛菡大惊失色,顿时身若筛糠,却忽然想起程雪嫣,急冲到跟前:“你说这茶里有毒,你是怎么知道的?到底是谁下的毒,你说,快说啊……” 看着眼前目眦欲裂之人……这就是她的闺中好友?那个一心想着她会给她带好吃的酥儿印的梁沛菡? 见她愕然不语,梁沛菡竟抓住她一通摇晃:“你是不是想害我?你和兰嫔串通好了要害我?” “你血口喷人!论关系,这里的哪个有你们亲近?我们眼睁睁的看着是你将茶递给了皇上,如果不是你借机下毒,试茶的公公为什么没事?明明是你见皇上宠爱我才串通了她,否则这毒怎么早不下晚不下偏偏要赶到今天……” “乓!” 金案一拍,顿时满座寂然。 “今天晚上,关雎馆一干人等不得离开瑞祥殿半步!” 皇上金口一开,无人敢不遵从,于是立刻出现一队侍卫将这群女子团团围住。 品蓝色袍摆在程雪嫣眼前一闪,似有那么一丝停顿。 也没听他说什么话,那两个侍卫便压着她随同而去。 还真让宇文馨月说对了,她今晚离不开皇宫了…… 她已经开始怀疑这一切是不是早有预谋,那么始作俑者会是哪个?可无论怎样,似乎是凶多……吉少! “说吧,到底是谁想害朕?” 飞云殿,龙座上,宇文寒星又摆作一副慵懒模样,腿架在浮雕龙案之上。 程雪嫣忽然有点看不清眼前这个男人。初见时,她曾惊叹世间竟有如此绝美的男子,堪称妖孽,妖孽多是冷傲的,所以他的淡漠疏离并未让她觉得有多少意外。再见时,曾有那么一瞬,她把他看成了况紫辰,那个宛若谪仙的人,可接下来他的举动却令她大跌眼镜。当着众人的面,他尽显王者风范,对妃嫔虽不示宠爱,却也关心有加。得知被投毒,虽无震怒,可是眸子里透出的戾气却令人不寒而栗。而眼下,又仿佛无事人般,那轻飘飘的语气倒让人也觉得此事无关紧要,只不过那偶尔飞出眼角的寒光不由人不提高警惕。 “皇上打算怎么处置……凶手?” “你说呢?” “臣妾怎敢妄自揣度圣意?” “你敢,你还有什么不敢的呢?你都把朕捶成那个样子……”说着,还装腔作势的咳了两声。 不知好歹的家伙,早知道就让你四肢麻木当活死人,看你还会不会这样轻描淡写的装腔作势。是不是高高在上的人总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是对的?别人对他们的帮助都是应该应分而且时不时要准备着被他倒打一耙还得千恩万谢?真是伴君如伴虎啊! “不知皇上有没有想过,即便是有人想要加害皇上,也未必是其真心所愿,不过是执行他人的命令?” “哦?”宇文寒星偏了偏头,摆出一副饶有趣味的样子。 她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所以皇上即便是抓了人,也未必能得知真凶,因为……” “你是说他们已经咬舌或服毒自尽了?”恍然大悟又似早已了然。 “皇上圣明……” “可你是否想过你这般为他们遮掩意味着什么?”他眯起眼睛,唇角微勾。 程雪嫣心下一惊,刚刚只不过不想因为自己的说辞而送了他人性命,虽然害人终归是不对,可是……却万万没有想到,这般推托却好像她是同谋,如此…… “臣妾当时醉酒眼花,见的又只是背影,恐认错了人,多添几个冤魂罢了,臣妾不想后半生为此所扰。皇上若不相信臣妾,臣妾也无话可说!” 他斜眸打量着她,似是揣度此言的真实性,末了,却是微微一笑。 镶金嵌花的门扇一闪,一个蓝衣小太监端着个缠丝玛瑙盘躬身而来,上面摆着两只莲花纹亮银盅,盅里盛着半下琥珀色的液体。 小太监将托盘放在案上,躬身而退,那琥珀色的液体便各倒映着几点如星烛光。 “既然你不肯讲实话,就让这两杯酒来决定吧。”宇文寒星坐起身子,饶有兴致的摇了摇两只酒盅,又重新放下:“此酒一杯有毒一杯无毒。若你绝无害朕之心,就任选一杯饮下,如不死,朕就相信你!” 程雪嫣不禁冷笑。真与假、善与恶,仅能凭两杯酒就可以决断吗?如果可以的话,天下也绝无难事了。如果我活着,纵然得了你的信任又有什么用?况你真的就可因此信任我?自古君主皆多疑,保不准你又寻个什么理由将我处死了;而如果我死了,纵然清白又有何用? 这小皇帝……果真昏君! “快喝吧。朕说过要罚你,如果你真的不幸身亡,咱们的帐就一笔勾销!如果你真心救朕,朕不仅不罚还要重重赏你!” 事到如此,怎还会稀罕你的赏赐? 上前一步,盯住那两只酒盅。 醇酒静静,同样的颜色,同样的香气,同样的诱惑,同样的危险…… “快点吧!再迟也是要选的,朕可没时间和你费工夫,你的命既不在你手里也不归朕管,全靠上天……” 一咬牙,随手端起一杯。 在仰头将酒灌入口中的瞬间,听到他慵懒的调子:“一步天上一步地狱……” 的确好酒,清冽芬芳,绵软香醇,有点像醉醒石上所盛的美酒。 醉醒石……顾浩轩……想来是再也无法相聚了…… 酸楚溢上心头,就要从眼睛里冲出来。 她使劲的咽了下去,将酒盅轻轻放回原处,看着宇文寒星,唇角微扬……即便是死也要死得有骨气! 宇文寒星面上不带一丝表情,只盯着酒盅开始数数:“十……九……八……七……一……” 末一声停了好久,终于微抬了头,狭长的眸子对她。 殿内烛光微摇,却无半星映入那眸子里,令人难辨其深浅。 又过了良久,薄唇微启,幽幽的飘出一句:“朕信你了!” 泪陡然滑落,不知是为这句难得的相信还是为了自己的劫后余生,想止住,却更加汹涌。 转过身子抹泪,却听到身后传来他的轻笑。 “朕说过要重重赏你。” 我才不稀罕,这句话差点就冲出口了,幸亏她还算冷静,既然活着,就要想方设法的捞好处,极大的好处……嗯,她要复仇! “想要什么?”那长眸中已满是笑意。 不能不说此刻的他是极为惑人的。 心底一软……不行,像他这种生物是专门到人间来祸害人的,绝不能被表面迷惑,要狠心,狠心……可是要什么呢?金银财宝?迟早会用光的,再说该往哪里放呢?银庄也未必全靠得住……为官参政?她自认没有那么高的智慧更无甚野心,无论前世今生,她只求过快乐日子,要什么有什么,永远不会犯愁……对,有了! “我的耐心可是不多,过了这一刻……” “臣妾想向皇上讨一个愿望!”她打断了他的话。 “愿望?”眸光一闪:“这倒奇特,是什么愿望?” 程雪嫣深吸一口气,一本正经的给宇文寒星讲了七色花的故事。 宇文寒星长指轻敲桌面,望着飞龙盘踞的瑰丽殿顶:“你是说小珍应该祈求花瓣给她一朵具有同样神奇能力的七色花?” 程雪嫣郑重点头。 “你倒不怎么贪心啊……” 宇文寒星收起长腿,坐正身子,严肃对她。 她心里不禁打鼓,他该不是反悔了吧?这人翻脸比翻书还快!自己是不是真的太贪心了? “好,朕答应你!” 她正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却猛的听得这一句,立即抬起眼帘,但见他神色如常,毫无戏谑,不禁松了口气。 “不过……” 神经再次绷紧。 “你要做什么都得事先让朕知道……” “没问题!” “那么你这愿望要什么时候开始……” “就现在,请皇上放了关雎馆并程府一干女眷……” “准了!还有什么?” “还有……” 程雪嫣忽然觉得眼前发花,一切霎时模糊起来。眨眨眼,却发现坐在对面的宇文寒星似乎变作了两个,还一步步的向她走来…… 227绯闻处处 “你骗我,两杯都是有毒的……” 她迷糊的喃喃着,身子忽然轻飘飘的,似要乘风而去,却仿佛被什么拦住,瞬间跌入一片甜香之中。 朦胧中,听到一个声音擦过耳际,语气温存:“两杯都是压惊酒……” 努力睁开眼,却见到一张脸,一会化作超逸的况紫辰,一会变成魅惑的宇文寒星,转而又模糊了…… 那张脸渐渐的近了,似有温凉的气息擦过她的唇,有梦幻的声音飘入耳中:“可愿留下来陪朕?” 她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只恍惚推了他一把,却绵软无力,整个人随即陷入一片黑暗…… 醒来时却是躺在床上。 对着湖水色秋罗销金承尘,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忽猛的记起前事,急忙坐起身……衣服尚好端端的穿在身上。 松了口气,将长发撩至身后,却蓦地发现代真坐在床边,顿时吓了一跳。 “大姑娘醒了?”代真微红了脸,目光闪烁。 她这表情很少见,程雪嫣立刻重新反思自己是不是做了不该做的事。 “我早就想来谢大姑娘,若不是大姑娘救驾有功,皇上不可能放了咱们的。可是门口的公公却不让进,说是皇上吩咐的,怕扰了大姑娘休息,后来还是我央着他去问了皇上才许我进来……” “哦……” 程雪嫣胡乱应着,不明白即便是想要感谢,也不至急于这一时吧?但见她神色异常,欲言又止…… “到底出了什么事?” 代真本就是来汇报情况的,因为除了程雪嫣她实在不知该同何人分享这已经不算机密的机密。 昨夜,皇上出了飞云殿宣布解禁关雎馆的人后就点人捉了十几个太监,全部杀了。又连夜颁旨擢升菡嫔、兰嫔为妃,封号已定,只待吉日举行册妃典礼。 她不禁想起宇文寒星说的那句“一步天上一步地狱”……果真恰如其分! 不过这事并不是最令人震惊的,最为震惊的是…… 关雎馆的琴艺先生唱着“任君独赏伊红妆”,以素纱蒙面,眉眼灵动的不知怎么就舞进了皇上批阅奏折的朝阳殿…… 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黄雀就是程雪瑶…… 秦孤岚口口声声说此举是为了替冒犯了皇威的程雪嫣求情,程雪瑶却说她仗着与程雪嫣有三分相似妄图祸乱君心,后宫皆言皇上原是看上了程家大千金才要突然召见关雎馆一干人等,连封号都定下了……嫣妃…… 现在宫里乱糟糟的,皇上却准备早朝去了,听说今天有人揭了皇榜说是能解赫祁的刁难…… 程雪嫣脑子乱糟糟的,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毫无逻辑,却偏偏要和她扯上关系。 绯闻,彻头彻尾的绯闻! 她愤愤跳下床,立即有宫女进来伺候她梳洗,还奉上一套馥彩流云轻纱宫装,仍是淡淡的鹅黄色。 什么意思? “回大姑娘,是皇上吩咐的……” 不过见自己衣裙确有褶皱,有几处还沾了酒污,也就不拒绝,愤愤换上,愤愤出门……她还有若干个愿望,此一愿就是要告诉他……她要回家! 刚出了殿门,就见馨月公主兴高采烈的绕过祥云纹饰的廊柱向她走来,一见了她,就立刻上前挽住她的胳膊,腕上的赤金环珠九转玲珑镯叮叮作响。 “昨晚睡得怎样?” 程雪嫣一见她对自己挤眼心里就不舒服,好像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于是,也不管她是不是公主,抽出胳膊就走……反正她有无数愿望,皇上也奈何不了她…… 宇文馨月虽贵为公主,却没什么娇纵之气,关键是她极喜欢程雪嫣。她自己也纳闷,想来应是受了皇兄影响,不过这程家大姑娘也的确是个率真之人,不像其他的女子总有那么多的弯弯绕,让人弄不清脸上的笑意到底是真是假,相处一会都觉得累,而在她身边,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无需忌惮,所以也不觉为忤,倒几步跟上去:“皇兄守了你大半夜,我本要去看你,他却嫌我吵不让进……我皇兄不错吧?” “哪个皇兄?”程雪嫣冷着脸。 “你都知道了?”宇文馨月一惊,不过很快高兴道:“那你喜欢哪个?” 程雪嫣差点被自己的脚绊个跟头,转过身恼火的看她。 宇文馨月却更加兴高采烈:“正好你同顾三闲合离了,我这两个皇兄个个是人中龙凤,挑一个吧……” 这公主是不是打小喝劣质奶粉长大的,怎么这么没脑子?昨儿见她还挺有见识的…… “为什么一定是要他们?” “因为他们都喜欢你啊,我也喜欢你,到时你进了宫,我们就可以天天见面,况你这么好的人不嫁给我皇兄岂不是暴殄天物?” 程雪嫣深呼吸。 “唉,我知道你一时也是难以抉择,谁让我两个皇兄都那么出色?二皇兄对你用情至深,甚至连皇位都不要了,父皇曾说,二皇兄才是治世仁君。二皇兄心里一直惦着你,多少王公贵族给他提亲他听都不听,只隐了身份默默的守在程府,一待就是六年。我只是奇怪,他这般对你,你怎么会毫无察觉?不过去年秋天他突然回来了,还要带兵去边城打仗,后来还是皇上拦住了他……我不大了解其中的事,他们两个相互之间倒总是很明白的,我只知道你若是嫁给了我二皇兄,便是一等一的王妃,二皇兄会一辈子对你好,只爱你一个……唉,也不知他现在在哪,我好久没有见到他了……” 叹了口气,又浮出一脸明媚笑意:“不过皇上也不错啊,父皇说他哪都好,就是有点让人看不透,不过或许这也是做君主正需要的,不过他要是当了皇帝……” 她似是想起了什么,咽下半句:“你别看他总似笑非笑的,其实和他在一起可有意思了,小时候总是他带着我玩,动不动就把人气得不行然后过来哄你。虽然他有三宫六院以后还会有别的女人,但我保证他一定对你最好……” 程雪嫣幽怨的盯着她粉唇飞舞,感觉她就像拿着两颗大白菜在向她兜售的市井小贩。 “如果是你会选哪个?” “我?”她眨眨眼:“你选哪个我就选哪个,反正你嫁了谁都是天天跟我在一起。唉,我都要去和亲了,也吵不了你几日,到时就放你和我皇兄团圆去……” 深呼吸,再深呼吸。 “我想见皇上!” “你想通了?”宇文馨月大喜过望:“只皇上现在早朝去了……不过,我可以带你去看他。如果你看到他坐在朝堂上的样子,保证更喜欢了……” 喜欢?喜欢你个大头鬼! 但是她要赶紧见到他,这皇宫是一日也待不下去了! 穿花度柳,行至昭和殿前的甬路时,见两个小黄门引着五个人高马大之人横向行在前方雕以瑞兽龙凤图案的天青色石砖上,似也要往昭阳殿而去。 馨月公主拉住她,悄悄道:“那就是赫祈的使者,听说其中还有赫祈的二王子呢……” 赫祈的二王子?同韩江渚对战后来又莫名其妙的鸣金收兵的那个? 她不由望了过去…… 偏巧那群人耳朵也好使,距离两丈开外竟然也能听到馨月公主的低语,为首的那个便转过头来…… 即便隔着这么远,程雪嫣亦能看清他散发卷曲,面庞深邃,鼻若刀削,目似朗星……竟似个高鼻深眼的外国人!在天昊国出现的外国人可是不多啊…… 只是这个人……怎么好像在哪见过? ……翠丝对着伸向自己的长臂不顾一切的尖叫一声,闪身一躲……可那人的臂却不是取向她,由上往下一划,整张帘幕一下子从眼前落了下来……一切蓦地变作清晰,但见一双深眸由怒转惊又至喜,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 天啊,是他,那个七夕之夜在金玉楼将她暴露在众人之前的家伙! 那双眼睛一瞬不瞬的看向这边,好像在盯着自己,她立刻条件反射的拉住馨月公主躲到了榕树后。 心跳轰隆,却能感觉到那几个人停住了脚步,似在打听她们的身份,又隐约听得“公主”二字,然后就离开了。 人像虚脱一般粘在树干上,只见馨园公主表情愤怒:“为什么躲着那群人?他们仗着自己会说‘鹿语’就刁难咱们天昊国的人,我倒正想找个机会看看他们究竟有多大本事!” 说着,将程雪嫣拖出来。 “干什么?” “去昭和殿!” 程雪嫣现在可不想见什么皇上了…… 可是馨月公主力大无穷:“听说有人揭了皇榜,我一定要看看这群赫祈鹿怎么出丑!” 啊?让那人看到我出丑的可就是…… “那个……那个公主,皇上上朝的地方岂是咱们能去的?”程雪嫣开始找借口准备溜。 “有什么不能?宝座后面有扇十八幅乌梨木雕祥云屏风,我总躲在那看皇兄上朝……” 说话间,已将其自边门拖入,路遇的小黄门无一敢挡,于是程雪嫣便战战兢兢的出现在屏风之后。 228智斗朝堂 屏风横贯殿堂左右,也不失是个藏身的好地方,且可从缝隙处清楚的看到外面的情况。但见白玉为壁,金砖漫地,庭柱高耸,斗拱巍峨。殿顶九龙盘旋,爪生祥云,粗大笔直的红漆柱上蟠龙怒视,鳞须飞展。远处正对的汉白玉台阶一路铺排而下,如长河般尽没天际。此等气象令人心中生出千钧豪迈,万般庄严。 衣裾窸窣之声渐渐接近,偏过头来,只见两个小黄门执拂尘在前引路,一身织金龙袍的宇文寒星移入眼帘。 玄色为底,铜色为边,金线密织飞龙花纹。行动间,袍摆的江牙海水纹绵延起伏,正如天昊江山无尽,万载荣昌。 他就那么一步一步不疾不徐的走来,步履稳健,却好像带来一阵无形的风,拂动鲛绡团纱的落地帷帘如波起伏,明黄色的宫绦长穗簌簌抖动。 无灯无烛,略显阴暗的空间却因了他的出现陡然间光华灿烂起来。无刻意修饰,还带着一股慵懒的姿态,却是挡不住的王者风范,皇家威严。时至今日,程雪嫣方充分体会到什么是天生的皇者,什么是与生俱来的雄霸天下的豪气。 此等震惊之际,连馨月公主附在她耳边说了什么都听不到,只见那如天神下凡的人似是微偏了头,向这边看来…… 她不敢肯定他是不是真的看了过来,因为那纯金冕冠上的十二道玉旒遮住了魅惑慑人的容颜,可是那玉旒微动之际,似有狡黠之光流出,不仅是狡黠,还有……那复杂的光伴着玉旒的莹动飘然若烟,伴着甘甜的龙涎香旖旎袭来,她甚至好像看到他的唇角一勾…… 这香一定有问题,否则她怎么好像被定住般眼睁睁的看着那人漫不经心的转过身去,随后只于屏风的缝隙中见那傲然的身影隐没于宽大的雕龙宝座之上,一只优美刚劲的手轻搭于游龙浮雕的赤金扶手上。 宇文馨月在其旁轻笑:“是不是被我皇兄迷住了?” 程雪嫣方回过心神,瞪了她一眼,她却笑得更欢了。 一声轻咳传入,她方收了笑,抿着嘴往外看。 不知何时,文武百官已站做两列。程雪嫣看到圆滚滚的顾太尉站在左边第二列,程准怀挨着他位于其后,个个手持笏板,敛气屏声。于是朝堂之上分外静寂,有种迫人之感。 一个懒洋洋又有些怪异的声音唱喝:“宣赫祁使者呼和单于二王子呼和烈并随从觐见……” 一个穿酱色长袍其上刺绣苍鹰图案腰系宽革带着长马靴的高大男子领着一个捧鎏金托盘的人缓步走了上来。 程雪嫣当即捂住嘴……天啊,那个外国人竟然是赫祁的二王子…… 二人不行拜礼,而是以单膝着地,单手护胸,头微微低下。 当然,这也可能是赫祁的最高礼仪了,可是众人却认为应该入乡随俗,如此岂不是不将天昊皇帝放在眼里?一个小小的赫祁,觐见求和却摆出如此傲慢姿态,真是侮蔑我天昊国威! 一时之间,众臣纷纷交换眼色,不忿之声渐起,宇文馨月亦在叽里咕噜的咒骂。 然后就是…… “##¥%……&*()*&……%¥%……&*()((*&” 程雪嫣目瞪口呆,这就是传说中的“鹿语”?的确是乌拉乌拉的听不懂。 众臣的议论声便更大。 程雪嫣见到宇文寒星的手一直稳稳的搭在扶手上,似是很笃定的样子。她提起的心方放了放。 这时,呼和烈手臂一抬,红绸如烈焰抖动滑落,露出并排摆着的三尊半尺高的黄灿灿的小金人。 朝堂似变成了一锅沸水,却不见皇上出一言制止,只听得那尖细的声音再次响起:“宣揭皇榜之人觐见……” 究竟是哪位能人异士能解此等尴尬及危患? 议论声稍歇,众人皆望向空旷庄严的殿门。 似有脚步声传来,一步……两步…… 金嵌银的朱紫殿门边上似飞进一角月白色,紧接着,一个身穿泼墨流水云纹绉纱袍的人迈了进来…… 顾浩轩?!?!?! 程雪嫣不敢肯定自己是否惊叫出声,回过神之际却发现牙齿正紧紧咬着手指,只死死盯着他以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跪拜行礼:“草民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顾太尉一个站立不稳差点滚出行列,旁边的程准怀急忙扶住他。 “他就是顾浩轩?”馨月公主小声问。 程雪嫣弄不清自己是否回答了她,只听她说:“怪不得顾太尉吓成那个样子……” “顾浩轩,你可知擅揭皇榜的下场如何?” “草民知道,可草民并非擅揭皇榜。” “你能解赫祁使者的疑问?” “草民愿意一试,如不能解疑,草民甘愿领受凌迟之刑……” 那边的顾太尉若不是有程准怀拦着就要飞滚过来了。 “形象……形象……”她不敢肯定程准怀附在他耳边低语的是不是这两句。 “平身……” 这是宇文寒星自上朝之后第一次开口,声音清越威严,在硕大的昭阳殿中跌宕有声。 顾浩轩谢恩起身,转身与呼和烈四目相对,有那么一瞬的停滞。 这一瞬的停滞险些让程雪嫣背过气去,七夕那夜,当呼和烈这边扯下以供藏身的帘幔,那边顾浩轩便蹿上台来,然后俩人就打起来了,这会竟毫无预料的再次相见……顾浩轩,你真是找死啊你! 可是二人只是相视片刻,礼貌的彼此点点头示礼,然后…… “*(&……%¥……&*&&……%¥……&*(&……” 顾浩轩也会讲“鹿语”? “*&^%%^^&^%$%&*(**)(_)_)()%^^&&” 俩人竟聊了起来。 “呃,顾三公子……”小黄门执着拂尘偷觑了皇上一眼:“在场的众位大臣都想知道你在同呼和二王子说什么……” 顾浩轩深施一礼:“二王子说有人向呼和单于进贡三只小金人,呼和单于想将这三个金人分赏给自己三个将臣,可这三个将臣品阶不同,功劳不等,三个小金人却是一模一样,担心如此赏下去会令功高者不满位低者汗颜,所以特来向我天昊国讨个主意……” “想必赫祁也宝物多多,为什么一定要赏金人?”有人立刻开口。 “就算是宝物也是从我天昊抢过去的,这工夫却因为赏赐而斤斤计较起来,太不大气!” 朝堂上顿时愤愤然起来。 呼和烈一直面带笑意,仿佛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程雪嫣就奇怪了,当初他的汉话可是说得挺流利的。 众臣愤慨了一会,却见皇上端坐于宝座之上无任何反应,方面面相觑的敛了声气。 此间,顾浩轩已对金人打量了一番,微微一笑:“呼和单于的苦恼我天昊国皇帝仅需三根头发即可解决……” 呼和烈眸子一缩,但见顾浩轩施礼下拜:“请借皇上的头发一用……” “大胆!皇上的龙丝也是你动得的?” 程雪嫣立刻在心底接了句,老虎的屁股还摸不得,何况皇上的龙头? 却见那赤金扶手上的手轻抬了抬…… 紧接着,小黄门擎着一方明黄丝帛像捧着宝物一样将这边根本什么也看不清的东西交给了顾浩轩。 顾浩轩双手接过,修长得要命的手指轻拈发丝对着三个小金人的右耳穿了进去…… 众人皆屏住呼吸瞪大眼睛。 呼和烈神色一凛,紧接着却不由自主的微微颔首。 “大家请看,这三个金人的奥妙就在于此!” 大家都抻长了脖子,却看不出个所以然,倒是小黄门,围着案子转了几圈,眼睛一亮:“启禀皇上,这三个金人虽是都有头发自右耳传入,却是一个从左耳穿出来,一个从口里穿出来,而另一个则是没有从任何地方穿出来,想来……是落进了肚子里。” 停顿片刻,已经开始有人恍然大悟了,顾太尉的表情由紧张到放松,现在是转为得意,小眼睛都要眯没了。 却仍有人百思不得其解,力让顾浩轩说明白。 “其实这无非代表了三种人对同一件事的表现。一种是左耳进右耳出,一种是听了就要说出来,一种是听了以后什么也不说。可能大多数人都会认为第三种人是最可贵的,实则不然……” 众人都以为自己已经听懂了,却不料他话锋一转。 “如果是有关他人的流言蜚语或机密大事,第三种人不愧是贤才,可是若是对于宝贵的知识文化的绝学,第三种人便是自私自利,因为他们不肯将重要的东西传授他人,如此,第二种人才是最可贵的。可若是换了于己于人的蜚短流长,那么第二种人只能激化矛盾,而第一种人左耳进右耳出,凡尘琐事不萦于心,这才是真正的宽容大度。或许有人说,第三种人也没有去传闲话,也很不错,只是他听到什么都要放在心里,久而久之,难免抑郁其中,比不得第一种人快乐……不知呼和单于的三位将臣各是怎样性情之人,如此解释,想来赏赐也就分明了吧?” 随后又来了一长串“鹿语”。 众人啧啧。 ******** PS:关于三个金人的故事。初时是在一本阿凡提的书里看到,后见一著名穿越书引用,答案均是第三种金人最为贵重。我本身不是智者,编不出智慧故事,也引用了这个,不过关于答案却是按照自己的意思改动了。 今日十五,祝大家元宵节快乐,身体健康!O(∩_∩)O~ 229请上赐婚 “唉,顾浩轩还有几分本事嘛……”馨月公主不知是对她讲还是自言自语。 她鼓着腮对那立在朝堂风姿玉立之人看了一眼,心底松了一口气,脸却烫起来。 呼和烈含笑点头,却听他正色道:“我天昊国皇上仅用三根头发便解决了困扰贵国君主三个月的难题,二王子难道不想表示一下吗?” 呼和烈敛起笑意,向高高在上的宇文寒星深施一礼。 这家伙,还蛮会拍马屁的,更明晓什么是功高盖主祸必至之。 呼和烈虽是施了一礼,那表情却并不见有什么谦和,薄唇轻启,又溜出一串难懂之音。 顾浩轩还得兼当翻译。 “看来赫祈的难事还不少啊。一个老者在临死前想把十七匹马分给两个儿子一个孙子。大儿子得一半,二儿子得三分之一,孙子得九分之一,问要如何分配?” 有人刚想抢答,却发现…… “不对啊,十七匹马的一半是多少?” “干脆杀了一匹,这样分……呃,十六匹的三分之一……那就再杀一匹……” 呼和烈就很文雅的笑,那笑容在程雪嫣眼中很是可恶,她不由将求助的目光望向那个泰然自若之人…… “还是请顾三公子来决断吧?”开口的竟然是程准怀。 “那草民就却之不恭了。”他笑了笑:“其实只需加上一匹……” “加一匹?谁加?到时还还不还人家了?这买卖倒核算!” 有人立刻出言嘲笑,却发现别人都很沉默,于是赶紧扳着手指计算,汗珠一颗颗沁出后忽的眼睛一亮:“还真行,到时分完了正好可以把多出的那匹还回去……” 朝堂上赞叹之声不止,顾太尉那肚子便挺得越来越突出。 不知不觉,程雪嫣发觉身边又多了几个人。左右一看,竟是后宫嫔妃,都赶过来看热闹。 呼和烈笑意从容,不慌不忙的又“请教”了和一个自己有关的疑难。 赫祁在处理死罪之人有一个风俗,临刑前会有两张标有“死”、“活”的纸让他们抽取。如果抽到“活”,便会认为是受到上天怜悯,不仅不必去死还可立即释放。 呼和烈的一个朋友因为见义勇为却误伤人命而被判斩刑,朋友担心仇人怕他会抽到“活”签而将两张签都换作“死”便将此担心告诉了他…… “这有何难?若真有此偷梁换柱之人只消告诉你那朋友吞下一签即可……” 顾浩轩张口即来,众臣反应过来刚要叫好之际却听他又道:“不过二王子可要事先看好了,万一无人作祟……可不要以此害了朋友……” 朝堂上几乎是群情激动了。 屏风后则更是热闹,一群女人叽叽喳喳的不停的夸奖那白衣之人又英俊又潇洒又聪明又机智又风度翩翩又其人如玉,全不顾皇上正坐在三尺远的宝座上。 程雪嫣又皱眉又瞪眼,你们这是想害死他吗? “天昊国果真是人才济济,呼和烈深感钦佩!” 呼和烈突然开口说汉话,并行礼大拜。 众人皆觉得扬眉吐气,不料顾浩轩却道:“俗话说有来无往非礼也,在下也有几个疑问,不知二王子是否可解?” 众臣立即来了兴致,呼和烈虽面露疑色,但不置可否,身边的随从更是志得意满,顾浩轩也就不客气。 “二王子在京中停留多日,一定见过四匹马拉的大车吧?”见呼和烈点头,他便继续说道:“这大车最多只能装十六人,逢人乘车便载,到地即下,此疑问便与这大车有关。假如一辆大车装载十一人,中途下五男二女,上三个男子并一个小孩。行半路,下四女一男,上三男二女。途中下一女并三个小孩,上四老者……又下一老者同一小孩,上来一对双胞姐妹,其中有一对夫妇领一个小孩,另有兄弟三人,请问……” “现在车里是十五人!” 跟随呼和烈的使者得意洋洋道,呼和烈也跟着微微颔首。 顾浩轩小眼一弯:“我要问的是这大车一共停了几次?” 朝堂一片静寂,紧接着爆出一阵大笑。大家都跟着在那紧锣密鼓的算人数,有哪个会记得这车停过几次? 呼和烈神色一僵,不动声色的瞅了随从一眼,仍继续保持笑容。 “唉,那个顾浩轩还真是个奇人……” 馨月公主歪着脑袋,眼睛一眨一眨的,腮上布着好看的红云。 程雪嫣顿生警觉。 “刚刚的问题似乎太长了,我这还有个短的。甲和乙可以相互变化,乙在滚水中生成丙,丙在空气中可以慢慢变成丁,丁有臭鸡蛋的气味,那么甲乙丙丁各是什么?” 不仅是赫祈使者,就是在场的各位将臣也面面相觑,最后都看向顾太尉,希望从他那得知答案,顾太尉却捧着肚子只望天。 呼和烈见随从回避自己的目光,无法,只得拱手求教:“愿闻其详。” “甲是鸡,乙是鸡蛋,丙是熟鸡蛋,丁是臭鸡蛋。”顾浩轩似是已没了心情,声音懒懒的报出这一串。 所有人都笑开了,连程雪嫣都听得三尺开外龙座上的宇文寒星低笑两声。 “这顾浩轩还真是个人物呢……” “若不是如此古灵精怪的怎能把那么狡猾的顾太尉气个半死?” “听说他刚刚同程府大姑娘和离,我家有个表妹……” 妃嫔们七嘴八舌的吵得程雪嫣心烦意乱。 “唉……” 突然感到宇文馨月拽她的袖子,回头却见其目光闪闪,面若含春。 “你真的同他和离了吗?” 深呼吸…… “刚刚二王子问了三个问题,在下也不好含糊。听说贵国鸡鸭牛羊数不胜数,在下就有个小小的疑问……黑鸡白鸡哪个生蛋比较厉害?” 众人眨眨眼。 这鸡都见过,不过也只有斗鸡的时候才能看出高低,这生蛋……多少?大小?快慢?总要生了才知道。 二王子自然也满脸茫然。 顾浩轩就笑:“自然是黑鸡厉害了。因为黑鸡能生得出白蛋,白鸡却生不出黑蛋……” 满堂轰然。 程雪嫣则又气又笑的盯着那人,这是在床上孵蛋得的经验吗? 馨月公主则一拍屏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痛快!” 此际,顾浩轩已准备稽首离开,却听得那高高在上之人飘来一句:“顾卿家教子有方啊……” 顾太尉立刻出列施礼谦虚一番,顺赞皇帝功德:“天昊人杰地灵,皆仰赖历代先皇福德庇佑,仰仗皇上治世英明!” “老狐狸!” 裙摆窸窣中也不知是谁飞出一句。 “此等人才却赋闲家中实乃暴殄天物,鸿胪寺卿一职尚空缺。人尽其才,物尽其用。现封顾太尉三子顾浩轩为鸿胪寺卿,官拜四品,归礼部程尚书所属,你可愿意?” 顾浩轩刚要开口,顾太尉便一步抢上拜倒在地:“谢主隆恩……” 程雪嫣见那搁在赤金扶手上的长指满意的点了点。 “呼和使者,你的三个疑问如今也得以解决,至于和亲一事……” 呼和烈深施一礼:“烈去岁尝游帝京,偶见一佳人,始终不能忘怀。怎奈即便是平民百姓,若无两国君主首肯,亦既不可带出天昊,亦不可嫁入赫祁,况烈也不愿其将来仰人鼻息,受人凌辱。烈此番前来只愿得此佳人,若皇上应允,赫祁定与天昊永结同好,岁纳贡赋。” “但不知二王子看中的是哪位女子?帝京美人如云,贤淑达理者比比皆是,若二王子一片真心,朕一定派人觅得此女……” “皇上不必费心,烈也曾以为会踏破铁鞋,却不想刚刚在宫里见过她……乃天朝公主……” 宇文寒星长指一滞。 宇文馨月立刻哑声低喊:“皇兄,我没出过宫,我保证……” 程雪嫣脑子轰轰作响,完了,完了,为了国泰民安,为了金银珠宝,为了两国邦交,她要被牺牲了……不能不从,这可是一级使命,光辉啊…… “二王子是不是记错了?公主金叶之躯怎会擅自离宫?” 说话的是小黄门。 公主的名誉岂容他信口雌黄,那可是关于皇家威严啊…… “不是公主?”呼和烈面露疑色:“那今早在昭阳殿附近出现的女子是哪个?这位公公说……” 他目示领路而来的小黄门。 “是礼部尚书之长女程雪嫣……” 一时间,整个朝堂仿佛被冻住一般。 宇文寒星搁在雕龙扶手上的手猛的一紧,骨节咯吱作响,威胁般敲击着死一样的静寂,似是只要有一声响动,就会飞出去直插那人的心脏。 “皇上,臣有一事相求,请皇上恩准。”顾浩轩忽然跪拜在地,也不顾顾太尉对他眼色严厉:“皇上赐无功名的草民为官,草民不胜感激。不过草民恳请皇上收回成命改为其他赏赐……” “什么赏赐?”宇文寒星声音冰冷,足以令整个大殿冻结。 “请皇上赐婚……” “赐婚?今天是什么日子,个个都来和朕谈婚事?” 谁都能听出这语气中的不悦。 顾浩轩啊顾浩轩,你以为解了几道难题就可以同皇上提条件了?难道你就没看出皇上正在生气?你啊你,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230大殿争婚 程雪嫣只觉浑身发飘,眼中所有的人好像都成了水中倒影。她看着屏风缝隙外的那人……但不知你看上的是哪家姑娘……竟也无暇愤怒或伤心,只定定的望着他……或许,今天就是最后一面了…… “不知顾爱卿看上的是哪家女子?” “礼部尚书之长女……程雪嫣!” 什么?他在说什么? 心脏狂跳,几欲眩晕。她不得不靠在屏风上,望向那一脸坚定之人。 “他以为自己是谁啊?不过是解了几道题,竟然敢同皇上抢女人?!”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馨月公主仿佛没有听见,咬着嘴唇,指甲使劲的抠住乌梨木屏风。 宇文寒星的手依旧稳稳的搭在扶手之上,却是指节发白。一旁的小黄门耳听得那扶手在吱吱轻响,不禁胆战心惊的觑了一眼。 “好啊,很好!但朕不懂一个女子如何配给两家,顾卿家聪明绝顶,不如你来替朕想个法子……” 与宇文寒星共处三年有余的众臣现在哪个看不出皇上的心思,偏偏心较比干多一窍的顾浩轩浑然不觉。 “其实此事并不难解。雪嫣本就是草民的妻子,既已为人妻又怎么可以再嫁他人?” “可是朕听说你们月前已经合离了……” 这个死皇帝,打的什么主意,难道偏要把她嫁到外邦? 顾浩轩沉默良久,缓缓抬起头来:“都是草民不好,是草民的一念之差连累了她,使她蒙受不白之冤,受尽苦楚。万江之水无法承载草民悔恨之情。如果有可能,草民愿尽一生之力来偿还所亏欠她的,纵使此生不能尽偿,还有来世……草民已与妻子定下六世情缘,草民愿以此生所剩时间来将此情缘延续到生生世世。若此生定要与她分离,她去那,草民便跟到那,即便命尽之日,也能离她近一些,那么来世再寻时也便无需多费波折……” 语到最后,已是嘶哑哽咽。 “想不到,他对你情深至此……”馨月公主喃喃着,目光迷离。 程雪嫣答不出一言,因为此刻,她也泪盈*满眼。 “既是口口声声称其为妻,何苦又要朕来赐婚?” “草民与妻子两度婚配,均无疾而终,是草民福薄,难得此贤妻。皇上福泽绵延四海,请皇上赐婚是想沾点皇上的福气……”顾浩轩的笑容天真诚恳。 “若是朕……不肯呢?” 熟知宇文寒星的人知晓皇上此刻已经出离愤怒了,他们很不解,一个小小的女子,一个小小的歌艺先生,还是嫁过人的,怎么让三个男人僵持不下就连坐拥三宫六院的皇上也无法自拔?在朝堂之上同自己的臣子同外邦王子争一个女人,于情于理与公与私……怎的这般糊涂? “婚姻讲究两厢情愿。草民与妻子两情相悦,天地可鉴。只不过月前草民做错了一件事,惹恼了她,才让她弃草民而去。草民多日来寝食难安,不知要如何使她回心转意。草民不想此一耽搁,竟险些酿成永生遗憾。草民不知若真的失去了她,生与死还有何种区别。不过,这只是草民心底所想,若她真的想要舍我而去,我也无话可说,只能如此前所讲,她去哪,草民便跟到哪,直至命尽!” “赫祁王子,现在你已知程府千金乃是有夫之妇,还要执意娶她为王妃吗?” “赫祁无中原诸多冗杂规矩,但凡所爱女子,无论她是否婚嫁,只要是自由之身,便可娶做妻房。刚刚听闻顾三公子与妻子已合离,那么程家千金就是自由之身,烈定要娶之!” 事情僵至此步似已无转圜之地。 朝堂上异常寂静,无人敢出一言来惹祸上身。 良久…… “一边是国事,关乎天昊与赫祁社稷安危;一边是家事,关乎顾三公子的生命存亡。对于朕来讲,天昊国运与百姓性命同样重要,却是争执不下,朕也难以决断。程府千金就在宫内,不妨让她出来自己做个选择吧……” 程雪嫣吓了一跳,怎么这种“难以决断”之事落到了她头上?宇文寒星打的什么主意? 容不得多想,小黄门长长的一声“宣礼部尚书之女程雪嫣觐见”就像一根催魂的绳索一般将她牵出了屏风。 出得屏风,一眼见到是满殿的文武大臣,均齐齐肃立在恢宏阔大的殿堂之上,均齐齐的盯着她。 刚刚她是在幕后偷窥,现在却是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殿宇四壁玉色生辉,殿顶群龙喷云吐雾,一时竟让人头晕目眩,胸口发窒。 她强坚持着走到御前,深深拜倒:“民女程雪嫣参见皇上。” 高高在上之人半晌不语,她也不好起身,暗自咒骂。 过了好久,懒洋洋的声音方再次响起:“程雪嫣,刚刚你也听到了,赫祁二王子对你一见钟情,如若你同意和亲,将来便是赫祁王妃;顾三公子对你一往情深,愿与你重修旧好。朕现在请你做一个决断,究竟是留……还是不留?” 留……还是不留? ……飞云殿,杯酒入腹,俄顷,忽觉目眩神晕,却见宇文寒星一步步走来,带着甘甜之香的长臂环住她,温凉的气息擦过她的唇,有梦幻的声音飘入耳中:“可愿留下来陪朕?” 留……还是不留? 她猛的警醒。 留?是为皇上妃子!不留?远嫁番邦! 惊茫的抬眼望向那高高在上之人,心却狠狠一震。 宇文寒星面色如霜,冰冷肃白,衬得那斜飞俊眉触目惊心,狭长的眸子微展,却是定定的望住她。看不清那眸底深意,却见他微微前倾着身子,那搁在赤金雕龙扶手上的长指骨节尽现。 皇上不会真的是……不可能!她何德何能?而他身为九五至尊,万人之上,自是觉得天下一切当尽归己有,为他所支配,包括一根草芥,他不过是有着霸道欲望的收藏家。可是他的霸道是上天赐予,理所当然,不容置喙,一旦违逆…… 留……还是不留? 回望…… 呼和烈虽是一副信心满满之态,可是身侧的拳却是攥得紧紧的,还不自觉的轻轻战栗。不能不说,这也是一英勇男儿,且看韩江渚对他的赞赏便可知晓。当然,他对天昊的刻意为难也着实可恶,不过两国相争,如何清楚判断孰是孰非?眼下,他望着她,微露笑意,恭敬行礼。 移目顾浩轩……这个让她又爱又恨又气的男人。 距离这般近时方发现他瘦了,那两道长眉显得格外突兀,唇边的酒窝虽在转,却是干涩滞缓。此刻,他一副开心的样子,是久别重逢的欣喜,眼中碎晶亮闪,对着她小眼弯弯。 无数的片段零散却拥挤的在眼前划过,压得人心口酸涩,窒息愈烈。 僵硬的调转目光,对上那俯视之人。 此言一出,或许死罪难敌…… “皇上曾许民女心愿……民女愿与夫君重修旧好,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她的声音轻柔却坚韧,飘在静寂的大堂里,经久方歇。 她不知自己是否出现错觉,有那么一瞬,她看见宇文寒星的眸底渐渐暗下去,无限暗下去…… 不敢再看下去,伏下身子,等候判决。 无限寂静中,仿佛有一声轻微的裂响。 众人循声望去,但见皇上正襟危坐,长眸微合。 “朕……准了!” 此三字,字字千钧! “另赐公主与赫祁二王子为妃择吉日送嫁……” “皇上,烈要的不是……” “呼和二王子,别忘了,你初时提出要娶的的确是……‘公主’……” 宇文寒星长眸微眯,凛凛生寒。 “退朝!” 话音刚落,宇文寒星也不待众人行拜礼,起身而去,只余众臣非常诚恳恭敬的山呼“吾皇万岁万万岁”,心里却嘀咕着皇上今天实在是……不过那程家千金的确难画难描,唉红颜祸水啊! 无暇多想,纷纷向顾太尉和程尚书道喜,又赞令公子令婿才智非凡,前途无量。 顾太尉只眯起了小眼频频道:“江山社稷为重,江山社稷为重……” 便有人暗里骂他“老狐狸”。 人群外,顾浩轩扶程雪嫣起来,却被她甩开手。也不恼,仍是笑眯眯的看着她,酒窝乱转。 程雪嫣便咬牙切齿,这家伙,害得她冒着生命危险在众人面前进行爱的宣言,岂非否定了自己之前毅然决然的休夫壮举而使之成为一场闹剧?今后颜面何存?本来这种事就是不应该说出口的,一是不好意思,一是若被对方知道了心意,便吃准了她的心思,以后还拿什么来耍脾气使性子?天啊,今天可是输惨了!该死的顾浩轩,就算我说了什么,也只是不想嫁到外邦也不想和许多女人抢一个男人,你别太得意! 心下想着,脸上便摆出一副自尊与骄傲。 顾浩轩美滋滋的,去牵她的手,却再度被甩开,还转了身子。他便以她为圆心,以手臂为半径开始时而正时针时而逆时针的画圈。 终于博得她一笑,方拉了她的手,小心握在掌中。 231送嫁和亲 一边在连声庆贺,一边在情意绵绵,只余呼和烈孤单落寞。 他瞅着那一对恩爱之人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原本两国交战,他见那领兵者居然是七夕之夜于金玉楼有过交手之人,关键时刻竟忆起那个惊若天人的女子,那个几次三番入梦的佳人……若是两国交战,她亦会流离失所吧?会被流寇践踏,或许还会……一时竟想立刻飞到帝京寻出她来……那个娇娇柔柔的女子做梦也可能没有想到竟是她化解了一场血流成河的危难。可也就是这一念之差弄成今日之局面,公主……他连公主什么样子都没见过。不过此种结果应该是父王所乐见的。 江山社稷为重……唉,那胖老头说的对,眼下也只得这么想了,虽然看眼前那对男女眉来眼去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唉,如果换成我多好?不过是见过一面,可是他对这个女人……只差那么一点,如果没有这个顾浩轩的话。 今日打破了所有计划抢了他的王妃的是他,解了难题又为难了自己的人也是他,七夕之夜打断了他与这个女人相会的还是他! 难道一切在刚刚开始的时候就已经注定? 眼见那俩人卿卿我我,旁若无人,他不禁摇摇头。老天的安排还真是难以捉摸,曾经以为是天降奇缘,却成就了他人的缘分…… 既然如此…… 顾浩轩忽然发现视线中多了个不该出现的人,于是一边风度翩翩的对其微笑,一边攥了程雪嫣的手将其半挡在身后。 呼和烈自然不会不懂他的用意,可是眼下,还有什么能够拆散这对情比金坚的鸳鸯呢? 看向他身后那人,虽然满面恼怒,眼底却是柔情似水,她和他……忽然觉出自己的多余。 他本想说若有朝一日来到赫祁,他一定会用赫祁最高的礼仪相迎,不过见此情景……对于他们而言,应是没有什么能够比此刻的重逢更为重要了。 于是只是笑了笑,转身离去。 “二王子……”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柔的呼唤。 他立刻停住脚步,对上的却是顾浩轩的警觉。不过程雪嫣从他身后转出来,微施一礼:“谢二王子成全……” 纠结了这么半天似是只等的这一句,于是此刻,即便有再多的遗憾亦可以释然了。 他抚胸回礼,深深的望她一眼。 从今往后,天涯海角,再无相见……心中竟是颤颤的空落。 顾浩轩微微一笑,解了白玉扣带下的羊脂玉佩,双手送与呼和烈:“二王子成亲在即,此物虽不贵重,却是我多年携带之物,将其送与二王子,祝二王子与公主如玉佩鸳鸯,双宿双飞……” 呼和烈双手接过,示意二人同他走到殿外,自随从手中拿过一把匕首,递与二人。 “这是父王在我十二岁猎得猛虎时的赏赐。烈将此刀送与你二人,权作贺礼。” 那匕首如弦月弯弯,看似极单薄,做工亦简单,只于刀把处镶一蓝宝,可刀身出鞘便于利刃处现出金银二色光芒,缭绕刺目。至毛发于其上,吹可立断。 “只可惜你们定下生生世世的盟约,若是来生再见,烈也是枉费心神,所以不如就做这根头发,断则当断,后会无期!” 再深深看她一眼,转身而去。 ———————————————————————— “认输也不乏豪气,当真是一英雄人物,公主好福气呢……” 程雪嫣的由衷称赞却招来顾浩轩的幽怨目光,她回他一记白眼,却是不禁莞尔一笑。 “也多亏了皇上,让公主代嫁,否则你我哪有今日?” 却原来顾浩轩在朝堂上言明深情之时已觉出皇上心思,于是每每当程雪嫣故意气他极力夸赞呼和烈时,他便抬出皇上来,结果生气的便是程雪嫣了。 不过说到公主和亲,竟是差点出了乱子。 原本馨月公主自赫祁使者来到帝京之日便已是做好了和亲的准备的,正如她所言“自古以来,皇室的公主不就是为了和亲才准备的吗?”可是自经那日在朝堂上看那夫妇二人的真情告白后,突然不要和亲了。 “皇兄若是真的疼我,就让馨月自己选择夫君!馨月不想当高高在上的王妃,馨月只要两个人相亲相爱,哪怕寒窑敝瓦,餐风饮露!皇兄若是逼我,馨月只能以死谢罪!” 馨月公主甚至写来书信向程雪嫣诉说与皇上的战况并向她求讨经验。 于是程雪嫣不得不慨叹,偶像剧害死人呐! 天昊悔婚,那么天昊与赫祁的战事是不是要重燃?而这一切皆源于她的不肯外嫁……为了黎民百姓,为了天下苍生,皇上会不会反悔然后捉她去和亲? 惴惴中,忽然传来一枚炸弹般的消息……礼部尚书程准怀之女程雪瑶愿代公主和亲!这枚炸弹的硝烟尚未散尽,下一枚便以更强烈的光波炸开了……皇上谕旨下,封程雪瑶为华阳公主,赐婚赫祁二王子呼和烈。 “依奴婢看,这真是个万全之策。三姑娘本是想伺候皇上,无奈皇上看不上她。初六那日奴婢虽然没同姑娘进宫,可是既然这事奴婢都知道了,可见闹得有多大,估计三姑娘日后想嫁个好人家都难呢。不过这样一来,既遮了三姑娘的丑,又解了公主的难,而且三姑娘一心想嫁个高门槛,结果真的成了王妃了,可是一举三得呢。姑娘,你说我说得是不是?” 谕旨刚下,碧彤就激动得分析起了形势。 程雪瑶看着她小嘴叭啦叭啦,不禁笑出声来:“你都分析得这么透彻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其实还有一得,那就是她不用再为皇上是否反悔而担惊受怕了。按理,封与皇室毫无血缘关系的大臣之女为公主实乃开天辟地头一遭,也是不合规矩的,可是宇文寒星力排众议,一盏茶的工夫便将此事敲定。于国有益,于公主有利,于她…… 不由想起那日朝堂之上,他微倾着身子,手紧攥住雕龙扶手,面色素白,眸子冰冷,却是满含期待,似是在问:“可愿留下来陪朕?” 他当真是…… “只是不知道那个赫祁王子知道用去和亲的公主不是原来的公主会不会生气?” 碧彤的自言自语打断了她的神思。 是啊,原本想娶的人被别人中途劫走,然后换了公主……这本是最恰如其分的一桩婚事了,可是公主又不乐意,最后只好包装了大臣之女给他。 是打击还是侮辱?皇上如此是考虑欠周还是故意为之,亦或是另有目的? 刚刚自己还对他心存愧疚,这工夫…… 俗话说“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就在众人纷纷猜测赫祁二王子会有何等反应之际,和亲的日子已经定了。 据说呼和烈对频频换人事件也很不满,已经拒绝和亲了,不过后来听说要嫁的人是程府千金竟又同意了。 于是康靖四年六月二十日巳时,城墙上又是一派人山人海。 礼部尚书之女……不,是华阳公主远嫁赫祁。 半年前,送兵出征,今日里,公主远嫁。 气氛不同,气势却同样豪迈。 且看车马锦绣,绵延数里,其上皆是御赐宝物,皇家嫁妆,果真不同凡响。 程雪瑶一身盛装的下了花车,接近正午的烈日立刻把她点做一颗夺目的大钻石。 她环佩玎珰的在随嫁宫人的搀扶下与家人告别。 一时间,竟想不起她的丁点不好,众人都哽住悲声,互道珍重。 只有杜觅珍是坚强的,只眼中含泪,却连一句嘱咐都没有说,倒是汤凡柔絮絮了不少,还哭湿了两条帕子。 行至程雪嫣面前,缓缓站定。华冠垂至面前的金丝璎珞丁丁轻响,难以看清表情,只能听她轻声道:“爹和娘……就拜托姐姐了。” 说着,俯身一拜。 程雪嫣本强忍着泪,这会终于汹涌而出,想要说两句体己话,却是泣不成声。 程雪瑶一如她母亲一般坚强,始终未落一泪,一一拜别后,又由宫人扶着回到花车。 镶金嵌银的团花锦帘缓缓滑落,众放悲声,如此倒不像是在办喜事了。 程雪嫣泪眼朦胧之际,仿佛看到一个人向她望来…… 待泪滑落,只见皇上站在高高的城墙之上目送车马迤逦远去。 他风姿玉立,夏日骄阳似将他玄色衮服上的金龙一一点燃,光华刺目。 风鼓起他宽大的袍袖,仿若随时会乘云而去。 却是始终那么定定的站着,即便小太监请他回到宫车之上,他亦是岿然不动。 直至车马化作一条色彩斑斓的蚯蚓,他方敛了袍袖,向宫车走去。 途中却是一停,往这边看过来…… 烈日在他身后,难辨其颜色,却觉那狭长的眸子是定定的看向她的,就像那日在朝堂之上,冰冷又难以琢磨…… 她微屈了屈膝。 算是感谢吧,感谢他没有因为公主不去和亲而为难她,感谢他遵守诺言冒天下之大不韪成全她的心愿,感谢他全了雪瑶的名誉赐她为公主远嫁又为程府带来莫高的荣誉。 这个男人……也不是那么可恶…… 232烟雨杏花 宇文寒星微微顿了顿,往这边的一瞟一停似不过是走向车辇的一个必要程序,然后就不动声色的坐进华盖宫车。 碧玉珠帘遮住那天子之姿,隆隆的从众人面前驶过。 待众人山呼万岁起身之际,宫车及护卫队已化作林荫路上的一个明黄的小点。 —————————————————— 去年皇上赐婚程曲两家,今年又赐婚顾程两家,还封了程家三女为公主嫁到赫祁做王妃,程氏一门真是隆裕圣恩。 六月二十刚过,顾家三公子就要娶程家大姑娘过门了。 如果说隆裕圣恩,不如说这是一件奇事。当然,先前那令人费解的程家大姑娘究竟是否休了夫如今是真相大白了,不过这已经让人提不起什么兴致了,大家只在纳闷,这顾程两家折腾什么呢?先是夫休妻,然后追回来,再妻休夫,然后又请皇上赐婚……且看那一车车运往程府的聘礼,再看一车车运去顾府的回礼……里外里这俩人就要嫁娶三次了,一次比一次隆重,一般人家还真承受不起。不过既然有人肯折腾,老百姓就看热闹好了。 按天昊国的规矩,七月是不兴嫁娶的,于是吉日紧赶慢赶的定在了六月三十。 仍旧是按初嫁准备的,却因为是皇上赐婚,宫里来了人,一切过程都是在监视下进行的,程雪嫣就是想在某个环节加点创意都不行。 皇上身边的红人,就是上次带她到飞云殿的赭衣太监栾公公还带来了皇上的贺礼——一对八仙莲花白瓷碗。 真是急人之所需啊,皇上喜欢这八仙莲花白瓷碗,就又有了这八仙莲花白瓷碗,她竟然也分得了两个,只可惜了那个粗心小太监的性命,而她又将皇上在众目睽睽下捶个半死,如今送此贺礼所为何意? 程雪嫣怀疑的看向来人,栾公公微微一笑,将瓷碗一移……只见碗底下的红锦之上有一叠得方方正正的小笺。 展开一看,上书两行极小却极尽潇洒豪迈之字……漫天烟雨色,一树杏花红。 瞥了栾公公一眼,他正恰到好处的笑。 皇上在搞什么鬼? 这工夫,喜娘进来催了。她就将字条往袖子里一塞,蒙了盖头出去了,临到门口不知和谁冲撞了一下,袖子一拂,字条便如一片花瓣飘到了不知名处。 一切似是和上次没什么不同,令人觉得这过去的一个多月不过是一场梦,醒来时已经开始饮交杯酒了。 不过程雪嫣终于觉出有一处异样……那执双杯的人竟是夜蓉。 见她怔怔的,还冲她挤挤眼。 彩锻同心结绾住一双白玉雕花杯底,她与那目光始终不离自己之人互饮一盏,饮罢将盏置于床下,但见两杯一仰一合,夜蓉立即欢叫道:“大吉大利!” “三酌易饮”礼已过,吵房的人涌进来,于是再次陷入混乱。 终至夜半,顾浩轩如上次一般阴着脸去送客,夜蓉却留下来,在程雪嫣耳边轻语几句。 “原来是他帮助乐枫脱的籍……”程雪嫣恍然大悟。 “可不是,否则乐枫哪那么容易换了身份?我们原都以为顾三公子是好心,却不想是存了别的心思。可怜的韩公子就这样被他‘算计’了,不过乐枫倒是得偿所愿,也是功德一件……”夜蓉眨眨眼,叹了口气:“顾三公子能为大姑娘如此却是我们想不到的,只希望今后他能一如既往的对姑娘,免得让人看笑话!” 夜蓉这番没头没脑的弄得她糊涂,不过夜蓉也没容她插嘴:“大姑娘和三公子分分合合,这也算是好事多磨吧,只是磨得太多了也让人难受。” 她伸头往窗外瞧了瞧,又转回来摇扇子:“大姑娘虽然书读得多,有些事却未必如我们这些人有见识。我若说错了大姑娘也别生气,大姑娘知道那些男人为什么愿意来金玉楼吗?” 她神色诡异的附在程雪嫣耳边。 程雪嫣的脸唰的红了。 “就你们这些正经人才吃大亏……”夜蓉看着她那样子摇摇头:“我得走了,省得三公子回来嫌我碍眼……” 她拍了拍那原本就摆得极整齐的鸳鸯枕。 “夜蓉,你这是薰了什么香,怎么好像……”程雪嫣直接打了个喷嚏。 “夜里蚊子多,当然要熏香了,否则……”她又凑到程雪嫣耳边低语了两句。 程雪嫣又羞又气的瞪了她一眼,她方嬉笑着跑到门外,却撞到了一个人的身上,定睛一看:“三公子,洞房花烛的怎么不进去,准备让大姑娘独守空房吗?” 顾浩轩的笑容竟有些尴尬:“屋里太热,外面凉快……” “是你心里热吧?”夜蓉笑眯眯的送了他个大红脸:“不过凉快归凉快,可不要让大姑娘等太久哦……” 顾浩轩对着她留下的那个意味深长的目光琢磨了半天,又回头望了望红棱雕花长窗…… 红烛摇曳的喜气正顺着“六合同春”的镂空中飘出来,在夜虫的鸣唱中如链轻舞。 她……应该是在坐花烛吧?此番没有做手脚,估计那龙凤烛要好久才能熄了。她累了一天,不知能不能吃得消。 向门口移了一步,却止住。 上次…… 还是等蜡烛熄了再进去吧。 他左右走了几步,最终决定坐在院中石凳上。 无酒无茶,不过也不错,还有满天繁星陪他静坐。 他便望着那天。 虫鸣夜寂心难静,总想看看她在屋里干什么呢,可是…… “三爷,干嘛在外面坐着,进屋啊……” 隐在竹林预备吵房却等了半个时辰的人见他只坐在石桌边发呆,急了。 这下可好,被顾浩轩发现踪迹,立即悉数赶了走,又不放心的四处搜寻一圈,不知不觉的就走到窗边,情不自禁的往里一看…… 龙凤花烛摇出满室红光,彩绣樱桃果子茜红连珠缣丝帐半遮半掩,帐下是繁复纨丽的大红色穿蝶百卉八幅裙,可是人…… 唇边不觉勾上一抹笑,想来是太累了,坐着坐着就睡着了,不过她这样子搭在床上,明早醒来一定要腰酸背痛。 蹑手蹑脚的进了门,轻轻的脱了那两只珍珠绣鞋,将她移到床上。 帘帐轻摆,忽的就闻到一股异香,这香气很像是…… 这工夫,她“嘤”哼了一声:“热……” 这声音轻软甜糯,就像这“曲径通幽”香一般一下子绕上心头。 手不禁发抖,颤颤的撩开锦帐…… 她斜躺在红锦丝褥上,似是满含醉意。不知是帘帐的颜色还是药力作用,那脸颊浮着好看的酡红,仿若朝霞映照桃花初绽。水眸半开半合,毫无落点的斜睨着他,水波就那么一点点的溢出来。嫣红的小嘴微张,像花瓣于风中轻轻抖动。 艰难的移开目光,却又落在那半解的石榴团福绫子衣衫上……红艳艳的颜色,衬着她肌肤更加莹润如雪,又似夕阳晚照,铺洒出一层淡光珠粉,还在缓缓的一起一伏…… 他的脑子轰的一声,自我感觉人都跟着晃了几晃,清醒时,手正紧攥着帘帐战栗。 不行,坚决不能……上次就…… 他竭力避开目光,哑着嗓子道:“我去倒茶……” 刚移一步,便无法行动…… 她的小手正柔弱无力的牵着他的袍摆,一个声音似是从很杳渺的地方传来……“别走……” 心“嗵”的炸开了。 他颤抖的拂上那只手,想把她拉开…… 他终于明白夜蓉为什么要在洞房耽搁那么久,可是…… 不行,他不能…… 药力似也在他身体里发挥作用了,他只觉得头晕身热。 奇怪,她的力气并不大,可是他却半天没有将那只小手扯开,就好像两只手已经融化到一起,再难分离。 不行,再不离开的话…… 忽的,另一只小手移了过来,热热的搭在他颤抖的手背上。 他抬起眼,正对上她的*波光潋滟…… 似是有风吹过,龙凤花烛陡的熄了。 青烟袅袅中,只余锦华罗帐轻轻摆,庭内虫声细细吟…… ———————————————— 醒来时已是艳阳高照。 身后那人正紧紧的抱住她,温热的呼吸均匀的撩拨她颈间的碎发。 回想昨夜…… 不禁耳根发烧,忙将脸埋进云丝被中,可是那旖旎的一幕一幕还是不停的在眼前划过,弄得她心跳混乱。 身后那人动了动,她赶紧闭上眼睛装睡。过了好一会,似是安静了,她方放松神经。 这个姿势实在难受,翻过身来,却对上一双眼。 那眼严肃的盯着她:“耳朵为什么红了?” 想到昨夜…… 瞪了他一眼,准备起床,却被他抓住,人随即压了上来:“说,耳朵为什么红了?” 又气又恼,却推不开他,只挣了两下手就全被他抓住了:“让我看看,为什么就红了呢?” 说着,当真凑了上来,认真的盯了一会,然后…… 一阵酥麻自耳际漫下…… 这家伙,起初他说是夜蓉下了什么“曲径通幽”的药才使得他“情难自禁”,结果难以自禁了一个晚上,这会又来了,药效有这么久吗?不过话说回来,她的药力好像也没过…… 233新婚燕尔 气息纠结之际,一阵敲门声犹疑的响了起来,门口传来小喜怯生生的声音:“爷,三奶奶该去锦华厅敬茶了……” 程雪嫣忽的想起来,古代好像是有这么一说,过门的第二日是要给公公婆婆敬媳妇茶的。 “桄榔……” 小喜瞧着顾浩轩那铁青的脸色,赔笑道:“扰了爷的好事,小喜该打,该打……” 顾浩轩刚一抬手,他却耗子般的钻进屋,给程雪嫣道喜。 程雪嫣红着脸拿红包赏他,临出门到底挨了顾浩轩一脚。 碧彤也抿着嘴的进来伺候程雪嫣梳洗,不时的偷瞄镜中的主子一眼,终忍不住,俯到她耳边说了句。 程雪嫣的脸登时都要着起火来……却原来昨夜预备吵房的人听得屋里那般“热闹”竟是没敢进来,眼下正四处集结成伙津津乐道呢。 即便是梳洗,顾浩轩也不放过她,笑眼弯弯的看着她,还动不动要给碧彤打下手。 虽是有了夫妻之实,可她还是不好意思在他面前换衣,碧彤也催他先避一避,他却凑过来,非要再来个张敞画眉。 “我说三爷,再这么闹腾下去,三奶奶就别想出门了……” 碧彤白他一眼,却忽的停住目光,对着他瞅了又瞅,噗嗤一声笑出来,弄得顾浩轩莫名其妙。 这工夫,程雪嫣已打扮停当就要出门,他非要跟着。碧彤拦住他,忍笑指了指镜台…… 锦华厅,戴千萍一身华服,脸照例用珍珠络子挡得只剩中间那么一小条。 程雪嫣已经习惯她这种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木乃伊装扮了,只低眉顺眼的敬上茶。 顾太尉摆在戴千萍旁边时很像个小跟班,就连表情也慈蔼得要命,接了茶就饮了一口,然后便要程雪嫣起身。 “慢着!” 戴千萍慢悠悠的啜了口茶,将五彩茶盅往檀木几上一放。 “既是进了顾家的门,就要守顾家的规矩。顾府不是普通人家,你也不是不知道,可昨夜怎么……” “咳咳……”顾太尉好像被茶叶卡住了嗓子。 珍珠络子叮叮作响:“虽是小别胜新婚,可也……” “咳咳……”顾太尉又卡住了。 “凡事要节制,府里那么多人,你怎么就……” 顾太尉继续卡。 “乓!” 戴千萍猛拍了下桌子。 顾太尉哆嗦一下……咳嗽好了。 “轩儿还年轻,你不能只顾着自己的心思。你也是教习过闺礼的人,凡事要讲个分寸,否则让人说出去我们顾家的媳妇如此的不堪……就算你不在乎,老爷和我还得要个脸面,轩儿也是公门里的人了,到时又要让同僚如何看他?还有浩然,要是让人知道他有这么个弟妹,还有……” 程雪嫣万万没有想到一个新婚之夜竟弄出这么多说道来且影响颇广,居然连顾浩然都牵连上了,还有这顾府的上上下下,好像都被她给毁了。 心里恼火,这夫妻间的事你一个婆婆插什么言?可也正因为是夫妻间的事,她才不好还嘴,却是一准不会认错的,于是就在那垂头不语。 戴千萍见她如此,顿觉没有面子,正待发火,却听顾太尉道:“稍后还要回门,不知浩轩起来没有,快去准备准备吧……” 程雪嫣福身退下,刚走到门外,便听从那大扇菱花格窗内飘来一串话:“你就纵着她吧,你瞧她那个样子,早晚要骑到我头上来。我早就看出她此番别有所图,偏偏你们父子俩一门心思的要她回来,还险些赔上轩儿的命。这下倒好,变着法的缠着轩儿,生怕再被休了。我可不能任由她这么掇弄我儿子,哪天我还得找她说说,轩儿那边……他已是被猪油蒙了心,我若多说他就觉得我好像虐待他媳妇似的,只能靠你了……” “怎么扯上我了?”顾太尉有些气急:“妇人之见!” 是不是自古以来婆媳之间就难以相处却始终弄不清个原因?好端端的心情就这么被砸了。 气鼓鼓的回到轩逸斋,却见顾浩轩已束好头发坐在镜台边幽怨的看着自己,然后缓缓的转过头来…… 她一下子就笑出了声,刚刚的气恼转眼烟消云散。 “你还笑……”顾浩轩愤愤的揪着那个比另一只足足大出一倍的耳朵:“为什么只是它?” 程雪嫣已经笑弯了腰。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你上次…… “唉呀,干嘛……” 大笑间,人已经被他拦腰抱起:“不行,我要把你弄成一样的,这样才公平……” 碧彤本还想提醒他们一会要回门的,但看此种情景,只得悄悄退出又掩了门。 门外小喜正冲她诡笑:“唉,想来咱们这一房很快就要添丁进口了……” 金口在他肩上扑打扑打翅膀,欢叫道:“添丁进口,添丁进口……” 二人吃吃笑了一阵,回头却见念桃抱着孩子站在面前。 “呃,三姨奶奶,你怎么来了?”小喜明知故问。 即便是桃红的明花绸上衣也无法使她的脸色变得好看半分。 “自然是来拜见三奶奶!” 那个称呼咬得极重。 “三奶奶啊……”小喜故意拖长了声调给屋里的人听:“三奶奶正忙着,一会还要回门。三姨奶奶不妨先回去,拜见也不急这一时,等三奶奶回来……” 念桃自然知道里面的人在忙什么。早上秦曼荷又过来了,神神秘秘的说了一堆,还隐晦的笑。还用她多事吗?昨夜她可是一夜未睡,只抱着孩子盯着这边的喜气洋洋…… 心仿佛被揪住般痛,手下发力,死命在孩子屁股上拧了一把。 “哇……”小顾逊撕心裂肺的哭起来。 碧彤急了:“冰彤,你就不能……” “住嘴你个奴才!”念桃大怒。 碧彤立即瞪圆了眼睛。 俩人正待大吵一番,里面的门开了。 念桃立刻拨开碧彤,屈膝施礼,声音平静:“念桃给三奶奶请安。” 顾逊的哭声令场面分外尴尬,顾浩轩的眉毛都要拧掉了。 “呦,这是怎么了?一大早的……哦,是正午了,就这么热闹?” 秦曼荷摇着团花菱扇一摇三摆的走了过来。 “咦,今儿不是要回门吗?怎么三弟和弟妹还在?难不成……”她似是想起了什么,以扇遮唇的娇笑一番:“不过也不是头一回了,这回不回的就是个形式。呀,三姨奶奶怎么也在啊?你也真是的,就算逊儿要见爹也该找个时候,人家可是小别胜新婚。来,逊儿,跟大娘去园子里走走,园子里开了好多花呢……” 她说着就去抱孩子,却暗地里掐孩子的屁股,结果顾逊哭得更惨烈了。 “我说三弟,孩子哭成这样,这别人也指望不得,你这个亲爹总不会不关心下吧?这可是咱顾家的长孙呢……”秦曼荷话里有话。 顾浩轩冷着脸不发一言,倒是程雪嫣看不下去了,伸手接过孩子。 念桃厌恶的要躲,怎奈顾逊就张着两只小胳膊往程雪嫣怀里蹭,而且一旦钻到那怀里立刻不哭了,眨巴着两只小泪眼瞅着她,嘴还“啊啊”的不知说着什么。 “我说大姑娘你是不是有什么魔力啊?不仅是老子,连儿子的都……”秦曼荷大概觉得下面的话也不大雅,适时收了声。 顾浩轩也觉得奇怪,歪着脑袋打量那个满脸泪痕的小家伙,突然发现这总哇哇大叫的小东西也挺有趣,当然得是在雪嫣抱着的时候,如果…… 念桃刀一样的目光一会砍在他脸上,一会砍在她脸上……自己的孩子,可是却抱在她的怀里…… “你看……”秦曼荷凑到她耳边火上浇油:“我早说什么来着?先是想方设法的嫁回来,然后就是……” 念桃忽然一把夺过孩子。 逊儿哇哇大哭,她却是飞快的跑掉了,剩下秦曼荷摇着扇子:“这三姨奶奶是怎么了?逊儿不过是被三奶奶抱了抱就好像是要抢她什么似的。也难怪,孩子是娘的心头肉,若是我们婷芳也……唉,这圣上赐婚总还有考虑不周之处,为什么不再加赐个男丁,也省得这般费心思?” 顾浩轩就要大怒,程雪嫣却拉住他,微微一笑:“谢谢大嫂教诲!” 秦曼荷自觉今儿赶得正是时候,又说的痛快,本想再甩几句,怎奈程雪嫣这么快就给她画了个句号,剩下的话堵在心口分外憋闷,却也不好再言,只饼脸一板:“那就不打扰三弟和弟妹了。” 顾浩轩看着她扭着腰肢远去,愤愤道:“待今日大哥回来我必须……” “何必呢?”程雪嫣抚了抚他衣上的褶皱,又将指放在那紧锁的眉心轻柔:“她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好了,反正咱们又没存什么坏心思,怕她什么?” 眉心渐渐舒展,语气却仍是气恼:“你是不记得了,以前她就欺你性子弱,你若是一味忍让,将来她还不知会嚣张到何种程度……不行,我必须和大哥好好说说……” “不过是我们女人间的事,你一个男人掺和进来干什么?” 234今朝回门 “可是……” “想那么多干嘛?我不在乎别人说什么,只要你……” 程雪嫣忽然觉得下面的话再说下去有点言情小说的俗套,不过俗归俗,此刻她是真的觉得只要他一心对自己好,那些闲言碎语拈酸吃醋又算得了什么?风在捎来花香的时候难免也会卷来灰尘,不过是灰尘而已…… 话虽止于此,顾浩轩却听明白了,眼底温情流露,握住她的手:“只是你……太委屈了……” 程雪嫣淡淡一笑,不过是新婚第二日,就弄出了这么多的麻烦,若现在就顶不住了,日后要如何在此立足?退一步不等于忍让,只是实在不屑于同别有用心的人计较,否则人家只会当你很在意而愈发得意起来,以后更要在这些事上做文章。 自走入这个空间以来,她每日里都防着有人对她使绊子,对她用心计,有时别人的一句话都要磨碎了仔细查看其用心,初时可能还有点新鲜,久了就累了。她也看出来了,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不会让你安安心心过日子,她们烦,定然要弄得你更烦才开心。 在这样的家庭里,气是生不过来的,宽心度日方是王道。 对了,有时间让顾浩轩写一幅“莫生气”,与君共勉! 顾浩轩见她深明大义自是分外感动,现在又对着庭中的翠竹出神,模样煞是可爱,不禁又动起了心思。 程雪嫣忽然觉得他的唇瓣有意无意的擦着她的耳际,立即一把推开他,脱口而出:“你是不是要把这么些年的积蓄都给我?” 顾浩轩一怔,紧接着明白了话中含义,顿时大笑起来。 程雪嫣当即红了脸,这哪是一个大家闺秀应该说出的话? 又羞又气的瞪他一眼,回屋收拾东西。 “你要干嘛?”顾浩轩眼泪都笑出来了。 “回门!” 他一下子蹿过来捉住她:“你还要真回啊?” 按理是“三朝回门”的,只不过算命的说他俩这婚事分分合合又冲了什么日,结果算来算去的择定了新婚第二日回门。一旦回门,便要留宿,三、七日不等,有的还要住一个月。门第愈高,住的时间愈长,且夫妻不同处一室,这对于新婚夫妇来说的确是…… “大嫂废话半天只有一句是对的……不过是个形式……” 她也不管他,让碧彤收拾了二人衣物,又命小喜着人将回门礼备好置于庭院中。 顾浩轩哀怨的看着他们忙活,终觉回天无力,长叹一声,苦着脸站起身。 “你就不能高兴点?叫人瞧了成什么样子?” “我乐不起来!”他有些赌气。 嗔怪的瞅着他,趁小喜碧彤在院中忙活,忽然踮起脚尖在他颊上吻了下。 他一惊,顿时眉开眼笑。 “这回可开心了?” 他笑眯眯的点点头,出其不意的抱住她狠狠亲了上去。 一声惊呼…… 小喜和碧彤不约而同的回过头,正见她被顾浩轩挤得变形的脸,赶紧转过脸偷笑。 转眼便听得身后传来急促脚步,但见程雪嫣气呼呼的走在前面,顾浩轩则志得意满的紧随其后。 ———————————————————— “呦,这还真回来了……” 进得程府,迎接他们的第一句竟是来自杜影姿的阴阳怪气,于是当即得了顾浩轩的一记冷睃。程雪嫣倒是有模有样的见了礼,并奉上礼物——一只赤金榴钗。 杜影姿从锦盒里拿出颠了颠分量,脸上立即笑开了花。 “老爷夫人得知大姑娘今日回门,早在璧翠厅摆了宴。我特意通知后厨做了大姑娘平日最爱吃的,却不知新姑爷是什么口味,只备了几样小菜,希望新姑爷不要见怪啊……” 顾浩轩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再不看她一眼,心想这杜影姿与当年初次相见毫无二致,依旧是尖酸刻薄,见风使舵。 璧翠厅,顾浩轩上座,程准怀杜觅珍陪饮其旁。 酒盅刚一端,杜觅珍思及女儿远嫁赫祈,日后也难得相见,不禁洒泪。 汤凡柔感人思己,想女儿也到了适婚年龄,日后成了别家的人,纵使有回门之日,也难多聚,于是也泪水盈盈。 程雪嫣和程雪曼虽是与程雪瑶诸多芥蒂,但毕竟姐妹一场,如今不知她身在他乡是否安好,即便是王妃可是人生地不熟语言又不通的也难免有诸多难处,她又那般好强,万一弄出什么麻烦……不觉也神色戚然。 程仓翼见顾浩轩轻轻拍了拍程雪嫣的手背以示安慰,绷紧的神色方稍稍放松些,回眸瞥见曲乐瑶正了然的看着自己浅笑,心下一暖,面色却无多少悦色,只举起酒盅。 顾浩轩很默契的随之一饮而尽,酒盅放下之际,蓦地瞥见一双眼在望他。 他一怔,若不是雪嫣就坐在身边,他真要以为…… 不过细看去,她与雪嫣也不是十分相似,不过是眉眼……却有少了雪嫣的清澈率真,而多了几分难以琢磨的东西。他正想瞧个清楚,她却已换做楚楚可怜之姿,眼角流媚,将酒饮尽,又拿帕子轻沾了沾唇。 席间各自悲伤,倒也没人注意到此。 杜影姿大概是想调节下气氛,几杯酒下肚就开始夸赞起雪瑶的能干:“想不到我们雪瑶是程府这三个姑娘里最有出息的。早先就有神人说她是大富大贵之命,我们还以为是在瞎说,哪成想……年方十六,竟成了王妃了,说出去,我这姨母脸上也有光啊。这就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不像某些人,不自量力,险些坏了名声……” 她就忘了,当初程雪瑶也是“险些坏了名声”,也幸好是程府千金,才有这样个机会。 经她一提,那原本沉下去的旧账又翻了起来,好在程雪瑶已经远嫁,可秦孤岚就没那么好命了。据说当初她是仗着与程雪嫣的眉眼有几分相似才去“求皇上赦免歌艺先生”的……不过有人说,就因了这几分相似,那赫祈王子应是更愿意迎娶她,可是谁让她没有程雪瑶这个当大官的爹呢? 眼下她的脸红了白白了红,终是坐不住,推脱身子不适先行离去了,结果弄得傅远山的魂也跟去了大半。 杜影姿的嘴却不着闲,自是因丈夫的小妾真儿就要临盆,于是骂尽了天下的负心汉及偏房,终于又弄得另两个人也坐不住了。 汤凡柔一走,程雪曼自然不会多留,而曲乐瑶亦是身怀六甲,不能久坐。 结果一顿回门宴就这么散了。 程雪嫣刚要离席,就被曲乐瑶抓住手腕,又半笑着对顾浩轩道:“借顾三奶奶一用可好?” 顾浩轩早听雪嫣说这位大嫂极是知书达理善良柔顺,现见她眼中满是真诚期待,那种清澈竟不逊雪嫣分毫,自是生出同样好感,只不过这么快就要和雪嫣分开,而且“刑期”竟是一个月,心里着实难受。 眼见得雪嫣冲他回眸一笑,娇媚可人,心中又是一软,可就这么一会工夫人便被曲乐瑶拉走了,只能望影兴叹。回头见程仓翼正严肃的“窥伺”自己……他这个大舅哥一向就对他很是不喜欢,当然自是因为自己的放浪不羁还有以前对雪嫣的不公冷落,不过眼下他已经洗心革面了,而且他觉得因为方才的默契他完全可以将其发展成为下一个韩江渚,可是他刚刚冲他抛出友好一笑,就见那人板着脸,视若无睹的平移了目光……走了。 余顾浩轩尴尬的立在堂中,好在岳父大人还算热情的叫他去书房说话,也只简单叙了几句,无非是嘱咐他一些官场上的事。 他本无心做官,一是官场繁杂,激流暗涌,少见真情,一是因为家里……大哥也应是不愿他步入仕途吧,否则顾府偌大的家业……他苦笑,外人都只看到顾府风光,谁知道这风光下的激流暗涌呢?钱越多,亲情反而越淡,倒不如平民小户的平和温馨。 不过皇上赐婚已是恩典,若是再辞之不去……再说雪嫣,应该也是不愿见他赋闲家中吧。他纵是不能像江渚一般志在四方,也总要给她一个安稳的交待,断不能因了自己的不羁而令她被杜影姿之流嘲笑。 想到雪嫣,心中方敞亮些,可是…… 一个月,一个月…… 顾浩轩烦闷的坐在馨园的太湖石上,百无聊赖的看着繁花似锦。 确切的讲,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清醒的来到程府。四年前陪雪嫣回门,真的是形式般的走了一趟,吃了饭他便离开了,继续他原来的日子,直到在一次酒局上经人提醒方惊觉竟是过了一月有余,却仍不想接她回来,还是在父亲的反复催促甚至以家法相要挟下才接了人回来。不过是接了尊精美的瓷器回来摆在屋里。她若是没有声气,他都意识不到有这么个人的存在,而如今…… 满园花开如帜,芬芳醉人,蜂舞蝶忙,闲鸟啁啾,却都敌不过她的回眸一笑。不知她在干什么,有没有这般的思念他。 235孤男寡女 依他的性子,若是要老老实实的在什么地方困上一日都是难的,可是现在……他也蛮可以出去游逛,只不过她不在身边,去哪都无味。况待在这里,至少还离她近一些,或许晚上可以乘人不备悄悄潜到嫣然阁…… 唇角不觉翘起,于是便分外激动的盯着那斜阳,心里暗恼它怎么落得那么慢呢? 身后传来一阵窸窣之声,他转过头…… “雪嫣……”惊喜的跳起来,捉住来人的手腕:“你怎么来了?” 不对……这手腕虽也细软,可是…… 他急忙放开,后退一步。 红红绿绿的光影一通乱闪后终于淡去。 眼前站着一个人,浅鹅黄的衣裙,体态婀娜,正拿一柄白绢团扇遮住半张脸冲他笑,那眉眼…… 他记起来了,她是宴桌上那个与雪嫣眉眼分外相似的女子。 “姐夫当真心里只想着姐姐呢……”那女子撤下团扇,袅袅婷婷的施了一礼:“小女子秦孤岚,是关雎馆的琴艺先生……” 秦孤岚…… 顾浩轩没有听说过这个人,不过看她能够出现在程府的家宴上,料也是有来头的,况和雪嫣还如此相似…… 不过这种事也不算稀奇,譬如…… 于是笑笑,只道:“好名字……”便准备离去。 “姐夫为什么不问问孤岚因何要娶这样的名字?”秦孤岚一笑,略带凄然:“孤岚一直以为自己出身书香世家,可是六岁时,爹突然告诉我,我不是他们亲生的,还说在我十一岁的时候会有人带我回家。十一岁时,我见到了程尚书,跟着他来到程府。程尚书请帝京最好的琴师教我弹琴,十四岁时,我就成了关雎馆的琴艺先生……” 顾浩轩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同自己说这些,顾左右无人,她又是一副难过的样子,只得站在原地,却见红日在粉墙上只剩下慵懒的半张脸了。 “我不知道程尚书是不是养父所说的那个来接我的人,养父说那人会‘带我回家’,可是程府……是我的家吗?”声音哽咽了一下:“给我吃穿,让我当关雎馆的先生,我在这里的确比丫头们好过,可是……眼见得姐姐妹妹都有了归宿,而我……” 顾浩轩笑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姑娘放心,程尚书定然心里有数,没准正在为姑娘选择合适的人家……” 秦孤岚唇角一牵:“像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选择,顶多被人选择罢了……” “姑娘也太悲观了,以姑娘的品貌,将来定会觅得佳婿……” “真的吗?” 秦孤岚泪眼盈盈的看向他,半是欣喜,半是忧愁,夕阳的余晖胭脂般的涂在腮边,分外动人。 如此看久了,倒不觉得十分像雪嫣了,尤其是她的眼神,总好像…… “自然。”顾浩轩避开她的目光,装模作样的看看天边:“天色不早了,姑娘需赶紧回去了……” 秦孤岚点点头:“姐夫当真是挂念姐姐,让人羡慕。既然如此,妹妹就不耽误姐夫了……” 二人相互施礼告辞。 顾浩轩刚走了没几步,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惊呼,回头却见秦孤岚坐在地上,手捂着脚踝,歪着嘴直吸冷气。 他疾奔过来:“怎么了?” “都是它!”秦孤岚气狠狠的打了下惹祸的石块,却是被硌了手,呼痛出声。 顾浩轩忍住笑:“看看还能走动吗?” 秦孤岚咬牙撑住太湖石慢慢站起,却是“哎呀”一声身子一斜。 顾浩轩不自觉的接住她,又赶紧松开,四下望望:“你先在这坐会,我去找人……” “姐夫……” 身后传来秦孤岚的轻唤,只见她泪汪汪的看着自己:“天就要黑了,我一个人在这……怕……” 天的确是暗下来了,馨园四围竹树环合,蓊蓊郁郁,白日看起来赏心悦目,可是眼下却很有些阴森可怖,她一个女子…… “你住哪?” 他似乎看见秦孤岚眼睛一亮,不过或许那是泪光造成的错觉吧。 ———————————————————— 绮彤已知程雪嫣今日回门,早早的就做好了绿豆糕备着。 这可不是普通的绿豆糕,是她跟唐嬷嬷新近学的,不仅解暑降温,还清甜可口,又不像普通的豆糕噎嗓子。大姑娘回门,她也没什么好送的,只有这番心意了,她知道大姑娘是不会怪罪的。 眼下得了闲,便拿小瓷盘装了几块,往嫣然阁而来。 原本后厨到嫣然阁是不需经过馨园的,可是听说大姑娘被大*奶奶找去说话,自己又不能离开后厨太久,便来到这自墨翼居回嫣然阁的必经之地来等程雪嫣。 她刚进了园,就影影绰绰的见前面太湖石堆就的岸边有两个人在那说话,其中一个是秦姑娘,另一个声音很是陌生,却是个男子。秦姑娘称他“姐夫”……她想了想,莫非这就是新姑爷?可是新姑爷怎么会和秦姑娘在一起? 她留了心思,准备躲在树后偷听,却发觉没了动静,露头一看……新姑爷是“背”着秦姑娘走了吗? 心一沉,这事……要不要同大姑娘讲呢? 她正犹豫着,冷不防肩膀被人一拍。 她“啊”的一声惊叫,回头正看见碧彤。 “怎么,见到我是不是喜出望外?”碧彤恶作剧的挤眉弄眼。 绮彤余惊未散的抚着胸口:“吓死我了,我还以为……” 绮彤将傅远山的名字咽了下去,抬眼见程雪嫣正笑眯眯的看她,忙要施礼,但依旧被拦住,随后才发现自己辛苦做的绿豆糕因了刚刚的惊吓都滚在地上成了土豆糕,立即气急败坏:“瞧瞧你干的好事!大姑娘,要不我……” “不用了,”程雪嫣拦住她:“明天做也是一样的,反正我要待一个月呢,有的是时间……” 绮彤忽然想起方才所见,却又被她打断:“快到嫣然阁坐坐,我还有事找你商量……” ———————————————————— “啊,大姑娘,我……” “你身子单薄,后厨的活又累人,不如此番就跟我回顾府。你的针线活最好,你在身边的话,碧彤也可以偷懒了不是?” “姑娘这是嫌弃我了?”碧彤故意装作不乐意。 绮彤眼泪汪汪的看着那主仆二人,突然跪倒:“姑娘的大恩大德,绮彤永世难忘!” 程雪嫣还是受不得这种大礼的,急忙扶她起来。 “什么大恩大德?你是在帮我的忙啊……” “绮彤明白,绮彤心里什么都明白……”绮彤抹着泪,抬起眼帘:“可是绮彤……不想同大姑娘走……” “绮彤,你不会是在说傻话吧?跟着大姑娘,你还是头等丫头,不仅不用和那些婆子在一起受她们欺负,月例也可以翻几番……” “你是不是有什么顾虑啊?其实早在之前我就想带你走的,你若同意,我就先把你调这边来,到时……” 绮彤拼命摇头,碧彤便急了,却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程雪嫣倒有些明白了,不过是因为一个人……虽然自知与那人再无可能,却仍痴痴的守着,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更真切的感觉到他的存在,似乎这便成了生命的全部意义,哪怕再无相会之日,只要知道他在身边,就够了。到最后,她守的已不再是一个人,而是自己的一颗心。 她叹了一口气,示意碧彤不要再追问。 绮彤泪眼婆娑的瞅她一眼,忽觉这程府上下,只有一个大姑娘是最懂她的,顿时大为感动,立即跪倒在地:“绮彤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好言语的?快起来说话……” “绮彤刚刚看到……姑爷同秦姑娘在园子里……” 那主仆二人俱是一怔,碧彤急忙看向程雪嫣,但见她脸色微白,红唇紧抿。 “不过绮彤也没大看清楚,天那么黑,况且距离又远……” 绮彤见状急忙打住,但是她忘了,有句话叫“越描越黑”,不过她觉得自己还不算十分冲动,如果告诉大姑娘新姑爷是背着秦姑娘走的,那么…… “哦,许是真的看错了,新姑爷宴后就去休息了……”程雪嫣笑着说道,语气却是干巴巴的。 接下来的谈话也是心不在焉的,绮彤自然觉出来了,只恨自己多嘴,结果待了没一会就告辞了。 屋子很静,仿佛能听到烛光在摇曳。 程雪嫣盯着那晃动的光影半晌,幽声道:“忙了一下午,还不知他下榻何处……” 碧彤多精明个人,立刻接道:“我这就去看看,问问爷还有什么需要的。” 也不必等主子应允,就疾步走了出去。 程雪嫣继续盯住那烛影…… 顾浩轩和秦孤岚…… 她想不明白他们是怎么碰到一处的。馨园……倒真是个好地方! 一声冷笑惊醒了她,她甚至有点怀疑这声冷笑是不是自己发出来的。 其实是否碰到又有什么关系?不过是说说话而已,世界这么大,哪能没什么偶遇呢?无非是绮彤提及此事的语气……或者是因为她单单提了这件事,不过也许是真的看错了。 如是安慰着自己,长出了口气,心里却无丝毫轻松。 236噩梦惊魂 经过前世的背叛,今生的她似是生出太多的敏感,纵使顾浩轩对她情深意重,可是总有些事情是出乎意料的,是防不胜防的,即便湘郎无梦,若神女有心……顾浩轩也的确很讨女孩喜欢,先是翠丝,后是念桃,而秦孤岚……眼前又现出她的楚楚可怜,那与自己相似的眉眼时不时的就会跃出很难看懂的光……“关雎馆的琴艺先生唱着‘任君独赏伊红妆’,以素纱蒙面,眉眼灵动的不知怎么就舞进了皇上批阅奏折的朝阳殿……” “姑娘,老爷吩咐打扫了紫香居给姑爷住……” 耳边忽然响起了碧彤的声音。 隔了好久,她方“嗯”了一声,却是眉心微蹙:“况先生不是最讨厌别人动他的东西吗?” “况先生已经离开好久,关雎馆已请了新的棋艺先生……”碧彤小心的瞧了瞧她的神色:“姑爷……还没有回紫香居……” 半天不敢再看她的表情,也听不到半点回应,待再抬起眼时,却见姑娘已经坐到了绣墩上,正在卸发上的钗环。 她急忙走上前。 这个顾三闲,才新婚一日居然就和秦孤岚……早就说他这人靠不住,可不想竟是这般神速,还是在姑娘眼皮底下,他是怎么想的呢?那个秦孤岚是怎么回事?先是同傅远山……她现在死活也想不通她怎么就看上了傅远山,不过杜影姿那么厉害她就算想做小也很难,接下来又想去勾引皇上。这事虽只是听说,不过应也假不到哪去,就凭她平日为人的心思……只不过倒成全了三姑娘。这会竟然又开始勾搭姑爷了……难不成是想给顾三闲做小?她是不是吃准了姑娘是好*性子不会与她为难倒要反过来欺压姑娘? 她正胡思乱想着,却发现镜中的姑娘正定定的看着自己。 “姑娘,要不我再去……” “不用了。”程雪嫣的回答很干脆:“忙了一天了,休息吧。” 她弄不懂姑娘的心思,但见她睡下,自己也不好多留,便撩了帘子出去了。 程雪嫣听得一阵脚步声小心翼翼的下了楼。 气也不想叹,更毫无睡意。转过身子,将那满室夜光亦置之身后,只对墙发呆。 似是过了好久,又听得碧彤回来了。 站在她身后半晌不语,料是那人又没回紫香居吧。 心中陡的升起怒火,初听到二人在馨园相遇她都没有生气,这会却想立刻冲到微岚阁把他揪出来……他应是在那里吧…… 身边一震,有人悄悄上了床…… 是知道了什么想要安慰我吗? 怒火愈盛。 身后的人却环住了她,熟悉的气息温柔的洒在耳际。 蓦地觉得无限委屈,泪随即涌出来。 一只手拂过她的脸…… 忽的扳过她的身子:“你哭了?” 眼泪愈多,却是不想被他看见,只拼命的推他。 他倒更紧的搂住了她:“怎么了?是不是一下午没见想我了?” 这句玩笑却勾出了更多眼泪。 胸口忽然挨了一下,他差点呼痛出声,只咬牙忍着,待她松开了口,方问道:“这是怎么了?生气了?” 她不语,虽是看不清他的脸,仍执着的盯他的眼睛。 “我刚刚……从微岚阁回来……” 她的手不禁抓紧了他胸前的衣裳。 “在馨园里遇到了秦姑娘,她的脚扭到了,当时天色晚,旁边有没人,她一个人又不敢留在那,于是我就送她回去了……” 无数个问号……怎么就不偏不倚的遇到了她?她怎么就不偏不倚的扭了脚?她连皇上都敢勾引怎么不敢独自留在馨园?你们怎么就可以聊到“天色晚”……却是一句都没有问出来。 顾浩轩轻抚着她的头发,唇凑到她耳边说:“吃醋了?” 有笑意,有宠爱。 她仍旧不说话,他便不消停,一会玩她的头发,一会拨弄她的睫毛,一会对她耳朵吹气,一会又拿牙轻咬,终于折腾得自己气息沉重,吻也渐渐缠绵起来。 “紫香居已收拾妥当……”她压下心头躁动,冷冷道。 “我要留在这……” 他的吻已漫至颈间,长指去解她身侧的衣带。 她按住那手:“不行,按规矩要分房一个月的……” 他住了手,气息渐缓,哀叹:“什么破规矩啊?”又抱住她:“那我什么也不做,就睡在你身边……” 她不再说话,只闭上眼睛。 感觉他一直在看着自己,她却一直坚持着,终听他叹了口气,万分不情愿的说道:“那我走了……” 又待了一会,方轻轻下了床。 走了几步,回头:“我真的走了……” 心里也是不忍的,此刻却真的不想说话,只“嗯”了一声,然后便听那脚步声缓缓下了楼。 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了?她想,她只是要让他明白这样会让她很生气,虽然他也如实坦白,可她就是不高兴。上天是允许女人小心眼的,她如是开导自己,只是不知若将秦孤岚换做雪曼她是否也能如此生气。或许说来说去,不过是为了自己的一点点尊严,可又惦着他就这样走了,心里会不会不高兴呢? 辗转反侧,一夜多梦,一会是秦孤岚,一会是翠丝,都和顾浩轩纠缠不休,而自己又好像被他误会,且不听她任何解释,她伤心欲绝,他却毅然决然的离她远去,只余秦孤岚对她笑……笑…… “别……别走……浩轩……” 她口里呜呜着,可是无论如何也喊不出来,她拼命追赶,可是脚步如铅,只眼睁睁的看着那玉色的人影飘然远去…… “嫣儿……嫣儿……” 耳边传来轻声呼唤,手也落入一片温暖之中。 睁开眼,正见一双紧张的眸子。 “做恶梦了?” 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忽然钻进他怀里,死死搂住这人。 心跳渐渐安稳,可是梦中遗下的恐惧依然紧紧的攫住她的心。 顾浩轩不觉好笑,只抚着她的头发轻声安慰,语气略带得意更满是宠溺:“我就说留下来陪你,你偏不让,看看,做噩梦了吧?” 泪盈盈的瞧他:“你没走?” “我哪敢?我这是趁天亮了才过来见你。”吻了吻她的眼睛,任她的睫毛搔得唇瓣发痒。 这才是雪嫣的眼睛,毫不掺假的清澈。 “一晚上没睡好吧,要不要再睡会?” 她在他怀里偎了一会,他便拿下巴蹭她的额角,终于将她弄疼了。 只一夜,下巴就冒出了青青的胡茬。 她最痛恨留胡子的男人了,立刻抓他起来清理。 “我已经到了蓄须的年龄了,你看江渚……” 韩江渚此番回来,霸道强悍的络腮胡简直占据了半张脸,在程雪嫣眼中那就是个地道的山顶洞人,可是当时却羡煞了顾浩轩,抓着人家的胡子爱不释手。 程雪嫣哪容他惨叫,立即将其拖下地。 只可惜没有刮胡刀……看来稍后得让碧彤跑一趟了。 碧彤进来时俩人正打打闹闹,于是急忙退出。 终是和好了,心里松了口气。 璧翠厅进餐的时候,秦孤岚缺席,据说是伤了脚。 顾浩轩不动声色的瞧了程雪嫣一眼,但见她神色如常。他不知道,就在这一刻,程雪嫣也在偷偷观察他…… 自此,白日里二人便不离彼此。顾浩轩终于找到一个堂而皇之留在嫣然阁的法子,那便是教程雪嫣画画。而且画兴大发,几乎将程雪嫣的每一件衣裙都进行了装点描画。不过也不知他们是怎么弄的,只一本正经的温馨了一会便都成了花脸猫。 嫣然阁时时传来的欢笑之声羡煞旁人,人都说新姑爷是浪子回头,大姑娘是苦尽甘来。 晚上,顾浩轩总要磨到很晚才被程雪嫣“赶”出来,却是满脸甜蜜的去紫香居歇息了。 这一日,程雪嫣睡至半夜,忽觉暑热难挡,便摸了枕边的纨扇扇凉,指尖却碰到一个人。眼睛也没睁,懒懒的嘟囔着:“怎么又跑回来了?” 口里说着,头却往那怀里蹭了蹭。 不对……不是…… 惊惶睁开眼,却对上一双魅惑的眸子,笑微微,却又似隐着妒意:“是不是认错人了?” 她欲翻身坐起,却被他抱在怀里:“既是错了,不如将错就错吧……” 自知是挣扎不得,便只瞪着他。 玉狐狸顿觉无趣:“多日不见,竟然这般冷淡,真是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啊。亏得人家千里迢迢的来给你送新婚贺礼……唉,伤心了!” 说着,捉住她的手套了样东西,便翻身下床。 今夜是十五,月光将嫣然阁涤荡得如同水晶宫,也在她腕间的素金绞丝镯子上莹莹跃动。 这镯子很是眼熟,看向开口处的两个黄豆大小的平面,上面分明的刻着“凌”“萱”二字……果然是!只不过她记得玉狐狸将镯子送了她,她早还了穆凌萱,这会怎么又跑到了玉狐狸手中?穆凌萱已于六月初十出嫁……这二人终未在一起。 她叹了口气,不知二人何时见了面,否则这镯子怎么会……想来玉狐狸此次前来别有一番深意吧。 ****** PS:点击爬过20W了,内牛……明日中午加更,期待支持O(∩_∩)O~ 237黯然销魂 他没有离开,背对着她负手立在屋中,月光清辉铺洒在他俊逸修长的身上,在地上拉出一道细长的影子,无论是人还是影子,都在这份清冷中显得分外孤单。 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这贺礼可是迟到了……” “她……嫁了……” 虽然她避免提及穆凌萱,可他却知道她想说什么,或者那正是他自己想说的。 是安慰还是岔过此言?似乎都不合适。他只是想找一个可以倾诉的人,来捋清自己尚未明晰的情感,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 “我前段时间离开了帝京,去了个很有意思的地方,”他轻笑一声:“本想赶回来参加你的婚礼,可是你竟那么快嫁了,顾三闲真的比我还好吗?” 又恢复了以往的玩笑之态,却是听着别扭。 “还没等我回来抢亲,你们就又来了回合离。可能是因为我的一片诚心天地可鉴吧,可是偏偏皇上又赐了婚……难道你我真的今世无缘?我本想今夜便劫了你走,可看眼下情势,你定是不肯离开他的,可怜我痴心错付……” 他转过身来,忧伤对她,但见她正冷眼瞧着自己,伪装轰然倒塌,却仍做出夸张的样子:“枉费我花了那么长的时间寻到一个好去处,如今只能一个人去了。不过你还有机会,趁夜深人静,赶紧收拾收拾跟我走,等他们醒来,咱们已是在千里之外了……” 他自导自演了半天,见她依旧不说话,神色不禁黯然:“人家是来跟你告别的,你却毫无反应。也罢,就让我伤心的上路吧……” 说着,便要离开。 “这个……你拿去!” 程雪嫣将镯子丢给他。 他轻松接了,看了一眼,却是笑了笑,然后依旧以难以看清的速度出现在床边。 程雪嫣低头时,见那镯子重新回到了腕上。 “这是我给你的贺礼,怎可送还?” “这是……”她本想说这是你们的定情之物,怎可轻易送人? 他却是攥住她的手,眼中是她从未见过的认真:“是送你的!” 她忽的明白了,玉狐狸此番来是把他对穆凌萱不肯承认的情或者说是他与穆凌萱的过去放在了她手中,请她来保存,这份信任与寄托是多么昂贵的礼物! 她的眼眶湿润了。 “你真的要走吗?” “当然,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他又恢复了调皮:“是不是忽然觉得我很好打算跟我走了?” “你还回来吗?”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看清的东西:“可能。不过只要你有难我一定赶回来!” “临走也不说好听的倒要诅咒我……”眼泪却是下来了。 他依旧是见泪就慌张:“哪里是诅咒?分明是承诺!” “那我是不是……永远都见不到你了?” 他忽地收起慌张,良久,方郑重道:“如果是这样,但愿……永不相见……” 大概是觉得太伤感了,他又说了好多有趣的事来逗她开心。 离别轻松又凝重,程雪嫣忽然想起紫霞仙子的那句“我猜中了开头,却没猜中这结局”…… 夏日夜短,天没亮他就走了。 站在露台上,回头对她说了声“保重”,她还没有回一句,就见他魅惑的笑着,如蒸汽般的消失了。 许久之后,她才记起自己忘了问,那“好去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却是笑了,像他那般精灵般不愿受任何拘束的人怕是找到了心中的世外桃源了吧…… ——————————————————————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终于到了八月初一。 这一天……程雪嫣觉得如果顾浩轩也是来自现代,可能就要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了。 一大早的就蹿到嫣然阁,把她从睡梦中弄醒,然后支开碧彤亲自为她梳洗,还得偿所愿的为她画了眉,又服侍她换衣,却也不肯一本正经的伺候,不停的呵她的痒。 此一幕被前来送行的曲乐瑶看到,不觉怔在了门口。 程雪嫣躲过他的魔爪,忽见曲乐瑶失神的立在门边,忙迎上去:“嫂子,你怎么来了?” 曲乐瑶收回迷离的目光,微微一笑:“知道你今天要回去了,特来送送你。待会人多,我怕是……” 晴雪奉上几只包得仔细的纸包。 “这是血燕燕窝。我知道太尉府什么都不缺,可这好歹是我的一点心意,记得要熬了进补,晚上用最好。你好像从来就不在乎这个,以前我吩咐后厨煲汤时,夫人和姑娘们都有各自的汤盅,有专人看着,唯有你……要知道,女人只有好生进补才能血气旺……” 话虽是对程雪嫣所讲,眼睛却看着她身后的顾浩轩。 “我会好好看着她的……”顾浩轩自知其意,甚为感动。 又从浅桃色薄绡袖子里掏出一物,只拉了程雪嫣转过身。 程雪嫣一瞧,原来是个金娃娃。不同于秦曼荷那个平面挂饰,而是圆滚滚的,极为可爱。 “这个……”她悄声道:“挂在腰带下,很灵的……” 回门那日,她便拉着自己絮絮着应该尽快生个孩子来拴住男人的心。程雪嫣知道她是怕自己重蹈覆辙,可是生个孩子就能解决一切问题吗?自她来到这个时空,先是因为没有孩子而被休,而其余的女人又都在为孩子而奋斗,这就是生命的全部吗?她偏不信!况且她目前还没有养育后代的准备,或者说她根本就没那个打算,二人世界才是最好的。可是曲乐瑶正期待的看着她…… 郑重收下她的心意。 曲乐瑶也不再多留,她便亲自扶着她下楼。 到了院里,曲乐瑶的唇动了动,似是思量许久方说了一句:“你们真好……” 眼里随即漫上一层水雾,可又开心的笑笑,走了。 的确,直至今日,她才知道,原来夫妻之间还是可以这样的…… 程雪嫣看着她鲜丽的却是满怀忧伤的背影,不禁叹了口气。 宴罢,回府。 顾浩轩骑着马走在前面。 白袍如云,红驹如火,夕阳将金光洒在这一人一骑身上,入诗入画。 程雪嫣撩了轿旁锦帘偷眼瞧去,只觉自己的老公是那么的潇洒不凡,英俊帅气,真是越看越喜欢。 顾浩轩像是心有所感回过头来,冲她小眼弯弯,又勒住缰绳转到轿旁,仿佛要跟她说什么悄悄话,却是乘其不备就亲了一下,然后像是怕挨打一般策马跑掉。 碧彤和小喜看着这两人的腻歪劲,心里跟着甜蜜蜜的。 入了夜,顾浩轩果然认真监督程雪嫣喝补汤……他是命小喜去后厨寻人煲的。 小喜离去时那耐人寻味的目光更是让她难解,顾浩轩却说论顾府的事,还是小喜去办最为妥当,怕是眼高手低的人欺负了碧彤。 程雪嫣前世就不爱喝什么汤汤水水,眼下这燕窝粥虽是香滑,也只捏着鼻子灌进去,之前还央着顾浩轩能不能不喝或只喝一小口,都遭到坚决拒绝,于是现在鼓腮嘟嘴的坐在镜台边卸那头上珠钗。 顾浩轩一直在身后看着她,这会移步上来,帮她除去那支紫天珠簪,任一头青丝如瀑披下。 爱抚的拢了拢那长发,附在耳边悄声道:“我已经有了一个月的积蓄了……” 她先是一怔,紧接着羞红了脸。 但见那红晕如朝阳柔晖轻染白玫花蕊,一点点的晕开去,煞是动人。 忍不住轻吻摩挲,感受她在怀中的战栗。 零存整取了一夜的后果便是第二日被戴千萍找去训话,自然是要她守着点妇道给小辈及下人立规矩也要珍惜丈夫的身体不能“只由着自己的性子”。 这婆婆总掺和在儿子媳妇间算怎么回事?而这种事她又不好反驳,也不好同顾浩轩讲,否则便好像……下定决心,以后一入夜就将门窗关紧,干脆闷死好了! 回来时遇见顾水卉,那脸上的神色活像是见到一将她纯洁的老哥迷得神魂颠倒乐不思蜀的千古荡妇,满是鄙夷不屑。好在她还是个未出阁的闺女,也自知不大适合说些不体面的话,不过“伤风败俗”倒是反复在她的耳朵里出入。 头顶阳光明媚,眼前院落阔大,树木葱茏,下人不时穿梭其中,也是一幅热闹场景,可是她为什么觉得这般清冷孤单? 顾浩轩已去朝中“上班”了,要很晚才回来。忽然发现没了他,日子竟是如此单调乏味,以至于她在绿荣园中坐了半天,那树影才只移了一点点。 蝉声如鸣,吵得人心烦,碧彤说不如回房去坐吧,否则这太阳底下晒中暑了就麻烦了。可是她不愿意回去,只一人守着空落落的宅院……没意思。 这工夫,端儿自假山那边寻过来了。 “什么,要做羹汤?” “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因为提前回门,结果此事便拖到了今日。其实像这种官宦人家根本无需新妇下厨,不过是走个过场。可即便是个过场,程雪嫣也满头黑线。 且不说“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她前世便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人,要么餐馆要么外卖,唯一会做的便是“黯然销魂饭”。 238静水狂波 她黯然的看向碧彤,然后…… 顾浩轩回来的时候只见梨木案上摆着一碗黑黄相间的东西,看起来像是米饭,却是发着一股苦涩焦糊之气。眼见得程雪嫣气鼓鼓的坐在绣墩上,还以为自己出去了一天又有什么人来给她气受,可碧彤却乐不可支。 “爷,快尝尝这新口味,是姑娘亲手做的黯然销魂饭。” 顾浩轩大喜过望,也不顾那饭颜色气味古怪……估计和臭豆腐是一个原理,上去就吞了一大口…… “的确是……够‘销魂’的……”他努力将“销魂”和眼泪一同咽下。 程雪嫣又气又恼,过来锤他,他却一口气将那饭吃完,看得程雪嫣目瞪口呆。 结果这一晚上便很不消停,呈现食物中毒迹象,深更半夜的将庄新遇折腾来,喝了药,好歹歇了两个时辰,第二日眼圈发黑,摇摇晃晃的去了礼部。 程雪嫣正担心着,又见他回来了,原来是岳父大人心疼女婿,将他赶了回来。于是心安理得的躺在床上,看程雪嫣拿银匙喂他喝药。 总是要捣乱的,就喜欢看她那又气又恼又说不出什么来的样子,那眼波闪呀闪的,把他的心都晃乱了。 程雪嫣很喜欢现在的日子,虽平淡却温馨,偶尔会使点小性子让他哄自己开心。她喜欢看他着急的样子,喜欢他眼中满是宠溺的目光,每每这时,心底总有着说不出的感动。 其实生活本就应该是这样的不是吗?纵然总会有一些人的刁难,不过她的要求并不高,只是幸福中总似隐着不安。她一直以为是前世带来的心理阴影,却不想阴影终于化为现实狠狠砸到她面前。 如果没有这件事,可能她对八月二十三那日并无任何印象,因为一切都和平日没什么不同。 顾浩轩去了礼部后,她便照例和碧彤去绿荣园散步。 假山后传来一个女子的哭声。 如果是过去,她即便好奇也不会去打听,可是人一旦闲了,就会有八卦之心,于是派碧彤去问。 丫头的名字也不便去记了,因为自嫁入程府,这已是她碰到的第七个了。 初次见秦曼荷拼命游说一个小丫头让她给自己的老公作妾,她真以为自己是不是幻觉了,怎么会有如此“贤良淑德”的老婆?连威逼带利诱,见了她的惊奇,秦曼荷很是不以为然,倒像是她在大惊小怪。再看碧彤,也是一副早已见怪不怪的样子了。 于是今天她也熟视无睹,只不过那个顾浩然……他是什么材料制造的?现在戴千萍总是指使人往轩逸斋送补品,其意不言自喻。她也乐得接受,白给的谁不要?顶多听几句牢骚,却还是那一套。她已修炼得百毒不侵了,脸上挂着得体谦逊的笑,倒把戴千萍气得半死。不过话说回来,戴千萍如此担心自己的小儿子,那么大儿子那边的补品怕是要堆成山了吧。 也不知秦曼荷是个什么打算,给老公弄了一堆小妾摆在屋里,整天里就乐然居吵得凶,她便摇着扇子挨个去劝,极尽贤惠……天啊,她该不是就要借此展现自己的贤惠吧? 只可惜了那么些个丫头,开始时死活不从,后来却又为了那个男人打破头脸,仪态尽失。所以,纵然顾浩然是这兄弟三人中最为光华夺目的那个,她也很难对他产生好感。 转过回廊时,看到秦曼荷的贴身丫鬟多儿引着个穿暗花丝葛袍子的男人走过来。 那男子身材不高,但很魁梧。丝葛轻薄,发达的胸肌便很明显的在衣料下展示雄伟轮廓。 本来她只是扫了一眼就过去了,偏偏秦曼荷从她身后急匆匆的赶来,又撞了她一下,却是毫无知觉般只冲那人而去,劈头盖脸的就是一句:“你怎么又来了?” 虽是极力的压低声音,可是那怒气却使得每个字都分为清晰。仿佛方意识到程雪嫣的存在,飞快的往这边瞥了一眼,提高嗓门道:“要钱要钱,你就知道要钱!究竟是什么生意要破费这么多银子?” 又转身对程雪嫣道:“这是我娘家表哥,做了点小生意,却是脑子笨,不知变通!” 语气重又狠起来。 程雪嫣很得体的微微一笑,带着碧彤慢悠悠的往别处走了,心里却开始折腾,那个男人会不会就是那个与秦曼荷在山路上幽会的男子?当时天黑,也没看清模样…… 她有回头再张望一下的冲动,却见碧彤面色如常。唉,相比于碧彤,自己实在是太不淡定了。 穿过几道垂花门,程雪嫣突发奇想,要到上次掉进的那个险些令她丧命的冰玉湖转转。 碧彤知她是因为顾三闲不在家所以才百无聊赖的要到那人迹罕至之处,一边陪她走,一边絮絮着好久都没有给金掌柜送首饰样子了。 现在嫁入顾府,自是不用再想着要出去单独过日子,顾浩轩也曾很严肃的制止她再去金玉楼,可始终没有问过她为什么会出现在那,只言“危险”,后来在她的威逼下不情愿的坦诚“我不愿意除了我还有别人听到你的声音”。 这个霸道又自私的家伙! 心里却甜甜的。 说来也奇怪,自嫁给他,整个人都变得懒懒的,连那幢只差三万两就能拿下的房子也没有心情供了。结果心宽体胖,又天天进补,这阵子长了不少肉。 她正忏悔自己的堕落,忽瞟见远处高大茂密的罗汉松后似是隐着一个人……不,是两个。 枝叶疏密中,有裙角偶尔飘出,草声窸窣里,有细语喁喁。 女人……男人…… 如此便很难让人不往某些方面联想。 顾府是怎么了,怎么到处都是…… 似是听到有人接近,树后的人探出头来…… 急忙回避间,仍清晰辨出那人是段紫蓝。 见碧彤依旧专注的絮叨,她便故意高声道:“那个冰窖在哪?我怎么没看到?” 碧彤引她去那在艳阳下依然有丝缕雾气缭绕的洞口时,她又偷眼瞅了瞅,正见另一人于树后望过来…… 果然不出所料,是他…… 心下混乱,竟差点直接掉进那冰窖,慌得碧彤大叫。 “三奶奶……”小喜飞跑而来:“程府有人来找……” 但凡突然来访,总难免让人往不好的方面想。 “是一位长得和三奶奶很相似的姑娘……” 秦孤岚?脑中立刻蹦出这个人,她来找自己干什么? “当然,她可是比三奶奶难看多了……” 小喜自然是要赞美程雪嫣的,可是…… “呃,她没三奶奶难看……” 碧彤立起眼睛。 “三奶奶比她难看!啊,”小喜哭丧着脸:“小喜今天是怎么了?” 回到嫣然阁,那个一身水蓝衣裙,淡雅得如同一朵水花的人果真是秦孤岚。 端端的施了个礼,却是半晌不语,于是小喜和碧彤便知趣的退了出去。 秦孤岚端着白瓷缠枝的茶盏,长睫轻抬,优雅的打量着房间。 “姐姐日子过得不错,妹妹好生羡慕。” 程雪嫣淡淡一笑:“妹妹此番是特意来羡慕我的吗?” 自得知馨园一事,她对这个妹妹更无好感,虽然可能是真的扭了脚,可一旦对一个人有了成见,那么他的所作所为即便再怎么自然也难免让人生出颇多猜测。 “姐姐,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 莫名其妙的一句,程雪嫣听得迷糊。 秦孤岚袅袅站起,移到程雪嫣身边,手指好看的翘做兰花模样,拾起程雪嫣的手放在小腹上:“姐姐,如果我有了孩子,送与姐姐可好?” 怎么,和傅远山有了“结晶”了? 她的思维还没落地,就听她轻道:“顾三公子的孩子,姐姐也不想要吗?” 脑子轰的一声,神思回转之际,发现自己已经抽回了的手正搁在膝上痉挛般的战栗。 “是姐姐回门那日,在馨园,我和姐夫……”她脸飞红晕,煞是娇媚:“我扭了脚,姐夫背我回了微岚阁,帮我按摩散瘀,然后……” 程雪嫣霍的站起,惊得她急忙捂住小腹,脸上却仍笑着:“姐姐不会是怪我吧?” 程雪嫣岂止是怪她,简直是想杀了她! “小喜,去叫你主子回来!” 小喜一直在门外候着,听闻称呼忽然变作了“你主子”,料事情不妙,急忙奔了出去。 身子瑟瑟发抖,心里却不停的警告自己……要冷静,冷静,事情或许并不是这样……可是不这样还能哪样?绮彤亲眼见了,顾浩轩也亲口承认了,却是落了“背回微岚阁”,还“按摩散瘀”……究竟被遗漏的是重点还是秦孤岚在杜撰,只能等他回来才弄得明白。 她从没想过遇到这种事该如何解决,前世时便直接问了凌肃,凌肃毫不犹豫的认了,若是顾浩轩也…… 想到这,身子不禁晃了晃。秦孤岚殷切的扶住她,直接被甩开,也不恼,仍旧不卑不亢的笑着,那甜美的笑容在她眼中渐渐变得有些狰狞。 有那么巧吗?只一次就……会不会是傅远山惹的祸却想扣在顾浩轩头上?毕竟无论从哪个角度讲,顾浩轩都要比那胖子强千百倍…… ****** PS:今天中午已加更,明天中午继续加更……忘了这个月只有28天,字交多了_ 239离间诡计 可是哪怕只有一次,却已化作一根带着锯齿的刺,就这么毫不设防的插进她心里,难以拔出。 怎么会这样?男人真的就这般无法抵挡诱惑吗? “姐姐也不用生姐夫的气,这种事总是难免的。其实就算姐夫现在同姐姐相亲相爱,谁能保证以后他不会喜欢别人呢?妹妹也不过是沾了姐姐的光,况妹妹愿意把腹中骨肉交与姐姐抚养。姐姐可能忘了,当初就是因为三年无有所出才会……在这种人家里,没有子嗣怎么行呢?冰彤不就是……只可惜她想不开,若是那儿子归了姐姐,身份可就更上一层了。妹妹绝不会那般没有见识,自打妹妹进府的那天起就知道,姐姐的就是妹妹的,而反过来,妹妹的也是姐姐的。尝有娥皇女英共侍一夫,妹妹只不过求得一席安身之地,况依姐夫对姐姐的情意,即便有了妹妹,也不过是分得一杯羹而已……” “住口!” 程雪嫣被气得浑身发抖,此刻真恨不能扑上去撕烂这个女人。究竟是历朝历代的小三都如此猖狂还是眼前的这位过于胸有成竹?她已不知如何才能不失了分寸,仿佛她所视为的最宝贵最纯洁的一切顷刻间被泼上了脏污,又要毫不留情的被人夺走。 “一杯岂能够?”她唇角僵硬,努力微笑:“如果是真的,全给你也无妨……” “姐姐真是言重了,妹妹岂敢夺人所爱?姐姐与姐夫恩爱有加,简直羡煞旁人,若是有人知道妹妹今天来找姐姐一定会……妹妹也不想的,只不过我能等,孩子不能等,况那日三公子说会对我负责的……” 程雪嫣竭力撑着桌子站稳,直看到那朱漆花格长窗外急匆匆的奔进一个品月色人影,压抑的愤怒和疑问顷刻间就要爆发。却不想秦孤岚“扑通”一声跪倒在她脚边,抱住她的双腿,眨眼便泪如雨下,声嘶力竭的喊道:“姐姐,你为什么不相信我?我和姐夫真的什么也没有做……” 程雪嫣的脑筋实在无法转得像她的动作这般快,只看着她满脸凄楚悲伤欲绝的声泪俱下:“姐姐若是不相信我,我便以死明志吧,只求姐姐不要责怪姐夫……” 也未及程雪嫣反应,她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乓”的往桌角一撞…… 顾浩轩进门时恰恰看到这一幕。 他急忙扶起扑倒在地的人。 殷红的血从额角蜿蜒爬至腮边…… 秦孤岚幽幽醒来,一看到他,立刻偎在他怀里揪住他的衣襟哭起来:“姐夫,姐姐非说我和你……” 她“委屈”得说不下去了。 程雪嫣此刻方明白这是一条计,可是她想不通秦孤岚为什么会如此。而即便是计,其中所言的就一定是假的吗? 顾浩轩定定的看着她,语气是她从未听到过的冰冷:“雪嫣,你就这么不相信我吗?” 你抱着那个与你有暧昧关系的女人,却来指责我不相信你……可笑! 她看着那只护着秦孤岚香肩的手,心头仿佛被一只小虫子在啃噬。他抱着那个女人,抱着那个女人……那只手昨夜还温柔的拥着她,而今却搭在别人的身上…… 她唇角忽的一扬,曳出一丝冰寒。 顾浩轩,那个女人只说了两句碰了个头破血流就将你骗倒,请问你又何尝相信过我?我以为我们经历了这么多,也算是心心相印牢不可破,却不想就这样被轻易的击毁了,如此还有什么可留恋的? 忽然觉得很无力,无力得丝毫不想解释这一切究竟是为何,只轻飘飘的向门口移去。 她没有忘记回头看上一眼,却见他环着她,剑眉英挺,她偎着他,楚楚可怜……好一副恩爱图景啊。都说秦孤岚和自己长得像,却原来自己和他果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笑了笑。 秦孤岚,我说过,如果是真的,全部给你也无妨。即便不全是真的,但见此刻……现在,他是你的了…… 心重重一震,却是不觉得痛,脚下也没了知觉,只一步一步的向前走。 身后好像传来他的呼唤……雪嫣,却不知为什么没有追出来。 追出来又怎样?她冷笑。 只是不知何时,身边多了个碧彤,听不清她在说什么,那又急又哭的样子太有趣了…… 她也说了句话,却不知说的是什么,只是笑意微微的,一直走,一直走…… ———————————————————— 她走了……她不见了…… 顾浩轩始终不敢相信这个事实,可事实的确是程雪嫣已经不见了三个时辰。原本是让碧彤去追她,可是连碧彤也不见了踪影。能派出去的人都派出去了,一部分一无所获,一部分还没回来。 轩逸斋很乱,他不知道秦孤岚怎么会出现,如今想起来很奇怪,可是更奇怪的是他们偏说秦孤岚肚里的孩子是他的,娘还偏说要把她娶进来,断不能因为一个程雪嫣而舍了顾家的血脉。 秦曼荷的话更难听:“这大姑娘跟三弟成亲三年都一无所出,现在俩人天天在一起也没个动静,怎么三弟却……一个念桃,一个秦姑娘,真真是比大姑娘有福气的人呢……” 此时他不由得庆幸,雪嫣,你幸亏不在,否则…… 秦孤岚却一个劲替他开脱,说不关他的事,是自己对他仰慕之极。 他只不明白他到底和她怎么了,问得紧了,她便嘤嘤的哭,只言雪嫣容不得她,众人亦七嘴八舌根本容不得他辩解。 大家众口一辞的指责程雪嫣妒心太盛,不守妇道,不贤不惠!未经允许,擅自离家,伤风败俗!妄图一人独大,置顾家血脉于不顾,绝非贤妻! 当初请皇上赐婚,一是因情势所逼,一是他自认为有了皇上赐婚,大家便会高看雪嫣一眼,不敢轻易欺负她,岂料天高皇帝远,这家务事竟也不是皇上能管辖的。 他无力辩驳,对于一群永远只觉得自己是正确的人,多说一句便会让雪嫣多一条莫名之罪。 身为一个男子竟无法保护自己所爱之人,一任这群人口不择言的糟蹋她…… 盛怒之下,将人全部赶走,秦孤岚却是留了下来,头上斜捆了绷带,依旧是眼泪汪汪。 “姐夫,姐姐她……不是故意的,都是我不好,没把话说明白,害得她误会你跟我……都这么晚了还没有回来,不知会不会出什么事。若是……我……”她又哭起来。 顾浩轩心烦意乱,一时也理不清头绪:“你先去歇着,我……” 秦孤岚忽然扑到他怀里:“姐夫,我该怎么办?现在大家都知道我气走了姐姐,说我和你……我好怕……” 这工夫,一个家丁进来了,见此情景,刚要退下,被他喝住,家丁却冒了一句:“三奶奶不是已经回来了?” 三奶奶? 顾浩轩回头见秦孤岚拿帕子捂着嘴哭得梨花带雨,不禁摇摇头,纵然长得再像也不是雪嫣。 夜阑人静,顾浩轩独坐桌旁。 桌上摆着一幅三尺长的画像,还是去年与雪嫣重逢时所画。上面的人水眸对着他,似嗔还喜,似怒还笑。 轻轻抚上去,指尖触到的只有冰凉。 派出去的人都回来了,一无所获,就连程府也说她没有回去过。还好下人也算聪明,否则程仓翼怕是已经杀上门来了。 雪嫣,你到底在哪?难道是……他忽然生出一种莫名恐惧,仿佛他真的失去了她,即便此番找到了她,也终有一天,她会躲到自己无法寻觅之处,就那么消失了。 秋夜虽略带清凉,他却如坠冰窖。 门声一响,一阵香风徐徐移来。 “这是姐夫画的吗?”秦孤岚站在身后仔细端详:“姐夫当真是对姐姐一片深情,否则怎么会画得如此传神?姐夫哪日得闲也为妹妹画一幅如何?” “这样晚了,秦姑娘为何不早些歇息?” “突然换了地方,我睡不惯,况姐姐尚无消息,妹妹怎能入睡?姐夫,若是姐姐一直未归……” “不会的!”顾浩轩霍的站起。 秦孤岚一怔,却是笑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既是已出去这样久还没有回来,怕是有了落脚之处。有些话我是不该说,可我不想看姐夫苦了自己。我也算是和姐姐一同长大,她的事我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姐姐早在六年前就和应天书院的凌先生……” “秦姑娘还是早些休息为好……” 顾浩轩已然露出不悦之色,秦孤岚却仿佛没看到:“姐夫似乎早已知道了,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派那么多人手,只需到凌家……” “你说够了没有?” 秦孤岚立刻现出一脸委屈:“妹妹是在替姐夫着想。姐夫难道忘记了姐夫和姐姐是皇上赐婚,若是皇上得知……其实当初在宫里时,姐姐和皇上……” “秦姑娘,我突然很好奇你今天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又为什么会对我说这些?” “姐夫只要相信妹妹是一心向着姐夫就好,姐姐是个好人,只不过有时……” 240失魂落魄 “雪嫣是怎样的人不需你操心,秦姑娘还是早去歇息,明日我会安排人送秦姑娘回去……” “姐夫要送我回去?” 秦孤岚忽然大惊失色,急回身间似是不小心带翻了烛台,火苗落在画像之上,顷刻间便燃做一团。 “怎么不去救?”秦孤岚看着火光渐渐熄灭。 “不过是画而已……” 秦孤岚一定是会错意了,否则她不会一点点的靠过来,唇慢慢挨近他的颈子,吹气如兰:“姐夫,既然如此,不如……” “秦姑娘,我只想问一句,你肚里的骨肉可是……” 秦孤岚轻声一笑,唇瓣有意无意的擦过他的下颌,声音愈发柔媚,仿佛要渗入人的骨髓,手也由他的胸口缓缓向下:“是姐姐误会了,才弄得如此。不过如果姐夫愿意,孤岚愿为爷传宗接代,继后香灯……如果爷不愿,孤岚也只求这一晚,只要一晚就……” “然后将孩子交给雪嫣抚养?” 移至腰下的手忽的一滞,却听得他一声轻笑:“姐姐的就是妹妹的,而反过来,妹妹的也是姐姐的……秦姑娘是要效仿娥皇女英共侍一夫?” “你怎么会……” 秦孤岚突然发现他所讲的正是白日里她对程雪嫣所说的话,可是当时他并不在场…… “姐姐真是言重了,妹妹岂敢夺人所爱?姐姐与姐夫恩爱有加,简直羡煞旁人,若是有人知道妹妹今天来找姐姐一定会……妹妹也不想的,只不过我能等,孩子不能等,况那日三公子说会对我负责的……” 屋角忽然传来一串怪腔怪调。 她吓了一跳:“谁?” 耳边传来顾浩轩的轻笑:“秦姑娘纵是女英,只可惜顾某不是舜帝。秦姑娘有备而来,真是打了我们个措手不及啊!我倒不知我什么时候对姑娘许下过诺言,至于按摩散瘀……姑娘杜撰之能如此强大,在下深感钦佩。我本来是想给姑娘留点颜面,可眼下看来……当然,无论怎样,秦姑娘毕竟是女儿家,将来还要觅得乘龙快婿,我会对今日之事缄口不提,也会让家人尽快忘掉此事。而至于秦姑娘你……虽口口声声与雪嫣姐妹相称,可雪嫣是个单纯的人,我不希望看到任何人伤害她,无论是怀着什么目的!你可明白?” 屋子很静,静得能听到金口在鸟架上梳理翅膀。 “姐夫果真是对姐姐情深意重,只是姐夫有没有想过姐姐是否也是如此呢?否则又怎么会至今未归?她一个女子,又是如此‘单纯’,会不会遭人……” “秦姑娘,你不觉得适可而止方是智者之举吗?” 秦孤岚的冷笑亦带着媚意:“三公子不觉得拒绝美人之恩方为不智之举吗?” 顾浩轩亦冷笑:“难道秦姑娘现在还看不出在顾某心中谁才是真正的美人吗?” 静。 良久,秦孤岚方丢了一句,幽幽的语气仿佛是从地下浮出来的孤魂野鬼:“但愿你不要后悔!” 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他一眼。 夜光中,玉色的身影负手侧立,修颀如竹。 他只纹丝不动的立着,连丁点衣褶窸窣之声都听不到。 ———————————————————— “哎呀,三公子,真是稀客,稀客啊……” 阮嬷嬷一见到顾浩轩,喜出望外之余顿时生出诸多警觉。 自大姑娘不在金玉楼唱曲,这三公子也跟着消失了,眼下却突然出现……一般情况下,一旦有什么事情违反了常规,要么是福从天降,要么是灾星临门。 眼见得顾三公子青着脸看也不看她一眼就往里走,她急忙拎着裙裾跟在后面。 楼上的夜蓉正对镜梳妆准备登台献艺,却忽然被人从绣墩上拎起,然后就对上一双焦急的眼。 “雪嫣在哪?” “三公子,三公子……” 阮嬷嬷急忙解救夜蓉。夜蓉目前是金玉楼的顶梁柱,可不能让他摇散了。 夜蓉别的方面犯糊涂,却是对这事特敏感,一把拨拉开阮嬷嬷,尖声道:“大姑娘不见了?” 这边的热闹早已惊动了外面,织锦门帘一闪,翠丝出现在门口。 “难道她不在这?” 顾浩轩颓然的放开手,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后的地方,可是她竟然不在……她会去哪? 夜蓉脑筋转得飞快,直接省略掉诸多疑问:“三公子别急,我以前好像听说她在哪里买了幢房。若是连程府都没回会不会是……” 顾浩轩忽然很想笑,他这个妻子啊,有时真不知道她那小脑袋瓜在琢磨些什么,此番她回来定要好好问问还有什么瞒着他的。 “房子在哪?” “大姑娘没说,我也没问……” “我知道她在哪!”倚在门边的翠丝开了口。 “三公子,你千万不要……” 一见是翠丝,夜蓉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可是顾浩轩却一个箭步冲到门口:“她在哪?” 因为顾浩轩焦急的背影挡住视线,夜蓉没有看到,在这一瞬,翠丝的表情由怔忡转为凄哀,因为她从来没有看到过昔日风度翩翩的顾三公子竟是如此的失魂落魄,脸上密布的青黑胡茬难掩疲惫憔悴之色,那总是笑意满满的眼中此刻盛着无限空洞,仿佛丢失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而他的心亦随之远去,不知踪迹。 她的心也跟着狠狠一痛,却仍笑得笃定又妩媚:“三公子若是想知道就请跟我来吧……” 只可惜夜蓉没有看过《西游记》,否则一定会认为顾浩轩进了盘丝洞了,因为翠丝那纤腰扭得如蜘蛛精一般将顾浩轩带进了房中。 她跟上去,却挨了翠丝不紧不慢的一句:“你是要耽误大姑娘和三公子团圆吗?” 眼见得雕花的门轻轻合拢,她气得不行,只能贴在门口听动静。 翠丝像是知道她守在门口,声音愈发绵软甜糯起来。 “三公子,来,先喝杯茶……” 夜蓉在门口哑声呐喊:“千万别喝啊,小心她给你下药……” 翠丝皱了皱眉,却听顾浩轩道:“她在哪?” “三公子喝了茶我就告诉你……” 话音未落,就见顾浩轩端起茶一饮而尽,她不禁面带笑容瞟了门一眼……只可惜夜蓉看不到啊,提高嗓音:“三公子再饮一杯……” “她在哪?” “三公子……” “你到底知不知道她在哪?” 翠丝定定的瞅着他,竭力笑得娇媚来掩盖心伤:“三公子就这么急于找到大姑娘吗?” “如果你知道她在哪,请速告之,如果不知道……”顾浩轩起身欲走。 “三公子,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吗?” “妻子不见踪影,难免心绪不宁,若是有何处得罪了你,我只能说声抱歉,改日再来赔罪……” 夜蓉只听见屋里桌椅一响。 “这是什么?” “当日公子教翠丝学骑术,翠丝磨伤了手,是公子撕下贴身衣物为翠丝裹伤。翠丝一直未敢忘怀,公子怎么……忘了?”翠丝眼中溢出水汽,盈盈动人:“三公子对大姑娘的一片心意已是尽人皆知,翠丝今日只是想知道三公子对我……我很清楚,论出身论容貌,我都比不得大姑娘,可是我对公子的心也是天地可鉴。