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潮1980》 第一章 狭路相逢 1978年之后,改革的春风吹遍神州大地。 共和国带着刚刚摆脱禁锢的喜悦,沐浴在新时代的光辉里。 只是尽管社会大体环境在持续不断的好转。 但也并非所有人的日子,都能于第一时间扭转颓势,奔向幸福的康庄大道。 因为有句话说的好,全天下幸福的人都是一样的,而不幸的人却各有各的不幸。 别忘了,五个手指头还不是一边儿长呢。 人世间总有那么少数的几个人,是背得离谱儿的特例。 明明没做错什么,他们的日子却在酸涩的苦水里越浸越深,一点儿不见好转的迹象。 让人无法不心生同情。 可即便是这样的可怜人,也仍旧不是最糟的情况。 因为比一个可怜人还要凄凉的,是两个这样的可怜人碰到了一起。 而且在这两个可怜人之间,还有着事关生存的根本性利益冲突。 说白了,就像电影《唐伯虎点秋香》里的“比惨”段子一样,那才叫造化弄人哪! 这可不是胡说八道,现实生活里,真有这样的事儿。 别处不提,就说京城煤市街扇儿胡同2号院的一老一少吧。 他们就属于这样狭路相逢的两个倒霉蛋。 老的叫康术德。 1918年生人,祖籍津门静海。 少年时逃荒来到京城,后以“打小鼓儿”为业。 由于旧时年月里,京城只有两个行业最来财。 一个是吃瓦片的,另一个就是古玩行。 康术德不但在京城娶了媳妇,还买了房子。 实际上这扇儿胡同2号院,他就是房东。 只是时代的更迭,却让人生的方向很难把握。 解放以后,康术德全家都回了老家。 随后经过十几年的沧海桑田,变得只剩下孤身一人。 1979年,老家房子偏偏又因雨坍塌了,康术德就又跑回京城来了。 再见面,院子里这些老房客对康术德都心生同情。 因为就他那穷困潦倒的样子,比起他当年要饭进京的形容也不差什么。 于是在几户房客的说项之下,经由街道和房管部门批准。 康术德就搬进了他原先住过的两间小北房,暂且容身。 由于户口申请有个过程,康术德领的粮本儿是临时性的,每月的油盐酱醋,暂时都得靠邻居们帮衬。 经济来源呢,康术德也只能先靠给运动中改名为“京城中药店”的同仁堂糊纸盒子聊以过活。 这样的处境,对这么一大把岁数的人来说,可怜不可怜? 可别看他可怜,还有比他更可怜的。 说起来也邪门了,就没有这么巧的。 偏偏就在康老头儿勉强安顿下来不久。 另一位同样有权住这两间小房的主儿,也在1979年冬天,跑回京城来了。 这就是返城知青宁卫民。 说起这小子,更是个苦孩子。 宁卫民是1961年生人,父亲宁长友是大栅栏起重社的三轮车夫。 在他两岁的时候,就因为烟酒无度犯了脑淤血,早早过世了。 宁家实打实,没有什么亲戚朋友。 所以这幼年丧父的孩子,连一天好日子都没有过。 全是靠他那个在街道缝纫社上班的寡妇妈独自拉扯大的。 至于他们娘儿俩搬到扇儿胡同2号院来,当然是康术德一家搬走之后的事儿。 主要是街道干部们特意照顾,可怜卫民妈寡妇失业的不容易。 觉得她们要是搬到这儿来,上班也就近了。 而搬到此处之后,明明住得好好的,宁家娘儿俩为什么又会让这两间小房空置呢? 那也只能说命运的捉弄了。 敢情宁卫民初中毕业后,去京郊房山插队。 偏偏1977年,就因为去房山看他,他母亲在路上出了交通事故。 而宁卫民没有缝纫手艺去接替母亲的工作,直到两年后,才能按政策把户口迁回来。 可宁卫民接茬又是一个没想到。 终于回到京城的他,发现自己竟然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了。 他的家已经住进去去一个陌生的糟老头子。 这又是何等的憋屈? 难怪人说,人要是背起来,恨不得连喝口凉水都塞牙,放屁都蹦自己脚后跟呢。 总之,两个走投无路的人都指着这两间小房过下半辈子呢,这事儿一下就拧巴了。 无论是康术德还是宁卫民,谁都想让对方走人。 为此,他们不但让小院里的邻居们评理,还起了激烈的争端,一下子闹到了街道干部面前。 可实打实的来说呢,面对这样的情形,街道干部和邻居们,也是左右为难,难以裁判啊。 无论谁,都该获得同情,获得帮助。 无论谁,都有正当的理由为他们自己主张权力。 所以难啊!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真让人为难! 别说两个不幸的人,他们自己感到烦恼、闹心了。 甚至就连他们身边的这些人,也无不代他们摇头叹息,为难地嘬牙花子。 于是经过好一番合计和商议,街道干部们最终给出的解决方式,那就只能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平分! 既然让谁搬走也不合适。 两间小房,就干脆一人一间吧。 可说实话,对这种结果,无论是康老头儿,还是宁卫民,谁心里也舒坦不了。 因为这不是幼儿园小朋友们排排坐,分果果。 首先这房分里外,那就是个问题。 这两间小房,其实是小院正面五间北房最东边的两间。 等于是一个门在里,还有一个门在外的套间。 临时破一个门当然是不现实的。 钱不钱放一边,就是为了保暖考虑,那也得等春暖花开才好动手。 那谁里谁外啊? 两个都想住进里头去,都知道住外面受干扰。 为这,就得先掐一架。 康老头的倚老卖老起了作用。 他说自己岁数大了,受不得风。 以此暂胜一局,搬进了里间。 可没两天他就主动从里屋又换出来了。 不为别的,全因为宁为民把他父母的遗像挂外间西墙上了。 康老头每天出来进去的,都得跟照片上的死人打照面。 时间一长,他受不了了。 是宁可自己一把老骨头吃风,也不愿意再让宁卫民的父母拿眼神瞪自己了。 而这才刚开始,后头的争执就多了去了。 比如说,宁卫民厌恶康老头打呼噜。 康术德呢,又嫌弃宁卫民没规矩,不懂礼貌。 再比如,宁卫民天天怪康术德把外屋弄得都是纸盒子,臭浆糊味儿散都散不出去。 康老头呢,也是坚决不让宁卫民屋里抽烟,怕他把纸盒子引着了。 而且反唇相讥,说他不洗脚就上床,那味儿比浆糊还大。 还有哪,宁为民没收入,可也得吃、得喝。 他毫不客气的拿康老头的米面、煤火来用。 康老头又如何肯干呢? 他当然得捂着,不乐意当冤大头。 可宁为民又说了,这屋里的家具、炉子和锅碗瓢盆可都是他们家的。 不给吃喝,那就别用。 就这样,俩人直吵得惊动了邻居,才在大伙儿的劝说和见证下,又协商出一个法子。 那就是宁卫民每天得帮着糊一定数量的纸盒子,还得把副食本拿出来和康老头公用。 这康老头才能提供免费的吃喝煤火。 总之,这一老一少,从开始碰面争房,彼此就没有过好印象。 带着个人情绪,生活习惯还这么大的差异,自然过不到一块去。 对他们来说,什么事儿都能成为矛盾,人脑子没打成狗脑子已经不错了。 而这,也是给整个小院儿出了道难题。 几家邻居们烦的啊,一说起给这俩人劝架,个个都脑仁儿疼。 难就难在了偏着这个不行,向这那个也不行,怎么办都是错啊。 可也别说,就在大家都以为康老头和宁卫民会在弱弱相残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除了互相伤害再也不会出现其他的可能的时候。 命运这个家伙又安排出了另一种非常奇妙的转折剧情,一下就把局面由坏变好了。 也就是1980年春节前后吧。 这两个堪称是前世冤家、今世对头的人,不但旧日的矛盾全盘化解,反倒还变得亲如一家了。 要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啊? 答案其实很简单,就五个字儿而已,患难见真情! 这种转变的起因发生在腊月二十八那天。 老人觉少,就起得早。 那天康术德一起床,就发现屋里煤火味儿不对。 披着件衣服,他寻着味儿就找到了宁卫民的门前。 跟着一通拍门叫人,屋里没丁点儿反应。 老头儿登时急了,知道不妙。 果断拿凳子把内屋窗户给砸碎了,这才救了宁卫民的小命。 偏偏等到过了年之后,又轮到康术德出事了。 一个工作日的中午,宁卫民从外头赶回来吃饭。 没见着吃食,倒是发现老爷子手里拿着纸盒子,闭着眼趴桌子上了。 怎么叫都叫不醒。 再一摸,脑门滚烫。 得了,宁卫民也不含糊,赶紧背上康术德。 又招呼了旁边在家的邻居——退休的边大爷,和居委会主任边大妈老两口。 几个人一起给老爷子送友谊医院去了。 没想到情况不甚乐观,不光得打点滴,人还得住院观察两天。 问题是康术德看病必须自费,这钱谁来掏啊? 就在边大妈跟医院磨嘴皮子,问能不能让居委会作个保的时候。 谁都没想到,这宁卫民出去了一会儿。 半个多小时后回来了,就跟变戏法似的,当场拍出了六十块钱。 更让人没想到的是,急赤白脸交完了钱。 都没容边大妈和边大爷过问呢,宁卫民就一头栽倒在地了。 现场登时大乱啊。 边家老两口也吓坏了,赶紧招呼路过的医生给看看怎么回事。 随后谜底才彻底揭开。 这钱到底是哪儿来的啊? 敢情宁卫民急中生智,他刚才去抽血室献血去了。 兜里的单子写得清楚着呢。 从他身上抽了300cc,换来了这笔救命钱。 还有,可别忘了,这都什么时候了 宁卫民直到此时,都没吃饭呢。 他背着人到了医院,饿着肚子抽完血,心里又有火,连水都没喝一口,又怎么能不晕呢? 那想想吧,当康术德被救回来,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心里又会是什么滋味啊? 人心可都是肉长的,哪怕日常生活里,有着再多的龃龉,也抵不上过命的交情不是? 说起来,这一老一少谁都没想到,真遇到关键时刻,对方会这么干。 所以经过这番折腾,他们都觉着对方是可以共患难的依靠。 彼此念着对方的好,自然而然就和睦起来了。 再往后,那肯定不一样了。 弱弱相残变成了同病相怜,宁卫民敬老,康术德爱幼。 俩人即便再有什么矛盾,互相也能包容了。 他们说话再没动过肝火,倒是经常笑呵呵的聊天逗闷子呢。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爷儿俩,原本就是一家子呢。 就这样,街道干部们总算放宽心了,甚至有心想把这一老一少并户,促使他们真成为一家人。 而扇儿胡同的街坊邻居们呢,也都喜笑颜开,把此事当成了“人间自有真情在”的典范,津津乐道个没完。 但在这里,有句话还是得先说明白了。 这看似已经圆满的结果,却并不是故事的结束,仅仅是故事的开始。 因为命运玩儿得这一把花活,其匪夷所思的程度,远超人们所能想象的范畴。 就没有一个人能够觉察到,他们眼里的宁卫民,其实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宁卫民了。 这小子的身体里,已经换成了一个全新的灵魂…… 第二章 晨曦 1980年三月中,一个新鲜清冷的凌晨。 因为还不到五点,天儿还是黑的。 房檐及树枝上落着一层薄薄的霜,霜在月光中闪烁着晶莹的光。 扇儿胡同2号院里也是冷冷清清的,各家各户的窗户无不拉着窗帘。 只能偶尔听见各家门户里人们熟睡的鼾声儿,和院里各家小厨房闹耗子的动静。 但在这样静寂的时刻,宁卫民却已经醒来了。 他迫不及待,逃离了温暖的被窝儿,淅淅索索地穿上了衣服。 说来有点郁闷,今儿个,他竟然是被自己的蔫儿屁给臭醒的。 这大概就是昨儿个晚上葱蘸酱、臭豆腐抹窝头,还有椒盐炒黄豆吃多了,所产生的副作用。 没办法,说到吃嘛,本质就是香香嘴,臭臭屁股的味儿事儿。 何况还想着省钱。 毛八七就能让嘴过瘾的吃食,生理上不就得付出一定代价吗? 要不然,这顿饭,又怎么会叫“穷人乐”呢? 起床后,宁卫民摸着黑在屋里的尿盆里放过了水。 又蹑手蹑脚的走到外屋里,用水舀子给洗脸盆打水,洗了脸,刷了牙。 再把火炉子里的煤填上,把一壶水给坐上。 之后,才拎上墙角里那个印着“京城”两个大字和“京城火车站”图案的帆布行李包,拉开了外屋门的插销。 只是尽管他万般小心,饶是他已经无比熟悉屋里的环境,绝没有发出什么任何不应该的声音。 可惜那岁数比宁卫民还大的外屋门,却是老眉咔哧眼的玩意了。 只听“滋扭”一声,还是把康术德的咳嗽声给招出来了。 这就证明,老爷子已经被吵醒了。 果不其然,外屋床上传来了一声询问。 “卫民,这就走啊?” “老爷子,踏实睡您的,我这就把门给您带上。” “今儿怎么这么早啊?怕还不到钟点儿吧?” “是起猛了点儿。不过也没早几分钟。这就五点一刻了。” “行吧,那你早去早回。早点可千万得吃好喽,人是铁,饭是钢,别凑合……” “哎,我亏不着自己,您就放心吧。” “还有,记着,你跟那些人打交道,吃点亏无妨,斤斤计较发不了财。以后的日子长着呢,别年轻气盛……” “知道了。您就放心吧,我不傻……” 随着脚步迈出,门轻轻掩上,宁卫民拎着大包儿,终于走出了小屋。 跟着绕着出了院门,来到了扇儿胡同里。 此时此刻,狭长的胡同儿里空空荡荡。 不但没有任何的行人,就连叽叽喳喳的麻雀都没有。 而嘴里呼着白气的宁卫民走在寒冷的小风里,兜紧了头上的棉帽子,心里却是无比熨帖。 不为别的,那非亲非故叮嘱他的老头儿,嘴上虽然絮叨,可话真暖心啊。 有这么一个真心惦念自己的人,真好。 是的,他不是宁卫民本人。 这个躯壳是莫名其妙被他占据的。 事实上,他不过是因为在2020年春节的头两天,在家喝高了,睡了一觉。 醒来时就发现自己到了这个年代,换成了这个身份。 要从这个时空的角度出发,真正的他,其实这会儿还没生出来呢。 还得等到1986年,襁褓中的他才会被他狠心父母遗弃在福利院门口。 所以说起来,他和真正的宁卫民之间首先能确定的共同点,就是他们都没有亲人,全是孤儿。 因此,既来之则安之。 他为什么会穿越,本名又叫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已经身在这里了。 从煤气中毒的状态里醒来的一刻起,他就取而代之,成了宁卫民。 拥有了一条全新的,充满了无数机会的,人生之路。 而这,也就是他肯去卖血,救康术德的根本原因。 想想看,八十年代是个什么样的年代啊? 那就像“八一电影制片厂”的片头一样,散发着红底金字儿的万丈光芒! 那是百废待兴,我国由弱转强的起点,是改革屡创奇迹的最好年代。 伴随我国从无到有,经济腾飞扑面而来的,是数不清可以赚大钱的机会。 甚至无论是任何投资品种,现在都处于历史大底。 那么毫无疑问,任何人身处他的位置。 如果未来不打算去争一争全球首富的宝座,也必定会去尝试超越“二马”的成就。 即使是再没出息,缺少理想和抱负的人。 也能轻而易举的坐享荣华富贵,过上左拥右抱、前呼后拥的好日子啊。 因此把他从这个年代唤醒的康术德,等于是把一张没填写数字的时空大彩票塞在了他手里。 这是给了他成为富一代机会啊。 当然会让他视为自己的贵人,宛如再生父母。 再说了,就连从蛋壳里孵出的小鸡小鸭,都会把第一眼看见的活物,当成可以依赖的对象。 而他一醒来,就看着这位老人家,给他喷水、扇风、擦脸的。 甚至让他一度误以为,这老头儿就是他占据的这个躯壳真正的亲人呢。 他又怎么能对老爷子不心生好感? 虽然等他逐渐搞清了自己的状况,发现康术德实际上是和自己争夺这两家小房的对手。 可这无疑,更让他充满感动和信任感。 没的说,这老爷子,确实心善啊。 绝不是为了一个利益,没有底线,丧失了良知的人。 而且除了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最后还有关键的一点。 其实对他而言,作为打小鼓的前辈,康术德本身就值得他敬仰和尊重。 因为从未来穿越到这个年代之前,他也是靠文玩古董吃饭的。 干的是回收当票代赎典当行抵押物的义务,和从网络上倒腾纪念币和邮票什么的。 没事就得跑典当行、拍卖会和马甸邮币卡市场。天天都得和各种收藏品打交道。 自然而然,像“马老师”那样的家喻户晓的收藏大家就是他真心崇拜的偶像。 而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康术德是真人不露相。 肚子里全是真玩意,一点不比马老师差。 春节没事,只随便唠闲篇儿似的说上几句,就足以让他五体投地了。 那他岂能再为点蝇头小利去跟老爷子叫板哪? 他要真跟过去的宁卫民似的不开眼,那不成了傻波依了吗 别看这两间小房位于京城核心地带,日后能值个几百万。 可与康术德的个人价值相比,那就屁也不顶了。 因此综合以上的种种理由,对于康术德,除了承情和感谢,他满心都是得遇高人的喜悦。 对老爷子的那份敬仰和崇拜,全都是发乎真心的 如此,他才能跟这位老爷子真正的把关系捋顺,越处越投缘。 否则光靠卖血这一出,顶多也就算两不相欠罢了。 事后这一老一少或许能保持相当的客气、礼让,但绝不能把他们俩人关系给拉近到这一步的。 总之,作为一个知道后四十年世界大势以及国内将会如何翻天覆地大变样的灵魂。 他的核心利益早就不受眼前的前门楼子的限制了。 一点不夸张的说,自打他确定了自己穿越的真实性,每天做梦都能乐出声儿来。 第三章 目的地 从扇儿胡同往东走,不出二百米就是前门大街。 在当下暂时还冠名为“新京城”的大北照相馆和邮局的路东侧,就是宁卫民要乘坐的202路和203路站牌子。 说来也巧了,宁卫民刚刚走出胡同口。 就发现从马路南边远远驶来了一辆宛如面包形状的公共汽车。 他当机立断,拔腿就跑。 当他跑到了站牌子底下的时候,那下蓝上百的“斯柯达”正好开到。 果不其然,车头的牌子上,显示的数字是“203”。 因为是首发车,车上自然人不多。 站牌子底下除了宁卫民也没旁人等车。 这要晚一点,兴许就错过去了。 正确的举措,让宁卫民极为欣慰。 他上车出示了一下月票,就踏实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了。 不过说实话,这个年代,凌晨时分的京城还真是没什么看头儿。 哪怕是京城最为知名的核心商业区——前门大街也是一样。 要知道,此时人们的生活方式实在是太质朴了,公用设施也实在太落后了。 大街上没有便利店,没有霓虹灯,没有显示屏,没有过街天桥。 电线的连接方式都是明面的,蜘蛛网似的通过木头电线杆在空中相连。 人行横道粗糙得简直像为了孩子们“跳房子”画的线,红绿灯也比后世简易太多了。 就连马路都很窄,四车道的大街就已经算是宽阔的了。 透过乌涂的车窗玻璃,实际上也只有街灯,闪烁着宛如萤火虫似的微弱光亮。 至于沿途两边一家挨一家的店铺。 除了西打磨厂那由正阳楼旧址改造成日夜大食堂,为了接待火车站的旅客还在开门营业,露出了一点代表着接纳含义的昏黄灯光以外。 其余所有商铺,门窗无不严丝合缝,挂着木头闸板,静悄悄的戳在黑暗里。 让人连店铺名称都难以看清。 甚至就连高大巍峨的前门楼子,在黎明前,都只能呈现出青灰色一样的死寂,毫无生气。 说是八十年代的首都,可怎么看,都像是清末民初的京城。 只有当203路由南至北经过伟大领袖纪念堂,人民英雄纪念碑,和天安门广场,一拐上长安街后,才会显示出新社会的首都气势来。 这里的道路宽阔规整,华灯永远璀璨,两侧树木高耸,苏式建筑林立,把首都最核心的位置装扮得无比庄严、巍峨。 伴随着逐渐亮起的天光,京城火车站传来的《东方红》奏乐声,各式各样的机动车也终于出现了。 伏尔加、大解放、2020吉普、三蹦子…… 再加上零零散散骑着自行车去赶早班的人们,和当时城市运输主力——蹬着平板三轮拉货的三轮车夫。 一下就让这条全国最著名的大街变得生动起来。 只可惜啊,如此精彩的风景体面的景象,也仅仅限于从天安门到友谊商店这段儿路程。 当宁卫民从王府井路口下了车,倒车上了大一路,等到一过了永安里就又完蛋了。 因为此时建国门立交桥才刚刚竣工。 建国门一带,除有限的几座建筑之外,一片平旷。 这就是这个时代城里与城外的界限。 一旦逾越了这里,就算是出了城,连缓冲的城乡结合部都没有。 想再看见成规模化的建筑,只能等车开到大北窑了。 而后世知名的cbd地区,现如今还是京城的工业基地。 没有一栋高楼大厦,只有一个个自成体系,如同封闭小王国的厂区。 但即便到了这里,也仍旧不是宁卫民最终的目的地。 下了车,他还得再倒一趟郊区长途304坐上五站地,再徒步走出一公里才行。 因为他要去的地儿,其实是京城东郊最大的露天垃圾场。 而他的职业,就是靠捡垃圾吃饭的拾荒者。 所以这也就说明了他为什么起这么早来赶路。 既是因为路途远,也是他怕邻居搭讪询问。 就连干活儿的装备,他都塞进大包里带着,生怕别人看见。 说起来或许很难让人相信,这个有点丢人的选择。 其实是宁卫民目前唯一的选择,也是最好的选择。 不为别的,就因为时代的局限性。 要知道,宁卫民对这个时代的认识,完全是从影视剧、重生小说和想象中得来的。 他自诩有着饱经社会磨砺的情商和素质,有着穿越时空的金手指,有着一肚子点石成金的办法。 自认为在这么个处处是机会的黄金年代,想要钻个空子发发家,岂不是分分钟的事儿? 哪怕没赶上1979年最后一次非应届毕业生考大学的机会,理所应当也能过得满好。 可惜想象终归只是想象。 作为一个对这个时代缺乏足够了解的人。 宁卫民根本无法准确的衡量这个陌生的年代到底存在着多么大的限制。 在所难免的犯了乐观主义错误。 是的,狂热年代里,那些被赋予浓重政治色彩的地名和标志。 开始纷纷改回以前的老地名,老字号。 “反帝路”恢复为“东交民巷”,“反修路”改回“西交民巷”。 “东风市场”改回“东安市场”,“京城烤鸭店”率先恢复了“聚德全”的匾。 与此同时,遍布街头的标语牌、语录墙、和大字报也都迅速消失了。 年轻人甚至穿起了时髦的喇叭裤,姑娘们把头发烫成卷发。 这些都是生活即将发生积极改变的明显信号。 但话说回来,这也只是表面性的变化而已。 真正的内在改变,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需要一个非常缓慢艰难的过程。 实际上由于改革刚刚开始,此时社会的生态环境,还在遵从着计划经济体系的规则。 现实并没有给宁卫民提供什么大展拳脚,谱写个人传奇的空间。 旧有势力和观念还在人们的心里根深蒂固。 首先说做买卖吧,这个年头就没有合法的个体户。 做小买卖的人有是有,甚至都有人胆大包天,推着小车跑到天安门广场上,明目张胆卖卞萝卜去。 可有一样,千万别碰上“投机倒把办公室”的人。 否则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了,东西会被充公、没收、罚款。 倒腾粮票、工业券、侨汇券的事儿,当然也有人在干。 可那罪名也更重,倒卖票证涉及国家经济根本,已经算刑事犯罪的范畴了。 真被逮着,就不是号子里待几天的事儿了,至少也得两年起步。 想吃医院、火车站,当黄牛党同样没戏。 这年头,票证制度严格执行,限制了外来流动人口。 京城的医院仍然是为本地人服务的,到不了挂不着号的地步。 医院看病是三联单制度,也没人愿意花钱买专家号儿。 出差的旅客呢,又几乎都是公派,必须用介绍信买火车票。 那谁会买高价票啊?买了也没法报销啊。 要说这方面唯一可行的,恐怕就是倒卖点电影票或是演出票了。 可干这个,一是利薄,二是有点晚了。 电影院、剧场已经有各路的毛神划定势力范围了。 这些人又哪儿是好惹的啊? 外人贸然伸手,最轻也得捞顿胖揍,弄不好就让人给花了。 至于邮票这东西,倒是没人管,私下里的交易也很繁荣。 可惜的是,多数集邮者都是以票易票,交换自己没有的邮票。 此时集邮就是集邮,仍旧保持着极大的纯洁性。 真有人用重金求购珍惜票的情况不多。 而尤其让人急眼的是,此时猴票已经发行了。 那一张张整版的“金猴儿大钞”就趟在邮局柜台里无人问津。 偏偏对兜里比脸还干净的宁卫民来说,是看得到,吃不着。 这又有多急人啊? 那简直是一种抓心挠肺的折磨啊。 说白了,这就如同盲人似的,若天生看不见也就罢了。 什么是红,什么是绿,全不知道,不难受。 就怕那半道儿瞎了的。 红的怎么艳,绿的怎么鲜,他心里全明白。 那是恨不得拿脑袋撞墙的滋味啊。 当然了,也正因为如此,宁卫民退而求其次,动了上班工作的念头。 觉得为了买猴票,找个事由儿暂时先干着,倒不是不可以。 哪怕是临时工呢,哪怕一个月十几块的工资。 只要拿到手里刨去开销,也够他每月弄两张整版票的了。 一个整版一百五十万到一百八十万,干一个月,就等于能存上三百万呢,值啊。 可惜,这条委曲求全的路也行不通。 永定门外的蔬菜批发站倒是找过一次装卸工。 街道也推荐宁卫民去了。 可人家一看宁卫民京剧小生一样的形象,就把他退回来了。 嫌弃他太单薄,太文弱,干这活儿还不如个老娘们。 于是之后,宁卫民就再没有得到过任何有关工作安排的消息。 说句不好听的,在全国一千七百万返城知青的庞大就业压力下。 连火葬场的焚烧工,环卫局扫街的,外加掏大粪的,都成了得竞争上岗的工作了。 像宁卫民这样的苦孩子,当初有妈的时候都没找着工作,如今成了无根之草,不就更难了吗? 就这样,宁卫民是有力无处使啊。 那些有关未来的那些宏伟大计,都快在他肚子里憋馊了。 左思右想下,为了能接住老天爷给的旺旺……不,猴票大礼包。 好像也就捡破烂这一条路能走了。 第四章 点拨 自打有了这个想法,宁卫民倒是很快就克服了心里的障碍。 毕竟是穿越人士。 来自后世的他更加的务实,不比这年头的人,有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毛病。 身为孤儿的经历,也让他懂得生存比脸重要的道理。 所以对他来说,真正的问题只有值不值当一干而已。 而据他观察到的情况来看。 对比几十块月工资的人均收入,如今的废品价格可真不低。 一斤废纸就能卖七分钱,废铁一毛二,废塑料三毛,生铝八毛四,熟铝一块三毛五,黄杂铜两块八,紫杂铜三块八。 特别是可供回收的废品物资涵盖范围还相当广泛,有些后世完全无用的垃圾居然也能卖钱。 像肉骨头、橘子皮、烂布条、碎木头、碎玻璃、牙膏皮和废电池皆能变现。 而且正因为此时的人们太要脸儿,觉得干这个丢人,竞争者也少。 所以他得出的结论是,捡破烂是不体面,可未必就比去国营大厂当正式产业工人挣得少。 更何况,他还看过一部有意思的时代剧呢。 里面的主人公,一个大杂院出身的穷小子。 从八十年代起,就是靠废品回收去捡漏儿,成为收藏大家的。 上辈子,他看那电视剧可上瘾了。 或许是因为他从事的行业与之贴近吧。 也或许因为他一样曾是个被人瞧不起的穷小子,代入感十足啊。 他看的时候,就总想着自己要有这样的机会,那该是多么的牛x闪电啊。 而现在再看看成为宁卫民自己,那人设简直跟电视剧里的主人公是一个模子啊。 时代一样…… 一穷二白的处境…… 同样住在前门楼子底下…… 家里还有个现成的高人康老头儿呢…… 除了没有那二百五一样的奇葩女朋友,和那莫名其妙的疯狗对头。 嘿!就没这么合适的了! 如果要再过三十年之后,还能有那部电视剧上映,他都敢起诉那剧组去。 哪儿能不经他同意,就把他的人生经历给剽窃成电视剧呀? 至少演员你总得换一个吧? 总不能找个还不如老子帅的呀。 对,就这么办! 英雄莫问出身! 天予不取,必遭天谴! 所以没多纠结,宁卫民就下定决心了,也要照方抓药去捡漏儿发大财。 可惜啊,对这个年代的一知半解,让他一不留神还是犯了老毛病了。 等真干上了,他才知道,哪儿有他想象得那么好啊。 第一,是能捡到的废品太少了。 要知道,这年代可真穷啊,人人都不富裕。 连政府都重视资源有效利用和无谓的消耗。 所以回收范围才这么广,定的废品价儿才这么高。 老百姓又不傻,谁自己个儿不把能卖的东西存着啊? 因此往往宁卫民掏十条胡同的铁皮垃圾桶,也未必能凑出卖几毛钱的东西来。 那电视剧里整个一误导,全给说反了。 什么老百姓日子越来越好了,就没多少破烂可收啦。 屁!越穷,才越没东西呢。 第二呢,同样是因为资源有限,导致竞争也挺激烈。 扛着麻袋没干几天,宁卫民就发现了,其实捡破烂的人并不少,每个垃圾桶都有常驻军。 而这种专业人士,往往都是破衣拉撒的老头子,老太太。 他们还都推着一种拾垃圾的小车。 通常是用三个铁轮子,车身的主体就是一只柳条的垃圾筐。 什么铁钩子,木夹子,粗铅丝编的耙子,一干工具都挂车把手上带着。 刨出能卖的东西就放车里,非常方便。 由于那车拉动的声音在寂静的胡同里,分外鲜明响亮。 这种玩意,也被胡同里的孩子们谑称为“土坦克”。 而他一大小伙子,和这样明显是老无所依的老人争抢地盘,实在于心不忍。 更何况人无害虎心,虎还有伤人意呢。 有那么一次,他在著名的八大胡同之一——胭脂胡同掏垃圾桶的时候,就碰上横主儿了。 当时,他从垃圾桶里扒拉出几张沾满了油墨的牛皮纸来。 刚要往自己麻袋里装,忽然耳听身后有窸窣的声响。 一回头,见一个花白头发的瘦老婆子就站在他身后。 正用那双阴鸷的黄眼珠子狠狠地盯着他。 他再一看对方手里拿着个铁钩子,似乎有点明白了。 可就在要解释一番的时候,却不妨那糟老婆子已经先发制人的骂了起来。 “你个小兔崽子,谁让你来这儿的!这是老太太我的地盘儿!” “你他娘的,还不给我滚!再有下一次,我跟你没完!” 说着就举起了家伙,一钩子就把那些牛皮纸勾在地上了。 当时给宁卫民吓得魂飞魄散,撒丫子就跑啊,心都快停跳了。 可说真的,真不能怪他胆儿小。 关键这老太太那模样太凶了。 大眼珠子,长指甲,一脸沟壑纵横的干肉。 看着别说压过梅超风了,简直和恐怖片里的魑魅魍魉一模一样。 而且他在家附近捡破烂,那就得选在天黑之后。 这年头的胡同里那又是什么样的模样啊? 昏黑不堪,墙壁灰泥剥落,露出的都是坑坑凹凹像被人凿过的一块块青砖。 就这样的环境里,鬼气森然啊,再冒出这么一个黑山老妖似的老太太,谁能不胆寒? 不留下了严重的心理阴影就不错了。 所以自此之后,他觉得这行是真没法干了,愁得天天在家里唉声叹气。 更难过的是,连他自己都忍不住恨自己废物。 想想吧,能回到这个年代,是多么大的幸运啊。 可眼睁睁看着天赐的猴票,却没法尽情往自己怀里扒拉。 这又是多么大的折磨? 自诩有一身的本事吧,偏偏找不到丝毫用武之地。 好不容易实际操作一把,就连捡个破烂都这么失败。 这又是多么大的打击? 大概永远不会有比他更苦逼的穿越者了。 不过话说回来。 幸好是宁卫民的身边,还有康术德这位真正的行家啊。 康老爷子见宁卫民精神状态不对,问清楚情况,稍微的点拨了那么几句。 就让这小子受到了莫大的启发,找着了方向。 老爷子说了,这京城打小鼓儿的,虽然是不设门脸儿的行业,可也有高低可分。 人和人的水平相距悬殊,里面耐琢磨的东西多了。 最关键的,就是哪儿买哪儿卖。 拿这行里的高级人物来说,那得穿着体面,专门出入府门、宅门。 除了珠宝璀钻,细毛皮货,文玩字画和瓷器家私,其他一概不收。 囤来货之后,转卖古玩铺子,金店银楼,或是私交较好的收藏大家。 中等的人物呢,那也得衣帽整洁。 这个层次,同样无需走街串巷,只和典当铺打交道即可。 从中接手已经成死当的旧衣旧鞋以及各种家用物品。 然后收拾一新,去市集上转卖估衣,或是摆“老虎摊儿”去。 只有低级的人物,才跟现在收废品的差不多,纯粹只靠拾荒过活。 也就是俗称“捡破烂儿”的。 但即使是最低级的仍旧有层次之分。 傻的就是没有固定地方溜街的。 是碰上什么捡什么,挨饿是必然的。 而聪明人都有个共性,知道找宝地生财。 像果子市里捡烂果子的,跟着东交民巷的洋马车拾粪的,又或是沿着西山铁路捡煤块儿的。 起码也能混个温饱。 所以这就说明了,干什么全得动脑子。 如今呢,尽管高级的和中级的都不让干了,这行见不到大利了。 但要从中挣小钱,也必须得先想明白了,捡什么和去哪儿捡的问题才行啊。 老爷子不亏是行里的前辈,这番话是太有价值了。 而聪明人一点就透,话到此为止,宁卫民可就自己活动上脑筋了。 是啊,先把这两样弄明白了,比什么都重要。 那就按着这路子想呗。 废品里什么最好卖钱啊? 这……当然是有色金属啊。 那哪儿的有色金属最多啊? 这个……肯定是工厂呗。 那最后,工厂的垃圾车又奔哪儿去啊? 得,就这么着,醍醐灌顶一样,宁卫民豁然开朗了。 后来的几天,他都是跑到大北窑的马路上盯着各工厂区的垃圾车。 兹要遇见有运垃圾的车出厂区,他就赶紧高举一盒烟跑到马路边儿去跟司机招手。 试的次数多了,还真有司机看见他停车的。 这时候宁卫民抓住机会上去一套磁,烟往司机手里一拍。 那些厂里的垃圾往哪儿倒,也就搞清楚了。 注:老虎摊儿,专卖捯饬货,指以旧货刷洗冒充新的。老虎意为“吃人”,说的是摊主黑心,以次充好。 第五章 早点 建国路是大一路东向的终点站,往前走不远就是304路的车站。 宁卫民在这里下车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 街上的人和车已经相当多了,让马路变得非常热闹。 此时最让宁卫民感动的。 除了气温开始转暖,耳边听到了“铃铃铃”清脆悦耳的自行车铃响之外。 那就是炸油饼和豆浆的香味在空中飘荡,一个劲往人的鼻子里钻了。 车站不远处的早点铺已经开门了,不少住在附近的人都端着钢种锅来买早点。 这时候可没有打包盒,带这种锅来,锅里打豆浆,锅盖反过来正好盛油饼。 等拿到家去吃,还是热乎乎的,也挺方便。 而这种早点铺,也是这个年代京城街面上最典型的便民饮食店。 优点是价廉物美,特别实惠,缺陷就是经营品种相对单调。 早上卖的早餐还算丰富点。 至少有油饼儿、椒盐火烧、芝麻酱烧饼、糖耳朵和豆浆、棒子面儿粥可供选择。 中午和下午那就简单极了。 也就卖点炸排叉、炸丸子和烧饼、火烧的。 不过也得说,再往东走,除了工厂就是农田了。 所以用“过了这村儿就再没有这个店”来形容这个早点铺的重要性,一点不为过。 尤其从宁卫民较为特殊的工作性质出发。 不但要保证充足的体力,甚至直到下午收工,他都不会再有什么机会和胃口吃喝。 那就更不容错过此处,必须得在这儿先吃饱喝足才行。 因此他的吃法儿也就比较特别,通常都会选择最为豪华的套餐组合。 也就是康老爷子教给他的,老辈儿京城人喜爱的特殊吃法——火烧夹油饼! 或许有人会觉得两种面食夹在一起吃挺怪的。 觉得能好吃吗?这不成了相声中说的大饼卷馒头了,傻不傻啊? 其实这么想的人才是少见多怪呢。 别处不说,至少沪海也有异曲同工的吃法,那就是大饼夹油条。 想想吧,南北两地口味不同。 偏偏这两个一线城市的人却在这方面吃法趋同,总不能脑回路都有问题吧? 这么吃,自然就有这么吃的道理。 什么道理啊? 嗨,油饼解馋,火烧顶时候。 把两样吃食夹在一起,实在是最过瘾也最省钱省粮票的吃法。 这火烧要二两粮票五分钱,油饼一两粮票七分钱。 这么一套真正的花销不过三两粮票,一毛二分钱。 真要吃的话,买的时候都不用细说,直接招呼“来一套”,卖早点的就能明白。 这也算是一种年代特色。 至于具体的吃法,说来跟洋快餐的汉堡包颇为类似。 就是把刚出炉的火烧掰开,再将刚出锅的热油饼夹在中间。 味道好不好,是根本不用怀疑的。 要知道,火烧原本外表酥脆,里面松软。 一夹上色泽金黄油饼后,口感就升华为脆——嫩——脆。 火烧吸走油饼部分油脂,不但使得这套美食不再油腻,而且火烧的椒盐味儿中又增添了油饼的香气,味道那叫一个绝。 最后呢,最好还得在油饼里配上点咸菜,再来碗热乎乎的加了糖的豆浆搭配着,那才叫“得”呢。 以宁卫民来说,初尝第一次就爱上了这种吃法。 而他也更喜欢用较为文艺的抒情方式来描述自己体验。 那就是—— “外表坚强,内心柔软的椒盐火烧,用自己刚出炉的身躯紧紧拥抱住曾受过炼狱煎炸的油饼,用自己绵柔的内心吸走油饼多余的油滑。” “油饼呢,表面上抗拒火烧拥抱,其实却欲火焚身,恨不得身体的每一处都能与火烧紧紧依靠。” “油饼尽量的不去影响火烧的淳朴本质,却最终与之互相补充、交融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整体。” “像这种天真少女与回头浪子的组合,真是让人在短短的一顿早餐内便体会到了偶像剧的无上心法,大彻大悟啊!” 当然,除了火烧夹普通油饼的吃法,还有火烧加糖油饼的吃法,味道也是极其好的。 热着吃,是又酥又脆。 凉着吃,是又糯又甜。 所以现在的宁卫民,通常早上都会是或甜或咸来上“一套”,外加一碗“糖浆”。 这足可以保证相当长的时间,他的肚子都不会饿了。 ………… 大概是早上七点左右,宁卫民完成了最后徒步的一公里,终于到达了东郊垃圾场。 这里是位于未来的东三环和东四环之间的地带,一片足有好几千平方米的荒凉开阔地。 放眼看去,附近就连低矮的民房都没有几间,只有农田和沟壑纵横的土沟。 而垃圾场里,除了一个个如小山一样连绵的垃圾堆,就是几十棵参差不齐的树木穿插在其中。 由于当年条件有限,环保意识欠缺。 京城的垃圾场,全是露天的。 没有现代化的焚烧填埋方式,没有任何防渗、防溢流措施。 只采用这种简易的混合堆积法。 使垃圾借助太阳热能升温发酵,以期达到灭菌、灭杀虫卵等目的。 以至于离着这里大老远,一股臭味就能迎面扑来,连附近的村民都不原意接近这里。 但反过来讲,也正因为经常可以见到大卡车在此倾倒垃圾,不仅白天来,晚上也有。 而那些车又几乎都是来自附近工厂的,这里可供开采的资源才会特别丰富。 别看国家有规定,生产中的废旧金属,工厂必须运到国家规定的物资回收站去。 可工厂又不是自家的,工人们哪儿能那么尽心尽责,一丝不苟的执行规章制度啊? 于是便经常会有一些的铜铁铅铝,因为工人的“粗心大意”,混杂在车间的日常垃圾里,被倾泻到此处。 这就使得东郊垃圾场,成为了全京城所有垃圾场里最璀璨的明珠,是一处毫无争议的“富矿”。 而这样的“矿”,给宁卫民带来的是苦乐并存。 一方面,他庆幸自己找到了一个真正能发财的地方。 而另一方面,这样的财也不是那么好发的。 别的不说,就说这里臭气熏天的程度,比城里的垃圾桶要提高好几个层次。 简直能把人熏得吃不下饭去,直到现在他也不能适应。 于是,即便到了“矿”上,他也不能直接扑上去猛干,必须先得做好一系列的准备才好上岗。 因为如果从危害健康,有坑你传染疾病的角度来说,他从事的也是一种具有危险性的工种。 宁卫轻车熟路地下到了垃圾场旁边的一条深可至胸的沟里。 在沟里,他先从自己的衣服里掏摸出了一个口罩和一个游泳镜戴上。 然后就打开了带来的那个帆布旅行包。 依次拿出了一套脏衣裤,一个破草帽儿,还有一双脏破的五眼棉鞋。 当他把这身衣服套在身上,鞋换上,草帽顶在脑袋上之后。 又从包里再抄出一个二齿铁钩拿在手里。 等到最后再背上一条麻袋,手提大包,从沟里重新走出来。 他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极为专业的“破烂专业户”了。 这副打扮,对卫生的防护准备周到是一方面。 关键是只要他不开口,哪怕任何一个熟人站在他的眼前,也认不出他是宁卫民了。 第六章 山头儿 地上全是厚厚的尘土。 宁卫民脚上踩着破棉鞋,一溜烟儿地走进垃圾场,就跟开了腐蚀光环特效似的。 但他还是不能直接开工。 因为垃圾场的各个“山头”上,至少有十多个位蓬头垢面的家伙,注意到他来了。 他们不约而同停下了手里的活计,个个手拿二齿钩或者铁丝耙子盯着他瞅。 那热切的眼神就跟一窝子土匪瞅见一个要从山下过的旅客一样。 不过别看这副场面挺吓人,但实际上宁卫民清楚。 这帮人渴望的并不是他的小命儿,而是他包里的东西。 所以他一点不犯怵,冲着一个坐在旁边叼着烟卷的休息的四十多岁的壮汉就走了过去。 然后从包里拿一瓶散打酱油、一瓶散装醋、两瓶散白酒和一打白蜡,两瓶黄连素。 统统放在了这位绰号“将军”的壮汉面前。 看见这些东西,壮汉点了点头,表示满意。 一伸手拿起酒瓶来拧开盖子,直接对嘴儿喝了一口。 而其他蓬头垢面的家伙们看到“将军”过瘾的样子,也无不跟着咧开嘴,露出焦黄的牙齿笑了。 至此,宁卫民才真正获得了当天进入“宝山”发财的资格。 说起来,这副宛如丐帮里给花子头儿“进贡”的场面,一点不稀奇。 因为世上聪明人可不止他宁卫民一个。 早在他发现这块宝地的之前,这里就已经被十几个天南海北不同地方,凑在一起的男女盲流占山为王了。 他眼前这个叫“将军”壮汉,就是凭借武力树立个人威信,成为团伙老大的。 而且如同所有行业的老大一样,“将军”也希望最大程度的保证自己和这个小团伙利益。 为此,“将军”也颁布了两个几乎所有团伙都在奉行的规矩。 一是垃圾场所有成员要给他“进贡”,确保他生活最为舒适。 二就是为了保护生态环境,他不许任何一个外人再来这里“采矿”。 无需怀疑,这就是最初垄断拾荒的团伙儿雏形了。 理论上来说,只要有他们这些人把着这里,任何人都没可能再走近垃圾堆,从中发财了。 可问题是宁卫民都已经被逼到这份儿上了,又怎么可能见宝山而空回呢? 作为一个孤儿,上辈子宁卫民不但考上了大学。 而且一脑袋扎进投机行业,跟在别人后头学着平地抠饼,居然也混得小有成就。 这本身就证明他智商不低,且对社会相当有适应能力。 这种能力,说白了就是心眼比较活泛,外加能言善道。 再加上他是穿越人士,眼界和见识都已经远远超越了这个年代。 那么经过思考,他一点都不难发现自己身上有个可以利用的优势——京城户口。 也很容易明白过来,盲流们想在京城生存下去,必然会跟康老头一样,面临副食品和轻工商品的紧缺。 于是宁卫民不但没有知难而退,反而迎难而上,主动试着去跟“将军”谈判。 他的提议就是,以一些必须由副食本才能买到的限购分配物资,来换取垃圾场的“采矿权”。 还别说,事实证明,宁卫民看得还真准,确实抓住了解决问题的关。 要知道,这帮有家不回的盲流子,最怕的就是被人被人查问,遣送回籍。 要不然,他们这伙儿人怎么会跑到远离城市的垃圾场来谋生呢? 而且还不顾脏臭,非住在垃圾场的附近? 就这帮人,除了卖废品,平日连城里都不敢轻易进,只去附近村里的小店儿买东西。 还别说限购物资了,就连普通的酱醋油盐,蜡烛电池,他们都缺。 实际上对这个建议,那是想拒绝都无从拒绝啊,根本就是求之不得。 于是当场一拍即合,“将军”唯一强调的一点,只是让宁卫民的嘴把牢。 要他答应,不泄露这里的情况,也不能再把别人招来。 就这样,宁卫民凭借着提供采买的服务,临时成为了垃圾场的一员,开始每天帮盲流子们从城里带东西。 为此,他在这个团伙儿里,还获得了一个让大家叫起来方便的外号——“采购”。 不能不说,在这里捡破烂虽然出力遭罪,但却大发横财。 和城里翻半天垃圾桶只能弄点废纸有着天差地别。 那些工厂真是大方极了,什么宝贝玩意都舍得扔。 铅坨子、铝板、铜线、铁板、铁链…… 垃圾场里就跟个小五金厂似的,要什么有什么。 宁卫民上手头一天,就卖了七块多,之后随着经验丰富,一天赚得比一天多。 不过不好的地方,在于盲流子们都爱占小便宜,他们是以团伙的形式面对他这个外人。 于是几乎每次带东西,宁卫民总要吃亏,往里贴补。 等于替盲流子们买的东西越多,他自己就亏得就越多。 像这次,宁卫民带来的这些东西,就是昨天盲流子们给他下的订单。 酱油一毛五,醋一毛四,两瓶白酒两块六,一打白蜡三毛,黄连素四毛六。 他总共垫付了三块六毛五,外加一张工业券。 但“将军”听了他报的账,最后递给他的却只有三块钱脏兮兮的票子。 挂嘴上的话更是尤为气人。 “抹了零头吧,就算你小子交管理费了。” 而这恰恰就是临出门时,康术德最后叮嘱宁卫民那几句话的缘故。 就是怕他年轻气盛拎不清,忍不住一时意气,去较真儿。 不过说实话,康老头也是白担心了。 既然在偏门里混饭吃,宁卫民的前世可天天都得和各路的人精子打交道。 他不仅早就懂得该装孙子的时候要装孙子,该当爷爷的时候得当爷爷的道理。 还擅长怎么趁同行不注意,从人家的碗里抢肉吃,让人无法察觉。 而且尤为喜欢坑人的时候,让人帮他数票子,还把他当成好人。 如今和这帮盲流子混在垃圾场里,一起干了也有十天了,该摸清的情况也掌握差不多了。 那么今天宁卫民就决定要换种玩法,往回捞本钱了。 “钱我就不拿了,等我走的时候,咱直接换铜行不行?” “怎么折算?” “就按收购价啊。你有秤对吧?秤好了份量,折算就行。” “那行,就这么办。” 说实话,对宁卫民要干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将军”想不明白所以然。 所以打心里觉得宁卫民是个傻蛋。 不过对他来说,这却挺不赖。 既省了腿肚子转筋,去跑两公里外废品收购站了,还免了遭遇公安盘查的危险。 于是还是一口答应了。 而这恐怕就得说,人和人的境界太不一样了。 其实谁比谁傻啊? 往往把别人当傻子的人,自己才是真正的傻子。 第七章 窍门儿 干什么都有窍门儿,这个道理对各行各业都适用,是无需争议的事实。 怎么干,其实远比认不认真,卖不卖力要重要的多。 捡破烂也一样,不是光有力气和胆量就行了。 只有智慧,才能把劳动效率和收益最大化。 宁卫民就属于那种爱琢磨窍门,又善于总结经验的那种人。 他可不像盲流子们,没事儿就狗一样的在垃圾山上寻着嗅着。 恨不得掘地三尺地找能卖的东西。 他习惯养精蓄锐,突击作战,专等着汽车喇叭响。 只有新到的垃圾车来倾泻垃圾,他才从地上站起来,真正的上手。 哪怕是两辆垃圾车一起来,他也要先区别一下两辆车分别是哪个厂子的。 因为工厂越大,运来的垃圾才会越值钱。 另外,宁卫民还懂得占据有利的地形,充分认识到抢占上风头的重要性。 每次来了垃圾车,他都不惜一切办法,杜绝自己被挤在下风头。 因为那垃圾的灰雾一下就能把人罩成个泥猴。 鼻子不通气儿,眼睛也看不见。 再能干的主儿,也坚持不了多一会就完蛋了。 还有,在干活的具体流程上,宁卫民也和别人有着明显的不同。 当他扑向一车新垃圾时,并不会像其他人那样着急捡能卖东西。 他的习惯是拼命的先把垃圾划拉到自己的身边,然后摊开四肢压住。 等汽车开走了,再从从容容的从垃圾中挑拣有用的东西发财。 至于最后,关键的一条就是,宁卫民绝不是什么废品都要的。 他十分清楚自己单打独斗,携带量有限。 他没法像这帮盲流子们那样,可以大批量的积累废品,再统一用手推车统一运到回收站去卖。 所以哪怕垃圾场的资源如此丰富,他也只有去捡体积小,价值高的东西才划算。 像废纸这种东西价格最低,还占地方。 即便是满满一麻袋废纸也没多沉,但体积却大的要命,而且往往遍布污秽。 对他而言,那是一定要坚决鄙弃的。 反过来,有色金属就不一样了。 不管铜、铝、锌都行。 随便碰上一件,就能顶一麻袋废纸的。 即便是铁也好啊。 别看一毛二一斤,可他的二齿钩上绑了一圈儿的吸铁石。 那废铁对他来说,就是最容易得到的东西。 在寻找的过程里,根本不用费心,随随便便就能吸上来不少。 那都是白来的添头儿。 总之,宁卫民不但耳听八方,眼观六路,还相当能动脑子。 因此下手特别有针对性,是绝对不做无用功的。 于是作为一个充分把智商应用在捡垃圾上的人。 他创造性的工作方式,屡屡创造了收获奇迹,也给盲流子们展示了什么叫“一个顶俩”的效果。 在相同的工作时间内,如果没有谁格外受老天眷顾,交了意外的好运。 宁外么每天收获的“矿产”,几乎注定会是板上钉钉的第一位。 这样时间一长,其他人当然会注意到这样明显的成效差距。 于是许多盲流子也都自觉不自觉的开始效仿起宁卫民的工作方式。 至少到目前为止,垃圾场里,就变成了人手一块绑在铁钩子上的大磁铁。 大家也都懂得跟在垃圾场后面抢占上风口,以及先划拉再干了。 这种情况,难免让宁卫民的收获会受到影响。 不过这也没关系。 因为说到底,这些窍门毕竟只是皮毛而已。 宁卫民最重要的一招,这些盲流子们可学不会,也没条件学。 那就他擅长计算,还有见识。 他还可以通过以物易物的办法去扩大自己的利润,从这些盲流子们的身上吃差价。 说实话,其实打一开始,宁卫民跟盲流子们相处没多久。 他就发现了盲流子们相当无知的缺陷。 这些人可没几个人上过学的,对有色金属的了解特别匮乏。 他们根本分不清生铝、熟铝的区别,也不懂黄铜、紫铜有何不同。 更别说锡、铅、锌了。 对阀门、齿轮、轴套、门把手这些各色金属掺杂在一起配件。 也常常认不准是什么材质,不知道哪部分是铜的。 他们顶多也就知道铜锁、铜电线、电缆、电磁线有铜。 这就给别人提供了可钻的巨大空子,让他们自己吃了很大的亏。 宁卫民曾经跟着盲流子去过他们卖废品的地方,那是两公里以外的东郊废品回收站。 或许是因为盲流子们图距离近,也或许有点怕进城,他们向来只光顾那一家。 然而时间一长,东郊废品站的人对盲流子们的情况摸透了。 就开始欺负他们“老赶”没见识,懵他们懵得毫不手软。 只要盲流子们送去的东西,不但都被废品站刻意压份量。 而且还经常会发生在吸铁石上做手脚,硬把铜件说成铸铁情况。 或是趁盲流子们不备,悄悄上手偷铜。 是的,废品站是按官方价儿计价收购的。 但价格上却仍旧有着不小的猫腻。 就拿铝和铜来说,都只给盲流子们最低的种类价格。 根本不区分生铝、熟铝,黄铜、紫铜。 可要知道,因为都是工厂的垃圾里淘出的铜。 盲流子们找到的,大部分都是工业用途的紫铜啊。 那里外里,差价可就大了去了。 而这些差价,最终恐怕是落进了私人的腰包。 很明显,这个废品回收站是国家的不假,但架不住财帛动人心啊。 说白了,这个废品站上上下下恐怕人人都有问题。 大概率是黑了心,把这帮盲流子当成他们的摇钱树了,合起伙来长期从他们身上揩油。 所以别看那天目睹了一切,什么宁卫民心里都清楚。 他却忍住了,一点没有声张。 他不傻,说破了对他没有任何好处,只会平白招惹不必要的敌人。 那又何必呢? 反过来讲,盲流子们没文化的可怜,对他何尝不是一种浑水摸鱼的机会啊。 他大可以利用自己的便利条件,抢在废品收购站之前“截胡儿”啊。 就这样,自打那天不声不响的离开之后。 宁卫民就在心里琢磨上了,该如何最大化自己的利益。 这事儿当然不能蛮干,他需要顾忌地方主要有二。 一是不能直接出钱买下盲流子们手里的铜去倒卖牟利。 否则他们必定会起疑。 真要是让盲流子们得知铜上存在着巨大差价。 哪怕对进城再胆怯,他们也多半会因为钱的激励,克服这一点的。 那就没有以后了…… 二是尽量不能让废品收购站的人起疑。 这就是说他不能真的把所有好处吃干抹净。 必须得留下一部分给废品收购站的人,让他们继续像过去吃着。 要知道,断人钱财等于杀人父母啊。 对吃顺嘴的人来说,尤为不愿意别人染指自己的膏腴。 还是安全第一,细水长流最好…… 总之,宁卫民一直在心里默默的计算着,权衡着。 正因为他需要找到最合适的办法,想赚安稳钱。 他才托了这么久,直至今日开始实施行动。 第八章 要求 看日头,大概是下午两点左右。 宁卫民大致把自己的收获归置了一下,举起了二齿钩向着盲流子们振臂高呼。 “哎!我要走了啊。你们谁还想让我带东西,赶紧过来,登记一下。” 这是他的习惯,一旦肚子有了饥饿的感觉,就是他收工的时候。 出于健康的考虑,他不允许自己在饥饿的状态下,还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继续劳作。 另外,也只有这时候走,他才能舒舒服服的坐车回家,避开下班晚高峰公共汽车的拥挤。 说白了,捡破烂对他只是不得已的权宜之计,出卖时间和劳力赚钱只是无奈。 他的本性喜欢好逸恶劳和投机取巧。 并没有想长期当破烂王,然后晋升环保大亨的打算。 今后的人生方向,自然还是得去挣轻松钱才行。 然而他的想法和理想,是这些盲流子们没法理解,也想象不到的。 他们只知道宁卫民如不赶在商店在打烊之前会去,就没法为他们大伙儿买东西了。 因此几乎都对宁卫民的处境充满了同情。 可怜他每天大老远来,大老远去,发财的时间却那么少。 像“将军”带着三个盲流子向宁卫民走过来的时候,每个人嘴里就都念叨着便宜话。 “‘采购’,这就走了啊?又没过足瘾头吧?” “我都替你可惜,时间都耽误在路上了。最值钱的垃圾,往往都是下午和晚上才送来呢。” “就是,你应该跟我们大伙住一起来,想挖随时来挖,那才划算嘛。” “嘿嘿,不过你这小体格太单薄了。还得多吃点,养得壮点,才好发财……” 而这一点,也被宁卫民加以利用上了。 他正好借此提出自己的要求。 “是啊是啊,我跟你们比不了,哪儿有你们这身力气?所以说,既然我给你们买东西提供方便了,你们是不是也替我着想一下,让我也方便方便啊?” 眼瞅着几个盲流子听到这话愣了神,宁卫民进一步作解释。 “你们看看。我每天捡的东西太杂了,都凑一块儿,也忒不好拿了。我总得先去卖了才能给你们买东西吧?这么着行不行?我捡的东西跟你们折算成铜件儿。” 这时看表情,几个盲流子明白是明白了,可显然还有点犹豫。 宁卫民自然知道他们担心什么,便又补充说明。 “放心,不会让你们吃亏的。价钱就按废品站的价钱算。如果份量超出的,我肯定还给你们补上,无论你们要东西还是要钱,都行。” “怎么样?我只想图个轻装前进。难道你们对我还不放心吗?” “我说,昨天的东西可就是这么办的,不信你们问‘将军’……” 听到提到自己,“将军”赶紧拿出一个铜管,放在另一只手里的秤盘上,当面就约上了。 “对对,我还欠你小子三块钱是不是?按说好的。我就拿这铜管抵了啊。你看,一斤一两,你还占便宜了呢。” 说实话,宁卫民此时只想骂街。 因为他一眼就看出来了,“将军”这是当面儿跟他捣鬼糊弄他呢。 就那铜管里,绝对塞了不少土。 扔秤盘上直冒烟儿,份量绝对要少算二两。 不过哪怕明知如此,他也不能说半个“不”字儿。 一是当面不能不给“将军”面子,毕竟这是垃圾场老大,开罪不起。 二是他还得靠“将军”帮忙掌称呢,也得借助“将军”的权威说服别人。 三是“将军”给的铜件儿,明显泛着玫瑰色的光。 这就说明,那铜管是紫铜的。 那每斤要比黄铜多一块呢,实际也并不亏。 还别说,或许就是宁卫民的“傻气”发挥的作用。 不但让“将军”对他挺满意,其他仨人也因为“将军”的话打消了疑虑,都答应了。 他们甚至允许宁卫民自己从他们的东西里挑选中意的玩意上称折算。 这可真正如了宁卫民的意了,那他还能客气嘛。 他拿出包里的账本,先记好了几个人需要的东西, 就跟着盲流子到了大家临时存放东西地方,就开始从中挑拣紫铜。 而且由于只重质量,不怎么重份量。 在“将军”的大秤下,宁卫民很快和盲流子们完成了交易。 只是有一条让他挺难受。 那就是他今天的收获太少了。 当日的劳动成果,不过是一个破铝盆,七八斤电线,两个轴承,一把铜锁,一个铜把手,两个瓦楞钢板,五斤不到的废塑料和三十来斤的废铁。 刨去铜锁、铜把手和铝盆他自己留下,和提前把轴承里的铜件偷偷抠了下来。 其余的东西顶多值个十一二块。 哪怕加上购物需要垫的几块钱,也就能换出六斤铜件儿。 这实在是太少了点,就这么回去,可有点让人不甘心啊。 眼瞅着面前的地上还有不少优质的货色,实在是诱人。 宁卫民心里是一个劲儿着急,怎么能多弄点铜走呢? 好在他脑子快,眼珠一转就一个主意。 没多久灵光一现,他赶紧开口又问了一句。 “对了,你们要不要手表啊?要吗?谁要的话就得再让我挑点铜当定金,我才好把表给你们买回来。” 这话茬一提,可真是管用。 别人还没说话,“将军”倒先动心了。 因为这年头,全钢手表可是大件儿,“三转一响”之一啊。 那不光是块手表,而是能够显示身份的高档消费品。 哪怕是珍珠、沪海、双菱这样的国产表,那戴在手腕上也倍儿有面子,别人的笑容都能多几分。 因为作为团伙的头儿,“将军”腰包鼓了以后,其实早就惦记弄块表来,风光风光了。 可这玩意需要工业券,不是有钱就能买的。 在“将军”的脑瓜子里,也知道十五张工业券是必不可少的先决条件。 万没想到宁卫民今天突然提了出来,让他还真是又惊又喜。 “你真能买到吗?你有这么大能水?可别骗我!” “哪儿能呢?骗谁我也不敢骗你啊?那我还想不想干了?” “也对,可你小子哪儿去弄工业券儿啊?” “这……你就别问了,反正我有把握能在商店里买到。” “那你要多少铜啊?” “那……当然越多越好了。手表的价格你知道吧?一百二呢。我哪会带着那么多钱啊。你要想明天要,我今天就得带足了铜才行。我琢磨,总得再拿走三四十斤铜才够吧。” 眼瞅着“将军”脸上神色变化,宁卫民就知道这家伙已经开始动心了,迟疑只是担心所要冒的风险罢了。 于是以退为进,他又抓紧时间,激了“将军”一下子。 “不过话说回来,这铜我带走这么多,你也没法相信我啊。这就难办了……” “要不这样,再等等的好。容我再干上两三天,差不多我就能凑出买表的钱。” “到时候还是我把表拿来,你再给钱的好。你这两天呢,最好也再想想,免得反悔。” “只是丑话说前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这几天商店真卖完了,我也没办法,就只能再等机会了……” 这话一说,“将军”激动得龇牙了。 他实在无法抗拒拥有一块手表的诱惑。 更无法容忍与本该属于自己手表失之交臂。 于是一拍大腿,破釜沉舟似的做出了决定。 “别啊,等什么等,夜长梦多。不就是点铜嘛。有什么信不过的。四十斤就四十斤。给你!” 随后,还指着其他盲流子今天的收获说。 “我的铜不够,你就从他们别人的货里凑。他们的铜要还是不够,大不了你就跟我回窝棚去拿。回头拿了谁的,拿了多少,我跟他们说一声就行。” 宁卫民眨了眨眼睛,这时反倒故意做出迟疑的样子。 “将军,你……你还真敢给我呀?难道你不怕我……” 而这反倒更让“将军”心里更踏实了。 他哈哈一笑,颇为得意的说。 “那当然。不说你小子没这个胆儿,你也没那么傻。你自己不是刚说过嘛,你才来干几天,就差不多挣出一块手表钱来了。你会为这一百二十块砸了自己的金饭碗吗?不能……” 这一席话,立刻说得旁边其他几个盲流子为之喝彩,相当的佩服。 宁卫民便也赶紧做出一副感受到了王霸之气的表情,便秘一样举起了大拇指。 “英明神武啊!难怪您坐着垃圾场的头把交椅!” 要说“将军”也真吃捧。 就像被宁卫民碰到了痒痒肉,他乐得都合不拢嘴了。 粗壮的大手只把秤杆一挥,以睥睨天下的爷们儿劲儿放话。 “拿吧,随便你拿。拿到你小子满意为止。” 第九章 丰收 这一天,宁卫民在归家途中,头一次频频遭到旁人的鄙视。 因为他拿的铜件儿太多了,足有五十来斤,全都装在了他那条破麻袋里。 哪怕他上车前,已经把脏臭的工作服、破草帽、开线棉鞋、二齿钩统统塞回了帆布大包里。 还用军用水壶里的水洗了把脸。 别人也依然能分辨出他真正的身份。 尤其是坐大一路的时候,那车售票员看宁卫民拎着沉重的麻袋上车。 麻袋一放在车上还叮当乱响,当场就差点汆儿了。 也就是顾忌宁卫民是个年轻小伙子。 而且见他主动出示完月票,还为自己的麻袋多买了一张票,售票员才没把他给轰下去。 至于车里的乘客们,也都像躲苍蝇一样躲着宁卫民。 不为别的,就因为他那麻袋散发出的垃圾场味道,是相当明显的。 这么说吧,比起这一年上映的纪录片《乘车记》里那些留长发,戴蛤蟆镜,玩世不恭的阿飞。已经老老实实尽量待在不碍事地方的宁卫民,似乎还要更讨人嫌一些。 所有人几乎都在想,你一捡破烂的干嘛还要坐公共汽车啊? 还坐贯通长安街的大一路? 你那形容好看吗? 你腿儿着,给自己省俩钱儿不好吗? 这不成心给大家添堵吗? 不过对此,宁卫民本人可没有表露丝毫的不满,也懒得去品味别人的白眼。 因为其一,这年头公共汽车的售票员是绝对不能招惹的。 他们收入低,没有服务意识。 天天都得泡车上,日子里也没什么乐趣,生活里就剩下与乘客斗嘴其乐无穷了。 别看他们永远用一种睡不醒的,嘴里含着什么东西的语调报站名,让人听不清爽。 可谁要敢露出些许的挑衅苗头,他们就会以比报站清楚几倍的话茬子噎你。 这时候千万千万还不能顶嘴。 一顶嘴,他们更有成筐成箩的话等着你,训你如同暴雨淋漓。 直浇得你浑身湿透,落荒而逃为止。 有一次,宁卫民不过是斗胆问了一句到某某站还有几站。 就惹得那个售票员气不顺,立刻翻起了白眼。 “你耳聋还是耳背啊?我刚报站你没听见?下站就是,赶紧起来吧,那座儿就那么舒服?” 前车之鉴啊,他何苦去触霉头,非吃这个眼前亏? 至于其二呢,还别看售票员这么牛,其他乘客们这么鄙视他。 可宁卫民心里还真不是很在乎。 因为自尊和自信是来源于自己的,哑巴吃馄饨他心里美啊。 还别看他是捡破烂的,他就敢在这儿放上一句狂话。 这车上没有一个人兜里的钱,价值能超过他这条麻袋的。 那可是五十多斤铜啊,八成以上是紫的,这得多少钱啊! 所以从建国路到王府井的这一路上,宁卫民盘算自己的收益还盘算不过来呢,哪儿还有空生闲气。 他的脸冲着窗外,看着街上的美景,脑子琢磨的,全是自己今天到底挣了多少。 嗯,我自己捡的那些,原本差不多能卖十八九。 可经过这么一倒腾呢,换成了紫铜,差价就平白多出了六块。 还有后来那四十来斤挑来的铜,刨去其中不多的一点黄铜,大概又能赚个四十块。 这样粗略的一算,我已经赚了六十多了。 我靠,合着今儿这一天顶平日三天啊。 不不不……这么算还是太简单了。 因为今天我最英明的,就是临时冒出来的那个买表的主意。 “将军”那老小子一定想不到,城里还有信托商店这样的地方,专门寄卖出售二手货啊。 那里的手表不但便宜,而且还不要票证哪。 嗯,记得过完年时候,跟着康老头儿去店里看他老朋友。 那里面一块八成新的沪海牌手表就挺合适,好像才卖八十二块。 我要拿到钟表维修点拾掇一下,也玩一手“老虎活儿”,明天按新的发给“将军”。 这等于又增添了三十八块的利啊。 这么一算,我这一天居然都能挣小一百了。 哈哈,老子果然天纵奇才,问天下谁与争锋啊! 就这样,乐着乐着,一个没留神,肚子里走了气,还真的乐出屁来了。 “噗”的一声,尤为清晰。 难免又为他招来了更多的鄙夷…… 不过实话实说,其实还真不能怪宁卫民嘚瑟,怪他如此臭美,怪他这么没眼界。 主要是因为回来的这段日子,他太苦了,完全是在忍辱负重前行。 说真的,他兜里钱最多的一次,还是上次在医院卖血救人的时候。 结果六十块钱都没捂热乎就又还给医院了。 事后补身子,也只是鸡蛋、红糖、小米粥,没什么荤腥。 就跟坐月子似的,而且还是跟康老头均分的。 平时一日三餐呀,早就给他肚子素得不成样了。 也就是十天前真到了东郊垃圾场,生活水平才稍稍有所改善。 可他一样手里没落下什么钱。 因为他挣钱有自己的目的,有了钱惦记的就是跑邮局,把能花的钱都用来买了宝贝猴儿票了。 干了十天,天天买,攒了十二张整版票。 为这事儿,康老头意见大了,直说他脑子有病,钱都糟践在不顶吃喝的玩意上了。 没辙,毕竟是两世人,这老爷子思维也有局限,并不认可有关邮票的投资理念。 所以说起来,前世那些喝茅台、蒸桑拿、打麻将、点龙虾的逍遥日子都已经距离他太遥远了。 就跟一百年的记忆似的,几乎淡化得都快彻底消失了。 现在的他,看见盘红烧肉恨不得能馋死,也怪可怜劲儿的了。 再说了,这年头的一百块含金量多高啊? 此时京城居民每人每月的平均生活费仅为十元左右。 一个成年人几十块的月工资基本能养活一个三口之家。 甚至于在2010年之后,还有一位京城师范大学教授专门对八十年代出现的“万元户”含金量做过评估,并为此发表过一篇权威学术研究报告。 这位教授认为随着近三十年通货膨胀的侵蚀,当年的一万元,基本相当于当下的“255万”! 若是以此标准来衡量,这1980年的一百元,至少要等同于今日的两万五千五,甚至可能更多。 一天就能挣到这个数,搁谁也得乐得屁颠屁颠的吧? 而最关键的是,钱还是次要的,成就感更为重要。 要知道,这还是宁卫民今生今世头一次,成功把自己的聪明才智转化成了现金收入。 这笔生意带给他的振奋、自信、刺激、得意,完全驱散了他对于这个年代的不适感。 一点不亚于他前世掌握了把盖销票刮戳,修饰成新票的手艺,又第一次成功出手的欣喜程度。 说白了,情绪压抑太久了,难得见着点阳光,自然就要灿烂灿烂。 作为一个于高级趣味基本沾不上边的骚气人儿。 他能克制住自己,没扭屁股喊“oh,yeah”就已经很低调了。 ………… 出门儿容易,回去难。 宁卫民进家门的过程有点儿啰嗦,这是因为他要办的事儿多。 第一件事儿,当然是先拎着沉重的麻袋去物资回收公司的废品收购站去卖铜。 自从去了东郊垃圾场,宁卫民常去的,其实一直是百子湾收购站。 不为别的,虽然不想被东郊废品站“黑”,可也得尽量就近才方便嘛。 可今天他改变了以往的规律,特意不辞辛苦,坐着公共汽车回到了前门的废品站出手。 就是为了这是家门口的主场,他知道里面的人办事规矩,不会亏待他。 果不其然,卖废纸的日子里,认识的“大老刘”人黑手不黑。 拿磁铁验过了成色,把东西上过了秤,就痛痛快快的按照份量和规格如数给钱。 虽然相当惊叹铜件儿的数量和份量、 可“大老刘”也没死乞白赖追问这些玩意打哪儿来的。 毕竟东西不是新的,又太过杂乱无章,一看就知道来源不会有问题。 就这样,一百九十三块四,顺利到了宁卫民的手里,倒是真对得起他这一脑袋热汗。 跟着第二件事儿,当然就是去给“将军”弄表,给盲流子们买东西了。 前门的信托商店就在前门大街西侧,挨着自行车店的位置。 让宁卫民有点意外的是,店里八十二块的沪海牌手表没有了,已经卖掉了。 柜台里较为合适的,只有一块丹东产的七成新孔雀。 价格更低,才七十。 虽然看着明显旧了许多,表蒙子不少划痕,可没关系。 只要机芯没毛病,走得准就行啊。 宁卫民胸有成竹的出手买了下来。 按照预案,他前脚刚出了信托商店,后脚就转弯儿进了目前还叫做“晨钟”的亨得利钟表店。 然后出五块钱挑了一块全新的表蒙子,又花了两块钱的打磨清理费。 不过四十来分钟,就让钟表师傅出手把这块表修饰得焕然一新了。 名店师傅的手艺那可不是吹。 只要不开后盖儿,谁也看不出这块表是旧的。 过“将军”那关绰绰有余。 当然,这个等待的过程里,宁卫民也没耽搁工夫。 先是去副食店和百货商店买了盲流子们要的其他东西。 又给自己个儿和康老头买了点打牙祭的吃食。 最后又过马路跑了一趟邮局。 在临关门前,一口气买下了十七张整版猴票,才又回来取的手表。 等到这些事儿都办完了,也到了傍晚六点冒头了。 这时再回家,那才真称得上完美收官呢。 不用问,此时再看宁卫民,那脸上喜悦完全是从心里往外冒的。 虽然饥肠辘辘,疲惫不堪,却也心旷神怡。 第十章 饭点儿 扇儿胡同2号,里别看只是个住着四户人家的小院,可结构相当复杂。 院里除了一棵高耸的香椿树和带池子的自来水龙头以外,各家各户谁都有自己的小房。 这个院简直没有一点宽绰的地方,也很像一个掉在地上的大煎饼。 捡起来吧,扒拉扒拉灰还能吃,但里面的层次和内容可都是乱套的。 而之所以会如此,当然是拜1976年的唐山大地震所赐。 作为能感受到强烈震感的地区,正是由于经历了那一段人心惶惶的日子。 大家才会在院儿里盖起来地震棚,然后又改成了自家的小厨房和杂物间。 要是外人头一次走进来,一定会因为杂乱无章的地形有进入迷宫之感。 或是于柳暗花明的不经意间,再被地面高度的落差害个脚底下拌蒜的。 傍晚六点一刻,当宁卫民走进这个“大煎饼”的时候。 又如往常一样,赶上了饭点儿。 各家各户都在忙和晚饭,整个院里都飘着煎炒烹炸的香味儿。 不得不说,这个当口回家,一直都是件让宁卫民有点难受的事。 因为个年代人们讲礼数,忒客套。 宁卫民一脚高一脚低的往院里走,屡屡能碰见从小厨房往屋里端饭菜的邻居们。 碰了面那他就得叫人。 大爷大妈,大叔大婶儿的,多少聊上几句才能继续往里走。 其次正因为饭菜飘香,宁卫民肚子里的馋虫还得忍受勾引。 以他匮乏的肠胃自然更加饥渴难耐。 而这年头谁家都不富裕,哪怕人家再相让,他也不能当真不是。 嘿,闻得着,吃不着啊。 当面谢过,他还是得含着哈喇子回自己屋儿去,和康老头一起抱着窝头啃。 那心里落差,多大啊。 不过,今天倒是和平常有点不一样了。 发了这么大的财,再怎么着,那也得庆祝庆祝。 所以他可不是空手回来的。 除了给盲流子们买的东西都塞在了大包里。 他另一只手还拎着瓶给康老头买的白酒和四个足足实实的油纸包呢。 任谁一看,都知道油纸包里一定是好吃的! 于是往日让他黯然的场面,变成了欢迎他回家的仪式。 昔日让他烦恼的诱惑,也成了能增进食欲的前奏了。 进院儿先经过的是糕点厂的罗大叔家。 宁卫民走到罗家小厨房前,迎面正碰上罗婶儿端着一盘炒鸡蛋,拉开家门正要往屋里送。 不用问,宁卫民就知道这是为罗家的大儿媳妇准备的。 这是罗家今年注定要发生的喜事。 大儿媳妇已经显怀了,估计九月份就该生了。 “卫民,回来了……”罗婶儿扭头招呼。 “哎,罗婶儿。我说的呢,您这手艺绝了。打院儿外头我就闻见了,十里飘香啊。” “嗨,一盘炒鸡蛋。瞧你说的……” “来得早不如赶得巧,你小子闻着香啊,那就在我这儿吃吧。” 又一个声音从开着门传出来,那是在屋里喝酒的罗大叔。 罗家的大儿子,大儿媳妇,也都坐在饭桌旁,端着饭碗冲宁卫民乐。 可宁卫民哪儿好意思啊,赶紧推辞。 “罗大叔,谢您了,我今儿也打牙祭。您瞧……” 宁卫民这一提手的动作尤为关键。 罗家人此时那表情,如果写本书,书名肯定叫《一万个没想到》。 “哟,这酒不错啊,华灯的。你小子有良心,给你康大爷买的吧?” “罗大叔,也是给您买的,您去我那儿喝酒吧。” “哈哈,客气了。不过心领,我这都吃上了。回头啊,等咱院儿里这头茬香椿下来,咱爷儿俩再就着香椿炒鸡蛋喝。” 嘿,这还是头一次,宁卫民变被动为主动,敢去对旁人发出邀请。 里子面子全有啊! 等转过一个弯儿来,就是边大爷和边大妈的家了。 宁卫民眼瞅老太太正跟厨房里外的炉子上端蒸锅呢。 别看锅盖严丝合缝,可里面是什么,他仍然一鼻子就能闻出来。 也知道要低头过去,老太太肯定得生气。 于是隔着小厨房的窗户,他主动跟边大妈打上了招呼。 “大妈,您今儿又吃馅儿啊,白菜猪肉的吧?” “哟,民子回来啦,你鼻子真灵。你边大爷就爱吃馅儿。别走,我也给你拿几个,刚出锅的,趁热吃。” “别别别,大妈,今儿我买了现成的,也是进屋就吃的事儿。” “哎哟,那敢情好,那你快回屋吧,别让你康大爷等着急了。” 没的说,老太太看见酒和油纸包儿,也是一脸的惊奇劲儿。 这让宁卫民又美了一泡儿。 心里这滋味,飘! 可这还没完,连小院儿最里面的东屋,大观楼电影院的放映员米师傅一家,也没拉下。 也是该着今儿宁卫民出风头。 就在他放下帆布大包,正要拉自家屋门的时候。 米师傅叼着牙签,披着衣服,手拿提包,刚好从家里出来。 这位一眼瞅见宁卫民手里的东西,眼珠子更是瞪得溜圆儿。 “哟,今儿什么日子?这不年不节的,要开荤啊!” “嗨,这不最近肚子素得狠了嘛,连放屁都不是味儿,这才补补油水。您吃了没?一起喝点吧。” “哈哈,我都吃过了,你小子,又跟我逗闷子。陪你康大爷好好喝吧。” 米师傅正要错身而过,猛的又站住了,跟着拍拍宁卫民肩膀。 “对了,一会儿吃饱了要没事儿,你就找我看电影去。今儿大观楼放新片子,《归心似箭》……” “谢谢您了,米师傅。待会儿我要没喝晕乎,一准儿去。” 谈笑之间,米师傅终于出院儿去了,宁卫民这才真正能进家门。 不过此时,也不知怎么,他反倒在原地出上神儿了,心情还挺复杂的。 似乎对这个年代的邻里关系,又多了一层感悟。 是啊,虽然这些话不能当真,谁都清楚只是客套,却不能简单的定义为无意义的虚伪。 因为这些客套里,确实蕴藏着真情,包着亲切和热情。 只有回到这个年代,他才清楚的认识到,过去的京城人是什么样子的。 和气、实在和敦厚,是这些老辈儿人的主流价值观。 这些左邻右舍,街里街坊,又都是十几年,几十年住在一起的熟人。 大爷、大妈,大叔、大婶儿,这些称呼都不是虚的。 只要一个院儿住着,这些邻居远比亲戚管用。 别说平时看衣服,看孩子,生炉子,守门户,这些日常琐事了 就是赶上生产、生病,婚丧嫁娶,化解家庭矛盾的大事,也能指望这些没有一丝血缘关系的人出手相助。 没人顾忌“管闲事,落不是”。 更不会像后世的邻居,骆驼打哈欠——大拧脖儿,谁也不理谁。 说实话,来到这个年代,各家各户的饭菜,他还真的都吃过。 现在想来,他怕这种客套,烦这种场面。 其实很可能是因为自己一直还不上这份人情,他感到自卑和亏心罢了。 换句话说,如果刚才他真应了。 那么无论炒鸡蛋,还是肉馅儿大包子,他一定全都有份。 哪怕是罗家的大儿媳妇亏了嘴,边大妈家里恐怕得热俩窝头凑数。 两家人也不会说什么,下回还会依然这样招呼他。 不为旁的,只因这是京城的民风,燕赵的慷慨而已。 嘿,怪道康老头儿经常跟他念叨呢。 “……回老家那十几年,我怎么待着都别扭。一直不知是人家别扭,还是我自己个儿别扭。直到又跑回来了,才似乎有点明白了。让我惦记的,大概不是京城,而是这里的人情世故啊……” 就在开门的一刻,宁卫民已经有了主意。 他决定今儿买的这些东西,绝不能独闷儿。 有来有往,投桃报李。 进门之后别的不干,先得找几个空碗,把这些油纸包里的东西分分,给各家各户都送一些去。 比起刚才那微不足道的些许得意,这是一种更高级的快乐。 第十一章 窝头 窝头是穷人的吃食。 京城话里就常有相关调侃。 “小时候吃窝头尖儿,长大了做大官儿!” “看你这窝头脑袋吧!” “瞧你这窝头命呀!” “你兜里也就剩俩窝头钱了!” 等等…… 像这些话里的窝头,无不诠释着一个意义——贫穷。 可说实话,宁卫民在前世却对此并没有太多的感触。 这是因为他吃过的窝头都是点心一样的玩意。 在经济相当繁荣的时代,慈禧太后爱吃的栗子面小窝头,已经不光在北海仿膳饭庄里卖了。 几乎满京城都在批量生产这玩意,然后装进精美的包装盒里,作为送人的礼品。 而大小饭馆里的窝头,更是成为了一道花样翻新的时尚菜。 什么韭菜炒窝头、包菜粉丝炒窝头、油渣儿椒盐儿窝头、辣椒炒肉末配窝窝头…… 做法简直太多了,配菜五花八门,口感也各有千秋。 所以宁卫民曾经一度认为,过去的人一提苦日子必提窝头,似乎有点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矫情。 窝头这东西多好啊,别名可是叫“黄金塔”。 又营养又健康,味道鲜美,还不得糖尿病呢。 要不价钱怎么比大米白面还贵呢? 这就叫价值发现。 连窝头都不爱吃,爱想吃什么? 但当他也回到这个经济才刚起步的年代,不得不天天与此物为伍,他可就不这么想喽。 在缺盐少油的环境下,窝头不再是酒席上的点缀,成了每餐必不可免的主食。 于是突然间退去了华丽的装裱和配饰,只剩下了那又干又粗又牙碜的口感,和那寒酸的窟窿眼。 而这直接导致宁卫民对窝头的态度,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他从过去的自愿吃,喜欢吃,变成了强迫自己吃和不得不吃。 甚至还因为难以下咽琢磨出了不少因陋就简的花样儿。 比如往窝头里掺点糖精,即可让窝头多出一丝甜味。 比如将窝头切成片,放在火上烤,能烤出焦黄的脆壳,一咬嘎嘣脆。 再比如将玉米面发酵,蒸出来的窝头便会蓬松许多,好吞咽了不少。 总之,穿越的这段日子里,他每天守着窝头,变着法的哄自己下咽。 就只为了求一个肚子安稳,不闹饥火而已。 哪儿还谈得上健康不健康,营养不营养? 往日尝鲜似的闲情逸致早都扔爪哇国去了。 最终的结果,就是他以个人的亲身体验证实了一点——窝头不好吃! 人们之所以会把这玩意当成苦日子的象征,绝没有掺杂丁点偏见和夸张的成分。 好在这样抱着窝头啃的日子倒并不算很长,二十几天就过去了。 到得今日,这些清苦的记忆,反而转化成了一种让人尤为欣喜的满足和成就感。 没错!人活着最好的滋味儿,莫过于苦尽甘来。 人生最有意思的地方,也莫过于风水轮流转。 昏黄的灯光下,宁卫民把猪耳朵、拆骨肉、粉肠和花生米,依次摆在了桌子上, 这些前世在宁卫民看来相当普通的吃食,此时不但散发出一种不亚于山珍海味的吸引力,甚至还具有一些哲学的味道了。 生活似乎在用一种极为实惠的方式演绎着人生起伏的乐趣。 摆好酒菜后,当着康术德的面,宁卫民美滋滋拧开瓶盖儿,又开始倒酒。 他先给老爷子满上,随后才给自己面前倒了一杯。 并且非常恭敬的站了起来,双手举杯。 “老爷子,咱碰一个吧,我真得好好谢谢您呀。” 康术德对宁卫民的礼数很满意,他眼光温煦,端起了酒盅。 却很大度的一摆手。 “谢我?就为了给你出主意?甭客气,那不算什么。” 没想到宁卫民还真是诚心诚意。 他双手端着酒杯,小心翼翼在老爷子的杯沿儿下端碰了一下。 “话不是那么说。要没您的点拨,我想破脑袋也找不着北。在您是聊闲篇儿似的随口一说,可对我那管大用了。您不是凡人,您是点化我的活神仙。这杯我干了,您随意!” 眼瞅着宁卫民先干为敬,一口把酒吞了,康术德忍不住笑了起来。 “说话不着调。什么神仙?我就一普通的孤老头子。还是你自己个儿脑瓜灵,才能抓住钱……” 但嘴上是这么说,他心里也真熨帖。 因为没人不喜欢听恭维话,同样也喜欢感恩的人。 宁卫民能承情,老爷子这心里就觉得帮他值当。 “嘿,没想到这么个不入流的营生,都让你给变出大钱来了。一天挣了一百块啊!行,小子,这笔生意干的漂亮。就冲你这脑子,要搁早年间,我非得收你这个徒弟不可。” 把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胡撸着嘴,老爷子忍不住又夸了宁卫民几句。 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现在的宁卫民浑身可都是消息。 一听这话,他立马把酒又给老爷子倒上了,顺着杆儿就往上爬啊。 “干嘛还非早年间啊?现在一样啊。只要您愿意收我,我立马给您磕头拜师。” 但康术德却实在有些出乎意料,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你真要拜我为师?说胡话呢?我现在能教你什么啊?糊纸盒子?” 宁卫民却仍旧坚持着。 “您怎么刚说的就要反悔啊?我学糊纸盒子干嘛?当然是学您的老本行了。” 康术德又愣了一下。 “诚心跟我逗闷子是吧?我的老本行?那都被废止了?你学那个有什么用啊?” 没想到宁卫民还挺认真。 “您别这么说啊。行当可以废止,学问这东西,何曾有过废止的?别的不说,科举制度早废了吧?那学生们为什么上语文课还要学古文呢?真废了的,除非那不是真学问。” 一边说着,宁卫民一边给康术德的碗里夹着猪头肉,还有粉肠。 “老爷子,别人不知道,可我最清楚。就您那肚子里的东西,全都是能变出真金白银来的真学问。没用?那咱俩人现在的吃喝又是哪儿变出来的?” “是,您现在不吃香了,可那不过是您走背运罢了。人哪儿能跟大势抗衡?那是时代更迭的副作用。您得这么想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大势这东西早晚也会变的。人的运气也早晚会转回来的。” “不是有那么句话嘛,乱世黄金,盛世古董。在我看来,这说的既是东西,那也说的是人,是学问。对我来说,您就是乱世的古董,盛世的黄金……” 本来到这儿还挺好,要逻辑有逻辑,要情理有情理,康术德都有点听入神了。 可宁卫民实在不该触景生情,被满桌酒菜儿旁一锅死眉瞪眼的窝头,感动得又多了句嘴。 “还有……眼下这窝窝头。” 这个比喻可有点不恰当,大转弯也很突兀,让被捧得云里雾里的康术德登时为之诧异。 “窝窝头?” 至于脑子里都在转悠窝头的宁卫民,则有点尴尬的一笑,赶紧解释。 “您别误会,我的意思是说,尽管现在这棒子面儿窝头看上去不算什么,好像是粮食里最便宜的东西。可杂粮也有杂粮的好处,营养价值终归比大米白面强。总有一天,它会气死烙饼,羞煞馒头,堂而皇之摆在山珍海味之中,比大鱼大肉还引人口水呢。您信不信?就连它也有一飞冲天的日子……” 但很显然,他这无意泄露的天机,是不会被康术德认可的。 以老爷子的经历和见识,可想象不出那样的情景,只有无奈的摇了摇脑袋。 脸上那副表情,就像最近这些日子,每天见他把辛苦钱都换了猴票一样。 非常为他的脑回路担心。 第十二章 拜师 不过好在康术德的为人,有个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爱在细枝末节上计较。 就像猴票的事儿似的,老爷子也不是没劝过宁卫民,怕他把钱打了水漂。 但本分尽到了,宁卫民不听,非要一意孤行,也就由他了。 反正是钱是他挣来的么。 这次一样。 已经明显感受到了宁卫民的诚意,康术德就没太在意这小子拿自己比成窝头的不恭。 只把这当成年轻人口不择言。 老爷子在乎的倒是另外一件事,不能不提前跟宁卫民说明白了。 “卫民啊,我得说你这番话有几分道理。年轻人有你这种眼光和见识的不多。无论讲办事,还是看脑子,你都没挑儿,是块好材料。所以你要拜我当师父,这么看重我,我打心里高兴。” “其实话还可以这么说,我都这把岁数了,就巴不得时常跟人聊聊当年的事儿。你愿意听我唠叨,这本身是我求之不得的事儿。” “更何况,咱爷儿俩还挺有缘。因为这间小房,你和我,从天南海北凑到这儿来。咱们之间有过矛盾,但更多的是同病相怜的处境和过命的交情。所以,我就更犯不着对你藏着掖着,对不对?” “可问题是,我不能误人子弟啊。你跟我学,学不着好儿。说实话,这行里有许多见不得光的东西,那是生意经。什么是生意?生意生意,生出主意骗人。这和讲究货真价实的买卖不同,是偏门儿。你学这个,就是学投机取巧,学怎么算计人心。我是真怕把你的心思弄歪了,害了你。” “我就问你。难道你就想一辈子老这么自己一个人儿混着?难道你不想找个安稳体面的工作成家立业?你得踏踏实实、本本分分的活啊,那才能有个好前程,有个稳定正常的生活。” “好好看看我,前半辈子怎么折腾,后半辈子怎么遭罪,一辈子瞎忙和。老了老了混到这步田地,双手攥着的只有空拳。难道你也想像我一个样儿?” 毋庸置疑,康术德这些情声并茂的话都是发自肺腑的。 只要一听,就知道老爷子是诚心诚意为了宁卫民好。 可话说回来了,佛法虽广,却不度无缘之人。 此宁卫民早不是过去那个宁卫民了。 这小子穿越过来的灵魂是当世第一黑。 他的本质就是渴望暴富的投机份子,求得就是邪门歪道,要的就是魔高一丈。 来到这个年代,心里简直憋着一团火,是奔着要当叱咤风云的投机大鳄去的。 想让他本本分分做人,老老实实过日子? 那恐怕堪比让孙猴儿一辈子不吃桃儿的难度。 所以这些话倒是起反作用了。 越这么说,宁卫民越是急不可耐心痒痒啊。 “老爷子,我这么跟您说吧。我这人受不了约束,自由散漫惯了。向往的就是海阔天空,怕的就是天天活得一个样儿,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手上。” “还有,您别忘了,我是个孤儿,无依无靠。我和别人天生就不在一个起跑线上。要按照正常的方式去生活,我只能排别人后头,或者溜边儿站。好事儿哪儿轮得上我呀!” “所以我想得已经很清楚了,除了自己个儿,我没别的依仗。就得靠自己折腾,去另辟蹊径,才有可能活好了。” “您不希望我当个处处碰壁的废物,窝窝囊囊过一辈子吧?您不希望我任性胡折腾,弄出无法收拾的烂摊子吧?所以您要是真为我好啊,那您就应该成全我。” 嘿,瞧这话说的,反倒把康术德逼到了道德死角上了。 可老爷子也不是吃素的,毕竟是靠嘴吃饭的老前辈。 虽然心里感叹,“看来什么人就是什么命”,已经被宁卫民说得动心了。 但嘴上却还得给一下子,不能让他太嘚瑟了。 “你小子,少跟我来里个儿啷。你沾上毛儿比猴儿都精,什么能干,什么不能干,你心里不知道?你要多行不义,自己找死,可赖不到我头上。那是报应!” 宁卫民连忙嬉皮笑脸称是。 “对对,您说的都对。可话说回来了,咱爷俩如今感情多好啊。您心肠又善,当然盼着我好了。可万一我要没个好下场,哪怕是我自作自受。于您,心里不也得难受啊?我不能给您添堵不是?” 康术德也是为宁卫民的厚脸皮彻底折服了,再次摇了摇头。 “行了,别油嘴滑舌的了。既然你死心塌地非要学,那我要再拦你反倒显得我小气了。不过传艺有传艺的规矩,既然你要拜师,那就得有个说道儿。” “您说,我听着呢。”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个理儿明白吧?我可没有子女。收你做徒弟,我后半辈子就着落在你头上了。你不但得管我吃喝拉撒,还得管我生老病死,给我养老送终。嗯,怎么样?你还拜师不拜师啦?” 一边说着,康术德的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宁卫民,非常仔细的观察他的反应。 老爷子心里有个主心骨。 他知道在赡养老人这件事上,一个人的态度,才最能说明他的品行。 虽然说是一回事,做是另一回事,看一个人还得长期看是否能言行合一。 可要连应都不敢应,这本身就已经是个消极信号了。 所以只要宁卫民神色显得为难和踌躇,就说明这小子没他想的那么可靠。 那以后对宁卫民的信任自然就要打个折扣了。 没想到结果还让他特别满意。 宁卫民非但丁点迟疑都没有,反倒高兴极了,连声嚷着。 “拜啊,当然拜啊。老爷子您也太瞧不起我了,早这么直来直去多好。” 康术德还怕他年少不经事,把题目想简单了,特意补充了几句。 “你可仔细斟酌着,这不但意味着平日端茶递水,洗衣做饭,或许将来我下不来炕,还得要你把屎把尿,熬药熬夜呢。” 可宁卫民依然如故。 “嗨,哪有什么?还别说您是我师父了。哪怕您不愿意收我当徒弟,就冲咱俩的缘分。我也不能看着您晚年真没有个着落啊。没问题,应当应份,全包我身上。” 跟着就主动磕了一个。 “师父在上,徒弟给您见礼了。” 那没的说啊,眼瞅着宁卫民做到这份儿上,康术德反倒有些不落忍了。 他赶紧招呼宁卫民起身,跟着一激动,仰脖又喝了一个满杯。 那是红光满面,容光焕发啊。 可这儿得说一句,老爷子高兴也是瞎高兴。 因为他完全一厢情愿,错误的高估了宁卫民了。 在老爷子看,非亲非故的宁卫民愿意给他当这样的床头孝子,那可真太不易了。 可反过来对宁卫民来讲,却满不是那么回事。 宁卫民是认为自己未来肯定会很有钱吗,照顾个把老人又有什么啊? 大不了就开个养老院呗,一边养着康术德,还能顺便挣钱呢。 这也只能说,不怪老爷子看不穿,只怪世界太疯癫啊。 谁让他碰上了一个灵魂穿越了时空界限的妖孽呢。 第十三章 见面儿礼 比起宁卫民只拿好听的填乎人,康术德要实在很多。 刚收了这个徒弟,就送东西,甚至这东西还是早早儿就开始筹措的。 老爷子取出了一个两尺长一尺多宽,红褐色的小木箱子摆在了宁卫民面前,笑吟吟的告诉他。 “这个箱子,是我早就托信托商店的老朋友帮忙找的。原本就是要送你的。也巧了,今儿个刚给我送来。不贵,六块多钱。眼下应了景儿,就权当你拜师的见面儿礼吧。” 宁卫民完全没有想到会有这出,很意外的被感动了一下。 “这……这是给我的?” 他对木头其实不是很了解。 但仅凭木箱上精巧的铜件和花纹,也能知道,这箱子日后必定得值几个。 为什么?这年头可没假东西,能做出这模样的箱子就差不了。 而这还不是全部呢,就在他喜滋滋的摸着箱子,又打开箱子去看的时候。 发现箱子里面居然还另有一个小玩意。 “对了,还有这把锁呢,也给你了。” 康术德伸手进去,也给拿了出来,摆在了桌上。 那是一个鲤鱼形状的小铜锁,做的惟妙惟肖。 但这锁最有意思的地方还不在于外观,而是有钥匙却找不着锁眼。 直到康术德亲自演示了一下,从鲤鱼后背的一个地方把钥匙插了进去。 宁卫民才恍然大悟。 跟着就兴致勃勃的摆弄起来,连酒肉饭菜也顾不上吃了。 “老爷子,这是什么锁啊?也太牛了,您要不教我,我都不会开,巧夺天工啊。” 但他的由衷喝彩,换来的却是老爷子的不屑一顾。 “切,少见多怪。这叫花旗锁。‘花者花式,旗哉标志’,懂吗?” “这种锁什么样儿的都有,不求锁技之奇,只求精工之美,民间玩物罢了。你玩儿过一次不就会了吗?” “至于我为什么送你这个鲤鱼啊?只为图个吉利,希望你有朝一日能鱼跃龙门,过得比我强……” 宁卫民赶紧说好听的。 “谢谢师父,我一定给您争气,不坠您的江湖名头。” 但老爷子可没这么好糊弄。 何况刚才那些的话,也不是平白无故讲的。 “别光拿嘴说,也甭只顾着好玩儿。告诉你,给你这俩样东西,锁不重要,重点还在箱子上。好好看看,知道这箱子是什么木头做的吗?” 宁卫民意识到老爷子话里有话,赶紧认真地观察起来。 但里外都摆弄了一遍,却看不出所以然来,摇了摇头。 康术德又说,“闻闻。” 宁卫民便仔细闻了闻。 这回确实发现异常了,箱子里面有一种特殊的香味。 而就在他诧异到底什么味儿的时候,师父已经主动给出了答案。 “记住了,这个味儿就是香樟木的味道。这种木头做的箱子,好处就在于它的味道能防虫蚀鼠咬,还能驱霉隔潮。” “所以过去多是女人用来收嫁妆的,又叫女儿箱。也正因为这个,我才会把它送给你。” “听着,作为师父,今儿我教给你第一个事儿。就是收东西千万别只顾着收,还要注重保存方式。” 宁卫民情不自禁一个愣怔。 本来他还以为师父要他记住香樟木呢,没想到仍然不是重点。 “您是说……” “还没明白呢?你的邮票啊。” 老爷子有点不耐的哼了一声。 “尽管那东西我是看不上眼,可毕竟是你拿辛苦钱换回来的,你自己当成宝贝疙瘩啊。所以你就理应用最妥贴的方式收好。” “可你自己呢?倒是真省心,一塞抽屉就完了。” “我说你也不看看咱们住的房子。墙皮爱反潮,到处是蜘蛛,房顶儿闹耗子,雨天还滴答水。”“嘿,真等有一天,你从抽屉里再拿出你那些邮票。却发现是长了毛,粘在一起的残纸,我看你怎么哭吧。” 别说,还真是。 康术德的寥寥几句就把宁卫民说了个大红脸。 他赶紧给老爷子斟酒夹菜,既是谢老爷子提醒,也是谢老爷子替自己想得周到。 可这没用。 康术德的教训并没有就此打住。 “不要你谢我,也不要你唯唯诺诺,我要你真真儿的往心里去。” “再给你说个真事儿吧。当年,曾有一个主顾从我手里买了幅王时敏的山水。这位先生最爱‘四大山人’的山水,那是非常高兴,出门叫了辆洋车就着急往家赶。” “可惜乐极生悲,就因为车上点燃烟斗一个没留神,烧着的烟丝掉落在了包画轴的布上,把画儿给烧了。” “整整三百大洋啊,当时都够买个小院儿了。就这回家的路上,不过三四条街的距离,一个粗心大意的疏忽,全完!即使再捶胸顿足、追悔莫及也没用啊。” “所以你要做我徒弟,就得记住前人的惨痛教训,永远不许再犯这样的低级错误。否则,你也甭说是我徒弟了,我都没脸认你。” 什么叫孺子可教啊? 宁卫民此刻就做的挺好。 他能感受到康术德的良苦用心。 因此对这样的训诫没半点反感,简直是虚心极了。 他连连说老爷子教训的是。 并以郑重其事的向师父再三保证,自己是绝对不会再犯了。 如此,康术德觉着自己的吐沫没白费,也就愿意再提点几句。 他喝了宁卫民刚才给满上的酒,又吃了宁卫民给布在碗里的菜,之后满意地胡撸着嘴说。 “再跟你说个事儿啊,可能更不受听,那你也得听着。就是你的言行举止有毛病,得改。” “首先,你说话市井腔调太重,是标准的京油子味儿,难登大雅之堂。过去,只有太监才这么说话。那些真正有身份的人,一听就厌恶、肉麻。你这么一开口,就暴露了你出身于社会底层。” “真正的京城话,其实是京白,也叫官话。那是一种京腔京韵,端正大方的国语。不见得非得咬文嚼字,出口就是成语典故。但也绝不该带有贫气、痞气和油滑气。” “其次,你说话太爱调侃,俏皮话儿一类零碎太多。日常聊聊天儿挺好,但谈正事儿就显得你心眼儿多,轻佻。” “懂什么叫精明外露,过犹不及吗?老实人是不会愿意和你打交道的。人家担心自己吃亏。那别人都绕着你走,你还鼓捣什么生意啊?” “你这就叫,聪明外露者德薄,词华太盛者福浅啊。” 应该说,这些话是宁卫民从未想过的。 不过他仔细一琢磨,好像又是这么回事。 他的前世,并没人教过他应该怎么说话。 由于受电视剧的影响,他误以为吃收藏这碗饭,越是嘴花花大忽悠,装出京大爷的范儿来,才越好。 结果吃它这套的都是平头老百姓,或是初入行里的雏儿。 还有几个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的主儿能被他唬住。 但他的交际圈里,真没几个上档次的人物。 以至于后来他由行商改坐商,在邮币卡市场里终于有了自己的铺子。 营业额也始终都比不了旁边几个看着买卖冷清不少的商家。 他本以为那是自己道行尚欠,大客户、老客户还需要时间和运气去积累。 这会儿琢磨琢磨,弄不好还真就被他自己的毛病给局限住了…… “……再说你的举止,一样的道理……” 康术德的话,可还没完呢,哪怕在宁卫民沉思的时候,也依然在继续。 “你小子,平日逮哪儿靠哪儿,坐着就跷二郎腿,没事还爱打哆嗦。对不对?看着挺自在挺舒服,可一样惹人烦啊。” “常言道,手不扶碗穷一世,抖腿耸肩霉三代啊。你就这么自在下去,这辈子也不会结交到什么贵人的,都得被你自己给抖跑了不可。” “总之,别人和你初次见面,是不会清楚你里头的瓤儿到底是怎么样的。所以你外在带给别人的感受就非常重要。你必须得装得像那么回事,才能让人觉得你靠得住,愿意和你打交道。” “这就叫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如果你只满足于小打小闹,混个温饱,也罢了,算我没说。可你要想日后往社会上头走,折腾出点儿彩儿来。就必须好好说话,变得站有站相,坐有坐相。” 毫无疑问,这些又是直戳肺管子的话。 即便是脸厚如斯的宁卫民,这面皮也觉着跟火烧似的。 可也得说,这些话对他堪称醍醐灌顶啊。 对他以后的路,有着莫大的好处。 宁卫民真服,发自内心的服。 说白了,他是当局者迷。 要不是老爷子眼光卓著,把他的毛病给戳了个底儿掉。 他又上哪儿明白去呢? 所以被训得丧眉耷眼的他,当场仍举起了酒杯,诚心诚意的又谢了师父一次。 “老爷子,谢谢您。您的话,我都记住了。这杯不敢说是敬您的,就算徒弟认罚吧。我再干一个,您随意。从今往后还请您继续直言不讳的教我。” “好,你小子这态度是真对我心路。” 康术德很喜欢宁卫民这股子劲儿,于是也乐呵呵的端起了酒杯。 就这样,这一老一少借着一桌子稍显简陋的拜师宴聊了多半宿的体己话。 康术德是吃饱喝足,谈兴空前浓厚。 宁卫民也是大快朵颐,没少跟着长见识啊。 总之,师徒二人的心越聊越近。 至于去看什么《归心似箭》的电影,宁卫民已经完全顾不上了。 第十四章 花活 第二天凌晨。 在由漆黑变成深蓝色的天空上,星星还眨着眼睛的时候。 宁卫民又已经拎着大包,坐上公共汽车,直奔东郊垃圾场了。 但和过去的每天有所不同。 这天当他再度闻到那臭烘烘的气味,当众把那块手表交给“将军”时,引发了盲流子们前所未有的热情追捧。 不为别的,主要是谁都没想到,他还真能把表给买来。 说实在的,“将军”昨晚上压根没睡好。 别看他嘴上说的大方,可心里还是挺打鼓的。 从昨天宁卫民带着铜离开,他就开始后悔、烦恼。 直至今儿早上,又看见了宁卫民,这一颗心才算踏实了。 当然,最让他惊喜的一幕。 肯定是美梦成真,亲眼瞅着宁卫民从怀里把表掏出的一瞬间。 在阳光照耀下,那“孔雀”牌手表亮闪闪的泛着光,简直把他给晃晕了。 他迫不及待的接到了手里,然后就是翻来覆去的看。 那个激动啊。 摩挲,放在耳边听声儿,乐得都说不出话来了。 真比四十年之后的人得了块儿劳力士金表还美呢。 后来还是在宁卫民的提醒下,他才醒过神来,把表郑重其事的戴在了自己手腕上。 可想而知,连他都这样,其他的盲流子那得馋成什么样儿啊? 众多的“好汉”们目睹了这份招摇,谁也没心思干活儿了。 于是乌泱一下子,全从各个“山头”涌下来了。 他们要么羡慕地围着“将军”,打听这表是什么牌子的,称赞连连。 要么就是缠着宁卫民问这表多少钱,他怎么买到的。 就连昨天托他带日常用品的两个盲流子,也顾不上去检验自己货品的好赖了。 一个劲儿拉着宁卫民,强烈要求也给他们俩都买一块儿手表。 结果他们一开了这个头儿,简直是一呼百应啊。 几乎所有的盲流子都来劲了,闹着、吵着,非要把买表变成群体性参与活动不可。 毫无疑问,这是宁卫民求之不得的大好事! 他心里说了,这康老头所料的还真准哪。 这做成的第一笔生意果然起了示范效应,又给他带来了新的生意。 可话说回来了,好是好啊,他还真不能马上就痛快答应。 因为他很清楚,什么东西越得之不易,才越让人想要。 他要想从中多得点好处,那就得先吊吊这帮兔崽子的胃口才行。 另外,他心里同样很明白,“将军”对此恐怕不会乐意的。 因为这年头,人们买表可不是单纯为了看时间,更是为了满足个人虚荣心。 “将军”作为盲流子们的首脑,作为第一个买了手表的人。 当然不希望别人追着自己屁股后头买。 那还怎么显得出他的与众不同啊? 所以要做这笔生意,就必须得先抻一抻,还不能因此恶了“将军”才行。 那……到底该怎么办呢? 嗨,昨天康老头儿不是已经教过他了嘛,得让人觉得他可靠嘛。 他本人的理解,老爷子所说的“像那么回事”,其实就是“装”。 也就是“人生如戏,全靠演技”呗。 他是谁啊? 那是看过周星驰《喜剧之王》的主儿。 一个演员的基本素养当然是具备的。 于是很顺利就进入了表演状态。 他故意装作受不了盲流子的缠磨,苦着一张脸,跟“将军”道上委屈了。 大概意思是说,他给“将军”买的这块表,就因为没有工业券,其实要比商店的官价儿多花了十块。 而且他昨天带走的铜,份量也没那么足实,人家给他的钱比预计要少。 这样里外里,为了买这块表,他自己搭进去差不多十五块哪。 虽然为“将军”买东西,他是心甘情愿,别无二话。 可别人凭什么要他吃这么大亏呀? 再说了,要是每个人都要他买表,他也亏不起啊。 所以他求“将军”一定要替他“主持公道”。 嘿,这些话让“将军”听了绝对的受用。 他还误以为他自己占了多大便宜似的,高兴坏了。 于是一个劲儿拍宁卫民肩膀,让他别着急。 可盲流子们却都唯恐“将军”干涉,有点急眼了。 特别是刚才最先提出也要买表的俩人,都迫不及待叫起来了。 一个主动给宁卫民开条件。 “我们多给你铜还不行吗?多给你五斤,不,六斤……” 另一个则央求“将军”。 “大哥,我们哪儿能跟你比啊?也没说要占这小子便宜啊。你别听他瞎咋呼……” 说着就打开了宁卫民刚给买来的“北海”牌香烟,塞给了“将军”一盒整的。 就这样,宁卫民耍了一个小小的花活,就把所有人摆弄得滴流乱转啊。 “将军”非但未曾阻止此事,反而主动替双方调解起来。 表的价钱却因为盲流子们急不可耐的心气儿,由此给抬上去了。 所以宁卫民是得偿所愿。 这天回去的时候,不算自己的产出,他带走了足足五十斤挑好的紫铜。 不用细算,也知道,今儿这笔生意肯定比昨天挣得还多。 而这还只是一块表呢。 后面排队等着的,那还十好几位呢。 于是哪怕还得再度面对售票员和乘客们的白眼,宁卫民也一点不在乎了。 甚至在公共汽车上,一想到今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每天都能挣出一百块来。 而这每天的一百块,还都能转化成整版的猴票儿。 他心里就跟喝了酒一样的爽啊。 捡破烂的怎么了? 千条江河归大海,能挣着钱就行。 劳动的形式顶个屁用啊,关键还得看劳动的价值! 嘿,就凭咱,不费吹灰之力,倒腾点废铜烂铁的,一天就能挣出平常人好几个月的工资。 谁瞧不起谁啊? 要真是连买的猴票都算上,我这一天等于挣的是未来的两千来万! 嗨,说起来简直就是传奇,连我都崇拜我自己个儿啊! 得意忘形的宁卫民,乐颠颠的哼着小调一路归去。 一下了车,由于急不可耐想要回家,迫切想把今天再度告捷的好事告诉师父。 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他竟然连歇都没歇气,直接就把铜背进了废品站去。 卖完了铜,他掉头就奔了信托商店。 这次是花了七十元整买了一块珍珠牌的旧手表。 然后照方抓药,送进了“晨钟”,去让钟表师傅帮忙翻新。 紧跟着,就是去邮局买邮票。 但到此为止,就和昨天有点不一样了。 因为宁卫民没再买什么吃喝的东西,反倒是趁着手表翻新的这段时间,直接回了家。 不为别的,就因为今儿多卖了二十块,消费方式可以升级了。 他想请康术德一起下馆子去,再好好庆祝庆祝。 那不用说,一见着康术德,宁卫民就是夸夸其谈把当天的事儿一通吹啊。 等在香樟木的小箱子里安置好买回来的邮票,他笑嘻嘻的说晚上不在家吃了,外头吃去。 哪儿知挺好的事儿,康术德却非摇头说他烧包,教训他好日子不能一顿就过了。 还挺担心他大手大脚花钱止不住。 生怕他除了买猴票,再添上一个今日有酒今日醉的败家毛病。 幸好宁卫民会哄人,赶紧发表声明,才没让这事儿真的扫兴。 “师父,下不为例行不行?这是我的一份心意,就为补一个正式点的拜师宴啊。” “昨天那顿,真有点惨。要是用猪头肉和老白干就把您打发了,那我以后一想起来就臊得慌啊。最起码,也得请您吃顿烤鸭呀。” “哎,我都想好了,等饱喝足了,咱俩也别着急回来,我再带您泡个澡去,等泡舒坦了。咱爷俩再泡壶茶,一起聊聊过去的事儿。” “至于明天,咱再照着原样过,行不行?您放心,一顿饭而已,我变不成纨绔……” 如此,康术德一琢磨,名店的手艺确实馋人,自己也真的想洗澡了。 也就不再坚持了。 “算了,难得你小子有这份心,今儿就给你个面子吧。图个吉利,‘聚德全’嘛。咱爷儿俩聚在一起是缘分。” 宁卫民乐了。 “是嘞,师父,那我头前带路,咱走着。” 这就叫,烤鸭啊,我为你朝思暮想,今日如愿遂心肠。 第十五章 杨胡子 京城的春天,向来是从“杨胡子”生长的那一刻开始的。 “杨胡子”是什么东西? “杨胡子”是京城人对杨树在初春时节所生长出来的一种花絮的称谓。 在南方,这种东西也叫做“杨花”。 之所以京城的老百姓会把它冠以“杨胡子”的称谓。 完全是因为杨树长出来的花,毛茸茸的泛青、成串儿,像极了老头儿胡须之故。 而且很明显,就通过两地不同的称谓,便可以体现出南方北方对此物泾渭分明的观感与态度。 南方人大约比较浪漫。 注重的是这东西的诗意,喜欢杨絮纷飞如大雪漫天的美感。 京城人却比较务实。 情感上多是恨这东西生出的白毛,会无孔不入、深入浅出地乱飞。 这并不奇怪,因为京城的春季是多风的,而且风还很大。 能刮得飞沙走石,让人发如乱草,睁不开眼。 所以到时候你就看吧,京城的大街小巷,天上地下,晾晒衣服上、被褥上,水里菜里……哪儿哪儿都会是杨絮。 这东西会挡住人们视觉,让人们看前面斑驳陆离、眼花撩乱。 这玩意能钻进人们鼻孔,会让人们骚痒难耐、喷嚏连天。 当它被人吸进咽喉里,又会导致咳嗽不断,伤肺又伤呼吸道。 一旦当它飞进领内或袖里,人们皮肉也便没了安稳舒适之所,只能频繁的挠痒痒。 但这仍不算完,最关键的一点,是这东西还有衍生火灾的风险哪。 如果有人愿意去查查京城消防每年有关这块记录,那绝对会是触目惊心的感受! 总之,“杨胡子”这可恶的家伙借助风力散播的杨絮,简直就像无赖一样。 既打不走也骂不跑,黏黏糊糊、腻腻歪歪。 给京城人的生活和工作带来了太多的不快与不便。 不过说起来比较有意思的是,从1980年3月份到5月份,这个正在闹“杨胡子”的京城,社会状况竟然也神似一样的应季。 真就像杨絮漫天似的,既有那么一点的浪漫,也有扯不清的纠缠,理还乱的困扰。 浪漫主要充斥在大学校园之中,或是说发生在年轻人群体之间。 这个时期的大学生,以及社会上的年轻人具有两个特点。 一是身心都处于急剧转变观念的潮流之中,对生活和未来开始拥有多元化的思考和渴望。 二是许多人因为历史的原因耽误了时间,如今都面临着成家立业的需要。 所以对他们来说,除了已经蔚然成风的诗歌热、文学热、外语热、电影热、跳舞热、邓丽君热以外。 顺理成章热起来的,还有谈恋爱这件事。 于是有心人开始发现,高等学府已经不再是纯粹钻研学问的严肃场所,公园角落里一男一女的情况也越来越多了。 在年轻人中间,不但诞生出一个用来形容人的新词儿——“很开放”。 互有好感的青年男女之间,那原本遥远、隔阂的界限,也正在借助一种较为委婉的亲近方式开始拉进。 要知道,当时搞对象的人,非常保守,可不敢在大庭广众下明目张胆的拉手、搂抱。 但肩并肩漫步的过程里,他们的手臂却往往会紧靠在一起,而且都会向后背着。 这样做,便可以实现最大程度的亲近,以体现出俩人之间非比寻常的关系来。 这应该也算是一种民间智慧的创新应用。 只是与渴望变化的年轻人完全不同。 这个时期,其他群体却几乎都在因为身边正在发生的,或即将发生的巨大改变而感到焦虑不安。 比如国家的上层,就正在为我们人口爆炸的趋势忧虑重重。 为了阻止2000年我国人口超过十四亿成为现实。 这段时间中,相关部门的官员和专家们持续不断的召开人口座谈会。 来论证计划生育政策是否可行,以及确定相关尺度。 另外,由于“伟人”在这段时间发表讲话,宣布可以分期付款购房。 以及“外汇兑换券”作为购买力超然的第二货币,在我国开始正式流通。 