公子此前亦长相来往,难道只是为了取乐而对翠丝无半点情意吗?” “我不否认,之前常来金玉楼饮酒作乐,翠丝你也总陪坐左右,你的心意我也不是不知……” “公子……” “而我对你……我愿意把你当做江渚那样的知己,若是曾有逾规越矩之处还望你……” “可是我对公子……” “翠丝,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不是太尉之子,而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你还会对我有这般情意吗?” 屋里半晌不语。 “从来没想过,有些犹豫,是吗?这话我可以拿来问许多人,却唯独不用去问她……因为我知道,不论我是何种身份她都不会嫌弃,哪怕是……” 顾浩轩的声音略带颤抖,听得门外的夜蓉也红了眼圈。 “正因为如此,才会不顾一切的离开……我再问你一次,你究竟知不知道她在哪?” 良久…… “我并不知大姑娘究竟在哪,只不过想和三公子说说话。想不到仅仅是说几句话也是借了大姑娘的光,若是三公子找到了大姑娘,麻烦替翠丝谢谢她……” “不客气!” 顾浩轩淡淡回了一句,一把拉开门。 夜蓉险些栽进门里,急忙端端正正的站好,斜睨着翠丝:“可是死心了?” 翠丝倔强的抬着下巴不看她,却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嘈杂:“不好了,三公子晕过去了……” ———————————————————— “不好了不好了……” 碧彤慌慌张张的冲进水云居。 水云居,是程雪嫣给吉祥巷的那幢房子取的名字。 此刻,她正坐在桌前给金掌柜画一枚珠花图样。 自离了顾家,简直是灵感泉涌啊。只是碧彤哇哇叫着冲进来,害得她一笔下去,将那芙蓉花拖出了条尾巴。 “有什么值得这样大惊小怪的?”她慢条斯理的团了图纸,又抽出一张勾画起来。 “三公子病了……” 手中鹅毫一颤,一滴墨点在雪白的纸上,触目惊心。 ****** PS:今日共三更,晚十点加一更,期待支持O(∩_∩)O~ 241病入膏肓 “三公子是哪个?” 换了张纸,继续描画,纸上的细线抖动弯曲如锯齿。 “姑娘就不要置气了,公告上写着三公子病入膏肓,昏迷不醒……” 手竭力的握住鹅毫,依旧头不抬眼不睁:“不过几天工夫,怎么就病了,还如此严重了?” “听说是从金玉楼上摔下来……” 程雪嫣缓缓抬起眼睛,眼底满是冷意。 “姑娘别误会,奴婢想三公子是去金玉楼找姑娘,他毕竟不知道……” “他爱找谁找谁,关我什么事?” “姑娘,”碧彤咬咬嘴唇,欲言又止:“如果姑娘真的能放下,也不失是一件好事。姑娘先忙着,奴婢告退……” 程雪嫣继续画她的图样:“你刚刚去金掌柜那,他有没有说什么?” “他说终于又盼来了姑娘的消息,如果姑娘得闲,就再赏几张给他……” “我这又画好了几个样子,你现在有空就帮着送去吧。对了,西街新开了家店,专做各种糕点,你回来时顺便买几样回来……” 西街……正和珠翠坊反向,这也叫“顺便”?况离这好几里地远呢。姑娘,你要是想去看三公子就去,碧彤只当不知道好了,干嘛要累折我的腿? 碧彤出了门,却没走远,只躲在隐蔽处。 果真,没一会便见姑娘鬼鬼祟祟的出来了。 这人呐,口中说得越狠,心里就越是放不下。她非常感慨的摇摇头。 程雪嫣没有直接去顾府,而是到街里转了一圈……碧彤那家伙这几日一直嘀嘀咕咕的说她上了秦孤岚的当误会了顾浩轩,搞不好此举就是在骗她。 其实这几日她也在反复回想当时的情况,或许碧彤是对的,可是她……或许当局者迷吧,如果真的只是一场误会,那么是不是因为还缺乏彼此的信任才会被人离间?如果没有了信任,以后还能面对更多的意想不到吗? 不觉间,已来到正街,正见一群人围着张纸指手画脚,“顾三公子”这四个字轻而易举的飞入耳朵。 她急忙挤过去。 上面画个大大的脑袋,活像是通缉令,除了两道浓黑长眉真没看出哪像顾浩轩,上面的繁体字又不识得几个,只听得人们说什么“旧患复发”“太医亦束手无策”“求民间奇人异士相救”…… 耳朵嗡嗡作响,走没几步,又看到一张告示,然后又是一张……只一会工夫,就好像被那只有两道长眉的怪人包围了起来,许多声音在耳边轰炸“病入膏肓……病入膏肓……” 入夜,梆声两响,二更到。 一个纤细的身影自人迹罕至的北墙下的半月形矮门……确切的讲是从狗洞里钻进来,只简单拍了拍灰土,就继续猫着腰躲在罗汉松后,警惕的侦查是否有巡夜的家丁,伺四下无人,方提着裙裾蹑手蹑脚却是急速的往轩逸斋跑去。 静,只听得自己紧张的呼吸。 暗,只看见模糊的影子跳跃的跟着自己前行。 轩逸斋只有一个房间的窗子透出烛光,是卧房。 这个时间……心下一紧。 透过软烟罗,只见小喜背对着窗子坐在床边,肩膀一耸一耸的,似在哭泣。 也不知他怎么就觉出窗外有人,更不知又是怎么透过虽然薄却仍很朦胧的窗纱还有那窄窄的窗棂在屋里明晃晃外面漆黑黑的情况下认出那人是她来,失口叫了声:“三奶奶!” 程雪嫣本可以转身就逃,还来得及,却是不知为何被转折冲出来的小喜拦住:“三奶奶,你可回来了,爷就要……” 咧嘴就要哭:“爷早前中了蜂毒,当时大夫就说有复发的风险,到时……所以一定要好生调养,可是爷一着急一上火就……” 程雪嫣都不知道怎么进的门,怎么站到的床前。 七日不见,那歪在红丝锦被边的脸瘦了许多,半寸长的青黑胡茬使他更显憔悴。烛光微摇中,他双眸紧闭,眉心微蹙,仿佛在梦中都承受着无尽痛苦。 “什么时候的事?” 那张脸忽然模糊了,她努力眨眨眼,却是不见回音。 回头寻找小喜时,发现小喜竟然消失了。 疑思间,一只手臂自身侧伸来,未及反应,便腰间一紧,紧接着凌空而起,随后便被压在身下。 短暂的错愕后,大怒:“骗……” 剩下的字悉数被吞入他的口中。 从未有过的霸道的吻,一改往日的温柔缠绵,似是带着无限怒气,攫掠她的每一丝气息。 死命挣扎,说不出是愤怒还是委屈,泪糊了一脸,可那家伙根本就不懂得怜香惜玉,吻更加强悍,竟像在撕咬,让她的颈子一点点的发痛。 趁他偏头,狠狠在他肩上咬了一口……待看见那玉白的绉纱上浮出几点血痕方怔住,似是不敢确定那印记正是自己干的…… 移眸向他,却见那眼中竟盛着满满笑意,又暗沉下去,不由分说的继续埋头到她颈间,转而移至精巧的锁骨之上…… 从未有过的疯狂……疯狂的进攻,疯狂的沦陷……直至一声压抑的尖叫自紧咬的被角冲出后,疯狂由颤抖化为激荡身心的战栗。 似是魂飞云端,神飘天外……意识一点点的回归之际,只觉他微凉的唇瓣温存的吻着耳后,汗湿的下颌擦着她的脸颊微微生痛。 “这七日里你跑哪去了?”他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颈间:“好容易胖了些,这会又瘦了……” 不知怎的,心底泛起一股酸涩。她咬住嘴唇,不说话。 他的手指温柔的抚过她的下巴,将那小脸对向自己,认真的看住她:“以后……再有天大的事,也要问过我才可以走……” 倔强的不去看他的脸,她不想在他面前哭出来。 叹了口气,将头埋在她的脸旁:“房子在哪?以后我好去那里找你。我不想……你藏在我找不到的地方……” 用力的抱紧她,不再说话,倒有一丝温热缓缓的痒痒的滑过她的鬓间。 她吸了吸鼻子,亦紧紧的抱住他。 “她……在哪?”明明心里清楚,却还要不依不饶的问。 他抬起头,笑眼对她:“早就连夜送走了。” 然后对着那嘟起的小嘴飞快的亲了一下:“你能吃醋我真高兴!” 程雪嫣刚瞪起眼睛,他就使劲抱了抱她,那力度差点将她勒死,然后就放手飞快起身,又拉她起来。 “干嘛?” 她现在浑身酸痛无力,只想赖在床上。 他却拖了她起来,像哄孩子似的帮她把衣服穿好,又不肯好好伺候着,时不时呵她的痒。 好容易穿戴整齐,他端详一番,却发现这身透着淡淡粉紫的素罗衣裙上沾着不少脏污。 “你这是打哪弄的?” 程雪嫣自是不会告诉他自己是从狗洞里钻进来的……钻了狗洞巴巴的送上门给他骗,还…… 狠狠瞪了他一眼,却是娇媚动人,惹得顾浩轩心中一动。 “这是……” 眼波一瞟之际,瞥见黄梨木案上放着一沓纸,画上的人正是自己。 “你若再不回来我就要公告天下了,还是小喜说这样难免会伤及你的名誉。我当时急得竟没考虑这么多……” 虽是线条简单,却不难看出画工非凡,而街里贴出的那些…… “那是小的画的。”小喜不知什么时候钻了进来:“爷,再不动身,天就要亮了……” 她怀疑的看着那主仆二人,他们又在搞什么鬼把戏? —————————————————— 第二日,一辆轻便马车从正门驶入,大张旗鼓的开往轩逸斋。 小喜尖着嗓门以极为热情极为惊喜的语气喊道:“三爷接三奶奶回来啦……”且循环播放,自行回声。 若是有人知道她是连夜主动回来的怕是又要嚼舌头根子,于是这日不少人来看热闹,见的却只是那小夫妻的加倍恩爱,秦曼荷笑得别提多别扭了,而念桃的脸色自进门就没好过。 戴千萍虽不满意,但作为当家主母自然是不好像儿媳一般说三道四,只过了几日,请来聂大夫为她诊脉。 聂大夫微眯着眼睛,指在盖着绫帕的腕上搭了一会,摇摇头。 戴千萍便有些愠怒的瞪着那躺在雨过天青色暗织榴花带子纱帐里的人。 程雪嫣知道,那是在骂她“不争气”。 说来也怪,他二人已是很“努力”了,可是这个月的月事依然准时来了。 两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天天这么折腾却毫无成果,而念桃竟然只一次就……她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问题了。虽然她依旧没有要孩子的打算,可若是某些方面不健全……她还是很在意的。 念桃脸上的得意是显而易见的,她抱着穿樱桃红罗衫的顾逊在戴千萍眼前晃来晃去,终于晃出麻烦了。 “念桃,一会跟我到锦华厅去一趟……” 秦曼荷急忙干咳,不停的冲念桃使眼色,念桃自然明白何意,脸顿时白了。 戴千萍便严厉的睨着秦曼荷,导致后者使劲的咳了一声后,终于收了声。 “聂大夫,你看这……” 秦曼荷急忙接过婆婆的话:“聂大夫,你也知道三奶奶三年无所出,这又过了两个月了,怎么还没有动静?” ****** PS:明日中午加更_ 242无心插柳 聂大夫捻着胡须微睁了眼:“平日里三奶奶的饮食如何?” “胃口好着呢,比以前的饭量至少大了两倍!” 程雪嫣哭笑不得的看向她,这大*奶奶也不大往轩逸斋走动,怎么对她了解得如此透彻? “我说的不是饭量,而是……三奶奶是不是服了通络散瘀类的药物?” 通络散瘀?难道他是说自己私下里服了避孕的药物? 戴千萍也听明白了,立刻严肃对她。 “哎呦,弟妹,顾家上下对你期望这么大,三弟又天天的……要是我,还不赶紧抓住机会?唉,你是怎么想的?” 聂允捻着胡子,不动声色的说道:“想来是三奶奶还太年轻,不懂这药的厉害,亦或者误服了也说不定……” 聂允这么些年出入官宦之家,什么事没见过?此话是大有深意啊! 戴千萍的目光移向念桃,念桃急忙跪倒:“不关儿媳的事,求婆婆明鉴!” 戴千萍瞪她一眼,示意她别跪在那丢人现眼。 聂允不再说话,起身整理药箱。 秦曼荷急忙坐在桌旁,多儿急忙附了条帕子在那丰润的腕上。 “我这人也没那么多规矩,就不劳烦聂大夫去乐然居了,稍后还要去给二弟妹诊脉,这边离仁安斋最近……” 她脸上带着贤惠的笑,可是谁不知道她是不想让聂允去给顾浩然那些小妾们诊脉,这若是得了一两支喜脉…… 聂允指搭了片刻,离开,面无表情的站起,秦曼荷的脸色便有些尴尬。 “仁安斋就不要去了吧?” 虽然一切照旧,幸灾乐祸之心亦不变。 的确,像顾二公子那种自小到大卧病在床之人又怎么会…… 不过戴千萍没发话,秦曼荷也是瞎折腾,且挨了婆婆严厉的一眼,似在说:“你成为当家主母的日子还远着呢!” 每个月都会有这么一天,请帝京最著名的专医妇女疾患的聂允上门为顾府女眷诊脉,自是为了开枝散叶一说,于是,即便是段紫蓝有时也不能错过。 一行人衣裙窸窣环佩叮当的去了,念桃却留了下来,抱着孩子直勾勾的瞅着她。 “大姑娘……三奶奶,好手段!念桃已是如此退让,你却还要逼我,难道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吗?我敬着大姑娘是主子,可是主子也要给下人留条活路吧?况我现在也是顾家的主子,我的儿子又是顾家的长孙,大姑娘就是不看僧面看佛面,也不至于出此下策!若是真的计较起来,念桃也不信会输了大姑娘!” 碧彤见她如此嚣张,捋袖子就要给她两句,被程雪嫣拦住。 只不过念桃以为程雪嫣是做贼心虚,更加有恃无恐,连礼也没行就昂然而去。 碧彤气得不行,程雪嫣却非常淡定,拽过她嘱咐几句,她便气势汹汹的出了门。 大约一盏茶的工夫,又风风火火的回来了,进门的第一句竟不是回复程雪嫣让她打听的消息,而是:“姑娘,二奶奶有喜了!” 这的确是个惊天动地的大消息! 碧彤兴奋异常:“刚开始二奶奶还不让诊脉,只说大家别把心思浪费在她身上,却是挨不过大*奶奶的热心,生生的按在椅子上让聂大夫瞧了。这一瞧可了不得,竟是快三个月了……” 见姑娘瞪起眼睛,她急忙解释道:“因为二爷的病,以前的确是忽略了她,可这回也不知是怎的,大*奶奶非恳请聂大夫去仁安斋,说即便是不诊喜脉,瞧瞧其他病也是好的,她最近就总觉得二奶奶面色不好,无精打采……” 程雪嫣不觉就想起冰玉湖边的所见,莫非秦曼荷亦早已知晓,否则她哪会那么好心? “听闻二奶奶诊出喜脉,大*奶奶脸色都变了。哼,这就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看她以后还怎么神气?不过看夫人在跟前,很快又做出欢天喜地的样子,直夸二奶奶伺候的好,二爷愈发的精健了……” “二爷……知道了吗?” 这其中奥妙,怕是只有顾浩仁才最清楚。 “二爷正闭目养神,大家也不好吵着他,只恭喜了一番二奶奶,夫人已经着人下去往仁安斋添加补品了,又怕露了其他喜脉,还引着聂大夫往乐然居去了……” 碧彤说得眉飞色舞,程雪嫣却是心事沉重。顾浩仁的身体大家都很清楚,婚礼上见时只觉他比活人多口气,这喜脉若真的与他无关,到时段紫蓝……况其他人就没有任何疑虑?且看碧彤如此关心……这鬼丫头! 碧彤瞧出她面色不好,还以为自己一时兴奋说错了话,引得姑娘多心,急忙安慰道:“二奶奶与二爷成亲多年,有了喜也不奇怪,姑娘才跟三爷过了几天好日子?这好事多磨……” “我让你打听的事有结果了吗?” 碧彤一怔:“唉呀!” 程雪嫣哭笑不得的看着她急跑出去,重又为段紫蓝担忧起来。 过了好半天,碧彤方回来了。 “我等到聂大夫出了门才赶上去问了。”碧彤很为自己的细心得意:“聂大夫说依他的经验大约可知姑娘是服用了麝香……” 麝香?程雪嫣记得丫头盼儿曾暗示过她杜觅珍经常给汤凡柔的补汤里下这味药,莫非……真的有人要害自己? “麝香这东西可厉害呢。若是有了喜,只需闻一闻便有可能滑胎。不过聂大夫说姑娘服用的剂量很少,而现在还没有喜脉迹象,所以只是起到了避孕的效果,只是若长期如此,就极有可能……” 即便碧彤咽下不说,程雪嫣也听明白了。只是谁会如此“关心”自己的子嗣? 念桃?与戴千萍一样,她不能不第一个想到这个人,可是刚刚她的义愤填膺正气凛然又让她不得不将她从黑名单上划去,只是表现正义的人就真的毫无一点鬼祟吗? 秦曼荷?难道她的目标不是顾逊?也难怪,如果自己怀了孕,那才是顾家的正室嫡出,而母凭子贵,“当家主母”怕是落不到她头上了…… 冷笑,也就她才会觊觎这个位置,自己可是懒得操心! “聂大夫说,姑娘一定要小心身边的人……”见程雪嫣目光移向自己,忙解释道:“碧彤对姑娘忠心耿耿,绝不可能做这种断子绝孙之事!” 程雪嫣便笑:“我怎么可能怀疑你?” “姑娘你还笑?”碧彤急了:“依奴婢看,这顾府里的人个个都有嫌疑,就比如端儿,她一早就想给三公子当小妾,可是姑娘这一回来,她就没戏了。姑娘知道夫人为什么总是会找姑娘麻烦吗?知道为什么轩逸斋有一丁点动静夫人就立刻知晓吗?有多少次,姑娘这边都睡下了,可是奴婢却看竹林里有人影晃动,那身形就是端儿!” 端儿就是这个时空的狗仔队?程雪嫣大感兴趣,立即想在竹林里备几只老鼠夹子夹她个现形!一个小小的丫头居然敢给主子投毒……或许不应算毒,这个顾府可真是草木皆兵了,搞不好大家正合起伙来准备对付她一个呢。 可真不能遇到点什么事,弄得自己都快得被害妄想症了。 碧彤还要继续揭发犯罪嫌疑人,却被她拦住:“是咱们大意,就怪不得别人乘虚而入,以后小心点就是了……” “奴婢一双眼睛怎么盯得过她们几十只手?我看今儿这事夫人知道了,定不会善罢甘休,回头姑娘也得跟三公子说说,万一落下什么病根……奴婢不会说话,只是替姑娘担心,只是到时他不要将责任全推到姑娘身上,万一……” 程雪嫣自是知道她的担心,毕竟有前车之鉴。 唉,是否有孩子就真的那么重要吗? 晚上顾浩轩一进门,碧彤就迫不及待的向他汇报了这一重大事件。 顾浩轩一惊,急忙看向程雪嫣。 也未及程雪嫣做何解释,就听碧彤委屈道:“现在还只是下了麝香,以后还不知会不会下什么鹤顶红、孔雀胆……” 然后竟是忍不住的哭起来,弄得程雪嫣哭笑不得。 好容易劝走了碧彤,回来见顾浩轩坐在案边发呆,饭菜在面前摆着,却是一口未动。 “你别听碧彤那丫头胡说,哪就有那么严重?你也不用为此事烦心,我以后小心点便是了。忙了一天,累了吧,特让后厨做了你最爱吃的什锦鸡胗……怎么,要不要我陪你喝两杯?” 顾浩轩抬眼看她,似是想要说什么,却只拉着她坐到自己身边。 程雪嫣揉着他微蹙的眉心:“不许皱眉,赶紧吃饭!” 顾浩轩捏着她的小手,眼中有光闪动,看得她耳根发热。 临睡前小喜照例送了冰糖燕窝,程雪嫣刚要接过来,却被顾浩轩拦住:“今天饭吃得晚,再喝这个,小心伤了食,你身子一向不好……” 程雪嫣素来不喜欢喝这个,自然欣喜,小喜却是在屋里怔了半天,直到顾浩轩打发了方出去。 这晚,顾浩轩很安静,程雪嫣心下奇怪,却又不好明示,只问道:“是不是很累?” “嗯。”他淡淡的应了声。 243疑虑重重 心底蓦地泛起柔情。这个男人,曾经是多么的不羁,却要每日去礼部当差。轩逸斋并不少这点家用,可是为了她,他愿意做一个能令她脸上有光值得她在别人面前炫耀的丈夫,可她并不在意这些的,她只愿他过得开心,那种衙门里的人情世故,怕是他这种性格的人所最难容忍的吧。 转过身,偎得更紧了些,头靠在他肩上,想了想,又在他颊上吻了下。 他的身子一震,抬手握住她的手臂……竟是火热得有些颤抖,可是……又缓缓放回到她的身侧。 这是怎么了? 她有些诧异,却听他哑声道:“睡吧。” 仿佛被兜头浇了盆冷水,她看着那个静静躺在身边的人,转过身去。 还是委屈的,而且愈发自怜起来,终于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一只手臂自身后环来,却只是抱住她。 愈发难过,自是不肯理他。 他似是叹了口气,轻轻的吻了吻她的头发。 感觉他的身体紧张而僵硬,坚挺也有意无意的碰撞着她的身子,却是不肯…… 这到底是怎么了? 刚要发问,却听他颤颤的唤了声:“嫣儿……” 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会如此深情而宠溺的唤她,可也只唤了这一声,突然紧紧的拥住她,又突然放开,叹息般的说了句:“睡吧。” 这一夜睡得极不安稳,先不说她失眠,就是顾浩轩直在她身侧翻来覆去,也是一夜未眠,且天不亮就醒了,却是不下床,只坐在一旁盯着她看。弄得她装睡装得好累,直到小喜轻轻敲门叫起,他方蹑手蹑脚的下了床。 她松了口气,看着晨光熹微的空荡荡的屋子,心底疑虑更深。 白日里,顾浩轩走后,她也没有如往常一般去园子里散步,而是坐在竹林中对着满眼青翠发呆。 没一会,便看见一朵繁丽的牡丹花飞速移往轩逸斋。 她盯着她消失在雕花的房门里,心中数着“一……二……三……” 果不其然,房门一开,牡丹花又飞了出来,直奔竹林而来。 “唉,我说弟妹,你怎么跑这来了?” 秦曼荷摇着纨扇,捂着胸口喘气。 程雪嫣暗自冷笑,她就知道这秦曼荷今天是一准要来找她的。虽是相交不深,可是她心里想的什么却是不难猜到,如此这人倒也不算危险,只是为什么同床共枕的人的心思却是那么的难以捉摸呢? “这林子里多阴冷啊,弟妹身子本来就不好,这女人啊就怕受凉……”关切的拍着程雪嫣的臂:“其实别看我平日里不大往这边来,可是心里却惦着弟妹呢,只盼着三弟和弟妹恩恩爱爱,早日为咱们顾家继后香灯。可是弟妹太年轻,不知保重身子……” 她惋惜着摇摇头:“弟妹人长得美,心又好,却是缺少算计,以至于让别人抢了先……” 终于步入正题了。程雪嫣微笑看她,竹叶筛着光影洒在她脸上摇曳,迷离了那本略带的讥讽而显得分外清丽出尘。 “如此就比不得那位了,也不知弄了什么法子,居然怀上了,为了自己,竟然不顾二弟的身子,真是……人常说不叫的狗咬人,我这回还真得见了。你说我年纪大了,一向又没心思争这个争那个的,只盼望着弟妹能出人头地,却不想……唉,你已是吃了一次亏,怎的不长记性?” 说着,恨铁不成钢的戳了下程雪嫣的脑门。 “无论是哪个,都是顾家的子孙,何必计较?”程雪嫣随后捋过一条细竹枝,百无聊赖的拿那尖尖的竹叶扫着掌心。 “哎呀,你到真想得开!想那段紫蓝是什么身份?我和你可都是大红花轿从正门抬进来的……当然,我是比不得弟妹你出身名门,还是皇上赐婚……咱可都是堂堂正正的太尉儿媳,而她,不过是个收房丫头,连天地都没拜,将来生个儿子还是嫡出,比顾逊还高一级,顾府的一切岂不是要落在她手里?” 程雪嫣已是有些烦了:“二嫂是个仁义之人,纵然有那一日,也不会亏待了咱们……” “你怎么就……怎么就这么不开窍呢?”秦曼荷连连跺脚:“你也不想想,就二弟那身子骨……能行吗?” 程雪嫣懒得和她琢磨这种事,起身欲走。本想找个僻静的地方好好想想顾浩轩的怪异,却是不得安静。 秦曼荷哪管她的心事,一把拉住:“这府里的人我也就信得着弟妹,我也不妨跟你实话实说,其实早在去年,我就发现她和府里的杨管家……” 杨管家?杨舟察?那个身材不高却很魁梧同样长着一双笑眼却总是有一股愠怒之色的男子? “你想啊,这杨管家是什么人?那可是老爷从乡下带回来的,不说别的,就看那一双眼……人都说那是老爷年轻时的……” 这可是高级的大大的八卦啊! “……老爷进京赶考和表妹分离,却不想那表妹已珠胎暗结,老爷中举之日正是孩子生产之时,单单那表妹没有福气,难产死了,孩子却活了下来。老爷当了太尉后曾回去过一次,然后就带了他回来。虽然说是姓杨,可谁心里不跟明镜似的?且一来就直接成了管家……段紫蓝就是个聪明人,到时怎么说都是顾家的孙子,还是嫡出,只是不知二弟若是知道了……” “你该不是想同二爷讲这些吧?” “我傻啊?”秦曼荷又戳了下她的脑门。 程雪嫣倒觉得自己成了她眼中的傻子。也好,在这种人事复杂的高门大院中装疯卖傻倒省却很多麻烦。 “这事我也只同弟妹说说,别人我才信不过呢。况我一心为弟妹着想,不忍你受人蒙蔽。不过我也给弟妹出个主意,趁现在年轻,赶紧生一个,若实在不行……”她冲玉桃阁方向努努嘴:“有现成的不妨抱来养,亲娘不及养娘大,再说你抱过来也是抬举了她,况我那日听夫人也有这个意思……” “雪嫣一向不大喜欢男孩,又调皮又难管教,不如……大嫂把婷芳送到轩逸斋陪我几日?”她的表情异常认真诚恳。 秦曼荷脸色一僵,勉强笑道:“一个丫头片子,怎么好费弟妹的心?” “大嫂,人都说孩子是娘的心头肉,我只是随口说说,大嫂便这般心痛,也就不难想念桃会是何等难过……” “你为别人这般着想,人家可未必为你……聂大夫的话可还记得?” “谢谢大嫂关心,我这人也没什么大志,只要日子过得顺心舒坦就好,至于有没有子嗣……随缘吧。” 说的虽是真心话,听者却不这么想,倒觉得她高深莫测,别有企图,于是咧咧嘴:“弟妹这胸怀真是我等比不得的。叨扰了这么久,弟妹也累了吧?嫂子先告辞,婷芳也不知练完大字没有……” 语毕,人扭扭的走了,却是往玉桃阁方向去了。 此番也不知是不是得罪了她,反正不管怎样,她都是说不出什么好话来的。 日已移至中天,昨夜无眠,刚刚听秦曼荷啰嗦了半日,身子早乏了。恹恹的回了房,吃了饭,便去睡了。 朦胧中,好像听到碧彤说:“吃了就睡了……” 顾浩轩的声音:“下次看着她点,否则积了食,又要闹毛病……” 倦意是如此之浓,只听了这两句就又睡了过去。 醒来时已是夜光满室,却发觉床边有个人,心下一惊。 那人急忙握住她的手:“吓到了?” 她松了口气:“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有一会了……” “吃饭了吗?” “吃过……不用起来,我有事要跟你商量……”顾浩轩似是犹豫许久,方缓缓开口:“我想……搬出去……” 程雪嫣睁大眼睛。 “还是在轩逸斋,就是换个房间……” 程雪嫣明白了,可是……为什么? 顾浩轩拍了拍她的手背,即便是这样的黑夜,她也能看到他笑眼弯弯。可也只是笑了笑,随后便起身离开了。 “入秋夜凉,要记得盖好被子。” 顾浩轩的脚步滞了滞,却没有回头。 不出两日,“分居”一事闹得全府都知道了。自然是有人无限欢喜,紧接着便想压到程雪嫣头上来,只是每每傍晚,那小夫妻俩又一起恩恩爱爱的吃饭,真令人摸不着头脑。 碧彤已看出此中的不寻常来,小喜更是急得不行,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只得空就冲程雪嫣使眼色。 程雪嫣异常淡定,只是每晚对着满室夜光发呆,白日里昏昏欲睡。 这天晚上,她照例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最后准备下床倒茶。 手刚摸到杯子,就听得窗子有响动。回头一看,只见一个黑影贴在窗上,状如一个女人的头…… 她一声惊叫,杯子随即碎裂在地。 女人头忽的消失,却是由窗外传来一声闷响加轻叫,好像是跌倒在地。 与此同时,门帘忽的往上一飞,一个人冲了进来,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别怕……” ******* PS:晚十点再更一章O(∩_∩)O~ 244如何抉择 紧接着,院内也热闹起来了,以小喜为首的家丁呼啦啦的去追“鬼”。 窗纱上火光萤动跳跃,更添紧张。 她靠在他胸前,感受他心脏强有力的跳动,不觉紧紧的抓住那衣襟。 他亦是温柔的抚着她的肩背,令这个略带清冷并掺着恐怖的夜生出几分安宁。 “爷,”小喜气喘吁吁的进了门:“人抓住了,是端儿。该怎么……” “把人放了。”程雪嫣轻声道。 “放了?”小喜大吃一惊。 自然是要放,端儿是戴千萍那边的人,此番前来定是要探这几日的虚实以便回去汇报,况她也不一定仅仅是要去做汇报吧? 程雪嫣轻轻推开身边的人:“你也该去睡觉了……” 顾浩轩待了半天,方应了一声,转身往门口走去。 步子极缓,似是在等人挽留,可是…… 程雪嫣躺在床上,此刻是丁点睡意也无,只有泪在脸颊泛滥。 哭得抽噎,只觉屋里异常憋闷,不如到外面走走。 门帘一掀,赫然见到一个人立在门口。 “你怎么……” 忽的被抱住,力道大得简直让她窒息。 “对不起……” 她艰难的“嗯”了一声,却是被他拥得更紧…… 极尽恩爱,极尽缠绵。 无语,却是用热吻倾吐彼此的思念,用契合表达心底的浓情。 气喘吁吁之余,他的吻碎碎的点在她的额头……她的鼻尖……她的唇…… “为什么?” 他没有回答,只是拥住她,叹了口气。 翌日,小喜和碧彤都满脸喜气,看上去比那两个主子还要开心。 晚上,顾浩轩又搬回来住了。临睡前,小喜又奉上冰糖燕窝。 顾浩轩看了看她:“若是不愿喝就不要喝了……” 她却是接过碗,碗边刚沾到唇,碧彤忽然进了门,冷着脸递上一样东西。 一只小巧的白玉匣…… 小喜哆嗦了一下,缓缓跪倒。 “说,为什么要在燕窝里放麝香?”碧彤厉声道:“姑娘哪点对不住你了?你到底是收了谁的银子?” 小喜低着头,紧抿住嘴。 “别为难小喜了,是我让他放的。” “不是……是小喜……”小喜急吼吼的抬起脸。 顾浩轩制止了他,站起身,正对上程雪嫣的目光,竟似是早已了然在心。 “姑娘……”碧彤急了。 程雪嫣摆摆手,于是她只能收声,连带着小喜一同退下。 屋子很静,二人相视无语。良久,顾浩轩上前牵住她的手,坐在床边。 “是不是想问我好久了?”他似是自言自语:“我知道,孩子很重要,而我曾经又是以‘三年无所出’的借口……不过,我真的不想让你有孩子……” 攥住那渐渐冰冷并想抽回的指尖:“六年前,婷芳出生时,大嫂折腾了一天一夜,最后,聂大夫说大人和孩子只能保一个,大哥便让聂大夫无论如何一定要保住孩子,当时娘也是……” 他的声音低沉得几不可闻,程雪嫣听得胆战心惊,若是换了她,他也会如此选择吗? “大嫂九死一生……你别看她现在好像有些疯疯癫癫的,以前却是个极好的人。我不是怕你也变成她那个样子,我是怕……” 一只小手覆在他微凉的手上。 他没有抬眼,只将两只小手都握在掌心:“我不想做那样的选择,我更怕你会……如果你实在喜欢孩子,我可以把逊儿……” 唇蓦地的被噙*住了,细巧的舌尖温柔的勾画着他的唇瓣。 暖流入心,不禁拥住那柔弱的身子:“你不怪我?” 她不说话,只一点点的吻着他的唇,他的颈,又滑至耳际…… 这一夜极是缠绵,只是睡到后半夜时,门忽的被擂响,夹着小喜惊惶的呼声:“爷,奶奶,二奶奶没了……” 程雪嫣呼的坐起,一时竟觉自己是在做梦。 但见顾浩轩跳下床,话也来不及说半句就急匆匆出了门,她方披了衣服跟着赶过去。 仁安斋已是人满为患,却是不闻一丝哭声。 拨开人群,见戴千萍装扮整齐的站在中间,头上的钗环在火光映衬下珠光闪烁。 她喊了几声,也不见下人退去一个,倒是来得越多,气得那珠钗更加颤耀。 相比之下,唯一清净的是正房门旁,赫然盖着一条浅色的布,布下略带起伏。火光簇簇中,墙上平展的黑影便诡异的跳动。 她移上前去,战兢兢的伸出手,停了停,可是不敢多加犹豫猛的掀开。 面容红润,双目微合,唇角带笑……却是无一丝气息。身上穿着簇新的蓝绡滚紫边的衣裙,正如她的名字一般。头上一丝簪饰也无,干干净净的如一泓清水。 恍惚的,仿佛看到冰天雪地中,一个身穿烟灰紫色暗纹衣裙拎着朱漆食盒的人盈盈走近,对她端庄施了一礼:“大姑娘,真是好久不见了。” 霎时间,泪水迷蒙,却是被一个几近嘶叫的声音打破:“她是没了脸面才吞了金,怎么能怪我?” 纷乱间,仿佛听得是段紫蓝和杨舟察在冰玉湖幽会,却被秦曼荷和念桃抓了个正着…… 此刻方看到念桃跪在戴千萍脚边,秦曼荷指手画脚的叫嚷,丝毫不知什么是家丑不可外扬。 戴千萍气得不行,愤愤的甩她一耳光。 秦曼荷立刻坐在地上嚎哭起来:“我是在捍卫顾家血统的尊严啊,我有什么错?” 这工夫,人群中跌跌撞撞的冲进个血葫芦样的人,衣衫尽碎,不顾众人拦挡扑倒在那仿佛睡着的人身边。他的手抖得厉害,指尖上的血一滴滴的落到段紫蓝脸上,又缓缓滑下。他去抹,却将那血迹糊得更大。 “奸夫来了……”秦曼荷尖叫着飞过来,使劲捶打那个男人:“想要谋算我们顾家的财产……你们这对奸夫淫妇……” 程雪嫣能听见那重重的敲击声,可是杨舟察浑然不觉,只是弯下腰,想要抱起段紫蓝。 “够了!” 程雪嫣不知哪来那么大力气,一把将秦曼荷推开。 秦曼荷跌坐在地,不可置信的看着程雪嫣,忽然大笑起来:“都是你,你早就知道他们的奸情却要隐瞒,你居心何在?” 程雪嫣真恨不能上去抽她几耳光,这个人简直让人无法生出丝毫怜悯之情。 杨舟察终于费力将段紫蓝抱起,秦曼荷一干人等纷纷下手阻挠。杨舟察数次被打倒,又数次站起,最后仍旧体力不支的倒地,却是拼死护住那已毫无气息的人,任拳脚棍棒加诸身上。 “住手,住手……” 程雪嫣拼命喊着,推开一个,又扯开另一个,却仍只见疯狂的拳脚。 “我以顾府三奶奶的身份命令你们给我住手,谁若再敢动,立即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她浑身颤抖,双眼怒睁,黑黑的瞳仁映着跃动的火苗,如同临敌的猎豹在窥伺猎物,随时都有可能扑上去将其撕个粉碎。 众人被这股利势镇住,不约而同的停了手,呆怔怔的看她。 秦曼荷也被吓了一跳,却又轻蔑一笑,拨拉开一个傻柱子,上前就踹了那已经一动不动的人一脚。 脸上随即就被飞了一耳光,响亮清脆。 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戴千萍,只一瞬不瞬的盯住她。 周围火光跃动噼啪,歪斜的葡萄架黑影松动。 秦曼荷不可置信看着程雪嫣,突然嘶喊一声:“我和你拼了……” 头一低,像牛一样的顶过来。 未及躲开,一只胳膊迅速拉过程雪嫣将她护在身后,顺势将秦曼荷一推,她便乖乖的坐在地上。 “你们两个打一个,没有天理啦……”她开始哭叫。 “还吵什么?快去叫大夫……”顾浩轩厉声喝止她。 戴千萍仿佛刚刚想起自己还有这个儿子,慌慌往这边奔过来。 紧随其后的顾水卉恨恨的瞪了程雪嫣一眼:“灾星!” 顾浩轩立刻捉住她,却听程雪嫣急道:“快让她进去吧……” 顾水卉毫不领情,只示威的抖抖肩,甩下一声轻哼便迈进门,程雪嫣也忙跟进去。 屋子里有一种奇怪的响声,像是有一股风窝在了铁管中。 细寻去,竟来自床上。 顾浩仁双眼圆睁,闪着奇异的光,死命盯着头顶的承尘,似是那里正有个什么东西在和他较劲。他的脖子涨得莫名的粗大,那怪异的声音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二哥,二哥……” 顾水卉摇着他哭起来,戴千萍也掉着眼泪颤声道:“我的儿,你这是怎么了?” 怪声愈响,仿佛是有什么话堵在那里说不出来,只伸出一只青筋暴突的手颤颤的指着承尘,身子好像被什么牵引一般欠起来。 “二弟别急,那奸夫淫妇已被我们打死了!”秦曼荷不知什么时候挤进来,气恨恨的说了句。 顾浩仁的喉咙里咕噜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落了下去,紧接着,人无力的倒在床上,怪声消失了。 “看,二弟放心了……” 戴千萍气得给了她一巴掌,抱住儿子痛哭。 顾浩仁气息微弱,倒似恢复了正常,一任戴千萍悲恸欲绝,只微微转过目光看着这边。 顾浩轩立刻走到床前,握住他的手。 245天地巨变 他口里呜呜着,也不知在说什么,却见顾浩轩不停点头,紧接着出了门,一会工夫回来,重新握住他的手,重重的点了下头。 顾浩仁的唇边现出一丝虚弱的笑。 突然,一个小厮旋风般冲进来:“不……不好了,朝廷来人了。老爷和大公子全都被抓了!” 未及众人惊愕,门外已有脚步声整齐而迅疾的逼近,一队御林军转眼包围了仁安斋,领头的人下了马,倨傲喝道:“此中人一律不得离开!” 怪声又起,待人看向顾浩仁时,只见他双瞳涣散,手无力的垂在床边。 戴千萍立刻嚎哭起来,众人也跟着大哭。 恍惚的,程雪嫣仿佛看到一个半透明的人从床上坐起,就那么穿过众人的身体向她走来。眨眨眼,人影不见了,却似有一阵凉风吹过,还听到一句“以后就靠你了”…… 好像有一瞬间的魂飞体外,转眸却发觉一个人正紧紧的拥住自己,臂间传来他的温度。 是顾浩轩,正红着眼看着她,似是担心她害怕,又用力的搂了搂她的肩。 ————————————————————— 康靖四年九月十七日,御史大夫王迁接密信一封,言礼部尚书程准怀嫁女和亲是假,通敌卖国是真,且奉上与赫祁通信谋反之据,正正是程准怀的笔迹。 是日,朝堂之上,程准怀屡屡喊冤,遂宣告密者上殿……傅远山亲口指证程准怀一系列罪状,时间地点分毫不差。 程准怀死不认罪,太尉顾骞言与其私交多年,深知尚书品性,定无法犯下这当诛九族之罪,若所言为虚,愿一力承当。望皇上彻查此事,万不可被奸佞小人乘虚而入。 一时间,众口纷纭。傅远山又奉上其余证据,其中竟有关雎馆诸多先生以及下人证明程准怀克扣其月例亦向朝廷瞒报收入的一封联名信札。钱的去向自然毋庸置疑,自是怕里通外国失败而为自己谋取后路。王迁则适时引出言官,言明已派人从赫祁调查归来,发现程准怀的确置有房产……然后又牵出程父死时程准怀没有回乡丁忧,却刻意忽略掉了是先皇谕旨令其夺情留任,结果又为其罪行添加了佐证——如此不孝之人岂能尽忠? 铁证如山,皇上震怒,当即下旨革去程准怀礼部尚书一职,投入天牢。其长子轻骑都尉程仓翼亦被免职,因其妻吏部侍郎之女曲乐瑶有孕在身,暂押回府监禁,听后论处,以彰圣上恩德。 顾骞因替其辩护,且“愿一力承当”,亦被王迁弹劾。言顾程两家再度结亲是因太尉掌管军事,更有利于两家谋朝叛乱,另众臣亦指责两家相交甚密,太尉又不尽忠职守为亲家辩护,定是同谋,而在王迁的推波助澜下,竟又从共犯演变成主谋。遂一并拿下,其长子户部侍郎顾浩然亦被严加看守。 傅远山告发有功,护国有力,赏赐黄金百两,并取缔程准怀暂代关雎馆馆主一职,稍后听封。 一夕之间,天地巨变。 在众人正惶恐不安等待圣旨最终颁下并祈祷此惊天之变不过是一场噩梦时,程雪嫣已经开始计划如何离开此地去程府,她倒要看看傅远山到底在搞什么阴谋,他所谓的证据到底是什么证据! 虽然和程准怀的父女关系不过一年之久,可是她相信父亲绝做不出通敌卖国之事!还有哥哥……不知道怎么样了,他的脾气火爆,别再惹出什么乱子来……还有曲乐瑶,她下个月就要生产了,经此突变,会不会……还有杜觅珍,还有汤凡柔,雪曼……雪瑶会不会也受此波及?远在赫祁的她孤身一人…… 一时间,竟发现短短相处的人,无论是喜欢还是讨厌都那么的让人放心不下。 可眼下众人被集中在锦华厅,各个宅院皆被封锁,就连顾浩仁的尸身亦搁置床上不准妄动。 草木皆兵,风声鹤唳,噩梦惊魂。 秦曼荷牢记自己挨过的一巴掌,再次把“灾星”一说搬出,不时的冲到程雪嫣身边意图复仇,却屡屡被顾浩轩挡住,于是骂声更烈。 顾水卉自然看不惯那夫妻恩爱,也连挖苦带讽刺的,最后竟连顾浩仁之死也扣在她头上。 倒是戴千萍分外镇静,冷眼瞅着一言不发的程雪嫣,命令那二人闭嘴:“都什么时候了,不想着如何把老爷救出来,倒和自己人斗起来了?” “什么自己人?她不过是……” 秦曼荷尖利的声音在看见一个一脸肃然挺身而入的侍卫时戛然而止,忙缩着头退至一边。 “哪位是程府大姑娘?”那侍卫口里问着,目光却只落在程雪嫣身上。 程雪嫣刚要应声,就觉得顾浩轩的拥住她的臂一紧。 抬眼对他,坚定的握了握他的手。 他迟疑的放开她,却是一瞬不瞬的看着她向那侍卫走去。 “我就是……” “奉馨月公主口谕,特许大姑娘回府探望……” 宇文馨月……程雪嫣眼睛一亮,心中蓦地涌出无限感激。 急忙向门口奔去。 “雪嫣……” 与这一声急唤一同传来的是兵刃寒响。 惊惶回头,只见一柄利刃正横在顾浩轩胸前。 她抿着唇看他……这一眼仅仅片刻,竟好似千世万年,然后对他点点头。 他渐渐收回紧张,复一笑,轻声道:“早点回来……” 眼底微烫,却是回他一笑,拎着裙裾疾跑出门。 ———————————————————— 程府门前,重兵把守。有看热闹的人远远观望,却是不敢近前。 程雪嫣在马车上便听到有人在吵嚷叫骂,声音洪亮愤怒。 车未及停稳便奔出去,只见四个执刀兵士正努力抵挡一个粗衣短褐之人。那人身材粗壮,以一敌四,竟不输阵势。 一个兵士怒了,抽出刀便要砍向将自己兄弟打翻在地的蛮汉,却听得一声利喊:“住手!” 刀刃在距其项背一寸远的距离停住。 那个阻止他的身形单薄的女子一把推开他,将地上那人扶起来:“二叔,你怎么来了?” “大侄女,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在老家那边听说大哥好像犯了罪,要杀头。大哥一辈子为人谨慎,怎么可能……到底是皇帝那小子……” “二叔!” 程雪嫣急忙制止他,若是让人听到他说了什么不敬的话,岂不是罪上加罪?程府辉煌的时候尚且需小心翼翼,眼下落了难,不知有多少人等着落井下石呢。 “咱们先进去,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她轻声道,顺便在他胳膊上暗暗使力。 程准贺也算聪明,急忙拍了拍身上灰土,往门口走去。 两柄利刃立刻架到了他的脖子上,他虎目一瞪,马上就要发火。 程雪嫣急忙看向那个带她来的墨衣侍卫,那人摆摆手,门口的守卫互看一眼便放了行。 还是如此错落有致的院落,可是深秋未至,却已满眼萧索。以往穿梭于庭院中的小厮丫头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手持兵刃肃然而立的兵士,刀尖挑着正午日光,刺人眼目。 一切是那样静,静得连风声都听不见。 程雪嫣不知该往哪走,不知该先去找谁,只觉胸口泛堵,眼前一阵阵发黑。 程准贺又开始骂骂咧咧,吵得她更是心慌意乱。 忽然,一丈开外的榕树下有一角水蓝裙裾轻轻一晃。 她立刻看过去…… 果真,一会工夫,又从树后探出一张脸,冲她摆摆手。 是绮彤…… 她惊喜万分的奔过去。 “……他们到后厨找东西吃,我给他们做了,他们才允许我在院里走动……大姑娘,大*奶奶她……”绮彤眼圈一红,却是脚不停歇的将他们带到墨翼斋。 程准贺还要跟进去,程雪嫣是不打算让他添乱的,只让绮彤陪他守在外面,看着他尽量不要乱走乱说话,一旦出了什么事,立刻进来找她。 绮彤拼命点头应了。 即便是在院中,也似乎看到一层淡淡的血红色的雾,笼罩着那枝叶尚算茂盛的千台朱砂。空气里没有金秋应有的甜香,而是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腿已是发软,但仍坚持的奔进了墨翼斋。 进了门,血腥气更浓,夹着丫头们低低的啜泣,和几声有气无力的低吟,却也只是几声,很快就平静了。 一个小丫头瞧见了她,欢喜的跑过来,扑的跪倒,泪流满面:“大姑娘,求你救救我们奶奶吧……” 程雪嫣勉强扶住桌案站稳身子。 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突如其来的浩劫令曲乐瑶受惊早产,可是孩子只八个多月,生下来就死了,而曲乐瑶则是流血不止。守卫得了御史王迁的令,严禁墨翼斋的人出门,也不肯请稳婆和大夫来。曲乐瑶已陷入昏迷,刚刚突然醒了,也不知说了两句什么,又晕过去了。程仓翼正陪在她身边,已是三天三夜没吃没喝也没合眼了…… 都不知怎么移到的卧房,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殷红,眨眨眼,方发现是错觉,可是那尚残留着新婚喜气的彩绣樱桃果子连珠缣丝帐茜红浮动,仿佛蒙着血色,而腥气似是也化为有形,丝丝缕缕的漂浮着。 246玉殒香消 屋子很静,屋角的铜漏叮咚一声轻响,也没有打破这静寂。 帘帐静垂,掩住一个深色的身影。 那身影坐在床边,一动不动,仿佛凝固在这片宁静中。 时值午后,阳光软软的透过花格长窗洒进来,铺洒出一派灿烂。 眼前的一切仿佛是副迷离的画,迷离得她不忍触摸。 “爷,大姑娘来了……” 晴雪带着哭腔轻唤一声。 那身影似是抖了抖,缓缓转过身来…… 程雪嫣一下子捂住嘴,死命阻住就要冲口而出的哭声。 那是她的哥哥吗?英俊的脸暗淡无光,炯炯有神的眼睛一片迷茫,仿佛到现在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下巴上竖着寸长的胡子,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战栗。 她几步上前握住他的手,试图给他信心与勇气,却发现自己也抖得要命,抖得都不知该说什么。 “你能救她吗?”程仓翼似是梦呓般的喃喃着。 床上的人异常安静,安静得就像…… 程雪嫣屏气凝声的看了半天,才发现那樱子红的金线鸳鸯被面下的胸口极细微的起伏着。那张脸依旧很美,很精致,此刻焕发着安详的神采,仿佛是在做一个极美的梦,只是……那么白,白得几乎透明,好像只要吹一口气就会散掉。 晴雪不声不响的走过来,流着泪,轻轻掀开被子…… 天啊…… 程雪嫣差点惊叫出声,只睁大眼睛看着晴雪抽去那血淋淋的丝绵,又换上一条干爽的棉布。 程仓翼嘶哑干涩的声音再次朦胧响起:“能救她吗?” 他的脸上丝毫不见任何震惊之色,也没有焦虑,目光落在她脸上,却好像穿过了她飘到不知名处。 哥哥……他已是知道对于眼前这条正在不断流失生命气息的身体任是谁都再无回天之力了吗? 经此一动,曲乐瑶似是恢复了些许知觉,轻轻呻吟了一声。 她的声音是那般微弱,仿佛只是叹了口气。 程仓翼却突然被惊醒,急忙唤了声:“乐瑶……” 那两只长着老茧的大手紧紧的攥着那纤弱无骨的素手,似是要把浑身的力气传给她。 曲乐瑶动了动唇,仍是叹息,程仓翼却急忙说道:“是的,雪嫣回来了,来看你了……” 唇又动了动。这回程雪嫣看清楚了,连忙道:“是公主让我回来的,你再坚持一下,大夫就要来了……” 多么脆弱的谎言,却是说得如此坚定。 曲乐瑶的唇边浮起一丝笑……小巧的唇依旧那般好看,却失了往日细瓷般的光彩。她终于真正的叹了口气,又费了好大力气,睁开眼睛。 清亮的目光似蒙着层雾,可是抵挡不住虚弱却执着的爱意,那么留恋的在程仓翼脸上缱绻着,又缓缓移向她,颤抖的抬起手,又轻飘飘的落下,尖细的手指颤颤的指着她身后。 那是个檀木衣柜。 她走到衣柜前,轻勾门上的鎏金小环,里面整整齐齐的码着衣服,其上有个包裹,用锦罗包得整整齐齐。 她拎出来,沉甸甸的。 试探的看向曲乐瑶,见她露出笑意,似是听她调皮说:“就你最知道我的心思!” 那还是回门那日,她拉着自己的手说道……恍若昨日。 将包裹拿回床边,在她的示意下打开…… 竟是两摞鞋垫,看那尺码,都是做给程仓翼的,其上均绣着并蹄莲,花下是鸳鸯戏水。 程仓翼看了一眼,眼底火烫如灼。 曾几何时,他每每回来都看到她在绣鞋垫,而且似乎总是绣着那一副。他只当她是无聊时的消遣,也奇怪为什么一副鞋垫绣了这么久都没绣完,却原来…… 他几时在意过她?从新婚时的冷落到醉酒误事后的回避,他只固守着自己的心,却不想伤了她的心,更想不到的是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也会为她的一点点细微的喜怒而牵了心神,在发呆瞭望之际,目光会不知不觉的落在她身上…… 他对她……他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也不愿细想,直到一切猛的向他砸来时,他方发现心是那么痛,痛得仿佛要被人剜去一般。他看着一个鲜活的生命化作一股股的血水离他远去,却是无能为力,眼下只能用一只手去挽留她,可是她越来越虚弱,越来越轻飘,以往快乐温柔的眼睛此刻充满悲戚,总是趁他不注意偷看他的眼神变得愈发执着却空洞,仿佛知道自己就要离去一般,那般痴缠而大胆的看着他。 他就要失去她了……是吗? 那并蒂莲花,那戏水鸳鸯,分明是她的痴情,她的梦,可是他亲手打破了它们,如今竟是连弥补的机会都不给他,这是上天对他的无情的惩罚吗? 心底剧痛。 她的唇动了动:“够你穿好久了……” 声音如游丝,却狠狠的扎在心上。她做了这么多,却是到了最后关头才给了他,最后关头…… 一股热辣冲向喉间,却被生生咽下。 “你……怪我吗?”声音极颤,眼睛一瞬不瞬的看住他,乞求又胆怯,似是期待他的原谅,而只需他原谅了,她便可放心的去了。 想笑。怎么是她来问他,倒是他应该祈求她的原谅。若是得了所谓的原谅她便会离去,他宁愿永远让她误解下去,可是…… 他笑了笑……记忆中自己仿佛是第一次对她笑……过去的日子里,他竟是连一丝笑都如此吝啬。 “怎么会呢?” “那我就放心了……”她笑了,好看的小嘴弯弯的,满足的叹了口气。 他怎么就从来不知道她是如此的美呢? 可也只是这一笑,便像被什么抽去了所有的力气,黑亮的睫毛微微的抖了抖,便如蝶翅般静止了,那眼中的光瞬间沉了下去,却是执着的对着他。 程雪嫣已是泪如雨下。 时而清晰的视线中,始终看到程仓翼握着那只苍白的纤手,似乎这样就可以回避她已经离开的事实。 “傅远山接旨……” 状如女声的声音自窗外传来,接踵而至的是傅远山宽厚洪亮宛若正人君子一般的声音:“草民接旨……” 将关雎馆全权交由傅远山打理由这种怪调门宣布起来多少有些滑稽,而傅远山的三呼谢恩则让人不堪愤怒。 程雪嫣只觉悲恸溢满胸口,就要喷薄而出,却是瞥见程仓翼默不作声的站起身…… 他的腿……程仓翼略略跛着脚走到桌边,一手抄起黄梨木高几……而另一只手却是身侧晃荡着…… 她冲上去,捧住那只断臂:“哥……” 程仓翼却轻轻推开她,往门外走去。 晴雪扑上来,跪倒在地扯住他破碎的长袍下摆,嘶声道:“爷,寡不敌众啊……” “不行,你不能出去!”趁此机会,她急忙拦挡在门口。 程仓翼紧紧的盯住她,却又似看不见她一般,眼底一片血红。 这个样子的他令人害怕。 “大姑娘,千万不能让爷出去,爷已经……”晴雪泣不成声。 “哥,你听我说。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想想爹还在狱里,不能因为你的冲动而让他罪上加罪。我们都知道爹是冤枉的,断不能让人在你的身上再做文章,那样爹可真的就无法翻身了!” 程仓翼眼底的红在抖动。 “哥,如果真的……”她强咽下心底的悲愤:“咱们程家就只有你能为爹洗冤了,若是你再出了什么事……” 伸手去拽那手里的高几,程仓翼却依旧攥得死死的。 “嫂子……也不会愿意看到你去犯傻……” 那骨节泛青的手紧了紧,终于一松…… 程雪嫣松了口气,急忙示意晴雪扶程仓翼歇着,自己却拢拢鬓发,整理了下衣襟,昂着头走出去。 也不知绮彤用了什么手段,竟然在此种情况下把程准贺哄得乖乖的待在院中而没有去把傅远山揍个稀巴烂。 见她出来,二人一言不发的跟在身后,程雪嫣便要绮彤先带程准贺出门,自己往右侧甬路一拐。 傅远山是在芙蓉堂接的旨,这工夫,杜影姿正喜笑颜开的围着前来宣旨的公公:“栾公公,什么时候皇帝也能封我个夫人当当……” 栾公公胖胖的脸上挂着适度的笑容,往这边转身时看见了程雪嫣,脚步便移了过来,却被杜影姿拉住,死磨硬缠。 栾公公终于耐不住了:“杜先生,虽然我在皇上身边当差,但我说的皇上未必听啊。眼下傅先生立了大功,不如请傅先生为你讨要……” 杜影姿立刻转回去拉着傅远山的撒娇,栾公公便远远的向程雪嫣微施了一礼,带着人离开了。 杜影姿摇了半天,傅远山也不应声,脸上挂着高深莫测的笑。 “就算是当夫人也轮不到杜先生啊……” 一个声音不软不硬的砸来。 竟是秦孤岚,脸上挂着同样高深莫测的笑。 杜影姿莫名其妙看着她,一时不明白怎么回事。 “远山,不管怎么说,姐姐也是出了力的,要不咱们怎么能那么容易把通敌卖国的书信搞到手呢?要不……别赶她走吧?” 杜影姿更迷糊了。 247清府抄家 “我怕不赶她走将来你会吃亏啊……” 傅远山就手搂住了秦孤岚的纤腰。 这回杜影姿终于明白了…… “好你个狐狸精……” 杜影姿刚冲过去竖起一根手指就被傅远山轻而易举的拨开,竟踉踉跄跄的险些摔倒在地。 秦孤岚笑眯眯的,声音愈发柔媚:“你倒是轻点啊,姐姐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傅远山冷冷一笑,从袖中抽出一样东西丢到杜影姿面前: “休书?!”杜影姿失声尖叫。 “干嘛这么意外?”傅远山挺挺肚子斜睨着她:“《七出》你也不是不懂,我这已是容你多时了……” “你这个……” 杜影姿张牙舞爪扑过去却再次像被弹一只苍蝇般轰开,然后她不屈不挠的继续,然后再被弹开……终于精疲力尽,跌坐在地,喘着粗气,眼睛喷着怒火扫视那两个人,却不能伤其分毫,倒是万分精神饱满的向程雪嫣走去。 “大姑娘,别来无恙乎?” 傅远山笑得鼻尖上的油都要滴下来了。 程雪嫣亦笑着,袖中的手却是攥得紧紧的,指甲已陷进肉里,正有血丝丝流出,可是丝毫不觉。 “大姑娘做梦也没有想到今日吧?常言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此话果真不假。但不知大姑娘现在意欲何为呢?” “既然你也说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不妨过三十年再看看……” 那二人相互看了看,不禁笑出声来。 “若是大姑娘要等着看也不妨事,只是三十年后,大姑娘人老珠黄,就算有什么好光景又能享受几日?况你怎知这荣华富贵属于我傅远山就只有区区三十年呢?尚书大人犯了重罪,保命都来不及呢……”他大笑两声,也不顾秦孤岚在旁,往前凑了凑,眼中重又流出一副垂涎之态:“投敌叛国,这可是株连九族之罪,大姑娘年纪轻轻的,就没有什么打算?” 程雪嫣回以冷笑:“你觉得我应该有什么打算?” “大姑娘如今被雨露滋润得愈发动人了,不如……”傅远山的鼻尖渗出若干油珠,在阳光下闪着腻腻的光:“纵然不能给大姑娘一个封号,可是程府这么多院落,请大姑娘尽管挑一间……” 秦孤岚翘着兰花指拎起傅远山的领子,就那么轻轻松松的将他的脑袋往后提了提,又拍了拍那粗短的脖子:“你少痴心妄想了,人家大姑娘和顾三公子情比金坚,眼下正是患难与共的时候,怎么好拆散人家呢?” 傅远山被拍得骨软筋麻,目光却恋恋不舍的粘在程雪嫣身上。 秦孤岚笑得异常妩媚,将傅远山温柔的挤到一边,凑到她耳边,丝丝细语吹得她耳根发麻:“不知顾三公子可曾后悔?现在他可是知道哪是鱼哪是熊掌了?” 见程雪嫣冷冷的目光瞟向她,摇着孔雀蓝羽扇掩唇媚笑:“得一样就得失一样不是?人生哪有那么完美的,不要太贪心哦……” 程雪嫣正待回过去,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 回头一看,只见一队人马执刀拿枪气势汹汹的冲进来。 稍后,一顶枣红色四抬银顶官轿摇摇摆摆的进了门。稳稳落地后,蓝衣随从恭恭敬敬的掀开了皂色轿帏,一个穿绯色官服其上绣锦鸡图案的人慢慢现了身,狭细的眸子往这边一瞥…… 程雪嫣只觉一股阴冷嗖的射了过来。 “御史大人……”傅远山立刻笑开了花,颠颠的跑了过去。 秦孤岚瞟了程雪嫣一眼,轻蔑的丢下一声“哼”,也仪态万千的跟了过去。 “此番立了大功,皇上龙心大悦,加封你为关雎馆主,以后更要多多尽心效忠皇上……”御史王迁眯着眼睛捋着花白的胡子。 “那是那是,不过也感谢御史大人的提拔,否则怎有傅某的今日?”傅远山诺诺连声,谄媚非常。 王迁微微点头,目光再次向这边扫过来,定在程雪嫣身上,眼角有光一闪,却是笑了,只是即便是笑,亦让人心底泛寒。 回头低声对那随从说了一句。 随从洗耳恭听的应了,转瞬直起腰板,面色一凛,手一扬:“将罪臣程准怀府内一干人等驱逐出府……” 那队人马立刻提兵入内。 心底仿佛有什么轰然碎裂,溅起血花无数,直漫上眼底,让目中一切染做猩红,仿佛开满了妖冶的曼珠沙华。 血雾迷蒙中,隐约看到秦孤岚往这边看了一眼,笑得分外灿烂。 血雾迷蒙中,傅远山捧着大肚子殷勤而来,分外“担心”的凑到她眼前说道:“大姑娘是要晕倒了吗?” 她是要晕倒了吗?她不知道,她只奇怪自己都愤怒成如此地步怎么还可以稳稳的站在原地,因为曾有那么一瞬,她仿佛看到自己冲上去将那得意非凡的三人撕成了碎片…… 傅远山涎笑着伸手扶她,却被一直跟在她身边的墨衣侍卫拿刀鞘拨开:“馨月公主有令,不得伤害大姑娘……” 傅远山刚要反驳,就听得王迁慢悠悠的一句:“是公主的令还是皇上的令?” “在下只是奉命行事,至于究竟是公主的令还是皇上的令,御史大人不妨亲自去问皇上求证!” 一个小小的带刀侍卫,面对二品御史大夫竟是不卑不亢,搞得王迁唇角一抽:“老夫也是奉皇命行事,既然如此,就烦请大姑娘让让……” 程雪嫣瞥了他一眼,忽然笑了。 那清冽的眸中没有王迁以往在抄家清府时所常见的悲戚哀怨痛不欲生,而是分外凛冽,仿佛一朵雪莲于高山之顶迎寒怒放,虽馨香阵阵,却让人不寒而栗。 他正待细细研究,那雪莲却飘然远去。 程府上下已经堆挤在门口,在兵士的推搡下哭叫连连。 杜觅珍仿佛事不关己般,靠墙而立,目光滞涩。汤凡柔母女站在他身边,相对而泣。 曲乐瑶的尸身亦被简单盖了条布横在一侧,程仓翼正默不作声的守在一旁。 程准贺扑上来,满面惊惶:“大侄女,听说要满门抄斩,可是真的?” 程雪嫣面色沉静,只看向哥哥,但见他衣衫虽然破碎,胳膊亦无力的垂在身侧,却是神色坚定毫无惧色。 “我会有办法的……”她默默道。 一旁聒噪的程准贺没听清,愣愣问了句:“大侄女,你说什么?” “我会有办法的!” 若说刚刚那声只是在安慰别人,这一句则是立了破釜沉舟之志。 “对,去找菡妃!”汤凡柔眼睛一亮:“她最近很受宠爱,已被封为贵妃,只要她肯对皇上说一句……” 想到上次进宫时梁沛菡的冷漠,皇上中毒时她的猜忌疯狂……程雪嫣黯然垂下眼帘,纵然曾是闺中好友,可是因为一个男人……此种时刻,她不落井下石已是顾念往日情谊了。 转头对那墨衣侍卫:“带我去见皇上!” 那侍卫竟是丝毫没有迟疑,双手抱拳唱了声喏。 ———————————————————— 皇宫依旧辉煌宏伟。 夕阳西下,漫天的流紫飞红绚丽无边。成群的鸟自头顶飞过,撒下无数欢声嘀哩。 程雪嫣仰望这一片绚烂美景,唇角不禁浮上一丝笑。 “大姑娘,皇上有请。” 刚去程府颁完圣旨的栾公公走出飞云殿,神色竟是一派恭敬。 程雪嫣敛眸凝神,跟着他踏上那汉白玉台阶。 周遭弥漫着甘甜的龙涎香,令人心神俱宁。 着一袭墨赤色双龙凌云长袍的宇文寒星坐在蟠龙宝座上,批阅搁置在龙案上两摞高高的奏折。 他很仔细,时而皱眉沉思,时而展颜浅笑,朱笔在折上勾画无声。 人常说男人在认真的时候最有魅力,于是程雪嫣也不打扰他,只看着他英挺又邪魅的侧脸在那发愤图强。 二更时,奏折由案左移到了案右。 宇文寒星将笔掷到案上,长出了一口气,腿一抬,身子往后一仰,舒舒服服的靠在了龙椅上,闭上眼睛。 栾公公引她进来时禀告了宇文寒星,他只嗯了一声,眼也没抬的继续批阅。程雪嫣便一直立于一侧,不声不响的站了三个时辰。眼下腿脚已失了知觉,却仍如朱红梁柱般寂然默立着。 “过来……” 良久,座上的宇文寒星方像梦呓般吐了一句,仿佛含着无限柔情。 她挪了一步,忽然跌倒在地,未及起身,人已被扶住:“站久了,快过来歇歇……” 她不动声色的挣扎开来,跪倒在地:“民女给皇上请安,愿吾皇万岁万万岁!” 不用抬头,已知他脸色难看。于是过了好半天,方听得龙座上飘来淡淡的一句:“平身。” “谢皇上。”她起了身。 腿上酸麻渐重,但仍规矩而立。 宇文寒星又是半晌不说话,她便也不吭声。 终于,宇文寒星耐不住了:“你让江侍卫带你来见我,有什么事吗?” 程雪嫣低头看着鞋尖上的两朵淡色茶花,忽然跪倒在地:“皇上可曾记得许过民女心愿……” “不要跟朕提你那个心愿,朕今生最恨的就是答应了你这个鬼心愿!” 宇文寒星猛捶了下桌子,原本摞得整齐的奏折顷刻滑落在地。 248皇上恩典 他知道她会来,因为这个心愿。 他故意不去看她,可是整理奏折间,目光总会偷偷的去瞟那个垂首无语的身影。 瘦了…… 忽的心痛。 他奇怪,自己竟然会心痛。 那日朝堂之上,她的肺腑之言字字入耳,他只觉肺都要气炸了。 不过是个女人,却是个敢于违抗他命令的女人! 他不否认他喜欢她,因为她美,因为她聪明,因为……他也说不出的那么一点能感觉德到却很难以形容的东西,似乎是一种隐藏于内的勃勃生机,虽然她极力隐藏,却总于不经意间迸发出来,而她纯真的天性更使这种生机夺人眼目。 他以为她不过只有那么一点点特别,却引得他大动肝火。和臣子抢女人,自己都要嘲笑自己,可是…… 登基初始,需册后立妃,有人提到过她,可是更有人担心外戚弄权,因为程氏一门势力不容小觑。他是新帝,自然不希望被人掣肘,况她又是皇兄的心上之人……更因为既然已身为皇上,女人还不是应有尽有?