也让长期在分房福利政策和物资配给制上占有优势的一些阶层,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困惑和无所适从。 还有文艺界的意识形态之争,也正在愈演愈烈。 此时的李谷依,正因为演唱了一首《三峡传说》的主题曲《乡恋》,而饱受业界的批评和质疑。 与喜欢她歌曲的众多普通观众不同,许多专业人士认为,她所擅长的抒情演唱方式不健康,格调低劣。 但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她好歌太多,名声太大,太受观众的喜爱吗,所以枪打出头鸟罢了。 谁让《歌曲》杂志评选出的那世无双首听众喜爱的歌里,她一个人就占了四个呢? 不打她打谁? 就连社会最基层也无法幸免。 在工作里,国有大中型企业显得步履蹒跚,沉疴难愈。 不为别的,十年来,有不少工人们养成了偷奸耍滑的习性。 都变成了善于怠工,吃大锅饭倍儿香的滑头。 偏偏由于体制的限制,企业领导无权对这些工人实行实质性的经济处罚。 于是在干活全凭自觉的环境下,这些落后份子,仍旧我行我素。 并且对上级领导毫无尊重和忌惮之心。 每天不是乐此不疲的装病、打牌,就是嘲笑领导与那些好好工作,认真负责的人。 这就导致,一些老鼠屎坏了整锅粥。 干多干少一个样,干好干赖一个样。 不但让渴望恢复旧日荣光,努力工作的人日益心冷。 也让国营企业人浮于事,越来越丧失活力。 而在生活里,京城老百姓也正日益感受到,由城市人口急剧增长所引发的不便,以及由价格体系动摇传来的震荡。 毫无疑问,城市人口暴涨是知青大返城的必然结果。 从1978年到1980年的三年,京城以每年几十万人的速度,容纳这些从异地归家的青壮年。 京城几乎每一个家庭,都有孩子属于这个群体,因此没有人能够抱怨。 就拿扇儿胡同2号院来说吧。 继宁卫民之后,边家的二儿子边建功,米家的大闺女米晓冉。 也都在这个春季回到了家里,把户口都迁回了京城。 于是,不但工作岗位的缺口越来越大,返城知青有了“待业青年”的雅号。 京城的市政体系和服务业也深陷在超负荷运转之中。 无论坐公共汽车、上街买东西,澡堂子洗澡,洗发店里理发,照相馆照相,还是饭馆里吃饭。 这些人们的基本需求,全都变成了困难重重之事。 以宁卫民的家门口儿来看,无论前门大街、大栅栏、鲜鱼口、还是打磨厂。 作为京城的闹市区,几乎从早到晚的人满为患。 而八大员们的工作态度,当然因此变得更加粗暴和恶劣。 本来还算可以的社会秩序也因为无所事事的青壮年越来越多,变得重新混乱起来。 在京城的任何角落,每天都在发生争吵,甚至是动手干仗的情况。 偏偏就在这个时期,计划经济的价格体系也随着改革进程的深入,开始松动了。 第十六章 价格 价格松动的具体表现形式就是通货膨胀。 实际上,自从1979年年底,京城统一提高了猪肉、羊肉、牛肉、家禽、鲜蛋、蔬菜、水产品这八种副食品的价格以来。 仅仅经历了很短一段时间的平稳期,这八种副食品的价格就开始有脱缰之势,陆续开始上涨。 翻过年来,甚至还出现了相关产品搭车涨价,和大量议价商品充斥市场的现象。 比如散装啤酒,国家定价是一大碗一毛八分钱。 可由于商品短缺,京城有的地方就自己提高了两分钱,卖两毛钱一大碗。 顾客当然不乐意了,宁卫民的邻居罗师傅就较过这真儿。 “不是一毛八吗?怎么变成两毛了呢?再说了,你给的也不是满满一碗啊!” 服务员却满不在乎。 而且正因为工作量增加了,没个好气儿,话当然是横着出来的。 “就这还没货呢!你要喝就喝,不喝拉倒!反正你不喝有人喝。” “嘿,你小子够横的,你还讲不讲理?” “你要讲理是吧?告诉你,别家都往散啤里扔冰块,知道不知道?我没这么干就够对得起你了,你喝得可是纯啤。挺大岁数?怎么占了便宜还卖乖啊?” 于是两人就吵了起来,弄的不亦乐乎。 啤酒尚且如此,像蔬菜这样每日都离不开的生活必需品就更严重了。 尤其这东西还是分等的,一向是什么等的,卖什么价钱。 想想看,每天那么多种菜要凑在一起对外销售,那是相当复杂的价格体系。 自然就更容易出现争执,以及商店擅自提价的问题。 于是为了防止类似情况,政府的临时应对之法,就是让报纸每天公布政府颁发的调整价格通知。 老百姓呢,便因此养成了带着报纸去买菜的习惯。 只有这样对照的看着,才能知道商店是不是乱涨价啊。 可惜这种办法纯属理论性的,很多时候解决不了实际问题。 像宁卫民的邻居米婶儿,就是煤市街副食店里卖菜的,对此体会最深。 比如说有一天,按照报纸上的价钱,小白菜儿应该是两分钱一斤,调低五厘钱。 可副食店还是按照前一天的价格,就是一斤二分五厘来卖。 结果因为菜价多了五厘钱,当天便屡屡有顾客提意见,和米婶儿争论。 偏偏这副食店和餐馆还不一样,守着家门口儿,眼瞅着好多都是熟人。 米婶儿委屈也没法摔咧子啊,只能好言好语解释。 “各位街坊,快马赶不上青菜行啊。那么多种菜,都一天一个价儿,哪儿来得及调整呀?何况领导就让我按这价儿卖,那我也没办法啊。大伙儿都理解理解,多收了钱是国家的,也不是进我兜儿里……” 如此,卖了一天的菜,也着了一天的急。 米婶儿嘴皮子差点没磨破了。 就这,还好几次差点没忍住,悬得乎的呛呛起来呢。 很可能今天的人看到这儿会说,多五厘钱或者少五厘钱,不就是半分钱吗?至于的吗? 可当年就是这样,还真至于。 说白了,除了大家收入少,关键是当年的钱,真可以做到一分钱掰成八瓣花。 拿小孩买糖块来说,经济账就能算得比半分还细。 同样也是这个时期,京城有一个顾客在《京城晚报》上刊登文章,专门给商店的糖果柜台提了意见。 文章指出,一斤水果糖块是一元一毛一分钱,数量应该在一百一十四块左右。 那么以此推论,一毛钱起码应该给十一块糖才比较合理。 可是有的商店收了一毛钱,售货员顺手抓了七八块给孩子,这是不对的。 应该童叟无欺嘛,对于小顾客更不能欺骗。 这件事,当然不至于这么上纲上线。 因为商店又不是售货员开的,人家图什么啊? 只能说是图省事罢了! 可这也更加证明了一点,当年的人们对价格就是那样的敏感。 所以,从1980年开始,“价格”这个词开始逐步成为社会最受关注热点词。 从此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在各种调查中。 有关商品“价格”的关注度,几乎总是排在第一或者第二位的。 这种敏感性和热度,就像今天的人们面对房价问题似的。 也是从这时候起,物价大检查开始盛行,物价局变成了非常出名的局。 各地的物价检查所、监督站,也成为了最威风凛凛的实权部门。 要说实话,这样的历史时期其实是个挺特殊的时间段儿。 整个社会上上下下,多少有点缺乏安全感。 大多数人的心里既感到飘忽,又觉得惶然。 因为几乎人身边都有急需解决,却又一时难以解决的问题。 或是为工作,或是为生活,或是为家庭,或是为子女,或是国家大事,或是柴米油盐…… 尤其是出于对“摸着石头过河的”未知,不知国家与自己的未来究竟会朝什么方向去变化,更是让人们感到如同脚踩在棉花堆上那样忐忑不安。 但也别说,偏偏就是在这样的社会环境里,宁卫民这小子倒是越活越如鱼得水了。 这当然得归功于他身为一个穿越人士的特别属性上。 要知道,目前这些让大多数人困扰不已的问题,对于熟知历史走向的他来说,却完全没有“雾里看花终隔一层”的担心。 是的,东西是在涨价。 而且所有副食品,都在涨。 这还是建国之后头一次,人们感到生活成本在持续性的一日高于一日。 可这在未来,那就是天天都在发生的事儿啊。 他宁卫民什么没见过啊? 蒜你狠,豆你玩,姜你军,糖高宗…… 哪一样,不比眼下这涨势凶猛啊? 就连他喝穿越的那顿酒饭,桌上一盘红烧肉,成本都过百了,不也该吃照吃嘛。 说白了,他根本不在乎眼下这小白菜涨个几分,肉贵上几毛的。 这全是小打小闹,老百姓早早晚晚会适应的。 何况反过来说,他宁卫民又是靠什么吃饭的啊? 作为一个来自未来,立志靠投机生发暴富的人。 当然体制越放松,价格越灵活,于他越有利了。 他真正无法适应的,倒是刚穿越过来时,那种严丝合缝,一点空子都找不到的社会环境。 说真的,要不是当时身边幸好有个康老头,能指点他去东郊垃圾场讨生活。 别说他没有丝毫办法抓住从身边溜达而过的猴票了。 光每天去哪儿弄柴米油盐,怎么填饱自己的肚子,就够他发愁的了。 而现在这社会环境,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物价一松动,感觉干什么都好说了。 就拿吃早点举例,他刚回来那阵儿,没粮票的话,人家当真不卖。 不是人家死性,是制度死性。 不收粮票店方没法入账,也没办法进粮油。 现在就灵活多了,有点市场经济的意思了。 钱能顶粮票用了,如果身上没带够,只要肯加点钱,一样可以买。 另外,尽管回城知青越来越多,公交车越来越不好挤了。 可这对宁卫民而言也是一件好事。 要知道知青返城,暂时难找到工作,这必然给许多家庭带来了额外经济支出。 时间一长,再加上物价的变动,很多家庭就受不了了,不得不把家里值钱东西送到信托商店。 像二手全钢男表一向是信托商店的热门货。 原本宁卫民想买比较新的,不是很容易,只有较大的信托商店才可能见着。 特别是像沪海牌、京城牌、双菱牌这样的一类全钢手表,那更得碰运气。 但现在随便街上一家信托商店,少说也有六七只适合翻新的一类全钢手表可供他挑选。 甚至还能见到浪琴、欧米伽、劳力士、梅花、西马、罗马、大英格、百浪多……诸如此类的进口表呢。 还有外汇券这东西,更是万能的解决货源渠道。 只要舍得花钱兑换,无论什么稀罕东西都能从友谊商店买到。 所以市场上可供宁卫民选择的货源也越来越丰富。 他不但足可以供得上那帮盲流子的需求。 甚至他都琢磨好了继续忽悠盲流子们的套路了。 那就是继续进行消费升级。 国产表买完了之后,他可以忽悠他们买外国表啊。 外国表之后可以买话匣子,话匣子之后再买自行车,买三轮车,甚至还能买电视呢…… 人的欲望就是个无底洞。 只要这帮盲流子有铜、有钱,那他就可以“无穷匮也”的吃下去。 他现在真正担心在意的,反倒是工业券千万别太早取消了。 那会直接影响他的收益。 第十七章 行运 不得不说,人这一辈子哪,或许还就是行在运上。 真背起来的时候,往往祸不单行。 真要走好运了呢,也是一顺百顺。 这段儿时间,宁卫民的小日子就是这样。 手头儿上越是宽裕,挣钱越是痛快,好事就越往身上来。 似乎运气这家伙是嫌贫爱富的势利眼似的。 比如说吧,宁卫民刚开始倒腾手表的那几天,恰逢一个周末。 下午两点的时候,没有休息日的他,一如既往的带着一麻袋的铜去建国路要乘坐“大一路”往回赶。 发车时候,上车的人当然比工作日要多不少。 站他前面是一个差不多和他同龄的姑娘,手里拎着个书包。 没想到偏偏就是这个姑娘,一下造成了车门堵塞了。 敢情这姑娘挺倒霉,也不知什么时候遭贼了。 上车时才发现,原本放在书包里的月票夹和钱怎么都找不着了。 随后找遍了全身,也仅仅摸出几分钱来。 数了数,还差了两分,不够买票的。 而查票的售票员目睹这一切,却无动于衷。 那是个刻薄的老娘们,大概还处于更年期,此时硬是要姑娘下车不可。 那不用多说,姑娘尴尬极了,简直不知如何自处。 不下吧,白赖在车上没道理。 可要下吧,也着实为难。 且不说路途遥远,靠徒步走回去绝对够受的。 就说这年头,人们都不怎么讲公共秩序。 车底下的人为了急着上车,只知道骂骂咧咧,推推搡搡往上头挤。 根本没人肯让一让。 她又怎么从一堆人中挤下去啊? 而就在这当儿,还得说宁卫民,体现出了一个男人的仗义与担当。 他主动递给售票员两毛,连他自己和姑娘的票一起买了,帮姑娘过了这一关。 当然,这不是宁卫民素质真有多高,或是怜香惜玉之情泛滥。 主要还是因为他与人方便就是于几方便啊。 别忘了,这小子的麻袋挺沉,他就排姑娘身后。 人家真要下车,他还得费劲挪开不是? 一毛钱的事儿而已,他不差这俩钱儿,干嘛找这麻烦。 就这样,由于宁卫民的干预,售票员没法再享受刁难人的乐趣了。 递过票来的时候,老娘们便有点不满的白了宁卫民一眼。 那意思似乎在说,“你一捡破烂的,还充什么大头啊?” 反过来,这姑娘自然感激备至,连声对宁卫民说谢谢。 要说呢,按着宁卫民的本心,其实他真挺想借着这个机会,跟人家搭顾两句的。 这姑娘小模样还行,属于要盘儿有盘儿,要条儿有条儿的。 要是能臭贫几句,逗逗闷子,在这拥挤的汽车上也不失为一乐儿。 可宁卫民还当真不敢。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年头的男女之防太厉害,他是有过教训的。 像刚穿越来的时候,前世的习惯还根深蒂固。 一次买烟,他顺口就叫了年轻女售货员一声“美女”。 好家伙,他可没想到后果会有多么严重。 当场就惹得人家咬牙切齿的骂了他一句“臭流氓”,好像受到了多么大的侮辱。 再看那女的眼泪汪汪的委屈劲儿,就跟周星驰的《功夫》里被包租公占了便宜的龅牙珍似的。 要不是他机灵,丁点工夫都没耽搁,转身就撒丫子跑了。 真被商店那帮中年妇女反应过来给堵住,那最轻也得捞顿打啊。 就这么悬乎! 那他还能不长记性吗? 所以,对这位姑娘,宁卫民也只笑着点点头就过去了。 甚至出于谨慎,他还主动避开了,挤到车厢紧里面站着去了。 那么按理说,这件生活中偶然发生的小事儿到此为止,就应该没后文了。 可谁又能想到,人的缘分就是这么巧。 三天之后,连宁卫民自己都没想到,他居然会和这姑娘在一特殊场合又见面了。 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归根结底还得说到宁卫民眼下比较特殊的处境上了。 他天天都得卖铜啊,却又不能一劳永逸老守在一个地方卖。 道理很简单,铜的来源是没什么问题,可交易量大啊。 每天都差不多卖出二百块,这本身就够吓人的了。 宁卫民当然不能傻到让派出所找他了解情况来。 所以他就得尽量多打听几家其他废品回收站的地址。 尽量选择离家近的,来回这么串着卖才是。 也是该着,偶遇姑娘之后,宁卫民从别人那儿得到了一个信息。 他听说大一路“王府井”那站下了车,往路南台基厂的方向走,好像也有一家废品收购站。 这要是真的,那对他可方便极了啊。 如此,他很快就试着找去了。 没想到是真的。而且一到了地方,他就碰见那个车站偶遇的那个姑娘了。 当然,第一眼,宁卫民没认出人家来。 因为人家就在那儿上班,姑娘是穿着工作服的。 白帽子,蓝大褂儿,还戴着套袖,那样子和车站等车的时候差距太大了。 但好在宁卫民的装束是不变的。 姑娘一看见他,直愣了一下,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就明显表示出好感,主动迎上来了。 嘿,有意思的是,这反弄得宁卫民一头雾水,甚至还有点疑神疑鬼了。 因为他实在不能相信自己一个捡破烂的,外表寒酸,有什么地方能获得姑娘的青睐。 直到人家姑娘主动开口提起了大一路公交车,他才终于明白过来。 于是这次再跟姑娘聊起来,他也就放轻松,没什么顾忌了。 毕竟是第二次见面了,生疏感要好很多。 而且他又帮过姑娘,想来即便言语有失,人家也不会太较真。 还有,姑娘性情是真不错。 属于那种特爽快,特天真烂漫,特没心机,爱说爱笑的类型。 一点儿没受社会浸染,纯净水一杯。 尽管知道了他是东郊垃圾场捡垃圾的,态度也没什么改变。 反倒还挺同情他,佩服他自力更生,能捡这么多铜呢。 总之,宁卫民跟这姑娘一聊闲篇儿挺在状态。 他的口才,虽然康老头看不上眼,可此时逗这个姑娘开心,却是再得心应手不过。 他不但给姑娘乐坏了,也轻而易举了解了这姑娘的大概情况。 知道她名字叫蓝岚,那天去建国路是去亲戚家。 她是去年刚毕业的高中生,在家待了半年,春节后才刚来这废品回收站上班的。 废品站的人都叫她小岚子,她也让宁卫民这么叫他。 后面的事儿就不用说了,这年头就是熟人好办事啊。 为了表示感谢,称废铜时,小岚子当然会给宁卫民算高称。 宁卫民拿来的铜,小岚子也根本不怎么细看。 她只拿着吸铁石验过是铜就行,成色全按紫铜算。 这一来,能让宁卫民占了有二十块钱的便宜。 而且小岚子还跟宁卫民打包票,说以后让他天天来找自己卖铜,保证划算。 瞧这小子这一毛钱花的。 歪打正着!跟捡个大漏儿也不差什么了。 第十八章 有福(感谢stupd2打赏盟主) 徒弟有徒弟的运气,师父也有师父的福气。 康术德这段时间也一直在交好运。 1980年的三月底,让他盼了许久的京城户口,终于办下来了。 这事儿实打实的不容易。 因为落户京城的事儿本就难办,何况这又赶在知青集中返城的高峰期。 还别看打老爷子1979年回到京城就申请了。 若不是有街道从中帮忙,若不是上头有关解决历史遗留问题的政策反复重申。 即使再花上几年,也未必能有个结果呢。 不过这一办妥,也就真解决大问题了。 首先就是康术德有了购物本。 从此,在副食品供给上,他和宁卫民就再不至于捉襟见肘了。 甚至有些以户配发的商品——比如每月每户二斤白糖,他们俩还能领双份儿。 于是宁卫民下午倘若回家早,肚子打饥荒,就能吃上富强粉馒头蘸芝麻酱和白糖了。 这种搭配方式可堪称这个时代的经典,属于一种极奢侈的物质享受。 别看馒头中间虽然只是简单加一层芝麻酱配白糖。 但那丰腴浓厚的口感,却能盖过上等西点的鲜奶油去。 比商店里那些能当武器防身的核桃酥和江米条好吃多了。 像京城有一句顺口溜就是专夸这种吃食的。 “蓝色的墙,柔软的床,夹着芝麻酱的馒头蘸白糖。” 由此可见,这种东西在某种程度上,能代表幸福。 当然,若是条件再好的人家,把普通馒头换成油炸馒头片,那简直就是极致奢华了。 和皇帝老儿每天扛金扁担种地,饿了吃炸货的境界大致能划等号。 至于谈到这种吃法有多金贵。 其实倒不是指八毛一斤的白糖,五毛五一斤的芝麻酱,许多人就真吃不起。 关键还是在于物资的限制上了。 所以鉴于此,宁卫民吃这的时候仍然还得尽量背着点儿人呢。 否则让邻居们瞅见,多少显得有点“穷人乍富”,还真是不大好意思的。 第二,有了京城户口,康术德也就能够享受京城社会福利保障了。 这一条比第一条更实在。 作为社会孤老,今后每月街道会补助他十八块钱,那可是实实在在的票子啊。 无论买酒或是卖肉,吃什么不香啊? 甚至哪怕有一天康老头糊不动纸盒子,哪怕宁卫民背信弃义不管他,他也不用担心什么。 因为街道管他,进敬老院都是白吃白喝白看病。 这就叫社会主义的优越性。 不过尽管如此,作为从社会底层赤手空拳混荡起来的人,康述德却不认为这是命里该着。 他不是那种呵呵傻乐,安心坐享其成,等着生活给甜头儿的普通人。 他知道盐打哪儿咸,醋打哪儿酸。 懂得章程是章程,执行在个人的道理。 所以户口本儿的事儿一办妥了,他就让宁卫民替他买了些烟酒礼物。 然后特意打听到了街道干部的家,周末亲自提着东西登门致谢。 没想到更巧合的是,他来的这天,这位干部正坐在自己家里生闷气呢。 而且还是为自己一个亲戚生气。 这事儿是这么回事,干部亲戚的孩子也是刚回京城的知青。 自打今年春节见面,这位亲戚就托干部帮忙给孩子找工作。 可如今工作多难找啊? 干部千方百计,费了牛劲,才跑下来一个给京城玉雕厂看大门的临时工作。 听着有点像凑合事儿,这不假。 可也得说人家厂子财大气粗啊。 作为全国规模最大,技艺最好,作品最佳的创汇企业。 一个月人家给二十四块呢。 工作内容也很轻省,只需要帮忙传个电话,平时分分报纸,送送报纸就行。 论起来比好多工厂正式学徒工都强呢。 何况干这个,天天在厂里都能和厂领导见面啊,还有送报纸这样近距离接触机会。 那只要让领导有了好感,不就有可能调进车间去干正式工嘛。 关键还是得先进了厂子,才能再想下一步嘛。 可偏偏亲戚一家压根不懂这骑驴找马的道理,纯粹认为干部敷衍他们。 没有感激,只有埋怨。 尤其那孩子不懂事,觉得大小伙子干这个丢人,去了两天就甩手儿不去了,连声招呼都没打。 于是厂里那边也有点不高兴了。 干部是怎么也没想到,白搭了人情,居然弄了个里外里不是人。 这还能不窝火吗? 他心说了,这看不上,那看不上的。 你们要有辙,还用着求我? 这工作即使再次,也比一个大小伙子在家闲着强多了吧。 我这白忙活还落埋怨,什么事儿啊。 得嘞,不去拉倒,我真是伺候不起哪。 不过也正因为这件事,在干部的眼里,就更显得无亲无故的康老头会做人。 什么事儿就怕人比人。 干部当初只不过是可怜康术德岁数大,怕他老无所依,才尽力周全而已。 真没想到康术德会这么念他的好。 不但客气恭敬,送烟送酒,见他情绪不对,还拉着他出去又花了八块喝了一通。 这份儿人情世故的周到和精通,让干部愈加感动和欣慰,觉得帮这忙值得啊。 毋庸置疑,把他那不知所谓的狗屁亲戚完全给比下去了。 再搭上这位干部也是位酒桌英雄。 脸和脖子一红一上脸,酒越喝越顺,话也越聊越近。 就在被捧得飘飘然间,干部忽然发现,康老头学问真不小。 话说得讲究,他还识文断字儿。 这年头,像这样的老人还真不多。 那好,干部索性就借着酒劲,把这工作甩给老爷子了。 瞧瞧,这也是误打误撞中了奖啊,康老头儿白得了一份轻松进项。 这加起来,可就是四十二块的收入啊,比工厂正式退休工人也不差多少了。 都说命运眷顾有准备的人。 事实证明,识情达意,与人为善,也应算作其中的一种。 所以说康术德和宁卫民这对师徒的遭遇,如果性质有什么不同的话。 那就是宁卫民真是偶然走运而已,但老爷子可不是。 老爷子的福气其实是一种必然,是用为人处世、交际往来结成的一张大网网来的。 靠着人情和恩义来打造公共关系,他不仅不会让身边的任何福气和机会漏过去。 甚至好些鱼虾看见这张网,还乐于主动往里蹦呢。 要不说,师父是师父,徒弟就是徒弟呢。 宁卫民这小子,且有的跟老爷子学呢。 ps:对书友stupd2表示由衷感谢,从《重返1977》以来就获得您的大力支持。 但因为个人时间精力有限,加更向来有心无力。今日勉强聊表心意吧。 第十九章 解馋 望着切成片的又薄又嫩的羊肉,红红亮亮、规规正正地横卧在洁净的青花瓷盘里。 宁卫民恶狠狠的盯着,夹着,仿佛有一个世纪没见过、没吃过涮羊肉了。 他眼下只知道把手里的筷子千百遍地往返于肉盘与火锅之间。 然后狼吞虎咽的咀嚼,咽下,再一个循环。 甚至连倒满酒的酒盅都顾不上端起来抿上一口。 尽管餐厅里雾气萦绕,密不透风。 什么烟味儿、酒味儿、肉味儿、汗味儿、火光、蒸汽……全掺乎在了一起。 混成了一种让人极不舒服的甜不索索的味道。 虽然周围的环境嘈杂无比。 孩子哭,大人闹,喝酒划拳,乱得跟菜市场似的。 人待在这儿只能拼桌吃饭,不扯着嗓子喊,都没法和熟人说话聊天。 但这家馆子的涮羊肉,还是把宁卫民给彻底征服了。 在蒸汽、火气的氤氲中,他的味蕾和肠胃所感受到的美好,让周围环境的一切缺陷都不算什么了。 是的,别看他跟贪吃蛇似的德行显得有点没出息,可也怪不得他啊。 首先是他肚子太素了,缺肉啊。 最近财运亨通这没错,可问题是挣来的钱他也不敢随心所欲、胡吃海塞啊。 老爷子不让在先。 既怕落在周遭旁人的眼里遭忌,徒生是非,也怕他花顺了就搂不住手。 而他自己同样舍不得。 因为只要还有猴票在邮局里卖,他挣的钱就得紧着干这个用。 那么每次一花钱,他心里就忍不住会按心里的“汇率”进行价值比对。 单枚八分钱就等于一万二,四方联三毛二等于五万五,整版六块四就等于一百五十万到一百八十万…… 这tm还怎么花钱呀? 以他的感受,吃顿早点就得两万一顿,当然肉疼得紧,太有罪恶感了。 所以自打那顿十来块的烤鸭之外,宁卫民还真就是没再和老爷子下过馆子。 他们平日里的吃喝虽然确有改善。 可程度也就是糙粮改细粮,追上了邻居们的水平而已。 这次要不是为了康老爷子双喜临门,俩人达成了共识,都觉得该来庆祝庆祝。 他们也不会这么铺张的。 其次,这家眼下落户在东安市场里的“民族饭庄”,可不是普通餐馆。 这个名字是“运动”那几年的叫法儿。 而它的本名,就是鼎鼎大名的“顺风来”啊。 虽然宁卫民前世也曾经在王府井吃过不少次“顺风来”涮羊肉,就没有过丁点的好印象。 甚至他还认为这种打着老京城字号的百年老店,纯属旅游景区刻意仿古的样子儿货。 服务差得要命不说,吃的东西也落俗套,除了价高,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 可正因为如此,他这一吃就吃出不一样来了。 首先,这肉和前世的肉差老鼻子去了。 眼前这肉可是真好,全是大自然孕育的小尾巴绵羊的精华部分。 说白了这羊就不是吃饲料的,全是吃牧草长大,绝对纯天然绿色环保。 “上脑”、“大三岔”、“小三岔”、“磨裆”、“黄瓜条”,用手切得能透过肉片看见青花盘子的底纹。 绝没有拿机器切的冻肉,合成肉糊弄人这一说。 其次,那火锅子也真是紫铜特制的。 不但是挂锡里,用的是也银炭旺火。 不是拿黄铜炉子、酒精炉子、电炉子凑合懵事儿的。 这种传统方式的涮羊肉火力猛,热得快,那自然就香。 真下筷子,肉片入锅一烫即熟。 绝不是煮,才会又嫩又香。 再有,这年头的高汤今后可没处找去。 涮羊肉的锅子里料放有葱白、海米和真正的蒙古“口蘑”。 说出来也许都没人信,那味儿已经不仅是鲜了。 居然锅里的汤是越涮越清,竟然没血沫子,都能直接入口喝的。 这才叫相得益彰。 糖蒜也都是自制的,足足装坛三个月才用以待客。 虽然用的是真糖腌制,外观却不发黄。 白嫩鲜亮,脆而甜香,除膻解腻,生津开胃。 总之,“民族饭庄”如今还存有旧时遗风。 “选料精、加工细、汤味鲜、火力旺”这几个明显特点还没有都给扔了。 最后再加上康术德是个真正的吃主儿,会自己调兑专门小料儿,有芝麻酱、绍兴黄酒、酱豆腐、臆韭菜花、辣椒油、虾油、以及东来顺特制的“铺淋酱油”,美其名曰叫“七宝”。 普普通通的一筷子羊肉,只要扫上那么一点老爷子的佐料,竟然就变成了另外一种蕴藏着无穷快乐的奇妙滋味。 那是“辛、辣、卤、糟、鲜”,神奇地达到了五种味觉的平衡。 想想看,这些条件都加在了一块堆儿,那这顿涮羊肉的口味还能不升华吗? 真比宁卫民吃过的任何一顿火锅都美。 实打实的说,在宁卫民的心里。 什么“四季”、“老五”、“窑台”、“福满楼”、“能仁居”、“聚宝源”、“呷哺呷哺”、“海底捞”……全一边儿待着去吧,根本没法和他吃的这顿比。 他就是想停嘴住口,都管不住自己个儿啊。 如同上一顿那为了拜师,进补的正宗“聚德全”烤鸭子似的。 这是他第二次发自内心的感叹老字号名不虚传。 可惜原汁原味的好,全没能留住,日后变成为拿牌子挣钱的套路了…… “卫民……” 康术德可不知道宁卫民心里发出何样的感慨,他看着徒弟样子只觉得可乐。 “今儿个这涮羊肉,好吃吧?这些调料也只有这儿是最全的。别的地儿都不行。” “没卤虾油,没鱼露,也算涮羊肉?我还告诉你,这辈子你要不用这么全和的小料吃一次涮羊肉,都不能算是京城人。” “哈哈哈。吃过一次就得记住了。下回自己调,否则就不是吃主儿,是吃货了。” 跟着老爷子笑呵呵递过了放肉的盘子,比他自己吃都高兴。 “不过,年轻还就得多吃,你这岁数越能吃胃气越壮,这是福气。来来,这盘儿也给你,都倒进去……” 可这下宁卫民倒真有点不好意思了。 他也不知道该应声接过来,还是不接过来。 因为他这才发现,打一开始端上来四盘子肉几乎都进了他的肚子了。 自打吃上了这顿饭,老爷子好像还真没夹上几筷子肉。 净涮白菜、冻豆腐和粉丝了。 老爷子不爱吃肉? 那才是天大的笑话! 就这样,带着一种从未感受过的温暖。 从小像野狗一样跟别人抢食吃的宁卫民,深刻感受到了有长者关爱的美好滋味。 要不说人就是人呢,万物之灵。 他虽然没经历过这种情形,可舔了舔嘴唇,还是无师自通懂得了应该怎么办。 他谢着接过盘子,一气儿就把羊肉全拨在师父那边的锅子里了。 跟着还做了一个惊人之举。 他站了起来,拎着自己的凳子,“蹬蹬”奔餐厅里头就走。 这时候他脑子里想的就一个字儿——吃! 爱多少钱多少钱,豁出去了! 今儿就是吃一个亿的,也不能亏着师父…… 只是正因为如此,他那咬牙切齿、直眉瞪眼的冒失劲儿,可也把同桌的人吓了一跳。 尤其是康老头,连声惊问。 “干嘛去呀?卫民!卫民!……你这冲谁啊?” 没想到宁卫民一回头,回答让人哭笑不得。 “我……我再加几盘肉去啊。您老还没吃呢。您踏实坐着……” “嗨……那……那你抱凳子干嘛?看着跟要干架似的……” “我不是怕待会儿回来就找不着了吗……” 好,这一句,整个大桌儿的食客都乐了。 这时候坐康术德旁边的一个中年工人搭腔问上了。 “老爷子,这是您儿子还是孙子啊?看着楞,还挺懂事啊。孝顺。” “不是,都不是,您走眼了,这是我徒弟。” “徒弟?那更不容易了,现在的年轻人有几个还把师父当回事啊。就我们厂那帮小子,个顶个儿刺头儿不服管。背后不把你当仇人骂你祖宗八代就算好的了。还是您有福气呀。您哪厂的……” 好家伙,越说越是满拧,哪儿和哪儿啊。 不过老爷子还是绿皮儿萝卜——心里美啊。 (注:口蘑是生长在蒙古草原上的一种白色伞菌属野生蘑菇,只生长在有羊骨或羊粪的地方,味道异常鲜美。由于蒙古口蘑土特产以前都通过heb省zjk市输往内地,张家口是蒙古货物的集散地,所以被称为“口蘑”。这种蘑菇产量不大,需求量大,所以价值昂贵,历来是国内市场上最为昂贵的一种蘑菇。如今真正的“口蘑”已经绝迹,这个词仅代指为一种白蘑菇的种类。和过去已不是一回事了。) 第二十章 清华 舒服! 宁卫民就没有吃过这么舒服的饭! 自火锅以至葱花,就没有一件东西不是带着喜气的。 吃饱喝足后,宁卫民的口腔已被漂着一层油星和绿香菜叶的羊肉汤,给冲得滑腻顺当。 他的鼻腔也被一股子烤烟儿,熏得腾云驾雾般的快活。 甚至就连他的思想也已经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几乎颠覆了原有的价值观。 是啊,肚子里有油水,生命才有意义。 要不都说民以食为天呢,肚子可是长在人的正中间。 这就是生命,这才是真理! 确实是破费了些,可这钱花得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且不说为了师父本就该花。 就说像这样的涮羊肉,这样的口蘑羊肉锅子汤,今后是注定要绝迹的。 那跟吃鱼子酱和黑松露恐怕没什么区别,没什么不甘心的。 不过说实话,还别看已经吃得这么美了。 但距离做个真正的小神仙,那还差着一步呢。 因为用康老头儿的话说,肚子是饱了,可还得接茬再去洗个澡,才算是完美。 出了餐馆就是金鱼胡同。 康术德和宁卫民带着一包从旁边“丰盛公”顺手买的奶油炸糕过了街,直奔路西走。 其实也不用走多远,就几步道儿的事儿。 因为抬头就能看见,在人来人往的八面槽十字路口西北角,有个大门洞高台阶的门脸,那就是师徒俩要去的澡堂——清华园。 说起京城的浴池业,历史是真不短。 早在元大都建成时,就有澡堂出现。 但元明两代,仅仅是宫廷、寺院、官府才设置浴室,并非平民能享受到的。 京城浴池业真正兴旺发达起来,还是在清代。 由于民营浴池的出现,才致使京城遍布澡堂。 尤其清末民初的时候,不但京城遍布拥有池塘和官塘的传统澡堂,发展出了较为全面的搓澡和修脚之类的服务项目。 甚至还出现了仿照沪海样式建造的,拥有自来水、锅炉、电灯、暖气、电扇的“新式澡堂”。 于是由此引发了一场相当有声势的产业升级浪潮。 自此京城澡堂也有了“北堂”和“南堂”之分。 像八面槽路口这个三层楼高,砖木结构的清华园澡堂。 就是民国五年(1916年),由曹锟军政府的众议员董慕堂斥巨资,拆除了原先的“北堂”——东兴园澡堂,然后按照津门租界的洋楼式样重新修建的“南堂”。 另外比较有意思的是,其实就在宁卫民和康老头的住处奔南不出百步。 还有一家规模两层楼,名字同样响亮,且非常容易和此处混淆的一个澡堂子——清华池。 对,这就是日后说相声那位混“清华”学历的地方。 只是这时候的清华池还在它的原址——珠市口东头路北的位置。 也就是在丰泽园饭庄的对面,还没迁到湖广会馆那边去。 由此可见,那位名师宇宙、晃动乾坤的“大学问家”,顶多也就是“清华”分校毕业的。 而且很可能资历浅薄,恐怕年过三十才“粗通文墨”。 所以当宁卫民走到澡堂子门口,还没进去的时候,一看见大门上访白底红字儿的石雕门匾,他就乐上了。 扭头就跟康术德贫上了。 “老爷子,您看这字号嘿,真够巧的啊。咱家门口是清华池,这儿是清华园。这也不怕混淆了啊?我就不明白了,这都是澡堂子,除了一大点儿,一小点儿,这有什么区别啊?” 可没想到,一问出口就挨堵了。 “还有什么区别?我告诉你啊,区别大了。这就跟都是吃涮羊肉,大栅栏那是‘一条龙’,这边是‘顺风来’,虽然相似但不能等同的道理一样,一个是饭馆,一个是饭庄。这澡堂子也一样,同样分三六九等。” “原本京城最大的澡堂,是杨梅树斜街的东升平澡堂,可惜建国之后,政府就把那儿改为第一旅馆了。所以这个清华园,现在就是京城条件最好,面积最大的浴池了。” “你看,这儿是市中心的繁华之地啊,所以这个清华园,年头不但老,而且一直接待的都是东城的官僚政要,豪门公子。清华池可比不了。” “咱家门口那个清华池,那是清真澡堂,原来叫‘小沧浪’,小得很。直至三十年代,被宁夏军阀马福祥买下来改建成的两栋楼,才升格儿成了中型澡堂。” “去那儿的客人,过去都是逛完了大栅栏和八大胡同之后奔南走,或是居住南边的商贾去。解放之后也一样,这边都是文化人,当官的,南边就剩下贩夫走卒了。明白吗?要说区别,那就是差着地段,差着档次呢。” “这么跟你说吧,我要图省事就不带你来这儿了。我当然知道去‘一条龙’吃涮羊肉,去‘清华池’泡澡,比来这儿方便。之所以还要带你过来,就是带你开眼来的。” “好不容易出来花钱享受享受。要吃,咱就吃舒服了,要洗,咱今儿就洗痛快了。对不对?来吧,快跟我进来吧。你请我吃饭,我请你洗澡……” 嘿,居然让老爷子轻视了。 可说实话,宁卫民还真不服。 他是谁啊?什么洗浴中心没去过啊?什么保健项目没体验过啊? 为了摆平关系,最奢侈的地方,全套的,十几万的客他也请过。 他就不信了,这儿还能有让他开眼的地方? 不都是澡堂子吗?所谓老京城那套,他懂! 于是乎,一边跟着康术德往里走,他一边嘴里叨叨。 “老爷子,我承认,您说的都对。可正因为这里是王府井,地段太好了,我才担心呢。” “您看这儿,这么多人出来进去的,万一待会儿要咱俩等着‘脱筐’,那怎么办?您洗吗?等铺位那得排多咱去啊?” “我看,不如还是去家门口。有熟人照应,等的时候还短点。真的真的,其实不就一大点小点吗,能差哪儿去啊……” 宁卫民说的,主要就是“洗澡难”。 这个问题不但现实,而且由来已久,根深蒂固。 敢情从五十年代开始,尽管政府极力扩大池塘,兴建新浴室,可还是赶不上京城人口扩张的速度。 除了大机关、大工厂有内部浴池以外,其他的人都只能靠发的福利澡票和自己购买的澡票去公共浴池解决洗澡问题。 这就等于几百家澡堂子,要负责京城几百万人口。 再加上洗澡价格核定的太低,两毛六洗一次的澡票价格常年不变。 浴池行业的经营状况也相当尴尬。 实际上洗澡的人越多,政府赔钱就越多,大致每洗一人能赔一毛钱。 这就造成了行业财力有限,陈旧设备无法更换,也使得行业萎缩,现有澡堂一再减少。 那可想而知,每到周末或节假日,尤其年终岁末,澡堂子会是什么样子? 自然是人满为患啊。 常常是排一两个小时的队才能洗上澡。 也正是因为如此,所有澡堂子逐渐开始时兴“脱筐”。 就是澡堂子购进一种南方挑稻谷用的箩筐,让不愿排队要铺位的人,先洗完先走。 但纵使如此,澡堂子里也得排大队,尤其是这几年知青大返城,更加剧了这样的状况。 也就是边大妈的大儿子边建军恰巧在清华池烧锅炉,有熟人照应着。 扇儿胡同2号院的这些邻居们才不至于洗澡上太发愁。 所以,还这不能说宁卫民的顾虑一点道理没有。 因为像康术德这样把“泡澡”当成爱好的人,是怎么也不愿意洗脱筐的。 可让宁卫民没想到的是,老爷子颇有点轻视的哼哼了几声,压根都没搭理他。 径自走过门洞擦鞋的小摊,又进了二道门,来到了卖澡票的窗口,排在了三五人的队伍之后。 最让人出乎意外的是在买票的时候。 宁卫民还抢着要付五毛二,没想到老爷子一挡他的手,竟然递给了里面两块一。 “来个对盆单间儿。四张票。” 而站老爷子后面的人,登时忍不住“嚯”了一声儿。 第二十一章 开眼 其实也难怪会有这一声啊。 这可是两块多! 别说按照宁卫民自己“汇率”,那就是未来的三十万。 即使是当下,这也够他吃半拉月早点。 或是大馆子里要一干炸丸子,一个爆三样儿,和一升啤酒的钱了。 所以等一琢磨过来,宁卫民也是吃惊不小。 他一边心说了,这什么澡啊,这么贵? 另一边,等老爷子从窗口里一出来,他就着急伸头去看师父手里的澡票。 结果他看见的是连在一起的四张粉纸小票。 上面字儿也不多,除了清华园澡堂的名字,盖着的公章以外。 每一张的字儿只有“盆塘票”、“五毛二”和“只限一人”。 盆塘票?这和平日两毛六的池塘票差在哪儿了呢? 宁卫民想问吧,又有点不大好意思,怕露怯。 而犹豫间,好在康术德已经看出他的心思,主动为他解释了几句。 “盆塘啊,就是楼上可以一人一个单洗的池子。上面人少,比底下清净。” 说完,就打头儿又往里走去了。 宁卫民这下听明白了。 可正想跟上去吧,却发现好多人都咋舌看着老爷子的背影儿,或在窃窃私语呢。 那些交谈的人里,甚至还有一个,以极为夸张的表情跟同伴儿伸出四根手指头。 就眼里那羡慕劲儿,要按今天来说,就像看进土豪氪金一样。 哎?这又让宁卫民觉得这事儿好像没这么简单了。 皱眉一琢磨,老爷子解释的似乎挺含糊啊。 比如说,盆塘就说盆塘呗,买票怎么又说要对盆儿呢? 还有,干嘛又非开四张票呢? 这么一来,他实打实已被悬念彻底勾起了兴致。 追进去的时候,还真是带着股子迫不及待,想好好看看里头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还别说,一进二道门就能立刻感觉到,这清华园是和其他澡堂子不一样。 首先差距就在这里面儿的装潢设施上了。 那是豪华、典雅、高端的洋派儿啊,和外部洋楼风格是非常统一的。 头顶有吸顶灯,走廊中间是天井,顶部为拱顶,配有透过天光的玻璃窗。 要不是这些东西显得过于陈旧了些。 走廊里澡堂子的特征又太过明显。 依次有换牌儿的服务台,女浴室入口,男浴室入口,理发馆入口…… 这里真能当电影里的洋房布景用了。 另外,这里人也太多了点儿。 那不是一般的多,是超级多。 男浴室门口完全已经“淤”了。 队伍甚至还从入口里面排出来了,沿着走廊墙边一溜儿靠着二十几位老少爷们呢。 或是年轻人聚在一起,或是年长的人手拿张报纸一边翻阅一边等着。 个个神情急不可耐,显然都时候不短了。 尤其属浴室入口里最热闹,外边都能听见好几个服务员扯着嗓子“撵”人的声音。 “……洗的洗,晾的晾,不洗不晾您穿衣裳。洗澡别打盹儿,摔了腰和腿儿。买张膏药贴,洗澡不够本儿啊!” 好嘛,就这还逗闷子呢。 别说,倒是挺押韵,节奏跟打快板的似的。 专门针对脱筐的吆喝声也有。 那不但有行业特色,还兼有指导意义。 “着急的往里走啊,里面有衣筐,您直接往里脱,号牌儿挂筐边儿。先脱上身,再脱下身,好脱好穿嘞。贵重物品请交柜上,否则丢失概不负责啊!” 当然,也不全都是这么幽默和从容,也有急眼的情况。 “哎,我说这两位,穿着穿着,腾个筐啊,前起儿让后起儿啊!” “还有那边的,我说各位同志,有话您几位回去聊好不好?咱都抓紧时间,互相体谅啊!” 很显然,这里面的情况或许比宁卫民所想象的,更为严峻,不容乐观。 但也正因为洗个澡这么难,就越发显得他们今天这澡洗得规格之高,不同凡响。 康术德没容宁卫民看热闹,使劲拉了他一把,快步穿过人群,把他领到了一搂最紧里头。 终于,在师徒俩依次经过男浴室和理发馆的入口之后,宁卫民看见了一个通向二楼的楼梯。 那楼梯是木头的,阶梯已经有点磨出底色了,但栏杆还是枣红色油亮亮的。 走在上边还会有咚咚的声音。 直至从此处到达楼上,那才是真正感觉不一样了。 不但噪音几乎一下消失了,登时耳根清净了,而且上面的装饰摆设也更高级了。 楼梯入口处,先是一面能照见人全身的大镜子,再往里还有一张硬木桌子。 桌子上方另有一面方镜和墙插,桌面上则摆着棉签儿、梳子、电吹风等物。 在正装镜和桌子的对面则是几张陈旧的蓝皮沙发,但质地非常不错。 居然是木架子真皮座儿,看着就知道,坐上去会很舒服。 再顺着墙往里,那就是一排排的小间了。 墙体都是带木头护壁的,地面上铺着花砖。 最绝的是临街窗户,居然都是图案各异的彩色玻璃的。 就这样的场景,那真是和电影中的海派风格完全一样。 华丽,迷幻,年代感十足。 另外,大概是因为工作量要少许多,或许也因为知道肯花好几倍价钱洗澡的,大多不是一般人。 负责接待的服务员也出乎意料的亲切客气。 在这个服务行业都是大爷的年头,宁卫民很难得见着了礼貌的微笑服务,听见了“请”字。 “两位是一起的?那里头请吧。也巧了,刚空出对盆儿单间儿来,您二位用不着等多会儿……” 就这样,在服务员的引领下,师徒进了里面的一个房间。 结果没想到,房间里的硬件儿水准,更让宁卫民大为惊讶。 敢情那是个里外的套间。 外边是两张带更衣柜的小床,床上摆着干净雪白的浴巾和毛巾。 中间的茶几上有烟灰缸,有茶具,下面是拖鞋,墙角有痰盂。 里间则豁然明亮,由于临窗是大面积的磨砂玻璃,采光要远超过楼下。 房里一边一个,有两个大大西式的搪瓷浴盆。 无论花洒还是龙头,都是纯铜的。 此外,屋里还有还有一个陶瓷的面盆。 除了面盆上有镜子,还有香皂、洗发水和雪花膏。 最重要的,是一个浴池的工作人员正光着膀子,肩披毛巾。 正卖力的用热水和消毒水并举,冲刷着屋里的浴缸呢。 看到这景儿,宁卫民立刻明白过来了。 敢情这就是‘对盆儿’的意思,两人一屋的单间啊。 别说,这简直就跟在宾馆里洗澡一样啊,这样待遇绝对是五星级标准了。 唯一和日后高档洗浴中心单间的不同,就是这里洗澡目的更纯粹。 环境也更具有年代的沧桑感,别具趣味性。 第二十二章 妙处 “怎么样?这儿还不错吧?” 坐在外间床上等待中,康术德开始脱鞋,顺便也询问起宁卫民感受。 “瞧您这话说的,这还用说吗?比去楼下洗大池子肯定一个天一个地呀。要不是您带我来,我做梦也想不到,京城还有能这么舒坦洗澡的地方。” 老爷子听着乐了,嘴上却故意逗徒弟。 “舒坦是舒坦,可票价也贵啊。五毛二一位,比大池子翻了一倍。而且还有时间限制,一张票只管四十分钟。要想洗痛快了,那就得舍得花钱。” 没想到宁卫民还真不在乎。 “我说呢,难怪您买四张票。可我还是觉得这钱花得不冤。要不这澡钱我掏吧,谁让我跟您开眼了呢……” 说着,他一屁股坐在外间床上,也开始换鞋。 很快,再次发出由衷的感慨。 “您瞅瞅,这儿就连‘呱嗒板儿’都不一样,是真正的一双。大池子里可是一顺儿的。这叫什么?这就叫没有花钱的不是。” “哈哈哈……” 不但老爷子大笑,这话把服务员都逗乐了。 “这位是第一次来吧?那我真得说,您今儿洗澡,算是来对地儿了。不是我说大话,无论是谁,这一辈子总得在我们这楼上洗过一回,那才不亏,才算真正洗过澡。” “为什么啊?就因为咱们清华园的洗浴设备最好,也最全。像这屋里的浴盆、龙头,全是几十年前从‘德国大鼻子’那儿进口的。您就可着满京城找,也找不着像我们这儿这么高级的澡堂子了。” “京城饭店怎么样?听说那儿倒是鎏金的龙头。可那毕竟不是洗澡的地儿,论洗澡,一样不如这儿。再说了,那儿住一宿多少钱?是不是?至于其他的大浴池就更别提了。跟我们比,都是小字辈儿。” “所以价钱贵不贵的,就看怎么说了。反正全市洗澡都一个价儿。要是经济条件有限,大池子脱筐,怎么都愿意凑合的主儿。无论他去哪儿洗盆塘,都会觉得贵。可要是讲究人呢,就愿意多花钱洗个舒服澡的,那在我们这儿洗盆塘,就会觉得的物有所值。” “像带您来的这位老爷子,一看就是懂行的讲究人。要不能一气儿买四张票?” 说到这儿,服务员还真去跟问康术德。 “您过去是不是来过我们这儿吧?是不是老爷子?我印象里,好像见过您几次哎……” 真的假的吧,反正这主儿还挺能来事,挺爱聊,也善于捧人。 于是也把康术德的话头引起来了。 “我过去是来过,可你不会见过我。因为那会儿,我还年轻哪。当年也是两块钱租这么一个单间,不过那得是银元。” “我还记得,那会儿你们这楼上一上来有电话,还有电唱机。这洗澡的单间呢,隔的是刷过奶油色油漆的木板墙,不是现在这样死个膛儿的砖墙。” “说起那木板墙,可是你们这儿最讨巧的地方。因为那都是活动的,可以推拉的。如果来的顾客数量较多,房间的隔墙也不会成为彼此交流的障碍。完全可以把这些木板墙推开去。” “这样一来,两个、三个,甚至更多的单间儿便立刻变成一个大通间了,哪怕七八个客人要想谈事儿,也能一个屋里洗……” 康术德说到这里,服务员已经由衷附和起来了。 “对对对,您这资格太老了,也说的太对了。过去真就是那样式的,我来学徒时还那样呢。可后来我们这儿就改了。一是因为那样的推拉门老坏,不好修理。二也是因为不提倡那样的洗浴方式了,再没人成拨成群的来这儿开‘洗澡会’了……” 他们说的挺随便,就跟落家常似的。 可听在宁卫民的耳朵了却不一样,却是相当惊奇啊。 因为他是真没想到过去的人,竟然会有这样的商业智慧。 这推拉门隔断的原理,那不就跟日后星级大酒店的多功能厅似的吗? 是不是这创意原先就打这儿来的呢? 要是的话,那还真让人不能不竖大拇指啊。 想想看,只要设置这样的墙,同样的地方就提高了使用率,根本不需设置固定数目的包房。 无论多少顾客来了,都能随时根据情况进行调整。 愿意几个人洗就几个人洗,愿意怎么聊就怎么聊,还各有自己的浴盆。 无论从经营者的角度还是顾客的角度来说,都是既划算,又方便,还卫生。 可这么简单的好办法,怎么日后就再没人懂得用了呢? 看来这日后干洗浴的人,也是老鼠下崽儿,一窝儿不如一窝儿啦。 ………… 这年头的人,办事只认两样。 一是认聊,二是认烟。 康术德和服务员聊的挺好。 宁卫民又给刷池子的师傅和服务员各上了根好烟——三毛四一包的香山。 用这个时候的时髦词儿来说,那就是“套磁”成功。 那么最直接的效果,就是人家登记使用时间,不但刻意往后延了十分钟, 而且还白送他们一壶香片。 瞧瞧,这有多么合适呢。 就这样,聊着,抽着。 不知不觉,浴盆已被刷洗得雪白雪白的,开始放热水。 于是继刷池子的人出屋之后,那服务员也去给康术德和宁卫民泡茶了。 师徒俩则一起开始脱衣服,锁柜,各自拿着毛巾,进去泡澡。 水还真冲,很快放好。 宁卫民扶着康术德先进了浴盆,随后自己才躺了进去。 而这时候,就更显出各泡各的好处了,因为可以自控水温。 要知道,京城的传统澡堂子讲究温热三池,低温的三十来度,最热的池子温度能过六十度。 康术德属于澡瘾超大,唯恐温度低的“老泡儿”。 他只要泡澡,那就得下腾着热气儿最热的池子。 直泡得大汗淋漓,浑身发红,让全身血脉畅通,骨骼松弛才行。 这种感受,于他就跟喝酒抽烟一样,有瘾头,几天不泡就浑身不对劲儿。 可宁卫民不行啊,他没老爷子耐高温的本事。 高温池子于他来说太像一口要煮什么的大锅了。 哪怕只下去一条腿,他都坚持不住半分钟,就有要烫秃噜了皮的感觉。 至于水温低的池子,宁卫民也觉着太脏,既不敢,也不愿意下去待着。 所以每每俩人去泡澡,都是老爷子一个人在池子里泡着,宁卫民只洗淋浴。 顶多洗完了,坐池子边陪着老爷子聊会儿。 然后帮忙叫来搓澡的,他就去外面床上晾着等待去了。 所以师徒二人还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一起泡过澡。 但这次就不一样了。 当师父的嫌水凉,就放热水。 宁卫民嫌热,可以自己加冷水。 在热气蒸腾之中,俩人都能适得其所,感受到一种飘飘欲仙的极端舒适。 于是好长一段时间,他们谁都不愿意说话了。 各自闭目,都仿佛进入了神境。 第二十三章 晾着 宁卫民并非没有享受过的人,前世更是各类洗浴中心的常客。 但这回仍然是有“开了洋荤”之感,真是泡美了! 其实这并不奇怪。 一是他自打穿越过来,就没有再泡过一个舒服的热水澡。 他太久没有享受过这种浑身上下被热水浸没的放松,四肢百骸畅快的滋味了。 二是前世他去洗浴中心,也多是陪客户,或和同行们一起。 那纯属醉翁之意不在酒,哪儿是为泡澡去的啊? 要么做保健、要么打麻将,要么扎金花…… 目的就是同流合污,以腐化堕落的方式拉进彼此的关系,好为生意做铺垫。 所以多数情况,池子里待不了多一会,就一起出去了。 还从没专心致志的泡到位过。 差着时间可就差着火候呢,过一下水儿和泡个把小时能一样吗? 三是他过去泡澡,也纯属是盲目的瞎泡一气儿。 他单纯以为泡澡可以减肥、解乏,却连“饱不剃头,饿不洗澡”的道理都不懂。 所以经常是忙和了一天的生意去泡。 有时候因为应酬喝了不少酒,肚子里却没吃多少正经东西。 全不知道泡澡是个体力活,需要人精力充沛,吃饱喝足才行。 如此反倒是累上加累。 甚至偶尔还有过好几次“晕堂”的情况。 要说句不好听的,他之所以能给自己喝穿越了,也许就是因为这种太不在意健康的生活方式。 总之,宁卫民和康术德舒舒服服泡了得有一个小时。 师徒俩直到泡去了身上的油泥,再打过了胰子淋浴。 觉得身上皮肉松快了,血脉彻底通畅了。 这才走到外间,围上浴巾往床上一歪,伸腿晾着。 晾着还不是干晾着,茶晾了半天正好温热,各倒一杯。 再把“丰盛公”的奶油炸糕拿出来,打开了,就着茶水,边吃便聊。 给宁卫民美的,嘴里塞着吃食,还支支吾吾的赞叹不绝。 “今儿这澡泡得,这叫舒坦。难怪老听您说,澡堂子里泡一天,如同当回活神仙。我现在算明白了,这话果然不假。” 康术德用手搓了搓红扑扑的脸,咧嘴笑了。 “这就成神仙了?嗯,照你这么说,这神仙好当啊。” 宁卫民知道老爷子在揶揄他呢。 可他脸皮挺厚,非但丝毫不介意,反倒卖上乖了。 “老爷子,您甭笑话我。我承认我就是没见识。我也知道这其实没什么,只是我没见过好东西而已。所以说,今后就得仰仗您了。还得靠您带我多去这样的好地方见世面才行啊。否则,我丢人现眼被人耻笑。您脸上也不好看不是?说破大天去,我是谁的徒弟啊?” “哎,您还别嫌弃我。我是比不了人家清华的俱爱洗澡,北大的都会照相。可我总结出了人生成功的三个要素。只要能做到位,前程就不可限量。一,坚持,二不要脸,三坚持不要脸。您说也巧了,宁某平生所长不外乎三项,一吃炸酱面,二厚脸皮,三善于活学活用,举一反三……” 眼瞅着越说越没溜儿,老爷子听了是哭笑不得,赶紧让他打住, “行行行了,你最擅长的是你这张贫嘴。我发现你应该说相声去啊,都不用学,说学逗唱天生精通。” 跟着直起腰依靠在床梆上喝了口茶。 “甭逗闷子了,趁着这会儿清净,咱爷俩也谈点正经事儿吧。” “没两天我就得去上班了。今后这一个班儿就是十二个小时,早晚轮替。难免留你一个人在家。” “所以有些话啊,要不跟你说一说,我还真不放心。” 这话口儿,那眼神儿,立刻让宁卫民心里打了个沉儿。 他直起了身子,两口把奶油炸糕嚼巴嚼巴咽了,没了嬉皮笑脸的神色。 “师父,有话您就吩咐吧,我听着呢。” 康术德端起茶杯,先喝了一口,这才点了点头。 “缸里点灯,照里不照外。那我就直说了。” “这程子你在垃圾场干得挺顺,通过换铜,捯饬表什么的,钱没少挣啊。而且你挣来的钱,还是都买了邮票,见天儿的往那小箱子里藏。” “见你每天都弄回来十七八张的,以我自己估摸,你手里也有二百来张了。那就是一千多块钱啊。所以我现在就想问问你的打算。” “你买这八分钱的猴儿,到底买多少是个够啊?还有东郊垃圾场的营生,你想没想过,到什么时候该撒手呢?” 宁卫民听了先是一楞。 等咽了口气儿,想了想后才回答。 “老爷子,这么跟您说吧,我就是手里没钱。要有钱哪,那八分钱的猴儿,有多少我要多少。对这东西,我是韩信点兵,越多越不嫌多。但凡我能看见的,只有手里有钱能买,我就买。直到买到市面上见不着了我才肯罢休。” “不过这事儿,您倒不用为我担心。我不跟您反复说过嘛,这种邮票他不比其他,发行量小,制作精美,又是第一个生肖票。绝对会升值的,而且速度会很快。我保准儿日后能轻而易举从这上面挣钱,挣到大钱。” “即使您不信我的,咱退一万步讲,那邮票不也是钱嘛。国家发行,具有票面价值。再怎么,这八分的邮票他搁着还是八分不是?邮电部只要认,我终归亏不了本。所以您放心吧,踏踏实实等着。等我发了以后,带您天天来这儿当神仙。” “至于东郊垃圾场那边,我倒有点不明白您什么意思了。好么央儿的,我干嘛要撤手呢?现在还有什么比干这个更来财的啊?我还指望这个捞钱,买更多的猴儿票呢。” 似乎早已料到了宁卫民的反应,康术德叹了口气,把茶杯放下了。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怕的也是你太贪心,不知道适可而止。” 宁卫民一听这话头就不对,自然而然犯了含糊。 “师父,您……这意思……是觉着我太贪了?” 没想到康术德倒摇了摇头。 “倒也不能这么说。做生意的谁不贪啊?逐利是生意人的本性。我不认为心气儿高就有什么错处。我只是怕你不知道深浅。觉得你能要是吃俩窝头的肚子,非要想吃十斤烙饼,胃口忒大了,容易伤胃。” “我这么跟你说吧。你说的那八分钱的猴儿哪儿好哪儿好,我弄不清楚。可有一样我心里明镜儿似的,你赚钱就是为了买邮票,攒邮票就是为了日后高价卖出赚更多的钱。” “你就是看准了,才要囤货居奇。还想人为的,尽最大的可能,让这邮票变得物以稀为贵。说白了,你是不惜时间和金钱,要做霸盘生意啊。” “至于这事儿到底你能不能做成,我不好说。对此我不懂,也看不透。不过我可以由着你折腾。因为除了欣赏你小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心气儿,我也认为你考虑的很周到了。就像你说的,再不济,手里的邮票也值钱不是?” “其实这就是做生意最重要的一个原则,生意要入手的时候,就得先想好怎么兜底,怎么抽身,为最坏的可能做好准备才能上手。因为生意都是靠一个主意赚钱的。往往赚钱快,容易。反过来,出事儿砸锅也快,也容易。不想好退路,就没好果子吃。” “可担心就担心东郊垃圾场的事儿,你却似乎没有多做考虑啊。这件事,如何全身而退,万一出事怎么办,你都想过了吗?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老话是有道理的,咱们不能不多加小心啊。” “你过去赚点辛苦钱,谁都说不出什么,可一旦你赚的多了,就未必了。像你搞得把戏穿帮了怎么办?你天天搞那么多铜,日久天长,会不会让人起疑?会不会惹人眼红?你可不能阎王爷玩儿小鬼儿,舒坦一会儿是一会儿啊……” 第二十四章 得失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尤其作为一个生意人,更要随时小心,千万别因为自己的贪婪而倒霉!” 为了给宁卫民讲明白这个道理,为了让他重视这个道理。 康术德甚至还讲述了一段自己初到京城的亲身经历,作为实际的例证。 敢情几十年前,因为闹饥荒,从老家跑到京城来的康老头,也只是个年仅十一岁,吃不饱饭的落魄少年。 初到京城,他只身一人,无依无靠。 别说身上没钱了,身边就连亲人和同乡也没有。 好在他来的时候,天气已暖。 京城又是首善之都,百姓和气仁慈且相对富裕。 靠着城里的好心人给几口吃的,他倒不至于成为路边的倒卧饿殍。 只是当叫花子的日子也没有常人以为的那么容易。 因为旧社会虽然乱,但地下规矩井然,等级森严。 尤其是京城这样全国规模最大的城市。 几代的皇城帝都,丐帮组织更趋发达。 城内几乎每一地区,都有相应的乞丐组织。 实际上,从清末起,京城丐帮便一直被“蓝杆子”、“黄杆子”两派乞丐共同掌控着。 “黄杆子”系由破落贫困的八旗子弟所组成,是高级文丐的组织。 “蓝杆子”则是普通乞丐的首领,各地来京的人都有。 他们无论哪一只杆子,又都是帮中有派,往往会以团头的姓氏来区分。 比如为韩门、齐门、郭门等等。 像加入了这些组织的人,就是职业乞丐。 他们不要锅饼吃喝,只要钱。 被百姓们称为“杆儿上”的,又叫“穷家门儿”。 所以像外来人要想在京城以乞讨生活,就等于侵犯了他们的利益。 钻小胡同要点吃的喝的还算好说,但想要上大街闹市上伸手要钱是不可能的。 因为各处繁荣街头和商铺店家就是这些有组织的乞丐讨生活的地盘。 不但早被他们瓜分完毕了,他们内部也有严密的规矩和行事方法。 各自遵守捞不过界的规矩,也绝不允许旁人涉足自己的地盘。 一旦发现有外人试图行乞,就会动用暴力驱逐或实施惩戒。 说实话,像这些破落户一样的丐帮,其实是相当大的恶势力。 不但外来人惹不起,就是在京做买卖的普通商家那也得好言好语供着才行。 否则他们一旦破罐子破摔,就能搅和得你鸡犬不宁,关门大吉。 霸道的程度,就和旧京的粪霸、菜霸,以及吃天桥艺人的地痞流氓差不多。 不过,或许康术德天生就有成为生意人的潜质。 靠着与生俱来的精明头脑,他竟然在这样的情形下另辟蹊径,找到了一个乞讨的盲区死角,成功突破了京城丐帮的封锁线。 那就是每天侯在八大胡同挂着红灯笼的特殊营业场所门口。 专向那些衣着光鲜,揽着女人的腰肢招摇地出入这里的富人们伸手要钱。 毫无疑问,按理说呢,其实像这样的地方是不会允许有乞丐出现的。 会所老板怕坏生意呀。 可康术德的办法比较巧妙,他不明着乞讨。 而是尽量收拾干净自己,然后带着一盒火柴在门口死等。 只要一见到富人和“职业女性”出门时拿出烟卷来,他就小跑儿主动上前。 然后垫着脚尖儿,靠主动给富人们敬个火儿。 希望有钱的大爷一高兴,给他俩小钱儿。 同时,因为在人家门口讨生活,他对那些“大茶壶”,和从事特殊职业女性们也很恭敬。 “大爷”长,“姑娘”短的。不但叫得好听,还知道用得来的赏钱,买香烟送给他们。 应该说,他尚幼的年纪,单薄的小身板,以及善于讨喜的好人缘让他占了便宜。 靠着可怜的外表和这种无师自通的初级公关技能,他获得了某种程度的默许,才在这里找到了赖以谋生的位置。 再后来,因为他越来越用心经营,越来越掌握讨喜的窍门,生计就步入了一种良性循环。 他把自己外表收拾的越干净,讨要得来的赏钱也越多。 他给那些“姑娘”、“大茶壶”买的烟卷越好,获得的帮衬也就越多。 直到他每天已经差不多能够从这项业务,要到一块大洋的时候,他不再买烟卷酬谢了。 而是自觉转化为更实惠的回报,定期把利润的一部分匀给那些“姑娘”和“大茶壶”们。 这样一来,他和这些人就真正的成为一条线上的人了。 然后,有了这些姑娘们做“托儿”,有了“大茶壶”帮衬,他就更容易讨到更多的钱。 比方说,哪个客人好面子,那个客人脾气不好,那个客人手大。 有了“大茶壶”提醒指点,他就能针对性的选择目标。 如果遇到那些毫无赏赐之意的客人,陪着他的“姑娘”也会在一旁帮腔。 她们只要声情并茂的发个嗔,撒个娇,帮忙说句好话,通常都会立刻奏效。 男人嘛,就是这样的臭德行,爱在女人面前充大。 即使私下里是一个屁夹着铜子儿都不掉的主儿,往往也怕这种花枝招展的晃荡。 只要姑娘们略展手段,大多数客人都会老老实实变成摇钱树,自觉自愿往下掉钱。 所以天气转凉的时候,康术德已经混得还可以了。 他不但买了一身新棉衣可以御寒,找了个简陋的排房可以安身。 还顿顿都能吃上卤煮火烧,或是烂肉面了。 但可惜的是,成也精明,败也精明。 如果说,到这一步,他能够满足这样的小康日子,就维持原状这么干下去的话。 或许还有几年的好日子可过。 可惜,他心大了。 不自量力,居然妄图把这种生意模式向产业化发展。 他主动招揽孤儿,教他们怎么讨钱。 然后把麾下的小乞丐们分散到八大胡同不同的会所门前“营业”。 干开始的时候,确实一帆风顺,康术德的收入骤然间翻了好几番。 然而,这种舒舒服服就能挣到大钱的好生意并不能持续太久。 因为丰厚的利润也不容人小觑,而且动静大小也不一样了。 人一多就失去了隐蔽性,这不再是他能遮掩起来的了。 且不说旁的,就说他每日带这些小乞丐统一收钱。 然后成帮结队声势浩大去饭铺儿吃饭,就是件让人无法忽视的新鲜事。 于是很快,当地的丐帮团头找到了他。 在一个下雪的晚上,有几个丐帮的人砸开了康术德的住处。 不但赏了他一顿“拐青”,掰断了他右手的小指。 还把他的钱财洗劫一空,扒掉了他的棉衣,带走了全部的小乞丐。 甚至完全无视他提出想要分一部分钱保住生计的恳求。 勒令他今后不许再出现在自己的地盘,否则就要他的命。 就这样,在降维打击下,康术德全无反抗余力。 他遭遇的一切,就像老舍笔下的骆驼祥子似的,拼命的攒钱买车。 结果就在接近达成梦想的一夜之间,因为孙侦探的敲诈勒索失去了全部所有。 落了一个白茫茫一片,又不知该何去何从的下场。 说到最后,老爷子对宁卫民情不自禁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卫民啊,暴力只是愚蠢人的无奈之举。那些人只知道用武力快速地解决问题,却忽略了长远的利益。他们最后毫无疑问是无法像我一样妥善经营的。” “但更重要的是,他们的愚蠢却给我带来了承受不了的灭顶之灾。当时的我,不懂得韬光养晦,不懂得见好就收,太过自信,为利所迷,才是取祸之道啊。” “我从中学会的最有用的东西,就是随时都要小心谨慎,尽量不冒没必要的风险,学会见好就收。因为生意一旦能获取暴利,就永远会惹人觊觎,不断招惹来麻烦。” 第二十五章 悲哀 经过康术德这么掰开了揉碎的了说。 宁卫民要再不明白师父这一片苦心,他就真是个没脑子的木头人儿了。 是的,他全懂。 他不但知道老爷子想表达的意思。 甚至结合自己前世的经历与经验,他还有了更深一层的领悟。 没错,人是不能自视太高,太自信,太要强的。 因为个人的力量太过渺小了。 生意的利益其实贵在平衡。 如果不懂得辨识大势,顺应大势。 那么人的努力通常都不会获得应有的回报。 而且也从来也不会有人,只单纯因为自己要强,就能得到好处的。 说白了,专仗着自己个儿,不自量力的跟老天在斗,就如同被小孩子用线拴上的蚂蚱。 你有翅膀又怎样呢? 飞不上天去! 所以说,知命顺命则赢。 不知命自作聪明者,则输。 不信命逆天命而为者,必会惨败! 做投机光有个好眼光,好头脑那远远不够。 还得贵有自知之明,能做到小心谨慎,又能克制欲望者,才会成为最后的赢家。 否则只要一朝不慎,就能输光底裤啊。 这道理,其实就像炒股票似的,会买的不如会卖的。 有的人看似很傻,专买底部横盘不动的股票,卖也卖在半山腰上了。 但人家懂得高抛低吸的道理,能够坚决如此执行。 每次都是不骄不躁把利润拿走了,一点点聚沙成塔。 有的人看似精明果敢,善抓热点,敢打敢冲。 牛市的时候,始终是活跃在风口浪尖上最耀眼的明星,浮盈飞涨。 不过这种赢法风险极大,怕就怕大盘转向。 一旦牛市结束,其下场就是高空直落,“啪叽”一声啊。 总而言之,就是两句话。 一,隔夜的金子不如当天的银子,拿到手里的才是宝。 二,永远要考虑把投机行为本身所带来的风险,控制在能承受的范围内才行。 只是可惜,道理虽然宁卫民明白得透透的,要让他说,他都能给别人当老师。 但问题是还有一句话呢——知易行难啊。 人的情绪和理智永远是相互冲突的。 甚至理智永远要受情绪的摆弄或者影响。 要不“知行合一”,简简单单这四个字,也就不会是许多人穷极一生都难以达到的境界了。 宁卫民也是这样,他告诉自己个儿该听师父的话。 应时刻谨记“小心使得万年船”的老话,别觉得没事儿就放松了警惕。 但同时,身为一个穿越者,偏偏又让他总觉得自己是个非同一般超人。 有足够的能力提前发现危险的苗头,甚至东山再起。 说白了,他就觉着自己对那帮盲流子就不可能走眼。 要知道,那些人表面凶悍,实则色厉内荏,没什么危险。 而且他们不但极没见识,困守在垃圾场也越待越傻。 既然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勇气走进城里看看,又怎么可能发现他的把戏呢? 当然,最关键的还在于钱还真的越来越好赚了。 要知道,这帮盲流子们可都是挣钱没处花的主儿,长久下来个个都有不菲的身家。 而且他们流浪异乡,居无定所,身处底层,连他们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又有钱,又自卑,得嘞,这不就是购物狂的潜质吗? 这样的人很容易形成一种心理偏差,依赖于购买奢侈品自我宽慰,获得自信。 那这样消费欲一旦被点燃了,自热而然就烧成了灭不了的熊熊大火呀。 于是乎,盲流子们之间的盲目攀比愈演愈烈。 你有手表,我也要有。 你买了国产的,我就要进口的。 你有一块,我就得有两块。 你有百浪多,我就得要大英格儿。 好嘛,表都配齐了,就该配半导体了。 谁不想听着戏,听着歌儿,美滋滋的干活啊? 甚至“将军”为了拔份儿,为了鹤立鸡群。 他还想不惜代价弄个终极大件儿,要宁卫民帮忙采办一台电视机呢。 就是这样,宁卫民捞肥了。 四月里,他已经每天不光往回带铜了。 甚至许多盲流子已经等不及,直接就把现金给他了。 到当月下旬的时候,他干一天顶两三天,每天差不多能挣上个二三百。 这不是隔夜的金子呀,就是当天拿到的金子啊! 所以让人怎么舍得就走啊? 反复思来想去,宁卫民也不认为现在干的营生会有什么出事儿的可能。 他倒是很有把握再加一把劲儿,把手里的整版猴票凑够一千五百张。 因此他最终决定,师父的话要听,不过要到五月底的时候再行撤退。 之所以选择这个时间点,是因为他估摸到时候,这帮盲流子们的家底儿就被他掏得差不多了。 那再干下去,也没多大卤了。 另外天气也热了,一旦进入夏季,工作环境能骤然恶劣好几倍。 这又何苦呢? 还是拿着票子回家闷得儿蜜吧,到时候就换路子了咱。 真是没辙啊! 明知故犯! 人哪,恐怕最悲哀的就是这点。 风险一旦伴随着机会同时出现,贪婪往往让人们失去防备之心,谁还会在乎风险哪? 宁卫民机自以为关算尽很聪明。 但他压根没意识到,自己干的事儿有点一厢情愿,就像股民凭空猜测牛市的高点。 还是那句老话,风雨要是都按着天气预测那么来,就无所谓狂风暴雨了。 困难若是都按着人们心中所思虑的,一步一步慢慢的来,也就没有把人急疯了这一说了。 突然而至的打击,说来就来,那根本是毫无征兆的。 那天风特大,那呜呜的风像吹哨一样,把天都刮黄了。 宁卫民在垃圾场干活,给他难受坏了。 一阵阵的刮得脸生疼不说,眼睛还难以睁开。 嗓子眼,耳朵眼里不是脏土,就是“杨胡子”。 于是当天将到中午,他就撂挑子不干了。 提前跟盲流子们换了铜,拿了钱,换了衣服往家走。 可饶是如此,从垃圾场到车站那一公里的路,因为得顶着风走。 他拎着麻袋格外艰难,比起平时得多耗费一倍气力和时间。 结果就在他走到一半的时候,从他身后悄没声的骑来了两辆自行车。 一辆超过他,一辆在他身后,登时就把他给夹在中间了。 第二十六章 应变 “嘿!你还挺美的呀!说你呢!要去哪儿啊?” 随着一声挑衅的喝问,宁卫民站住了脚,并且抬头紧张的打量前后夹着他的这两辆自行车。 蹬车的俩人,一个是坨儿不小的黑胖子,另一个膀大腰圆的小伙子。 他们每辆车车后面还都带着一人,四个人全都穿着劳动布的工作服。 尤其为首这黑胖子,这么问的同时,故意斜楞着眼看宁卫民。 一看就是故意找茬,不怀好意。 此情此景,宁卫民登时就毛了。 不过对这帮就像地里钻出来似的人,他也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要知道,今天风沙大,他换了衣服,却没摘口罩。 这帮他根本不认识的人就这么堵上了他,会不会是认错了人呢? “我没招你们啊?我怎么了我?” “你怎么了?你说你怎么了?这麻袋里是什么啊?” “没什么呀……就是垃圾场捡点破烂儿……” “破烂儿?笑话!你这一袋子的铜,少说也得有个上百块吧。” 黑胖子说这话的时候,两辆自行车后座的人都自觉从车上下来了,分立旁边。 那俩人手里还都拿着粗木棒子,很自然的把宁卫民围在了中央。 宁卫民心里这个急啊。 这时候他再傻,也知道自己的确被人盯上了。 但他还算沉着,硬挺着腰子,控制着不让腿打哆嗦。 “得嘞,看来你们就是冲我来的呀。没关系,这麻袋铜我给你们了,咱交个朋友。可哥儿几个,你们到底是哪庙的神仙啊?总得让我明白明白吧?” 黑胖子这时候笑了,他一偏腿从车上下来了。 走到宁卫民面前,右手握成鸡头状,指尖向下,重重点着他的脑门。 “呦呵,你还想跟大爷盘道怎么着?还交个朋友?你丫配吗?” 就这几下,戳得宁卫民脑门生疼,忍不住往后退了好几步。 这让那些围着他的其他人发出了轻蔑的嘲笑。 而黑胖子说完,从后腰也抄出了一把大号扳手,在手里掂着,耀武扬威。 “你想明白明白是不是?好,那我就让你今儿这顿打,挨得明明白白的。我们是东郊废品回收站的,懂了吗?后面的话,还用说吗?” “你个王八蛋!竟然敢私自换铜、贩铜,给盲流子们买手表!” “你这是投机倒把,私自截留国家物资。知道不知道?” “就这些铜,还……还用你给?我们合法没收!” “老子还能把你送派出所去,让你吃不了兜着走!知道不知道?” 这时,旁边其他人也纷纷发出了威胁。 “小丫挺的,你丫爪子伸得够长的啊,也不看看谁的地盘儿!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我说最近收上来的紫铜怎么一下少这么多呢。妈的,敢情全让你个王八蛋弄走了!” “别你妈废话了。小崽子,老老实实把你身上钱掏出来,要是敢滋扭,说个不字儿,大爷楔死你!” 听到这里,宁卫民心里真是半点侥幸也没了。 他心知肚明遇上了一伙儿半官半痞,明目张胆以强凌弱,妄图抢劫私分的歹徒。 该怎么办呢? 听话给钱吗? 不能! 不是他舍不得,而是这帮人霸道惯了。 就冲这欺负人的德行,无论给不给,他都绝没好果子吃! 果不其然,就在宁卫民冒着冷汗,闹心虚的当口。 那些人连等都不愿意等了。 黑胖子朝另外几个一挥手,几个人就带着狰狞同时围上来。 宁卫民甚至能听见他们几个手上骨节活动的啪啪声。 心里一惊之下,他知道没有什么余地让他想办法了。 必须赶紧采取措施,试着逃走。 “别别!” 他假装害怕求饶,举手喊起来。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不就是钱吗?我拿,我拿,还不行嘛。我钱都在包里呢……” 说着,他把手里的包和麻袋一起扔在地上。 然后故意先把麻袋踢向了这几个人。 随后才蹲下,拉开那大包翻找起来。 这就是他使得缓兵之计啊,就跟评书里假装溃败对付骄兵悍将的办法似的。 先得山野遍洒金银,以利诱致,弄没了敌人的锐气才好下手。 果不其然,那几个小子,都被麻袋口袋露出的那些铜吸引了注意力。 “嘿,真有货哎。” “妈的,都是紫的。” “这孙子,还挺会挑……” 可就在他们喜滋滋正美的时候,刚刚还表现得软弱无能的宁卫民,突然间跳起来发难了。 敢情他在书包里翻找是找武器呢。 一是军用水壶,一是二齿钩! 而这小子也深得出奇制胜的精髓,不动是不动,一动就要人命啊。 他愣是把还有多半壶谁的军用水壶当成了流星锤使。 抡起水壶的帆布带子,兜了一个圈子,狠狠发力砸向左边的小子。 结果就这一家伙,正好抡在那拿棍子的小子面门上。 “咚”的一声,好象是石头砸在砖墙上。 那小子一声没吭,就流着鼻血,面口袋似的直直地倒下去了。 而与此同时,宁卫民右手的也没闲着。 二齿钩也是以王八拳的路数。 他倒拿着,抡圆了,使出了全部力气砸在了另一个家伙的胳膊肘上。 于是这小子捂着胳膊一个踉跄,就软在地上开始哀嚎。 这就叫,金银财宝价最高!贪心却是斩人的刀! 宁卫民果决的很,此时再没半点耽搁。 把手里的东西全冲剩下的俩敌人扔出去,然后转身就跑。 等到黑胖子和另一个家伙一个愣怔反应过来,再迈步追去的时候。 宁外门都跳过路边的大沟,蹿出去五六米远了。 不能不说,这小子算是有脑子的,相当清楚自己的优势和劣势。 他知道自己这京剧小生的身体条件,最优的发展路线,也就是当个床上英雄。 上炕能找着媳妇,下炕认识鞋那种。 论打架那可绝对不行。 别看开头他这两下占了大便宜,但那都是攻其不备,出其不意之效。 再留下来就是找死,让人搓弄的命了。 而反过来呢,他的敏捷属性高啊。 比起那黑胖子和另一个壮汉,属于身轻如燕的,何况天天这么徒步拉练着。 抛下一切的累赘,他绝对有把握能在剩下的三人里当个长跑冠军。 再加上他算准了自行车没法下农田。 对头们还得留下人照顾那俩伤兵,外加看东西。 黑胖子和那个家伙,顶多能有一个人追他,就不错了。 所以他不往路上跑,专往路边的农田里钻。 连头都不带回的,专心致志的奔向自由的旷野。 在身后砖石横飞。 在“小杂种,你别让老子逮住你”的怒骂中。 在“你等着,再见面,爷爷把你脑袋剁下来”恐吓下。 就这么狼奔豕突,逃出生天了。 必须得说,人有时候不逼自己一下,就永远不知道自己的潜力有多大。 这就像宁卫民,如果平时要他跑的话,怎么也不可能赶上真正的运动员。 但这样生死攸关,肾上素爆发的情形下,这小子比刘翔还能个儿。 他就跟练过“草上飞”似的,那是真正的飞人。 粪坑! “嗖”——就越过去了。 灌木丛! “刷”——就迈过去了。 一百一十米栏算什么呀! 他打破了亚洲纪录,他超越了世界纪录! 裤子破了,鞋头开了,扎一裤裆的小针刺儿,根本不在乎! 没有人能追上他,没有人能挡住他,没有人! 第二十七章 闹耗子 风还在刮。 宁卫民低着头在路上蹒跚的走。 没办法,腿脚乏得要命,想快都快不起来。 何况他裤子右腿儿开了个大口子,一迈步,就如同穿旗袍似的露出小腿。 左脚的鞋面和鞋底分开了一半了,也跟蛤蟆嘴似的吐着脚指头。 这样的行装也累赘啊。 不仅如此,更为丢人的是,他这一撒开脚丫子,没敢回头,只顾傻跑。 居然一气儿跑到了两公里外的八里庄。 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他连公共汽车牌子都不知道哪儿找去。 这不,沿着这条大道奔西,步行了又有二里地了。 可别说站牌子了,他就没见过一辆途径的汽车。 往来的只有牲口拉的大车,连“三蹦子”、三轮车、自行车也没一辆,居然比东郊还荒凉呢。 他是真想找个百货商店,赶紧换条裤子,换双鞋啊。 他也想找个地方坐下,吃点东西歇歇脚,再把前前后后细想一遍。 刚才事情发生得太快了,他的脑子已追赶不上。 可惜,既没有商店,也没有地方让他吃饭,让他休息。 这条路上就是个纯粹荒郊野地。 除了道路两边的野树杂草,到处都是随风舞动的爆土扬烟。 既然如此,那也只好慢慢的溜达着吧。 终归方向是没错的,想必在太阳落山之前,再怎么也找着回家的路了。 哎呀! 现在的他,就像是一只饿着肚子又伤了翅膀的小鸟儿,心里充满了窘迫的哀叹。 自然而然,思念起前世的好处来了。 还是网络时代牛啊。 再偏僻的地界,用智能手机app上下个单,也会有车来接的。 哪儿用得着受这种罪啊? 还是法治社会好啊。 就这样的情况,立马报警,保准儿能让这帮小子直接进去。 回头再告他们一个倾家荡产,哪儿用受这种气啊。 不过话说回来,今儿再怎么着,也得说是不幸中的万幸。 亏得他够机智够勇敢,才能顺利的脱离险境。 否则真挨这么一顿胖揍,小命能保住,也免不了折胳膊断腿的。 至于谈到损失,其实倒真的没有什么。 因为盲流子给的钱和他自己的钱,都在身上揣着呢。 真没了的,不过是大包里那些干活用的家什,还有一麻袋的铜而已。 而明天,他是定不会再回东家垃圾场了。 自然,那帮盲流子让他代买的东西也就无需采买了。 如果这么来论的话,他甚至是赚的。 关键还是他被这无妄之灾,整得小心肝儿很受伤啊。 他的自尊不但受到了野蛮的践踏,而且自己也有点臊得慌呢。 因为点儿背是点儿背,可说到根儿上还能怪谁呢? 多半还得怪他自己个。 师父早就提醒过他了,他也不是不明白道理。 可谁让他不当回事,非要奔着沟里去啊。 这恐怕就叫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所以说,他想跟老爷子诉诉苦都不好意思启齿。 哎,师父要是知道,别说安慰他了,准保得挤兑他。 “你小子,有脑不用,纯属有病。活该!还是赶紧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数数你自己个儿的脑细胞儿去吧。” ………… 当天,宁卫民到家的时候,又已经是饭菜飘香的时辰,傍晚六点多了。 但这可不是路上真走了这么长时间。 事实上,下午两点多他就走到金台路了。 其他的时间,都是因为他买鞋,买裤子,吃饭,洗澡,换衣服耗费的。 所以,等到他进院儿的时候,已经没了穿着露腿裤子、开口鞋的那份落魄。 但换上了新裤子和新鞋,却也引得邻居们一双双眼睛都是探询的意味。 像边大妈和罗婶儿就主动询问起他来 “哎哟,卫民,今儿出去一趟,回来怎么就换新的了?这是捡着什么宝贝了吧。发洋财了?” “民子,这两天可头一次看你回来这么晚。哎,你那大包怎么没了?” 宁卫民早料到会有这一出,所以路上已经编好了借口。 “嗨,罗婶儿,发什么财啊。不瞒您说,今儿我可太倒霉了。回来的路上,裤子剐了不说,还一脚踩泥里了。您猜怎么着?等我拔出脚来,面儿是面儿,底儿是底儿。我不买新的,怎么回来啊。回头还得劳烦您帮我撩两下,把这裤子补补呢……” “嗨,大妈。您问我那大包啊,让我给处理了。不为别的,人家垃圾场贴了告示,不让再随便捡垃圾了,一个带红箍的跟我说,以后垃圾场就政府管起来了。我一琢磨,那些东西用不着了,干脆烂七八糟的一卖,换俩钱儿得了……” 嘿,要说这小子是真能编,故事讲得活灵活现。 几句话逗得边大妈和罗婶儿笑不拢嘴。 不过话说回来,这也是强颜欢笑。 属于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自己心里的苦自己知道啊。 真等到一进屋,宁卫民也就变了颜色。 躺到床上,只知道闷闷的抽烟。 还得亏今儿老爷子上的是晚班,他不用再跟谁演戏了,否则更得郁闷死。 不为别的,关键是这口气缓不过来。 他脑子里倒想不转悠这事儿,反复告诉自己一切都过去了,都不成。 窝囊,呕心,憋屈,太欺负人了! 凭什么啊? 老子吃了那么多苦,才好不容易找个赚钱的营生,容易嘛。 结果自己的算计、经营全都白费,只为了让别人来欺侮! 师父话说的好听,暴力是蠢人的无奈之举。 可难道在耍胳膊根儿的手里,聪明人就只能老老实实当被厨子提在手中的鸡啊? 难道除了把亏吞进肚子里,敬而远之,就什么也干不了了吗? 而就在宁卫民心里运气的时候,偏偏房顶上的耗子也来捣乱。 这帮家伙也不知撒了什么疯,反常极了。 天儿还没全黑呢,就在他头顶上顶棚上闹腾,“吱吱”叫个没完。 最可气的是,他眼睁睁看见,一条耗子尾巴还从顶棚的小洞里垂下来。 这不成心嘛! 躺在床上的宁卫民感到邪火一下下的往脑门上拱。 他也懒得起来,烟叼嘴里,直接扒了脚下的袜子缠成了一个蛋。 然后使劲儿朝着那耗子尾巴扔了过去。 可惜顶棚太高,他又没有金镖黄三泰的本事。 于是袜子失了准儿,不但根本就没砸中。 反倒掉了下来,正砸在了他自己的眼睛上。 “哎哟!” 瞧瞧,多倒霉吧。 可也别说,就这一家伙,宁卫民反倒如同一休哥附体,忽然想到了两处差点被忽略的重要关隘。 他眼眶子是一黑,可心里却是一亮,立刻从床上翻身坐起来。 第一,这件事,多半只是废品站的人想要报复他。 盲流子们没掺乎其中,甚至大多是不知情的,包括“将军”在内。 否则的话,这帮头脑简单的人,为什么还要给他钱呢? 要想办他,当然在垃圾场下手最稳,活埋了他都没人知道。 第二,这帮废品站的人太自以为是了,暴力这种威慑,也是需要条件才能运用的。 这毕竟是新社会了,不是旧社会了,他们要是真正的流氓,他还真惹不起。 可问题是他们不是啊。 都是有正式工作的人,而且想继续过肥的流油的好日子,才会来找他的。 俗话说得好,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他一个无家无业的孤儿,真要是奔着砸锅去,想要大家一起完蛋。那还不定谁怕谁呢? 第三,也是巧了,今儿赶上这天气,他带着口罩,连脸都没露出来。 即使盲流子们也不知道他的姓名和住处。 那就是说,现在他在暗,那帮兔崽子在明。 所以这么看,这事儿有缓儿啊,他还真未必非咽下这口窝囊气…… 第二十八章 家神 京城向来有家神之说。 康术德给宁卫民专门讲过这个,说“狐黄灰白柳”就是家神。 狐是狐狸,黄是黄鼠狼,灰是耗子,白是刺猬,柳是长虫。 老爷子还说,家里有这些东西是兴旺象征,这些家神个个都得罪不得。 不过对此之说,宁卫民向来是当闲谈野趣的笑话听的。 就像康老头给他讲过的其他那些匪夷所思的故事。 什么京城钟楼大钟一敲起来是“鞋、鞋”的声音,那是铸钟娘娘在找她的鞋啦。 什么当年菜市口只要行完刑,夜里就总有“人”拍鹤年堂的门要买刀伤药啦。 什么沦陷时期,rb人为造军火,看上北新桥海眼的铁链子。 结果硬往上拉,拉了一两公里也没拉到头儿,倒是拉出了腥风大作和天雷滚滚的异状啦。 还有花儿市一个绢花师傅家的笤帚成了精,每天晚上都变成小姑娘带着绢花儿出来溜达。 后来一次被打更的撞见,躺地上就变成了一把插着花儿笤帚啦…… 等等等等。 毫无疑问,作为一个来自科技兴国年代的人。 宁卫民当然会觉得,这些都是故弄玄虚的以讹传讹,是老百姓因为无知和迷信产生的想象。 不过今天通过这件事,他倒是头一次有点信了。 因为也太巧了点儿,他冲着老鼠尾巴扔一只袜子换来的醍醐灌顶。 谁能说这不是耗子大仙儿的点化呢? 于是乎,这一晚上,他头一次没弄老鼠夹子。 而是弄了一坨凉米饭,放在了墙角,以作酬谢。 至于剩下的工夫,那就是在认真琢磨。 到底有没有可能,在保证自己安全的同时,去对付东郊废品站那帮混蛋的事儿了。 做人嘛,讲究的就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还真别说,或许真沾染了仙气儿,宁卫民这一晚上感觉自己头脑特别清楚。 他的优势,对方的顾忌。 他想要的最理想结果是什么,那帮人的底线又在哪里。 又该如何实施报复,采用什么手段最安全,最没有后遗症。 具体实施过程里有没有可能出现过大的风险和意外…… 这一切的一切,没怎么费劲,他琢磨的还真差不多了。 而且感觉确有不小的把握能成功。 唯一缺少的,只是像一个专业演员在表演前,要做一点点必要的准备而已。 ………… 1980年的五四青年节这天,别看是个礼拜天。 可如同往常的工作日一样,还不到中午十一点时候,东郊废品回收站已经没什么顾客了。 于是收购站的几个职工,又都凑在了副站长朱大能的周围。 兴高采烈的打起了“拱猪”,来消耗无聊的时光。 他们打扑克,不是输了贴纸条就完了,而是带“响儿”的。 一分钱一分儿的,动辄输赢能上百,赌注着实不低呢。 只是碍于旁人眼杂最快,不好光明正大把钱摆在明面,才采用纸笔记分而已。 所以参与的这几个小子都跟打了兴奋剂似的,抓牌打牌十分投入。 而且还得再说一句。 这个废品站的职工,就没有一个像普通人那样带午饭的。 每天中午,他们都是结帮成伙去旁边的饭馆喝酒聚餐。 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说实话,就他们的小日子,那简直就跟梁山聚义的英雄好汉们一样啊,好不快活! 要问他们怎么就这么滋润呢? 答案其实很简单。 一是因为这个废品站地点太偏,天高皇帝远。 上面不重视,周围左近住的又都是农民,买卖闲散的很。 只要能完成上面交代的任务,他们想怎么干怎么干。 二就是得益于那帮占据了垃圾场的盲流子们了。 毫不夸张的说,盲流子们送来的东西,足足占了这个废品站百分之九十的份额。 一点不比其他站点每个月费力巴拉完成的额度少。 守着他们,每个月轻轻松松就能超额完成物资回收任务。 而且被切下来的差价,大伙儿一分,能比工资多好几倍呢。 所以说,对这个废品站的人来说,干得少,挣得多。 实质上就是全靠盲流子们在养活的一伙儿寄生虫。 每一个人全都明白,只要把这帮盲流子拿住了,他们就一直能过着这样轻松快活,吃香喝辣的好日子。 也正是因此,尽管宁卫民算得上小心谨慎,没敢把所有好处吃干抹净,控制着自己的胃口。 可货源实在太单一了。 这就致使收入上的变化是很显眼的。 时间一长,还是让废品站的人发现了情况不对。 再加上盲流子们个个都戴上手表了,穷人乍富,炫耀是免不了的。 废品站的人逮着个软柿子一拍唬,也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那还能不急眼吗? 谁甘心自己兜里的钱被旁人拿走啊。 于是也就有了半道儿围堵宁卫民这一出。 实际上这里的副站长朱大能就是前几天带队堵宁卫民那个黑胖子。 他这个人一身江湖匪气,在上面还有亲戚给他当托儿,整个废品站就是他一人独大。 要不是他只想挣钱,不想当官儿,哪怕他想当正站长,也差不多就是一句话的事儿罢了 至于真正的站长,其实是个快要到退休年龄的老头儿,权力早就被架空了。 正因为知道朱大能胡作非为,又自认惹不起他,还不想生气。 干脆眼不见心不烦,一年有十个月,都躲在家养病。 所以朱大能行事也就越来越跋扈,越来越无所顾忌,完全已经把自己当成这里的土皇上了。 像前几天干了那件几乎,已经可以算作拦路抢劫的勾当之后。 他得了宁卫民的东西,不但不加收敛和掩饰。 反而最近几天都在骂骂咧咧,认为俩手下挨了打,吃了亏,丢了面子。 还惦记着怎么才能查出宁卫民的身份,找到他再好好教训一顿呢。 说真的,得亏宁卫民当时跑得快啊。 要不他真落这朱大能的手里,最轻也得折条胳膊断条腿的。 可也的说,这世上的事儿就是这么有意思。 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还没等朱大能找到宁卫民头上,宁卫民反倒自己送货上门来了。 十一点一刻不到,宁卫民就独自走进了东郊废品站。 只可惜,偏偏又应了那句话啦。 有缘无处不相逢,无缘对面不识君。 要知道,朱大能当时带人去堵宁卫民那天,赶上了个坏天气。 宁卫民不但已经提前从垃圾场走了,甚至他脸上还带着个大口罩。 朱大能他们根本不知道他长相。 当时追上去,只是凭着他标志性的大提包和麻袋才认出来的。 那这天好了,面对面的,当天参与围堵的四个人都在。 可就没一个人认出宁卫民的。 第二十九章 底气 不能不说,当时见面这一幕挺有意思。 因为这一天,宁卫民可是从头到脚的大变样了。 他没穿着那身几乎天天不下身儿,已经磨得有些发白的半旧人民装而来。 不再是平日里满身尘土,身上带着味道,上公共汽车都会遭人白眼的寒酸模样了。 反过来他倒是刻意装扮过,体面得很。 不但提前洗了澡,理了发,还花了大价钱置办了一身绝对时髦的行头。 上身是一件黑色单皮夹克,下身是一条黄色卡其布喇叭裤,脚上踩着一双三接头皮鞋。 就这三样,花了他二百块呢。 另外,他左手腕儿上不但带了一块儿锃新的抗震西铁城手表。 鼻梁子上还架着一副金边儿的蛤蟆镜。 这又是一百六啊。 在这个年代,像这样的打扮。 那已经不仅仅是潇洒俊逸,富得流油能形容的了。 更透出一股子鹤立鸡群的时尚味儿来。 要知道,一般人对穿衣可还停留在最基础追求上呢。 连的确良、腈纶这样的化纤玩意都能当成好东西。 对式样啊,质料啊,颜色、饰物搭配什么的,统统不懂。 只会对照外国的影视剧里的形象进行模仿。 大陆内地的年轻人,谁要想穿出这股子《壮志凌云》的范儿,那简直是不可能的。 更别说这些东西又这么少见。 一般人即使想买,找不着地儿,都未必能买到。 所以单凭这副打扮,宁卫民走在王府井大街上回头率都不会低,进友谊商店恐怕都无需亮“派司”。 至于在这偏僻的废品收购站,当然就更不用说了。 他闪亮登场的效果必然是极为惊人的。 而事实上,人还就是以貌取人的。 别看宁卫民进来的时候,柜台里的牌局正进行的热火朝天。 那些废品站的人只顾埋头打牌,根本没人抬头看他。 甚至当宁卫民咳嗽了两声,问了一声“哎,你们这儿谁管事?”还把一个鼻梁上贴着橡皮膏的小子惹毛了。 瓮声瓮气,态度相当恶劣的甩了一句片儿汤话。 “没看打牌呢嘛!一边儿等着去。” 可当宁卫民继续用手“当当当”敲起了柜台。 这帮小子于极不耐烦中,各自顺势抬头瞟了一眼,就都立马愣住了。 他们的眼里无不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就跟亲眼看见一头凤凰落在了树上似的。 他们嘴同样合不拢了,就跟人人含着个热包子似的。 尤其刚才那个出言不逊,呵斥宁卫民的小子,心里更是打鼓。 他下意识觉得眼前这位不是他怠慢得起的。 于是牌也不出了,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你……你你,谁呀?有什么事?” 不过说实话,就他突然而动这一下子,也把宁卫民吓了一跳。 因为看见了这小子鼻梁子上那东西,宁卫民就知道这恐怕就是吃了他一“流星锤”那倒霉蛋儿。 而这愣种这么“噌楞”一站起来,架势真有点猛。 宁卫民还以为自己化妆无效,被认出来了,这是要急眼呢。 幸好,他还稳得住劲儿,在撒丫子跑之前,看出了这愣种是出于畏惧。 否则,虚惊一场,自己要把自己吓住了。 不但成了个大笑话,这番准备也全白费了。 “跟你说?跟你说管用吗?你算哪棵葱哪瓣蒜啊?我找你们站长。” 要说宁卫民掩饰得真的挺好。 尽管恰才他的脸也被惊得一抽抽。 可靠着七个不在乎,八个不含糊的口气,反倒让这种因惊吓导致的神经反应像极了愠怒。 这下,那“橡皮膏”不但哑巴了,朱大能也不能不开口了。 他先一伸手给了“橡皮膏”后脑勺一巴掌,赶紧赔笑招呼宁卫民。 “哎,这位同志。您甭跟这小子一般见识。他就是个‘浑得鲁’。有什么事儿跟我说。我们站长病休在家,我是副站长,我姓朱……” 可他却没想到,自己这样低三下四的态度,反倒更给了宁卫民坚定的底气了。 原本对自己的装束还有点不自信的他,这下是真的淡定了。 什么叫得便宜卖乖啊?什么叫得势不让人? 宁卫民充分发挥了“流氓像弹簧,你弱他就强”的装b理论,表现的更加桀骜不驯。 “切,副站长?好大的官儿啊,够股级吗?甭废话,把你们站长电话给我。我就跟他说!” 呦呵,真横啊! 朱大能大概是第一次碰上比他还不讲理的主儿,脸有些黑了。 尤其是当着一干手下的面儿,他不能不维护自己的尊严。 所以虽然心里也吃不准,有点怵头,但他还是不能不硬起来。 “你到底有事没事?有事你就说,没事你走人,我们这儿挺忙的。请别干扰我们工作。” 朱大能皱着眉头极力克制,想要送客了。 可宁卫民故意指着他鼻子,表达出了更大的轻蔑。 “我明白了,哈哈,原来你就是这个贼窝儿的头儿啊!” 朱大能万没想到能听到这样的话,心里就是一哆嗦。 “什么贼窝?你胡说什么你?” “我胡说?你自己干过什么你不清楚?还要我点透了吗?” 宁卫民一挑眉毛,又是冷笑一声。 “明告诉你,我今天来不为别的。我有个小兄弟在东郊垃圾场讨生活,头几天在路上让人给劫了一麻袋的紫铜,还差点挨顿打。他跟我说,就是你们东郊废品站的人劫的他,带头的还是个黑胖子。那看来就是你了呗?” 这下朱大能他们是全都明白了。 那不用说,都被宁卫民“这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的劲儿,激起了火气。 没人能再沉得住气了。 呼啦啦全都自觉抱成团,一下围了过来,还都抄起了家伙。 “我说,你可别往我们身上泼脏水啊?想找不痛快你可来错了地方。再胡说八道,小心挨揍。” 朱大能此时流氓本色尽露,语气也变得恶声恶气。 要不是真的还有些顾虑,怕撕破脸万一后果不是自己能承受的。 恐怕已经让人把门关上动手了。 但绝就绝在这儿了,他盼着不撕破脸,能把这瘟神从眼前打发走。 可宁卫民却没有任何顾忌,像是非要把事儿做绝似的。 宁卫民比他更横三分,一拍桌子,反倒喧宾夺主叫上板了。 “我靠,敢做不敢当啊?你们几个都是蹲着撒尿的吧?真不是我瞧不起你们。连自己干的事儿都不敢认。我真不信了,你们还能把我怎么地?” 俗话说,士可杀不可辱啊,流氓无赖也是要脸的。 甚至出于利益使然,流氓无赖在场面上,反而更在乎面子,更要争雄斗狠。 所以这些挤兑人的话,立刻就让这帮人躁动起来。 “嘿,不信是吧?不信你就试试?” “操,你谁呀?就跑这儿牛x呀,弄死你丫头养的!” “自己作死是不是?今儿非打得你妈都不认识你!” 朱大能此时为形式所迫也愣愣起眼来,又抄起了旁边的大扳手,叫嚣起来了。 “给脸不要脸是吧?我还真没见过跑上面想挨打的呢?小子,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再不滚蛋,爷爷就没这么好说话了。非让你知道知道花儿为什么那样红……” 说真的,这会儿的形势,两边是针尖对麦芒,火气都飙到了极致了。 谁都轻易下不来台了,谁也不能轻易下台。 因为谁一缩,无疑就是示弱,那后面就更没法办了。 可要按理说呢,宁卫民弱势非常明显,毕竟一个人嘛,又来的是别人的地盘。 怎么看也像要吃眼前亏的。 可也邪了,他居然在虎视眈眈下半分也不怵。 反倒叹了口气,优哉游哉的掏出了烟来,点燃了一根叼在嘴里。 而且还出乎意料的笑着说,“想动手打我是吧?行,我今儿倒想尝尝这滋味!” “老实说,我从小到大,就没碰上过几个真敢打我的。你们敢?好啊,尽管动手。” “咱说好了,待会儿,我要还一下手,我就是孙子。可你们要是不敢动手,你们就是我孙子!” 我去! 这几句话听了简直让人想疯啊! 朱大能他们几个还从没见过有人这么托大过。 打不还手?开玩笑呢! 这是个神经病,不挨打不痛快是怎么着啊? 也就是他们没看过周星驰的《九品芝麻官》。 否则一听这话,弄不好还真的早出手了。 那得一半拿脚践踏、碾压着,还得一边吐着吐沫骂呢。 “妈的,老子活这么大,就没见过有人提这样的要求。” 可是啊,宁卫民说这话的一个动作,让他们又有了点顾虑,真不敢直接上手。 因为这小子掏出来的烟,那可不是一般的东西,那是“大中华”啊。 只要抽烟的人都知道,这是一块钱一包的顶级极品。 更不是一般人抽得起的,也不是一般人能抽得上的? 这东西有个别名——部长烟。 这小子,到底什么人? 这个问题,让人不得不顾虑,不能不迟疑。 而就在这时,更大的精神刺激来了。 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密集的汽车喇叭声。 偏偏宁卫民轻描淡写的吐出了烟雾,又说了一句。 “等等啊,我司机外头催我呢。我先出去说一声,咱们待会再继续。记着啊,不动手,你们是我孙子!” 说完他,摇晃着肩膀出门了。 而这下,屋里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随后,他们就像炸了庙似的追到了玻璃门那儿往外瞅着。 还真没想到,宁卫民就走到了街对面,跟一个开吉普的司机说了两句。 然后还把墨镜放在了副驾驶座,才转身回来。 完啦,rb船,满完! 包括朱大能在内,所有人的精神一下子完全涣散,嚣张全变成了苦笑。 此时,还有谁真敢动手,不当这个孙子啊? 所有人都萌生了一个念头,流年不利啊! 打个捡破烂的都能惹出这么大麻烦来。 今儿算撞在铁板上了! 第三十章 拍唬 几分钟之后,当宁卫民再重新走进废品收购站的时候。 刚才还剑拔弩张,恨不得一触即发的冲突气氛,已经全然消散了。 他成了全场唯一趾高气昂的人。 已经再没人敢于在他面前刺毛儿炸刺儿了。 包括朱大能在内,他们几个人无不露出人畜无害,又略显尴尬的笑容来。 其实这一点都不奇怪。 关键就在于这辆压轴的道具——汽车上了。 虽然只是一辆相当简陋的212型军用吉普车。 但由于这年头,是没有私车的。 这两汽车在朱大能他们的眼里,就代表了一种至高力量的威慑。 虽然朱大能他们并不十分清楚国家干部具体待遇问题和配车标准。 可他们如同这年代大多数人一样,已经形成了一种根深蒂固的概念——汽车就不是一般人能坐的。 既然宁卫民坐着汽车而来,还能让司机老老实实按他吩咐的去做。 那再和他的穿着、气质、举手投足牛哄哄的做派联系起来。 无疑就很容易形成一个具有说服力的逻辑证据链。 使得他们深信不疑,宁卫民是大有来头的人,至少也是家里很有背景的主儿。 他们可都是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又是有家有业的主儿,都觉得这样的人招惹不起。 再说了,人家的司机还等在外面,那就是实实在在的人证啊。 万一宁卫民要有个好歹,这司机还能善罢甘休嘛。 兴许一个电话就能把他们都送进局子里去。 所以他们就是再混蛋,再胆大包天,也不敢在这样的情况下对宁卫民做什么啊。 心里全都在后悔不迭,自认晦气呢。 而作为宁卫民来讲,其实也正是因为吃准了这一点。 他就知道朱大能他们只有欺软怕硬的本事,只敢跟那些明显不如他们的弱者耍威风。 才会不惜成本,煞费苦心的准备好一系列道具。 给他们演了这么一出与果戈里的《钦差大臣》如出一辙的戏码。 应该说,事实证明,这药方子算是开对了,效果相当不错。 曾经在宁卫民面前凶神恶煞,耀武扬威的暴徒们,此时再不复当初的蛮横无理。 反倒是人人带着一脸毫无脾气的可怜样,由着宁卫民随意挤兑。 尤其是朱大能,赔笑作揖,就跟他的奴才似的。 “怎么着?咱们接着来吧,你们谁先动手啊?让我也痛快痛快……” “别别,您别这么说啊。误会,这儿绝没人敢动您一根儿手指头。” “哟呵,怂了?我刚才还真把你们当汉子来着。这也太让我失望了,你怎么当头儿的,给他们做个表率吧……” “不不,其实刚才我们就是开个玩笑,真没想跟您动手。您别吓唬我,我胆小。” “不是吧?你还胆儿小?我可听说,你们劫道儿的时候挺横的呀。还要给我那小兄弟脑袋剁下来,威风得很哪。” “瞧您说的,我们哪儿敢杀人啊。跟您实话实说,我们也就是吹吹牛的本事。就您那小兄弟,我们一个手指头可没碰着。倒是我们俩兄弟,让他伤的不轻。您看看啊,这鼻梁子贴着呢,这胳膊还吊着呢……” “哟,那照你这么说,是我该代我那小兄弟儿跟你们赔礼道歉呗?是他不对,他错了。是他求着你们劫他,他应该让你们随便折腾他就对了呗……” 瞧这几句话说的,简直烧鸡大窝脖啊! 朱大能他们几个差点没被生噎死。 他互相瞅着,谁不知说什么好。 但事已至此,又能怎么办呢? 别说他们确实没理,就是有理也不敢争辩,只能怂到底。 于是朱大能抹了把汗,咬着牙,咽了口气,继续发着狠儿的赔罪。 “我们错了,我们活该,我们不是东西,我们干的不是人事。不过您小兄弟终究没受伤不是吗?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我们一般见识。您到底想怎么样?也给我们划条道儿出来,给我们一个改错的机会呀……” 唉呀妈呀,爽透了! 这种成功忽悠人的滋味,就像喝了一杯冰冷的水啊。 没有什么比看着对头在自己面前伏低做小,听他们自己骂自己更爽的事儿了。 而且有了这话,距离大功告成可就不远了。 于是宁卫民也不以为甚,再行逼迫了。 他语气缓和了一些。 “我想怎么样?祸是你们自己闯的,该怎么弥补你们还不清楚?人没打着,可东西你们劫走了啊,是不是?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吧?” 朱大能这下醒悟了,一拍自己脑门儿,就吩咐旁边几个站着发楞的手下。 “快去,麻溜儿的,把头几天弄回来那些铜都拿过来,让人家带走啊……” 可这哪儿是宁卫民要的啊? 他立马不乐意了,冷笑了一下。 “你就打算这么办哪?” 朱大能又迷了头。 “您……您什么意思?” “嘿,你也不想想,我从你们这儿拿一麻袋铜走算怎么回事?我有病啊?从你们废品站往外拿铜?然后我再让我小兄弟把铜卖到废品站去?” “哎哟,您说的是。瞧我这脑子!明白,明白!” 朱大能赶紧打开装钱的小箱子拿钱,摆了一沓子大团结在桌上,然后带着谄媚请示。 “差不多应该是一百八九,我给算个整儿行吗?二百,您看……” 宁卫民看着那些钞票,心里止不住的美啊。 但本着利益最大化出发,他可并没打算就这么结束今天的演出。 他想的是既然来了,反正都是演一出。 到底能敲出多少,总得尽力试试才行,是不是? 于是装作很无所谓的说。 “成,二百就二百。铜的事儿就这么着了。可你们还把人家的生计给断了,这又该怎么算啊?” “这……” 朱大能又急得不知说什么好了。 随后眼珠子转了几转,终于叹着气,一拍大腿。 “哎,那要不我们摆桌酒行不行?地儿随便您挑。您把小兄弟带来,我们当面赔礼道歉,保证以后再不干涉他……” 不得不说,这朱大能的态度,应该是很有诚意的。 可惜他又没猜对宁卫民的心思。 宁卫民对此建议完全嗤之以鼻,他要的可是钱,不是这虚头巴脑的东西。 第三十一章 剌肉 “切,你是诚心是不是?你骂谁呢?我还能让我那兄弟再捡垃圾去?笑话!” 宁卫民故意装成受了侮辱,十分恼火的样子,盯住朱大能。 见他果然被自己吓得支吾起来。 又趁机装大度,掏出了早就精心编好的故事“点”他。 “算了算了,不知者不罪,我也不跟你计较。谁让你不知道这里面怎么回事呢。正好,我现在就让你知道知道,我和我这兄弟是什么样的缘分,你给我好好掂量掂量。” “有句话叫龙困浅水。哼,我就是。头两年,我们老爷子被人给整下台了。我跟着吃瓜络,也被发到大山里修地球了。可我从小没摸过扫帚,连桌子我都没擦过。我会干什么啊我?连捡柴,生灶火我都不会。” “也就是我运气好,遇到了这个心眼好的小兄弟,天天帮衬着我,我才能熬过来。这样的事儿,我一说你一听,好像没什么。可他等于救了我的命。知道吗?” “所以去年,打我们老爷子官复原职,我重新回到京城后,就想着该怎么报答我这兄弟。这不,我自己的事儿解决得差不多了,我就把他也从大山里给弄回京城来了。” “原本想着呢,等他回城来见了面,我再按照他的意思,安排个他愿意干的工作。可这小子爹妈全没了,家里的房子也住进别人去了。他人还挺要强,不愿意靠别人。回来居然没来见我,就写了一封信谢谢我。自己跑到东郊垃圾场捡垃圾去了。要不是你们砸了他饭碗把他逼到这份儿上,兴许到现在,他还自己瞎混呢。” “总而言之,这事儿是我这小兄弟第一次主动开口求我。你说说,我既然答应了。要不把他的事儿管到底,做到位,我面子上还下得来吗?” “明告诉你,他的住处,他的工作,那是我的事儿。我现在跟你谈的是怎么给我这小兄弟补偿的问题。你们欺负了他,总得让他心里痛快了,气儿顺了才行。懂吗?” 宁卫民的这番话,不禁让朱大能倒抽一口凉气。 因为这小子心里其实一直都打着个问号。 而他想问又不敢问的事儿,也就是像眼前这位大人物,怎么会认识个捡破烂的。 既然他们认识,为什么又不早伸把手。 这下子,“前因后果”他是全“明白”了,但也真被吓着了。 因为这就意味着,他本以为再说上几句好话,把脸皮扔地上让人踩两脚就能过去的事儿,没这么容易! 眼前这位爷似乎要咬下他们一块肉才肯罢休。 他们恐怕还得“大出血”才行啊! “补偿?哎哟!我们哪儿有什么钱啊,想给也没钱给啊。” “就是啊,我们苦哈哈的,可不就靠点工资养活一家老小。难道让一家子喝西北风去?” “杀人不过头点地,我们拿的都已经还了。还要怎么样啊?总不至于逼我们上吊吧?” 嘿,还没等朱大能说话呢,旁边几个小子已经挨个咋呼上了。 合着谁也不傻,别的弄不明白,但赔钱的事儿都能整明白喽。 谁能舍得出血啊? 所以几个小子不约而同,打算要没皮没脸,靠诉苦告饶蒙混过关了。 当然,他们这么一闹也附和朱大能的心意。 他同样受到了启发,望向宁卫民,做出一副悲苦的样子来央告。 “您看,我们真是不容易,得吃得喝得养家。我们几个绑在一起,大概也没您一人儿挣的多。说白了,您是抽中华的,我们连北海都快抽不起了。是,我们是仗着点外找儿,可毕竟靠废品吃饭的人,能有几个子儿。您看,能不能体恤我们一下,就高抬贵手……” 朱大能他们几个演得其实不错。 声情并茂,配合默契。 可问题是他们这出戏是演给谁看的呀? 宁卫民才是这出戏真正的导演兼主演啊。 又怎么可能吃他们这套摊饼果子? “别跟这儿起哄架秧子!大概你们以为我是少爷坯子,好糊弄。可你们别忘了,我刚刚才说过,我也是吃过民间疾苦的人。” “你们再想想,我那兄弟好歹也跟东郊混俩月了。你们能从那帮盲流子身上榨多大的油水,我不知道,他还能不知道?” “咱们现在用不着费话,你们给我来点真的吧!” 朱大能和几个手下又傻眼了,彼此对视,都露出一副晦气至极的倒霉相来。 好半天,朱大能才鼓起勇气询问。 “那……那得多少?” “有多少拿多少,没准价儿!” “啊?