纵然她名满帝京,她也不过是个女人。 为帝三年,女人如云,处处春光,时时旖旎,他以为女人不过如此,却单单于此刻跳出个她。她是美,却还没有美到极致,他以为她不过是万花丛中的一朵,只不过在微风中摇了两摇,可那句“任君独赏伊红妆”总会在夜深人静之时浮上心头,缱绻不去,那双似带着疑思带着揣度难以掩藏心事的美目总是在他闭上眼睛之际悄然回眸,如水潋滟,心便成了这水中的一叶小舟…… 以往他批奏折的地方都是景阳宫,自那日开始移至了飞云殿。目光游离时会对着沉寂的落地帷幔发呆,那微微摇动的绡纱很像是她飘摆的裙裾…… 神思回转之际,竟发现自己的唇角勾着一抹笑。 漫天烟雨色,一树杏花红……她该是看懂了的,可如今…… 这个女人…… 他叹气,应是因为自小他想要什么都会无往不利却意外遭到拒绝的缘故所以才对她放心不下吧……不,是对她的拒绝耿耿于怀。 他不是不生气,可是久了,只化作一种淡淡的思念,淡得就像鎏金博山炉里飘出的袅袅轻烟,或许终有一天会消失不见。 而当顾程两家获罪,他第一个想到的竟是她,以至于在治罪的那一刻左右为难,竟想让人掳她过来求他,却又担心她的倔强……他何时有过这等莫名顾虑? 如今,她主动来找他了,她终于开口求他了,竟使得他勃然大怒,怒气激荡得胸口隐隐作痛。 她似是丝毫不觉他的愤怒,只定定的望住他,眸底清冽。 二人就这么对视着,直至传来报更声,他方幽幽的吐了句:“到底是什么心愿?” “但不知皇上将如何论处顾程两家?” “按律当诛,抄没家资!” 她的脸上竟毫无惧意急色——是吃准了他会应了她? 如此一想,唇角不禁泛起一丝笑意。 “民女只恳请陛下饶我父亲及顾太尉等人一命……” “只是这样?”他有点不敢相信。 “如果我父亲真的做了投敌叛国之事,我们程府上下愿引颈受戮,可是民女相信父亲绝不是此等奸恶小人!若是他日得知是遭人陷害而父亲已含冤受死,届时悔之莫及。自古以来,沉冤昭雪,不在少数,可是斯人已去,徒留空名。况皇上九五至尊,英名盖世,民女岂能让他人于史书上记下这极不光彩的一笔?” 他终于忍不住笑了:“按你所说,倒是为朕考虑了?” “民女不敢,民女只是救父心切,还望陛下成全!” “成全?你不要忘了,朕既是九五至尊,就有生杀予夺操控天下的能力,又何惧小小史官手中的一支笔?况成霸业,建功绩,又有谁会计较一些陈年往事?” “纵然有功高盖世,亦有功不掩过。纵然史书不曾记载,亦难掩天下悠悠众口!” 宇文寒星不仅不生气,倒是笑意更深:“你说得头头是道,可是人证物证俱在眼前,朕要如何全了你的孝心而又堵住悠悠众口来全朕的‘盖世英明’?” “此乃政事,民女不敢用皇上此前言笑时应下的心愿来恳请皇上恩准,但皇上乃一国之君,定会明辨是非,宽宏大量。民女斗胆假设我父亲犯下死罪,但其两朝为臣,克己奉公,兢兢业业,几十年之功与一念之差孰轻孰重?况皇上英明神武,及时制止了叛国之事,不就是想给父亲一个逃出生天的机会吗?” “朕该不该说你在妄自揣度圣意?” “民女不敢。名臣处事,功过两分,民女只想请皇上革去我父亲及顾太尉等人官职,抄没家资,以儆效尤!” “仅此而已?” “民女不敢奢求,恐陛下英明受损。” “朕才发现,原来你在教朕……”如玉长指轻敲桌面,一副悠然自得之态。 “民女不敢,民女只是向皇上请求一个心愿……” “不要和朕……”眉心已然蹙起。 “皇上,你是金口玉言……” 龙案忽的一震爆出一声巨响,一方浮雕瓷砚翻滚着扑到地上,顷刻碎裂,朱墨如血泼溅。 宇文寒星身子前倾,手死死的抠住案边,骨节咯咯作响。 她迎着他寒气逼人的目光,一滴泪无声划过眼角。 俯身拜倒:“皇上若觉民女冒犯,请赐民女死罪!” “你以为朕不敢杀你吗?朕真想……”宇文寒星盯着那俯拜在地之人,薄唇紧绷:“让你彻底明晓什么是‘金口玉牙’!” 沉寂良久,方幽声道:“朕可以答应你这个心愿……” “谢皇上……” “先别忙着谢恩,但是你要知道,经此一回,你已经把全部的七色花用尽了……” “民女已别无所求,谢皇上恩典……” 过了好久…… “睡着了吗?怎么不讲话了?刚刚不是很能说吗?”宇文寒星看着那拜倒在地一动不动的小人儿,不禁担心:“地上凉,还是起来吧。” 他很想上前扶她起来,可是…… 程雪嫣缓缓直起身子,目光有些迷离的看向龙座上那人。刚刚她好像睡了一觉,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 这些日子,她的心弦绷得紧紧的,直到刚刚得到一句赦免,方砰然断裂。 宇文寒星对上那雾蒙蒙的眸子,心底一颤,咬咬牙,终于问道:“那日朝堂之上,如果朕让你重新选,你会……” “谢皇上恩典……” 程雪嫣再次俯拜在地。 宇文寒星闭上眼睛,眉心微震,叹了口气。 仿佛只过了一会,窗外传来一声鸡叫。 龙座上的人无力的摆摆手:“你……走吧……” 深秋的早晨异常清冷,程雪嫣不觉打了个哆嗦,望向天际横着的一丝若有如无的白。 一层温暖瞬间覆住了她,是一件云锦累珠披风。 栾公公笑道:“是皇上……” 宇文寒星……或许真的对她有一丝情意吧。 “代我谢谢皇上。”对此,她也只能回以淡笑。 “雪嫣……”一声唤自朦胧树影中转出。 漫天星子已收,却好似落在了那人身上,簇簇闪闪。 “参见贵妃娘娘……”栾公公恭敬的施了一礼。 梁沛菡也没应声,只说道:“大姑娘与本宫自幼交好,此番她好容易进宫来,还烦请栾公公让我们私下说两句体己话。” “娘娘说的是哪里话?咱家这便告退……” 栾公公躬身而退,却不知为何又停下脚步看了程雪嫣一眼,目光复杂。 “大姑娘在飞云殿待了这么久,想来事情是办妥了?” 梁沛菡的口吻导致这句话听起来别有意味。 程雪嫣故作不觉,只回了句:“谢娘娘关心。” “想本宫当年也是出自关雎馆,受教三年,而今见程府上下落难,心下难安,本打算出一分力,却不想大姑娘并没有给本宫这个机会,岂非不信任本宫?” 程雪嫣料到她此时出现定是要刁难自己,不过当事实砸到眼前,仍是觉得异常愤怒伤心。这就是梁沛菡,那个会给她送好吃的酥儿印对她倍加关心的梁沛菡?她看着那张在细碎流苏微闪下精心描画的脸……那样美,又是那样陌生…… “民女并非不信任娘娘,只是事出紧急……” “是啊,事出紧急……”梁沛菡似是自言自语,又突然笑了一声:“找皇上自是比找本宫妥当。本宫说了,本宫在关雎馆受教三年……受益匪浅!却是今日才明白大姑娘何以在十三岁便被封为闺礼先生……” 程雪嫣已是强压怒火,只念此际不宜再多出一个敌人才隐忍不发。 “娘娘过誉了……” “本宫着实要感谢你的,不仅因为本宫出自关雎馆,受的是最好的调教,更因为本宫与你大姑娘曾是闺阁姐妹,本宫今日的荣耀实乃是受你大姑娘所赐啊……” 程雪嫣有点糊涂了。 梁沛菡继续说道,声音也说不上是悲戚还是喜悦:“估计皇上知道我与大姑娘攀谈这么久,今后定是更要夜夜驾幸水菡宫了……” 249江北送别 “贵妃娘娘,皇上有请……” 栾公公站在台阶上拉长了调门。 “皇上真是的,本宫不过是和大姑娘久未见面多说了两句……” 声音忽然变作娇柔,又从袖中取出一锦盒,装饰繁复,极为华丽。将其放到程雪嫣手中:“一点心意,大姑娘权且收下。” 语毕,仪态万千的向飞云殿走去。 程雪嫣打开那锦盒…… 忽然笑出声来,接下来手一扬…… 却是又收回来,唇衔冷笑,将锦盒置于袖中。 —————————————————— 康靖四年十月初三,皇帝颁旨,除程准怀尚书之衔,其子程仓翼轻骑都尉之职,遣返原乡,没收全部家资;除顾骞太尉之衔,其子顾浩然户部侍郎、顾浩轩鸿胪卿之职,迁出顾府,没收全部家资。 已是皇恩浩荡,众人山呼谢恩。 程府。 下人即便不用遣散也走了大半,一部分长得有几分姿色的则早已被傅远山留在府中,剩余的则等着领遣散费。 遣散费是由程准怀发放的。 虽说是“没收全部家资”,却也有些细软带出,眼下分发给众人,虽不多,只是一份主仆情意。 下人感激涕零后纷纷离去。 却也有不肯离开的。 既是遣回原乡,以后便是清贫生活,也养不起下人了,可是盼儿和冰彤跪在地上请求和主子一同走。 “现在没有人是你们的主子,赶紧起来,各奔前程去吧……”程准怀喟然道。 盼儿和冰彤却泣不成声。 “我们从未将主子当主子看,主子也从未讲我们当下人看。这么多年来,主子待我们如同女儿,如同姐妹,试想谁会在危难之时离开自己的亲人?” “况主子在这种危难之时还想着给我们发银子,怕我们过不好,我们如果忘恩负义,岂非禽兽不如?” 杜影姿突然哭出声来。 她只是贪便宜,看了堂姐杜觅珍在府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早已无数次在梦中取代了她。此番她听了傅远山的怂恿,又从秦孤岚那得了艳羡已久的紫金镶云母玉珠链,于是偷了信出来,然后掰着指头数日子,等待凤冠霞帔加身,却不想等来一纸休书。 她跟了他十几年,一心朴实的对他,到最后竟是如此下场,连真儿那小贱人都住进了影意轩,抱着刚出生的小崽子冲她奸笑,而她只能带着女儿站在这。 可是是她令大家沦落到此种地步,她怎么好……堂姐一直在发呆,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她一眼,其余的人也只当她是透明,眼睛明明看到她了,却偏偏越了过去,连个表情都没有,哪怕打一顿骂一顿也好啊,可就这么对她……这种滋味很难受。 她知道眼下最明智的应该是离开,可是离开又能上哪呢?她一个弱女子,又带着先天不足的女儿……无奈何,只好厚着脸皮跟着他们往北江边走,逢上哪个回了头,就赶紧讨好的笑过去,可是…… 顾府。 一干下人已遣散完毕,只小喜和碧彤死活要留下。 顾府的主子可没有程府的主子好说话。 秦曼荷尖声尖气:“这已没了家产,还拿什么给你发月例?你们这两只蚂蝗吸了这么多年血是不是也该让我们喘口气了?再说,主子们现在还没地方住呢,哪安置你们?趁早从哪来回哪去!” 又瞅了程雪嫣一眼,冷哼一声:“这灾星进了门,祸事是挡也挡不住,竟还赖着不走,难不成要把我们祸害得连骨头都不剩?” “曼荷,此乃天意,不要怪在雪嫣头上。”一直闷不吭声的顾太尉开了口:“已是这种时候,应该齐心协力共度难关,怎么说起散伙的话来?” 既是公公开了口,秦曼荷再有诸多不满也只得咽下,只不停拿眼剜程雪嫣。 程雪嫣也没工夫理她,眼下顾家远没有程家好运。程准怀虽被查抄了家产还可回乡暂住在程准贺处,可是顾家一旦查抄便无处落脚了。 她想了又想,拉过顾浩轩:“想不想知道我那房子在哪?” 顾浩轩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意思,回头望了那一大家子一眼,摇摇头。 “嫌小?若说以前是一准住不下的,可是现在……我刚刚算了,公公婆婆一间,大哥大嫂一间,咱们一间,念桃和逊儿一间,婷芳还有小喜和碧彤……到时也可以加盖的……”她故意做出很开心的样子。 此刻该是多么庆幸啊,原本是为自己和碧彤准备的安身立命之所,却只在离家出走之时住过几日。朝廷查封的是顾程两家的财产,却不知她竟还有一所房子,而如今这所房子又可解决一家子人的落脚问题,不能不说是很有成就感的,可是…… 顾浩轩摇摇头,摸摸她的小脑瓜。 她不明白他的意思,难道说顾家也有她这种不为朝廷所知的财产? 但是如果真是如此,秦曼荷还在那发什么脾气?戴千萍也不至愁眉不展,连总是笑眯眯的顾骞也苦着脸,最后竟要到城南的破庙暂为落脚。 程雪嫣实在不忍看大家如此落魄,就要解人危困……也不明白顾浩轩是怎么想的,他难道愿意眼睁睁的看着家人落难? “大侄女……” 她刚要开口,就听得身后传来喊声。 程准贺气喘吁吁的奔来,脚还没站稳就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来:“这是大哥让我交给你的……” 他说着,又小心翼翼的四处瞅瞅。 这场浩劫,把大大咧咧的他都变得分外小心谨慎起来。 程雪嫣打开一看,竟是一张地契,上面居然写着她的名字。 “这是大哥多年前置办下的,说是留给你用……” 是不是该说有其父必与其女呢?眼底不禁发烫。 “爹……明天走?” “嗯,先在江北住一夜。” “我明天去送他……” —————————————————— 十月的江北,寒气袭人。 程家五位主子并两个下人以及寸步不离的杜影姿母女站在岸边。 江水粼粼,映着暗灰的天光,乌云沉沉,欲雨还休。 这是个最适合送别的天气,不用开口,心头眼中都是湿漉漉的。 有太多的话要说,却只能化作几句简单的“好好照顾自己”、“保重”…… 程准怀又额外拉着顾浩轩到一旁说话。 程雪嫣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见顾浩轩频频点头。 她看到哥哥早已坐在船舱中,目光无神,对一切置若罔闻。 那个英姿勃发的哥哥,那个器宇轩昂的哥哥……不见了,曲乐瑶的死已将那个他带走,只余一个躯壳残留人间,那种失魂落魄心若死灰之态落在眼底,敲在心上……钝钝的痛。 “哥……”她涩涩的唤了句。 程仓翼缓缓抬起头,目光中有一丝惊喜闪过,转眼又归于黯淡:“要走了,以后好好保重吧……” 似是叹息又似是自言自语。 她拼命点头,而他却已将目光移开去。 程雪嫣将薄薄的一席棉毯给他盖好,小心的不去碰他那均已夹上木板固定好的手臂和腿。 那日从宫里回来,她直接就去找了庄新遇,本想跪地乞求的,却不料庄新遇二话没说就跟她来医治哥哥,且不收分文,只叹忠良遭陷,又言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这在这些日子太多的冷言白眼中无异于雪中送炭,让人觉得这个凄冷的秋季还残存那么一点点温馨。 船夫已站在船头催促。 依依不舍的告别只换得了更多的眼泪。 程雪嫣看着他们立于船头,个个粗衣布褂,荆钗束发,依稀记起初次在芙蓉堂见到她们时的情景,锦绣罗裙,珠翠环绕,言笑晏晏,满堂生辉…… 若说物是人非是一种残酷,人是物非又何尝不是一种悲哀? 泪水迷蒙复清晰,身边只传来那人的温暖。 抬眼看他,忽然明白了什么是天荒地老,什么是相濡以沫,纵然流光飞转,只要与他在一起,便可无所畏惧的面对一切…… “等等,等等……” 身后忽然传来几声急唤。 回头,只见一个纤细的身影飞奔而来,却是太急了,一跤跌倒,又很快站起,一瘸一拐的竭力挪来…… “绮彤?!” 程雪嫣急忙挥手叫停那正悠悠离去的船,又跑过去搀扶绮彤。 船上的人仿佛没有听到岸边的呼唤,愈发的远了。 “噗通……” 顾浩轩跃入水中,奋力向那船游去。 绮彤急得满脸的泪,不停的呜咽着:“等等,等等我……” 原来傅远山不怀好意,将一干有姿色的丫头从遣散人员中挑出,自然少不了她,竟安排到了自己的房里。好在总有迫不及待上位的丫头,比如幼翠…… 接连几日,都是如此。 傅远山只当她已牢牢在自己掌握之中,也不急,正陶醉于夜夜做新郎的喜悦。 于是她趁机搜罗了可供携带的细软,趁夜逃出,在客栈躲了一日,打听得他们今日动身,方急急赶来。 程雪嫣自是知道她为什么而来,一向胆小软弱的她竟然敢做出如此惊天之举,心下不禁又悲又喜,有了绮彤,她那哥哥是不是可以恢复一点点生机? 船正渐渐驶回来,水波悠悠,泠泠作响…… 一身湿淋淋的顾浩轩陪在她身边,一同看向那船再次远去。 绮彤站在船头拼命向他们挥手,嫣蓝的裙子随风飘摆,化作漫天遍野的灰蒙蒙中最为亮丽的一笔。 250苦中作乐 地契上所提的房产位于三里村,帝京北郊约十五里处。路途偏僻,略有崎岖。 程雪嫣本要雇车回来的,因为顾浩轩衣衫尽湿,这秋风瑟瑟,真担心他会受凉。 可是他却说路途虽遥远,却胜在僻静,正好可以和她卿卿我我,况“即便是冷,不是还有你吗?”路上便一直粘着她。 程雪嫣觉出那身子在瑟瑟发抖,却是怕她担心,不停的逗她笑。她深知他不过是想省下几文钱,因为对于现在的他们来说,哪怕只有一文钱,也要想着如何才能发挥它的最大价值。也真难为他了,习惯了挥金如土,如今却要算计着过日子,还要顾及她的情绪…… “雪嫣……” 她只在出神,却不知他何时停住了脚步,正一脸认真的看她。 “嫁给我……你是否后悔了?” 她一惊:“怎么说这样的话?” “我是想,如果你……” “哪有那么多如果?”她有些生气道:“莫非你也因了我爹的事牵连了顾家,嫌弃我是灾星?” “你怎么会是灾星?”他急忙拥她入怀:“即便没有岳父的事,爹这么多年在朝廷上也得罪了不少人,能有今日也是迟早的。而我能娶到你是这辈子最大的福分,我只是怕你受苦,你应该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的……” “在我心中,好日子就是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现在虽然苦一点,不过总会好起来的,况且我们完全有可能让自己过的很开心。比如咱们的大门虽然是木头的,栅栏还参差不齐,等到春天的时候,我就种上一些爬蔓蔷薇,红红粉粉的,一定让它成为天昊国最漂亮的门!还有屋子,虽然现在看起来乌突突的,可是你完全可以画上几笔,比如画‘别有洞天’,这样即便是不去揽云崖,我们也可以时时刻刻欣赏美景。嗯,公公婆婆那间房子就画‘松鹤延年’,让他们……” 人忽然被抱紧,一个声音有些哽咽的自头顶飘落:“我顾浩轩何德何能,竟娶了你做妻子……” 心底泛起无限柔情:“傻瓜,说什么呢,是不是想逼我也夸你几句?” 他笑了,深深的吻了吻她的鬓角,牵起她的手:“回家!” 是的,回家,即便简陋,即便寒酸,只要有他有她,便是家。 二人一路温馨的往回走,可是刚到了院门口,裹着头巾的秦曼荷就从里面冲出来,银盘大脸上蹭着两道灰。 “我说二位,你们倒好,游花逛景去了,留下我们收拾这几间烂屋子……” 这幢三里村的房产是由三间正房并四间耳房和一个小抱厦构成的,四合院模样,院落不小,却因了院墙是黄土砌成又年久失修,显得一派荒凉。 所幸的是该有的一样不少,比如院中有一口水井,水质清澈甘甜。 这幢宅院本是早年程准怀初任知府时置办下的,因为当年财力有限,只是想将父亲和弟弟接来于此,又担心他们住不惯府衙,才于郊区置地。结果父亲去世,弟弟又不肯过来,便一直闲置至今。当时一同买下的还有据此一里远的五亩地,面积不大,是准备给程准贺无聊时种着玩的,却因无人照料直荒到现在。 初时,众人闻听有这一落脚之处皆大为欢喜,可是赶到一看…… 大失所望之余,至少还知道仅这一处破落之所也是他们眼下唯一的容身之地,只是待走进院子,步入房间……看那积压的灰尘因人声拂动而四处飞扬,屋角垂挂的塔灰摇摇欲坠…… 顾水卉一声尖叫冲出了房门,秦曼荷则是咒骂不已,好像令她住到这种地方是折了她的身份。 可毕竟是要住的,于是众人便开始着手打扫,却自然是满腔怨怼。 相比下,戴千萍则分外冷静。虽然卸下钗环,只粗布加身,做事仍旧有板有眼,包括打扫房间。 程雪嫣看着她利落的身手不禁由衷佩服。 顾太尉也积极参与,圆滚滚的身子挪来挪去,为这场劳动增添了不少乐趣。 可是其余的人却仍拿着主子的身份。 顾浩然背着手立于院中,只看众人忙碌,虽粗布长袍,仍摆出一副玉树临风之态。 顾水卉则捏着鼻子躲得远远的,生怕一点灰星飞到自己身上。 秦曼荷倒也跟着忙活,只不过嘴巴抱怨不停,惹人心烦。 念桃只言自己要照顾孩子,端坐在院中,不停的指挥程雪嫣那扇门应该怎样擦才干净。 碧彤和小喜不声不响的忙碌着,不时的斜她一眼,她却浑然不觉。 直到掌灯时分,总算弄得相对干净了些……其实不过是常年无人居住才显得破败,眼下看来还是不错的,尤其是在程雪嫣眼中……越是空洞无物,越富有创造空间!而最关键的是,没有了那漂亮却森严的院墙,仿佛那些束人手脚的规矩都跟着不见了,令人心胸敞亮。越过低矮的土墙,便见一片阔野,几间房舍散乱其中,狭窄弯曲的乡间小路上,农人荷锄而归,牧童短笛嘹亮……仿佛这才是她向往已久的生活。 深深的吸了口傍晚混着炊烟气息的空气,随众人挤到东房——顾骞和戴千萍的房间议事。 虽是落难,却依旧是主子坐着下人立着,墙上竖着或长或短的黑影微微摇动,盯久了让人不禁感到有些诡异。 看着油灯豆大的火苗晃动,围在木桌旁的每个人的脸色都显得分外的幽暗憔悴却是急切的想弄出一个尽快走出此种困境的法子,程雪嫣忽然觉得此景很像前世在电视里看到的生产队员开会的情景,不禁想笑,可是为了照顾众人的情绪,只得忍着。 先是探讨人员分配问题。 “公公婆婆年纪大了,三弟和弟妹轻手利脚的,碧彤就分到婆婆房里吧。”秦曼荷开了口。 碧彤急忙向程雪嫣投去求助的目光,却被她摇头制止。 “水卉年轻,需要人照顾,碧彤就再辛苦点吧。至于小喜……就到我们房里伺候吧……”秦曼荷继续分配,俨然成了这个落难家庭的当家主母。 小喜也面露急色。 “如果弟妹那边觉得缺人手,就让念桃过去吧,反正她以前也是你的丫头……” 念桃听闻揭了自己的伤疤,正要恼火,可是转念一想,秦曼荷岂不是在为她考虑?于是抱着顾逊点头应了。 程雪嫣自然心有顾忌,顾浩轩不待她目光瞟向自己已然开口:“我和雪嫣自己能照顾自己,这边就不用添人了,大嫂的好意我们心领了。” 秦曼荷看着他的手轻轻的拍了拍程雪嫣的手背,当即扁嘴一撇。 “念桃原本就是你们屋里人,难道要她一个下人独占一间房?” “小喜是个男子,与大哥大嫂一个房间怕也是不妥吧?”顾浩轩反应敏捷。 秦曼荷被噎了一下,想要反驳却无话可说。 “曼荷,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揪着这些个事不放?唯今之计是赶紧想出个赚钱的法子,你以为今儿买的这一石米能吃一辈子吗?” 虽无旒苏遮面,戴千萍的脸依旧不失严厉。 秦曼荷立即想起忙了一天,晚饭却只喝了碗粥,连片菜叶都不见,难不成以后的日子就要这样过了?顿时悲从中来,想要掏帕子,却发现连帕子也用不起了,只得拿袖子抹泪。 “我们是一家人,同甘苦共患难,眼下的危急,只要齐心协力也不难度过,老爷,你说是不是?” 顾骞眯着小眼睛,不置可否。 “还怎么度过?马上就要连饭都吃不起了……”秦曼荷大放悲声。 “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我就不信这么多人一个好法子都没有?”戴千萍急了:“都说说自己的主意,你们总不能就这么等着饿死吧?” 她的目光挨个扫过去,可是脸色却愈发阴沉。 程雪嫣非常明白,在场的各位哪怕是下人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养尊处优的日子过了这么久,如何能抵挡突如其来的灾难?况从来都生活在高门大院中,哪知外面世界如何?又怎知何为不劳无获? “娘何必这般紧张?三哥只要动动笔,就什么都解决了。”顾水卉的月牙眼在油灯下闪着天真的光。 顾浩轩笑了:“孔雀褪了羽毛也不过是山鸡而已……” “哥,你在说什么呀?” 顾水卉没听懂,程雪嫣却是心底酸涩,他是说以往一画千金全赖以自己是太尉之子,而今……平民百姓要如何面对这浮华市侩的人心? 她偷偷去寻他的手,却被他捉住攥紧,二人相视一笑。 “好,待我这点首饰当完了,你们就都准备饿死吧!”见一群人皆不吭声,戴千萍气得胸口泛堵。 “不是还有碧彤吗?”秦曼荷眼睛一亮:“婆婆,其实如果没有碧彤,我们也可侍奉您的,不如把她卖了……” 碧彤吓得一哆嗦。 “反正她也是做不得什么,还平白添了张吃饭的嘴……” 未及程雪嫣开口,碧彤已“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呜呜哭道:“碧彤不会吃白饭,碧彤明天就去别人家帮洗衣服,赚的银子都交给大*奶奶……” 251百般刁难 “你在说什么啊,好像我指望你那几个银子似的。再说整个三里村住的都是穷人,哪个要你去洗衣服?” 程雪嫣实在听不下去了,刚要开口,顾浩轩攥着她的手突然一紧,对她摇摇头。 她深吸了口气,拉起碧彤。 “碧彤是我身边的人,谁也别想打她的主意!” 秦曼荷立即竖起眼睛:“婆婆,你听她说的是什么话?这也太大逆不道了!” “我倒想问问,顾家落难,碧彤和小喜已是自由之身,原本可以各奔前程的,就凭他们是官宦人家调教出来的,试想去了哪家当下人不会有个优厚的待遇?可是他们不计任何回报的来投奔咱们,咱们却如此做法,这算不算忘恩负义?” 秦曼荷当即被噎倒,想要找个帮手,却见大家都看着程雪嫣,顾骞的脸上还露出赞赏之意。 “不过是个下人,你还真拿他们当人看了!”顾水卉恨恨的嘟囔。 “俗话说‘落魄的凤凰不如鸡’,顾家落难至此,难道你也希望别人如此看待你?” “娘,你看她……”顾水卉伏案大哭。 戴千萍脸绷得紧紧的:“世事难两全,你这么深明大义总该知道‘两权相较取其重,两害相较取其轻’吧?” “眼下也未必真的就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只要肯想想,总会有法子的……” “你倒说说,有什么法子?” 其实程雪嫣还真在想法子,只是不够成熟,而最关键的是,她不知道一旦说出来是否会有人赞同或配合,这一个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惯了,怎么会放下身份去做一些他们根本就瞧不上眼的下等活计? “离这一里远还有五亩地……” “什么?你让咱们去种地?亏你想得出!” 果真,顾水卉第一个反对。 程雪嫣瞥了她一眼:“当然,我们似乎都没有种地的经验,不如将地租出去,收租即可……” 秦曼荷眼睛一亮:“会有多少银子?” 程雪嫣眉心微蹙:“这个……暂时还不知道,明天让小喜出去打听打听……” “谢三奶奶,小喜一定不辱使命!”小喜见摆脱了被卖掉的危险还有用武之地,立刻开心起来。 “姑娘,那我干什么?”碧彤有些心急。 程雪嫣安慰的冲她一笑:“不过未必有人很快来租用咱们的地,所以这段时间还是要想法子度过的……” “说了这么半天感情是跟我们逗乐子!”秦曼荷当即不乐意了。 “即便是租出去了,也不可能就靠地租过日子……” “干脆卖掉好了,反正咱们也用不着!” 顾水卉插了一嘴,却被戴千萍瞪了一眼。 “我想……咱们闲来能干点什么就干点什么……” “你要拿我们当下人使唤?”顾水卉再次尖叫。 “都已经到这种地步了,还摆着主子的架子有用吗?”程雪嫣已经有点生气了:“要么继续做你的闺阁千金等着饿死,要么就把你脑子里主子的那一套玩意丢掉找条生路,你自己选吧!” 顾水卉长这么大受过什么重话?顿时气得满脸通红眼泪汪汪,却是目光一转,盯住程雪嫣,诡谲一笑:“三嫂话说的好听,可是自己却仍摆着主子的架子,难以服众啊!” 她拖长了声调:“哪还用得着这般忙碌?三嫂只需舍了头上的紫天珠钗不就什么都结了?” 程雪嫣脸色大变。 秦曼荷顿时拍手叫好:“可不是?妹妹可真是个聪明人,嫂子我自愧不如啊!” 念桃也不禁露出一脸幸灾乐祸。 顾水卉得意洋洋:“你看,被我说中了吧?三嫂不愧是女学先生,只知道张口闭口的教训别人,却单单忘了自己。谁不知道这紫天珠价值连城,可是我哥哥用性命换来的,说来也是我们顾家的东西,三嫂只需舍出一个来便可让大家一辈子衣食无忧,又何必装腔作势惺惺作态呢?难不成是想给自己留私房钱?这可不符合三嫂你重情重义的本性呢……” “水卉,这紫天珠是我送你嫂子的定情之物,只归她所有,任何人都休想打它的主意!我劝你有闲心不如想想如何同大家度过难关,别总琢磨着怎样才能不劳而获!” “娘,你看看三哥,娶了媳妇就忘了娘,全不顾娘你这么大的年纪还要操持家务,要睡在这么简陋的房子里。要是以前,三哥哪能这么狠心?全是被人给挑唆坏了……” “水卉,你就不能安静会吗?”顾骞睁开了微眯的眼:“这么半天就听你在叽叽喳喳。就算你嫂子把紫天珠卖了,就你们一天天这挥金如土的毛病,即便有座金山也迟早败坏光了。我看现在挺好,至少让你们尝尝什么是人间疾苦,知道即便是一文钱也来之不易。你们生下来就衔着金元宝,我和你娘可是……” “老爷!” 戴千萍警示般的瞪了他一眼,他急忙住了口,却是笑眯眯的:“雪嫣,到底有什么主意,不妨说来听听,横竖有我和夫人在此,只要是好主意,只要是顾家的人,就必须鼎力相助!” 秦曼荷当即撇了撇嘴。 程雪嫣刚刚被气得心抖身颤,此刻只得强忍住泪:“我想大家的女红都不错……” “你是要我们绣了东西拿去卖?亏你想得出!” 秦曼荷话一出口,就见公公的眼睛瞪过来,不服气的闭了嘴。 “刺绣费时费工,而且出手也不一定容易,不如弄点快捷又有特色的东西……” 众人一时想不出这所谓的“快捷又有特色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东西。 “大家都会女红,想来也会编结,其实结不一定要挂在房中当装饰,也可以做首饰的……” 秦曼荷等人头回听说,不禁提起几分兴致,连一直做壁上观的顾浩然也显得兴趣盎然。 “比如手链,项链,腰带,簪钗……用料简单便宜,关键是花样翻新……” 说到自己的特长,程雪嫣渐渐高兴起来,而且她之前也逛过集市,货摊上摆的多是胭脂水粉廉价首饰及扇子手帕,却不见这种手工制品,若是她可以借此…… 秦曼荷等人相互看了看,没有应声。 她们不是认为此乃不当之举,而是……若是同意了她的,岂不是代表自己认了输? ———————————————————— 入了夜,程雪嫣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虽然打心眼里想要当一个吃苦耐劳的表率,可是无论前世今生,她也没睡过这么硬的床,而且一翻身,床板就吱嘎作响,还颤巍巍的,让人心惊肉跳。 “浩轩……” “不要和我提卖房子的事!”顾浩轩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 刚刚在众人面前,她就想说这房子的事,却是被他拦住了,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她顿了顿,又要开口。 “也不要和我提去金玉楼唱曲的事!”他又及时拦截了她。 她张口结舌,怔了半天,方气恼的捶了他一下,转过身去生气。 他却自身后搂住她:“我知道你的心意,可是能不能……这种养家的事是要交给男人的……” 程雪嫣长睫一抖……刚刚只专心于为一家人谋求生路,却忽略了他……一个堂堂男子汉被排除在担当养家糊口的重任之外,这不能不说是一种伤害,不过看顾浩然的样子似是理所当然。 “我刚刚……”她忽然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知道你是急于救人脱离苦海,可也不要忘了我,夫妻本是同林鸟……” “大难临头……” “你要飞哪去?”他严肃起来,出其不意的呵她的痒。 她笑得喘不过气来:“我又不是金口,能飞哪去?” 金口在抄家那日突然飞走了,谁也不知道它去了哪。 “哪也不准去!我会想办法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他住了手,使劲的抱住她。 心底脉脉一动,静静偎在他胸前:“我哪还有个挺漂亮的盒子,拿去当了吧,不知能值几个钱,然后买点彩线……” 那盒子便是梁沛菡送她的,只是个盒子而已,里面是空的…… 他拿下巴蹭了蹭她的脸颊,轻声道:“睡吧。” 说来奇怪,她就真的睡着了,直至微光透过窗上的白绫纸,从那参差的洞中射进来落在她脸上时方醒过来。 睁开眼睛…… 她足足呆愣了半盏茶的时间…… 天啊…… 只见对面三面原本灰白黯淡的墙壁此刻遍布奇花异草,有蝴蝶蜜蜂停驻其上,翅膀好像在轻轻颤动,其旁是流泉飞瀑,碎光闪闪,竟似有水声潺潺入耳,阳光暖融,平添无数春意…… 急忙去推身边的人…… 手却落了空……那一侧淡淡的痕迹早已失去了暖意。 他跑哪去了?定是将自己哄睡然后画了“别有洞天”来让她开心,她只不过是为了安慰他才……却不想…… 跳下床,奔到院中…… 院中只有小喜和碧彤在洒扫。 她犹豫着要不要去正房看看顾浩轩是否在画松鹤延年,却听小喜叫住她:“三奶奶,爷天不亮就出去了……” 252颇费思量 “去了哪?” “不知道。”小喜面露难色:“不过他最迟酉时回来……” 小喜一定是知道点什么,否则怎么这般吞吞吐吐,这个顾浩轩又在搞什么鬼? “呦,弟妹真是一时半刻都离不了三弟,这一觉刚醒,竟然又要找人了……” 秦曼荷抚着鬓角妖妖娆娆的从南屋扭了出来。 程雪嫣懒得理她,这一天有好多事做,若是想赚钱就片刻不能耽误,于是回屋翻找那珠光宝气的盒子,心里琢磨着这宫里出来的东西能当得出去吗? 秦曼荷碰了个软钉子,心情大不好,立刻将矛头调向小喜:“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 小喜本不想理她,可是无论他拿着扫把扫到哪,便见秦曼荷的目光移到哪,若是目光可化为长枪,他身上早就戳出个透亮的窟窿了。 “大*奶奶,小喜做错了什么吗?” “你错就错在尊卑不分!”秦曼荷见有人搭理,立刻叉起了腰:“你还当这是以前呢?这院里都是你的主子,你管哪个叫爷呢?我告诉你,论尊卑,我们这边才是大房,以后眼睛放亮点,否则某些人还真以为自己可以登了天了……” 早先因为顾浩轩娶了个尚书千金,活活的把她这个知府千金给比了去,这不立威哪行?再说,她现在是罪臣之女,还连累了自己,可是老爷夫人竟好似站在了她那边,连个下人都围着她转,这还了得?现在就这么两个下人,还原本就是她屋里的,这不是故意给人添堵吗?别看眼下落了难,可是再难也得立个规矩! “你要知道……” “是是是,‘大’奶奶……” 小喜拉长了音调,特意在“大”上加重了语气,然后特意拖着扫把去她面前请安,弄得烟尘弥漫。 秦曼荷本想再骂两句,可刚一张嘴就开始咳。 碧彤在一旁看得热闹,秦曼荷还真说对一句……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 程雪嫣在屋里翻了半天,现在正呆坐床边。 怪只怪平日里她虽喜欢首饰,却是常看不常戴,结果那日进宫去找皇上求情时只簪了紫天珠簪和玉兰花簪,紫天珠簪是打死也不能动的,玉兰花簪虽是白玉所制,可即便当了这一大家子人又能花销几日?况还想买些丝绳…… 剩下的便是这素金绞丝镯子,是玉狐狸和穆凌萱的定情之物,虽他临走时送给了她,她却一直只当自己是保管人,于情于理都是不肯动的。如今忽然佩服起戴千萍来,她一向主张隆重装扮,于是当遇抄家之时,可以趁乱将身上所饰偷偷藏起,以至于目前众人还有饭可吃,如今想来竟有几分先见之明。秦曼荷、顾水卉和念桃也是如此,不过依她们的性子是断不肯舍出来救急的,昨日戴千萍刚说一句把带出来的首饰放到一起统一规划一下,顾水卉就哭了。她又不好插言,否则人家会以为她是不怀好意,只留着自己的,却让别人充大头。 她叹了口气,找块碎步将锦盒和簪子都细心包起……依她现在的身份打扮,是不宜太过招摇的,于是左看右看的琢磨藏哪里合适, 唉,以往虽然热衷赚钱,但也只是赚回来就收在一处,包括新近从金掌柜那得的银子,都被一起抄走了。心痛不已,也只能恨自己没算计,眼下还有条生财之道就是金掌柜这边,可是自己是罪臣之女,人家还会…… 想不到一朝落难,损失的不仅仅是身份和家业。 出了门,叫上碧彤……即便是一根簪子和一个锦盒眼下也分外觉得需要个保镖,虽然碧彤实在不够强壮。 俩人刚走到门口,顾水卉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三嫂,就算碧彤以前是你屋里的,可是现在咱们只这一个丫头,总不能让她时时的伺候你吧,难不成你还比爹和娘都高了去?” “吱扭……” 南屋的窗户立刻开了,秦曼荷亦搭了腔:“唉,也不知是谁,昨晚上大义凛然的说什么要丢掉主子那一套,却原来只是拿来规范别人的……” 程雪嫣真不明白都到了这种时候她们不想着奋发图强怎么还有心情斗气,看来还是不饿,她是没有这个闲心,当即让碧彤留下。 “碧彤,快,去把我那被子叠起来……” “碧彤,一会把我的屋子打扫一下,婷芳的头还没梳呢……” 程雪嫣在转身之际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自私,或许让碧彤离开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三里村距帝京十里,未出村子时还时不时的碰上个把人,多是上地里劳作的,都眼神怪异的打量她,弄得她提心吊胆,却又必须装作若无其事。待到了那条僻静的小路,回头张望半天确定无人跟来后方迈了步。 风吹过林梢,呜呜怪响,且时不时的就觉得身后有脚步追来,回头却是虚惊一场。 她不停的告诉自己别害怕,心里却后悔一时逞强没有让碧彤跟过来。怕极了就一通狂奔,几欲窒息。 好容易穿过这漫长的恐怖,待见得路面愈发开阔,一个衣着整洁之人不慌不忙的散步之时,她险些哭出来。 帝京一如往日般繁华,也没有人会留意一个穿着粗布衣衫的女子,除了个别见了她标志的模样惊叹于宝珠蒙尘之外,她不过是芸芸众生中最普通的一个。 去了当铺,也不知价位,总之只要是老板开价,她就死命往上抬。 但是,虽然玉簪价值不菲,也只当得一两银子的死当。因为那老板说依她的穿着应是不能持有这样的宝贝,怕是不义之财,要告官。而她虽然知道他是想借此压低价钱,可万一真告了官,问起既已抄家此物何来便麻烦更大,于是只能忍气吞声。那老板竟然得寸进尺了,说锦盒虽是做工精细,却是宫里之物……原本当铺是不能收这种宫里的东西的,不过见她似是有难处,就权且算五十钱吧,那语气悲天悯人的倒像送了多大的人情似的。 紧紧攥着这一两银子,来到集市,刻意留心了各个摊位,果真没有编制的首饰,心下有了底,急忙买了粗粗细细的各色丝绳并一些装饰料珠。 她在卖包子的摊前停了好久。 新出笼的包子,热乎乎,香喷喷,那蒸腾的雾气把一个个雪白的包子衬托得分外诱人。 她咽了口口水。 早上到现在还什么也没吃,又赶了那么远的路,和当铺老板斗智,还要赶回去……她拼命为自己找买包子的理由,可是……一个素馅包子两文钱。 她捏了捏手里剩下的十五个铜板,终于递上汗津津的八文钱。 因为有了奔头,回来的路上也不觉特别恐怖了,而且路也好像变短了。 进了院,秦曼荷猫似的抽搭着鼻子闻上来:“这是什么味啊?好啊,你藏私!” 程雪嫣不动声色的将一大捆丝绳在她面前晃了晃:“去了集市,自然要粘些味道,大嫂如果觉得不错也可以去逛逛。” 秦曼荷一撇嘴,扭着腰回了屋。 碧彤见她回来,分外开心,跟着她跑到北屋。 她急忙将那捆绳子丢到床上,露出手上拎着的小布包,打开,拿出个包子:“快,还热着呢。” 碧彤一下子就哭了。 “哭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把你怎么着了,再说一会万一有好信的看热闹,可就……” “姑娘,你……” “没看还有吗?咱们一人一个!” 碧彤实在是饿了,干了一上午活,那俩主子自己喝着粥说闲话,只当她是不用吃饭的木头人。 三口两口的咽了包子,却是被噎到。 程雪嫣笑着递了她一杯水。 “姑娘,我今儿才发现这包子是这般好吃……” 程雪嫣又塞给她一个:“这个是给小喜的,他出去打听租地的事,你帮他留着吧。” 碧彤眼泪汪汪,忽然开口道:“姑娘,你不在的时候,她们……” “别人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好了,闲话又不能当饭吃!” 程雪嫣岂是不知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她们会嚼舌头根?她们愿意做废话练习,她可没工夫陪着:“你去老爷夫人房里看看还有没有什么事做,一会回来,咱们要开工了!” “姑娘,你还真打算编东西卖?” “不管怎样,总是要试一试!” 碧彤琢磨片刻,坚定点头:“只要是姑娘说的,一准没错!” 她刚一转身,程雪嫣就捡了个包子,细心包好,往耳房这边来。 念桃哄了逊儿睡了,自己也歪在一边养神。见她进门,一时瞪大眼睛,却是动也没动。 说实话,程雪嫣不喜欢这个人,确切的讲是不喜欢一切心机过重精于算计的人,可是逊儿…… 她拿出包子。 念桃的目光便只圈着包子。 “这个……逊儿还小,你要保重身子!” 她怀疑的目光看过来时程雪嫣有那么一点点的后悔,不过她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就算她认为自己下了药把包子丢掉都无所谓了。 回到屋里,将最后一只包子扣在碗下……只等他回来了。 就怕他不肯吃,自己若是说已吃过他定然不会相信…… 以往山珍海味惯了,如今竟为一只包子颇费思量,不禁苦笑。 ****** PS:女筒子们,节日快乐!O(∩_∩)O~男筒子们,非节日快乐!O(∩_∩)O~ 253心有灵犀 碧彤女红原本就不错,只教了半柱香的时间,她便可推陈出新了。 虽然用料简陋,却胜在手工精妙,花样不俗,于是二人愈编愈有兴致,至黄昏时分,已经编出十六根手链。 程雪嫣将十二生肖手链码做一排,看了会,又摸了摸那粉色的小兔子,眼圈红了。 碧彤知道她又是想起早夭的小公子了,也跟着难受起来。 程雪嫣出了会神,抬头对她笑道:“你觉得哪条漂亮?” 碧彤也是属兔的,自然觉得那条好,却不好伤她的心。 程雪嫣见她只盯了那兔子,便捡了来亲自为她戴上。 碧彤刚要推辞,却见姑娘对她挤挤眼:“现在可知该做什么了?” 碧彤一怔,立刻会意,狡黠一笑就出了门。 程雪嫣叹了口气,倚在床头,捡了酒红色的丝绳,略一思忖,不觉眼泛柔波,然后慢慢的编起来。 好像只是一会工夫,就听得门被撞开,秦曼荷跟顾水卉挤进来。 原来碧彤得了程雪嫣的意装模作样的服侍两个娇滴滴的主子,故意露出腕子给她们看…… 程雪嫣就知道,对于衣服和首饰,女人永远无抵抗能力。虽然这首饰并不值几个钱,可是她敢打包票她们根本就没有见过,而且对于一向喜欢隆重打扮的落难的官宦女子,她们怎么忍得了身无半点珠玉的清寒? 于是很顺利的就“腐蚀”了她们,乖乖的跟着学编花样,不过目前她们仅限于打扮自己,直挂得头上颈上腕上串串如藤萝花。 顾浩轩进门的时候正听得欢声笑语,一抬眼,竟然发现以往不共戴天的四个女人挤在床上又说又笑,真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做梦了。 众人也见了他。 不能不说,秦曼荷是极识眼色的,忙说道:“三弟回来了,咱们也要开饭了,走了……” 念桃自是不愿的,却也无法。 待人散尽,程雪嫣迫不及待的拉住他:“你去哪了?” 他笑了笑,环住她,指着壁上的画:“如今可是‘别有洞天’了?” 再问,仍不说,只笑眯眯的刮着她的鼻子:“吃饭!” 饭桌上今天丰富不少,多了两样小菜,虽然都是青菜,但聊胜于无,只是…… 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啊!看碧彤都把菜烧成什么样了?黑黑黄黄的,就是看不出青菜的绿样。 主子们面色难看,碧彤绞手尴尬。 好在顾浩轩勇敢的夹了根颜色古怪的菜,送到嘴里,骤然面露惊喜:“碧彤,味道还是不错的!” 众人急忙跟上,却是表情复杂。 戴千萍将筷子往桌上一拍:“好好的菜,就被你糟蹋了!” 碧彤眼泪汪汪,就要跪倒。 “行了,打明儿起,这菜……我来做!” 众人立刻将目光集中在戴千萍脸上,顾骞笑得眼睛都没了:“好久都没尝到夫人的手艺了,这些人中……还是我有口福啊!” 戴千萍瞪他一眼,面无笑意:“不过你要跟在一边学……” 碧彤一怔,连连点头。 程雪嫣有些奇怪,她这个婆婆什么时候变得通情达理起来,莫非是洗尽铅华回归本真? 这工夫,戴千萍的目光正移向她,她急忙收回心神,从袖子里取出一物,也不知该说什么,直接递给戴千萍。 戴千萍接过一看,竟是个手链模样的东西,暗枣色的丝绳编结成松鹤图案。她只奇怪于这么精致的样子是怎么编出来的。那鹤的眼睛是两粒小小的米珠,竟丝毫看出是拿线穿成,倒像是原本就长在那里似的。 余光已瞥见秦曼荷等人投来要吃人的目光,她急忙说道:“我们特意编来送给您的……” 戴千萍岂是不知这其中奥妙:“这就是你昨天说的那个‘快捷又有特色的东西’?” “婆婆看怎么样?” 戴千萍眯着眼:“嗯,不错……” “婆婆觉得此举可行?”她立刻高兴起来。 戴千萍没有回答,只扫了那几个女人一眼:“明儿若是得了闲,也教教我……” 程雪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顾浩轩偷偷拽她的衣角方反应过来:“谢谢婆婆……” 这一句逗得大家都笑了。 入夜,顾浩轩拥着她,在她耳边轻道:“娘很喜欢你呢……” “有吗?”她寻思半天:“我怎么不觉得?我不过是送了她一条手链就把她收买了?” 顾浩轩不语,只爱抚的摸了摸她的头,突然想起什么般一转身,变戏法似的弄出个东西塞到她嘴里。 她冲着夜光一瞅…… “包子?你怎么找到的?” 起身一看,那碗还好端端的在那扣着。 拿了包子上来,却见到顾浩轩一脸意味深长的笑。 “我是不是该说咱们心有灵犀呢?”他接过包子咬了一口。 “好啊,原来你没有全交公!”程雪嫣“恨恨”的也咬了口。 “若是都交了有人梦里又要拿我的手当凤爪啃了……”顾浩轩捏了捏她的小鼻子,叹了口气:“我竟忘了你晚上有饿醒的毛病了……” 看着他,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纵然荣华富贵重,亦难敌此刻之情。 “你还说什么‘心有灵犀’,我现在连你白天做什么去了都不知道!”她故作生气。 顾浩轩又变戏法的掏出一堆铜板,足有二十个。 “天啊,”她几乎要尖叫:“你从哪弄的?” 然后赶紧压低声音:“怎么不交公?” “我觉得还是放你这保险些……” 这家伙,还蛮顾家的嘛。 偎在他胸前,满足的打了个小小的嗝。 “刚吃了包子就睡,小心积了食。”他揉捏着她的耳垂,力度愈发缠绵。 此番是心有灵犀了。 “不要,人家今天累了一天……”她的声音愈发娇柔:“除非你告诉我你干什么去了?难不成是卖身去了?” 他低笑,温柔的气息撩拨着她的鬓发:“只卖身给你……” ———————————————————— 此日清晨,顾浩轩照例不见踪影,程雪嫣奔到院中寻时,正见念桃抱着逊儿立在门口,表情复杂的看她。 念桃住在他们隔壁的耳房,定是昨晚…… 她发誓,等有钱了一定先把那吱嘎乱响的床换掉! 只是又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怎么这么不自在呢? 灰溜溜的回到屋里,琢磨了会顾浩轩的去向,又拿了丝绳编起来。 蓝布门帘一掀,秦曼荷笑嘻嘻的走了进来:“快,咱们到婆婆那去。” “干嘛?” “你忘了,婆婆说要学编手链的?”秦曼荷笑得分外甜蜜。 ———————————————————— 程雪嫣觉得戴千萍也不是那么难以接触,整整一上午,她都很认真的跟自己讨教,又把以前打络子的本事晾出来,结果又设计了不少花样。 几个女人看着一大堆劳动成果,喜不自胜,挨个试戴。 “这一个得值多少?”戴千萍选了个碧玉色的连环式手链带上,漫不经心的问道。 阳光透过窗上的白绫纸洒在手链上,乍看去真好似碧玉一般光泽柔润,而玉尚且不能制作如此精妙。 “三……文钱?”程雪嫣也不大敢肯定这玩意到底会不会有人买,但是觉得既然付出这么大的心血总得比个素馅包子多一文吧。 戴千萍摇头,将手张开。 “五文?”程雪嫣睁大眼睛。 “才五文啊!”顾水卉撇撇嘴。 戴千萍严厉看她:“你现在拿出五文试试?” 又拣出以碎料点缀的芙蓉花项链:“这个……十五文。” 掂着小草帽样的边上镶一圈碎晶的头饰:“十八文……” 只一会工夫,就把这四十余样手工艺品定了价。 程雪嫣算了算,如果真的按此价格出售差不多能卖五百文,刨去料钱,大约能赚三百文。 “什么时候动身?” 程雪嫣正在眼睛放光,忽听得戴千萍问了句。 “如果可以,明天……” “我跟你去……” 大家顿时吃了一惊。 “怎么敢劳烦婆婆?我和碧彤就可以了……” “碧彤还要留下干活呢……”秦曼荷立即反对。 “那条小路很偏僻你也不是没看到,怎么放心你弟妹一个人来去?”戴千萍一句便让秦曼荷闭了嘴:“我跟着,人多势众,也省得便宜了那些个刁钻古怪的买主……” 婆婆真是……太好了! 程雪嫣大为感动,可是又怎么能劳烦她老人家呢? “不过跟着归跟着,我也出了力,到时是不是……” “我一定会给婆婆另算银子的!”她急忙接了句。 一听说要另算银子,秦曼荷眨巴眨巴眼:“婆婆这么大年纪了,怎么好劳心劳神?还是让儿媳去吧……” 程雪嫣好像看到戴千萍冲她挤挤眼,顿时明白了她的用意。 “怎么好劳烦嫂子呢?就让碧彤陪我吧……” 碧彤也瞬间领悟了精神:“我白日里陪着姑娘,晚上再回来干活,大*奶奶还是……” 秦曼荷简直是急了:“不行,弟妹年轻貌美的,万一……三弟还不得心疼死?干脆你们都在家待着,我一个人去就行!” 254雪中送炭 念桃也看出了门道,坚决要求参与,最后几个人竟争执不休,还是戴千萍做了最终裁夺:“雪嫣脑子灵活,遇事有主张,她必须去!碧彤也跟着吧,这边本也没什么事,等小喜打听好了租地的事,让他也……” “一个小子跟着掺和什么?”秦曼荷见说了半天也没点到自己,却多了个小喜,差点跳脚。 “你懂什么?有个男人跟着,就算有人使什么坏也能抵挡一阵……” “那让浩然去好了……” 顾水卉顿时笑出了声。 谁不知道她那哥哥除了当官什么也不会做?若是知道自己要去当货郎还不气个半死? 秦曼荷也自知是想钱想疯了,讪笑道:“我只担心小喜毛手毛脚的坏了事……” 戴千萍也不理她:“逊儿小,离不得娘,念桃就留下带孩子吧,这屋里屋外的有什么事也好照应下……” 念桃一想,这不还是把她当下人使唤吗?虽不乐意,也不好反驳,只得应下。 “水卉还没出阁,不好抛头露面。我们就在家编这些个,雪嫣有什么样子就先交代下,不过这工钱……” “我一定会按劳分配的!” 这词太先进了,但是大家居然听懂了。秦曼荷情急之下把女儿婷芳也报上了名,虽然人小,可多赚一文是一文。 程雪嫣明白,今儿这事若是没有戴千萍出面,要想让秦曼荷帮忙那简直是比登天还难。虽然即将收获的与以前的金山银山相比不过是蝇头小利,可正因为现在落了难,一文钱顿时显现出比一两金子还要强大的重要性。这么说……戴千萍还真是蛮喜欢她的? 偷眼瞧了婆婆一下,却见她仍面色严肃。 ———————————————————— 就要开始一种有战斗意义的生活了,一种类似于前世的讨价还价比拼口舌比拼耐力比拼智慧的生活了! 程雪嫣很兴奋,晚上竟难以入睡,翻来覆去的将那床弄得吱嘎作响,搞得顾浩轩也没得睡,后来一通折腾的将她弄乏了才算安静。 程雪嫣觉得自己已经起得很早了,却仍是不见顾浩轩的踪影。 吃罢早饭,三个人意气风发的出发了。 一路上有说有笑,可是走出那条逼仄的小路后,秦曼荷忽然说自己不想去了。 程雪嫣知道她的心思,像这种做惯了主子的人怎么好意思放下脸面在众人面前吆喝? “你放心,一切有我!” 到了集市,打量着四围的酒楼、茶肆、肉铺、糕点铺、书铺、缎子铺、成衣铺、脂粉铺,还有各色小摊子。 她瞧了瞧,便挤了个还算热闹的地方,将随身带来的包袱打开铺在地上。 左右皆是卖首饰胭脂丝帕的小摊位,见冒出一竞争者,自然没好脸色,不过看她摆在粗布上的东西很是稀奇,不时的瞟过来几眼。 她将首饰分门别类的摆好,忽然发现碧彤和秦曼荷不见了。 回头,却见那两人正站在布店的房檐底下充当路人甲和路人乙。 不禁又气又笑,使了眼色唤碧彤过来,嘱咐两句,碧彤又去转告秦曼荷,于是那二人戴了自制的首饰往女人堆里去转了。 程雪嫣也不急,有人过来看,就耐心的告诉价位,也不生拉活劝的让她买,就这么着,竟也鼓捣出几条手链去。 过了大约半柱香的时间,摊位上的人渐渐多起来,激烈的讨价还价开始。程雪嫣一个对付十个绰绰有余,碧彤和秦曼荷分工明确,一个负责记账,一个负责有人趁乱浑水摸鱼。 就连程雪嫣也没想到,还没到中午,首饰竟然卖空了,还有人留连不去,一个劲追问明天还有没有货。 人散后,旁边摊位的小贩凑了过来。 “我说这位姐姐,你这……这首饰能不能卖给我?我多给你点钱。你看你们身为女子抛头露面的也不容易……” 秦曼荷当即就要答应,这一上午可是把她累得晕头转向,不如一次性卖光,省得天天折腾。 程雪嫣却不这么认为,今天良好的开端让她看清了未来的广阔前景。这是个新生事物,怎么可以在刚刚起步就转让给他人?况且她喜欢这样生气勃勃的生活,仿佛找回了前世的自己,她甚至已经开始挨个打量身后这一排排店铺,琢磨着要多久才能盘下一个将生意做大。 于是婉转的谢绝了小贩,却是褪下腕上的小老虎生肖手链送了他:“小小意思,以后还请大哥多多照顾喽……” 小贩遭了拒原本心中不爽,可是她送了这么个新鲜玩意给自己,回去便可讨老婆欢心,不觉消了大半怨气,且见她人又美嘴又甜,连剩下的气也没了,连连应下。 秦曼荷就撇嘴,未及程雪嫣收拾好摊布,就嚷着要分钱。 刚刚这一通忙乱,程雪嫣也不记得赚了多少,怎么能现在就分给她?可是人家死盯着钱袋,好像一眨眼就会被她独吞似的。没奈何,数了二十文给她,却也把话讲在前面:“这二十文是要在晚上清算时加进去的……” 秦曼荷哼了一声,抓过钱就走了。 程雪嫣觉得眼下最重要的是弄个摊位,这一块粗布摆上的玩意再怎么好看也是掉价,看上去跟打游击似的。如果有个摊位就不一样了,那木头架支的东西应该不贵,只是天天将它来回运上十几里路颇为费事,不知如果给店铺老板几个钱寄放在他那里怎么样…… 这么算来,需要的钱还真不少,而货摊问题完全可以交给顾浩轩嘛。 想到这个家伙,唇角就不禁露出柔柔笑意。回眸间,忽然发现对面街上围着一大群女孩子,又争又抢的往里挤。 玉狐狸回来了? 心念一动,转而打消,玉狐狸可是不会平白无故的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给人围观的。 碧彤还要上前看热闹,却被她委以更为重要的工作……去找金掌柜。 她则进了布店……在没有摊位之前怎么也得为这些个首饰买一块能抬高它们身价的背景吧。 半柱香后,碧彤不仅带来好消息,还带来了五十两银子。金掌柜只知顾程两家蒙难,苦于无法救助,今终见了碧彤,不仅说以后她设计的首饰样子全要了,还可以再加钱,而这五十两银子权作定金,碧彤就是想推都推不掉。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啊! 又半柱香后,秦曼荷回来了,二十文钱化作一盒胭脂。 “这天天吃不好睡不好的,再不打扮打扮,就成黄脸婆了……” 气得碧彤在她身后直瞪眼。 “对了,”她突然转过身来,一脸严肃:“回去可不要胡说八道哦……” 原来她也知道如此纯属浪费啊。 顺路买了几样青菜,坚决驳回了秦曼荷要买一斤猪肉的决议。 未进院门,就见小喜迎了出来:“三奶奶,你猜谁来了?” 家人早已回了故里,她在这非亲非故的,又是罪臣之女,能有谁来呢? 一个穿姜黄缠枝夹花褙子身材微丰的女子正背对着她做在榆木椅上,那挺得直直的背不禁让她想起一个人。也未及那名字出口,那女子闻声转过头来…… “蕊珠?!” “大姑娘……” 蕊珠当即跪倒在地,慌得程雪嫣忙将她扶起来。 记得当日杜影姿将她配给胡屠夫,她差点以死相拒,不过看她现在面庞红润,唇上含笑,应是过得不错,只是不知…… 蕊珠看出她的心思,红了脸:“他对我挺好的……” 程雪嫣此刻方记起那胡屠户就是三里村的人,可她是怎么知道自己也在这里呢? 小喜立即自告奋勇做汇报。 原来地租的事已定。因为地少,且常年荒芜,又离自己的地头远,多数人是不愿租的,所以顶多能得五两银子,可是即便这个价也难有人来。小喜却不屈不挠,连日奔走。这日因口渴到胡屠户家讨口水喝,正赶上蕊珠替丈夫收账。见他面生,就随口问了两句。 小喜因为又累又困,也觉她为人亲切,便含混的说是因为遭了难所以一家人才搬来此地。 这胡屠户的摊位虽不大,却是三里村唯一卖肉的地方,也算是个信息交流中心,顾程两家遭难这天大的事岂会不知?而眼下这少年虽面容憔悴,但模样做派绝非出自普通人家……蕊珠便叹了口气,装作闲聊似的提起了这场浩劫。 岂料刚一开口,小喜就忍不住掉泪,于是更为肯定,急忙捉住他低声询问程雪嫣的去向…… 程雪嫣没想到在这种时候还有人惦着她…… 其实落难有什么不好呢?往往只有在落难之后,才会荡去浮华,沉淀出人间真情。 而蕊珠更不会忘记在自己落难之时,只有一个大姑娘曾对她施以援手。 此番她带来了十斤猪肉,没等程雪嫣推让,秦曼荷忙笑着接了。 “你们小本生意的也不容易……” “大姑娘说哪里话?我那别的没有,要肉管够!” 蕊珠自嫁了胡屠户,说话也分外率直起来。当初百般不情愿的她已是一个孩子的娘了,所以亦不能久坐,又说了两句便走了。 255技艺惊人 戴千萍亲自下厨,碧彤负责打下手,可是只一会就从厨房飞奔出来,找到程雪嫣,激动万分。 “夫夫夫夫人实在是太厉害了!” 然后连比划带形容,俨然把戴千萍夸成一神人,又拖着程雪嫣去看。 程雪嫣将信将疑的来到狭窄的小厨房,正见戴千萍将青菜下锅,激起热汽腾腾。回身见了她们两个,表情也无,只道:“碧彤还不来帮忙?” 碧彤忙不迭的奔到菜墩前,刚摁住那土豆要切,土豆就骨碌到了地上。 戴千萍也不责骂,捡起土豆放盆里涮了涮置于菜墩上,然后…… 程雪嫣根本就没有看到“然后”,就好像见刀挥了一下,砧板上就出现了一排齐刷刷的土豆丝,真个是纤细如丝啊! 碧彤回头一个劲冲她挤眼。 她这个婆婆莫非是食神转世?瞧那大勺颠得人眼花缭乱,火光跃动,只一会工夫,酸辣土豆丝就香喷喷水灵灵的出现在了盘上。 碧彤将其运送到桌上的工夫,青椒炒肉也出锅了。 秦曼荷一直纠结着既然有肉为什么不来顿大餐,可是闻到诱人的菜香就忍不住要动筷子。只是顾浩轩一直未归,一桌子人就围着菜咽口水。 “我说弟妹,三弟这是干什么去了?一整天一整天的不见人影,该不是又像以前那般游花逛景去了?这都什么时候了,现在的顾家可是容不得他那般挥霍了。我这累了一天……弟妹,要不现在就把钱分了吧……” 程雪嫣一见她那副搬弄是非的嘴脸就生气,昨天的饭都吃到狗肚子里去了?可是顾浩轩到底去了哪她也不知道,不禁看向戴千萍。 戴千萍仍旧是没有什么表情,却笃定道:“不出一盏茶的时间轩儿就会回来,你急什么?” 果真,又说了两句,顾浩轩便进了门。 程雪嫣再次看向她的婆婆,这老太太,真是神了! 顾浩轩带回来的烤子鸡顿令秦曼荷眉开眼笑,立即夸起他的好来。 程雪嫣倒是迫不及待的尝了尝桌上那两盘青菜,顿时惊异万分。 她不是碧彤,不会因为饥饿而觉得素馅包子是天下最好吃的东西,可这菜实在是…… 别看是简简单单的家常小菜,却是色鲜香浓风味独特,令人欲罢不能。 顾浩轩见大家舍了他的心意都奔着青菜使劲,摇头苦笑:“以往只听爹说娘的手艺天下一绝,今儿方开了眼界。” 顾骞满足的往嘴里塞了块青椒,细嚼慢咽道:“你们知道先皇在世时最喜欢吃谁做的菜吗?” 顾浩然灿然一笑:“自然是御厨四得。” “你们知道御厨四得是什么人吗?”顾骞得意的抹抹嘴:“他本名戴德!” 众人便明白了。 “其实戴德是不得不因了家族的祸患才隐姓埋名。戴家祖传的厨艺当时在湖州是响当当的,他的父亲后来带着一家老小到帝京开了家天香楼,真是天天爆满。可是树大招风,出现了投毒事件,又找不出凶手,一家人只能在菜市口问斩。可是行刑前夜,牢房遭劫,儿子戴德被救走。戴老板死后,儿子仍旧不知所踪,时间久了这事也就渐渐被人淡忘了。