你这也太狠了!你才是打劫的!” 这帮废品站的人里,属哪个鼻梁子贴橡皮膏那小子最冒失。 这次又是他,克制不住,一嗓子叫了起来。 而朱大能听了这话虽然瞪了那小子一眼。 可他也心疼啊。 于是也就有了点气不平的劲儿,吭哧了半天才给了个数儿。 “那……我们就再加二百,这总行了吧?要还不行,那我们就没办法了。你也掂量掂量吧。” 说实话,一共能拿走四百块,满可以了。 以宁卫民本心来说,他是可以接受的。 他真的很想点头,就这么拿着钱走人。 可不行啊,因为朱大能最后那破罐儿破摔儿的口气,已经明显表示出了气不平,还带着点威胁。 他如果就这么答应了,那就等于是一种示弱,与他一直在表现的人设太违和了。 弄不好反倒会惹人猜忌起疑。 所以,这个台阶儿看着舒服,可不能真这么往下出溜儿。 弄不好出个意外,会咯坏后臀尖的。 正确的法子,还得一味的硬到底才是。 演戏就得演全套,哪怕豁出去镚子儿不拿了,都不能让朱大能有一点心理优势。 否则穿帮了,就不是能不能拿钱走了,而是人能不能走得了的问题了。 “怎么说话呢!什么就没办法啊?还让我掂量掂量!行!舍命不舍财是吧?别后悔!” 宁卫民硬着头皮站了起来,把朱大能最早摆在他面前赔铜的那二百块,一巴掌就胡撸飞了。 然后以居高临下的态度说。 “你们把老子当要小钱的啦!我告诉你们,钱对老子来说算个屁!今儿我原本是找你们站长,要走官面举报你们吃黑钱,直接办你们的。没想到他不在,我才跟你们费了半天口舌。” “按说这是你们的运气,本来我觉着你们还挺上道,不愿意再找麻烦了。这事完全可以大事化小,咱们私下解决。可你们不珍惜机会啊?给脸不要脸,这就不赖我了。” “我保证,不出一礼拜,你们就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了。” 第三十二章 出血 这语气,这态势,可真有点吓人啊,朱大能几个不可能不害怕。 不过要是让他们就这么掏出更多的真金白银,也很是不甘心。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很难看。 结果就在僵持间,这次还是鼻梁子上有橡皮膏那小子又冲动了。 他太阳穴上的脑筋儿跳起老高,攥上了拳头,带着不服气叫嚣着。 “嘿我就不信了,难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派出所是你们家开的?物资局是你们家开的?我们吃黑钱,你有证据吗?就由着你说啊?对了,说这么半天,你到底是哪儿的啊?你算干嘛的啊?你就这么大口气!” 嘿,还别说,这话问的很有点道理。 终于有人意识到,应该打听一下宁卫民的身份了。 可宁卫民不但不怕,还就等这话呢。 他最后的一招早准备好了,正好借这个机会用出来。 “我是谁?用不着告诉你们,你们只要知道我住外交部大院就行了。那最好的小楼就是我们家。” “派出所当然不是我们家的,物资局也不是我们家的。可巧了,我倒是真能跟他们都说得上话。” “就说你们物资局吧,总局不就有个叫梁兴国的副局长吗?四十五岁,今年刚提上来的,是不是?” “你们不知道也没关系,我还认识个叫徐锦海的,就是管你们分局业务处的。你们总该知道他吧?办你们几个,对我来说,太容易了。就跟碾死几只蚂蚁一样。” “对,我是没证据,你们干的勾当也可以不承认啊。但我说的话,就有人信,而且保证能把你们的财路给断了。我不但能让你们砸了饭碗。我还可以让派出所把那帮盲流子给遣返。” “我到真想看看,你们没工作,没外快,以后光靠喝西北风,能不能喝饱了……” 宁卫民所提的人头儿,都对! 这些情况都是他专门拜托蓝岚走物资公司内部的人脉,为他打听到的。 他甚至能说出这些局长的样貌特点和日常习惯来。 也是为此,多等了好几天才行动呢。 所以无论是朱大能还有他那些手下们,心几乎都要裂开,全都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 他们的感受,那就像是《三体》小说里,低端文明得知自己被高端文明瞄上了一样。 需要面对全无还手之力的降维打击啊! “别别别,您甭跟我们一般见识。钱我们给,我们给!我们珍惜机会还不行嘛!” 朱大能被刺激的跳了脚,终于扛不住了,一溃千里。 不但作揖赔笑说着好话,还狠狠给了那“橡皮膏”一巴掌。 “混蛋!你疯了!你想死,别连累大家伙!今儿你再多说一个字,老子非把你舌头割了。” 而那小子挨了一家伙,这次再没出声,捂着脑袋,只剩了哆嗦。 再之后,朱大能就火急火燎的把钱箱里的钱全抖搂了出来,还让所有人还要掏兜凑数儿。 这时候如果要有一个外人进来,看见满地都是刚才被宁卫民扫飞的钞票。 那非得怀疑宁卫民是个抢劫犯,在打劫废品站不可呢。 “就这些了!对不住您,七百七十三……” 朱大能满头大汗,带着哭音说。 似乎生怕宁卫民觉得少,他一咬牙,干脆又把哥儿几个手表收了过来也给押上了。 放表上去的时候,他的手哆嗦得就跟押上了自己的命似的。 而其他人的眼神也是非常的难看。 明显个个肉疼,伤筋动骨了! 好家伙,眼下连现金带四块表,至少也值一千了。 宁卫民不但心里乐开花了,嘴上的笑纹也有点绷不住了。 他是真想伸手把钱和表都胡撸过来啊,可还是不行。 因为一样的道理,不能忘了自己的人设啊,得贯彻到底才行。 “算了吧!我不赶尽杀绝,要的就是你们一个态度。这表,你们拿回去,这零票儿,也拿回去……” 宁卫民故作大方,只把柜台上的大团结收了起来。 眼瞅着柜台上将近二百块的花花绿绿的零钱和四块表没法伸手,心里是倍感遗憾。 而朱大能他们却是喜出望外,都有点不敢相信的看着这些剩下的财物。 “这,这些,您真不要了?” “切,什么话!我又不是信托商店,我要你们表干嘛。我又不摆小摊儿,要你们这块儿八毛的干嘛。” 宁卫民心口不一的一充大。 朱大能他们立刻一拥而上,先都把自己的表戴上了。 而随后,他们的担心就变成了宁卫民能否说话算话了。 他们生怕后续还会再有麻烦,自然想在宁卫民走之前,要个准话儿。 “那咱们这事儿,您看……” “这不都和平解决啦。你们识趣儿,我也得给面儿。这事儿就算过去了,咱们今后井水不犯河水。不过你们可也得知道,这几个钱儿是便宜事儿!对你们算什么啊?保住饭碗比什么都重要,没几天就又挣出来了……” “是是是,那您真的不会再……我是说,您不会背后再给我们一家伙吧……嘿嘿。” “什么话!切!怕我说话不算是不是?放心吧,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宁卫民这时也意识到这是自己脱身前的最后一关了。 只要走出这个门就是大功告成。 所以为了彻底打消这几个人的疑虑。 他还不能太着急,索性做出大度的样子,还给朱大能递过去一根中华,又论上了大道理。 “实话跟你说,我爹打小就告诉我,既不能被别人欺负,也不能随便欺负人。做事儿首先得讲理。” “因为这是京城,藏龙卧虎之地。在这地界儿,无论谁也别太牛x。这儿,专治不服的。千万别觉得自己怎么地,就看不起别人。就是小老百姓,要逼急了,多少也能攀出几门富贵亲戚。” “说实话,这就是你们倒霉的原因。你就是再牛x,也要适度,总不能不让别人活!” “你们说说,既然我明明知道这个道理,我还能犯你们一样的错误嘛。我既然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 什么叫以德服人啊? 朱大能他们几个简直五体投地。 在宁卫民个个被说的频频点头,就像老师面前的一群小学生。 心里几乎都在这么想。 人和人是不一样啊! 瞧瞧人家,这道理讲得。 天生胎里富,这才是当头儿的命! ………… 好一番揉搓,终于把朱大能几个像面团一样弄的俯首帖耳之后。 宁卫民在他们相送下,大摇大摆走出东郊废品站,觉得后背都湿透了。 不为别的,揉面费劲啊。 当精神上的面点师,比干真正的白案更费劲。 结果这还没完呢,当他坐上副驾驶刚想放松一下,司机又来事儿了。 “嘿,我说,你是包车没错,可午饭你不能不让我吃啊。这都几点了,你再瞧瞧这什么地儿……” 幸好啊此时车已经发动了,发动机声儿又大,否则真能立马穿帮。 宁卫民脑门上登时就冒了一层白毛汗,赶紧坐起来安抚。 “师傅师傅,对不住。算我不对,中午您挑地儿,咱回城里吃去行不行。您随便点。也算我谢谢您今天准时按的那几声儿喇叭了。” 司机一下美了。 “哟,哥们儿,挺大方啊。那谢了啊。就……就首都饭庄吧,怎么样?” “没问题啊,不过,咱能不能再晚点吃,我还想去前面两里地外的东郊垃圾场。” 不过一听这话,司机又变脸了。 “垃圾场?你去哪儿干嘛呀?齁味儿的。” “嘿嘿,我……我弄点东西带走,这不都到这儿了吗,顺便拉点废铜……” “什么?顺便?亏你想得出来。我这可是我们出租公司前年刚更新的新车,就给你拉废铜烂铁啊,不行不行!没事吧你?” “师傅师傅,算您帮我一忙行不行,我不让您吃亏。除了包车的钱,我再单给您十块怎么样?不要票,您个人的。真的真的,就跑这一趟了,回头把保准儿把您车给您收拾干净了……” “那你说的啊,这时间不会太长吧……” “您放心,我也怕味儿,顶多半小时。您就坐车上,踏踏实实抽烟,等我会儿就行。这半盒中华,都是您的了……” “那……那就这样呗。好家伙,不是我说,是真没见过你这样的。花二十块钱包一天出租车,就光为了跑垃圾场和废品站啊?” 第三十三章 捡漏 世上怎么挣钱最舒服? 当然是用嘴挣钱最舒服。 不同于这个年头,一天到晚还在殚精竭虑劳心,任劳任怨劳力的劳苦大众。 宁卫民这习惯了靠口头经济来谋生的主儿,堪称一心二用小能手,三头六臂大忽悠。 光靠一张嘴神侃,就挣出了常人一年也难挣到的财富。 实际上从东郊回来之后,他在家里数着“大团结”,最后统计出来的成果,连他自己个儿都吓了一跳。 敢情今儿这一天,他刨去成本,净利润居然高达一千块有余。牛不牛吧? 怎么这么多啊? 不是开玩笑吧? 还真没有。 别的不说,先说成本。 为了演今儿这场戏,宁卫民买烟的钱、包出租车的钱,加上后续应付那位司机,差不多花了四十。 还有一身打扮花了有三百六,这加起来总共是四百。 可是别忘了,宁卫民穿的那件米国空军皮夹克和那块西铁城手表都是从信托商店囤来的。 戏既然演完了,大可以直接把皮夹克退掉。 代价无非是百分之七的手续费罢了,这就能套现一百二。 那西铁城手表更好办,原本就是宁卫民答应帮盲流子们带的货。 后脚不是就去东郊了嘛,一百五买的,二百二转手倒给了盲流子。 履行了承诺,不但落个好人品,还净赚了七十呢。 这么算下来,总成本不过是花了六十而已。 其实要不是宁卫民也真需要一双皮鞋,得留下来备着。 他再把鞋甩给信托商店的话,还能再回收三十呢。 所以说,他实际付出的成本真没多少,基本上全花在出租车这块上了。 可反过来,利润那可是挣大发了。 因为单从东郊废品站,这小子就拿走了五百八。 刨去那些挑费,就已经净赚五百二了。 随后他搂草打兔子,一找到盲流子们,他就跟大家伙解释了误会。 接着又用这笔钱钱又买下了盲流子手里现成的紫铜。 这用汽车拉到蓝岚那儿一卖,又是二百多块的差价啊。 同时,由于他还偷偷告诉“将军”,说盲流子里有个叫“柱子”的卖了他,把他的情况泄露给了朱大能。 以至于他的安全受到了严重的威胁,从此再不敢再到东郊垃圾场来讨生活了。 今日便是最后的一次相见。 “将军”当场就急眼了,咒骂连连,非要宁卫民怎么也得把电视机给他买了才能走。 于是宁卫民当天只好又去信托行现抓挠,求着司机又跑了一趟。 很仓促把一台二手黑白电视机倒腾给“将军”。 但也从中又得了二百多的甜头。 而且作为回报,“将军”给了他一个公平。 就是当着他的面,把柱子这小子严惩了一番,然后驱逐出了垃圾场。 如此一来,宁卫民不但赚肥了。 算计他的所有的仇家,也算个个没有好下场,都得了应有的报应。 但这还不能说是全部的好处。 最让人痛快的事儿还在紧后头呢。 也是巧了。 宁卫民就在要走的时候,居然一脚踢着个黑黢黢的东西。 结果就发现了一个长期被搁置在“将军”的破帐篷里,遭受冷遇的真正宝贝。 大喜过望下他强自镇定了半天,才开口询价,想要买走。 没想到还托了电视机的福了。 原来自从电线杆子上牵引下来的电源一通上,“将军”就再不愿意挪眼珠了。 大概出于不耐烦,也搭上真高兴。 这个向来抠抠缩缩,只占便宜不吃亏的“垃圾大王”,居然空前的大方了一把。 愣是一个子儿都没要,就把宁卫民看上那东西白白送给了他。 说是相识一场,就当临别的礼物。 好嘛,给宁卫民美得啊,抱这玩意走的时候,鼻涕泡都出来了。 结果一高兴,不但回去买了不少好吃好喝,准备晚上好好跟康术德一起在家喝上两盅。 还花了二十九块五买了一个全新的牡丹749收音机。 打算送给老爷子,让他上班儿听着解闷儿。 可很快,宁卫民又变得心神不宁了。 因为他一是难以断定,到手的这玩意到底是真还是假。 二是即便是真的,这东西属于国之重器,也很烫手啊。 想留在自己手里当传家宝,那是要冒风险的。 弄不好走了风就得把自己折腾进去了。 所以到底该如何是好,他又拿不定主意了。 这一下午他是思来想去,眼巴巴的盼着师父能快点回来啊。 说实话,像这样抓心挠肺,进退失据的忐忑。 他只有前世玩体彩时,手里的彩票连中五个数儿的时候才感受过。 还从没想过捡个大漏,居然也会让人这么痛苦。 他都快成李后主了。 愁啊,真愁。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 这天,当康术德拎着带有“京城”字样的黑色人造革手提包回家的时候。 天差不多了都开始黑了。 时间不用看表,就知道差不多是六点四十左右。 这样因为老爷子还没进门儿,就在门外听见屋里正播放着曹灿播讲的《李自成》。 他当然知道,这是广播电台二套的长篇小说连播节目。 每天固定播放的时间就是晚六点半到七点。 不过等到真正的进门可是让老爷子吃了一惊。 因为还没来得及把包挂上,就发现家里里屋外屋的灯都亮着。 桌上不但摆满了好酒好菜。 同时桌面上还搁着一个新的收音机。 敢情刚才听见的动静并不是由家里那台老式的“红灯”大块头播放的。 而是这个黑漆漆的小东西播放的。 再往里屋看了一眼,忒反常了。 里屋的门关的严丝合缝,看不见这小子是里头睡觉呢,还是干什么呢。 老爷子登时纳闷了,也顾不上别的了,把提包随便一放,就奔里屋过来着。 同时嘴里也招呼上了。 “卫民!你小子在不在里屋啊?我说你让狼叼了去了?还是上非洲挖金矿去了?怎么今天这么破费啊?” 嘿,还真没想到,这一嗓子是真管用。 门“砰”一下就打开了。宁卫民面带欣喜就窜出来了。 “哎哟,老爷子,您可算回来了。您快进屋里帮我看看,这东西到底什么来历。您可一定得给我个准话儿,要不我今儿算是踏实不了了。” 康术眼睛瞪圆了在徒弟身上绕了绕,什么也没说,走进了里屋。 本来他的神色有点嫌弃宁卫民有点大惊小怪。 结果没想到真一眼看去,他也惊了。 敢情里屋灯下椅子上,摆着一个如同奖杯大小,生满绿锈的铜器。 颜色黑黢黢的,黯淡无光。 但上面还能见到纹路。 似乎布满了云雷纹和夔风纹。 第三十四章 境界 “你这是哪儿寻摸来的?” 康术德凝神抚摸,同时开口发问。 “东郊垃圾场啊,就盲流子那儿。” 宁卫民回答,跟着细说。 “其实他们那些人也都说不清怎么弄来的了,反正就是垃圾堆里翻出来的呗,都搁那儿好几年了。” “那盲流子的头儿,在这玩意的圆口上面扣了个铁盖子,一直就当个烛台用着呢。” “我是临走时候没看见,一脚踢翻了,才注意到的。” “您回来前,我刚把这口上那些烂七八糟的蜡油子刚清理完。您没看这一地蜡渣儿嘛……” 康术德越看越凝重,听宁卫民这么说,不由发出了感慨。 “你小子可真有运道啊!这样的好东西都能用脚踢出来!” 宁卫民当然是由衷的惊喜。 “好东西?您……您的意思是说……这玩意当真是宝贝?” 康术德又摆弄着四面转着看了一圈儿,再次点头确认。 “没错。照我看,还是个满不错的宝贝。这应该是个燕国贵族用的酒器,叫尊。” “早些年啊,我跟着宋先生……哦,也就是带我入行的师父,在张伯驹家里看见过一个与这件儿特别相似的。所以我能肯定。年代嘛……我认为,应该是西周的。” “你看,这里面还有铭文啊。可惜我不懂这个,这恐怕就得找专人给断了……” 宁卫民听老爷子这么说,高兴是高兴,可他还有自己的顾虑。 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您怎么就肯定这不是民国仿的?我觉得整个东西没精打采的破旧倒也罢了。我怎么看颜色不太对劲啊。您不觉得这东西太黯淡了吗?乌了吧唧的,像蒙着一层的灰。而且发黄发黑,关键是它不够绿啊。青铜器不都应该是那种孔雀绿吗?” 没想到康术德极为不屑的一撇嘴。 “哎,傻小子。你还嫩呢。你觉着吃不准吧?和你想象中不太一样?我告诉你,那就对了。恰恰因此,我才能肯定这东西是正经的玩意。” “首先我告诉你一点,青铜器的材质被称为‘青铜’其实是一种误解,金色才是古代青铜器的原色。高纯度的青铜在刚制作出来的时候,古人称其为‘吉金’,看上去金光灿烂,非常吉祥。” “至于常人印象里的铜绿色其实是铜锈,这是由铜器,长期暴露在大气下的时间来决定的。在氧化的过程里,铜器的表面颜色必须经历几种变化,如红色、红绿色、棕色、兰绿色,大约十年之后,才就会被众所周知的孔雀绿所覆盖。这么说吧,任何铜生锈都是绿的,但出土的铜器,还需要一个氧化过程,必须年头够才行。” “其次,你更得给我记住了。但凡真东西,真宝贝,都是有些黯淡的。并不会让人一目了然。好宝贝都是让人细细的去品,去感觉,去琢磨的。这也是当年宋先生告诉我的话。” “因为这行里有句话叫‘贼光四射’。明白吗?越往眼外头跳越完蛋。但凡什么东西一夺目,一亮眼,谁看都觉着好。那就坏了,十有八九是假的。” “就比如唱戏头上的水钻,舞台灯光一打,艳丽夺目,光彩照人。那就是实打实的假货。再拿这青铜尊来说,假如你一看就觉的尽如你想象的古朴、霸气、绿锈又足,没挑儿了。那反倒没法要了。” “不为别的,就因为西贝货目的就是为了让你相信,必然要往大多数人认为理想的样子去靠拢。否则你不上当啊。反过来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却必然是深沉的、内敛的,有分量的,耐人寻味的,不去媚俗的,这才是咱们的传统文化。” “你呀,以后好东西见多了就明白了。不过只要你记住了这个道理,碰见不懂的东西都不用怕。至少先决就能起个警惕心,多上几分把握。知道吗?” 这话宁卫民听了可真是服气啊,打心里对师父佩服得五体投地。 师父今天又教了他一个言简意赅,明确无比的道理。 他从中没记住别的,只要记住“内敛”这个词儿,就受用无穷了。 可不嘛,世上的事儿就是这样。 远的也甭说了,就说近在眼前的,朱大能他们为什么上当? 不就因为不懂得这个道理嘛。 反过来为了骗,他就是刻意在形象上往他们认同的方向靠拢。 其实真正有背景的人怎么可能像他那样穿得招摇,拽得二五八万呀。 如果按老爷子的话来说,那他就是“贼光四射” 看来,这个理儿,就和老爷子过去说他,‘聪明外露者德薄,词华太盛者福浅’是一样的。 一个道理的正反两面。 而且不管是对看东西还是看人,都适用。 就这样,宁卫民越琢磨越是这个道理。 不知不觉,个人境界已然发生了关键性的变化。 这就是有师父带的好处了。 没准不起眼的几句话,就能促进格局的质变和提升。 有意思的是,康术德这个当师父的,很快也为自己徒弟的本事给惊了一下。 敢情宁卫民自诩已经找回了肠子,对师父就没必要再隐瞒什么。 他又知道这青铜器不是一般的物件,老爷子也必然要通盘掌握一切细节才能放心。 于是都没用老爷子主动开口,宁卫民就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把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如实告知。 包括他克制不住贪心,没听师父话,怎么惹祸上身的。 后来他又怎么琢磨出朱大能他们的弱点,玩了一手狼吃狼,冷不防,成功实施了报复。 然后还顺带来了一手釜底抽薪,又去盲流子那儿榨取了更多里的利益。 最终机缘巧合的情况下,一脚踢出了这件宝贝,无比完美的告别了捡破烂的生涯。 这一切的一切,他说了个痛快,全给主动交待了。 那康术德听了还用说吗? 虽然知道自己这徒弟有心眼,能算计,老爷子却没想到宁卫民的本事能大到这个地步。 遇到困难不退反进,懂得对症下药,从人性的弱点下手也就罢了。 关键整个事情考虑的方方面面都很周到,这个计划包括实施,不但逻辑严密,毫无疏漏。 而且还能随机应变,乘胜追击。 这就超乎他的想象之外了,自然是觉着这个徒弟的未来不可限量。 第三十五章 活算盘 “你小子,可真够能个儿的。出事儿了也不告诉我,居然自己一个人就把事儿给办了。你就不怕出点意外,把你自己埋里头?” 康术德尽管口头上是在埋怨,但眼里却带着笑意。 宁卫民自然看得出来,嘿嘿一笑开始臭吹。 “这您就明知故问了。他们能把我怎么着啊?我雇请的司机不是摆设,那是个大活人。废品站的人真敢动手,我就敢报官。司机当然会向着我,给我作证。” “废品站的人要反口咬我,更没戏。一是他们没证据,二是他们的事儿比我大。他们根本没法解释和我冲突的前因后果啊,对不对?要想给我安罪名,那就得先举发他们自己。未伤敌先伤己,我倒霉不倒霉单说,他们自己肯定完蛋。” “再说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需要承担的后果也不一样。即使各打五十大板,我一无业游民能有多少损失?可他们就不一样了。人进去了,饭碗也砸了,都得喝西北风去。” “说白了,他们从一开始,就不该跟我对上。这本身就是一特傻的事儿。所以既然钱已经进我兜里了,他们现在明白过来也没用了。面对面,都拿我没辙,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康术德摇了摇头,既不满这小子嘚瑟,可又不得不承认他的聪明。 “你就坏吧,硬给人家拴了个解不开的死扣儿。你这叫黑吃黑知道吗?” 可越这么说,宁卫民越是得意至极。 “哈哈,老爷子,您说的没错。只是话说回来了,谁让他们自己身上有褶子呢?我啊,就是专治坏人小能手,这招儿对好人无效。老话儿怎么说来着?既然长成个包子样儿,他就别埋怨有狗追。” 对这样张狂的徒弟,康术德又岂能吝惜敲打? “行了吧,臭小子,别蹬鼻子上脸翘尾巴了。你这刚踩了一个小脚印儿,往后路还长着呢。别忘了那句话,看你今天闹得欢,小心日后拉清单。” 可偏偏宁卫民还颇具阿q精神,竟然完全免疫,自己更懂得怎么给自己找台阶。 “是是是,反正您也挑不出我的疏漏是不是?我就当您这是夸我了。” “我说您也甭跟我较劲了,回头再把您给气着。本来挺高兴的一天,没必要。再说咱爷俩还得接着商量一下这青铜器该怎么处理呢。” “要不边吃边聊怎么样?我今儿可准备的都是您爱吃的,全素斋的素什锦,浦五房的酱鸭、叉烧……我还给您买了个收音机呢。您进门时看见没有?” 对此,康术德也是真没辙啊,到嘴边的训诫全咽了下去。 他这个徒弟还就有这个本事。 总能在一些感到尴尬或许要卡壳的时候,自然的转移话题。 康术德其实并不反感他这一点,甚至反而认为这是生意场上需要的一种能耐。 具有这样的天赋,谈判时就很能活跃气氛,便于把生意做成。 他唯一担心的不过是宁卫民仗宠持骄,忘了吸取教训罢了。 因为用正确的方式导致失败还不可怕,可怕的是用错误的方式取得成功。 他真怕宁卫民因为报复得逞,甚至获得了莫大的好处,从此就彻底把贪心不当回事了。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多虑了。 因为在谈及青铜器的处理方式上,宁卫民的头脑极为清醒,做出的决定让他出乎意料的感到惊喜和宽慰。 这小子居然决定要把东西上缴给国家了,显然已经懂得了什么样的情形下该克制自己的欲望。 “这可是价值连城的国宝,大多数人一辈子也交不上这样的好运。你小子,天天心里算计着钱,还真舍得?” 其实乍一听到宁卫民做出这样的决定时。 康术德还真不大相信,情不自禁的指着那青铜器想要再次确定。 没想到宁卫民深深叹了口气,居然把里面的道理给分析得头头是道。 “不舍得又能怎么办呢?这玩意太容易招灾惹祸了。您不会真以为,我会财迷到不管不顾的地步吧?明知道是个随时会爆炸的定时炸弹,还搁身边吧?” “青铜器有价值这谁都知道,自古以来提起文玩古董,正常的排序都是‘金石书画’,排在第一位的‘金’指的就是青铜器。但正因为如此,这东西是国之重器啊。所有的文物类别里,咱们国家对青铜器管制是最严的了。” “国家可有明文规定,在我国境内发现的任何文物都归国家所有。发现文物上交国家是公民的义务。而现在这年头,连买卖钱币、书画、瓷器,只要是1795年(清乾隆六十年)以前的,那都属于倒卖文物。您说说,我要因为这东西担上个罪名,不得把牢底坐穿啊?” “关键是它再有价值对我来说也是个废物。现在卖是卖不出去的,我既不愿意让国宝流失海外。国内也没人买的起,没人敢接手。偏偏留也留不住。这玩意太显眼了,就搁咱们屋里,哪儿也藏不住。用不了几天就得让邻居们看见。您说说,那除了上交我还有别的辙嘛。” “师父,过犹不及的道理我已经懂了。就像您当初清华园里跟我说的,明明仨窝窝头的肚子,非要吃下二斤烙饼,那非撑着不可。我不会再为贪心犯傻了。明知道这东西对我只有坏处没好处,既然没这福分,还是不碰为妙。” “不过反过来就不一样了,咱把这东西给了国家,却能落下不少的好处。首先就落个好名声。您的成分不是高吗?您过去的行当不是老被人诟病嘛。没关系,以您的名义交了这个,您就出名了,成了积极典型了,再没人敢挑您的眼了。” “还有呢,国家收了这么大的宝贝,总不好白拿走吧?那物质奖励多少也得有点。总得给点钱,再搭个荣誉证书啊。那有了这事儿,咱爷俩花钱不就有了正当理由了嘛。今后自然就痛快多了。再不至于吃点好的,洗个盆塘都得偷偷摸摸的,生怕惹人起疑了。” 宁卫民这些话确实没错。 实际上,由于我国《文物保护法》中一条关于“只有1949年前出土、并且有明确著录的文物才允许流通”的规定,这直接使得青铜器这东西成了文物收藏界的雷区。 大部分青铜器精品,都长期被挡在了国内合法流通领域之外。 以致于炒高元青花、古陶瓷、古书画、红木家具的国内藏家对这东西都兴趣不大。 如此,日后如火如荼的艺术品市场上,便罕见青铜器的身姿,更使其市场价位长期位于低迷状态。 同动辄上亿计的古代书画、瓷器相比,青铜器的价格走势常年来一直平稳和低调。 这无疑是有利于国家回购流失海外的青铜器的。 当然,康术德肯定是不知道日后青铜器市场表现的。 不过尽管如此,宁卫民这些话里表现出的知进退、懂深浅,已经足以让他满意和安心。 为此,他今天第一次正面夸了徒弟。 “嗯,是这个理儿,你小子长进了!能这么想就对了!没错,有的东西不是咱老百姓能碰的。即便得到,强守着反而招灾惹祸。还是交了好。大奖变小奖也是中奖,无论如何也是好事儿。那好,既然定了要交咱就尽快。你觉得咱们是去趟故宫好啊?还是去趟文物局?” 老爷子现在是满心以为只要把东西一交就完了,想赶紧出了这烫手的山芋,免得夜长梦多。 可他却没想到,他却把事儿给想简单了,远没徒弟深谋远虑。 宁卫民后面可还有话说呢。 “我说老爷子,您别急啊。交也不能这么马虎啊?要这么省心,我还跟您商量个什么劲儿啊。交就完了。我是想,咱总得合计合计怎么个交法啊,才能得到更大的好处……” “啊?你这什么意思?” 看着康术德一脸诧异,宁卫民登时乐了。 而他这一笑,那无利不起早的市侩本色全显露出来了。 “嗨,我这么跟您说吧。咱们国家没有关于上交文物后给予物质奖励的具体规定,各部门掌握尺度不一。” “另外呢,文物部门经费紧缺也是不争的事实。让他们给钱,还真给不了几个子儿,照我估摸五百八百的到头儿了。我还真有点儿看不上。” “说实话,现在我既然不能捡垃圾了,最缺的是个好工作。我是这么想的啊,我要能当上出租司机,那才是最划算的。以后咱爷俩是要车有车,要钱有钱。什么都不愁了。” “可凭我自己,人家哪儿肯要我啊?普通工作都那么多人排队轮不上呢。好在您最近不是和咱街道那副主任走得挺近吗?您大可以帮我跟他问问啊,看有没有可能借着献宝这事儿,满足我这个要求。” “如果可以,奖金咱就不要了呗。要真是不行,也没关系。反正都是交,咱干脆就通过副主任上交,也算还他人情了,让他顺便立上一功。没准,他还觉得倒欠您一份了呢。” 嘿,什么叫算无遗漏啊? 瞧瞧,今儿徒弟竟然给师父上了一课。 康术德听了就是一拍大腿啊。 “行啊,你小子,真够能算计的,你整个一活算盘啊。嘿,怎么占便宜,咱俩得掉个个儿,你能当我师父。照我看,你就跟那相声里说的一样一样的。机灵鬼儿,透亮根儿。小精豆儿,不吃亏儿。吃饭抢首席,照相当间儿挤。处处找便宜,无利不早起。你说他是谁?我看就像你……“ 而对此美誉,宁卫民是毫不推辞啊。 举起大拇指冲自己一比划。 “那是,咱是谁啊?明面儿上是青铜,实际上是王者。” “什么?” 老爷子不禁又一个愣怔。 还真没听明白。 第三十六章 选择 宁卫民踢出来的这件青铜器确实挺了不得。 里面内壁的铭文,经专家鉴定是五个字——“匽侯乍镇尊” 有了这五个字,就可以正式确定这件东西的身份了。 专家给出的最终鉴定结果还就像康术德初步断定的一样,几乎一点不差。 他们说这件装酒的酒器不但确实是酒尊,而且之前还是西周分封制下,燕国国君使用的东西。 因为“匽”这个字是周武王分封的召公奭,专门为了区别于周朝和商朝,为取代过去之“燕”而另创的新字。 “匽侯”这个词,也是一个统一的称谓,指的就是燕国国君。 所以这个酒尊的年代和来历都是非常明确。 也正因为如此,宁卫民不但大为钦佩师父识认宝贝的本事。 这件文物也一下引起了考古界和文物界的巨大轰动。 经手的文物局领导和各路专家们都说,从民间能发现这么一件几乎保存了形态完整的青铜器,太难得了! 其价值虽然比不了四羊方尊和司母戊鼎,也要列入国家一级文物,相当珍贵。 所以这件东西不但被拍了照片,进入了中小学美术教材。 还将在进行为期十天的公开展览之后,收藏在国家美术博物馆中。 那不用说,作为上交文物的人,康术德是肯定要受到相关部门表彰和奖励的 在区里专门召开的表彰大会上,在底下众多热辣辣的目光凝视里。 老爷子头一次带着大红花出了一把风头,满面春风的领走了荣誉证书和五百块钱。 甚至就连代为和上面协商的那个街道副主任李光东也受到了上级的表扬。 已经基本上定下来了,他将正式接任即将退休老主任的班儿,很快就要扶正了。 只是可惜,这一拿了奖金,无疑也就意味着宁卫民想干出租司机的美梦泡汤了。 不过这事儿也得说明白了。 其实还真不赖李主任不帮忙,没尽力,关键还在于各级单位的不对口上了。 要知道,发现文物的功劳是落在区文物局和街道头上了。 而首都出租汽车公司却是市属单位,这根本对不上茬口啊。 偏偏最后负责接收东西的一方又是国家文物局,收藏青铜尊的也是国家级别的博物馆。 这也就是说,合着里外里就没人家市里什么事儿,给人家完全越过去了。 那人家怎么可能帮你操这个心呢? 不可能的事儿。 所以相当出租司机这事儿宁卫民想得挺好,可从一开始就注定没戏。 不过让人出乎意外的,倒是区里的干部挺通情达理。 或许是觉着没能实现宁卫民的愿望有点不落忍。 也或许是因为解决知青就业,本也是他们的职责所在,属于必须得完成的任务。 于是区里特事特办,居然给宁卫民提供了两个工作机会让他随意选择。 一是去安乐林路的北极熊食品厂,进汽水车间当工人。 二就是去重文门外东南角的重文门旅馆干服务员。 这两个工作个个都不赖,因为无论哪个单位都是区里待遇最好的行业排头兵。 你就说“北极熊”吧,这厂可有名啊。 那是当年“京城制冰厂”和几十个冷饮厂合并的综合性食品大厂,职工近两千人。 自打建国以来,就几乎垄断着整个京城冷饮、果酱、罐头和人造冰的供应。 他们的产品从建国起直到1990年都是直供国宴的,不知受过多少外国领导人的称赞和夸奖。 尤其是汽水,属于当时京城政府指定性计划产品。 不含任何添加剂,是纯粹的橘子酱和橘子油制造,价格还非常实惠。 轻工局给定好的出厂价是0119元一瓶,零售价也定死了015一瓶。 所以长期以来,京城人在冷饮上就只认“北极熊”。 任何的汽水公司,就甭想在京城这地界,赚着老百姓的钱。 那自然不用说,“北极熊”厂子的效益就特别好,职工的待遇和福利也就跟得上。 实际上,这个厂工人的收入一直就比其他同级厂高出三分之一去,都赶超央企了。 平日里的劳保用品和逢年过节那发的东西。 足以让“北极熊”的人趾高气扬,在任何其他单位面前拔份的。 特别是今年,这个厂还靠自有资金盖起三栋新楼,来解决职工住房问题。 这在非央企的企业里,可还是头一份呢。 打骨子里就透着财大气粗。 至于重文门旅馆,距离京城火车站仅五百米。 那是区里专门为了接待上下火车中转旅客开办的现代旅馆。 实际上,也就是日后的哈德门饭店。 1974年才刚刚开业,距离京城火车站仅五百米。建筑面积一万五千平米,七层楼房,客房三百六十间,床位一千七百二十五张。 和旧式旅馆比,重文门旅馆初步形成了旅客吃、住、娱乐、通讯一条龙服务。 这里不但将硬板床换成了软床,设立了公共浴室。 还在房间里添置了沙发、软椅、电扇、电视、电话等设备。 而且这里还有一个极具特色的地方。 那就是京城以焖炉烤鸭知名的老字号“便宜坊”在此地和旅馆合办了一家分店。 说起京城烤鸭,虽然同样是京城老字号。 但“聚德全”和“便宜坊”比,那得算后起之秀。 实际上,“便宜坊”从明永乐年就开办了,“聚德全”都清光绪了。 从年纪上论,“便宜坊”说是“聚德全”祖宗辈儿,并不为过。 两者差着四百年呢。 要论口味,两者也各有千秋。 “聚德全”是结合了清宫挂炉局的烧烤手法,创新出的吊炉烤鸭。 后因外事活动意外带来的宣传效果,声名大振,广受外宾的赞誉。 可“便宜坊”也毫不逊色啊。 人家是最传统的焖炉烤鸭,有口皆碑,底蕴厚实。 同样也是京城美食的代表。 因此,由于临近京城火车站位于市中心的特殊地理位置。 由于能提供极为地道的京城特色餐饮服务。 重文门旅馆从开业起始就顾客盈门,成了接待全国各地身份较高旅客的知名旅馆。 在这个京城还没有涉外饭店的年代。 重文门旅馆已经超过了那些从旧年月遗留下的老饭店。 成了区里效益最好,也是条件最好的一家旅馆了。 在这儿上班不但收入不老少,干活儿轻省。 而且还能沾着好吃好喝和能随便洗澡的光儿。 所以到底该选择去那一家单位上班,就成了宁卫民需要仔细考虑的问题。 区里给的期限,是让他在五月底之前做出决定,才好去新单位报到上班。 第三十七章 人生路 1980年5月,最轰动的事件,恐怕就是《国家青年》杂志发表一封署名潘晓的来信——《人生的路啊,怎么越走越窄》了。 这篇反应失足青年苦恼和困惑的文几乎搅动了共和国整个夏天的安宁。 最终引爆了一场六万多件来信来稿的大讨论。 可以说全国年轻人的心,都被这个虚构的人物,真实的情感,和进退两难的处境,所吸引着和牵动着。 无数的人为“潘晓”献计献策。 甚至不惜为其寄来包裹和钱物,献上自己的同情和爱心。 其实之所以会引起如此强烈的社会反响,与其说是我们的年轻人具有可贵的同情心。 倒不如说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这封信让年轻人群体联系到自身,产生了寄情效应更为恰当。 虽然并非每个人都走错了路。 但在这样前所未有的变革的时代,几乎人人都遭遇过现在的人难以想象的困难和艰辛。 在这个过程里面对生活考验的迷茫和处于逆境的无助感,人人都是一样的。 眼下,大家伙迫切需要重新找到自己社会定位的诉求也是一样的。 用句实在话来说,那就是活在当下,人人都不容易。 只不过是失足青年,尤其是走错路的女孩子,更难一些罢了。 像宁卫民同样也有这样的感受。 很现实的一个问题,就是他真心想干的事儿根本没法干,憋屈得慌。 说实话,其实连当出租司机的想法都是宁卫民无奈之下的次级选择。 要打本心而论,他真正期望的是靠手里的本钱赶紧干个体、当倒儿爷去。 他不怕世俗的偏见,更有充足的见识和能力。 他绝对相信,自己只要随便干点什么,都肯定大把划拉钱啊。 而且在这年头,只要他手里的现金一转动起来。 别说邮票了,他还能买下更多的好东西。 日后成为富甲一方的京城首富,成为像“马老师”那样的收藏大家。 甚至是超过“马老师”的“江湖地位”,统统不是难事。 他还真的想看看自己随便摆出几个玩意,就把马老师馋得舍不得放手的样子。 可惜,不能啊。 他怎么都没想到,改革都已经第三个年了,政策上对个体户的限制还会这么大。 就拿这月来说,5月5日,京城市工商行政管理局刚刚发出通知。 说要放宽对个体工商业户的政策,同意待业青年和退休职工,根据社会需要从事个体经营。 可具体经营范围又放宽了多少呢? 实际上,除修鞋、修自行车、理发、缝纫等行业外。 新增加的只有经营房屋修缮、擦皮鞋、三轮车运输和代写书信这几种。 瞧瞧,全都是卖苦力和耍手艺的。 单纯的零售仍然属投机倒把的范畴。 所以这就纯没辙了。 商品经济大门只打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他暂时还挤不过去。 那不想忍也得忍,不想等也得等啊。 至于说到区里提供的两个在别人看来相当不错的工作选项,他一个也看不上。 “北极熊”食品厂当工人? 没劲!他尊重工人,但不会像这年头的人那么崇拜。 而且离家太远,上班时间太长,工作量又大。 天天车间待着,肯定不舒服啊,东不暖来夏不凉啊。 虽然喝汽水是方便了,工资也比其他厂子多些。 可以他如今的经济条件,还在乎这个吗? 据说“北极熊”生产线还是二十年前的遗留呢,如今剥橘子皮还在靠手工。 一到橘子产季,工厂里橘子能堆得跟山一样,都能把工人的手扣烂了。 这是好差事? 当然,厂子有能力自己盖房分给职工,这福利当然不错。 可以他一个新丁的资格,什么时候才能论上? 何况他是谁啊?是那守株待兔的人吗? 只要私房政策松动,他肯定会主动出击,去买两套四合院过过大宅门的瘾儿的。 去重文门旅馆当服务员? 那倒确实是比当工人轻省多了,而且离家也很近。 甚至如今服务行业底气足得很。 非但都不用给顾客笑脸,甚至可以随便跟顾客斗其乐无穷。 可说到底服务业就是伺候人的差事,工作性质已经决定了这点。 好说不好听啊。 他还记得有个法国作家在哪本书上写过。 说背人的落魄贫寒尚不要紧,抛头露面伺候人的活儿是绝不能干的。 因为久而久之,那些上等人是不会再以平等眼光来看待你的。 所以从这种角度来说,干服务业还不如去捡破烂。 当然,我们的共和国如今是英雄辈出,不论出身的年代。 我们国人也不会像西方人那样市侩,对一个人的成功有我们自己独道的解释。 可他注定今后是要功成名就,登上国际大舞台去忽悠外国人的。 真有朝一日他牵着自家的熊猫登上时代周刊的封面。 就偏偏被那些外国狗仔队扒出这样的出身,总不免有点灰头土脸的副作用。 他还想让索罗斯和巴菲特花大价钱,买和他共进午餐的机会呢。 这无疑会搞砸买卖,影响他身价的。 总而言之一句话,对宁卫民来讲,这两个工作也就那么回事,是在没多大意思。 可迫于眼前的社会环境,他又能怎么办呢? 也只能先随便干着,凑合着混上两年再说吧。 他必须得等到,商业生态进化到允许他个人干点什么了,才能真正的大展拳脚。 哎,这就叫英雄没有用武之地。 居然活生生把老子这么一个脚踩五彩祥云,脑顶儿上光芒万丈的投机天才。 逼成了一个工薪阶层,不得不靠打工谋生的地步了。 天理安在,呜呼悲哉…… 毫无疑问,在宁卫民自己的心里,他是一朵花般的惨淡,一杯酒般的黯然啊。 只是什么事儿可就怕相互比较。 他的矫情,他的身福中不知福,很快通过一次意外的邂逅,彻底清醒过来了。 第三十八章 邂逅 那是5月17日,周六。 当天天儿挺热。 康术德在白班上呢。 宁卫民一个人在家也不好闲着,洗了一上午的衣服。 到了中午,他累得腰酸背痛手抽筋儿,实在懒得热剩饭菜,嘴又馋了。 便一人溜达出家门,想外面吃口省事的。 京城有个顺口溜囊括了京城各处繁华闹市。 叫“东四西单鼓楼前,王府井前门大栅栏,还有那小小门框胡同一线天”。 小小门框胡同能有如此响亮的名头,也混在其中,凭借的就是小吃。 实际上连门框胡同在内,包括和他相连的廊坊一条、二条、三条,几乎都被小吃店占满了。 什么卤煮火烧,爆肚儿、馄饨、馅饼、饸络、猫耳朵啊,样样京城人喜欢的本土风味儿都有,口味地道得很。 绝不是后来那些所谓的京城旅游打卡圣地。 净卖什么老京城炸蝎子、老京城天府豆花、老京城脆皮香蕉、老京城虾扯蛋之类的“外地人懵外地人一条龙”,所能比的。 所以走在奔门框胡同的路上,宁卫民这心里就琢磨啊。 到底是来点肉饼喝粥呢?还是来盘炒饼就蒜呢? 肉饼吧,显得腻烦,炒饼又有点太素。 于是最终决定,干脆还是门框胡同的瑞宾楼吃褡裢火烧去。 褡裢火烧是京城瑞宾楼独有的面点。 其口味类似锅贴,但形状不同。 因其长条型,用筷子夹起时可对折,类似古代背在肩上的褡裢,故名褡裢火烧。 而瑞宾楼最有名的招牌小吃就是猪肉大葱馅儿的褡裢火烧。 其独到之处不但在于馅儿香,关键是油煎的火候了不得。 瑞宾楼的师傅能做到颜色金黄,焦香四溢,偏偏丁点也不糊不黑。 宁卫民觉着要来上三两这玩意,就着个凉菜,喝点儿散啤。 那绝对是又解馋,又清爽啊。 但可惜的是,想得再好是一回事,能不能实现又是另一回事。 或许最近撞克什么脏东西了。 宁卫民工作着落不如意吧,就连这么个小小的愿望也没能实现。 敢情一到了地方他就发现,本来就不宽绰的胡同全都淤了。 不知多少人抻着脑袋往瑞宾楼里看热闹。 就见人群聚焦的饭馆开票柜台那儿,居然是邻居边家的二儿子边建功和瑞宾楼的人干嘴仗呢。 “……废什么话你?一碗啤酒搭一个菜,你要买就买,不买你走人,瞎叫什么劲啊你”。 饭馆的服务员已经显得极不耐烦了。 但边建功却横眉立目非要据理力争。 “嘿,凭什么啊。报纸上可登了,说不许这样干,你们怎么还这样啊?” “报纸登了你找报社买去,我们这儿就这样。” “你说的到轻巧。一碗散啤多少钱?一个菜多少钱?你们这么搭着卖,谁喝得起啊?” “喝不起你甭喝啊,自来水便宜,‘撅尾巴管儿’去啊。啤酒供给不足,这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别没事找事儿好不好?” “你怎么这态度啊?你再跟我这么说话,我可告你去。” “告我?行啊,找我们头而去,他就后头呢。快去。快去……” 这么一听,也是巧了,边建功居然是跟头些日子院儿里的罗师傅一样,也是为了买散啤的事儿急眼了。 但区别在于,罗师傅气的是饭馆私自涨价,多加了两分钱。 到了边建功这会儿,情况显然更恶劣了。 看这意思,因为紧缺,饭馆已经不单卖啤酒了。 顾客想喝,必须得得搭售一个菜才行。 不过话说回来了,饭馆这边也有饭馆的苦衷,负责开票的这位也有人家的无奈。 因为这就是市场供需不匹配导致的矛盾,商品价格又不敢一下子放开的必然结果。 谁也没辙。 要说起啤酒这东西啊,其实老京城人并不是一开始就待见它的,对这玩意有一个相当长的适应过程。 像建国后,除了少数家境优越的人,京城的普通市民对啤酒的味道是很抗拒的。 大多数人不仅品不出它的香味儿和杀口劲来,还讽称其为“汤药”、“马尿”。 后来到了六十年代初,因为散啤价钱便宜啊,比汽水冰棍都解渴。 才使得人们因为囊中羞涩勉强自己改变口味,从不接受到逐渐接受。 结果适应了就一发不可收拾,因为从本质上说,散啤还是一种瘾品。 于是七十年代成了“散啤”消费增长的黄金时代。 就这样,京城的人们开始爱上了它,然后就变成了趋之若鹜的“追捧”。 只是虽然喝得人越来越多了,啤酒的产量却没能随之增长。 很快,人们就发现市面上“散啤”变得越来越不好买了。 价格也从两毛一升,两毛六一升,四毛一升,一直涨到了现在的五毛六。 到了今年的夏天,京城几乎所有老少爷们都已经把打一暖壶“散啤”,当成消夏必不可少的享受了。 偏偏此时的京城却还是只有两家设备陈旧的老啤酒厂。 一家是民族资本“双合盛”改的“五星啤酒厂”。 一家就是过去小鬼子“麦酒株式会社”改的“京城啤酒厂”。 这两家啤酒厂哪怕开足最大马力,一个月也只能生产不到三千吨啤酒。 如果按照当时京城四百余万人口计算,每人每月还分不到一瓶。 可就是这么一点也不能全部投放到市场上去。 因为大部分生产出来的啤酒都卖给了协作单位,没有进入市场。 还有一部分是专门供应特殊商业系统、大宾馆和政府招待所的。 实际上普通消费者能买到的啤酒每月不足百吨。 这一百吨绝大部分还都是散装啤酒。 想想看吧,这口子有多大。 按三千吨算,每月一个人论不到一瓶。 一百吨就更甭说了,连一酒盅都到不了。 所以这一年也就成了京城有史以来,啤酒供应最紧张的一年。 那么本来就供应趋紧的夏季,当然是这一年供需矛盾爆发,到达极致的时候了。 这一年,京城啤酒稀缺到了什么程度呢? 尽管每天上午十点左右就有人持暖壶、塑料桶,望眼欲穿的企盼着送啤酒的汽车的到来。 可老百姓等了也是白等,在副食商店根本就看不到啤酒的踪影。 这年头拉散啤的是“130”罐儿车,简直不能开上街。 因为一上街,它就成了人民群众的狩猎目标。 汽车在前头开,后面能跟着一大长溜蹬着自行车的人在追。 当然,虽然有时能追到卸车的地儿,可太远就没戏了。 更倒霉的是往往追了半天也是空罐儿,根本没酒。 要说唯一能确定买到“散啤”的地方,也就只有饭馆了。 但饭馆也不是个个都有,得靠各自的领导的公关能力和门路。 即使弄来也不是为人民服务的,餐饮业的奖金要靠这玩意找齐儿,否则谁平白无故费这个力气啊。 所以京城各大小饭馆贴出不成文规定——“买半升啤酒搭卖一盘菜”。 瞧瞧,就是这么档子事儿,谁也无解。 无论是消费者还是饭馆,谁都觉得自己憋屈,谁都觉得自己占理。 那真吵起来,还有个完? 好在不同于现场这帮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儿,宁卫民是知道这其中过节的。 而且念着街里街坊的关系,念着边大爷和边大妈平日的好处,他也没坐视不管的道理。 眼瞅着这局面就有要动手的趋势了。 他见机不妙,赶紧就挤了进去,帮着劝架。 对付边建功最好办,宁卫民直接就说边大妈马上这就过来了。 一听报出老太太的名号,边建功当时就哑巴了,气势全灭。 更妙的是,饭馆这主儿也认得边大妈。 平日里都点头不见抬头见的,虽然不怎么熟,也知道是段儿上的居委会主任。 自然觉得没必要把关系弄僵了。 于是口气也缓和了。 再加上宁卫民会来事,敬了一根烟,说了两句好话,这位也就顺势就坡下驴了。 轻而易举,一场发生在即的冲突化于无形。 只是尽管宁卫民自觉做了件好事,颇有些沾沾自喜。 可结果却远没有他预计的那么圆满。 围观的一帮好事之徒因为没了热闹可看,“嘘”声一片倒也罢了。 问题是边建功也有点不识好人心。 走出了大老远,得知真相。 不但不谢,反而还埋怨起宁卫民来了。 甚至看那脸红脖子粗,手握拳头,面容扭曲的意思,倒像是要把一腔子的火气出在他身上似的。 而就在宁卫民后悔多管闲事,觉得边建功忒不知好歹时候,更让人没想到的事儿发生了。 比他大上足足四岁的边建功。 一个在内蒙待了六年,号称能纵马套狼的汉子。 突然间,居然一屁股坐地上了。 跟着,就抱着脑袋哭了…… (注:撅尾巴管儿,八十年代的京城土语,指弓着腰,手握水龙头,对着嘴儿直接喝自来水的动作。) 第三十九章 难处 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恨未到伤心处啊。 这句话绝对没错。 这天宁卫民就亲眼目睹了一个又粗又壮的大老爷们。 是怎么在行人匆匆,过客不断的胡同里,当众扔掉自己的尊严,洒下憋屈的泪水的。 边建功绝对不想哭泣。 但问题是情难自抑啊! 也恰恰正因为他竭力想憋住不哭,脸孔扭得十分难看,才会让宁卫民一度误会他要发火。 就在边建功嘴唇急剧地颤抖间,没坚持多一会儿,心里的痛便已将他压垮。 一霎时,他便如一个孩子般的软弱了。 他蹲在地上,竭力把头藏起来。 他心里的泪就像被刀子放出的血,想收都收不住。 最终变成了一泻无余。 说实话,看到这一幕,宁卫民刚开始是错愕的,甚至觉得有点可笑。 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甚至连他的眼睛也开始发红。 为什么? 他自己也说不清,或许是因为这样的哭太具感染力了。 尽管边建功的哭声很低,可压抑着喉咙眼儿里透出颤动才是更触动人心的。 或许也是因为男人的某些情绪是共通。 边建功的眼泪,让宁卫民同样想起了自己走背字儿的时候。 想起了前世幼年时,他被一群孩子按在地上打,辱骂,吐唾沫…… 想起了前世初入社会的自己找工作的处处碰壁,横遭白眼…… 想起了前世摆小摊儿时,啃着冷馒头大风里站了一天,还被抓住罚了款…… 想起了自己做的第一笔上十万的大生意,满以为手拿把攥绝对没跑了,结果却被信任的人骗惨了…… 所以,当蹲在地上的边建功又引来了路人好奇的目光时。 宁卫民不但目露凶光显示出警告的意味,以防有好事者不识趣儿的再围过来,而且还主动凑过去宽慰边建功。 “边二哥,你这什么情况啊?要不,咱哥儿俩换个地儿好好聊聊?你瞧这人来人往,不好看……” 边建功摇摇头,没其他回应。 但哭声开始尽力收缩,渐渐变成了哽咽。 宁卫民再次发出邀请。 “走吧。相逢不如偶遇,正好饭点儿。咱哥儿俩找个地儿喝点去。” “不不,”边建功用手揉着涸红的眼睛,推开了宁卫民来扶他的手臂,从地上站起来。 “卫民,我不是冲你,今儿让你见笑了。我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知你的情,心领了。其实我就是有点气闷,你就别管我了,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就好。没事,我哭哭痛快,哭哭痛快……” 说完,他就低着头要走。 可宁卫民哪儿能让他这么离开啊? 他心里清楚,边建功能这么哭,明显不会只是一口散啤引发的血案,那肯定是遇着真的难处了。 那么无论是冲着街里街坊的关系,还是出于男人之间的惺惺相惜,他都不能把边建功这么扔下不管。 于是最终,他硬是把边建功连拉带拽地给弄到了一拐弯儿,廊坊二条的卤煮店里了。 开口要了一瓶二锅头,两碗卤煮火烧,和边建功边吃边聊。 说明白了啊,点这么点东西可不是宁卫民抠门儿。 因为这家店除了卤煮火烧,就不卖别的。 他们到这儿来呢,也是从实际出发,真没别的地儿可去了。 这儿可是市中心闹市,处处人满为患。 也就是吃这玩意已经不当季了,才能有个座儿。 不就为了说话方便嘛,离着近清净些就行了,其他也就无所谓了。 还别说,酒可真是好东西,对人的倾诉欲望很有促进效果。 边建功一两酒下了肚儿,也就不怕寒碜了,心里的委屈跟竹筒倒豆子似的倒了出来,摆在了宁卫民的面前。 具体谈到今天这事儿,其实边建功的一切烦恼,都得归结于他回城这件事上。 按理说,在外吃了好几年苦,好不容易能回来了,确实是件好事。 但回来归回来了,却不是重新上个户籍就能画个圆满句号的。 因为这不像过去了,只是过年过节人回来,人越多越热闹。 怎么凑合都行,热闹完了,人就走了。 边建功这次是彻底不走了,也就给他的家庭带来了更多需要解决的实际问题。 别的不说,这年头的人,家里兄弟姐妹都多。 边建功也不例外,他上头既有姐姐,也有哥哥。 大姐边爱红已经嫁人搬出去了,而哥哥边建军有女朋友,却还没成家。 眼下正好处于就男女双方谈得差不多了,准备筹备婚事的阶段。 可这不但需要钱,也需要房啊。 边大妈没工作,边大爷退休了,老两口加起来一个月才不到五十块,平日攒下点钱来不容易。 操办边建军的婚事,除了用大儿子的工资,老两口的积蓄。 恐怕还得靠大闺女边爱红那边帮衬一把,才能对付下来。 房子上边家也是勉强应差。 老两口住一间,还剩下一间就得收拾出来给大儿子当婚房。 但二儿子这一回来可就不行了。 他一大小伙子没工作,比谁都能吃,穿得用得都少不了。 平白多出一份不菲的日常开销不说,婚房也得另外想辙了。 等于之前所有准备安排白费,原定今年大儿子国庆结婚的事儿只能搁置。 为此,边家一大家子人是喜忧参半。 每个人心里都有属于自己的独到滋味。 作为父母来讲,手心手背都是肉,老两口肯定得一碗水端平。 绝不能为了大的,就亏了小的。 可老人辛苦一辈子盼个什么啊? 不就盼着孩子早点成家立业嘛。 关键还得个顶个来解决,大儿子结不了婚,那小儿子就更别提了。 怎么才能把两个儿子的事儿挨个协调好,成了老人心头沉甸甸的一块大石头。 边建军更是有口难言。 他的工作是澡堂子烧锅炉的,工资低、待遇差,说出去也不好听。 这么多年了,好不容易才谈成了个女朋友 对方也是年龄大了,着急结婚,才不怎么挑了。 弟弟这一回来,这事儿就搁浅了。 女方那边肯定不乐意,这事儿弄不好就要吹灯拔蜡啊。 可对长期在外受苦的弟弟他也真心疼,兄弟如手足啊。 他也绝对干不出为了自己娶媳妇,把弟弟撵走的事儿来。 这就叫左右为难。 而这一切,作为矛盾点的边建功本人,更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日思夜想盼着回家。 好不容易回来了,反倒成了家里的迟累,给所有亲人都添了堵。 早知道这样,他还不如就在内蒙待着放马呢。 所以他在家里就特别的勤快,什么活儿都抢着干。 可即使如此,仍然会感到自己是个家里的多余人,是个吃白饭的人。 这样一来,他根本没法安心坐等分配工作,这心里每天就跟火烧火燎一样闹腾。 还别说正式工作了,只要有个临时工。 无论是掏大粪,还是扫大街去,他都愿意去啊。 不为别的,就为给家里交个饭钱就行。 这就是他心里的苦,眼下的难。 第四十章 醉话 国潮1980正文卷第四十章醉话这顿酒喝到了后半场,纯粹就是边建功一个人的诉苦大会了。 那真是道尽人生凄凉,心酸落寞。 弄的宁卫民想劝都无从劝起,要插口都插不进去。 他看着被生活蹉跎的没了丁点志气的边建功,不但觉得分外可怜,更有一番滋味别样的滋味在心头啊。 因为他是实实在在的没想到。 自己看不上眼的铁饭碗,在这个年头,对其他人来说,会是那么重要。 而他同样没想到的是,自己身为孤儿的形单影只。 如果和某些特定的情况相比,居然也会成为一种幸运。 “兄弟。我是真羡慕你啊,一个人无牵无挂,一人吃饱了,一家子不饿,锁上了门,不怕饿死小板凳儿。富耐着,穷忍着,全是你自己的事儿,永远不用看着别人的脸色啊。” “你看看我,有亲人怎么样?回来四处惹人嫌弃。我亲妈都看我不顺眼,总嫌我身上膻。我只有天天去我哥那澡堂子洗澡,可老太太居然还是能闻出羊膻味儿来,一见我就怂鼻子。” “还有我们老爷子,说我一开口就是制造噪音,嗓门儿能稳赢叫驴。我给他沏杯茶,放茶叶稍微多点儿。哎呦,这通数落我,老爷子说我退化成了野人,连茶都不会沏了。” “卫民啊,我真得谢谢你,谢谢你请我喝这顿酒。还让我随便吃卤煮火烧。这都第三碗了。不瞒你说,这是我这次回来最痛快的一顿饭。在家里,我都不敢吃饱了。因为我太能吃了。一顿饭得相当于我爹妈吃一天的。” “这要是过去探亲假,保准儿没人说。可这天长日久的,我家里哪来的那么多粮票啊?我大哥结婚还得用钱呢。我明白,我爸妈和我哥,看着我这么吃,心都流血了。我自己只好将饭量自动减半。但饿就是饿啊。人不是铁打的。一顿忍了还行,两顿三顿,肚子受不了啊……” “哎呀,我是真羡慕你啊。兄弟,还是你运气好啊。工作从天而降,一点不用愁。就你那俩工作,随便给我一个,我都得美死。只要我有了工作,我家里人肯定就不会嫌弃我了。我爸妈没说错,你的福气都是你爹妈给你攒出来的。这辈子你绝对错不了。……” “不怕你笑话。我现在确实是有点没出息了。本来还想说以后等我有钱了也回请你的。可实话实说,现在连这个牛,我都不敢吹了。今儿你还没看见吗?凭我自己,就连碗散啤都喝不起了。甚至就连那几毛钱,还是我替家里买东西,一点点克扣下来的,” “你说我一大老爷们,像个孩子似的干这没起子的事儿。我怎么就混成这德行了呢?今后还能干什么啊?用老蒙的话说,我是趴蛋的马,嚼子也嫌重。筋疲力尽的人,耳朵也嫌沉哪……” 这一天,边建功是喝得酩酊大醉被宁卫民扶进家门的。 刚一进门儿,边建功就吐了。 肚子里的猪下水那个味儿啊,熏得边大爷直皱眉头。 饶是宁卫民把事儿都揽在了自己头上,一个劲儿的道歉。 可表面上边大爷虽然不动声色。 但宁卫民一出屋,老爷子收拾着地面,可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教训起儿子来了。 “混账玩意,你怎么喝成这样?逮着不要钱的酒了是不是?你就给你爹妈到外头散德行吧!” 边建功酒壮怂人胆,居然满不在乎打了一个酒嗝。 “不喝痛快了,还叫喝酒……再说,我就……就喝了……一点儿。” “还一点儿?舌头都捋不直了,要没一斤半,你是我爸爸!” “爸,您不知道……卫民够意思的……现在谁不嫌弃我?连你们都不爱搭理我……可人家还请我……我感激啊……盛情难……难却……” 说着,边建功实在熬不住了。 身子一歪,就倒在了自己的小床上,鼾声如雷。 衣服也没脱,居然直接呼呼入睡了。 不用多言,就他这副烂醉如泥又没出息的样子,可是给边大爷气得不轻! 老爷子嘴里骂着,狠狠踢了儿子一脚,把扫帚一扔,再也不想管了…… 屋外头,宁卫民听见了拉门的动静,赶紧快步离开。 他这人贼性,有个好听小话儿的毛病。 刚才出门就没走,里面的动静,全都听得真真儿的…… 边家今儿这起子乱劲儿,直到边大妈从外头回来也没过去。 看见老伴儿,气得鼓鼓的边大爷,还给告状呢。 “啊?都说上山下乡队锻炼人!好,建功这混账回来,人反倒软成烂泥了!你看看他那没出息的样儿去,别人请了顿猪下水,他就把自己喝成神仙了。去外面胡糟改还挺美,都快上瘾了!回头你告诉这小子,他要爱过这种日子,趁早给别人家当儿子去……” 边大妈听见这话,也是恨铁不成钢。 又听说边大爷气得没管屋里的脏臭,心里埋怨带着急,几步进了屋。 果不其然,看见了一地的狼藉,和儿子不顾脏臭睡觉的样子,那更是一脑门子的火儿。 恨不得一盆凉水泼上去,给边建功浇醒喽。 可恰恰在她正想用扫帚打扫地面,开门放味儿的时候,边建功却说上了醉话。 “妈!我对不起您,对不起爸哟……我吃得太多了……回来拖累家里了……” “妈!妈!等我有了钱……也请您和爸下馆子……” “哥呀,我也嫌自己碍事,我都恨不得找个耗子洞搬进去……早知道你娶嫂子,我就不回来了……” “哥,只要我有辙,一定给你腾地儿,免得爸妈着急,我知道他们想抱孙子……” 没有其他人的房里,傻大黑粗的边建功哽咽声儿格外触动人心。 没的说,边大妈的眼泪“刷”就下来了。 随着嘴角一阵发咸,她的火气不但全没了。 取而代之,是打心里直犯酸。 是啊,二儿子才是最苦啊! 想想家里仨孩子,大闺女和大儿子都留城了。 就属二儿子倒霉,少小离家,常年在外。 实打实,家里就没怎么管过他,欠他太多了! 可就这么苦,他还惦记着爸妈! 什么是好儿子? 这就是好儿子! 要说亲妈还就是亲妈,边大妈捂着嘴挂着泪出了屋,再回来就彻底改章程了。 老太太手里端进来一盆热水和毛巾。 心甘情愿,默默地给儿子抹脸,擦手,脱鞋,脱衣服…… 第四十一章 夜谈 边建功醉酒的这天晚上,宁卫民也不好受。 一向吃嘛嘛香,沾枕头就着的他,居然失眠了。 也不知道怎么了,躺在床上,他脑子里居然老在转悠边建功的事儿。 想着那小子抱着脑袋掉眼泪的样子。 想着他连火烧带汤,往嘴里扒拉了三大碗的卤煮火烧的德行。 一个人的肚子总共才多大地儿啊? 这小子居然吃得人家卖卤煮的都不敢再卖给他了,得有多亏嘴! 还有送他回来之后,边家屋里传出边大爷恨铁不成钢的骂声。 以及那花白了头发的边大妈抹着泪,一趟趟往屋里送水,清理腌臜的佝偻身影…… 最终,脑子里乱纷纷的宁卫民只能是从床上坐起来,点燃了一根烟,抱着膝盖发呆。 往往一个人在感到矛盾的时候,就会同时感到空虚。 宁卫民现在的心里就空虚得很,竟至弄不清自己到底应该何以为怀。 就这件事来说,他觉得边建功确实可怜。 可问题是,这就是这个时代普遍现象,许多家庭都要面对这样的问题。 况且救急救不了穷啊,个人有个人的造化,每个人只能对自己的人生负责才对。 他的工作也是靠自己争取来的,并没靠谁帮着他啊。 可怎么就心里不得劲儿呢? 他明明一向不是个心软的人啊。 过去看着同行亏本,被高利贷追,甚至跳楼,他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琢磨的是怎么搜罗人家漏出来的生意。 怎么如今竟然会这么反常,为了非亲非故的邻居操这个心啊? 多余不多余?难不成得了“圣母”病? 不,不是,这样的道理虽然讲得通,可人毕竟不是机器啊。 人是感情动物,哪怕他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也一样有感情。 别的不提,他忘不了自己身无长物的时候,铺的盖的可都是边大妈、罗大婶儿和米婶儿,一起帮着张罗拆洗缝补的。 更忘不了边大爷和边大妈平日嘘寒问暖,要热水给热水,短葱姜给葱姜。 甚至像对亲儿子一样对他,没少给吃给喝。 就连他的师父康老爷子,当初不也是这老两口帮着送医院的嘛。 这样邻里关系,千金难买啊,比起亲人也不差什么了,用温暖滋养了他的身心。 他帮着边家不是无缘无故的,那是以德报德,以情报情。 另外,边建功的处境对一个男人来讲,也委实太过憋屈了。 空有力气无处使,空有火气无处发,天天面对自己的亲人,充满了自卑和歉疚。 偏偏他什么都没做错,唯一的错就是存在。 人间可怜事,莫过于此吧…… 就这么想着,宁卫民居然眼睛也有些湿了。 而就在这时,耳听外屋咳嗽了一声儿,康术德居然也醒了。 “老爷子,是我的烟熏着您了吧?我马上掐。” 宁卫民意识到了什么,有点不大好意思的,赶紧嘬了最后一口烟。 但得到回应是他完全没想到的。 “不是。就连你那臭脚丫子的味儿我都不怕,还怕你那根烟?我是压根没睡着。一直翻烧饼呢,有个事儿老在心里闹腾。” “啊?您心里有事儿?……那……那得是多大的事儿啊?” 不怪宁卫民吃惊,康术德可是他的师父,他心目里万事通一样的存在。 他就没见过老爷子有什么时候拿不定主意的。 但老爷子后面的话更让人大吃一惊。 因为巧也没这么个巧法儿的。 嘿,他们爷儿俩的心事儿,居然都愁到一块堆儿去了。 “嗨,世上的事儿最难的办的就是人情啊。不瞒你说,我琢磨这事儿其实跟你有点关系。” “今儿啊,咱借壁儿的邻居老米,在院儿门口正碰见我下班。拉着我聊了会儿,问我一事儿。说区里给你那俩工作名额,能不能匀一个给他家。” “他那大姑娘小冉,不还没工作呢嘛,说等了这俩月已经没指望了。天天躲在家里哭。他们老两口也是没办法了,怕闺女没等着分配工作,眼睛再给哭坏了。” “这事儿原本没什么。论理儿,咱应该帮这个忙,不就开口问一下嘛。成不成的另说着。所当时没多想,我就应了。可回来我又一琢磨,边家那二小子不也家待着呢嘛。” “无论边家还是米家,都是院里那么多年的老邻居了。这事儿倘若不成也倒罢了。怕就怕是李主任说这事儿有门儿,那就叫人为难了。你说咱帮谁不帮谁吧?万一小冉的事儿成了,边家那头能是滋味儿?装傻充愣咱自己心里也过不去不是……” 瞧瞧,什么叫事儿赶事儿? 多绝! 本来呢,宁卫民刚才也只是有了个初步的想法,还在犹豫不决之间。 但现在这一来,他倒真下了决心了。 “老爷子,不瞒您说,其实我今儿睡不着的原因也和您差不离儿。今儿我跟建功喝了一顿酒,他确实正为了工作着急呢。” “既然您说米家也求了您。一个也是哄,俩也是赶。那干脆,区里给的工作我就不打算去了。您就直接问问李主任,看看能不能把这两份工作,分给小冉和建功。” “哪怕没这么好,工作降个等也行。只要能给两个人都安排了,就行。回头我必然少不了给李主任尽一份心意。而且这中间的过程里,该请谁,该送礼,我也全包了。” “真是万一不成呢,或是成一个,不成一个,至少咱们尽心了。邻居必然能体谅。怎么也不会伤情分……” 那不用问,这下子当然该轮到康术德吃惊了。 老爷子支棱一下也从床上坐起来了。 “卫民,你没说胡话吧?你要为了别人,放弃你自己的工作机会?可……可这是你该得的呀。实在犯不上啊。过了这村儿肯定就没这店儿了……” “我知道。没事儿,我心甘情愿……” 宁卫民没听进去康术德的劝,只顾得看自己的心。 “我是这么想的,边家和米家没少帮过咱们,虽说都是小事儿,可对咱爷儿俩当时可是雪中送炭。咱们必得回报,这心里才过得去。何况街里街坊的这么多年没红过脸,大家相处和睦得很,也不容易。正好有这么个机会,咱既还了两家的人情,您也不用坐蜡了。多好?” 康术德依然着急。 “小子,你重情分,这点好。可帮人可没有把自己搭进去的啊。现在一个好工作多难找啊?你这可是绝对的亏本生意。真用不着做到这一步,没人会挑你的不是……” 可这话依然没劝动,宁卫民反倒又拿出了一股子傲劲儿来。 “您看,您又说岔了。不瞒您说,我还真不在乎这份工作。” “上这个班,于我其实是可有可无。顶多我也就凑合混上两三年,肯定就得辞职自己外头折腾去。” “不过,这工作,对边家和米家就不一样了,兴许就是他们一辈子的前程。” “这就像有一口吃食,对吃饱喝足的人来说,纯粹是磨牙玩儿。可给了饥肠辘辘的人,就能救命。您说,我该不该这么办?” 黑暗里,康术德没言语。 好象是从来也没遇着这么奇怪的事儿。 琢磨起来挺可气,偏偏还没法儿让人生气。 必须得好好细思量一阵才能弄明白似的。 待了好一会儿,老爷子才总算有了回音儿。 “你小子,真想好了?不后悔?开弓没有回头箭。可别打马虎眼!” 宁卫民的决定,那就跟能立起来的一根铁柱子似的。 “没错!不后悔!” 第四十二章 请客 也就差不多一个礼拜的工夫,扇儿胡同2号院就传来喜讯。 李主任不负所托,东跑西颠一通紧忙和,竟然还真把事儿办成了。 考虑到两家各自具体情况,最后是这么定下来的。 边建功身为男子,不畏苦累,去了“北极熊”干工人。 正好那儿福利比较全,还可以提供职工集体宿舍。 而等他一搬走,边家大儿子边建军的婚事也就可以如期进行了。 米晓冉呢,她一个女孩子家,还是工作轻省点好。 何况工作单位离家近点儿,让父母也放心。 她去“重文门旅馆”上班,显然更合适。 好家伙,对这样的结果,边家和米家还有什么可说的。 全都喜出望外,高兴坏了。 不但两家人对李主任、康术德和宁卫民感激涕零。 最后消息散出去,就连整个扇儿胡同,甚至整条煤市街都为之轰动了。 这不奇怪,这样的新鲜事,当然是捂不住的。 且不说自有那快嘴儿的、好事的,把消息四处广播。 甚至就连边大妈和米婶儿她们本人,都成了宣扬的主力。 像边大妈每天得去居委会吧? 她见着李主任,能不客气客气? 旁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啊,只要跟着一问,边大妈就得说说内情,再夸夸宁卫民。 她的周遭可都是街道大妈们啊,那传播速度慢得了啊? 米婶儿也一样,副食店卖菜的,接触面儿同样挺广泛。 尤其此时正值春夏交接,菜站里除了冬天的白菜、萝卜、土豆这老三样,新鲜的品种不多。 像西红柿、黄瓜、小水萝卜、青蒜苗,特别不好买,几乎天天被顾客们盯着排大队。 偏偏宁卫民兹要一来卖菜,米婶儿就给特殊照顾。 不但主动张罗他到队首来,还都是给他拿最好的。 尤其是最实惠最廉价的五分钱一把的小水萝卜,只要来货,就专门给他留着。 弄得宁卫民只要一来买菜,那后面队伍就免不了要起哄、抱怨、说风凉话。 好在米婶儿可是老售货员了,职业技能有一项就是吵架。 她足能应付得来,还能怕这个? 像有一次她笑模笑样的把宁卫民送走,转脸回头就变了颜色。 横眉立目,敲着秤砣,就跟一个在后头说难听话,带头吵闹的男人较上劲了。 “瞎叫唤什么你。你光看我给人家留菜了,眼气了不是?” “可你知道吗?我们家大闺女在家闲着半年多了。她听说所有的同学都差不多找着工作了,就她没有着落,头些日子天天在家哭,精神都差点出问题。” “我是个卖菜的,孩子爸是个放电影的,我们没办法给孩子解决工作。还就这小伙子,我们邻居,看着我们的难处,主动把自己的工作指标让给了我闺女。” “怎么着,人家对我这样,我还不该谢谢人家啦?我不就是帮人家留了点菜吗?是多大的罪过啊?” “哎,咱们这么说吧。兹要你能让派出所把我抓了去,坐牢我都心甘情愿。要不然,你就也找个工作指标,让我还了人家这份人情。把我保准儿见天早上把新鲜菜送到你家,孝敬你去。可你能吗?” 得,刚才叫唤得不依不饶那主儿被堵得没话了。 也真是怪了,是非对错虽然是明摆着的事儿,走后门确实不对啊。 但此时在场的人们,还就是没法再说一句责怪米婶儿的话。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年头,家家户户都要面对这样的情况。 最终,有人叹了口气,总结性的打上了圆场,抹上了稀泥。 “算了吧,咱们都是老百姓,谁都不容易。两位还是少说两句,该干嘛干嘛吧……” 于是随着这件看似不正常,却又好像很正常的事儿发生之后。 煤市街附近的几条胡同,就几乎无人不知宁卫民的壮举了。 当然,对宁卫民甘愿放弃自己的前程去成全别人之举,反响不一而足。 每个人的看法是不一样的,有人笑他傻,有人夸仗义,有人怀疑是假的,有人猜他会后悔…… 但无论是谁,都不能不承认,身边能有这样的事儿发生,毕竟还是让人感到宽慰的。 这至少代表生活里还有奇迹,还有同情心,还有实在人。 代表着再难的日子也有希望,总会等来阳光雨露…… 当然,做为边家和米家,对这么大的恩情,也不会仅仅说两句好话就作罢的。 尽管康术德和宁卫民坚决不肯收礼,让两家人只对李主任表示一下就行。 尽管边家和米家两家手都很紧,两家父母还为孩子今后的婚姻大事着急。 但鉴于这份恩情的份量,再怎么样,两家人也必须得请一顿酒席才像话。 这事儿上,不得不说米婶儿的精明。 她主动找边大妈合计,说分着办,还不如合着请。 索性摆上两桌,把老罗一家也请过来陪席,院里的邻居们一起热闹热闹。 这样既省钱,还省事,又方便,又显亲近,多好? 边大妈也觉得这样是不错,就点了头。 再一合计,把摆席的日子定在了马上到来的星期日。 这天是1980年5月25日。 一大早儿,边家人和米家人就忙不迭地爬起来,紧锣密鼓的张罗起酒席赖。 边大妈带着边建功和米婶儿一起到了重文门菜市场,各自分工。 排队买鸡、要虾、挑鱼、割肉、打酒、买莱,足足花了小三十块。 就这一大堆东西,仨人拿回来都废劲,路上歇了好几起儿呢。 “您二位到底今天谁请客呀?怎么买这么多好东西?” 一到了前门地区,不少熟人见了边大妈和米婶儿乐呵呵的忙乎劲儿。 谁都忍不住和她们打个招呼,问上这么一句。 但问的人往往不会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 “我们两家人一起请客。欠人家太多了,也就略表心意吧……” 于是无论是边大妈,又或是米婶儿,就会把宁卫民让工作之事又给人说上一遍。 引出无限的唏嘘和赞叹。 有意思的是,还别看说的时候,边大妈和米婶儿都淌眼抹泪。 而且一回到家里,她们连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就围上围裙开始大忙特忙。 择菜、剁肉、炸丸子,炸鱼,炸完了,浇汁,又剁姜末,又炒米粉,累得满头大汗。 可哪次下厨准备饭菜都没有像今天这次这样高兴过。 她们好像是年轻了十岁,都是从心里一直笑到脸上,就差没有唱小曲儿了。 第四十三章 开宴 酒席是在边家摆的。 杯盘碗筷都是指着各家各户拼凑出来的。 四家人的八仙桌也聚在了一起,分成了长幼两席。 热热闹闹,一大屋子人,欢声笑语不断。 扇儿胡同2号院的邻居们,这还是破天荒头一次,聚得这么齐全,凑在了一起吃饭。 李主任也如约前来赴宴,坐在了首席正当中。 开席的时候,大家自然率先要向他敬酒。 边家和米家人也都争着谢他。 在场的人还都想请李主任给大家上两句。 结果谁都没想到,大伙的巴掌“呱唧”了几下之后。 李主任发言居然特别实在,一点虚头巴脑没有,直接就奔了实质核心。 “大家都别谢我啦,也别敬我酒。其实这事儿说到底,关键还是在于咱们卫民的礼让啊。” “不瞒大家说,当初老康跟我说这事儿,我都不相信,居然会有人甘愿把自己的工作机会让给旁人?这觉悟也太高了点。” “当然,现在咱们大家都明白了,其实这并不是什么觉悟问题,而是人情啊。我得说,就是这份人情把我给感动坏了。我才会不惜力去跑这件事。上面呢,也和我是一样的,才会破例批准咱们的不情之请。” 伴随着这番话,大伙儿都不禁看向宁卫民。 罗家人满是赞佩之色。 边家人和米家人是由衷的感激。 各人的具体不同之处在于,边建军和边建功哥儿俩,目光里有着心虚和歉疚。 边大妈、米婶儿和米晓冉,却是激动得眼圈通红,泛上了泪花儿。 米晓卉这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呢,就像看个大英雄似的对宁卫民目露崇拜。 而边大爷和米师傅,则不约而同对视一眼站起来。 共同举起酒杯走向宁卫民,代表家人要敬他一杯。 这样的情形,让毫无准备的宁卫民可吓了一跳。 他赶紧起来端起酒杯,从年轻人那桌迎了上来,弓着身子跟两位长辈碰杯喝了。 于是在大伙儿的一片叫好声里,李主任哈哈笑了几声,才又继续说道。 “现在回过头再想想,实在有意思得很。这才多久啊。去年的情形大家还都记得吧?当初康师傅和卫民都凑在一起回来的时候,我是最担心咱们扇儿胡同2号院这邻里关系的。” “那时候真为这一老一少紧张的关系发愁,急得满嘴大燎泡。又哪儿会想到,最后他们会自己就把关系捋顺了,咱们这院儿又会变得如此和睦啊。” “这只能说人间自有真情在,远亲不如近邻这话是对的。人们都说夫妻是缘分,父母儿女,兄弟姐妹是缘分,其实能凑在一块儿当邻居也是缘分。” “说心里话,我真心羡慕咱们2号院的邻居们。我觉得,大家能住在咱们2号院,有彼此这样好的邻居,那真得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往后咱们大家伙,就这么和和美美好好儿过日子,互帮互助,互相礼让,我相信对咱们2号院来说,再大的难事也不会真是难事,遇到任何困难都会得到圆满解决。大伙儿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 这话确实激励人心,全院儿的居民听了都不由诚心的鼓起掌来。 甚至罗师傅还接了一句下茬。 “您这话说得太对了,我们大家伙,也都希望下辈子也凑在一起当邻居呢。” 这话一说,在场的人全都笑了。 只是接下来,李主任的话就略显沉重了,真是大家没能想到的。 他居然当众做起了个人检讨。 “可我还是得说一句啊,这件事尽管有了个好结果,却让我很惭愧。因为给咱们胡同的孩子们找工作,实际上是我的责任啊。” “让大家这么着急上火,只能说明是我工作没做好,没能及时替大伙儿解决实际困难,是我对不起大家。” “所以在这儿,我给大家道个歉。同时,我也得谢谢卫民啊。是他帮我弥补了过失,是他帮了我一把啊。他的工作问题,我一定想办法……” 话到这儿,自然就有点显尴尬了。 李主任这真情流露,让大家伙感动是感动,却真有点无法承受,也无法适应。 好在宁卫民不是没见过场面的主儿。 就在大家诚惶诚恐的时候,根本不用康术德提醒,他已经接过话来扭转气氛。 “李主任,您可别这么说,这事儿不怪您,大家心里都明白。” “您是个实实在在的好干部,真心为咱们附近的居民着想。我们能遇见您这样的父母官,也是福气。” “还是您那句话对,咱们大伙都得互帮互助才能克服困难,要单指一个人,什么事儿也玩不转。” “其实谁该谢谁啊?谁又对不起谁啊?这是一笔罗圈儿债……” 说着他端起酒杯,走到了长辈这桌儿来。 “各位大爷大妈,大叔大婶儿,这几年大家伙儿为我操了不少心,受了不少的累。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呢。” “我虽然没爹没妈,可从回了咱们这个院儿,就从没感到过丁点孤独。还从各位长辈身上,学回了怎么为人,怎么处事。” “我得感谢大伙儿啊,尤其得感谢康大爷能包容我过去的年少无知,包容我的不懂事。其实你们都是我的亲人,我也要敬大伙儿一杯。” 说完,一饮而尽。 这时又是罗师傅说了句实在话。 “好不当央儿的,今儿这是怎么了?怎么弄得跟感谢大会似的?” “行了,卫民,你的感谢大伙儿都听见了。那咱们可说好了,等大伙儿这杯酒一喝,可就是最后一站了。” “就拿我来说,我就不去感谢老边和老米今儿做东请我作陪了。要不,挨个都这么谢完了,咱们大伙儿就得谢到晚上去了。一口菜没吃,就得全喝醉了。” “哈哈哈……” 罗师傅开的玩笑引发了彻底开怀大笑。 这次是真的开宴了。 大家再不彼此客套,都举起了杯筷开动。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啊。 一切的滋味儿就这样在彼此相碰的杯中酒里,在大家轮番布菜的相让中。 一口一口被人们品味着,吞下肚儿去了。 而释放出来的,是神清气爽,是万物勃发。 第四十四章 空子 李主任那头,宁卫民并真的没指望着什么。 道理很简单,李主任如果真有能耐解决他的工作,这事儿也就不会走到这一步了。 酒席上那番话只是气氛使然罢了。 宁卫民虽然相信李主任的表态是诚心实意的,可说归说,做归做。 总不能脱离事物的客观规律不是吗? 所以在生计上,还得靠他自己想辙,才是最靠谱的。 好在他已经不是过去那一穷二白的主儿了,跟盲流子们厮混这几个月确实没白干。 他算过一把账,发现自己前前后后,居然从盲流子们的身上弄出了四千六百块利润。 如今的他,已经算是实质的小财主一个了。 光整版的猴票,就已经攒下了六百余张啊。 此外,还刻意给自己留下了五百块现金灵活机动。 这还不算国家为“匽侯乍镇尊”奖励的奖金呢。 那钱他直接孝敬师父了。 说白了吧,对掌握自己生活的主动权,他已经有了不小的资本。 这和过去他闲在家里,完全不是一个概念了。 这不,很快他就找到了一个市场上的空子可钻,那就是折腾热带鱼。 说起玩儿,京城人很有历史资本。 说起玩儿鱼,京城人也并不陌生。 花鸟虫鱼,那就是京城的“四大玩儿”啊。 实际上来讲,京城人从古至今就没断过这样的消遣,哪怕是特殊年月也一样。 只不过京城早年间一直玩的是金鱼。 像热带鱼这样的舶来品种,那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才由南方进入京城的。 当时进入京城的主流的品种就是孔雀、神仙、红箭、红绿灯这些。 不但色彩斑斓,颜色好看。 关键是观赏方式和放在大水缸里养着,得从上往下看的传统金鱼太不一样了。 养这些热带鱼要用玻璃大方缸,里面还可以种水草,放假山。 很容易就能塑造成宛如海底世界的生态场景,趣味性是很强的。 所以自改革开放以来,伴随着花草,金鱼、鸟、鸽子这些活物,又开始主角在人们的生活中慢慢热起来,养热带鱼也开始越来越风靡。 像最近宁卫民就有所发现,热带鱼似乎比金鱼更为热销,隐隐有形成主流品种的趋势。 每天的早市上或是花鸟鱼虫市场,虽然卖金鱼的小贩居于大多数。 但买鱼的人,奔热带鱼来的却比买金鱼的要多。 偏偏是由于热带鱼刚刚热起来,掌握相关繁育技术的人还不多,市面上热带鱼供货量十分有限。 兹要有人卖,那肯定是一会儿就被人买光。 于是宁卫民就动了这个心思了,认为市场的潜力非常大,想靠繁育热带鱼捞几个钱。 要知道,可京城人一向有“趋热”和“从众”的心理,什么事儿都是一哄而起。 只要流行一起来,想按都按不住,无论男女老幼,无不踊跃参与。 而且眼下倒卖什么都算投机倒把,但唯独买卖点花鸟鱼虫是被允许的。 这时候的热带鱼价钱虽然并不贵,但假如出货量大,薄利多销,还是能有不小进项的。 更何况,技术这方面,他还真不算是外行,反倒有着先天优势。 敢情前世的时候,作为个收藏界的小老板,宁卫民也好养个银龙、地图、七星刀什么的。 一是图风水吉利,渴望水和鱼能给自己带来财运。 二也可以借跟有相同爱好的人接触,方便扩展生意和人脉。 尽管附庸风雅也是要代价的,刚开始入门的时候老死鱼,他没少糟践辛苦钱。 但后来他一趟趟的买鱼一点点跟人请教窍门,认识的高手一多,也就越玩越精了。 穿越之前,他都能成功给银龙人工配对儿繁育了。 以这样的技术,放在这个年头,人工繁育点普通品种的热带鱼,那还是难事儿吗? 心里萌生这个主意,宁卫民又经过一番仔细琢磨。 最后就把生财的品种定在“神仙鱼”上了。 此时,这种鱼就是专业级玩家养的鱼种,市面上价格最贵,一条能卖到两块钱。 繁育也最麻烦,因为这种鱼是着物繁殖,得用产板儿。 但这种鱼也有好处,进入成熟期后繁殖周期很频繁。 每次400-500粒卵,出鱼量也最大。 自然对宁卫民来说,是最划算的。 想好了就开始干了,由于市面上根本没有专业养鱼的设备。 宁卫民自己做了四个一尺半的鱼缸。 材料不过是用旧铁片砸成角铁状,再用铆钉组装成一个鱼缸的框架。 然后镶上玻璃,弄上腻子,自己刷漆。 花了也就二十块,虽然有些简陋,但却很实用。 然后他专门跑了全市最大的官园儿市场和陶然亭市场,配备了专门量水温的温度计。 又花高价十五块钱,弄回来三对儿精挑细选的神仙鱼,都已经进入了繁育期。 然后就开始了上午甲缸倒乙缸,中午乙缸倒丙缸,晚上丙缸倒甲缸,这样永远的无休止的倒腾。 为了保温,对几对鱼除了用电灯泡烤,就是用太阳晒。 而且热带鱼因为是洋种,不吃金鱼的鱼食专吃河里的活鱼虫。 这就使得宁卫民每天又恢复了早起的习惯,得奔早市去买鱼虫。 有时候买的单个小草虫,针尖一样在瓶子里蹿来蹿去,看着让人忙乱。 有时候买的是红色线虫,细而长,纠集成一疙瘩,在水里蠕动,肉麻之极。 而他这样的折腾,弄得家里跟水晶宫似的,自然也惹得邻居们人人侧目,倍感蹊跷。 就连有空就帮他折腾浴缸的边建功都不明白。 他干嘛要为几条鱼闹这么大阵仗,费这么大精力。 其他的人就更别说了。 像边大爷看了他鱼就直摇头。 “卫民,你这些鱼比中山公园养的那些大龙睛差远了,有什么可看的。嘿,我老花眼,压根儿分不出鼻子眼儿来。” 罗师傅对宁卫民的鱼也不怎么待见,接着话就说。 “什么玩艺儿也没咱们本土的好,金鱼养了几千年了,多少人的心血在里头。龙睛、望天、芙蓉、白珍珠、双炮,一个赛着一个的漂亮。这些算什么?还神仙?哪儿像神仙?” 宁卫民摇摇头,根本没法作答,他也懒得解释。 人的惯性思维和审美是很难改变的,他也不喜欢龙睛,草金鱼还凑合。 所以爱怎么想就由着他们怎么想呗。 反正人家也没说他“打鱼摸虾,耽误庄稼。年纪轻轻,玩物丧志”。 到时候只等一排卵,一挂板,小鱼起飞,他钱到手就得了呗。 他相当有把握在入冬前,每个月都能成功繁育出个一两千条。 哪怕一毛一条呢,也顶常人俩月工资了。 靠着这份儿钱,重要的猴票搜集工作,仍可如计划中一样顺利进行。 他的野望越来越近。 第四十五章 卖鱼 宁卫民可是精挑细选,又跟卖鱼的仔细打听了养鱼情况。 才花高价买下了这几对儿成熟期的神仙鱼。 水温多少,小鱼平时喂什么鱼食,他都严格按照过去的来,养得很用心。 因此,这几对鱼挪到了新环境里,都很适应。 既没有病的,也没有死的。 而且没几天,那对“三色神仙”的母鱼公鱼身下都居然出现了一个小管儿,开始下垂。 这也就是说,好事儿要来了。 在宁卫民的喜出望外下,果不其然,六月初的一天,母鱼开始舔板了。 这就是主动清理产卵区的表现。 等到它频率越来越频繁,到了几乎不停的连续舔板的时候。 宁卫民知道该为繁殖鱼卵的孵化缸做专门的准备,到了接钱的时候了! 说实话,有关这方面的技术要求,其实不难。 主要就是水温和氧气控制好了就行。 具体来说,得提前就困好水,然后把孵化缸的水温度定到比繁殖缸中温度略高一度。 最后还得保证孵化缸的困水氧气充分。 当然,由于这年头没有专业电动器材,只能通过土办法来保证这一切。 比如有关温度,宁卫民除了太阳晒水。 能做的只有灯泡烘烤的办法。 他用木板接了四个六十瓦的大灯泡子照浴缸。 威力也就凑合吧,顶不上浴霸的一半功效。 至于有关氧气,那就更得费力气了。 困水里早就没氧了,宁卫民也没处弄氧气泵去。 他就只能用水舀子反复搅动的办法来人工制氧。 这就是此时为什么市面上神仙鱼稀缺的主要原因。 窍门虽然说就一层薄纸,可因为缺少设备,又是新兴起的玩意。 除了宁卫民,当代就没人知道怎么捅破。 简单的技术,此时还显得很高端。 这应该也算是一种时代红利了。 总之,当宁卫民折腾了差不多俩小时后,母鱼终于开始在产板上产卵了。 这时候公鱼也跟进,在卵上撒精。 看上去就是公鱼会随着母鱼一同产板上方慢慢游动,行活叫“溜板儿”。 整个过程差不多要持续一小时左右,产卵才会结束。 在这期间,最怕的就是声音、光线的剧烈变化,干扰公鱼母鱼。 所以为了万全,宁卫民不但自己出了屋。 甚至还守在外面窗户处,求着经过的邻居们尽量保持安静。 弄得谁看他都是神神道道的。 等待产卵顺利结束后,宁卫民则会把产完卵的板子拿走。 然后小心翼翼放在准备就绪的孵化缸内,行里叫做“提板法”。 但到这一步,也只能说松了半口气,还远没有大功告成的时候。 最后的几天才是孵化成功的重中之重 所以为了保证鱼卵能顺利“滚板儿”。 宁卫民不但在水里放了自己稀释的眼药水,以此来保证水质,抑制水中细菌的滋生。 还专门找前些日子老给他修表的那位师傅,借了个旧的吹灰气囊。 把这玩意接好了细的塑料吸管伸入到在孵化缸里,对着产板,时不时的,他就得捏几下。 好来以最小的动静,供给充足的氧气。 但即使如此,孵化的二十小时后,还是难以避免出现了或多或少的几颗坏卵。 正常鱼卵整体是透明的。 而坏卵会变成白色,在灯照下是不透明的。 那不用说,这些坏卵的害处,就是会持续的感染周围的鱼卵。 只有等到四十八小时后,鱼卵开始陆续有小尾巴长出,并且开始晃动,陆续滚落缸底。 变质的死卵才会停止造成破坏。 这就叫“滚板儿”。 等到鱼卵都滚下来后,小鱼全都聚在缸底蠕动,就跟小虫子似的。 这种情况基本还要再保持两天,小鱼才能长出眼睛,开始“起飞”。 但此时已经基本算是过了损耗关了。 也是直到这时,宁卫民才能真正放松下来了。 别的甭说,能成功孵化七成就是最大的奖励。 大致估计一下即将入手的利润 宁卫民顿觉一切工夫都没有白费,为此糟的累,受的罪——值! 五天之后,当小鱼长出上下鳍群游的时候,那场面是相当壮观啊! 别说宁卫民看着高兴了,就连他从市场上带回来的一个叫古四儿的鱼贩子,都看得眉飞色舞。 “我的妈呀!兄弟,你这真是一窝出的吗?” “没错,你也不看看,不是一个爹妈,能是一个样?就那对儿,那对‘三色’的崽儿。” “哎哟,您可真是鱼把式里的这个啊!佩服佩服!我就没见过有人,能孵化出这么多来呢。一窝能有个三四十条就算好的了。您这得算是独门绝学了……” “那可不,不是我吹,满京城我这是蝎子拉屎独一份。你要找第二个人,还真找不着。” “没的说,服,绝对心悦诚服。我今儿算见着高人了。您家里不会是祖上就干这个的吧?” “那哪儿可能啊,咱们这儿养的什么种?这招儿是外国杂志上,我看来的……” “难怪哪,你还认识外国字儿?” “那怎么了,ispeakenglishverywell,听得懂吗?” “听不懂,嘿,高人!要不说这人还得长能耐,有本事在身上,遍地都是挣钱的机会……” 总之,一个真心崇拜,一个受之无愧,又都是懂鱼玩儿鱼的人,俩人聊得很高兴。 不过别看谈这些兴致勃勃,很有点要成知己的意思,真触及到实际利益就让宁卫民有点失望了。 一个是古四儿有点不识趣,竟然幻想用一百块就买走他养鱼的窍门。 二是他自己开出的六十六块钱包窝儿端的吉利价钱,古四儿也没同意。 “怎么着,你没事儿吧。真觉着贵吗?一条鱼不到两毛的事儿。这是神仙啊,你就是明天拿出去卖,最少三毛一条。你多养两天,在市场上出手怎么也得四五毛啊。我这可是给你个优惠价儿。” 宁卫民不乐意了,语气充斥着不满。 “兄弟,你这么说没错,我要是钱富裕的话,真想留下!” 为此,古三有点不好意思的说了实话。 “不怕你笑话,我一个早市也挣不了四五块。你这鱼好是好,就是太多了点。” “我又不是你,没你这么能,而且还得上班呢。真一气儿吃下来,万一一个照顾不周,不小心鱼死了。我就得拿自己俩月工资去赔啊,家里日子就没法儿过了。” “再说了,我一气儿拿这么多鱼,也不好出手啊。要想快点儿卖,就没这么好的价钱了。”“要不咱按条算?我两毛一条从你这拿,先拿十五块的怎么样?我得把手里的卖出去,才能再来拿货。” 宁卫民简直是不敢置信。 “我说,你这来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你不是早市里热带鱼的专业户嘛,你怎么会连一窝鱼都包不下啊?你不是跟我动心眼呢吧。” 古四儿愈加脸红。 “兄弟,你可千万别这么说。主要,我不没想到你是个神人嘛。你这一窝顶别人十窝的。要不这样?算我对不住你,我下次来的时候,每条可以再给你加两分钱。不会让你赔鱼食钱。的……” “我说你麻烦不麻烦?真至于的嘛……” “嗨,我要有一句瞎话,就让我噎死在你这儿。真是没办法啊。咱干的确实是小本儿生意啊,本就是为了一边儿玩着,一边补贴日子弄俩小钱儿。又不是国营商店,谁手里有这么多钱腾挪?不光是我,你就是去官园儿也一样,再了不得的主儿,也就吃你个半窝儿了。不是不想要,是大家手里真没钱,真不容易往外拿呢。谁都得过日子,没法子!” 宁卫民这么听,心中真有点凉了。 就一次十几块往外出?那得出多咱去? 他还惦记下一窝神仙鱼再孵化出来呢。 以后要是天天再跟各路鱼贩子讨价还价,同时还得照顾种鱼和小鱼,那他得多累啊? 他原本也是想玩儿着把钱挣了,但此时却已经充分感到有点累人了。 看来一开始想的太美了,就是吃了这行要热还没热的亏了。 这年头靠鱼挣钱的,真没几个有起子的。 不但没钱,还没胆儿。实在冒险精神和野心,有挣钱的机会都不敢迎头而上。 说白了,就没几个正经懂得做生意的人。 “我说,五十五行不行?算我吃点亏,你都端了吧!像你这样墨迹,那还不如我自己挑着卖去呢。” 眼瞅着宁卫民不乐意,有点急眼,古四儿只有叹了口气。 “这么着吧,兄弟,这次我给二十五块钱吧,先捞你一百二十条的。我要说你给的价不是个便宜,我是小狗子。可我要是能再多掏一分钱,也是个小狗子!” “我都快三张的人了。哼,还教我说什么好呢!我不会傻到能五十五拿下一窝鱼,非给你七十五啊。对不对?” “我额外再说一句,你也别觉得我一百就想买你赚钱的法子不识相。你这孵化的法子儿确实宝贵。但再宝贵,也得有人买得起才行是不是?” “那一百块的价儿,也就是我才敢叫出来的。我还真不信有人会出得比我高的。说一千道一万,行里就这点能水了,别人未必有我这魄力。” “我说兄弟,你是不是急着用钱啊?这没关系,要真这样,我可以帮你联系俩朋友,一块儿从你这儿拿鱼也行。你要愿意传方子,我们仨也一块儿凑钱买。就算帮你一忙了……” 好家伙,这样的便宜反倒是帮我的忙了。 宁卫民的鼻子不但快气歪了,心气儿彻底低落了。 他没那么不开眼,就这么廉价把养鱼的法子卖出去。 对于钱,他更是不愿意放松一个的。 可是……古四儿说的情况也是反应了现实状况。 行市没起来,人员素质也不灵,说一千道一万也是白瞎。 难喽,这年头挣钱是挺容易,可想轻轻松松就挣大钱难喽。 干什么都发挥不出一点资本和规模优势来,只能凭苦力小打小闹。 他是头一次感受到初级市场是让人多么的着急了。 不但制度限制厉害,就连人的思想都禁锢的厉害。 想来这时候他要跟古四儿说,说今后会有几十万,几百万一条的观赏鱼。 估计真能把古四儿给吓跑了,把他当成神经病。 那还有什么办法呢? 也只能等着市场慢慢成熟了。 “得了,二十五就二十五吧。咱先说好了,我就等你三天。三天后,你不来,鱼我就给别人了。” “行。就这么办。” 第四十六章 听劝 销售速度太慢还只是宁卫民憋屈的开始。 他为了养鱼,很快还付出了健康的代价。 敢情由于另一对儿“斑马神仙”,也露出了生产的迹象。 宁卫民又赶制了两个鱼缸。 这一下,他的小屋里就摆满六个盛满水的玻璃大缸。 他还时不时得用灯泡烤烤,弄得屋里水汽沉沉的。 再加上天儿也热了,人一动缓老流汗,里屋窗户少又闷,那还能不出事儿吗? 不知不觉,这小子后背生出些许红疙瘩来,又痛又刺痒,终日搔挠不止。 他自己本人倒是没当回事,仅仅以为是起了痱子而已。 可等康术德看到宁卫民一脱背心露出了癞蛤蟆皮似的红肿后背,却着实吓了一跳。 老爷子有经验,知道这是潮气太大所致。 便赶紧强制宁卫民停下手里的一切,去医院看了大夫, 果不其然,大夫一看就告诉是湿疹。 从医院拿回来不少的要,这下宁卫民郁闷了。 当然,老爷子也心疼了,回去便煮了红豆粥,还专门做了冬瓜汆丸子,和清炒苦瓜两道菜,给宁卫民怯湿气。 饭桌上那免不了还得劝啊。 康术德委婉的起了个头儿。 “你呀,这生意做得可真不易。” “谁说不是呢。就这半拉月,连烤带晒的,给我自己个儿累一贼死,招这么一身刺痒,就弄了五十块钱。刨了做这些东西成本,也就干落二十块利润。” 宁卫民心有戚戚焉,很自然诉上了苦。 没想到老爷子却说。 “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敢情你知道啊?那你是怎么想的啊?现在你身子骨都出事儿了,往后还干吗?” 生生挨了下挤兑。 可知道师父是关心自己,宁卫民又能说什么? 只能干嘬瘪子,自己给自己打圆场。 “嗨,我知道您心疼我,可您说我能怎么办啊?我那三色神仙还剩一百多条小鱼儿没出去,这斑马神仙又出来四百条,我……横不能都给扔了吧?” “不说白瞎了一百多块钱,多么可惜了的。这些玩意也是个生灵儿啊。” “想放生都没戏,这些洋种,放池子里准死。我只能先凑合干……” 不过这一来,老爷子的话就更“好听”了。 “嗯,你说的没错。咱是得积德行善,不能害了小生灵,否则要遭报应。” “最关键是不能白白把一百多块钱扔了。也是,小本生意可不都这样,就跟卖菜似的……” “对,你是卖鱼的,这说起来也是一样。本就是个苦行当,不这么着还能怎么着?吃苦受累,精打细算都是必须的……” 宁卫民登时臊得有点抬不起头来。 “得得,我可听出来了。您这是挤兑我呢。您以为我愿意呢?可我不能坐吃山空啊。” “其实说实话,这生意还真干的过。我养鱼的法子别人没有,这就是一招鲜吃遍天啊。只要能雇请人,只要能有专业的器材,专门的场所,其实挺好的。” “就是时机有点不对,市场市场不行,政策政策死性,地方地方没有,连干活儿的人都找不着,哪哪儿都不匹配才……” 结果康术德一听这话,附和得更厉害了。 “嗯,对,有道理,你说的全对。哎,反正年轻就是本事,逆天行事又算什么啊?兹要你自己觉着好就行。” 但随后一句,可就直接戳中宁卫民的心窝子了。 “不过我可跟你说啊,你要再干下去,可小心你那箱子里的宝贝邮票。樟木箱子再好,也架不住这么大湿气。没看嘛,你那窗户上都长蘑菇了。我敢说,最多再半个月,你那衣服都得霉了,床脚儿能长出青苔来,你信不信?” 这宁卫民还有不急的? 那可是为了前世的夙愿,今世下了大本儿筹划的。 真要出现这事儿,他绝对会撞墙去啊。 “哎哟,我信!我信!老爷子您就别看我乐子了。我谢谢您的提醒!回头,我就赶紧把我那箱子先放您这屋儿来。” 跟着他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告饶了。 “我说,您也甭阴阳怪气的了。其实吧,我自己知道,我最近这么折腾,让您烦得厉害,干扰您正常生活和休息了。” “别的我也不说了,我错了,我不对。我尽快抓紧时间,把这些鱼处理了,这些鱼缸我也送人,回头再想别的辙好啦……” 见宁卫民认了错,康术德才算是认可了。 欣慰的点点头,又叮嘱他没忽略的一些问题。 “嗯,这就对了。常言道,听人劝,吃饱饭。其实还不是我烦你,关键是邻居们也烦你。也就是米家边家刚受过你的好处,人家嘴上不说罢了。” “听着我这话,可别当耳旁风。就这两天啊,赶紧找个空,挨个跟咱们院儿几家都说说,这月的水费、电费,你都出了,以后也不这么大张旗鼓折腾鱼了。” “特别是院门口罗家,人家不欠你什么,一句片儿汤话没给过你,人家是给面子。这情儿你可得领。” “回头别空手登罗家的门儿,罗家大儿媳妇不有身子了吗?你弄点红糖小米什么的,要不就买点鸡蛋。” 宁卫民不禁心悦诚服。 他这才发现,有些事儿,自己还真是考虑不周。 “得,一切都听您的。瞧这事儿闹得,我这图得什么啊?弄得就跟《多收了三五斗》似的,这不自己给自己个儿找麻烦嘛。” 这下老爷子乐了,故意问。 “后悔了吧?说心里话,有没有想过,工作要不让就好了?” 要是宁卫民还真够爷们,说着硬话一点不含糊。 “没有啊,真没有。我还是那句话,这工作对我不算什么。我是谁啊?最擅长就是平地抠饼,伸手抓金。您容我几天,保准儿我能找着新的赚钱法子,点石成金给您看。” 康术德还就喜欢他这劲儿,不由夸了一句。 “行,有志气,有点百折不挠的钢骨叉子。” 跟着就透露了一个让宁卫民实在意外的好消息。 “不过呢,生钱的法子我已经给你找着了。这么着,一会儿你呀,吃完饭就拿上一百块钱,去信托商店挑辆带后座儿的自行车。明儿早点儿起来啊,我带着你去坛根儿底下捡钱去。” 不过高兴是高兴,宁卫民却很是不明白。 “坛根儿底下?还买车?您这本儿下得不小啊……您要带我捡什么钱啊?” 随后他一拍脑门,却想到了一件事。 所谓的坛根儿,其实就是指天坛坛墙脚下。 由于运动中公园荒废,这个时候的天坛坛墙是残破不堪的。 公园里也是荒烟野蔓,荆棘纵横,滋生出许多蝎子。 而众所周知,蝎子是名贵中药材,可用于治疗风湿顽症,此时药店也开价不菲。 如果是擅长捉蝎之人,大可以通过此途赚钱。 于是他自以为脑子通透了,恍然大悟似的叫道。 “噢,我明白了,您是不是要带抓蝎子去?那东西药店倒是开价儿不少,您懂这个?” 没想到答案完全是错误的。 老爷子很不屑的瞥了他一眼。 “去去,想什么呢你!我可没那本事!我这老花眼能逮蝎子?蝎子蛰我还差不多。甭废话,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第四十七章 早起 凌晨时分,睡得正香的宁卫民被一只手晃醒。 他睁开眼一看,乌漆嘛黑中,床边影影绰绰一个身影。 但耳边传来的声音却是极熟悉的。 “卫民,到点儿了。快起来嘿,小声着点儿,别把邻居们吵醒了……” 此人正是康术德,他的师父。 听到老爷子的吩咐,宁卫民二话没说,赶紧下地穿衣服。 他甚至根本就不用开灯,就能悄无声息的把自己收拾利落了。 这都是捡破烂的时候练就的本事。 只不过一看散发着荧光的闹表针儿,他却有点犯懵。 敢情还不到凌晨五点呢,才四点半。 为此,他打着哈欠忍不住问了一句。 “老爷子,咱们不是奔天坛吗?怎么也起这么早啊?您确定,咱真不是逮蝎子去?” 没想到老爷子还有点不耐烦了。 “你诚心磨蹭是吧?甭废话,麻利儿的。赶紧洗脸,推车去。再晚点就别去了。” 没辙,宁卫民只有老老实实听命行事。 赶紧洗脸、刷牙,然后推着昨天刚买的二八的燕牌自行车,打头儿悄悄出了小院儿。 不过,当手拿提包的康老爷子跟上来,坐上车后座的一刻。 或许是早上空气凉爽之故。 等着师父上车的宁卫民忽然福至心灵,又想起一个可能性来。 “哎,老爷子,那……坛根儿底下……是不是有鬼市啊?” 结果就这突兀的一句,把康术德给问楞了。 过了半晌,老爷子才一拍徒弟后肩膀,有点难以置信的说。 “行啊,小子,又让我刮目相看。看来你还知道点过去的事儿啊,算你猜着了。不过咱俩可别这儿耽搁,工夫不等人。路上我再慢慢给你讲……” “哎!坐稳当了您嘞!” 凭着自于前世信息社会的那点小见识,赚了师父的夸奖。 宁卫民登时感到困倦全无,神清气爽啊。 一下子就觉着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蹬起车也觉着轻快无比啊。 想想这个年头宝贝遍地却乏人问津的特点,他简直都热血澎湃了都! 说句实在的,打当初拜了这位师父,他就惦记着有这么一天了。 之所以一直没好意思开口撺掇老爷子。 主要一是政策对书画和瓷器类的旧货管控特别严。 这年头啊,就找不到任何一个官方市场或商店,能让老百姓买到文玩古董的。 官面上,政府通过信托商店和文物商店,对此类物品一律只收不卖。 无论文物商店还是友谊商店,只是外销负责创汇。 二来呢,宁卫民也怕主动提起,犯师父的忌讳,惹起康术德不愉快的回忆来啊。 常言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宁卫民正在亲历这个社会,和过去的想象不可同日耳语。 他天天看报纸,感受到周边的人和事。 已经很能理解这个年头,人们如履薄冰,谨慎过头儿的心态。 所以原本,他是打算这一年只是全力办猴票的事儿。 毕竟资金有限,而且也就眼下才能买到便宜筹码。 其他的玩意还有机会,并不是太急。 可他没想到,如今师父居然主动要带他去淘宝捡漏儿! 这可是又落实惠又能开眼的大好事啊。 那还能不积极吗? 别说,康术德这个当师父的,教起徒弟来也是真是称职。 这一路上,老爷子嘴就没闲着。 从过去到今朝,非常耐心周详地,给宁卫民说道这鬼市到底怎么回事。 好些都是宁卫民闻所未闻的,让他真是大长学问。 怎么回事啊? 所谓鬼市,也称为小市,或晓市。 这是京城此地独有的古玩、旧物市场。 顾名思义,就是在拂晓前或是入夜里进行旧货交易的市场。 双方交易是否划算,本质上全仗天光昏黑看货,赌的是目力,用的是迷魂掌。 正所谓“一盏孔明灯,照货不照人”,要的就是环境昏暗。 而卖主既不吆喝,也不叫卖,任由买主自看。 交易双方却都声音很低,没有什么喧闹嘈杂的声音, 以此来保证市场的隐秘性和交易双方的隐私。 因此京城人去鬼市,既不能说去,亦不能说上,更不能说逛,得说“趟鬼市”。 至于说到具体的成交情形,拿专在凌晨交易的晓市为例。 通行情况下,卖货人在四更末,即已提灯摆摊完竣,静候抓货的来成交。 有时也在黑灯下,收买一些俏货、小道货。 鬼市摆摊,虽没一定地界界限,但大致也各有各的范围。 总以卖珠宝小件货的为中心,四周设摊,发货更在其外。 至五更天,抓货的上市,各提玻璃灯,直奔各人每日心目中所记出货的所在地。 看着几件可买货时,即收拢一起,然后徐徐讲价。 讲价大的在袖中拉手,以手比数。 如按二指为大数,再按三指为零数,即二十三元,或两元三角。 若只是几角钱就不必用拉手,可以说“暗语”,暗语即“行话”,亦称“黑话”,又称“春典”。 比如“么、按、搜、臊、歪、料、俏、笨、脚、勺”,用这十个字音,便可分别表示一至十。 抓货人在价钱未讲妥和未声明不买以前,其他抓货人不能越前另买,谓之“没买完哪”。 买时要先拢起,后讲价的,就是为的这点。 还有最最关键的一点,是抓货要趁早,不能怕辛苦。 地摊上的货物越早去,就越“新鲜”。 如果去晚了,也许就剩一堆“烂白菜帮子”在那里,哪儿还有“宝”可言哪。 “早起的鸟儿有食吃”,就是这个道理。 而这种带有诡秘气氛的不正规市场,之所以会从明朝一直到如今都存在。 其缘故当然是因为这样的经营特点适应了人们某些特殊的需求。 比如说民国以来,推翻了满清政府。 一些皇亲贵胄,失去了皇室每月供应的皇粮。 偏偏又没有一技之长,就只好靠卖旧物生活。 可这些人呢,其中也不光都是没脑子,被几句好话哄得团团转的“秧子”。 有的人就觉得把东西卖给收旧物的“打鼓儿的”不值当的,老觉得亏得慌。 但自己去大街上卖,公开讨价还价,更丢不起那人。 于是琢磨来琢磨去,就跑到鬼市来卖了。 图得就是这种买卖双方互相看不清面目的交易形式。 非但不落面子,还能卖个相对好的价钱。 再者呢,这样的市场也便于一些来路不明的物品在此地销售。 因为全是在暗中交易,无论是买主儿还是卖主儿,都能做到心有默契,不问来处。 也免了犯案吃官司担心,彼此落个心安理得。 还有白天有正式工作的人,在这里也可以捞点外快。 无论是赶早还是就晚,无论是买或卖。 到了时候,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一点也不影响上班。 第四十八章 发现 同样的,到这里来买东西的人那也多了去了。 除了普通市民为了省钱买些旧货自用。 无论是“打小鼓的”、还是干旧货行、摆小摊的。 又或是喜欢文玩的玩家、藏家,都一样喜赶鬼市。 不为别的,也是因为鬼市上鱼龙混杂。 偷奸耍滑的奸诈小人固然不少,不识自家宝贝的冤大头也挺多。 其中“大有找头儿”。 如果真正有能耐的人,时常能凭学问和眼力,在众多看似寻常的物品中发现珍奇的宝贝,谓之买“秀气”。 有时买到一幅名人字画或古代名瓷,就能发笔横财。 拿康术德自己的经历来说。 他曾经做过的最典型的甜买卖,就是买到几篇旧信。 好像也就二三角大洋。 后来拿回去经宋先生审定确认,果真是俞曲园(樾)先生亲笔,并加常用的印章。 他轻而易举一倒手,就卖了三百余块大洋,厚利高达千余倍。 当然,反过来也一样。 一旦买的东西“不对”,那就得赔钱了,谓之“打眼”。 像什么假金假银,油渍烟沤出来的假象牙烟枪。 用黑色涂成“墨玉罐”的假赵子玉蛐蛐罐,在过去的晓市里那都是常事。 还有假古墨的,假古玩的,摔瓷的,更是不一而足。 最过分的,是有人买个大衣居然是硬纸板胶水粘毛儿的。 有人买个烤鸭竟然是鸭架子糊泥,再蒙纸涂油的手艺。 这就充分说明了这种市场的风险和特性。 还有鬼市的经营地点,那也是几经历史更迭。 像建国前的京城有南北两市。 南市在重文门外东大市,北市先在德胜门外桥东北河沿上。 自民国二十一年,时有战争,城门晚开。 改在什刹海后海西北角、醇王府西墙外,什刹海寺前。 地名段家胡同,由卖坎离砂的溥安堂段家在此得名。 而在解放之后,京城只有旧货鬼市五处。 分别在德胜门、安定门内、宣外老墙根以及重文区的红桥、白桥。 后来“运动”年月这五处又被取缔。 如今重文区内再次兴起的坛根儿晓市,其实并没多少日子。 康术德是头些日子上早班时候途径天坛北门,才偶然发现的。 玉器厂不就在龙潭湖公园旁边嘛。 所以后来的几天,老爷子就跑这儿过眼瘾来了。 虽然他发现如今摆摊的已经杂乱无章,如同农贸市场一样嘈杂混乱。 明显许多人都已经不懂当年的规矩。 可作为一个行里人,能够看见这样的景象,老爷子已经倍感高兴啦。 要知道,这要搁头几年,他想看这种地儿都没地儿看去。 现在毕竟恢复了,不容易! 到了这儿,那也真是闻着这里的买卖味儿,他就不想走了。 也巧了,正碰上了宁卫民养鱼有点不合时宜,看着把身子骨都糟践了。 老爷子终归是克制不住要亲自出手的欲望了。 既有心奖励一下这徒弟的仗义之心,不想让宁卫民因为厚道吃亏。 也正好借此给徒弟显露一下能耐,教教他点真本事。 才会有了今日这么一出。 ………… 凌晨五点多的鬼市,是正常作息习惯的人永远难以想象的情景。 这个年头路灯隔几十米才有一个二十五度的灯泡,灯光实在微弱极了。 就在这样近似于无的照明条件下,天坛北门的坛墙根儿下,摆着数十个地摊儿。 每个摊上点着盏半明半暗的小灯,地上铺块布,摆着东西。 人的面相是模糊的,但人群的分类却是清晰的。 宁卫民是带着康术德一路紧着蹬车来的,所以他们到了晓市,还不算太晚。 虽然已经有了人在城墙根晃动,但还只是零零散散的程度。 加上他们爷儿俩,也不够十个看东西的人。 说实话,宁卫民紧赶慢赶初到此处,冒着一头热汗刚下车的时候,是略有些失望的。 因为眼前的情形,和他前世去过的“大柳树鬼市”根本没法比。 摊位太少了,估摸溜达十几分钟就能过一遍水儿。 而且摊主儿也确实像老爷子提前说过的一样,素质参差不齐。 不少人坐不住,爱主动招来客人。 但或许是因为肯早来的买主儿,基本都是过去的老客儿,反倒要显得专业多了。 买主儿几乎个个拿着手电筒,一般不轻易说话。 先举着手电端详东西,不满意绝不开口。 而一旦开口,就奔着侃价去了。 随后就是一场难言输赢的博弈和交锋。 当然,从这个角度来谈,买的能比卖的精,其实是件好事。 这符合他们自身的利益。 而且话说回来了,这年头可当真没有当代造的假货。 哪怕再倒霉,再不识货的主儿,随便闭眼买上一个,大不了就是民国仿的呗。 就这点儿,那可比前世那些鬼市强太多了, 于是当宁卫民草草看过去,发现像样而的玩意还真不少。 地摊儿上瓷器、木器、铜器、笔筒、鼻烟壶、挂表、卷轴,什么都有。 他又抑制不住的乐了。 别说,这一趟还真算得上来捡钱,弄不好真能弄着好玩意。 还是听师父的,别乱说乱动的,老老实实跟着看吧。 不同于兴致盎然,满怀期待的宁卫民。 康术德虽然不动声色,镇定自若,但其实他心里很有点郁闷。 因为头两天,有几件他刚刚看好的东西居然没了。 原本他以为知道鬼市的人还少,旁人看不出呢。 想等着沦为卖不出去的“逛市货”,再以低价拿走的。 结果好,这一等,就落了个空欢喜。 看来,这市场上吸引的人越来越多了,高人越来越多,有好东西就不能再等了。 这么想着,他愈加仔细的挑了起来。 因为终归不想让宁卫民太过失望,他总得淘走一两件,不白来上一回才好。 但也邪门了,越这么想,老爷子就越发现,能让他看上眼的东西真是难找。 逛了大半天,也就矬子里拔将军,他半凑合的花了两块多钱买了一方砚台而已。 起来揉着酸麻的双腿,老爷子心里还琢磨嫩。 这方咸丰年的鲁砚质地虽说还凑合,可有裂痕了,回头顶多了能卖个三十块。 这点利,宁卫民能看得上吗? 虽然比这小子倒腾鱼多点,那也没太大差距,反正跟他昨儿说的口气对不上。 为此,就难免有点悻悻然,觉着弄不好这次要落脸面。 但就这时候,一个他这两天还从未见过的摊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以至于他匆匆扫了几眼,精神一振。 然后直接走过去彻底蹲了下来。 第四十九章 褒贬 国潮1980正文卷第四十九章褒贬眼见康术德手拿手电,头一次那么仔细地挨个翻看起摊儿上的东西来。 宁卫民就心知有异。 他几乎连声儿也不敢出了,凝神贯注的一旁静候。 这地摊儿的卖主儿是个叼着烟卷的中年人。 还正是那类没根脚的新手儿,一见有了买主儿就倍加卖力招徕。 “老爷子,一看您老就是行家。您想要找点儿什么玩意啊?您还别看我这摊儿小哎,可要瓷有瓷,要玉有玉,要卷轴有卷轴,不是我吹,我这些东西哎……” 不能不说他这番“生意经”,卖弄的真不合时宜。 这一见这有人来,就盯准了人家的钱袋子,生怕宰不上似的。 宁卫民看在心里暗暗发笑,就知道这主儿弄不好要倒霉了。 因为这小子简直就和过去的他是一样的毛病。 自以为自己聪明,性子轻浮,嘴也贫气。 正好应了老爷子那句话,“聪明外露者德薄,词华太盛者福浅”。 可惜,这主儿自己仍不自知呢。 想想吧,这么一大棒槌,今儿既然撞见真正的行家里手,要能有个好儿才怪了。 宁卫民此时是真想笑话他一句。 “我师父找什么呀?当然找你的漏儿来了。” “老爷子,您瞧瞧这件儿,这可是乾隆年间的官窑斗彩。这东西不错吧?” 有意思的是,那人还有点不识趣,看不出个眉眼高低来。 因为康术德只是看不说话,他还死乞白赖给推荐上了。 结果康术德一开口,一句话就给他崩儿回去了。 “还官窑?鬼窑吧。” 卖货觉得掉了面子,立刻不忿了。 “嘿,这老爷子,我说您懂不懂啊?敢情不识货啊……” 哪知康术德却跟个算命的一样,铁口直断。 “我不识货?我一眼就知道,你是今天刚来的。对不对?” 这话艺术,卖货的就像被攥着了尾巴的猫,真有点炸毛儿。 “您……您……是……” 康术德不紧不慢,半真半假,摆开了阵势。 “最近十来天,我几乎天天泡在这儿,哪次不买个十件儿八件儿的,就从没遇见过你。” 卖货眼睛一亮,不但释然,也露出了一副看见“大团结”的样子。 “哎呦,合着您天天来啊?那您……您可真是个风雅之人。” 可惜马屁没拍对,康术德直摇头。 “嗨,风雅什么啊?不瞒你说,跟你一样,我也想靠这个吃饭。” “不过你是来这儿卖,我是先来这儿买,在你这儿抓货,弄走去异地卖。挣个差价的辛苦钱。明白吗?” “要不是着急开张,我这么大岁数,何必天天起这么早跑这儿来?” 这话当然不是真的。 可这下不光卖货的,连宁卫民也一下精神了。 不为别的,老爷子撒这样的谎,不会是无的放矢。 这就更说明这摊儿上有玩意了。 “哎哟,我明白了。老前辈,敢情咱们是同行,您是来抓货的。那您就从我这儿淘换两件儿吧。咱们互惠互利,我绝对给您个好价钱。” 卖货的喜滋滋的还说呢,不想,这一句话招得康术德又笑了。 老爷子望着摊子上的三十来样东西,故意嘬着牙花子,像是有点为难地调侃上了。 “钱我有,也想花出去。可……你这儿……看了看,你这儿也没什么好东西啊?” “您这是什么话?”卖货的再次主动介绍。 “您老往这儿看哪,这青花梅瓶怎么样,成化官窑。您买的起吗?” 但这激将法没用,康术德完全是轻蔑以对。 他一手拿着东西,另一手拿着手电照给卖主儿看,直接就怼啊。 “拉倒吧,你可蒙不了我。还成化的?你倒是张口就来。” “别的不说,你看枯枝上的雀鸟,这是翻着白眼看人的,官窑能画成这样?像这种稀稀拉拉的画法,明显是晚清民国的嘛。我要是你,就编个清末的,唬人的成算还大点。” “我不妨跟你多说一句,就你淘换东西的这家儿人,过去是大户人家不假。可惜隔得年头太远了,应该早就败了。” “他们家真正的好东西,要么是‘运动’里让人抄了,要么就是早就典卖干净了,剩下的这些,已经不是什么正经玩意了……” 照实说,就康术德的这些话,其实宁卫民也分不出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来。 不过他毕竟是在文玩行里做老了生意的,至少知道一样啊。 褒贬是买主! 这可是收藏界的老话了。 说透了,其实只有一层意思。 说东西不好的人,才是动了买心。 谁要一张口说,“东西真不错,千万别少卖了”,他一准儿不买。 之所以说好,就是因为不想要。 想要就必然得挑毛病了,那才好压价儿。 当然,尤为关键的一点是,你贬也得贬的是地方。 说的得在点儿上,对方才能不恼,才能真服气。 而康术德显然是肚子里有货的主儿。 他这几句话一说,作用不小。 就看那卖货顿时面显吃惊,方寸大乱。 一个没忍住,嘴里就把实话都秃噜了。 “哎哟,看来还是您道行深啊。您是能掐会算怎么着?还真让您说着了。这些货还真是从官宦人家流出来的,就我们邻居,他们家祖上就当过礼部的二品大员。” “不过他们家也确实败了,就连什刹海老宅都卖了,这些就是他们老爷子床板底下最后找出来的几件旧玩意。他们家就没一个人懂的,托我拿过来给变个现。” “我也是看这鸟雀上翻白眼犯嘀咕呢,合着果然是西贝货啊。也对,看他们家穷那样,好玩意可不早就卖光了。这还是最体面的一件呢,那这两件瓷器就更没法看了。” “得,我今儿算是长学问了,下回再碰上这样的,我就说光绪年的。那……那我这儿这么些东西,您就没一件看得上眼的?这还有俩画轴也他们家的,您要不要看看?” 最后一句听来,卖货的已经多少有点心虚和失望了。 但出乎他的意料,康术德咂了咂嘴,虽然拒绝了看画轴,却也没把话说死。 第五十章 兜了 “画轴就算了,我对那字画类的不喜欢。就喜欢硬货,这不是方便存着嘛。一时半会儿出不了手也不搁坏了,是不是?” “不过要说你这些东西啊。有几件样子还凑合,至少比旁边那几家的东西能懵住人。” “就像你刚才给我推荐这个斗彩碗吧,除了这碗口儿不对,这底款儿不真,从颜色和器型上看,还真没太大毛病。” “可问题就是,我是在外地摆着卖啊。那不像咱京城,有这黑灯瞎火的鬼市啊,我再钢口,大白天的,这明眼人很容易就知道是民窑仿的了。” “我跟你们不一样,体力不行,只能守株待兔,挣不了你们这快进快出的钱。东西要不好点,我没的吃啊……” 卖货的一听还有门儿,赶紧劝说。 “老爷子,您操这心真没必要。这年头,真像您这么懂的有几个啊?都是半瓶子不满一瓶子咣当的主儿。” “不怕您笑话,就这斗彩,别看是我们家自己的玩意。要不是我爷爷小时候就告诉我,是‘假古玩赫’的手艺,我也看不出来哪儿假来。” “其实来这儿之前,我后海边儿上也摆过摊儿,就是光天化日之下卖的。比我现在手里差多了的货,都照样能卖出去。” “现在这世道,可不就这样。糊涂人比明白的多。就是真有明白人,那也跟您一样,他要么不买。要么买走了再转给别人去。” “说真的,要不是那儿的稽查组有个张大娘们,抄摊儿抄得太勤,我都用不着来这儿。什么真假啊,对咱们来说,能高点价儿卖出去,在本儿上见着利就行啦……” 这卖货的也真够逗的,为了劝康术德打消顾虑,别犯死心眼,越说越来劲。 可恰恰他才是个最糊涂的,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钻进麻袋里了,这还求别人快收口呢。 宁卫民看到这儿真有点绷不住想乐了。 他真没亲眼见过这样的,卖了自己紧着帮人数钱。 果然,康术德也搂不住乐了。 “哎呀,你这说的也是个理儿。那行吧,我就把你这……这堆小玩意都收了吧……” 即便是有所准备,宁卫民多少也有点意料之外。 他本以为老爷子就看上了那个青花梅瓶呢。 顶多为了减少对方疑虑,再敛巴一件儿那斗彩碗儿,也就到头了。 怎么还全要了呢?这不会是…… “这……这一堆……您全要啊?” 那卖货的,自然就更傻眼了,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而康术德给出的理由听着倒是很合情合理 “那有什么办法啊?我马上也得开张了,总得弄点破烂儿充充门面啊。” “你说我都这把子岁数了,这几天都是这么跑,真累了,实在是有点受不了了。” “不过丑话说前头,你得给个实在价啊,要不咱就免谈了……” 那卖货一下高兴了。 但他还真是一“二把刀”,论价儿时连拉手捏指头的“袖里吞金”都不会。 只是压低了声音,张口开了八百的价儿。 这康术德哪儿干啊? 扔下一句,“你留着自己玩儿吧”,起身就要走。 卖货的赶紧拉住。 “别啊,老爷子,您可以就地还钱嘛”。 上赶着可不是买卖,康术德自然显得就更是不在乎了,故技重施。 “你这些东西,也就是大面上过得去。说白了,我弄回去本身也只是打算摆摆。能不能卖出去还难说呢?” 前面的铺垫还真没白费,卖货的听了不能不点头。 “那您说个价儿。” “你要诚心想出,最多了,三百。” 卖货一拨楞脑袋,赶紧诉苦。 “哎呦喂,您再给加点,我进货都不止这数啊。” 可套路完全无用,康术德捏这方面的分寸,捏得准着呢。 不动声色间,开始了敲打。 “我说你是挣钱没够啊?你不说本儿上见利就行嘛。嫌我给的价儿低?你自己算算,均摊一下,你这一个破玩意都十几块了,还低?” “小子,我说这句别不爱听啊。这行那可是小碗儿吃饭,靠天(添)。最怕什么?不就怕压本钱嘛。我是好心好意,想把你货都吃了,免了你压本钱。你还想怎么着啊?” “一口吃不成个胖子。你非要手里压着货,等着发横财。那我也没辙。对不对?” “总之,我不是冤大头,就这一口价儿了。你卖我就买,不卖我就走。咱们可都没多少工夫,趁着天没大亮,我还看别人的货去。咱回见吧……” 卖货的听了一愣,忍不住望了望天色,然后转头四顾。 这一看可好,天已经泛白了,可鬼市上的人也就多了十几位。 旁边的摊位还都没生意呢,那边已经开始眼巴巴望着康述德了。 看那意思,兹要康术德一离开,他们就要抢着招呼生意了。 摊主立刻下了狠心,有了决断。 “那行吧。依您依您,这行讲究快进快出嘛,是不是?我少挣点少挣点吧……” 康术德这才真正的转过身来。 “哎,这就对了。同行嘛,你倒给我,我倒给别人。咱俩都得有找头儿才行。过些日子我再来,没准儿还买你的货呢。是不是?咱们不比旁人,以后是长期打交道的……” 一边说着,康术德伸手点钱,递给了摊主儿。 然后招手示意,让宁卫民动手。 “我说,过来给兜了吧。这都是咱的东西了,小心着点,好好裹裹。弄坏了我可不依。” 结果等到康术德和宁卫民敛巴好了东西要走的时候,旁边的摊位还真不拉空的招呼上了。 “老爷子,您多留一步,再好好看看我的吧,我这儿也要什么有什么……” 康术德便不得不加演了一段戏码。 “别,别了,今儿已经买淤了。这还不知道拿回去好不好弄呢。改天,改天见……” 就这句,给刚刚清了仓的小子美得都乐出鼻涕泡了。 他拿着三十张大团结,面有得色的看了看旁边的摊主。 然后往手指上啐了口吐沫,就当众一五一十,二五二十的数了起来。 那叫一个得意,那叫一炫耀。 今儿这笔生意,他大概赚了七八十块。 毫无疑问,成了他初到此地,开门红儿的好兆头。 可实际上呢,傻子从不觉着自己傻。 反倒是谁精,却是闷在心里,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康术德这一走,就连早点都顾不得吃了,班儿也不急着去上了。 反而执意要求宁卫民赶紧骑车带他先回家去,着急把这些东西放好了再说。 可见收获如何。 第五十一章 开瓢 在宁卫民的心里,今儿捡着“漏儿”了,那是肯定的。 不过他却并不清楚这个“漏儿”到底有多大。 尤其是看康术德这么反常,他必然按捺不住好奇心。 于是半路上,就急不可耐的打听上了。 “我说老爷子,您今儿是看见什么好东西了?到底有几件儿啊?您就这么怕买‘炸’了啊?还一股脑全给包圆了……” 康术德则哈哈一笑,用略带调侃的语气说。 “别说,你小子动脑子了,还知道我是怕买‘炸’了。行,你是吃这碗饭的材料。你要肚子里再有点真学问,可就真没挑了……” 这样的所答非所问,那不是成心兜圈子吗? 宁卫民登时不耐烦了。 “哎哟,我谢谢您了,别再这么抱着葫芦不开瓢,跟我卖关子了行不行?” “我可跟您说,从早起到现在我可还没吃东西呢,您要再这样,我就没精神头儿了。” “我一没精神头儿,那蹬车就没力气。不但颠簸,而且慢。” “回头您抱着的东西,要有个好歹的颠荡坏了,又或是您回头上班来不及,可别怪我。” 嘿,还是威胁有效,康术德马上就改口了。 “你小子跟我犯葛是吧?行行,算你狠,我怕你了。既然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吧。” “今儿啊,咱运气不错,真买着‘大秀气’了,而且还不是一两件。” “就那三件儿出自大户人家的瓷器,别看那卖货的他吃不准,其实个顶个儿都是真正的好东西。所以我才会设计了这么一出戏。” 听到这里,宁卫民真是喜出望外,忍不住欢呼。 “哎哟,三件儿呢!那三件儿都是宝贝?” “这没错,我不能‘打眼’”,康术德无比自信,随后可还有好消息。 “这还不算完。没听那小子说嘛,还俩轴儿也是大户人家出的货。焉能知道里面有没有好东西啊?我估摸着也差不离儿,不过这就得回去才能知道啦。” “我当时不打开看呀,是怕动静太大,再把别人招过来。既然有那三件儿东西在那儿摆着,我还看什么呀看,直接就兜了走吧。是不是?” 这可是真没想到啊,宁卫民听了忍不住发问。 “那……这么说,您刚才挑他的毛病全是假的?我可听您说的可是头头是道,别说那小子那么信服,我都以为是真的呢,简直天衣无缝啊!” 说起这个,康术德更来神儿了,颇有自得地给宁卫民解释起其中的种种窍门儿来。 “嗨,编瞎话也不能瞎编啊。这都得靠对人心的揣测,和真材实料的学问。” “先说人心,那小子能把些东西都罗列地摆在自己摊子上,这就证明他水平有限,分不出真假。否则好东西摆一件儿就够了,怎么会一摆就三件儿呢?” “你再想想,那青花梅瓶,他能向我主动推销,这说明什么?说明他心里吃不准啊。否则这好东西,谁不是揣起来等大买主啊?倒给同行干嘛?我就是看准了他这种含糊,才能对症下药把货给贬下去。” “另外,话也是两头说的。正所谓真亦假来假亦真。就像造假的高手,无不懂得只有在真实基础上动手脚,才能懵住人。” “比如说,我说大户人家败了是不假。可你反过来想想,如今又有几家没败的?这要说不准反倒怪了。” “单冲他摊子上那些货,可以证明两点,一是这大户人家留下的是精品。二是家里老人没了,东西是不懂行的小辈当破烂儿处理的。” 到此,老爷子算说完了心理学,跟着再教专业知识。 “还有我说的那斗彩碗和青花梅瓶,斗彩碗确实不真。但青花梅瓶可是康熙官窑。那瓶子上画的是枯枝花鸟,画风奇特,非常精彩。” “没错,稀稀拉拉是民国画风不假,可梅瓶上的鸟是翻着白眼的才是画龙点睛之笔,那样子明明是‘八大山人’朱耷的特点。” “朱耷是谁啊?那是明室后裔,出身贵族。生逢明亡清兴,他内心是不平衡的,所以他把对社会的不满表现在绘画中,且集中反映在所画动物的眼睛上。他画的鹿、鱼、鸟,那都是翻白眼的。是刻意为之,并不是画工水平不够。” “另外那成化的款儿也是关键。康熙早期的瓷器,很少写款儿。原因是康熙认为瓷器写了款儿,如果打碎了不吉利,不让写。” “但康熙的很多瓷器上有一个特殊的现象,写大量的寄托款儿。比如写‘大明宣德年制’、‘大明成化年制’、‘大明嘉靖年制’,这三个朝代写得最多。这样也就对上了。” 而就在宁卫民听得频频点头,暗中记忆的同时 康术德也没忘了把今天这事儿有关人性里的缺陷点出来。 作为反面教材,去警示徒弟。 最终他带着感慨,半是劝半是训的,又告诫了宁卫民一番。 “说白了吧,那卖货的就是没学问,半吊子。懂点儿吧,又不精通,自己也不上心去钻。他才会捡了芝麻丢了西瓜。这样的人宝贝到了手里,也留不住。” “那大户人家的子弟呀,就更没法说了。那不是太懒啦,就是太胆儿小啦。他不愿意拿着东西,自己去外头问,非为了图省事托这么一位邻居代卖。但凡腿勤点,能自己去个信托商店看看,去文物商店问问,也不至于便宜咱们。” “卫民啊,你可得从中吸取教训。记住了,别去学大户子弟的懒。也别跟那卖货的一样,腹中空空。否则哪怕你再聪明,以后也有你哭的时候。” “你既然喜欢这些东西,又拜我当师父,那可得往里钻啊。学东西讲究五勤,‘嘴勤,眼勤,耳勤,脑勤,脚勤’,才能有长进。就连买东西,那也得讲究‘细批评,慢给价,快回头’。”“想干这行啊,论脑子你是够了。我不怕你别的,就怕你今后只知道仗着自己的小聪明,犯懒图快走捷径。” “永远记住了,真学问才是硬底子。可真学问怎么来啊?就得靠钻劲儿和勤快。” 宁卫民当然知道师父的用心良苦。 大有所悟之下,赶紧痛快答应。 “是嘞,老爷子,我都记在心里了。往后您就看我的吧。” 第五十二章 奇珍 别说,康术德预计得还真没错儿。 那俩卷轴果然不是一般的玩意。 一幅沈周的《行书诗卷》,一幅石涛的《金鱼》,都是珍品。 只是可惜,年代太久远了点,又或是保管不善。 两件书画都有所残破,质地也有点“伤了”。 不但书画质地酥脆,最外面一层,有的地方也有点“起霜儿了”。 老爷子展开就看了半个小时,便无比心疼的又给收了,生怕再有损害。 不过这两幅字画尽管宝贵,可要说这一天所获中最有价值的东西,它们还得排后头呢。 宁卫民是绝对没想到,真正的魁首,居然是三件瓷器里,最不起眼的一只白瓷碗。 这只碗看上去白得发污,并没透出多少细致和珍贵来。 既没有那青花梅瓶的古典美,也赶不上另一只明代龙泉青瓷盘的光润美。 唯有的特别之处,只是碗中有看不太清的凹凸花纹,还有同样不显眼的“枢府”二字。 而这两个铭文也是印在碗内壁口边沿下的,“枢”和“府”位置遥遥相对,一南一北。 要不是康术德给指出来,宁卫民都能看漏过去。 难怪那卖货的,从一开始就没当回事。 其实宁卫民也一样,以他此时的眼光,当真觉着这个碗,作为盖腌菜坛子口儿的器皿是再合适没有了,怎么都看不出个好来。 但恰恰就是这只碗,却符合了康术德曾说过的“内敛”二字。 连宁卫民自己都不能不承认。 当康术德把这碗放在一堆瓷器中间,这东西是越看越端庄,越看越稳当。 明明没什么,却有能压过一切的深沉气质。 自然而然会成为观者的视觉中心,惹人瞩目。 一开始,他还认为这种感受是碗的纯色导致。 因为其他的器物带花纹带颜色,五颜六色中就这只碗是白色,自然显得突出。 没想到老爷子又把家里一堆日用的杯盘碗筷找了出来。 各式各样的白色的家什都去放碗旁边,却还是给人这样的感觉。 这无疑就证明了宁卫民的想法是大错特错。 唯一的解释,只能说这碗特别耐看了。 也是到了这一步,康术德才给宁卫民讲明白了有关这只碗,到底是怎么回事。 敢情他目观此碗,特点为小底足,厚胎,素釉失透,色青白。 就联想到了明代曹昭《格古要论》“古饶器”条中,有“元朝烧小足印花者,内有枢府字者高”这一句。 再加之他找到了凹下去的花纹和铭文。 从而推定,此碗应是元世祖忽必烈在景德镇设浮梁瓷局,为“枢密院”所制的定烧器。 老爷子还告诉宁卫民,说元代的枢府瓷,虽然比宋代的土定晚了二百来年。 但无论从质量,还是从历史价值上看,枢府瓷都远远超过了土定,这二者是无法相比的。 因为“枢府”本是唐朝的一级行政机构。 宋以后改枢府为枢密院,为中央最高军事机关。 而元既然以武力为重,自然“枢府”权位就更高。 再考虑到元代不过百年历史,其间烧制数量极为有限,有铭文者就更寥寥无几。‘ 类似的碗,后代虽有烧制,但样式已改,釉也不润了。 那毫无疑问,这有数儿的元代“枢府瓷”,便成了绝品。 况且这只碗,其纹理还不是寻常的缠枝莲,而是云龙纹。 这就更说明它是枢府中官位显赫之人的专用器物,是绝品中的绝品。 其价值不但不比那上缴国家的青铜爵差。 如果从物以稀为贵的角度来说,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真能顶上今儿所有弄回来的一切了。 总算弄清了小碗的来龙去脉,宁卫民心里如同六月的蓝天。 清亮、透彻,甚至有种大梦初醒的感觉。 再看向这只碗时,他的目光已经变得十分凝重,从中感受到了历史的复杂性。 甚至还别说他了,就连康术德自己都爱不释手啊。 用老爷子的话说,多少藏家,一辈子都未必能到这样的奇珍。 这东西又不比青铜器犯忌讳。 只要懂的主儿,谁得着都不可能再撒手了。 他还给宁卫民立了个规矩,说从此宁卫民只许看,不许碰。 瞧瞧,这都到什么地步了? 可就这,还不是今天的全部收获呢。 千万别忘了时代背景啊,这年头,那就没有现代仿品。 即使还是康术德口中,剩下那些“烂七八糟”的玩意,“不是东西”的东西。 那也是民国时期为了迎合军阀附庸风雅的需求,给暴发户大员充门面的“假大名头”。 二十年之后,肯定也得值个几十万上下了。 所以从值钱保值的思路出发,宁卫民一样正儿八经的把这些物件儿收了起来,就跟存金子差不多。 偏偏他给康术德的理由却是,自己要仔细观摩学习,从中寻找错处。 张口撒谎,不但掩盖了自己贪婪性情,反倒愈加显得孺子可教也。 老爷子自然被哄得十分开心,高高兴兴去上班了,让他自己一人家里慢慢看。 至于这些东西最后要怎么处理? 这就是当天晚上,师徒俩人坐在一桌子好酒好菜旁,要商量的议题了。 说起来康术德带宁卫民去鬼市的初衷。 原本就是为弄两件儿值钱的货色,然后快速倒手卖出去,换点资金给宁卫民当学费。 从今往后,老爷子是打算就让宁卫民每天去鬼市上转悠去了。 说兹要宁卫民自己觉着看明白了,或者感兴趣就可以下手买。 买对了当然是好事。 即使买错了亏了钱,也没关系。 因为主要目的,还是借此让宁卫民开眼,长学问。 在老爷子看来,真本事就得这么练出来。 说得再多,耳听为虚。 怎么也没有亲眼见过,亲手摸过强。 人只有吃过亏了,疼过了,才会把教训记一辈子。 人也只有对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才爱琢磨。 所以老爷子表示愿意放任宁卫民去寻摸他自己感兴趣的品类去,好以此领他进门。 哪怕老爷子再陪着去,也不会为宁卫民做现场指点。 但回过头来,却肯定会对着东西,告诉宁卫民哪儿错了,为什么错。 对师父的这个主意,宁卫民作为徒弟是相当感动的。 同时也觉得很有趣儿,很具挑战性,还真有点摩拳擦掌,急不可耐的兴奋。 这怎么论,无论前景还是钱景,确实都比他倒腾热带鱼强多了。 可唯独就是他一时舍不得那些东西啊。 觉得哪怕不算枢府瓷,可另两件瓷器和书画也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好宝贝。 未来的价值至少是以千万计算的,现在卖也忒亏了。 无论怎么选,他心里都疼。 好在师父就是师父,康术德是个有成算的人,直接就告诉他了。 肯定得把书画卖了,压根不用选,也没的商量。 原因就是因为保存书画是需要有保存条件的,他们的居所现在并不具备这样的基础。 像那个大户人家就差点把这两件东西给糟践了。 这两幅字画,其实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与其捏他们自己捏手里,让书画霉了、残了,还不如卖给国家的好。 这既能让这两样东西得到妥善保管,也顺带实现他们自己的目的了。 这才是对国家对私人都较为合适,相得益彰的法子。 听了这番话,宁卫民这才明白了师父的心思。 他不能不承认老爷子这话有理,也不能不佩服起老爷子的精深韬略来。 到底是真正的行家里手,做大生意的老前辈,从思路上就比他这小老板儿高了一筹。 而他自己的贪心和不舍,反倒是真有可能把两件宝贝耽搁在手里,彻底变成废物的。 那不卖还能怎么办呢? 卖! 有意思的是,也是多亏这一卖啊,他又从中发现了另一片广阔天地。 非但是不觉着卖亏了,反倒还觉着卖值了。 因为无意间,这又证明了老爷子告诫他那句话了。 人必须得勤快啊! 别看就为了卖画,多走了几步路,却让他看到了风光无限。 (注1:伤了,书画行话,指书画质地因虫蛀、水湿或外力摩擦而损伤,若地子缺损,就叫“残了”“缺了”。) (注2:起霜,书画行话,指因潮湿而发霉) 第五十三章 名店 在京城这地界儿,要说卖画,去哪儿卖啊? 那还用问嘛,当然是奔琉璃厂的荣宝斋了。 琉璃厂是京城中驰名中外的古文化街,就位于和平门外。 因元代曾于此设窑烧造琉璃瓦而得名。 明代永乐中期,将元代的琉璃窑又扩大为厂,故称“琉璃厂”。 不过这块地方真正的兴旺发达起来,那是清代康乾两朝的事儿。 康熙朝,朝廷下令编纂《古今图书集成》。 乾隆朝,朝廷又下令编纂《四库全书》。 结果正是这两部大部头的编纂任务,引发了全国各地的大量学者响应,各自带书进京。 又因内城外城有别,当时除旗族和少量工匠之外,民人只能住在外城。 于是乎,不但前门附近逐渐变得会馆林立。 琉璃厂也成为这些学者们,以及进京赶考的举子们,看书、售书、购书和换书的最佳去处。 与之同时,还引发了金石考古之学的发展与发达,带动了古玩商们来琉璃厂开店经营。 无论金石、陶瓷、书画、碑帖、古钱币,还是涉及风雅文化的其他行业,均在此情形下发展起来。 琉璃厂的名气也就这样打响了。 琉璃厂真正成势,繁荣兴盛以来,距今已有三百多年的历史,历经三百多年的世事变迁了。 那么这条街上自然有许多知名老号。 像荣宝斋就是极具代表性的一家。 荣宝斋的前身,是成立于1672年的松竹斋南纸店。 原本只是一家单纯经营各类纸张以及文房四宝的店铺。 但这里的木版刻印技艺和书画装裱修复技艺,非常有名。 乾隆年间,内廷官文用纸、朝廷的考试用纸都是专门由松竹斋提供的。 光绪二十年,由业内高人庄虎臣出任店铺经理。 他为债务缠身,经营陷入困境的松竹斋做出了一系列改革措施。 其中就有把店铺更名为荣宝斋,并扩充多种业务的决定。 于是从此,荣宝斋不再局限于做笔墨纸砚、文房四宝的买卖,还涉足到了买卖书画,以及代客订购书画业务。 在经营上,荣宝斋更秉承“以文会友”的宗旨,着重于与书画名家们保持翰墨情缘。 从而逐渐成为了书画家甚为信赖的朋友,甚至被视为“书画家之家”。 正是因此,清末民初时,琉璃厂各家老店为招揽顾客,纷纷争悬名家书画于窗前,引人驻足观赏的宣传活动中。 其中尤以荣宝斋名画最多,最为热闹,成为琉璃厂的一道风景。 到了民国时期呢,两位著名文人大家,又委托荣宝斋用木版水印印制了《北平笺谱》和《十竹斋笺谱》,更是让荣宝斋声名远播。 建国之后,荣宝斋经营权逐步由私变公,归属美术出版社领导。 随后又合并了画界知名的和平画店,风头一时无两。 直至此时,荣宝斋已经发展成为在琉璃厂店铺规模最大,影响力最大。 业务内容涵盖出版、印刷、修复、装裱到书画购销的综合性营业部。 并以其精湛的传统技艺和诚信经营方式,深受国内外顾客的信赖与青睐。 在这条街上,与之同样具有古代书画购销权的店铺,仅有文物局直属单位宝古斋一家。 可尽管表面上看,康术德和宁卫民来琉璃厂卖画,就是奔着荣宝斋的名号来的。 不过卖也没那么简单,可不能直来直去。 和抓货时一样,同样不能图省事。 否则这价格高低,就能差出十万八千里去,真弄不好把好东西卖出个贱价。 康术德可是这行里的尖子,不但懂行,还有心计。 他要撒手什么物件,首先必定得提前摸底,做到心中有数才是。 像在真正奔琉璃厂之前,隆福寺商场的旧货门市部,西单的旧货收购点,护国寺大街路西的悦雅堂门市部。 老爷子不怕麻烦,和宁卫民带着字画都分头跑了一趟。 哪怕到了休息日这天,他带着东西和宁卫都来到了琉璃厂,真的该当出手了,也没着急。 还是先去了宝古斋询了个价,才开始实质行动。 说真的,老爷子原先其实还打算王府井的京城画店去问问的。 可走到门口,他突然想起来了。 那家画店和荣宝斋一个东家,都隶属于美术出版社。 他怕一去露了风声,这才没进去。 什么叫腿勤、口勤啊? 得至少做到这份上才行哪。 其次,到了地儿还不能直接卖画的事儿,因为上赶着不是买卖。 荣宝斋盛名在外,又是国家单位了。 在加上这年头各行各业服务态度也是有目共睹的,存在着某种通病。 这样的交易中,私人太容易处于被动了。 所以康术德得想办法让店方开口求他,才好要到理想的价码儿哪。 那怎么办呢? 其实也好办。 大可以围魏救赵、暗度陈仓啊。 差几分钟十一点的时候,康术德终于带着宁卫民来到了荣宝斋。 说实话,这年头的荣宝斋,其实有点让宁卫民意外。 因为它的店面居然是一个水泥石墙简洁外观的一溜平房。 看着有点像苏式建筑,并无多少复古风格。 但门户大,挂着牌匾,外有游廊。 也确实是比这条街上其他门市部都要气派正规一些。 进去之后,完全是传统商店模式。 就是绕墙一周的玻璃柜台。 玻璃柜台里摆着毛笔、印泥、墨、砚,等精致小件。 后面的博古架上则是各类纸张、笔架、墨盒、摆件儿、扇面,等一派古色古香的大件儿。 只是对店里的格局,和这些销售的东西。 宁卫民一时也来不及细看,他的注意力几乎全放在了师父的身上。 因为他可知道,进了荣宝斋的大门,这表演才刚刚开始呢。 “我说同志,你们这儿是不是能修复书画啊?我想问问……” “往里走……” 嘿,根本就没容康术德彻底把话说完呢。 卖毛笔的柜台后头,一个精瘦,没有表情男售货员就打断了他的话。 漫不经心拿手往里一指,就不言语了。 根本就不抬眼看人,好像谁欠了他八百吊似的。 不过也没法挑剔,反倒还得谢谢一声。 因为实际上,哪儿哪儿都这样,他们去别家也一样的待遇。 要为这个生气可不值得,那就别出门儿了。 更何况,康术德和宁卫民那略显寒酸的衣装多少也起了让人鄙夷的作用。 要是他们能穿好点,像个外宾似的,再包个小车儿来,兴许就不是这样了。 第五十四章 穷卖 往里走就往里走。 康术德和宁卫民按照售货员指出的方向往右一拐,发现里面更大。 依次是装裱室、修复室、木板水印,印刷出版、画廊等一溜儿不同经营品类房间。 还有挂着“书画家之家”牌匾的接待室呢。 但宁卫民和刚才待在最外面那一间营业厅时一样。 根本来不及多瞅几眼,就跟着康术德进屋去找修复师了。 还真得说,这屋里的几位老师傅,态度要比外面好得多了。 一见他们进屋,就有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师傅暂时放下了手里的事儿,主动过来询问来意。 这大约年长与年幼的不同,或者压根就是搞专业的技术人才和普通人的区别。 反正素质上的差距不小。 康术德更没什么可扭捏的,见这位挺热情,赶紧就让宁卫民痛快把东西放下,把书画展开来。 什么是行家里手啊? 老师傅一看,表现出的态度,也和康术德当初看到这两幅字画差不多。 叹息不已。 “老先生,您这两幅字画儿啊,真是不错,可惜保管不善,全都朽了。” “您看这幅石涛,含藏葆光,但这都有伤了。这一幅沈周,也有点朽了,后面更是起霜了。” “幸亏您来我们这儿了,要再耽搁几年,这两样东西恐怕就毁了。” 康术德也是唉声叹气,一副痛心疾首的后悔样子。 “是是,要不我干嘛来的呢。好几百年的东西了,又是名家之作,您可千万别让他毁我手里。我谢谢您了。” “不会不会。您也别太过虑了。” 老师傅一听,赶紧出言宽慰。 “我们店的修复技术在国内是首屈一指的,绢本、纸本都能做,工艺流程完备。抢救过无数破损严重、濒临失传的艺术珍品。比这损害更严重的,都能做到修旧如旧。” “像前些年,一副郑板桥的墨竹,送过来时都快成碎渣儿了,我们历时八个月,也给补全了。” “您这活儿呀,我得说算是送来及时。现在抢救,问题不大,最多三两个月就能弄好。您只要把东西交给我们,就放心好了。” 康术德赶紧点头,“这没错,百年老店嘛,名声在外,有口皆碑。这时间我等得起,精工出细活的道理我懂。只是这价钱……” 老师傅听出了康术德最后一句的潜台词,这在他没有什么难理解的。 毕竟康术德和宁卫民的衣着旧得没了样儿,瞅着都洗得发白了,一看就是生活不富裕。 他反倒是觉得,这种情况下还能惦记着修补字画的人,颇为不容易。 于是应了一句。 “这个嘛,您放心,我们诚信经营,多收不了您的。我给您好好算一算啊。” 他就本着敬业的态度,对照着展开的两幅字画,拿着纸笔开始一丝不苟的统计和计算。 那是从大到小,一处一处的说,一笔一笔的加,一项一项的估算。 足足忙和了得有七八分钟,最后得出了数字,才拿过单子来给康术德过目。 “老先生,您看,这幅字儿,我们得冲洗、揭旧,然后重新装裱才行。这画儿呢,也得托补、全色。这要合在一起啊,这就是最后的价钱了。书卷得一百二十二元。这画卷得七十六元……” 说实话,这近似于二百元的价钱,真没多大水分。 但即便是这样,康术德仍然是跟挨了一刀似的,立马就叫起疼来了。 “哎哟,怎么这么贵啊!您就不能便宜点吗?” 老师傅一嘬牙花子,这下真有点为难了。 可皱了皱眉,看了一眼康术德那衣角上的毛边,人造革提包用胶布缠的提手,还是让了一步。 “这……您要是嫌贵,我再给您个折扣,就算一百八了。您看行不行?” 但这仍不足以让康术德满意。 因为他要的就不是这个啊。 “那也贵啊!这都合我小半年的工资了!咱能不能……一百块?” “哎哟!这价儿可没这么划的呀……” 老师傅情不自禁面露苦笑,忍不住诉上了委屈。 “老先生,我们这不但是国营商店,还是百年字号,明码标价的事儿,不可能懵您。” “尤其是修复和装裱业务,我们是本着为人民服务的宗旨,以抢救书画为重。价格本来定的就不高,基本就没有什么可以商量的余地。” “我是体谅您大老远来的不容易,也替您可惜这两幅书画,才按照老顾客的待遇给您打了九折。您要再不满意价格,真恕我无能为力了。” “再说了,老先生,刚才我不都跟您说清楚了嘛,这修复是个占人工耗时间的精细活计。” “别的不说,就光这揭旧一道工序。我们每天都得用指肚,跟搓泥儿似的一点点揭,没个二十天弄不完呀。这还算最容易的哪。” “干您这活儿,我们得占三个人,一个师傅带着俩徒弟最少忙和俩月。您还嫌贵?哎,让我说什么好呢……” 这话里说的不但真诚,还包含着一些从业人员不被理解的辛酸啊。 连刻意难为的康术德,都有点被老师傅感动了。 可问题是,他的心中早有成算,本来就是故意把事儿往崩了谈的。 他要不把人逼到没招儿,也不好进行下一步啊。 所以为了不功亏一篑,他也只能硬起心肠,把这套迷魂掌打完了算。 “您说的都对。我没说您的价钱不公道不是?可问题是我……我这手里……” “我也实话跟您说啊,来之前就凑了一百,是真没想到,为这两件东西要用这么多钱。” “要不这样,您看行不行?这价格就这样了,我认可。可钱我真没法一下都给您。先给一百。其他的,咱只能日后再付清。” 嘿,好嘛。 这价儿,康术德倒是答应了,可他提出附加条件却又是老师傅绝无法应承的。 那老师傅还能怎么办啊? 对这样的要求,他根本无权做主,苦笑着擦了擦冒汗的脑门和眼镜。 也就只剩下最后一招,去请示上级领导了。 其实老师傅哪儿里知道啊,刚才的讨价还价全是虚晃一枪。 偏偏这样的结果,才恰恰是康术德真正想要的。 怎么呢? 因为荣宝斋的领导不但权力大,见识广,有文化,脑子也比普通职工活泛啊。 康术德算准了,这事儿这么通报过去,只会有两种可能。 要么人家看不上这两件儿东西,打发他们走人。 要么……那恐怕就是领导提出收购建议,期望能变相解决,主动往他摆好的套儿里钻啦。 就在老师傅请康术德在此稍等,自去请人的档口。 宁卫民也低下头自己个儿偷笑起来。 并且带着佩服,在心里给师父点了个赞。 因为康术德的用意,别人不知道,可他知道啊。 甚至到眼下这一步,还顺便释清了他心里的一个疑惑呢。 敢情今儿早上出门前,他就建议老爷子应该穿体面点去,担心人家会压价。 可康术德却说不用,还跟他说,穷也有穷的好处,卖画也分穷卖和富卖。 而他再要细问呢,师父偏偏就不说了。 后来他琢磨了一路这事儿,也没琢磨出个名堂。 直到现在,才真正懂得了老爷子的用意了。 可不嘛,也只有做出穷相来,才能把这步棋走得天衣无缝呢。 那下面自然不必说啊,还是老老实实静观师父的表演吧。 就这老爷子,邪性主意层出不穷,太合他的脾胃了! 要不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呢。 这就是缘分。 (注:葆光,行话,是指画心和覆背纸犹豫长期摩擦产生的一种亮泽。) 第五十五章 主动权 国潮1980正文卷第五十五章主动权俗话说,人叫人千声不语,货叫人点首自来。 这话用这儿,其实也挺合适。 像荣宝斋,这么大的名气,这么大的店,还是跨业经营。 各部门加起来小一百号人呢。 所有大小事务,只凭一个正主任和一个副主任管理。 那二人必定日理万机啊,哪儿能说见就见啊? 一般名气的画家来到这儿,也不可能有这待遇。 所以如果荣宝斋的领导能亲自过来解决问题。 这绝不是人家给康术德面子,而是人家给沈周和石涛面子。 但这恰恰也就是说,兹要是人过来了。 这本身就代表着一种对这两幅字画的重视,表露出一种先决的期望。 也就意味着康术德他们已经悄悄的变被动为主动了。 今儿跟着老师傅过来的人,自称是荣宝斋的副主任,四十来岁,姓宋。 来了之后,他做了个简单的自我介绍,就只顾着去瞅东西了。 东西看过了,一改刚才进门时的冷淡严肃,变得热情又多话。 他让老师傅给拽出几把凳子,拉着扯着让康术德坐下谈。 这显然又是个好现象。 何况老爷子可站了老半天了,也巴不得能歇歇腿儿,于是一点没推辞就坐下了。 只是没有宁卫民的座儿,让这小子可是眼馋极了。 但没办法,这个年头可没什么顾客是上帝之说。 凭他的年纪,没资格跟这些年纪长他一辈的人一块儿坐,这就叫长幼有序。 结果怎么样? 这宋主任开口问的第一句,就招宁卫民不受听。 “问您个情况,这两副字画是您自己的?” 这小子心里可正为没座儿别扭呢。 自然不必客气,直接就飞过去一烧鸡大窝脖儿啊。 “什么意思?是不是看我们穷啊?我们这可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是清清白白自己的东西。” 宋主任被戗得有点尴尬,目光这时才注意到宁卫民身上。 为此,康术德不能不假意愠怒,瞪了宁卫民一眼。 “没规矩”。 然后转头对宋主任致歉。 “这是我侄子。让您见笑。” 宋主任能怎么办? 摆摆手,故作大度笑了。 “没什么没什么。年轻人嘛。” 但回过头来,跟康术德交谈却显得更客气了一些。 可见宁卫民的“莽撞”也有积极作用。 “老先生,我可不是那意思啊,请勿见怪。” “主要是因为这修复费也就这样了,我们给您真减不了几个。我们店也没有分着付钱的规矩,真是很为难啊。” “可如果这画儿就是您自己的呢,我倒还有个变通的办法。就是想跟您建议一下,希望您把这两幅字画出让给我们。” “如果您愿意的话,您不但不用花钱,还能带着一笔不少的钱回去。您觉得这样行吗?” 那老师傅也在旁帮腔。 “您不是手头紧吗?您要因为价钱的事儿不修了呢,这两件儿东西多半儿就得毁了,太可惜了。您要给我们店里,这两样东西修复的钱,就不用您再出了。一举两得,多好啊,是不是?” 说完,这二位都盯着康术德看。 可没想到康术德几乎无动于衷。 老半晌才沉着脸说,“我是为了保住这两件东西才来的。怎么您二位,反倒还劝我抖搂家底儿啊?” 宁卫民也是个好帮手,抓住机会猛敲锣边儿。 “就是,我们来是修东西的。怎么好不央的又变成卖了?您二位得着东西,当然是觉着好了。可我们东西没了呀,好什么呀好?” 这话实在过头了,是好说不好听啊。 老师傅当场脸一红,嘴支吾了。 宋主任倒还应付得来,赶紧圆和。 “别这么说,别这么说。看看,又误会了不是?我们真是出于好意,在替眼下遇到的问题,找个最好的解决办法。” 跟着他不再理会宁卫民,专攻康术德这一路。 “我看得出,老先生,您不是一般的人哪,要不然您不会有这两件东西,更不会想着要来修复。” “可我有句话您别不爱听。要说在咱京城里,那有名的府门儿、宅门儿多了。可这些年都怎么样了呢?曾经沧海难为水。辉煌,对谁家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不瞒您说,我们这儿啊,现在几乎每月都得收上来几十件儿,十几件儿的好东西,几乎全是从过去的有名有姓的人家送来的。” “而且和您拿来这两样东西,状况都差不离儿。许多书画,全是残了、伤了、缺了、朽了、霉了的。为什么?不就因为头两年那情况,保存不易嘛。” “要说这些顾客呢,许多人原也不想撒手。因为差不多都是老辈人传下来的,都想留个念想儿。这能理解。” “可问题是,书画不是瓷器、铜器,需要特定的保存方式和条件。如果保存不得法,看着挺好的东西,在自己手里一天天的烂掉,会更心痛。” “如果您懂书画也爱书画,就应该理解。与其如此,那倒不如卖给国家,反倒能妥善保全了咱们老祖宗留下的文化财富。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所以您真要愿意卖的话,谈不上什么抖搂家底儿,这不丢人,反倒是为咱们保护文物做出了贡献。” 宋主任说到这儿,又看了一眼宁卫民,故意还多加了几句。 “老先生,这还是只是一方面。现在的书画行情其实不错,比头几年好多了。您要用卖画的钱,改善一下生活条件,不一样是好事嘛。” “咱们实话实说,其实现在谁家情况都差不多,谁也比谁好不了多少。最实际的问题,一是手里都不富裕,二就是要为家里孩子打算。” “就像您这侄子,没几年就到成家立业的年纪了。问题是现在这个年轻人结婚啊,办事啊,经济方面的要求也不小啊。” “过去的三转一响是老黄历了,现在都要电视,录音机了。您即使不为自己考虑,手里如果多些钱为下一代支应,难道不是好事嘛?” 宁卫民听了不免好笑。 他知道宋主任这是旁敲侧击,拿他说事呢。 甚至是渴望他能为利所动,主动帮着说话。 可这心眼儿用的弄巧成拙,反倒更暴露出宋主任自己迫切的心情了。 第五十六章 老腊肉 不用多说,宁卫民都能看出来的东西,自然更逃不过康术德的眼睛。 不过表面上,老爷子还是将计就计,像被说动了。 “您说的也是道理,我们家呀,也没别人了。就我和这孩子相依为命。说到底,过日子图什么啊?不就为了家和圆满嘛。有儿孙满堂陪着,比这死物件儿强。” “再说了,这么好的东西,好几百年啦,留下来不容易啊。万一毁我手里,我也担不起这罪孽。” “就像你们二位说的,既然于公于私都是好事,我何必硬把着不放呢。只是行情真的好了吗?那比头几年又能强多少?” 听到这话,宋主任不禁面显喜色,忙不迭应着,是全无戒心。 “哎,您这么想就对喽。您放心,行情真的好了。比头几年强太多了。这么说吧,假如十年前,您要送来一件儿东西能卖一百,今天就能翻一倍,甚至更高。” 老师傅也在旁欣许的点头。 “老先生,您开明。您肯出让,我们是相当感谢啊。” 可他们高兴得还早了点儿了,因为等到真正谈及实质的价钱了。 他们这才知道,眼前这块老腊肉,到底有多难啃。 敢情宋主任尽管是一再保证,拍着胸脯说他们肯叟无欺,诚信经营。 还说国营商店不是旧社会的当铺,绝对按照物品的实际价值给,肯定尽量按照最高价收。 但康术德却不理他那一套。 老爷子是自说自话,非得把话点透了,丑话说在前头才行。 “您可别这么说。最高价?这哪儿有最高啊?古玩字画这东西,本无定价,货卖识家。” “就这两样东西来说吧,我要是把它卖给收废品的,十块八块就到头了。” “我要把它送到店里呢,一千两千是它,三千五千也是它。真要碰上爱这玩意的主儿,三万五万是它,数十万上百万也是它……” 话到这儿,宋主任和老师傅脸色就都变了。 因为一般人是绝不可能有这番见解的。 这样的话只有绝对的行家里手才说得出的。 果不其然,老爷子随后更是语出惊人,充分验证了这一点。 “其实早些年啊,有那么两次,我差点把这两样东西出手了。没出息嘛,过日子一遇到难处,就免不了想到这个。可为什么又留下了呢?就是因为行市不合适啊。” “不瞒二位,我其实早就认识你们王仁山王掌柜。五几年的时候啊,我就来过你们这儿,找他。可那时他虽然还挂着个副经理,却不揽事了。” “当时你们这儿经营状况也不好,都差点改杂货铺了,净卖些年画、版画和小人书的。给我开的价儿就跟买醋、打酱油似的,根本没法提。这两样东西,加起来还不到两千块。” “到了七十年代初的时候呢,市面上管得松动了。我手紧,又动把画出手的心思了。只是这次就不敢再找你们了。” “那次去的是韵古斋,他们给的价要好一点,比五几年高了一倍不止,不到五千块。可这还是不行啊。差老鼻子去了。我舍不得,就又抱回去了。” “说真的,我怎么也没想到,又过了八年,我还会再来你们这儿。而且明明是谈谈修复的事儿,怎么又绕回去了,又谈起这字画出让的事儿了。不能不说,这也是一种缘分。” “那好,既然你们今天又主动抻起这茬来了,还挺有诚意,说能翻一番。那我也不多要你的,只要不让我吃太大的亏,那就行啦……” 好嘛,什么都不怕,就怕这样扮猪吃老虎的。 宋主任是本以为自己的吐沫没白费,劝说了半天,离大功告成只差一步了。 喜不自胜下,这才夸的口。 可他哪儿能想到,今儿偏偏遇着个真正的大行家,根本没法糊弄。 现在人家站在他的大话上往上够价儿,他还能不难受吗? 说白了,这就跟他自己唱歌起调儿起高了一样,也只能努着劲儿往上走。 兹要一开口,这钱就绝不能给少了啊。 什么叫得意忘形,语多必失啊! 这就是! “哎呦,老先生,您可别误会。说翻一番只是个大约估量。” 宋主任是满脸苦笑,频频摇头。 “您别忘了,您这书画可是来修复的,有残有缺啊。即便是行情翻了一番,可您这东西的质地有问题啊。而且我们收来,不还得负责修复嘛,这也是经营成本……” 好在对这话,康术德倒是点头赞成。 “这话有理,那您能给多少?” “五千……五,您看怎么样?” 宋主任极为费劲的吐出一数儿。 他本想说五千的,可看着康术德的眼睛一扫他。 不知怎么就犯了虚,又加了五百。 可没想到,即便如此依然挨了挤兑,而且他自以为合理的压价理由也被推翻了。 “这就是您不对了。给不了一万,也不能拦腰斩啊。合着您说的行市好,就比我头些年问的价儿多了这么点儿啊?” “是,书画质地是有问题,可你们不是能修复嘛。这老师傅亲口跟我说,能修如旧,一点不差啊。” “没错,修复是占经营成本,可合算出来的费用只是二百元。” “那我问问你了,二百的修复费能造成多少差价?如果我在你们这儿先修好了,再问你价码呢?你也说这个数儿吗?” 宋主任立刻被问住了。 那老师傅也跟着着了急。 可他笨嘴拙舌,更说不出什么。 “那……要不然六千五?” 宋主任的牙关已经咬紧了。 康术德却还是摇头,甚至是出言指责。 “不是我说啊。您这儿可是容宝斋啊,应该是最懂书画的地方了。怎么能跟那小商小贩的学小家子气呢?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而一牵涉到店铺的声誉,宋主任可有点不乐意了。 “老先生,您这是什么话啊?买卖买卖,必然得讨价还价啊,咱们这不是正常商量吗?” 嘿,没想到,康术德的道理充分,比他更硬气。 “什么话?我就这话!” “我倒想问问了,今天是不是您主动要收我东西的?是不是您说诚心实意,要给我个最高价?还说现在行市好,比头两年强多了?可这就是您给我看的诚意吗?” “细批评,慢给价,快回头,这是过去打小鼓的伎俩!您一个堂堂大商家,做得是开门迎天下客的大买卖,居然给我用这手儿?” “下一步,您是不是就该说,这就是最终的价了,买卖不成仁义在啊?我若不依你,回头再跟别的同行打个招呼,想把我搡上啊?嘿嘿,那您才叫真学到位了呢……” 嘿,就这话,宋主任听了这叫一个窘啊。 刚才他唯恐自己说少了,现在真是后悔刚才说太多了。 说真的,刚才他还真是脑子转了一下,想就此终止交易。 可没想到,这老爷子直接还把他的后路给堵上了。 这话多诛心啊? 就冲这个,他想不继续出高价儿都不行了。 瞧瞧这份倒霉催的吧! 第五十七章 词穷 正因为理屈词穷,宋主任一下变成了康术德恰才的模样。 他沉着脸,皱着眉,闭着嘴,只言片语都说不来了。 连那老师傅也是目瞪口呆,有点不知如何是好。 最惨的是,他们就连拖延片刻,仔细思量一下也做不到。 因为康术德根本就不给他们留细琢磨的工夫。 这老爷子,尽管嘴上充着大度,替对方开脱。 可实质却是在挤兑人,步步紧逼。 “哎,算啦。咱们其实犯不上为这点事儿较劲儿,越较劲越丢人不是?” “我知道,或许是送咱们店里好东西是太多了。您眼高,不大稀罕我这两件,能理解。” “您真不想要了,现在直接言语一句,没关系。您要是觉着开不了口,摇摇头就好,我也断不会难为您。” “顶多了,今儿东西我拿回去,继续跟家扔着去。既然都扔这么些年了,再扔些日子怕也没什么……” 宁卫民在边儿上看着这个乐呵啊。 心说了,老爷子,您这真是以几之长攻彼之短啊! 谁搡谁啊? 这倒打一耙,您玩儿的太溜儿了! 谁打小鼓啊? 这反咬一口,您都练得出神入化了! 您可真是“特没谱”的活祖宗啊! 嘴里说着别人,自己把坏招儿都使尽了,就没您这么欺负人的! 不过乐归乐,宁卫民也不是纯粹看笑话,反倒是个挺合格的“托儿”。 一见老爷子连欲擒故纵都用上了,又恰到好处来帮忙了。 “大爷,大爷。他们不要正好啊。您不是跟我说过嘛,卖主儿有卖主儿的行路,关键是看买主儿识不识货。他们既然没这福气,看来这东西还应该是咱们家的,这不算咱反悔。” “您还甭说,我忽然发现,这些玩意好像越搁越值钱,比银行利息高多了。得亏您当初没卖,要不咱就亏大发了。您说真要在家里再搁个十年,这两件书画是不是还得翻跟头呢?” “东西是得修,可您还别为钱不凑手发愁。我有了个主意,您听听行不行?不是修复这幅画最便宜吗?那咱就先修这一样儿。等修好了一样,把这画出手,再拿卖画的钱修这幅字。” “这样再怎么着,咱也能保住一样啊。修复这段时间,咱们还能想想办法凑钱,最好是一样也不卖……” 什么叫左右两难啊,什么叫进退失据啊。 宋主任现在有了至深的体会! 要继续报价吧,他觉得价格肯定就得超标了。 店里他经手收来的书画,还没开过这么高的价儿。 他会觉得很难跟店里交代。 可要到此为止收手,丢不丢脸面暂且不说。 两幅书画一旦错过也许就终身就再难相见了。 心里也确实有点不甘心和舍不得。 刚才宁卫民这主意,出得确实要人命啊。 真要是人家决定这么办,他今天就全是彻底白费,冤不冤啊 而且假如这两幅字画从此无声无息彻底消失也就罢了。 怕就怕十年八年后,落入什么知名的同行,或是业内大家的手里。 一但再传出容宝斋两度失之交臂的内情。 恐怕是会让他自己和容宝斋都落个小气或是不识货的名声,成为业内笑谈啊。 而就在宋主任脑子里乱纷纷转悠着,始终拿不定个主意的时候。 康术德又窥出了他的心思。 那是一声喟然长叹,又给了重重一击。 “宋主任,您别这副表情行吗?好像我们非要以次充好,尽着价儿的要,硬要占你们便宜一样。您信不信,我要真找个私人,肯定比给店里划算得多。” “其实之所以我不愿意给私人,愿意给你们。就是因为你们是行家,懂字画,也爱字画。我是觉得你们既然开口相求,把东西交给你们放心。” “哎,可惜好些事儿是强求不得。再怎么样,我也不能随随便便就把几千块丢了。所以买卖不成无所谓,东西我也不勉强您要。可这事儿,咱们最后一定得说清楚了。” “您能不能给我句公道话?凭我这东西,即便要个万八千的,不为过吧?哪怕这个价钱,你们店里收了,咱也不能说是买卖,咱得说是匀。是不是这个理儿?” 此言一出,宋主任再承受不住了。 康术德这话,那着实厉害啊。 首先,私人的价钱肯定不止店里能给的数字,这是事实。 真要出给私人,两万三万都正常。 碰巧了,四万八万的也不能说多。 只是但是这种人现在很难找,有点不合法罢了。 但最关键的,还是这个“匀”字,老爷子用得戳心啊。 凡是行里人可都懂得这个字儿的份量。 “匀”能当“买”或“卖”讲,却又不是单纯的买卖。 这个字里的内容更加丰富,那是带着情理和人情味的一个词儿。 指的是犹言分让,代表了一方求另一方割爱。 既包含着求购者的尊敬和感谢,也有求购者对自己冒失要求的羞愧。 倘若对方不同意割爱,可谓早在意料之中,求购者不能说对方的不是。 如蒙相让,那求购者就得千恩万谢,必要从丰回报啊。 所以既然是宋主任恳求康术德出让在先。 而且他还是一个劲的劝说,恰才很有点死乞白赖的意思。 那么在这个前提下,也就定了这件事的是非与对错。 康术德是完全占据道德和情理的高点。 宋主任却是怎么说,怎么都没理啦。 他的感受,真是稀里糊涂就作茧自缚了,羞愧的还不如索性挨上两耳光呢。 “老先生,老爷子,您别这么说啊,我这还没说不要呢?” “要不,您等等,您再坐一会儿。容我去打个电话去?” “您别急,我也不划价了,等我回来,我一定给您一个确切的最终价格好不好?” 见宋主任脸色煞白,如此作态,康术德和宁卫民是彻底吃了定心丸了。 俩人都看出来了,宋主任恐怕要去请示领导。 那等再回来,价儿必定会奔上走走啊。 这还有什么不乐意的?踏实等着呗。 说实话,就他们寻过的价儿,到头的也就五千八。 其实刚才的六千五就已经超了。 再多要出来的,全是靠演技赚的。 于是老爷子坦坦然,一挥手。 “您请便,我等您。” “好好,快,给老先生沏杯茶……” 宋主任安排了一句,转身匆匆离去。 而这句,基本上已经算是定锤之音了。 因为到时候,康术德绝不会再矫情了,那肯定一口答应。 第五十八章 妈呀 国潮1980正文卷第五十八章妈呀宋主任去了办公室打电话。 康术德稳坐钓鱼台喝着茶。 宁卫民自己却从修复室溜达出来了。 不为别的,一个是他没处歇啊。 屋里那老半天光傻站着了,腿脚乏了,正好出来松动松动。 二是他心性还待磨砺。 现在知道马上就要得逞了,有点绷不住,老想乐。再待下去怕坏事。 三是他也尿急了,想上个厕所。 于是他跟老师傅打听好了厕所去处,跟康术德打了招呼,就从屋里走了出来。 而当他上完了厕所回去,事情也总算有了个好结果。 宋主任以七千六的价钱和康术德达成了交易。 只不过还得再等会才能拿钱,因为毕竟不是小数儿。 容宝斋的会计还需要筹措一下现金,走一下财务流程。 就这样,宁卫民就又出来了,继续在店里东看看西瞅瞅的逛荡了起来。 也是多亏如此啊。 否则他要和师父就这么走了,绝不会误打误撞的发现,在这荣宝斋中,竟然还藏着一笔泼天的财富。 至于说到那奇妙的一刻,其实还挺曲折的。 就发生在宁卫民稀里马虎的,草草看完文房四宝,他又往里奔了大通间儿,挨个去看墙上挂着的那些书画作品的时候。 没想到一眼看过去啊,当时他的眼睛就冒出了贼光, 像老鹰捉小鸡似的,死盯着墙面就再也动不了。 心情激荡中,他完全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结果等再凑近了一瞅,眼里更是射出惊异的光亮,更是差点儿没喊出声儿来。 为什么啊? 不为别的,就因为墙上一幅挨一幅,落款儿全是近代名家。 可价格偏偏出奇的便宜,就跟搓堆儿的白菜萝卜似的。 齐白石《白雪石千峰竞秀》三十元,《东方朔》六元。 徐悲鸿《四喜图》十六元,《奔马图》六元。 王雪涛《杜鹃雉鸡》五元,吴昌硕《桃》十元…… 就这么一幅幅看过去啊,那就是再能忍,谁能受得了? 宁卫民也架不住“欲火焚身”啦。 他马上就去问售货员啦,那是一四十岁左右,挺富态的中年妇女。 “大姐,大姐。这墙上的画,标价都是人民币吗?” “是啊?你这么激动干嘛,这不就几张画嘛。” 售货员大姐被他反常的急切,弄得有点儿莫名其妙。 “大姐,这都是真迹吗?我是说这些画我要买的话,咱们容宝斋保真吗?” 宁卫民可顾不上这个,他满脸涨得通红,恨不得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没想到这句追问,让售货员顿时就乐了。 “嗨,我说的呢。小伙子,你是不是还以为捡着大便宜啦?” “还真迹?你先好好抬头看看,那些画上面可挂着个大牌子呢。木板水印作品。这些都是拿真迹翻印的。” “不过也难怪你误会,这是我们容宝斋独一无二的木板水印技术,真能做的和真迹一般无二,肉眼难以识别。甚至就连作者本人也认不清呢。” “齐白石老先生,当年看我们印的写意虾图,就分不清哪是他的原作。所以,这些画作可以算是次真迹吧。……” 宁卫民的心情登时一落千丈,那叫好一似凉水浇头怀里抱着冰。 “这样啊……” 不过这时候他定了心神,再重新看个真卓,也就颇有点自惭了。 因为后面排着的就是郑板桥、惠崇、刘松年这些古人的书画了。 哪怕他再多看一眼,很容易就知道不会是真迹。 说白了,其实不赖别人,就赖他自己大财迷一个,才会这么心热着急。 不过世上的事儿还就是这么绝, 当你兴冲冲的扑过去吧,往往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反过来,当你自以为濒临绝境,却又常会柳暗花明又一村。 宁卫民今儿的遭遇就是这样。 他自嘲似的摇摇头,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笑,很不好意思的冲大姐笑了一笑。 或许长得太帅了吧,也或许是无意中流露的呆萌,把大姐逗乐了。 这大姐还挺乐意再跟他逗几句,结果几句话又把他的心气儿给勾上来了。 “哈哈。小伙子,你怎么一下就蔫儿啦?别沮丧啊,其实你要是为了家里买一张挂着充门面,买这些不挺划算啊?” “别急着走啊,要看真迹我们也有啊。你呀,得再往里去。齐白石,徐悲鸿,张大千,傅抱石,李可染,只要你知道的近代名家,画廊那儿都有。” “我还告诉你,那可都是我们当年从这些画家手里收来的,绝对真迹,真的不能再真了。” “但有句话我也得提前告诉你,想找便宜可没戏。真迹那就是真迹的价儿了。要是一幅真东西的话,最起码也比外面这些翻印作品贵上五六倍呢。” 宁卫民的心简直又要从嗓子眼蹦出来,这可真是峰回路转啊。 “什么什么?你说什么大姐?” 这迫不及待的追问挺突兀。 大姐被吓了一跳,随即含糊了。 她看着宁卫民瞪眼珠子,还误以为这小子不识逗,自己说他想占便宜,他听着不乐意了。 “我……我说你要挂家里,只为看,为临摹,还是买木板水印的划算。” “不是不是,您刚才说真迹比这些翻印的贵多少?” 见宁卫民还是急赤白脸对价格较真儿,想打马虎眼的大姐可不禁有点来气儿了。 她是谁啊?售货员!那可是堂堂八大员! 什么没见过?难不成还怕跟个不依不饶的小年轻吵上一架不成? 爱谁谁! 所以售货员大姐不管不吝了,职业技能展露,片儿汤话直接开甩。 “我说贵个五六倍啊,怎么了?就这五块钱的王雪涛,看见了吗?里面就有真的,三十五呢。你买得起吗你?” 买得起吗? 挤兑谁呢? 恐怕天下最幸福的事,就是看见难得一遇好东西,偏偏自己又有大把大把钱啦。 要是愿意,待会一拿着七千八,宁卫民就能用钞票把这娘们的脸打肿了。 可这种情况下,他哪儿还有心思计较这大姐的几句挤兑啊? 只有喜出望外,心花怒放才对呀! 完全不由自主地,宁卫民冲口而出。 “我的妈呀!您不是大姐,您就是我亲妈!” 他就奔里头画廊冲了过去。 就他那直不楞登的兴奋劲儿,大有神挡撞神,鬼拦撞鬼的气魄。 恐怕现在哪怕有辆火车挡着,他也一样敢冲撞过去。 而这骤然的转变,反倒弄得大姐一头雾水,彻底懵圈儿了。 老半天了,还站在原地,往他的去处看呢。 就连旁边一个女售货员也凑过来了,她目睹了整个过程,也同样纳闷。 “我说,刘姐,这小子没事吧?我第一次见,还有喜欢到处认妈的啊?” “我哪儿知道?这人脑子有病吧?毛毛躁躁的……” “哈哈,恭喜您,瞧您这班儿上的,多个干儿子。” “去去,你要羡慕,咱俩当亲家啊,你招他当女婿……” 第五十九章 激动 完全不知道自己又多了个准丈母娘的宁卫民,此时简直激动得要晕倒了。 敢情他急不可耐,跑进挂着真正书画作品的画廊一看,实际情况比他期待的还要好。 大量近代名家的书画,几乎把所有的墙面空间都占满了。 琳琅满目! 他甚至从中毫不费力就认出了几幅日后拍卖场上大放异彩,创造过上亿记录的作品。 那都是各路传媒,包括业内杂志专刊,连篇累牍报道炒作过的。 这是什么样的视觉冲击力? 一个字儿,“嗨”啊! 他真心认为,就墙上这些书画,放二十年后。 甚至足以碾压一个国家级博物馆相关展厅的展品了。 宁卫民跟这里的售货员再一扫听。 不但墙上的统统都是真迹啊,店里还有许多没拿出来的画作呢。 而且每一件书画,确实都是从这些画家手里亲自收来的。 容宝斋甚至有当年的付款单可以为证,只是收购价格不方便透露罢了。 所以只有买了画之后,店方才同意拿出来给顾客看看。 至于这些书画的销售价格,也跟刚才外头那大姐透露的情况差不多。 比木刻水印的西贝货要贵,但也就是寥寥数倍而已。 如今齐白石标价是三十二元一平尺。 徐悲鸿、张大千都是二十五元一平尺。 潘天寿、陈半丁、傅抱石、李可染、是十五元一平尺。 黄胄、吴作人、王雪涛、任伯年十二元。 陆俨少和黄宾虹才八块。 刘炳森最惨,居然仅仅八毛钱。 乖乖隆的咚,韭菜炒大葱啊! 虽然不是搓堆儿菜那么便宜了,可一样是千载难逢的地摊儿价儿啊。 宁卫民看着满墙的名家力作,馋得都要流哈喇子了。 因为他那脑子多快啊,算这玩意一门儿灵啊。 很容易就能得出大概的利润空间,甚至做出横向对比来。 拿齐白石的大型作品举例,八尺、丈二的大幅作品,现在买下不过二三百元。 而到了2009年之后,这样的作品,价钱无疑以亿来计算的。 这就等于是说,现在买书画花的一元钱,能在日后变成至少五十万,甚至一百万啊, 这样的涨幅,已经远超宁卫民手里的猴票了。 虽说猴票八分能变一万二,已经够吓人了。 可换算一下,得出的最大涨幅才十五万倍。 而且别忘了,齐白石的作品,在这年头可是市场认可度较高的领头羊,价格远超其他人。 与他同等水平的画家,作品收购成本还要低得多,也就意味着涨幅会更大,后劲儿十足啊。 像徐悲鸿和张大千,他们的作品,此时售价就要比齐白石低上近三成,这是差一点半点的事儿嘛。 还有黄宾虹这近代书画家里藏着的最大黑马呢。 同样作为未来亿元俱乐部里的一员。 此时他的画作,艺术价值还远未被发掘出来,是被严重忽视甚至是横遭冷落的。 他的作品,居然仅仅只有他的学生李可染的一半价钱。 像墙上那副《岐山图》,那可是2013年拍出两亿四千五百万的大作啊。 现在标价才九十八元,这又是多么大的漏儿啊! 难怪古话说啊,粮食布匹十分利、中药当铺百分利、古玩字画千分利。 有多么划算可见一斑! 但最重要的,最关键的,是宁卫民还知道未来的书画走势,注定会产生一种“价值倒挂”的现象。 未来几十年里,古代书画的行市,远远不如近代书画火爆。 要是到了2009年,就这一幅沈周,了不地,也就和齐白石打个平手。 石涛?靠张大千出马也基本上够了。 这也就意味着,今儿卖出去两幅字画那太值了。 宁卫民要再花个二三百从这只里买上两幅,三十年后就能回本儿啦! 这买卖要再干不过,就没干的过的啦! 嘿,说来也是好笑。 想他当初穿越过来,还一度以为这年头除了攒邮票,就收古董和硬木家具划算呢。 哎呀,现在看看,那不是糊涂车子嘛。 是,这些东西是便宜,可那是只跟这些东西自身的升值空间做纵向比。 要是和同时期的近代书画做横向比较。 收古董、收家具,其实一点也不划算,性价反而差得多。 就信托商店里的硬木家具,一张椅子怎么也得十五二十的,一个八仙桌就得五六十元。 瓷器也是,鬼市上淘换件儿像样儿的东西,总得十几块,几十块的。 即便都是对的,可这些玩意以后又能涨到多少去? 杂类的升值空间不如家具木器,家具木器又不如瓷器。 哪怕瓷器,日后能拍出上千万就已经算牛x了,上亿可就太难了。 还必须得有个前提,是官窑,是稀世精品才行。 这么综合来看的话,无论古董还是木器家具,基本升值空间大致也就在几十万至几百万之间。 这是什么样的资金利用率啊? 比起近代书画最少缩水十倍,就连猴票也及不上。 何况沾上文物的边儿,风险也大,弄不好就能摊上罪名。 再说了,木器占地儿可不小,家具买回来又往哪儿搁啊? 总之,有一样说一样,哪儿有收近代字画这么光明正大,自在得意啊。 这只能说人要办事先得动脑子。 收藏上也得因时制宜,具体情况具体分析,绝不能刻舟求剑啊。 实话实说,眼下来看,收藏最大的利,无疑还是藏着这些近代书画中啊。 那要真是想发迹,最好的办法,当然是鬼市淘换古董卖掉,然后掉头再买近代书画。 那才是沙子一袋子,金子一屋子,一本万利的甜买卖呢…… 就这样,越想越美啊,宁卫民心里乐开了花。 那后面他该干什么还用琢磨吗? 赶紧转头回修复室,去跟康术德打商量。 也巧了,他才刚跟老爷子嘀嘀咕咕的说好了,又作揖又点头,获得了批准。 宋主任就带着会计来送钱了。 宁卫民一见,赶紧抢着迎过去了。 “宋主任,再跟您商量点事儿啊?” 但这可把宋主任吓了一跳,他还以为这事儿又横生枝节了,赶紧把丑话说前头。 “别别别,这收据都开好了啊?现在要变卦可不行……” “您别误会啊,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从您店里再买点近代书画,看您能不能给行个方便?” 宋主任这下放心了,不过还是有点纳闷。 “那……这当然没问题啦。你尽可挑着喜欢的买啊,这又没什么限制,何谈方便啊?” “嗨,我不是想要个折扣嘛。我听售货员说,您这儿的老顾客都有折扣。既然咱们做了这笔买卖,那我们也不能算生人了吧?” 见宁卫民满脸堆笑,完全不是刚才那三青子模样了。 这下宋主任是真明白了,敢情宁卫民这顺杆爬,为的是又找便宜来了。 他只觉得好笑,也没当一回事,以为不过是块八毛的事儿。 “哦,好好,那就给你打个九折吧。” “还能……还能再便宜点吗?我想多买几件。” 宋主任摇头,觉得这小子真有点贪得无厌。 他也不理会宁卫民了,转头去跟康术德说。 “老先生,您应该清楚,我们对老顾客也就这样了。店里有规章制度,总得一视同仁啊。” 因见康术德点了头,宁卫民也就不做计较了。 不过他还有事儿求宋主任。 “那待会,您能跟我去一趟画廊么?最好您找个人,专门帮我交代一下。我要买的可多啊!” 宋主任真是忍俊不禁了。 “有这必要吗?你能买多少?回头看上哪件,记下来找我签个字就行啦。” “别别,真的挺多的。我怕没您的话,见您的签字,人家也不肯给我拿。再说了,这么来回找,也麻烦啊,不如当时要,当时就包呢……” “还真挺多?你这小年轻口气不小……好好,我到要看看你能买多少?你就可劲儿买,越多越好。” 第六十章 三麻袋 回家的路上,可与出门时的形容大不一样了。 原本今天来的时候,康术德是拿着个手提包坐在宁卫民的车座儿后头的。 可回来的时候,宁卫民虽然还蹬着自行车,但康术德却是坐在一辆平板三轮儿后头了。 而且别看雇车得多花钱,这么走,速度也要慢上许多。 偏偏宁卫们一路跟着,却眉开眼笑,嘴都快咧到耳朵根儿去了。 为什么啊? 其实不为别的,就因为在康术德的身后,在这平板车上,还有三大麻袋装在盒子里的书画呢。 要说今天买画时,宁卫民那叫一个痛快啊。 他指着墙上,那就跟饭馆点菜似的一通指点。 画廊里仨人为他紧着忙和,都快忙和不过来了。 卖画儿的钱是怎么到手的,这小子是又怎么给花了出去。 用沈周和石涛换来的七千六,最后也就剩了一千一百块在手里。 就这通挥金如土,简直把宋主任都给买傻了! 具体说来,宁卫民不但把店里所有四尺以上的黄宾虹,全都包圆儿了。 其他的名家,也是专挑尺幅大的、题材独特的,具有代表性的画作,大买特买。 像齐白石画的《猛虎行山图》、《鱼虾蟹同游图》,徐悲鸿画的《雄鹰展翅》、《八马图》,张大千的《十里明江》、《福禄寿三星》,吴昌硕的《紫藤黄鹂》,潘天寿的《钟馗嫁妹》,黄胄的《洪途万里风》,傅抱石的《朝花夕拾》、李可染《阳山荡气》…… 这些好像从未在书画交易市场上出现过的高质量书画作品,皆被他慷慨购下。 此外,还有被他认出来的,《收藏》杂志曾专题报道过的两幅上拍过亿的作品。 2875亿成交的潘天寿画作《无限风光》。 以及187亿成交的傅抱石画作《茅山雄姿》。 那更是必要收入囊中的东西啊! 说白了,就光这两件儿上拍的东西,再加上黄宾虹那幅245亿成交的《岐山图》 就足能妥妥保他后半生吃喝(瓢)……呸,享用不尽啦。 所以好好琢磨琢磨吧,单凭一幅沈周和一幅石涛,就卖出了一个百亿身家,这小子他能不乐吗? 谁说天底下没有一口吃成个胖子的好事? 他就是乐上三天三夜也不过分哪! 于是周星驰那招牌式的贱笑,便足足提前了十年,出现在了宁卫民的脸上。 甚至到了家里,他还这么乐呢,就跟范进中举迷了心一样。 自然,康术德是越看他越心烦。 “你小子,别笑了行不行?怎么我看你那么别扭啊。” 老爷子终于受不了,表达出了自己的不满。 宁卫民却不在乎,一边收拾他的画,一边还照样嬉皮笑脸。 “嘿嘿,没辙,发乎于心,我想忍都忍不住啊。您就容我乐会吧,行不行?我后半辈子,都未必能再有像今天这么美的时候了。” 康术德听了,却愈加显得不屑。 “至于的嘛,你就为了这些画?” “我都没法说你,咱原本可是来卖画的。可你倒好,钱都拿到手了,你又给人送回去了,反倒又买回来这么多。” “为什么卖那两幅画,你给忘了?你就不怕搁家里全长了毛儿?” 宁卫民是好言好语解释。 “老爷子,您别这么说啊,就好像我是糟践钱的败家子儿似的。” “您得相信我,这些东西绝不一般,后劲儿大着呢。我还嫌买少了呢。要不是为了抓挠东西跟您学本事,我一个子儿也不想留,全买了才好呢。” “长毛?长不了毛儿。一会儿,我就把鱼缸都弄走。从今往后,我屋里连尿盆都不搁了。我还得出去,专买几个大樟木箱子放他们。等过两年,我再找个单元房来安置它们。” “您信不信,只要我精心,每隔半年出来展展,挂挂。十年八年,这些东西还是东西。飞不了也坏不了……” 但他的这番打算,反倒让老爷子更嗤之以鼻了。 “什么?你还想弄个单元房?就为搁置这些小字辈儿的玩意?你还真敢想。你也不看看你自己买都是什么啊?就没一件儿年头比我岁数大的。” “尤其齐白石,那是‘野狐之禅’、‘俗气熏人’。民国时候,他的扇面比旁人贱一倍,两块一个,都没人要。你居然肯花二三百买他,也太能糟蹋钱了。” “论起来,齐白石还不如这吴昌硕、王雪涛呢。可即使是吴、王,那也得再过三代人,他们的画才能算是件儿东西。我把话放这儿,书画这东西呀,和瓷器一样,也得越古越好。王时敏他永远压不过文徵明去,你懂不懂?” “我说你小子,也甭跟我学了。就冲你这份眼睛一转就一歪主意,还不听人劝,我教不了你。哪怕我帮你挣出再大的家当,也得早晚让你给造干净了。” “切,早知道你小子闹这出幺蛾子,还不如我一个人来呢,再怎么也比这么糊里糊涂打水漂强啊……” 可老爷子越这么说嘿,宁卫民还越乐。 他一点都不气不恼,反倒还劝上师父了。 “老爷子,息怒息怒,您说的我好好听着呢,可您别把自己气坏了呀?” “打什么水漂啊。我真得劝您一句,论老玩意,您是绝对的专家不假。可这世上也不是所有的东西都是古的好。要不,那长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又怎么说啊?” “就拿我买的这些书画说吧,我承认年份上是不能和古的比。可正因为如此,您才不能用衡量古物的办法去判断呢。” “至少近代书画的好处是,艺术内涵更容易被今天的人理解,更容易受人喜爱和追捧。而且这些画家的作品存世量大、价格又低,更便于人们为了增值保值投资。” “说白了,这些字画上涨的原理,就是跟我买邮票的道理是一样的。在于坐庄做市啊。只要古画价格继续往上走,这些画就会产生比对效应追随后上。甚至因为有人暗中干预,涨得要比古画快得多。不信您就慢慢等着瞧啊……” 宁卫民是很有耐心地在解释。 但老人的特点就是不容易被年轻人说服。 康术德更多代表了过去,许多思维意识都难以做到与时俱进,就更别说谈及超越年代的认知了。 所以听不进去是很正常的。 “屁话,我都这岁数了,我能等你多久?十年,二十年?你少拿你歪理邪说糊弄我。我只知道物以稀为贵,越少越值钱,从没听说过东西越多越好的……” 宁卫民咽了口吐沫,为师父的固执,多少也有点无奈。 “哎哟,我的老爷子啊,物以稀为贵,不是绝对的概念。多与少的意义在于比对。” “那不是说一件儿两件儿就是少,千件儿万件儿就是多啊。东西的数量,那得跟有多少钱愿意买这些东西来比对啊。还得看这些东西中,到底有多少能用于实际交易的。” “我不是跟您说了嘛,今后什么东西热不热,俏不俏,人为干预成分更重。不会像再过去了,只凭眼力寻找,物件越古越好,然后作等被动升值,或是货卖识家。” “今后所有的文玩类、收藏类的物件,都会有一个相同的新名字,叫做‘筹码’!” 宁卫民可谓点透了未来文玩交易市场的核心本质了,尤其是国内的市场状况。 但即使如此,那也是白费吐沫。 因为康术德别说琢磨了,根本连听都懒得听了。 “吹吧你,可劲儿吹,论吹牛你是我师父?你说什么是什么。好小子,孙猴儿都开始教唐僧了。那好,打今儿起,就算你出师了……” 那么对老爷子如此的态度,宁卫民也只能来最后一手了。 “哎,您这就没劲了。不是您头两天跟我说的,‘兹要看好了,觉着有把握,你就尽管出手。吃亏不要紧,也是长学问’啦?我这还没吃亏呢,怎么您就先不干了?” “老爷子,咱这么说吧,老东西您要说不对,我连个屁都不敢放。可新东西,我还就有点小不服了,真想跟您滋扭滋扭,叫叫板。要不咱爷儿俩打个赌怎么样?” “就我那邮票,明年之内,价钱若不能翻两跟头,我就把我所有家当都赔给您怎么样?而且从此无论任何大事小情,我一概全听您的,哪怕您告诉我煤球儿是白的,我也给您可着白煤球买去。您说去打狗,我绝不撵鸡。” 这激将法可有用,康术德果然来神儿了。 “嘿,够下本儿的啊,这海口夸得可有点意思。那我要输了呢,我赔给你什么啊?” 宁卫民也是张口就来。 “那好办啊,要是您输了,您手里那三件儿玩意,就得输给我一件儿……” 没想到随口一说,却惹出剧烈反弹,老爷子居然当场急眼了。 “呸,想得美!你小子。我说的呢,这你就不对了。” “你怎么惦记我手里的东西啊?咱不是说好了嘛,卖画的钱归你,那三件瓷器可都是我的,从此两不相欠。” “不行啊,那几件瓷器我可舍不得再撒手。” 宁卫民只有赶紧改口。 “好好好,要不然这么着,您要输了,就再找个其他的玩意给我行不行?还有从今以后,您就不再干涉我对某些事的执着,得尊重我自己的意见……” “嗯,这听着还差不多……” 老爷子总算认可。 “不过你可想好了啊。说出的话,可就收不回了。还是那句话,别打马虎眼。” 宁卫民坦荡极了。 “您放心,我心里有底,绝无反悔。我总不能为了保住眼前的这几个铜子儿,就把金山银山丢了。” “切,瞧把你狂的。不就几十张破画儿,一摞破邮票嘛,也就你当宝贝。还金山银山呢?我看你是鬼迷心窍,执迷不悟啊。做梦去吧!” “您别说。我还就爱做梦,万一梦想成真了呢?” 第六十一章 呛咳 说也巧了,就在宁卫民忽闪着眼睛,做出一副纯真状,故意跟康术德逗闷子的时候。 容宝斋那头儿,正有两个衣冠楚楚的人在谈论他们。 主任办公室里。 宋主任正把今天收来的沈周和石涛在桌子上打开,展示给容宝斋的一把手——刚从美术出版社开会回来的方主任看。 于此同时,宋主任还颇为汗颜的一个劲儿自责着。 “老方啊,对不起啊。今天这事儿主要是我的责任,是我心太急了,这价钱才高了。哎,我没办好啊,贵了不少啊。还给你打了电话,瞧瞧这事儿……” 方主任却目不转睛的看着两张书画,笑着摆手。 “嗨,别这么说,工作里出点意外情况难免的。老宋,其实你为了本店声誉考虑,是正确的,否则那才是因小失大。” “何况你看,这两幅书画也是真好啊,残破情况并不严重嘛。尤其沈周和石涛,他们可都是美术史上大放异彩的人哪。他们作品本就存世不多,保持这么好的精品更不多见啊。这个价钱高是高了点儿,却也物有所值,不能说就是贵了。” “其实人家说的没错,他要出给个人,两三倍的价格也是有的。现在京城的港商不少,找对了人,也许还会以更高的价儿出手。这恐怕还真得说,是人家相信咱们,才愿意匀给咱们的。” “这件事我看就这样吧,不用自责。回头我再给这两件东西的单据上签个字,算是咱们两个共同认可的。还是赶紧让咱们的人把这两件作品修复,才是正事。” 宋主任立刻如释重负。 “那就谢了,有你这一把手给我证明,我就放心了。” “至于这活儿呢,即然是何师傅接待的。照我看,还是让他带两个徒弟干吧。” “何师傅手里现有的任务,只有一个谢时臣的《大雪山图卷》了。而且也干七成了,我看正好,顶多也就多等一个月的事儿。” 方主任先是点头,“那就这样吧,我看可以。” 随即又阻止了要收起书画离开的宋主任。 “老宋你先别忙走,坐一下,我还有件重要的事儿跟你说。咱们书画商品的价格要调一调啦” “是这样,今天我去开会,社里通报了一个意外情况,说是咱们京城首次在港城举办出口商品展览会现在正在召开,反响极好,大获成功啊。” “每天来参观展览的观众有上万人。尤其是工艺美术类展品极其受欢迎。咱们送去的那百余幅近现代画作,二百幅木板水印的作品,以及一千套的画册、图册。看展的前三天,就全部售罄了。” “港城那边回复是太受欢迎了,尤其近现代名家书画,价格每天都要调高三成,可仍受热捧,简直难以想象。可见外部市场对咱们本土书画的偏爱,远超咱们原先预计啊。” “因此,上级综合外部市场的热度,考虑内地日商、港商越来越多的情况,认为我们的定价已经有些偏低了。所以决定,从即日起,咱们系统所有画店的近现代画作,价格做统一调整,暂时向上浮动两成。看看市场反应再说。” “这件事恐怕还要劳烦你去安排一下啊。而我的意思,其实还不妨大胆一点,像有的大尺幅精品,港商最偏爱的吉祥富贵题材,日商最喜欢的佛像观音题材,完全可以调高三成嘛,你觉得怎么样?” 这话一说,宋主任的神色可就古怪了。 那是又红又白,变幻无穷啊。 他张着嘴老半天,脑门都冒汗了,才嘴角颤抖着应了。 “好……好好,我知道了。你放心,放心……” 方主任可不知宋主任这是怎么了,一听调价,就这么心神恍惚的。 不免关心问了一句。 “老宋,你这是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宋主任一边胡撸脑门,还一边强笑呢。 “我?没……没,没事,就是觉得有点热。那我这就去安排,找人更换价签。对了,还有别的事儿吗?” 宋主任完全属于礼貌性的客套,随口一说,却没想到方主任还真有。 “哎,你一说,我想起来了,我有个朋友……哦,就是搞古建的那个蓝教授,你见过的。” “他上次来找我,就看上了黄宾虹那幅《岐山图》。前天晚上打电话给我,说要了。” “这样,你一会顺便去趟画廊,让人帮忙把那副画收起来吧。蓝教授最多两三天,就会过来取走。价格嘛,我看咱们还按老价格九十八算,再给他打个九折……” 说到这里,方主任忽然说不下去了。 因为他的眼里,刚才异常的神色不但再次出现在宋主任脸上,甚至这次更邪门。 宋主任居然“咯儿喽”一声,开始了极为剧烈的呛咳。 咳得是面红耳赤,咳得是难以自控,咳得都弯下了腰去。 最终,方主任都在旁看不下去了。 他不得不起身帮宋主任错胸捶背,还倒了杯水给他。 这样,宋主任才算渐渐缓过来这口气儿,一边揉胸口一边恹恹的吐露了真相。 “老方啊,对不住,我失态了…… “嗨,我还是跟你说实话吧,其实今天来那一老一少,他们可不是卖了画儿就走了,还有个特殊的情况我没告诉你。” “临了临了吧,那小年轻非要买画。他跟我要了九折的价儿,然后就拿卖画的钱,买了五十七幅近代名家书画。” “说来也邪性了,那小子不但不眨眼的撒钱,还点名就要黄宾虹。咱们店里只要是四尺以上,黄宾虹的书画他全要。至于你说的那幅《岐山图》,也在其列……” 那还用说嘛,这下连方主任,也是听得目瞪口呆了。 因为实话实说,自打容宝斋开业以来,就没有过这么买画的顾客呀! 方主任心说了,嘿,这可是个怪事儿,是够蹊跷的啊! 这一老一少到底是什么人哪? 买画跟买萝卜白菜似的? 而且还偏偏赶在涨价之前? 瞧这份便宜占的,巧也没这么个巧法儿的! 还专买黄宾虹? 嘿,遇见这样的奇人,这可真让人为难啊。 他又拿什么给蓝教授啊…… 第六十二章生活 自打席卷容宝斋以后,丝毫也不知自己给两位主任添了多少堵的宁卫民,开始了新的生活。 首先,为了妥善安置弄到手的宝贝。 他马上大刀阔斧开始实施清仓处理。 亲手做的那几个鱼缸,除了一个送给了隔壁的米家姐儿俩以外。 其他的全和那些新孵化的两窝小鱼儿一起,以一百二十元的挥泪价儿甩给了古四儿。 但这笔钱,宁卫民也没能踏实揣进兜里去。 除了请老爷子前门楼子底下又吃了一顿“老郑兴”,王府井的“清华园”洗了几回盆塘。 又买了点“五芳斋”流油的大包子、南味儿熏鱼,以及“全素刘”的素什锦、素鸡以外。 剩下的钱,他全都用来换了三个大樟木箱子,以作为这些名家名作的临时居所。 至于那些用于给鱼缸加温的大灯泡子,倒是真的发挥余热,管了大用了。 宁卫民用来把屋里里里外外,犄角旮旯都烤了一遍。 青苔没了,蘑菇也去了,总算成功去潮除湿。 于此同时,他每天也没忘了按照师父的吩咐趟鬼市继续淘宝。 他买东西完全是按照老爷子教的“打炮锤”的法子。 这摊看看,那摊看看,以“多选择,勤跑道,少出钱,买精货,少买货”为目标。 非遇极可注目的货物,绝不留连,绝不徐徐讲价。 只给“一口价”,回头便走,诀窍是以多为胜。 只可惜有些事说着容易,做起来难啊。 在买东西的过程里,宁卫民就明显感到了自己专业知识上的匮乏。 俩礼拜,他花了一百多,居然全教学费了。 除了一个眼下还不怎么值钱的紫檀木雕笔筒儿,换来的全是“假大名头”。 只要是瓷器,几乎都是民国仿,就没有一样东西是对的。 那肯定是没少挨老爷子挤兑啊。 说真的,宁卫民都有点丧失信心了。 他觉得自己在这年头都买不着真玩意,实在背得有点忒厉害了。 至于老爷子所说的“不冤不乐”,他是真没有体会到。 虽然明知道多年后,这些失败兴许真会变成连他自己都不介意的笑话。 但那还需要修炼,是一种时间带来的境界。 好在吃一堑长一智这话不假,知识方面他确实有所长进。 所犯过的错误,正因为自己肉疼,他基本上都记住了。 老爷子呢,见他知道了厉害,也不再逗他玩了。 一天晚上,给他找来了一本《古玩指南》一本《古董辨疑》,让他对照着实物看,当入门参考书。 这两本书那可真是好啊,因为都是萃珍斋的东家,民国收藏大家赵汝珍写的啊。 其中一本介绍了各门类文物的鉴赏以及相关知识,另一本则分门别类揭穿民国时期伪作古玩之黑幕。 这两本书几乎可以说是赵汝珍平生从业的全部经验总结。 于是有了这两本工具书,宁卫民一下子就感到杂乱无章的古玩知识有迹可循了。 大喜过望下,他对这两本“文玩小百科”记录的各门类的古玩知识,一下子产生了极大兴趣。 于是彻夜苦读之后,就跑到市场上加以验证。 还真别说,实践了几次,小有成就感,宁卫民更是大为振奋。 就这样,他趟鬼市的乐趣一下彻底变了。 他已经不再急于找寻值钱的真东西了。 反而更乐于一边琢磨书中记载,一边从不对的东西上挑毛病了。 只是每天过手的物件儿,他要找不出不对的地方就别扭。 他宁愿意吃亏,花钱买上当,买那些难以释疑的东西回去,跟老爷子讨论,请师父指教。 没想到这真正败家的行径,反倒获得了师父的赞许。 老爷子说了,“总算知道干点自己力所能及的事了,这就挺好,别老想那么高。行了,你小子这就算入门了。” 说起来也绝了,虽然被老爷子踩乎了一顿。 可就这评语挂脑袋顶上之后,宁卫民居然真懵对了一个。 误打误撞,用二十六块买了一对看不出毛病的粉彩葫芦瓶。 本来没报多大希望,结果拿回家老爷子一看,还真是雍正官窑。 看着这个只要送进文物商店,就能当场换出个千八百的玩意。 初尝胜利滋味的宁卫民,心情是相当复杂的。 且不说他还真有点舍不得卖了。 关键是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能捡着这个漏儿,到底是运用排除法的好处,还是运气使然哪。 最后,还是老爷子的几句话点透了这件事藏着的道理。 “你以为我当年是怎么买到俞曲园(樾)先生的亲笔信的?那是因为宋先生教我认字,我看这信上的字写得极好,想买回去模仿才撞上的大运。我告诉你,无论你也好,还是我也要。只要是人,就是这样。只有当眼里不全是钱的时候,才能成事。” 所以他唯一能确信的只有一样,那就是对老爷子的敬仰和感谢。 什么叫名师啊? 绝不是手把手的教给你知识的人。 而是能让你对学习自觉产生兴趣和动力! 且在适当的时候,给你指出正确努力方向的人啊! 这段时间,宁卫民和邻居们的关系处理得也不错。 有关水电费的事儿,他按康术德交代的,主动把当月费用全承揽在自己身上。 还特意给罗家送了点农贸市场抓挠的新小米和鲜鸡蛋。 如此一来,即便是有点小误会也都消除了。 反倒弄得各家邻居还都挺过意不去,心里更念他的好处。 还有米晓冉和边建功,他们俩都顺利过了培训期了,成为了拥有铁饭碗的正式工了。 更是不可能忘了宁卫民的好儿。 米晓冉一个姑娘家也没别的可谢的。 她就和妹妹米晓卉一起,抽空用的材料是一分钱一根儿的玻璃丝,编制了几个茶杯套和小金鱼儿式样的钥匙扣,送给康术德和宁卫民。 这是一种既算装饰又算消遣的手工制作,在社会上才刚刚开始流行。 用这种方法编制的茶杯套儿,都是按照最常见罐头瓶尺寸来。 有了它套在罐头瓶外头,再喝茶喝热水,拿起来就不烫手了,相当实用。 当然,最难编制的肯定是小金鱼儿的钥匙扣了。 那属于高级手艺,不是谁都能玩得转的。 可一旦编好,栩栩如生,是既漂亮又招眼。 足以让拥有者平添几分自傲。 总之,由于又有趣又实用,而且当年的人们娱乐方式又很少。 这种手工一出现就很快热了起来,让老的少的不少人,为此起早贪黑地练手艺。 甚至用不了多久,几乎所有工作单位的办公桌上都会放着有玻璃丝套儿的水杯,并借以花色不同区别彼此。 这应该算是当年的一景儿了。 第六十三章 男女 至于边建功的报答,还要更实惠一些。 这小子特别懂得利用工作之便,很快就学会了靠山吃山。 他在厂里,偏偏还属于那种自来熟、挺能混,到处都能交到朋友的主儿。 于是除了把厂里的整盒的蜡管带回来,分送几家邻居们串门帘子用。 几乎每礼拜休息日回家的时候,他还会在车间灌上一大一小两塑料桶汽水带回来。 大桶是给几家邻居们分的,小桶却是专门给宁卫民打的。 因为边建功发现宁卫民爱喝杨梅汽水。 就给他弄这么一家伙,专打粉红色的。 可这样的特殊化,反倒让宁卫民反挺不好意思。 因为杨梅汽水不但市面上少见,而且那是京城姑娘们的偏爱。 宁卫民虽然挺承边建功的情儿,可身为一男性爱喝杨梅汽水爱到了这样的程度。 老和粉红色挂钩,让人看着多可笑啊。 像康述德就老为这事儿挤兑他,跟家说,他是爷们的身子,娘娘的派儿。 所以为了让面子上好看一点,宁卫民便每每总要把杨梅汽水匀给米家姐儿俩一半。 可这样更麻烦,平白的好意,走动太频繁了就容易引人联想。 像边大妈和罗大婶就产生了误会。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们一看见宁卫民和米晓冉待在一起说话。 目光和嘴角,总会带上一股子奇怪的笑意。 就像在公园里看到一男一女躲在阳伞后头的西洋景儿一样。 不过好在,宁卫民和米晓冉他们自己,却始终相处自然。 完全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坦荡,一点也没有因此感到尴尬的可能。 甚至连米家其他人,都不会因他们的日常交往,多想些什么。 为什么会如此? 主要就是因为这段时间啊,米师傅已经不止一次,帮忙把宁卫民和蓝岚带进“大观楼”蹭电影看了。 像有时候赶上特火的电影,全市影院爆满,连底下也没位子了。 米师傅甚至把宁卫民和蓝岚带进了放映室,让他们俩透过放映机那小窗户看。 在米师傅的心里,高高的身量,长得很漂亮的蓝岚,无疑就是宁卫民的女朋友了。 他也早就把这事儿在饭桌上跟家里人说了。 那米晓冉再傻,自不可能再对名草有主儿的宁卫民有什么想法啊。 只是有意思的是,其实米师傅也和边大妈、罗大婶儿一样,纯粹是误会了 因为宁卫民和蓝岚之间,同样没有那个意思。 对宁卫民来说,蓝岚就只是他的贵人而已。 就因为他曾无意间帮过一个小忙,蓝岚以德报德。 作为回报,给了他不少实际好处。 蓝岚对他的意义,就像前世那些相处不错,做事讲究,愿意照顾他生意的大客户。 另外从性情上来讲,好脾气,爱说笑的蓝岚,心里什么复杂的东西都没有。 即使穿着劳动布的工作服,这姑娘也像个在念书的高中生。 尤其两个人心理年龄,本身实际差距就相当大。 那么哪怕蓝岚和宁卫民是同龄人,但外表上看起来,他们就好像差了六七岁似的。 没错,宁卫民喜欢和这个姑娘相处。 他觉得轻松、舒服,且无需戒备,还非常感谢。 但不代表着他会爱上这么一个姑娘啊。 要知道,单纯的女孩虽好,却也太过透明了。 如同一杯凉白开,毫无味道。 蓝岚身上真没有什么能让宁卫民心猿意马的地方,根本不是他喜欢的那种类型。 甚至反过来说,蓝岚身上的稚气,反倒让见多了女人的宁卫民生出一种自律性来。 连他自己都觉得,如果对蓝岚动这方面的心思,就像一个诱拐少女的变态罪犯似的。 所以说,蓝岚即便是非常吸引当代男青年的一朵花,宁卫民也不愿意去采。 他更愿意远远的欣赏,让蓝岚这朵花静静开放,展露芬芳。 如果他真有亲戚或是妹妹的话,那应该就是这个感觉。 也正是因此,和蓝岚相处,宁卫民从来都是光明正大的。 像第一次开口约蓝岚出去,他就是把一切挑明了。 那次是已经清盘了东郊垃圾场的业务,最后一次把废铜送到废品站。 从蓝岚手里一拿到了钱,宁卫民就发出了邀请。 “小岚子,今儿托你福,又发财了。下班了带你逛逛去,怎么样?” 不用多说,在还很保守的社会风气下,蓝岚作为一个姑娘家,难免脸红心跳,会心有猜疑啊。 而看出蓝岚面显迟疑,明显误会了。 宁卫民不待她开口,就主动解释起来。 “我可没别的意思啊,就是纯粹表示下感谢。” “说真的,我是觉得你人不错,帮了我不少。这是我最后一次卖铜了,今后不会再来麻烦你了。要就这么走了,不请请你,我心里忒过意不去。” “怎么样,咱认识这么久了,不至于连点基本信任都没有吧?能不能给个机会让我好好表示表示?” “你要实在不放心,就再找个姐们儿作陪好了。要真不想去……也行。你干脆就把你想要的东西告诉我,我送你件礼物……” 如此,宁卫民的诚意,才让那对孩子气的眼睛又大胆了起来。 蓝岚没再犹豫,很快就答应了。 “那好,你等我一下,我换下工作服就去!” 好家伙,这下反倒是宁卫民被蓝岚的痛快劲儿给弄懵了。 要知道,这会儿废品收购站可还没下班呢。 “小岚子,你没事吧?这才几点呀?” “那有什么?我请假!” 嘿,蓝岚说到做到,还真地把套袖一褪,就跑去换衣服了。 不一会儿,她就跑出来,换上了她自己的裙子、凉鞋。 再往后,蓝岚的表现更让宁卫民吃惊。 因为这姑娘由着自己心性来的,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本来宁卫民是想请蓝岚去新侨饭店的三宝乐吃西餐的。 此时的京城最受年轻人追捧的餐饮场所,除了北展的莫斯科餐厅,也就是新侨饭店的三宝乐了。 这两处,那吃的不光是饭菜,还有异国风情、小资情调和相对高级的餐饮服务。 宁卫民是真心打算好好出一回“血”。 然后吃了喝了也就散了,从此问心无愧。 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事实却朝着背道而驰演变。 就因为蓝岚请假下班太早了,餐厅没开门。 这天反倒是蓝岚硬把他拉进了新侨饭店楼下冷食部。 自作主张的抢着买了汽水和冰淇淋。 原本宁卫民心里还想着,反正过会儿餐厅开门还得吃饭,也无所谓了。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吃着冷饮吧,聊着聊着聊到了电影,蓝岚说变就变卦了。 她居然怎么也不肯吃饭了,非要去看印度电影《大篷车》不可。 就这样,宁卫民没辙呀。 只有顺了蓝岚的意思,带她又去了附近的电影院。 更没想到的是,这部爱情电影实在太火,跟1998年京城放《泰坦尼克号》的盛况有一拼。压根儿就买不到票,连黄牛票放出来都遭人争抢。 于是为了不让蓝岚噘嘴失望,最后宁卫民也只能带她去家门口的“大观楼电影院”,求米师傅帮忙了。 所以这天,宁卫民实质上一分钱也没花,却又欠下了额外的人情。 第六十四章 千金 宁卫民没请成客。 这事儿当然不能这么算了啊,免不了日后还得再行补请。 可说起来还绝了。 在蓝岚的身上,宁卫民始终也没能用金钱达成他所期待的那种心理平衡。 因为蓝岚虽然是孩子心性,爱玩爱笑。 她爱看电影、看戏,还爱滑冰、逛公园,爱吃冰淇淋雪糕瓜子话梅巧克力等各种小食品。 而且她还想起一出是一出,说干什么就干什么,毫无计划性可言。 和她在一起,总让宁卫民有一种被动青春洋溢,疲于应付的无奈。 可与此同时,蓝岚身上还另有一种固有执着,却又是让宁卫民更为意外,不能不赞赏的。 那就是蓝岚半点也没有安心花男人钱的想法。 这姑娘不但讲究有来有往,还大方的要命,少见的爽快。 俩人吃的喝的玩的,她同样大把地往外掏钱。 特别是她开工资时,往外掏钱你都抢不过她。 甚至六月底的时候,宁卫民开玩笑,假装说自己遇到了难处,急需用钱。 哪怕工资花得差不多了,蓝岚也说不要紧,非要回家去要,说她妈手里有钱。 这样一个的姑娘,让人怎么评价才合适呢? 好是真好啊! 可这丫头却全无半点心机,对人毫不设防,实在太好懵骗了。 宁卫民觉着自己要是她亲哥,保准儿能为这个妹子愁死,一辈子都得担心她遇人不淑的问题。 当然,宁卫民也不得不因此怀疑起蓝岚的家庭环境来。 因为普通老百姓家庭里,是不会长出这样不知世事艰难,花钱这么不在乎的姑娘来的。 果不其然,一问蓝岚就说了,她对此并无意隐瞒。 她告诉宁卫民,自己的父母其实都是高级知识分子。 父亲是搞古建营造学的教授,母亲在区里文保局工作。 因此她的父亲也兼任文保局的古建顾问,曾经负责过不少次天坛、前门等处的修复工程。 而且她居然还真有个哥哥,就在区服务局上班。 至于这丫头这样的家庭背景,为什么会在废品站上班,全是跟家里赌气所致。 蓝岚声称自己不是念书的料,可父母非逼着她考大学。 不许她看电视,不许她出去玩,天天放学就得回家念书,把她逼得简直要疯掉。 于是毕业时高考差三分落了榜,她就死活也不愿意再考了,非要去上班不可。 她要自由,要自己决定自己的人生。 自然无需多言,她的选择,把父母气了个半死。 她的固执也是九头牛也拉不回的。 爹妈说她没文化只能捡破烂,她说捡破烂就捡破烂。 就这样,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她。 父母一怒之下,还真就把她弄来废品站上班了。 可不幸的是,她自己现在也有点后悔了。 原本她觉着上班比上学有意思,就没人管了,就想干什么干什么了。 但很快就发现,其实这个班儿上着更没意思。 天天跟废铜烂铁,费旧报纸杂志打交道,脏乎乎的,能有什么意思啊? 说出去也不体面。 还多亏父母托了人照顾她,废品站的站长对她像自己闺女一样,从不让她干力气活。 否则,她在废品站连一礼拜都待不住。 而单位的同事们,除了一帮岁数挺大的人,就是返城回来的知青。 像她这样的应届高中生只有她一个。 生活年龄差距过大,生活经历也天差地别。 别人天天聊得是怎么居家过日子,研究的是柴米油盐酱醋茶。 讨论的是怎么省钱,怎么照顾家里老的小的,怎么打家具刷房子,怎么用劳保手套织线衣。 谁都把她当成孩子,她根本没有人可以当成朋友一样平等聊天的。 但让她更没想到的是,就连她原本生活里的人际圈子也脱轨了。 她同样成了游离于其他人之外的个体。 不为别的,就因为她是“育才”的学生,上的是区重点。 班里那些同学可没她这么悠闲,也没她这么潇洒和想得开。 除了考上大学的,其他人都在继续备考。 她找原先的好朋友去看电影,去公园,没一个人理会她,都是推脱。 那些同学的家长们也个个防贼似的防着她,生怕她影了自己孩子的学业…… 当时说到这儿的时候,蓝岚已经委屈得不行了。 不但嘴撅起来了,连说话声儿都哽咽了。 但宁卫民却不由自主哈哈大笑起来,一点同情的意思都没有。 “我听明白了,你这属于自讨苦吃啊。你不听老人言,现在觉得进退两难了,又不好意思承认自己的错误是不是?你要听我的劝,就好好跟你父母谈谈,还是早点改邪归正的好……” 这话立刻让蓝岚吃惊的睁大了眼睛,随后则流露出失望的神色。 “你……你也劝我听他们的?我还以为你会支持我呢。” “你看你,活得多么自由,多么快乐,多么自我……” “我真是不明白,难道我唯一的出路,就是去念书考大学吗?” “即使考上了,又有什么意思?今后像我爸我妈那样过日子,也活着太累了。太枯燥,太乏味了。” 没想到宁卫民却摇摇头,完全不认可她的痛苦。 “你这话我可不赞成。人这辈子活着,所有的事情几乎都是这样的,没有纯粹的好,也没有纯粹的不好。只能是衡量,去做个人所认为的最优选择。” “可做选择,其实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需要见识,需要眼界,才能做出正确的选择。甚至需要经济基础,家庭支持,才能真正去实施你的选择。” “就拿你来说吧,正因为对社会了解不够,才做了错误的选择。可即使这个选择,能够实施,也是靠你的家庭帮忙。你应该知道,现在多少人待业。别人求而不得的东西,你轻易就到手了。还这就是你的家庭给你的助力。” “说实话,你的人生起点够高的了。你犯错,还有你的家庭给你兜着,你生在这个家里,才会有机会重新做选择,这都是别人可望不可及的幸运。你应该珍惜才对。” “你千万别和我比,我是个没爹没妈的孩子,从来都不容易,从来也没有你这样多的选择余地。你不会知道我为了生存,干过多少违心的事儿,多么艰难的事儿。” “你只看见我笑了,却辨识不出我的笑或许是假的,笑里又隐藏着多少苦。你羡慕我自由、自我,我还羡慕你有爹妈管着,父母关心……” 宁卫民的话,瞬间就让蓝岚安静了,她自己也不能不承认。 “其实我知道,自己比起许多人已经够幸运的了。这么不知足,好像有点身在福中不知福,倍儿矫情……” 但孩子终究是孩子。很快,不服气和不甘心,便又浮现了出来。 “可追求幸福是人的本能啊,难道不是吗?难道我想要更好的生活有错吗?我也没那么不切实际啊。只不过希望我自己的生活能再多一点诗意浪漫和自己做主的权利……” 宁卫民对此仍旧置之一笑。 “这没问题。你这么想很正常。可你不能太心急了,人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儿,需要步步为营,不能拔苗助长。” “人生可是个大问题,世上无数的学者、智者、哲学家都搞不清楚这个问题。你凭什么认为你现在就能搞懂?甚至比你的父母还懂?” “你觉得你父母限制你是为什么?就单纯为了让你按他们的意愿活吗?那他们也太累了。难道他们愿意这样管你一辈子不成?” “其实在我看来,那不过是他们为了保护你的未来,采取的必要措施而已。因为你上了大学,就能看到更广阔的世界。才有可能知道自己真心想要什么。” “你的父母只是不想让你的梦想受到限制而已,他们希望你能拥有更多的选择权利和保证自己未来的能力。” 这些话可是彻底把蓝岚触动了,她完全就没有想过这些。 “可是……可是……” 宁卫民再次打断她,后面的话继续突破她的认知。 “没有什么可是。人活着总有一些责任是要付的。