十年后,帝京出现一家小吃店,老板手艺极好,却是个麻子,据说小时学艺被热油烫的,人都叫他麻老板。他只有个女儿,年方十八。那年我上京赶考,正好进了那家小店。我是个穷书生,身上也没几个钱,就要了一碗素面。当时麻老板正忙,就让女儿下了面,我只吃了一口……” 顾骞做出一副陶醉模样。 “公公就是这样和婆婆认识的?” 满座寂然,只有程雪嫣突然问了一句,也自觉突兀,却见戴千萍并无怒意,眼中还泛着点点柔波。 “哎呀弟妹,你在说什么呢?那可是逃犯的孙女……”秦曼荷立即大惊小怪起来。 “怕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先皇都不计较你还计较什么?”顾骞不以为然的乜了她一眼,继续沉迷往事:“当时我一口气就吃完了,那个香啊!那姑娘,哦,你婆婆见我吃得这么快,穿得又单薄,就又下了碗面给我。我饭量并不大,再说也没钱啊,可她却示意这碗不要钱。我自然要吃下了,可能是因为吃得太快,她就误以为我饿得紧,结果……那日足足吃了六大碗面,差点出不了店门……” 众人大笑。 程雪嫣瞄了瞄他那圆滚滚的肚子……该不会就是那个时候撑起来的吧?不过看他的儿子个个风流俊逸,他年轻的时候也一定帅得不可思议,也难怪戴千萍决意将其撑死在店中。 “后来就常去了,再后来……” “爹是为了吃面还是为了看人?”顾浩轩也不禁打趣起来。 顾骞尴尬笑笑:“当时是想过要是能天天吃这样的美味也没错……别看我现在胖成这样,当年你们兄妹几个合在一起也比不上我玉树临风!要不你娘怎么单单在我的面条里加肉?” 戴千萍便瞪了他一眼,却是面颊红红。 “只可惜我那岳父说手艺传男不传女,后来又进宫做了御厨,你娘只来得及照葫芦画瓢的学了一半。初时是天天亲自洗手做羹汤的,你们看我这肚子……”他拍了拍,不无得意:“只可惜官做大了,美味却吃不到了,肚子也回不去了。唉,不过今日有幸重新品尝夫人手艺,仿佛回到了三十年前……” 戴千萍也无限感慨,却是没好气道:“吃饭就吃饭,啰嗦什么,真是人老话多!” 程雪嫣却动起了心思,若是婆婆肯居尊降贵,依她的手艺开个小吃店应该是…… “碧彤,现在夫人有心教你,你可要好好学习啊!”顾骞语重心长。 程雪嫣眼睛一亮,对啊,就算戴千萍不肯,还有碧彤…… “碧彤,还不快叩谢夫人?”她忙冲碧彤使眼色。 碧彤连忙跪倒谢恩。 饭还没吃完,秦曼荷就嚷着要分钱。 今日刨去采买,剩下一百一十五文钱,按昨日所定又做修改的分了。 念桃抱着孩子看了一会,忽然发出疑问:“怎么大*奶奶的这么少?” 秦曼荷急忙在桌下踢了程雪嫣一脚,程雪嫣就没吭声。 “多一点少一点又有什么关系?都是一家人……”秦曼荷笑得极为宽宏大量。 “一家人?”念桃瞅瞅程雪嫣,冷笑:“一家人怎么还会有人背着大家吃独食?” 念桃自上次将程雪嫣推入冰窖,时刻提心吊胆的怕被揭穿。后来有意无意的套碧彤的话时,竟听说她自己都不知如何掉的冰窖。心下奇怪,担心有诈,可时时观察下来,她的举动果真不似还记得前事,于是自然也就没有什么顾忌了。 程雪嫣一怔,突然明白过来她指的是那天自己偷偷给了她一个包子的事……这人,怎么得了便宜还卖乖?那包子自己都没舍得吃呢。可是又断断不能辩解,明明是好心,现在却像做了亏心事,就连秦曼荷也立即提起十二分的精神打量她是不是在什么隐蔽处藏了铜板。 “雪嫣身子不好,我不照顾她怎么行?”顾浩轩不动声色的开了口。 念桃自然无话可讲,本想泼别人一身脏水,却给自己惹一肚子气。 是夜,顾浩轩问起时,程雪嫣便委屈的讲了。他半天没吭声,最后只叹了一口气,握着她的小手说道:“现在知道好心也会办坏事吧,总要吃了亏你才明白。” 纤指在他胸口上划着圈:“只要你相信我就好。” 他似是想说什么,却终沉默,良久方重重的叹了口气。 ———————————————————— 一切似是都在按预想方面发展,顺得不能再顺了,这手工艺品极受欢迎,开头几天的确有些艰难,可是后来往往是刚刚摆出就销售一空,而且天气越不好卖得越快,如有神助一般。 一个月过去,竟然赚了一两银子,现在连秦曼荷也上了道,会对那些伶牙俐齿的女孩们说“最低价五文”、“一条九文,两条算便宜点十七文”…… 可惜好景不长,这天她们刚收摊,就见几个粗衣短褐的人晃着膀子往这边走来。一些小商贩纷纷推着车躲避,来不及走的当即就被掀了摊子,但也有几个小贩颠颠的跑来,却是小心翼翼的往他们手里塞了点银子。 程雪嫣知道,这是古代的“城管”来了,其实在这个时空做生意也是需要“营业执照”的,如果没有,就要把这些个地头蛇喂饱,否则…… 她急忙让碧彤将已折叠好的摊子送到身后的布店,然后就拉着秦曼荷准备走开。 “站住!” 为首的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喝住了她们。 “新来的?” 他上下打量的目光令程雪嫣很不舒服,秦曼荷则躲到了程雪嫣身后,探着半个脑袋怯怯的瞅着。 “已是来了一个月了,大哥,跟你说过的……” 一个跟班模样的人凑过来,却被他一掌打开。 256意料之外 “在我的地盘上做生意就得懂我的规矩,老三,告诉她规矩!” 另一个瘦高者随手就掀了个胭脂水粉摊。 遇到这种人,硬碰不行,讲道理更不行,唯一的办法就是交银子。然而一旦被挟持住了,他们又会以为你好欺负,胃口就越来越大,可是如果不给,她们不过是几个弱女子…… 曾经收过程雪嫣一条手链的小贩试探着说道:“连大爷,她们是我乡下的表妹,来帮我……” “滚!有你说话的份吗?我不管是你表姐还是表妹,就是你亲妈,也是这条街上多出来的人,也得守我的规矩!” 小贩吃了这一吼,立刻灰溜溜的回到自己的摊位,看都不敢往这边看一眼。 程雪嫣清楚也躲不过去,那边倒是有两个巡逻的捕快,也望了过来,却仿佛什么也没看到般又掉转了目光,往另条街寻去了。 这官匪若是勾搭在一起,百姓根本就有冤无处诉。 真想一脚扫尽这世间污浊……就怕打不过! “但不知这位大哥定的是什么规矩?” 那粗汉眼睛一斜,跟班急忙上前:“念你是新来的,一个月就一两银子吧!” 程雪嫣当即瞪大了眼睛,靠,老娘这一个月的辛苦感情是为你们这群周扒皮服务来着? 当即转身就走,却被截住:“想溜?” “小女子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占了您的地盘,深感冒昧,今日即刻离去,万望大哥……” “想走?也得把这个月的银子交了!” 你以为地球是你削出来的?盘古是你大爷? 这是勒索,红果果的勒索!程雪嫣都要骂人了。 僵持片刻,那粗汉就要动怒,跟班却见程雪嫣娇娇柔柔结果动了心思,忙贴上来道:“你这女子好没眼色,你交了银子,以后大哥就会罩着你,看哪个还敢来祸害?” 祸害?你们才是这最大的祸害! “实在不行……大哥,你看她……要不少点?” 粗汉上下打量一番:“八钱,不能再低了!” “快给他!”秦曼荷一个劲拿胳膊肘碰她。 程雪嫣就是不吭声! “好啊,敬酒不吃吃罚酒!老三,把她们带回去,我倒要看看你这小娘们到底有几两骨气……” 四个大男人立即把程雪嫣和秦曼荷抓起来,秦曼荷立刻扯开嗓门又哭又叫:“有银子就给他,你不是赚了一两多吗?等着带棺材里去?我可不要死……” 碧彤冲上来救护主子,却被一并抓起。 程雪嫣怒不可遏,刚飞起一脚,就直接被老三捞住,顺着腿就往上摸去…… “住手!”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断喝。 一个丽装女子在一小丫头的陪伴下急速赶来。 黎妍?! “连大哥,这位姑娘是我的朋友,万望连大哥高抬贵手!”黎妍虽是商量的态度,语气却不卑不亢。 “黎先生一直闭门不出,今日怎么管起闲事来?” “她是我朋友,不是闲事!” “是不是闲事,黎先生也应该明白,这是我的地盘……” “是不是闲事,连大哥也应该明白,只要我说管,就一定要管到底!” 黎妍一向镇定自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程雪嫣还是头回见她如此剑拔弩张的模样,一时竟忘了挣扎。 二人对视良久,一个凶残,一个冷酷,不让分毫。 连老大一摆手,手下立刻就推搡着要将程雪嫣三人带走。 “啊——” 老三一声惨叫,程雪嫣被他带着跌倒一旁。 也未看到有任何凶器,连个小石子都不见踪影,可那人却倒在地上抽搐起来,口吐白沫。 “算你狠!” 连老大恨恨的啐了一口,命令手下扶起老三愤愤离去。 黎妍忙扶起她。 “黎先生,你怎么会在这?”程雪嫣万分惊喜。 “说来话长……” “谢谢黎先生相救……”碧彤此番是毫不掺假的感谢,她从不知道黎妍竟是个会功夫的人,进而对其崇拜有加。 留下秦曼荷见她们亲热话家常,却没人理自己,不禁嘴角一撇:“弟妹,怎么还不走,婆婆该等急了……” 黎妍扫了她一眼,虽是淡淡的一眼,程雪嫣亦看出她不喜欢秦曼荷。 “黎先生,时辰不早了,改日再到府上拜谢。” 黎妍也不强留,便就此告辞。 回身之际,程雪嫣没有注意到她往斜对过的屋脊上看了一眼。 路上,秦曼荷依旧愤愤的。 “雪嫣,你怎么会认识那种人?一看就不是好人!” “黎先生怎么不是好人了?别忘了是她救了咱们,人可不能忘恩负义!”碧彤早就对她今日表现分外不满,不禁出口相讥。 “要不是非得出来抛头露面也未必惹上这么多麻烦,还险些……” “不抛头露面你吃什么?” “不是有三弟吗?每天都能带吃的回来。再说那地……我说弟妹,干嘛那么计较价钱?有人租就行了……” 地租如此之低,完全令程雪嫣打消了外租的念头,她已经有了新的打算。 “大嫂若是觉得外出风险明日不妨留在家中,而今日之事亦不必要家人谈起,想来*经此一遭那些人也不敢再来惹麻烦,所以也没有必要空惹他人担心,再说明日我打算带上小喜一同去……” “那我那份银子……” “大*奶奶,不劳不获哦……” 秦曼荷慢下脚步,盯着前面那两人的背影发狠,终不得不跟上。 第二日果真带了小喜,而秦曼荷为了银子亦咬牙切齿不肯落过。 果真,那群人没再来,而且周围的小贩也对她比往日客套了许多。 这天东西卖得稍慢了些,结果中午时分,旁边包子铺的摊主竟主动送来了两笼肉馅包子,非要她们收下,还不要钱。 如果说是要感谢昨天那为他们出了口恶气的一幕,也应该去谢黎妍,而她……受之有愧啊! 今日东西之所以走得慢全是因为多了个小喜,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出落得愈发唇红齿白俊秀可人,嘴巴又甜,结果买主比往日多了一倍,出货的速度却是慢了一倍。 程雪嫣也不急,想着若是因此为小喜觅得一门好亲事也不错。 有了时间,便开始打量两旁店铺,琢磨盘下哪间比较合适。 目光搜寻之间,无意间瞥见对面街上围着一群女孩子。 还是那个位置,但并不经常,而是隔三岔五的就会热闹一番。 到底是什么买卖如此兴隆? 这工夫,摊子前的一个女孩子买了串粉蓝镶碎料缀流苏的项链欣喜的挂在了颈下,对身边的小姐妹说:“你赶紧也挑一样,咱们去找对面那哥哥画像去!他只画二十人就走,到时还要到跟着他到别处排队……” 程雪嫣看着那两人美滋滋的离去,犹豫片刻,嘱咐小喜碧彤看好摊子,自己也过去凑热闹了。 果真热闹,各色的脂粉气将这个微寒的冬天染做一片春色。每个人都欢欣雀跃的挡在程雪嫣面前,令她转了三圈也没钻到空子。 好容易一个女孩子被人揪了出来。 “你都画了几张了?” 其余女孩子愤愤不平,可是那女孩亦不甘心:“我交了银子的!” 趁她们争执间,她飞速上前补了那空缺。 目光触及之际,整个人仿佛在瞬间被定住一般…… 那个背影…… 可是他没有看到她,只坐在小凳上专心作画,笔在指间飞转,颜色在纸上铺洒,引得惊叹连连。 他从没有跟她说过他每日早出晚归是在为人画像,他那曾经一幅千金的画艺如今却淹没在这市井嘈杂中,只换得几个小钱,却不怒不恼,仿佛作画对他来讲只是一种乐趣,一种享受,而不是用来交换的买卖。只有她明白他有一颗多么骄傲的心,可这颗骄傲的心愿意在此刻为家人换取几餐温饱,愿为她换取一个以防夜半饿醒的素馅包子或是一张老婆饼……他亦是了解她的,所以不肯告诉她,只怕她会难过还要强颜欢笑…… 她抿紧了嘴唇,盯着那瘦削却挺直的背,努力咽下眼泪。 她知道此刻最好是离开,可是目光却粘在那背影上,一任那纸上的色彩模糊复清晰。 旁边的小搪瓷缸子响了几声,听他淡淡而礼貌的说了句:“谢谢!” 她吸了吸鼻子,抽身欲退,这时一个红衣女人妖妖娆娆的坐到他对面。 白日虽不是特别寒冷,可是她穿得极薄,橙红绣花抹胸压得低低的,露出白花花的胸脯,还刻意前倾着身子,乳沟便若隐若现的在顾浩轩眼皮底下晃动。 她心下噌的就冒出一股火,直将眉毛烤得吱吱作响。NND,大冷天你穿成这样能保鲜啊? 一瞬不瞬的紧盯着那女人扭来扭去,有意无意的拿绣花鞋去踢顾浩轩的腿……她那模样活像条大蟒蛇,只等一张口将对面的人吞下去。 “姑娘想画什么?” “你说呢?” 她的声音仿佛是蘸多了糖的年糕,粘在身上甩都甩不掉。 “姑娘若是想画像就请坐好。”顾浩轩的声音不见一丝波澜。 “人都说你只需看上一眼就可以把人记在心里,我都来好几次了,难道就入不了你的心?” 257盗版嚣张 周围已经有微词了,她却似浑然不觉,然后程雪嫣眼睁睁的看着她伸出白嫩嫩的手,就那么搭在顾浩轩的手上:“哥哥,这样不辛苦吗?不如跟妹妹走。妹妹保你吃香喝辣,不过今后你只能画妹妹一个人哦……” 顾浩轩刚吐出一个“请”字,就听身后炸了一句:“把你那爪子拿开!” 紧接着一股风嗖的卷到跟前,都不知怎么弄的就被人大力提起,紧接着对面那女人就来了个四脚朝天。 “雪嫣……” 他的惊呼完全无法浇灭那纤弱小人的怒火熊熊。 那女人从地上爬起来,狼狈不堪,气急败坏:“你什么人?敢惹老娘?” 打量她:“一个柴禾妞,仗着几分姿色还想抢男人?” “他就是我男人!” “就凭你?”冷笑:“身上没有四两肉,哪个会看上你?” 程雪嫣气疯了,自觉自己已踩着风火轮向她飞去,却是中途被拦截…… 顾浩轩夹着不停挥胳膊舞腿的她,哭笑不得的准备走人。 这工夫,首饰摊那边得了买主报来的信,一行人飞速赶往事发地带。 没容小喜动手将那女人丢开,秦曼荷便一步上前。她终于找到了用武之地,将那女人从头骂到脚。 “你那长在鼻子两边的是人眼还是鸡眼啊,难道看不出他们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你就是给我弟妹提鞋都不够格!瞧瞧你长得那模样,出门前是没照镜子还是撞树上了?你夏天都不用买扇子了吧,只摆摆脑袋就能刮龙卷风……” 众人便看那女人的两只招风耳,顿时轰然大笑。 秦曼荷便愈发起劲:“你以为抹了三斤白粉就是绝代佳人了?跟在你后面扫地都能省三天粮!大小眼蒜头鼻歪歪嘴漏风门牙满脸麻子也好意思来画像?你是不是看快过年了想要贴门上辟邪啊?” 周围爆笑。 那女人气得抖着手指指着她准备回几句狠的,硬是插不上半句,到最后脸气得比戏里的曹操还白,秦曼荷倒是愈加精神抖擞红光满面。 “大冬天穿那么少,露那么多肉,看了你这一会工夫我晚饭都要省了。我劝你回去的路上小心点,别被哪些贪便宜的抓进猪圈……” 那女人浑身发颤仿若筛糠,最终一声惨嚎的狂奔而去。 碧彤急忙凑上去对秦曼荷大肆赞美,秦曼荷亦不客气的尽数收下。 顾浩轩刚要对程雪嫣说点什么,她却恨恨看他一眼转身走了。 这一晚,饭桌上缺了两个人,却比以往还热闹,秦曼荷一遍又一遍的讲述她的英雄壮举,小喜则负责添油加醋。 碧彤将留下的晚饭送到北屋去时,只见窗上透着朦朦的光,里面却是静寂无声。她犹豫片刻,端着盘子又走了。 二人已是沉默相对了一个晚上,油灯的油已耗尽,脆弱的火苗摇了两摇,熄了。 屋子陷入一片黑暗,顾浩轩从椅子上站起走到床边,拥住那倔强的小人儿:“都气了这么久了,也该歇了,要不你打我两下出气?” 程雪嫣将手抽出来,刚要起身避开,却被他按住:“我知道有些事没告诉你是我不好,可是……你看你,这些日子弄得手都粗了……” “嫌弃我了?” “怎么会?我只是不想……让你受这么多的苦……” 她鼻子一酸,低声嘟囔一句。 顾浩轩没听清:“你说什么?” 她忽然大喊一声:“我也不想让你天天看那么多女人!” 顾浩轩一怔,笑了,抱住她,低声道:“吃醋了?” 她死死揪住他的衣襟,瞬间哭得泣不成声。他像哄孩子般的哄她,却惹得她流了更多的泪。 吃醋了吗?是的,她是吃醋,看着他为那些女人作画,她就会想到他养伤之际为她画的那幅画,虽然最后碎在了自己手中,可是那画中的一切却深深的印在了心上……故作无知的她,满怀期待却忐忑的他,花格窗棂在他们身上勾画明暗,亦真亦幻…… 曾经的一切竟是就这样过去了,她不是留恋那繁华岁月,只是今日意外在集市看到他,他那么悠然,那么淡定,却是一点点的刺得她心痛。他谨守礼法,目不旁观,可是当那个女人将手搭在他手上时,她真有一种要将其焚化方能解心中之恨的冲动。她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在她心中这般重要起来,甚至只要想到那些女人含情脉脉的看他一眼,心底便是无限痛恨。她有点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失去了他……失去了他…… 他轻笑:“我只看了一眼……” “一眼也不许看!”她更紧的抓住了他。 “那……” “明天你就待在家里,哪也不准去!” “傻丫头,”他叹了口气:“你这样……我真不知道如果有天我不在了……” “你要上哪去?”她突然惊惶起来。 他一怔,笑了:“哪也不去。有你在,我会去哪呢?” 这一夜,她只紧紧的偎着他,搂着他,生怕他会忽然间不翼而飞。几回回梦里惊醒,却只对上一双温柔的眼:“睡吧,我在这……” 待晨光初现时,他却不见了。 她对着四围的“别有洞天”发了会呆,方下了床。 阳光似乎能给人以勇气和力量,昨夜的阴霾恐惧渐渐从心头移开,当碧彤看着她红肿的眼发笑时,她没好气的瞪了一眼。 今日首饰卖得奇慢,程雪嫣只以为是因自己无心打理。她的目光时不时的瞟向街对面那片空旷……顾浩轩,你又跑到哪里去了? 碧彤风风火火的跑回来,附在她耳边说了一句。 “真的?”她吃了一惊。 碧彤郑重点头,满脸愤恨。 街拐角有个小摊位,确切的说是订好的一个层次井然的木头架子,上面满挂着各色手编的项链手链头饰,样式与她所设计的如出一辙,一群女孩子正在挑挑选选。 愕然,悲愤……虽然知道被模仿是迟早的事,可是如今真的看到了还是忍不住想要砸了那木头架子。 “这世上真是什么人都有,竟然偷学别人的手艺去卖!”碧彤上前叫阵。 “呦,瞧这位姐姐说的,我这手艺是祖传的,我还没有说你们偷师学艺呢。”那个脸色焦黄的小贩满脸不屑,就连唇边那颗黄豆大的黑痣上三根的长毛也抖着轻慢。 程雪嫣冷笑,暗骂,我什么时候成了你祖宗了? 如此,倒也不生气了,拉上碧彤就走。 碧彤不服气:“待会让大*奶奶来骂他,看他还敢不敢嚣张?” 回到摊位,见秦曼荷正手不停歇的拿着丝绳在编手链。她现在特别会算计,反正生意有别人顶着,不如就趁机编几个多赚点零花。旁边一个小姑娘正眼巴巴的瞅着,不时的询问诸如这根线头要如何藏起,这颗珠子要怎么镶才更结实自然之类的话,秦曼荷的回答事无巨细。小姑娘便愈发崇拜,她亦愈发得意。 碧彤忽然有点明白了,原来手艺就是这么流出去的。 一时火大,一把抢过秦曼荷手中的半成品。 秦曼荷刚要发怒,程雪嫣便拦住二人,顺便叫小喜收拾摊子准备回家。 屋里的气氛有些沉闷,秦曼荷嘟嘟囔囔的反复强调此事与己无关,还嘲笑程雪嫣不知是从哪学了手艺出来卖,这会又被正主抢了生意却将责任扣在别人头上。 已是领教了她的无理辩三分,此刻也无心跟她分辨,况有这工夫不如琢磨怎么搬回一局。 花样翻新也不难,不过这东西一通百通,别人也不是傻子,况这个时空似是也没有什么商标注册专利保护,只能在营销方面多动脑筋了。当然,纵然有什么锦囊妙计,最终也会被模仿,唯今之计只能抢占先机。 闭门三日,只让众人尽力编制首饰,不仅翻新花样,因鼠年将至,还以小老鼠为主题打造出成套的首饰。另制系列小型装饰品,比如挂在纽子上的坠角,比如十二生肖扇坠,却分装入统一大小的简易小荷包里密封,统一定价,言只要凑足十二生肖配饰一套,便赠小老鼠首饰一套。程雪嫣只恨自己没有巧手无法编出《水浒传》里的一百单八将,否则…… 腊月初三,“顾家小铺”重新上市。 “顾家小铺”是程雪嫣取的名字,她也知道如此有些自欺欺人,不过有了名号怎么也能让人觉得产品在外形和质量方面存有保证,这就是品牌效应。 匾额自然是由顾浩轩制作书写,包括嵌在每样首饰上的“商标”——一个圆溜溜的“顾”字,都是由她设计由他操刀。 这么一来,也自觉自家的首饰身价顿增,人站在摊子旁边也多了几分矜贵,新设计出来的“金鼠送瑞”高高的挑在杆子上,披着阳光金丝闪闪,平添了诸多喜气。 果真不出所料,他们消失了三天,这条街上足足多出了五个卖手工编制饰品的摊子,有的还现场编制。程雪嫣哀叹,看来必须得尽快想好另一个生财之道了。 258三冬六月 不过,毕竟是先入为主。他们刚支好摊子,就有人过来了。 果真,产品花色质量固然重要,营销手段则更胜一筹。 摊子前的人越围越多,许多人并不急于买成套的“金鼠送瑞”,而是对那简易荷包里的小玩意更感兴趣。 人多是有好奇心理的,女人更甚。程雪嫣就抓住了这种心理,她相信女孩子们在打开荷包的瞬间一定有面对“刮刮乐”的兴奋。 荷包里的小饰物简单鲜丽,却胜在实用,可挂在各处当装饰品,显得俏皮可爱,而且售价便宜,更可贵的是只要凑足十二生肖便可获赠价值不菲的“金鼠送瑞”。当然,价值是次要的,关键是那种小小的胜利感让人心底发痒。 由此可见,所谓营销不仅要参照市场运作,关键是把握顾客心理。程雪嫣看着蜂拥而至的人小有得意的总结着。 年前是赚钱的好机会,当然,她也没那么傻,今天这数百只荷包里只装了六只小牛,如果她有那么实惠,岂不是要赔死了?这么分配开来,获赠者少之又少,可又不好说她骗人,因为把每个人手里小饰物凑起来也是几套齐全的十二生肖。 有人不甘心,叫来许多相识的女孩子买,力争一定要换个套装,如此只能让她赚得更多。 “盗版”们只以为她黯然退场,想不到其卷土重来后更为凶猛,于是纷纷打出降价旗号,还买一赠一……赠二……到最后,一条满镶碎料的手链只卖两文钱,简直赔大了。 程雪嫣知道这么一折腾一准有撑不下去的,不过更会有照葫芦画瓢操作的,只是他们要想赶上她可要费些时日了,且不说家里的三个女人正在手不停歇,秦曼荷更是头不抬眼不睁的赚零花,小半天工夫已编出了近百只小猪,却装进袋子捂得严严实实的,生怕被人盗去一只凑足生肖去换那值钱的套装。 这工夫,有人惊叫:“噫,我中了!我中了!!” 程雪嫣真担心那女孩子会像范进一般往后一跤跌倒,牙关紧要,不省人事,她又没水可去灌她。却见那女孩子欢喜的摊开罗裙上一大堆小玩意,拣出十二样。 秦曼荷的脸当即就沉下来了,程雪嫣却笑盈盈的让小喜摘了那挂在架子“金鼠送瑞”递给她,又说了串祝福的话,女孩子便欢天喜地的走了。她以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口语告诉阴脸的秦曼荷这样已是赚了不少,然后悬了新的套装上去,引起更猛烈的疯抢。 混乱中,她拽出碧彤,嘱咐两句,碧彤便飞快的走了。 她忙着将最后一批荷包摆在摊子上,目光一扫,好像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定睛一瞧,差点叫出声来。 夜蓉忙又是挤眼又是咧嘴的示意她不要出声,然后装模作样的问了几样“大件”的价钱,大方道:“都给我包起来!” 又似自言自语的说道:“逛了好几家,只这里好,不仅花样新,做工又精细,价钱也公道,明儿介绍姐妹们再来买……” 另几个金玉楼的小姐也装模作样的对着首饰赞不绝口,然后纷纷嚷着要将摊上的东西全包了,就包括明后天的货也一并预订下来。 别的女孩子当然不乐意了,便争执起来,结果买卖转眼变成了拍卖。 秦曼荷乐坏了,急忙参与进去哄抬价钱。 趁乱,程雪嫣悄悄拽了夜蓉的衣角:“谢谢你……” “你我还谈什么谢字?你忘了,咱们可是手帕姐妹……” 去年清明节前,金玉楼的小姐们举办盒子会,当时色艺俱优的几个小姐要结拜姐妹。程雪嫣因平日与她们相交甚好,也要参与,夜蓉因顾忌她的身份自惭形秽不肯接受,她却说:“咱们相交多时,我几时因了这所谓的身份与你们疏远,而你们又几时因了这身份同我有所避讳?咱们无话不说,即便不结拜也早已是姐妹了……” “今日同我如此客套,岂非不拿我当姐妹?”夜蓉故作生气。 程雪嫣大为感动,忍笑掐了她一把。 “我此番可不是仅仅是为了来买你这首饰,是要告诉你个好消息。”夜蓉难得的红了脸,目光闪闪:“我要嫁人了!” “是金掌柜?”程雪嫣惊叹。 夜蓉脸更红,娇羞点头。 “什么日子?到时我一定要送一份大大的贺礼!”程雪嫣高兴起来。 “还要什么贺礼?只要你每月都给我那当家的送去好看的首饰样子就是贺礼了……” 真是夫妻情深,金掌柜连这么重大的机密都告诉她了。 程雪嫣连连摇头:“贺礼还是要送的,不过却不一定贵重……” “大姑娘在说什么,姑娘的一番心意……” 这工夫,那几个金玉楼的小姐已经示意她该走了。 目送夜蓉离开,重回到摊位前,发现所有饰品均被抢购一空,一群女孩子叽叽喳喳的问她明天还来不来。 她一边应着,一边帮小喜收拾东西。 碧彤也回来了,用眼神告诉她金掌柜那边的帐已经结了。 她不是不想让家里其他人知道她还有这笔收入,只是若是个别人得知了,一定要苦心算计,而她还想用这笔钱…… 一阵甘甜之香袭来…… 她不自觉的深吸了一口气,眼眸微抬…… 忽的定住,及至小喜连唤几声三奶奶,“压了布角了”,她方回过神来,抬起手,却仍目瞪口呆的对着那人。 一身粗布长袍的宇文寒星似是根本没有看到她的惊愕,只若无其事的打量着正在整收的摊位,遗憾道:“竟是都卖完了,不知明天是否还有?” 见她不吭声,于是一本正经的唤道:“老板,明天是否还有?” 她条件反射的“嗯”了声,然后见他点点头,转身离去。 即便一身粗布,也难掩华贵之气。 程雪嫣眼睁睁的看他走远了,又清楚的见到几个看似平民打扮的人不远不近的跟着他,应是大内护卫。 “唉,”肩膀突然挨了一下,是秦曼荷,目送那人背影:“你认得他?” 程雪嫣忽然有些慌乱,忙低了头整理摊位,却神不思蜀的弄翻了好几样东西。 宇文寒星竟然出现在这种地方,他在搞什么鬼? 他明天还来?天啊,他要干什么? 她不回话,秦曼荷便一脸深思的打量她。 收拾好摊位,一行人便往回走。路过水粉摊时,她停住脚步,眼睛一一扫过去,最后停在一盒蛤喇油上。付了三文钱,揣在怀中,引得秦曼荷狠撇了撇嘴,拧头走了。 她又捡了一盒胭脂,未及小贩开口便放下,转身离开,却见一顶轻便小轿停在身边。锦绣嵌金的门帘一掀,露出张描画得很精致的脸。 “我还当是谁呢,原来是姐姐,怪不得这样眼熟。”秦孤岚红唇微启,笑得极媚。 程雪嫣唇角一牵,拉着横眉怒目的碧彤继续前行。 小轿也一步不落的跟着往前走,轿上人脸上的笑是异常诚恳:“以往十两银子的玫瑰露姐姐都不稀罕用,现在倒用上这不值几文钱的东西了。唉,真是今非昔比。也难怪,这整日里风吹日晒的,哪比得上在程府闲庭信步来得好?这女人啊,一不小心就容易老了呢……” 她急忙摸摸丰润的脸蛋,好像那上面已经有了皱纹。 “其实妹妹一直惦着姐姐,听说姐姐在街上摆摊,就急忙赶来了,想要捧姐姐的场,却不想……”她摇头叹惋:“不过念在你我姐妹一场,忙还是要帮的。” 轿帘一撂一掀之际,手上已是多了两锭银子。 惭愧笑道:“妹妹逛了一天,只剩得这点银子,姐姐不妨去买瓶玫瑰露,也省得伤了这张国色天香的脸……” 说着,手一扬,两锭银子咕噜噜的滚到了地上。 碧彤就要发火,被程雪嫣拦下,低身拾了银子。 “姑娘……”碧彤气得眼圈发红。 程雪嫣却是嫣然笑道:“那姐姐就谢谢妹妹了。” 秦孤岚见她亲自拾起了银子,嘴角一抽,丢了一声“哼”,撂下帘子,小轿就吱扭吱扭的去了,程雪嫣便一直微笑着目送那轿子走远。 “姑娘,”碧彤眼泪随即就下来了:“就算稀罕这银子,也让奴婢去捡!” 程雪嫣一点也不生气,只丢了帕子给她。 “很多人成了爷后就忘了自己以前是怎么当孙子了,或者是想尽情享受下作爷的威风,开始抖擞起来,总希望别人比他更孙子,却不知再大的爷也是更大的爷的孙子,也忘了孙子也会变成爷!” 程雪嫣这一套爷和孙子的理论听得碧彤是头晕脑胀,姑娘真是……太高深了! 夜里,洗漱完毕,顾浩轩就上了床,把她的位置捂得暖暖的方招呼她上来。 屋里没有火盆,脱了衣服只能直接钻进被窝,他便紧紧的搂住她,将那附在身上的凉气一点点的融化掉。 她拉过他的手…… 他觉得她好像在往他的手上抹着什么东西,软软的,有种淡淡的清香。 ****** PS:发现错字,原词应是“不菲”,谢谢美爱提醒O(∩_∩)O~ 259千里姻缘 “是什么?” 她不说话,只细心涂好,然后又拿备好的棉布一层层缠裹起来。 他整日里在外面作画,往日修长好看的手早已冻得皴裂,刚刚即便是在夜里,她也能触摸到上面一道道的口子,刮得指尖生痛。 将那双手温在怀中,人亦紧紧的偎着他。 他半晌没有说话,后慢慢抽出手,在枕头底下鼓捣半天,拿出个东西放在她手中。 一个扁扁的盒子。 打开来……一股香甜之气直入心扉。 胭脂…… “我知道以前的胭脂都是玫瑰做的,可是现在……” “你知道我不用这个的……” “快过年了,怎么也得有个新气象,对不对?” “你是不是嫌我老了?” “哪有?”夜光中,他故作打量的目光依旧深情而宠溺:“就是八十岁了,也是个不知愁的小姑娘。” 她笑了,鼻子却酸酸的:“你说这年要怎么过呢?” “横竖有爹娘会琢磨,你就歇歇吧,这阵子都瘦成什么样了?”他心痛的摸着她突出的锁骨。 “我想咱们这一年出了太多的事,过年就彻底来个除旧布新,每人都做一套新衣裳……” 他便笑:“那你不是要更累?” “累什么?”她顿时来了精神:“你猜我这一天赚了多少?” 附在他耳边悄声说了句。 他立即瞪大眼睛,随后叹了一句:“看来明天我得去看更多的美女了……” 胸口立刻挨了一拳。 他刚要说点什么,却突然咳个不停。 程雪嫣慌得不行,忙下地倒了水喂他喝了方勉强止住。 “是不是病了?” 他连连摇头,声音嘶哑:“还不是被你打的?” “我哪有?” “快上来吧,地上凉……” 这一夜,她总觉得他好像要跟自己说点什么,却是终未说出口。 ———————————————————— 年前真是赚钱的好时光,这铜板数得指头都布着一层金属的光泽。 每天晚饭后便是算账时间。 她不会用算盘,这时空又没计算器,便拿着鹅毫在纸上来回勾画。 耗材……进账……开销……计件分给各人的钱……每每都搞得她头大。她不是不会做算术,关键是……以前有电脑,现在这么多数字…… “……八十八加三十五减十二……今天的伙食,再加上一百三十一个手链,十八文钱出货,五百六十五个小荷包……也不知有没有卖丢,换两套‘金鼠送瑞’……又买了四百七十六文的丝绳,六百十三文的碎料……哎呀,全乱了!” 她气恨的将鹅毫一丢,使劲的拍脑袋。 “现在是一两三钱十七文……” 一直半倚在床上看书的顾浩轩慢悠悠的开了口。 怀疑的看他一眼,当他梦话,抓起鹅毫集中精力算了两遍,突然停笔,再次怀疑的看了过去。 “一条手链八文钱,出货三十九条,工料二十七文,手工费每人每条三文,出工费每人七文,净赚……” “还赚什么啊,你要赔死了……”他目光仍未离书,慢条斯理道。 她鼓腮,那鹅豪算了半天,果真是赔近五百文。 瞪着他,忽然眼睛一亮,她怎么忘了,这个家伙可是在朝堂之上用数字问题弄晕了赫祁使者的,这不就是一个现成的计算器吗? 立刻捧了账本凑到他身边,笑眯眯的。 “现在想起我来了?”他故作大牌,翻了一页“天书”。 气鼓鼓的将账本丢到他怀里,怒喝:“算!” 他忙摆出诚惶诚恐的样子接了,却定住:“这是……” 程雪嫣不知道阿拉伯数字是何时传入中国的,不过看顾浩轩的表情…… “我说你算!”赶紧抢过。 顾浩轩也不执着,她报上一串数字,他便随口说出结果。 几乎每晚要熬掉半盏灯油的算术题顷刻间便清清楚楚的呈现在纸上。 程雪嫣满意的点点头,却忽然虎起脸:“你就一直眼睁睁的看我孤军奋战?” “我还以为你嫌弃我是闲人,不愿我帮忙呢。”他满脸委屈。 她飞快的在纸上划拉了个“闲”字往他脑门上一贴:“从即日起,你这个闲人被聘为‘顾家小铺’的账房先生啦!” 他笑着揭下脑门上的纸,瞄了一眼,怔住,不可置信的看向程雪嫣。 程雪嫣正奋力对今日赚得的三两四钱银子进行最为合理的分配,要过年了…… 抬头却见他眼中闪着奇异的光:“怎么了?” 他忽的将她搂入怀中:“嫣儿,你相不相信缘分?” “嗯,有缘千里来相会嘛……”她还惦记着她的帐,不过从现代到古代,岂止是千里之缘? 他一把抓过那账本丢到一边。 “哎呀,你……” 剩下的字悉数被他吞入口中。 她呜呜着,终于放弃挣扎,没入一片柔情,只余那账本躺在冰冷的地上轻翻纸页窸窣…… ———————————————————— 年仿佛眨眼就到了。 虽是落魄,规矩可以从简却不能消除,桃符板,将军炭,贴门神、迎灶神……如此不仅是为应时节,更是想借此求得天佑,保佑尽快沉冤得雪,脱离苦海,即便尚需时日,也乞求来年顺风顺水,生意兴隆。 早在腊月二十三,蕊珠便送来半爿猪肉并一些果蔬。 此番还带来了丈夫胡图。 程雪嫣见那人虽长得粗,人却分外老实,也不会说什么话,一咧嘴就嘿嘿傻笑。脾气是不大好,可蕊珠只要一瞪眼睛他就蔫了。 依秦曼荷的观点是蕊珠虽不怎么样,但配胡屠户还是糟蹋了,她却认为只要能和和睦睦过日子就比什么都强。 蕊珠夫妇那日坐到很晚才走,一开门,突然发现门口并排摆着两对山鸡野兔。外面不知何时飘起细细的雪花,薄薄的雪地上,有一串脚印直向院门口延去…… 直到年夜饭上,一色新衣的众人还在热议这天外来物……究竟是谁送的呢? 程雪嫣有点怀疑一个人。 记得官兵来府那日,杨舟察被打得不能动弹却仍死死的护住段紫蓝,过后是一片混乱,那两个人竟是不见了…… 原本若是有了这等奇事,秦曼荷是最应该发挥想象极尽能事,可是今日却一反常态,很含蓄的笑,时而走神,目光闪烁。 该不是她那位表兄的杰作吧?程雪嫣暗想。 而更为含蓄的是顾水卉,桌上热气腾腾,将她的脸氤氲在一片朦胧之中。她的神思似乎飘离了此处,整个人显得有些兴奋又略带羞涩,很有点少女怀春的模样。 程雪嫣发现自己经常在外忙碌,竟是愈发看不懂家里这些事了。 无意摇头之际,正撞见顾浩然的目光穿过重重热雾飘过来。 她礼貌一笑。 这位大哥也奇怪,基本听不到他说话,也不见他做什么事,能看到他的地方就是饭桌上,偶尔在院中也会相遇,只是最近相遇的次数似是愈发多起来,每次都这般飘渺高深的看着自己,仿佛欲言又止,弄得她很是莫名其妙。 “富贵花开来啦……” 伴着碧彤的欢快的声音,一盆热气腾腾喜气洋洋的菜出现在桌上。 “这菜叫什么?”程雪嫣刚刚没有听清。 “富贵花开!”碧彤菜名报得这个清脆:“原料有菜花,要一朵朵切下,先用盐水浸泡一刻钟,再用开水氽烫过捞出;胡萝卜去皮煮熟,切滚刀块;土豆也去皮切滚刀块,盐水漂过,捞出沥干;芦笋削除硬皮,用开水烫软,捞出冲凉后再切小段;用油先将土豆炒过,并加水煮熟,放入所有材料炒匀,然后盛出,另用油和其他调味料并加一杯清水,再将各色蔬菜回锅烧入味,汤汁收干即可盛出了。夫人,我说的对不对?” 顾骞第一个对她提出表扬:“碧彤现在愈发能干了,上得厅堂入得厨房,这婆家怕是很快就要追上门了!” 羞得碧彤顿时低了头。 戴千萍一改往日严肃:“不过是讨个彩头,希望咱们顾家能够早日拨云见日,万事顺利,财源广进!” 众人一片叫好。顾水卉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撒娇般了唤了句:“三哥……” 顾浩轩会意,起身离席,稍后便端着颜料进来,对着刚刚粉刷一新的墙壁挥毫泼彩,一蹴而就。 竟是一幅年画。中间是一只珠光宝气的大花瓶,中插着的牡丹、菊花和百合,四围是果盘寿桃、佛手柑、葡萄和切开的西瓜。 顾水卉就抿嘴笑:“三哥当真是向着三嫂呢。你们看,这牡丹、菊花象征富贵吉祥、百合寓意夫妻和合,还有那瓜果代表多子多福……三嫂,咱们家该不是又要添丁进口了吧?” 众人的目光立刻对准程雪嫣。 程雪嫣当即红了脸:“哪有?那寿桃和佛手柑分明是祝愿爹娘多福多寿的,再说还有大哥大嫂……” 见众人将目光调向自己,秦曼荷少有的羞涩起来:“没有的事,弟妹就知道打趣我……” “不管怎么说,这道富贵花开菜和这幅富贵花开都是个好彩头,明年咱们顾家一定会愈发兴旺的!”顾骞分外乐观。 260漫天烟花 “对了,今天还是逊儿的生日呢。” 程雪嫣从袖中拿了两只缀银铃的小手镯套在那圆滚滚的小手腕上,又摸了封红包给他。 手臂轻扬,银铃叮叮,顾逊粉嫩嫩的小嘴弯了弯,一声“娘”软软润润的出了口。 这顾逊已是一周岁却一直不会说话,今日竟然开口唤娘,而唤的那人竟是程雪嫣…… 一时间,众人惊异,念桃脸色则分外难看。 程雪嫣也很尴尬,不过这软软的一声似是羽毛般扫到了心上。她细看顾逊眉眼,愈发与顾浩轩相似。其实有个孩子也不错,有个她与他的孩子……不知是会像谁多一点。 目光流转之际,正对上他的柔情脉脉…… “哎呀,婷芳,还不快叫婶婶……” 秦曼荷见这边发了红包,顿时急了。 怎么能忘得了她? 程雪嫣取出一封红包,又在顾婷芳头上别了只大大的蝴蝶饰品。 看着粉雕玉琢般的小姑娘发了会呆,这回想的是究竟生个男孩好还是生个女孩好呢? 顾浩轩自然明白她的心思,附在耳边轻语一句。她便瞪了他一眼,却是娇羞万分。 又孝敬了两位老人。 这点,秦曼荷永远不如她想得周到。正待翻脸,却听她说这是儿媳们的心意,便又换上笑脸,厚颜点头。 顾氏夫妇岂是不知此中奥妙?却也不说开。 饭桌上其乐融融,而最为激动人心的是……分红。 程雪嫣把这段时间做生意赚来的钱扣下料钱和运转资金按出力多少进行分配,连顾婷芳都分得了一百文,欢喜的什么似的。不能不说,秦曼荷分得最多,竟有三两六钱银子。 她快乐疯了,直嚷着明天继续出摊。 可是程雪嫣建议年后休整一下,做好足够的准备,然后…… “我想盘下一间店!”她郑重宣布,顿时惊住众人。 “你的意思是你手里还有钱却没有分给我们?”秦曼荷当即不满:“我当是有多大方,原来自己留着大头呢。” 程雪嫣哭笑不得。编首饰赚的钱刨去工本费都分发下去了,这准备盘店的钱是她设计首饰赚的。 人啊,怎么就没有个知足的时候? 不过就算她解释也定然要被人认为是中饱私囊了,再说如果被人知道…… “到时不仅卖手工编织品,还可以进些其他的首饰……” 她已经和金掌柜商量好,她负责设计,作坊负责打制,然后由她出货,赚得的钱对半分。 “店内需要装修一下,这样看上去才有品味,价钱也会水涨船高……” 虽然不明白什么是“品味”,但是涨价听明白了,秦曼荷立即又高兴起来。 至于装修…… 顾浩轩严肃点头:“愿意为您效劳。” 众人就笑。 “另外……那地也别荒着……” “已经有人要租了,不过只给三两银子……”小喜有点不好开口。 “告诉他,三两银子只能租三亩,不满意就免谈!”程雪嫣口气生硬。 “你要那地做什么?咱们好像没有谁会种地。”戴千萍也奇怪起来。 “养花!” “养花?”异口同声。 其实这个……程雪嫣也没多大把握。她前世的母亲是有名的园艺师,自小耳濡目染的也学了点,不过应用到实践还真是个挑战,于是她只想先种一亩“试验田”。但这是个耗时耗力又耗钱的项目,依自己一人绝对是无法完成的,可是看眼前这几个……老的老小的小,年轻力壮的只想着如何不劳动便能吃香喝辣,能真心帮自己的只有顾浩轩、碧彤和小喜。可是顾浩轩拿画笔的手却让他摆弄锄头……她于心不忍,而碧彤和小喜也全无经验,但若雇人又是一笔开销,况且她也不能保证稳赚不赔。在这样生产力和科技都比较低下的时空,天灾人祸,都可能导致这件并非十拿九稳之事的失败。 “眼下连人吃饭都很困难,还养什么花啊?你当你还是尚书千金,没事要去花园散步?”秦曼荷第一个提出质疑。 “雪嫣,你怎么想到要养花?”戴千萍也很不解。 程雪嫣要怎样说她想开个花店,因为这在现代社会是个很时尚的项目,而且花不仅可以美化生活还可传情达意,更重要的是弄好了的话可以薄利多销?当然,依现在的状况,她也不想强迫任何人认同玫瑰的爱情寓意,也不想告诉他们一支真品蓝色妖姬在现代可卖至几千元…… “养花?”顾骞摸着下巴若有所思,一会看看桌上的菜,一会看看墙上的画,忽然眼睛一亮:“富贵‘花’开?这可是个好彩头呢!” 众人先是莫名其妙,紧接着却是眼睛一亮。 如此,还有谁会反对呢? 于是,接下来便是探讨种什么花合适,如何栽种,如何营销,设想美好前景…… 不知不觉就到了子夜。 外面鞭炮次第响起,窗子糊的白绫纸不时染上各种缤纷。 顾婷芳跳下地来嚷着要去放鞭炮,顾逊也咿咿呀呀的向窗外挥舞小胳膊。 一家人刚来到院中,顾婷芳就从小柴房里抱出一个大箱子,打开一看,竟是各色的烟花爆竹。 “爷爷,这都是三叔偷着做的,你还不打他?” 众人哈哈大笑。 顾浩轩拧了拧她的发髻:“打我?打我就没有人给你放烟花了。” 说着,捡起个胳膊粗的纸筒立在地上,拿香点了捻子。 一阵火星过后,仿佛一条巨龙从地下蹿出,直入九霄,瞬间化作无数银花撒下,仿若星落凡尘。 顾婷芳拍着小巴掌叫好,从箱子里捧出支几乎和她个子差不多高的:“三叔,放这个!” 几朵绣球在天空绽放,七彩缤纷,转眼又是百合凌空,绚烂夺目。一只佛手从天而降,播撒福星。及至无数朵牡丹占据头顶天空,次第开放,光华璀璨,众人均忍不住赞声连连。待花事将近,却又忽然腾起一朵巨大的昙花,花瓣飞展,花丝飘洒,晶莹剔透,星光熠熠,竟是在空中停了半盏茶的时间方袅袅的隐入烟气之中。 程雪嫣回头寻他,却见他正含笑的看着自己。 天光明暗交错,他的脸显得有些飘忽,却仍笑若春风,一如初时所见。 原来早在那个七夕之夜,便定下了这段姻缘…… 后退一步,牵住他的手,一同望向天空。 曾几何时,她假想自己是偶像剧里的女主人公,让追求她的男子为她燃放满天烟花。当然,浪漫的只是想法,她从来就不是个沉醉于幻想的人。可是今天,就这么毫无预兆的实现了。这个站在她身边的男人,从来没有问过她想要什么,却总是不断的给她惊喜。没有山盟海誓,也没有豪言壮语,却是无微不至,动心动情。他摒弃了所有的华而不实,永远只用行动告诉她……别怕,有我…… 烟花灿烂,开在有些泪光的眼中更显迷离。 待繁华渐落,身边却是暖意融融。 众人散去。 秦曼荷走了两步,忽然回头,见顾浩然还站在原地,不禁撇撇嘴:“还看什么,人都走了!” 顾浩然笑笑,走过她身边,却是停也没停的径直向前去了。 她心里窝火,对着那北屋朦胧的灯影,恨恨的啐了一口。 屋内,红烛摇曳,却不是当初用以守岁的无烟无泪的河阳花烛,淡黑的烟随着烛光摇动丝丝飘摆,烛台上亦积了大堆的红泪,仿若血色冰山。 顾浩轩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她。 一看那字迹,她欣喜道:“是二娘写来的!” 抽了信纸,却又丢回他手中:“你帮我看!”自己坐到床边,从枕下取出一条编了一半的酒红色手链,就着烛光编起来。 顾浩轩笑笑,展开信纸…… 他的声音温和动听,渗入这摇曳的烛光在屋内播撒融融暖意。 程准怀在老家已安下身来,当地的乡官没有因为他是罪臣而为难他们,倒是颇为恭敬。程仓翼的伤势渐渐恢复,郎中说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绮彤正在细心照料…… 读到这,顾浩轩顿了顿,看向程雪嫣时见她亦是满脸欣慰。 杜觅珍依旧时而糊涂时而清醒,但不管什么时候都要闹一场。她一个病人,也没人愿同她计较,汤凡柔有时还叫女儿冒充程雪瑶去陪她说话解闷。 程准贺之前借了钱也没说还,不过现在腾了祖家的房子给他们,也便没有人再提前事,况时不时的过来照应,一家人也其乐融融。 杜影姿……她到底是跟着他们住了下来,手脚比以前勤快多了,不过贪小便宜的性子还没变。倒是她的女儿傅伊雪,用了当地的一种不知道叫什么的土方子,整个人正在逐渐伶俐起来,连模样也愈发好看了…… 这真是一封报喜的家书,虽然不难猜出为了免去她的牵挂而省去不少繁杂之事,不过这毕竟带给人以希望。 “浩轩,你说春天来了,是不是什么都会好起来了?”她歪着头看那立在烛旁之人。 “当然。”他坐在她身边,看着她手里编着的链子:“过年怎么也不歇歇?” 261春暖花开 她飞了他一眼,剪了余下的红绳,将那手链系在他腕上。 正中一朵红莲栩栩如生,花瓣均是拿极细的丝线织成,在烛光下仿佛萦着层珠粉之气。两侧延展着数朵含蕊待放的花苞,并头而列,末了以丝绳做扣,并缀以两只小小银铃。 “这个……要很费工夫吧?”他赞赏的端详片刻,便要解下:“还是你拿去……” 按住他的手,又从枕下取出一条一模一样的手链系在自己腕上:“天下只这两条,你要我拿去卖给哪个?” 两朵红莲相依相偎,仿若并蒂而生。 “其实有时我想,如果能够永远像现在这样也不错……” 却是半晌没有听到他回话。 抬头看他的脸,却见他正在对着那两朵红莲发呆。 “浩轩……” 他仿佛刚回过神来,对她小眼弯弯:“怎么可以?一定会越来越好,越来越好的……” ———————————————————— 春暖花开,万物争荣。 似是应了顾浩轩的话,一切果真愈发的好起来。 三月初三,“顾家小铺”的牌子在一片鞭炮声中喜气洋洋的悬挂在祥乐街一家小店的门楣之上。仅在当日,顾客就差点将门槛踩断,一应首饰转眼销售一空,真真是大大的开门红。 养花亦在进行中。不过因是怕失败,此番只试种了一亩地,选的多是易活又鲜丽的草本植物,其余租给当地农户。来往人见好好的地不去种庄稼却养这吃不得的花都大为不解,闲时便溜过来看热闹,当奇事四处宣扬,倒正正给这花圃做了广告。 宅院中也没闲着。爬山虎铺满了整个墙壁,仿似搭了绿帐子一般,避去了夏日的不少暑气。清晨之际,朵朵小喇叭迎着阳光绽放,粉的如绸,紫的如梦,蓝的如蝶,白的如雪,点缀在浓浓的绿中,点点清露折射着水晶般的光辉。 屋子里则到处是程雪嫣的杰作,挂在墙上的壁花,粗糙的花盆由顾浩轩轻描淡写了几笔显得分外高雅精致。养在桌上的兰花,透明的盆里还游着几尾金鱼……她是力争在这个时空就让人们认识到无土栽培的。此事在小小的顾婷芳眼中简直是创举,她已经不止一次的把这她的作品偷运到自己房中。 而程雪嫣最为得意的是她在木栅栏旁边种了爬蔓蔷薇,红红粉粉的从春日直灿烂到夏末。每每黄昏时分,总要拉着顾浩轩流连其旁,嗅着清甜的芬芳,一同看红日西沉。 偶尔他回来晚了,便见她站在门边翘首而望。花事繁盛,她便是繁花中最美的一朵化仙而来。忍不住要去勾描那人,可是画笔瞬间便被她夺下,还“蛮不讲理”的问他打的是什么主意,是不是打算将来“睹物思人”? 偶尔她回来晚了,便见他站在门边。却也只是站着,仿佛对着如瀑的蔷薇在想心事。碧彤就对她挤眉弄眼,其余人也都心照不宣的笑。秦曼荷总不平衡,因为顾浩然从未这般待过她。 看着那修长的身影,虽今日的他只着一袭灰白的长袍,仍是那般玉树临风,潇洒俊逸。夕阳的余晖淡淡的洒在他身上,在他脚旁扯下长长的影子,那般恬淡,那般安然。似乎只要这样看着就足以心安,似乎只要这样看着,一日里的思念便可随这灿灿斜阳注入心中,如暖玉生烟。 日子果真如她期待那般过得顺利而祥和,入冬时分,他们已经在这一带小有名气了。 不过入冬……才是最艰难的。 程雪嫣养花不是为了夏天的供给或装点,抑或是任由戴千萍发挥作各式花茶、点心,而是…… 春夏秋有百花装点,冬天就略略显得凄寒了些。虽然腊梅、水仙、仙客来、一品红亦是在冬季开放,可若是再多几样呢,譬如牡丹? 当然,她没有武则天的魄力,可让百花一夕之间在寒冬腊月开放,况牡丹连女皇的面子都不给,又怎么可能照拂她一个普通人? 不过她就是想实现这种不可能! 自古至今,牡丹都是花中的富贵者。自古至今,虽然有不少清雅之士,可是更多的人追求的不都是富贵吗?若是能够让牡丹在寒冬开放,进而走入那些个渴求富贵希望富贵常驻的人家,那么她的荷包…… 只不过让虽耐寒可是过于低温却不肯开花的牡丹在腊月盛开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虽然她从年初就开始筹谋,可至今仍无多大把握。 牡丹喜阳,但不喜欢晒。地栽时,需选地势较高的朝东向阳处,盆栽应置于阳光充足之处。 如果只在屋里种几盆,也不是难事,不过屋子便不能离了火盆,这种破费秦曼荷是一定要碎碎念的,即便告诉她这种做法是一本万利而她在见不到银子之前也定然要搞破坏。况屋内空间有限,就算成功了也不过是区区几盆而已,可能连耗费的炭钱都赚不来。 其实最好的方法是……只是她至今未见过反季节的果蔬,而且这个时空应是也没有塑料薄膜来让她造一个温室吧,况且,那种东西她也只是听说过,至于具体原理…… 晚饭的时候,她把心思一说,秦曼荷果真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我说弟妹,现在的日子就不错了,我好容易起五更爬半夜攒下了这么点家业,可不能因为你的一时冲动给葬送了!”她扶了扶髻上的金崐点珠桃花簪。 这是金掌柜新送来的样子,明里说是请她们代为出货,可还没等上柜,她就戴自己脑袋上了。 “大嫂说的没错,三嫂不是说开春还能开一家分店吗?然后明年再开一家……何必要养花这样辛苦呢?其实我们现在已经在这一代首屈一指了,虽说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可万一摔下去……”顾水卉拢了拢新作的湖水蓝锦衣,簇新的缎子窸窣作响。 “雪嫣,虽然你说这是个一本万利的事,可我听着也有风险,你再考虑考虑?”戴千萍也不大支持。 “如果说你只是担心温度和光照问题,这倒也不难解决。”顾浩轩长眉微挑。 “三弟是说像过去那样捣碎了花椒和上泥来涂墙壁,再到处都烧起通红的小火炉,挂上一重又一重的防寒帘幕?”秦曼荷满脸鄙夷:“可是今非昔比啊!” “倒也不用那般复杂!”顾浩轩似是从来不会生气:“腾出一间房子,最好是与灶台相连的那间……” “你是说做成壁炉和火墙?”从不在此类问题上开口的顾浩然也提起了兴致。 顾浩轩点头:“其实这种东西在北方常用,如今用来做温室再好不过,古书记载‘太官园种冬生葱韭菜菇,覆以屋……待温气乃生’,后来又有了阳畦风障,只是不知到了我朝如何不兴了。雪嫣担心的光线方面可以多开几面窗子,利用早午晚做饭时间烘烤屋子,当然,也需挂上防寒保暖的帘幕,入夜再加温一次应该能坚持到天亮……” 程雪嫣万分崇拜的看着他……这哪是她的丈夫,简直是个天才!难怪韩江渚会说“浩轩总是有办法的”。 第二日便着手改建温室,却是用的顾水卉的房间,她自然气恼,一大早便跑出去了。 直至傍晚程雪嫣等人回来,温室竟已全部竣工了。 试了试温,简直温暖如春,秦曼荷直嚷着要住进这里来。 “到时牡丹齐放,我岂不是成了牡丹仙子了?” 众人大笑。 “婶婶才是仙子……”顾婷芳吃着程雪嫣给她买的栗子糕,含混不清的说道。 “你这胳膊肘往外拐的小东西!”秦曼荷拧了她一把。 这工夫程雪嫣从新给顾水卉安置的房间走出来:“水卉还没回来吗?” “她啊,一直是这个脾气,等到饿了自然就回来了。”秦曼荷不以为然。 程雪嫣看了看将黑的天色,不禁有些担心。 冬日天短,申时未尽,天已彻底黑了下来。 在门口等到寻人回来的顾浩轩和小喜,均言没有看到水卉。 心底的不祥愈发沉重起来。 戴千萍阴着脸,过了好半天,才从椅上挪下来向外走去。 “奶奶是要去刘哥哥家吗?”顾婷芳嫩声嫩气道。 刘哥哥?是哪个? “你们不知道我知道,”顾婷芳拍着小手欢喜道:“刘哥哥住在村西头,他好喜欢水卉姑姑……” 看来他们只顾着忙着外面的事,竟忘了家里还有个待字闺中情窦初开的大姑娘,但不知这段情事从何而始。 没等程雪嫣开口,秦曼荷已经拉着女儿细细询问起来。听起来似是他们刚搬来不久的事,顾水卉也是因为生气跑了出去,却是迷了路,就被这刘哥哥送了回来。后来他就时不时的来,帮助做点杂活,比如劈柴。 程雪嫣忽然发现自己实在是太粗心大意了,她带上小喜去做生意,怎么竟以为家中的柴会是从来不肯劳动半分的顾浩然所为? 半柱香的工夫后,戴千萍回来了,脸色更阴。 262前功尽弃 此刻已是酉时过半。众人开始忙乱起来,纷纷准备出去找,却见柴门外走来两个人,其中一个披着灰土土的棉衣,水蓝的裙裾抖抖索索的飘动,不是顾水卉会是哪个? 眼下她正歪斜的靠在一个黑漆漆的人影上,几乎是被那人半抱半拖走过来的。 众人急忙奔了过去。 顾浩轩接过顾水卉,但觉她浑身发冷发抖,脸色苍白,目光散乱,连忙轻声唤道:“水卉,水卉……” 忙乱间,灰土土的外衣落在地上,露出凌乱破碎的缎裳及胸口的几抹血痕。 程雪嫣脑袋“轰”的一声,待清醒之际,已是将那外衣拾起裹在她身上,顾浩轩也忙将她送回房去。 余人皆将目光盯住那送她回来的人。 那是个大约二十五六岁的男子,只穿一件单衣,身材颇为高大,长相也算可以,却有一种憨厚之气,这憨厚之气在众人的瞪视下愈发严重起来,最后竟“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都是我,都是我……” 顾浩轩已然从屋里冲出来,一把揪住他,目眦欲裂:“你到底把水卉……” “不是我……是我……”他慌忙摆手,语无伦次。 “浩轩,放开他,到底怎么回事,进屋来讲。”顾太尉的圆脸在夜幕中显得分为严峻,令人生惧。 “夫人去了我家,可我根本没见到她,不过我知道她大概在……上次就是圈在翠坞里出不来。可是我到了那……”他牙咬得紧紧的,忽然死命锤起脑袋:“我知道她是来找我的,要不也不能……” 顾浩轩铁青着脸出去,小喜也忙跟上。 “回来,你们以为还有人会站在那里等你们?”顾太尉的声音冰冷威严,小眼微眯,却透着一道冷厉的光。 外面传来一声闷响,小喜惊叫:“爷,你的手……” “都是我,都是我……”刘运痛不欲生,却突然站起:“既是因我而起,大家放心,我一定……” “怎么是因你而起?”秦曼荷嗓门调得高高的:“若不是有人偏要养什么花而将四妹逼出了家门,也未必有今天的事!” 顾浩然低声道:“你是不是嫌事情不够乱?” 她更拔高了嗓门:“怎么,心疼了?我倒问你,是弟妹亲还是亲妹妹亲?你总夸她能干,难不成要把她当祖宗供起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安的什么心,要不是我机警,还不知你们会干出什么丑事!” 程雪嫣身子一震,她早就想到了,早就想到顾水卉出了事,矛头最终会指向自己,却是没想到怎么会转得这么离奇古怪,这么匪夷所思。 她无力反驳。秦曼荷是对的,如果不是她提议要养什么牡丹,顾水卉也就不会发脾气离家出走,自然就不会出这种事。他们说的对,其实现在的日子已经过得蛮不错了,过了年还能开一家分店,可是她为什么还要贪心呢?还是对一件并不是十分有把握的事。看吧,这就是贪心的下场,却是害了别人。顾水卉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就在眼前抖啊抖……她忽然觉得自己就是辱没了她清白的罪魁祸首。以往有了事,她都会据理力争,可是现在,她真是无话可说,如果真的有什么惩罚的话,她心甘情愿的接受。 秦曼荷依旧嘴不停歇,念桃也不停的添油加醋,可是她仿佛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只希望一切只是梦,尤其希望这一切对于顾水卉来讲不过是一场梦,哪怕是噩梦,因为梦总会醒的,至于自己…… “水卉的房间是我提议要换的……” 一个声音轻飘却坚定的从门外传来,紧接着,一只手臂环住了摇摇欲坠的她。 她朦朦的看了他一眼,迅速低头咬紧嘴唇。 “三弟,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护着她?”秦曼荷撇撇嘴:“四妹若是知道一定要伤心死了,她打小可是同你最为亲近,可不想最亲的人却……” “大嫂,你不觉得现在最关键的是要找到歹人,而不是……” “对啊,我们报官吧,让官府来查……”秦曼荷恍然大悟。 顾骞目光阴沉的瞅了她一眼,站起身来:“报什么官?发生了什么事?” 一直沉默不语的戴千萍的眼睛猛的一挑。 “不早了,都散了吧,你……”他走到跪在地中目瞪口呆的刘运身边:“跟我出来一下。” 夜格外静,静得都听不到灯影摇动的噼啪作响。 顾浩轩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似是睡着了。 程雪嫣倚在床边,对着那包在手上透着点点血痕的绢布出神了半天,方将那胳膊轻轻的掩到被子下。 吹熄了灯,摸索着向门口走去。 纵然她再怎样轻手轻脚,门仍发出吱扭一声响,床上的人便叹了口气。 冬夜真冷啊,不过这样也好,泪可以冻在眼睛里,不必流出来, 她本打算出来痛痛快快哭一场的,可是胸口憋得难受。 几回回潜到顾水卉窗下……是道歉?是安慰?她不清楚,只见屋内一片漆黑,连个抽泣的声音都没有。 睡了吗?但愿是睡了,但愿她醒来后不会再记得这段灾难。可是,不记得就等于没有发生过吗?明天,以及以后,自己要如何面对她?她想象了无数个可能发生的情景,她也知道总有意料之外,但无论是什么,她都愿意承受,只是…… 夜很黑,她但愿它一直黑下去,这样就不会有明天……她好怕。 凝望那似乎已经静止的黑,听得身后有轻轻的脚步传来。 她知道他没有睡。没有责骂她,也没有安慰她,只是在众人面前替她承担了罪过,但是他心里就真的没有怪她吗?水卉可是他一直疼爱的妹妹。 他应是知道她的难过的,他也应该知道她现在既想一个人静静,又渴求他的陪伴,他的原谅,他的安慰,甚至是责骂……从未有这般矛盾过,这般混乱过。 她抖着肩,未及他开口,便泪如雨下。 身上多了件轻薄的棉衣,带着尚未散去的体温。 “是我……” 压抑的抽泣在听到这个声音后突然哽住,她不可置信的回过头来…… 顾浩然……他什么时候跟着自己跑到院外面来了? 沉默…… 他一声轻笑:“很难过?” 她不语。 “有些事就是这么奇怪,机缘巧合,可能是缘,也可能是怨。” 他是打算教她如何参悟佛法吗? “若是爹没有在朝堂上口口声声说什么‘一力承担’,顾家也就不会落到今日这步田地,如果不落到今日这步田地,也就不用劳烦弟妹去开什么铺子养活这一大家子人,到头来却没有一个感谢你的,一旦有了事却要一个个的埋怨你,而事实上你也不过是想让日子过得更好些罢了……” 他的声音和煦如春光,她却是有些听不明白,确切的讲,她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同自己说这些。 “这便是怨了,若说缘……若是顾程两家没有结亲,我和你今天也不会站在这……”他笑了笑,似暖玉生辉:“记得你第一次嫁入顾家,三弟醉得人事不省,还是我代他同你拜的堂……” 程雪嫣眼角一跳。 “所以说,这缘分谁能说得清呢?” “夜深了,大哥早些休息……” 她刚一转身,却见他拦在面前。 “是不早了,天就要亮了。”他明亮的笑容似带着一丝阴翳:“有没有想过如何面对水卉?还有今天的事,曼荷一准是不会放过你的,念桃……我就不必说了吧。爹和娘就算暂时没有说什么,可是……关键是浩轩,水卉是他最疼的妹妹。