就像你的父母要为你前程负责,你也有义务让父母对你放心。” “我告诉你,自由确实是好东西,可这么好的家人更弥足珍贵。你别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不知多少人羡慕你的家庭,你的父母。” “小丫头,我知道,你明明已经后悔了,就是面子上下不来是吧?跟自己爹妈你还计较这些?我敢说只要你回头,你父母肯定不计前嫌,欣喜若狂。而等你长大了,你就会发现只有血缘亲人,才是真正全心全意为你考虑的人。” “还有,我真得劝你一句,不要以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不要以为你会永远年轻,不要认为今后只有好运陪着你。不要以为你的父母亲人永远会永远替你操心,他们也会老的,他们也会有需要你照顾的一天。” “甚至更糟糕的厄运都有可能的。包括亲人去世、车祸残废、身患绝症、寄人篱下、漂泊异乡、遇人不淑……听起来很吓人是吗?但都是真的,这就是生活。” “我不否认,为了考大学念书是相当枯燥的。可和这些我说的情况比起来,是不是就不算什么了?” “听我的,再好好玩儿俩月,等到开学你就重新回去念书吧。到时候别忘了,用你的工资给父母买点东西。他们不但不会再生你的气,还会感到高兴的。” “相信我,你的人生里或许只有现在是最能安心的了。好好珍惜你现在的一切吧,别让自己的时间糊里糊涂的浪费掉,错失真正能把握自己命运的机会。” 蓝岚带着黯然的神色,半晌无语。 宁卫民的话她连消化都来不及,根本无法反驳。 最后,也只有为成人世界的沉重和无趣深深的叹气。 “我真不敢相信,这些话会是你说的。你……你跟我说的这些,简直……简直比我爸我妈还……” “比你爸妈还老气横秋,还更像你的长辈?” 宁卫民轻轻一笑,又恢复了大言不惭,吊儿郎当的德行。 “那你以后就叫我叔叔吧。怎么样?小侄女儿,叫一声,叔叔就给你买酸奶喝。” 毫无疑问,这般挑衅,结果自然是蓝岚不为利诱,当场以“呸”回应。 第六十五章 好汉 在这次谈话之后,宁卫民和蓝岚的相处的方式就有些改变了。 他们之间不再只是纯粹轻松的吃喝玩乐了。 这个姑娘真的有点受到了触动。 虽然还没有下定决心,就此重拾学业。 却愿意花费更多的时间,跟宁卫民讲述她对生活的迷惑,诉说她和父母沟通相处的障碍。 甚至关于未来、时间、生活、爱情、独立、自由、理想……这些更宽泛更虚幻的话题。 对蓝岚的这些思想问题,宁卫民既没有不耐烦,也没一本正经的说教。 大多数的情形下,他只是专心聆听,给予笑容,不去反驳。 其目的就是想让蓝岚一吐为快,先尽情的说出那些心底的伤感和迷茫。 等到发泄够了,她自己就会发现问题。 因为这就是青春的困惑,属于年轻人独有的,几乎每一个人都会在长大成人中遇见的烦恼。 以蓝岚的年纪和她的经历,还并不清楚这些烦恼,其实多么平凡无奇,无关紧要。 她就如同大多数人一样,总以为自己的人生是不应该落入别人一样的俗套里,必须与众不同才对得起自己。 但终究,时间和现实会逐渐让她意识到,自己错得有多么离谱。 因此宁卫民所能做的,便是倾听过后。 说那些任何年长,且带有善意的人,都会对这姑娘说的那些话。 他不强迫蓝岚如何选择,重点就是告诉她,成人的世界从来没有“容易”二字。 她要学会体谅父母的难处。 也要知道自己做决定的前提,就是必须懂得对自己负责。 无论她愿意不愿意,都必须承当起由此引发的一切风险和结果。 实事求是的说,效果居然还挺不错。 这不但因为宁卫民本质上是一个经历了许多的中年人。 而且像一个专业的心理医生,采取了较正确的说服方式。 更关键的是,作为朋友身份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说白了,这些道理并不是蓝岚那高学历的父母不懂得、不知道、未曾说过的。 但这种事也有点“医不自治”的意思。 因为立场不同,情绪不同,利益攸关等问题。 从蓝岚父母的口里讲出来,和从完全置身于事外的宁卫民口中说出来,完全不是一码子事儿啊。 也就难怪蓝岚这丫头会觉得宁卫民才是一心为她着想,对他产生充分信服和钦佩了。 七月中旬的时候,蓝岚终于决定,要重新回到课堂,备战高考了。 她不但自己花钱报了补习班,还打算用工资给父母买些礼物。 等于除了没有提前跟父母说,想给他们一个意外惊喜之外。 其余的都毫无保留遵从了宁卫民的建议。 所以在暑假结束之前,蓝岚也就更不想辜负这最后的好时光,要大玩特玩一场。 为此,她制订了许多计划。 想去游野泳,想去溜旱冰,想去爬香山,想去北海划船,还想去圆明园野炊。 甚至为了感谢宁卫民,她自己做东,反而请宁卫民去新侨饭店吃了一顿西餐。 宁卫民自然承情。 于是为了回馈,哄蓝岚高兴,他不但尽力抽时间陪同,还专门添加了个项目。 那就是带这还没爬到过长城顶端的丫头去八达岭,真正当一回“好汉”。 因为怕人多,他们专门挑了一个工作日。 蓝岚要做的就是开张病假条而已。 其余一系列准备工作全归宁卫民筹办。 为此,宁卫民不但买了不少吃的喝的。 啤酒、汽水、罐头、水果、酱牛肉、火腿、面包、瓜子、巧克力、泡泡糖……应有尽有。 还事先去前门西侧出租车接待站添了个单子,包了一辆华沙牌小轿车。 到了动身的日子,一大早,宁卫民就带着司机,去约好的见面地点接了蓝岚,然后往北进发。 别说,这天还真选得不错。 八达岭上微风拂面,阳光和煦,游人也确实不多,外国人就能占了有一半。 宁卫民和蓝岚不但坐车看景儿嘻嘻哈哈。 到了长城脚下,更是兴高采烈。 一起背着吃喝,混在一干黄毛蓝眼睛里,往远处蜿蜒起伏的长城上攀登。 只是真爬起来就有点不顺利了,蓝岚路上歇了好几起儿。 这倒不是累的,而是被宁卫民逗得。 敢情宁卫民肚子里就是个杂货铺,来自数十年后的网络段子脑洞又太大。 对当下的人,逗乐儿效果完全是爆炸似的。 以至于蓝岚爬的过程中频频笑岔了气儿,不得不捂着肚子坐台阶上休息。 这么磨蹭下来,虽然来的挺早,却赶了个晚集。 都快中午了,他们才得以站在八达岭的最高处。 不过话说回来,这番辛苦当也值得。 此刻极目远眺,风景如画,令人心旷神怡。 特别是成功登顶,还有“好汉”光环加身。 就更是让蓝岚趾高气扬,心里充斥着说不出的欢快愉悦。 当然,劳累总是免不了的,一股子兴奋劲过去,俩人就感到腿肚子转筋了。 那不用说,怎么也得好好休息一会儿,吃点喝点,补充补充体力才能下去。 这样,他们就找了一个背风向阳的角落,铺开带来的塑料布,靠着墙肩并肩坐在一起。 然后取出吃的喝的,开始野餐。 但就在他们俩拿着汽水瓶干杯,抢着争着,互相往对方嘴里塞吃食,正闹得最欢实最开心的时候。 一个意外彻底结束了这一切。 忽然间,从不远处一群正在交谈的人里,居然走过来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沉声不语站在了他们俩的面前。 这个人,穿着相当高级的皮鞋,且擦得一尘不染。 只是由于他站的方向是背光的,中午的阳光又太刺眼。 宁卫民和蓝岚虽然能看清他的腿,但抬起头来,却很难看清此人的眉目。 老半天,宁卫民才看出眼前是个五十岁初头,脸上带着金边眼镜的中年人。 他不认识这个人,正为了此人严肃的表情感到奇怪的时候。 忽然耳边就传来了蓝岚的一声“爸”。 大吃一惊的宁卫民转头看去,发现蓝岚两眼睁得老大,几乎都直了。 原本泛红的脸色更红了,全然一副无所适从的紧张神情。 等他再转回头去看那男人。 除了明显察觉,蓝岚的容貌和此人似乎确有相似之处。 而且也感受到到了来自蓝岚父亲目光审视下的巨大威压。 我去,没这么巧的吧! 这样的对视里,即使心里无愧,宁卫民情不自禁生出几分局促。 他赶紧站了起来问好。 “您好,叔叔。” 蓝岚跟随着也站了起来,结结巴巴的解释。 “爸,这是,这是我……我单位同事。” 但这话,说还不如不说呢。 磕磕绊绊,又是撒谎,反倒显得心虚。 完全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作用。 宁卫民无奈看了蓝岚一眼,知道肯定瞒不过蓝岚父亲,要惹麻烦。 果不其然,蓝岚的父亲再次用那种似乎能洞悉一切的沉稳目光,警惕的看了看宁卫民。 就毫不客气的下令。 “年轻人,你跟我来一下。” 蓝岚无能为力的低下了头。 似乎既为父亲的态度感到窘迫,又觉得很有点对不住宁卫民。 不过说起来,这趟长城,宁卫民倒是真没白爬。 这要命的时候,恐怕换哪个毛头小子都得心惊肉跳,手足无措。 他却不负“好汉”之名,反倒嘴角露出了和煦的微笑。 他冲着蓝岚轻轻摇了摇头,给了一个让她安心的表情。 就昂首挺胸迎着蓝岚父亲凌厉的目光走了过去。 那坦荡至极,无畏无惧的劲头儿,反倒让蓝岚父亲目露讶异。 第六十六章 临了 无论前生还是今世,宁卫民都是孤儿。 加之他是靠自己白手起家的,又在社会上闯荡了这么久。 早已经尝遍了人间的冷遇和轻蔑,领教过各种各样给他难堪的人。 所以一般的窘迫处境,对拥有丰富应对经验的他来说,还真是小菜儿一碟。 另外话说回来,蓝岚的父亲毕竟是个有身份的高知。 即使态度再严苛,也不至于不分青红皂白,当场破口大骂。 顶多是带着先入为主的成见和戒心,像查户口一样,对宁卫民严加盘问罢了。 而文化人的施压方式,也不过是外交辞令一样不冷不热的态度。 这对大多数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年轻人或许是有效的。 可对于本质上已经是个油腻大叔,脸厚心宽的宁卫民来说,却是不痛不痒。 更何况宁卫民本就是问心无愧的。 他自认为把蓝岚劝回课堂居功至伟,反倒理应受到蓝岚父母感谢才对。 再加上作为一个生意场上的老手,这小子还非常擅长谈判。 懂得如何运用话术争取主动权,对带偏对话节奏的技巧掌握得也很熟稔。 所以和蓝岚父亲进行的这番谈话,他就显得既有条理和又有自信。 连一星半点儿的尴尬、畏缩、心虚、胆怯,都没有。 要说“不卑不亢”货“理直气壮”都算亏了这小子了。 “全盘掌控”和“游刃有余”才是最恰当的形容词。 事实上,宁卫民也只是在对话开始时,简单回应了蓝岚父亲一些问题。 比如自己蓝岚是什么关系,怎么认识的,姓什么叫什么,家住在哪里…… 而当这些无关痛痒的情况一一都说了之后,他就闭口不谈自己和蓝岚的事儿了。 反倒扮上了情感学专家。 借着把蓝岚大夸特夸,替蓝岚诉说内心烦恼,玩儿了一手漂亮避实就虚。 不动声色间就把对话主题给转换成了蓝岚和父母之间的信任问题。 这一下就让蓝岚父亲乱了阵脚,根本顾不上再对他继续问责了。 具体步骤说起来其实非常简单。 宁卫民先是声称自己很理解蓝岚父亲,知道他是担心女儿交了坏朋友。 假模三道的站在蓝岚父亲的立场上,感慨了一番父爱伟大。 跟着就开始利用“错误类比”分说蓝岚的委屈。 他以极为遗憾的语气,说蓝岚的父亲和母亲都应该相信他们女儿的判断力。 因为相信蓝岚,就是相信他们自己的教育方式和教育能力。 宁卫民还说,在他看来,蓝岚的善良、爽朗、聪慧,爱帮助人。 这一切统统是因为蓝岚父母教导有方,是她优秀的家庭环境所致。 唯独可惜的是,他们对蓝岚信任和理解不够。 最后,宁卫民干脆把蓝岚塑造成了深受情感困扰的少女。 说其实蓝岚很爱她的父母,只是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想法。 真正的她不但具有独立的思考能力,也懂得该如何善待自己。 虽然有些问题一时想不通,但只要她平心静气去思考,慢慢就会有理智的判断。 他建议蓝岚父亲回家和女儿好好谈谈,不带任何成见和情绪开诚布公的谈谈。 相信到时候,不但亲人关系、家庭矛盾会得到妥善化解。 作为父亲,他也一定会为自己的女儿感到自豪和欣慰。 就这样,这小子净捡着冠冕堂皇和煽情的便宜话说了。 有关他自己是怎么把蓝岚带到长城来的关键问题,却黑不提白不提了。 那不用说,意外得知女儿如此“苦闷”的一面。 蓝岚的父亲能不吃惊,能不在意吗? 同时由于是大庭广众之下,碍于时间紧迫,还有许多重要的客人在等着自己。 好面子的蓝岚父亲,心里既为女儿担心,又恐被旁人听知家庭隐私,哪儿还顾得上其他啊。 说白了,蓝岚父亲几乎被宁卫民给忽悠瘸了。 如此一来,这场对话的最终结果,就是宁卫民全盘大胜。 他自己不但体面的全身而退,还给蓝岚做好了人设铺垫。 既为蓝岚赢得了和父母摊牌的准备时间,也等于是把即将进行家庭对话的主动权交到了她的手里。 到时候想说什么,就全由着蓝岚自己发挥了。 至于后续部分。 尽管当天作别,蓝岚父亲对宁卫民仍没有个好脸色。 蓝岚也是心不甘情不愿的跟着父亲走了。 甚至第二天,宁卫民去废品站找蓝岚,居然发现她已经辞职了。 此后十余天里,就再没得到过任何有关她的消息, 但宁卫民却并不因此担心什么,反而心里感到很安心。 因为想想就知道,这太正常不过了。 不说别的,同样情况下,如果宁卫民自己有女儿。 他也一定会要求女儿,和像他这样的社会朋友断绝联系,专心学业的。 所以他没有蓝岚的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 这只能说明一点。 蓝岚已经提前和父母和解,重新过上了本应属于她的正常生活。 弄不好这丫头现在正享受父母的百般宠爱呢。 而这也就是他唯一能送给蓝岚的临别礼物了。 多少算是对这丫头曾给他的帮助做了回报。 很显然,对蓝岚的家庭来说,她能回心转意肯再回课堂,当然是最重要的。 蓝岚父母自然不会因旁枝末节再对女儿多计较,也许还会适当放宽管束。 也就是说,只要他不再出现在蓝岚生活里,蓝岚就不会再有什么麻烦。 哪怕高考屡屡失利呢,其实对这丫头也不算什么。 因为她的前程一定会被她的家人安排得很好。 就这样,宁卫民轻松了,打心里解脱了。 说真的,自从知道蓝岚的家庭情况之后,他总是无谓的替这透明得如同玻璃器皿一样的丫头担心。 怕她不听劝,就一直这么傻吃傻玩儿,稀里糊涂的过下去。 不但时间浪费了,家庭关系也会越来越差。 那他无异于就真成了损友一个,理应遭到蓝家痛恨。 可偏偏这丫头性子又太随性,还有点偏执。 每次劝多了,她都闹情绪,干脆捂耳朵不听。 他还从没有替一个人这么操心过,忧虑太多,也不忍心。 无形中竟然多了一种道义上的责任感,和情感的负担。 这使向来习惯了独来独往的他,心情复杂得又好受又不好受。 所以能这么结束,各安其命也好。 原本就是两条路上的跑的车,能在人生中偶然相遇、互助已是难得缘分。 既然彼此互不相欠,还留下了一段不错的回忆,自然也就到了该散的好时候了。 即便是不告而别,也算圆满。 只是命运这东西却是相当有个性的,你想怎么样吧,就偏不按照你想要的那么来。 宁卫民真没有料到,他所满意的情感平衡,最终还是没能保持住。 临了临了,蓝岚竟在他心里留下了难以抹去的一笔。 第六十七章 馅饼儿 八月初的时候,某天下班儿时分。 宁卫民光着膀子,叼着小烟卷儿,坐当院儿阴凉处包豌豆。 他还打开了屋里收音机。 一边听着刘宝瑞的单口相声《连升三级》,一边吹着小凉风,好不快活。 不过可得说明白了,这副德行并不是宁卫民不知耻、没素质。 而是因为这年头,空调还是稀罕物,京城的夏日打赤膊蔚然成风。 有一俗语,就叫“暑热无君子”。 意思是哪怕最讲究衣着整饬的君子,盛夏亦可赤背而不被人耻笑。 所以进入暑伏,宁卫民在家,大多数的情况,都是“膀爷”一个。 别说边大妈、罗大婶儿这样上岁数的女性,他无需避讳。 就连米晓冉和米晓卉姐儿俩面前,也可以明目张胆“亮块儿”。 嘿,大杂院儿就这情况,上到老人下到小孩,各家各户都一样。 大家都习以为常了,没人觉得“烧”眼睛。 不过也得说,凡是总会有例外。 这不,同样是这天。 正当话匣子里的刘宝瑞,说到不识字的张好古,因为仗着魏忠贤的片子连夜进入考场,吓坏了考官,误打误撞睡出了一个探花的时候。 米师傅领着一个二十四五岁,手拿公文包,穿着短袖衬衫、长裤皮鞋的男青年,从院儿外走了进来。 结果,恰恰是因为见到了这位衣冠楚楚的陌生人。 宁卫民反倒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很快把衣服给穿规整了。 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其实不为别的,就因为这位来客,姓氏特别啊。 当时,宁卫民还以为是米家来了客人呢,正想跟米师傅打声儿招呼。 却怎么也没想到,米师傅反倒抢在他前头,招呼上他了。 “卫民,先别忙了,快过来见见,人家找你有事谈。” 跟着米师傅就又指着宁卫民,满脸堆笑跟身边的那位说。 “这就是宁卫民,你要找的就是他。蓝科长……” 而这突如其来的双向介绍,登时就把宁卫民给整懵了。 听说人家是来找他的,他根本就绕不过这弯儿来。 心说了,这谁啊?找我干嘛呀? 不过就在这陌生人点头向米师傅道谢的时候。 宁卫民总算注意到了关键问题,米师傅叫他什么? 蓝科长?姓蓝? 他心里打了个突儿,好像又有点明白了。 蓝岚不说过她有个哥哥在服务局吗? 看岁数倒挺合适,不会就是…… 所以想及此处,他便赶紧站起来,请这位不明来意的客人进屋去坐。 跟着先去自己屋里穿上了上衣。 然后不顾客人推辞,坚持为客人沏了杯茶。 又关上了话匣子,送上了香烟和烟缸。 这才正襟危坐与之交谈。 这可不是什么穷讲究,或是无谓的客气。 要知道,宁卫民自己虽然不怎么在乎别人的看法,却不能不顾忌蓝岚的面子啊。 至少他也不能让蓝岚的哥哥回去笑话蓝岚选择朋友太没水准。 否则这丫头在家里不更落下把柄,要受严管了吗? 所以,该做到位的就得做,哪怕有些琐碎和麻烦,也是必要的。 果不其然,这位一开口,还真是。 “我是蓝岚的哥哥,我叫蓝峥。因为不知道你的住处,才会去电影院找这位米师傅帮忙带路了。” “至于我冒昧登门,主要来找你是想代表我家人谢谢你。谢谢你这段时间给了我妹妹不少有益的规劝。” “这段时间,她的想法成熟多了,人情世故上也进步不小。真是多亏你了,她现在愿意重新参加高考,这让我们全家都很欣慰。” 这话说得通。 因为宁卫民和蓝岚几乎都是废品站见面的。 他们谁也没去过谁家,只知道对方大致住处。 但他们可是没少去大观楼蹭电影看,蓝岚早就清楚米师傅是宁卫民的邻居。 蓝岚的哥哥通过这条线找上门来一点不奇怪。 只是感谢归感谢,特意为这点事登门道谢就有点奇怪了。 似乎完全没这个必要啊? “不用这么客气,有什么事你不妨直说……” 宁卫民可不想客气的谦虚几句,再慢慢兜圈子,索性把话挑明。 这样的直接让蓝峥多少有点吃惊,不过显然他是个很懂得人情世故的人。 马上就顺从宁卫民的意思,从公文包里拿出了一张信纸,在桌上轻轻推了过来。 宁卫民拿起来一看,发现这轻飘飘的一张纸,实际的份量可着实不轻。 那上面盖着服务局的大红章,居然是一份工作介绍信。 清清楚楚写着他的名字,不过报道单位却是……空白的? “您……这是什么意思?” 面对宁卫民的不解,蓝峥淡淡一笑。 “鉴于你对蓝岚的帮助,恰巧我的工作又是负责劳资方面的。那么我自然有义务妥善替你解决工作问题。” “这张介绍信的报道单位之所以是空白的,是为了让你自己来选择。只要咱们区里服务口儿的单位,你尽可开口。我可以马上就给你填上。” “有我的签字。一个月内,你去这些单位的劳资部门报道就能生效。” 不得不说,蓝峥这样的表态简直就像个工作许愿机,牛x大了! 可说实话,宁卫民打心里对这个从天而降的大馅饼,却没有任何的喜悦感。 一点也不想接受这份好意。 因为这在他看来,明显就是蓝家居高临下的施舍,又或许一种包含警告意味的交易。 不外乎希望他能远离蓝岚,从此一刀两断。 为此,宁卫民不但完全沉默了,面容也显现出怏怏不乐表情。 没怎么多想,他便以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客气做出了回绝。 “劳您惦记了,不过说实话,我不怎么喜欢受管束。正打算干个体呢。所以这份好意,心领了。” “当然,您大可以放心,我很清楚考大学并非易事,是不能分心的。我是绝不会再去干扰蓝岚学习的。这点我可以向您,以及您的父母保证。” “如果这样您还不放心,我倒有个好建议。您不妨给蓝岚换一个补习班吧,最好让她再住到亲戚家去。那样我就绝对联系不上她了。” 宁卫民话语里面的讥讽和言不由衷,但凡是个人都能听得出。 那不用说,热脸贴了冷屁股,蓝峥心里的滋味必定不好受。 这简直就是不识抬举,恐怕任谁都想骂街。 可也怪了,蓝峥却没表现出半点懊恼的神色来。 仅仅是无奈的摇摇头,反倒又从包里掏出了另一张折起的纸,再次推给宁卫民。 第六十八章 短信 “蓝岚没猜错,你还真的误会了……” 蓝峥的语气依然和气。 但这种不正常的反应,却让宁卫民心生疑惑,情不自禁的打开这张纸。 结果他一下子就愣住了。 因为那张折着的纸上,竟然是蓝岚娟秀的字迹,那是写给他的一封短信。 而信的内容,主要就是针对工作的事儿,跟他做个解释。 蓝岚在信里说,这份工作是她背着父母跟哥哥要求的。 她希望宁卫民不要多想,安心接受她的好意,否则就是不把她当朋友。 还说她考大学如果因此失利,那责任就要怪在宁卫民身上了…… “蓝岚的确一直为你的事儿跟我磨着。早在六月份的时候,听说你把几乎到手的工作让给了别人。她就为你的事儿找过我,说有你这么一个人,办出的事儿实在让人钦佩。绝不能让好人吃亏,我必须得帮忙。” “我就问她这个人是谁?她是怎么认识的?她不言语了。我就跟她说,她必须得把你带来,然我亲眼见见、和你谈谈。等我确定属实,才能帮忙。结果她就很不高兴的走了,俩礼拜都没理我。” “这次也是,她和你结伴去长城玩儿的事儿跟家里说清楚之后。这丫头私下里也比较详细的跟我说了你的事儿。说这半年来,她就只有你这么一个真心实意的好朋友。她不但因你感受到了生活乐趣,也在人生和前途上受到了你不少启发。她现在要去上学了,可一想到你还在家待业,就不是滋味,哪怕想念书也念不好。所以她给我下了最后通牒,让我必须给你解决工作问题。” “甚至因为你的工作还没解决,她都不愿跟着我母亲去崂山疗养。前天临上火车前,她还在催促我呢,让我抓紧时间,一定把事儿办好。我一再保证完成任务,才把她劝上车。也正因为怕你这边儿多想,不肯接受这份工作,她才给了我这封信。还要求我,等事情一办好,就打电话告诉她。” “对了,我听说你除了捡铜,还养过神仙鱼是吧?这些事儿她也告诉了我。她跟我特别着重、几乎是神往地描述了你生存的本事。她觉得你很像《流浪者》里的拉兹。嘻嘻哈哈,永远不发愁。好像怎么都有辙,永远都能靠自己活下去,而且还能活得比别人都好。” “但她最佩服你的地方,还是你外表柔软,内心的硬气。她说你从不怕事儿,再难也没见愁眉苦脸,没有低声下气的求过谁。你的麻烦都是笑着,靠自己解决的。这给了她极为正面的激励作用,所以她才有勇气去继续参加高考。” “她还说你挺喜欢自我调侃的。老爱把自己说成是吃货,社会寄生虫,‘家里蹲’大学毕业生。可其实她知道,你内心特骄傲,一般的人绝不会被你放眼里。” “不过反过来,她同样认为你的缺点,也是有点恃才傲物,骄傲过分了。她说你脑子非常快,遇事总能想出比别人更好的办法来。只要受过别人一点好处就老想着还,只许别人欠你的,却唯恐欠别人一点人情。但正因为如此,你才不是那么容易把别人当朋友的。她觉得你内心深处有点孤僻,也有点孤独……” 宁卫民一边看着信,一边听蓝峥在旁说着。 刚开始的时候,他的表情还算正常。 暗暗为了蓝岚的体贴和惦记感到欣慰。 觉得自己没白照顾这丫头,为她做的一切,也算值了。 但听到后面却渐渐变了,很有点如坐针毡的难受,甚至不知不觉渗出了一头细汗。 因为他从未曾想到,这个似乎能一眼看到底的女孩子。 除了能够回馈给他温暖,居然如此准确的洞彻他的内心,而且深刻到了这个地步。 是因为平日里自己毫无防范,跟她肆无忌惮的说话,不知不觉展露出过多的真实自我吗? 还是压根走眼了? 这个似乎能让人一眼看到底的丫头其实并不似表面那么简单。 原本就拥有极为敏感、细致入微的洞察力? 宁卫民不知不觉,沉浸在了内心的反复怀疑和自我审视之中。 不为别的,就因为前所未有的,他心里最隐秘的地方被蓝岚轻而易举的触碰到了。 他什么都没瞒住,甚至一切自认为安全的伪装反倒全被拆穿了。 他的自尊与自怜,他的故作镇定与玩世不恭。 全被这个有着一双孩子气大眼睛的姑娘,如同放在显微镜下一样,看了个明明白白! ………… 这天晚上七点都过了,蓝峥才到家。 之所以回来这么晚,是因为家里没有人。 他的母亲正带着他的妹妹在崂山散心呢。 他的父亲也要参加交流会的晚宴。 所以他只能自己解决自己肚子问题。 好在他的工作和职务都不错,去区里任何一家饭馆儿,都能享受到贵宾待遇。 否则,真是按普通人那么排队,开票,等座儿。 他至少还得晚回来四十分钟一个小时的。 也幸好如此,他到了家门口的时候,才正好赶上了蓝岚的长途电话。 “哥,怎么这么半天啊?” 不知电话响了已经响了多久。 蓝峥一接电话,话筒里就响起一声抱怨。 “嗨,我这刚进家门,连鞋还没换呢。要不是我身手敏捷、动作快,还接不着呢。” “哥,怎么这么晚啊?” “还用说嘛,你们都走了,爸又不在。家里冷锅冷灶,我得外面吃了饭才好回来。” 蓝峥的诉苦没有得到任何同情。 或许当哥的都容易被妹妹忽视吧,蓝岚关注的只有一点。 “哎,我托你的事儿办得怎么样了?” 当然,当哥的也一样,最喜欢跟妹妹拿糖。 蓝峥没那么容易吐露。 “你猜呢?” “哎呀,你怎么这样?你别让我着急了好不好?你到底跟他谈了没有?” “着急?我就奇怪了,我的事儿,你从没这么急过。一个无亲无故的人,你怎么就这么急!蓝岚,你真没早恋吗?我怎么觉得你们俩关系有问题啊。好像没你告诉我那么健康啊!” “去!谁不健康了?你还当哥的呢,怎么跟妹妹开这样的玩笑啊!你再这样胡说八道,我一个月不理你。还有……我要把你喜欢悦悦姐的事儿告诉她……” 第六十九章 礼物 不用多说,感情方面的隐私永远都是最稳妥的把柄。 蓝峥像被抓住了尾巴的狗,赶紧告饶。 “嘿,你个小岚子……好好,我怕你了行吗?放心吧,我答应你的事儿,哪次没做到?” “这么说他接受了?” “接受了。不过一开始,他是拒绝的,后来还真是你的信管用了。这小子,脾气就跟你说的似的。面团儿包了块硬石头,他要不乐意,能把人崩掉大牙。这样的人就是活魏延,脑袋后头有反骨啊……” “干嘛,干嘛呀。瞎说。人家那叫有骨气……” “怎么个意思你?又夸他。我还没见你这么夸过人呢。蓝岚,跟哥说实话,你到底对他有没有那意思啊?你可千万别骗我啊,让我回头跟爸妈没法交待。告诉你啊,我能给他工作,也能再拿走。” “没有,当然没有。哥。你瞧你,自己瞎琢磨什么啊。这都哪儿跟哪儿啊。不跟你说了,我挂了……” 兄妹俩越逗越急眼,蓝岚都被哥哥说得脸红了。 心烦意乱,她就要终止对话。 但没想到,蓝峥下一句话又把她勾住了,甚至让她的心里重重跳了一下。 “别挂,等等,差点忘了告诉你了,那个宁卫民为了表达谢意,还送你件儿礼物呢,托我转交你。你就不想知道是什么?……” “什么?他还给我件礼物?那……你就收了?” “收了。嗨,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一幅画儿罢了。纯属留个纪念。” “啊,一幅画儿?” “是啊,一副徐悲鸿画的兰花。尺幅不算大。题跋倒是特别……等等,我打开给你念念。” 蓝峥说着便去展开了画卷。 随后又清了清嗓子,这才念到。 “宛在幽岩里,窈窕深谷中。众生贪扰攘,无复理芳容。” “怎么样?这马屁工夫够可以的吧?他还挺文艺,这是拿画喻人,把你都捧上天了。” “你说他主意多,脑子快,现在我是信了。我看这小子没在官场混,算是浪费了。” “不过话说回来了,越是这样,他越不适合你。像这样的人,没有家庭,无论上下都够得着,心计还这么多。要多危险有多危险。这就是咱爸最怕你遇见的那种人。你对他没想法,挺好。” “你可得记住答应家里的话啊,考上大学之前,什么也不想。别再让爸妈……” 蓝峥还在滔滔不绝的说着,但电话那边蓝岚已经不耐烦了。 “哥呀,你怎么老这样啊,无聊不无聊?你给我把画收好了,回去我要的。” 几句嗔怪之后,这次蓝岚是真把电话挂断了。 不过说实话,就连她也不知自己怎么了。 老半天没缓过神来,就跟入魔了似的站在原地,忍不住还在琢磨那画上的题跋。 尤其刚才听到哥哥念出几句话时,她的心坎上像是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喷出来似的。 她从中隐隐体味到一种格外可贵而又格外亲近的……激动。 同时也感到思维、情感、判断力,统统全都被搅乱了。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样的文言往往语义模糊。 如何理解,几层意思,全在于人们自己的主观意识。 而她的感受就不像哥哥蓝峥那么简单,她会想得更多一些。 的确,宁卫民是有借画喻人的意思。 为了表达谢意,在夸她幽兰一朵,高洁如华。 可同时,这是不是也是一种身份地位的暗喻呢? 宁卫民有没有在感叹两人缘分已尽,今后将会各行其路,渐行渐远的意思? 在说她是一株深谷之兰,自己实难触及? 又或是恰恰反过来,宁卫民告诉她,她不会是孤芳自赏。 他在表达另一种可能性…… 乱了,蓝岚心绪全乱了。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回到房间的。 什么事也干不下去了,心里持续的骚动不安。 走到窗前,望着越来越昏黑,已经挂上了月牙的窗外。 这个向来充满阳光、难有忧愁,几乎不知哭为何物女孩子。 竟然体验到了一种林黛玉式的灵性与伤感。 ………… 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让宁卫民害怕的事儿吗? 他还会有拿不定主意,顾虑重重的时候吗? 好像是有的。 像今天,蓝岚的信和蓝峥的那些话,就给宁卫民造成了这样的效果。 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心灵震荡。 蓝岚这个姑娘在宁卫民的眼里,简直太不可思议。 明明和他认识没多久,接触也不多,而且年龄又小,也没什么城府。 却比他曾经接触过的所有人更懂得他的内心,是真正能够看穿他的人。 这样的特质,仿佛是一种强大的吸引力。 忍不住让宁卫民对她心生亲切、感动、兴奋。 甚至渴望再见到她,能痛痛快快,做更多倾诉。 但同时,这也让宁卫民感到了一种难以言表的威胁。 因他向来都是把情感当做无意义的累赘。 认为那东西只能他变得软弱、迟钝、犹豫不决,会让他在生意场上处于下风。 尤其是男女之情这东西,最容易造成重大的经济损失。 把情感寄托在一个姑娘身上,在他看来,恐怕是天底下最傻的事儿了。 他也从没想过,更不敢相信,自己也会因为一种说不出原因的悸动。 隐隐盼着开展一段俗之又俗的罗曼史。 这样的自己是陌生的,让他恐惧。 他怕失控,怕这样无法确定结果以及所带来的一切情感牵挂。 是的,他真心希望蓝岚能变得更好,获得她应该得到的幸福。 因为他感谢这个姑娘给自己带来的美好时光。 可一切的一切的客观现实,又指向他心底诉求的只是一种错觉。 蓝岚根本就不应该是他喜欢的类型。 他们俩的观念和目标都相距甚远。 甚至家庭环境也是天差地别的。 于是他的心里又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凄怆。 他非常清楚意识到,自己似乎偶然间得到了一点什么从未拥有过的宝贵之物。 可是偏偏又不得不主动放弃,扔掉。 因为他相信失去比得到更好。 第七十章 盘丝洞 1980年8月,我国经济领域发生了两件堪称里程碑式的大事。 其一,全国劳动就业会议在京召开。 会议宣布鼓励和扶持个体经济适当发展,一切守法的个体劳动者应该受到社会的尊重。 个体劳动者的合法地位,从此得到了国家正式承认。 其二,gd省的深圳、珠海、汕头和fj省的厦门正式获批建立经济特区。 所以,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全国各地大街上练摊儿做买卖的人,一天天的开始变多了。 尽管人们对于国家政策的稳定性还心存疑虑。 但是人们对财富的渴望,所焕发出的智慧与力量,开始不顾一切的推动一扇扇的财富大门。 只是也得承认,开放政策不可能一步到位,想要真正获取财富仍非易事,依旧面临着制度上的重重阻碍。 作为经济特区,如何突破地域人口限制,为本地招揽人才,吸纳足够的劳动力,成为了当务之急。 而个体户们,同样迫切着经营范围上的“松绑”。 对首批涉足商海的人们来说,无需自己参与加工劳作,仅靠纯粹的商品交易就能赚钱的日子,此时仍旧是一种奢望。 与此同时,在京城建国门外,一片建筑工地已经悄然开工快两个月了。 这并非是京城目前四处开花的民居改善工程,而是我国和美国合资建造的第一家合资饭店——建国饭店的施工现场。 没有一个人可以预见,这座外资酒店落成,将会对京城传统旅馆行业以及未来的城市面貌,产生如何巨大的影响,又会带来多么积极的启发。 正是再这样的时代背景下,8月中旬,宁卫民拿着蓝峥开具的那封工作介绍信,来到了重文门旅馆报到。 至于宁卫民为什么仍会选择到这里上班。 除了当初他曾经考虑过的,重文门旅馆的种种优势以外,如今还又多了两条理由。 第一就是他从米晓冉口中,知道了重文门旅馆的具体情况。 他对那儿管理宽松,工作轻松的状况十分满意。 第二就是他主动跟蓝峥开口,又争取来一个优待的许诺。 那就是他希望能像米晓冉一样分配到前台部,做接待工作。 好无疑问,这几乎是酒店业最干净体面的工种了。 干这个,不但能把从事服务行业的副作用降到最低,也比随机被分配到其他任何部门都更滋润。 对于仅仅想混个两年,过渡一下的宁卫民来说,自然再妙不过。 至于蓝峥,别看级别只是个副科级,可实权相当大。 要知道,这个年头,无论旅馆、饭馆、还是维修、印染、理发、澡堂。 只要是服务性的行业,统统隶属于服务公司的管辖。 蓝峥等于完全控制着区里服务口儿所有单位的职工人事调度权。 他到任何一处,都属于见官大三级的存在。 就这点事儿,太容易办了。 他都不用露面,只要拨通办公室里的电话打声招呼就管用。 所以得到他的关照,宁卫民很顺利报到上班了,并且如愿以偿的被分到了前台部。 前台部的经理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女性,名叫黄素琴。 前台几乎所有的人都亲切地称其琴姐。 她头一次见宁卫民就产生了好印象。 不为别的,一是前台部多数都是女的,本身男的就少。 二是无论哪个年代,大多数人也是以貌取人的。 宁卫民小鲜肉的颜值很容易给他加分。 于是随便问了几句,黄素琴就把官方语言给扔了,很轻松的跟宁卫民开起了玩笑。 “小宁,咱们前台情况就是阴盛阳衰啊,女的多。今后赶上力气活,你可要多承担点。” 宁卫民也觉得这位琴姐很面善,没架子,赶紧应承。 “这是应该的。您请放心,保证没二话。” 如此一来,黄素琴更高兴了,想了想又问了一句。 “哎,你上夜班有困难吗?晚十一点到早七点?” 这个宁卫民倒是没想到。 熬夜可是很伤身体的,关键是把趟鬼市的时间给覆盖了。 他真心有点不乐意,不过也不好直接回绝,便犹豫着又多问了一句。 “您的意思……是想让我长期上夜班吗?有倒班没有?” “是这样,有倒班,一个月夜班,一个月白班交替。而且夜班是有补助的。” 黄素琴满怀期待的看着宁卫民,初步解释之后,又跟着做进一步补充。 “咱们前台部最大的实际困难还是女多男少啊。你知道,女的上夜班肯定不如你们男的方便。如果以后……” 这下宁卫民真正懂得黄素琴的苦衷了。 想了想,觉得这样其实也还凑合。 毕竟自己是初来乍到,毕竟这是实际的客观情况,毕竟没有十全十美的好事。 要连这点事儿都不替领导分担,有点说不过去,也就点了头。 “行,没问题。听您安排。” 话说的这么痛快,是宁卫民觉得反正都要应,就别显得扭扭捏捏。 如此一来,黄素琴便十分满意地笑了。 “那好吧,一会儿你先去政工组听一下课吧,然后去后勤领工作服、拿更衣柜钥匙。都办好了,先去吃饭。下午你再回来找我,我给你安排个师傅。” 就这样,宁卫民正式成了重文门旅馆的一名职工。 调档案什么的,那都是公对公的事儿了。 单位会主动联系街道的,用不着他操心。 只要不涉及违法犯罪,通过政审就是板上钉钉的。 入职培训是必要的,可也没多麻烦。 其实就是政工组的一个人给宁卫民讲了讲政治要求与服务规范。 这是相当于日后保安部和人事培训部的一个部门。 政治要求还带着六七十年代的遗风。 要宁卫民“提高警惕,注意阶级敌人的动向,严防一切阶级敌人的破坏和捣乱,做好防火、防特、防盗工作。” 服务礼节和程序,也远比宁卫民想象中要简单的多。 首先无非是个人卫生问题。 要求不烫发、不留长发,保持指甲清洁。 然后就是一些言行细则。 比如“在客人面前不剔牙、掏耳、挖鼻、揉眼,不修指甲,不伸懒腰、打喷嚏,不得已时用手帕掩住口鼻。” “在楼道、大厅行走时,不准和客人抢行并行,工作时不得大声喧哗,不准打闹或三五成群闲聊,客人谈话不得趋前旁听插话。” “尊重客人风俗习惯,对老弱病残在不超出原则的情况下主动给予照顾。做到拾金不昧,不私自留用客人丢弃物。” 比较有意思的是,作为旅馆职工,居然还有监督客人,预防客人“不轨举动”的义务。 为了断绝发生“流氓滋事”的情况。 政工组要求宁卫民一旦发现女客私留问题,一定要及时举报。 并且特别叮嘱他,今后对以夫妻名义入住的客人,一定做好结婚证的核查工作。 这应该也算是当年比较特殊的时代特征。 总之,也就一个小时不到,宁卫民就算是“毕业”了。 别说,后勤发的普普通通的白色制服,黑裤子,黑皮鞋,穿在他身上,居然更显得英俊有加。 愣是比前台那些莺莺燕燕们更有回头率。 凡是见到他的异性全都眼睛一亮。 这或许就是因为宁卫民平时穿得太随便了。 稍微捯饬一下就效果明显。 以至于中午的时候,米晓冉带宁卫民去吃饭。 他和米晓冉的身边,很快把前台部的人都招引来了。 这几个未来的女同事,都主动嘻嘻哈哈跟宁卫民开玩笑,打听他的情况。 弄得他好像是有四五个亲姐似的。 但更尴尬的是,后来就连黄素琴也来跟大伙儿凑热闹了。 得知宁卫民和米晓冉是邻居,她居然就给他们定了师徒名分。 “既然你们这么熟,那好,培训期间,晓冉就是你的带班师傅了。下午,她会告诉你该干什么的。” 这话一说,晓冉和宁卫民齐齐傻了。 “快,叫师傅呀!” “叫啊,叫啊。” “小宁,晓冉,你们怎么脸红了?” 一阵花枝招展的大笑间,宁卫民身陷唯恐天下不乱的催促和调侃中。 突然有了一种掉入盘丝洞的感受。 第七十一章 高标准 1978年,我国的入境游客数量达到了一百八十多万。 这超过了前二十年我国接待外国游客数的总和。 1979年,外宾数量更激增到了四百二十多万。 而这一年,京城只有七间涉外饭店,达到接待标准的只有一千个床位。 正是因此,国家高层才会在1979年火速引入了外资的三个试点项目来救急。 001号是国航食品公司。 002号和003号就是建国饭店和长城饭店。 当然,在政治挂帅的年代,因为各种政治需求和制度变更所带来的内地旅客高增长现象,显然出现得更早,增长幅度也更为迅猛。 尤其京城作为我国的政治文化中心,所要接待的旅客数目,肯定稳居全国之首。 所以自七十年代起,远比国家高层意识到需要兴办达到国际标准的豪华饭店更早。 守着京城火车站,占有地利之便的重文区,就开始大力促进区里旅馆行业发展,以此满足到京旅客的需要。 重文门旅馆就是由区政府出资兴建,为内宾旅客提供高标准接待条件的宾馆项目。 应该说,这个旅馆开办得相当成功。 自打开张营业以来,就宾客盈门,入住率一直保持着八成以上。 只可惜当时太缺乏对外部世界的了解。 几乎就没有人知道真正的高标准,应该是个什么样。 这样由领导拍板、集思广益、闭门造车出来的高级旅馆,很难打破当时固有思维模式,注重的只是硬件设施而已。 因此尽管重文门旅馆拥有沙发、软床、电扇、电视、电梯,已经达到这个年代人所共识的“现代化”标准了。 但在宁卫民的眼里,却仍旧难掩其经营策略落后,毫无管理经验可言的通病。 充其量是个大点的招待所罢了。 根本无法让他产生一点仰视感。 说白了,眼下重文门旅馆买卖兴隆,仅仅是仰仗于地理位置优越以及先知先觉的先发优势。 一旦等到大兴土木的年代到来。 或者是周边前门饭店、东方宾馆、民族饭店,内部设施完成了升级改造。 这里对内地旅客的吸引力必然直线下降。 而最有意思的一点恰恰在于,此时京城的外事饭店培训员工,正着重讲授外国风俗习惯、生活特点和禁忌。 什么英国、印度外宾喜欢喝被窝儿茶。 什么印度、印尼外宾因便后用左手洗,切忌用左手给其拿食物 什么***教外宾不食猪肉。 什么信佛教外宾不与其握手,须双掌合十。 还有基督教外宾忌讳“十三”号。 阿尔巴尼亚外宾点头表示否定,摇头表示肯定等等…… 这些统统都让久与外界隔绝、缺乏见识的年轻人听得惊奇万分。 偏偏与之相比,宁卫民的个人感受也差不多。 因为初来乍到的他,如果不是亲身体会,就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 这个年代无法尽数的国营旅馆特色,究竟有多么的匪夷所思。 比如说,重文门旅馆的每层楼都是一个模样的。 除了房号,根本没有明显的区别标志物。 每条走廊上对等均匀地对列着无数的房间,犹如一所中学的教学楼或是井然有序的兵营。 顾客只要忘记或是记错了房号,弄不好就得出“事故”。 虽然不至于像电影《虎口脱险》里的桥段那么夸张。 也难免会引发吱哇乱叫的慌乱和连声致歉的尴尬。 可这样的问题,就没有人愿意关注或是改变的,连提都没人提过。 不但任其长期存在着,反而乐于当成笑料闲谈。 再比如,重文门旅馆还会以大多数国人睡眠习惯来强行规范所有客人起居。 一到晚上九点,就默认为就寝准备时间。 餐厅打烊,锅炉房停止供应灌暖壶的热水。 还会由职工去一一关闭不必要的灯光。 弄得每个楼层的走廊都黯然无光,凄凉冷清。 甚至连这里夸耀的硬件,在设计上也有问题。 说是配套齐全的单间客房,却根本没有规划出独立的洗手间。 公共厕所被设计在楼道的尽头,沐浴则在另一头。 房、卫、浴是彻底分离的,生活上极不方便。 至于服务态度,就更是说一套做一套了。 虽然各部门职工常常要花费时间,参与各种大会小会,组织学习,听领导讲话。 可实际上,“优质服务”的口号从没落到实处,都停留在了口头上。 像拿前台的接待工作来说。 米晓冉带着宁卫民给顾客办入住手续。 根本无需殷勤,也没有微笑服务的必要。 只需一声不吭,低头给客人开票收钱即可。 充分显示出他们是刚强自豪,充满主人翁精神的一代。 还有退房前,旅馆也要先予查房,然后才会放行。 说起查房的服务员如何对待客人的,那就更恶劣了,简直如公安对待犯罪嫌疑人。 任你火急火燎想去赶火车,或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儿待办,也得老老实实等着。 服务员非将所有的用具都请点了一遍,连电视、电灯都得打开看看,才会允许客人离去。 客人还千万不能催,一催促更显得你心里有鬼。 服务员非得拖拖拉拉多耗你十分钟才算完。 更有甚之,许多职工连吵架都肆无忌惮,根本不在乎影响到客人的休息。 以至于频频发生睡梦中被客人被服务员吵醒,开门出来反而要给两个服务员劝架说合的情况。 当然,话说回来,这不怪别的,全是当年出行条件有限所决定的。 关键还是在于这个年代,出门在外的人太难了。 不但火车票难买,列车超员严重。 往往因为人生地不熟,旅客到了目的地,也很难找到条件合适的旅馆。 有时候赶上“外地旅客接待处”太忙,根本没法及时介绍旅馆。 任你什么身份,恐怕也得先安排你去睡一天大通铺再说。 因此对于一路鞍马劳顿的大多数旅客来说。 能不耽误工夫,不多走冤枉路,就找到这么舒服的地方休息,就已经欣喜无限,感谢苍天了。 如果真有谁还敢挑剔? 那也太不知足了。 第七十二章 夜班 说到重文门旅馆的部门设置、人员安排,那就更具有国营特色了。 也更能体现出当年体制内的优越性。 首先从大面儿上讲,单位里几乎就没有临时工。 哪怕是装卸工,哪怕是保洁,哪怕是刷碗的、扫地的、打扫厕所的,也一律是正式编制的职工。 而重点在于再苦、再累的岗位,也能变得不苦不累。 没别的,秘诀唯有人多而已。 明明一个人就能干的活儿,用三个人来分担,谁还能叫苦叫累? 其次在职务上的叫法,我们国营旅馆和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饭店也有区别。 虽然一样划分了前厅部、客房部、餐饮部、工程部、财务部、行政部这些部门。 每个部门也都有经理。 但再往下细分就不一样了。 国营旅馆可没有什么主管、领班的。 与主管、领班能够进行对标的基层干部就是组长和副组长。 像宁卫民办入职手续找过的政工组、后勤组,就统统隶属行政部。 前厅部也一样,往下分为接待组和经营组,也可以简称为一组、二组。 接待组的职能主要负责领导会议室日常布置,以及配合主管部门视察工作,和记录留言、信件、报纸传递。 经营组的职能是办理旅客的入住和离店手续,电话预约业务和火车票代购业务。 如果不算当头儿的和财务部派驻过来的收银员。 所有基层职工全都加在一起的话,足有十七个人。 再加上这两个组编组也没那么死板,除了组长、副组长不变,基层职工是可以互相替换的。 那可想而知,人员如此富余的情况下,这班儿上的会有多么轻松。 事实上,除了夜班是安排两个人值班之外。 无论早班儿还是中班儿,前厅部每个班儿都能至少排五个人。 那一天最忙的时候,差不多就是十二个人一起分担工作,工作量简直微乎其微。 所以对于前厅部的人来说,大部分的时间都无事可做。 无论聊天、看报纸、看杂志还是吃零食、甚至是串岗,跑到别的部门去游荡。 只要别太过分,都任凭尊便。 只是连宁卫民算在内,整个前厅部也只有三个男的,那两位还几乎长期“焊”在了夜班的岗位上。 于是自然不须说,每天早上打开水的活儿,肯定就非宁卫民莫属了。 此外,他作为新人,还得接手一些别人嫌琐碎的杂事儿。 比如说去库房领点办公用品和票据单。 或是跟邮局的人打交道,每天给领导办公室送送报纸和给各部门分发信件什么。 很有点像收发室老大爷干的跑腿儿的事儿。 但哪怕如此,也依旧拥有大把的空闲,宁卫民完全实现了来这儿的初衷——舒坦的混日子。 只是世事终究不会那么完美,现实和想象间多少存在些扭曲。 有些小烦恼也是宁卫民始料未及的,那就是性别差异啊。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啊。 他每天身边连轴上演四台大戏,凑齐了“十二金钗”,想想那得有多热闹吧。 就这些大姑娘小媳妇,谁都把他当成调侃的目标,时不时的还“开开车”。 是真把他当成什么都不懂的小弟弟了。 可问题他其实什么都懂,这又是什么滋味? 不理不睬不行,一开口把人家说得脸红不行,真逗出点非分之想更不行。 这待在美人窝里的福气,也不是那么好消受的。 好在在经历了长达多半拉月的工作洗礼后,由于一个上夜班儿女同事发烧打了点滴。 宁卫民提前被调到了夜班,开始和另一个男同事做搭档。 这一下他就解脱了,真是彻底清净了。 他还真没想到,当初自己最不乐意接的差事,如今竟然变成了救他于水火的契机。 而且说实在的,只有上了夜班才知道夜班的好处。 因为这年头可没有谁会大晚上的要求住店,京城火车站最晚的火车也就是十点钟。 所以哪怕对于早班儿和中班儿而言,前厅部夜班儿的工作量都少得可怜。 值夜班的人,连叫早服务都无须提供,不过是应对偶然突发事件而已。 比如说客人得了急病需要联系救护车。 比如说房间漏水、断电,得通知工程部,及时给客人调配房间。 又比如配合一下公安部门检查和抓捕工作。 再或者是有火情发生,配合政工组和消防员做疏散工作。 除此之外,顶多也就是接一接外线电话,记录一下给客人或者是单位领导的留言而已。 那大可以用看书、看报、聊天、甚至是和其他部门的职工一起打牌,或者是趴着桌子上、躺在椅子上睡觉的方式,打发掉漫长而又无聊的夜晚。 此外,单位还管夜宵和早饭,每天夜班补助五毛钱。 完全是吃饱喝足,睡着觉就能挣钱的美差啊。 恐怕整个京城,也没有什么工作,比干这个再省心的了。 熬夜伤身体,当然有点。 可年轻人,谁会怕爆肝到午夜啊? 何况趴桌子上睡也是睡,无非晚一点睡,睡得没那么舒服罢了。 与报酬相比,这点瑕疵真不算什么。 也就是大晚上上班,黑灯瞎火、交通不便,对女同志不太方便。 男同胞才能摊上这个福气。 宁卫民甚至觉得,假如和新搭档混熟了。 他偶尔脱岗溜出去趟鬼市,也不是什么问题。 唯独让他有点顾虑的,就是他把一位姑娘的岗位给顶了,很有可能让另一位男同事失望,继而对他产生怨愤。 不过他头一天上夜班,就连这点担心,也消散了。 因为当接待组组长,把他介绍给新的工作搭档后。 那个比他大不了几岁,名叫张士慧年轻小伙子,不但用友善的微笑表示了由衷的欢迎。 甚至在组长离开后,热情洋溢,把他当成了救星一样表示感谢。 “哥们儿,真得谢谢你啊。你来了,算把我给彻底拯救了。” “哎呦,你千万别这么客气。要把我吓跑了,你就得一个人盯夜班了。” “哈哈,没开玩笑,我一说你就明白了。你顶的岗啊,原先是我对象。我们俩就是上夜班谈上的。可坏就坏在,从此之后,她就对我跟别人上夜班不放心了,非要陪着我。这不,就把自己陪进医院去了。你这一来呢,咱俩搭档,我对象也就能放心了。而且还能轮换了,我也有重见天日的一天了,难道我还不该谢你吗?” 宁卫民算听明白了,合着这事儿背后还藏着一段夜班浪漫史,和常年当夜游神的心酸。 “应该应该,敢情我积了这么大功德。那你光拿嘴谢可不行,怎么也得送我一写着‘助人为乐’的锦旗啊。” 这话一说,对话的两人都被对方逗乐了。 张士慧主动递过来一根烟,嘴里还贫呢。 “嘿,哥们儿,锦旗就锦旗,不过你得容我慢慢绣着。至于现在,咱还是来点实惠的。来,冒一颗……” 宁卫民道着谢接过来,却不敢就这么点上。 “哥们儿,在这儿能抽吗?” 张士慧却不吝那个,直接划着火柴给宁卫民递火。 “没事儿,这又不是白班儿?只要小心点,别着了就行……” 喷云吐雾间,他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大咧咧招呼着。 “等着,我拿个烟灰缸去。对了,我这儿还有高碎呢。哪是你杯子?你先刷刷,一会儿咱俩都泡上一杯,再接着聊……” 第七十三章 启发 宁卫民和张士慧很快就熟悉了。 男人就是这样。 没利益纠葛的情况下,一颗烟,一杯茶,一起食堂吃顿饭,就能聊成谈得来朋友。 当然,两人也确实算投缘。 不但都比较能聊,爱开玩笑,甚至连个人情况也相差不多, 首先俩人年龄相仿,宁卫民比张士慧就小一岁。 其次,张士慧的父母却都在大西北需要保密的军工企业工作。 他是跟着奶奶长大的,如今就自己单奔儿一人儿在花市一间小房儿住着。 这让他也有着明显的独立性,而且对家庭的感受与宁卫民无限趋同。 至于说到两人明显的区别。 只在于张士慧作为独生子女,高中毕业后没去京郊下乡当知青。 他直接就来到了重文门宾馆上班。 别看年轻,可如今已有三年店龄了。 另外一点就是,这小子恋爱谈得比较早。 充分利用的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势,把人生后半段儿的陪跑员给确定了。 以这年头的保守风气和普世道德观而论。 只要双方父母不反对,他跟那个夜班勾上的叫刘炜敬的姑娘,差不多已经能看成一家人了。 总之,宁卫民算是碰上了比较合拍的搭档。 这夜班儿上的尤其舒服,没有什么是难以胜任的。 甚至在张士慧提议下,俩人还合计好了轮值分工的法子。 一人一天坐前台值班,另一个打地铺踏实歇着。 这样一来,越发互惠互利了,夜班儿的舒适度直接实现了翻倍。 那不用说,从这样的工作状态中,宁卫民充分体会到了用铁饭碗盛大锅饭的美妙滋味。 他此时作为赶上福利年代尾巴的一员,根本无须向一切具有难度、危险、沉重的工作挑战,就能愉快的捧起饭碗有滋有味的吃饭。 尽管明知这样的好日子不可持续。 但对于必须得等待时机,根本无法大展拳脚的过渡阶段来说,这种舒适和安逸却是相当不错的。 假如再对比一下他前世贴小广告被骂的日子,摆小摊儿被罚的生活,甚至为了躲债不惜跳楼而逃的经历。 那更是一地狱,一个天堂。 为此他情不自禁心生无限感慨与唏嘘。 幸福的生活从哪里来,要靠公家来创造。 真是没想到,自己竟然也有掉进福窝儿里的一天。 ………… 一个人的商业天赋也许真是与生俱来的。 因为假如否认这一点,你就没法解释。 前世的宁卫民,是怎么从一个欠他钱的同行那赎不起的“当票”上。 看到了可以低价购买这样当票,代赎抵押物的商机。 然后借此打开一片天地,赤手空拳挣出千万财产的。 你同样也没办法理解,今生的宁卫民,困守在夜班的岗位上,在这小小的方寸之间。 又是怎么从一张破报纸上受到了启发,琢磨出来那么高明的挣钱法子的。 这件事说起来挺绝,有点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意思。 起初,宁卫民上夜班,感到混吃等死的确舒服,他相当满意和知足。 可当日子真是这么一天天下去,时间长了,他却又变得有点不踏实了。 毕竟他不是这个年代土生土长的人,清楚的知道未来社会是什么样子。 这就注定他不可能长期像身边这些同事们,安心沉浸在安全假象中,以为生活永远是这么甜。 然后坐等引以为傲的一切,被历史变革的车轮碾为齑粉。 尤其他还是一个理想与堕落并存,想在未来顶个文化名人、收藏大家的名声,过一把骄奢淫逸首富瘾的人。 当他发现各处邮局里的猴票越来越少,书画店里的近代名家书画价格开始走高。 他就更有点担心,自己能够获取这些便宜筹码的良机,将会很快失去,再也不复存在了。 可他又能做什么呢? 光有贪念没用,如果没有钱,也没处来钱。 除了看着干着急,他什么也做不了,除非改变这一切。 宁卫民首先清楚,自己手里剩下的九百来块是绝对不能动的。 那是趟鬼市的学费,必须专款专用。 他要敢再花了,康术德绝对跟他翻脸。 以后再想求老爷子教他东西,门儿也没有了。 要不……索性去求老爷子帮忙再弄件值钱的玩意卖了? 宁卫民认为这恐怕更属奢望。 还是一样的道理。 老爷子已经对他买画、囤邮票的不满临近极限了。 这赌约的事儿,现在就成天挂嘴上说呢。 他要敢提这茬,弄不好事儿办不成,非得把自己这位师父变成《大话西游里》的唐僧不可。 这就叫自寻死路啊。 他可不想受悟空的罪。 那要不把自己手里的俩葫芦瓶卖了? 经过反复考虑,宁卫民倒是终于痛下决心,打算割爱了。 可结果怎么着,我本有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当他小心翼翼抱着俩瓶子给送到了韵古斋去。 就因为面相太显年轻,好嘛,被彻底轻视了。 他就连人家经理都没见着。 一个说话极不客气的秃顶业务员拦了他。 居然想用二百五十块钱就把他宝贝给骗走。 这主儿可真够二百五的! 他要能干才怪了呢。 根本不用想,自然怎么抱来的怎么抱回去。 所以想要再凑点资金,趁着东西还算便宜,尽量为以后多攒点廉价筹码。 还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时有点抓瞎。 原本宁卫民是想改天再换个地儿碰碰运气的,看看能不能碰上识货的主儿。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上夜班无意间看到了一张报纸,导致他的思维是瞬间爆炸,生出了一个天马行空的主意。 那是一张什么报纸呢? 不是本地报纸,应该是一个外地旅客带来的异地报纸。 而且还不是什么正经的大报,而是当地的一份《农业科技报》。 根本不知道是被谁给拿到前台来的。 看破烂程度,也不知被多少人翻阅过了。 上面撒了不受茶渍,还粘了瓜子皮,日期也是一礼拜前的了。 但就是这样的一份小报儿,原本只是为了消遣随笔翻翻的宁卫民,一下受到了触动,感受到了金钱的召唤。 他看到的是什么呢? 那是整整半个版面的致富信息广告。 要知道,在改革开放的政策下,我国的社会、经济、文化等领域都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特别随着广大农村实行家庭联产责任制,市场逐步开放,各地经济率先开始出现复苏和繁荣。 与此同时,社会供求关系,却显露了结构性的不平衡。 一方面是计划经济体制下的商品短缺,另一方面又是广大人民群众的社会需求。 在这样的情况下,生产加工出来的商品,都能很快销光卖光,因为市场的缺口太大了。 那既然加工出商品就能致富。 那么那些出现在媒体上的种养知识,加工技术,销售渠道的推介,连同生产设备转让出售等等的广告,就被称为“致富信息”。 从上世纪七十年底末起,伴随着我国大型官办媒体上广告的出现,各类致富信息也开始陆续刊登在不是那么主流的报纸刊物上。 这类广告开始是零零散散,断断续续,到后来就变得琳琅满目。 而这些致富信息背后,是农民的商品经济意识率先被唤醒。 由此才会导致全社会的物质财富创造能力的持续挖掘和释放。 像宁卫民手里的这张报纸,三线城市的小报一张,针对的就是农民群体,内容极为丰富。 什么农机厂出售农机具的,什么电机厂出售电机的。 还有小五金厂、磨坊和油坊设备转让的广告。 甚至还有制作洗衣粉设备,和酿酒设备的。 而彻底吸引住宁卫民的,是一则出售有关鹌鹑的养殖技术广告。 刊登这则广告的明显不是单位,而是个人。 因为地址就是一个普通居民的居住地,联系人也只有名字没有任何职务头衔。 广告写明,只要报上按地址寄去五元钱。 他就会回寄给一份印有全部技术和具体操作方法的小册子。 常言道,一叶知秋啊。 仅从这则邮购广告的尺寸足足抵得上其他的“豆腐块”三倍大小。 宁卫民很容易就能做出一个判断。 这位率先意识到知识可以转化为金钱的先行者不但聪明,而且应当是挣着钱了。 否则以当时人们普遍魄力不高的情况来看。 没有人会在不明结果的情况下,在看着像是白白扔钱的事儿上,投入这么大成本的。 这也就意味着单纯出售技术知识的这条路不但走得通,而且利润不小。 那么他随即就想到了自己身上。 我是不是也能效仿这样的办法,卖点什么呢? 就比如…… 怎么孵化神仙鱼的技术? 第七十四章 思路 古语有云“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可见阅读能让人有所收获,能带来价值。 宁卫民以自己的亲身体会,再次确认了这一点。 还别看这份报纸仅仅提供给了他一个挣钱思路,但价值却不可限量。 要知道,头一阵,他既然不打算再养鱼了,并不是没想过把孵化神仙鱼的法子卖掉。 可问题是,花鸟鱼虫市场里全是小打小闹的业余小贩,真没有几个阔主儿啊。 像古四儿,就算精明,有魄力的了。 但实力却完全不入流。 这小子连买他两窝儿鱼都费劲,为买方子能出的价码简直太可怜了,只愿意出区区一百块。 哪怕这小子愿意再找俩哥们儿和他来一起合着买,每人都出一百块,又能有几个子儿? 对他来说,实在是杯水车薪,没多大意思。 而他要是再去找其他的鱼贩子,再多卖一手呢? 倒不是不可以。 可一是古四儿他们肯定惦记做垄断生意,多半知道了不乐意,怕是会上门找他麻烦。 二是他也没法让别人相信他啊。 古四儿是亲眼看见他弄出了鱼,才信服他的能耐,愿意出大钱来买。 其他的人凭什么? 谁都知道不见兔子不撒鹰。 等他再养出一窝鱼来证明? 忒麻烦了,不现实啊。 更何况这养鱼的招儿本就是一层纸,捅破了实在没什么。 古四儿他们如果想降低成本,那么打弄走方子起,人家自己就可以低价往外卖了。 他向鱼贩子们兜售方子,还能快得过古四儿他们? 所以这事儿怎么看都不打合适,他只琢磨了一下,就没再动过心思。 不过现在就不一样了。 他完全可以效仿那位卖鹌鹑养殖技术的聪明人,通过传媒的广告,把买家的范围无限扩大化啊。 那针对的就不是几个鱼贩子了,而是全国的鱼贩子,甚至是广大的养鱼爱好者。 他这么干,也就等于是蹭了官媒的便车,走信息产业化的路线了。 原本应该是一锤子买卖的死资源,一下子就盘活了。 要知道,这年头,报刊的公信力可是超强啊。 人们的思维存在一个盲区,往往认为刊物是国家办的,上面广告就可信。 那从这里面到底能掏出多少真金白银来,已经成了不可限量的事儿了。 不过话说回来,办法虽好,可真想实打实沾这个光儿,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因为这个年头,大家对广告还认识不一。 在一家工厂和一个企业刊登广告都得再三斟酌的情况下。 个人发布广告,而且是一个二十初头的小青年要发广告。 绝对算是一件令人侧目的新鲜事儿。 广告当然不能随便登,提供的广告内容在报社的广告部门必须通得过,这是一个前提。 就冲宁卫民的年纪,就冲他刊登这样另类的广告内容。 恐怕对方肯定多有顾虑,要通过审核没那么容易。 其次,广告也得投对地方才行啊。 全国性的刊物当然好。 可大报对刊登这样的不上档次的广告大约没多少兴趣。 小报估计没那么死板,而且价钱也可能便宜不少。 但宁卫民同样不能因为这个,就随随便便瞎登一气。 打个比方,像让他受到启发的那份《农业经济报》就绝对不行。 因为别看农民对赚钱感兴趣,可缺乏知识和见识的思维意识决定了他们的层次。 像吃穿用这样实惠的东西,他们能看得明白,很容易相信、接受。 但是不会有那份闲情逸致去养鱼的,更不可能感受到其间蕴藏的财富价值。 宁卫民如果真把钱投在这样的报纸上,估计很难有什么回报。 这就是针对正确客户群投放广告的重要性。 那么在什么样的刊物上投放广告,就是他必须慎重考虑和选择的事儿。 没有合适的,宁可不投。 再者说了,登广告的花费应该不会是小数。 万一刊登广告要没有效果,这笔钱就打了水漂儿。 所以还须得先打听清楚了费用标准,得把这笔代价控制在能承受得起的范围里才行。 孙子兵法有云,“先虑败后虑胜”。 只有先做好最坏的打算,再去争取最好的结果,才能安心施展、处变不惊…… 就这样,无论好的还是坏的,只要能想到的,宁卫民基本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思路逐渐成型后,便马上着手去做准备工作。 毫无疑问,首先急需马上去办的,当然就是得设计好自己的广告内容,然后再去为广告寻找适合刊登的刊物啦。 第一件事儿好说,宁卫民没耗费多少时间就弄好了。 他深知销售知识没必要搞虚的悬的,广告词越简言意骇越好,显得越专业越好。 便主要列了一些技术条目,把“种鱼挑选”、“相关设备”、“繁殖过程”、“孵化过程”、“环境准备”、“必要营养”、“特殊准备”这些内容要点当成了宣传重点。 此外,再配以当前热播的美国电视剧《大西洋底来的人》的收视狂潮。 放上一个“大西洋底来的鱼——五元出售神仙鱼繁育技术”的大标题。 这就是一个满合格,颇能吸引人瞩目的广告噱头了。 至于第二件事,可就要麻烦一些了。 因为这年头咨询不便啊。 就连报社、杂志社任职的人,都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同行的存在。 计划经济模式也在发挥作用,传媒行业根本没多少人真正关心发行量和相关统计。 除非你邮局认识熟人,还得有点官职那种,否则根本没办法掌握现有发行刊物的大致情况。 宁卫民唯一可行方法,也就是通过或买或借,尽量去收集身边能见到的刊物。 然后再根据这些刊物刊登广告的具体状况,去分析、去选择。 幸运的是,恰恰在这方面,他远比旁人幸运,先天就有很大的优势。 因为这时候单位订的报纸和刊物都很多。 重文门旅馆在邮局订的十几份不同报纸,每天早上,都是邮差按时送到前台这个“集散枢纽”来,然后再由前台的人分发各科室的。 可别忘了,作为前台的新人,宁卫民当初上白班的时候,这也是他工作内容的一部分。 他只要晚一点走,多等一等邮差,就能把单位订的这些报纸捋一遍。 更何况康述德也是干收发室的。 老爷子上白班的时候,也同样可以由着宁卫民去传达室里翻阅。 而且京城玉雕厂作为千人大厂,订的报纸刊物更是多达数十份。 除了常规的那些,还有不少是行业性的,以及不少职工为个人兴趣爱好订的,那覆盖范围就更广泛了。 正是因为这意外的便利,宁卫民没怎么费劲,也没花任何成本。 便很快圈定了自认为比较合适的目标,准备进一步去了解情况。 不过连他自己都没有预料到,竟然会把所有的报纸都排除在外,选择的多半都是文艺性的杂志。 第七十五章 广告 之所以会如此,当然是综合对比后,充分考虑性价比的结果。 全国性报纸都是权威性报纸,这是无可争议的。 像《光明日报》、《人民日报》这样的报纸,覆盖面最广,受众也最广泛。 甚至属于各个单位必须订阅的。 但权威性也同时意味着审查严格,意味着报纸格调比较高端严肃。 从实际情况上看,这些大报很少刊登广告。 即使有,在这些报上打广告的产品和商家,层次也较高,都是索尼、牡丹、雷达表这样的。 这直接打消了宁卫民的希望。 地域性的报纸呢? 像《京城日报》、《青年报》、《京城晚报》,广告内容倒是一下随便了不少。 但受众覆盖面就有明显限制了,只限于本地而已。 另外,这些报纸因为贴近生活,报道的都是身边时事,是京城百姓每日不可获缺的信息来源。 偏偏发行量还不低,因此也就成为了广告商趋之若鹜的目标。 那广告费就绝不会太便宜的。 而最关键的问题就在于,地域性报纸读者数目虽然不小,但这个数字是由京城男女老幼各行各业的人构成的。 这其中能有几个人对神仙鱼感兴趣? 相比较而言,像《歌曲》、《诗刊》、《散文》、《美术》、《集邮》、《十月》、《花城》、《收获》、《当代》、《啄木鸟》、《大众电影》、《周末画报》、《现代青年》…… 这些文艺型的杂志反倒是最划算。 首先,这些刊物的发行也是面向全国的,覆盖范围广泛。 虽然多半是月刊和半月刊,不如报纸每日刊发,销量也比全国性报纸低得多。 可别忘了,这是因为杂志售价比报纸高导致的。 实际上,这样的杂志不会被人轻易丢弃,那是要反复翻阅,人手相传的。 真实的读者可一点不少。 其次,因为琴棋书画诗酒花,原本就是一家。 这些刊物的读者群也趋于统一。 几乎都是兴趣爱好广泛,爱文艺调调的年轻人。 那喜欢看小说,喜欢诗歌的人,自然很可能同样喜欢养鱼啊。 所以说,这些刊物的受众群含金量很高。 反过来,也是因为这样的刊物特性,倒是限制了投放广告的种类。 太商业化的东西和这些刊物风格相悖啊。 至少,《诗刊》里,你整个电冰箱、电视的,就显俗气。 《美术》里,你横不能放个录音机、手表的广告吧。 而神仙鱼的繁育技术就完全不一样了。 宁卫民琢磨出的广告,带着时尚和娱乐属性呢,好像放哪儿都挺合适。 因此这也就意味着,或许他的广告通过审核或许能较为顺利,广告费也很可能会比在报纸投放要低一些。 ………… 宁卫民事先考虑得比较全面,对会遇到什么样的困难有所准备。 幸好如此,在几家专业性较强,成立时间也较早的杂志编辑部,纷纷给予他拒绝之后。 他并没有因为几次碰壁丧失信心,还保持着继续尝试的勇气。 这才最终找到了他所需要的杂志,签订了他今生第一笔广告协议。 实事求是的说,其实当时宁卫民第一次来到《现代青年》编辑部的时候。 还曾未开口,他的心就冷了一半。 因为这个刊物的办公室实在太过陈旧了。 从光线到气味,从气氛到摆设,就跟到了年久失修的博物馆似的。 而且不但旧,还很小。 整个编辑部里外就两个屋里,仅有几个七八张办公桌,没有单独的主编办公室。 一眼看去,屋里还没几个人,只有两三个戴眼镜的老头儿和老太太在办公。 甚至当宁卫民提出要做广告时。 竟然会被一位接待他的老编辑,误认为他要等遗失声明或寻人启事之类的东西。 总之,给人的感觉,这样的办公地点根本不符合一份反应青年人工作、生活、情感刊物的正常定位,很有些挂羊头卖狗肉的意思。 但希望往往就是在不报希望中产生的。 正当宁卫民一边掏出自己的广告内容,礼貌应酬似的为老编辑做着解释。 另一边暗中感叹大概自己今日来错了地方,恐怕又要无功而返的时候。 生活中真实的反转情节出现了。 两男一女,三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结伴嘻嘻哈哈的推门走进了办公室来。 而那个老编辑当场如释重负。 赶紧把宁卫民介绍给了其中一个叫魏光明的年轻人,自己脱身了。 结果正因为这个插曲,宁卫民才能真正了解到这个杂志编辑部的真正情况。 敢情《现代青年》这份杂志是今年年初才刚刚创刊的刊物,正式发刊才四期。 整个编辑部人手比较少,几位上岁数的老编辑都是坐等退休的辅助力量。 仅有的几个年轻人,无论良莠,全得充当主力用,个个都得往外跑。 而这位二十四五岁的魏光明才是杂志社广告业务的真正负责人。 同时还兼任报社的后勤部长和外勤记者,这是刚跑了外勤任务回来。 没辙,分身乏术,一个人就得当三个用。 不过让宁卫民相当欣慰的是,由魏光明接手后,事情开始顺利起来。 魏光明表现得很上路,听说宁卫民要做广告非常高兴,倒水敬烟,相当客气。 跟着坐下一聊,就有点迫不及待直奔主题。 拿出广告价目表,开始热情地跟宁卫民介绍起版面和单价。 看得出,魏光明似乎没有什么商业经验。 因为他表现的非常冒失。 根本没问宁卫民来历,就开始卖力推荐最贵的中间的彩页和封底彩色全页。 一期半页广告单价三百六十元,全页是六百元。 反倒显得对广告内容不是太在意。 对宁卫民的那张纸条,他只大致看了一看,随便问了几句,就开始关注排版和设计问题。 明显是没认真去看。 否则如果知道这是个人刊登的广告,他肯定不会提出这个建议的。 不过正因为是这样一个情况,也能看出这个近似于“初生”的杂志社,明显急需积累广告业务的客户,这对宁卫民是相当有利的。 果不其然,真正弄明白宁卫民的意图后,魏光明确实比较吃惊,可也没影响到广告协议达成。 或许因为都是年轻人吧,聊一聊就容易产生信任感。 而且魏光明身上事多繁杂,性子又有点大大咧咧。 在忙得四脚朝天的状态下,他对那些圈圈框框的死规矩也不是太在意。 他只需要宁卫民当面承诺繁育技术完全属实,的确有效,然后写了一份极不正规的保证书,就同意为其刊登广告。 就这样,最终他们商定的结果是,从9月8日的第五期开始,连做两期内页底的黑白图文广告先看看效果。 价格是每期一百二十元。 第七十六章 开张 应该说,这一期广告就相当于宁卫民俩月的工资啊。 在一般人眼里,这绝对是个相当吓人的数字了。 真要是广告投放效果不如所想象的那么好。 宁卫民就得陪进去一辆全新自行车和一块手表。 不过这笔钱其实是比较符合宁卫民心理预期的。 毕竟还属于小生意,投入也没超过三百,他通过古四儿应该很容易就能把这笔钱收回来。 重要的是,这次广告业务试水,是一次以小见大、尤为有益的尝试。 这对日后他开展其他的商业活动,肯定是很有帮助的一次经验。 他通过这件事,可以亲身体验一下这年头广告与商业营销直接的关系。 也就能知道自己在这个时代能力究竟有多大。 看看是否有自己应付不了的情况,找到自身的不足。 更何况真办成了,收益也是巨大的,就能遂了他的心愿。 要不试这么一次,他又怎么可能甘心呢? 总之,既然广告协议已经签订,那顺理成章,下面就进入真正的实际操作阶段了。 这一方面是宁卫民抓紧时间,按照广告上的技术条目,编写具体的技术内容。 另一方面,就是他联系古四儿,去商量出售技术的代价,打算先捞回成本再说。 写东西很好办,全是宁卫民肚子里现成的玩意。 这又不是写小说,用不着润色,只要条理清楚,意思准确就行。 而且白天夜里,宁卫民都有大把时间爬稿子。 一天写完,一天修订整理,轻轻松松的事儿。 写完了就是汇编成册,该批量生产了。 这事儿也容易。 宁卫民不用铅字印刷,用油印,就是学校印卷子的那种土办法。 他自己只不过再花一晚的时间用蜡纸刻了版。 晚上借用单位的设备,用公家的纸张油墨,很容易就印出了一百份教材。 而恰好也是这个时候,古四儿那边有信儿了,他带着俩哥们儿如约来接洽,成了最早领走教材的仨顾客。 不过交易过程也出了点儿小岔子。 最终成交的价儿并不是当初说好的三百块,而是二百六。 之所以会如此,是那古四儿带来的另外俩鱼贩子耍鸡贼,临时变卦。 他们大概是吃准了宁卫民急需用钱,一时又难找其他人。 非要先掏一半的钱把方子拿走,试验成功了,才肯付剩下的一半。 这明显就是想打五折,要变相赖账的手段啊。 可这三百一下就变一百五了,宁卫民哪儿能干啊?于是一口回绝。 古四儿似乎也并没想到会有这出戏码。 愕然之间,面对宁卫民责问的眼神,他觉得很有点挂不住脸儿,帮着宁卫民据理力争。 可即使如此,毕竟难抵财帛动人心。 五十块钱,那已经是一个月工资啦! 跟着古四儿来的那俩小子,眼界就这么大,其他的都不顾了。 做出不成就拉倒打算破罐破摔的姿态。 说他们肯掏五十,还是因为古四儿担保呢。 毕竟没亲眼所见,谁能完全相信。 还说这钱不是不给,是日后再给。 话里话外埋怨古四儿胳膊肘往外拐,帮理不帮亲。 一席话下来,反倒弄得古四儿张口结舌,有点下不来台。 宁卫民却是越听越烦。 他琢磨了一下,觉得只要能收回广告上的成本就算立于不败之地了。 多几十块钱少几十块钱也没什么必要。 也就懒得置这个闲气,跟他们斗这个智了。 于是直接划出了最后的底价,那就是同意打个八折。 说他们兹要能马上掏二百四,方子就给他们,这是一口价,其余免谈。 而且借着这事儿把藏着的坑,也挑明了。 说自己保证这孵化神仙鱼的办法是真的。 只要按着方子来,孵化不了他负责。 可既然是贱卖,就别怪他后面再把孵化办法卖其他的人,弥补损失。 还说古四儿他们同样也可以往外卖方子,谁卖得出去,就算谁的本事。 连古四儿在内,这仨人对宁卫民打算继续把孵化办法再卖别人这一点,都没太当回事。 看来他们谁都明白,这样的事儿是必然会发生的。 大概也挺自负,自己的关系网不是宁卫民能轻易触碰得到的。 但八折的价钱却真让那俩小子动心了。 他们还是知道神仙鱼孵化办法的真正价值的,要不然也不会跟着古四儿来了。 就这样,经过了漫天要价,就地还钱。 那俩小子见好就收,最终和宁卫民以在心里互道一声傻波依的方式,达成了交易。 值得一提的,倒是宁卫民没想到,古四儿还真不是假局气。 他和另外俩小子不一样,做人还算讲究,该给多少钱给多少钱,照样掏了一百。 等拿到教材之后,甚至没搭理那俩鱼贩子就率先走了。 从这明明可以省钱,却偏偏不要,又有点像划清界限的负气之举上看。 宁卫民愿意相信,古四儿对这变故确实不知情,这人看来还是可以再打交道的。 就这样,又过了三四天。 当9月8日,宁卫民在最新的一本《现代青年》上,看到自己那则广告刊登出来时。 他其实已经把两期广告的本钱完全回收了。 剩下的就是等着看看,这试水之举能带回来多少效益了。 坦白说,尽管《现代青年》编辑部还挺不错的。 主动给他的广告增加了一个《大西洋底的人》男主角麦克哈里斯的遨游海底的线描配图。 和他那个“大西洋底的鱼”为噱头的广告标题,搭配起来相得益彰,看着效果十分夺人眼球。 可连着五六天,竟然都没等到一封信。 在这个过程里,宁卫民还真有点忐忑,心里没底了。 他心里情不自禁的开始琢磨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 什么杂志实际销量是不是太低了,是不是五元的价钱或许订高了,是不是自己把这年头的人想得太单纯了,是不是自己的地址不该留自己家啊,看着不像办公地…… 总之,越盼来信越没有,一切的疑点都成为他忧虑的来源。 关键的转折来自于第七天。 9月14日,院儿里来了件大喜事儿,这天是周末。 早上八点,当罗家的大儿子陪着自己媳妇,抱着新生儿,走进扇儿胡同2号院的时候,全院的人几乎都迎出来了。 结婚七年,七年才抱上孩子,不容易。 这说起来,和一场抗战的胜利也差不离儿了。 当了爷爷的罗师傅乐得屁颠屁颠的,比涨一级工资都兴奋。 他一边拦住大儿子和媳妇儿站在当院儿里看婴儿,一边向全院居民大声宣告。 “到家喽,到家喽,我们家的大孙子到家喽。” 升格儿为奶奶的罗大婶儿跟着就从大儿媳妇手里把孙子抢了过来。 她抱着孩子,也高兴得不知怎么显摆了。 掀开一道小缝儿边大妈看,看他们的大孙子小鼻梁多高。 跟着又给米婶儿看,看他们的大孙子小脸蛋多周正。 米晓卉这丫头嘴里是真没把门的,嘀咕了一句。 “眼小了点儿。” 刚说完,后脑勺就挨了她妈一巴掌。 罗大婶倒也不介意,笑呵呵的反倒解释上了。 “不小,月科的孩子,还没睁开哪,小猫儿小狗儿没离窝也不睁眼不是?” 跟着就彻底沉浸在孩子脸上,满有兴致地说,“瞧这小脖子,几道圈儿,小胳膊腿儿,那叫有劲儿,骨立着哪!我们孙子结实,大夫说了,还得科学喂养哪,各种营养都得跟上……” 宁卫民也会凑趣儿,净捡好听的说,反正不要钱不是。 “长相这么端正,绝对是福相。您得起个好名字,好好培养吧,这可是咱们未来的国家栋梁哪,真要成了名留青史的人才,咱们整个院儿都跟着面上有光呢。” 这话说的全院儿都乐了,在罗大婶儿连声称是中,罗家一家子都笑成了向阳花儿。 结果就是这么巧,这时候,邮差也来了。 这位见院儿门口这么多人,也不进去,直接叫一嗓子。 “2号院,有信啊。宁卫民,宁卫民……” “哎哎,人在,人在哪!” 或许真是口下有德之故,宁卫民居然一次性的拿到了两封信。 一封是津门来的,一封是廊坊。 他再顾不上看罗家的热闹了,赶紧回了自己屋儿。 极为兴奋地偷摸一撕开信,果不其然,生意总算开张了。 信封里面除了要求回寄技术资料的两封信,还夹着十元钱。 第七十七章 糊弄 得到这两封信,宁卫民心里好一阵狂喜,前几天的一切怀疑和担心都散去了。 因为只要广告有了效果,就证明他的想法是可行的。 足以说明他的尝试获得了成功,这条路完全可以走下去。 随后,他就把那两位客户的地址摘录下来,另行更换了较大的信封。 然后把油印好的两份资料分别给对方记了过去。 第一笔业务就这样宣告完成了。 而自此,他似乎开始转运了。 全国各地的来信,每天都在持续增加,三封、四封、六封、七封…… 来信地址中不但出现了京城本地人。 最远范围也逐渐扩至黄河以南和北方工业重镇。 显而易见,这长达一周的空档阶段。 应该就是刊物发行的时间差,刊物读者距离京城远近以及邮局工作效率导致的。 宁卫民则为此越来越有信心。 因为每一封信件,都代表着一份五元的利润落入口袋。 完全可以预见,照这个速度,广告费用回收已经不再是问题,挣多少钱才是问题。 现在宁卫民是真的发现了,自己的神仙鱼孵化技术,能孵化的根本不是鱼,而是利润。 每天都有一张张五元钱钞票跟小鱼儿似的自己游进他的手里来。 他所要做的,只需要把信拆开,把钱取出来,再寄一封回信而已。 而像这样躺着睡觉就能挣钱的感觉,本质上是和比尔盖茨一个样的,是要多爽有多爽。 连他自己都佩服自己,经常忍不住得捶着床夸自己几句“太牛x了!”。 然后再照照镜子,无比幸福的道上一句。 “我怎么就这么帅,这么精明呢?连点儿缺点都没有?真他妈痛苦……” 当然,这只是他自己臭嘚瑟。 实事求是的说,他可并不如自己感觉那么完美,这件事也不是一点副作用都没有。 毕竟这个年代大杂院是没什么隐私的,像他收信越来越多的情形,落在各家邻居们的眼里是不能不生疑的。 像居委会主任的边大妈,出于职责和好意。 很快就登门来问了。 “民子,你最近一段时间怎么有那么多信啊?你搞什么鬼呢?那些都是什么信啊?千万可别惹出事儿来啊……” 好在宁卫民脑子也快,钱揣兜里可没人知道,他只拿信瓤儿出来说话。 “大妈,您看看,这都是全国各地热带鱼爱好者,我是把自己养鱼的经验拿出来跟人家交流。现在不是流行集邮呢嘛,我也赶个时髦,正好用这样的方式攒点外地邮票啊?您说说,这是坏事吗?” 老太太看过了几封信,发行果然都是一样的,这下放心了。 “嗨,你可别怪大妈多事。咱们一院儿十几年的邻居了,我是看着你长大的,那就得对你负责,也得对得起你爸你妈。总不能一起住着,什么都不管不问不是?既然是交流养鱼,还能集……集那个邮,你就弄着吧……” 但即便如此,嘴里还是免不了带着絮叨,训诫了一番 “民子,不过不怕你不爱听,大妈还得劝你一句。弄这些鱼啊鸟的事儿,差不多就得了,不顶吃不顶喝,那是少爷秧子干的事儿啊。你趁着年轻,还是该得学点正经的本事。上个电大什么得多好,学个修车补胎的手艺也行啊,要么就安心工作,政治上给自己树立个要求。不比把时间花费在这上头强。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别白白浪费了时间,等以后老眉咔嚓眼了再后悔。你说你要是退休了,再弄这些也不晚啊……” “哎。是嘞是嘞,谢谢大妈。可您容我点工夫,好好想想,该怎么努力才是……” 宁卫民听边大妈在耳边儿念咒就头疼。 心说这以后是什么年代啊,您那一套不吃香了,全是带着死性味儿的妈妈令儿。 可老太太终究是好意,他也只能当好话听着。 不耐烦中,忽然想起了国庆节,边家还得办喜事儿呢,老大边建军改娶媳妇了呀。 这下有了辙,赶紧打岔。 “对了,边大妈,您家的喜事儿都忙和怎么样了,缺什么不缺啊?咱说点实在的,有什么用我帮忙的,你可言声啊?千万别跟我客气……” 别说,不实在的人口称实在,可真管用。 竟然一下让老太太眼角乐出了褶子。 “嗨,忙活的差不多了,都靠大家帮忙啊。你康大爷给请了瑞宾楼的大师傅,过两天就来砌灶搭大棚。” “罗大婶的大儿媳妇答应出面充当这个娶亲太太。虽说就一个大胖小,可现在不都是一个孩子了嘛。这就是个全福人儿啦。” “至于鱼呀鸡呀肉呀什么的,采购上的事儿你米婶儿包揽了。汽水啤酒罐头什么的,建功现在不就能帮上家里嘛。” “说起来,这还多亏你给找的好工作呢。没什么啦,真没什么让我愁的啦。倒时候你呀,帮着大妈贴贴喜字儿,放放鞭炮就行了……” 宁卫民见老太太越说越高兴,心里也是偷笑着得意,嘴上越发甜了。 “好嘞,大妈,那就提前预祝您也早日报上个大胖孙子。赶紧升级做奶奶拉。再等孙子尽快长起来,您也来个四世同堂。那您才叫真正的福气呢。” 这下老太太真是荣光绽放了。 “好好好,借你吉言。你这孩子就是嘴甜。说话招人爱听。你也是,踏踏实实干正经事,干出样儿也赶紧成个家,让你们宁家有个香火才是正经事啊。你说是不是?傻孩子。” “瞧您说的,怎么又拐我身上了?那我也谢您吉言。不过大妈咱可说好了,回头我找不着好对象,您可不能不管。” “你这孩子,又瞎逗了是不是?你真找不着,大妈给你介绍……” 宁卫民挂着笑容,总算像送神一样把老太太送了出去,眼瞅老太太进了自己的屋。 他这才轻呼出一口气来。 别说,他也觉着好像是有点疏忽了,光一心盼着来信了。 可忘了这年头的人是没有隐私的,这信一多起来也是个麻烦。 这不,周遭的邻居们就先奇怪上了。 虽说他的技术还是真的,这年头也没法律管这种事儿,他钻空子谈不上违法乱纪。 可这年头,标新立异你再能折腾,千万不能放在明面上啊。 否则得到的不会是佩服,那就是多方针对和严厉打压了。 看来,还是最好把收信地址挪个地儿最妥当。 可这年头没处租房,也没处买房啊。 要不暗地里跟负责送信的邮差打个商量? 花点儿钱买个私人服务,让他帮着先保管,私下里找他去拿信? 不,这样更是欲盖弥彰。 就怕让人知道了底子,不出事还好,一旦…… 第七十八章 帮衬 还没等宁卫民琢磨好,到底该不该把广告上的地址换地方,如果换又该换到哪儿去。 时间就到了边家大喜的日子。 这个年头,由于生活条件所限,还有旧日风俗使然。 京城百姓的红事儿、白事儿很少在外面的饭馆儿举办。 流水席还是最主要的形式,于是大杂院便经常成为举行婚礼和设宴的场所。 还别看大杂院住户多,小房林立,院内非常拥挤,似乎办喜事相当不便。 可实际上却不是这样。 因为真到了有某户人家办喜事儿的时候,一个院儿里的邻居们,无不会为这户人家着想,也都一起跟着紧着忙和。 没有人会安心待在一边看热闹的,其尽心尽力的程度,丝毫不亚于为自己家里办事。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年头没人三天两头的老搬家。 每天进出院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们,心里打着的谱儿,都是彼此要互相守望一辈子的。 今日帮人就是明天帮己啊,那还能不实心实意的帮忙吗? 甚至平时哪怕积攒下什么龃龉、矛盾,往往都会借助这样的日子付之一笑,无形化解。 这就是当年解决邻里隔阂的最佳契机。 像1980年10月1日,扇儿胡同的2号院,边家办的这场婚礼就是如此。 作为邻居,罗家、米家和康术德、宁卫民不但都送了礼。 而且是打从国庆节前头几天,便帮着边家张罗忙乎起来了。 大家是各展其能啊。 比如说罗家,刚得的大孙子可还没出月科呢。 这年头产假又少,按规定最多才给产妇十五天。 本身这一家子为了这大孙子和大儿媳妇的身子骨儿忙得不亦乐乎。 可考虑到边家亲戚少,边大妈的为难处。 罗家大儿媳妇还是痛快应承下来,替边家当这个“娶亲太太”。 罗师傅更是带着大儿子一起动手,借用厂里的烘炉,烤制出了五十斤“龙凤喜饼”。 作为贺礼送给边家。 这可给边家全家喜坏了,因为既添了喜兴,也实用啊。 作为回礼馈赠亲友再合适不过了。 边大爷受了礼物直说,“哎哟,真是辛苦您喽。这可是市面上已经找不着的东西了,没想到孩子能有这个福气。有您这‘正明斋’的手艺给戳着,那不但体面、提气、喜兴,也是京城独一份啊。承您的盛情,我替俩孩子多谢您了。” 罗师傅则哈哈一笑,“您别跟我客气啊。不说咱们这么多年了,应当应份。就按老话说,货卖识家。这年头,也就您还看得上我点手艺啦。您兹要满意,我做着着就高兴。说实话,老不做这东西了,也是难得过回瘾哪。” 米家也一样,米婶儿不但帮着边大妈给边建军两口子缝了四铺四盖。 还利用副食店上班的优势,帮着边家用最实惠的价钱张罗了一系列的鸡鸭鱼肉米面糖油。 光猪肉就给弄了半扇子来,暂时这些东西还都能存在副食店的冰库里,那才真是省了大事儿呢。 而宁卫民也做了一个小小的牺牲,把自家的小厨房腾了出来。 他和康术德这两天就不动火了,这房就专门给边家专门存放瓜果蔬菜各类杂物了。 开席那天,这小房也可当做专门沏茶倒水的茶房摊儿来用。 至于至关重要的厨师,则是康术德出面请的老朋友,在门框胡同的“瑞宾楼”干了多半辈子的刘师傅。 这位刘师傅今年已经六十五岁了,不但已经退休,而且派头可真不小。 结婚前一天,刘师傅带着俩徒弟来做准备工作,老京城人管这叫“落定”。 他那俩徒弟都是三四十岁的人了,一个挑着两个木箱子,另一个背着个大包袱。 老头儿前面大摇大摆走了,俩徒弟老实头一样,亦步亦趋后头跟着。 到了这儿,打开这些东西再一看。 箱子里面不但装着做饭用的锅,还有碗、盘、勺等餐具,全都是一整套一整套的家伙。 包袱里则是刀具,就更讲究了。 一把切菜刀,一把羊脸子刀,一把小刀。 羊脸子是斜的,剔肉使的。 小刀就是切菜什么,切佐料使的。 此外还有一个铁勺子,一个笊篱,把儿都长,还都是枣木把儿的。 枣木把儿硬啊,经烧,扛火,而且因为岁月的浸染,已经油亮油亮的,红的就像烧着的火。 就这些家什,一看就透着专业。 随后,就由这两个徒弟开始在院里砌炉灶、备菜等。 一位年轻的师傅砌灶非常麻利,不一会便在院中砌成两座炉灶。 备菜的师傅也非常利索,开始了准备工作,切肉,剁馅儿。 然后俩人一个收拾鱼和鸡鸭,另一个就起架油锅,炸丸子。 什么样的丸子过油到七成,什么样的丸子过油到五成,到六成,有的三成熟就得起灶,过油的成熟都不一样。 偏偏整个过程里,这位刘师傅任何活儿他都不沾手,只是和康术德一起坐在边家喝茶抽烟。 然后跟主家儿一起看看厨房里的东西,合计做什么样的席面儿。 连看都没去看院儿里忙得一脑门子汗的俩徒弟。 等走的时候,边家老两口还是恭恭敬敬给刘师傅送了出来。 跟着转身又一个劲儿的跟康术德作揖道谢。 就这景儿,看得院里这些年轻人一个个直犯谜症。 谁都不知道这老头子有多大的能耐,值得边家老两口这么点头哈腰的。 就连宁卫民和边建功,他们俩凑一起时,也都小声议论呢。 “至于的嘛,瑞宾楼的厨师?再牛,他也不就一做褡裢火烧的嘛,怎么看着都赶上皇上的厨子了?” “是啊,这位这到底是有多大本事,才能有这个做派啊?我就不信,他能把肘子做出龙肉味儿来?那俩徒弟还真这么伺候他。这都什么年代了?封建意识怎么还这么强啊……” 冷不防罗师傅听见了,一人儿赏了一个脑瓢儿,跟着就挤兑他们俩。 “你们俩懂个屁,也忒不知道好歹了。甭说其他,先瞅瞅外头的行市,现在回来的知青们可都扎堆儿结婚呢,本来厨师就不好请啦。像这么再行的好厨师就更能难找。人家刘师傅可都退休啦,要不是看你们康大爷面上,人家才不出山呢。” “再者说了,这褡裢火烧怎么了?别瞧不起,那是一般的吃食吗?那是口子厨独有的吃食。满京城你找去,只有瑞宾楼一家会这手,为什么?就因为这瑞宾楼是打破了千百年口子厨不开菜馆的规矩,开饭馆子的独一家。” “什么是口子厨?又不知道了吧?告诉你们俩,那是咱京城只跑大棚做宴席,专门忙和红白喜事的厨师。自打解放以后,城里讲究移风易俗,红白事简办,就没有口子厨的容身之处了。所以如今也就这瑞宾楼一脉,才挑得起这红白喜事的真正大梁来。也就是这刘师傅,才知道席面怎么编排。” 边建功还有点不服气。 “罗师傅您这话我就不明白啦。啊,合着其他饭馆儿的厨师不是厨师。还非得这一脉才行。那他们怎么不干脆去人民大会堂做国宴啊?我就不信,他们真觉悟那么高,不上朝堂,非心甘情愿为人民服务?” “嘿,你小子,诚心抬杠啊?” 罗师傅一龇牙,开始教训。 “你还甭说,其他饭馆里的厨子或许是有做菜水平比这位刘师傅高的,这我承认。可办民间宴席可和国宴不一样啊。办得了国宴的真办不了这婚宴。为什么啊?差钱上了。” “国家宴席水平高啊,物资都是专供的,什么时候听说过缺材料的。但刘师傅的本事就在这儿了。我过去就领教过一次口子厨的本事,十二道菜,这十二道菜什么都没有,除了猪肉就是白菜,一道菜是一个味儿。这国宴的厨子行吗?” “最关键的,也是口子厨最得人心的地方。那就是重信义,能替主顾着想、周全,从不亏人。不但他们做出的菜善用材料,总比原定丰盛实惠,绝不会偷工减料。对于经济不宽裕的人家,还能按事先讲好的价钱酌情而定,想办法周全主顾脸面,完成看似不可能的任务。” “像口子厨接活儿在商谈的时候,必须当面讲妥席面样式,到底有鱼虾海参一档,还是鸡鸭鱼一档,又或是米粉肉、狮子头、红焖肘子之类。尤其必须说明是为得吃、好看,还是省钱,以决定具体做法。” “常见的席面有“八大碗一海”、“八大碗两海”、“八大海一锅子”、“花九件”、“四到底”之类。但再俭也就是以肉炒菜为主了,总得有道肉丸子吧。” “可要碰上连这个钱也出不起的人又该怎么办呢?打个比方来说,一桌十人,每个人只有馆子里吃盘炒饼的或是碗牛肉面的钱。还能办包席吗?这种情况下往往主家自己都脸红,不好意思出口。 “我还告诉你们,只要人头够多,你说出个具体钱数来。口子厨就应,而且还能把这样的席面办得漂漂亮亮。要么是四大盘肉炒菜、两碗烩菜,一大盆汤、米饭、馒头和花卷。要么就是四大盘肉炒菜,一碗肉丁炸酱、一碗肉片鸡蛋打卤,过水儿面条管够。” “说白了,人家口子厨挣得钱,全凭手艺,从不浪费原材料上省。办事原则永远都是‘谁也甭亏了谁,您好我好大家好’,好借此拉住回头客。就为此,京城普通人家办红白事儿绝不找馆子,而专找口子。换成饭馆的厨子,你们说行啊……” 就这一席话,把宁卫民和边建功全说没声了。 尤其是边建功,一琢磨,刚才自己的话,还真是有点得便宜卖乖啊。 第七十九章 露怯 毫无疑问,办事儿的当天,才是扇儿胡同2号院最忙碌的一天。 一大早才五点钟,边家全家人就都起来了。 在一家三口郑重其事地撕下了月份牌上的日历之后。 他们连早点都顾不上坐下踏实吃,就开始了各自的忙碌。 边大爷要把干果、鲜果、喜糖、喜烟、和茶食小点依次摆盘。 并用红纸包封烟和糖,作为给来宾的回礼。 然后去拢火、烧水、囤水、分茶叶包准备待客。 边大妈则挨个去检查着昨天备好的各种原料和半成品。 洗净切好的小白菜、油菜、豌豆、胡萝卜,发了一夜的木耳、黄花、笋乾和红虾仁儿,以及裹上过油炸过一道的黄花鱼,还有各种火候的肉丸子…… 看着都没问题了,再嘱咐自己老头子两句,别让猫叼了狗咬了,怎么厨师交接。 她就不得不扔下家里这摊儿去外面忙和了。 别忘了,老太太可身有“公职”呢。 身为一个堂堂的大主任,一言一行群众可都看在眼里呢。 所以哪怕这样重要的日子里,她仍得以身作则,不能因私废公。 还得带领麾下那几位够格儿给“肾虚公子”撒花的大妈们,检查了防火防盗,再督着胡同里的各院儿都把国旗给挂上。 这才能回过头来专心忙自己家里的事儿。 至于边建军,那更是一个大忙人,连新房都顾不上去收拾。 起来草草叠了被子,洗漱完毕,就奔了他上班的“清华池”附带的理发店。 早就说好的一位理发师傅,正店里擎等着“收拾”他呢。 这样的日子里,怎么也得吹吹头,刮刮脸不是? 甚至就连早早儿从厂子骑车赶过来帮忙的边建功也没坐着喘口气的工夫。 他撂下车后座的两箱汽水,拿几家打水大铁桶灌了凉水湃上,就得去盯场面上的事儿了。 除了招待雇请来的出租车司机喝茶抽烟,还得照应来练活儿的三位大厨呢。 所以其他的诸多杂事,实际上都是由几家邻居们帮忙办妥的。 像罗师傅父子,除了把各家的自行车都存放到邻院去,还负责把全院各家的桌椅板凳都集中起来。 米师傅和康术德,则分头把自家宽敞些的屋子腾出,好作为边家接待亲友的额外宴会厅。 宁卫民是去收集各家的茶具餐具,然后得刷干净了,凑在一使用。 米家姐儿俩也要负责新房的摆设布置。 俩人剪了喜鹊亲嘴的窗花,把玻璃和镜子都擦得亮光光,又扫了地,擦了桌椅。 最后在折叠桌上铺了桌布,还摆好了塑料花和烟糖水果,让整个屋子都散着一股绿宝牌的香胰子味儿。 还真别说,再配上一对绷簧沙发和新打的大衣柜、双人床、捷克式酒柜,和墙上一对新人放大的合影照。 这新房瞅着就跟这段时期杂志上流行的“小康之家”模范照似的,真是挺像那么一回事。 贴喜字儿的时候最热闹,是大家一起动的手。 齐心协力把院里院外,边家的两间屋子都贴上了。 值得一提的倒是宁卫民当众闹出了一个大笑话。 敢情按照他的审美,是觉得红底儿黑字的双喜字儿太单调了,不太好看。 就建议给加点装饰,要不就剪出个黄纸的双喜字儿贴红纸上。 却不料,这年头的讲究和他的认知大不相同,一句话竟然惹来了长辈们的一致嘲笑。 罗师傅讲话了,“嘿,你这主意可不高明……” 米师傅也说了,“不是不高明是真不懂,棒槌一个” 边家老两口虽然笑着不语,可也摇了摇头。 最后还是康术德看不得宁卫民出洋相,把他拉到了一边儿去,私下相告。 才让这小子终于弄明白怎么回事。 合着喜字儿尽管是传统的吉祥图案,也不是能随便乱贴的,什么样儿有什么样的讲儿。 按传统的礼俗,双喜字用于娶亲,单喜字用于嫁女。 通常一律用墨笔在大约一尺半见方的顺红纸上书写。 极讲究的才用胶水书写,然后洒上金粉,成为红纸金喜字。 正常情况下,是绝不能用黄纸、粉红纸作地,写红喜字的。 因为倒插门姑爷,也就是赘婿,才用这种形式呢。 用康老爷子的话说,这叫妖形不正。 打个比方的话,就跟京剧《水帘洞》里的美猴王,还有《锁五龙》里的程咬金似的。 明明是男角色都穿女黄蟒,为什么? 一来为扑打方便,二来也说明他们不是正经帝王。 同样的道理,剪纸贴字儿也是万万要不得的。 那表示的意思是继子成婚,意味喜事是贴靠上去的。 所以说,这宁卫民出的主意简直是缺心眼到家了。 这年头的人可都讲老规矩呢。 这么不合章法,让别人家看见成什么样子啊? 横是得笑掉大牙啊。 这就是无知,才会露的怯。 宁卫民心服口服,一个字儿也没法反驳,只好蔫头耷脑的溜边儿站去了。 他此时的心情,说起来很有点像那部国产动画片的名字——《没头脑和不高兴》。 不过经过了这个岔曲儿,边大妈也就回来了。 而且边家的宾客们都开始陆陆续续来了。 有边家的亲戚,边大爷的老朋友,还有边建军的同学,他清华池澡堂子的领导和同事,以及扇儿胡同其他院儿里的相熟的街坊邻居们。 随着不断的贺喜声,客套话,那叫一个热闹。 整个2号院,除了有了新生儿不能待客的罗家,其他屋里也几乎都坐满了人。 这时候的院里,那是个什么景儿啊? 那真是亲亲热热,红红火火,热闹非常啊。 如果这时能有架摄影机,能拍个纪录片的话,特写镜头一定先指向院里的香椿树下。 因为树下一个方桌上铺着桌布,摆着大家送的礼品。 罗师傅的龙凤喜饼气势最盛。 五十斤呢,层层叠叠摞在一起,比西洋奶花蛋糕看着可有份量。 其次是米家送的一对暖壶。 那红亮亮的彩漆上贴着两张红纸被风微微吹起。 一张“边建军”,一张“李秀芝”,正是新郎新娘的名字。 康术德和宁卫民送的玩意也都挺显眼地站在礼品当中。 老爷子的礼物是是一个带着花好月圆图案的大圆镜子。 宁卫民送了个厚实的毛毯。 其余的就是其他人相赠的手绢、袜子和香皂,和茶壶茶碗、床单被面儿什么的了。 第八十章 婚宴 接下来的镜头呢? 那恐怕得指向临时大棚里厨师们的灶台上。 因为在我们这个“民以食为天”的国度里。 实在没有什么情景,能比人间烟火更能贴切体现咱们老百姓生活内容与审美情趣了。 在那五颜六色,分门别类,堆得跟小山一样的葱姜蒜、各色菜蔬和鸡鸭鱼肉的新鲜食材中。 刘师傅的一个徒弟已经开始给一笼刚出锅的白面馒头印红喜字儿了。 另一个徒弟也在把刚刚蒸好的“鸳鸯扣”一碗一碗底往外拿。 眼瞅着用不了一会儿,这两样东西就得往屋里准备开席的桌上端了。 喝够了茶水的刘师傅也系上围裙抄起了铁锅大勺,开始热锅下油,准备正格的耍手艺了。 只听“刺啦”一声响,灶火升腾啊! 这里的种种,都预示着蒸蒸日上的好日子! 而直到这时,镜头才有必要真正转向主家的屋里来。 边家老两口此时都穿着体面的新衣,很干练地在人群里忙来忙去。 他们和众位亲朋说着笑着,一起算计着时间,等着迎亲的队伍的归来。 可也不知怎么了,边大妈看看屋外头明亮舒展的蓝天,又看看窗户上的大红喜字,再看看嘴里不住说着吉祥话儿的亲人朋友街坊们。 突然间,就鼻子一酸,流出了眼泪。 好在在满屋子人的错愕里,还有米婶儿和罗婶儿懂得老太太的心。 这俩老邻居很能理解她身为母亲的心情。 于是一个递过来一块手绢,一个扶着连声安慰,也都陪着边大妈红了一双眼圈。 罗大婶儿念叨,说边大妈这几十年把俩儿子拉扯大了,实属不易。 米婶儿也劝,说如今苦尽甜来,总算熬出来了。 边大妈紧着更正,说还不算全熬出来,她还有一个二小子呢。 米婶儿却笑,说边大妈那也比自己强啊。 就这时候,关键的一刻终于来了。 忽然间就听门外有孩子们在嚷,“新媳妇进胡同啦,新媳妇进胡同啦!” 于是顷刻间,待在屋里所有人都欢呼雀跃起来。 边大爷神色一凛,登时抻了抻衣裳。 而边大妈则有些愣怔,似乎有点不敢置信似的。 还是在米婶儿和罗婶儿共同催促下。 老太太才确信了好消息的真实,赶紧抹去了脸上残存的泪痕。 就这样,边家老两口在屋里一群人的簇拥下,带着难以言表的激动和幸福的心情迎出门去。 院儿外头,罗家大儿子罗广盛和宁卫民面冲缓缓驶入,装扮得花花绿绿的两辆“沪海”牌汽车。 一起用红双喜烟卷儿,点燃了炮仗。 当打头的那辆小卧车突破鞭炮的轰炸,缓慢停在当院儿门口后。 一对儿新人,和作为娶亲太太的罗家大儿媳妇,以及对方姨妈充当的“送亲太太”,先后都从由车上走了下来。 米晓冉和米晓卉此时又一起迎上,开始往新人身上头上撒彩色纸屑。 新郎边建军今天身上的衣裳是宁卫民给参谋的,一身考究的藏青色人民装。 他的头面也被理发店的师傅收拾得很利索。 这一切,都让他这个向来在人后蓬头垢面的澡堂子锅炉工,难得显出了英挺之气。 这小子也前所未有的,以一副得意神情,和熟人们打着招呼。 而新娘子李秀芝尽管容貌普通,穿着打扮也略显保守。 全身上下的衣服都未见红色,只是别在发上一朵喜字红绒花,嘴上抹了一点淡淡的口红而已。 但众目睽睽之下,她一步不落地紧随在新郎身后,那垂头不语羞红的脸,以及忐忑神态。 还是让她显出了小家碧玉独有的温柔与娇艳。 这自然引得围观好事之徒一个劲起哄,非逼着新娘子先叫爸妈,才许进院儿。 而在边建军的一再鼓动下,李秀芝总算鼓起勇气当众叫了爸和妈。 登时把边大爷乐得合不拢嘴,边大妈脆脆地答应了。 接着老太太亲热拉过李秀芝的手,就把身后头的亲近宾客开始一一作了介绍。 此时此刻,现场除了响起一片热烈的叫好和鼓掌声。 罗广盛和宁卫民也再次默契合作,挑上了一挂万字头的查鞭点燃。 很快,鞭炮再次在地上猛烈炸开,金蛇狂舞一样扭动。 那噼里啪啦的辣响,把一切客套和对话声都淹没了。 就只能看见一张张亲热说话的笑脸,结伴着,鱼贯着,往院内而入…… 到了里面,其实正式仪式倒是很简单。 无非是众目睽睽之下,清华池澡堂子领导作为证婚人宣读结婚证书。 然后一对新人当着大伙儿的面给边大爷边大妈敬茶鞠躬。 自此名分就算正式定下来了。 接下来,大家当然得起哄啊。 不少人闹着让新人说说恋爱史,再表演个吃苹果之类的小节目什么的。 而就在新人脸红心跳招架不住时,在大家嘻嘻哈哈乐不可支时。 边大爷及时出面抱拳说的几句客气话,给儿子、儿媳打了圆场,也给这场热闹恰到好处划上了休止符。 老爷子意思很简单,大致是承蒙大家关照,帮着张罗。 说他们家老大建军如今也成了大人,娶了媳妇,为这个,他们老两口也要好好谢谢大家伙。 没别的,今天请来了瑞宾楼的刘师傅掌勺,请大伙儿务必尽兴!吃好喝好! 这份谢意多实惠啊! 那无须多言,大家伙当然得连连叫好啦。 而随着掌声喝彩而散,各位看官也就识趣地不再难为新人了。 依次在安排下各寻其位,进屋落座去了。 至此,今天婚宴的菜品成色已经取代了一切,成了大家下面关注和谈论的重点。 边家今天的酒席一共设置了六桌。 边大爷老两口的屋里两桌,新人屋里一桌。 这都是招待一对新人领导、亲人、同学的主场。 而康术德的小屋和米家也设了三席,那自然是客场了。 用来招待其他院里邻居,和新郎新娘的普通同事们。 必须得说,这一天,刘师傅是大显身手啊,婚宴上的菜码还真不负大家的期待。 首先菜色编排得就够丰盛。 每桌凉热都有,一共十二道菜。 冷荤是,午餐肉、凉拌腐竹、鸡丝凉皮、五香鹌鹑蛋。 热菜有,鸳鸯扣(芋头扣肉)、木樨肉、赛螃蟹、酱爆鸡丁、干炸丸子、茄汁虾仁、虎皮肘子、栗子白菜。 主食就是两大盘儿的喜字馒头。 再加上早早用凉水冰湃好的“五星啤酒”、“北极熊”汽水、和管够的红星二锅头。 这顿席面,可以说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全齐了。 当然,和三十年后没法比,可问题是这年头的物资多么匮乏啊。 票证制度尚未取消,小老百姓家能搞到这些已经很不易了。 而最关键也是重要的是,刘师傅的手艺是真正的高超,那是实实在在师徒相传的手艺。 第八十一章 赛螃蟹 刘师傅做了一辈子饭菜了。 尤其职业生涯后二十年,他一直干的就是瑞宾楼的头灶。 别看退休的时候,勤行还没有推行厨师等级,小饭馆里的刘师傅连个正式职称都没有。 但老爷子这手艺的成色,却绝对比三十年后的烹饪大师高多了。 因为三十年后的大师,都是口头经济下诞生的大师,会吹比会做更重要。 写文章,当评委,一个比一个能个儿。 可真让他们来做一道,水平也就一般般了。 甚至为了藏拙或是摆谱。 这些大师们自己都很少去动手做,得指使徒弟才有显得派。 可刘师傅不一样啊,他的手艺是在从学徒开始,于师父的棍棒下一招一式练就的。 也是他用自己一辈子的时光和灶火磨砺出来的。 他是在用一辈子积累的经验,去一丝不苟地给边家的亲朋做自己最拿手的菜式。 这样的手艺不但融入了血肉里,也几乎成了他做人的一种信念。 那就是,该怎么着就得怎么着,不打丁点儿折扣。 别的也甭说了,老爷子只要应了人,就必得亲力亲为上灶,这就叫信义。 再看看他带来的这俩徒弟,又能看出严谨来。 因为别看年轻的一个已经是瑞宾楼的二灶了,在店里是什么菜都能做。 可跟着刘师傅打下手,却只配蒸馒头,做主食的。 另一个呢,多学了五年。 如今调到了都一处上班,干的一样是二灶,职称也定了高级。 可那也只有做蒸菜和汤菜的权力,不能碰小炒儿。 这就是老年间的规矩,手艺的火候师父严格把关。 说你不行,就真不行呢。 那不妨想想看,这样的匠人态度,所做的宴席,吃在嘴里是个什么滋味儿吧? 事实证明,舌头骗不了人,长着舌头的客人们也没有不识货的。 无论每桌,上的菜很快便被客人一扫而光。 于是在边大爷和康术德的恳求下,刘师傅不得不临时答应,再给每桌加了两道菜。 一个是拔丝土豆,另一个就是油渣小白菜了,不为别的,用料好找啊。 可就这,最后一样没剩多少。 或许有人会说了,这年头的人没见过世面,加上肚子也太素了,才会如此。 未必就能说明厨师水平真有那么大差距。 但这样的理由怕是说不通的。 为什么? 就因为穿越而来,自诩吃过不少席面的宁卫民也一样啊。 就句话叫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刘师傅的一道赛螃蟹就给他吃服了。 人家是没把肘子给做出龙肉味儿来,但却把鸡蛋和鱼肉做成螃蟹味了。 说起来,前世宁卫民还真吃过这道菜。 当时是他是在一个老字号的京菜馆请一个外地客户。 客户翻菜单时,看到这道菜觉得挺新鲜,又听说是京城传统的菜式。 结果就点了,没想到等菜上来一尝,俩人都乐了。 居然是盘儿没形儿没样儿,碎豆腐似的炒鸡蛋。 说是有那么点螃蟹味儿,可实际上只是因为菜里浇了吃螃蟹少不了的姜醋汁而已。 这再怎么说,也不值得八十多块啊。 从此,宁卫民也就对这菜没什么好感了。 认为就是坑人的噱头,跟糖拌西红柿被叫做“雪山下雪”标价五十八块一样。 甚至不如同和居拿鸡蛋翻炒的“三不沾”,别看人家标价一百零八块。 那毕竟是真功夫,而且好吃啊。 于是这个经历也被他认为是平生奇耻大辱。 他一个堂堂的生意老手,从来只有懵别人的,居然被饭馆黑了,能不感到憋屈吗? 可今天又不一样了。 因为刘师傅做的赛螃蟹和那狗屁菜馆完全不同。 人家是以黄花鱼为主料,鸡蛋当辅料,再加入各种调料提前腌制,快火炒成的菜肴。 黄花鱼肉雪白似蟹肉,鸡蛋金黄如蟹黄。 刘师傅的赛螃蟹,别说外观极其酷似蟹肉,那软嫩滑爽味鲜更是赛蟹肉。 完全做到了不是螃蟹,胜似蟹味。 要和现在市面上正卖的肥蟹比,不但便宜多了,吃着还尤为过瘾哪。 这宁卫民还能不挑大拇指吗? 说起来,这还是他不知道的这道菜真正由来的情况下呢。 假如他要是知道,这赛螃蟹是由同治年间膳正乌尔浑乌七爷所创,原是地道的御膳。 后来经由口子厨何三儿跪地苦求,乌七爷动了恻隐之心传艺,才得以传入民间的。 假如他要是还知道,如今京城的口子厨几近绝迹,也只有瑞宾楼一脉传下来的赛螃蟹为正味儿。 这小子恐怕更得庆幸自己的幸运了。 因为这就是绝对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啊,日后说吃不着,也许就真吃不着了。 瞧他这份福气,大不大吧! 总之,如果今天的拍摄镜头打算以宴席上的场面收尾的话。 那最后大吃大喝的一幕,一定让看到它西方人,更加误会我们的国人都是很刻板的。 因为边家的酒席其实算是个特例,菜肴实在是太美味了。 以至于坐在席上的宾客,拿起筷子就放不下了。 谁都顾不上客气了,只顾得上吃了。 难得有人举杯喝酒,就更没人聊天儿。 人人都相当投入啊,哪怕陌生人坐一起也不见外,全大口大口往自己嘴里填乎。 还都是这年头标准吃法,大块吃肉,肥瘦不吝,没人动青菜。 等好不容易有个撤盘子歇气儿的工夫。 与宁卫民同席,有个澡堂子开票的孙师傅,甚至情不自禁发出了幸福的感慨。 “妈妈的,天天有人结婚才好……” 结果这一句,让宁卫民给接了下茬了。 他当众说出一句令人无法反驳的至高真理。 “关键还是有好酒好菜才行啊,否则,就是结一百个婚也没用。” 毫无疑问,这精辟的回答,当堂就引发一阵快乐的哄堂大笑啊。 连孙师傅都挑大拇哥了。 就为这话,他拍着宁卫民肩膀,举起了一杯啤酒。 就这样,俩人嘻嘻哈哈一碰杯,席面上的气氛大好。 大家除了肠胃被勾引得都很激动,酒兴也渐浓。 只是可惜,就在推杯换盏之际,就在大伙终于来了聊天兴致时候。 一个完全想不到的意外,终止了宁卫民等待热菜上桌机会,促使他不得不提前退席了。 甚至就因为这事儿,他接连错过了后面的干炸丸子和茄汁虾仁两道菜。 事后每每听别人提起这两道菜的精彩,那是相当的惋惜啊。 第八十二章 叫张生 怎么回事啊? 原来米晓冉悄无声息的进了屋儿,来找宁卫民了。 找还不算,更令人难以想象的是,米晓冉居然直接就凑到宁卫民耳边上说起话来了。 弄得一桌人,谁都带着戏谑的眼神望着宁卫民。 大家无不误会米晓冉是宁卫民女朋友,看见他刚才大口喝酒不乐意了呢。 可谁又知道,这同样也把宁卫民吓了一跳啊。 不为别的,这举动太近乎点儿了。 宁卫民是怕院儿里的熟人看见了,回头说不清。 万一被米师傅和米婶儿看见,那更得要了亲命了。 不过话虽如此,可一听了米晓冉说的话,连宁卫民自己也不得不承认,米晓冉此举还是有必要的。 因为他的新业务惹出了麻烦,还真的不好让别人知道。 就刚才,居然有个男拿着一份儿《现代青年》的杂志,按着上面广告登的地址找到扇儿胡同2号院来了。 还好见院里人来人往,还贴着喜字儿,这位没敢冒失进院。 只待在院儿外头,跟往来的人打听,院里是不是住着个叫宁卫民的。 更巧的是,米晓冉刚才去上厕所了。 回来的时候,她正碰上这位跟3号院的人提宁卫民的名字,也就把事儿给揽过来了。 这位还真实在,米晓冉一问,他就一五一十把自己来意说了。 声称他养了五年神仙鱼了,就没听说过有人能人工孵化神仙鱼的。 看了广告虽然很动心,可不知真假,很想和宁卫民当面交流一下。 如果技术属实,他才愿意付钱…… 嘿,瞧这事儿闹得,居然来了一位实地考察的,有多悬还用说吗? 也就是米晓冉碰上了,真要是换个人接待的,那后果简直不可想象。 就凭今儿这特殊情况,2号院儿里这么多人,一旦宣扬出去。 宁卫民用养鱼技术在杂志上卖钱的事儿,恐怕不到下午就能传遍整个扇儿胡同了。 不用说,宁卫民如今还能坐得住吗? 他完全按捺不住地带着惶恐站了起来。 连“谢谢”都顾不上说了,就急切地问米晓冉人在哪儿呢。 可米晓冉一个字也没说,只是自顾自走到门口,然后冲宁卫民招了招手,让他跟上来。 好嘛,那张俏脸上带着几分得意又有点狡黠的神情。 一瞬间,竟让宁卫民想起了京剧《西厢记》里冲张生招手的小红娘。 甚至就戏里那段西皮流水,也作为bgm同时浮现于他的脑海。 “叫张生隐藏在棋盘之下,我步步行来你步步爬。” “放大胆忍气吞声休害怕,跟随我小红娘你就能见到她。” “可算得是一段风流佳话,听号令且莫要惊动了她。” 只是很可惜,实事求是的说,他宁卫民比起张生来,差得可不是一丢丢。 因为等着他的,可不是崔莺莺,而是个老爷们的琐碎盘问。 应付不好就得砸锅。 应付好了,也就能落下五块钱。 而这事儿也让他断然下了一个决定,地址必须换,越快越好。 ………… 上菜越是接近尾声,2号院里酒席上的吃喝之风越显热烈。 只是这个时候,女人和孩子的战斗力几乎都要被淘汰掉了。 男人才是最后压阵的绝对主力。 这不光是因为男人的肚量大,也因为老少爷们都开始喝酒了。 甚至由于菜好,宴席上能喝酒的人基本都是痛饮啊。 不少人会划拳,席间便处处开始了“哥儿俩好啊”、“四喜财呀”的吆喝。 反过来越是如此,女人和孩子越在席面上坐不住。 因为不光是她们不耐烦吵闹,也别忘了,喝可是和抽不分家的。 屋里烟雾缭绕,酒气熏天,女人孩子又挨呛又挨熏,那谁愿意待着啊? 像罗大婶儿和自己的大儿媳妇苗玉娟,就一起跟边大妈请辞。 说要回家去照顾自家的第三代,好把罗广盛再换过来喝酒。 婆媳俩这一出门,俩人边走,嘴里还各自念叨呢。 苗玉娟心里惦记的是丈夫和儿子。 一会儿说院儿里这么闹,孩子睡觉不知道吵着没有。 一会儿又说丈夫今儿实在是亏了,没吃几口菜,就回家替她看孩子去了。 看今儿吃相都不善,等再回来未必能吃饱了。 罗大婶儿则宽慰儿媳妇。 说闹都是里头闹,这么小的孩子睡觉也沉,没事儿。 罗广盛也好办,一会儿让他去女桌儿上吃去,那桌上还有点菜。 再怎么样,喜字儿馒头至少管够,肯定饿不着他,正好也能少喝点酒。 跟着罗大婶儿又说,她今儿一直看新娘子腰身,那李秀芝也算得上多子多福的相。 想来边家老两口想抱孙子的愿望,实现不难…… 小院因为刚举行了婚礼,热闹过的痕迹还是很明显的。 一堆用过的茶杯茶壶茶碗,还有两大筐厨余垃圾,煤灰渣滓,就都摆在罗家小厨房的房檐下。 这是暂时性的,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 但即便清楚这一点,罗大婶儿和苗玉娟她们走到家门口,看到这副场面都不禁各自叹了口气。 不为别的,味儿大啊,招苍蝇。 何况真弄走了,也会是一地狼藉,事后还有的去归置呢。 可就在俩人站在小厨房门口,面对面苦笑之际。 哪知随后大乐子就跟着来了。 有时候事情就是非常地巧,婆媳俩完全没有想到。 突然之间,她们家的小厨房居然“扑棱”一下打开了。 一个姑娘率先打头,几乎是慌不择路从屋里跑出来的。 似乎屋里有什么吓人的东西,让她急着摆脱。 嘴里还一个劲叫着,“不要不要,我不要,你干嘛呀……” 但更让人没想到的是,随后一个男的居然也跟着一猛子蹿出来了。 态度同样是急切的,脚步同样是匆忙的,嘴里同样也喊。 “哎哎,你别走啊,这就没劲了啊。我真是诚心诚意……” 就这个景儿,当时就把罗大婶儿和苗玉娟吓了一跳啊。 苗玉娟情不自禁的“哎哟”了一声。 罗大婶儿甚至还抽抽了一下,惊得捂住了胸口。 最绝的是,当跑出来里的这一男一女依次抬起头来,和罗家婆媳俩面对面的一瞬间。 目瞪口呆的立刻就变成这两位了。 因为他们可不是别人,一个是米晓冉,另一个是宁卫民。 毋庸置疑,这种碰面方式,气氛是相当尴尬啊。 米晓冉情不自禁咬着手指头,宁卫民则干笑着碾动着衣角,他们俩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反倒是罗大婶儿和苗玉娟,看着他们俩,从内心涌出一种很滑稽的感觉。 苗玉娟先从惊慌里缓过来了,那不用说,直接就是打趣儿。 “晓冉,卫民,你们俩这闹什么呢?怎么跑那里面去了?” 得,这话让米晓冉更抬不起头来了,只能低了头去瞅自己脚尖。 “这个……” 咽咽唾沫,宁卫民倒是尴尬地解释了一下。 “……我们……我们俩商量点儿事……嫂子,我们说的是正事儿啊,您跟大婶儿可别误会……” 可这几句简直是欲盖弥彰,随后被苗玉娟轻而易举的一句就给噎住了。 “哟,这话就更奇怪了。有什么‘诚心诚意’的正事儿,还不能跟外头说啊?那里面可有耗子,瞧瞧,给我们晓冉吓着了吧……” 好嘛,这话里有话的,宁卫民还凑合能扛得住,米晓冉可真不行了。 她还从未这么臊得慌,红了脸,低头就是夺路而逃。 但这下,也让罗大婶儿绷不住劲儿乐了。 老太太也纯属成心,冲着米晓冉的背影就喊。 “哎呀,你这丫头跑什么啊。放心,大婶儿什么都没看见。就见着有那么两只小家雀,在树上叫了两声,飞了。” 第八十三章 电话 怎么就这么巧啊! 从小厨房钻出来,居然正撞见了提前退席的罗大婶儿和玉娟嫂子。 点令宁卫民和米晓冉都始料不及。 我们的社会,对于男女交往可是一向比较敏感的。 虽说眼下有些风气松动了,但还是没改变众口铄金,舌头根子底下埋死人的本质。 所以后果也是他们难以承受的。 米晓冉几乎是现场被臊走了,宁卫民也有跳进黄河洗不清之感。 俩人无不为此尴尬至极,懊恼不已。 关键是冤啊! 因为他们真是清白的,连半点儿女私情没有。 之所以会在罗家的小厨房里进行密会,可不是谈情说爱。 那主要是因为宁卫民成功打发走了那位“实地考察”的,把五块钱拿到手之后。 看到米晓冉惊奇无比的神色,又灵机一动,想要拉米晓冉入伙儿。 他觉得既然这姑娘知道了,那为了保密,为了方便,倒不如干脆就把收信地址改到重文门旅馆去的好。 如果让米晓冉来代收信件,实际上比求康术德帮忙还方便呢。 别忘了,老爷子也是白班、夜班轮着上。 信件隔半个月就会有落在别人手里的时候,这哪儿行啊? 而且老爷子可是临时工,说不准哪天就让玉雕厂给辞了。 那连个“不”字儿都说不出来,就得卷铺盖走人。 反过来,米晓冉就不一样了,她不但是重文门旅馆正式职工,每天还都是长期固定的早班。 邮差基本是上午九点和下午三点来旅馆,这两趟她都够得上。 兹要她愿意,是不会有人跟她抢跑腿儿的活的。 她来办这事儿,几乎算得上万无一失啊。 但让宁卫民完全没想到的是,这年头的人,可是忒有点死心眼了。 普遍都讲究帮忙就是帮忙,耻于言利。 米晓冉尽管答应了他的要求,却坚决不肯收半点报酬,非要纯奉献不可。 这让宁卫民又如何过意的去呢? 自然就要反复做思想工作。 开始他还误会米晓冉嫌少,后来就把每封信的提成从五毛增加到一块钱。 没想到把米晓冉给惹恼了,人家也不想再说什么了,直接推门一溜烟跑掉。 哪成想啊,这出去的也忒不是时候了…… 瞧这事儿闹得吧! 这就好比请人吃饭,碰上个黑心的脏馆子,给人吃进医院去了。 好比送人条裤子,骗遇着假冒伪劣,人家刚穿着出门就开裆了。 好比送人一只宠物狗,突然发作狂犬病,反而把人家给咬了。 马屁拍在马腿上的结果,实在再悲催不过了。 本来是你好我也好的事儿,弄不好就能反目成仇。 唉!倒霉嘛!真是要亲命了! 宁卫民现在别的不怕啊,就怕米晓冉脸皮儿薄,因为这事彻底记恨上了他。 要是小姑奶奶一使性子,把已经说好的事儿再变了,那才叫真正的坏菜了呢。 总之,为了防止事情往最坏处去,宁卫民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也只好以满腔热情和诚意,来试图道歉挽救了。 只是可惜啊,就像要划清界限似的,米晓冉开始拼命的躲着他走了。 国庆节之后两天,无论院里院外,单位家里,宁卫民在上赶着说话。 这姑娘都是不言声,低着头逃似的避让。 宁卫民还想过借“贿赂”米晓卉来传话,可一样是没成功,甚至就连这小丫头也给得罪了。 米晓卉很不高兴的回复,说自己挨了姐姐一通呲儿,以后再不敢吃宁卫民的雪糕了。 合着压根就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啊。 谁说抬手不打笑脸人啊? 宁卫民那颗滚烫滚烫的心,就被米晓冉的冷淡给撅得“咔吧咔吧”的。 不用说,屡屡碰壁,让他是真发愁了。 照这样下去,他想挪地址的事儿恐怕还真有要黄的苗头。 更关键是他没时间等,他也明白这种事儿需要时间,最好等米晓冉心情平复再说。 可问题是杂志最多再有两天要去印刷了,他要不跟米晓冉真正说死喽,工作也没法展开啊,这期可又错过去了。 还好,他最后又想出了一个辙来——打电话。 这年头人们是没有手机,可有座机啊。 虽说整个京城的电话普及率并不高,只有百分之四而已。 可几乎每两三条胡同,就有一台公用电话。 只要把电话打过来,人家管叫。 不得不说,宁卫民这个“决定”实在是太正确了 因为电话往往意味着公事、要事和大事儿,米晓冉不可能不上钩。 而且这种方式也很隐秘。 除了接电话的米晓冉,没人知道是他打的,那不好意思和让人误会的顾虑,也就不存在了。 更何况米晓冉即使不愿意给他面子,总得给七分钱电话费面子啊。 这时候的电话还是双向收费的,跑次腿儿,还得额外收费三分钱呢。 既然人都来了,钱就得交。 不说两句就挂,这不是胡同里长大,勤俭持家的米晓冉干得出来的事儿。 果不其然,宁卫民终于成功和米晓冉通上了话。 “喂,您……是哪里……” 电话中,米晓冉的声音很紧张,充满了游疑不定。 可见这通电话是有威慑力的。 “是我呀,宁卫民……” “啊?怎么是你?” 米晓冉一下叫了起来,被愚弄的感受让她十分火大。 “好啊,你……你搞什么鬼呢?在耍什么阴谋诡计?你怎么就跟个特务似的……” “别别,你别这么说我啊,我是人民,可不是敌人。” “哼,你是不是敌人,我说了算。干嘛戏弄我?你这个大坏蛋!” 米晓冉会生气,这原属于意料中的事情,宁卫民也没指望人家能好声好气。 不过他自认为自己的口才也算出众,只要米晓冉肯听他说,事情也就有了转机。 “哎呦,小姑奶奶,千万别误会。我不是戏弄你,是想跟你道歉,我可什么方式都试过了,这也是最后一招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嘛。你没那么小气,连个道歉的机会都不给我吧?” 激将法奏效,米晓冉终于吐了活话儿。 “那好,有话你就说吧,我听着呢……” 第八十四章 定心丸 “我……我呀……” 待尴尬平歇,宁卫民擦擦脑门的汗,才又说道。 “其实啊,我跟你面前提钱的事儿,没别的意思。就是觉着有好处,我不该一人独吞。觉着你帮我这么大的忙,理应咱们有福同享,我才不亏心。” “可是呢,我一没想到,我那投机倒把的鱼腥味会熏着你。二是没想到这事儿还会这么巧。咱们出去竟然还被罗婶儿和玉娟嫂子撞上了。” “都赖我呀,整个一大俗人,除了钱想不到可以谢你的东西了。怪我办事没脑子,考虑太不周到了。社会上现在不都在说那句话吗?叫‘吃了没文化的亏’,我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我知道,这个事儿罗婶儿和玉娟嫂子看见了,恐怕得往歪了想,也许她们还会背后瞎说道,这些肯定让你很尴尬。而且万一将来让你的未婚夫知道,弄不好还破坏你们的感情呢。” “我同样也明白,为了避嫌,你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和我保持距离,尽量冷处理了。是不是?还有,我更知道你的为人。别看生气时你看着挺凶,但其实特善于替人着想,品质是相当地高尚。刀子嘴豆腐心都不能形容你,你简直就跟菩萨一样,那叫慧而有情。” “可越是这样,我越觉得自己的罪孽深重,对不住你呀。晓冉,你得相信我。有句话叫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不想当坏人,更不能坑了像你这样好心好意帮我的人。所以我一定极力挽回恶劣后果。我得给你正名,我得还你清白,否则我就以死谢罪……” 宁卫民还就有这点本事。 不管他怀揣什么目的,琢磨什么事,话又有多么夸张。 反正只要从他嘴里说出来,总有那么股子诚恳劲儿。 让人听着都感动,都觉得是他善解人意,在为你着想。 于是电话那头,米晓冉便绷不住乐了。 “你可真够能瞎说的!什么未婚夫啊?什么菩萨啊?还以死谢罪?你也太夸张了!” 只是话虽然是嗔怪的话,但从她逐渐开朗饱含笑意的语气里,宁卫民却完全能够确定,对方已经原谅了自己。 为此,他也就更卖力的发挥了起来。 “真的真的,我宁卫民生是一言九鼎的人,死是千金一诺的鬼!如有虚言,天诛地灭!” 这一下,弄得跟发毒誓似的,米晓冉那头更是乐不可支了。 “你怎么越说越没边了。什么人啊鬼的?哎,我说你也说点实际的,你到底想怎么挽回恶劣影响?别光说不练啊……” “这……这个暂时嘛,我还没考虑成熟。不过有一点我已经想好了,那就是怎么能让你疏散心理压力。” 宁卫民假模三道的踌躇了一下,随后继续他荒诞不经的建议。 “据说,摔东西这种办法很管用,唯一的副作用就是也会同样增加一些经济压力。你看这样怎么样?我买一箱子玻璃杯去,咱找个地儿,你好好(卒瓦)上一通,你就把杯子当我,先出出火怎么样……” 偏偏大多数姑娘还就吃这套。 虽然听了,嘴里会说“讨厌”,但心里肯定不是这么想的。 像米晓冉,就几乎要笑得肚子疼了。 “去你的,你这什么招儿啊。我才不干呢……” “你怕累啊?那不要紧。我还有一辙,咱就吃冷饮。我买一桶冰激凌给你怎么样?想怎么吃怎么吃,败火……” 就这么着,随着持续不断的说笑,一场风波,总算在宁卫民卖力的游说下平息了。 至于这通电话,那时间可长了,足足打了得有三毛钱的。 如果不是这年头电话线路的交换机还很原始,导致电话线路中断,那横是得奔四毛去了。 可还别说,即便如此,米晓冉花这钱也没半点不乐意的。 反而是满面含笑交的钱,美得就跟听了场相声大会似的。 甚至从她明媚的表情中,和刚才的对话语气里,连4号院负责看电话的球子妈都误会了。 临收钱的时候,这小老太太乐不津儿把一张胖脸凑过去,神秘兮兮地问米晓冉。 “闺女?怎么着?这是男朋友的电话啊?是不是刚吵完架,上赶着求你,这又和好了?哎,咱大姑娘家,就得拿捏着点,那小伙子才围着你转悠呢……” 这话让米晓冉登时脸儿一红,赶紧急切的否认。 “不是不是……哎呀,大妈,我哪儿有男朋友啊。瞧您。这都说得什么呀?是我表哥……” 而球子妈俩眼珠子瞪得圆溜溜的,满脸的神色都是不相信。 “表哥?哦?是吗?” 米晓冉再次脸泛桃花,扭身儿跑了。 于是直到米晓冉背影消失在眼前,这球子妈还没结没完的撇嘴呢。 “切,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傻丫头一个。还想懵我?大妈我也是过来人……” 跟着,老太太摇着脑袋一转身,把屋里话匣子给调大了。 说来也不知怎么那么寸,这电台里也正放京剧《西厢记》呢。 而且还是小红娘的西皮流水。 这戏词儿也是绝对应景儿啊。 “这兄妹本是夫人话,只怨张生一度念差。” “说什么待月西厢下,乱猜诗谜学偷花。” “果然是胆量比天大,夤夜深入闺阁家。” “若打官司当贼拿,板子打、夹棍夹、游街示众还带枷。” “姑念无知初犯法,看奴的薄面你就饶恕了他……” 与此同时,电话的另一头。 宁卫民大大伸了个懒腰,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却发出了颇为自恋的感慨。 “唉,总算没白费吐沫,给个臭丫头哄好了。我怎么就这么有才,这么能说呢?呵呵,爷的肚儿,那就是杂货铺儿啊……” 不过也真不能怪他嘚瑟,谁让他目的全实现了呢。 米晓冉不但对他前嫌尽释,而且告诉他答应的事儿不变,这就让他吃了定心丸了。 想了想,他认为问题已经解决,完全可以通知杂志社那边换新地址了。 而紧跟着,完全出于本性,又一琢磨,更大的贪婪心起。 他觉着既然这事儿已经证明有效,那干嘛不试试加大投入,去扩大战果呢? 当然,没必要在《现代青年》换底封啊。 可干嘛不再多找几家杂志社试试呢? 以前他是万事开头难,没人做过这样的广告,任何编辑部恐怕都有顾虑。 可现在不同了,已经有了《现代青年》刊登的广告做样板,又没产生不良后果。 相信那些杂志也会少了许多顾虑。 对,对,反正都是玩儿,干脆就往大了去玩儿。 真要是再跑下其他家来,索性就在重文门旅馆包间房好了。 按那些抗日老电影里汉奸的话来说,恐怕日后,那就是金票大大滴啊。 重要的是时间,千万不能等神仙鱼臭大街啊。 照他预计,这小生意顶多玩儿一年,也就赚不到什么钱了。 想到这里,宁卫民的眼睛越来越亮。 就好像看到了装着五块钱的信件,如浪潮一样滚滚而来。 第八十五章 第一人 1980年10月7日,一篇不足百字的消息《本市第一家个体经营的悦宾饭馆今天开业》在京城晚报头版出现。 记者描述了这家位于“翠花胡同”只有二十五平方米的空间,四张圆桌,十六把长凳的小饭馆。 在9月30日开门营业第一天,等在门外的顾客就排到胡同口,一天接待了不下二百个客人的热闹情景。 第二天,京城晚报在头版又刊登了一篇新闻特写——《“尝尝看”笑语满堂》。 记者以亲历其中的真实感受,对悦宾饭馆的经营情况进行了更为细致地描写。 晚报同时配发言论《尝尝看,好!》。 就这两篇连续报道,一下子在京城引起了巨大的轰动。 京城第一家私营饭馆开张的消息,就如同在一潭死水中投入一颗巨石,引发了中外记者和京城百姓的持续关注。 外国人甚至把这件事定义为改革中的标志性事件。 这不但让悦宾饭馆从此声名大振,四方的顾客慕名而来。 还有不少人从此受到启发和触动,不断加入到兴办私营饭馆的行列中。 据京城工商部门的数据显示,从1980年到1983年间,京城的饭馆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出了上万家。 而悦宾饭馆的老板的郭培基、刘桂仙夫妇俩,不但从此彻底解决了家里两个儿子返城回来找不着工作的问题。 也幸运地成为了被七十七个外国媒体轮流报道过,被市长接见过的改革典型。 而且率先成为京城那少数先富起来的人。 那么这家饭馆的买卖,当时火到什么程度呢? 许多年之后,已然年迈的饭馆老板刘桂仙在上电视节目时,是这么回忆的。 她说自己第一天亲眼目睹买了四只鸭子三十六块钱的本儿,是怎么变成了八十多块钱的。 净赚四十多块啊,几乎让她一宿就没睡好。 第二天,她就又去买了七只鸭子。 此后,每日进货的数量只多不少。 而且这外国人也好个新鲜劲儿。 她的小饭馆经过外国记者采访,很快就有外国人来订餐,还要每人十块钱标准的桌席。 可当年的物价是个什么样啊?。 哪怕大虾、鳝鱼、王八,全挑好的上,也达不到一半的成本啊。 特别是对于一家四口用自己的房子开的小饭馆来说,既没有人工成本也没有房租成本。 那这利润是多是少,就请各位自己掂量吧。 这就是先吃螃蟹的好处,这就是顶上了“第一”桂冠的红利啊。 于此同理,宁卫民这小子除了脑子活、胆子大、敢想敢干以外,他还有充分的商业经验和超前的见识。 在这样一个社会刚刚开始转型,市场经济还处于起步阶段的年代。 他这些特质都是这个年代的人普遍缺少的。 因此作为京城吃“信息业务”这碗饭的第一人,宁卫民的创富行为一样占尽了先机,自然就能获得巨大的成功。 甚至由于干的是偏门,他所获取的利润,挣钱的方式,也远比当个饭馆老板更划算、更舒服。 至于说到节后的具体情况,那还真跟他琢磨的差不多。 正因为手里有了《现代青年》这本杂志当范例,他再去跑广告业务就容易多了。 一些规模不算大的冷门刊物的杂志社,态度果然松动了。 《散文》和《词刊》两本杂志,就答应为他刊登广告。 这样等于十月份就有了三家杂志社,为他的业务在全国的大江南北做推广。 只不过人家的要求是必须一连做三期才行。 那么两家加一起是差不多得交八百块,也就意味着宁卫民需要承担较大的资金压力。 他大致算了算,自己从古四儿几个身上收回来二百六。 再加上前后收到了六十多封信,敛在一起有三百二三的。 而自己刚到手的一个月工资,还得用来保证日常开销。 那么他手里其实能动的钱也就不到六百。 可好就好在,家里这边还不断有信寄过来,这业务变现能力很强,变现速度很快。 真把广告打出去,恐怕用不了几天就能填上这个窟窿, 也就是说,他只把备着趟鬼市的钱拿出来暂且周转一下也就成了。 于是这次他没犹豫,不但干净利落脆地把这钱掏了。 而且还专门利用职务之便,以一个杜撰的人名“古岳”的身份。 用每天六元的价格,包下了重文门旅馆的302房间,作为能够摆在明面上的收信地址。 只是一个月就又多了一百八啊。 这是个什么概念? 那就是相当于米晓冉或是宁卫民的仨月的工资呢。 为此,米晓冉是大吃一惊啊,彻底刷新了对宁卫民的认知。 因为自打她懂事儿以来,就没见过身边有一个人能干这样的傻事,愿意白白扔掉这么一大笔钱的。 是,有了这个地址,她代宁卫民收信是免得为难了,几乎变成了可以光明正大的事儿。 可问题是这代价也太大了点。 一百八啊,真有这个必要吗? 这笔钱如果能留手里,买什么不行啊? 所以她实心实意的劝过宁卫民。 说自己可以小心些,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倒是很替宁卫民担心,怕他万一租了房间,要是来信的人没那么多又该怎么办? 没想到宁卫民压根没含糊,对她说,“你就甭杞人忧天了,我心里有谱。你想啊,每天只要有一封信,旅馆钱就差不多出来了,我怕什么?我要的只是闷声发财,减少没必要的麻烦。当然,你要是想明白了,愿意从中分一份,我们倒是可以谈谈……” 如此一来,米晓冉也就没法再劝了。 不过随后发生的事实证明,宁卫民这一决定实在是非常明智。 因为与家里那头收信日益减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从十月中旬开始,新的广告一展现出效力,重文门旅店这块儿的来信,就堪称是爆发。 第一天就高达七封。 然后第二天就是十三封。 第三天二十封。 第四天三十封…… 直至四十分五封达到了峰值,随后才开始逐步回落。 但也稳定在三十封左右,就不再降低了。 这么高的收信量,那几乎是把旅馆日常收信翻了一倍,有时候还不止一倍。 要没有这个房间打掩护,没有这个虚构的客人“古岳”当伪装。 哪怕米晓冉有职务之便,也不好把这么多信都压在手里,等见到宁卫民再给他啊。 是绝没可能天衣无缝地瞒过前台所有人的。 所以就因为这事儿,这姑娘一度都有些糊涂了。 她有点不明白了,这做事到底是勤俭好啊,还是大手大脚好。 而且她怎么也想不到,宁卫民的钱会赚得这么容易,多少有点心里发毛。 这意味着什么啊? 意味着平均起来,宁卫民每天至少捞到一百五啊。 其实还别说她了。 这样的收入水平,连宁卫民自己来看,都得美得摇头晃脑。 这都赶上当初他在东郊垃圾场倒腾紫铜,吃盲流子时候了。 可付出却完全不一样啊。 ps:最近外面消息乱飞,前程难料,弄得我心绪也很乱。不过再怎么样,也会尽力保证完本的。有始有终是我做事的追求和习惯。 今天第一天上架,勉力更上两章,还请各位真粉订阅支持。 你们给我高尚,我就给你们天良,呵呵,祝各位新朋友老朋友劳动节快乐。 感谢一直为我留票,给打赏的好朋友们。你们的鼓励和帮助,我始终铭记在心。 第八十六章 良心 赚钱了,舒舒服服躺着就能挣大钱。 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想改也改变不了。 完全不同于开办悦宾饭馆的郭家四口,每日灶头火烤着,油烟味闻着,迎来送往各路神仙。 还得焦虑货从哪儿去进,粮油能不能有保障,经营收支是否平衡,有没有亏本的风险。 宁卫民登完广告之后,只需再油印一批他的教材,坐等着米晓冉把信给他,就能捞到大肉吃。 而且他一个人就能顶四个,挣得真比开个饭馆还多呢。 那还能不香吗? 但宁卫民也知道,再好的事儿也不能独吞,否则就离砸锅不远了。 因为在生意场上,大家都是因为生意才维持着利益关系。 通常情况下,所有参与进来的人都会努力地维护着这个利益关系的稳定。 不但愿意配合,也对一切交易机密保持“缄默“。 只有某一方对利益的分配表示极其不满时,才有可能出现所谓的“脱线“行为,把关系网上的人全部拖下水去。 如果发生有人故意“拆台“的事儿。 把生意场上藏匿在台面下的灰色的、黑色的、黄色的、白色的内幕,一下子全都揭发出去,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那将是致命性的摧毁。 再好的生意舞台也会瞬间坍塌了,全部的生意也就灰飞烟灭了。 所以完全可以说,所谓生意长存的诀窍,就是保持利益平衡,追求的就是共赢。 是,米晓冉仍然坚持不要任何报酬。 但这是为什么,他自己心里不能没个数啊。 其实不外乎人家姑娘念着他当初让过工作的好处,想借此做个回报,还了他的人情债。 京城姑娘嘛,普遍性格就是做起事儿追求独立、平等,外加干脆利落。 往往有点蛮横,有点喜欢跟着自己的感觉走,但也透着点仗义。 他当然也可以装傻充愣,就这么把好处全装自己兜儿里去。 甚至还可以有冠冕堂皇的理由让自己安心。 我给你了,是你不要嘛。 但他绝对肯定,虽然米晓冉从不想占他的便宜,但也绝不会永远甘心白白承担风险与责任,去吃这个亏。 他真这样不开面儿的话,对方帮他一俩月的忙也就到头了。 到时候,人家姑娘绝对能找着让他说不出不是来的借口,把他的事儿给推了。 还是那句话,谁比谁傻啊?没人不会替自己算计。 老爱把别人当傻子的,自己就是傻子一个。 所以该给的还得给,哪怕人家不要,也得上赶着去给。 这不是“舔”,而是生意需要、利益使然。 只有一个目标,为了今后合作愉快嘛。 只是怎么给?怎么能让对方欣然接受?又成了个难题。 因为这又牵扯到一个面子和台阶的问题。 姑娘家嘛,既然已经扮演高尚了,声称是纯帮忙。 就是变了主意,真眼馋了,也不好再改口提钱不是? 说白了,这几乎是每一个做销售的人都会遇到的难题。 不怕你要,就怕你不要,或是爱矫情,非要让我猜啊。 尤其是对女人,比男人更难做,因为送礼的原则是要投其所好。 男人嘛,酒色财气都是弱点,一样不行换一样,大不了就来一条龙招呼。 全方位轰炸,不怕你不顺溜儿。 而女人心却是海底针,真想要什么,往往是很难把握的。 真就跟那首歌儿里唱的似的,“女孩的心思男孩你别猜,你猜来猜去也猜不明白”。 说到这点,宁卫民就得由衷感谢这个年代的物资匮乏了。 正因为这年头人们的见识还不多,有点好东西就容易满足。 他才会轻而易举的找到让一份让米晓冉很难拒绝的礼物。 某一天早上,趁着米晓冉来接班儿,还没其他人的时候。 宁卫民随便编了个借口打发走了张士慧,让他一人先去食堂等自己。 就把一个大纸袋放在了米晓冉的面前。 “美丽的女士!迷人的小姐!这是我特意为您准备的一份心意,敬请笑纳!” “你别闹!你这搞什么鬼啊?” 米晓冉的脸立刻就红了。 实话实说,不光是宁卫民的流气的腔调有点惹人误会。 这大纸袋也实在有点扎眼,真让别人看见,那就有点说不清道不明了。 “搞什么鬼?送你礼物啊?” “我不说我不要了吗?” “是,你已经证明了你的高尚。可我也得证明我的良心啊。” “不不,你还是拿回去吧。跟我可没必要,帮忙就是帮忙。” “别介啊,小姑奶奶,你是非让我丧良心怎么着?我还跟你说,这东西呀,也就只适合你用。你不要,我这一百多才真算是打水漂了呢。” “啊?这么贵呢?那我更不能要了,快拿走。” “你至少看一眼行不行?我没跟你开玩笑,这是你米大小姐的专属物资知道吗?你可别辜负我一番辛苦啊,好不容易才搞来的。” 说着,宁卫民就不管不顾的扯开纸袋,然后轻轻一倒。 一堆花花绿绿的美国化妆品,就撒在了米晓冉的面前,让人瞧着都觉得眼晕。 宁卫民还拿起来一一给米晓冉介绍呢。 “看,美国旁氏,这是护肤的,这是美白的,还有眼霜,口红。这是面膜儿,敷脸用的。” “我跟你说啊,别看你年轻,可姑娘也得注意保养,知道吗?” “你自己说,你是想五十岁长得跟老树皮似的,还是五十岁还跟小姑娘似的?” 听到最后一句,本来都看迷了的米晓冉这个气呀,立刻呸了一口。 “去你的,你才老树皮呢……” 没想到宁卫民反倒坏笑起来。 “这不结了。你要想永远当小姑娘,那你就得用。” 米晓冉一下恍然,不由负气地嗔怪。 “好啊,你这儿等我呢。我不要,你还是给你的女朋友用吧。” 但宁卫民这次可一反常态,不在乎她的语气了。 “哎,别这么说啊。第一我没女朋友,我和蓝岚只是普通关系。二是人家准备高考上大学呢,我们以后多半也不会再联系了。反正跟你这么说吧,我心意尽到了。如果你嫌弃的话,那这些东西就真成废物了,你自己扔垃圾桶去得了……” 嘿,不得不说,他的高明之处,还就在这儿了! 他知道米晓冉肯定不会接受,所以他送的就是让米晓冉不得不接受的东西。 根本无需去考虑化妆品的吸引力,重点在于当米晓冉有心要拒绝时,已经来不及了! 那不是一百块钱、一只笔、一只收音机,那些谁可以用的东西。 化妆品就是女人专用,米晓冉不要,他能给谁用啊? 果不其然,米晓冉眯眯一笑,终于把东西收下了。 “那好吧,谢谢你了……” 而且也是巧了,正这时候,另一个女同事也来上班了。 正看到宁卫民趴在柜台上跟米晓冉说话。 这位完全是出于天性来取笑。 “哟,你们俩这儿聊什么呢?小宁怎么连班儿都不下了?见着晓冉就不困了是不是?” 米晓冉一惊,立刻慌慌张张地加紧划拉,收拾,生怕让同事看见东西。 而宁卫民却镇定自若一笑,伸手拿起了柜台上还没来得及收的一只口红,去吸引大姐注意力。 “大姐,我是看着晓冉这化妆品新鲜,怎么口红还有这色的啊?您看看新鲜不新鲜?” 嘿,别说,这大姐一下就被口红吸引过去了。 看了一眼就惊喜无限的叫了起来。 “哎,晓冉,你新买的呀?哪儿买的呀?这颜色真好看,怎么全是外国字儿?” 这也是宁卫民送礼的高明之处,这算一箭双雕。 因为他知道人都要面子。 送的礼物再实用,如果不把面子做足,只怕收到的会是反效果。 但假如反过来,收礼的人也能获得额外的满足。 没的说,米晓冉虽然用眼神剜了他一下,好像怪他多事。 可面容却不乏喜悦和得意。 她装着没事儿人似的,强按着兴奋,就跟大姐聊上了。 “嗨,亲戚送的,我也不知道哪儿买的。这不,还没用过呢。也不知道好不好看?” 那大姐也真捧场,还夸呢。 “好看,一定好看。来,我这儿带着镜子呢,你现在画上给我看看。” “哎哟,瞧着颜色,多润啊。跟你说,我见过一个类似的,听人说是友谊商店买的。得七块外汇券呢。” “晓冉,你是不是有海外关系啊?能不能跟你亲戚说,也给我带一只啊?” 宁卫民冷眼旁观,心里带着大功告成的轻松,暗笑着离开了。 不过,他却恰恰忽视了一点——男女之间的关系,其实是人际交往中最复杂的难题。 有些细节如果搞错了,那结果就会变得很有趣。 第八十七章 小日子 国潮1980正文卷第八十七章小日子11月4日,京城政府发出一则通知。 正式批转了市工商行政管理局《关于允许个体户从事饮食小吃和小商品经营的请示》报告。 由于只具有政策性指导意义,相当缺乏阅读趣味性。 尽管这则消息作为与“悦宾饭馆开业”紧密关联的后续影响,同样也刊登在京城晚报上。 但所引发的社会反响却是天差地别的,根本没能溅起多大的水花。 看到这条新闻的人,除了那些找工作无望,正苦苦寻求饭辙的群体之外,其实没有多少人真正去关注。 但也有个人算是例外,此人就是宁卫民。 不得不说,作为唯一长了后眼,真切了解未来社会的“先知”。 他恐怕比批准这条行政命令的人,还要更清楚这其中的重大意义。 这则消息落在他的眼里,几乎相当于耳边有人扣响了发令枪。 让他似乎亲眼看到了数不尽的人争先恐后的跳入商海的胜景。 因为正是这个口子打开了,才让个体户们可以单纯的凭借商业头脑和商业眼光挣钱了,有条件挖掘到民营资本的第一桶金。 工商管理部门,也再不会以是否付出技术性劳动,来作为投机倒把的定性标准。 完全可以说,这对于私有经济的发展,是一个开启黄金时代的标志。 从此事关民生的第三产业将会在个体户的腰包越来越鼓的刺激下,从此不断壮大。 其实想当初,宁卫民转让工作后待业在家,他满心期盼等待的就是这则通知。 当时要是有了这个政策,那他现在多半儿已经成了每天蹬着三轮车出摊儿的倒儿爷了。 但非常有意思的是,生活是没有如果的。 正因为这则通知差了半年的时光,就让他的生活规划彻底的变样了。 现在他不但有了稳定的工作,对新环境适应的相当不错。 甚至也看不上卖点服装,或是开个饭馆的利润了。 这一点也不奇怪。 谁让他着急挣钱就是为了分享金猴票的年代红利呢。 轻轻松松获取暴利才是他真正期盼的东西。 那既然有了更快来财,更舒服赚钱的方法,他才不会选吃苦受累挣小钱呢。 何况也只有这样,他才有时间和精力去继续琢磨文玩古董上的门道,消化康术德教给他的东西啊。 不过话说回来了,即使满脑子都是投机理念,无意去踏踏实实白手起家,稳扎稳打经营实业。却也并不意味着这则通知,就对宁卫民完全没有实际意义。 其实同样的,对他来说,这也是春风化雨般的滋润。 因为这个政策直接给他兜了底,让他相信哪怕只凭自己个儿,也永远都能有饭吃。 为此,他才真正的安心了,才彻底不用顾虑自己的业务量越来越大。 即使这样的业务没有先例,一旦被单位发现恐怕要被严肃处理。 可问题是,既然单纯的小商品买卖都已经不能算作投机倒把了。 他也不在乎是不是会失去这份工作了。 又有什么可惧怕的呢? 正是在这样的心态里,11月份,从夜班转换成了中班的宁卫民,过得愈加放松和如鱼得水。 首先是他利用每日都送钱来的信件,又陆陆续续地吃进了三百余张的整版猴票。 几乎把重文区和玄武区的各大邮局存货都给扫清了。 尽管在他看来,12月份他转向北城,还能继续吃到的猴票,应该也不会太多。 但手里成功突破了千张数目的整版票。已经给了他相当充足的信心了。 让他相信在即将风起云涌的未来,自己必定会凭着这些拼命积攒的猴票留下浓重的一笔。 虽然这一刻他依然不确定,这些猴票到底能为自己带来多少财富,炒作周期又是怎样的。 但他却十分确定,自己必定会把传说里的那些港怂炒家取而代之,成为猴票最大的幕后庄家了。 如果真有那一伙子人的话。 “不出意外的话,手握如此巨量的廉价筹码,我就是未来的‘猴王’了。这就叫风水轮流转,今年到我家啊。嘿嘿……” 而这想法只要在脑子里一转悠,就让他兴奋莫名,热血澎湃啊。 要知道,邮币卡可是宁卫民前世最早涉足的业务,也构成了他经营主业的一半内容。 这行的许多的猫腻和勾当,和前辈们造就的传奇故事,从底层一步步混起来的他,几乎全都了解。 那既然来到今世,仗着先知先觉,他就是一条能在本行业翻江倒海的真龙。 他还真有心看看,这样优秀的品种,这样廉价的筹码,被他捏在手里到底能炒成什么样儿。 嘿,这可不仅仅是钱的事儿啊,爷也得当一回引领时代风云的传奇人物吧。 我就不信了,在这块地盘上开门做生意,咱横是不能比不过那帮港怂吧? 其次,除了离实现夙愿和“伟大梦想”越来越近以外,宁卫民的小日子也舒服了许多。 不为别的,那间包下来的客房302也不是摆设啊,真能住。 在这个没有温室效应的年代,京城的冬天不但寒冷,而且降温的时间也非常早。 有的时候,赶上大风天或是犯懒了,宁卫民就自己偷偷开门留旅馆谁了。 这里的设施当然被家里强多了,暖气、软床,还有电视,全有。 既没有家里的煤烟味儿,也无需担心煤气中毒。 更不用他自己来收拾房间,连热水都有人给打,再舒服不过了。 唯独可惜的是,康术德偏偏不爱来这儿住。 老爷子嫌这里憋得慌,不透气儿,又没有邻居说话。 是宁可自己升小煤炉子去,也在扇儿胡同住。 于是宁卫民也只能一个人享受,不免感到有点孤单罢了。 还有,工作上宁卫民也混出了一个好人缘。 只要和他一个班儿的领导或同事,就没人说他不好的。 至于道理其实很简单。 首先,宁卫民无欲无求,在单位只图舒服顺气。 是个与人交好,得混且混的人。 他既没有往上爬的野心,舔领导沟子的毛病,就不受组长、副组长的忌惮。 同样,他对于所谓的单位培养机会、工资调级和福利什么的,也都不争不抢。 给就拿着,愿意吃亏。 自然与同事们就不构成利益冲突,让领导也觉得懂事。 像他这种甘于平淡的螺丝钉,绝对不会让任何人心生敌意,感觉到威胁。 二是这小子手里既然宽裕了,出手还挺大方。 他几乎每天都买点花生、瓜子、巧克力、泡泡糖什么的。 像哄孩子一样哄着身边儿这帮姐姐妹妹。 而女人嘛,无论年长年幼,就没有不爱吃零食的。 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短,被宁卫民这么捧着,自然心里高兴。 再加上宁卫民又是个长得帅、有见识,没事幽上一默,就能把整个前台乐上三天的小鲜肉。 那他要不招这帮大小娘们的待见,才见了鬼呢。 说真的,哪怕是前台都在流传他和米晓冉有点感情上的苗头。 那还有俩大姐私底下,非要把自己亲戚介绍给他当女朋友呢。 照片都硬拿着给他瞅了,见他实在不想谈,才不得不作罢。 说白了,宁卫民已经成了个掉进盘丝洞里,连妖精都舍不得吃的香饽饽了。 第八十八章 鬼子眼儿 国潮1980正文卷第八十八章鬼子眼儿人是不能光有物质追求的,精神上的快乐也得跟上,日子过得才不空洞。 正是因为这样,在宁卫民的身上,还有个绝妙之处。 那就是无论是前世还是今朝,他玩儿投机,吃上收藏这碗饭。 所从事的这个行业本身就算文化产业,好处可太多了。 不但来财快,而且从交易中就能受到文化熏陶,感受到文化的魅力。 既能让人因此提高学识、眼界,陶冶情操。 也能让人学以致用,利用学到的东西为自己赢得更多的财富。 尤其是从捡漏儿的过程里,真的时常能感受到极大惊喜和十分有趣的情形。 想想看吧,你买件东西,被别人当成了傻子,可实际上却占了大便宜。 这样“闷得儿密”的快乐,这世间哪儿还有其他地方能找着的啊? 要按宁卫民的体会来说,真比去澳门博彩还过瘾哪。 因为赌桌上下注赢,只是刺激,让人一瞬间的肾上腺爆发。 可捡漏不一样,它既有这种刺激快感,同时也耐琢磨,有回味。 是可以跨越数十年,一直都能持续的精神享受。 因为买到的东西只要在自己手里。 日后看着自己的宝贝回忆往事,以及跟别人讲述这个故事。 那都是一份荣耀,一份自得,更是属于自己智慧的独有传奇。 这也是为什么趟鬼市的人有“瘾头”。 常年老客甚至能不分寒暑冬夏,不管刮风下雨,不分早晚甚至忘记饥渴,只要撞见地摊儿就得看够了的缘故。 说起宁卫民这俩月的夜班,他除了弄自己的生意,赚了不少的钱之外,知识的长进也没中断。白天夜里,得空就读康术德给的书,他几乎都快倒背如流了。 平日里,也没少跟老爷子请教里面的疑惑之处。 虽然这俩月之中,他只有赶上休息日才能偶尔去趟次鬼市,去验证所学,都快被憋坏了。 可这一转到中班儿上,那就不一样了,堪称厚积薄发啊。 这段时间他所有的学习效果一下子就通过实战体现出来了。 半个月都不到,他就在坛根儿下的鬼市接连吃着三块大肉。 这样的成绩,那足以证明他小有所成,算是没白琢磨,给师父康术德交出一份优异的答卷了。 第一块儿肉,是个宋朝的定窑白釉持莲童子纹盘。 这件儿东西确实得说是有点误打误撞。 因为这东西不但少见,而且宁卫民也没那么好的眼力。 之所以他会对这件东西感兴趣,其实主要是因为那盘子上的图案。 要知道这个年代,国产动画片行业还是沪海美术电影制品厂所垄断的,有许多优秀的作品在电视上反复播放,深受人们的喜爱。 像宁卫民头几天住在旅馆里,刚看过的一部动画短片《渔童》,就属于这样的传世经典。 那动画片的故事情节非常有趣。 讲述了一个老渔民爷爷从海中网起的汉白玉鱼盆中出现的小渔童,帮助渔民们惩罚当地贪官和洋教士的故事。 而动画片里那件夜里会发光,会出现一个渔童唱着歌儿钓鱼,然后溅出来的水珠儿统统变珍珠的鱼盆,给宁卫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所以正因为他见着的这件东西,无论图案、形制,都跟动画片里的鱼盆很相似,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他觉着非常的好玩,才想购买的。 其次,当然也有一定的专业方面的考虑。 其实宁卫民知道定器在宋朝就已经很名贵,故当时多仿者。 无论磁州窑、宿州窑、吉州窑、象窑都有真假难辨的仿品。 所以他就很想买回去,让老爷子帮忙看看到底是哪个窑口出的仿品。 最好还能跟老爷子手里那件枢府瓷比一比釉色,看看其中的差距。 反正他也不差钱,而这样的东西却难遇啊。 所以二十块就二十块,他财大气粗最后给买了。 结果吧,明明当仿品买回来的,可老爷子看了半宿…… 嚯,第二天居然告诉他就是真的! 瞧瞧,就这份运气,到哪儿说理去。 第二块儿肉呢,是一个宣德炉,那就真是完全凭真本事了。 说来也有意思,这宣德炉就是老爷子捡着枢府瓷那家伙卖的。 宁卫民当然知道这位底细了。 所以他认出了这件东西,上去就是一通喷。 把这位又喷服了,最后以二十五块的黄铜价儿给拿走的。 而最让他臭美的是,等起来时他才发现,旁边有一位早就等边儿上了,居然正是年轻的“马老师”。 见他成交,那是神色黯然啊,估计得扼腕长叹许久呢。 而这,可是让他回去欢快了好几天呢,盖名人一帽儿,比得着这件宝贝还高兴。 说到更让他得意的,是连师父康术德也对他的鉴定能力非常好奇啊。 像老爷子就问他了。 “你是怎么断定这是真的?光凭形制和声音太虚了,没那么容易断啊。连我也得看上个把钟头才能认定这东西对呢。你还从没见过宣德炉呢,不是又懵上的吧?” 哪儿宁卫民笑了。 “老爷子,您忘了,我头半年干的是什么啦?这头半年我可把所有的铜铁锡铝都摸过了。尤其是杂铜啊。什么成色,里面有什么我还不知道吗?” “您给我的书里可写着呢,宣德炉用十二炼之法,每斤只得四量。所以‘颜色精美奇妙,光怪陆离,铜器之有色者,以此叹为观止’啊,我就是从铜色上断定的。” “就这黄杂铜的玩意,颜色太稳重了,润得就跟咖啡豆似的。我还从没见过这样的黄杂铜,这已经值得我一试了。再加上形制,声色都不差,所以我才能断定八九不离十。” 好嘛,谜底揭晓。 老爷子是真不能不举大拇指,并且由衷感慨一番啊。 “嘿,这就叫小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啊。没想到,你小子居然从最不好琢磨的铜色下手。看来真是一法通万法通。行,虽然你还算不上火眼金睛,可至少也够得上‘鬼子眼儿’了。” 第八十九章 梳妆台 至于第三块肉,那是一个相当不起眼的旧梳妆台。 能得到这份好处,那更得说是宁卫民活学活用。 是他把自己身上所有优秀品质综合起来,正确运用,才能获得的胜利成果。 实话实说,宁卫民在这件儿东西上可费了大劲儿了。 那就不光是花钱事儿啊,眼力、知识、脑子、力气、魄力,也缺一不可。 别的不谈,就先说把东西买下来怎么弄回去吧。 这年头物流业很原始,汽车不好找,多数都得仰仗三轮平板儿车。 国家此时又禁止私人旧货交易,为防止工商执法部门查抄,无论哪儿的鬼市都必然上班前就散。 那想想吧,早上五六点钟的工夫,宁卫民凭着自己文弱的小身板儿,是有多么为难啊? 那真是一步一蹉跎,是百般周折。 偏偏既不干碰着,也不敢磕着,累傻小子都快累吐了血了。 一路上,也没少让人当看猴儿一样的围观,还净得躲着穿制服的走。 而最绝的是,这回把宁卫民当傻子的,还不只是卖东西的和路上看他狼狈偷笑的人。 甚至就连康术德也是这么想的。 因为见到这件家具,老爷子端详了好一会儿,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等再一问宁卫民,听说居然花了二十八。 他这当师父的就忍不住纳闷,带着蹊跷开口发问了。 “小子,你怎么花这么大的价儿,买回来这么个东西啊?我可真看不出有什么好来。” “这个东西只是个旧樟木的玩意啊,螺钿也掉了,太过破旧,最多值二十。你要去专门卖家具的信托行看看,兴许还能在这个价钱左右,找着比这个保存更好的。” “再说了,就不说这价钱高不高,你弄它回来,咱家里也没地儿搁啊。我就不明白了,放着小件儿的瓷器不买,你何苦大老远的把这么个笨砣子弄回来?” “难道是这小抽屉里有什么好东西,让你找着了?快拿出来看看啊,别藏着掖着了……” 可他没想到面对自己发问,宁卫民反倒摇着头乐了,而且是鬼笑。 “师父,没想到您也打眼啊。跟您说实话,我什么都没找着,图的就是这玩意本身。” 这话登时就让康术德愣了。 “嘿,那就怪了!那我得再看看,到底有什么蹊跷的地方……” 一边念叨着,老爷子就又重新上眼了。 他也知道宁卫民没那么傻,更不相信这东西,竟然能把自己的一双慧眼给懵过去了。 这次就看得仔细多了。 还真别说,很快就在梳妆台的侧面发现了一个铭文——大明嘉靖肆拾年宜雪居制! 有款儿有识,敢情这东西还是个距今挺久远的玩意。 但即便如此,老爷子还是相当的不解啊。 “哦,这东西上有铭文,你是冲这个买的?嗯,样式倒也对,看着差不离儿。” “可问题是这物件实在太过破旧,木质也都差不多快朽烂了,就算是明朝的古物,这东西也加不了多少钱。百八十块也就到头了。” “而且这铭文也有点太简单了,宜雪居是哪家的字号?名不见经传呢。照我看,还未准能够一百……” 偏偏就在老爷子犯嘀咕的时候,宁卫民再次笑起来了,而且这次是放声大笑。 你说他有多气人吧? 老爷子当时就恼了。 “你小子,乐个屁!有什么可乐的?” 不过根本没容他继续抗议,去训斥徒弟放肆,宁卫民就点破了最后的窗户纸。 “老爷子,您还别急。要我说啊,您可真是精明一世,糊涂一时啦。” “没错,这东西的木料和年代是不值什么,但您别忘了,这可是梳妆台啊,这上面镶着镜子呢。” “而这玻璃,可是要大清道光年间,等洋人来了之后,咱们这儿才有的。” “那我就得问您一句了,这明朝梳妆台上的镜子,为什么会是透明的呢?这肯定不是玻璃啊,那又是什么东西?” 这一下子,让康术德真正的恍然大悟,也就顾不上计较了。 再次凑了过去端详起来。 良久之后,带着兴奋,老爷子就是一拍大腿,随后他自己说出了真正的答案。 “原来如此!敢情这是水晶镜啊!嗨,我观此镜面,就是用水晶磨制的。难怪了,你会把它抱回来啊。” “水晶都呈六角棒样,越粗越值钱。就这梳妆台上的镜子,瞅着直径都得够一尺二了,如此大尺寸,质地、密度上好,能够做镜子的天然水晶,现今哪里找去?” “嗯,这是你买下的第一件儿家具,算你买值了。就这面水晶大镜,要在老年间,也得值个四百五百的大洋。如今嘛,大概已经够格摆进故宫珍宝馆了。” “嘿,你小子,是真会挑宝贝啊!有机会,找个好木匠好好修修这东西吧,能补的都补上,这钱我给你掏了,算是师父给你的奖励吧。” 那不用说,到这时候,师徒二人是相视而笑。 宁卫民口称谢谢师父,也是给美坏了。 当然,他的喜笑颜开,不在于这几个钱的物质奖励。 而是在于康术德实打实的欣赏,发自内心的认可啊。 所以完全可以这么定义。 在这行里,个人的素质是和拥有的财富成正比的,也是同步增长的。 这个行业里,任何一个大佬的确是真正的大佬。 因为他们的学识本身就值得人们尊重。 而反过来讲也一样,也足证明这行里真的没有多少侥幸。 因为表面上看捡漏,似乎是运气使然。 但其实行里人都懂得,捡漏靠的不是运气,而是学识和智慧。 运气只能给人一个契机,但左右不了结果。 正所谓,人能走一时之运,但绝走不了一世之运。 但即使是运气好得不得了的人,这辈子捡上两件老物件就了不得了。 而且假如一个人的素质始终无法与财富匹配的话。 即使他到手一两件宝贝突然发迹。 那他也早晚会凭实力,把靠运气得到的钱再输出去的。 宁卫民懂得这个道理,也更清楚未来假货横行的状况。 所以,他一点也没因此志得意满,反倒愈加激起了钻研之心。 总之,就当前宁卫民的全部生活来说。 他是丰衣足食一顺百顺嬉皮笑脸万事俱备,唯一缺少的只是一点点严肃。 第九十章 受刺激 从古至今,我们都在期盼世界大同,和合共生。 这是我们几千年文明一直秉持的理念。 其实就和西方人天天哭着喊着要消灭饥饿,维护世界和平的意思差不多。 本质上都是希望幸福不是一个独立单元的享受,应该成为全人类共同的感受。 只可惜谁都知道,这愿望再美好,也有点不现实。 只是我们给自己树立的一个理想化目标而已。 客观世界里始终存在差异性,才是千古不变的真理。 这个世间绝不会有,也不可能有完全一致的东西。 尤其人和人之间,区别更是不容小觑。 哪怕生活同一个年代,居于同一个城市。 属于同一个阶层,有着同样的家庭背景。 身在同一个单位,干着同样一份工作。 甚至是同样的年龄,同样性别的两个人,也依然会有天差地别的际遇。 像宁卫民和张士慧就属于这样的典型例子。 因为恰恰就在宁卫民活得顺风顺水,彻底解决了经济困扰的时候,本着实现财务自由大步向前的同时。 张士慧却反而因为经济问题感受到了莫大的压力,并且深陷于几近绝望的困局之中。 那到底怎么回事啊? 这一切恐怕得打国庆假期说起。 敢情就在宁卫民参加边建军婚礼的那一天,其实张士慧也和自己的女朋友刘炜敬在参加另一场婚礼。 这场婚礼的新娘叫王琳,是刘炜敬在高中比较要好的一个女同学。 如今是在重文门菜市场的售货员。 新郎则是大北照相馆的实习摄影师,名叫黄述平。 原本这天去的时候,张士慧还挺轻松的。 这不但是因为他和刘炜敬准备了一份体面的大礼。 俩人花了十块钱买了一套三十头的餐具。 这已经非常够意思了,理应受到重视。 也因为他们俩心里惦记着他们自己的事儿,有心想去见识一下别人的婚礼是怎么办的。 结果没想到,本想跟人家学习学习,好有个努力的方向。 可去了之后,眼界是开了,却反倒是让两个人都受到了重重的精神冲击。 尤其是张士慧,变得尤为萎靡不振了。 因为他们都没想他们所目睹的婚礼全过程实在是太气派了。 如果让人自觉难以追赶得上,那就是反效果了。 这天喜烟摆放的是红牡丹,喜糖全是花花绿绿的外国糖。 婚宴虽然是借了一个单位的食堂餐厅办的,可场面却十分大。 摆了足足二十桌,可想而知那天去的人有多少。 接亲的是是整整五辆小汽车,新郎居然穿的是西服,新娘也穿着粉红色的洋装。 举行仪式时,新郎当众送给新娘的礼物是一块雷达小金表。 毫无疑问,这些都是当时相当难得一见的排场。 以至于张士慧和刘炜敬把带来的礼物交给新郎的表弟时。 完全没了一开始他们自己所想象的荣耀感。 反倒让俩人都莫名其妙的有点发虚,不约而同冒出了一个想法。 早知道,就应该多花五块钱买一套三十六头的了,或许那样才更像个样子…… 开宴后,酒桌上的排场更加惊人。 这天喝的是一水儿的双沟大曲,每桌还有四瓶京城白牌啤酒,十瓶“北极熊”汽水。 上的菜是六凉个汤,鸡鸭鱼肉不但俱全,还有两道菜是大家很少吃到的。 一是干烧明虾,二是芥末鸭掌。 因此,好多人关注的焦点,都是这鸭掌里的小骨头是怎么一根儿一根儿给剔出来的。 总之,和平常人家在家办的酒席完全不一样,就觉得气派、有钱! 甚至有写数学好的人,就暗暗打了算盘,说这场婚宴要没七八百块钱绝对办不下来。 这在当时可是天文数字啊。 因此这样的场面,那不光是张士慧和刘炜敬感到震惊和疑惑了,肯定还有许多来宾是和他们一样的感觉。 议论纷纷下,有不少人都怀疑新郎新娘为了出风头,重面不重里,扯了大饥荒。 虽然风光一时,日后可有的还呢。 不过酒桌上推杯换盏、气氛热烈时,又有准确的消息传出来了,一下子推翻了众人的质疑。 敢情据新郎的亲戚们透露,说是黄家有门海外关系。 新郎的舅舅上半年从港城刚回大陆探过亲,知道亲外甥要结婚,包圆了所有的费用呢。 甚至发话的人还说了,这场婚礼还不算什么。真正牛的是婚房里的东西。 这话确实不假,因为婚房实在是太梦幻了。 虽然给新人住的两间小平房朝向不好,是倒座儿房,俗称东不暖来夏不凉。 可强就强在,现代化的家电那是一应俱全啊。 大彩电、电冰箱、洗衣机、四喇叭收录机、电风扇、压力水壶,全都有。 而且还几乎都是进口牌子的,简直就像个外贸电器展销会。 家具也同样气派,电镀折叠椅子,折叠圆桌,大玻璃茶几,真正的红皮沙发。 再配上一个落地灯和丝绒窗帘,和那年代还绝无仅有穿着婚纱礼服的大幅结婚彩照。 让这婚房看着比起重文门旅馆最好的房间,布置还要高级不少。 毫不夸张的说,这里是一个可以满足当代青年,所以有关家庭现代化梦想的样板间啊。 已经完全脱离了过去什么三十六条腿和三转一响的旧有模式了。 那是划时代的进步。 相信无论是谁,只要身在这里,你就会觉得主人已经不可能再缺少什么了。 你会认为这样的一个家,就是一个夫妻的终极追求。 也只有这样的家,才能配得上新婚的幸福。 想想看,那张士慧和刘炜敬的感受是什么样啊? 真是有点头脑发昏,眼睛发花,不知往哪儿看好了的感觉。 或许,这种难受劲儿,就叫做富贵逼人吧。 而再往后,更让人别扭的事儿还有呢。 因为新郎新娘绝对是今天的大忙人,他们要招待的人太多,来看新房的人也太多。 根本没容张士慧和刘炜敬好好看看那些摆设,后面很快又有一大帮人涌了进来。 这些人或许是新郎的同学,全是自来熟要闹洞房的架势。 一拥而上,就把一对新人围了个严实,你一句我一句的开起玩笑。 不但挤得原本在屋里的人待没处待,被挤得东倒西歪,不得不争先出屋。 甚至还有人开始大肆吹捧,把新郎和新娘捧得都快到天上去了。 但这些话偏偏听到张士慧的耳朵里却很不受听。 因为照说话这主儿的意思,要是买不起这些家电的人,压根就不够资格结婚似的。 所以那天参加完婚礼回到家,路上就和来的时候完全相反了。 张士慧和刘炜敬饱受了一天的刺激,不知为什么都有点兴致寥寥。 心里无不酸溜溜的,不想说话。 老半天,张士慧骂了一句,“妈的”。 眼见刘炜敬诧异地望向自己,他赶紧解释。 “我不是说你的同学,是说最后那几个捧臭脚的小子。装什么大尾巴狼?得人几根好烟抽,拿人两包外国糖,就这么舔沟子啊,至于嘛。什么叫看了新房,自己的日子都觉着没滋味了?人活着就为了有那么几件家电啊?” 刘炜敬倒是会说话,看出来张士慧为什么不痛快,可偏偏装不知道。 “嗨,有的人不就那样嘛。你跟他们一般见识?咱俩啊,今后要结婚用不着跟他们比。我可不想跟相声里说的似的,当那样的高价姑娘。” “什么一套家具带沙发,二老负责看娃娃,三转一摁加彩色,四季衣服毛的卡,无双皮鞋有人擦,六亲不认专顾家,七十块钱多更好,八面玲珑会说话,酒烟不动不喝茶,十分满意急了掐……那还是正常人嘛。” “再说了,靠海外关系过日子又算什么本事啊。咱俩啊连爸妈都不靠,全靠咱们自己,一下子置办不齐,慢慢置办呗。反正总有一天能置办齐的。我反倒觉得那样才有意思呢?日子一天天的不一样,要一步到位,反倒没劲了。” 这话很让张士慧感动,善解人意的姑娘总是有一种触动人心的美丽。 而同甘共苦更是感情追求的最高境界。 他忍不住拉住了女朋友的手,用高兴的语气确认。 “炜敬,你真这么想?” 美丽的大眼睛特别纯净。 “当然啦。难道你不是这么想?” “我……我……”张士慧嘿嘿乐了,摸出了一根烟来。 “我是想,总得先买个彩电才是事儿吧。其他的都能等,咱俩结婚至少先得弄个大件,我才不亏你。你觉得呢?” 走了一会儿,没得到回应,张士慧扭头望向刘炜敬,发现她在出神。 “喂,炜敬。” “嗯?” “怎么了?神游物外呢?” “嗨,想点事儿。” “想什么呢?” “我……想那只表,带王琳手上那金表,真美。原来上学的时候,她家庭情况特别不好,天天吃窝头咸菜。没想到现在倒成了阔人了。她还挺有福气的……” “……” 这次轮到张士慧没话了。 他情绪再次转变,狠狠的嘬了一口烟。 第九十一章 志气 国潮1980正文卷第九十一章志气自己女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品,张士慧非常清楚。 正因为这样,刘炜敬无意中流露出这样一句“特别”的话,才会让他心里“咯噔”一下。 这种感觉,就像是被生命的杠杆在内心深处撬动了一下。 让他那从小到大都写着“我的生活是非常安全”的那堵信念之墙,“哗啦哗啦”地崩塌了。 突然间,张士慧竟然发现了一个生活的真相。 原来对于财富的渴望,人只可能尽量克制,却无法从根本上消除。 什么精神高于物质啊?那是需要特殊条件的。 只有当物质相当丰富和充足的时候,这句话才成立。 所以他第一次意识到,为了自己和女朋友未来的幸福。 恐怕真的要去好好考虑一下,他过去一直都没有认真思考过的问题了。 那就是该如何提高他们的物质生活标准。 谁不想过好日子呢? 连他自己都是。 要说他不希望自己和刘炜敬未来的小家,能变得像黄述平和王琳的婚房那样,那绝对是谎话。 所以他根本不能为此责怪刘炜敬。 羡慕人家的阔绰又有什么错呢? 何况自己女朋友已经尽量的考虑到他的感受了,已经够体贴他的了。 反过来作为一个男人,他本来就有义务和责任让自己所爱的人过上好日子。 如果他始终只能让刘炜敬跟自己共苦,却永远无法回报以甘甜。 那才真的说不过去呢,将会让他永远愧对自己的爱情,自己的婚姻。 他当然愿意让刘炜敬得到她所想要的一切。 甚至是比别人所拥有的,还要更好的东西,这是毫无疑问的。 就像电影《列宁在1918》里瓦西里对妻子发出的承诺一样。 他也想像那样认真地、坚定地给刘炜敬一个保证。 “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什么都会有的”。 只是最关键的问题恰恰就在于,这似乎是句空话,他还真没有什么好办法能实现这个愿望。 作为一个普通的老百姓,除非他能像那些少数的幸运儿一样。 要么有海外关系,要么家里过去富过,还有厚实的老底子,才让他的美梦成真。 如果只靠工资、靠攒钱,其实很难达成他所期望的生活质量。 尽管他的工作还算不错,睡着觉就有奖金、拿补贴。 而且满可以指望单位这么养活他一辈子。 但他却没办法指望单位,能给他那一屋子的进口家电和高档家具,让他过上人上人的日子。 所以这样现实差距就不免让他真的有些糊涂了。 他忽然发现号称早就消灭了阶级差异的社会里,其实人与人的差距还是很大的。 身边的一切并不像他一直认为的那么公平。 因此他面临的最大问题是,眼下到底该怎么办。 到底是屈从于现实,干脆把头像驼鸟一样埋在土壤里,像过去那样装作不知道这一切? 还是该去跟自己的命争一争,长长志气。 看看到底能不能凭自己的本事,找到什么办法弄点外快来。 做个真正的爷们,扬眉吐气。 总之,就是从这天开始,张士慧变得和过去不一样了。 以前,他是一人吃饱了连狗都算喂了的主儿。 手里兹要有钱自然可以随着性子花。 无论是父母寄回来的钱,还是自己的工资,左手进右手出,从来就不知道心疼。 买好烟、买好酒、买磁带。 带女朋友逛公园、买衣服、看电影。 还有和自己的哥儿们同学打牌,下馆子,潇洒极了。 多亏刘炜敬不是个大手大脚的姑娘。 而且为了他们的以后,还知道强迫张士慧每个月至少攒十五块钱。 否则,这小子就连手里的一百二也攒不下来。 所以最大的变化就是,从国庆节参加婚礼之后,张士慧居然主动抠儿自己了。 他抽的烟,规格悄么声的下了两个级别。 从四毛的香山变成两毛三的北海了。 他也不主动张罗给别人敬烟了,更拒绝了过去那些哥们儿弟兄的聚餐邀请和打牌之约。 但这还不算什么,实际上这小子还瞒着刘炜敬去借了不少的钱。 他是以买电视为借口,跟客房部和工程部的几个熟人开的口。 因为他人缘不错,大家又都知道他跟刘炜敬走在了奔着结婚去的幸福大道上。 都愿意尽力帮他一把,给他凑了二百有余。 没人起疑心,更没人注意到,张士慧的神情比过去严肃多了,身上凭空多了一种沉甸甸的东西。 而这些反常,其实完全可以说明是这笔钱的用途,可不是那么简单的。 敢情张士慧借钱的真正原因,根本不是为了买电视。 他是想用来当本钱,私下里利用白天不上班的时间,鼓捣点小生意。 编瞎话,是怕别人知道真相担心风险,不肯借他。 至于什么生意呢? 倒腾水果。 这个主意是他借壁儿的邻居给他出的。 这位邻居有个亲戚在香山饭店干库管。 平日里,这库管就有靠山吃山的毛病。 会经常性的利用职务之便,把库里的东西弄出去变现,贴补自己的小日子。 而最近,香山饭店又运了来不少的水果,还有一些是很少见的南方水果,库管正找门路往外批呢。 也是巧了,让邻居发现了张士慧愁眉苦脸正找发财的路子。 于是这位好心的邻居也就想把库管介绍给张士慧,让他倒卖南方水果挣钱。 邻居口称,那些水果都是给外宾领导准备的好东西,市面上少见,一定卖的好。 而且还建议张士慧,说香山那块就出水果,眼下正当季节,什么都有。 去了之后,大可以跟当地老农谈谈,再弄点山里红、苹果、橘子什么的回来卖。 这样你什么货色都有,保准儿生意兴隆。 张士慧听了,觉得是这个理儿。 这样很快就下了决心,用自己的积蓄买了辆旧三轮。 然后用借来的钱当本钱,去香山弄了一大车的水果回来。 只是可惜啊,这生意看着容易,做起来难。 挣什么钱啊,是真没少赔钱。 初涉商海的张士慧什么也不懂,就觉得京城没有热带水果,才会觉得大有可为。 他可没想到老百姓手里缺钱,最认价格。 虽然杨桃儿啊,山竹啊,芒果啊,是挺新鲜、好看。 可惜价太贵,味道和吃法又不适应。 是问的多,买的少。 再加上周围邻居们成天这么看着,天天出来进去,老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 张士慧实在磨不过面子,便一家家的往外送,让邻里都来尝新鲜。 对谁他也不可能要钱啊,尤其是对介绍这生意的邻居,送得最多。 结果光这么白送,就送出去小二十斤去。 而那些苹果、橘子什么的,便宜是便宜了,相对是好卖不少。 可问题是这些东西都是老农自家产的,有的种儿好,有的种儿不好。 张士慧可不懂,觉着便宜就买回来了。 没想到呢,有的好吃有的不好吃。 赶上酸的,涩的,老百姓又不傻,买了也能找回来。 不给退,不给退就找工商告你无照经营。 再加上张士慧确实没执照,每天得躲着工商,防备着被查抄。 他不但心虚,也不会耍黑秤,这一天下来其实做不了几笔赚钱的生意。 后来更倒霉,居然还赶上了两天雨夹雪在的恶劣天气。 好嘛,骤然一降温,雨雪一打,果子先冻后烂,屁也不值了。 就这么着,二百多块的本儿,生生赔了一百多啊。 把张士慧简直给亏傻了。 好在那个介绍生意的邻居知道他赔了钱,多少也有点觉得不好意思。 于是为了帮他翻本儿,就又给他出了个主意。 说有办法帮他求求人,进点外头正火的蛤蟆镜。 十五块一副,张士慧如果按照市场价出手,差不多能挣一倍。 到时候不但亏了的钱能回来,还能多少赚点。 不过问题就是,进货至少得两打,要不人懒得离婚,那就是三百六十块啊。 所以张士慧还是得再去借点本钱才行。 第九十二章 甜头儿 就如同赌输了的人都惦记着翻本一样。水印广告测试水印广告测试 生意亏了钱,张士慧同样有打翻身仗的要求。 否则他投进去的三百多不全泡汤了? 那得拿半年的工资来弥补啊。 更何况在他的心里,这又没有赌博带来罪恶感,亏了当然得赚回来。 所以必须干,没什么可考虑的,这样的愿望再正当不过了。 而且说实话,他也真的相信卖蛤蟆镜肯定赚钱。 因为《大西洋底来的人》实在太火了,现在外面的小年轻全在学麦克哈里斯。 别说墨镜已经成了必不可少的时髦装备,被叫做“麦克镜”。 而且夏天里,许多人的游泳姿势也变了,全玩儿上了“麦克式”。 年轻人还学会了这样介绍自己,“我是一根从大西洋飘来的木头”。 甚至某单位评选先进典型,有的选票居然填写的都是“麦克哈里斯”的大名。 同时,还有一项健身运动也因这部电视剧风靡全国,那就是飞盘。 由此可见,麦克哈里斯这位来自异国的电视形象,带起了多么狂热的流行。 可话说回来了,京城哪儿产蛤蟆镜这东西啊? 那全是从南方弄过来的。 张士慧自己也有一个蛤蟆镜。 那就是他去年帮一个南方旅客的忙,打听到了一个要紧办事处的电话,人家送给他的。 而自从他戴上这个墨镜之后,不但刘炜敬夸他帅。 熟人、哥们儿谁看见都羡慕。 让他恨不得洗澡睡觉都戴着,怕稍有疏忽就不知叫谁顺走了。 所以正是因为这样,外头蛤蟆镜的行市也一直是狼多肉少的状况。 利润虽然不像邻居说那么邪唬,可卖二十,二十五块没问题啊。 要不是邻居觉得水果的事儿对他也负有一定责任。 不忍心他蚀本,为他专门去求人挤出货来帮他,他哪儿去进这样的俏货去啊?。 总之,这样的亲身体验让张士慧真认为没什么可担心了。 甚至觉得过这村儿就没这店儿了,反而得多凑点钱进点货才行。 于是他不得不动用了最后的办法,除了跟爹妈写信求助,第一次主动张口要钱。 他还去把自己最喜欢的板儿砖录音机给送进了信托行。 然后跟刘炜敬开了口,赌咒发誓这门生意能挣钱,让她尽量拿些钱周转。 就这样,加上手里卖水果的余钱,总算又凑上了五百四十块。 最后通过邻居的关系,拿到手里三打货。 还别说,这玩意确实比水果好卖多了,张士慧总算尝到了生意的甜头。 头一次探路,他带到东单街头去卖的六副眼镜,很快就以二十三四的均价卖出去了。 一下子就赚了四十多块钱。 于是为了庆祝初战告捷,他带着刘炜敬高高兴兴的下馆子吃了一顿。 只是因为这事儿他的心态又变了。 他觉得自己就这点东西,卖一个是一个,产生了惜售心理。 认为这样的开价有点太便宜了,必须得把价格抬高一格。 所以第二天就变成了开价三十,最低二十六七的底价。 这一下子,虽然还有人肯买,但销售的速度却慢了不少。 一天下来,只出售了三副。 为此,缺乏生意经验的张士慧没有意识到什么不妥,依然很满足。 因为在他看来,每个墨镜的单价一下提高了好几块,等于总利润一下多了一百元啊。 慢点怕什么,早卖晚卖反正都是卖,价钱合适才是第一位的。 结果就是这样想占尽便宜的想法让他头脑发热,飘飘然起来。 无意中让他再次踏入了命运布好的陷阱,导致了后来的失败。 命运多牛啊?就没有什么是这家伙做不到的。 别忘了,命运捉弄人最喜欢奉行一个规律。 就是当你认为绝对不会出问题,百无一失的时候,一定让你出问题,给你致命的打击。 11月初,张士慧听东单街头其他小贩说。 什刹海河沿儿有个不正规的市场特火,人来人往,规模愈来愈大,在那什么东西都能买着。 听说有个人一天就在那儿卖出去上百块的电子表。 他就动了心了,找了周末人最多的时候,他把自己所有的蛤蟆镜都带在自行车上了,想去看看能不能捞个肥的。 没想到怎么就那么寸,他才刚找着地方,想把车推进去找个地儿摆摊儿。 就不知道谁惊天动地的一嗓子。 “张大娘们来喽!” 好家伙,足以令河边的杨柳震颤啊。 就这河沿的一干无照小贩们都迅速开始卷东西,收拾自己的货物,逃离现场,作鸟兽散。 张士慧也不傻。 毕竟也干过一段儿了,作为游击队的老战士,知道肯定是市场稽查部门的人来了。 他暗叫倒霉,也不敢停留,一样麻利儿撤退。 按理说,他见机快,又没卸东西呢,只要跟着人流尽快走出市场范围,也就没事了。 可倒霉嘛,喝凉水都塞牙。 就因为市场人多,张士慧没法蹬车直接走人,他得推着自行车跟人流慢慢挪才行。 哪知偏偏飞来横祸。 从大老远的,一个小子,为了躲避稽查,就跟挨了枪的兔子一样彻底惊了。 他抱着个大包袱,是拼了命的挤着人往外跑啊。 结果一路不顾挨骂,居然生撞硬闯的就奔张士慧这边来了。 都没容张士慧反应,生生撞开了他,继续逃向远处。 可这个冒失鬼是跑了,却坑人不浅啊。 因为他把张士慧连人带车全给撞歪了。 但最倒霉的是,因为突如其来,张士慧虽然抓住了车。 可“哐当”一声,自行车后座上装蛤蟆镜箱子滚在了地上,同时箱子里隐约传来了碎裂的声响。 而就这时,远处还传来鬼哭狼嚎呢,有人大叫,“这别人的摊儿。不是我的。” 随后就有个女的大叫,“我不管是谁的摊儿,抄!” 弄得张士慧连停留都不敢停留,只有赶紧扶起车,把箱子抱起来,继续撤退。 那个惹祸的小子是一点影儿也没了。 而等张士慧恨得牙痒痒,强忍怒火和憋屈,挪到僻静处之后。 再一查看箱子里的情况,好嘛,他是彻底傻了。 因为剩余的二十副哈墨镜个个破损啊,全完了! 这时的他,连恨都恨不起来了,哭也哭不出来了,心里只有一片茫然。 就在什刹海河边的小凉风里,他傻愣愣的望着河水独立着。 在一众经过的行人眼中,那凄凉的麻木,就像一个哭坟的。 第九十三章 交情 国潮1980正文卷第九十三章交情人生之路难免遇到坎坷,摔倒是在所难免的。 但怕就怕在同一个地方,用不同的方式摔倒两次。 这样的情况,是非常打击人的自信心的。 特别是自以为算无遗漏的情况下,眼睁睁看着自己功败垂成,就差那么一点与成功错失交臂。 自然更会增加憋屈的程度。 像张士慧就感受到了一种几乎要吐血的滋味。 他根本就没法接受,几乎已经攥在手里的成功,最后一刻又从指头缝儿里溜走了。 所以这天他回到家之后,就根本没心情再去上班了。 挂了一个电话请了假,待在家里生闷了一天。 他什么都不想吃,几乎一宿都没合眼啊。 却伴着愁眉苦脸和难以排解的郁闷,整整抽了两包烟。 把嗓子都给抽肿了,小脸儿也给抽绿了。 直到在床上翻烧饼,煎熬到了凌晨时分,才勉强琢磨出了一个有可能挽回局面的主意,这才迷迷糊糊睡去。 可话又说回来了,办法虽然是有了,但无论做什么,怎么干,还是得靠钱啊。 因此,也就是在这一天晚上,张士慧早早的跑到重文门旅馆来接班儿。 他趁着别人收拾东西的时候,把宁卫民叫出去抽烟。 烟递过去,火儿给点上了,又踌躇了老半天,才鼓足勇气,提出想要跟宁卫民借钱。 说真的,张士慧之所以会这么磨叽,就是因为他自己知道和宁卫民的交情尚浅。 他们只是能谈得来的同事,还远没到能过钱的地步。 可这又是没办法的事儿,谁让他已经把关系近乎的熟人都求遍了呢。 宁卫民已经是他思来想去,最后仅有的能筹到钱的可能性了。 毕竟才刚刚发了工资,只要宁卫民愿意多以借给一点,那就能给他增加一些助力。 说白了,张士慧的处境已经被逼上梁山了。 不甘心,让他特别希望能集合一切能利用的资源,做破釜沉舟的最后一搏。 否则,积蓄没了,面子没了,好几百块的亏空还得填上。 他真不知道自己怎么跟刘炜敬解释,更怕会因为此事,让女朋友瞧不起他。 那人家还会愿意把终身托付给他吗? 当然,求人终究让人难以启齿。 更何况自己还知道这有点强人所难。 于是当“借钱”这俩字一说出口,看到宁卫民眨了眨眼睛,露出颇为意外的神情,张士慧就心虚到家了。 也不知怎么了,明明早就编好的说辞,想好的天花乱坠的理由,居然只字片语也说出来了。 这一刻,他反倒是臊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心里充满了说不出的疲惫、黯淡,和一种情不自禁的后悔。 算了,别编了,何必让人家为难呢? 这次要干的风险也不小,干嘛要再拖一个下水呢? 哎,我总不能真成个名副其实的骗子,让名声臭大街吧? 至少,也没必要非得增加一个人恨我、骂我呀…… 但恰恰就在他自怨自艾,几乎想要主动表示这个请求就是个玩笑的时候。 怎么也没想到,宁卫民做出的回应居然痛快得不像话。 张口就问,“你要多少啊?说个数儿。” 张士慧先是愣了一愣。 片刻后,等一琢磨过来,他有点激动了。 “哥们儿,我……我想跟你借一月工资,怎么样?成吗?” 而宁卫民面对张士慧充满希冀的眼神,愈加彰显出仗义来。 “成啊。怎么不成?可一个月工资?那就六十多块,你够吗?你到底需要多少?没关系,你直说。” “啊?那……那当然越多越好,要不你……借我一百?不不,一百五,行吗?就一百五……” 张士慧可真是喜出望外。 他报出的数儿,就是他渴求的极限了。 其实这倒不是说他不需要更多。 主要因为想到自己已经两次把跟熟人借来的钱都赔光的事儿,自惭加亏心。 即使宁卫民能再多给他,他也没勇气、没脸面去承担更多的人情。 “一百五是吧?我还真有,你等着,我这就去更衣柜里给你拿去。” 宁卫民再没废话,果断转身就走。 不一会儿,他居然真的把钱取回来了。 但有意思的是,事到临头,张士慧接钱时,反而显得有些惊慌失措。 因为他可没想到事情有这么容易。 “我……我给你写个欠条吧……” “不用。” “那……你就不问问我干嘛用吗?” “嗨,我就一句话,兹要你不是拿这钱去赌,干什么用都行。你是去赌吗?不是吧?拿着就完了。” 可宁卫民越是如此局气,如此信赖,却反倒让张士慧变得越不自在。 他的脸色在夜色中悄然涨红。 “哥们儿,你怎么带着这么多钱来单位?你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办吧?你把钱借我……这……这……” 这怎么话儿说的,他纯属自己想多了,还误会了。 宁卫民呢,却只是淡淡一笑,根本懒得去解释自己不缺这几个小钱。 因为他懂得,既然是雪中送炭的事儿。 当然让对方认为自己所付出的和需要承担的东西,越多越好。 而他态度上表现的越坚定从容,效果越佳。 这不是奸猾,而是与人打交道的基本常识。 本质在于不要炫耀,尽量尊重,只有这样才会有好结果。 否则,好心也会伤人。 “没事儿,你呀,就别跟我客气了。我再急也没你急。咱明说吧,看你这样子,我就知道你遇见事儿了。所以你甭多想,踏实用吧。我不会催你的。” 说完,就把钱塞到了张士慧的手里。 张士慧彻底感动了,甚至有点震撼,心底的暖流让他的眼角居然湿了。 “我很快就还你,我……我下个月凑齐了,下个月就还你!最多俩月。瞧我这德行,动不动张嘴跟人借钱,我什么时候跟人借过钱?我完了我……” 说实话,此时无论宁卫民提出什么条件。 以张士慧的心气儿,都会连想都不想就答应的。 只要能让宁卫民满意,张士慧恨不得能翻两个跟头,打个旋子。 因为从来没有人这么痛快的借钱给他。 除了爹妈,除了刘炜敬。 他身边只有宁卫民能对他这样的慷慨,给予他如此的信任。 可他们才认识几天啊…… “哥们儿,打住打住,言重了啊。谁还没有个为难的时候?” 宁卫民却是抱着同情尽力安慰,很想让气氛轻松点。 “今儿我帮你,明儿你帮我呗。虽说咱俩认识时间不长,可夜班上的挺投缘。朋友嘛,以后日子还长着呢,是不是?” 但这就像一种刺激,反倒让张士慧的情感愈加汹涌澎湃。 “卫民,我……我什么也不说了。这钱,我……肯定还你。我要不还你,我还算朋友么?” “哥们儿,我今儿彻底服你了,五体投地。你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千万得言语一声儿。” “我张士慧在这儿发誓,要不把脑袋掖腰袋里为你玩儿命,要有半点犹豫,算我是丫头养的!” 而宁卫民却真心觉得张士慧这样的表白很可怜。 让他想起了过去的自已,没饭吃的时候,别人给个馒头真能记一辈子。 于是他都有点不忍再听了,赶紧打断。 “好好,我信。你说的我都信,咱们之间还信不过吗?” “可是哥们儿,你也真逗,还发什么誓啊。咱们都是男的,用不着这样啊。” “我呀,没别的了,就劝一句话,多难的事儿都能过得去。关键你得尽量往开了想,心里别有太大的压力和负担才能把事儿办好不是?” “得了,要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张士慧揣钱的手直哆嗦,呼吸急促。 看着宁卫民一步步走上台阶的影子,他竟然像喝醉了酒似的。 晃晃悠悠地在旅馆侧门的便道上打横,有点站不稳了。 他脑子里只想着一件事情,一件无法摆脱的事情。 那就是自己如果就这么拿到了钱,实在有点卑鄙,有点阴暗,有点对不起这份信任和情谊。 莫非他就是这样的卑鄙小人吗? 莫非他骨子里就是这样自私的人吗? 不,他是被钱给迷住了。 不,他不能由着心里的魔鬼泛滥,对不起这样的好朋友。 他要干的事儿虽然不是赌博,却一样有风险,他不能把借他的钱的宁卫民瞒在鼓里。 这就好比你饥寒交迫时,有个好心人把你请到家里管你吃住。 结果你却不告诉人家,你身上有跳蚤,有虱子,还得了传染病。 难道这像话吗? 钱是好东西,他也真缺,但不能这样拿到手。 这一刻,张士慧终于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 这一刻,成了他生命的一个转折点。 这一刻,很多事都发生了,有些重要,有些不重要。 但唯有这件事是影响了张士慧一生,让他今后每每想起来,都无比庆幸的。 那就是他叫住了宁卫民,决定说出自己的实际情况。 “卫民,卫民!你等等……我,我还有事儿说……” 张士慧带着哑音儿,冲着手已经拉在门把手上的宁卫民喊了一嗓子。 同时快步追上了台阶。 第九十四章 不甘 眼看着张士慧快步朝自己奔过来。 宁卫民的身体就在拉开旅馆木门的一刻停住了。 他为张士慧突如其来的变化感到意外,转过了身子。 “什么事儿?” 而走到近前的张士慧,头却逐渐放低,有点不敢看他。 “想来想去,我觉得不该瞒着你……” 宁卫民愣了一下,明白过来。 “你是说钱的用途?你赌了?” 张士慧先是摇头否认。 “没有,我是爱打扑克儿,可输赢不大,不过是块八毛的。” “很快跟我一起玩的又都是自己哥们儿。没人真为了赢钱,谁赢谁请喝酒罢了。” “尤其有了女朋友之后,我也想攒钱,更是玩得越来越少了……” 随后叹了一口气,才继而道出真相。 “其实我跟你借钱,主要是因为生意亏了钱,我想翻本儿。” “上个月,我一直就在外头做生意呢。本来打算赚点钱,也能像别人似的,买彩电,买冰箱、洗衣机,然后体体面面的结婚……” “没想到啊,忒背了点,我赔惨了……” 宁卫民瞪着他,这次是真的惊讶,露出完全不敢置信的神色。 “你?你在做生意?” 张士慧露齿一笑,却带着无奈和惨然。 “是啊,没想到吧?说实话,国庆节前,连我自己都没想到,我会动这个心思……” “那……你赔了多少啊?” “加一起大概四百五吧。不算你的,我还欠着外面三百多块。其实我手里剩下的钱,倒是够还债的。可要是那样的话,就等于我把自己的积蓄,自己的录音机和父母寄回来的钱都扔进去了…… 不得不说,张士慧最近这个把月实在憋坏了。 他是真想把肚子里苦水跟谁好好唠唠。 于是这一打开话匣子,也就收不住了。 后面也不用宁卫民一一问了,他自己就主动“竹筒倒豆子”了。 一五一十,把最近都干了什么,怎么干的,怎么赔的,怎么赚了,怎么又赔了,全说了出来。 “……卫民,我心里真堵得慌。我就不明白了,看别人干,都能赚着钱,怎么就我这么倒霉。你说我能甘心吗?连到手的钱都让我自己给砸了……” “哎,没办法呀,做生意赔了这么多,我也只有靠生意赚回来。可做生意得有本钱,本钱越多,翻身才越快。可除了跟你借,我也没别的路子了……” “哥们儿,这些话,我没跟任何人说过。真正的情况我不敢让人知道,连女朋友我都不敢说。刘炜敬现在还以为我赚了呢。” “可我就是没法骗你啊。真的,你局气,对我绝对够意思。所以我也不能不够朋友。如果你现在要把钱拿回去,我绝对理解,只求你别把我的事儿露出去就行。” “总之……总之这回,都是哥们儿对不起你!” 张士慧充斥着歉意的语气绝对诚恳,宁卫民能感受得到。 所以他根本没有一点被蒙蔽的羞怒,也没计较的意思。 而是关心起更重要的问题。 “那你到底是打算怎么办呢?我是说,如果我还愿意借你钱……” 张士慧似乎没想到,愣了一下,很快就以激动和希冀掺杂的语气说。 “我也不瞒你,我听人说花城那边,蛤蟆镜才卖五六块一个,电子表才十块一个。” “我想的就是找张假条,干脆自己跑趟南边。不拘蛤蟆镜还是电子表,反正要能进点便宜货回来,一趟我就彻底翻身了。” “哥们儿,你要愿意拉我一把,我忘不了你。到时候我……………” 不过这次可不一样了,没等他许完愿,宁卫民就反问一句。 “那到时候你要再赔了呢?” 这敏感的一句追问,登时就让张士慧的脸红透了。 即使是夜里,也挺显眼。 是啊,要再赔了又怎么办啊? 这种可能性不能说没有,而且可能性还不小。 长途漫漫,人生地不熟,语言也有障碍,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否则他含糊什么?又怎么会心底罪恶感泛滥,把实情告诉宁卫民呢? 张士慧喉咙就被堵住了似的,一时说不出半个字来。 好在宁卫民及时发现了他的窘态,赶紧解释。 “你别多想啊,我不是怀疑你能力,也没挤兑你的意思。” “其实我就是想弄清楚一件事,你真的这么想做生意吗?挣钱对你就这么重要吗?好好待在家里不好吗?谁的日子不是这么过?” “打个比方,如果我不借你钱呢,你还会去南方吗?如果我借你钱,可你再遭遇失败呢?你是会心灰意冷,还是继续尝试其他的生意?” 而张士慧眨巴着眼睛琢磨了老半天,才自以为听明白了。 “哥们儿,我知道你是好意,想劝过悬崖勒马,过本分日子。怕我掉进钱眼儿里去。可我恐怕得让你失望了。” “因为我不甘心啊,我不甘心一辈子就过像抠抠缩缩攒钱活的日子。我更不甘心让刘炜敬跟着我吃苦,去羡慕别人的阔绰。而就赚钱来说,没有那个行业比做生意更便捷、更迅速。” “不怕你笑话,就这一个月,我虽然没赚到钱,可做生意这件事,已经成了我人生新的出发点,新的目的地。因为我看见了,亲眼看见了,确实有人赚了钱,过上了好日子。” “我承认,那对我的诱惑太大了,这种生活太痛快了。不但是物质享受,更能让一个男人拥有脸面。可要指望上班攒工资,永远实现不了。” “我真的没法再像过去那样,只看着自己的脚面活了。所以即使撞了南墙,我也不会死心的。万事开头难,失败是成功之母。只要吃一堑长一智,我相信自己早晚也会像别人那样赚到钱的。” “当然,我说的这些你或许不以为然,也许你还会觉得我市侩、俗气。那我只能说你现在还年轻。没女朋友,也没用钱的地方。等你再过几年,你肯定就知道钱的重要性了。” 张士慧说这些话时,是认真斟酌了言辞的,态度也很诚恳。 唯恐让宁卫民不高兴,更怕宁卫民误会他是不知好歹。 可结果呢,他怎么也没想到,宁卫民竟然因为他这番话笑了。 而且看神情,听语气,是真的很高兴。 “哥们儿,我看你的面相是有财运的人,我觉得你一定能得偿所愿。我敢打赌,一年之内,你就财大气粗了。” 这样的回答当然是张士慧想不到的。 他瞠目结舌,很有点怀疑宁卫民说的是反话。 “卫民,你没事儿吧?” 可宁卫民下面的话,瞬间就安定了他的心,甚至让他生出了喜出望外之感。 “我说真的呢,没别的意思。把金钱视为污浊,是傻清高的人,把挫折变为金钱,是最实惠的人。就冲你这个百折不挠的劲儿,我就觉着你肯定能发财。” “我其实倒是担心你的理想,是没灾没祸,稳稳当当过日子。要真是那样的话,穷,才是命里注定的。因为你缺乏真正改变自己命运的愿望。” “不过我还是得说句实话,你做生意缺乏经验。你这个计划路子虽然对,可风险大,收获少,即便做成了也不是太划算。如果你愿意,我倒是可以给你详细说一说,而且我有个更好建议给你。” “当然,听不听在你,反正无论怎样,钱我是不会拿回来的,还会借给你。这肯定没问题。你觉着怎么样?你要乐意好好聊聊呢,等待会吃了饭,咱沏上茶再慢慢说,我这嗓子都冒烟了……” 张士慧这还有不愿意的? 他点着脑袋立马答应。 “好好,卫民,那你就帮我好好参谋参谋。只是,耽误你下班了……” “客气什么。走,先回去吧。咱都出来老半天了,跟你搭班儿的是刘姐吧,估计已经来了,昨天人家一人扛了一宿,想你着呢。这再见不着你,更不乐意了。” “她是想掐我吧?嗨,今儿我一人扛不完了?一会儿放她别地儿转悠去,咱俩正好说话。” 就这么说着,二人终于又走进了旅馆。 第九十五章 生意经 人们通常认为,贫困是催人奋进和使人走上发财致富道路的动力。 但这个观念其实是片面的,或者说表达的重点错了。 人穷,其实并不能完全使人产生致富的愿望。 就拿张士慧来说吧,像他这样自己能有三间小房,一个月有六十多元工资可自由支配的生活。 在京城的草根阶层中,已经算是极好的了,他甚至可以算是新一代的贵族。 生活远比他要窘迫,比他经济条件负担重的家庭,还有着千千万万。 这还是城市里呢,就更别提广袤的农村地区和偏远山区了。 所以这就会产生一个令人不解的现象了。 那这么多的穷人,这么多一贫二白的家庭。 理应都迫不及待抓住时代赋予的机会,从而成为富翁才对。 可为什么事实却不是这样的呢? 为什么同样的时代大潮下,真正能变成富人的如此凤毛麟角? 为什么张士慧会比那些比他更穷的人,勇于走出这一步? 如此看来,因为受穷才会去拼命致富,显然是缺乏生活逻辑的。 而事实是,真正的致富动因源于个体自身价值取向的醒悟。 我们的国人可以说都穷惯了,老百姓其实不怕穷,只要饿不死,忍着就是了。 哪怕再穷,也会用老婆孩子热炕头,打牌下棋闲聊天,这些与众相同的欢乐,达到聊以**的心灵平衡点。 我们大多数人真的都很容易满足。 当餐桌上的窝头变成了白面馒头,大腌儿萝卜变成了西红柿炒鸡蛋、蒜苗小炒肉。 往往就会心满意足地赞叹生活的滋润了。 说白了,虽然人人都愿意过好日子,可却又都不愿为此承担大的挫折,让自己的生活经历大的波动。 只有少数人,少数能够觉醒自我价值和野心的人。 才能不畏惧大风大浪,能够坚持着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这样的人遇到挫折,不会在追求财富的路上一蹶不振。 反倒会更加振作,更勇敢的塑造自己,百折不挠去实现愿望。 宁卫民就是因为觉得张士慧展现出这样的特征,才愿意为他指点迷津。 这既是因为生意人和生意人天生就像有血缘关系一样的亲近。 也因为生意人之间利益亲和使然。 像他们这样的人,这个年头可不容易遇见,如果愿意,当然有机会互惠互利的合作一把。 宁卫民其实很需要像张士慧这样算得上亲近,又比较了解的合作对象。 当然,对他来说,张士慧身上的缺陷也是同样明显的。 这小子太嫩了,虽然具备追求财富的决心和勇气。 但还欠缺一个生意人的眼光和经验。 特别在初涉商海中的第一次扑腾里,他表现得相当幼稚而且莽撞。 但他还仅仅把自己呛水的原因,归咎于运气背而已。 仍旧远远没意识到做一个生意人需要多么大的本事。 要知道,我们的国家有句流传甚广的民谚,叫做“三年能学出一个手艺人,十年也学不出一个生意人”。 还有一句是,“一等智商者从商,二等智商者从政,三等智商者从文”。 这些话虽然具有一定主观片面性,或是看问题的角度上存在差异。 但起码能说明做生意这事儿并不像人们想象这么容易。 事实上,咱都别说宁卫民前世在商场混起来有多么困难了。 就是这个众所周知做生意的大好时代,造富无数充满了机遇的年代。 真正能从商场里发迹的人也没多少。 如果有谁不信大可以看一组数据。 因为据有关资料记载,1980年京城从事个体经营的个体工商户为五万人左右。 到了1992年,这批人真正成为大款的只有两成。 另有两成的人,因为种种原因甚至改行了。 就像张士慧经历的两次失败似的,既是属于偶然,也有必然的成分。 由此可见,并非所有有头啖汤喝的人,都有本事端着这碗滚烫的汤,安然喝下肚儿的。 头一个想吃螃蟹的人,也很有可能被螃蟹夹住了手指头,从此对这东西看见就害怕。 所以宁卫民很有必要,也很愿意,把这里面大致的情况给张士慧说清楚。 以防他在这条路上再吃大亏。 这一天晚上,在渺无人迹之时,重文门旅馆前台的柜台后。 吃饱了宁卫民和张士慧都泡上了一杯酽茶,守着一大壶的开水和两包只余一半儿的烟开聊。 给他们解闷儿的还有一包“怪味胡豆”,来自宁卫民拍众位女同事马屁的残余。 这玩意如今在京城尚是一种新兴食品,挺时髦。 是宁卫民刚在鲜鱼口里,那还挂着“秋江食品店”牌子的老号“通三益”买的。 也正是因此,那位目前和张士慧做临时搭档的刘姐,才会喜滋滋的拿着两包这玩意,跑到后勤部找洗衣房的熟人聊天去了。 真正的把前台这块地方儿,让给了这俩钱串子切磋生意经。 要说宁卫民这口才和肚儿里的玩意可不白饶。 乍一开口,不但整了一个《百家讲坛》的做派,把张士慧给震住了。 而且说得东西也确实是言之有物,切中要害,真由不得对方不服气啊。 “……我跟你说啊,这要想把生意做好,赚到钱。真不是你想那么回事,光凭撞大运可不行。有人把做生意的条件归之于,精明加机遇,这都太简单。” “因为这里面的道行啊,太深了。绝不是一个人随便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而我认为重点得先认识清楚自己。” “打个比方,就像那些知名画家或文学家,你看谁作品好,要问他成功秘诀。人家也只能坦然一笑。” “当然,或许他可以跟你说出个一二三四来。可即使都是实话,你要照着他说的做,也保准儿走瞎道儿。” “为什么呀?就因为每个人的自身条件都在哪儿摆着呢。你是个什么胚子,就能成什么材料,这一点没商量余地。强努啊,只能是给自己找罪受。” “同样的道理,咱要做生意,也得找做适合自己的项目和方式,才能事半功倍。否则那就容易出岔子。要不有句行话叫做生不如做熟呢。就是这个道理。” “你呀,之所以赔钱,首先就吃了这个亏了。” 第九十六章 不简单 国潮1980正文卷第九十六章不简单宁卫民尽量把道理说得简明扼要,就是为了能让张士慧听明白。 可这话也有点副作用,容易触碰人的自尊心。 这不,张士慧就有点被碰疼了,反应比较激动。 “啊!什么什么?强努?” “哥们儿,你这话什么意思?是说我连卖水果、卖蛤蟆镜都不够格吗?” “不是,我就不明白了,这水果和蛤蟆镜,还有什么生啊熟的?谁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啊……” 眼见张士慧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嘴唇都气得的绷了起来。 宁卫民反倒笑了。 他会胡撸脑袋啊,一句话就让张士慧放松下来。 “哎,你别急啊。其实这有什么啊,我又没挤兑你,不就是说几句实话嘛。究竟有没有道理,你听我接着说嘛。” “你是不知道呀,其实我自己个儿也卖过黄瓜,也没落着好儿。好家伙,那次给我赔的啊,我俩眼珠子都跟黄瓜一色了。” “而且不瞒你说,我犯得是跟你一样的毛病,对价钱太计较,贪小便宜,舍不得廉价出手。”“结果怎么样?没想到太阳暴晒完,就赶上了雨天。我那多半车的黄瓜不但老了。搁在屋里还烂,还臭。我那小屋儿,几乎都没法待了……” 类似的经历,让张士慧登时感到亲近了几分。 他既惊讶,嘴角也忍不住露出几许笑纹。 “哟,哥们儿,你什么时候还卖过黄瓜啊?” “嗨,我比你还早哪。返城回来没工作,我又没爹妈,总得吃饭吧?怎么办?被逼无奈的选择啊……” “那你后面怎么办的啊?横不能那些黄瓜,都让你吃了炸酱面吧?” 宁卫民一拍大腿,故作感慨。 “哎呀,何止啊。不光我自己吃啊,我还送呢。就送我们借壁儿邻居,让各家各户都陪我一块吃。” “我们那一院儿,两天之内,没别的饭菜味儿,家家儿都是炸酱面,外加拍黄瓜。” “大家是吃的那叫一欢实,对我交口称赞,人见人夸。可越这样,我自己越难以下咽啊……” 这下张士慧真乐了。 “可不,我也一样,送人吃水果,差点没被夸成万家生佛。到现在还有人老问我,怎么不卖水果了?那什么挺好吃,应该多进点儿。合着他们还惦记沾光呢……” 说到这儿,他情不自禁又叹了口气。 “嘿,送人是做脸儿,可管什么用啊?给人吃的都是自己的肉,有多疼,也只有咱自己知道。” 到这儿,话里已经有了些悲壮的气氛,颇有几分心酸的意味了。 好在宁卫民及时转舵,把话题带向了应有的航路上。 “说起来,我就一样比你好,我家里有个康大爷。老爷子解放前就是个走街串巷的主儿,五行八作的人他都认识,有见识,有学问。也懂得做生意的道道儿。” “幸好我听了他的指点了,天一放晴,把所有黄瓜吐血大甩卖,给处理了。正因为来了个脆生的,才比你的损失少了点,赔了也就一半吧。” “当然,也正是我康大爷,后来给我上了一课。我才知道这蔬菜、水果行里的厉害。从此也就长了心,再没有重蹈覆辙。否则,我要不甘心,再干还得赔。” 在这儿得说清楚了,宁卫民讲的这件事,其实是半真半假。 假的是,他卖黄瓜的事儿都是前世的经历,结局也没他说的的那么好。 实际上他的黄瓜,烂得都流汤儿了,送都送不出去,扔都挨人骂。臭啊。 真的是,确实聊天的时候,康术德告诉过他蔬菜水果有多么难干。 而且不能不说,他这样的铺垫,确实已经成功引起了张士慧的好奇心。 他紧着往前凑。 “卫民,卫民,那你就跟我好好说说呗,到底怎么个难干法儿?让我心里也明白明白啊。最关键,是别人怎么挣着的钱啊?” 面对询问,宁卫民胸有成竹,“啪”的一拍烟盒。 从里面先抽出了一根,冒上了小烟儿,才悠悠开口。 说实话,他还真挺享受这种跟说书的袁阔成拍惊堂木的感受。 人的恶趣味之一,不就是好为人师,需要别人听自己吹牛皮嘛。 自己懂得太多了,没有人来听、来崇拜自己,那是很寂寞的。 “哥们儿,咱明人不说暗话。这行难在哪儿啊?就难在微利和时令上。” “卖菜卖水果想挣钱都靠薄利多销对不对?可干这个也最怕货压在手里,周转越快越好。否则货卖不出去,一烂就全完啊。” “那老百姓又凭什么买咱的啊?一是得便宜不贵,二就是得新鲜符合紧抓时令才行。” 眼瞅着张士慧点头认可,宁卫民更来了神儿,一口小烟喷出是真正进入了指点江山的状态。 “蔬菜呢,我就不多说了。因为就跟那侯宝林喊得似的,香菜辣蓁椒哇,沟葱嫩芹菜来,扁豆茄子黄瓜、架冬瓜买大海茄、买萝卜、红萝复卜、卞萝卜、嫩芽的香椿啊、蒜来好韭菜呀。要想招人买你的,该应季的菜,哪个也短不了才行,都得玩儿熟了才行。” “但比这更难的还是水果。因为咱京城人旁边有山啊,远处近处,十里八乡村的,兹要在树枝子上挂着的,红的、粉的、紫的、黄的,那好果子太多了。说白了,水果挑子就是季节的听差,要把果香及时送遍京城。一年里,倘若你什么时候忘了时节,一点不要紧。光凭皱皱鼻子,闻着果香就行啦。” “不信我给你数数看哪。冬季、阳春,除窖藏的苹果和鸭梨。郎家园大红枣,密云小蜜枣,怀柔的油栗子。最招人的,还要数冻得邦邦硬的大盖儿柿子。春夏时分,桑葚、酸杏首先报到,李子、桃子、樱桃继而上市。夏令时节,是西瓜的世界。香瓜、甜瓜、伏苹果和沙果也能偶尔来凑凑热闹。秋季,那最热闹,可谓百果争先。大鸭儿梨、京白梨、紫葡萄、石榴、水蜜桃,各投各的性情。有人爱吃酸甜的,有人性喜甜酸的,水多的水少的,味浓的味淡的,都有拥护者。” “所以你应该明白了吧?玩时鲜果品,那是好玩儿的吗?一般人是没本事玩的。因为做不到审时度势啊。什么品类先进货,什么货物先脱手,如何保持瓜果的新鲜度,哪个要喷水,哪个怕着水,怎样缩短水果的运转周期,这都是实打实学问哪。” “好些人就是因为觉得挺简单的,没多想一头扎进去了,自然就是一个‘赔’字儿。这里面就包括咱俩。我想,你现在至少硬明白一点了。水果行当损耗大,水分流失快,天热易变质,品相儿一天一样,还备不住买主儿挑的时候连掐带摸的。对不对?” “要想赚钱,怎么赚钱?那就得鬼点子多,还得心细如发,精打细算到家才行。我康大爷告诉我说,老年间啊,那些会干的行家,那都是整筐的果品分出几个等级。优质当优价。品质差点的,就得论堆搓儿。” “大个儿的、模样好看的,得看准了阔主儿和送礼的推销。必须一通夸人家财大气粗,贵人模样,才能撮合生意。其实摊主心里明镜儿似的,遇着这样的主儿那可是难得的机遇,掐准了你不买廉价货。口味不甜的、骨子里不咋地的、只要表面上好看就行,恰恰就是得趁这时脱手呢。边周旋、边唠嗑、边打马虎眼。老话讲,起哄架秧子,趁着买主喜兴,摊主就把你架上去下不来了,正好浑水摸鱼。” “大小不匀的、味道不佳的、价钱有水分的,那绝对垫底儿,当然及时脱手的好。哪怕赔本,先卖出去换回钱来才是正格的。因为买卖是靠钱赚,有钱才好进别的货,财能把亏空赚回来。” “反过来,光鲜的水灵的,口味好的,一定要置于一眼看好的地儿。这码放当然也有讲究,怎么衬托着主打货品好看怎么来!赤橙黄绿青蓝紫,得有点艺术性哪。这要是人看着好看啊,自己就过来了,那没的说,让您尝上一口,实打实的好,掏钱吧您哪。” “最后还有一条呢,做果鲜生意的,风险大、下本儿大,受天气变化影响大,十个有九个怕老天爷说变脸就变脸。所以吃这碗饭的,长此以往都成半个气象专家了。观望天色,比话匣子里的天气预报还准呢。真看出雨雪,提前就落价出手了。这玩儿的可都是智慧啊。你以为谁是老天爷的亲戚哪。” “总而言之,老话讲得好,十人从商九个奸。要照我看哪,这卖水果的那便是十个商贩十个‘尖’了。当然,我说的是人尖子的尖。以为能吃这碗饭的主儿,即使是没坏心,也必得有三十六个心眼儿,七十二个转轴儿,外带熟知京城四季花果时令的知识。” “怎么样?哥们儿,什么感觉?是不是不得不佩服这些人的精明。你还觉着果品生意容易吗?真不是谁都能赚着钱的。这行,可以说是小商小贩里的状元郎。卖零七八碎的都算一起,干什么也比这个容易。就咱俩啊,挨个扒拉脑袋,全不是这块料!” 第九十七章 流行 国潮1980正文卷第九十七章流行真是绝了啊! 张士慧将一颗怪味豆儿搁在嘴里,眨了半天眼睛,嘴捯了又捯,已经说不出一句话来。 宁卫民的这番高论,就如他这嘴里的豆儿一样。 是甜是咸,是辛是辣,很难一语说清。 不过有一点他已经明白过来了。 宁卫民说得没错,这水果行当确实是想做生意的人,最容易掉进去的大坑。 他要早知道这里面这么多说道,那要不躲八丈远才怪呢。 今后啊,当然是打死也不能再碰这个行当了。 “可以啊你!你那位康大爷也是高人!我今儿才琢磨过来,合着我亏在这上面的钱,不冤枉!” 老半天,张士慧终于发出了称赞,而随后却又不免疑问。 “只是这水果为什么不能卖,我大概其明白了。那你再说说看,这蛤蟆镜我能不能卖?南方我能不能去?” “这玩意总不至于烂手里吧?我真是差一点就挣着钱了,如果不碰上那冒失的混蛋……” 宁卫民卡卡眼,赶紧一抬手,拦住了张士慧的怨天尤人。 “哥们儿,不是我打击你。这话,还真得分怎么说?” “啊?这里也有说道儿啊?” 张士慧语气里全是不相信。 “有啊!” 宁卫民端起茶杯,先好好品了两口,才放下开讲。 “毫无疑问,这蛤蟆镜肯定比水果强多了啊。时髦,抢手,小年轻都抢着要。卖一个就能挣好几块。假如从南方直接弄过来,更是成倍的厚利……” “那这不挺好嘛。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张士慧忍不住插口。 “你甭着急啊,听我慢慢跟你说,这后面还有‘可是’呢。” 吭哧了两声儿,清了清喉咙,宁卫民并没直接往下说。 他还挺事儿,先警告了一下。 “注意听讲啊,可别再打岔啦!” “好好好,你说吧。” 张士慧对真把自己当了专家的宁卫民,简直哭笑不得。 “蛤蟆镜挣得是什么钱啊?那是流行的钱。” 别说,宁卫民嘚瑟归嘚瑟,但这个道理可没错可挑儿。 张士慧点头认可。 “可流行最大的问题就是一股热乎劲,过去就完啊。” 宁卫民撇撇嘴,一点不怕自曝其短。 开始大义灭亲,痛斥国人的短处。 “咱们老百姓什么样儿,你不清楚吗?就跟一群羊似的,盲从!追时髦的特点就是一拥而上,但流行过去,冷得也快。说白了,特别走极端,还喜新厌旧。” “过去羊剪绒的帽子、海魂衫、白边儿懒汉鞋、白色网球鞋、假领子,多牛啊!