小时候,水卉说月亮好看,他就领她到湖边坐了一晚,只为那天上水中的一双月影……人就是这样,不管你以前做过多少,可只要做出一件令人不高兴的,就前功尽弃,就像爹……” “你到底要说什么?” 他的笑容分外动人,简直如月亮照亮了整个黑夜:“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山重水复,柳暗花明……如果我是你,我会远远的离开那群忘恩负义的人!以你的能力,完全可以使自己过得很好,何必费力不讨好?” 她站得离他远了些,冷冷看他。 “如果你今天想不通,也总有一天会想通的,你就会明白我今天的话有多正确。不过到时……怕是为时已晚。可如果你想通了,不妨告诉我,我乐意随时奉陪……” 一样东西忽的朝他飞来,却是那件棉衣。 他也不恼,照样笑着对她,好像笃定自己这番话一定会实现,也笃定她会回头。 可她终究没有回头。 进了门,上了床。 床上那人呼吸平稳,似是连位置都没有移动半分。 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刚刚那番话,她的身子微微的抖着。 轻轻的抱住他,鼻子发酸,终是没哭出来。 良久,方听他叹了句:“睡吧。” 他只是说了一句,人却动也没动。以往的他从不是这个样子的。他是生我的气了,是的,一定是的…… “……人就是这样,不管你以前做过多少,可只要做出一件令人不高兴的,就前功尽弃……” 顾浩然的笃定竟这么快就成功了…… 263今又相逢 这一夜不知是怎么过来的,好像做了许多梦,其中一个梦是顾水卉披头散发的抓打她,秦曼荷和念桃拼命的骂,顾浩然的笑脸不时在眼前闪过,口里念着“想通了吧,想通了吧”……挣扎之际看到顾浩轩抄着手远远的立于一片淡灰之中,目光冷淡。她欲唤他,忽然发现自己根本出不了声,而他明明看到了她的危急,却转身离去,只余一片飘摆的袍角…… 情急之下伸出手去,却扑了个空,随即睁开眼睛,已是天色微明,整个房间蒙着淡淡的灰。 急忙转头…… 空的…… 他走了……他走了…… 奔到院中,只见外面不知何时下了浓重的雾,竟是连院门在哪都看不到了。转过身子时,房子也不见了…… 她就这样被笼在一片白雾之中,脚踩着坚实的土地,人却像在飘…… “姑娘……” 空白中出现一只手臂,将她拉回现实。 碧彤扶着她回到屋中:“爷一早就出去了……” 然后帮忙叠被子,却忽的一声惊叫。 程雪嫣循着看去,但见被里布着点点的血星,如红梅落英。 碧彤捂着胸口怔了半晌,又笑了:“我还当是……方才想起昨个爷伤了手……” 她麻利的撤下被里整理好床铺,又端来早饭。 “姑娘今儿还去铺子吗?外面下了那么大的雾,不如在家歇一天吧……” 在家? 她暂时还没想好要如何面对那些人,且看碧彤虽是装作若无其事却不由自主回避的目光便知道今天的日子不会好过。 在铺子里也是神不守舍。 下了雾的天气难辨时间,也不知过了多久,雾气稍散,街上的人影渐渐显露出来。 门声一响,一个年轻的妇人走了进来,穿着碎花小袄,满脸欢喜的挨个瞧着首饰。捡了个点翠的手链套上试试,又换了支累丝珠钗,随后又挑了根夕颜花项链。撅嘴瞪眼的瞧了半天,也没决定好该选哪个。 若是往日,程雪嫣一准上前帮忙介绍,可是现在,她只一手支着柜台托腮,冷冷的看她举棋不定。 那妇人放了首饰,转身疾行出门,稍后,门又开了,一个声音夹着冷气吹进来:“快帮我看看,到底选哪个?” 程雪嫣懒懒的抬起眼帘,却是……定住…… 高瘦的身材,一身浅青色的长袍衬得他风度翩翩。他依旧是那般儒雅,却是不同于初见时的青涩,周身洋溢着一种成熟男人的气息。她甚至闻到了那是一种淡淡的甜味,是幸福的味道吧? 此刻他虽面带些许无奈,唇角却还衔着笑,目光似是有些痛爱的看着那个比自己矮一个头的妇人。 那妇人撒娇般将他拖进门来:“早就听人说这边开了家首饰店,首饰又漂亮又便宜……” 她的小嘴叽叽呱呱的说着,不过那个被她拖着的男人怕是什么也没听见。他正抬眼望向柜台里那个女子,唇边笑意尽数敛去,脸色逐渐苍白,眼底却溢出惊喜。他的唇微动,一个名字仿佛就要脱口而出…… “这位客官,这边都是新出的首饰样子……” 她急忙掉转目光,招呼那位妇人,心却一阵狂跳,声音巨大得连自己说了什么都没听清。 “肃,你看,我要选哪个?” 妇人根本没听她的建议,只捡了自己刚刚选的三样,举到凌肃面前。 凌肃艰难的调转目光,只觉嘴唇干涩,说出来的话都干巴巴的:“你看中的,都好。” 妇人虽娇笑,口里却嚷着:“都买了?好贵的!” “你喜欢,就买吧。” 妇人的语气满是喜悦:“要不这簪子就给婆婆,过年了,也没什么孝敬她的……” “好,好……” “你不要总是‘好,好’的嘛,每次上街都这样。掌柜的,把这三样包起来!” 程雪嫣接过东西一一排放在锦盒中,看都没看凌肃一眼,可是却能感到他的目光正重重复重重的包绕着她。 “掌柜的,你们这有小孩子戴的长命锁、小银镯吗?” 程雪嫣飞快的瞟了眼她的肚子。 原来小袄宽松,她一时竟没有发现那小腹微隆。 不知什么,唇角竟然往上翘了翘,心跳竟然也在这瞬间恢复了平缓。 凌肃不自在的干咳两声:“还早着呢……” “早什么?你整天忙着教书自然顾不得这个,婆婆身体又不好,不早点备下怎么行?” “客官放心,我们这里虽暂时没有这些,不过可以定做……” “真的吗?” 程雪嫣点头,脸上现出职业化的微笑:“也可以帮您设计……” “那好,那你就……帮我们设计一个吧。我要……特别的,与众不同的……” 程雪嫣笑得愈发职业:“好,包您满意……” “小丝,既然买好了就走吧。”凌肃拉过小丝挡住她那微笑,却仍忍不住越过头顶看了一眼。 “要多久才能取货?” “七日之后。” “好,说定了!” 史丝满意离去。 程雪嫣一直目送着那一双背影。她看到凌肃的身形顿了顿,好像是想回过头来,却终是没有。 门开的瞬间,买午饭回来的碧彤恰恰和他们打了个照面。 她睁大眼睛,嘴半张着,似是要喊出一个名字…… “碧彤,买了什么回来?” 于是,那两人就那么走了。 “姑娘,他……” 程雪嫣接过她手中的食盒:“他不过是个客人。” 见姑娘如此镇定,碧彤也不好说什么,只是默默的吃了一会后,程雪嫣忽然抬起眼,万分镇定的说了句:“他们刚刚没给钱……” ———————————————————— 钱的问题在三个时辰后得到了解决。 小铺打烊,碧彤帮忙清点货物。 生怕损了一文钱的秦曼荷今日没来,可见家里还是一团乱。 偷眼瞅姑娘,姑娘面无表情,只反复点着架子上的几支珠钗……她都点了五遍了。 门开了,冷风卷入。 以往只要是打烊,就什么生意也不做了,而此刻碧彤欣喜的抬起头……她知道姑娘不想回去,不想去面对那些无端的指责,可是…… “你来干什么?” “自然是来还钱的。” 她便虎视眈眈的看着凌肃走过去。 凌肃拿出一吊钱放在柜台上,程雪嫣面无表情的收了,又数出几个铜板还他:“要是定做长命锁、小银镯还得预交定金。” 凌肃掏了锭银子,足有五两,程雪嫣眼都不眨的收了:“多退少补。” 既是已交接完毕,凌肃却不肯离去。碧彤不知自己是该避该留,她有点摸不准姑娘的心思。 “你……可好?” 那书呆子问起话来都是呆里呆气的。 可能是姑娘也嫌他呆,没说话。 “我听说……只是不能……” 姑娘真是聪明,迅速补好了这两处停顿:“天有不测风云,只是风云总会过去。别人是担心还是幸灾乐祸都是枉然,凡事只能靠自己……” “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可笑,难道见了你大失常性你才满意?碧彤愤愤的。 “我一直是这个样子!”程雪嫣抬起眼,眼底不见一丝波澜。 凌肃的心里自正午偶然重逢程雪嫣就一直汹涌澎湃,连熟悉的《孟子》都讲错了两处亦毫不自知,倒是忽的忆起买了首饰没给钱,心潮更为翻滚。及至散了学,便匆匆赶来,可是现在……他对上的是这样一双眼,波动的心海仿佛忽然遇上了千年寒冰,最终化作无波古水。 那双眼没有爱没有恨也没有怨,仿佛自己于她只是个路人。过往一切在他脑中翻翻回旋之际,她却好像已经将它们轻轻拂去,只淡定自若的好奇他的纠结。 其实事到如今,曾经的那些对于他们还有什么意义吗?是他负了她,也是他放不下。书院是个八卦之所,那些书生闲时便醉心于才子佳人的段子。他听说顾三公子为了她去沸塘江舍命捞取紫天珠蚌,定下六世情缘;他听说她新婚之夜愤而休夫却又于朝堂之上表明心迹;他听说他们恩爱有加是天造地设的才子佳人…… 他知道自己是应该祝福她的,一如在清溪亭时斩钉截铁的分离,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会有些不自在? 夜深难眠之际,他或对着承尘,或看着睡在身侧的妻子,总有一种悲哀和歉疚。 既是如此,就这样吧。他劝着自己,也以为真的可以如此淡然,及至将过去种种零落洒在逝去的岁月。 但终未能。顾程两家遭难,无异于冬日惊雷,而他无能为力,他甚至不知道事态平息后她去了哪里。他不是没有找过她,他想给她以帮助,虽然他仍是一介寒儒。可是无果,而有关她的故事也随着两个豪门望族的倒塌在他人的口中烟消云散。却不想竟是在此处见了,梦中的无数次重逢都无亲眼见到她那一瞬间来得真实,来得意外,来得惊天动地。 不过所有的震撼都属于他,而她…… “如果没有意外,七日后便可取货。” 264福兮祸兮 她的声音依旧柔美轻和,却是淡淡的,淡得让人觉得自己的多余。 他干涩的笑了笑,应了声,走了。 碧彤瞧着姑娘的脸色,依旧平静如初,不禁松了口气……姑娘终是把这呆子放下了。 真的放下了吗? 程雪嫣心里很明白,否则不会在看到他的那一刹那恍然失神,那曾经经历的千般痛楚万般心碎只一瞬间重新凌迟了她的心……不过也只是这一瞬,接下来的平静让她自己都感到意外。当然,她也不否认是因为家事而牵扯了太多的心神导致她无法为他的突然出现而震惊再震惊。 现代人常道爱情不在友情在。只是她永远不是大度之人,也无法虚伪的堆笑相迎。若说是怨恨……还是有一点的,不为别的,只为他背信弃义,虽然也能理解他的难处,不过她必须承认自己仅仅是一个凡人而已。 “姑娘,再不回去,天就要黑透了。” 的确,是该回去了,该面对的总要面对,不管你是否喜欢。 ———————————————————— 顾水卉的事……好像没有人再提起,也没有人再指责是因为她的原因导致了灾难的发生。如果不是当事人的状若呆滞,还真要以为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她照例按计划培植了牡丹花。 因是由于从春天就开始打算了,此番只是将花苗移至暖房,按照微薄的记忆进行催花处理。 牡丹一般春末夏初开放,而若培育得当,春节开花也不是不可能的。只是如今下手有些晚了,只提前了一个多月方将选好的品种上盆移入暖房,每天浇水三次,保持盆土湿润。待鳞芽膨*大后,逐渐加温,夜里尤其要注意保暖。 因为耽误了时日,更需特别细心,于是只要从铺子回来,她便一头扎进暖房,连饭都是碧彤送进去的。出来时已是夜深人静,然后默默回屋。 顾浩轩总是早早便躺下了,可是每当她钻进被窝时自己那边仍是暖暖的。 二人无话,确切的讲好像是自出了事后几乎所有人都变成了哑巴。她失眠的时候便看着他蒙在夜光中沉睡的侧脸,也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 有时她真怀疑老天格外眷顾她,且不说铺子里的生意一天好比一天,就连这牡丹……虽然入棚晚了许久,却是在小年之前给了她莫大的惊喜。赵粉、洛阳红、盛丹炉、葛金紫、珠砂垒、大子胡红、墨魁、乌龙捧盛……或含苞或吐蕊或盛开,将小小的花室点做一片璀璨云霞,云蒸霞蔚中,芬芳如潮。 因为牡丹在冬日盛开实属罕见,帝京人皆震撼。为了一睹其风采,为了富贵吉祥,不惜花费重金购入。 花价连涨,由起初的十两银子一盆在短短一日之内翻作三十两。也仅此而已,因为花室狭小,又只是试种,只得十五盆,共入三百两银子。 不顾秦曼荷是如何的眼泛红光,如何的旁敲侧击,如何的恼羞成怒,程雪嫣一文钱也没分给她,自己也没留一文,而是全给了顾水卉……做嫁妆。 那日出事后,顾骞屏退众人单留下刘运,问他可愿娶水卉为妻。 刘运本就对顾水卉有意,不过平日见此户人家做派不像平民百姓,也不敢妄自高攀,而今天降鸿运,自是求之不得。戴千萍却认为即便水卉已非完璧可是配个庄稼汉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况急则生乱,需从长计议。而此番顾骞一反常态的坚持,终于定下这门亲事,并让刘运保证无论何时都要一心一意对待自己的女儿,不得因前事轻视半分。 刘运虽胸无点墨,笨口拙舌,却是当即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脑门都沁出血来,亲事乃定。 刘运家只有一老母,顾家又落魄至此,所以也没有大操大办,只依例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迎亲,不过走个形式,就近择了日子,腊月二十八便是婚期。 热热闹闹的忙了一日,临到晚彻底的静了下来。 二人躺在床上,同对着黑洞洞的房顶发呆。 “水卉……开心吗?” 此番送轿的自然是顾浩轩,自打回来就不发一言。也难怪,他以往最疼爱这个妹妹,就像程仓翼如此疼爱她一般,而正因了她,水卉才嫁得如此的匆忙如此的不如意,他……一定是怨她的。 他没有说话,只攥了她的手在掌中……自从水卉出事,他还是初次对她有这般亲昵的举动。 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仿佛有些东西在渐渐模糊,渐渐远去。 “睡吧。”只这一句,他便先自闭上了眼睛。 她看着他密长的睫毛静止在夜光中,仿佛真的沉沉睡去了。转眼继续对着黑洞洞的屋顶,心底沉甸甸又空落落。 半夜的时候,仿佛有预料的惊醒,身边的人却是不见了,未及她寻找,他己进了门,见她坐在床上似是吃了一惊。 “做噩梦了?”他的声音极其嘶哑。 她一瞬不瞬的看着他。 他很自然的躺回到床上,见她仍怔着,叹了口气,拥她在怀:“睡吧。” 他的身子冰冷,在发抖。距离这样近,她忽然发现他瘦了许多,是因为水卉的事吗?是想责备她却不知如何开口的煎熬吗? “天很冷,好像要下雪了。”他说道。 ———————————————————— 事实证明顾骞的确是有远见的。 顾水卉刚刚嫁过去半月便被诊出身孕,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是刘运什么也没说,倒是对她更加体贴照顾,于是只见屡次回家探望的水卉面色愈发红润。 一切仿佛恢复了正常,包括程雪嫣和顾浩轩,不过她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可是再多的别扭如果经历的时间久了也便显得正常起来,便让人习惯起来,进而忽略起来。 时间不知不觉的滑入康靖六年七月初七。 今日是七夕,程雪嫣在铺子里一边忙碌一边筹谋如何过好这个情人节。 她和顾浩轩已成亲两年,由最初的如胶似漆到现今的平淡如水,因为彼此的忙碌缺乏了太多的温情。其实是自水卉那件事后,不知二人是真的产生了隔阂还是她的多心,他仿佛不似以往那般疼爱自己了,有一次,他甚至开玩笑般的说道:“你好像愈来愈不像个女子了。” 虽然是一句玩笑,她却受惊不小,前世的她和凌肃不就是这么渐渐的淡开了? 不行,她不能让历史重演!于是绞尽脑汁的要弄出一些情调,譬如在“别有洞天”中来个烛光晚餐。对了,今年重阳不妨休息一日,让他带自己去揽云崖,去看看真正的“别有洞天”,来个昔日重现。嗯,就这么定了! 秦曼荷倒是早早的回去了,她便让碧彤关了店门,又四处查看了一下。 她已拿到了这个店的地契,还将吉庆街那幢房子剩余的利息缴清了,眼下手里还有不到四百两银子,隔街有家店铺近日正打算盘出,她琢磨着是否将其租下开个分店,或者让碧彤开个小饭馆……她的手艺现在已经很不错了呢。 一路买了点家用,行至街口时忽然被人撞了一下。 “哎呀,这位姑娘,你印堂发黑,头顶乌云,怕是有大灾祸……” “呸呸呸!”碧彤当即啐了几口:“我说你这老头,青天白日的竟然诅咒别人,想讹钱是怎么着?” “小老儿号称‘神算子’,每日里不说日进斗金却也不愁吃穿,还犯得着讹你两个小钱?我是看这位姑娘灾祸临头好心提醒……” “你才有灾呢,你才有灾呢……”碧彤气得直跺脚。 “好,你们不信我也无话可说,最后只奉劝姑娘一句,三日之内,避走西方,或可避此灾厄。” 说着,打着“神算子”的幡扬长而去。 碧彤张口结舌的瞪了那背影半天,方说了句:“避走西方避走西方,还回不得家了?” 程雪嫣自是不相信这一说,不过刚刚那番话听起来也着实讨厌。 “要不咱们坐车回去吧,否则到时崴了脚闪了腰或撞了树的岂不是正应验了他这一说?” 碧彤当然没有意见,于是二人寻了辆轻便马车。 自顾程两家没落,还是头回坐马车,碧彤便有些感慨,只是越说越没有精神。 程雪嫣也觉得愈发困顿,想是累了一天,路又颠簸所致,可是这种睡意来得过于凶猛,她刚意识到不妙,整个人便晕了过去。 ———————————————————— 顾浩轩站在开满爬蔓蔷薇的柴门外向远处张望。 以往这个时间雪嫣早该回来了…… “三弟在等弟妹吗?弟妹也真不懂事,就算街里有多少热闹也不能忘了今儿个是七夕啊!”秦曼荷在身后不阴不阳的丢了句。 七夕…… 他的唇角漫上一丝笑意。 三年前的七夕之夜,他与她在金玉楼相遇,混乱之中,一朵淡墨昙花开得分外娇艳…… 忽的捂住胸口。 一股热辣仿佛自肺腑裂开,不用咳,便有腥甜溢出口中。 265祸从天降 他一阵眩晕,背靠着柴门勉强站好,迅速抹去唇角的血渍。 七夕,过了这个七夕,不知还能陪她多久…… 暮色四合,炊烟渐歇,路上时有人影走过,却没有一个是她…… 心下焦急,要顺了来路去寻,却被念桃绊住手脚:“许是今日七夕,正待在店里准备赚大银子呢……” “雪嫣为了这一家子的生计太辛苦了,可是她一个女子若是太晚回来也不安全,浩轩去迎迎她也是应该的。”顾骞开了口。 “说不准人家是故意不想回来呢……”秦曼荷撇撇嘴。 最近总有一个长得很不错的男人来店里,虽然每次都买东西,却总在程雪嫣的眼前转来转去,看她故意冷淡的样子,两人似是早就相识。 “是啊,没准就等着爷去接呢。”念桃酸溜溜的甩了句。 秦曼荷拉过她,故作低声却让每个人都清清楚楚的听到她的重大发现。 顾浩轩没闲心理会他们。 一个时辰后,他气喘吁吁的回来了。 “雪嫣回来了吗?” 众人面面相觑。 店里没有,家里没有,路上没有……晚上没有,白日没有…… 第三日,唯一的消息是丢入院内的一块石头,上面系着一张纸,上面歪歪扭扭的几个字简明扼要的交待了程雪嫣在他们手中,若想要人,交十万两赎金,若想见尸,去衙门报官! “十万两?咱们哪来的十万两?还当咱们是太尉府?”秦曼荷尖叫。 “如果卖掉铺子和这房子再加上现有的积蓄,应该差不多了。”顾浩轩长眉紧蹙。 “卖掉?那我们怎么办?”再次尖叫。 “现在救人要紧,那些都是身外之物,没了可以再赚……” “怎么赚?你知道那花费了我多大心血?天天没日没夜的编,指甲磨秃了,茧子也出来了,这哪还是一双女人的手?可如今却要拿自己的血汗钱换一个人,还不知是活人还是死人……再说,她那簪子都可以买几百个她了,为什么还要咱们出银子?” “你们有没有想过,这有可能是个计。”念桃扫了眼众人的脸色:“可能是她……是她想要这笔钱……” “念桃,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顾浩轩面色如雪,黑眸凝冰:“你跟了雪嫣这么多年,难道还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吗?她一心为着大家,到头来却……” 胸口钝痛,似有什么被撕裂一般。 他费力咽下口中的甜腥,死死的瞪着念桃。 念桃有些怕了,摸着怀中顾逊的脑袋,嗫嚅道:“我也只是猜测,这人心隔肚皮,谁知道?再说她现在对你……” “可以说现在的家业一大半都是雪嫣赚来的,就算她真的想要,我们也无话可说!”顾浩轩一字一顿:“救回雪嫣,这钱,我会还给你们!” 三日后的一个夜晚,大雨倾盆,却是按照约定时间去交钱的日子。 顾浩轩打点好一切,准备出门,却毫无预兆的咳出一大口血来。 他就知道,这皇蜂之毒是解不净的,一旦心火勾动定要复发。他已是忍了许久,如今可能真的撑不过去了,不过也要等救了雪嫣回来再…… “爷,爷……”小喜蓦地见地上铺开一大滩血,登时吓得失了魂魄。 他急忙拽住他,连连摇头。小喜哪能听他的?急三火四的窜出去汇报了。 眨眼间,人挤了一屋子,无数个声音向他进攻,无数只手拦挡着他,他却竭力挣着,愈发心碎欲裂。 一语未出,竟再咳出一口血来,当即吓哭了戴千萍。 “不如……我去吧。”顾浩然挺身而出。 众人的目光聚集在他身上,一时静默。 不能不说,此刻,他是最好的人选。 嘱咐再嘱咐,顾浩轩的眼直盯着他走出院门,消失在雨幕中许久,方沉沉的昏了过去。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朦胧中感到有人摸着自己的额头。 他忽的惊醒,抓住那只柔软的手:“雪嫣,你回来了……” 可是床边人眨眼换作念桃,见他醒来,蓦地哭出了声。 “雪嫣……” 念桃哭声更大,于是一群人拥了进来。 他一一的看过去,却是没有见到那张占据了他整个梦境的脸。 “雪嫣……” 原来,不仅程雪嫣没回来,就连顾浩然也不见了…… 秦曼荷拍腿嚎哭:“我就知道他们没安好心,假意被绑架,却是一同私奔了。眼下连房子都卖了,住的地方都没有了,今后可怎么活啊……” 众皆悲戚。 顾浩轩只盯着房顶不出声。 他恨自己,他早就该想到这一点,且不说他对大哥有多了解,水卉出事那天晚上他担心雪嫣也跟了她出去,结果亲耳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大哥是自私的,却是看得异常通透。其实他也明白,只是不肯放手,如此,是不是更为自私? ———————————————————— 夜阑人静,一个身影悄悄移出北屋。 雨已停,圆圆的月亮高高挂在中空,每一片水洼都盛着一个月亮,每一处泥泞都闪着星光。 这是一个很美的夜晚。 顾浩轩深深吸了口带着些许腥味的清冷空气,却激得五脏六腑处处刺痛。 他靠着墙艰难的喘息半天,才勉强站稳身子,迈开飘忽的一步。 下午,院里又出现张字条,言并未如期收到银两,让他们赶紧将赎金放到指定地点,否则……此番还多出个布袋,里面是一束青丝,上面连着块血糊糊的皮肉…… 秦曼荷大哭:“再筹备就要卖人了……” 念桃大哭:“这么多天不知出了多少丢脸的事,还要她回来做什么?” 雪嫣…… 现在真的是没有一文钱了,房子明天也有人要来收走,不过你别怕,我会找到你,一定会的!你要等我,等我…… ——————————————————— 程雪嫣不知自己昏过去了多久,醒来只见被困在一个小木屋里,碧彤和她一样被反绑了手臂蒙了嘴的昏睡一旁。 她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赶紧挪到碧彤身边将她弄醒。 碧彤很激动,呜呜了半天,结果将外面的人招了进来。 共是两个,皆是蒙面大汉。听他们言语中的意思是还有两个,正在外面吃饭。 没好气的摔了两只碗过来,只盛着白饭,这一番折腾少不得又沾上一层土星。 木屋没有窗,关上门的时候便是一片漆黑,只有一盏油灯摇着昏暗的光亮,映着身下的木桌,映着屋角的柴草。却也不是担心她们害怕,而是为他们自己进来时能够一目了然。 为了肉票不至饿死,饭的供给还是及时的,不过按她的推算应是一天一顿,如此,应是过了六日了。 这六日里,喊也喊了……“就是喊破喉咙也没用!”随后把她们的嘴封得更紧;闹也闹了……还能怎样闹?左不过是预谋出逃,绑着手脚的又怎能敌得过那四个彪形大汉?碧彤被打了好几个耳光,然后一个大汉指着程雪嫣啧啧称赞:“明白事理的人都应该是这样的。你给老子放老实点!” 相比之下,程雪嫣的确足够镇定,因为无论是数量还是实力的对比,她们都是最弱小的一方,那四个人轮番看守,她们即便插翅也难飞。可是就坐以待毙吗?她听到他们商谈要十万两银子的赎金…… 十万两,房子铺子加上积蓄应是够了,可那是他们的血汗钱,就这么白白的拱手送给几个恶徒?重要的是经此一遭一家人要住在哪?她倒是有处房产,一切可以从头来过。可是他们不知道啊,现在是不是正乱作一团?她可以想象秦曼荷的愤怒念桃的哭诉两位老人的无奈顾浩然的事不关己还有……他的焦急。浩轩一定要急疯了的,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满足绑匪的要求来救她,可是交了钱就真的管用吗?他们会就此满足吗? 那是群丧心病狂的家伙,她亲耳听到他们是如何处置以前的肉票,而她们之所以完好无损的待在这是因为他们听到车内的对话得知了她的身份……前任礼部尚书之女。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老子就不信他们拿不出这十万两!” “那铺子生意好得不行,大哥此番竟只要了十万两,是不是看那小娘子娇滴滴的动了恻隐之心?”淫笑。 “我告诉你老三,她可不是别人,你给我少转那花花肠子。实在忍不了,就拿那小丫头……” “她就是天仙老子也是落了魄的,落魄的凤凰不如鸡!” “那也得等银子到了再说!到时……” 他们说话毫不避讳,每一句都砸得她们心惊肉跳,每次脚步声的靠近都不禁让她们缩在一起,惊惶的盯着那粗糙的门板。 碧彤不住的拿眼睛瞅她……她现在连哼都不敢哼一声了,那焦急恐惧的目光是在问“怎么办?怎么办”…… 程雪嫣也不知该怎么办,她除了担心自己和碧彤的安危,还有那个要按约定日子送钱来的人……应该是顾浩轩吧,他要面对的是一群杀人不眨眼的亡命之徒,她们已是命悬一线,万一他也被…… 266逃出生天 心下更加烦乱,愈加无法急中生智。脑中只不停播放着那一句“浩轩总是有办法的,浩轩总是有办法的”……是的,他总是在关键时刻出其不意,可是这回……她盼着他来却又害怕他出现,外面凌乱的脚步粗声大气的呼喝似是在说交钱的日子就在今天,他们还说漏了一个地点——弯角,这不就是从帝京往三里村必经的那条崎岖小路吗?难道说她们就在这附近?可是既然能把这么机密的信息透露了,是不是意味着只要拿到钱就要把她们…… 听声音,似是已经去交接了,门外只剩下一个壮汉,一边喝酒一边骂骂咧咧。 或许这不是最好的出逃时机,可是她实在等不来那个最好,只能祈祷时间过得慢点再慢点。 费力挪到摆放油灯的桌边,艰难站起,将缚在身后的手移到油灯微弱的火苗之上…… “呜……” 碧彤发出一声惊呼,却被她拿眼严厉的瞪了回去,并且无声的告诉她,只需提示自己不要一激动将火苗压灭即可。 碧彤挪过来准备取代她这番壮举,亦被她拒绝,只能含着泪,不停的左右摆头帮助她尽快的结束这场折磨。 火苗舔着绳索,噼啪作响,火苗也舔着手腕,发出奇怪的轻响,痛楚如虫子般钻入皮肤,并扭曲着身子执着的向里窜动。 绳子一点点的燃烧,痛倒像是慢慢消失了,只一股怪异的气味伴着淡黑的烟从身后飘来。 她咬着牙,牙齿咯咯作响,腥甜溢了满口。 “啪”,绳子断裂,两只漆黑布满燎泡的胳膊狰狞着蓦地甩到眼前,触目惊心。 却也来不及恐惧,甚至忘记疼痛,只一抽便剔去那嵌在腕上的半截绳子,不顾那上面还带着自己的一条焦糊的皮肉。 急忙解了脚上的绳子,又去救碧彤。 待两人刚刚卸下捆绑,门声忽然一响。 有那么一刹那,魂飞魄散,待魂魄收拢之际只听外面的人怒吼……顾家竟然没有在指定时间将银子放在指定地点。 她和碧彤面面相觑。 碧彤眨眼:难道是不想救咱们? 她摇头:不会的,一定是下雨耽搁了! 外面的人依旧愤怒。 “实在不行把那两个小娘们卖到妓院,也省得兄弟白忙这一回!” “敬酒不吃吃罚酒,看来不给他们来点狠的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 割她一只耳朵! 剁她一根手指! 她们心惊肉跳。 老三怜香惜玉:“这样还怎么弄啊?不如……” “咚”,门被踹开。 老大凶神恶煞的站在门口。 一步步逼近…… “嗯,这屋什么味啊?” 他抽抽鼻子,四下搜寻,却见那二人背靠背的瑟缩在墙角,齐齐恐惧的望他。 “还能什么味?整天吃喝拉撒的在里面,弄得老子都没兴致了。” 一把抓过她的头发,死命一拽…… 碧彤险些就要露馅了。 她只觉头上陡然一紧一凉,然后便见一条东西轻飘飘的从眼前划过。 “叮”,还有样东西掉在了地上,被那人一脚踢到墙边。 他拎着那带着块血淋淋头皮的青丝,狠狠道:“此番便宜了你,若是再不拿钱,下次……” 顾不得正有血丝丝的沿着额角爬下,待脚步声远去,她忙爬到墙边拾起那根簪子。 碧彤呜咽着,卷了袖子去擦她头上的血滴,又扯了中衣包她的伤口。 她避开……若是被人看见头上裹着绢布……她们这是不打自招! 将那簪子上的尘土抹净,不禁想笑,这紫天珠只一颗便价值连城,她真该感谢他们的有眼无珠! 仿佛过了许久,昏沉中听到门外有杂乱的脚步声。 碧彤慌忙摇醒她。 甫一睁眼,顿觉头似炸开般的痛。以手覆额,惊觉臂上原有的水泡已经连成了串,浮在烧焦的皮肤上,有的已经破裂化脓。皮肤痒痛难言,可是胳膊却好像失去了知觉,麻木无力。 脚步声去,看样子外面又只剩下一人。 朝碧彤使了个眼色,碧彤便悄悄立于门板之后。 她拾了那油灯,将柴草点燃,又把剩下的油泼到草堆上。 只可惜油不多,火势蔓延仍是显慢,再加上近日天气湿潮,燃着燃着竟是一副要熄灭的状态,却也漫出了滚滚浓烟。 程雪嫣拿衣服拼命扇动,那烟便顺着门缝飘了出去。 外面终于传来脚步,近了,更近了…… 解锁,踹开,迈入…… 碧彤使尽全身力气猛的一推门。 “咣”! 那人连人带门板一同倒在地上。 二人飞奔而出,可是碧彤忽然惊叫一声,扑倒在地。 那躺在地上的人正抓住她的脚往回拖。 碧彤拼命挣扎,可怎么敌得过一个彪形大汉? 程雪嫣急忙抓住她的手,像拔萝卜似的想把她拔出来。可是那大汉虽是被撞得血流满面晕头转向,手却死死的拽住碧彤的脚。他又痛又怒,龇牙咧嘴,低吼咒骂,更显面目狰狞。 碧彤见脱不了身,忍泪喊道:“姑娘,别管我……” 程雪嫣怎能丢下她?对着那人又踢又踹,还抓了小凳死命砸去。 那人却一把抓住,大力一拽。 蓦地对上那张血葫芦似的脸,仿佛看到了从地狱冒出来的恶鬼,那鬼竟然咧开嘴…… “啊——”厉鬼一声凄号。 她方发现他眼中不知何时插进根簪子,而那簪子竟然攥在自己手中。 一股力猛的将她推开,后背正正顶在桌角,痛得她差点窒息过去。 簪子依旧紧攥手中,弯钩处挂着一个颜色诡异的袋状物。 抖着手将其摘下,却见那人已摇摇晃晃站起,瞪着一只血窟窿,怒不可遏的扑来。 却又忽然仆倒,身后是高举着小凳的碧彤。 ———————————————————— 二人慌慌的跑出来,只见四围是密密麻麻的树,令人辨不清方向。 也来不及多想,踩着泥泞跌跌撞撞的逃命,竟也被她们跑出了林子。 当她们一身泥水的出现在早起准备下地的人的面前时,差点将那人吓个半死。 却是个好心人,急急驾了车将她们送回三里村。 家门口怎么那么多人?还拉拉扯扯的…… 她听见秦曼荷的哭号远远传来,夹杂着咒骂,心愈发抽紧。 “怎么回事?” 看到仿佛从天而降的她,众人一时怔住。 秦曼荷率先反应过来揪住她:“你把浩然弄哪去了?” “大哥?我不知……” “啪!” 脸上随即被甩了一耳光。 “都是你这个灾星,搞得我们家破人亡。现在钱没了,人没了,你还回来干什么?是不是人不死光不甘心?” 碧彤扶住她,气愤道:“再多的钱也是我们姑娘赚的,姑娘受了这么多天苦却不见你们拿一个子去赎她,你们有良心吗?” “你还好意思说钱?是你们用计骗走了我的血汗钱,还拐走了我的男人,到底是谁黑了心肝?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也不活了,要死大家一起死……” 说着就朝程雪嫣撞过来,众人慌忙扯住。 “浩轩在哪?” 理不清的混乱中,独独不见那个令她日思夜想的人。 念桃哇的哭出声来:“爷叫你害死了……” 浩轩……死了…… 仿佛有什么东西倏地从体内飞出去…… “雪嫣……” 这个声音…… 她迷茫的转过头。 一时间,仿佛所有的纷乱都骤然停止,只有那个人……只有那个人颤颤的向她移来,眸中尽是惊喜。 他抬起一只手,似是要触摸眼前的不可置信……却忽的变了脸色,狠狠一掌劈下。 “你还回来干什么?伤风败俗的贱人!” 一切恍若一梦,梦醒之际,竟是倒在地上。 烧伤的手腕不觉得痛,撕裂的头皮不觉得痛,唯独这脸颊……痛得钻心,痛得窒息。 顾浩轩浑身直颤:“你给我滚,我们顾家没有你这种人!” “三公子!”碧彤气得不行:“话要说明白,我们姑娘怎么了?她吃了那么多苦逃出来只是担心你会遭人毒手,你看看她的手……你怎么忍心恶语相向?你的良心让狗吃了?” “良心?”顾浩轩瞄了眼那极其恐怖的腕,轻笑一声:“你倒要问问你家姑娘是否有良心,或者问问她那心里装的都是什么人?” 程雪嫣只定定的盯着他……是他疯了还是我疯了?怎么这一切……如此的不可思议? “如果是忘了,我不妨受累帮大姑娘回忆一下。程府紫香居的书案上为什么满满的刻着你的名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是关雎馆棋艺先生的住所。他自九年前便住进了程府,你们之间……不用我废话了吧?新婚回门的一个月里,为什么屡屡拒绝我在嫣然阁留宿?你到底和谁在深夜相会?那个死也不肯当掉的绞丝金镯到底是何人所赠?你真的以为你能瞒天过海?你太低估了别人,也太高估了自己!还有江渚……你竟然以残花败柳之身去勾引他,妄想做将军夫人,真是自不量力!你以为向皇上求了情赦免了爹的死罪我们一家就应该对你感恩戴德?其实我一直想问问,你到底是拿什么向皇上求的情?” 267今夕昨夕 “顾浩轩,你不是人!”碧彤大哭。 顾浩轩根本不以为意:“好,就算这些你都忘了,那么最近总出现在铺子里的男子又是何人?藕断丝连?旧情复燃?不由让我怀疑你当初立定决心休夫到底为的是什么?我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在十三岁即被钦点为闺礼先生的女子竟然能做出如此丢人现眼之事!我好心好意又娶你回来只希望给你一个机会,希望你有点自知之明,可你呢?新婚不久便离家多日,你去见了谁?我且不追问,只为给两家留个体面,可你愈发变本加厉,不守妇道,抛头露面,现在竟然又失踪了七天……谁知道你到底是不是被绑架?谁知道你到底做了什么?谁知道这七天你到底和谁在一起?谁知道你到底为什么回来?如今倒弄出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是想博得我的同情吗?我告诉你,我们顾家虽然没落了,但还不至于要忍受一个不贞不洁之人!大嫂说的没错,你是个灾星,我早就应该将你扫地出门,却是一念之仁害了大家,如今断不能姑息养奸!念在你我也算有点夫妻情分,纵然你拈酸吃醋处处为难念桃,过门多年无有所出却不以为耻,我亦不忍心把事做绝,特许你休夫,从今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说着,便要进屋拿笔墨,却又靠在门上,缓缓转身,慢悠悠道:“对于你这种离经叛道之人,何必用什么繁文缛节?眼下众人在此,权作凭证,你只需开口,你我二人之间便两清了。依你的性子,正是求之不得吧?是不是很快就要同那人团聚了?即便不是他,也会是别人,对于你,并非难事……” 眼前似是蒙着雾,看不清他盯着自己的目光,却仍努力的看过去。 这人是他吗?他怎么可以说出这样伤人的话?自己不在的几天里,他们到底做了什么,以至于他有如此之大的改变?不,和他们没有关系,她尚且不知道的况紫辰书案上有自己的名字,她们尚且不知道的玉狐狸与她最后的道别……原来他从来没有相信过自己,原来他一直在猜测她,怀疑她……她居然从来不知道他笑眼弯弯对着自己时心里在想什么,居然从不知道耳鬓厮磨之际还有这诸多的无法释怀,难怪……难怪……竟还以为他是了解她的,却不想是错了,错得可笑!而他果真聪明,聪明绝顶! “你是不是等我顾念你这两年的辛苦而心慈手软?” “就算没有她,日子也能过下去!”有人插话。 他冷笑:“她可能以为不说话就能一直赖在这,就能让我回心转意呢。我告诉你,你害得顾家家破人亡,害了我最心爱的妹妹,我已是忍了你许久,既然今日我把一切都公之于众,就没打算再收你这盆脏水进门!” “赶紧让她走,省得脏了眼!”有人附和。 冷冷的看他一眼,虽是仍雾蒙蒙的看不清。 撑着碧彤的手,毅然决然的转身离开。 “哇……” 身后传来一声啼哭,是逊儿。 脚步略一迟疑,却听得身后炸雷般的爆了声:“滚——” ———————————————————— 看着那身影终于颠簸着远去,他的唇角露出笑意。 “这种人,早就该让她走了,爷今日终于看得明白……” “她还以为没了她不行,那点东西谁不会编啊?” “只可惜搭进那么多银子,真是个灾星!” “灾星一走,咱们的日子可就好过了!” “哎呀,竟忘了拔她头上的珠钗,那可是价值连城呢,居然最后便宜了她?!” 她们开始和收房子的人通融多让她们在此住上几日,又言已派下人外出寻找住所…… 自始至终,戴千萍未发一言,只紧抿着唇看着儿子。 顾浩轩冲她一笑,忽然脸色涨红,张口就吐出一口血,紧接着又是一口…… 血就像止不住似的从口中喷出,竟好似漫上了眼睛,以至于他看那围过来的一张张脸都像蒙着层红色的雾。 身子仿佛轻起来,耳边却缠绕着无数谩骂诅咒,开口闭口不离“灾星”。 “住口,你们懂什么?”戴千萍一声怒吼。 是啊,她们不懂,但愿她……也不要懂。 雪嫣,我就要走了,我知道没有这一大家子人的拖累你会过得很好。我也不担心你会忘记我,因为你是那么的恨我。我知道我自私,可也只这一次了…… 朦胧中,听到有人在哭泣,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他竟然还能感到有凉凉的东西落在脸上,是泪是雨却是不得而知了。 天色愈发暗下来,意识向着那身影消失的方向飘飞之际,他仿佛听到一个杳渺的声音…… “圣旨到……” ———————————————————— 及至多年后,顾浩轩每每回忆到此,都会暗自埋怨那圣旨怎么不早点到。 那日,意识弥留之际,恍惚听到圣旨来了,恍惚看到人跪了一地,恍惚感到自己被轻飘飘的抬起,轻飘飘的走了。 醒来时,竟被告知已昏迷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父亲官复原职,程准怀亦被圣旨召回帝京复职,朝廷上人事变动,纷乱繁杂。 他无知无感的靠在弹花软枕上,小喜一边给他喂药,一边一遍又一遍的唠叨这些日子发生的事。 “爷,你说是不是菩萨保佑?刚回到府,御医就上门了,可是爷这病是因蜂毒引起的,而且那老太医说毒气已是侵入五脏六腑,没救了。夫人那个哭啊。可是这工夫,屋角就传来一阵骨碌声。小的回头一看,是爷当时没来得及带走的三闲小龟从柜子底下爬出来了,两只爪子还滚着个青瓷小瓶。小的记得爷曾经说这个叫什么什么……冰雪优昙,是极难得的疗伤之药,不仅能令断骨重生,即便是五脏俱裂,只要及时服用,亦可保命……小的还记得当时爷为了腿能够快点好起来,每天晚上都吃呢。那御医也是个识货的,竟和爷说得一模一样。老爷夫人虽不大信,可是死马当做活马医了……啊,小的造次。不过爷只喝了一点就真的不吐血了,然后每天都喝一点,再加上这排毒补血的方子,你看,这不是大好了?” 放下药碗,若是见他没睡,便开始另一段演说,此番语气是悲喜交加的。 “老爷能够官复原职,竟全仗了广陵王。以前只听说个名头,却不知他是那样个了不起的人物。七天啊,仅仅七天,改天换日啊!只凭一封书信就钓出了王御史……呸,王迁那个混蛋。原来是关雎馆那傅远山和他勾结,构陷忠臣,好霸占关雎馆发大财。亏了人家当年收留了他,忘恩负义,不得好报!听说要判个斩刑,真是大快人心!唉,主子们受了这么多冤屈这么多苦,三奶奶又……斩他个千八百回的都不解恨!” 顾浩轩闭上眼睛。 小喜便也不再多话,悄悄收拾了碗出去。恨只恨当时被大*奶奶支出去找房子,若是他在,死活都不会让爷把三奶奶赶走的。爷的心思……他明白。不仅他明白,全府的人都明白了,比如夫人,再也没有提过让爷娶亲的事,比如大*奶奶,也学着不再挑拨离间,就连念桃,此番不管是真心实意还是虚情假意却也帮忙打听三奶奶的消息,可是有什么用呢?病是痊愈了,可是有些东西却再也找不回来了…… 顾浩轩看着窗外翠竹摇曳,长长的叹了口气。 初时他只以为自己要死了,由刚刚开始时的只吐一星星血丝,到后来的咳血,好在都是在半夜,他又小心,一直没人知道。 不害怕是不可能的,他去妙仁堂看过,大夫据实以告。 曾有那么一瞬,万念俱灰,可是…… 装作若无其事是最好的法子,但万一自己有朝一日离开,她要怎么办? 他看着她在昏暗光线中的忙碌,看着她发现自己偷看她时的娇笑,看着她搂着自己的脖子撒娇,看着她在如此清冷的陋室中依旧开心快乐…… 他不能不为她打算,但是当时的他又能如何打算?即便他把每日里赚得的钱都交了她,即便她那么能干,可一旦他不在了,这一大家子人……他太了解他们了,就算爹娘护着她,却也总有护不到的时候,爹又一向以大局为重,而最关键的是…… 他丝毫不质疑她对自己的感情,而这点才是他最担心的。 或许渐渐的淡着她,到那一日的来临,她不至于过分难过吧。 他以为一切很容易做到,可每当拥她在怀,那种不舍,那种痛楚就像将他的心放在沙砾上踩踏般煎熬。 然而终不能…… 他开始远离她,对她质疑的目光装作视而不见,对她的委屈亦可绝口不提。他知道她因为水卉的事而内疚,他知道此刻她需要自己的安慰,而这一切……不恰好是个机会吗? 268又是七夕 慢慢的,她似是觉察出了他的冷落,神色萧索,夜夜失眠。这样……很好。 可是那个寒冷的冬夜,他照例去外面咳了血,回来却见她坐在床上,满面惊惶,像一个被遗弃在荒野的孩子。 压抑了许久的甚至他也以为可能平复下去的情感再次涌了出来……如果他真的不在了,她噩梦醒来之际,会有谁去安慰她? 而他,终是要离开的,只是没法确定那是什么时候,而咳血的次数却是越来越多了,时间也开始不固定起来。 他设想过无数种分离,只单单没有想到……她竟然被绑架了! 只这一噩耗便可将他剩余的生命抽走一半,而大哥居然带着救人的钱走了…… 他去找她,漫山遍野的找她。此刻所谓的聪明竟发挥不出一星半点,只能如一缕幽魂般飘荡。脚下是微微的尘屑,漂浮着生命的碎星。 雪嫣,如果我死了,你怎么办?如果我现在死了…… 神智开始飘忽,最后的一点意识是回家,告诉他们,无论如何要救她出来…… 山摇地动,万物迷离,只有一个身影,虽纤弱,却执着的,清晰的刺入眼帘。 那是她吗?怎么看起来那么像她? 近了,更近了…… 是她,真的是她…… 不过是七日,竟好似离别了七年;不过是短短几步,竟好似走过了一生。 他颤颤的伸出手去,就要触摸到那个即便是他死了亦会神魂所系的人…… 她活着……她没事……她回来了…… 他能听见血液在体内奔腾,潮水般的往胸口涌。 上天待他不薄,不薄…… 他赶走了她,他终于可以放心了。 或许到此结束也不错,可一切偏偏发生了惊天逆转,只是迟了那么一点点。仅仅是一点点,却让他真的永远的失去了她。 三年来,他一直在找她,什么法子都想尽了,可是无半点消息。经常有人说在某某处见到过她,每次他都是满怀期待的赶去,但结果…… 她像是从帝京消失了,可是她会去哪里呢?程府也在找她…… 纵然三年无果,可是他认定,她应该还在帝京,因为那幢房子…… 若知道有今天,真应该早早去看看它到底在哪,而眼下他唯一庆幸的是当初没有让她“贡献”出来,否则她连这个容身之所怕是也没有了,而他更不知该往何处寻她,至少现在,他尚可以感到她就在身边。 既然你还在,我就有信心找到你,或许时间会久一些,你要等我…… 院子里很热闹,丫头们忙着用金凤花染指甲,搬弄五生盆,商量晚上“斗巧”…… 七夕,又是七夕…… 曾有一个七夕,他与她金玉楼相逢,混乱中,一朵昙花翩然远去…… 曾有一个七夕,他与她在集市游玩,宽敞下垂的衣袖中,是两只紧紧相缠的手,抬眸凝视间,是难以言说的情意…… 曾有一个七夕,他与她坐在那扇开满了爬蔓蔷薇的木门边,一同看着天上的银河璀璨。她问了句很有意思的话,若是牛郎织女天天在一起还会有这千百年来的恩爱吗?他很想回答她,别人的事他不清楚,不过对于她,每时每刻,他都在心底百回千回的念着…… 曾有一个七夕,他依旧站在那芳香四溢的木门边,却没有看到她晚归的身影。暮色四合,夜凉入骨…… 从胸口摸出条手链,轻轻的摩挲着。 时间久远,曾经醉人的酒红色已变得暗淡,丝扣处也磨得只余一根线连着,仿佛吹口气便可断掉。 正中红莲依然栩栩如生,在午后的阳光中萦着珠粉之气。 凝视得久了,好像看到一边又生出一朵红莲,听到她柔声道:“天下只这两条,你要我拿去卖给哪个……其实有时我想,如果能够永远像现在这样也不错……” 喉头梗塞,目光迷离。视线清晰之际,另一朵莲花消失了,只听自己轻轻说道:“怎么可以?一定会越来越好,越来越好……” 记得她会在夜里燃上一堆火,将土豆红薯放在火堆里烘烤,香喷喷的味道引得婷芳和逊儿口水直流,她却像小孩子般同他们抢着吃,然后拿黑黑的手指在他们脸上画小花猫,他自是也不能幸免……记得她在一次大雪后带领孩子们堆了满院的雪人,说这是他们一家子,其中两个雪人挨得特别近,手挽着手,他知道,那是她和他……记得每天早上醒来,她都偎在自己胸口,像只小猫,无论前一晚她是否同他闹了别扭…… 每一点,每一滴,无论是醒着还是梦中,永远清晰而真切,唯一不同的是……她不在了。 移步妆台,捡起一盒胭脂。 她一向不爱弄这些脂啊粉的,玫瑰色的膏子只有一抹浅痕。因为时间太久,膏子已是干涩,香味也早散了。 又打开妆奁,拈了根点翠点蓝的珠花。 她最喜欢这些首饰,几乎每天都要拿出来摆弄一番,此刻,他好像又看到她喜滋滋的拿了根落梅长簪,笑盈盈的问他:“好看吗?” 他忍不住去摸那张脸,手却只触到一线阳光,有零星的尘屑在轻盈飞舞。 不禁苦笑。 满匣的珠光宝气,可是戴在头上的只有那紫天珠钗,偶尔为了应景会加一支简单的玉簪或两朵惟妙惟肖的绢花,因为“太重了”。 她抱怨的神情在眼前一闪,他便唇角一勾。 紫天珠……真的能定三世情缘吗?每每想到此,心便稍稍得到些安慰,可是他的来世……还有多久? 一旁是花梨木衣柜,她的衣服好端端的叠在里面,前段时间,下人们刚拿出去翻晒过。 即便过去这么久,上面依然萦绕着她的香气,不需一丝点染的淡淡茶香。 他拣出一件素锦长衣,衣角处昙花怒放,一如三年前一般惊艳无双…… 手中青丝一缕,无力飘垂。 ……我说过,以后再有天大的事,也要问过我才可以走……我不想你藏在我找不到的地方…… 可是他终没有给她询问的机会,而她终消失在他找不到的地方。 一声叹息终至消散。 窗外,欢乐依旧。 七夕,又是七夕…… —————————————————— 七夕,又是七夕…… 一个年纪二十上下的女子坐在水云居小抱厦的花格窗前,执着鹅豪,对着面前的一丛花草出神。 三年前栽种的那棵小榕树已经长得比房子还高了,此刻正在风中惬意的梳理枝条,将细碎的明明暗暗撒在她脸上,也洒在榆木案前画了一半的首饰花样上。 三年了,那破碎的一幕似是永远的消失在那场倾盆暴雨之中,包括那个同样支离破碎的她。 如今,帝京的每一家首饰店最尊贵的位子都摆着她设计的首饰,每一天都有人用重金央着她将新设计的样子只卖给自家。 如今,各大青楼纷纷下拜帖请她上门,因为她能把每一个资质平庸的女子变得貌若天仙,还总有与众不同的衣服款式帮助她们锦上添花。 如今,许多人家都要在离年关还有两三个月的时候提前和她打招呼,只为在除夕之夜自家的正堂能够填上一盆娇艳的牡丹。 如今,人们都叫恭恭敬敬的叫她“怡然姑娘”…… “娘,午时已过,雨儿已经练完三张大字了。” 一个绵软的声音从门缝处传了进来,随即探进一张粉嫩嫩的小脸。 神思回转,拿了青瓷碟里的核桃粘和栗子糕递给她:“别多吃,又要牙疼了。” 那一身桃红的小人儿抓了点心,嘻嘻一笑,跑到院子里扑蝴蝶去了。 她笑着看那快乐的小身影一会,继续在纸上勾画,却不想勾画出漫天乌云,衰草遍地,一座破败的小庙隐于风雨之中…… ———————————————————— 她只是一味的往前跑着,不知要跑向何方,不知跌倒了多少次。 她看到手上血肉模糊,也仅仅是看到而已。 耳边隆隆作响,也仅仅是巨响而已。 有人忽的抓住她,她只看到那张脸焦急变色,只看到那张嘴不停开合,只看到那发梢成串的滴着水。 下雨了吗? 她蒙蒙的望上去…… 乌云翻滚,闪电裂空,有无数的亮晶晶飞速的砸下来。其中一块正正砸中眼睛……痛。 这痛似是会蔓延,由眼睛窜入胸口,再窜入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后又集结到小腹上,拧绞起来。 她不觉倒在地上,眼睁睁的看着沾满泥污的葱碧裙子一点点的透上血痕。那血痕不断的加深加大,好像一朵妖冶的花在盛开,花色浓艳,竟连周围的泥水都染红了……真美…… 睁开眼睛时,只见身处一座小庙中,头顶塔灰簇簇,身边是冰冷的佛像,碧彤在一旁哭着。 她竟然被碧彤摆放在了供桌之上,若是以往,她真要笑了,可是现在她哪怕动动脑筋,都会牵得浑身剧痛。 她已知道发生了什么。是源于端午佳节吧,他们少有的亲热了一回,却不想有了,却不想又没了。 她呆滞的望着参差灰蒙的屋顶,思维停滞。 269广陵王府 见她醒来,碧彤忙端了个粗碗,里面是浓浓的药汁。 “你说什么?” 她见碧彤的嘴一开一合,却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不仅听不到她的声音,就连自己的…… 碧彤有所察觉,急忙贴近她的耳朵。 随后,便看见碧彤大哭,风似的跑出去了。 两扇破败的门抖抖的隔开了冷风,破碎的窗棂纸忽打着。 外面在下雨。 她又睡过去了。 再醒来时,居然看到宋冠立在一旁和碧彤说着什么,他的严肃她的悲戚让程雪嫣觉得所谈并非好事。 她颤颤的伸出手,竟发现手上不知何时被缠上了厚厚的绢布。 碧彤急忙奔过来,只是哭。 宋冠又嘱咐两句,瞧了瞧她,摇摇头。 她能感到有血一股又一股的从身体里流出,却毫无痛楚。 她是要死了吗?也好…… 天色灰暗,她看着佛前摇曳的烛光,觉得就像她气若游丝的生命,只消一股风,便可化作烟丝消散。 碧彤拄着下巴在旁边打盹,脸上还糊着几道泥痕,小花猫般可爱。 她忍不住去擦那张脸,手只抬了一半,就见她忽的惊醒,不可置信的眨眨眼,然后就跑出门去。 一会工夫又折了回来,怀里抱着样东西。 竟是个婴孩,看起来刚刚出生不久,正皱着小脸咧嘴大哭。 碧彤似是有些手足无措,嘴里嘟嘟囔囔的,抱了一阵,便往门口走去。 她听不见自己说了什么,只见碧彤转回身来,犹豫片刻,小心将那蓝布襁褓放在她身边。 她正待仔细瞧瞧孩子的模样,那抖动的烛光便抽搐了两下,一切陷入黑暗。 依然是闪电交错,将灰土土的墙壁映得惨白,将门影明明暗暗的铺到地上。 她盯着摇摇欲坠的门发呆,眼睫开合之际,忽的发现明暗中多了道长长的人影。 未及看清,那人影便将她抱入怀中,微温的气息缭绕在耳际。 他似是发现了她听觉有碍,只轻轻的敲了敲她的背,一个魅惑的声音便伴着隆隆雷声灌入耳朵。 “我说过只要你有难我就会出现。我没有食言吧?”他笑道。 “跟我走吧,去那个没有忧愁的地方……”又看了看昏睡在地的碧彤:“带她一起走。” 她不说话,无神对他。 他笑了:“这么看着我干嘛?才发现我的好?” 仔细端详着她,叹了口气,修长的指抚过她的面颊,狭长的眸子满是痛爱:“何苦呢?” 再无话,一任电光闪烁,雷声滚滚,竟不知何时停歇了,窗棂上泛起一线曙光。 “你若是不想走……便不走吧。反正今日一定有人来接你,不要固执,跟他离开吧。”摸了摸她的头发,却见那裹缠的纱布渗出点点血痕:“此番出来的急,也没来得及带上冰雪优昙,不过他那里应是遍藏天下宝物,我也不用担心。” 移目沉睡的婴孩,皱起眉头:“别想用这个去骗人,他可是个聪明人。” 抖袍站起。 “此番一别,可能真的不会再见了,因为相信他会把你照顾得很好。”转过头来,眼中含笑:“没有人知道开始,也没有人猜到结局,你……” 他顿了顿,有些犹疑的问道:“真的不跟我走吗?” 他背光而立,曙光铺洒在他酡红的长袍上,泛着一层淡淡的青。 看不清他的表情,却听他轻声一笑,缓缓走到门边,似是停了片刻,却仍和此前的无数次一样,蒸汽般消失在空气中。 她怔怔的看着那消失的所在,仿佛在看一个梦。 没有雷电,雨仍不停的下着,已是漫上了台阶,从门缝里挤进来。 小庙又潮又湿,到处弥漫着阴冷的腥气和婴孩的哭叫。 她的神智忽而清醒,忽而模糊,一会听见碧彤在哭泣,一会看见宋冠在忙碌。被人扶起灌了一碗汤药,再次沉沉睡去。 却是冷,难以言说的冷。四围的潮湿仿佛幻化成无数只惨白的手,颤颤的向她抓来。 她想叫,却叫不出声,想挣扎,却无能为力。 那一只只手在身上不断游移,不断撕扯…… “咣……” 仿佛是一声巨响,那些狞笑的手于刹那间灰飞烟灭。 身上的桎梏随之破碎,她勉强抬起沉重的眼循声望去。 破败的庙门已是歪倒一旁,漫上台阶的水更加肆无忌惮的涌上来。却有一人仿佛踏水而来,带着一股淡淡的甘甜之香。 清醒……复沉睡,只于意识飘散的瞬间捕捉到一角雪色衣袖,感受到一个比空气还要清冷的怀抱,硬朗却安全。 ———————————————————— 醒来的那日听说是八月十五,她竟是昏睡了一个月。 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这是哪? 满眼皆是淡淡的水蓝,处处晶光闪闪,仿若星落凡尘。 她睡在一张极宽大的床上,亦盖着水蓝的锦被。那被好似拿云彩织就,毫无一丝重量。 她惊愕的打量四周,却见落地的水蓝帷幔一重重打开,走进个端着水晶茶盘的曼妙女子,微低着头,侍立一旁,身后又缓缓走来一身着繁丽衣裙之人…… 黎妍?! 黎妍坐在床边,笑容端蔼。 “早就听说你会在今日醒来,果真。” 回眸一视,立刻有两个碧衣女子碎步上前,小心扶她起来,去拆手上头上的绷带。 那端茶盘的女子亦走上前来。 黎妍拿了那缠丝玛瑙盅,轻轻递到她唇边。 非药非茶,带着一股奇异清香。 她没有喝,只看着这团陌生,动了动唇。 “碧彤在玉清池,一会就见到了。”黎妍非常善解人意。 绷带尽除,但见双臂光洁如玉,更胜从前。 黎妍满意的点点头,又看了看她头上的伤……已有新发丛生。 许久不下地,竟是有些腿软,被人驾着走了半晌方适应过来。 帘幕重重,难辨方向,待最后一层水蓝被侍立两侧的清秀女子挑开,满室温热随即裹着淡香的潮气迎面扑来。 云蒸霞蔚中,是一面硕大的池子,周遭皆用汉白玉雕砌,打磨得光滑柔润。如波浪般弯曲的池沿均匀探出精美华贵的龙头凤首,口中徐徐吐着温热水流,汩汩之声有如音乐。池中水波荡漾,清澈潋滟,雾气蒙蒙,其上漂浮粉白二色荷花瓣,无风自转。 已有人过来帮忙卸去身上衣裙。 她方发现,此前的泥污满身的衣裳不知何时换作玉色绫罗。 “放心,是我帮你换的。”黎妍浅浅一笑。 “这是……哪?” 黎妍不答,只让婢女唤碧彤进来。 “你们主仆二人先聊着,若有事自会有人进来打理。玉清池养身极佳,大姑娘只要在此泡上一个时辰便会发现妙处。” 说着,黎妍并一干婢女悉数离去。 碧彤站在池边,泪水盈盈的上下打量她,欣喜道:“姑娘,你可好起来了!” “这是哪?” 碧彤扶着她走入池中,轻声道:“广陵王府。” ———————————————————— “姑娘,你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 碧彤撩起清香的水波,轻轻淋在那瘦削的肩上:“老爷和大公子都回来了,官复原职,已搬回程府去住了。” 见她虽没有应声,却是眼睫微颤,于是继续说道:“就是那七天的事。傅远山自做了关雎馆主,为了大发横财,什么样的人都收进来。可是收归收,他竟然……” 原来傅远山色胆包天,竟然向那些贫贱出身的女子许诺,只要应了他,便可嫁入豪门贵族。 那些女子来关雎馆学习,岂不是就为了这个?于是…… 七月初七,皇上突然来了兴致,驾幸关雎馆。晚间,不知是谁遣了名女子侍寝,结果东窗事发,皇上震怒,严令彻查此事。 傅远山下狱,用尽酷刑,只待秋后问斩。 第三日,狱中悄悄传出书信,呈递御史王迁。却被人截获,就此揭出两年前构陷顾程二位忠臣之案。 广陵王夜入皇宫,取出当年的呈堂证供——程准怀与赫祁通敌卖国的书信,浸于水中。但见字字游移,漂浮水上…… 原来是利用高超的装裱工艺伪制而成。 于是,真相大白。 皇上连夜命内阁拟旨,革王迁御史一职,投入天牢。多年来被他提拔而在朝廷身兼重职者亦被拿下,与其有关联的一干人等皆不能幸免。查封王迁府邸时,又发现一密室,里面竟然私藏一套龙袍…… 自此,王迁伙同傅远山构陷忠臣实则谋反之罪坐实,已拟定三月后凌迟处死。 “刚刚奴婢见到况……广陵王,他让奴婢告诉姑娘,说傅远山行刑在即,非要见见姑娘不可……” 天昊国有规定,但凡被处以死刑者,临刑前都会满足其一个心愿。 程雪嫣沐浴完毕,换上浅绿色银纹轻罗上衣,月白色水纹凌波裥裙,只觉一身清爽。 头发已拿巾子绞了,却仍滴着水珠。 这工夫,帘幔徐开,一个瘦弱的女子低首走进,屈膝道:“广陵王遣奴婢来问问姑娘,若姑娘决定了,就让奴婢引姑娘先去北华园。” 270真相重重 程雪嫣便要将长发盘起。 碧彤习惯的递上紫天珠钗,她刚要接,指却是一顿,盯着那钗,半晌不发话,脸色愈白。 碧彤心下一惊,急忙收了那发钗。 程雪嫣移了目光,默不作声的走出来。 出了重重帷幔,是秋日正午的艳阳高照,满眼的灿烂在昭示着节日的喜庆。 行至一片桂花树下,馥郁芬芳顷刻洒了满肩。 她刚抬手欲折一枝银桂,那引路的小丫头似是早就料到,已折了一枝递给她。 她暗赞其机灵敏捷,接过时顺便瞧了她一眼。 “你是……” 甫一搭眼,竟是故人。 碧彤也认出她来,惊叫道:“初夏,你怎么会在这?” 初夏含笑不语,只施礼道:“广陵王还在园中等候。” 程雪嫣默默的用桂花枝绾了发,跟在初夏身后。 三年了,这个当初倔强的跪在关雎馆门口的小姑娘如今也出落得亭亭玉立,行为举止远远胜于大家闺秀,只是不明白她怎么会出现在广陵王府。 而不明白的事太多了,她已无力去想。阳光暖暖的笼在身上,身体和心是一样的慵懒疲惫,不如去看这艳阳暖照,轻云如烟,绿叶浮金,锦桂飘香。 神思回转之际,发现碧彤和初夏不知去了何处,只余自己缓缓行于一座苍翠的园中。 此园遍植丁香树,非花季,油亮的叶子在风中轻轻摇摆,搅着四围飘来的桂花浓香,幽幽渺渺。 枝繁叶茂间,隐约可见一角雪色长衣铺在地上。 她止住脚步,俯拜在地:“民女程雪嫣拜见广陵王。” ———————————————————— 即便是天牢,也难挡湿潮,而且还充斥着一股浊气,令人艰于呼吸。 程雪嫣紧跟在那个雪色人影的身后,似乎这样就能甩掉那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类似鬼哭般的呻吟。 引路的狱卒停住脚步,将火把插在牢门一侧的墙壁上,拍着牢门叫道:“傅远山,有人看你来了!” 