人人都当好东西,没有的,做梦都想要。可现在呢?大部分人都扔箱子底儿了吧。” “还有那喝红茶菌和打鸡血哪。流行的时候恨不得全民参与。一旦过了这阵风,谁再干这个,那准保得被当成神经病。你要回头去看,当初傻不傻?” “尤其你得好好琢磨琢磨,最近几年是不是各种流行能持续的周期越来越短了?一把抓纱巾,鸡腿儿裤,的确良衬衣,那个不是一眨眼的事儿?昨日的流行一下就成了今天的土鳖。” “远的不说,就说今年年初二月份,街上的姑娘们还因为话剧《救救她》公演,流行那李晓霞的拉毛围巾呢。后来话剧一结束演出,没半个月就没人戴了。是不是?” 张士慧脑子也不慢,而且懂得举一反三,立刻醒悟。 “你是说?《大西洋底来的人》也已经演完了,马上就会凉?” 宁卫民颇感欣慰地点头。 “哎,你这么想那就上路了。哥们儿,任何事物的出现和存在都有一个必然过程,盛极而衰,循环罔替。况且这不是没有征兆的。你多留意一下就会发现,麦克镜虽然还挺走俏,可玩儿飞盘的是不是少了?” 只可惜,能明白道理是一回事,能不能接受又是另一回事了。 张士慧多少有点不甘心,还心存幻想。 “可……可真能有这么快吗?我是说,不是有的东西就能流行挺长的吗?你比如说军装,还有喇叭裤……” 宁卫民摇摇头,还是驳了他。 “……可那是有原因的。军装因为老百姓得到不易。你看四个兜的,就比两个兜的流行时间长。将校呢大衣、五五将校靴,直到现在热度也没完全退去。这是稀缺性决定的。” “喇叭裤则是因为社会舆论反对的缘故。报纸天天批,单位领导管,学校甚至用剪子绞。正是这样的阻力延迟了流行周期。” “一旦阻力没了,或是时间一长,大家慢慢都有了。到了没有比较,难以再产生优越感和新鲜感的时候,立马结束。” “你看看现在周围的年轻人,十个里得有仨人带蛤蟆镜的,不知多少人有还没戴呢。流行速度比喇叭裤快多了。所以我认为,麦克镜差不多到时候了。” 张士慧无可争辩,但此时,他的眼神却如同李小龙扮演的陈真在《精武门》最后所说那句经典台词一样。 “我书读得少,你别骗我!” 宁卫民差点没被他的表情逗乐了,想了想,觉得生意人还是谈钱最实际。 “别的我也不说了,我就记着夏天之前,演这电视剧之前的时候,我也买了一墨镜。才十二块。现在拔高了多少钱?你进货都进不来。我就问你一句,你要真下本儿吃进之后,发现这玩意不好卖了,或者价格掉回去了,你还能舍得低价抛售吗?” 宁卫民的假设不禁让张士慧心底再次震动,他眉头挽成了疙瘩。 “我去,你别‘方’我啊。这是要我盒钱啊。我……我怎么可能舍得吐这个血啊?” 宁卫民苦笑了。 “你呀,还是一根筋,怎么压根儿没学乖啊。刚才咱聊水果时,是怎么说的?” “真到这份儿上,你都不用想,再疼也得认赔。要不然就真得当破烂卖了。” “不是我拍唬你,别忘了,满京城不是你一个人在卖这东西。你不卖,别人卖。人家越卖,你手里东西越贱。” “如果人家赚了钱,卖得比你就更痛快,然后拿卖了的钱再挣钱补回来。这里外里,你亏大发了……” 张士慧再怎么样,算术还是过关的,毕竟是高中生嘛。 想明白后,相当懊恼的给了自己脑袋一下。 不为别的,总犯一个错误,不懂得汲取教训,无疑是记吃不记打的智商问题。 好在痛苦过后,他眼睛一亮,还想到了最后的希望。 “等等,哥们儿,我差点让你绕进去。你刚也说了,去南方进货,有成倍的厚利啊。我不就是想去南方进货啊。” “京城进货一副蛤蟆镜十五,可听说花城才五六块啊。我要能弄一百副回来什么景儿?即使真跌价了,我大不了就卖十快钱呗,还有的赚啊。” “更何况有了你的提醒,我已经知道风险了,还能再犯傻吗?我不进蛤蟆镜不结了。我决定了,去南方就弄电子表。” 可惜,他自以为得计,在宁卫民这儿,却仍旧要遭遇打击。 第九十八章 南下 国潮1980正文卷第九十八章南下“哥们儿,你高兴太早了。这就是我跟你说的第二条了。没错,南货北运,是有成倍的厚利,可你也得想想,这厚利怎么来的?不就因为这路上不好走,蕴藏着大风险嘛。” “从古至今,大部分的商人都不事生产。他们的获利方法,就是从某地把某物运输到异地出售。而利润是由路上的风险和路途远近决定的。无论人吃马嚼的车船运费,还是土匪恶霸抢劫勒索,乃至遭遇意外事故与疾病灾祸的风险,都得算在其内。” “所以越是乱世,商品的价格越飞涨。没办法,有货运不过去,全白搭不是。说白了,就跟咱们抗战时期,我军要想办法突破敌人封锁线似的。真正增加的全是运输成本,那粮食、药品、军火,都得用金子换,贵老鼻子去了。” “如今也是一样,别看是新社会了,用不着提着自己脑袋赚钱了,可路上的风险依然不少。弄不好就得让你蚀本翻船,再倒大霉啊。” “道理其实很简单,做成一件事需要各个环节都不能出错,非常不易。反过来,毁了这件事却要容易许多,只要一点不慎,就能砸锅。你要不信,我跟你说说你跑这趟,所要面对的基本困难,你就明白了。” “首先是车票不好买,车也不好坐啊。由咱京城奔赴祖国最南方,最快的火车也得两天三宿。你肯定弄不着卧铺,知道上车什么样么?火车上比公共汽车都挤。连座位底下也躺着人,普通车厢更是臭气熏人,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水也没有喝的,吃口饭,上个厕所得靠从椅背儿上爬。车上的饭菜贵不说,简直难以下咽,又冷又硬。别看你年轻力壮,到了地方,你下车要不晕不吐,算你是好汉。去一趟,回来一趟,你要不掉个五六斤,算我白说。” “但这也只是吃苦罢了。关键是路上确实不太平,提心吊胆是免不了的。特别是新乡那段路,小偷简直比要饭的都多。他们成帮结伙地专往独身旅客身边挤,往往一不留神,你身上就得缺点东西。你要让人盯上,弄不好没到地方,就先把本钱给丢了。身无分文,流落他乡异地,那是什么滋味?” “即使你到了地儿,也别安心。花城,那就是花花世界。你没见过的多了去了,不光是好的、香的,恶的、臭的,一点不少。不说别的,花城的摩托车多知道吗?也就有了飞车党。一人开,一人坐后头。两个烂仔经过你时,趁你不备,一把夺了你的东西就加速。你追得上吗?又哪儿找去?你语言不通,就连报案公安都听不明白。” “买卖找人交易的时候,更是悬乎。你以为这些蛤蟆镜、电子表都是哪儿来的?那是舶来品,都是走私来的。那就得躲着人,背处交易。你是一个人,带着全部身家跟着别人走,你放心?即使是真交易,你也必须一件件过手,把货切实拿在手里,才好给钱。因为我就知道有人买了五十块电子表,着急给钱没看,回去发现一半是次品。还有人当时看的东西挺好,结果让人掉包,屁都没落下。” “真拿着了货就能安心吗?不,想真正平安带回来,还有许多关呢。别看你来时候管的松,回去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还是去过的人告诉我的,现在全国想发财的人都开始往花城跑了。但花城的火车站可不是能够让你大摇大摆,随便把货带上火车的。” “地下过道,站台上,都有工商执勤,列车员也要层层把关。上了车也不行,还有带着弹簧秤的人继续抽查,哪怕下了火车,还有列车员再过最后一道筛子。查什么?一是查行李超重的问题,二就是查走私品。你惦记的蛤蟆镜、电子表,还有计算器,录音磁带,以及折叠遮阳伞、外国烟酒和尼龙布,可都是严查死守的重点目标。一旦翻出来,没收不说,还得重罚你一道。” “如果说你真能把货物平安带出火车站,那确实算得上够运气了。可你觉着到了这步,自己就能安心了吗?你真以为自己把东西上街一卖,就保准儿发财了吗?最后还得看你卖的是什么?会不会被公安逮着?” “卖蛤蟆镜、折叠伞罪过还小点。但电子产品、烟酒和尼龙布,麻烦一定会很大。因为都是触及了国本和主体经济的东西,那几乎是就跟倒卖粮票是一样的罪过了。如果局子里有人替你说话还好。要没有,往严重了说,你就直接进去了,刑事处罚最少两年起步。” “我绝非危言耸听,这可是京城啊,老兄。所以你好好掂量掂量,利润虽然丰厚,可你能挣到手的把握有多大?万一失手,这后果又有多严重?也不怕你笑话,就是因为知道这些难处,觉着自己没应付这一切的本事。我才一直老老实实待着京城,死了弄广货的心思。” 对于一个急需金钱的人来说,其实只要利润够,吃什么苦都不怕。 尤其是缺钱的还是个生意人。 那么对钱的渴望,足能促使他鼓起勇气,去披荆斩棘,争取想要的一切。 但前提条件是必须先确定,赢的机会掌握在自己手里。 相信通过自己的努力和勤快能够克服困难才行。 如果依靠侥幸,结局是完全听天由命的,那必然让其丧失信心,衡量得失。 令刚才还心存希望的张士慧,一下子就陷入失望里了。 他捂着脑袋把头发好一通揉搓啊,又成了一个闷葫芦。 老半天才算缓过来,嗫喏地发声。 “哥们儿,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合着条条大路几乎都被你给封死了。你是真把我打击得不善啊。不过你说的确实有道理,让我就如同跟着你的话,已经跑了这么一趟似的。” “托你福,我现在又明白了不少。这付出和回报就是成正比的才对。上次邻居帮我进货,我还觉得那给我眼镜的小子开价十五挺黑,现在不这么想了。” 他跟着深吸了一口气,似乎下了一个相当严肃的决定。 “要不这样把?南方我还是得跑一趟。不过依着你说的,就不弄那些悬乎东西了。干脆就弄点便宜衣服、皮鞋什么的总行吧?利润少点,总归还能积少成多。你认为怎么样?” 而这恰恰就是宁卫民最想看到的。 他笑嘻嘻递过一根烟去,“哥们儿,你能这么想,我这些吐沫就算没白费啊。” 不过跟着,他的话锋又变了,就这节奏带的。 让刚从他手里接过烟的张士慧腿一滑,差点没从椅子上滑下来,给他磕个头。 “可是你又有点急了,我还有主意给你呢,就留在京城里,又不费事,又没什么风险,还能挣着大钱,你说好不好?” 第九十九章 更高级 国潮1980正文卷第九十九章更高级好不好? 那还用问嘛,当然好啊! 可问题是,天底下真能有这样便宜的好事吗? 张士慧这一听啊,脑子都炸了。 不为别的,他首先当然巴不得这话是真的。 可其次,也真有点被宁卫民的谈话方式给拐带怕了。 本来嘛,今儿对话一开始,他的心气儿其实挺高的。 可后来被宁卫民接连打击,一下是一下啊。 原本的主心骨儿,可都被宁卫民的分析,一一砸沉到地底下去了。 但就在他刚刚认识到什么才叫现实残酷和脚踏实地之际,好家伙! 居然一下子又给生生悠上天去了? 宁卫民居然声称他还有不费吹灰之力,万无一失就能发财的法子。 这是什么样的刺激啊? 这是大起大落的失重啊! 这要再掉下来“啪叽”一下…… 他整个身心那不得碎成烂稀泥,碎渣渣啊! “不是不是,你说什么?你没跟我开玩笑吧?千万别逗闷子啊!” 心生震荡下,张士慧夹着香烟的手,都开始“簌簌”发抖了。 可偏偏宁卫民还故意拿上糖了。 “嗨!你瞧,你还不信是吧?你是不是觉着有这么好的办法,我应该闷得儿密,自己干是吧?也行。那要不我就不说了。你去你的南方,我在我的京城……” “啊?别介啊,没你这样的卖关子的啊。宁大善人,我错了。你是天下顶局气的人。‘义气’这俩字就是为你而生的。你就是奇男子大丈夫赛孟尝似专诸疼兄爱弟舍命全交仗义疏财挥金似土的秦琼秦叔宝啊。你就给指点条明道儿吧,真要有这么好的事儿,我把你供起来都行……” 张士慧真是急眼了,连评书里的贯口都带出来了。 抱起拳来,还直作揖。 这让卫民虚荣心获得充分满足。 他哈哈大笑起来,也就不再故弄玄虚。 “好了好了,不逗了。没跟你开玩笑,我眼下真有一个法儿,咱俩合作一起干,准保比你去南方要赚得实惠、稳当。而且按我这办法,就我刚才说的那些弊病全都不存在了……” “那你就快说吧,到底干什么?怎么干?” 张士慧等得心急,又催了一道。 可宁卫民却没直接回答,反倒带着笑意,先问了张士慧一个问题。 “干什么?怎么干?当然是发挥咱们的优势了。我问问你,你觉着咱们俩的优势是什么?” “优势……咱有什么优势啊?” 冷不丁,张士慧被问住了,不过随后倒是想到一点。 “上班时间算不算?我就觉着这方面咱俩比较自由。大部分的白天时间想干什么干什么……” “算,这至少是一项,是天时。” 宁卫民点头肯定,跟着又补充,“可除此此外,咱还有地利呢。” “地利?”张士慧不解。 宁卫民顺势往嘴里扔了颗豆儿,脸上已然是一副狗头军师的神气。 “是啊,咱俩可都是京城人,没人比咱们在这地界更熟了。这没错吧?而且咱俩还在重文门旅馆上班,又是管前台的。” “还有,咱这旅馆守着京城火车站吧?接待的又都是各地的有头有脸的旅客吧?这些,就是咱们手里最优质的资源。” “至于最后,那也就差人和了。所以关键就看咱俩人儿能不能配合默契,精诚合作了。” 宁卫民还要再往下说,可张士慧已经打断了他。 “等等,合作是没问题,咱谁跟谁啊!可……可你能不能把话说明白了。这到底要干什么呀?你想怎么干啊?这……这叫什么资源啊?” “哎呀,我说瓷器呀。咱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难道还非得说那么明白吗?” 咂了一口茶水,宁卫民慢条斯理抹抹嘴巴,用略带点失望的口气解释。 “什么资源?不说别的,这些各地旅客来京城都是出差,为了办重要事儿的来的吧?别看他们来着办事求爷爷告奶奶。可都是一方小诸侯啊,要不也住不起这儿是不是?” “他们办事得送礼吧?来京城一趟,总得买点家乡没有的东西,或者是不好买的东西吧?有不少人身上还负有给单位领导代购的任务。名烟名酒、高档服装、进口家电、知名土特产,这些东西他们肯定需要。” “最关键的是他们住咱们这儿,底细咱再清楚不过了。反过来,咱们是旅馆的职工,他们也能安心,不怕被骗。这叫互相都知根知底,所以只要跟他们能搭上话,你还怕发不了财吗?” 甭说,这方法理论上还真是可行的。 而且堪称是另辟蹊径的好主意。 可关键的问题是,东西打哪儿来啊? 所以尽管张士慧眼睛骤然一亮,但很快又黯淡下来。 宁卫民此时还自顾自大吹大擂呢。 “做生意就是这样,你得多动点脑子。刚才我可跟你说了,做生意讲究做熟不做生。咱这个,其实更高一级别,叫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这旅馆的旅客就是咱取之不尽的客源。咱是根据他的需要去弄东西!等东西弄来了加上价儿,一倒给他,齐活了!顶多占个一天半天的成本。安全不安全?费事不费事?划算不划算?” “哥们儿,咱们这么干,甚至都不用起照,更无需担心挨罚的事儿。因为这是单对单,私底下进行的。不是明面批量销售。这只能叫私人转让,别说工商管不了,领导知道又能怎么样?连批评咱,他都找不着理由。” “怎么茬?因为咱有话说啊。人家旅客大老远的来趟京城,人生地不熟的。难道咱们不该发挥主人翁意识,帮帮人家?咱把自己的东西让给人家了,这叫先人后己,做好事。对不对,这犯哪家王法了?该表彰才对……” 不能不说,宁卫民神侃神哨中流露的无耻,再一次刷新了张士慧对人性的认知。 只是这时候他已经顾不上这个了,他的注意力全在最关键的问题上,终于忍不住开口拦住。 “哎哎,我说哥们儿啊,你这主意,我得说确实高明。可惜却跟没说一样啊!因为最关键的一环,这东西你打哪儿弄来啊?” 第一百章 国士无双 国潮1980正文卷第一百章国士无双“好嘛,我想进点蛤蟆镜去买,都废了老鼻子劲了。就你这名烟名酒、高档服装、进口家电、知名土特产,哪个不是比我这更难弄的东西?又得用多少钱打底子?” “万一有个主儿提出要买台彩电呢,你也给弄去?还高档服装?即便你买过来。万一人家又不要了,变卦了怎么办?你想过没有?” 只是张士慧又哪儿知道,他宁卫民是何许人也呀? 这小子可是生意场里的老油条了,又是后知四十年的穿越者。 就凭他登个广告都能把钱赚到手,从盲流子身上都挤出好几千块钱的手段。 他要弄不来这些玩意,他的思虑要还有什么疏漏,那无疑就是一种耻辱啊! “我说,你担心这些都不存在,纯属杞人忧天。” 果然,宁卫民一摆手。 “你看啊,咱们要倒腾的这些东西都是紧俏商品。什么叫紧俏商品,那都是大家哭着喊着要的。说梦寐以求是实事求是,说让人都快想疯了也不算夸张。” “砸手里,怎么可能啊!他不要,自然有别人要。我卖别人不结了?这些东西又不比蛤蟆镜,样子货,小年轻图个新鲜而已。这些东西可是不过时的,还越搁越值钱。” “当然,高档服装因为尺寸,可能麻烦点。可这也是我没说明白,我的意思是珠宝首饰,皮包,皮鞋。小件儿东西就不存在这问题了吧?” “还有货源和资金问题。明告诉你吧,钱我有,本钱充足。买彩电,一点不是问题。而且这主意进我脑子里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我要弄不着货,还能跟你说吗?刚才说的那些,无论哪一样,我都能弄着。但你至少给我半天时间才行。” “实际上,就是因为缺个合适的合作伙伴,我才没干起来。因为商洽、进货、送货,都指着我一人,哪儿忙和过来啊?我需要一个人帮我找顾客谈价。” “也巧了,今儿你主动跟我借钱,我才知道你有这意挣外快,要不咱哥儿俩也聊不到这份儿上。其实现在就全看你的意思了,到底是愿意去南下闯闯,还是跟我打个联手?” 话已经说到这份儿上了,坏处好处全是明摆着的。 张士慧又不傻,根本不用想,一下就选好了。 “那还用问嘛,我当然愿意留京城跟你一起干呀。” 只是,他还心存一点疑虑。 于是皱皱眉,竟提出了一个实在不该问的问题。 “可……可你真能行吗?哥们儿,不是我对你不放心。你总得跟我交个底子。这货你哪儿弄去啊?” 好嘛,真是一棒槌,这么核心的商业机密也好打听? 这小子甚至完全没搞明白形式,这谁求谁呀? 而且他似乎也真不懂得,渠道问题的重要性。 那可是任何生意的死穴。 有了渠道,干什么一套一个准儿!完全就可以把别人甩开了! 不过宁卫民也知道,这哥们忒实在。 假如不告诉他,或是驳了他,恐怕得伤互信,影响合作。 何况他自己个儿,今天也真是说累了,懒得再绕弯子了。 一琢磨,索性用技术优势来应付吧。 “嗨!你咋这么磨叽呀?好好,我告诉你啊。东西哪儿来啊?友谊商店。” “你兹要有外汇券,想买多少买多少。兄弟我不才,会那么一丢丢的english。” “这么说吧,只要我去找老外套套瓷,换点外汇券,友谊商店不就是咱家的库房吗?” “不瞒你说,我已经换了点儿了,手里就有点现成存货,随时可用。” 张士慧今儿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震动了,宁卫民又给了他一个大惊喜。 “啊?英语?你还会说英语?” “哎,说的不好,水平一般般。但跟洋鬼子聊近乎了,换点钱足够了。” 掸掸衣袖,宁卫民表面轻描淡写,但实则那嘚瑟劲儿大了去了。 看着就跟一把麻将牌似的——“国士无双”!也叫“十三幺”! 当然,嘚瑟归嘚瑟,他这话可不假。 他前世可是玩儿邮币卡的,弄邮票和钱币,自然也沾外国人的事儿。 融入世界,国际化嘛。 事实上,还不仅英语,连日语、俄语,他也能对付上两句。 而且他也不是傻,进货的渠道就这么轻易坦言告诉别人了,一点埋伏不打。 实际上他真正大宗获得外汇券的办法,还是去跟找专业黄牛去兑换。 什么比例,找什么人放心,那才是他真正的核心秘密。 否则真要指望全找外国人低价兑换,未必都能接上,黄瓜菜弄不好都凉了。 他能告诉张士慧这些,其实无非是吃准了,兑换外币这门槛高,需要外语知识。 张士慧听了断不会起额外的心思。 日子长了,反倒还能通过此事看出人品。 而即便是张士慧福灵心至,突然领悟了诀窍,懂得去找黄牛,他也不怕。 因为这里面坑大,不熟行情的外行准保挨懵。 兑换比例高出行市,“黑”你一道是常事。 让人“掰券儿”,把明明瞅见的钱和外汇券给你数“没了”也躲不过。 再或是一声“公安来了”,黄牛拿着钱和外汇券就跑。 能让你彻底完蛋,欲哭无泪去。 总之,正如宁卫民所料,“咝”的一声,倒吸一口凉气,张士慧确实心服了。 要照他的想法儿,像宁卫民这样的人才应该去外交部,外贸单位才对啊。 居然来他们这旅馆上班,也太屈才啦。 再不用多想了,张士慧面对宁卫民的目光果断点点头。 “好!就这么地了!我算是真正明白了,哥们儿,你就是我的大贵人哪!” “不过……不过,你怎么就相中我呢?凭你这本事,随便一伸手,一大票人都愿意跟你干啊?” “我……我是说,你这么信任我,我怕万一要再给你干砸了,可对不起朋友啊……” 没辙,人啊,受到挫折多了,就容易这么瞻前顾后的。 宁卫民也是无奈,他摇摇头,出言宽慰。 “哥们儿,听我的,什么都甭想啦,等一挣着钱你就踏实了。” “放心吧,就冲你这名儿,你这辈子就苦不了。” “你瞧,士慧,实惠,多好的名儿啊?” 第一百零一章 如天使 国潮1980正文卷第一百零一章如天使今天,各个行业最缺的可能是钱。 可当年真正紧俏的是生产资料。 尤其八十年代初期,我国各个生产领域都在争先增产扩产。 要是没有充足的原料做生产保障,那工业企业能好受吗? 这无疑成了工业企业最大的心头病。 一般的地方工厂,遇到生产资料紧缺问题,往往是去找地方的工业管理部门,要求调配。 可有些特殊行业的工厂,特别规模较大的国有工厂,却是归属中央部委直接领导的。 他们没别的办法,只能进京来解决问题。 毋庸置疑,什么时候也不可能真正一碗水端平。 于是一些懂得这个道理的企业领导,就几乎隔段儿时间,都要派专人跑到京城来哭穷,求救济。 还别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就这么一哭一求,往往还真能把个计划外的物资哭下来。 可时间一长,这就了众所周知的“秘密”。 各个单位是嗷嗷待哺,自然引起人人效仿。 所以这种竞争逐年升级,也是必然的事儿。 而这种批条战争……如果可以称为战争的话,当然越来越不好打了。 等到大家都会演苦情戏了,那比得可就是交际能力了。 聚乙烯,被称为工业的大米。 煤炭,被称为工业的血液。 这两样东西因为用途广泛,都是最紧缺的物资。 尤其是塑料制品加工行业,离开了这两样,那就得完停工了。 所以南方红太阳塑料制品厂的副厂长常焕发,从去年开始,每年年中和年底都要往京城跑上两趟。 只是这次进京,这位自诩已经把京城门路趟得精熟,向来马到成功的副厂长却偏偏发了愁。 敢情就在他要提货的时候,遇到了意外情况。 部里突然接到上级指令,要求调配一大批物资,去支援两家军工企业的生产任务。 这里面就有原定给他的物资,立刻让他这张批条的价值降低了一半。 尽管批条的那位也算是体谅他的难处,又给开了一张条子,补上了这个口子。 可麻烦就麻烦在这张条子,得从另一个部委下属的京城大厂转调啊。 常德利以己度人,当然清楚,别的厂子已经吞下去的东西,哪儿有那么容易再吐出来? 俗话说的好,县官不如现管啊。 虽然部里的神仙高高在上,一声令下,人家绝不会明着说不办。 可真要阳奉阴违的敷衍他,并不是没办法。 让他等个十天半拉月的,再跟他说已经尽力了,实在抽调不出来,他又能怎么办? 就是再找领导,也不能真把人家生产线给停了不是? 所以说,这还得靠交际,就得请客吃饭。 得拿“二十响”、“手榴弹”、“炸药包”,把厂子方面的关系也给胡撸好了,这批条才有效。 但关键的问题是,他所带来的礼品和土特产,那都是可丁可卯按部里人头算的。 请客还好说,花钱摆几桌就完了。 但送礼就难了,这得现抓现凑啊。 可他京城没什么这方面的关系,好烟好酒又从哪儿弄去啊? 还别看京城这么大的地方,市面上商店里能买到的东西,最好也就是乙级烟,两三块钱一瓶的酒。 用来办事儿,有点拿不出手啊。 最起码,总得弄几瓶泸州老窖,和几条牡丹、友谊,才像话啊? 交际上真是这样,次的东西送了不如不送。 因为很有可能让人误会,反倒得罪了人,这才叫得不偿失呢。 所以啊,他现在发愁的是,到底是通知自己厂子那边赶紧派人送礼品来。 还是从京城就地想办法找找门路,尽可能凑些能上台面的东西啊。 关键还得快,因为万一人家的生产计划安排好了,原料真抽不出来了。 又或是别的厂家先拿批条去求了,不也是增加难度吗? 总之啊,麻烦! 可别说啊,老天爷真是饿不死瞎家雀。 天下还真有你想睡觉,就有人给送枕头的事儿。 就在常厂长天天挠头,无处去寻摸的时候,竟然有烟酒自己就送上门来了。 而这位雪中送炭如天使,救难扶危赛耶稣的主儿,可不是别人,正是大慈大悲的张士慧啊。 说起来,张士慧和常厂长彼此并不陌生。 因为当初常厂长第一次来京城,帮他打听具体地址,在地图上画标注线路图的就是张士慧。这位常厂长为这事还送了张士慧一蛤蟆镜呢。 所以在和宁卫民刚刚达成共识之后,张士慧首先想到了常厂长也就不奇怪了。 毕竟从熟人打开局面是最自然的选择,碰壁也不显尴尬嘛。 正是因为这样,当张士慧第二天下了夜班,换好了衣服。 完本着有枣没早枣先踹两脚试试的打算,敲开常厂长的房门之后。 他很顺利的就接到了第一笔兼职业务。 “什么什么?小张,你能弄到好烟好酒?” 打开房门,听到张士慧的来意后,常厂长霎时叫了起来,他鼓泡眼努力的睁开沟壑。 反仿佛看见了奇迹一般。 他真的不相信,自己正为烟酒发愁呢,怎么就偏偏有人送上门来。 “真的真的,”张士慧头点的就跟小鸡啄米似的。 他看出了有门儿,眼睛里也冒出了希望之光。 心里同样也在想,不会这么顺吧? 常厂长还有点不可置信。 “啊?你哪儿来的路子?可靠吗?” “当然可靠啊。这是京城,我平趟……” 张士慧答话同时,则警醒的看看周围。 他并不粗心大意,可不想被客房部的人撞见。 “不是,您让我进去说行吗?” “好好……” 常厂长醒悟,赶紧把张士慧让进屋,关了房门又急着追问东西来源。 而张士慧早和宁卫民有预案,编呗。 他声称自己亲戚是糖业烟酒公司的,刚当上个小领导。 “小张,那你都能弄到什么东西?一般的我可不要,我只要好的,最好的,你行吗?” 这个问题昨天也同样讨论过,张士慧一点不怵。 “茅台还是五粮液?中华还是牡丹?” “啊?茅台……行啊你!” 常厂长一愣怔,还真是有点叹为观止,刮目相看了。 随后再问。 “茅台、中华什么价?牡丹和五粮液又什么价?” “茅台和中华烟都是……二十,五粮液和牡丹烟都是十五块。” “时间快吗?我如果要,什么时候能拿到?你能搞来多少?” “这……您怎么也得半天工夫,数量您放心,要多少有多少?” 说实话,这时候常厂长已经动心了。 不过毕竟是老跑外场的人了。 他看出来张士慧刚才说价有点心虚。 眼珠一转,觉得价格上能争取,还是要争取一下的。 就尝试着划了一下价。 “东西有点贵吧?商店官价才多少钱?不能一倍还多吧?茅台和中华十五行不行?” “这……行吧。那您到底要多少。” 听到这话,常厂长是心里狂喜啊。 因为外头的行市是茅台十八一瓶,他根本没想到张士慧不还价就答应,竟然占了便宜。 “好,那我要八瓶茅台,八条中华烟。你可快着点,我最多等你一天。” 他开出要求后,为了万,跟着又补充。 “可有一样。我得先看见东西,才能付款。” “没问题。”张士慧同样是双目放光,他脸上的肌肉彻底舒展了。 跟着也想起了一件事,赶紧补充,“您准备钱吧,我们只要现金。” 。 第一百零二章 怒放 宁卫民真没想到,自己早上还没起床,张士慧就风风火火找到他家里来了。 要知道,昨天俩人一直聊,到凌晨三点,他才骑自行车回家来的。 别说车都没放进院儿里来,他人也正睡得正沉呢。 好嘛,才睡五个小时,就被张士慧隔着窗户来了一个“敲山震虎,”“砰砰砰”的,生给敲起来了。 睁眼的时候,宁卫民还以为闹地震了呢。 他可全没想到,拉开窗帘,看见的竟然是趴在窗户上探头探脑的张士慧。 尤其这小子已经被钞票熏得眼红了,等他开门之后,更是凶如土匪。 完全不顾他头疼欲裂,就生拉硬拽逼他赶紧穿上衣服去弄货。 当然,宁卫民听张士慧说了经过,倒也能理解这小子。 他知道这笔生意要能做成,对张士慧意义重大。 几乎能把他最近晦气一扫而光,对他重新树立起自信心很有必要。 虽然在价钱上谈得有点低了,可量真不算小。 总体来看利润并不少,确实值得一干。 于是宁卫民也没废话,洗漱完毕,就精心打扮起自己来。 他穿上了一件刚买的大衣,腿上的咔叽布裤子和脚下的皮鞋,都是当初扮“二代”的行头。 直到觉着满意了,这才带着五百块钱,和张士慧一起蹬车奔赴京城饭店。 干嘛去啊? 弄外汇券去啊。 宁卫民昨天吹嘘手里有现成的外汇券,只是为了安张士慧的心。 其实他哪儿有啊?还是得先抓。 至于张士慧,根本就没生疑,这小子还以为直接跟宁卫民去友谊商店买东西呢。 结果等到真到了京城饭店大门口,发觉宁卫民带他去的地方不对,也晚了。 事实上,他当时因为宁卫民拖着他直奔饭店里面走。 个人所发表的质疑相当无力,就只剩下紧张了。 因为京城饭店对这年头的京城人来说代表什么,不言而喻。 这是政治地位仅次于钓鱼台国宾馆的接待场所。 面对这栋高大的、声名赫赫,天生带有红底金字儿神圣光辉的建筑物。 看着各种发色的外国人、华侨、港客,从大门口进进出出时。 张士慧心里的自信一下子就全都丢没了,比上次参观刘炜敬同学的婚房还严重。 有句话形容他此时的感觉最贴切,那就是腿肚子转筋。 而这下,当然轮到宁卫民生拉硬拽了。 他全然不顾张士慧自惭形秽、徘徊不前,硬是生生给这小子架进去了。 对张士慧的询问同样避而不答,只说“你跟我来不来?不来你就外头等。不过等多久,我可不担保……” 那张士慧还能怎么选啊? 好在1979年和1980年完全是划时代的区别,就在今年,京城饭店刚刚取消门卫需要查国人证件的要求了。 哪怕宁卫民架着面如土色的张士慧,怎么看都像可疑人等。 可门卫一样没理会。 或许这一年里,门卫也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而这样的不正常反倒属于正常呢。 总之,当顺利安全地走进饭店大堂,发觉没遭到任何阻拦时。 张士慧终于擦了一把额头的细汗,松了口气。 只可惜,这种安心还没多一会儿,他又紧张上了。 敢情他的脚第一次踩在地毯上,那既柔软又厚实的感受让他不知道怎么迈腿了。 更严重的是,他被大厅里到处都是的璀璨灯光晃得头晕。 没办法,京城首屈一指的高级饭店太豪华了。 这种现代、奢华的环境和远超重文门旅馆的水平,对于京城胡同里长大的孩子视觉冲击力不是一般的大。 张士慧就如同走进梦里,觉得这里不是共和国了,怎么都觉得自己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 等到他和宁卫民坐在饭店的咖啡厅里后。 看着自己面前冒着热气的茶水、泛着亮光的小银勺和奶缸儿还一阵阵犯迷糊呢。 张士慧甚至还掐了自己一下,靠着疼痛感才证明这一切的真实。 当然,最吓人的还是这里的消费水平。 当他知道眼前这一壶英式红茶的价钱,竟然标价四元。 他差点没惊讶的叫起来。 因为那是五斤猪肉的钱,都够小饭馆里有酒有肉,大吃一顿了。 不过从这个时候起,后面的事儿就开始彻底顺利起来了。 或许是这儿宁静、舒适的环境起了效果,尽管这种甜不唧唧,还得兑奶喝的茶水让张士慧极不适应。 可坐在这么舒适的沙发座上小口抿着这价格不菲的东西,感觉确实和自己泡一杯高沫儿不一样。 好像自己从头到脚一下就尊贵起来了。 哪怕为了别人看,故作一下姿态,也能让人强制性地把自己变得稳重起来,与环境相符。 更走运的是,尽管上午这里人很少,还属于工作时间,可老外的时间运用和国人不同。 他们守株待兔没坐一会儿呢,咖啡厅里就来了金发碧眼的一男一女。 当这两个洋人要的咖啡刚一端上来,宁卫民就像久候猎人终于抓住了良机,毫不犹豫地出动了。 这时,张士慧目不转睛地看着宁卫民大方的走了过去,居然真的拽上了“鸟语”。 而且挺流利,没怎么打磕巴。 比划着没说两句,宁卫民就轻而易举地就得到了两个洋人的欢迎,在他们身边坐下了。 看起来就像彼此认识的熟人一样,特别自然。 咖啡厅里的服务员甚至都没看上一眼,一点没发现这里的反常。 接下来也没费事儿,就在宁卫民把兜里的钞票拿出来后。 那外国男人点点头,一样拿出钱包开始数票子。 就这样,张士慧亲眼看着宁卫民是如何凭着英语,轻而易举得到了二百五十元外汇券。 兑换比例是一比一点一。 确实,是个傻数儿,可手拿着这花花绿绿,还从未亲眼见过的神奇货币。 张士慧非但一点不觉得宁卫民傻,反倒心中激动澎湃,荡漾得全是敬佩有加。 是真心是把宁卫民当偶像崇拜了。 牛人啊! 有谋略,有见识,还有学问。 动动嘴就搞到了别人梦寐以求的东西,这本事也太大了。 这在古代就是让人倒头就拜叫“主公”的主儿啊。 他岂能不誓死追随? 但这仍不算完,等到一会儿离开京城饭店,宁卫民带着张士慧到了友谊商店去买东西,那才让张士慧真正的开了眼。 因为首先,友谊商店比京城饭店管得严。 这所由赫赫有名的“34号供应部”变迁而来的国内第一家涉外商店。 作为专门为常驻外宾、来华旅游团队提供服务的涉外场所,仍旧一丝不苟的盘查进出此处人员的资格。 张士慧被拦住时,真吓了一跳,以为好事要泡汤了呢。 多亏宁卫民手里有外汇券,跟门卫说了几句好话,而且把券儿拿出来一亮,才得以进入。 由此也就可知,标着“与人民币等值”的外汇券到底是什么成色了。 那不但是钱,而且还是特别通行证。 说这玩意是最牛货币,一点不夸张。 其次真等到进去之后,张士慧发现在友谊商店里好东西太多了,他立刻眼花缭乱。 里面有外面见不到的珠宝首饰,还可以买到最时髦的衣服、鞋子、化妆品,甚至是各种家电、万宝路香烟、瑞士名表等进口货。 统统不要票,只收外汇券。 比如说,进口大彩电和电冰箱绝对是紧缺物品。 在普通商场里是能让人打破头,拼命挤的好东西。 但在友谊商店里却一字排开,随你挑随你选。 这气势能不让人晕头转向嘛。 再比如,食品大楼里,汇集了上千余种全国各地的名优产品。 各类糕点、面包、饼干、酒类、茶叶、肉类、水产、水果、鲜菜简直数不胜数。 要知道,共和国长大的苦孩子何曾见过如此众多的食品? 张士慧除了见到自己曾倒腾过的那些南方水果之外,还见到许多更稀奇的水果和蔬菜。 他真以为是进了西方神话里的伊甸园呢。 而在香烟里,除了他们要买的中华、友谊,还有三五、万宝路。 在酒类里,除了诸如茅台、五粮液、汾酒等名酒以外,还看到不少如黑方、人头马洋酒。 甚至发现国内居然也生产洋酒。 像京城产的威士忌、罗姆酒、俄斯克,山东、东北的白兰地,赫然在列,也不知道味道如何。 但最让人震撼的还是这里的东西忒便宜了啊。 茅台八块,五粮液五块八,汾酒三块四…… 中华烟九毛,友谊七毛五,牡丹五毛…… 嘿,八瓶茅台酒,八条中华烟,他们要办的货归了包堆儿,一百三十五块外汇券就买下来了。 算上汇率的成本,消费的成本,加在一起不过一百五十二块五人民币。 用二百四的全额减去这个数就是利润。 不过半天,就净赚八十七块五啊。 容易,太容易了! 张士慧默默在心里一扒拉完算盘珠子,当场就幸福洋溢了。 在拿到这些东西的一刻,他的心情和昨日比起来,简直是一明一暗,成了天壤之别。 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一朵怒放的红花,而生活是如此的丰富多彩,好似一曲动听的民歌。 是真想马上嚎上那么一嗓子啊。 “山丹丹的那个开花哟,红个艳艳个鲜……” 第一百零三章 心折 国潮1980正文卷第一百零三章心折这世上,有人穷尽一生挣钱养家,有人却能坐地生财轻易生发。 人和人的差距就是这么大! 顺利的带着货完成了交接之后,拿在手里的五张“大团结”向张士慧证明了一点。 宁卫民是真没给他码瞎棋啊! 真给他指点了一条通向财富的光明大道! 瞧今儿他这大半天吧,进京城饭店,逛友谊商场,喝了四块钱一壶的英国茶。 在服务员和售货员的羡慕眼光里,他也过了一把当客人的瘾头。 体体面面,风风光光,就把几乎相当于一般人一月工资的钱挣到手了。 这让他自己头段时间,东奔西走,风吹日晒,提心吊胆,还老赔钱的日子简直像个笑话。 这心里什么感觉还用说吗? 他就从没有想到天下间,居然有这么幸福的事儿。 更是不服不行,或许有些人天生就是金钱动物,就是财神爷转世托生的。 一步迈出,就轻而易举站在了比大多数人都聪明的位置上。 不过与佩服宁卫民赚钱的本事比起来,更让张士慧感触良多的还是宁卫民的局气。 首先这分钱上,明显宁卫民自己吃亏了,居然多给他了六七块。 其实就是他犯了错,把价开低了。 而宁卫民不但没一句责怪,交货的时候,还替他擦了屁股。 当时宁卫民是这么跟常厂长说的。 “您算落着实惠了。说实话,这些东西,我们就没这么便宜出手过。是张士慧非说您是他的老关系了,特意关照的。第一次图个大家愉快,没的说。不过下次,这价儿可不行了。是真朋友,咱就得按十八块来。” 这话一说,张士慧当场愕然。 可让他没想到的,常厂长倒是眯眯一笑,“好说好说”的同时,转头对他道谢。 甚至为此送了他们一些自家生产的肥皂盒和几套杯子、碗具作为补偿。 如果在商店里买,这些东西也得要十来块钱呢。 于是张士慧很快明白过来这里面的事儿了。 他的价真的要低了,而宁卫民用这种委婉的方式,既提醒了他,也周全了他的颜面。 所以出了旅馆之后,他赶紧将宁卫民偷偷拽到一边,也道起谢来。 “卫民呀,谢谢你,谢谢啦!你可是我的大救星啊!” “不但带着我挣钱,还在常厂长面前这么给我面子。不过我可有点对不住你,价都要低了。” “所以我越寻思这事,越觉着有点不对。你看主意是你的,本钱你的,外汇券也是你弄到的。可怎么是我拿大头了啊?这钱,你应该拿大头才对。” 而宁卫民却点着张士慧的胸口说。 “我跟你说,给你就拿着。什么对不起啊?谈不上。你价开低了是很正常的事儿,你不第一次干嘛。底气弱,能理解,以后经验丰富了,你就不会再这样了。” 跟着拍怕他的肩膀,宁卫民又是一笑。 “什么我的,你的,咱俩现在是一起干。多分你点,是因为你现在比我缺钱。你不还欠别人钱呢吗?我总得帮你尽快还了债,把亏空补上,这才够朋友。对不对?” “至于我个人,暂时吃点亏其实没什么。只要咱们合作愉快,那不就结啦?放心,咱哥儿俩这才刚开始,以后日子还长着呢。重要的是,咱们的目标得一致,大家才能都有好日子过……” 这是什么样的胸襟气度啊? 在内心深感佩服的同时,张士慧的幸福感又加剧了。 他不禁深深地体会到,能有宁卫民这样的兄弟,有这样的同事,实属人生最大的幸运。 不过话说回来了,什么事情都要多重角度来看。 尽管宁卫民话说的这么漂亮,事儿也确实是做到位了。 可他的内心还是有着不能彻底暴露在阳光下的一面。 作为真正的生意老手,投机惯犯。 他当然不会那么幼稚,真把哥们儿义气看得比既得利益重要。 实际上他内心真正相信的,是“生意场上无朋友”这句话。 尤其他前世耳濡目染的种种,更是让他懂得了,如果两个人有了生意,即使原本是朋友,也不能再做朋友了。 那问题就来了,宁卫民为什么又偏偏要这么干呢?这难道不是无用功吗? 不,有句话是宁卫民一向信奉的诀窍,那就是生意的利益不在于多少,而在于平衡。 他非常清楚这样的投机生意里,参与者的心气儿和情绪才是最为至关重要的因素。 人的劳动积极性,不但能直接决定收益的大小。 反过来,各怀心思,心存芥蒂,也是这门生意的大忌讳。 说白了,合则两利,分则两害啊。 那么宁卫民的真正目的就呼之欲出了。 这只是一种让张士慧气儿顺,为了保障生意平稳,合作坚固的手段而已。 俗称刁买人心。 假如再详细分析一下的话,这个问题还能够把多元好处展现得更清晰。 其实宁卫民做生意从来不怕别人挣钱。 因为生意场上的合作,信任、亲近都与利益成正比,是不加掩饰的。 很直接,很实在,终归要体现在货币上。 他知道只有跟自己一起合作的人挣到了钱,他自己的利益才能更长久,路才能越走越宽。 前世的他,对自己下属职工有个简单的评价标准,恐怕最能反映他这种心理状况。 那就是给我挣一百块的人,你自己挣一万,你也是好员工。 让我赔一百,哪怕你工资低得不像话,你对我也是废物点心,还是赶紧走人的好。 这种评价标准,实用效果很明显。 他前世的两处买卖才能不用怎么操心,就做的蒸蒸日上。 他自己也一直是职工心里最开明和值得信赖的老板。 因为他的公司奖惩条例都是明摆着的。 他只要做到维持内部竞争公平和财务监督,然后如数履约,不打折扣的兑现报酬而已。 根本不用他去费心管业绩,职工就嗷嗷的跟打了兴奋剂似的,拼命给他干活。 甚至没人生出外心来,有能力的职工流动很少。 因为只要不是傻蛋,自己算算账就明白,给他干拿提成,比自己开公司划算多了。 他用这样已经证明确实有效的办法来对待张士慧,有什么问题呢? 说实话,张士慧拉买卖才是最占用时间,最费心思的事儿。 只要张士慧愿意为他挣钱,他要干的事儿根本不费什么力气。 完全耽误不了他其他的事儿,对他太划算了。 他真心愿意吃点小亏。 更何况换汇的比例,购买商品的价格以后都是他自己来控制,成本也是他来计算的。 他又岂能真正的亏了自己?想玩猫腻,不要太容易。 正所谓“玩儿的是腕儿,走的是面儿”。 如果能够用几个不多的小钱,就让伙伴觉得你是替他们分担了风险,付出巨大又有什么不划算的呢? 这样的付出和收获性价比太高了,而实际上还是他自己得到了最大的好处! 所以说到根本,他的这种局气和仗义,其实破开表面的那层皮,里面更多的还是利益使然,是为自己服务的。 要说难听点,其实就是是花小钱儿办大事儿。 本质上和领导拿出个小东西送给下属鼓励一二,就换得下属感激涕零,没什么区别。 但即便如此,哪怕宁卫民是个从不吃亏的小精豆儿,自诩已经把人性看穿了。 可也不得不说,人心也终究是个极为复杂的东西。 尽管他和张士慧的朋友关系,虽然从这时候起,开始有了市侩的成色,以利益构成基础。 但这种衡量标准,也得需要一定的社会环境,以及双方达成共识才能维持下去。 这时候的宁卫民就远未能想到,在张士慧长久不变的友谊和信任之下,他的想法也会有所改变的。 人毕竟是感情动物,情感更高于理智和功利的追求。 日后的他,居然会变得和他自己的想象与追求,越来越不一样。 第一百零四章 分水岭(感谢午夜★摩尔打赏盟主) 张士慧所谈成的第一笔小生意,真的不算什么。 但宁卫民无比慷慨,让他拿到了超出他原本预想的分成,这件事却对他产生了终身铭记的效果。 或许是因为当时的社会大环境就是穷。 张士慧真没怎么见过大钱。 也或许是因为他当时的处境,等同于水已经没到脖子了。 宁卫民既然无意中成了把他从水里拉出来的那个人。 那么这辈子兹要一想到这件事,他就总要免不了念宁卫民的好。 总之,正如宁卫民算计好的一样。 这不过几元钱的小小付出,所带来的回报,性价比简直高得实在无法估量。 当然,就张士慧自身而言,这同样也是一件好事。 不说别的,他的自信心开始恢复了,劳动积极性也变得异常高涨啊。 他就如同《动物世界》里非洲草原上饥饿的猎豹一样,时刻捕捉着猎物的味道。 这叫什么呀? 这就叫挣钱上瘾啦。 于是仅仅又过了五天,不放过一丝机会的张士慧就做成了第二笔生意。 这次的顾客是两个从山东陵城酒厂来的人。 开房入住的当天,他们主动跟前台打听,问京城哪儿能买到不要工业券的手表。 前台当时值班的人,见着这俩山东大汉说话挺垮的,衣服的风纪扣一直系到脖领子口儿,偏偏口气还这么大。 相当看不顺眼,就有心遛他们一道。 没别的,假意想了好一会,来了一个蔫坏损。 竟然把俩山东客人一下子给支到鼓楼大街那边去了。 好家伙,这可是一南一北,纵穿整个京城啊。 后来自然不用说,两个山东大汉兴冲冲去,桑眉搭眼的回来,根本白跑了一趟。 而张士慧在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其实压根就没见着这俩山东人。 他完全是听前台同事们跟他当笑话闲扯,才进了耳朵里的。 可要不说吃开过荤的,就不一样了呢? 张士慧已经颇有食肉动物的敏感性了。 当时眼睛一亮,这小子就意识到这是一个商机。 于是暗暗弄清了山东人的房间号,就悄没声的找了过去。 当然,两个山东人,对这样找上门来的好事,难免是怀有戒心的。 他们对张士慧的说辞半信半疑,并不敢轻易相信他的话。 好在张士慧的公职起了作用,他把自己的工作证亮了出来,以作换取信任的信物。 如此,知道他就在这儿工作,山东人才对他有了一些信任。 再往下,就进行得比较顺利了。 商量好具体需求,价格范围和交易方式之后。 张士慧第二天就去找宁卫民,俩人把一块梅花瑞士表倒给了山东人,宰了他们一百块。 说来也有意思,当宁卫民和张士慧一起来送表的时候,因为宁卫民又穿了他那尖头皮鞋。 俩山东人一见到,竟然又有了新想法。 手表刚一拿到手,他们就追问宁卫民这鞋哪儿买的,能不能搞来些。 结果俩山东人乐呵呵的让宁卫民现场把鞋扒了下来。 他们再先后把自己的山东靸鞋一脱,一试,相当满意。 就这么着,纯属搂草打兔子,宁卫民和张士慧又做成了六双的皮鞋生意。 最后一算账,这次是连表带鞋,总共挣了二百二。 哥儿俩倒是好分配,一人一百一。 但这还不算完呢,这俩小子还从山东人手里,以出厂价弄走了一箱陵城佳酿。 这是山东人为厂子打广告弄来的样品,卖了货,钱就进他们个人兜里了。 这就叫互通有无,谁也不比谁傻啊。 但更美的事儿,这才刚开始呢。 什么样的因,就会结出什么样的果儿来,这话一点不假。 占了便宜的常厂长,因为在京终于顺利办好了自己的事儿,该回去了。 临走竟然又主动找张士慧,要求给弄一箱茅台,一箱五粮液,好带回去。 不为别的,主要是因为政治挂帅的年代,全力保中央嘛。 当时茅台和五粮液的产量可还不高呢。 所以像这样的高档好酒,即使是南方的友谊商店里,也会经常性的断货。 他们厂也想备着点存货,为交际用。 当然,这都只是常厂长自己说的。 要照宁卫民来看,南方缺货的理由恐怕是成立的。 但与这大公无私的借口相比,这大腹便便的家伙自己私下卖掉的可能性更多一些。 不管怎么样吧,反正这次的价格就是定的行价了。 既然都是狐狸,互相就不演聊斋了,一手钱一手货,又是一百六十八入手。 宁卫民自己拿了八十,又额外照顾了张士慧一次,给了他八十八。 而至此为止,还没出二十天呢,三宗生意玩儿似的做了下来,张士慧欠下的外债已经还清了。 至此为止,他是终于能够松上一口气了。 这年头儿,人就是这样的,寅吃卯粮的事儿,没人愿意干。 再穷,不欠债也活得心安理得。 为此,张士慧是专门请了宁卫民在新侨饭店的“三宝乐”搓了一顿儿啊。 背后里,他也彻底跟刘炜敬交代了自己努力的新方向,更没少摆宁卫民的好儿。 女人嘛,最在乎的几乎都是未来的稳定,刘炜敬对这件事的看法倒是狠简单的。 她觉得只要张士慧不赔钱,又没风险,不用跑南方去玩儿命,就心满意足了。 能不能挣钱真不太在乎,哪儿还会有不满意的。 结果就是因为这种间接产生的信任和好感,反倒让她也不知不觉成了一个编外业务员。 平时不但心照不宣的周全宁卫民和张士慧的小动作,主动帮他们打掩护。 而且还非常意外的在本月月底,帮宁卫民和张士慧又接了一个大单。 敢情那天是宁卫民休息,张士慧夜班,刘炜敬上早班。 中午轮换着吃饭的时候,有两个青海矿山上的客人要退房回青海。 刘炜敬默默的给他们办手续,因为需要等前台会计吃饭回来,才能退押金。 那两个客人就抽着烟聊起天儿来,互相颇为沮丧的唠叨起这几天在京城的遭遇。 大概意思就是说这趟京城什么都办好了,偏偏美中不足。 答应帮矿上两个头头代购的两台彩电买不到。 也不知道回去会不会让头头们不高兴。 结果刘炜敬心里一跳,踌躇了半天,看前台还没有其他人,觉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便鼓足了勇气,脸红心跳地开口问了一句。 “你们……你们真要彩电吗?要是真想要,我可以帮你们问问……” 好嘛,一听这话,那俩青海人差点没蹦跶起来,马上连声问究竟。 什么尺寸,什么牌子,什么价格…… 可刘炜敬不比张士慧,她还欠着底气呢,尤其是彩电这么大的事儿。 她可不敢轻易给许诺,只说尽力试试,帮他们联系能搞到的人。 这下那俩青海人可就为难了,因为退房是要赶火车去啊。 总之,他们想了想,也只说能挤出四十分钟要准信儿。 这下刘炜敬可就着急了,赶紧打电话找人。 可张士慧关键时刻居然掉了链子。 他没在家睡觉,也不知跑哪儿去了,公用电话回复找不着人。 还好宁卫民倒是在家,从球子妈传呼的电话里知道了这件事,立刻就为了这大活儿,火急火燎奔赴过来。 结果和这两位青海人和一碰头,事儿就谈成了。 两千五一台的价钱,日本原装彩电,两天后交货,现款付清。 宁卫民为了表示诚意,甚至自己把这两天房钱给青海人掏了。 青海人,当然房也不着急退了,临时决定再等两天。 就这一嘴吃得呀,简直肥透了。 当张士慧知道这消息,赶过来都美的不知如何是好了,就知道笑了。 嘴里不停,连夸自己女朋友是个福星。 丁点儿怨言都没有,就按刘炜敬和宁卫民的吩咐,替两个青海人退火车票去了。 只是办这事儿,金额太大,宁卫民手里的资金也有点不够了。 还好能靠大家一起凑,他把张士慧手里的现金都要了过来,又跟康术德临时拆兑了一笔。 才把这事儿办妥了。 而这一次,他还依然坚持了“仗义”的行事作风。 算完账后的两千元的利润,他坚持按人头分配,硬是给了张士慧和刘炜敬六成五一千三,自己只拿了七百。 这一下子,就让张士慧和刘炜敬直接终止了打饥荒的日子,扭亏为盈,步入小康了。 因此,连刘炜敬也是对他的大方,发自真心的佩服和感动了。 这小两口便主动邀请宁卫民找一天去张士慧家里做客。 当天,不但由刘炜敬亲自准备丰盛的酒菜来招待。 并且俩人还在席间一起频繁的敬酒,感谢宁卫民对他们的帮助。 弄得宁卫民都有些受宠若惊了。 因为这无疑代表着他在小两口的心里已经成了可以登堂入室的真正朋友 要知道,对京城人而言,请到家中喝酒,还是请到饭馆去喝酒,是有很大区别的。 家是最私密的地方。 请到家里来喝酒,喝醉了就睡在这儿。 那是对朋友的亲热,以及信任程度的一道关键分水岭。 第一百零五章 黑心肠 1980年12月,宁卫民再度回到夜班,张士慧则去轮换上中班了。 因为有了刘炜敬帮着打听消息,打掩护。 张士慧不但因此找业务更方便了,也正好可以和女朋友卿卿我我、比翼双飞。 反过来对于宁卫民来说,不仅仅和张士慧、刘炜敬的交情晋升到了新的层次。 他坚持了小一年的宏图大业——收集猴票之举,也在这个月里进入了“收官”阶段。 其实说真的,在情感上,宁卫民对于一片赤诚的张士慧和热情相待的刘炜敬,是有些亏欠的。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笔彩电生意的兑换成本,他撒了个弥天大谎。 他玩了一手黑的,明明是他找老外,全部以一比一点一的汇率兑换的两千外汇券。 转头却告诉张士慧和刘炜敬,说因为急着要用,金额又大,临时找外国人难以凑出那么多外汇券来。 他不得不以一比一点四的比例兑换了一千八百元的外汇券,才凑上买彩电的本钱。 也就是说,友谊商店里标价一千一百四十外汇券,原价二百八十美金的日产十八寸东芝彩电。他自称是花了三千零四十八才弄到手的。 而对此,张士慧和刘炜敬一点没起疑,也没任何不高兴。 为什么? 一个是兑换外汇券的过程,完全掌握在宁卫民手里。 他们并不清楚真正的具体情况。 二是因为友谊商店的东西实在太便宜了。 即使成本经宁卫民之口虚报到三千,利润依然丰厚。 要知道,友谊商店里彩电价儿是按官方汇率走的,而且还免税。 假如把这种进口原装彩电拿到在其他的普通商店去销售的话,那最少也是两千左右。 所以这一对儿爱情鸟儿,早已经认可这是桩甜买卖了,心里是相当满足。 若再多取,他们恐怕更会心下不安呢。 当然,同样是第二个缘故,那两个青海人才会同意以五千元的价格来交易。 在不知内情的他们看来,自己购入的价格只是比商店里高了两成而已,不是不可以接受。 可实际上呢,宁卫民真是着着实实啃了他们所有人一口狠的。 就这小子,耍的这个猫腻不但懵住了张士慧、刘炜敬和青海人,而且也并不是他唯一采取的阴谋诡计。 他还有第二手,同时来了个双管齐下呢。 要知道,友谊商店也是有潜规则的。 各个商业组的负责人,都有一定权力给一些大客户,打个暗折扣。 由于宁卫民开拓新业务后,已经成了往来友谊商店的常客。 他很容易就能弄清楚这里头的门路,并且发展出属于自己的内应。 所以说本着互惠互利的原则,这两台彩电,他实际上是以八折的价格拿下的。 只要拿出二百块外汇券给内应做报酬,同时也会有二百四十八块外汇券的额外利润,流进他自己的腰包。 因此这场交易的秘密,本质上其实是一个很精妙的数学问题。 整个过程是这样的。 宁卫民先是花了总计两千二百元人民币的代价,找几拨外国人,兑换出了两千元的外汇券。 然后以一千八百元的价格买到了两件友谊商店标价一千一百四的商品。 并且付给了内应二百块外汇券的好处费。 此后,再转手以五千元的价格倒卖给了两个来自矿山的青海人。 实际上他从中获得的净利润,是大约两千八百元。 那不用多说,他拿到钱后,又分给了张士慧和刘炜敬的“双份儿”,其实才是小头儿才对。 他自己真正吞下的,可是一千五百块呢。 不妨再多想想看,这可不是一锤子买卖呀,像这样的模式是可以复制的。 完全能够以此类推,去估量他们仨人所合作的任何一宗交易。 而这才是宁卫民黑了心肝肺的真面目,是属于生意人独有的丑恶嘴脸。 不过话说回来了,倘若不是如此,宁卫民又怎么能够一点不拉空的接住老天爷给的大红包呢。 事实上,正是靠着信息产业和倒卖紧俏商品的双重现金流支撑,这小子才有足够的财力把京城所有邮局的猴票都买断货。 甚至他本月还专门请了两次假,远赴京城周边的津门和廊坊去“扫底儿”,把所有他能找到的猴票几乎都拿在了手里。 干脆这么说吧,至此为止,他手里的整版猴票已经将近两千张了。 如果把他最后收来的四方联和散票数字也加上来统计,那更为惊人。 他手里猴票的单张总数目,大约在十八万七千余张左右。 想想看,这可是这也不能干,那也不能干的1980年啊,刚刚允许个体户买卖小商品的年月。 这就是说,宁卫民在收集筹码上所耗费的钱,已经高达一万四千余元了。 要再加上他弄到手的文玩字画和古董呢。 哪怕以当下的价格来算,这一年他的总收入怎么也过两万了 这是个什么概念? 以京城人此时八百四十八元的年平均工资来算,这就是普通人了二十四年的工资啊。 这小子这样的特殊时期,一年就赚了别人半辈子的收入。 不可谓不算奇迹了,绝对的大能人儿一个呀。 要是被经济学家知道了,多半能拿他研究个三年五年,写几篇论文的。 但这就算完了吗? 不! 他宁卫民是什么人啊? 那是一头相当贪婪的动物,在财富上特别有追求。 只把京津两地的猴票买没了还不算完,他还在打其他省份残存猴票的主意呢。 另外,他这人也相当自负。 让他自己来看,眼下做到的这地步,恐怕大多数穿越过来的人都能做得到。 那又怎么能够显示出他商业上的独到才能呢? 作为真正的投机高手,他必须有另辟蹊径,常人所不能的手段,才能真正显示出自己智商高人一等。 所以他还有个能实现“天下猴票,入彀中矣”的绝户计呢…… 本月中旬,宁卫民分别拜访了《现代青年》、《词刊》、《散文》三家杂志社。 与之分别续订了1981年1月到3月份的新的广告合同。 而且随后又修改了一次广告内容。 在原有的内容旁,这小子不但要求加印了一张猴票的图案,并且还要求补充了一条说明。 大概意思是购买养鱼技术,可以用猴票代替钞票使用。 原则上一张猴票可抵用一毛钱,这就相当于打了八折啊。 只要有意邮购的主儿,愿意麻烦点跑趟邮局,弄到五十张猴票给他寄过来,就能省下一块钱呢。 这招儿怎么样?高不高?狠不狠? 这可是一块钱啊! 足够买两包牡丹了,不是没有诱惑的小数儿。 而且越是小城市,这种诱惑性就越难抵挡,一定有不少人乐意省这个钱, 如此,宁卫民也就变相的实现了全国范围收尾性的大清扫啦。 即便是有些聪明人能够从中发现端倪,开始重视猴票的价值,那一样也不要紧。 因为这样的人,肯定不多,财力也有限。 他们收又能收多少呢? 杯水车薪罢了,也是人家该得的好处。 何况宁卫民要的原本就是猴票在市面上的减少。 现在无论是收猴票,还是引发群体觉醒,开始争抢,那都是在帮他的忙。 抢得人越多,越积极,他就获利越大啊。 总之,他是怎么着都划算,怎么都是求之不得,乐见其成的大好事儿啊。 至于猴票万一涨不起来怎么办? 那绝不可能,宁卫民从不担心这个。 这不光是因为这已经是一个历史早已经证明过的答案了。 也因为他是真正的行家,他亲身参与过不少次的炒作,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不说别的,连2016年的新版猴票都能炒高二十六倍。 连毫无实际价值的比特币2018年都能高达两万美金。 他能在金猴票上折戟沉沙吗? 他有充足的把握和自信心,在这件事上,自己已经实实在在卡住了命运的咽喉。 从此真的开始进入安心躺着睡觉都在时时刻刻赚大钱的日子了。 只不过,人生在世终究会有不如意。 哪怕是他宁卫民,未来的猴王,共和国邮市历史上的传奇人物。 也根本做不到把握住一切良机,鱼与熊掌兼得。 12月21日,他就站在国家美术馆里,瞅着一幅纵216厘米,横152厘米的大幅油画。 用手托着自己的下巴颏,面带痛苦的唉声叹气呢。 他在心里是这么跟自己叨咕的。 “哎哟,这么好的玩意看得见够不着,也只能任其从自己个儿身边儿错过去啦……” “哎,遗憾啊。这画儿也出来太早了点儿。而且要买也得几千块,忒贵。” “既然最后都是过亿,那倒不如买国画,买印石呢。而且还得跟美术馆争,麻烦。” “关键是,弄回去也没处搁啊。哎,看来,咱还是没钱啊,还是穷啊……” 敢情这一天是第二届全国青年美展开幕的日子。 这次的展览与举办于1957年的第一届已经相差了二十多年。 至于这副吸引宁卫民关注的美术作品,其实是展览现场最轰动的一副油画,吸引了不知多少人的目光。 那就是后来被刊登在《美术》杂志首封,以及选编入初中美术课本的经典油画——罗中立的《父亲》。 第一百零六章 滋润 无独有偶,1980年的12月底,张士慧感受到了另一种跨越了关键界限的滋味。 这个月里,就因为有了钱,手里宽裕了,而且还在持续不断的挣钱。 他和刘炜敬的小日子过得尤其滋润,就从没这么幸福过。 这话一点不夸张,还别看“穷”和“富”不过半个字的不同,但在现实中却有着天壤之别。 而且首先就体现在吃上。 这很正常,俗话讲,民以食为天嘛。 一直都是生活在物资匮乏环境里的张士慧,现在终于可以随心所欲的下馆子了。 怎么可能不用金钱来弥补匮乏的肠胃? 说来好笑,张士慧自从拿了彩电生意的分成,一下感觉发了之后。 他最先慰劳自己的办法,竟然是花五块钱买了两板儿香蕉当饭吃。 他一气儿吃了十五根,吃到撑得再也吃不下了为止。 当天晚上他就滑肠了,大冬天的,这通跑厕所啊。 这事儿让刘炜敬知道后,当然要数落他犯傻。 可张士慧却说,“你哪儿知道?我小时候就爱吃香蕉,可老吃不够。” “那时候我父母还在京城呢。有一次我跟我爸去别人家串门,看人家家里摆着一把香蕉,我就开口要。人家给了一根香蕉,可我吃完了还要。结果为这事,我回去挨了我爸好一顿打。” “我爸骂我没出息,嘴馋,丢了他的人。还说这么贵的东西以后不许我再开口跟别人要。要一次就打一次。” “所以我当时想的就是,等我要能自己挣钱了,非得来这么一次,吃痛快了不可。可后来上班了,也没多宽裕,自然舍不得。你说说,我现在要不实现这个梦想,那还等什么时候去啊……” 这么一听,刘炜敬不好再数落了。 她可是个聪明的姑娘,反倒感到有点心酸。 为什么这件事张士慧到现在还记忆犹、如数家珍? 不就因为吃香蕉这事儿已经变成了理想,已经成了他的一块心病了嘛。 对一般人来说,可以吃到香蕉这样的南方水果总是令人高兴的,却很难与梦想扯上关系, 所以像这件事带来的屈辱和不甘,恐怕只有张士慧自己才清楚,别人是不能理解的。 就这样,张士慧光明正大地开始了胡吃海塞的日子。 这一个月以来,他就没再吃过自己做的饭,连刘炜敬的手艺都没再尝过。 除了上班为了省事吃顿食堂,其他时间他都带着刘炜敬外头下馆子。 要不是他和宁卫民的时间正差着呢,他连宁卫民都得叫上。 什么风味小吃,庄馆名店,西餐清真啊,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唯一麻烦的,就是人忒多,需要排队和等座罢了。 所以没有刘炜敬陪伴的时候,张士慧往往会带着饭盒去馆子里买个好菜。 或者是去单位旁边的春明食品店,买点香肠什么的熟食,带回去大快朵颐。 而除此之外,商店里的高级点心高级糖,饼干、蛋糕、奶粉、麦乳精、巧克力、罐头、干果什么的,他也没少买。 一是放在家里,自己饿了随时能垫补一下。 二是刘炜敬爱吃零食,搁着总是有备无患嘛。 三来他也不能忘了远在大西北的爹妈,这是做儿子的本分啊。 本来呢,他是要把找爸妈要的钱再寄回去的。 可爹妈不要,长途电话里说他们没处花去,让他留着攒起来。 那当然就得多寄些好东西了,总不能自己过得好了,把爹妈彻底丢脑后边儿啊。 当然了,人的需求是多元的,复杂的。 如果人光嘴上痛快了,肚子舒服了,肯定还远远不够。 尽管京城人的生活态度普遍务实,信奉的是“只有吃到肚子里的才是自己的”,不怎么在乎外在形式。 并不像有些地方的人重外不重里,总爱干“棒面肚子,料子裤子”的事儿,一点都舍不得在吃上“奢侈”。 可毕竟年轻人爱美喜欢追时髦是天性,像张士慧和刘炜敬可正值青春年华最好的时候。 他们一但肚子里有油水了,下一步想要更体面的衣着和更光鲜的形象,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儿。 于是这对爱情鸟免不了要好好捯饬一下自己。 他们又开始徜徉在京城的各大百货商场里,为自己精心挑选衣装。 要知道,这个年头,娱乐活动还是很贫乏的。 尤其是寒风呼啸的冬天,气温也比三十年后低多了。 哪怕太阳再好,去公园也冷,顶多是在户外滑滑冰而已。 总的来说,肯定还是待在室内活动最舒服。 可偏偏交谊舞会今年夏天刚颁布了禁止令,饭馆子和电影院又都是烟雾缭绕,空气污秽。 这样一来,只能是用逛商场来消磨时间最好了。 张士慧可不同于今日忙忙叨叨,手机不离身的男人们。 他腰包充足,既有钱又有闲,自然把陪女朋友购物也当成了一种享受。 于是充分做到了模仿男朋友应该做到的一切。 他总是从容不迫地站在刘炜敬身旁,怀里揣着大钱包,耐心的等待付钱。 私底下还不忘小声儿嘱咐刘炜敬,“甭问价格,你喜欢就买。” 而刘炜敬的优良品德则更甚。 通常一起逛商店前,这姑娘必要把两人购物须知再三讲给张士慧听。 “记住啊,我绝不给你买三十块以上的衣服,可你要是给我买的衣服少于五十,我可就跟你急!” 但偏偏一进商店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刘炜敬要是看上一件适合张士慧的衣服,往往是连价钱也不问就要拿下。 而反过来,张士慧要是想为刘炜敬买一件什么东西。 却必须要等到她千挑万选,纵向横向的,反复比对好才行。 要不然她就会说张士慧傻,瞎花钱,有毛病。 这样的姑娘是不是宝? 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世上也就没有再值得张士慧娶的姑娘了。 所以张士慧很幸福,刘炜敬也很幸福。 张士慧给刘炜敬买了皮包、高跟鞋、折叠伞、各色的马海毛毛线。 他也有了属于自己的毛哔叽中山装和毛料大衣。 但因为价值不能等同,加你刘炜敬买的都是小东西,张士慧还是认为亏了女朋友。 免不了老爱撺掇。 “走,咱上街再逛逛去。我觉得你应该再买件儿皮大衣。” 要不就说。 “我带你再去‘四联’烫个头吧?咱找最好的师傅,烫出大花儿来,保准儿好。压过咱们单位所有人。谁见了都得问你哪儿烫的。” 但刘炜敬则异常坚定的统一回复。 “花那冤枉钱干嘛,不去不去。咱还是把钱存起来吧,总不能一下都花光了。” 后来因为实在耐不住张士慧老念叨,去倒是去了,可最终还是什么没给她自己买。 反倒说“脚底下没鞋,穷半截”,又给张士慧挑了一双当下正时兴的“青年式皮鞋”。 瞧瞧,这到底是怎么话儿说的呢? 总之,张士慧和刘炜敬就如同泡在了蜜罐儿里。 恐怕就差充满爱意的各自冲对方喊,“我比你幸福了。” 借助财富,他们确实体验到了什么是真正的生活,开阔了视野和心态。 但更为幸运的是,他们却并没有因为这种奢侈的生活,痛快花钱的日子造成情感的疏离。 反倒因此感受到了欧亨利那篇短篇《麦琪的礼物》里,作者所描述的。 似乎只有贫贱夫妻才有可能感受到的,值得彼此安慰、珍藏和品味的爱情。 第一百零七章 去你的 贫富的差距不仅表现在物质的拥有上,同时改变的还有社会地位。 说白了,就是旁人对你的态度。 12月的最后一天,张士慧和刘炜敬,就在这方面感受到了极度满足。 那一天是星期三,张士慧早上九点就赶到刘炜敬家。 连声催促让她好好打扮一下,跟自己去友谊商店。 刘炜敬很是一头雾水啊。 可当着父母也不好多说什么,便赶紧捯饬。 出来后才问张士慧怎么了。 敢情她还以为张士慧接了个大活儿,赶上宁卫民有事儿抽不开身,有许多东西要她帮着买呢。 怎么没想到张士慧亮出了找宁卫民换来的五百外汇券,然后居然告诉她。 说今天是1980年最后一天,所以要送她一份特别的新年礼物。 要给她买一块儿比她同学王琳戴的那块儿,还要更好的坤表。 刘炜敬这才明白过来,自己前一阵在同学婚礼后无意中表达的艳羡,居然被张士慧给默默记在心里了。 这是不知道惦记多久了,等到一切偷偷准备好了。 张士慧才突然挑这么一个日子,一下子亮出底牌,带给她一份大惊喜。 俗吗? 这样的表达好像是有点庸俗。 可谁又能说这不是一种真情,不是一种浪漫,不让人感动呢? 刘炜敬感动得眼睛都有点儿湿了。 她连说自己已经把这事儿给忘了,用不着,还是攒着钱买家电吧。 可张士慧哪儿信她那个啊,马上摆出了一副男子汉的气魄来。 “不行,必须去。这事儿你必须听我的!我告诉你,家电咱肯定买,而且一件不少。但得先买表。花完了咱还能挣啊!怕什么?” 跟着不等刘炜敬再说什么,硬搂过她来,把她给架走了。 等上了公交车才放开手。 刘炜敬被他弄得还挺疼,上车直揉胳膊。 粗鲁吗?蛮横吗? 好像是有点。 可像这样的专断独行的男人,反倒讨姑娘的欢心。 刘炜敬心里甜丝丝的,就跟吃了块儿大白兔奶糖一样。 等到了地方,因为穿着体面,又亮出了外汇券。 当张士慧和刘炜敬顺利进入友谊商场时,门口路人眼神流露出的那种羡慕,可不是语言所能表达的。 这更让他们打心眼儿里由衷而生的舒坦。 到了商店里头同样如是。 友谊商店的售货员讲究微笑服务,又因为手表专柜的客人本就寥寥。 问了一句,知道他们身上带了外汇券,对他们毕恭毕敬,殷勤倍至。 “哎,你来看。”刘炜敬忽然有些惊喜的叫着张士慧。 敢情她在柜台里发现了一块极为漂亮的坤表。 隔着玻璃,张士慧看到那是一支金色的小巧女表。 表盘也是金色的,唯有表面旁边的旋钮处镶嵌了一小颗蓝宝石。 表针像两根纤细的水晶丝,笔直盘桓在表盘中。 张士慧又瞥了一眼旁边的价签,四百八十元。 他的眉毛迅速地不由自主的耸了一下。 既是为这块表等于五块国产表的价值惊叹,也在庆幸自己兜里的外汇券将将够。 这时,售货员不失时机带着微笑把表取了出来。 “这是瑞士著名钟表制造商的产品,表盘是金的。您可以放在耳边听听,能穿出一种像琴声一样悦耳的声音。这是我们店里最后一块了。您二位可真是好眼力啊。” 这样的热情介绍就像这块表一样的优秀。 而那块表带在刘炜敬的手腕上,在灯光下闪耀。 更完美得更让人只能想到一个成语——“珠联璧合”。 “太漂亮了,绝伦显贵啊,您的气质都赶上外国首相夫人了。” 售货员在为自己的销售业绩推波助澜。 不过,这话未必全是假的,因为这里确实接待过不少国家的首脑要人。 刘炜敬听着有点耳根发烧了。 因为她虽然真喜欢,可也确实觉得有点太贵了。 要知道,她曾经和王琳打听过,知道黄述平送王琳的那块雷达小金表是三百多,比这块便宜不少。 “我再看看别的吧……” 刘炜敬说着就要摘下表来,可张士慧却又一次展现了男人的细心和风度。 从神色里窥视出她真正的心意,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果断替她做了决定。 “别摘,就带着吧,我看这里,哪块表也没这块好。” 跟着转头对售货员说,“我们要了,开票吧。” 这句话,登时让他身边的两个女人都露出了迷人的微笑。 尤其刘炜敬,她的笑,除了欣喜之外,还包含着一种自豪和骄傲。 毋庸置疑,这样的购物体验当然是极为愉快,让人满意的。 等出了友谊商场的门,刘炜敬美滋滋欣赏着自己腕子上的金表,嘴里还念叨呢。 “这友谊商店是不错哎,商品种类多吧,刚才那售货员态度也是真好,难怪这么多人愿意来这儿。不像别的商场里,态度差得就跟庙里施粥似的……” 而张士慧随便调侃了一句,就把女朋友逗笑了。 “你这话有点问题,别的商场的售货员可比施粥的横。你别忘了,庙里施粥可不要钱,可她们要钱呢。” 不过随后,当他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拉起了刘炜敬戴着表的手,也终于暴露了今天此行的真正目的。 “喜欢吧?知道为什么非要给你买这块表吗?” “我告诉你,是因为咱们友谊万岁,我的情比金坚啊。” “既然戴上了这块友谊商店买的金表,那你这辈子,可就是我张家的人了。咱们拉钩儿上吊一百年不变……” 对这样别出心裁的表白,刘炜敬听明白了,可脸也红透了。 当天,与这样类似的购物桥段还发生了一次。 因为买完了表才十点来钟,刘炜敬也很想给张士慧再买点什么,也送他一份礼物。 所以后来他们就结伴又去了西单商场。 结果逛了没多久,刘炜敬一眼就看见了卖帽子橱窗里,摆放了两顶闪着亮毛儿的男式皮帽子。 标价四十五块钱一顶。 刘炜敬看着挺好,找售货员开口问什么皮的。 售货员回答说是水獭的。 张士慧当场就接口,说不可能。 因为他知道友谊商店里,一个水獭毛的套头围脖就二百多块钱。 而且橱窗里帽子上的毛儿无论颜色还是长度,都跟他见过的那围脖毛儿不一样。 售货员却似乎有点挂不住脸儿了。 多少有点恼羞成怒,说话倍儿横。 “你们买不买?不买别打听啊!这不是瞎耽误工夫吗?” 没想到张士慧还没说话,刘炜敬倒先急了,怒瞪售货员就张口还击。 “要买也得试试呀?真邪性,我就没见过,干商店的还有冲着钱瞪眼的?” 售货员嘴没跟上,被堵得哑巴了。 随后在刘炜敬较真的催促下,哼了一声,才不情不愿开橱窗拿出一顶。 别说,张士慧一戴着帽子,还真有派。 刘炜敬立刻说,“真不错哎!你带着挺好看,就是它了!咱要了吧。” 售货员见刘炜敬的意思要真买,态度也不禁缓和了许多。 就找补着赶紧给介绍了一番。 说这种帽子就得挑毛儿长的、均匀的、上边儿像针一样的亮毛儿,越多越好。 还说一共就两顶了,他们算是运气好,要错过去,回头想买都没了。 可没想到这话一听,刘炜敬变卦了。 她还不说要一顶了,居然说两顶都要了。 这下彻底把售货员给惊得楞住了。 不为别的,老娘们就没见过这么花钱的。 那可是差不多她一个月工资一顶的帽子啊。 说买两顶就买两顶,眼睛都不带眨的,那真的感觉挺震撼的。 刘炜敬也是真痛快,不来虚头巴脑的。 自己从钱包里输出九张“大团结”,就催着售货员开票,要去把钱付了。 说实话,其实这时反而是张士慧吃了一惊,觉得有点儿贵了。 女朋友不吝惜钱,给他买东西,又替他拔了份儿,他当然高兴。 可他也觉着没必要为了斗气儿,非买两顶不是? 于是赶紧小声劝慰,想让刘炜敬别跟售货员一般见识。 置这闲气干嘛,齁不值当的。 可没想到,他反而被刘炜敬给问住了。 “我没跟她置气。我问你,咱俩花的这些钱都哪儿来的?” “咱……自己……自己倒腾东西挣得啊?” “是咱挣得没错儿,可要没卫民,你说咱挣得着吗?” “那……当然不行了……” “还有彩电那事,卫民够不够意思?” 这时候张士慧似乎有点明白了。“你是说……” “我是说,明天就新年了,你总得表示一下吧?光嘴上说感谢,就用嘴说人家是你的贵人啊?是不是也得来点实际的?正好今天碰上这么合适的东西,我觉得也算拿得出手……” 张士慧登时一拍脑门,做恍然大悟状发出感慨。 “对对,你说的对。买!是该买!” 跟着一拱手,《白蛇传》的戏词儿都念出来了。 “贤妻啊,你把真情说一遍,忍千辛受万苦为的是许仙。你纵然是蛇仙,我心不变……” 刘炜敬不由嗔笑,手轻轻一打他。 “去你的。” 第一百零八章 抄凳子 有一条万古不变的真理,看人下菜碟哪儿都如是。 真等到你混好了的一天,别说陌生人会对你恭维有加。 哪怕是曾经的熟人,那些原先不大看得上你的人,也一样不会例外。 还是90年这最后的一天。 买完了帽子之后,刘炜敬一看自己的新表,已经到了该吃午饭的时候了。 她就和张士慧出了商场准备吃饭。 按说西单附近,饭馆倒是不少。 不但有曲园酒楼、玉华台、同春园、鸿宾楼、四川饭店这样的知名饭庄。 还有庆丰包子铺和迎春饺子馆这两家挺有名儿小吃店。 特别是这年头的消费水平也很低。 一般只要兜里揣着几块钱,基本就够在大饭馆请客的了。 比如说,像西苑餐厅的带把儿大签子的羊肉串,不过一毛一串。 同和居的“烧二冬”仅八毛钱。 如果你有一块五毛钱,那满可以在普通饭馆里点上一道黄花鱼了。 而两个人只要凑上五六块钱,就能在莫斯科餐厅能吃顿包括红菜汤、缶焖鸡、色拉加面包在内的标准西餐了。 哪怕是全聚德这样的名店,招牌大菜京城烤鸭也才不过八块钱。 因此就张士慧和刘炜敬的经济条件来说,他们自然无需考虑太多,直奔大馆子去,可劲儿点就完了。 但唯一的问题就是,这年头京城服务业还处于被返城人口冲击得手忙脚乱、应接不暇的阶段。 吃饭并不是件花钱就行的事儿。 哪怕西单这样的饭馆云集之地,尽管这天还是工作日。 可倘若在饭口儿上进任何一家饭馆,不等上个把小时,仍然是吃不上的。 说句不好听的,站着等座儿的人,比坐下吃喝的人还多哪。 看吧,张士慧和刘炜敬先后进了曲园酒楼、玉华台,就被里面人满为患的情景给吓出来了。 这就没辙了。 一时吃不上饭,俩人只好去“公义号”排队买了两斤京城最有名的“糖炒栗子”。 先凑合着磨磨牙,为的是不让嘴闲着,然后再手捧热栗子边吃边找。 好在这年头一般人的时间都挺紧凑,吃饭没那么多闲情逸致。 等他们再从同春园碰壁出来,溜达到鸿宾楼的时候,饭点儿已经快过去了,情况已经缓解了不少。 这时再进去一看,这家津门风味的清真饭庄里,已经没几个站着踩凳子等座儿的主儿了。 他们便留了下来,找座儿吃饭。 要知道,这个年头饭馆条件普遍有限,整个京城都还不兴单间呢。 所谓的雅座,其实也就是用屏风隔出一张大圆桌的地方。 而且这样的桌子,如果没人包席,照样可以让散客儿来拼桌儿。 于是最终,张士慧和刘炜敬便在这样一个大圆桌上找着了一个空档很大的座位。 为什么说空档很大呢? 是因为可以看得出,这是原本三个人的位置,只是有两个凳子不知被谁抽拿走了。 所以地方是足够的他们俩坐的,只需补个凳子就好。 于是张士慧也不废话了,一边先让刘炜敬坐下,一边潇洒地招呼服务员拿菜单来。 点了一个鸳鸯鱼腐,一个芫爆散丹,还有一个它似蜜,外加米饭两碗,啤酒一升。 开票交完了钱,他自己去寻摸凳子去了。 可别说,真够邪性,张士慧这转了一圈,居然没找着。 多余的凳子竟然一把也没有,有空档也被别人占着等人呢。 这不,他就瞅见了一位坐在一个凳子上,脚踩着另一个凳子,左顾右盼等人的主儿。 或许因为跟宁卫民相处久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张士慧这脑子现在变得挺活泛的。 他不甘心啊,一琢磨,鬼主意也就来了。 本着损人不利己的心思,他走过去之后,先是在这位的左边悄悄往地上扔了一毛钱。 然后再一拍这位左肩膀,冒充好人。 “哎,钱掉了啊”。 “啊?”这位低头一看,还真贪。 没多想就“谢谢,谢谢……” 结果就趁这位把脚挪开,转过身去,低头捡钱的工夫。 张士慧一把椅子给抄走了,绝对的干净利落脆。 而等这位再回过身来,发现凳子不翼而飞,则瞬间傻眼了。 就这事儿,给张士慧得意的。 他抱回椅子坐刘炜敬边上,还吹呢,简直快乐劈了。 连刚端上来,最好趁热吃的芫爆散丹都顾不上尝尝了。 可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人算不如天算。 张士慧万万没想到,自己拿过来这把凳子记号非常明显,他还没坐两分钟,就被丢了凳子的一方给找着了。 敢情店里的凳子都是水曲柳的,而他这把凳子修补过,是店里唯一一把两条凳子腿换成了红松木的凳子。 正跟刘炜敬聊着,张士慧就觉着身后头有人一拍他肩膀,一个陌生的声音带着怒意叫他。 “小子,我说你损不损啊?居然骗我们凳子。甭废话,赶紧起来,还给我们。” “你谁啊你?胡说八道什么呀……” 张士慧当然不干了,一回身就要耍矫情。 没想到生活往往是无法预料又充满巧合的。 当他扭过身子,跟对方这么脸一对脸。 好家伙,俩人同时愣住了! 敢情互相都看着对方眼熟。 “哎?你?你……张士慧吧?” 对方先开了口。 一个愣怔间,张士慧也脱口而出对方的名字。 “你……是李海生?” “没错,嘿,这叫一巧!想不到,真想不到,怎么在这儿碰上你了?” 对方果然是。 张士慧完全想起来了,眼前这眉头上有颗黑痣的李海生,是初三来他们班的转校生。 这小子爸爸是市粮食局的科长,那在班里牛大了。 是属于老师乃至校长都需要另眼相待的“贵族”。 像有一次张士慧和李海生分一组做值日,这小子放学直接跑了。 张士慧也无心认真做,凑合敷衍了一次。 没想到第二天因为黑板没擦干净,张士慧被老师好一通批评,还被罚重做。 可李海生则屁事没有,事后倒取笑他好几天。 像李海生这样与众不同的特权,几乎从他转校来开始一直贯彻到了中学毕业。 所以全班同学,没几个人对这位“李衙内”有好感的。 不过话说回来,再怎么样,毕竟是同学,而且俩人还因为凳子事儿“撞克”了。 那么无论出于客情,还是息事宁人,张士慧总得敬根烟,与之敷衍两句。 而这一递烟过去就不一样了。 要知道,张士慧掏出来的可是友谊商店刚买的“三五”,一块一外汇券一盒呢。 李海生是个识货的主儿,刚接过烟就惊讶起来。 “哎哟,哥们儿,够牛b啊。外国烟卷儿都抽上了?” 跟着瞄了一眼张士慧桌上的菜色,又是神色一动。 “这么大排场?哥们儿,混得不错啊!你跟哪儿上班呢?” 张士慧拿出火柴划着,给李海生点烟。 “我工作就别提了,肯定没你好……” 李海生吐出一口烟雾,拨楞脑袋。 “没劲没劲,瞧你这身儿行头,比我体面多了……” 张士慧自己也点上了,火柴晃灭了一扔。 “你听我把话说完啊。我工作不行,可有外快。我有路子能弄到点俏货,家电啊,烟酒什么的……” “真的假的?”李海生更惊讶了。“别吹啊,四喇叭的三洋你弄得着吗?” 张士慧自信一笑。 “吹?小意思。不过弄是弄得着,就是价格肯定比市面上贵那么一点儿。” “贵多少?是原装的吗?”李海生还较真上了。 “贵两成吧。当然是原装的。怎么?你要啊?” 张士慧随口一问,也没太当回事。 没想到李海生彻底兴奋起来。 “当然啦,我要啊。不开玩笑,帮我弄一台怎么样?不过,咱可是老同学,你不能也加两成给我吧?” 得,就这么着,凳子的事不知不觉就扔一边了,谁也没再提,俩人反倒还谈上生意了。 很快,他们以高一成的价格达成了协议,说好了这个礼拜天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为此,李海生还高兴的买了两瓶汽水给送张士慧桌上了。 张士慧也挺大方,刚打开的一盒“三五”,全拍李海生手里了。 瞧这事儿闹的。 两个原本上学都没说过几句话的同学,这时候居然像是曾经亲密无间的挚友了。 临了,张士慧带着刘炜敬吃完,先一步从饭馆离开的时候,李海生还从席上追过来送了几步。 在饭馆门口,是握着张士慧的手一个劲儿拜托。 “哥们儿,费心了啊。关键是我那女朋友,她非担心原装机不好买,催我催得急。要不,我也不至于这么火急火燎的……” “放心吧,交给我办,准没错。” 张士慧跟着又调侃了一句。“你也真逗,有你爸呢。这点事儿还用急?”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是彻底把李海生的怨声载道给招惹出来了。 “哎哟,我的哥们儿,现在可不比当初了,粮食局早不吃香了,除了弄点不值钱的土特产没别的好处。” “我这还琢磨调动工作呢,打算怎么去外贸口儿。可惜我爹说话不管用了,而且人家那儿要外语,忒难办……” “妈的,这就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什么世道……” 张士慧可懒得听这些,挥挥手和刘炜敬转身离去。 “行了,不多说了,你安心等我电话吧。东西一到,我就联系你。” 可就这样,李海生还是冲着张士慧和刘炜敬的背影又喊了几声。 “谢啦!那什么……你要小磨香油不要?这事办成了,我送你几斤……” “哎,电话要不好打,你要直接去我们家找我也行,反正我这几天不出去了,就等你了。” “我家住哪儿你记住没有?粮食局大院儿五号楼……” 然后这小子抱着胳膊打着哆嗦,才跑回鸿宾楼去。 可见是有多么重视,多么渴望。 第一百零九章 目标 国潮1980正文卷第一百零九章目标回去的路上,刘炜敬发现张士慧很有点反常。 因为平日里爱说笑的他,居然没话了。 他愣愣的手揣兜里,只顾低头走路,看着他自己鞋尖儿,也不知在想什么。 刘炜敬便主动寻找话题。 “你这同学挺逗的哈,我还没见过几斤几斤把香油白送人的。他真的在粮食局工作吗?” 张士慧心不在焉。 “嗯,他爸就是粮食局的……” “那怎么没听你提过他啊?我是说,他不是你中学同学吗?对你这么亲热、殷勤,你们过去的交情应该不错吧?你给他的价儿是不是高了点?赚他那么多,合适吗?” 刘炜敬道德观绝对过硬,她始终觉得友情弥足珍贵,不好意思挣熟人太多的钱。 可她没想到自己的好意用错了地方。 张士慧摇摇头,给她透露了真相。 “这有什么不合适的?你是不知道,这小子过去对我可不这样。眼睛朝上,嘴损极了,挤兑人没够。整个一狗眼看人低的主儿。这是他爸的职务不吃香了,又用着咱了,才摇头晃尾巴的巴结咱。我可没把他真当同学。” 那不用说,刘炜敬态度登时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哟,真看不出,他怎么是这样的人啊。那你还跟他这么客气?你答应管他的事儿干嘛啊?干脆,咱不管他了……” 没想到,她很激动,张士慧却不。 反倒相当理智,告诉了她另一番道理。 “别呀,不管不就傻了嘛。我烦他不假,可现在能挣他的钱,咱干嘛不挣?挣了他的钱,还得让他谢谢咱。这不比臊着他好?” “况且这小子认识人不少,他周围朋友都是老子有点职务的,我还想从他身上再牵出点儿活儿来呢。” “甚至因为他,我此受到了启发。让我觉得,咱们俩也应该主动联系一下久不见面的同学和朋友了。请大家聚一聚,吃吃饭。因为很有可能,其他人也会有像李海生这样的需求。到时候咱们挣钱,还落好人缘,这不好吗?” “话说回来,即使人家不找咱买东西,毕竟是同学啊。大家都工作了,走向了各行各业,互相联系没坏处。咱们请客,他们同样会念咱们的好,觉得咱们重感情,为人不小气。” 刘炜敬登时又改了立场,而且眼里充满惊讶和佩服,看着张士慧。 “还能这样呢?你脑筋可真灵。哎呀,你最近变得越来越精了。真成了会算计的生意人了。” 只是跟着却更疑惑了。 “那你还烦什么啊?这不是挺好的吗?你怎么还皱眉头呢?” 这个询问,让张士慧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 冰冷的空气随后在他的口中变成了白雾,从口中喷出去。 “我没烦,你别误会。我只是有点感慨。因为今天的这些事,让我突然看清了人生许多事。” “人穷志就短,这话没说错。穷人活世上,就是一个没劲,一个憋屈。不管是吃穿住行都差,老得琢磨怎么省钱,还处处受人欺负。累死累活一辈子图什么啊?” “我现在发现有钱真好啊!人还是得有钱,有钱就不一样了。什么买不来?人有钱,连鬼都敬着你。我今天就是因为有钱,才找到了自尊。” 跟着他停顿了片刻,语气更加认真起来了。 “敬儿啊,你别笑话我。我跟你不藏着掖着的,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对挣钱我上瘾了,我还想要更多的钱。” “这不只是因为钱能给咱们更加富足的生活,也是因为钱能给我们从没有过的待遇。” “富贵富贵,古人造词可真妙啊。富是财富,贵是地位,这就是说,人只要有了财富就会拥有地位。” “你看啊,咱们有了钱之后,无论去哪儿,看到的都是充满谄媚的笑脸。这不就是财富的力量?” 这话让刘炜敬有点不知如何接口。 没错,同样的感受她也体验到了。 可作为一个女人,她本能的期盼自己生活能够安稳。 所以她现在其实有点吃不准,张士慧再想要更多的钱,到底对他们俩是好事还是坏事。 于是过了半晌才说,“那你认为有多少钱是够啊?总不能无限的要求财富吧?我很能理解你,可这样的日子,老让我有点不踏实啊。” 张士慧眼神闪烁了一下,脱口而出。 “那咱们就约定个数儿吧。五万!你觉得怎么样?等咱们挣够了五万块,我就不干了,就本本分分过日子。” “这么多?”刘炜敬不免惊讶张士慧的欲望,眼睛睁得圆溜溜的。 而张士慧却有他自己的道理。 “你别这么看我,好像我是多贪婪的怪物似的。这钱怎么用,我都想好了,你听听看,合理不合理?” “首先一万给我爸妈,一万给你爸妈,这是咱们父母养老的钱。其次,一万是咱俩孩子的教育基金。咱们的孩子什么美术、音乐都要学,以后好好培养个博士出来。” “最后的两万块,一万买电器买家具结婚用,我要给你一个理想的家。另一万就是咱们的养老钱。你说,难道我想得不对吗?” 刘炜敬再次安静了,因为张士慧考虑得相当周全。 不光考虑他们自己的现在,还考虑到了双方的父母和婚姻的稳定。 她还真挑不出不是来,这确实最理想的状况,也是她想要的生活。 于是最终也只是细声细气的说。 “我不是说你想的不对,只是有点害怕。咱们干的事儿,到底有点见不得光。那会不会出事儿啊?我总觉着这像投机倒把。而且国家明令禁止不让倒卖外汇券啊,咱们这么干悬不悬?万一让人知道……” 不过对这个,张士慧却相当胸有成竹。 “你放心好了。这些问题我和卫民都讨论无数回了,你想到的我们还能想不到?没人能抓住我们的痛脚。” “首先,我们又不是大搞批发,这就是个人之间的转让。东西又都是友谊商店里的,来源合法。交易时,一手钱一手货,价格多少是彼此商量好的。谁能抓着我们啊?抓着也算不了投机倒把啊?根本挨不上。” “其次,外汇券方面宁卫民负责的,早在干之前他就跟我说了,外汇券只买不卖。这样,倒卖外汇券的罪名就放不到我们头上。即使当场被工商抓住,也就是批评教育,没收罢了,不会有什么严重后果的。” “其实我觉得卫民说的挺对,这种‘投机倒把’的罪名,本身就不公平、不合理。随着改革越放越开,早晚国家会纠错,取消这个罪名的。” “你相信我吧,我一定会给你最好的生活,安定的日子。到时候我们一定会成为别人眼里最幸福的一对……” 刘炜敬再次沉默,静静地听着。 张士慧说起了兴致,她也成了最好的听众。 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的下午,她就是这样挎着张士慧的胳膊,陪着他慢慢走着。 不知不觉,他们俩结伴错过了车站,走过了电报大楼,走过中南海的大门,走过了南池子…… 远远的,天安门广场俨然已在前方了。 ………… 1980年的最后一天,就这样静悄悄的画上了句号。 这个月,同样也成为了许多人,甚至是一个城市,一个行业的分水岭。 这个月,我国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座三层转盘式立体交叉立交桥,京城西直门立交桥落成。 至此,全长233公里的二环路快车道和6座立交桥全部通行。 京城的公共交通,开始进入二环路时代。 这个月,远在安徽的个体户年广久正式注册了“傻子瓜子”商标。 随着这一品牌的打响,年广久的生意越做越大。 一样是这个月,由步鑫生当上厂长的第一年,浙江海盐衬衫厂终于扭亏为盈。 并且实现利润528万元,比改革前增加了100多倍。 同样这个月,京城中关村街道上,悄悄的挂出了一个牌子,“京城等离子协会先进技术发展服务部”。 两间简陋的木板房,十几个利用业余时间的工作人员,这就是我国第一家民办科研机构。 开创服务部的是一位四十六岁,名叫陈春先的科学家,他是我国最年轻的博士生导师。 中关村自此踏上了我国的硅谷之路。 还是这个月,执掌共和国的“伟人”,为人们描绘了在本世纪末实现人均生产总值八百到一千美圆的目标。 他把这个目标称之为“小康”。 第一百一十章气象 1981年,改革开放正式进入了第四个年头。 上一年,通过齐心协力的并肩奋斗。 不管是国家的经济发展上,还是人民群众的物质文化生活。 我们都交出了一份称得上激动人心的成绩表,可以说成绩斐然。 首先,全国粮食产量达到了32亿吨,这是建国后第二个粮食高产年。 其次,棉花,油料产量,也均创建国以来的最高纪录。 另外,按当年价格计算,国内生产总值达到了1377亿元,社会商品零售总额3132亿元。外贸进出口总值663亿美元。 所以当下最重大的新变化就是,共和国一穷二白的处境已经大大改善。 当然,我们大可以不去理会这些空泛的经济数据。 不妨设身处地,去好好观察一下1981年的京城街头。 因为从民生环境的改变里,显然会更容易看出改革所取得的成效。 别的不说,放眼前门大街,就几乎已经完全看不到“运动”遗留的痕迹了。 前门楼子底下,那些曾经带着火红革命热情的店名。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都逐渐的换回了与箭楼一样古风悠长,韵味十足的老称谓。 “京味香”改回了月盛斋。 “新鲁餐厅”又叫做了便宜坊。 “秋江食品店”重新挂上了通三益的牌匾。 “宣武酱菜园”还得叫六必居。 就连什么“新京城”、“晨钟”也统统消失。 依次还原成了“大北照相馆”和“亨得利钟表店”。 而这块京城最中心地带的闹市,人流熙熙攘攘,呈现出一片繁荣安详的商业景象。 假如把镜头的焦点凝聚在人们的穿着上,就会发现越来越鲜艳。 大街衣服的颜色已经脱离了蓝色绿色灰色的范畴,变得五颜六色。 对男人来说,能表明政治化色彩的服装,已不再是他们的最爱。 去年热播的《大西洋底来的人》和《加里森敢死队》,潜移默化的影响了他们的审美。 对于爱美的女性,发式更是多种多样。 除了烫发以外,在这个时期,年轻的已婚妇女还流行单燕式、双燕式、花瓣式。 中年妇女也有海燕式、自然刘海式可以选择。 大姑娘则主要是童花式、荷叶式。 至于书店里,售卖的读物不单有越来越多开禁的外国小说、世界名著,还有越来越多的杂志、画刊。 书店里,售卖的读物不单有越来越多开禁的外国小说、世界名著,还有越来越多的杂志、画刊。 比如说今年开年,刚刚创刊的《奥秘》。 这是一本以介绍新知识和探索未来世界为主的科学杂志,每月出版,售价二角。 因为内容新颖,别看创刊第一期,就对年轻人产生了庞大的吸引力。 还有同样刚刚创刊的《作品与争鸣》。 这本文学杂志,仅因其名字中的“争鸣”二字就一炮打响,成了许多人都来问津的热门读物。 这也是符合这个时期特征的。 要知道,这一时期的文学作品,往往越优秀就越容易引发激烈的讨论。 而群众的来信,同样有许多具有高识卓见,值得一读。 影院里就更不用说了,必定是人头簇拥,大家伙最爱凑热闹的地方。 比起去年来,这里更积极的变化,是放映的电影变多了。 不再是全城只放映一两部电影。 最起码,也会有开禁的老片、新拍摄的国产片和引进的译制片同期上映。 这就是说,人们只要肯跑遍全城,一天之内便可以看到好几部风格种类不同的片子。 比如当下的热门影片,就是刚开禁的国产老片《英雄虎胆》。 还有张瑜、郭凯敏再次合作的国产新片《小街》。 以及刚引进的西德电影《英俊少年》。 非常典型的“老、新、洋”三结合。 如果再走进副食店里,一样能惊讶地发现,“进口”的东西品种越来越丰富。 虽然人们购买烟酒还受限制,但实质已经相当宽松。 眼下购买散装白酒一斤以下不用再登记了。 除了“香山”、“八达岭”以外,大部分牌号的乙级烟也随到随买了。 这就等于基本实现了充足供应。 鸡蛋也差不多,尽管还顶着限量的名义,但供应上却好了很多。 人们都开始点明只要红皮大个儿的鲜鸡蛋,冻鸡蛋受到了冷落。 购买猪肉方面似乎变化还要明显一些。 越来越多的人买肉时,都要求“肥瘦搭配”。 像过去人们曾经趋之若鹜,那种肥膘过厚,上面只有薄薄一层瘦肉的“丹顶鹤”,不再受欢迎。 但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人们已经对常年吃的三级酱油已经有点不知足了。 大家抱怨和询问最多的,就是哪儿能买到好一点的酱油。 至于吃喝方面,唯一受到更为严控的物资,其实只有茶叶。 因为这一年,居民在茶叶的需求上骤然激增,产量却不可能一下提高。 政府便不得不规定四元至十二元一斤的花茶,每人每次凭居民购物者限购半斤。 但这样的限制仍然是在说明一个问题,人们消费升级了。 大家都开始不在满足基本的供给,对更高质量的物资有需求了。 难道还能有什么比这些变化,更能说明生活明显好转的呢? 百货公司里也一样。 时髦服装多了一种弹力尼龙女衫。 流行饰品是最新推出的铝制的发卡。 化妆品的种类增多了数种,香皂和洗发膏一跃成为了热销日用品。 有“三转一响”之称的“老四件儿”,供应量越来越充足,所需要的工业券也越来越少。 而有“新三大件儿”之称的彩电、冰箱、洗衣机,则彻底把人们的家电消费需求点燃。 无论有货没货,买与不买,京城各大商场的家电柜台,永远都是人满为患。 特别是年轻人,许多都是以“扎着口袋存着钱,咬牙切齿追潮流”的心态,把购买进口家电当成人生终极目标的。 还有旅游景点里,除了越来越多的外国人,也多了不少来自全国各地的国内游客。 不过和外国人几乎人人拥有相机不同,我们的国人,此时大多数是没条件留下自己的影像的。 所以各个旅游景点都开始体贴的提供照相留影方面的服务。 比如故宫午门前的照相点儿,甚至停着一辆黑亮亮的轿车用来吸引顾客。 尤为别具一格的是,汽车前面不远处还立着一块纸牌子。 为带有相机的顾客写明“在不影响我处工作的情况下,观众使用车辆一次,收费两角”。 而北海公园里的快速冲印部,更是永远不停歇的繁忙。 人们只要把底片送到这里来,便可在交钱的几小时之后,从这里看到他们的形象。 第一百一十一章 恩德 如果这还不够,有人想看看更有京城特色的生活情景,那恐怕就得钻进那些多如牛毛的小胡同里。 因为那些消失了多年的小贩,他们已经重新回来了。 照旧像过去那样以挑担、提篮、推车的方式流动于大小胡同之中,深受普通百姓的欢迎。 如剃头的、磨刀磨剪子的、补锅的、修理雨伞的、卖吃食的、卖玩具的、蹦爆米花的…… 当然,他们也依旧采取货声的形式来吸引人们注意,招徕顾客,这就是京城特有的叫卖货声。 “磨剪子嘞——锵菜刀!” “江米年糕、蜂糕、艾窝窝咧!” “葫芦,大糖葫芦,将蘸得!” “哎,烤白薯哇,热乎呃!” “哎,萝卜赛梨咧,辣了换呃!” 甭管是合辙压韵的吆喝词,还是手里的那两片音叉一挑、一堆锡铁片子相互撞一撞的响器声,都是一首充满生活气息的歌曲。 落在京城百姓的耳中,分外的亲切,分外的悦耳。 是的,这一切足以证实,我们的国家确实大变样了。 无论文化和经济,该得到恢复的恢复,该向前奔跑的开始奔跑。 完全不要怀疑我们的未来,这种开放的势头才刚刚开始,而且是带着惯性的。 政策只能越放越开,生活也会越变越好。 1981年,照样儿,我们还会是在改革开放的道路上昂首阔步地挺进。 假如谁要还怀疑这一点,那不妨最后再看看一月份陆续出台的政策吧。 元旦当天,《学位条例》正式开始实施。 条例规定我国的学位分为学士,硕士,博士三级。 我国的学位制度由此走上正轨。 1月7日,京城至纽约的航空线通航。 这是国家民航通往北美洲的第一条航线。 1月13日,上层批转教育部《关于高等教育自学考试试行办法的报告》。 并决定首先在京、津、沪、辽,四地试行《办法》。 1月14日,国务院颁布了《关于自费出国留学的暂行规定》,出国留学之路被彻底打通。 国内不但就此兴起了出国热潮,托福考试也随之升温。 1月16日,国务院通过《国库券条例》。 决定从1981年起,开始向社会发行国库券。 这无论哪一样,都在表明我们全体国人,都在随着国家一起在前行。 我们的人民有了更多的选择权力和奋斗方向。 当然,咱们实话实说。 选择多了也不全然没有副作用,至少人们就要耗费越来越多的选择成本了。 这不但包括金钱、精力、时间,有时候付出或放弃的,还包括人的情感和其他机会。 所以即使达成自己的目的,许多人所得也未必及得上他们所失去的。 更无法确定自己所做出的,就是最正确的选择。 这恐怕就是人生在世完全无解的一种无奈了。 不过天下间,还真的有个能幸免于这种困扰的特例,那就是宁卫民。 作为独一无二的穿越超人,在这方面的优势,就连操持国运的“伟人”也比不了他。 而正因为能够看到未来演变,知道自己想干什么、想要什么、能干什么、该干什么。 宁卫民毫无心理负担、有滋有味的活着。 是一边舒舒服服,安心于本职工作。 一边神出鬼没,过着二道贩子的生活。 外加还替家里、邻里张罗着大事小情,等于同时享受着三种人生乐趣。 不过别看这么忙道,但通过合理的运筹帷幄,他也把生活的方方面面应付的妥妥当当。 非但一点没出纰漏,反倒处处见彩儿呢。 怎么?不信? 那就看啊。 新的一年里,他首先就给罗家帮了个大忙,让罗家又欠了他一份大人情。 这又是怎么回事啊? 还不是因为罗家的宝贝疙瘩嘛。 罗家的大孙子学名儿叫罗宾。 这名字是是派出所登记前,罗家征询院里邻居意见的时候,宁卫民随口一说给定下来的。 敢情他当时想到了蝙蝠侠的助手,就开了个口头玩笑。 没想到罗家的大儿子的罗广盛也想到了罗宾汉。 一听就说好,非说这名儿洋气,英雄,还好记。 就这样,获得了罗家人的一致通过。 大号有了,孩子的小名儿却更了不得,叫做盘儿。 因为这是康术德康老爷子给起的。 老爷子说了,罗盘就是人生的指南针啊。 孩子叫这名,寓意做人方向明了,不行错路。 这个解释,不但让罗家的人欣然接受。 连院里的其他人听了,都觉得好叫、好听、还有意义。 只是可惜了,小小的盘儿,未来的国家栋梁,名声虽然透亮,命运却略有不济。 因为他出生的这个年头,婴儿与母亲相聚的时间实在有限,产假仅有五十六天。 这就是一个母亲权利的全部。 罗家大儿媳妇苗玉娟,根本没有多少机会用母乳哺育自己的孩子。 也巧了,恰恰正是这个时期,诗人赵凯创作了一首诗,名为《第五十七个黎明》,就非常形象的描述了这种生活窘况。 作品写一个度过五十六天产假后的纺织女工,在第五十七个黎明去上班的情景。 “一位母亲加上一辆婴儿车,组成一个前进的家庭。” 从此,这个女工每天都要推着婴儿车上下班,许多温暖的家庭计划也得在风雪的大道上制定,而在这艰苦的生活中,女工所牢记的是在远洋货轮上工作的丈夫的叮咛。 “物质使人温饱,精神使人坚定。” 不用说,诗歌的内容让人感到庄严,又让人感到严酷。 但更让人未曾料到的是,要想靠订奶来解决实际问题,同样并不容易。 虽然婴幼儿、老人、病人是供奶的必保对象,可数量是有限的,每个孩子的名额最多两瓶奶。 而且当时物流运输方式落后,时间也无法保证。 偏偏男孩子饭量大,鲜奶还特别容易坏。 所以有时候奶站取回来,就难免因为当天耽搁太久,再加上还没普及冰箱,让牛奶凝固变馊了。 那给盘儿饿的呀,只能喝点米汤米粥的,还不天天哭啊?体重也难有增长。 虽然罗广盛的工作有优势,常能从糕点厂给儿子弄点炼乳回来。 邻居米婶儿也能帮衬着从副食店里弄点限量的婴儿粉。 但偏偏这孩子吃了还不消化,不是吐,就拉稀。 于是罗家人可发愁了,连老两口带小两口全是一脑门子官司,愁眉不展。 好在还有宁卫民出手相助,他从友谊商店给罗家搞到了奶粉。 虽说是三鹿的吧,可这年头质量还是过关的。 就这样,托了他的福,罗家总算不用再为孩子喝奶的事儿发愁了。 盘儿也一天天的茁壮起来,成了这年头较为幸福的一个儿童。 那不用多说啊,替罗家解决了这个问题。 不但罗家父子对宁卫民感恩戴德,罗婶儿和苗玉娟从此把嘴封上了。 婆媳俩再没有私下里,拿宁卫民和米晓冉的事儿开玩笑。 这也属于吃人嘴短啊。 第一百一十二章 末班车 其实宁卫民为了罗家弄奶粉这件事还是小意思。 新年过后,对扇儿胡同2号院的所有邻居们,他还有一件更大的功劳呢。 敢情把京津的猴票席卷了之后,宁卫民手里的钱一时没有着急的用处。 他就想着要让自己生活便利点儿。 于是跟燃气公司申请购置了一套液化石油气的灶具。 结果就因为他现身说法的带动效应,直接促使东院全体住户改变了观念。 很快,各家邻居就都抛弃了用煤火炉子做饭的传统生活模式,转而申请,用上了液化石油气。 是集体提高了生活质量啊。 就为这事儿,日后邻居们每每想起来、聊起来,都得夸宁卫民一句高瞻远瞩。 反过来边大妈倒是有点臊得慌,打心里觉得挺对不住邻居们。 怎么回事啊? 不为别的,就因为长期以来,2号院的几户人家对液化石油气的成见,那都是边大妈给灌输的。 说起来,早从1969年开始,京城燃气公司就在赵登禹路进行了平民使用液化气的试点工作。 进入七十年代后,伴随京城石油化工总厂的建成投产,京城居民烧用液化石油气和油制气的工作全面展开。 到1980年末,在“先重点,后一般,先城内,后城外”的发展原则下。 京城的液化石油气居民用户达到了七十万户。 全市城镇居民炊事气化率达到了625%。 按理说,扇儿胡同2号院的几户居民作为城内四区的居民,是早就有机会申请的。 哪怕燃气证发放手续相当麻烦,需要街道和居委会的首肯才行。 可谁让2号院有边大妈这个大主任坐镇呢? 在这方面,几户人家可是有天然优势的,理应早用上了。 但偏偏世上的事儿就是这么绝,特定的情况下,优势反倒会变成劣势。 要知道,边大妈可没上过学啊,字儿全是扫盲班里认识的。 对家长里短的人情世故,老太太精通,但却没有太多的见识。 尤其对新生事物,那天生就没什么好感。 边大妈的思想意识说传统、保守可以,说落伍、老顽固也可以。 再赶上刚推行石油液化气那会儿。 因为燃气公司人手不足,安全宣传有点不到位。 扇儿胡同先申请的几家用户,接二连三的出了好几起儿使用不当造成的消防事故。 有一次还差点酿成真正的火灾,可给老太太添了不少乱。 后来在街道的求助下,燃气公司紧急开展的安全会议上。 再一听燃气站的工作人员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这样危险,那样也悬的诸多忌讳之后。 老太太只觉头晕脑胀,根本记不过来,就彻底对这玩意没什么好感了。 所以别看她确实能给大伙行个方便,可打心里说,她本人却是对普及液化石油气的工作相当抵触的。 那么关上2号院的门说话,自然就夸大其词,挑得全是毛病,等于用潜台词劝各位邻居们别用那东西。 那想想看,2号院儿的几家人,天长日久被老太太这么宣传,谁还能对石油液化气有好印象? 都以为得到了第一手内部信息,把这玩意当成了炸弹啊。 不用说,谁都怕自己家的房顶儿上天。 结果日子一天天的这么过来,不管别的人家怎么样,扇儿胡同2号院一直都是出于安全考虑,只靠煤炉子做饭。 所以说实话,也就是宁卫民是穿越人士,才能不受边大妈的影响。 也就是他对液化石油气了解比较到位。 才把大家伙儿从长期的愚昧和自己吓唬自己的心态里解放了出来。 否则,真要是连他也被老太太拍唬住了,打消了用液化石油气的念头,那对2号院所有的人都是糟糕透顶的一件事。 因为从这个时候开始,京城燃气公司已经开始停止发展家庭用户了。 说白了,真是过了这村儿,可就没这店儿了。 如果等到燃气公司彻底把门儿给堵死了,无论是谁,要再改变主意想脱离煤火做饭的苦日子,那可就费老鼻子劲了。 到时候不但得四处央告着求人,每个月都要借别人的购气本儿“借鸡下蛋”。 而且还得花大价钱买非官方渠道的钢瓶、灶具、减压器。 那才叫真正的花钱买罪受,实打实的有了安全隐患哪。 所以说,宁卫民等于是让2号院的所有家庭集体,赶上了液化石油气普及的末班车。 就冲这个,他也是居功至伟,邻居们不能不念他的好。 说起来挺有意思。 全然不顾边大妈的劝阻,执意把灶具气罐申请下来后。 宁卫民第一时间,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儿响叮当之势,把这些玩意搬了回来,安置在自家的小厨房里。 