光线未及的角落里便传来一阵脚镣的哗哗声。 宇文紫辰转过头,眸中映着火把微光。 她垂了眼睫:“他只是有几句话要讲。” 他不语,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殿下,此处非殿下尊驾久留之地,还请外面稍候。”狱卒小心翼翼躬身道。 这时,一个硕大的物件从牢房的角落里飞滚出来,“咣”的撞在门上。 “外甥女,你可来了!” 程雪嫣被这披头散发的怪物吓了一跳,未及看清便被宇文紫辰挡在身后。 前方传来一阵“叮叮咣咣”的击打声,夹杂着狱卒的咒骂,好一会方停歇。 程雪嫣正待走上前去,臂却被他扯住。 她不动声色的挣开,微屈了屈膝:“王爷且到外面歇息。” 宇文紫辰盯了她半晌,方才离开,却让狱卒于不远处守候。 她慢慢走近牢门,看着那哼哼呀呀的人,冷冷道:“找我什么事?” “外甥女,”傅远山挣扎坐起,脸贴在牢门上,硕大的泛着油光的鼻子颤抖着:“救我……” 见她面色冷淡,忙跪倒在地,砰砰的磕着响头:“我知道我错了,大错特错,我罪该万死。你观音在世,大慈大悲,一定要救我一命。我什么都不要了,这几年赚的钱都给你,只望外甥女放我一马……” “你的罪,与我无关……” “不不不,你听我说……” “你与奸人勾结,构陷忠臣,意图谋反……” “我没有谋反之心啊,我只是想要关雎馆,我只是想发财,王迁的所作所为我一概不知啊……” “可是你陷害我父亲,意图灭我程家满门,我大嫂亦因此难产致死……”语气已是悲愤交加。 “一切都是意外,意外,我没想到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如今我悔改了,真的悔改了。外甥女,你大人大量,就放我一马……” 程雪嫣冷笑:“你犯的是欺君卖国之罪,该去求的人是皇上……” “不不不,只要你同皇上说说,他一准会放我出来……” ……“你以为向皇上求了情赦免了爹的死罪我们一家就应该对你感恩戴德,其实我一直想问问,你到底是拿什么向皇上求的情?”…… 不知为什么,那人如此刺耳的一句从那个凄风苦雨的午后猛的跳出来插在心上。 心钝痛,痛得无法呼吸。 她捂住胸口,无力的靠在墙上。 傅远山兀自喋喋不休:“我知道,皇上最听你的,你只一句,顾程两家的命就都保住了,而我不过是一只小蚂蚁……” “住口!”程雪嫣大怒。 傅远山求生心切:“你要是不愿见皇上,还有广陵王,这案子就是他办的,只要他肯放一马……我知道他喜欢你……” “住口,住口……” 程雪嫣扑上去使劲踢打那扇门,沉睡了一个月的悲痛仿佛骤然被点燃,冲天的大火瞬间将一切的伪装焚毁殆尽。 不知过了多久,神智略微清醒之际发现自己正埋在一个冰冷的怀抱中大哭,身子不受控制般的战栗着。 耳边传来傅远山的哀号和狱卒的咒骂,却盖不过他无声的安慰。 狱卒匆匆走来,小心的看了宇文紫辰一眼,俯首道:“那个犯人……还想见大姑娘一面,说是有重要情况禀报。” 天昊国的规矩,死刑犯在临刑之前只要不是企图越狱一切要求均是会得到应允的,以彰天恩,这也就是宇文紫辰为什么会带程雪嫣来到天牢。可是此刻,他长臂一收,将她护在身边,转身欲走。 “他说……是关于程府小公子的事。” 程雪嫣的哭声一滞。 “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 牢门里的人咧嘴笑着,下巴还滴着血,头发混乱的糊在脸上,这样的傅远山在壁上火光的跳动下很像是从地狱里逃出来的恶鬼。 “不过我若是告诉了你,你就得救我一命,一命换一命嘛。”他桀桀笑着,震得那火光又闪了几闪:“说来,你还得感谢我,就凭这一点,你也不能不救我!” 他往前凑了凑,手抓住门上臂粗的栏杆,将胖胖的脸挤在空挡处,目光闪烁:“你知道吗?若不是我,你哥哥怕是也活不到今天!” 程雪嫣长睫一挑。 “就是活到今天,也难保以后不会……”他阴阴一笑:“钱这东西,就是个祸害,却让人欲罢不能。早年杜觅珍为了一家独大暗算你二娘的肚子,她得逞了,风光了这么多年。可是你想,她既然可以为了自己的儿子去杀死一个根本来不及出生的婴孩那么对于你哥哥……我就明白告诉你,若不是我,你嫂子根本连孩子都怀不上!” 程雪嫣忽的想起程仓鹏死后不久,她曾拿着那串金丝楠木念珠去找汤凡柔追问究竟,却被她的贴身丫鬟告知二夫人每日喝的补品里都放有避孕功效的麝香,难道说…… “也就是我,看不惯她作威作福,才暗地里让真儿换掉了你嫂子的补品。当然,我也不否认,是想让这两房暂时有个牵制好便于我行动。你是没想到杜觅珍有多心狠手辣,连我都没有想到。程仓鹏一天天的大起来,她不得不尽快打算了。不过正是因为有了我,才彻底打破了她这个美梦!” 他的脸又往外挤了挤,阴笑道:“程仓鹏是我杀的!” 她不知神思是如何恢复的,清醒之际,发现自己跌坐在地,而那张油乎乎的嘴不停的开合。 如何骗小仓鹏出了璧翠厅,如何引他上了山,如何将其推下…… 他绘声绘色的讲述着,好像这是个极其美妙的故事。 “果真,他一死,杜觅珍立刻失了心智,那准备好的钩吻始终没用上,否则未及你出嫁,程府就要给程大公子送葬了!你说,我是不是救了大公子一命呢?” “你是想趁她心智迷乱搞阴谋诡计!” 程雪嫣不得不承认,在治家方面,杜觅珍要较汤凡柔精悍许多,否则也不会让人觑了空子伪造通敌卖国的书信再让没脑子的杜影姿偷出来。 “我不否认,但是你也不能不承认,凡事有一弊就有一利,我救了大公子,大公子的命可是比我的值钱多了。听说他现在和那个绮彤打得火热,程家又要添丁了……” 程雪嫣倏地站起身,向来路走去。 “大姑娘,一命换一命,否则会有报应的!” 她脚步一顿,却是没有回头。 三日后,傅远山转入刑部大牢。入夜,大牢被劫,傅远山失踪。第二日,通往绵阳的山路上发现一具男尸,经仵作验证,此人正是傅远山。 三月后,谋逆反贼王迁于东城门凌迟处死。同日,其子王瀚于北城门并一干要犯被处以极刑。 碧彤前去看了热闹,回来战战兢兢道有几个江洋大盗竟是被用了天昊国废弃已久的梳洗之刑。 几个壮汉被开水烫得嗷嗷大叫,又被铁刷子刮去皮肉,露出森森白骨。其中一个一直冲着她惨嚎,那人瞎了一只左眼…… 其时,程雪嫣正喝着初夏递来的汤药,黎妍靠在珊瑚长窗下绣着一朵水灵灵的海棠花。 271夜袭王府 自从在天牢见了傅远山,她又是大病一场,大部分时间在昏睡,梦一个接一个的做,有时竟分不清何为梦,何为现实。 她梦到过顾浩轩,梦到他的笑,梦到他的怒,在梦到他浑身溅血的时候惊醒…… 她梦到过小仓鹏,梦到他甜甜的叫自己“雪嫣姐姐”,梦到他边唱边跳《三只熊》,梦到他捉了小蜘蛛给自己,梦到他偷偷的在自己枕下藏压岁钱……醒来时,泪湿枕畔。 就这样昏昏沉沉迈入冬季,在靖康六年的第一场雪后,她勉勉强强的可以在碧彤和初夏的搀扶下来到距她现在所住的浣月轩最近的北华园散步。 薄雪点缀下的广陵王府恍若仙境,竟也会生出几分忘愁忘忧之感,却是待不了多久,因为…… “王爷让姑娘及早回去安歇,外面风寒,小心再着了凉。” 碧彤和初夏的表情便有些诡异。 她不是不懂,只是装作看不见。 她跟宇文紫辰提过,她想离开王府。 宇文紫辰的长指摩挲着青花白玉盏,眼睛望着窗外的银装素裹:“既是如此,好生养病,待病愈,我自然不会留你。府里什么也不缺,平日里有黎妍初夏陪着你,不会有其他人打扰。” 果真,他从来没有打扰过她。关于他的行踪,多是来往的黎妍和初夏偶然提起,无非是“王爷出府了”,“王爷回府了”,有时甚至数日不提,她也难免猜测他是否不在府中,而能够判断他是否在府的笛声已是好久不见了…… 王府因为主人的缘故而蒙上太多的神秘,而最令人颇费思量的是黎妍和初夏怎么会出现在王府。 碧彤也好奇,难免问起。 黎妍将绣花线扯得长长的,慢慢说道:“只是怕大姑娘在此寂寞……” 话说了一半,朝窗外望了一眼:“有人找我。”便撂了花撑子出了门。 程雪嫣见来人容长脸,细眉凤眼,红唇一点,很有几分姿色,尤其是右唇下的一颗小红痣,更添风致。此人似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 黎妍只跟那人讲了几句就进了门,笑言今日天气不错,不妨出去转转,“王爷不在府,也不怕有人催了。” 话到此,留心瞅了程雪嫣一眼。 程雪嫣自知她意,只微微一笑。 广陵王府雕栏玉砌,清冷华贵。时值冬日,百花凋零,府内又不植长青松柏,所以看去有些萧索。不过却也有一别致之处,是一间半悬于湖上的木质房子。岸边的树木虽已凋零,但不难想象其绿叶繁茂时的风致,且看其树上盘绕的藤条,应是紫藤萝,待到春季花开串串,如雾如梦,半掩着这幢别致的房子,再加上四围轻纱环绕,罗幔徐摆,定恍若仙境。 她远远的对那房子注目良久,耳边听得初夏说,那是王爷为王妃准备的凤仪轩…… 话音未落,余光中看到黎妍扫了她一眼,目含告戒,初夏便不做声了。 于是一行四人默默的在亭台楼阁里兜兜转转,各自心事。 时值正午,初夏陪了一会便说要去后厨取午膳,先行告退,途经刚刚路过的一个房间时,似是往里一瞅,又回头看了她们一眼,但什么也没说。 黎妍也累了,感叹道:“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然后慢悠悠的往回走,经过那房子,也望窗里瞅了瞅,唇角微翘。 程雪嫣甚是奇怪,走上前意欲查看究竟时,却被黎妍挡住视线,一路说笑着去了。 按理,程雪嫣并未发现这间房子有什么特别,除了每每夜间无眠之际站在窗口发呆时会看到此处偶尔有灯光昏暗。 不过毕竟是王府,总会有一些难以言说的秘密吧。 夜阑人静,再次失眠。 披衣立在窗前,想着自己最近大好,已是不用吃药了,应该同宇文紫辰告辞,不过好像多日没有见到他了。她也不愿与他相见,免得让人误会,而且……虽然面对她时,他的目光总是眺望窗外,面色波澜不惊,却无端端的让人觉得他已将她纳入视线范围之内,而且无论她在哪里,那种关注都挥之不去,令人浑身不自在。 提笔欲留书一封,可一想到繁体字……还是明日让碧彤代劳吧。 向窗外看了一眼,发现白日里那间令人深思的房子又蒙着昏昏的光。 无意识的望了一会,熄了灯,躺在床上。 可能是因为燃了安息香,今夜入睡很快,只是一旦睡着就开始做梦,梦里是曈曈的人影跑来跑去,看不清真面目,时不时的还有厮杀之声。 她已习惯做梦,自知是假的,于是一部分神智陷在其中恐怖着急,另一部分则是抄手而立,冷眼旁观。 门猛的被推开,一个声音大叫:“姑娘,不好了,有人夜袭王府!” 她忽的坐起,一时分不清梦境现实,但见窗外火光耸动,兵刃利响,人声嘈杂。 她刚探下一只脚,脚边立刻擦过一道冰凉。 火光纷乱中,一枝箭正竖在地上,箭羽兀自微微战栗。 一阵风裹着碧彤的惊叫袭来,未及看清便被包裹在一片冰冷之中。 她刚要惊慌,却闻到一股淡淡的甘甜之香,心突然安了。 这团冰冷挟着她,飞一般的跃动,却只过了一忽工夫,便停下来。 冰冷抽离之际,她只来得及看清一角雪白消失在门口,紧接着,地面微颤,窗外的凌乱火光渐次上升乃至消失,头顶又传来一阵轻震,最后,一切消失,只余一点点喧嚣从顶上模糊撒下……她竟是被沉到地下了吗? 眼前一片漆黑,她只走了几步,就撞翻了什么,有东西接二连三的掉到地面。 她拾起,摸索了半天……是根链子模样的东西,恰好可套在腕上,凉滑,柔软,还有几点碎硬点缀…… 心下一滞,又捡起一样……再一样…… 外面的混乱不知何时停止的,她呆呆的坐在漆黑中,直到头顶再次轻震,地面再次微颤…… 有点点的光从窗上白绫纸匆匆拂过,一下又一下的照亮屋内的狼藉。 她坐得笔直,毫无落点的目光对着满地的编织首饰…… 门忽的开了,一个身着雪色长袍的人出现在门边。 她看着他漆黑的双眸由愕然变作了然,缓缓的站起身,走到他身边:“我想离开……” 屋子很静,静得连窗外的零碎声响都仿佛被隔绝在千里之外。 她默默的站在他身侧,目不斜视,却依然能感受到他一侧的脸在光线的忽明忽暗中愈发冷峻,紧抿的薄唇白若刀光。 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那辆飞奔的马车上,曾有那么一只手,一只带着月牙形伤疤的手死死的扣住她的腕。 手腕不觉痛起来,而此刻的他却是负手而立,一身清冷。 良久,他方应了一声:“明天吧。” 声音是如此之轻,轻得如同那透过轻搭在窗棂的曙光,虽有些犹疑,但不得不渐渐明亮起来,因为没有人能够阻挡旭日东升。 第二日,程雪嫣带着碧彤离开了广陵王府。 一路上,碧彤分外纠结,一会说像皇宫或王府这种地方,每年都要出几场乱子,临到年更加严重,不如早早避出来,一会又说,叨扰了许多日这样不声不响的走了,广陵王不知会不会着急,会不会派人四处寻找,到时会不会更加混乱。边说,还边拿眼觑着她。 她不是不明白她想说什么,就像她亦很明白临行前黎妍叫了自己到园中,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到最后只叹了一声……他为你,想了太多,做了太多,舍了太多。若说无缘,偏偏相见,若说有缘,时机又总不凑巧。他又是个极其沉默骄傲的人,只一味等待,而你却越走越远,即便以后回头张望,即便他还站在原地,怕也看不到了吧。 黎妍总是说一些让人半懂不懂的话,有时却很像谶语。 此番的谶语是忧伤的,而她的心底却难泛起一丝波澜。她已经不是曾经那个易感伤怀的人了,那场浩劫……姑且把它算作浩劫吧,好像把她所有的血都流尽了,把她所有的热都散去了,现在的她心脏还在跳动,呼吸还在继续,也只能勉强算个活物,今后也就尽量活着吧,好在有她…… 她逗弄着怀中熟睡的婴孩。 因为身子虚弱,在王府这段时间孩子一直由寻来的奶娘照料,如今养得是白白胖胖,煞是喜人。 她给这孩子取了个名字叫雨儿,自是因为在雨天所得。孩子的小襁褓里也没有任何标志身份的物件,竟也是个苦命的,不禁让人更怜惜几分。 她在毫无感知的情况下失了一个孩子,却又在毫无预料中得了一个,谁又能说这不是天意呢?而且这小家伙的眉眼越看越与自己有几分相似呢。 碧彤看着她的喜形于色,叹了口气,似是自言自语道:“也不知一会要喂她吃什么才好。”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程雪嫣也顿时犯了愁。 “你知道哪有卖牛奶或者羊奶的?或者熬点米汤?” 272千里姻缘 她有点后悔,早知道应该跟宇文紫辰商量一下把那奶妈借来一用,反正广陵王府一时半会也用不着。 马车摇摇停住,碧彤扶着她下了车。 看着眼前的黑门粉墙,她颇为感慨。这是她在这个空间奋斗的鉴证,自买来后只住了一回,原以为就要一直空下去,也曾笑自己多此一举,谁能想到以后的漫长岁月便要在此度过呢? 门吱呀呀的开了,带着尘封的气息,捎来几星清雪。 “奴婢给姑娘请安。” 她看着俯拜在地的人目瞪口呆,竟是那个奶娘。 “你怎么会在这?” 顺打量四周还有何人,却见院中整洁,夜间曾下了一层薄雪,此刻却不见一星半点,而日常用柴亦劈得整整齐齐在院角码得高高的。 “王爷说姑娘大病初愈,怕是对雨儿小主子无法照料周全,所以特遣奴婢前来。姑娘放心,奴婢们将里外收拾妥当就走了,王爷说姑娘需要静养……” 她移向院角,抚着那长短粗细似是拿尺子严格度量过的柴禾:“这柴……” “是王爷劈的。” 主仆二人齐齐被这句话劈中,任是她们如何绞尽脑汁也无法想象如同谪仙般的宇文紫辰抡起板斧劈柴的壮观景象。 可纵然再无法想象,院角的柴永远摞得高高的,如是三年。 ———————————————————— “姑娘,今儿七夕,怎么也不说歇歇?” 她收回神思,蓦地发现图纸上的混乱,趁碧彤进门前忙揉成一团。 “还说我,今儿个七夕,不去和江公子花前月下,跑过来做什么?他不是约了你逛花市?” 碧彤当即红了脸:“人家好心好意回来陪你……” “啊,原然是‘回来’啊,我真是愈老愈不中用了,竟忘了碧彤你何时出的嫁……” 碧彤气得一跺脚:“人家好心好意……姑娘就知道拿人家开心,不理你了!” 扭身撩了翠织锦帘出门,随后传来雨儿的稚嫩的笑声:“碧彤姐姐脸红红,好像过门新嫁娘……” “你这小坏蛋,快说,是不是你娘教你捉弄我的?” “不是不是,是江哥哥教的……” 程雪嫣就忍不住笑。 有时缘分真是个奇怪的东西,你忘了它,它却会记得你,然后在适当的时机寻上门来,让你躲也躲不过,何况……这本就是你所期待的。 住进吉庆街后,程雪嫣靠设计首饰,给青楼女子化妆谋生。初时颇有些艰难,因为金掌柜三个月前举家迁往外地,她一时之间与其他首饰匠人无法达成协议,偏偏雨儿断奶后又多病,她又不愿与广陵王府有过多牵扯…… 那阵子,她早出晚归,家里的事便交给了碧彤。 碧彤见主子忙里忙外,自己一个下人却坐享其成,自是坐立不安,反复下了决心后,敲开了旁边一户人家的门。 她在门里那装扮干净的老妇人的注视下挣扎了好久,方嗫嚅道:“敢问夫人家可有需要浆洗的衣裳?” 老妇人上下打量她一番,只说了句:“进来吧。” 碧彤欢欢喜喜的接了她收拾出来的一包衣裳,正待离开,忽然抽抽鼻子:“是不是菜糊了?” 老妇人一惊,急忙奔向厨房,只见灶台上黑烟滚滚,锅里的东西已被煮得没了模样,而惊急间搬动锅灶时又烫伤了手。 碧彤急忙熟练的帮她安置好一切,又手脚麻利的将砧板上其余的食材做了两样色香味俱佳的小菜。 老妇人的眼中有欣赏也有惊诧,看似随意问了几句,却打听得仔细,无非是想套出她的来历。 碧彤只言家中落难,随主子搬来此地,一时境况窘迫,方打算替人浆洗衣裳过活。 老妇人半晌不语,末了只说道:“衣裳也不是天天换洗,饭菜却是三餐都少不得。” 随后竟定下自家伙食由碧彤包办,每月付银二钱。 碧彤自是欢喜,却没有对程雪嫣言明此事。直至半年后的一天深夜,大门遽然被敲响,碧彤出去询问后直到天明方回,虽面色疲惫,眼中却闪着兴奋的光,脸颊也透着微红。 程雪嫣也发现这段时间她行踪诡异,也无暇细问,自己又赶着出门。可到了晚间回来,见她呆坐在堂中的太师椅上,手中抚着把折扇,目光发痴。手指移动间,清楚可见扇骨上写着的“春梦”、“朝云”。 若不是今日重见,她真要将这把扇子忘了。 多年前的那个浴佛节,她与碧彤在熙湖边邂逅一个风流书生,扇子便是他所赠,据说上面的画还是…… 那个名字陡的跳出心头,却被她压了回去,转身欲走之际,一个疑问冒了出来。 抄家之时,财产尽数充公,碧彤是怎么抢出的这把扇子?她此前并未得见,今天怎么会…… 叩门声起,见碧彤仍在神游太虚,她只得去开门。 “是你?!” “你是……” 门外一年轻公子面露惊喜,她却不知他喜从何来。 “姑娘不认得我了?在下姓江,表字……” 这工夫,碧彤听到动静赶了出来。二人目光刚一相对,碧彤当即红了脸。 那人急忙道:“家母刚刚喝了药,只念着碧彤姐姐熬的小米粥……” 碧彤应着,也不向她请示,低着头就出门了。 那书生紧随其后,却是回头瞅了她一眼,停住,恭敬做了一揖,脸色微红。 她怔怔的站在原地。 碧彤……折扇……江……熙湖…… 莫非…… 碧彤啊碧彤,往日里什么话都存不住,却单单把这件心事压了许久…… 好在天下事就是这么巧,一来二去的,再加上她故意泄露“天机”,那二人明了心意。这都快三年了,江晓楼也早到了娶亲的年纪,江氏则更急着抱孙子,可是碧彤却一拖再拖,如今已是二十五岁了。 她知是因为自己的拖累,可碧彤也是死心眼,这只隔着一道墙,哪还有什么照顾不到的? 她暗自摇头,这工夫,院门一响,绮彤出现在门口,红馥馥的脸在鬓边茶花的映衬下更添动人。 “老爷遣奴婢请大姑娘回府过七夕。” 她看着碧彤的喜形于色,忍笑道:“这会可是放心的去花前月下了?” ———————————————————— “雪嫣,你当真不搬回府来住?” 漫步在花园小径,程准怀认真的打量女儿,发现她虽形容消瘦,精神却比以往好多了。 “爹,回来一次你便问一次……” 她细心的拈去父亲肩上的一根断发,无意中瞥见他的鬓角……竟多了几许银丝,不觉心中一怔。 “唉,爹老了,记性不好了。”程准怀呵呵笑着:“以前只想把你护在身边,却总是照顾不周,让你吃了许多苦。你说的对,这府中再好也不过是个漂亮的笼子,只是你在外面,爹多少有些不放心……” “都这么多年了,爹看女儿几时叫过苦?吃过亏?” “也好,这朝中风云变幻,保不准哪天……” “爹说哪去了?爹如今是否极泰来,步步高升……” “你这丫头,愈发会哄爹开心了……” 程雪嫣调皮一笑,随手摘了躲玉簪花把玩。 “爹,刚刚我看见绮彤,她和哥哥……” 程准怀叹了口气:“绮彤真是个好姑娘,当年她跟着我们到了乡下,苦活累活抢着干,从不言累。仓翼的伤若是没有她细心照料,那胳膊可能就……” “依我看,哥哥心里一直是有她的,只是觉得自己当初对不起嫂子,所以才……” “若说对不起,是我对不起曲尚书,他膝下只有一女……如今曲夫人一病不起,曲尚书告老还乡……可能我是真的做错了吧,若是当年不去请皇上赐婚……现在一误便是三个人,乐瑶还……仓翼始终放不下,难为绮彤那丫头一心等着。”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想哥哥终有一天会……” “唉,心结难解啊。过几日韩将军还回京述职,韩老将军身子骨愈发不好了,都是旧伤复发,他此番回来可能要多待些时日,仓翼已经向皇上递了折子,希望去驻守边城……” “哥哥这一走,不如让绮彤……”她忽然想起乐枫当年追随韩江渚去了边城就此成就一段佳话。 “你们都大了,有自己的主意,爹也不想插手了,只是爹要问你一件事,顾家的人一直在找你,你打算……” 程雪嫣低了头,转动着指间的玉簪花,不说话。 “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既然他在苦苦寻你,现在连皇上都惊动了,想必当初是有原因的……” “能有什么原因?该说的已经说的很明白了,他该不是因为当时没有立休书为据担心我若反悔会误了他的终身吧?” “爹总觉得你们之间的缘分……” “还能有什么缘分?纵使有再多的缘分,经了那么多事,过了这么多年,也该断了……” 说话之际,已是到了微岚阁。 月季花期已过,只余油亮的叶子在风中摇摆。 273美梦难醒 恍惚间,她仿佛看到一个美貌女子端坐在娇艳的花丛中,朵朵鲜花衬得一身芙蓉色缂丝衣裙的她恍如仙子。 “其实也没必要每次都来看她,她总是要为难你的……” “有什么好为难的?不过是再看她发一回火,如今除了发火,她还能干什么?” 院门徐开,两个体格相对粗壮的小丫头迎了他们进门,随后引她们往屋里而去。 如今的微岚阁已不同往日,四围皆竖着高高的铁栅栏,包裹得如同监狱一般,就连偏厅的雕花门板也换做铁门,门下开着一扇活动小门,方便递水食,上半截的窗子则是铁栏杆,能够清楚的看到里面的动静。 此刻,一个华服女子坐在太师椅上,一只胳膊弯曲的搭在楠木桌边,手中那绣着粉蓝月季的帕子半悬在云霞色水纹凌波裥裙上,看起来闲散适意。 她好像丝毫没有发现到门口的动静,只镇定的看着前方,仿佛那站着什么人般,口中念念有词。 铁门上锁链滑动,方吸引了她的注意。 她的目光滞滞的转了过来,待看清楚进来的人时,忽然眸中一亮,随即蹭的站起。 那两个体格强健的丫头立刻走过去把她夹在中间。 她似是意识到情况不妙,也就不再行动,只轻蔑一笑:“大姑娘别来无恙。” 数次相见,每次都是如此,于是程雪嫣也照例作答:“秦先生一向可好?” 依旧是沉默良久,秦孤岚开始咬牙切齿:“我再好也比不得大姑娘,也难怪,像我这样不被承认的私生女,只能忍气吞声,看着你这所谓的正牌主子受尽宠爱,享尽荣华,到处招摇!” 程准怀叹了口气:“孤岚,你要我说多少遍才明白?你根本就不是我的女儿……” “那你为什么带我回来?当初卖往青楼一共十二个女孩为什么单单挑中我?给我的待遇不照府里的任何一个姑娘差,还找琴师教我弹琴,请皇上册封我为关雎馆的琴艺先生,你敢说不是因为心中有愧?” “若你真的是我女儿,我有何不敢承认?当年你被卖青楼,我见你哭得伤心,思及雪嫣也和你一般大小,却因母亲早丧日日垂泪,不禁动了恻隐之心,而你和雪嫣又生得极像……” “骗人!现如今你也不肯承认,害得我处处低人一等,受尽嘲笑,只能忍气吞声。同为程家血脉,她可嫁入豪门,受众人眷顾,我却只能委身于人,即便是委曲求全亦不可得。我不明白我到底比她差了什么,不就是个身份吗?没有人生来就该忍受一切,凭什么好处都是她的?我也要她尝尝被人唾弃的滋味……” “孤岚,如果当初我知道会因为自己的一念之仁害了程家,害得你丧心病狂成了今天的模样,我说什么都不会让你踏进程府半步!” “你是不是还想说留住我这条命没有和傅远山一同被处死也是因为你的一念之仁?说穿了还不是因为我是你的亲生女儿?你怕遭天谴,得报应!可是你注定要遭报应的,你们姓程的没一个好人,我诅咒你们下十八层地狱……” 未及她飞扑过来,那两个粗壮丫鬟已经眼疾手快的将她按到在地,拿一条布勒住她的嘴,她只能拼命挣扎呜呜乱叫,又过了一会便是口吐白沫浑身抽搐,发散面灰,仪态尽失。 出了门,程准怀看着午后金灿灿的暖阳叹了口气:“又害了一个,她疯了……” “我觉得现在挺好,至少她能把压在心底的话都说出来……” “我同她解释过多少次,她总是不肯听。” “她只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又怎会认同别人的?何况,这样会让她很开心……” “开心?”程准怀有些不明白。 自然是开心,身为程氏之女哪怕是臆想中的私生女也总比来历不明强,正是因为身为程氏私生女被人处处为难委曲求全不得不反戈一击也比她忘恩负义处心积虑陷害他人要来得好听来得正义,如此,她还有什么不开心的呢? 而自己看到她这样,也很开心,因为她永远忘不了六年前那个蒙着血雾的灿烂午后……她的嫂子失血过多身亡,她的哥哥几近疯狂,而这个女人摇着孔雀蓝羽扇袅袅走来,掩唇媚笑:“得一样就得失一样不是?人生哪有那么完美的,不要太贪心哦……” 如果没有她,程家也不会遭此大难,谁能想到她一双纤纤玉手除了会弹琴还拥有一手巧夺天工的装裱技艺? 的确,人不可太贪心! 她每次回府定要去看她,看她一次次的发疯发狂,看她囿在自己的臆想中煎熬,看她幻梦被粉碎后的愤怒绝望,看她卸尽伪装的气急败坏,她便很开心,真的很开心。 她不否认自己的邪恶,可是她没法不邪恶! 程准怀兀自在哀叹,却忽然听女儿说要去宝玉斋送什么首饰样子。 今时不同往日,女儿凡事都有了自己的打算,他也不便阻拦,只言快去快回:“伊雪听说你今天回来,嚷着要给你看她新会编的花样。” 程雪嫣笑道:“伊雪如今真的进步了不少,姨妈可是了了一块心病。” 杜影姿岂止是了了一块心病,她简直是拣了条命。傅远山获重罪,必祸妻房,而她因为之前被休,所以罪不及身。如今很是修身养性,闲来就去找在程家落难之时削发修行的代真参悟命理,两个当年极不对盘的人竟成了莫逆之交,令人感触颇多。 ———————————————————— 未及入夜,集市已是分外热闹,摊子上满满摆的雕有图案的花瓜、水蜜木瓜、双头莲花、磨喝乐、笔砚、针线、蜡制水禽、谷板及五生盆,炸巧果的香气飘了满街。 一个穿月白常服的男子停在一个摊子前,捡起一只黄蜡小龟,小贩立即热情兜售。 他盯着那小龟看了半晌,又放了回去。 小贩不乐意了:“不买就别动啊,都被你捏化了。” 他也不恼。 路过曾经供不应求的一家首饰店,现在那块牌匾已换做彩云坊了。 他定定的站了一会,却又挡了别人的摊子,惹人不满。 笑笑离开,只一会便踱到一家店铺门口,门楣上“宝玉斋”三个大字金光灿灿。 门口的伙计眼神好使:“公子,今儿店里又来了新样子,要不要进来瞧瞧?” 进了门,掌柜的立马迎了出来。 “公子,您今儿来的真巧,店里刚到了新样子,就等着您挑呢。” 顾浩轩看着掌柜的在红锦上摆开一溜簪钗珠环,个个精致绝伦,独具匠心。 他挨个拈起来,眯着眼睛琢磨雪嫣戴哪个好看,却发现这些首饰都很配她……只配她! 他拈起其中一件。这是三只细如针的圆圈,分别用金、银、铜三种材质打造,其上錾着交叉的纹理,仿若嵌钻点晶,极是别出心裁,这镯子若是戴在雪嫣纤细白皙的腕上…… 无数次了,无数次,他买了好看的首饰,收在她的妆奁中,只等她回来,看到一个惊喜……她,什么时候回来? 一只手涂着红红蔻丹的手出现在视线中,取了金镶玉蜻蜓簪在头上。 “好看吗?” 话却是问他的。 他神思回转,蹙眉不语,那女人甩了个媚眼,转向掌柜道:“多少银子?” 掌柜偷觑顾浩轩脸色:“公子,您看……” “我全要了!” “好咧!” 伙计立刻拿锦盒一一装上,掌柜那边的算盘便打得清脆。 “那么这支……” 顾浩轩不动声色的看着她指间的金镶玉蜻蜓。 这簪子很别致,尤其是两对翅膀,薄如蝉翼,由细细的网织成,没有风,却轻轻颤动,真的是很配雪嫣,只可惜…… “这支就归姑娘了……”那女子的喜色刚浮上一半,就听他道:“不过姑娘需自己付银两。” 女子当即黑了脸,将簪子往柜台上一丢就出了门。 掌柜的捡起那支簪子双手奉上,顾浩轩看也没看一眼:“掌柜的,只算这六支……” 掌柜的也不好多言,他已是大赚了,于是忙将那六只锦盒打成一个包裹。 “掌柜的,早前我便向你打听过这些首饰出自何人之手……” “自然是小店祖传的手艺……当然了,有专人设计,不过顾公子也应体谅小店的难处,若是说与公子……小店还指望公子这样的贵客常来光顾呢。若是公子嫌麻烦,不妨告诉小店贵府所在,小店一旦有了新样子便立刻送去给公子过目…… 顾浩轩没有吭声。 掌柜是个机灵人,只道他家有河东狮,不好行事,于是连忙又道:“若是公子不便……小店敢保证,就算帝京有一百家首饰店,小店总是第一时间拿出最新最好的样子专待公子……” 这工夫,后堂传来一阵小孩的嬉笑,掌柜的似有些着急:“专儿,还不送公子出门?别误了公子吃茶,今儿可是七夕呢……” 274今日龟来 顾浩轩前脚一走,墙上的织绣锦帘一掀,从里面走出个穿淡杏色轻罗裙衫的女子,手里还牵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 掌柜的急忙从怀里取了张银票递上去:“怡然姑娘,小店的生意以后还请多照顾着……” 程雪嫣接过银票,打量下柜台,惊道:“昨儿打的首饰刚刚还都在这,怎么转眼只剩这金镶玉蜻蜓了?” 掌柜不无得意:“刚刚一位公子都买了。” 由不得她不震惊。 掌柜却十分了然:“姑娘别忘了今儿是七夕,金玉楼正热闹着呢……” 金玉楼…… 程雪嫣神色微怔,却令掌柜误解为自己说错了话,也是,当着一个姑娘家怎么好说这些?没准她的相公也…… 程雪嫣牵着雨儿的小手闲闲的逛着集市。 小孩子什么都好奇,一会嚷着吃巧果,一会又要买针线,还瞧着磨喝乐逗人喜爱,要抱一个回家去。 她模样可爱,摊主也不生气,况且见程雪嫣的气派也不像拿不出银子的,于是可着劲的让小孩子折腾。 程雪嫣唇角微翘,目光从摊子上一一扫过去,停在一只黄蜡小龟上。 ……“三公子说,此龟乃是在一株昙花下拾得,问问姑娘是否育有昙花,如果是,就请姑娘留下,不过家中的三闲小龟缺少玩伴,甚感寂寞。敢问姑娘,是否可将这小龟送与三闲陪伴。如姑娘不弃,可送小龟前来。三闲将在轩逸斋日夜静候,等待‘龟’来……”…… “唉,姑娘,你还买不买啊,唉……” 小贩看着那个远去的身影,抱怨道:“这龟今天也不知招谁惹谁了,都快被他们抓烂了……” 等待‘龟’来……等待‘龟’来…… 迎面走来一对青年男女,程雪嫣的目光不由自主的就落在他们相连的衣袖上……曾有一个七夕,她与他集市夜游,他就这般牵着她的手,宽大的衣袖掩住了手心传递的温暖,如今…… 她蓦地睁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空落落的右手…… 雨儿……雨儿哪去了? ———————————————————— “顾公子,真是好久不见,今儿可一定要一醉方休……” “三公子,金玉楼可是又添了好几个妞,不去看看?” “若说那几个小姐,长得可真叫水灵,比以前的翠丝强多了……” “哈哈,展兄,你是没有看过她们卸了胭脂水粉的样子吧?” “听说每日里专门请人给她们打扮,也不知那是个什么人物,把一个个东施画得跟西施似的,骗去了本大爷不少银子……” “常兄想见见?” “听说是一位叫怡然的姑娘,只是……” “见她比见鬼还难!” “哈哈……” “不过那几个曲儿倒唱得不错……三公子,我记得以前你最爱去金玉楼听曲,现在翠丝虽然不在了,可是那个叫雪蕊的唱得真不错……如果失去是苦,你还怕不怕付出;如果坠落是苦,你还要不要幸福;如果迷乱是苦,该开始还是结束;如果追求是苦,这是坚强还是执迷不悟……”那人索性唱起来:“唉,自夜蓉翠丝先后从了良,金玉楼竟好久没有这样的曲儿了,你别说,她的唱腔还真有当年帘内那人的风韵……” “对啊,索性趁今日去瞧瞧。三公子,你是几年不露脸,如今金玉楼可是大不一样了呢……” 顾浩轩被这一群纨绔子弟吵得晕头转向。 他本是打算四处走走……最近他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她就在附近,只需一转头便可看见…… 于是应付两句抽身而退,他们却死拦活挡,这时忽然传来一阵哭声…… “娘,你在哪啊?娘……” 一个穿石榴红衫裤的小女孩哭着站在路边,不停的四处张望,见无人搭理,抹着泪犹犹豫豫的往这边走了两步,再张望,再哭。 他借机甩开那群闲人,几步上前:“小姑娘,走,我带你去找你娘,你娘长得什么样?” 小姑娘抽噎着不说话。 “你不会说话?” “我娘说了,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顾浩轩哭笑不得:“那你娘有没有告诉你不要到处乱跑?若是走丢了就站在原地等她来寻?” 小姑娘眨巴眨巴眼睛,哭得更大声了。 顾浩轩见她衣着光鲜,不像是贫苦人家遗弃的孩子。 “要不叔叔送你去官衙,让他们帮你找你娘……” “我不跟你走,你是人贩子……” 这孩子的娘真是浑身警戒啊,只是既然这般小心,怎么会把孩子弄丢了? “那你先在这等着,我去找官差大哥……” 刚迈了一步,袍子却被拽住,回头见那小姑娘手抓着他的袍子,水汪汪的眼睛怯生生的看着他。 他叹了口气:“要不叔叔陪你站在这,直到你娘寻你来……” 小姑娘破涕为笑,点点头……而令他吃惊的是这小家伙当即举了手上啃了一半的巧果吃起来。见他目瞪口呆,还翘着脚将巧果递上来:“你吃……” 天色越来越暗,行人越来越多。 小姑娘已是站累了,蹲在道上,头一点一点的打瞌睡。 顾浩轩笑着摇摇头,抱她起来。 岂料小姑娘的头刚挨了他的脸,就皱眉瞪眼:“叔叔的胡子好讨厌!” 他一怔,自雪嫣走后,他已经三年没有理过胡子了…… “你叫什么名字?” “雨儿……” “几岁了?” “娘说再过七天我就三岁了……” 直过了酉时,官差方匆匆寻来。 雨儿被抱走时睡得正香,小手紧抓着他的衣襟,竟让他也生出几分恋恋不舍。 看着官差抱着雨儿远去的身影,再看看衣襟上皱巴巴的油渍,笑了…… ———————————————————— “这是什么?” 程雪嫣给睡得迷迷糊糊的雨儿脱衣服时,发现她的拳头攥得紧紧的。 雨儿睁开朦胧的睡眼,将手掌展开……竟是一只黄蜡小龟! “哪来的?”程雪嫣记得今日并未给她买这东西:“我不是告诉你不经允许不要拿别人的东西吗?” “不是,不是……”雨儿焦急的摇头:“是叔叔给买的。雨儿见娘喜欢,就让叔叔买……” “什么叔叔?哪个叔叔?” “就是陪雨儿找娘的叔叔,叔叔可好了……” “不是告诉你……” “雨儿有礼物送娘,娘送什么礼物给雨儿?”雨儿非常狡猾的打断了她的责备。 “你想要什么?” 雨儿眨眨眼,蹦到地上打开程雪嫣的妆奁,从最底层拿了样东西就蹦上床:“娘给雨儿戴上……” 程雪嫣长睫一抖……竟是那条并蒂莲手链…… ……按住他的手,从枕下取出一条一模一样的手链系在自己腕上:“天下只这两条,你要我拿去卖给哪个?” 两朵红莲相依相偎,仿若并蒂而生…… “怎么……拣了这个?”她忽的喉头干涩。 “娘,戴嘛,戴嘛……” ———————————————————— 雨儿摸着那酒红色的手链,满意的睡着了。 夜沉寂,虫低吟。 她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只要一睁眼,就能看到搁在床头小几上的黄蜡小龟。 ……“三闲将在轩逸斋日夜静候,等待‘龟’来……” 等待“龟”来……等待“龟”来…… 唉,今天是怎么了? 三年来,她从没有打听过他的消息,程准怀倒是想向她透漏一些,可每一开口,便被她拿话岔了过去,唯一不得不知道的,就是顾骞官复原职,一家人重新搬回了顾府。 他怎样,她一点也不想知道。她只恨没有一把能够剜除记忆的刀子,否则就不会…… 就不会怎样? 痛苦吗? 已经三年了,竟然还会这般轻而易举的勾起她的愤怒,将那些尘封已久的往事掀翻了一地,锋利尖锐,顷刻间就将她凌迟得体无完肤…… 她捂住炸痛的胸口艰难的吸了一口气,一把抓起小龟,打开窗子便丢了出去…… ———————————————————— 日子就像种田文般静静的流淌,节日不过是平淡生活中的一个标志,一个点缀。 中元、下元一过,便是重阳了。 对于程府而言,重阳因为要办“摆金盏”而比其他节日隆重许多,仅次于春节,而今年的“摆金盏”要更为热闹。往年只是在馨园展示各种名贵菊花,今年则是占据了所有的园子,整个程府陷入了花海。往年,官贵名士若是想赏菊,都得预先通路子,定位子,仅少有的几个著名人士方能得到程府的帖子,而今年,程准怀广发邀请函,官宦勋贵名人志士,皆于九九重阳集结于程府,搞得人比花还挤。 程雪嫣不是不知道父亲的心思。 “既然和那人缘分已尽,你也不能一直这么孤单下去,总要有个依靠才是……唉,雪曼也……你们这几个兄弟姐妹,还顶数雪瑶让人放心了……” 的确,雪瑶虽是做了赫祁二王子的侧妃,却连生了两个小王子,听说极受恩宠。 ****** PS:晚十点加更…… 275故地重游 只是她不明白,自己现在过得很不错,干嘛非要多出那么一个人来?还是一个八竿子打不到影的人?谁知道他是好是坏是龙是虾?人人都会伪装,就算自认为已是很了解的,到了关键时刻不也露出狰狞面目?人啊,是世上最复杂的动物。她已是累了,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琢磨什么人,况且若真是想有所改变,那么选择的不会是一个人,而是与之相关的一种生活……她讨厌麻烦! 于是虽然程准怀三令五申甚至是强迫性的把她抓回府里,可是她却不想参加这种以一敌百的相亲派对,于是趁着各个园中热闹非凡,换了身丫鬟的打扮自西角门溜出了府。 好久没有进行这种出逃了,竟仿似回到从前,思及当年的种种,不觉莞尔一笑。 街上行人很多,叫卖声不断,四处洋溢着重阳糕的香气。 她不禁胃口大开,挑了个干净的摊子坐下来,那老板立刻殷勤的奉上块糕点。 味道自然不如府中厨子做得地道,却自有一股质朴爽甜之气。原料仍是来粉、豆粉发酵蒸制,其上点缀以枣、栗、杏仁、石榴子、栗子黄、银杏、松子等,还插了剪彩小旗,又拿面粉捏了狮子蛮王模样,置于糕上,煞是可爱,令她端详半晌方仔仔细细的将其装进肚子。 旁边食客正拼命吹嘘着程府“摆金盏”的壮景,而像他这般的市井闲人却不在邀请之列,真难为他能够说得绘声绘色,宛如亲见,同桌人也听得聚精会神。 到了最后,有人愤愤不平的拍了下桌子:“摆金盏摆金盏,不过是那些贵人们享受的玩意,不请老子去,老子还不稀罕呢!一会我就去揽云崖,任它什么金菊白菊牡丹菊,家花哪有野花香?” 众人大笑,齐声称妙。 程雪嫣也忍不住唇角衔笑……揽云崖…… ———————————————————— 登山的人不少,一路欢笑,而她独自默默的一步一步的走着。 山路由平缓至崎岖,流云飞转中,空气由清凉至芳香。 ……“跟上,跟上……”程仓翼大步流星,一会工夫就落下她一大截…… 她那哥哥,曾经意气风发器宇轩昂的哥哥……现在依旧英挺不凡,却多了几许沧桑,几许沉重。哥哥,你说过苦尽甘来,你说过能够在九月九攀到揽云崖最顶端的人会获得天下最大的幸福,你让我不要中途放弃,而你现在……我知道你忘不了嫂子,她是那样纯真善良的一个人,当初,你为了绮彤拒绝她,如今,又为了她拒绝绮彤…… 有谁能想到会是今日这样的结果? 在这一天能够攀到揽云崖最顶端的人真的会获得天下最大的幸福吗? 哥哥,你的幸福在哪里? 皇上准了你的奏折,下个月你就要远走边城,我问过绮彤,她说你去哪她就去哪……她曾是那样软弱个女子,不知何时变得如此坚强执着。或许,一切都需要时间,那么就让时间去考验,去印证吧。 “跟上,跟上……” 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飞一般的掠过身旁,身后一紫衣少女气急败坏却不甘落后:“哥哥,等等我,等等我……” 如此竟恍似当年那对兄妹…… 她怅惘良久,叹息……竟是再也回不去了…… 行人渐稀,终只剩她一个。 她擦了擦额角的汗,继续前行。 能够攀到揽云崖最顶端的人会获得天下最大的幸福……能够攀到揽云崖最顶端的人会获得天下最大的幸福……是自己的,也是哥哥的…… ———————————————————— 湛蓝的天下,花海茫茫。赤橙黄绿青蓝紫黑白……朵朵菊花喷薄怒放,丝丝花瓣如流瀑飞泻。花香化雾,绕身而飞,芳菲尽舞,极尽娇娆。 没有初次见到的震撼,却仍大为感动,恍惚间,竟好似看到两个高大的人影向她走来…… 唇角含笑,看着那蹩脚的媒人走过身边,丢下句:“江渚,好好照顾雪嫣,我先走了……” ……“你愿意跟我走吗?” 揽云崖边,那个一身正气眸底深邃黑亮的人突然转过头来,望住她:“如果你犹豫,我也可以等,等你接受我的那一天……” 她不是贞洁烈女,她也曾想过如果当初选择了韩江渚会是怎样的结果,只不过,如果一切可以从头来过,她真的会选择他吗? 没有答案,因为总有太多的事出乎意料,总有太多的枝节会打断原有的行进方向,而她……只能往前走。 其实她很想见见他,不为别的,只为曾经的情谊,她更想见见乐枫……乐枫的选择是那么的正确,她的坚持终于为她带来了最大的幸福。 听说他们生了个儿子,小家伙虎头虎脑的像极了韩江渚。 她很想看看,可是她不敢…… 对于他们,她已是个失踪了三年的人…… 山上风寒,流岚带露,只一会就湿了浅雾紫的纱缎衣裳。 她打了个冷战,在花丛中流连徜徉片刻,便下了山。 看天色应是未时末,行人大多下山宴饮去了。 她也不害怕,一个人慢慢悠悠的一边走一边看风景,行至半山腰的时候,蓦地停住脚步。 四下秋菊红枫天竺竞相争艳,与刚刚所见没有什么不同。 她缓缓伸出手,虽是略有迟疑,仍拨开山边一层又一层的藤蔓,竟露出一个山洞来。 看着里面一片漆黑,深吸一口气,小心迈了进去。 又转身,遮蔽洞口。 黑暗中亮起一点火光…… 她以往从不随身带着火折子,可是今天……她是不是有备而来?她不清楚。 山洞漆黑,异石嶙峋,光线游移中,凹凸不平的洞壁上的影子忽长忽短摇晃盘旋。有风吹入,怪声连连,夹杂着不知从哪传来的零星滴水声,阴森恐怖。 当初一行四人尚且吓个半死,如今只她一个…… 有多少次,她都想掉头离开,可是抱着臂膀哆嗦一阵,又咬牙继续前行,心里也不明白为何如此坚持,耳边却回响着他的软语温存……别怕…… 可能是因为时辰的关系,原本泄下一线天光的地方只一片灰蒙蒙,好似一根烟柱,静静伫立,孤寂却神圣。 她怀着朝圣的心探出手去,却只掬了一手的烟。 烟雾缭绕,静寂飘渺。 又向前迈了一步……忽然,一股强风灌入,烟柱顿失,一丈开外的洞壁霍地明亮起来,强光刺眼。 依旧是奇花异草尽吐芬芳,依旧是蜜蜂彩蝶盈盈起舞,流泉飞瀑,腾烟吐雾,水声潺潺,清灵淙淙。午后暖阳斜照,温暖如春。 她呆呆的看了许久,方踏上那宛若地毯的绿草茸茸,走近那蘑菇石墩。 衣袖轻拂,落叶纤尘飘飘而落。 “竟是好久也没有人来过了。” 她叹了句,坐在一旁的石凳上,一会嗅花草摇香,一会看蜂蝶飞舞,一会赏流泉腾雾,一会望长石静穆……良久,一声叹息。 在来此之前,她还有些忐忑,怕思及旧事,却不想身在此处,心底异常平静,她对着四围流云,细细的回忆当日的一点一滴的,唇角不觉勾上一丝笑意。 ……“这揽云崖在三百年前原本是有挂通天瀑布的,只是不知为何渐渐断了。可当时却是‘飞流直下三千尺’,水花四溅,蔚为壮观,如今只余这几条小水流。唉,飞花逐星雨,好景得天然……当时我也是好奇,就上来寻那瀑布的踪迹,无意中竟发现了这里……”那个月白衣袍的人拿叶管向上一指…… 她仍如当日那般循着看去,只见洞口上方行云流水般嵌着四个篆字“别有洞天”。 三里村的陋室里也有这样一幅“别有洞天”…… 是流泉腾起的水雾溅到眼中了吗?否则怎么会眼角发涩? 别有洞天……别有洞天…… 她只随便说了一句,他就为她画了一幅别有洞天。 温存历历在目,能说他对她无情吗?可是恶语亦如雷贯耳,能说他对她有意吗? 这么多年来,始终无法解释此中究竟,她不断的用前者肯定后者,又不断的拿后者否决前者,折腾得自己疲惫不堪,有时她甚至想自己之所以拒绝他的一切消息,应就是怕得知他的一星半点来左右她本就模糊不清的判断吧。 有些问题,或许永远都不会有答案…… 她仿佛睡了一觉,醒来时只见日光渐落,碎金点雾……该是回去的时候了。 她站起身子,脚却碰到一样东西。 俯身一看,竟是一束花。 眨眨眼,忽的笑了,原是当日韩江渚在山路上采得送她的,想不到过了三年,依旧鲜妍芬芳。 这别有洞天难道是可令花木长久不谢,可令凡人长生不老之地吗? 她摇摇头,笑自己的异想天开,转身向洞口走去…… 等等……好像有声音。 她顿时停住,侧耳倾听。 流水淙淙中,好像真的有人徐徐而来。 会是谁? 心底蓦地跳出一个名字,直砸得她几欲窒息。 ****** PS:明日中午约12点加更,期待支持O(∩_∩)O~ 276孰假孰真 忙乱间,想也不想的直接绕到旁边的高石之后。 长石林立,恰好容身。 她屏住呼吸听着那似有还无的声音,近了,更近了…… 衣褶窸窣,即便飞瀑声声,亦是如此清晰。 她躲在石后一动也不敢动,听着那声音时走时停,最后,坐在石凳上。 会是谁? 心中虽然仍不断翻腾那个名字,可是……真的是他吗?他来干什么? 心跳轰隆,已掩盖了那边的一声一息。她不停的告诉自己要镇定,镇定,不停的愤怒此刻的惊慌失措。 怕什么?慌什么?那个人已经和你没有半点关系了……况且,你就真的肯定是他吗? 叮叮…… 什么声音? 她竖起耳朵。 声音清脆,仿佛是筷子敲击盛水的瓷碗。 她听了一会,忽的睁大眼睛……这调子竟是……《醉一场》…… 那日,他手持细枝敲打石盏边缘,她灵机一动,且歌且舞……一切是那么美好。 不觉间,泪湿两腮;不觉间,乐声已停。 她强止住哽咽,偷偷的探出头去…… 月色长袍,斜倚石旁。虽只看到个侧影,那种震惊与喜悦仍如洪水一般顷刻间将她构筑多年的冷漠与决绝冲毁,有那么一瞬,她甚至看到自己绕过长石,向他奔去…… 然而终不能……她的指死死的抠住石缝,生怕一松手,就真的向那人飞过去了。 叮……叮…… 沉寂良久,他丢了手中的细枝,抓起酒坛猛灌一气,然后颓然的倒在桌旁。 又是良久,轻笑一声:“我却忘了,原来这醉醒石上是不醉人的……” 拎着酒坛站起,缓缓步到崖边。 落日余晖搅着轻雾将他笼罩其中,他整个人仿佛半悬在空中,随风轻移。 一边走,一边喝酒,看得程雪嫣冒了一身冷汗。 你在搞什么鬼?万一来个失足坠崖我这唯一的证人还不得成了嫌疑犯?你是不是怕没人陪葬啊? 正咒骂着,却见他身子一摇……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惊呼出声,却见他猛的转过身,向这边看来…… 如果心可以掏出来的话现在一定是被她攥在手中挤爆了。 但见他摇摇头,自言自语道:“我真是喝多了。”却是一步步向这边走来…… 完了……完了…… 是担心?是恐惧?是喜悦? 她的血液齐齐涌到头顶,却是一动也不能动,看着他走近…… “浩轩……啊,浩轩,你在干什么?” 有声音突然炸响,紧接着,一个墨色的人影飞扑上来,一把按倒顾浩轩,两人齐齐跌倒在地。 “咣当……” 酒坛子也碎了。 “江渚,你这人……”顾浩轩哭笑不得。 “你就是有什么想不开也不能……”韩江渚依然大力死压着他。 “你放心,没有找到她,我还不能死……” 韩江渚犹豫半晌,似是在猜他此言的真实性。 这二人一黑一白,一上一下,一壮硕一秀颀……颇令人延伸想象。 顾浩轩叹了口气,勉强坐起身:“好好的一坛酒,被你糟蹋了。” 韩江渚这嗜酒如命的人也对着满地熏香咂嘴:“我还以为你……” “你不是去程府参加摆金盏了吗?怎么……” “这不是想见你吗?我回来这么久,你也不去看看我,我去登门拜访你又总不在,今天又是如此,我估计你大概就是上这来了。你说,咱们这是不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呢?”粗枝大叶的韩江渚的幽默略显笨拙:“哈哈,如今,你也有胡子了……” 顾浩轩拂落长袍上的浮尘碎叶,默坐桌旁。 韩江渚沉默半晌,也坐了下来。他的性子向来是直来直去,如今却也揣着小心试探问道:“你……还在找她?” 叹息,无语。 “每次我去找你,小喜都哭丧着脸说你出去寻人了,这么多年……我听说你去年八月十五在画舫中见对面舫中有一人极似她,情急之际竟跳下水游去,如今帝京的人还在津津乐道……” “志儿可好?”顾浩轩打断他的叹息。 “好,那小家伙,和我小时候一个模样。”韩江渚顿时喜形于色。 “有时我想,如果她跟了你……” “浩轩,缘分这东西谁也说不好,有时你以为它来了,却只是个影子,你以为它走了,却给你个出其不意……” “江渚,想不到你这只会带兵打仗的家伙还能说出这一套道理,嫂夫人调教有方啊!” 韩江渚摸摸脑袋,不好意思的笑笑:“其实我是想说,你这样寻寻觅觅却三年无果,可是某一日或许一回头……” 顾浩轩一回头,正正往这个方向看过来,程雪嫣的心当即砸到了地上。 “那个某一日只在梦里吧。”他苦笑。 “你们不是定了六生六世的情缘吗?或许……” “或许下辈子重逢?” “不,我是说……”韩江渚咬咬牙:“真没想到好好的一段姻缘竟会变成这样……” “我虽不信天意,可有时……”顾浩轩黯然道:“或许是我应得的吧。” “如果你找到她,你会怎样?” “找到她?我能找到她吗?我不知道该怎样……”声音愈发低沉。 “我记得你当年凡事都能想出个主意,如今怎么……我虽不晓当日之事,可凭我对你的了解也知事出有因,若是能够当面讲个明白……” “我没什么好说的,当时的确是打定了主意赶她走!” 程雪嫣的手猛的攥紧了那花束,花茎上的尖利刺入掌中却浑然不觉。 韩江渚搁在醉醒石上的拳头紧了又紧,突然一下砸下去:“浩轩,其实她早已回到程府!” 程雪嫣眼睁睁的看着顾浩轩的后背猛的一震。 “你……骗我……”他的声音仿佛如山谷流岚般空虚飘渺。 “我怎么骗你?今天仓翼亲口跟我说的……” 程雪嫣的手开始发抖,老哥啊老哥,你这个叛徒! “只是他不让我告诉任何人,况且她也不想……” 话音未落,就见顾浩轩腾的站起往洞口跑去。 韩江渚犹豫片刻,大概是在出卖程仓翼和帮助顾浩轩二者之间权衡轻重顺反思在自己心中哪个朋友更重要些,但终没有结果,于是拍拍脑袋,大步跟上。 程雪嫣坐在石后,已是石化。 他去程府找她了?她该怎么办?怎么办…… 却陡然怒起来。他还找她干什么?刚刚明明承认就是要赶她走的,如今又是为的什么?反悔?为什么反悔?你以为说几句好话我就心软了?我不是三岁小孩,任你招之即来挥之即去?高兴与否全凭你的一时兴起加以决断?现如今既然一切已成定局,何苦委屈自己欺骗别人?出尔反尔,予取予求,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你把你自己当成什么人了? 越想越气,骤然后悔刚刚怎么没有跳出来指着他的鼻子一通臭骂。 她激动了半天,待平静下来时方发现星辰满天,银辉耀耀。 这一惊,吓走了大半的愤怒。 她急忙挪出来,疾奔洞口而去。 跑了几步,摸摸袖子……火折子不见了…… 天啊! 她定定的站在洞中,一时失措。 肩上忽然环来一只臂……冰冷却坚定。 她吓得差点尖叫出声,却蓦地闻到一股淡淡的甘甜之香,心忽然就安了。 也不挣扎,就这样任他护着一路前行。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不照亮,是和她一样将火折子弄丢了吗?路却是极熟的,竟没有像她来时一般磕磕绊绊,倒似走的是阳关大道。 他们很快出了洞口。 他不动声色的放开她,她便头也不回的往山下走去。 她知道,即便不回头,他也会跟在身后;她知道,无论她干什么,走到哪,他都会默默的看着她,一旦她遇了难,他便会第一时间出现,就包括她如今所谓的成功都与他脱不了干系,就像那夜她所看到的,广陵王府的密室里,满满装着的都是她的杰作……所以,她才会这般有恃无恐。她不得不承认,是因为他的关注,他的保护……虽是无时不在,无微不至,却不令人感到窒息。 于是,她有时是很有点小骄傲的。而因为他的保护而有所倚仗,她又不得不一次再一次的打消他对她的保护是一种理所当然的怪念。 她不是不感动,不是不清楚他的心思,却没有做任何回应。他不开口,她便故作无知。 于他,这是自私,是残酷,于己,安然的同时也满心负累。可是她不知该如何回应,似乎一个小小的举动就会打破这种协调,这种美好,况且,她已不是当初的程雪嫣了,更不是他十二年前一见钟情的那个娇柔的女子,他对她…… ……“告诉我,你今日想要娶的,是那个被你休了的妻子,还是站在你眼前的这个人?”…… 这个疑虑,她问过顾浩轩,而在更久以前,她更想问的人却是他……直到现在,她也偶有一问究竟的冲动,不为别的,只为……只为什么呢? 记得当时,顾浩轩说:“我记得曾经说过,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在山洞里。” 而就在刚刚,他还说:“我没什么好说的,当时的确是打定了主意赶她走!” 究竟孰真?孰假…… ****** PS:晚上照常更新O(∩_∩)O~ 277聚离难言 “小心!” 腰间一紧,未及惊惶只见一个巨大的黑影擦身而过,隆隆之声并马蹄哒哒遥遥而去…… 烟尘滚滚中,她的脸贴在他的胸口,他的双臂紧紧的护着她。 淡淡的龙涎香缓缓飘散在略带清冷的夜里,令人一时沉醉…… 可是……不知是她推开的他,还是他放开了她,没有相视一眼,依旧一前一后的缓缓前行。 星微闪,月如钩,小巷弯曲,有几家门户外挂了灯笼,但依旧昏暗。 一双模糊的影子时长时短,时前时后,时而重叠,时而分离。 人总是越过不去自己的影子,她暗想,忽的发现那个修长的影子一停。 她不明所以的转头看他,却只看到他半身衬着昏沉的灯光,将一袭雪衣染做青黑。 原来是……到家了。 以往也是这般相送,只不过有时她看不到他,然后她进门,然后…… 今日忽然相送于此,他明明白白的站在身边,她总觉得似是应该说点什么。 “你……” 忽然发现他宽大的袍袖撕裂了一半半搭在臂上,如蝶翅般在夜风中轻微摇动。 应是那阵马车飞驰而过舍身相救所致。 “你进来,我帮你补补……” 说着,就像做了什么亏心事般头一低,飞速开门钻了进去。 真是的,他一个王爷……就算是她衣服坏了,也不会想到要“补补”…… 可是他真的进了门,她眼底的余光瞥见那雪色袍摆的一角,顿觉整个小院都因了这身清贵而增色添辉起来。 她胸口乱跳。 奇怪,她是要助人为乐,怎么搞得好像……好像…… “雪嫣……” “啊……” 她条件反射的应了一声,但发现这声呼唤并非出自身后之人,甫一抬眸…… “哥?!” 她刚要问“你怎么来了”却是心间一滞……顾浩轩该不会已经杀去程府了吧?他该不会也出现在这了吧? 一时间,仿佛身边又飞驰过一辆马车,顷刻将她碾压得尸骨无存。 “雪嫣……” 程仓翼见她摇摇晃晃似要晕倒,急忙伸出手去……却晚了一步…… 他看着宇文紫辰扶住自己的妹妹,一侧袍袖半开…… 他眉头皱了皱,想说什么又欲言又止,沉默片刻,径自离去。 过了好半天,程雪嫣才回过神来,急忙退开一步,对着他飘摆的袖子,黯然道:“进来吧。” 屋内黑着,想来碧彤花前月下到忘我忘时了。 即便是如此黑暗,即便只有他们两个人,她却丝毫不担心他会对自己做什么,倒是怕他觉得如此有违纲常,急要寻了火折子点灯,可是越急越寻不到。 手忙脚乱之际,忽觉眼前一亮。 回头却见他将火折子轻轻吹灭,重新置于竹筒中,放回到案上。 万分尴尬,突然恨起自己来,干嘛有事没事的让他进来,就算衣服破了需要补也犯不着她来献殷勤吧?况且她的缝补手艺连碧彤都及不上…… 既然气,手下也便重了些,将针线笸箩狠狠往桌上一放。 “坐下!” 他便乖乖坐下。 “袖子拿上来!” 眼前如云拂过,雪色的宽敞袍袖便平铺案上。 她穿针引线倒是熟练,随后便扯过袍袖缝起来。 缝了两针,忽的停下来,拈了粘着淡色印记的袍袖,缓缓翻转…… “你……怎么不早说?” 急急放了针线,寻了药酒出来,拿绢布蘸了,轻轻擦那两道已经模糊得张牙舞爪的血痕。 血污渐消,却露出极深的伤口,其中一条足有半尺长,翻着新鲜的粉色,看得人心惊肉跳。 “要不去看大夫吧……” “无碍。” 他淡淡一句,仿佛那两道触目惊心的伤口不过如他的人一般云淡风轻。 她咬着唇,小心翼翼的擦拭,又小心翼翼的包扎,力争不让他痛一分,可是那么深的伤,怎会不痛? 而他真的淡定自若,收了捆得如木乃伊的手臂,看她,眸中两团小小的烛火亦是平静从容。 她避开目光,将桌上的凌乱拾掇在小笸箩里,捧着去了屋外。 ———————————————————— 背靠清冷的墙壁,望天上新月如镰,云丝邈邈。 她没法淡定,那条臂上,不仅有两道新鲜的伤口,还有几点疤痕,上下排列作半月模样…… ……那一年,沸塘江上浊浪滔天,她惦着那在江中浮沉之人,不顾一切的往岸边奔去。恍惚中,飘过一个雪白的身影,死死抓住她的胳膊往回拽。她只拼命挣着往前跑,看也没看那人一眼。那人力道很大,她也毫不示弱,相持不下之际,眼见得浪涛再次拍岸溅起数丈水花,她终于急了,张开口就往那胳膊狠狠咬去…… 手上月牙般的伤痕……臂上的齿痕……如今又添了两道……她所给他的,只有伤…… 门声轻响。 她急擦了泪,只听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却好像从空中飘下:“我走了。” 然后那个雪白的人影飘飘的向门口走去。 “等等……” 人影蓦地停住,却没有回头。 等等……等什么?她怎么会……一时语塞,只吐了句:“路上小心。” 他似是点了头,于是漆黑的门扇一开一合,那谪仙般的人便云一样的消失了。 ———————————————————— 这一夜睡得很不安稳,梦中仿佛一直有笛音缭绕,似是那曲《丁香雪》,又似是变了调子,盘桓低旋,一贯的忧伤中仿佛又渗了点什么,却是辨析不清,每每她欲探寻其究竟,便忽的醒来,笛音尽失,只有淡青色的纱幔在窗边轻轻鼓动。 看着看着,便好像被催眠般再次入梦,再次听到笛声徐响…… ———————————————————— 那夜似乎只是平淡生活中的一抹丽色,久了,也便被一场又一场的雪淹没了,可是宇文紫辰却是经常连人带影的出现在她面前了,因为……柴禾。 她不止一次的和碧彤目瞪口呆的看着他将雪色袍摆塞进绞金锁丝腰带,将宽大袍袖挽起扎紧,然后抡着斧子劈柴。 其实干活嘛,干嘛穿那么衣袂翩跹的?可是偏偏这衣袍一点也碍不到他的事,手起斧落的,不像劈柴,倒似白鹤展翅,只一会工夫便轻而易举的将那些顽劣不堪的木头规范得整整齐齐,然后整衣拂袖,继续他的风姿俊逸。 碧彤看着她说不上是怔忪还是欣赏亦或是矛盾的眼神,故意拉长了声调摇头晃脑:“唉,劈柴都那么帅,迷死人了!” 她故作听不见,耳根却有些发热。 碧彤便又叹:“不知道有多少个女子愿意成为他手下的柴呢……” 她打了个哆嗦。碧彤怎么会说出这么肉麻的话?唉,这陷入爱河的女子果真是……堕落! 往年冬天,他也是要关照她的取暖问题的。 这具身体本就畏寒,自小产后,更加严重了,于是屋里便不仅要燃炭盆,还接了地龙火墙,更重要的是她要培植在春节开放的牡丹,温室便少不了大量的柴禾。此前,他总是趁她不在的时候过来帮助她打理好一切,即便有时她待在家中,也只是听着院中动静,可只一会便消失了,柴却是码得高高的,整整齐齐的堆在院角。如今……是她留了心吗?见到他的机会多了起来,不过他仍旧是做完事后便默默离开。 有时她也想,府里那么多人,他怎么非要亲自做这种粗活?却是没有答案,碧彤亦似自言自语:“一个堂堂王爷,竟要亲自做这种粗活,为的什么呢?若是那些女子知道了,更要疯狂了,真难为某些人会这么镇定……” 语毕,必然要瞟她一瞟。 这话亦不假。 虽然他来的次数有限,可是那么一个迥然出群的人…… 所以每每他在,院外总会多出几个窈窕的身影,多出几双欲语还羞的目光。 这边的动静自然瞒不过隔壁的江氏,有次竟借找准儿媳的机会堂堂正正的来看美男,随后便是赞不绝口,一个劲的打听他的年纪,家住何处,是否婚配…… 知他一向冷冷的,真担心他会一言不发将江氏晾在一边。 结果她白捏了两把汗,也多亏江氏妙语连珠根本没容他多话,到最后喜爱得不行,竟要为自己的远方侄女做媒了,急得碧彤急忙拉了她的准婆婆进屋,附在耳边叭啦叭啦,还不停的瞄她。 她不自在的别开目光,却落在那人身上。 那人也似有所感的转过头来,唇角衔笑。 自初次相遇到现在,她第三次看到他笑。第一次是初遇,月光下,紫香居,他的淡淡一笑足以颠倒众生,第二次是在马车里,他放开了她的手腕,虽是笑着,可那笑容在明暗交错中是那么凄冷,令人不忍卒视。而现在,他站在冰天雪地中,午后的暖阳溶溶洒在肩上,那笑容清浅含蓄,却是动人心魄,仿佛云泻月华,生生的劈进她心底…… “唉,一个堂堂王爷,好好的王府不待,却天天晚上跑到这来看家护院,他要守的是哪一个呢?” 278今日花开 程雪嫣知道碧彤在说什么。 那还是刚刚搬回到水云居的时候,两个单身女子独居小院自然会引来一些不怀好意,她也不是不害怕,于是门上窗上都栓了不少的铃铛,还抬了极粗的木头顶住门,晚上又和碧彤轮班休息。当然,这也不能让人放心,梦里被风拂铜铃惊醒的事时有发生,久了,难免心神恍惚,身体虚弱。 有天晚上,她好容易入睡,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声……“大爷,绕了小人狗命,我再也不敢了!” 急忙冲出去时,却看到碧彤镇定的站在门口,目光望着小巷深处,轻轻道:“是王爷……” “真快……”耳边又传来碧彤的感叹:“如果我是他,一定要用最慢的速度劈到日落西山,不,劈一辈子!” 见她无动于衷,便又摆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咬牙切齿:“纵然他是王爷,奴婢也不得不出去教导教导他了!” 于是捋胳膊挽袖子……端了一盅茶水送出去。 到了外面,自然换做一副谦卑之态。 宇文紫辰虽是王爷,虽是为人冷淡,却从未有居高临下之态,只是面对这样一个风姿鹤韵之人旁人难免自惭形秽。碧彤自打他经常来此,也试探着开他玩笑。他虽无表情,倒也不恼,就连江氏有时因为这么个谪仙样的人物空降到平民小院而对他分外好奇然后旁敲侧击的询问他的心意,他亦无愠色,偶尔还会露一露他那颠倒门外若干女子的笑。 这块玉愈发温润起来,只是她…… 无限心绪涌上来,纷乱交织,她也懒得理,反正过一会自然会散的。 不高的院墙上,几个簪珠点翠的脑袋在攒动,也不知是那个女子特别大胆,丢了个物件进来,恰好打在他袍摆上,又落在他脚边。 他自然是看到了,身子却纹丝不动。倒是碧彤,打翠织罗裙底探出穿着绣花暖鞋的脚,将那织锦绣鸳鸯的荷包狠狠踩在脚下。 如若单身女子的家中总是出现男人,势必要引人遐思,她却是没有招来一点祸端,自是因为他那等人物是与生俱来的一身浩气,让人无法非议,也顺便让她沾了光。况且雨儿也跟他额外亲近,大家会想,这样的人物怎么会看上这么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即便是进行勾引亦是不会得逞的。 碧彤一个劲递眼色让她出去“捍卫领土”,可是……她算什么呢? 对于他的存在,他的呵护,她一方面沾沾自喜,一方面忧心忡忡。不敢想……他是天潢贵胄,金玉之躯,她是什么?却又不能退……他冰心玉壶,她无以为报。她曾想为他寻觅一个极为优秀的女子,可是自己识人不多,况且凡所能想到的竟无一配得上他,而自己何德何能得了他的十二年守候? 他会坚持到几时?她要误他到几时? 窄窄的花格长窗,隔开两声叹息。 —————————————————————————— 康靖九年腊月二十五,天降大雪。 一大清早,碧彤费力推开门,惊叫:“姑娘,你看,竟然下了一尺厚的雪!” 程雪嫣仍是有赖床的毛病,面冲墙闭着眼睛咕哝道:“你去花室看看有没有雪漏进去?” 话音刚落,人又睡了去过,可只一会,就听碧彤大呼小叫的跑进来:“姑娘,姑娘,那朵七色牡丹开了!” 程雪嫣呼的从床上坐起,随手抓了银青袄儿奔出了门。 裹着厚棉帘的门一经推开,一股奇异的香气扑鼻而来,顿令人神清气爽。 只见各色牡丹随着卷着雪花的冷风的灌入轻轻摇摆,其中一朵半开的花苞在摇摆中又绽出一红一紫两片花瓣。 赤橙黄绿青蓝紫,如彩虹般旖旎炫目,摇摆间又似带出柔光缕缕,极尽仙姿。 它微低着头,似是不好意思向周围展示自己惊人的美艳,却仍在无声无息中,伸展娇颜,吐露芬芳。 小心翼翼的走过去,生怕惊扰了它的羞涩。 “姑娘辛苦了这么多年,终于成功了!”碧彤有些激动。 那七色牡丹似也心有所感,微微点了点头。 “你说……给这花取个什么名才好?” 她的指尖轻抚如绸花瓣。 “就叫……大富大贵吧!”碧彤张口就来。 纤指一滞……如此充满灵气的花怎么好扣上这么俗气的名字? 碧彤振振有词:“大俗即大雅。牡丹是花中之王,是富贵的象征,人们如此喜爱也是想讨个吉利讨个彩头。而如今姑娘培育出了这世间绝无仅有的七色牡丹,岂不是富贵中的富贵?姑娘昨儿还说如果这七色牡丹成功了,下次就争取培育九色的,依奴婢看,到时就叫‘富贵满门’吧……” 见程雪嫣脸色阴晴不定,她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奴婢是同姑娘玩笑的,这花既是姑娘的心血,名儿自然要姑娘来取,若不然……” “娘……”雨儿穿着小花袄扑进花室:“白叔叔来了……” 因为宇文紫辰总是一袭雪色长袍,雨儿此前曾唤他白雪叔叔,弄得程雪嫣一脑门黑线,纠正多次,固执的小家伙才肯去掉一个字。 碧彤扑哧一笑:“这还未等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唉,这一大清早的,富贵花开了,喜鹊也叫了,人也……” 未及说完,人便急忙逃出程雪嫣的魔掌。 到外面又是一阵惊叫:“姑娘快看,小桃也开了呢。天啊,今天是什么日子啊……” 小桃是桃花的一个品种,花期是腊月。程雪嫣三年前移了一株过来,想不到今日才开放。 单薄的淡粉花瓣捧着一抔雪,端的是晶莹剔透,娇艳无双。虽只开了几朵,但欲显精贵。 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呢。 她轻叹一声,回头却见宇文紫辰立于屋前。一袭及地雪色鹤氅几乎要融进这冰天雪地,更显得他眉目雅逸,骨俊神清。 这样的他向自己走来……有那么一瞬,她觉得自己仿佛失了呼吸。 他伸出手……紧了紧她身上的袄,忽然笑了。 她循着看过去,方发现紧急间竟系错了纽襻,顿时耳根发烫。 “快进去梳洗一下,我等你。” 她慌乱的点头,急急奔屋里而去。进了门方醒悟过来,他等我……他等我干什么? 碧彤则早早的准备了洗脸水,一副欲笑不笑的表情让人有种抓她过来狂扁的冲动。 碧彤又打开柜门,口里自言自语:“嫣红镶边鹅黄撒花绸面对襟褙子太艳了,你一定不喜欢,可是这漫天白雪的倒要穿得艳才显得出挑。赭黄镶白绸竹叶立领长褂子又有点素,不过看起来倒很清爽。素白缎子的长衫可是和门外那人很配哦……王爷怎么还在外面站着?奴婢去叫他进来,莫把人冻坏了……” 程雪嫣瞪了她一眼,随手拣了浅雾紫撒花风毛窄银袄套在身上。 临出门却听碧彤拉长了声调:“唉,奴婢手笨眼拙,还是姑娘知晓王爷心意,王爷最喜欢紫色了呢……” “娘,娘,我也要去……” 碧彤急忙拉住雨儿:“小祖宗,你去干什么?” “我要出去玩……” “一会吃了饭我带你出去……” “我不跟你出去,你唠唠叨叨的像个老婆婆……” 程雪嫣大笑。 碧彤气得脸通红:“好啊,你们娘俩合起伙来欺负我……” “你也可以叫江叔叔过来帮你啊……碧彤,你什么时候过门,我娘急着抱孙子,我也二十四了……”雨儿一本正经的将江晓楼昨天向碧彤求婚时的愁眉苦脸学了个十足十。 程雪嫣当即笑得歪在门板上。 “你这小东西,真是人小鬼大,看我不打你?!” 雨儿人小腿短,却是伶俐,碧彤里屋外屋追得气喘吁吁。 将欢快掩在门里,抬眼望见那几乎和冰雪融在一起的人立于小桃枝之下,剑眉轻扬,唇角衔笑的看着枝头那朵小桃。 人如雪,花如玉,诗画难描。 听到声响,俊脸微偏,墨黑的眸子就那么看过来…… 即便隔着这样远,她亦仿佛看到那眼底星光灿灿,一如初见。 只不过此刻的他是笑着的,那笑容清冽如雪,淡雅如云。有风吹过,树上的雪便清清凌凌的飘落,染了他的发,染了他的眉,却没有浸凉那笑意,眸底的星光愈见璀璨。 他微抬了手,薄唇轻动。 她好像听他唤自己名字,于是梦游般的走过去,然后听他的声音如风轻语:“有一片梅林,能陪我去吗?” 他很少有这般说话的时候,他的语气永远是冷冷的,语句永远是简短的,此番不仅轻和,仿佛还渗进了恰好可供察觉的柔情,惹得她的心都跟着一软,情不自禁的点了点头。 他的手轻搭在她的腕上,星眸认真的看她,似是在征询她的意见。 她只抬了抬眼,就慌得垂下眼帘,只觉那虚搭在腕上的手忽的升了温度,烫得她急忙避开手去。 他也不坚持,只向外走去,却又停了脚步,回头看她。 279梅林锦绣 二人一路缓缓前行,他在前,她在后。 雪很厚,举步维艰,他飘飘洒洒的在前面踩下一个又一个脚印,她仔仔细细的将自己的脚放进那一个个脚印里。 忽然发觉很像一部电视剧里的情景,只不过那两人最后的结局…… 不过还是有不同的,他身材修长,脚步也应迈得很大,可是她走起来却恰恰适合自己…… 偷偷抬眼望向前面那人,他距离自己不过三步,风吹动他鹤氅上的雪白毛羽簇簇而动,仿佛为他飘逸超凡的身影蒙上一层雾,看起来迫近又遥远。一时间,她仿佛拾起一个遗忘许久的梦,梦中她在一片白茫茫中前行,辨不清方向,可是不知什么时候,前方忽然出现一个身影,朦朦胧胧,似近还远。她便跟着那身影,欣喜却忐忑…… 眼前飘过一星雪,幻梦顿时消散,而她忽然怀疑起自己是否真的做过这样一个梦,怀疑起自己的感觉,她为什么要跟着他来到这,是为一片梅林,还是为了…… “啊……” 她只顾出神,没料想脚步偏离了他踩下的脚印倒绊在了雪堆上,身子顿时向前扑去…… 他轻而易举的接住了她,她低声道了句“谢谢”便欲抽身,岂料他虽似虚扶,她却无法脱离他的掌控,而且也未及反应便被他扣入怀中。眼前飞羽划过,人便结结实实的贴在他胸口。 鹤氅笼罩的空间是朦朦胧胧的昏暗,鼻间萦绕的是淡淡的甘甜之香。 有隐隐的风声划过,带着呼啸的尾音,却因为这层保护而无法侵犯到她,一时竟有种与世隔绝之感,一时竟就想和这个男人这般守在一起,不去想那些困扰自己的尘世俗念,是是非非,一时竟开始分外贪恋这个冰冷的怀抱,一时竟希望他赶紧说点什么表白自己的心意让她不再犹豫,帮她做个决断,否则在下一刻,她可能就反悔了…… 不觉就更靠紧了他,似是怕那下一刻的到来使自己清醒,人有时是需要沉沦一下的,一下下就好,但愿你…… 蓦地想起那个凄冷的秋夜,她失魂落魄的从清溪亭回来,莫名其妙的奔去紫香居。他就在那里,仿佛等了她许久。任她哭闹任她打骂,好像那个违背诺言的是他。他从没有对她说过什么,却是一直守护在她身边,任她予取予求。只可惜她当时并不明白,她只顾自己发泄愤怒和委屈,急于估算自己在他人心中的价值和地位。他迁就她,纵容她,他……吻了她,一如在听音楼的那个花雪纷飞之夜。 她不是不动心,他是她来到这个空间第一个为之心动的男子,不仅因为他的超逸脱俗,而是……自第一次相见,她就对他有种莫名的依赖;他不是不动情,否则那冰冷的怀抱不会骤然变得火烫,似火海要将二人燃烧殆尽,他眼中火苗跃舞,里面满满都是她的影子……只是她明白得太晚,而半知半解之时,她的心已系在了另一个人的身上。时隔许久之后,或者是在每个有闲情逸致的时刻,她也不可避免的回想当日,若是真的…… 他的臂一点点的收紧,似是带着愤怒带着强悍带着压抑了太久的情感,箍得她透不过气来。 她心底蓦地涌上一股委屈,既是如此,你为什么不早早的告诉我?这么多年过去,发生了太多,改变了太多,正如黎妍说的,你只在原地等待,而我却越走越远。你曾经有那么多机会留住我,为什么要一再放手?此番,你还会放手吗? 心下想着,不禁哽咽出声。 那禁锢的怀抱蓦地一震,渐渐松开了。 他真的……放手了…… 好容易聚拢的温暖忽的散去。 有风吹过,有雪飘过,寒气侵心。 一根长指温柔拭去她腮边的泪,轻叹一声,解了鹤氅披在她身上。 她却甩手离开,结果雪太厚,她直接再次栽倒。 他轻笑出声,扶了她起来。 她尴尬无比,扭身往回走,他头也未回,却是准确的抓住她的手腕。 挣扎……无效,依旧是看似轻柔,实则刚劲。 掌心下滑,牵起她的小手,轻轻的却是牢牢的攥在掌中。 她依旧赌气,却不得不一步一步的跟着他向前迈进。过了一会,思及方才,竟是自己也想笑了,只低头咬牙忍着,倒憋出了眼泪。 身边的人忽的停住脚步,她也不由随之停住,顺势望去…… 是晚霞点燃了白雪绵延火海彤彤还是仙女的披帛误落凡尘铺开锦绣万千? 只见一树树红得耀眼的梅花傲雪怒放,盎然生机就那般火热的从枝间流下,化作条条暖流向他们漫来,顺捎来沁人芬芳,浓烈中带着清逸,淡雅中裹着醇厚,就那么乘着绯色的雾在身边飘飞着,让人心驰意往,目眩神迷。 “你怎么发现了这么一个好地方?”她惊喜道。 他含笑不语。 他是怎么发现的此处? 他尚不想告诉她自她三年前离开王府,他便在她的住处的十里开外种了这片梅林。因为她喜欢花,他想如果在雪天能够看到一片耀眼的梅花一定足够欣喜。更重要的是,梅花骨骼清奇,傲雪迎风,正如她,愈冷愈艳,愈寒愈娇。 他可以为顾程两家洗清冤屈,可以帮助皇上平定朝野,许多时候,他可以通过每个人眼中一闪即过的心绪揣度其意掌控局势,无往不利,而她倒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初见时的娇柔令他顿生护花之心,然而她却并不似看起来那般柔弱可欺,他看着她一层层的接受磨砺,看着她一点点的绽放光辉,如今她开得烂漫,开得骄傲,愈发令人移不开眼目……如此,究竟是谁给了谁惊喜? 他尚不想告诉她种下这片梅林时他曾许过心愿,一旦梅花开放,他就要对她表明心意。他不知道梅花会在哪个冬天开放,但是他可以等,等她伤口平复,等她心里那个人的影子渐渐淡下去…… 黎妍说的没错,他一直站在原地等待,等待她除却巫山,等待她千帆过尽,等待她心底独独的放着他一个,等待他成为她的独一无二,而她始终是他的天下无双。 他等待着,从她十二岁那年开始,他看着她长大,看着她如惊鸿一现的笑靥,看着她痴心难付的痛楚,她偶尔会回头看看他,却终于越走越远。今日拥她在怀,他忽然发现自己有无数次机会可以就这样拥着她,不让她离开。 有那么一次他就要脱口而出,就可以终止这种等待……在那个近乎狂乱的夜晚,可是……终未能,因为他担心她是因为受了打击而心智迷乱,担心她清醒后会反悔,会恨他,也恨自己,而他若乘人之危亦是对她的轻视,对这份信任的玷污。于是,放手了,每每如此,他都害怕她挣扎,害怕她反抗,害怕她违了自己的心意屈就于他,害怕他的一厢情愿让她离得更远,就像刚刚,她哭了…… 放手便是错过,他不想再失去……可也不想她难过。他愿意给她一切他能给的,愿意将她保护得密不透风任何人休要伤害她一分一毫,他最不愿的是那个伤害她的人……是自己。 最近,他总是怀念那个漆黑的山洞,当时真希望就能够这样陪她走下去……不,是她陪着他。他愿一生护着她,哪怕前路是永远的黑暗。 馨月每每看到他,都要皱眉询问:“皇兄,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待到花开的时候,应该可以了吧? 每到冬日,他便会在林中散步,有意无意的瞟着光秃秃的枝干,偶尔会对着一根泛青的枝条出神。 今晨,他照例来到梅林,忽然发现屈曲的枝干上绽放着一朵小小的梅花。虽然只有一朵,但是那么娇美,那么惊艳。虽然只有一朵,但已足够……却不想当他带着她来到此处,竟是花开千树……而千树灿烂亦敌不过她笑靥如花…… “这是什么品种的梅花?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她小心的攀下一根枝条,轻嗅花香。 “一见倾心……” 手一颤,占满芳香的枝条倏地弹了上去,几星清雪簌簌滑落,飘入眼中。 她怔怔的看着他向她走来,一时间,仿佛乾坤顿失,只有心在扑通扑通乱跳,跳得她脚软头晕。 自今晨他的出现,她就觉得要有什么不同的事发生,她有点惶恐,有点期待,有点……现在他终于要开口了,她……该怎么办? 心头忽的划过一双笑眼弯弯,而那句“当时的确是打定了主意赶她走!”接踵而至…… 神思恍惚间,那个雪色的人已来到眼前。 她艰涩的抬起眼眸,但见那双眼中映着一对小小的人影,皆是一脸迷茫,错愕,不安…… 那个困扰了她许久的问题忽然跳到嗓子眼,她就要脱口而出……你所念念不忘的,是十二年前那个丁香树下的女子还是如今站在你面前的人? ****** PS:更新了投票,亲们可以选一下的O(∩_∩)O~ 280深夜无眠① 一见倾心…… 她忽然发现厚厚的雪地离自己越来越近…… 可她还是站稳了。 他松开臂,将鹤氅披在她身上。 此番,没有拒绝。 她好像病了,忽然间浑身发冷发热,人也开始迷糊,只能感觉一只臂紧紧的拥着她,她好像是飞一般的前行,因为眼前的枯树正呼啸着后退。 她想看看身边的人,却被那鹤氅包裹得结结实实的,一簇簇毛羽搔弄着下颌,痒痒的。 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人就到了家门口。她有些不甘……我还没飞够呢。 屋门和院门似是同时开了,碧彤迎了出来。 程雪嫣迷迷糊糊的瞄了她一眼……她是怎么了?脸色那么难看?又因为亲事和江晓楼闹别扭了? 雨儿咯咯笑着跑了出来,扯着风麾把她往屋里拽:“娘,叔叔要问你买东西……” “叔叔?什么叔叔?你的脑门怎么红了一块?又和谁打架了?” 说话间,人已进了门。 屋里很热,似是有层水汽蒙了眼。 朦胧中,好像看到一个人从椅上站起…… 水汽渐落,眼前的一切逐渐清晰起来…… 她蓦地睁大眼睛…… 雪色鹤氅无声滑落在地…… 一声久违的,带着无限心痛无限思念的呼唤斩断了突如其来的天旋地转。 “嫣儿……” ———————————————————— 夜无眠。 烛影摇曳中,因为年深日久而失去醉人色彩的手链却于此刻萦着层柔润的光。 两侧延展着数朵含蕊待放的花苞,并头而列,簇拥着正中一朵红莲。 他小心的拾它起来,那两只缀在丝绳上的小小银铃便泠泠轻唱。 想不到,竟是凭借这条手链找到了她…… “天下只这两条,你要我拿去卖给哪个……” 天下只这两条,幸好只这两条…… 重阳之夜,离了揽云崖便直奔程府。 程府大门紧闭,任他苦苦哀求不能撼动半分。还是随后赶来的韩江渚叫开了门,可仍是不肯让他进去。 “浩轩,你放心,我去帮你问仓翼!”韩江渚依旧豪气干云。 然而二更时分,他垂头丧气的出来了。 夜露已是湿了衣衫,浑身冰冷,人却笑了,弄得韩江渚以为他是急火攻心。 “没关系,只要知道她还在帝京,就好……” 自此,每日去程府门前报道,不言不笑不走不动。起初大家还看得新鲜,久了,便拿他当看门守户的石狮子处理。 不过临近过年了,程府来往的人多,他站在这…… 终于有一天,从礼部回来的程准怀掀开轿帘看了他一眼…… 第三日,打铺就琉璃瓦的粉墙上飞出个石头子正砸中他的头。 展开捆在石上的纸条,两个大字……城南,背面四小字……精诚所至。 他笑了,当即赶往城南。 城南是帝京最为繁华之地,仅昌裕一条街就热闹无比。 两边的屋宇鳞次栉比,茶坊、酒肆、脚店、肉铺、公廨比比皆是。店铺亦是繁多,绫罗绸缎、珠宝香料、香火纸马……皆门庭若市,还扎“彩楼欢门”,悬挂市招旗帜,招揽生意,其中又间杂胭脂水粉日用杂货等小摊。 街上行人摩肩接踵,川流不息。车马官轿时现其中,因为此地有帝京最著名的酒楼——天香楼。 路边经常有人围坐一团,却是说书者今日又有了新段子。 行走其间,时不时会被行乞之人拖住衣袖。因为此处繁华,仅用三两个小钱是无法打发的。他们看着你往上加铜板,直到满意方肯放开。 除此之外,还有游方术士看相算命,非要拦住你将吉凶祸福说个天花乱坠混点银子方肯放行。 经常碰到熟识之人,不是一通寒暄就是邀入酒楼,即便推辞,亦费劲口舌。 曾经,他是多么喜爱这种繁华,而眼下,满眼繁华皆是羁绊。 集市后面方是民房,他走街串巷,亦不好随意打扰,只寻了年纪大的婆婆打听此处有没有如此这般个女子,结果引人生疑,已数次吸引捕快前来盘查询问,有时还对他身为太尉之子的身份深表怀疑,于是只能更加麻烦。 不是不可以集结人手帮忙寻找,只是……他不愿错过与她重逢那一瞬的惊喜。时隔三年,他应该是第一个找到她看到她的人! 就这么兜兜转转数日,已近年关。 今日,他正在一条小巷四处勘察,已是引起院中一位正在清理积雪的妇人的警觉,懊丧之际,忽听得一阵哭闹之声,像是小孩子在吵架。 当他拨开人群将那小姑娘救出时,她腕上的一道酒红莫名的刺痛了他的眼。一时间,白茫茫的天地间仿佛只剩下那朵即便过了三年依旧红灿灿的莲花…… 想不到自己购回家中的首饰竟皆出自她手,想不到那些闲人口中所说的“见她比见鬼还难”的怡然姑娘竟是她,想不到现下风靡帝京的《爱似流星》亦是她口传相授……太多太多的想不到却是早该想到的事,竟误了这么久……还好,还不算太久…… 门吱扭一声。 他的心神不为所动,只盯着那手链。 戴千萍叹了口气:“找到她了?” 移至身旁,目光落在那手链之上:“她不肯回来?” 他的唇边噙着抹久违的笑意,在烛光中显得有点虚无。 “你是不是没有和她解释清楚?” “她现在……很好。” 的确,正如他当初所预料的,离开了一大家子的拖累,她会过得很好,不仅如此,她的身边还有了个能尽心呵护她给予她无限关怀无限保护的人,那个不知在多少个寂冷孤清之夜将她的名字刻满桌面的人……广陵王。 直到现在,他的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深深的刻痕,那上面的尖刺曾轻而易举的刺痛了他的手。 如果说此前他找到她是希望再续前缘,那么现在…… 她昏倒了,第一个扶住她的人不是自己,而是他,因为他距离她是那样近…… 心不是不痛,有那么一瞬,胸口仿佛被撕裂一般,可是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他一心对她就好……的确,广陵王数年来拒绝了无数名门淑女的亲事,广陵王担心皇上心生间隙多年来远避朝政却肯挺身而出为顾程两家洗血冤屈,皇上只判王迁凌迟余犯斩刑,而广陵王却力主将其中四个动用了被先皇废弃多年的梳洗之刑以致朝野上下纷纷指责他不敬不孝,后来传言那四人曾靠绑架勒索钱财,并非这场政治争斗的从犯……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个不是为了她?而自己又为她做过什么? 三年了,她孤身打拼之际他在哪里?她是应该恨他的,可是她不应该说雨儿是她与广陵王的孩子。她以为他是傻瓜吗?还是报复当日他的恶语伤人?她以为他是真的不信任她吗?这个傻丫头…… 三年了,有太多的事可以改变,而他当初赶她走时不就是希望她幸福吗?只要她开心……便好;只要他找到她了,知道她一切很好……便好;只要他知道她在哪里……便好…… ———————————————————— 夜无眠。 寂冷孤清中,宇文紫辰独立寒室。 无灯无烛,夜光幽眇。 “进来吧,堂堂一国之君总喜欢这般鬼祟吗?” 外面传来一声轻笑,紧接着,珊瑚长窗无风自开,一个黑色的人影跃入房中:“皇兄耳聪目明更胜当年!也怪我学艺不精,从小到大,总是这般轻而易举的就被你发现了。” 宇文紫辰不说话,只取出两只玉盏,斟上美酒。 宇文寒星也不等他言请,便坐在椅上,拿起玉盏一饮而尽。 “不怕我下毒?今夜可没人救你。” 宇文寒星朗声大笑:“只有在皇兄这才可以这般尽情放松。” “那是因为眼下没有人夜袭王府吧?”宇文紫辰轻抿琼浆,不动声色。 宇文寒星神色一僵,转瞬笑意魅人:“皇兄,记得当年皇兄尚未开府之时,我们经常这般玩笑。父皇也说过,作为皇家子孙,定要时刻保持警惕,时刻强健自身。皇兄亦深以为然。那夜之事……怎么如今过了三年,皇兄还如此念念不忘?” “你倒是忘了,当时那一箭是射向哪的?那些个大内高手究竟是奔谁而来?” “不过是个女人,皇兄还……哦,是臣弟忘了,那可是皇兄等了十二年的女人……” “皇弟不也曾费劲心机欲留她在宫中吗?大乱平定之际,我万万没有想到你要解决的人竟是她!当初,你做足工夫假意饮下毒茶引她救驾,无非是想许她的心愿以便在顾程两家遭难之际借此来保住众人的性命。最后,竟想鸟尽弓藏了……” “你我虽为双生,可是自小父皇就说你心性聪明,气量豁达,内敛沉稳,是治世明君,故取名为紫宸,就此定下帝位继承,直至我登基之后方换作紫辰。此前我一直很不解父皇因何如此看重你,今日看来父皇的确是独具慧眼。皇兄当时已离宫多日,却仍对宫中之事了如指掌,臣弟深感佩服!” 281深夜无眠② “皇弟过誉了,皇弟才是深谋远虑之人。五年前你借刺杀一事册封王迁侄女为妃无非是想让他自以为圣恩荣宠,更加嚣张跋扈,罔顾王法,然后借弹劾程准怀来囊入他已觊觎许久的关雎馆。而程准怀被弹劾,顾骞必不能坐视不理,于是一同锒铛入狱。满朝大部是王迁心腹,见两位重臣入狱,其余人为了自保自是不敢与王迁作对,顺依附与他。王迁自以为从此大权在握,更是为所欲为。人一旦得意忘形,就容易失去警戒谨慎露出马脚。而你佯装无心朝政,一任他胡作非为,暗地却派心腹言官及大内高手搜集王迁罪证意图反攻……” “哈哈,皇兄,你让臣弟说你什么好呢?自登基之日便开始谋划,这招步步为营花了我多少心血和时间,竟是被你这么容易便看穿了……” “皇弟韬光隐晦,倒是皇兄要甘拜下风……” “不过臣弟更加钦佩皇兄心狠手辣,王迁在先皇在世时便习惯弄权,那人又极力树立清誉,虽有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志,到底不敢有某朝篡位之心。他的密室不过是收集不义之财,而却不知怎么会多了件龙袍……” 宇文紫辰正将玉盏送往唇边,闻听此言忽然一滞。 “皇兄啊皇兄,你可知道我等了这么多年,费了这么多心力就是为了收拾掉王迁那个奸贼,好容易让傅远山和王迁有了联系只待行动,而你竟让多年前便与傅远山相识的黎妍调教出个女人扮作他已故的小妾去程府大闹,意图让程准怀将傅远山驱逐出府以避祸……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女人右唇下有一颗小小的红痣,现便在你府中。幸好程准怀宅心仁厚,否则,少了傅远山近水楼台这步棋,臣弟不知还要等多少年,朝野不知还要掌控他人之手多少年。如此不惜舍本求末,可是为了她?皇兄是铁定了心要将王迁满门抄斩,可又是为了她?因为如果没有王迁诡计陷害顾程两家她也不会吃那么多年的苦。而王迁虽然构陷忠臣却因他也为朝廷操了这么多年心,又是个御史大夫,有弹劾百官之责,顶多发配荒凉之地抄没家产,然而私制龙袍可是某朝篡位满门抄斩的死罪!皇兄亲自出手捉了绑匪又定了个荒废多年的梳洗之刑结果被一群腐朽老臣上书抗议,可也是为了她?她伤势恶化,两只手差点废掉,皇兄当时应是恨不能将那伙恶贼挫骨扬灰吧?还有傅远山的死……” 宇文寒星唇角微挑:“康靖六年七月初七,朕应你之邀驾幸关雎馆,得知傅远山胡作非为……其实臣弟并不想这么快出手,可你派了那个叫初夏的丫头……听说她是为了报恩才心甘情愿听你使唤来伺候臣弟让臣弟必须提前发怒了,而你就安安静静的待在紫香居等着臣弟发怒……如此,可不是为了她?是啊,已是过了两年,你再看不得她继续吃苦对吗?第三日,你安排在狱中的心腹正好接到傅远山威胁王迁的书信,并开始查处此事,无暇分身……这七日,是两年来的唯一一次照顾不周令她险些丧命。以往,哪怕是个地痞流氓找她麻烦,皇兄都要出手相助,更何况放了王爷的身份深更半夜跑到那小巷为人家守家护院呢……” “皇弟喜欢跟踪盯梢的毛病始终没改,不过皇弟不是也微服私访意图助她一臂之力?” 宇文寒星狭眸微闪,笑得异常温存。 “我只不知,皇弟亦是如此在意于她怎么忍心痛下杀手?” 玉盏轻置蓥金石案上,半盏琼浆倒映夜光,清凉孤寒。 宇文寒星盯着那静如冰面的美酒,沉默良久,亦将手中杯盏放于案上,起身踱到窗边,似在欣赏清冷月色。 “父皇与母后恩爱非常。母后当初不过是平民之女,却令父皇一见钟情。为了母后,父皇竟废了皇后,为了不让母后苦于诸多女人的谄媚嫉妒遇害或迷失心性,遣散了三宫六院……因为父皇说,若是真爱一个女人,就给她世间的最好,而对于一个帝王所能给的,对于一个帝王所深爱的女人所应拥有的……便是后位!” “你是担心我会……某朝篡位?” 宇文紫辰的声音凉薄,仿似那窗棂缝隙里渗进的缕缕寒烟。 “她伤重病沉,几欲不治。你去了西山,要请隐居三十年的名医司马端为她医治。司马端是何人?脾气古怪,孤高绝尘,目空一切。而你为了她,竟在那人门前跪了三天三夜!除了在父皇病危之际,你跪在他床前,请他收回传位与你的圣谕,你何尝屈膝于他人?你什么都是为了她……”宇文寒星的俊脸上蒙着夜光的孤清,神情是从未有过的肃重:“父皇之所以喜欢你,是因为你与他极像,为情可以舍弃一切,又不惜孤身犯险,可是父皇也担心,正是因为这个情字,会误你终生……” “我记得你以前并不想当这个皇帝……” “有些东西,不管你是否喜欢,一旦你为之争取了,谋划了,奋斗了,期待了,历经多年,它便在你心上逐渐加重,慢慢变成你生命的一部分……” 沉默……仿佛一切静止,就包括那从窗棂飘进来的烟都滞缓不动。 “你既是觉得我一切都是为了她,你可知她到底想要什么?父皇说,若是真爱一个女人,就给她世间的最好,可是在她心中最好的东西是什么?” 宇文寒星身子微震,缓缓转过头来。 “你留她在飞云殿,问过她,可愿留下陪你……你亦在大殿上于文武百官,于赫祁二王子,于顾浩轩面前,请她做一个决断,究竟是留……还是不留?” 沉默……却是寒烟徐散,飘渺回旋。 “江山美人,孰轻孰重?皇兄,论用情深重,我始终不如你。” “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轻。论齐家治国平天下,我不如你……皇上……” 宇文寒星肩头一颤……皇兄从未有如此称呼过自己…… 他是多么希望得到众人的认定,尤其是他……宇文紫辰。他是父皇心中独一无二的君主人选,是众臣至今心心念念的治世明君。多少年来,他像一座大山一般压得自己不能喘息,他忐忑过,愤怒过,但只有拼命咬牙,暗自努力,鞭策自己一定要超过他! 这一声呼唤,是肯定了他的付出,却又似淡泊了兄弟的同胞之情?难道真如父皇所说,作为一个君主,他所拥有的是高高在上的权利,而在狭窄的权利的顶端,只能站着一个人,只有他一人…… 他是赢了,还是输了? 他是得到了,还是失去了? 宇文寒星眸底微烫:“皇兄是想日后让臣弟称你为广陵王吗?” 宇文紫辰唇角微翘,心中尽是了然:“其实,你也并不是真心想取她性命,不是吗?” 宇文寒星一怔,哈哈大笑。 “其实还与一事皇兄估计是真不知情。早在父皇在世时,便有人提议除掉王迁。那人就是……顾骞!可惜父皇仁爱。臣弟登基之后,顾骞亦冒死单独觐见,此番他又以身犯险,功不可没啊!只可惜差了那么一点就家破人亡。几日前我问他‘三公子还在寻寻觅觅吗?要不要朕帮忙’?那老狐狸却说什么‘疾风知劲草,烈火炼真金!儿孙自有儿孙福,随他去吧’。” 沉默片刻,轻叹一声:“这凤仪馆自建成便空着,不知何时有凤来仪?十载了,每每至此都只见漆黑空寂。皇兄从不在此燃烛置灯,是怕只见形影相对吗?皇兄,你既是为她做了许多,总要让她知道才好,否则……那片梅林虽开得不错,只不过梅花再傲雪凌寒亦有花期尽时。”他推开长窗,唇角噙笑:“再来时,愿看你窗前剪影成双……” ———————————————————— 远处传来一声鸡鸣,窗外却仍墨黑沉沉。 宇文紫辰自袖中取出玉笛,对着笛身上那个如意结凝视良久。 是她决意离开王府那夜给他的……她毅然决然的背影,掌中带着她体温的坠子…… 三年了,丝缕编织的如意结依旧光鲜亮泽。 如意……真的能如意吗? 玉笛轻触薄唇,飘出一串轻音,回环缭绕,如一缕烟,消散在孤寂之中。 叹息,将自己也埋入黑暗。 ……那片梅林虽开得不错,只不过梅花再傲雪凌寒亦有花期尽时…… 今日在梅林里,他是打算开口了,可是他只说了半句就被她的惊惶打断,看着雪花飘飘的落入她的眼中,那句“再见倾情”便于她倾斜的身影落入雪中,他以为他还需等待。虽有些失落,可是等待他是不怕的。 即便没有烛光,一串碎晶依然在眼前簇簇闪耀,黑夜也因为它的光彩生出几分灵动。 是那根簪子,是那根她在立夏之夜于听音楼旋舞之际不小心遗落的簪子,他一直贴心收藏着。 282深夜无眠③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花雪纷飞的一夜仿佛是一场永远也醒不来的梦,只要他闭上眼睛,便会乘着漫天飞舞的落花浮上心畔。 那一夜,他初次拥她入怀;那一夜,他初次吻了一个女人,一个心爱的女人,一个他思恋了三年的女人;那一夜,仿佛所有的等待都有了归依;那一夜,芬芳四溢,花落天涯…… 太多的初次,却似飞花飘雪,杳渺悠离,只余流苏碎闪,熠熠生辉,晃过了那溃烂双臂乍现眼前时的震惊与愤怒,晃过了目睹她苍白憔悴容颜时的心碎与伤痛…… 流光碎碎,思如星辉。 他不是个善于表达的人,他甚至觉得一些东西一旦说出口似就掺了几分虚假,若是没有那场意外,他永远也不会让她知道在那艰辛的两年中,他几乎买下了她所有的编织品。说来奇怪,他躲在隐蔽处看她忙碌,他是多么的希望能多看她一会,哪怕是远远的看着也好,可是又不想她多一分风吹日晒,多一分风险,如此的矛盾令自己也难以理解……如此,他只默默的做,默默的等。他曾想过,若是实在等不得了,不如就把这根簪子还了她……还有什么能够比此更加明了他的心意? 只是不曾想那个人出现了……如今,他还有机会将这串流苏簪于她的发髻吗? 他看着她发抖,看着她落泪,听她对那人说孩子是她和他的……只这一句,他便知自己无望了,如果她心里真的放下了那个人,何必说这样的谎?那一瞬,脸色白如纸的又何止顾浩轩一人? 那片梅林虽开得不错,如今却不知那满眼的云霞锦绣究竟是为何人绽放? ———————————————————— 夜无眠。 雨儿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咕哝一句:“娘今天为什么要哭?” 这孩子,一晚上都没睡好,只来来回回折腾这一句。 碧彤帮她掖好了被子,看着窗外黎明到来前那诡异的墨黑,,似是自言自语的问道:“白雪叔叔和那位胡子叔叔,你喜欢哪个?” “都喜欢。”雨儿竟是在梦中回了句。 “若是只让你选一个呢?” 雨儿半天不做声,大概在考虑这个问题,可是没一会,就发出了柔缓的呼吸。 这孩子,竟是想得睡着了。 如果能够像孩子一样简单该多好,姑娘就不用这么烦了,想必一晚上都难以入睡,偏偏她什么忙也帮不了,这种事,还需姑娘亲自拿主意。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换做她,她会选哪个? 一个是天潢贵胄,龙章凤质,清逸出尘。虽为人冷淡,可对姑娘真是一往情深,这都十二年了,从未见他对那个女人多看上一眼,仿佛这世间只生了姑娘这一朵花,而这朵花又单单只为他而生。每当姑娘有了麻烦,他都会第一时间出现,有时她真怀疑他有未卜先知的神力,单单是在那等着的。 这样的事多了,她难免会猜测姑娘事事之所以能够逢凶化吉是不是也是他的功劳。当然,他是人,不是神,但即便是人,姑娘和他在一起也一定会幸福的,他会把姑娘照顾得好好的,不让她掉一滴眼泪,不让她伤一点心。 他权力那样大,倾慕他的人数不胜数,却单单对姑娘如此……她发现,他只有面对姑娘的时候,身上的寒意才会渐渐消退,而且……姑娘也应发现了吧,他只有对着她时才会笑,笑得那样柔和,好像姑娘就是他生命中的阳光。 说实话,这么多对姑娘有意的人中,她是最看好他的,而且,她觉得姑娘也很信赖他,如果今天顾三闲不突然出现…… 也真是怪了,原本一切都发展得好好的,顾三闲突然蹦出来了,恰到好处的蹦出来了,怎么就这么巧呢?难道是天意?如果是这样的话,她真要跟老天吵一架了,却只能大吼大叫,诉说姑娘自被他赶走后的辛苦艰难,他竟然落泪了,倒搞得她不知所措。 如果刨去他的无情无义,他这人也不是没有优点的。论长相,虽不如广陵王超凡脱俗,却也是玉树临风,儒雅俊逸,尤其是一双笑眼,不知迷倒多少女子,太尉之子的名头也不小……当然,这都不是最重要的,关键是对姑娘的心。 若说他对姑娘不是真心,她觉得也并非如此。姑娘掉进冰窖时他的紧张,不顾重伤初愈为姑娘暖身,程门立雪的恳切,惊涛中捞取紫天珠蚌的执着,还有听别人传回来的在朝堂之上不顾安危请皇上赐婚……只是他的每一点真心后似都隐着算计。自打他开始对姑娘用心她就担心这个,可姑娘单单选中了他。 那两年,她也觉得姑娘眼光不错,他对姑娘果真温柔体贴,只是后来……那日他绝情决意,姑娘伤透了心,若不是他,姑娘也不会……多亏广陵王连隐居山中的名医都请来了,姑娘才没落下什么病根,如今见姑娘好了,他又巴巴的找了来,是想故技重施? 可是他竟然……他的憔悴显而易见,难道真是悔不当初?不过当日他字字如刀,掷地有声,要与姑娘恩断义绝,简直如恶鬼附身……他不是失忆了吧? 纵然他失忆,她可不会,姑娘更可不会!只是姑娘今天的态度……姑娘就是心软,就是念旧,想来现在也是辗转难眠吧。 一面是情深意重,不离不弃,一面是三载朝夕,同甘共苦…… 究竟会选哪个? 她打了个呵欠。 窗外已透过一丝曙光。 唉,看来得需那两个男人自己争取了……呃,她该将宝压在哪一方呢? ———————————————————— 不过看来她错了,三天了,那两个男人均毫无踪影,这什么事啊? 姑娘倒很镇静,除了第一天额外起了个大早,眼睛下面各挂一黑圈,这两日面色波澜不惊。倒也是,临近年关,正是牡丹花出货的关键时刻,她暂时无暇分神。 很快,五十盆牡丹花销售一空,只余那盆七色牡丹。 没有了众花的陪伴,鲜妍的颜色也显得有些暗淡,它孤零零的立在花室中,半垂着娇媚的花冠,似在沉思。 程雪嫣失神片刻,掩门而出。 “雪嫣……” 头顶忽然响起一声怪叫。 她抬头寻了片刻,惊道:“金口?!” 金口听到呼唤,立刻扑打着翅膀落在她肩上,小脑袋贴着她的脸,像猫一样发出咕噜咕噜的讨好声。 “你不是失踪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你……怎么会在这?” 话音未落,敲门声响。 “谁?” “买牡丹花的。”是个男声。 她眉心微蹙。因为院中只有她和碧彤两个单身女子带个孩子,为保安全,花都是挪到集市上雇人出售,怎么会有人为此上门? 她急忙跑到墙边,拿起劈柴往隔壁院子里丢。 只一会,便听到江家门响,碧彤细碎的脚步移出……似是发出一声惊叫,却又归于沉默,过了半晌,方迟疑叩门,怯怯道:“姑娘,是来买花的……” 碧彤该不是被人挟持了吧?一时间,后背冷汗直冒,忙蹑手蹑脚的进屋寻了把菜刀出来……只恨古代没有电话没有110! 缓缓移到门边时,已是浑身冷汗,刀把攥在手上吱吱作响。 她深吸一口气,稳定精神,手颤颤的攥住把手,咬紧牙,出其不意的一拉…… “……夫人?!” ———————————————————— 烛光昏暗,朦朦的笼着摊在桌上的一件衣物。 程雪嫣已是一动不动的看了一下午,可是上面那浸染着的因为年深日久而转作深褐色的散乱的痕迹仍是如初见时那般让她触目惊心。 怎么会这样? “……我的儿子我知道,他定是不肯来同你说这些,因为你只要痛一分他就痛十分。我想自你们在一起我做得唯一正确的一件事便是收起了这件衣服,我就知道,一旦他醒来就一定会四处找你,而你亦是一定不肯原谅他,而他更是不会解释一个字,这样耽搁下去,又是苦了哪个?若你们彼此还有意,岂不是蹉跎了这一生?当然,三年了,一切都会可能会改变,可是浩轩的心没变,我也不忍他受这样的煎熬。今日冒昧来此,只想把真相告诉你……其实,即便他不在了,我也会找到你,告诉你一切,虽然浩轩并不愿意我这样做。当然,我也不希望你为难,毕竟……唉,只是了了我的一桩心事吧……” “啪”,烛心爆出一星火花,打断了她的神思,那片片如烟花般的血迹再次清晰无比的跃入眼帘。 “傻瓜。” 指轻轻的拂过那早已僵硬的深褐色。 “骗子!” 泪滴在干涸的血迹上,如盛开在荷叶上的露珠,微微摇了摇,慢慢渗作一点湿痕。 她怎么就没有想到呢,他一直是个骗子! “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 她一直以为她是在意他的,关心他的,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他,可为什么对他的伤病毫无察觉?是他掩饰得太好吗? 283世间最好 依稀记得在那段艰难的日子里,他看着她的目光会偶有失神,有时说话也似含着犹豫。他是想告诉她的,却不知该如何说起,更怕她伤心,是吗?因为他是那么了解她,知道他对她的重要,一旦他不在了……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告诉我,我会和你一起承担,我们可以去找大夫,难道世间就没有一个可以医治皇蜂蜂毒的名医吗?你是怕……花钱?你把辛苦赚来的银子都给了我,是担心自己一旦去了我会无有所依吗?你只是想着我,竟连命都不要了…… 屋里响起一声轻轻的啜泣。 忽的记起被单上星星点点的血痕,她竟然还以为是他碰破的手染上去的。忽的记起那个冬夜,她从噩梦中醒来,却见他从门外走来,他看到自己时似是一怔,却没有说一句话,只轻轻的拥着她,“睡吧”。她发觉了他的消瘦,也朦胧想起似是有无数个夜晚,他都悄悄而去,悄悄而回。而她因为水卉的事在内疚,竟以为这是他在责怪自己……他们同床共枕,她怎么可以忽略他到如此地步?她怎么可以只顾着自己的心事妄自揣度别人?因为忙,因为累,因为她自以为的矛盾吗? 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而他果真是了解她的,他充分了利用了矛盾给了她致命一击,只是她怎么可以牢牢记住那日的恶语相向而单单忽略了他看到自己的那一瞬眼底迸发的惊喜?她怎么就单单忽略了那些所谓的令他丢人现眼的事早不提晚不提而偏偏要在那个时刻提起?这些年,每每回忆起,总是他给她的伤害,而过往温馨竟被悉数掩盖。偶尔,她也会发觉某些难以名状的异样,却很快被铺天盖地的暴雨冲走。她只记得泪,记得痛,却忘记了他无论是在富裕还是贫寒的时候带给她一点开心,那衣裙上四季盛开的花朵,那装点陋室的“别有洞天”,那寒夜以供果腹的包子,怕自己离去后无有所依而交给她的每一个铜板……她统刻意的回避了,亦从未想过他的伤,她竟然还指着雨儿对他说这是自己和宇文紫辰的孩子……曾经的她也渴望重逢,却是为着能够在有朝一日要给他比当初他给予自己的痛千百倍的伤。如今她终于做到了!你不是说我和他有所牵连吗?好,那么就牵连吧…… 她突然笑了,笑得泪雨纷飞。 顾浩轩,我是该恨你,你骗了我多少次,多少年?你真的以为这是为我着想?你真的以为我会感激你吗?你充什么高尚?充什么无私?我恨你,恨你!!! 狠狠的一拳砸在桌上。 她仿佛听到一声悠长的叹息,似是从窗外传来,而等她望过去时,只是寂夜深深。 推开窗子,一阵寒风裹着几点冰凉扑在脸上。 墨黑中,有星点微亮飞舞,有一星遥遥飘来,落在手中的紫天珠簪上,如一只栖息的蝴蝶。 —————————————————————— 又是一年春来到,柳絮纷飞,桃花吐艳,满眼生机。 一切仿佛随着最后一场雪的消融渗入心底深处,她立在院中,看着天空中纸鸢竞远。 “娘,碧彤姨姨糊了风筝,我要出去放风筝……” 一身葱绿裤褂的雨儿举着一只硕大的蝴蝶风筝从屋里奔出来。 她笑着理了理雨儿毛茸茸的乱发:“好,让碧彤姨姨领着去,省得又出门和人家吵架。昨晚刚下了雨,路上湿滑,玩的时候不要跑得太急,小心跌倒。碧彤……” 转向那个一脸喜气的人:“你好好带着雨儿,不要因为她和别的小孩子的一言半句就去跟人家吵架,你这么大人了,怎么好意思?雨儿现在这性子全是你纵出来的……” “好好好,她的毛病都是我纵的,她的好都是你教的。走,雨儿,你娘越来越啰嗦了……” “对,雨儿的毛病都是你纵的,你的毛病都是江公子纵的,你现在是愈来愈不像话了,竟连我的话都敢顶。雨儿,去把江叔叔给我叫来,看我怎么训他!”却又俯身在雨儿耳边低语两句。 雨儿当即嬉笑出声,奔出门去。 一会工夫,江晓楼出现在门口,瞧着站在里面气鼓鼓的碧彤,不敢进门。 雨儿跑进来牵着碧彤的手:“放风筝,放风筝……江叔叔听说咱们要去放风筝非要跟着来,说如果风筝挂在树上,只有他会上树……” 碧彤扑哧一笑,被雨儿拉扯着扭扭捏捏的出了门。 这俩人,因为婚事又拌了嘴,碧彤这死心眼的丫头!唉,如今倒是拖累了她了。 摇头叹息,遥望南天,等着那只红蝴蝶冉冉飞起。 敲门声传来……三慢三快。 为她的安全着想,这是宇文紫辰定下的暗号。 他……自打从上次赏梅后就再未见过。 她对着门怔怔的瞅了会,不知该准备好什么样的心情和表情去面对他,却仍移了步,拉开那道门。 一袭雪白的袍子似裹着雪的气息,又透着淡淡的清甜之香,将这个暖暖的春日染做微凉。 她抽了抽鼻子,怎么好像还有股酒味?他是会喝酒的,不过浑浊的酒气仿佛永远无法沾染这个谪仙般的人,而今天……只不过虽然如此,倒使那清甜之香更为醉人。 仍是不知说什么好,就这么静静的对着。 不用抬头,亦知他的目光深深的望着自己,那眼底一定是撒满了星光的夜幕。 “雪嫣……” 她身子一震。 他初次唤她的名字,声音轻和如这初春的风,暖暖的,又带着一丝清凉。 抬眸望他,正对上那一双焠星的黑眸,那样深深的,深深的望住自己,好像他是初次与她相见,好像他要就此与她别离。她看到他眼里的那两个小人一动不动,似是深深的,永远的镌刻其中。 她慌乱的心忽然一空,仿佛有极重要的东西要被人生生抽离,她不由得攥紧了拳,要阻住那股莫名的力道。 “雪嫣……” 他又唤了一声,轻和中掺了只有她能感觉到的柔情。 眼前不禁模糊起来。 他似是要抬指为她拭泪,却是笑了,笑容和煦,又带着一点凄寒。 迷蒙中,那个雪色的人影微微往旁边闪了闪,身后随即现出一张脸,一张憔悴的却是充满喜悦、忧心、矛盾又带着无限期待的脸清楚的扎入眼底。 一时间,天地顿失,只看着那人缓缓上前,酒气幽醉邈邈,再次迷蒙了她的眼,却听得心痛的一声:“嫣儿……” —————————————————————— 淡蓝的天幕中,一只火红的蝴蝶风筝冉冉升起,在诸多纸鸢的簇拥中越飞越远。 若是真爱一个女人,就给她世间的最好,不是吗? 不想看她纠结,不想让她因为这份纠结而同那人彼此折磨,辜负这大好春日,他想了好久好久,方去找了那人…… 两个男人,酒喝了一夜…… 这或许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而今他终于可以将那份最好带给她,她开心,他便如释重负,可为什么会这般心痛?有那么一瞬,他甚至想拥她入怀中,对她说,你是我的,我可以做到这世间的最好! 可是世间最好抵不上她心底最爱,那相见一瞬之际划过眸中的光华……从未属于过他。 他毕竟迟了,或者说是错过了,此生,她的心底最爱正坐在屋中,与之抽丝剥茧这三年的恩怨,倾吐无尽的相思。而他对她的拥有,只能是刚刚那两声呼唤,那两声在心里岂止千百万次的唤了十三年的名字……仅此而已。有些话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不想让她为难,就同过去的岁月一样深埋心中吧,或许来世…… 其实,她心里是有他的,就在刚刚,他在她眼中看到了。他已经满足了,可是为什么还不愿离开? 无声的走到窗下,却听她在厉声训斥。 “我不喜欢醉酒的男人!” “我保证以后滴酒不沾!” “我不喜欢留胡子的男人!” “马上剪掉!” “我不喜欢骗子!” 良久,有哽咽的低语:“再也……不骗你……” 轻阖双目,深吸一口气,将欣慰与失落皆压至心底。 一滴冰凉落在眼角,却是雨滴,从房檐闪闪滑落。 抬眼望天,那红蝴蝶早已化作一个小点,其余的纸鸢亦相逐竞远,渐入云端。 稍后他要入宫。 馨月若见了他一定又要问:“皇兄,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寒星见了他一定又要摇头叹息:“我那骄傲的皇兄啊……” 唇衔淡笑,那轻渺云端悠悠化出一张脸,一张极平淡无奇的脸,一张只要见了他便会脸红却在他转身之际痴痴的望着他的脸。 他等了她十三年,那人亦等了他十三年,一直如此卑微的等着他。 不错,他是骄傲的,可是他的骄傲与她的卑微有什么不同吗? 伸手入袖,取出那支玉笛。 玉笛在阳光下闪着莹润的光。 轻抚笛身,指在那个如意结上停下,犹豫片刻,仍解了来,揣入怀中。 将玉笛轻轻放在窗沿上,再望了眼天高云淡,缓步离开。 有风吹过,玉笛慢慢滚至沿边,晃了晃,终于落下,发出一声轻响…… ****** PS:明日完结……其实结局大家已经猜到了吧…… 284双喜临门 ……月光透过曼妙轻薄的落地帘幔,将窗边的柳影花形或浓或淡的铺在帘上,长长短短的扯在地上摇曳。 一缕笛音穿过如苏柳条的缝隙,悄悄拨动枝上沉睡的桃花,惹得几片花瓣轻盈飘落,翻舞如羽。笛音似稍来了风,鼓动窗前的帘幔轻摆,衬着月光,似水纹拨动。 笛音悠悠,纠缠着多情月光缭绕成烟,在屋子里缓缓漂浮。 这是什么曲子,竟如此撩人心弦? 她仿佛受到了牵引,轻飘飘的飞过闪着碎光的湖水,越过小巧的石桥,穿过几道月亮门,来到一个园子里。 园中四面绿树环合,中有石桌一个,旁边坐着一个白衣男子端坐在石桌旁。 青丝如水,光滑得连月光也无法在上面站稳,直顺着发丝滑落到他逶迤在地的白色外袍,仿佛为他镀了一层淡淡的玉辉。 此际正是丁香盛开的时节,团团簇簇的淡紫雪白在如烟夜色中流淌芬芳,那香气有一点点苦,一点点清,一点点忧伤,就像这笛音…… 他仿佛感觉到了她的存在,却没有回头,只优雅从容的继续吹奏,一任月光在那支玉笛上跃动荧光。 良久,笛声渐止,他修长的手将玉笛放在石桌上,似是叹息般的说了句:“既然如此,就这样吧……” 这声音仿佛如此近的响在耳边,令她倏然惊醒,却只见夜色如雾,月华如水。 现在早已不是康靖三年,也非丁香绽放的时节,更不会有……笛音…… 可是她为什么会如此真切的梦到那夜的情景,为什么会如此真切的听他说“既然如此,就这样吧……” 移至窗前,只稍一迟疑,便划开那落地帘幔。 湖水……石桥……回廊……垂花门…… 一切同她当日所见别无二样,却不见了那个人,那个如谪仙般的男子。 搭在阳台栏杆上的指轻抚着两截断裂的玉笛,他的叹息犹在耳畔…… 既然如此,就这样吧…… “从没有见过你穿嫁衣的模样……” 耳边忽然响起一声轻和细语。 她愕然回头,却只见一片空寂,空寂的尽头,是她的嫁衣。 轻轻走去,拂过那轻绡柔纱。 只是稍有迟疑,便摘下这亲手制作的云霞嫁衣,缓缓穿在身上。 泥金勾画的衣衫柔软贴身,勾勒玲珑曲线。臂自宛若花瓣状的袖口徐徐探出,如花蕊初绽。轻回手,只见轻纱飞扬,丝带漂浮。 薄罗慢展中,点着碎晶的丝裙层叠披拂,参差斜垂,无风自动,好似花飞蝶舞,星落九天。 再捡一条六寸宽的丝绡,纠缠扭织,于是,一只蝴蝶轻盈的停在腰上。 没有头饰,只青丝披落腰间。 她就这样静静的站在屋中,缓缓闭上眼睛。 仿佛有一阵极淡的甘甜之香缓缓飘来,将她拢入怀中,那冰凉的怀抱瞬间散去了刚刚忙碌的浮热。 良久,待她睁开眼睛,只见满室清光。 有泪漫上,轻轻叹一句:“对不起……” ———————————————————— 康靖十年五月十五,天昊国礼部尚书府中双喜临门。 一喜,次女程雪曼嫁于广陵王为妃,轰动帝京。 原来这帝京最高深莫测的是温文儒雅含蓄内敛的礼部尚书,将个女儿拖到二十四岁,竟是打算钓个硕大的金龟婿。虽是三年前遭了劫,可是劫后逢生否极泰来啊,以后程府将更加风光无限。 可话说回来那广陵王是什么人物?先帝最宠爱的儿子,险些当了皇上,却不知什么原因自请为王,将皇位给了弟弟。时人甚少见到此人,但凡见者,皆言其风雅俊逸,如仙临凡。却不知为何多年没有娶妻,不少王孙贵族上赶着要把女儿嫁给他,都得不到任何回应,却不想,突然间的请了皇上赐婚,取的是礼部尚书的次女。 也算门当户对,只是这个女子是庶出……且听闻此女相貌平平,才艺也并不出众,更重要的是,她早已过了女子最美妙的年龄,今已二十四岁……真不明白广陵王是怎么想的,难道是美女见多了,想要换换口味?要么就是此女尚有别人所不知的好? 凡此种种,令人费解,于是这日帝京简直是万人空巷,皆汇集到程府所在的玉翟街,真真是水泄不通,只等着有那么一股邪风将王妃的盖头吹落,看看程家二姑娘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打动冷面冷心的广陵王…… 当然,汇集到此还有另一个原因,就不能不提到程府的第二喜。 礼部尚书府与太尉府再次结亲,而成亲的那两个是……礼部尚书长女程雪嫣与太尉三子顾浩轩……你说这是什么事啊?这俩人可真够能折腾的。康靖元年,第一次成亲,三年后,以女方无有所出被休;康靖三年,男方以两颗紫天珠为聘再次获得佳人芳心,结果当夜不知是何原因,女方把男方给休了,而同年五月,男方拜请皇上赐婚,二人再结连理,可是两年后,再次休妻,据说女方不知所踪;然后便到了今天,顾三公子上门迎亲。 你说他们折腾什么呢? 一面是帝京传奇广陵王迎娶王妃,一面是顾程二人三离四合,还都出自程府,这帝京人能不激动吗? 吉时到,王妃的轿先出门。 众人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个包的严严实实烫金撒花的花轿,只等着出个什么意外好一睹王妃真颜,只可惜迎亲的护卫挡了个严严实实,闲人不得靠近,结果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一队人马敲锣打鼓声势浩大的远去。 紧接着,第二顶花轿出门了。 虽气势不如王府娶亲,但特别热闹,一群丫头媳妇围着轿子又是撒花又是扔米粒、茶叶,还突然如天女散花般丢了一堆红包到人群。 “轰……” 人群大乱,待他们打破脑袋回过神之际,花轿早远远的去了。 ———————————————————— 喜烛成双,红帐低垂,又是个洞房花烛夜。 程雪嫣坐在床边,目光从摆在窗边那盆来自“忘忧谷”的稀世兰草上收回,落在喜气盈盈的龙凤花烛上,再移至镇守在蟠花烛台下的“三闲”小龟和黄蜡小龟……二者均抿着嘴一本正经的看着她…… 不禁想笑,这是她的第几个洞房花烛了?每次都是那么与众不同。第一次,坐在这里的是真正的程雪嫣,据说那夜,新郎醉得不行,竟是歇在了书房;第二次,新郎很清醒,可正因为她变成了程雪嫣,于是……愤而休夫;第三次,迷迷糊糊的被夜蓉给算计了,也好在因为这个骗局,二人如胶似漆…… 世间的事真是奇怪,兜兜转转,缘来仍是他…… “想什么呢?” 满眼喜色忽然一暗,又很快亮堂起来,穿着锦缎大红喜袍的他坐在身边,拂过垂在她耳际的碎晶流苏,轻轻揽她入怀,笑眼弯弯的看了她好一阵,在那粉腮上印上一吻:“你今天真美。” 她脸一红,将他推开。 “都老夫老妻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倒厚颜的又将她搂过来,对着烛影出了会神。 烛光摇曳,无烟无尘,却晃过了七夕之夜的那朵淡墨昙花,晃过了山洞中相拥的温暖,晃过了熙湖边的倾心以对,晃过了朝堂上的生死与共,晃过了落难两载的甜蜜辛酸,晃过了三年寻觅的相思无际…… 喜怒哀乐悲苦愁伤,一切竟恍若白驹过隙。若是早知今日,定不负从前,可谁又能预料明日之事?唯有的,是牵着她的手,一同看日出日落,一同赏秋去春来。或许还会有争执,还会有误会,但只要有她,有她,便是家,便是整个天地…… “想什么呢?” 耳边传来她的疑问,那小小的头正轻轻靠在他肩上,如雾鬓发飘着幽幽的熟悉的淡香,笼着那永不离身的紫天珠簪。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更紧的拥住了她,却忽然叹了一声:“有些事情好久不操练了,也不知行不行了……” “刚刚在宴上,我可是听说你好久没有拿画笔了,你是想……” 他诡笑看她,唇凑到她耳边:“我已经有了三年的积蓄了……” 她一怔,顿时耳根火烫,推开他起身便要走,却被他扣住手腕一拽,直接倒在床上。 长指轻轻拂落紫天珠簪,逶迤鸳鸯锦被之上的青丝中又多了颗淡紫萦辉的宝珠…… “再添三世三生……”他低语。 红幔轻合,将想要偷窥的烛光半遮帘外…… 帘内却传来低低絮语。 “早就想问你了,那些玩意你都是打哪学的?” “不告诉你!” “真不说?” …… “不说是吧?” …… “痛……” “那我轻点……” “不是这个……” 程雪嫣从身底摸出一物,对着朦胧的光线一瞧:“怎么有串钥匙?” “我倒忘了告诉你了,娘说这是顾家的钥匙,从今日起,你就是顾家的当家主母了……” “什么?”她惊叫,呼的起身。 “啊,痛痛……” 他一把将她按回去,脸随即凑了上来,酒窝转转:“既是当家主母,我这积蓄可就全交给你了……” “啊,你这个……” 却是再吐不出一个字。 “啪”,喜烛爆出一朵烛花。 烛光抖了抖,一缕淡淡的烟缓缓的飘向窗外。 窗外,圆月当空。 ———————————————————————————————— (全书完) ****** PS:稍后单开章罗嗦几句,在此衷心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