而且正因为他敢于“顶风作案”,冒边大妈之大不韪。 整个院儿的邻居们都被招引来了。 不管是出于担心宁卫民惹祸,还是感到新鲜,大家都要来看个究竟,顺带着来劝劝,怕宁卫民年轻不知道厉害。 偏偏谁都没想到这小子还真有几下子,安装灶具和气罐那叫一熟练。 当着大家的面儿,三下五除二就装好了,跟着蓝旺旺的火苗一烧起来,反倒是让全体邻居们都开了眼。 “哎,各位各位,都看看,这就着了。怎么样?好不好用?” 宁卫民乐不津儿的吹灭了手里的火柴。 站起身来跟着大伙儿招呼着,全然一副献宝的模样。 边大妈当然是照旧惊呼,带头警告。 “哎呦,我的妈爷子,卫民,你就不听大妈劝吧。瞅瞅,这跟炸弹似的。你就不怕啊?” “我的边大妈,瞧您这话儿说的,这是做饭用的家伙。怕什么怕?” “这里面可都是液化石油气啊,这怎么看怎么渗得慌。你就肯定炸不了?” “哟,您还真以为是炸弹哪。我跟您说,这东西要是不安全,政府是不会让咱老百姓用的。何况这东西已经普及这么久了,不也没给消防队累死嘛。我知道您是担心出事故,可那只有操作不当才可能发生,用煤炉子不也有引火烧了房的时候吗?抽烟还有把床烧了的呢。您看看,这气罐不用见炭火,不会掉煤渣滓,反而安全……” 第一百一十三章 心里话 “可这是气儿啊,要是漏了,沾点儿火光就能爆炸……” “哎哟,大妈,那得能保持液化石油气的浓度才行。您也不看看咱自己搭这小房,四处漏风,即使就这么开着气儿,只要不去灶眼上凑。您就拿个火把进来插着,也炸不了。那早散了啊,还炸?除了浪费钱,没别的亏吃……” 没错啊,这道理……似乎是这么回事啊。 宁卫民这几句答对一说,别说边大妈卡壳了。 其他的邻居们也都面面相觑,自顾自琢磨上了。 宁卫民淡然一笑,又继续给大家演示好处。 “瞧我做壶水吧。看看,看看,这做饭多省心啊,两个灶眼儿呢。什么时候想用,什么时候点火就得。不是我吹啊,有了这东西,今后我们家做饭速度,那绝对是咱全院儿第一。您几位忙和一小时,不如我半小时的效率。” 这下罗师傅先被打动了,他家有了孩子,每天光热奶就够呛。 再加上做饭,罗婶儿和苗玉娟俩人都不够忙和的。 “不用封火?” “不用。” “那熏不死人哪?” “罗师傅,瞧您这话说的,那煤气都跟罐儿里呢。不放出来,熏不死人。再说了,熏人和着火一个道理,也需要浓度啊。您要还不放心,没关系。您闻着没有?这东西有味儿啊,真漏气儿,您怂怂鼻子不就知道了?” 这下米婶儿也来了兴致。 “这引火也不用炭煤?” “不用。甭说是炭煤,什么煤都省了。就火柴就行,人家外国都用这个。我这么跟您说吧,还别说咱老百姓,以后饭馆子的煤火灶头全得被这东西取代。您看见没有,这灶台还可以自己调大调小呢。那什么火候就都能咱自己掌握喽……” “哟,天底下还有这么新鲜的玩意啊?我可真开了眼了。” “嗨,这哪儿的话啊。这东西不早就有了,其实也没什么新鲜的。您就是得多尝试新事物,才能有个对比不是?各位要都不放心,容我试试些日子。好,您几位赶紧办。不好,您各位就把我当个反面典型的了呗……” 好,这话一说,邻居们都笑。 唯独边大妈的脸儿彻底挂不住了。 老太太叹口气,回自己个儿屋儿了。 而宁卫民完全不知,还在当众嘚瑟呢。 “看着啊,水开了,多快?我这一拧,就关了。” 罗师傅和米婶儿也没注意到边大妈的落寞,一个劲叫好。 “哎,真不错……” “卫民……那我也点个火儿试试成不……” 边大妈坐在心里这个堵啊,忍不住扪心自问。 “难道……我错了?” 毫无疑问,相较传统的煤炉子,使用热值高、又方便的液化气罐来做饭,好处是显而易见的。 既没有煤灰四溢、烟雾弥漫的肮脏,也不会在炒菜时为火力不旺发愁。 更不用人们一下班,就因为着急生火做饭赶时间往家跑。 最关键的是价格还便宜。 当时一罐十五公斤钢瓶的气,由于国家实行补贴,购买价格只有两块七毛钱,基本够一户人家一月使用。 相反,烧蜂窝煤的用户,四口之家每月燃料费却要三块左右,如果要烧煤球,那就耗费更高,至少得四块。 不用说,这个年头的人过日子可都是精打细算,人们又早习惯了限价限购政策。 这最后这两条的份量到底有多么重,谁心里都有自己的掂量。 因此,过了几天,见宁卫民用的挺好,罗家和米家都毅然决然下定了决心。 便都求着边大妈给批了条子,填好了购灶通知单。 然后带着户口本、粮本儿、副食本儿和户主图章去燃气站办手续。 交了四项设备,二十三块五的费用,装好了全套的灶具。 而一旦用上,每家人也真的离不开了,甚至还各自跟认识的人大肆宣扬液化石油气好用,都庆幸听了宁卫民的劝告。 可事情到这儿还没结束,有个情况说起来挺有意思。 因为见到邻居们的喜笑颜开,液化石油气的使用好处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边大妈很快也被“策反”了。 老太太当然不愿意自己个儿一人被拉下,也就比大伙儿晚了四五天,就把燃气灶和气罐给弄家来了。 装上还不算,偏偏就是这位曾经对液化石油气严防死守的老太太。 因为疏忽大意,竟然很快在安全上出了一档子难以启齿的事故。 那一天的中午,家里没人,退休的边大爷又拿起自己的钓鱼竿奔筒子河去了。 边大妈从居委会回来呢,因为着急喝茶就自己去了小厨房烧水。 有个情况得交代明白了,那就是出于对液化石油气本能的害怕,自打这东西弄回来,一直都是家里其他人帮着边大妈点火的。 可这次就没辙了,老太太无奈之下,也只能自己动手。 她首先打开燃气,然后才把火柴凑到灶眼去划。 尤其因为眼神不好,她是躬身弯腰凑过去瞅的,而且老半天才引燃火柴。 所以当火柴刚一引燃靠近灶眼儿时,“砰”的一声响,就把老太太给吓了一跳。 当时脸上只觉得火辣辣地疼。 那不用说,老太太登时魂飞魄散啊。 她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只是出于本能的恐惧,就立刻关掉燃气灶。 等到随后去胡撸脸的时候,坏了醋了! 因为她发现自己脸上直掉渣儿。 再回屋对着镜子一照可好,头发焦了,眉毛都燎没了,实在是够瞧的了。 那不用说,等到边大爷钓鱼回到家中,看见老伴儿这副样子,肯定当场就是大惊失色。 然后一弄清怎么回事,老爷子顾不上安慰,先就不干了。 “这么危险啊!那可不成啊!我看以后费事费事点儿把,明儿,我还是把这气罐给你换回煤炉子的好。” 可这会儿说起来也是绝了,反倒是边大妈自己不干了。 一着急,老太太就把心里话全给秃噜了。 “不行啊!煤炉子脏不说,做饭又慢,整天还烟熏火燎的。要说还是液化石油气好。所以这事你就别管了,全怪我自己不会用,以后我多学着点就是了……” 就这一席话,竟把老伴儿给逗乐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国货 用上了液化石油气,生活陡然间便捷了不少。 但是,这还仅仅是宁卫民改善自己起居的举措之一。 很快,他又给自己买了另一样东西,在张士慧的帮助下,用三轮车拉回来搬进了家门。 是同样惊得周围的邻居们眼球溜儿圆啊。 只不过这一次,大家可没有对宁卫民交口称赞的了,所有的反馈几乎都是负面评价。 怎么回事啊? 因为宁卫民是从百货大楼买了一台洗衣机。 毫无疑问,眼下是家电行业最受人民群众狂热追捧的年代。 像去年年初,有一份名叫《家用电器》的杂志在京城面世。 到如今才不过短短一年多时间,这本儿杂志发行量就由七万份上升到二十万份。 这完全可以证明,家用电器成为这个时期的经济焦点,触碰到了居民生活的兴奋点,是无可争议、也无可否认的事实。 但是也得知道,日本企业为了占领共和国市场,在他们集团军一样的广告投放下,这股热潮是一鼓作气席卷而来,速度实在太快了点。 长久以来,绝大部分国人对富裕生活的设想,是停留在攒齐自行车、手表、缝纫机、收音机这“三转一响”上。 猛然间发现发现生活里又出现这么新鲜的好东西,欣喜当然是欣喜的。 无不感到大开眼界,对生活又有了更美好的向往。 但可惜的是,消费水平却是更加难以跟上的。 所以面对比过去的奢侈品还要价格高昂的“新贵”,大部分人即便要攒钱买家电,也得好好比对一番。 那不用多言,人们首选目标肯定是电视机、收录机。 至于洗衣机和电冰箱,距离人们的生活还太过遥远。 不少人认为这两样东西费电又价格昂贵,反而心生抗拒,真是没多少人愿意把这两样东西买回家去。 如果有,那动机肯定也不是为了用。 多半是为了充分效仿外国电视剧里的西方人家庭,想置办齐全了,专为摆阔让人看的。 尤其是洗衣机,若以公众价值标准罗列的购买序列来论,比电冰箱还要排在后面, 不为别的,就因为公众价值标准永远遵循的原则是——是否有可替代性,能不能弥补生活里急缺的短板。 电视机和收录机当然是无可替代的,精神享受又是刚刚开禁的国人最缺少的,所以就显得性价比极高。 至于电冰箱的制冷功能尚需要人造冰才能代替,洗衣服甚至完全可以依靠人力完成。 而这两样东西并不是贫寒的家庭必不可少的,当然就显得性价比极低。 同时,这也反应出一个残酷的现实。 作为工业刚刚起步,经济刚刚恢复的国家,我们的人工不值钱。 如果从世界的范畴来看,对比西方世界,如今的共和国本质上就是一个大农村。 所以我们的整个国家,不得不经历剪刀差的阵痛。 虽然没有人曾这么明确表示过,甚至可能没有多少人清醒的意识到,但事实就是如此。 那么也就可以理解,邻居们们对宁卫民买洗衣机的举动,为什么会做出如此评价了。 大多数人显然都认为宁卫民变得好逸恶劳,不爱劳动了,与传统美德背道而驰。 背后不但有人有说他,开始烧包了,学坏了,净跟外国人比,成了个大手大脚糟践钱的主儿。 边大妈甚至还开始担心他资产阶级思想犯了,要被彻底腐化掉哪。 总之,什么上纲上线的词儿都能想起来,把他买洗衣机的行为赋予了许多额外的精神意义。 这也是这个年代的通病,人们总是爱把一切和政治思想,道德水平相联系。 甚至就连康术德也有反感情绪,认为洗衣机这东西华而不实。 于是就在边大妈专门登门“密议”过一次之后,老爷子在撺掇之下,忍不住发难了,斥责起宁卫民来。 “你有钱没处使了?还买洗衣机。谁家不是自己用手洗衣服啊?弄这玩意干嘛来……” “再说了,连手洗都洗不干净,就凭你扔机器里瞎咣当,搁那捅里转悠,就能洗干净啊。还费电费水的,白白惹得邻居们说闲话……” “我跟你说,这就是小日本鬼子出的歪点子,净坑你们年轻人,没安好心。能不能退了去?” 应该说,对邻居们背后的议论,宁卫民的确真心不在乎,他甚至也能理解。 毕竟精神层面不是一个层次上的人。 就像品尝过海鲜滋味,肯定知道白灼基围虾和开水焯萝卜的味儿不一样。 他知道洗衣机的好处,当然和这些常年跟搓板儿肥皂打交道的家庭没法聊。 反正人家又没当面说,爱怎么着怎么着,他听不见,只管自己使着好就完了。 但面对康术德的过问,可就不一样了。 他不能不把道理辩清楚了,否则这日子还怎么能消停? 这家里一共就他们俩人,师徒再不能齐心,那不怪没意思的嘛。 何况他又是为了谁啊?为这事儿挨数落,也冤得慌啊。 不行!道理不辩不明,那必须得据理力争啊。 “不是……老爷子,您怎么听风就是雨的。谁说这话也不应该您说这话啊?” “别人家是别人家,咱家是咱家,那能一样嘛。最大的区别,就是别人家里都有女人,咱家呢,您一个我一个,全是老爷们。” “咱家洗洗涮涮的活儿谁干啊?还不是我嘛。咱也甭说什么被子褥子的了,就咱每礼拜换下来这几身衣服,赶到休息日,可都是我从上午八点多洗到下午两三点。” “这又是冬天,用搓板搓,太痛苦。洗一次,不是整个膀子疼,腰疼。我这手就能冻成胡萝卜,现在是就怕休息日啊。” 别说,宁卫民这一诉苦,康术德也意识到自己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老脸一红,口气立刻缓和了不少,提出了一个建议。 “这……这倒也是啊。那要不然……以后,咱俩换着洗?” 但马上就被宁卫民否决了。 “您拉倒吧。您不心疼我,我可心疼您。冬天手泡凉水里冻得能裂口子,这罪过我一年轻人都受不了,您能受得了?” “我还跟您说,别人觉得这东西华而不实,可在咱家,这东西比任何电器都实惠。” “是,这东西论起洗衣服可能比不上人手,没人动手洗得干劲,这么咣当的揉巴,还毁衣裳。” “可话说回来了,这不就是花钱少受罪的事儿嘛。我宁可多洗两遍,花钱多买几套衣裳,也不愿再受这个罪了。” 康术德再次沉吟了,态度又随之动摇了几分。 “你说得也有道理,可……可就是电表水表都是公用的,这时间一长,费电费水的,邻居们这……” 宁卫民则不由一笑。 “老爷子,您怎么了?这不就跟我去年养鱼那会儿一样嘛。大不了水钱和电钱以后我全包了呗。” “我还跟您说,其实这件事还真别太在乎别人的看法了。因为说白了,咱俩就跟那故事里骑驴的爷孙俩一样,在别人眼里,怎么办都是错的。没人能体谅咱的为难。” “咱不妨碍别人就完了,您怎么可能让人人都满意呢?要都想着别人怎么看,咱自己还过不过了?” “我还把话放这儿,早晚邻居们的想法也得变,就跟那液化石油气的事儿似的。” 老爷子这时叹了一口气,终于说出了最后的一点芥蒂。 “那你买这东西,这钱可就让日本人挣了去啦。我……我这心里怎么都不痛快。告诉你,过去我连日本布都不穿,你……你居然让我用日本洗衣机?” 宁卫民可万万没想到康术德还有这份抵制日货的自觉性。 或许这就是经历过抗日战争年代的人,特有的情感坚持吧。 “哟,看来您对小鬼子是深恶痛绝啊。那要按您这意思,合着日本彩电白送您,您也不看?” 老爷子断然回应。 “不看,别人我管不了,我自己还能做自己的主。我要看就看国产的,黑白的也比日本彩色的好,那还便宜呢。” “行嘞,我服您。可您还真说错了。因为这不是鬼子货,而是咱们的国产货。” “啊?” “不信您过来看看。这牌子,白兰牌2型单缸三速洗衣机。就是咱京城产的。” 宁卫民一手指着洗衣机的商标一边洋洋得意的详细介绍。 “而且因为没人认,市场零售价都从原先的二百九十八元都降下来了,我是二百三十二元买的。日本的可要小五百呢。您说,我这是不是应该算支持国货?要咱不买,这厂子不就更亏了吗?” 这下,康术德算彻底解开了心里疙瘩了。 甚至惊讶之余,还挺高兴的。 “哎哟,我都没留意。怎么?这是咱们自己生产的?这看着不比日本玩意差啊。这外观、这喷漆,真漂亮,还这么便宜?嗯,不错……” 瞧瞧,要不怎么说,就是自家的孩子好呢。 一听是京城的东西,老爷子立场全变了。 宁卫民这下更来神了,大咧咧的点根儿烟。 “怎么样?您也觉出好来了吧?” “要我说啊,咱还是客观点吧。洗衣服,您不如我,我不如娘们儿,就是这么档子事儿。”“咱还是花点钱,一起告别手撮洗衣时代,迈向生活的新台阶吧。” “除非您弄个老伴儿回来,我才承认这洗衣机对咱没用……” 什么叫得意忘形啊? 本来挺好,可就这最后一句,差点没把康术德给气个倒仰。 于是一巴掌扇过去,赏了这小子一个脖儿拐。 而宁卫民还美滋滋抽着烟呢。 正往里吸的工夫被拍上的。 嘿,疼就不说了,紧跟着就是好一通咳嗽。 这小子是鼻涕带眼泪,全吭哧出来了。 总之,尽管都是细微之处,尽管都是潜移默化,可扇儿胡同2号院儿里各家人的日子,确实因了宁卫民的缘故,在悄然之间一点点发生着新的变化…… 第一百一十五章 芝麻开门 与生活条件的逐步改善同步,宁卫民的事业线也同样的顺风顺水,蒸蒸日上。 要知道春节近在眼前,这样的年关时节,原本就不可能生意不好。 许多人都对高档烟酒有着强烈的需求。 特别是那些来京的旅客们,除了身负着给领导、同事和朋友代买商品的任务。 往往自身也有给家人带礼物的需求。 再加上货币除了给人自信心的作用,还有使人脑瓜开窍的作用。 张士慧突然间领悟了人际关系是可以转换成金钱的道理。 他和刘炜敬也开始从各自的熟人朋友中开始挖掘客户。 因此1981年1月份,他们所创造销售业绩,可以说是突飞猛进的增长。 销售额足足比去年最后一个月增长了一倍。 而利润上的增长幅度更高,差不多都有一倍半了。 完全可以说,宁卫民设计的这种以友谊商店为依托,垄断性的奢侈品批发的盈利模式。 就此彻底打开了局面,进入到了一种极为良性的运转过程中。 别看才仨人弄这事,可已经不是“小鼓捣油儿”了,是真正的成长为一头可以不断产出巨量现金的奶牛。 毫无疑问,对于张士慧和刘炜敬的自发性成长,宁卫民当然是异常惊喜的。 他相信如果保持住这样的势头,这么一年干下来,他自己从中弄到手五万块利润是绝对没问题的。 而更让他有点未曾想到的是,张士慧和刘炜敬的人品相当优秀。 俩人竟然主动缩减了他们自己的分成比例,最多只肯拿六成,非要把四成的利润给他。 这样一来,他自己靠暗账吞钱的行为,就多少显得有些下作猥琐,让他心里有点儿过意不去了。 没别的,那账目上,他自然得减少点花头才行。 将心比心嘛,差不多就得,谁也别真的亏了谁。 于是乎,这个月无论是他,还是张士慧、刘炜敬一方都拿到手了五千块,算是皆大欢喜。 也正因为如此,实际上年前,并不独宁卫民一个人买了洗衣机。 张士慧和刘炜敬跟着他也买了,而且一买就是两台。 张士慧自己一台,刘炜敬家里一台。 甚至到了年前的最后几天,就连米晓冉也没给拉下。 要知道,这姑娘除了化妆品,吃过点零食冷饮的,就再没收过宁卫民的钱物。 而且从来不肯主动去打听,那位客人要进口电器和烟酒的消息赚点外快。 所以为了怎么給这丫头点甜头,维稳关系,宁卫民一直是煞费苦心。 这次当然算是个好机会。 他就左撺掇右撺掇,硬拉着米晓冉亲眼观摩了一次自己用洗衣机洗衣服的全过程,来做她的想工作。 虽说此时的单缸的洗衣机还没有甩干功能吧,还得纯靠手拧。 但毕竟不用跟搓板儿较劲了,让米晓冉看了大为心动。 为自己的倩倩细指考虑,她也是实在不想再吃这份苦了,更心疼天天操劳的母亲。 听宁卫民总是耳边上念叨,冬天用手洗衣服最伤手,用多少蛤蜊油儿都不顶用。 她也就没法再拒绝宁卫民的好意了。 就这样,一台洗衣机又搬进了米家的门儿。 那后来的事儿还用说嘛。 用过一次之后,米婶儿的态度便迅速转变了。 虽然不好马上改口宣扬洗衣机的好处,更不好四处炫耀自家添了个大件儿财产。 但在私下里也是颇为感慨的跟家人念叨,这铁家伙还是很有些用处的。 有了它,洗洗涮涮的活儿轻松太多了,至少自己的腱鞘炎好了许多。 只可惜唯一的别扭,就是这东西的到来,又给米家老两口添了一块难言的心病。 因为米晓冉是编了瞎话的。 她宣称这是为了母亲,跟宁卫民先借钱买的。 以后每个月,自己还十块就行,半点也不用家里操心。 可这番话,听在米师傅和米婶儿的耳朵里,却满不是那么回事。 钱是那么好借的吗? 这年头的人,别说不好意思开这个口,就是真借来心里也有负担。 怎么尽快还钱,怎么对得起这份人情,那都是压力。 更别忘了,头段时间,罗家还有流言蜚语呢。 眼见自己闺女就跟没事儿人似的,成天跟宁卫民在一起说笑。 而且洗衣机又是宁卫民帮忙弄回来的。 这小子不但借钱还当搬运工,未免殷勤得过分了。 容不得米师傅和米婶儿不起疑心。 偏偏这种事儿,怎么好开口询问呢? 老两口是越问米晓冉,她就越否认,而且越脸红。 这不就彻底麻烦了? 简直越发成了扑朔迷离的疑案了。 所以看着每天宁卫民还成天没事儿人一样,出来进去,笑盈盈的跟自己打招呼。 不知为什么,米家老两口对这个满面春风的小子,都有点儿恨得牙痒痒的感觉。 当然,对宁卫民来说,他是无从知道米家老两口对他的新想法的。 就如同张士慧也从没想过,他会在重文门旅馆长期包了间客房一样。 不过,正是由于他和张士慧、刘炜敬彼此之间已经达成了更重要的利益的共识。 完全成了一条线上的蚂蚱,站在了同一个阵营里。 而且预计自己的信息产业,顶多再有三个月的生命力。 他很快就做出决定,要把这间房间的使用权与张士慧一起分享。 这样做有两个好处,一是会让他们倒腾东西的生意更方便、更隐蔽了。 弄来的东西,可以临时存放在这间房间里,甚至是跟客人直接交易。 二就是这件房间可以提升他们的夜班睡眠质量,把本职工作变得更轻松。 有了这间房,他们共同上夜班时,大可以一人一天轮换着休息了。 那白天不就有更多精神头儿去忙和其他的事儿了嘛。 所以完全可以想象,张士慧跟着宁卫民进入到这间客房的惊喜。 拿到一把房间钥匙的时候,想到自己今后上夜班,也就等于一个月工作十四天。 那简直美坏了,就像是看到了“芝麻开门”后面掩藏的宝藏。 当场是连连高呼万岁,举着大拇哥,夸宁卫民的奇思妙想,实在英明神武。 甚至打算直接放弃轮换中班的机会了,长期就扎在沙家浜了。 就这样,真正腐化堕落的日子开始了。 以这件客房为依托,他们的生意越做越顺手,夜班儿也上得越来越滋润。 他们就这么隔一天差一天的睡着,等于每月各自多拥有了十几天可供调配的八个小时。 房间里顺手撂下的食品、烟酒也越来越多。 谁来了,都是要吃有吃,要喝有喝。 宁卫民甚至就此可以放心的脱岗去趟鬼市了,交接班的事儿全交给张士慧不在话下。 至于安全性也根本不用担心。 白班有米晓冉,中班有刘炜敬,这两位早已经成了铁杆儿内应。 为他们打掩护和通风报信,完全是心照不宣的事儿。 要说唯一不和谐、不默契之处,也就是接触密切后,张士慧难免知道了宁卫民更多的事儿。 而他始终无法理解宁卫民的爱好和审美情趣。 他搞不懂宁卫民弄到手的那些猴票和瓷器什么的,到底有什么样的魅力。 在他看来,一个年轻人,不喜欢家电和时髦的东西。 却老爱着迷的摆弄、划拉这些过时的玩意。 很有点不正常。 第一百一十六章 涨价 国潮1980正文卷第一百一十六章涨价其实真不能怪张士慧缺乏文化素养,思维太局限。 正所谓“乱世饥馑,盛世收藏”。 如果按照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精神情趣至少也归属于第三层次情感和精神归属之列。 而人在饿肚子的时候,真正会在意的,只有柴米油盐而已。 所以只有我们国家的经济先壮大起来,社会秩序先安定起来。 在人民群众的生理诉求和安全诉求先得到满足的情况下,我们的国人才会意识到民族传统文化的珍贵之处。 宁卫民能做到这一步,全是因为他是超越时代的超人。 那谁能比啊? 就连康术德也不行。 实话实说,还别看老爷子前半生跟文玩古物一直在打交道。 但如果不是宁卫民跟他身边反复撺掇,他也不会去再触碰这些东西的。 因为打内心讲,早就怕了,精神也疲惫了。 他这个岁数的人,其实要的只是个安生,真不愿意再惹没必要的麻烦了。 当然,同样因为收藏是考量社会盛衰的晴雨表,这与国家的富强息息相关。 所以即使张士慧无法理解,可随着改革开放进程的深入,参与收藏的群体却在一天天持续壮大。 这一点也是无可逆转的,人力无法阻止的。 到这一年为止,别看京城政府下发了《关于进一步加强文物工作的通知》,工商部门也因此加强了旧货的查抄工作。 可古玩地摊儿却有增无减,居然越抄越多。 一股脑儿的,又涌现出了许多新的鬼市来。 就宁卫民从坛根儿底下打听到的,就有白庙、鼓楼、后海、龙潭湖、皇城根、官园等好几处。 说白了,那就跟野草似的,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啊。 唯独不好的就是,因为局势趋紧,各处鬼市也提前了收市的时间。 大多数的摊主儿天亮即走,再不多耽搁,以防工商执法部门突击行动。 而这么一来,宁卫民趟鬼市就不怎么过瘾了。 哪怕是去最近的坛根儿,灯火昏黑的情况下,每次也就能逛上个俩钟头。 往往还没看够呢,转不完所有的地摊儿,就得结束了。 不过倒也别说,这小子鬼精鬼精的,运气还好。 无意之间的误打误撞,居然又让他找着了一个憋宝的好地方。 虽然没有鬼市上捡漏儿那么过瘾吧。 可一是省时间,二是省事儿,关键交易还没什么猫腻,反能落着大实惠。 从性价比上来讲,比鬼市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怎么回事啊? 嘿,这事儿要说起来,那还得从宁卫民第二次去容宝斋买画讲起。 别忘了,新年头一个月,光靠当二道贩子,宁卫民就是进项五千元啊。 而猴票不用再花钱收了,鬼市开市时间又趋紧。 他唯一的大开销,也就是买了两台洗衣机,那才不过五百块而已。 剩下的钱怎么办啊? 他可不愿意留手里,也不愿意存银行去。 那必然要找个好去处把这钱花掉,所以就抽空又来了容宝斋了。 没别的,还是打算买点近现代的名家字画啊。 可他来是来了,却又是相当失落。 不为别的,就因为东西涨价了。 而且涨得还不是一星半点儿,平均上涨了六七成呢。 如今齐白石已经从三十二元一平尺,涨到五十七一平尺了。 张大千也从二十五元涨到了四十六元,徐悲鸿是二十五涨到四十二元。 潘天寿、陈半丁、傅抱石、李可染、是从十五元上涨到了二十五元到二十元不等。 黄胄、吴作人、王雪涛、任伯年也从十二元涨到了十八元到二十二元不等。 就连陆俨少和黄宾虹都从八元涨到了十二元了。 才不过半年啊,这幅度可有点邪性啊! 为此,宁卫民专门去敲了宋主任的办公室,才搞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敢情去年康术德带他来卖画的时候,正赶上京城各单位联合在港城办了一次出口展,大获成功。 不但引来了足足十六万人参观,各类特种工艺品也因为价格低廉,和外面的行市相差悬殊,几乎被一扫而空。 近现代书画、玉器、印石、骨刻、珐琅、料器、内画,都是最受追捧的交易大宗。 所以从此之后,不但国内的人知道外面的行情了,外面的人也知道国内这些东西价格低廉了。 自然而然,由港城进内陆“淘宝”的买家,开始日益增多。 同时国内也对这些特种工艺品的价格做出了调整。 尤其书画类作品,经市场的验证,那是最为抢手的品种。 半年时间,这已经是第三次上调价格了。 所以正因为如此,宋主任对宁卫民的打扰,并没有什么不高兴的。 他反而乐于停下工作,非常耐心的给他解释前因后果。 为什么啊? 说明白了,这可不是因为他热心和热情,而是因为他小心眼,记着仇儿呢。 他清清楚楚记得,眼前这个宁卫民,就是从他的手里占了大便宜的主儿。 上次送来两幅古画,这小子不但老头儿一唱一和的要了个高价,差点让他跟上头没法交代。 这小子还在涨价前夕,以九折的价钱弄走了他五十七张画呢。 得,现在好了,这臭小子的狗屎运全没了吧? 再买?那可就得掏大钱了。 所以能亲口告知告知这些情况的时候,宋主任眼里冒得都是兴奋之光啊。 能看到宁卫民黯然失落的样子,对他而言,就像亲自报了一箭之仇那么的爽快。 “小同志啊,你运气实在不好,要早几天来就好了。那时价格还没这么贵呢。而且我还能给你一个较好的折扣。” “可惜啊,现在就不行了,价格不但已经调上去了,上头也发话了。说过去‘计划第一,价格第二’已经不提倡了。现在要求我们‘内外有别,分别作价’了。” “所以没办法了,我们现在的经营政策,是全力保创汇任务。对内宾的折扣有限,你至少也得花费一千元以上,才能给九五折。只有外宾,用外汇券购买,才能得到更好的折扣。” 第一百一十七章 装傻 国潮1980正文卷第一百一十七章装傻其实宋主任之所以会说这些话,哪儿是真的好心解释和宽慰啊。 反而是觉得还不够过瘾,故意给宁卫民添堵呢。 但宋主任可是没想到,对宁卫民来说,不悦固然有之,却真没他想象的那么严重。 反倒对涨价的事儿,宁卫民甚至能够做到比这个年代的人都更加理性的对待。 不为别的,就因为宁卫民心里非常清楚。 这些近现代名家书画,即使再涨价,也是非常便宜的。 哪怕价钱再往上涨一倍两倍,他该买还是会买。 这是根本不用怀疑的事儿,且不说未来这些书画的价值,究竟会夸张到什么地步。 就说一条,如果真按照市场经济来,彻底放开价钱自由交易,那绝对会比现在的标价的更高。 可实际上呢,因为必须按照上级的指示办,价钱上涨的范围就相当有限了。 所以宁卫民大致算了一下就能确定。 眼下照旧没有比这些书画升值潜力更高的投资品种,钱是一定要在这儿花掉的。 唯一的问题,是他得再好好计算一下,看买谁的书画更划算些罢了。 所以在更深入地琢磨性价比的时候,听到宋主任透露了这么一句有关外汇券的优惠政策。 宁卫民当时心里就是一激灵,简直是柳暗花明一样的惊喜。 他赶紧收回了心神,装作无知的样子,来套宋主任的话。 “外汇券?什么叫外汇券啊?您说的那是钱吗?” “嗨,不懂了吧?当然是钱。不过那是外宾专门用的钱。是人家用外汇兑换来的,所以优惠力度大。” “这样啊……那对外宾到底能优惠多少啊?” “八五折。” 听到这儿,宁卫民脸色变了,故意装作不满。 “哼,什么内外有别,分别作价?这还不就是便宜外人,亏待咱们自己人吗。合着您这儿成旧社会了,专认洋人。” 宋主任乐于看到宁卫民这种难受。 因此不但没生气,反而气定神闲,一丝微笑还浮上了嘴角。 “话怎么能这么说呢?国家有了外汇,我们才能更快的实现四个现代化啊。更何况喜好字画的,也多是咱们港城同胞和海外华侨啊。那算洋人吗?这可是他们支援咱们国家经济建设的实际行动啊。小同志,不是我批评你,你这思想认识有问题啊。” “您还批评我?切!” 宁卫民假意恼羞成怒,就势将了一军。 “好,那我倒要问问您了,如果我也能找到外汇券呢?我也用外汇券来买,您能给我个比外宾更低的折扣吗?” “这个嘛……当然呀。你要也能弄到外汇券,我就给你打八折。怎么样?内宾和外宾的优惠条件,我叠加在一起给你。没话说了吧?” 宋主任仅仅犹豫了一下,就笑着答应了。 在他看来,宁卫民肯定不会有这个本事。 普通的老百姓哪儿弄外汇券去? 不过是怕面子上下不来,胡吹大气罢了。 可天下的事儿,偏偏就是这么绝。 宁卫民好像是专门生出来,就为了让宋主任吃憋的。 临下班儿前的一个小时。 嘿,这小子居然杀了一个回马枪。 竟然带着一千二百多的外汇券回来了,直接去办公室找宋主任买画。 好嘛,宋主任又傻眼了。 最后不得不以一个低得不能再低的价,让宁卫民用一个麻袋背走了十四个卷轴。 不用多说,宋主任到这步算明白过来了。 心说了,好你个臭小子啊,又跟我这儿装傻充愣的演戏呢。 你不知道外汇券? 你这分明是扮猪吃虎诳我的话呢。 行嘞,咱俩的缘分就到此为止吧,我可怕折寿。 以后我要肯见你,那才怪了呢…… 不能不说宋主任的决定确实明智。 因为他要知道宁卫民心里的真正想法,恐怕就不仅仅是郁闷了,那也许真的得吐出老血半升。 为什么? 就因为别看占了这么大的便宜,宁卫民他自己还觉得有点亏呢。 他觉得自己太背了,泡在京城饭店多半天,就换了这么点儿券儿。 按他原本的想头儿,怎么也得兑换个两三千的,再买上多一倍才是啊。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好嘛,天底下就没有他这么占便宜没够的了。 还真是“有点出门儿不捡东西就算丢”的意思啦。 可也别说,越是这样的主儿,越能来财。 因为像他这样的人,浑身都带着消息呢,对占便宜的事儿更是天生敏感,一点都不带拉空的。 这不,在马路对面远远看见隶属于文物商店萃珍斋,宁卫民就发现了一个挺有意思的事儿。 敢情赶上了下班时间,这里面的工作人员居然往外头撵人呢。 一对农民打扮的母子俩,和一个穿着中山装的中年人, 依次被店里的工作人员给不客气的“请”了出来。 然后工作人员就不吝颜色的关上了店门,开始上板儿。 与之相比。 这三个出来的人却都是摇头叹息,一副有点狼狈外加手足无措的模样。 更关键是是,他们手里可都拿着东西呢。 中年人是个大提包,母子俩也带了个小包袱。 他们惶然归惶然,冲着店面发楞是发楞,可拿着东西的分寸,仍可看出小心翼翼的劲儿来。 那不用说,这绝对是有玩意啊。 只是这么让人给轰出来,多半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人家看不上嘛,否则,那不就给留下来了? 说实话,要搁平常,宁卫民实在不敢这么“头铁”,硬往前凑去搭顾。 不为别的,文物商店门口你瞎问什么呀。 敢拦国家的买卖,戗政府的行?那不找出事儿呢嘛。 可现在就不一样了,店门关了,已经没人管了,他好奇问问人家又怎么了? 结果嘿,纯属是抱着有枣儿没枣儿打一杆子的念头过去了,宁卫民还就真交上好运了。 因为有一件事儿他是先入为主的想错了。 实际是这几位的东西还真挺不错的。 他们被轰出来,不是因为东西不好,是因为手续问题。 而这就得说一说此时文物商店的经营问题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手续 在这年头,因为没有合法的交易市场,民间文物出售的渠道特别单一。 普通老百姓除了把东西送文物商店来,几乎没别的地方出手,这是唯一合法渠道。 你要是非卖给别的地方吧,不但算是投机倒把,违反国家法律。 关键也是真没有多少单位和人敢要,谁都怕惹上麻烦啊。 所以也正因为这种由国家主导的购销政策,才会死死的限制住了一切文玩古物的价钱。 再好的东西,那都得由国家来判定价值。 国家说这个东西值多少钱,才值多少钱。 这就是为什么宁卫民上次急用钱,把一对儿葫芦瓶送韵古斋后,听见价格不合适转身就走,之后也没再去别的地方问价的原因。 没辙啊,可出手的地方选择太少了。 宁卫民又没有康术德布局引人上钩的本事,让店家上赶着主动求买的能耐。 据他估计,恐怕谁看他这年轻的面相都会轻视他。 那要是人人都当着他面儿做出一副大爷姿态,拿出一个行价油印本儿来。 然后指着上面说他的东西就值二百五,他非被气个半死不可啊。 本来就舍不得嘛,既然卖不了几个钱。 他又何必跟《大宅门》里当皮袍的白景琦似的,转着圈儿的找气受呢? 干脆拉倒。 可是话又说回来了,他是他,别人是别人啊。 虽然没有康老爷子的本事,可他宁卫民到底能从别处筹措出钱来,换成旁人又该怎么办呢? 说到根儿上,谁出来卖东西,不都是因为缺钱才来的吗? 真要是连一点抓挠都找不到的人,那恐怕还是得把东西卖给文物商店才行。 但这又要牵扯到一个难点了。 即便不计较价钱了,要想顺利把东西卖出去,也没那么容易。 还得看卖主儿能不能找对地方。 要知道,有关文化古物方面的经营,国家规定得很严格。 各个商店的经营范畴区别很大,划分明确,绝不能混业经营。 从京城整体上来讲,东四和八面槽有专属于外贸部门收购珠宝钻翠的收购部。 在新街口、西单和琉璃厂有属于文物商店收购书画瓷器的收购部。 金银饰品则必须由国家人民银行统一收购。 而几乎每个闹市都有分布的信托商店,其实是专收生活类旧物的。 比方说什么毛皮大衣、照相器材,自行车等物品,或是木器家具。 生活里用不上的东西,几乎都可以往信托商店里送。 要是再聚焦于琉璃厂这“专业”的京城古玩一条街来看呢,分得就更细啦。 文物商店下属的韵古斋,那是金石陶瓷门市部。 萃珍斋是近代陶瓷门市部。 庆云堂是历代碑帖门市部。 宝古斋是历代书画门市部。 还有萃文阁刻字社,那是专营图章用料的。 而文物商店体系之外的商店,那只有美术出版社下属的容宝斋和京城画店,才有自行收购销售字画的权力。 怎么样?复杂不复杂? 那想想看,一般的老百姓哪儿懂得这个啊? 特别是头一次想卖东西的主儿,肯定晕头转向分不清啊。 一旦兴冲冲的抱着东西来了琉璃厂,十个里肯定有九个会发现找错了地方。 而这种情况是卖不出去的,绝对会被店员拒之门外。 遇着态度好点的,兴许人家还会告诉你应该去哪儿卖去,找哪家商店。 碰上心情不好的拧丧种,一句“不收”,就能打发了你。 你着急?爱急不急。 反正你的难处又不关他事。 所以遇到这种情况,卖主儿往往就会因为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不得已把东西低价甩给信托商店了事。 或是负气直接卖了废品。 当然,若干年之后,他们也必定会对自己当初的草率行为,更加的追悔莫及、痛惜不已。 那要是有懂得商店区别的,又或是运气好的,直接就找对了地儿呢? 也并不一定就能顺利达到目的。 因为下一个关键,还得看你带没带着户口本。 文物商店当然不能见着一个东西,认为不错,随随便便就花钱收下的。 万一是偷坟掘墓或是盗窃而来的贼赃又该怎办? 因此商店有规定,只有带着户口本的人才会接待,以便追溯货源。 说白了,来文物商店卖东西就跟去医院看病差不多。 卖主儿都得凭户口本先领号,然后排队让店员看东西。 这号还是限量的呢,每天都有固定数目。 你要没有排上号,东西再好,人家一样不接待,你就得改天再来。 所以这就导致出一个很麻烦的问题了。 不明就里的人,兴许得跑上好几趟,折腾一遛够,才能把想卖的东西卖出去。 比如宁卫民今天在萃珍斋门口遇见的这几位,就都是因为这样那样的手续的问题,白跑了一趟。 具体说起来,其实这中年人是顶冤枉的。 因为他已经来过好几次了,知道卖东西是怎么个情况,不是不明就里的人。 这次他带来的是个玉壶春瓶,送萃珍斋来,是非常合适的。 而且户口本也带上了。 只是倒霉就倒霉在今天单位临时开会,他实在难以脱身啊。 就因为来的晚了点儿,结果没领着号儿,全完。 至于那对农村母子和他不同。 完全是因为什么都不懂,冒失前来,才会遭罪的主儿。 这娘儿俩是密云人,事先打听到了琉璃厂这地方,以为到了把东西一卖就行了。 玩没想到大老远找来了,却是因为带着个金铜佛像,处处碰钉子,哪儿哪儿都不收。 有的店铺,听说他们要卖佛像,甚至连看都不看一眼东西就轰他们走人。 有兴趣过问的,听说他们没带任何证明自己身份的文件,也只能摇头。 那不用多说,对这母子俩来讲,眼下的处境可就相当悲催了。 东西没卖掉,就这么回去吧,白赔车费,搭进去一天的工夫。 可留下吧,明天继续找吧,还得额外花住店钱。 关键明天再找也未必能卖掉啊,万一人家开价要不尽人意又该如何。 多耽搁一天再回去,岂不更亏了? 这就叫左右为难,怎么都不合适。 所以无论是对中年人而言,还是这母子俩来说。 宁卫民表示出的购买意向,真就犹如雪中送炭一样,积了大德了。 他们不可能不动心啊,无不巴望着赶紧让宁卫民看东西。 第一百一十九章 大漏儿 国潮1980正文卷第一百一十九章大漏儿中年人机敏,也手快,最先把自己的提包打开送了过去。 宁卫民一看,这位带来的东西确实非常不错。 永乐官窑玉壶春瓶,甜白釉,白得恬静优雅,带有石榴暗花纹。 而且既没“崩”,也没“冲”,东西品相相当好。 关键款识也对,单线圈儿,“永乐年制”四字款儿,均为篆书。 而非只有文字记载,却从未发现实物的“大明永乐年制”的六字款。 与他所了解的情况基本吻合。 所以他估计这是家里老人留下的东西,后人不懂行,才会想着拿来还几个钱花。 为什么宁卫民还能够下这样的断定呢? 主要还是中年人的表现太令人踏实了。 就这位,迫不及待的狮子大开口,也不忌讳不好听,张口就要二百五。 而且不允许还价,这位非说自己上次来,卖了一个明朝的瓶子就是这数儿。 然后还出乎人意料之外,真的掏出来一张翠珍阁的收据,作为证据给宁卫民看。 可惜,这张收据让宁卫民看了反倒差点没乐喷了。 不为别的,就因为那收据上写的是,“明天启釉里红缠枝牡丹梅瓶一个,收购价二百五十元。” 瞅瞅这位的行为,明显一个大棒槌,是真配得上这个傻数啊。 他就不知道,永乐比天启要早二百年呢。 而且甜白釉还是永乐极具代表性的名瓷珍品,价值怎么可能一样呢。 如果说,这个永乐玉壶春瓶日后拍卖能到两千万,天启梅瓶也就二百万。 即使眼下送商店。 永乐瓷至少也应当比那个天启瓷高个二百块,否则店方就是故意黑他了。 这东西,要是一对的话,比他自己在鬼市初战告捷,所收的那套雍正粉彩葫芦瓶价值还高呢。 于是对这位“满不懂”啊,宁卫民也没多废话,按脖子下刀子,狠宰吧。 别看中年人说是不让划价,可宁卫民还是划了个价。 虽然是象征性的,可这也是很有必要的,为了让卖主痛快嘛。 宁卫民的借口是,中年人卖的那只梅瓶,颜色和图案好看啊。 这个白不呲咧的瓶子哪儿能比啊?太素了,素得都傻气。 再说二百五也不好听啊,所以怎么也得便宜点才行。 结果这位中年人就被套路了,他撇撇嘴似乎也觉着有道理。 就这样,一两分钟交涉过后,中年人答应以二百四十五元的价钱,连瓶子带提包都卖给宁卫民。 或许是因为宁卫民没在价格上划得太狠。 中年人觉得他满够意思,还主动给留了地址。 他说自己家里还有其他的几件东西,约好了这周周末,让宁卫民带着钱去他家里看看。 那意思是要价钱合适,他都懒得再来文物商店了。 家里的存余,干脆一股脑全转让给宁卫民的好。 看他那开开心心的轻松样子,宁卫民瞬间可怜起他的祖宗来。 合着攒了一辈子的家当,全便宜外人了。 什么叫不肖子弟?什么叫崽卖爷田不心疼?这就是! 中年人就这么走了。 但这宗交易的顺利达成,显然也给农村的母子俩树立了较大的信心。 看到一张张的大团结被中年人揣进兜里,母子俩的心,同样被烧得滚烫。 于是他们俩也赶紧麻利的打开了包袱,把铜佛像呈现给宁卫民看。 这一件儿东西可了不得,比那永乐的瓶子还引宁卫民流口水。 敢情里头是一尊长达五十公分的释迦摩尼金铜佛像。 虽然不少地方鎏金褪去,铜锈泛绿,但造型真是异常的华丽。 只见佛祖左右,不但有比丘尼随侍而立,佛像的背光也极其硕大。 其上刻火焰纹及圆形头光,边缘还有八具飞仙。 佛座下复有四足高凳底座,且与两个菩萨造像相连。 这么多的人物,那可是极为鲜见的群体造像了。 另外,这佛祖与菩萨的外貌特征也不寻常。 都是通肩大衣,五官发髻全是汉人的模样。 这就完全符合了南北朝时期,佛教为传教方便,逐渐向汉地风格转变的特点。 宁卫民看到这儿再也忍耐不住,眼红心跳,手带着点哆嗦的把金铜佛像翻了过来。 而在后面找到的明显铭文,果然证明了他的判断。 上面镌刻的是,“升明二年,岁在戊午七月朔十日,弟子魏孔敬造像一区,愿令亡父母嫂子兄弟值遇诸佛常与三宝共会。” 升明二年,这正是南朝宋顺帝刘准的年号,为西元478年。 看到这里,他此时只有一个想法,一眼千年啊。 就这东西,足可以按国宝来定义了,因为南朝的佛造像很少见,就别提这么精美的了。 论价值,未准儿就比他捐出的那件青铜器差多少。 假如2010年之后上拍,肯定是要以千万欧元或是美元来计算价值的。 那不用说,有杀错没放过啊,必须得把这过亿的宝贝收入囊中啊。 而随后等到开口一询价,宁卫民更是差点没忍住激动,乐得蹦起来。 因为对方真的太朴实了。 当母亲的不好意思开口说钱数,张着嘴,白磨叽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数儿来。 倒是小伙子挺楞挺冲,一着急,直接把底牌给吐露了。 “你看能换辆自行车不?俺们就想换辆自行车。” 那还有不行的? 算计了一下时间紧迫,宁卫民跟这母子俩也顾不上玩委婉的了,当场痛快答应下来。 然后赶紧招呼来一辆平板三轮车。 他带上自己的东西,和这母子俩一起搭乘板儿车,奔了百货大楼。 进门更没废话,宁卫民让小伙子自己看自己选。 最后赶在商店关门前,火速掏钱给小伙子买了辆飞鸽大二八全链套,换来了这尊价值连城的金铜佛像。 等完成了交易之后,宁卫民坐着三轮车往家去的路上,多少还觉着有点不落忍呢。 因为琢磨琢磨,连自行车带门口“抓来”的自行车票,加一起,他才花了一百六十八块。 这性价比也太高了,似乎忒黑了点。 他有点后悔没多给母子俩五块钱,让她们路上买点东西吃。 真要是那样,或许他心里还能轻松些。 可他哪儿知道啊,这事儿还真是两厢情愿。 那母子俩其实一点都没有什么不满意、不知足的。 小伙子蹬车回去浑身倍儿有劲儿。 他觉着有了自己有了自行车,日后去镇上卖鸡蛋就太方便了。 那今后村里人看自己,肯定就不一样了。 要是路上再遇见村书记的女儿小玲呢,兴许还能很荣幸的捎她一段儿。 那当妈的坐在车后面也美,一是高兴今天回去的车票钱省下了。 二也是惊讶的发现自己的儿子都这么大了,都能骑车带着妈了。 这日子过得还真是快。 再想起来陈年旧事,更是无限感慨。 她的记忆里,除了自己成亲那天坐了回轿子,这辈子再没坐过什么体面的交通工具。 偶尔上个街,回趟娘家,那都是走着,能搭乘车把式马车的机会都少。 要不是家里的山墙倒了,从里面露出了这尊金铜佛像,她哪儿有福气坐上儿子的自行车啊。 这只能说是老天爷怜悯,给的恩赐啊。 总之,自此之后,宁卫民也就有了个新去处了。 只要天气不算太差,几乎每天四点半到五点。 都会骑车来琉璃厂,在这几家文物商店门口转悠转悠。 就为了看看到底有没有人被拒之门外的。 好去慷慨解囊,帮帮人家的忙。 别说,宁卫民跟那守株待兔的农夫,区别就在这儿呢。 他很少走空,每次几乎都能如愿以偿,行行“善举”。 第一百二十章 大舞台 如果说八十年代初期,我国的古玩市场就像被一场改革春雨浇醒的小苗。 必须在土壤中蛰伏自己脆弱的根系,只能通过一点点的吸取养分,逐步成长的话。 那么与之相反,这个时期的邮票市场就如同杰克种下的魔豆一样。 是充满蓬勃生机,肆无忌惮地发展,迅速壮大起来的。 事实上,只要对收藏稍有研究的人都知道,最早在全国范围内火热起来的收藏品种。 既不是古董或字画,也不是古籍或翡翠,而是邮票。 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结果?那当然是有原因的。 概括起来,无非就是因为邮票收藏所需要的资金量少,获取途径多,入市门槛低。 而且这种有价票证,既便于携带,也利于交易。 从民众的角度来说,在我国文化单一,经济不够发达时期。 邮票几乎是所有投资品类里最廉价、最方便参与的一种收藏爱好了。 因为买个瓷器最少几元钱,买幅书画要十几元。 印石、玉器、铜器、古籍、红木家具、文房四宝,想当哪一样玩物的藏家都所需不菲。 唯有邮票,几分钱即可购得。 甚至跟熟人索要信封上寄来的盖销票也能从中得到乐趣。 那么这种嗜好天然就具备亲民属性。 而且改革之前,我国银行利率向来很低,购买邮票却是同样能获得超额收益的。 像著名的“祖国山河一片红”、“梅兰芳小型张”,以及“黄山”、“蝴蝶”、“金鱼”、“菊花”和“牡丹”这些众所皆知的优秀票种,价格全是常年上涨。 以持续、稳定、惊人的回报率,让人们形成了一种“买邮票可以发财”的思想。 所以集邮很容易就可以成为当时让人们趋之若鹜的投资行为。 偏偏这种投资还因为邮票体量小,承载资金量小,不足以引起相关部门的警惕。 再说邮票也不像粮油票证、工业票证那样关系到国计民生。 甚至就眼下的国情来说,邮票的价值增高,不但没有危害性,反而还有利于邮票的发行。 因此这种投机炒作几乎从不会受到官方的干预。 政府要管,那也就是治理一下公共秩序,管管由此引发的坑蒙拐骗、打架斗殴的事件而已。 甚至还可以在此披露一点。 即使“运动”中,许多过去发行的纪念邮票和特种邮票被认为是“封、资、修的货色”而停止销售。 集邮被看作是属于“资产阶级情趣的活动”遭到批判。 那京城相当一部分邮票藏家的私下交换与购买,也从未中断。 只不过是民不举官不究,上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儿罢了。 所以邮票既然具有这样种种有利的综合因素。 “运动”才刚一结束,京城的民间邮票交易便如死灰复燃一样,最先得到了恢复,是自热而然的事儿。 而说到这里,就不能不提到一个京城集邮者们心目中的“圣地”了。 这就是1955年1月,邮电部在故宫东翼的东华门77号成立的国家集邮总公司了。 从建国起,这里就是民间藏家私下交易最频繁的场所。 “运动”中曾一度关门,1978年7月又重新开始营业。 而当此地重张时,集邮爱好者们的热情就像井喷一般的爆发。 每当新邮发行的当日,集邮公司的营业柜台前就挤满了人,会引发抢购新邮的热潮。 柜台里面除了摆放一些新近发行的邮票以外,还会同时摆放些“运动”前和“运动”时期就已经发行的邮票。 这些邮票一样会勾起集邮者的购买欲望。 也许是集邮热忱被压制得太久的原因,人们哪怕走出集邮公司的大门,也长久不愿意离开。他们会集结在集邮公司门口,三三两两,低声密语,彼此交换着关于邮票的所有信息。 这些人之间有知识份子,有工人,也有干部和学生,还有一些社会闲散人员。 他们来自不同的工作岗位,也来自京城的四面八方。 但是到了此地他们都拥有一个共同的身份,那就是集邮爱好者。 至于这些人聚集在邮票公司门口,无非有两个目的。 一是交换信息,增长邮票知识。 二是互换邮票,丰富自我的收藏。 他们当中有些是相识已久的集邮同好,也有些是新认识的朋友, 但是每个人的集邮水准肯定是良莠不齐的,每个人的收入水平更是千差万别。 有些人为了丰富收藏急于购进一些邮票。 另一些人由于机缘巧合,手上会有一些富余的邮票。 偏偏在改革开放最初的时期,人们是耻于谈钱的,而是把集邮视为单纯的文化活动。 用邮票交换邮票还说得过去。 但如果一手交钱一手货,那就会被别人在自己的额头上贴上“唯利是图”、“庸俗市侩”的标签。 实际上,去年宁卫民不用为生计发愁之后。 为了买猴票,他就接长不短的到国家集邮总公司这儿溜达过不少次。 他最早六月份过来“朝圣”的时候,集邮总公司门口的自发市场,差不多就是这样的情况。 当时,大多数集邮者们交易还相当纯粹。 交流的潜规则,是来集邮公司要带着两本“机动”邮册。 一本插着显示鉴赏水平的邮票,另一本插着可以与别人交换或转让的邮票。 真的是只换票,不卖票。 他只不过是好奇的询问了几种票的价钱,就处处横遭冷遇,没什么人愿意理睬他。 但是正因为用邮票交换邮票的局限性很大。 越来越难以满足集邮者们急于提高集邮水平的愿望。 尤其没法满足一些比较富裕的人渴望拥有珍奇邮票的愿望。 所以后来就开始从这些集邮爱好者当中,游离出来一部分人。 他们专门囤积一部分集邮者特别需要的邮票,也善于琢磨集邮者的心理。 做些低价来高价走,赚取差价的小生意。 当然,这样的人在邮市里名声就坏了,直接落下一个蔑称,那就是“邮票贩子” 真正的集邮者们最为抵触这样的投机钻营行为,会被认为是在搞剥削,是不劳而获,同时还把集邮精神给玷污了。 但是什么东西都不是单一的属性,偏偏集邮者有时候还离不开这些“邮票贩子”。 因为“邮票贩子”确实能够让邮票的流动变得更有效率,也能让集邮者更方便的互通有无。 这就充分地说明,这些“邮票贩子”其实才是真正可以壮大市场的中坚力量。 所以当宁卫民把集邮总公司的猴票都包圆之后,离开这里仅仅两个月。 等到翻过年来,他再回来时,便发现这里已经彻底大变样了。 总公司门口的人一下多了好几倍,那不正规的小市场简直繁荣极了。 尤其到了礼拜天,简直人如潮涌,摩肩接踵,犹如农贸市场一般。 有很多“邮票贩子”甚至已经不满足于像过去那样,仅仅抱着个集邮册在人海中穿来穿去,寻觅交易的机会了。 有些人是索性铺上报纸,摆个地摊,当起了守株待兔的农夫。 那几本集邮册一翻开,花花绿绿的邮票便会映入视线,由不得集邮者不垂涎欲滴马上掏钱。 而面对如此的情景,别人或许很无所谓,只关注里面的交易内容。 可对宁卫民而言却不一样啊。 说白了,就跟当初康术德重新看到鬼市一样,是绝对激动不已啊。 不为别的,就因为他前世的老本行就是吃邮票、当邮商啊。 他还记得前世的那个冬天,寒风呼啸,尘土飞扬。 马甸邮票交易市场里只有摊主儿们在苦苦煎熬。 那时靠邮市里贩卖胶带谋生的他认定,这个地方是自己的人生苦旅。 他还记得前世那个春季,春光盎然,鸟鸣花香。 彼时的马甸邮币市场如一座正在喷发的火山。 数不胜数的大包小包,数不胜数的人,一沓沓数不胜数的钞票。 已经开始做黄牛,跟着别人学着揽客的他认定,邮票是自己的人生转折。 他还记得那一年的秋季,钱币行情全面疯涨。 停在市场门口的高档豪车一眼望不见尽头,就像在开国际车展。 奔驰、宝马、奥迪一字排开,猎豹、宾利、法拉利、玛莎拉蒂也应有尽有。 那段时间,大批热钱没头苍蝇一样的涌入,马甸邮市犹如一台巨型的永不停歇的提款机。 因为天天能瞅得见自己银行卡里面的存款数字在近乎疯狂地窜升。 大赚了一百二十万的他又认定,邮票是自己的人生华彩。 就是这样,没钱时吃清汤挂面,富有时整鲍鱼龙虾。 他真的算是比较幸运的人。 在邮市里,仅用五年时间扒开了人生迷雾,找到了自我的事业方向。 他从卖胶带的小贩、马路游击队、邮票行商一路披荆斩棘,成为了有自己产业的坐商。 是邮票和邮市,让他真正脱胎换骨,脱离了贫穷,成为了薄有资产的小老板。 所以他热爱邮票这个行业,那是发自内心的情感,是骨子里天生的dna作祟。 没有人比他对这样混乱嘈杂的环境更想念,更如鱼得水。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再大的邮商也是从这样小鱼小虾“邮票贩子”成长起来的。 更没有比他了解,我们的共和国未来将会成长为世界上最大的邮票集散地。 无论是集邮爱好者的人数,还是投身邮票职业的人数。 无论是邮票经营场所的规模,还是邮票交易的规模,都高踞世界第一,傲视群雄。 而他,不但即将见证这整个过程的演变发生,还会成为这个市场重要的参与者,甚至是主导者! 所以别看1981年起始,就在古玩字画上大有斩获。 可与之相比,更让宁卫民倍感幸福的是,邮票总公司门口的小市场,已经颇具雏形了,就快要成为真正自由交易的邮票市场了。 这里才是可以让他尽兴施展一身所能的大舞台。 是他开始书写人生传奇的第一步。 第一百二十一章 高精尖 国潮1980正文卷第一百二十一章高精尖一月份的京城,可以洒水成冰,正是寒冬腊月的时节。 而且这日子越是靠近年节吧,那小风越是嗖嗖的,跟小刀子儿似的往人衣服里钻。 再加上京城的冬日几乎永远都是灰蒙蒙的一片,就跟散不开似的,总不见太阳。 邮票总公司门口的树木,又都是光秃秃的,随着风摇头晃脑,几乎片刻不停歇。 这就更让天寒地冻的京城平白更冷了几分。 但偏偏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 哪怕在“小市场”里的邮票贩子们都冻得缩手缩脚,站一会儿就得蹦跶几下。 他宁卫民却像一点也不知寒冷似的。 在各个摆着邮册的地摊儿上,不紧不慢地挨个儿转悠,留下他那一探究竟的身影。 “哥们儿,有票想出吗?高价收!” “兄弟,你是要买还是想卖,咱谈谈好吗?” “齐白石小型张,齐白石小型张,两块六转让,只此一张啊!” “风筝梅花鹿加荷花,中国古代科学家,谁没有,您找我来补啊!” “哥儿们,有前年的奔马吗?去年西游记呢?嗨……嗨……别走呀,要有咱谈谈啊,高价求购啊!” 其实为什么宁卫民这么大的兴致啊?他就真不知道冷吗? 嗨,不为别的,主要听到这样的吆喝声,他确实真的是在享受。 他也体味到了康术德在“鬼市”所说的那种,“闻着这里的买卖味儿就不想走了”的感觉了。 而另一方面呢,他其实也是在拿专业目光扫货,观察行市。 并且很快,他就发现了一个明显的好事儿。 敢情当下的行情,是新的纪念邮票和特种邮票最走俏。 仅有少数的人,才会关注“老”一点的纪念邮票和“运动”时期的邮票。 对清代邮票、民国邮票和解放区邮票,大多数人都不太有兴趣。 所以乍一上手,宁卫民就是奔着高精尖去的。 他仔仔细细地翻看那些邮票贩子的邮册,兹要见到老邮票就果断拿下来,绝不放过。 说实话,这时候买货可真是难得的一种享受,就跟遍地捡钱似的。 因为好邮票几乎随处可见,而且许多品种还没受到应有的重视,用京城的话说叫做“卤大”。 这不,才连着翻了十几本儿邮册。 宁卫民就从中发现了一张阔边儿大龙,三张光齿小龙票。 六张日版蟠龙票,四张伦敦有水印蟠龙票。 还有一整套的“文10主席最新指示”和两套的“文1战无不胜的红色思想万岁”邮票。 另外还有这两个“文”字系列的三十多张散票,以及二十几张解放区的散票。 是真不白来这一趟啊。 尤其因为这年头的邮票贩子还不专业,价格谈得也相当便宜。 要知道,初期的邮票贩子分两种人。 一种是没工作的,真正的闲散人员,成天都泡在这儿。 另一种是在工厂或机关有一份正式工作的,抽冷子跑来干第二职业。 可无论是没工作的还是有工作的,想单纯靠倒卖邮票发大财的想法,那是绝对没有的。 贪心的主儿,无非是想靠干这个赚两个烟酒钱,最多下下馆子打打牙祭。 更多的人,其实只是想把自己手里多余的邮票卖出去。 然后用获得的收益再去买自己喜欢或者缺少的邮票。 这就叫“以邮养邮”。 说起来,其实就跟喜欢养鱼的古四儿,想靠卖鱼赚点饲料钱的想法类似。 而以此时工资收入水平还很低,国人发了工资首先要考虑吃喝穿用的社会环境而言。 这些人每天戳在这里,真要能赚上个块儿八毛的,就已经很满意了。 这既可以叫做没见过世面,也可以说是贫穷限制了想象力。 另外,毕竟这个不正规的小市场才刚刚形成,眼下又是信息闭塞的年代。 即使是邮票贩子们,邮票知识也不够丰富,而且都没什么做生意的经验。 这又和宁卫民怎么能比呀? 他是谁啊? 那是职业邮商! 在信息时代倒腾了十三年邮票的行家! 不但见过的邮票可海了去了,对邮票行当的发展史全盘了解。 他对这行里的人心算计,阴谋诡计同样熟稔无比。 无论学识还是见识,甚至是手段和资金级别,都是足以碾压这帮业余的小鱼小虾。 绝不是吹,宁卫民轻而易举的一招儿,就够这帮邮票贩子受的。 什么招儿啊? 投石问路。 说白了,就是宁卫民想买什么邮票,他不直接说买。 而是指着看上的这张票,先问人家卖价儿。 道理很简单,邮票贩子以为他有货想卖,给他开出的收购价儿就不可能高啊。 听见价儿了,宁卫民再反口,要买对方手里的票。 那人家不就等于就被自己刚才说的价儿给套住了嘛。 这时候再要高价已经开不了口了,没理由说不过去啊。 嘿,所以就这手儿,别看简单,可管用极了。 宁卫民是问谁,谁傻眼。 因为一瞬间,没经验的人,脑子根本反应不过来,顺口回答出乎本能。 等到哑然的时候,后悔也晚了,必须在丢面子和少赚钱之间做个选择了。 所以最终,哪怕是大龙票这么有名的票种,但凡集邮的人都知道很珍贵。 可宁卫民还是只花了一百二,就拿下来了。 那两张小龙票和蟠龙票就更便宜啦。 邮票贩子本身就把小龙票错当成了蟠龙票,而且那人也不知道日版蟠龙票是错版票。 宁卫民便以两元一张的均价,就都给吃下来了。 至于其他的“文1”、“文10”系列和解放区票。 散票平均一下就是三毛一张,成套的差不多都以五元一套拿下。 总之,宁卫民是不眨眼的买啊,这心里都快乐开花了。 虽然表面上看,除了龙票是真能叫上价儿的珍稀品种,获得中外认可,能保持长盛不衰。 他买下的其余票种,到了2020年经过充分的价值挖掘,也不过价值数万而已。 这么一看,似乎他所投资邮票升值空间只有数千上万倍,占的便宜并不是很大。 如果跟他花钱买字画的几十万上百万涨幅一比较,更好像是吃了大亏,冒了一回傻气似的。 可账真的是不能这么算的。 第一百二十二章 生肖王 关键问题恰恰在于,邮票涨一百倍能跟字画涨一百倍等同吗? 真要是谁这么做算术题,那才真是冒了傻气,犯了刻舟求剑的错误。 因为完全就忘了时间周期的问题啊。 投资回报率当然是和时间密不可分的。 像字画古玩、家具玉石这些东西,升值曲线是连续性的,常年都向上攀爬。 邮票可恰恰相反,那可是剧烈的锯齿形运动,是最接近股市的图形。 正因为具备资金需求量少,入门门槛低,交易便利,对发行邮票有益这些因素。 邮市才会在我国在股票市场出来之前,成为唯一几度上天的疯狂市场。 别的不说,1985年,1991年,邮市两度演绎凤舞九天行情的时候。 其他的收藏品种只能够趴地上仰望。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在八九十年代,二十年间,唯有邮票是一骑绝尘的千里马。 没有任何其他品种可以睥睨,与之有可比性。 而邮票品种的大部分涨幅,也差不多都是2000年之前完成的。 至于其他的投资品种都是九十年代中期才开始依次崛起。 先字画,后瓷器,再翡翠和印石,才轮到红木家具和玉器,以至于更多的杂项。 差不多在2000年之后这些品种才能迎头赶上,完成超越邮票,取而代之成为主流投资品种的认为。 那么宁卫民完全可以利用这种时间差,在投机市场打接力赛。 说白了,他卖了邮票再买别的,一点不耽误,甚至这才是更合算的投机步骤。 举个具体例子,要是1991年,他卖了今天五块钱收的一套“文1”票,赚了一万元。 回手再去买涨了一百倍的黄宾虹精品,一千三一张,那还能买七张半呢。 这就等于五块钱变十亿啊! 即便之后不再操作别的品种了,就这么干躺着等升值,那也是两亿倍涨幅。 哪位投资大师比得了? 当然,这样的合适。也只是存在于纯粹理论上。 因为宁卫民也非常明白,无论东西出手,还是购买新的投资标的。 资金量一大,那都不是短期内能完成的。 到时候能否再找着这么多黄宾虹的画,是不是真迹,全是新问题。 要不他为什么非要字画、邮票两手抓呢? 因为这样一来,他就两手都过硬了。 既有长期品种,也有短期筹码,进可攻,退可守,等于既拥有现在,也拥有未来。 那才是真正的没有短板,才叫真正的幸福。 但尽管如此,话说回来了,难道这样的幸福对于宁卫民来说就足够了吗? 不,当然远远不够。 事实上,宁卫民被小市场的现状吸引,开始下场抓货,全是临时起意。 我们不能不提及一下,宁卫民今天来邮票总公司的真正目的。 因为此时此刻,就在邮票总公司的营业大厅里,还躺着另一笔庞大的财富等着宁卫民往家搬运呢。 那就是1981年1月5日开始发行上市的辛酉年鸡票。 这张邮票作为生肖系列票的第二枚,价格也是生肖票里仅次于猴票的。 在2020年,整版鸡票的价格突破了两万元,单价一百八一张。 现在买一样是按八分的面值的官价算,六块四买一整版。 而宁卫民来这儿的目的就是为了买整版的鸡票。 他的初步打算是,鉴于辛酉年鸡票发行量九百万。 今年一年里,他至少也得吃进两倍猴票的数量作为筹码储备。 因为他已经不满足于只做个“养猴专业户”了。 他现在觉得“猴王”的名头不是那么好听,他要做的是邮市里的“生肖王”。 所以正因为如此,当宁卫民翻阅下一个邮票贩子的邮册时,很意外的发现了一个四方联猴票。 一愣之后,他便是发乎内心的喜悦,兴致勃勃的问起了价格。 “这四方联猴票你收多少钱?” “你有?” “我有!” “是四方联吗?” “单张、四方联都有。” “单张一毛五,四方联八毛。怎么样?这可是去年的新票,已经翻了一倍了,价儿够高的了……” “那我买你的好不好?就这四方联,你卖我给什么价?” 宁卫民笑了,他想起了和康术德的赌约,没想到还没过年呢,自己就赢了。 可对方却一下哑巴了,眼珠转了一转,很是有点不高兴了。 “我说你到底是想买还是想卖啊?” “这就看你的价了。” 宁卫民的底气从没这么足过。 而对却误会加深,显然有点恼羞成怒了。 这位还真有点混不吝的急脾气,比划上了拳头。 “嘿,你这一会儿卖一会儿买的。含糊其辞,诚心消遣我是不是?别找不自在啊。” 宁卫民继续好言好语。 “没那意思,就问你要个诚心的价钱。我或买或卖,其实都可以,只要价格合适。” 票贩子以为宁卫民还在故意逗咳嗽,也叫上劲儿了。 “嘿,那你可别怪我不客气。这么说吧,收你的票就这价儿,卖给你得翻一倍。” “是这话?” “就是这话,怎么地?要不咱俩找地儿练练?”票贩子已经瞪眼珠子了。 可哪儿成想,宁卫民倒越发笑得灿烂了。 他怀里一掏钱,点了一块六递了过来。 “没那个必要,鉴于你的态度,我决定,这四方联我买下了。” 嘿,这一下可好,票贩子完全迷糊了,有点不知道北在哪儿了。 他心说了,这小子,什么意思啊? 有病吧,这是把钱故意白扔啊。 偏偏宁卫民笑嘻嘻的也不说话,他就像蛊惑人心的恶魔,只把钱继续往上凑。 于是也就三四秒钟,一出人生的悲喜剧干脆的落幕了。 就为了一块六,就为了能买两盒好烟抽,这个票贩子自己亲手扔掉了五万块。 仔细想想看,这是多么有意思啊。 吃亏的人居然会认为自己占了大便宜。 明明自己被别人当瓜给切了,却把成功算计了自己的人当成傻瓜。 而这就是邮市!这就是投机市场! 一买一卖错身而过,互道“傻波依”的地方。 像这样的故事,可能今后每一天,都会在这里继续上演。 第一百二十三章 优势 国潮1980正文卷第一百二十三章优势小孩儿小孩儿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 腊八粥,喝几天,哩哩啦啦二十三。 二十三,糖瓜粘。 二十四,写对子。 二十五,冻豆腐。 二十六,去买肉。 二十七,宰年鸡。 二十八,把面发。 二十九,蒸馒头。 三十晚上熬一宿,大年初一扭一扭…… 这是一首老京城人耳熟能详的过年民谣。 但民谣里所描绘的为过年而忙碌的场景,其实从八十年代末就开始陆续消失了 因为如果详细解读一番,并不难发现。 在这首民谣中所描绘的诸多关于过年的准备工作中,除了扫房子以外。 其余的像冻豆腐,炖锅肉,宰公鸡,蒸馒头,全都是为了过年准备食物的工作。 说白了,不同于物质极大丰富的年代。 在过去,除了对一家人团聚的期盼,寄托了一种对和美的家庭生活的向往以外。 能纵容一下食欲,让家人放开食量饱餐几天,才是国人过年的主要内容和真正乐趣。 是的,当年人们盼过年的确更侧重于物质。 但这也是人之常情。 经过那个年代人,决不会耻于承认这一点。 因为在那缺衣少吃的年代,要是能吃一回炖肉,能放开量吃一回饺子。 对大多数人来说,一年中恐怕就只有过年这几天了。 这必然会成为人们永远的期盼。 而基于此理,那么对于老百姓来说,改革开放的成果,自然也应该是从年货的供应上,才能得到最显著、最直观的体现。 像1981年京城居民的春节供应里。 人们就明显的发现了物资进一步的丰富了。 鸡蛋、白酒和半议价菜籽油已经不再限量,米面和猪肉相当充足。 限量供应的食品里,额外增加的项目,还有四至八元一斤的花茶二两。 大料、黄花、木耳各二两,大白菜二十斤,一斤粮票的豆腐,及一斤粮票的豆制品等。 此外,菜市口的“南来顺”还增加了平时不供应的“蜜三刀”等小吃。 这让广大的京城市民,都怀着一种无比轻松的心情,对年夜饭愈加期待起来。 至于扇儿胡同2号院,要论今年年货的水准,那还要远远超过京城总体水平。 甚至可以说是整条胡同里的头份儿。 为什么啊? 就因为这几家邻居们,可都有各自的独到优势。 而且大家关系不错,特别团结友爱。 那几家人一互通有无,这年还能过不好吗? 不信?不信就来一一看啊。 首先说说米家。 米婶儿可是管片里的副食商店的老人儿了。 店里无论谁,是职工还是领导,都得给几分薄面。 那有了这个内应,限量物资的采买上大家可就不发愁了。 尽管如今年货采购,已经不似改革前那几年分外艰巨了,谁家也没必要凌晨去排大队。 可毕竟还得排队不是嘛。 而且东西和东西不一样啊,质地上肯定是有区别的。 有米婶儿在内部把关,那就是一人在岗,众人沾光啊。 他们扇儿胡同2号院可和别处不一样。 几家人都是提前把钱和本儿交给米婶儿,让她统一操持年货的事儿。 这样一来,当然是东西净挑好的选啦。 猪肉都是排骨、五花肉、肘子这样的上好部位。 带鱼都是挑大的给捆上的。 鸡蛋也是挨个拿光盒子照过的,绝不会有坏的。 粉丝、黄花儿和木耳这样的干货更不会是碎的。 豆制品都是单给留出来的,芝麻酱每户人家能比定量多打个五分一毛的。 而且怎么买,怎么弄回去,也统统不用发愁。 米婶儿是弄好了东西,直接打电话,叫边建军、罗广盛、宁卫民他们仨小伙子一起来副食店。 然后借用店里的三轮车把东西装车,就这么直接拉回去了。 等车弄回院儿里去,再按人头一分就得,省事儿极了。 所以别看米家就俩闺女,却完全不用为力气活发愁。 米晓冉和米晓卉姐妹俩,只需在家里腾好了放东西的地儿就行。 其次呢,再说说边家。 如今的边家除了老大边建军能为大家年前洗个痛快舒服的干净澡提供便利以外。 还有一个在“北极熊”混得如鱼得水的二儿子边建功呢。 这小子不但弄回来好几箱极其便宜的打折罐头,让各家邻居给分了。 而且还能以出厂价,弄到市面上很难买到的“北极熊”拳头产品。 像什么浓缩桔汁、浓缩杨梅汁、糖水菠萝、糖水荔枝、泥肠罐头、鹌鹑蛋罐头、梅菜鸭罐头、香菇炖鸭罐头、红烧肉罐头、酸辣菜罐头,他统统能给弄到。 尤其宁卫民,他要找边建功买点东西啊,那真是比去西单食品大楼都省心。 因为不但省钱省心,不合适了能退能换。 边建功还给他提供加急上门服务呢。 一个招呼说好了时间就到,直接给送家里来。 都让宁卫民找着点儿京东的感觉了。 再然后,那就该说说罗家了。 罗师傅和罗广盛都在区里的糕点厂上班。 作为食品口儿的工人,那还能没点好处嘛。 通常情况下,平时的日子里,他们厂子里总有些炉烤过了火的糕点,还有一些糕点渣滓,会低价处理给内部职工。 罗家父子往往就会弄回来,和邻居们好处均沾。 可别小看这些残次品的类东西啊。 在物资匮乏的年月,这些带着油和糖的东西,是最能滋养人肠胃的东西。 尤其是那三年,要往严重了说,甚至能救人的命。 所以扇儿胡同2号院的任何一家人,就因为受过这样的好处。 多年以来,无不打心里庆幸自己能罗家做邻居。 至于年节时分,罗师傅还有一份特殊的心意给大家伙。 那就是带着自己大儿子,抽空用厂里的东西,自己烤制一批加足了料的点心。 除了送给领导的,其他的他会以出厂价买回来,好分赠给各家各户的邻居和亲戚朋友们。 用康术德的话说,罗师傅可是地道的“正明斋”手艺。 在如今只有机械化生产糕点的年代,在如今江米条和核桃酥能够当武器用的年代。 大家还能有机会吃到这样的真材实料,新出炉的传统饽饽。 那无疑是一份甚为难得福气,绝无仅有的美食享受啊。 第一百二十四章 肥年 国潮1980正文卷第一百二十四章肥年最后,那就该说到宁卫民了。 还别看这小子就是个旅馆里守着大门儿管开票儿的家伙,可他不是还有点特殊本事嘛。 他就用手里的外汇券买了一些新鲜吃食,分送给各家各户,作为年礼。 当然,由于他的钱还得用来各种收藏品,有大用处,肯定不会买什么值钱的东西。 其实也就给每家送了两斤花花绿绿的外国糖和两盒良友牌香烟罢了。 整得就跟他要结婚似的,总共花了也不过十一二块。 可问题是送这些东西讨巧啊。 要知道这年头,老百姓享受的糖果主流是“酸三色”、“话梅糖”。 “花生牛轧糖”和“红虾酥糖”,那是绝对的高级货,没多少人舍得买。 而过年时候,家里有小孩儿的,更普遍的选择是买糖瓜儿和关东糖。 才块八毛钱,就足够小孩儿们啃得腮帮子都疼,痛痛快快吃一个春节的了。 宁卫民买的各色外国糖,那对大家来说,就胜在没见过上了。 口味尽管很一般,可那是舶来品,能让大家感受到一种异国情调,比吃大白兔的感受更美。 还有那香港烟,其实一点也不好抽,呛人着呢。 但用宁卫民的话说,不就是尝个新鲜嘛。 几家人拿来招待来拜年的客人,倍儿有面子,很能引起颇有趣味性的讨论。 况且除了这些个华而不实的小玩意,宁卫民还另有真正实惠的给大伙儿呢。 敢情节前,他和张士慧因为值夜班,有几次提前跑到单位打扑克牌。 就跟便宜坊一个叫杨子的厨师交上了朋友。 虽然直接找人家蹭吃蹭喝没戏,可毕竟能落点洋落儿,那就是鸭架子。 在烤鸭店吃烤鸭,由于厨师片烤鸭,只挑最精华、好下刀的地方片。 因此鸭架子上面往往残存着不少的贴骨肉。 这种肉是最香的,拿回家下汤倍儿有营养。 而且毫无疑问,如果顾客买的是一整只烤鸭,那么按规矩,鸭架子也应该交由顾客带走。 可问题是当年普通人很少有机会去吃烤鸭啊。 普通人偶尔品尝,也不懂可以往回带鸭架子的规矩。 要论常吃的主儿呢,这种情况基本都是官场宴请。 这些人都注重形象,如果吃完了再拎俩鸭架子回去,也实在不好看。 所以这么一来,“便宜坊”里的卖出多少烤鸭,基本就能剩多少鸭架子。 尽管饭店也出了个政策,说鸭架子可以外卖。 不过,考虑到当年老百姓的情况,一旦广而告之,恐怕这点鸭架子马上就会供不应求。 于是为了内部利益考虑,这一条便秘而不宣。 鸭架子也就直接成了餐厅内部人员和旅馆各部门头头们的福利了。 同样的,作为宁卫民和张士慧来讲,既然便宜坊的后厨有了哥们儿,当然弄几个不在话下啊。 这杨子就在除夕前一天,特意给宁卫民和张士慧留了十二个鸭架子。 个个都用油纸包好了,捆上了,还教了他们回去怎么熬架子汤的办法。 张士慧拿了四个,自己留俩,给女朋友家俩。 宁卫民拿了八个,除了自己的,也正好给三家邻居们一家分俩。 所以这一年的除夕夜啊,扇儿胡同2号院的几家人,还都能炖上一锅鸭架子汤喝了。 那么综合起来看,既然有了这么多好东西,谁还能说这不是个肥年呢? 当然,过年也免不了需要气氛的营造。 所以“忙年”的最后一项采购,鞭炮是必不可少的。 这年头,鞭炮不像三十年后有那么多的种类。 全部加在一起不过十几种,且几乎都是比较传统的品类。 不过在这其中,也是很有讲究的。 就比如说,鞭炮鞭炮,小的叫“鞭”,大的才叫“炮”, “鞭”中最便宜的种类,就是湖南浏阳产的“小鞭儿”。 暗红色包装纸,“鞭”也是红色的,价格以两毛一一百头为单位往上累计。 这种炮因为个头小,装药量少,所以燃放起来响声也小,甚至用手指甲夹着它的屁股直接在手上燃放也不会伤到人。 同时因为价格便宜,是当年京城孩子的最爱。 可即使这样,由于社会整体消费水平低。 小孩儿把这种“小鞭儿”买回家去,也很少有燃放整挂的。 通常情况下往往是小心翼翼拆解下来,一个个单独燃放。 即使有哑炮也会掰开点燃其中火药,美其名曰为“刺花”。 京城还有另外一种“鞭”,就是本地产的“钢鞭”,也称为“查鞭”。 这种“鞭”分大小两种,小的能顶浏阳“小鞭儿”俩,大的铅笔粗细。 是土色鞭炮,引线长,装药量也多,爆炸时产生的声响也大,因此价格也要高一些。 一百头“小查鞭”卖三毛,“大查鞭”四毛,规制和价格计算方法和“小鞭儿”相差不多。 而除了上述两种“鞭”之外,剩下的“大二踢脚”、“小二踢脚”和“麻雷子”,就要划分在“炮”类里了。 这三样东西由于威力巨大,基本上是脱离孩子娱乐的范畴,专属大人钟爱的种类了。 “大二踢脚”的价格是五分钱一头。 小二踢的个头虽然比大二踢脚要小一些,响声也没有“大二踢脚”那么大,但它价格比较便宜,在商店的售价是七分钱两头。 不过声音最响,个头最大,价格也最贵的,还属是“麻雷子”。 这种“炮”售价五毛,十响一“挂”,俗称“十响一麻雷”。 它的药筒使用不少麻纤维来捆扎,因为装药量大,所以燃放起来声音也特别的响。 而且还能看到明显的闪光,感受到明显的余震回音。 最后还得再说说几种“烟花”,这个年头没有“滴滴筋儿”,但有一种最微型的烟花比较适合女孩子,叫“耗子屎”。 这名字是有些不雅,但很形象,也很有趣,灰色的小粒,真跟耗子屎差不多。 它燃放时响声不大,点燃后在地上打几个滚,刺出几下蓝色的火星,最后蹿到半空中,萤火虫似的就没影儿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制作难度较高,定价才一分钱一个,赚不到什么钱,最终导致了这种烟花的绝迹。 反正宁卫民是从来没见过的。 当时他见到这东西,满眼都是不可思议。 觉着十分有趣,一下子就买了三块钱的。 而和“耗子屎”差不多一样有趣的,还有一种三分钱两个的“钻天猴儿”。 这种廉价烟花是一根小棍儿上粘裹着药筒。 点燃后,它能拖着长长的火尾巴飞到天上,同时还带着尖锐的哨声儿。 或许也正是因此,老百姓把它和腾云驾雾的孙大圣联系在一起了,才会有此得名。 宁卫民便又来了三块钱的。 至于其他的,那也就是“炮打双灯”、“夜明珠”、“九凤朝阳”和摆地上的“盒子花”这类通俗烟花了。 这些品种日后是一直保留下来的。 按宁卫民的想头儿,大概是以为你制作简单,价格也贵。 烟花厂家有充足的利润,才会一直热衷生产。 总之,买鞭炮的当天。 除了两挂千响查鞭,宁卫民怀里抱得满满的就是耗子屎和窜天猴了。 结果他完全没想到,自己图新鲜好玩儿买回去的东西,却是考虑不周。 进院儿听见的全是厌弃的数落。 无论是谁,看见他买的东西都得说上两句。 罗师傅说了,“卫民,买这么多耗子屎,你倒不怕给你们家招耗子啊。千万别院儿里放啊,外头点去。” 边大妈也说,“怎么弄这么窜天猴来啊。就这玩意,最容易起火了,落哪儿都备不住烧起来。民子,你就给你大妈找事儿吧。” 康术德更是强力反对。 “嘿你个臭小子,快把这些鞭炮都给我放外头,不许进屋啊。” “我说你不想过了是怎么着?大过年的,你非弄家来三百只耗子,二百只猴儿。” “你是嫌咱们家太平啊?真要一个火星儿,咱爷俩这屋里是绝对的热闹了。” 但最落人面子的还属米晓卉。 这十几岁的小毛丫头最为童言无忌,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卫民哥,你就这么喜欢放我们女孩儿的花炮啊?买了这么多。男的不都放二踢脚和麻雷子吗?呵呵,你还喜欢喝杨梅汽水,你可真逗……” 喝,竟没一句话是好听的。 第一百二十五章 瑞雪 国潮1980正文卷第一百二十五章瑞雪1981年2月4日,除夕终于来临。 这一天,京城的老百姓们早上一觉醒来,普遍都发现天花板被大雪的反光照亮。 敢情老天爷应景儿,竟从昨天夜里开始下起了雪,而且越下越大。 尽管今天还要上班,可毕竟对大多数人而言,这已经是长假前的最后一天了。 重要的倒是这么一来,年味儿可更足了。 再配着零碎的鞭炮声儿,喜兴、吉祥一下子充斥在每个人的心里。 于是哪怕大雪纷飞,天冷路滑。 出门上班的人们全都是一副好心情,只要街上见到熟人,无不要喜气洋洋地互相道上一句。 “下雪好,瑞雪兆丰年!” 这对于宁卫民也是一样。 他骑车进胡同的时候,见这一条胡同里的街坊,嘴就没闲过。 左一句“张大妈,您慢着点儿,路滑,小心”。 又一句“李二哥,上班儿去啊?胡同口那有冰,您留神。” 唯一不同的只是别人是上班,他是下班,谁让他上的是大夜班儿呢。 不过要是实打实的说,他这大夜班儿上得可太值了。 哪怕今儿晚上他还得去单位值班儿,表面上看似乎连除夕都不能在家过了,好像挺惨。 可实际上却满不是那么回事。 因为旅馆业是越到年关越轻省。 一过腊月二十三,重文门旅馆就没几个住店的客人了。 那么除了便宜坊餐厅还依旧生意红火,餐饮部门没法懈怠,以及后勤部还有不少事儿需要忙和之外。 对重文门旅馆的其他部门来说,真就跟提前放了假差不多。 哪儿还有什么工作啊! 大部分职工上班儿除了开会,写年终总结,那就是喝茶、聊天、嗑瓜子儿了。 领导见了都不管,职工请假甚至无需假条。 无论是谁,只要找跟自己关系好的组长、副组长说上一句,就可以安心忙和自己家的事儿去了。 要有谁的补休没提前歇了,留到了这会儿,那才叫傻蛋呢。 尤其是对宁卫民和张士慧他们俩而言。 现在不但一样可以自由自在,在外面给自己谋“福利”,就是上夜班儿也无需轮替去客房休息了。 天天都可以明目张胆的一起脱岗去睡觉。 只要交接班儿时,俩人中有一个出面露个脸儿就行。 嘿,像这样美好又实惠的工作,全天下哪儿找去啊? 也就是真没法拿到台面上来讨论。 否则那个“打工皇帝”的名号,日后还真轮不到那姓唐的贴脑门上。 所以正因为这班儿上得滋润,这天早上八点,睡了一觉又吃过了早点的宁卫民,推着自行车进了院儿,是毫无倦怠之意。 反而看着纷纷扬扬的雪花从高天之上飘洒而来,把整个院落的房顶、屋檐、香椿树、小房、煤堆覆盖成一片的雪白,他是诗兴大发啊。 把车往小厨房外墙上一靠,锁了车,他就包含着感情高声朗诵。 “燕山雪花大如席,落在我家大院里。天白地白树也白,今儿个我想吃炖鸡……” 不过他这番感情抒发,可没美上多会儿。 因为话音刚落,还没两秒钟呢,就从屋里惹出了一番嗔嘚来。 敢情康术德就屋里躬身拢火呢。 在屋里听见他这句诗,老爷子手里拿着火筷子,隔着玻璃就教训上了。 “臭小子,行了吧你,大下雪天儿的,别在院儿里散德行了。” “你这也叫诗吗?头一句照搬的是李白,二一句白不呲咧的大白话,三一句剽窃的张打油,就末了一句是你自己的真性情,可终归也没离开吃。你可真有出息。” “不是我说你,就你这歪诗啊,跟张宗昌如出一辙的相似,可见你也就是个狗肉将军的水平。” 要说这话是真挤兑人啊。 好在宁卫民丁点儿不在意。 因为这爷儿俩平常这么逗咳嗽都逗惯了,这样的调侃是经常性的。 宁卫民满不在乎的一撇嘴。 从车后座拿下来两个铝饭盒,开门进了屋,反倒振振有词呢。 “老爷子,您这么说未免有失偏颇。说实话,照我看,张宗昌比那些什么‘子曰’坦诚多了。” “就说人家的那首《咏雪》吧,什么东西天上飞,东一堆来西一堆。莫非玉皇盖金殿,筛石灰呀筛石灰。这诗作得多么朴实易懂,还挺有画面感的,您能说不形象吗?所以狗肉将军也有点才气,我爱他的诗。” “再说了,爱吃又怎么了?这就没出息了?况且这方面您才是真正专家哪。” 宁卫民嘿嘿一乐,颇为自负的,一串珠子似地讲下去。 “您不会忘了自己跟我说过什么了吧?” “什么正阳楼的涮羊肉,便宜坊的焖炉鸭,同和居的烤馒头,东兴楼的乌鱼蛋,致美斋的烩鸭条。” “小地方哪,像灶温的烂肉面,穆家寨的炒疙瘩,金家楼的汤爆肚,都一处的炸三角。” “以至于月盛斋的酱羊肉,六必居的酱菜,王致和的臭豆腐,信远斋的酸梅汤,三妙堂的合碗酪,恩德元的包子,沙锅居的白肉,杏花春的花雕……” “就这些京城名吃,要不是您告诉的我,我哪儿知道这么全乎啊?就这些个地方,可都是您自己拍着胸脯打保票的。说当年没一个掌柜您不熟,没有一个掌灶的、跑堂的,站柜台的您不知道的。” “然而又怎么了呢?您不是照样一肚子的学问,照样给我当师父嘛。我真要没出息啊,别的赖不着,就只能赖您。俗话说,什么样的师父教出什么样的徒弟来嘛。是不是这理儿?” 这话一说,康术德是哭笑不得,干脆拿火筷子一比划,瞪眼了。 “好小子,你这儿等着我呢?拿我的话堵我的嘴是不是?你这点聪明怎么全用这儿了!” 可宁卫民还有后手呢。 他又一乐,赶紧把带进屋的俩饭盒放桌上打开了。 那完全是炫耀性的勾引。 “老爷子您别气啊,看看我的孝敬。三两猪肉大葱包子,一大碗天兴居的炒肝,专门给您带回来的……要不,咱先说道说道我该怎么有出息的事儿。这早点就先不吃了?” 眼瞅着包子冒热乎气儿呢。 炒肝儿味儿还直往鼻子眼里蹿。 早上就弄点茉莉花茶涮肠子的康术德哪儿还忍得住啊? “放屁!不吃?不吃那叫糟践东西,再等会儿就凉了。” 老爷子砸了下嘴,大咧咧直接坐八仙桌旁边了。 可刚露出点满意的神色,跟着就冲宁卫民一拍桌子。 “我说你有点眼力见儿行吗?傻愣着干嘛啊,不想吃我的火筷子,就给我拿木筷子去……” “得嘞,您等着。” 眼瞅着宁卫民颠儿颠儿跑去打开碗柜。 康术德凑过去闻了闻包子。 “嗯,味儿还行……” 随后就又找补了一句。 “我说碗里再给我弄点醋啊,否则晚上可没你的炖鸡……” 第一百二十六章 抖机灵 除夕也有除夕要干的事儿。 在旧社会,这一天应该是过年最忙的一天。 因为那时的人们讲究迷信,祭祖、迎神是这一天的重中之重。 各项繁文缛节多不胜数,不把一大家子人都折腾个精疲力竭绝不算完。 不过解放以后就不同了。 进入了新社会,讲究破除迷信 人们的精力已经无需浪费在祈求鬼神庇佑上面。 可以更多地放在快活地过年和家人欢聚一堂上。 但话又说回来了,毕竟我国的旧有历史占据了足足五千年。 而且盖自有史以来,国人过年比任何外族都更复杂。 热闹、美好,自是民族之光,亦理所当然。 因此,还是有一些传统习惯,是无法完全割舍的。 像缅怀先人、放鞭炮、点红灯、贴春联、贴门神、贴福字、剪窗花、包饺子,在馒头上印红梅花点…… 这诸多事宜就已渐由完全的迷信转化成了祈福求吉利的意义。 仍被我们的人民当作为一种民俗艺术长存于百姓生活之间。 毫无疑问,1981年的除夕,算起来已经是宁卫民和康术德共同度过的第二个新春佳节了。 和去年俩人还保持着隔阂,又都在为生计发愁,完全没心思过年的情绪大不一样。 既然今年俩人已经成了亲如父子的师徒,手里又都宽裕了,自然都有心要把这个年过得像那么回事。 于是该有的流程便都要有。 等到康术德吃过了早饭,老爷子首先就开始指点宁卫民如何给父母的遗像前摆供品。 他郑重其事地吩咐宁卫民在里屋西墙的两张照片下摆了张供桌。 然后严格遵从传统,按照“五供”之数,在五个碗内盛满与碗口齐平的小米。 并覆盖红纸,在上面摆上了“萨其马”、“桃酥”、“枣泥酥”、苹果和橘子。 等到宁卫民正儿八经地给父母遗像磕过了头,尽完了孝子贤孙的义务。 他们俩才开始腾桌子,铺上字毡,一起写“福”字和春联。 分工上,自然是宁卫民伺候着研墨,由老爷子来动笔。 还别说,康术德的大字水平相当不错,一手瘦金体写得漂亮,绝对挂的出去。 以宁卫民的眼光,反正是分不出和容宝斋那些的书法差哪儿了。 于是很快,在收音机反复播放《春节序曲》中,这一老一小便一起开始动手张贴起来。 这次可就是宁卫民负责爬高、动手,康术德负责在底下把关。 通力合作下,他们堂屋的门户上门神正式上岗。 门框两边贴上了“平安即是福,和乐便为春”。 横额则是“家和万事兴”。 此外,米缸、面缸上贴了“年年有余”,柜门上也贴了“日进斗金”、“招财进宝”。 接下来,那就该在其余各屋的门上张贴“福”字了。 不过这时宁卫民自作主张,下意识就按现今的做法把“福”字倒贴过来的举动,可是在老爷子面前露了个大怯。 不但被当场制止,而且还因为破坏传统的罪过,挨了师父的好一通教训。 敢情老爷子说了。 “倒贴福字,取其‘倒’和‘到’的谐音,意为‘福到’,确有此例,但这种做法只用在两个地方。” “一个是在水缸和土箱子上,由于这两处的东西要从里边倒出来。为了避讳把家里的福气倒掉,才会用这种谐音讨吉利。” “另一个地方是在用屋内的柜子上。柜子也是存放物品的地方。这种情况下倒贴‘福’字,意为让财气一直来到家里、屋里和柜子里。” “但是门户上的‘福’字可就完全不同了,从来都是正贴。因为这种‘福’字有‘迎福’和‘纳福’之意,而且门户是家庭的出入口,一种庄重和恭敬的地方,所贴的‘福’字须郑重不阿、端庄大方。” “如把大门上的‘福’字翻倒过来,则必头重脚轻、不恭不正。你不妨去翻翻各地的民俗年画,又有哪张画大门上‘福’字是倒着贴的?” “嘿,你小子纯属一知半解,不懂装懂的假行家,出的这个主意太过滑稽。这事儿上可不能由着你狗肉将军似的胡闹……” 得,宁卫民这机灵儿还真是没抖好,完全是把无知当有趣了。 结果碰了一鼻子灰,一句都辩驳不出。 在师父的数落下,也只有乖乖听喝的份儿了。 而和他的灰头土脸相反,康术德倒是一下就乐了。 看样子说不出的痛快,好像抓住宁卫民一回痛脚是多么难得的美事儿似的。 看来俗话说,老小孩儿,老小孩儿,确实是有几分道理的。 等到下午时分,这一天最重要的一项活动终于到来,那就是动手包“五更饺子”了。 别看过年包饺子是北方人共同的习俗。 大家也都知道“饺”和“交”谐音,“子”为“子时”,吃饺子取“更岁交子”之意的典故。 可实际上,却很少有人更进一步地了解这种传统食品的演变和讲究。 特别是京城年俗中的饺子。 比如说,和面的“和”和饺子的“饺”,还有相聚之意,所以饺子也象征团聚合欢。 再比如说,饺子因为形似元宝,同样也带有“招财进宝”的吉祥含义。 并且因包饺子时,要用手一下一下沿着饺子边捏,讲究包得严严实实不能露馅。 免得饺子里的“财”露了,“福”跑了。 另外,在旧日京城,因受旗人影响,“煮饺子”的官称一直被叫做“煮饽饽”。 民国后才逐渐改称“饺子”。 而且旧时和现今比较,还有一点最大的不同。 就是京城无论贫寒还是富贵人家,除夕的饺子一定要吃素馅的,一点荤腥不沾。 这不是为别的,而是因为那时饺子是祭神、祭祖用的,叫做“请神饺子”。 同时,这也有求“素净平安一整年”和为了体现在新的一年里要自律和净化心灵之意。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传统概念的“荤”与“腥”也是有区别的。 “腥”单指大鱼大肉。 而“荤”指的是带草字头的刺激性植物。 因此饺子馅儿里葱蒜同样不能放。 说到这里也就知道,除夕能真正吃上肉馅儿饺子,这种风俗的历史远没有建国时间长。 最后能形成风潮推广成例,灾害年月的物资匮乏和强制性的“破旧迎新”运动,当是主要原因。 不过说起传统素馅饺子馅料,其实并不比肉馅便宜,制作起来也相当麻烦。 因为尽管是素馅儿,那也样融入了京城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理念。 要是富贵家庭讲究的包法,甚至远比肉馅更加好吃。 像胡萝卜要先用礤床儿擦成丝,然后用开水焯了攥干再剁烂。 大白菜要用刀剁,加一点盐杀出水分后再用屉布裹着挤干水分。 其他诸如香菇、黄花、木耳、粉丝之类的干货自然是要先发好,再细细地切。 还可以放一些切得细碎的冬笋、面筋、白豆腐干。 除此之外,拌素馅儿还必须加上搓碎了的“排叉”、“饹馇盒儿”或是切好的油饼、油条。 为的是起到调和作用,让素馅儿吃起来口感柔润,而不至于渣渣粒粒的。 当这些主料预备好了,就可以用芝麻擀成芝麻盐,加上酱油和素油,搅拌成咸淡可口、松腻适度的全素饺子馅儿了。 像今年这种情况下,康术德和宁卫民师徒二人肉食充足,物资充沛。 考虑到年夜饭尽是大鱼大肉未免太过油腻,吃口清爽解腻的素馅饺子当时最好不过的调剂。于是康术德就选择了恢复传统,照着老令儿,带着宁卫民拌了一盆子讲究的素馅儿。 当然,当这盆馅儿端上桌时,康术德不解释还好。 这一详细解释,可就又落了宁卫民的话柄了。 开始和面,擀皮儿,动手开包的时候。 这小子是嘻嘻而笑,故意把旧事重提。 “老爷子,您这素馅儿可拌得真好,要我说,这才符合科学饮食的原则,肯定比肉馅儿好吃得多。” “可这话说回来了,您这也太讲究了。连吃个饺子都这样。那您是让我跟您学呢?还是不让我学呢?” “我学了是有出息呢,还是没出息呢?我真的有点无可适从啊?往师父明示……” 康术德这才想起今儿早上说好吃没出息的话茬来,气儿登时不打一出来。 “呦呵,又上赶着来劲是不是?想知道什么叫有出息,什么叫没出息是不是?” “行啊,我告诉你啊。只知道吃,不知为什么吃,那就是没出息。” “过年为什么包饺子知道吗?记住了,就为了‘捏小人嘴’。图的是可以避谗言,防小人中伤。” “今儿就冲你小子啊,这包饺子,我每个都得着着实实捏三遍,我非让这小人嘴肿了不可。” 好嘛,宁卫民这一听,当时可就哑巴了。 小人?谁小人啊?这叫有苦难言。 要不说师父就是师父呢。 就这烧鸡大窝脖抡得,是真能把嘴给抡肿了啊。 第一百二十七章 年夜饭 国潮1980正文卷第一百二十七章年夜饭天色渐黑的时候,按康术德的吩咐,宁卫民把屋里的灯光都打开了。 这也是老年间的规矩。 除夕之夜因为要配合“年”,去除掉四角四足的恶兽“夕”。 各家各户都要灯火通宵,不许间断,以寓意来年前途光明。 此时屋内烧得极旺的铁炉子泛出煤烟的气味,其实很有点儿呛人。 门窗上污浊的玻璃闪烁着陈年旧事的光泽。 那不是没有擦拭,而是压根儿就擦不出来了。 如果较真去推溯玻璃的历史,年龄恐怕能赶上俩宁卫民的岁数。 但好在炉子上坐着水壶,所喷出的水雾,有效的化解了煤火和劈柴味儿,让呼吸舒服了许多。 而米晓冉和米晓卉下午给送来的“喜鹊登梅”和“孔雀开屏”,也贴在了门窗之上。 红彤彤的窗花把老门老窗装扮得体面了许多,很有点老树开花的意思。 再加上耳听邻居米家正“笃笃笃”地跺着饺子馅儿,以及外面传来稀稀落落的鞭炮声响。 过年的气氛自然而然就在空气中漫延开来。 但更让人激动的,还是年夜饭摆在了桌面上。 区别于去年一盆炖肉熬白菜,一盘烧带鱼,一碟花生米和一碟豆儿酱,就算过了年的寒酸。 这师徒俩今年的年菜,无论在量上,还是在质上,全都齐头并进。 以压桌小菜来说。 “芥末墩儿”、“豆豉豆腐”、“榅桲拌菜心”、“油炸花生米”,就有足足四道。 尤其是这榅桲,因为是珍奇果实。 打过去就是富人专享,本就是极其不容易吃到的。 如今更是几乎在京城绝迹。 所以现在人们做这道小菜,往往只能用糖水山楂来代替。 但2号院却因为有边建功,竟然托他们厂里的采购给弄到了一大罐子。 这一下福泽了全院邻居,真可以说是京城一等一的享受了。 这就不是贵不贵的问题,实在是没处找去。 主菜上的差异那就更明显了。 因为没跺肉馅儿,猪肉就富裕了。 他们的既能拥有米粉肉,也能吃到红烧肉。 另外宁卫民还花大价钱给爱吃海味的康术德弄了条大黄花鱼,给老爷子准备了瓶茅台酒。 材料这一丰富,那可就真热闹了。 俩人是一共整了“米粉肉”、“溜丸子”、“红烧排骨”、“干烧黄鱼”、“清炖鸡”,足足五道硬菜。 外加一道代替年糕的甜食——“八宝饭”。 好家伙啊,连八仙桌都摆不下了。 不得不又临时搬来了个夏天用的小炕桌,放在床上,拼凑了起来。 毫无疑问,年夜饭预兆着对来年运程的期盼,如此丰盛,当然让人看着喜兴。 可要说到底,这其实还算不得什么。 因为真正要说这一席出类拔萃的,整个京城也无人能企及的,更在于餐具的不同寻常。 敢情宁卫民啊,在临近年前的半拉月是真没少划拉东西。 首先是鬼市的小贩想着过年,不少东西主动落价儿,他觉着划算就大手笔的买。 其次他发现了文物商店门市部有空子,是见天儿的去那儿转悠憋宝。 年关下,门口那卖不了东西的不更着急吗? 所以呀,这段时间这小子到底都收来什么好东西,也甭一一细数了。 反正就这一桌子席面,明朝的盘子,清朝的碗,都是他这些日子凑巴上的官窑。 这些东西要按照年份加起来,差不多就得有三千年呢。 用来装酒的酒壶是最次的物件了,那还是同治年的呢。 想想看,这样的一顿饭吃进胃里,能不沾染上文化味儿吗? 这样的酒喝下肚儿,能不显得尤为醇香吗? 甚至都别说吃了,光看在眼里头都是一种让宁卫民心生成就感的享受。 不过这毕竟是他自己的别出心裁,康术德就有点不大看得上他这创意。 这不,临开席前,老爷子又挤兑上自己徒弟了。 “你这臭小子,可真是能瞎折腾的。这什么馊主意啊,就跟暴发户似的。弄点玩意回来就烧包了?万一真打个物件,我看你心疼不心疼?” 宁卫民却嗤笑一声,连连摆手。 “我心疼什么啊,这些东西造出来不就是让人用的?总不能我买回来,就跟祖宗似的供着它们啊,也该这些物件为我服务服务了。” “人总不能当物件的奴隶不是?我要真精心守护这些东西一辈子,最后再便宜了别人。那我才觉得自己冤枉呢。” “其实您才是抠缩呢,就知道成天抱着您的宝贝碗瞅,再瞅它不也是个碗嘛。我就不明白了,您就用它吃一回饭又怎么了?那味道绝对不一样,也算您当过一回枢府的领导了。非跟地主老财似的,天天供在脑袋顶上,有意思吗?” 康术德当然不爱听了,也摆手。 “得了得了,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你自己的东西,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懒得管你。大过年的,咱俩都别找不痛快了。” 跟着又一撇嘴。 “其实你不明白并不要紧,反正我把话搁这儿了。早早晚晚有一天,你会懂得该当怎么对待这些器物。还是那句话,只有你眼里不光是钱了,才能成事。” “至于现在,我就劝你一样儿啊。只要你别乐极生悲,今后再惦记用粉彩当菜盘儿就行……” 好嘛,最后这话算是点到宁卫民要害上了。 敢情今儿他净冒傻气了。 说起来,比早上他要把“福”字儿倒过来贴更丢人的是。 就在刚才,他曾经要用个蝴蝶百果的粉彩大碗装溜丸子来着。 结果让康术德给拦了,老爷子告诉他,这粉彩的颜色可有铅含汞啊。 颜色越艳丽,毒就越重。 用这玩意盛菜,那是嫌小命儿活得长啊。 跟自己含着砒霜面儿也没什么区别了。 所以这宁卫民立刻不好意思了,摸着后脑勺笑了一阵。 为了避免尴尬,便赶紧献宝似的进屋,给拿出两件东西来了。 一个是新买的热水袋,一个是个弄到手不久铜手炉,这两天刚刚给擦出来了,油亮油亮的。 这就是他大年三十给康术德的一份礼物。 第一百二十八章 五福 国潮1980正文卷第一百二十八章五福其实原先呢,宁卫民本来是想把张士慧送他那皮帽子转送康术德来着。 那东西戴着暖和,真不冻耳朵啊。 虽然张士慧和卖货的售货员都不知道是什么皮子,可老爷子一眼就看出是青根貂的来了。 不过话说回来了。 恰恰因为东西太好了,这帽子戴在脑袋上太显眼了。 老爷子才没法收下,只能是敬谢不敏了。 为什么还用说吗? 就因为康术德如今给玉器厂看大门。 他要成天带着这个去单位上班,能不惹来闲话吗? 那不是诚心让别人瞅着不舒服吗? 正式工还带个兜嘴的棉帽子呢,你个临时工戴的帽子比厂长都好,这不像话啊。 所以宁卫民也就只能把那皮帽子自己戴上了。 随后又重新准备了这么两样更实惠、更低调的东西给师父。 “老爷子,旁的也不说了,大年三十,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就当是谢师了。您那老寒腿啊,有这暖水袋捂被窝,就好受多了。上班带着这紫铜手炉,手也就暖和了。您不会再嫌弃吧?” 别看宁卫民几句话说得轻巧,但是却能从俩件儿东西上看出他上心了。 康术德自然不能不为之感动。 于是展颜而笑,随后也从怀里掏出来一串铜钱,递给了宁卫民。 “小子,这是给你的,就算是压祟钱吧。” 宁卫民躬身接过来一看,有点吃惊。 因为这串儿钱倒也罢了。 无非是秦半两、汉五铢、开元通宝、康熙通宝、乾隆通宝这些盛世的铜钱。 这年头这些东西不老少的,讨个吉利而已,其实不值得什么。 但出彩的,却是钱串儿上有一个鸡蛋大小,雕了五只蝙蝠的玉石。 实在是技艺高超,栩栩如生。 而且一看玉质就不错,羊脂一样。 宁卫民登时惊讶了,“老爷子,这是新的?和田玉?” 康术德点头微笑,颇为嘉许。 “嗯,眼神还不错。这是我托玉器厂一位老师傅做的,人家可是‘北玉四杰’之一刘德盈的徒弟。手艺现在全厂排最前头,能卖我面子给你做这个,是你的造化。” 跟着话锋一转,就考教起来了。 “至于为什么做这个式样,那是有讲究的。燕么虎儿学名蝙蝠,代表着福气,这你应该清楚。可为什么是五只,你知道吗?” 宁卫民想了想,摇摇头。 老爷子便提点道,“记住了,五福就是长寿、富裕、康宁、攸好德,考终命。” 宁卫民还有点不明白,又问后面两个福是什么意思。 老爷子郑重道,“就是有好德行,能善终的意思。这五样加起来,也就是咱们老百姓一辈子的全部想头儿了。” “没别的,给你这个,就盼着你能好好的活,这辈子能得到这五样福气。这可比你发多大的财都有用。” 于是宁卫民也感动了。 长期孤身一人在社会上漂泊,他当然懂得师父这话里所寄予的深意。 心头一热,就跟泡在热水里一样,他立刻捧着这串铜钱跪在了地上。 主动持弟子之礼,恭恭敬敬地给康术德磕了个头。 窗外,这时不知是谁在胡同外头放起了一筒子夜明珠。 那红的、绿的、粉的、亮的,鲜艳的烟花依次飞耀在院落的高空,登时把屋里染得绚烂无纶。 而那艳丽之色,似乎正是师徒二人胸腔里共同涌动的情感写照…… 除夕不单是康术德和宁卫民的除夕。 也是全国人民的,是整个京城的老百姓的。 几乎就在这师徒二人开始动筷子,品尝他们的团圆饭时。 外面的鞭炮声由起初的稀稀落落,一阵一阵地愈加密集起来。 很快,哪怕足不出户,也能看见天边时闪时亮的火光。 这就足以说明,在这样一个夜晚,这样一个时间。 还有无数的家庭、无数的人们都是像他们这样。 心中充满了阖家团圆的幸福,以及对明年生活会更好的期盼。 别处且不说,就说隔壁的米家吧,此时一样享受着一年里最温馨的一餐,也是最丰盛的一餐。 米婶一边笑吟吟的往桌儿上端着菜,一边嘴里还在唠叨着自己闺女。 “你们这俩孩子,可真够能省事的。下午就让你们帮着洗洗家里的塑料花,好家伙,你们倒把任务交给洗衣机了。” 米晓冉已经是大姑娘了,沉得住气。 只低头帮着分碗筷,没说话。 但年龄尚小的米晓卉却立马叫起屈来。 两只小羊角辫一甩,从凳子上差点蹦跶起来。 “妈,瞧您,大过年的还数落人。洗干净不就完了?” “干净?是干净。可费水、费电、费机器啊,咱那洗衣机二百多,就让你们干这个的?”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连米师傅都看不过眼了。 “我说你这转变也太大了。刚弄回来这玩意的时候,你那叫一不情愿,老想退了去,没少数落咱大闺女,说花冤枉钱。怎么?现在用着好了,连碰都碰不得了?你别忘了,这钱还得靠咱大闺女还呢。晓冉冤不冤啊,这是两头落不是啊……” “嗨,我不是怕鼓捣坏了嘛。” 米师傅的秉公直言让米婶儿有点不好意思了,赶紧找补几句。 “还别说,这事儿晓冉办得确实有魄力,原本啊,我这冬天就怵头这洗洗涮涮了。晓冉啊,好闺女,妈真是不白疼你一场。要不洗衣机的钱妈出吧。你的工资你自己好好存起来……” 母亲真是难得在钱上大方一回,米晓冉忍不住被逗乐了。 “妈啊,不用了,我都工作了,也该给家里坐坐贡献了。你的钱,还是先攒着,等攒够了买彩电吧。您可千万别着急买黑白的,那才叫花冤枉钱呢……” 这话一说,招得米师傅又忍不住参与进来了,再次反对。 “还彩电?黑白的我都不同意买。那电视又什么可看的啊?又小又不清楚,哪儿有电影好啊。尤其那电视剧,一集又一集,还不一气儿放完了,跟羊拉屎似的。” 但这一次,他的话可不管用了,家里的仨女性全不理会他这茬儿,反而都嘟起嘴来。 “没你的事儿,喝你的酒吧。” 米婶儿甚至把酒瓶一递给他,就又转头跟米晓冉合计上了。 “哎,闺女,我可听说彩电不好买,而且贵老鼻子去了。得两千多呢,价钱能顶四个黑白的。那是咱小老百姓享受得起的吗?再说了,咱才挣几个啊,勒紧裤腰带也得猴年马月才能攒够数儿啊?” 米晓冉没来得及开口,米晓卉又插了一嘴。 “您可真没志气,要我说,咱宁吃仙桃一口,也不吃烂杏儿一筐。卫民哥也说了,科学技术都是向前发展的,新的肯定淘汰旧的。您要真犯抠儿,图便宜。买回台黑白的来,用不了两年,兴许就成破烂了。到时候别人都看带色的,您还好意思看黑白,土鳖不土鳖……” 米婶儿那还能高兴?当即虎了脸。 “哎,你个小白眼儿狼,这是说你妈呢!这还没喂饱你呢,你就造反了!再蹬鼻子上脸,我让你连烂杏儿也没的吃!” 米晓冉怕妈真动气,赶紧相劝。 “哎呀,妈,大过年的,您何必跟她一般见识。她一小丫头片子,不过嘴快点罢了,纯属无心之语。” “况且她的话也不是全没有道理。不信您就看那话匣子,过去的什么样?又大又笨,现在这才几年,都成小半导体了。” “还有那放磁带的录音机,前年出‘板砖儿’那会儿,听说王府井百货大楼排出二里地的人来抢购。现在可没人要了吧?都讲究四喇叭的收录机,还得日本三洋的,这差哪儿去了?” 米婶儿这一听,就跟醍醐灌顶似的,倒抽一口凉气。 “说的是啊,这变得也太快了。那……那要依着你说,咱要买……就得买彩色的?” “嗯,而且还得买十八寸的。” 米晓冉坚定的点头,跟着又笑了。 “不过您也甭太担心钱的事儿。因为卫民就有门路能买到便宜彩电。原装进口,还比商店里便宜好几百呢,咱找他就行……” “哟,他还有这本事?能便宜好几百?那敢情好……” 米婶儿登时露出惊喜的神色。 可后一秒,又不禁变得狐疑了。 “不是,晓冉,你和卫民这到底算怎么回事啊?他的事儿你这么清楚?跟妈说句实话,你们真的……” 这下,米晓冉脸现红晕了,立刻嗔怪道。 “哎呀,您怎么又来了?问多少遍了?还有完没完?没有没有,我们什么事儿都没有。不就是邻居和同事嘛,正常接触都不行了?” 米婶儿被堵了嘴,但对已经能顶门立户的大闺女,她却是个好脾气的。 不但没生气,没多久就又借着给米晓冉加菜,小心翼翼的相询。 “要不一会吃过了饭,你和晓卉去给隔壁送点年糕去?你也好帮妈问详细点,看看卫民买彩电,到底能比商店便宜多少?我也好心里有个底……” 与此同时,宁卫民和康术德小屋儿的另一边邻居的边家,也在大摆宴席。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万家灯火 国潮1980正文卷第一百二十九章万家灯火面对丰盛的年夜饭,边大妈最为感慨的是液化石油气真好用。 虽然不好意思挂在嘴上说。 可真是打心里的觉着,要不是有了这个火力充足的灶台,今年的年夜饭绝不能这么早,这么利落的准备停当呢。 多亏有了宁卫民的鼓动啊,否则至少也要多累上个把小时。 而边大爷对今年最满意的是自己二儿子也有出息了。 像这桌上的汽水、榅桲、酸黄瓜、鹌鹑蛋、酱牛肉。 可都是别人家见不着的好东西。 那样儿不是边建功给弄回来的? 但正因为这个,他也得念宁卫民的好处啊。 因为要不是人家主动把工作相让,那哪儿会有今儿这好日子啊? 他家里的事儿恐怕就剩下着急了。 别说边建功兴许还在为没工作发愁呢,就连大儿子的边建军的婚事,那都得耽搁了。 所以边大爷看着围坐在自己身边这一家子人。 笑得把眉眼都攒在一处舍不得分开。 甚至当接过大儿子给斟满的一杯酒后,老爷子端起酒杯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好,今年过年非同一般,咱们家不但多了一口人,而且建功也终于有了份好工作,咱们家真是双喜临门啊!” “但借着这个机会,我也得跟你们兄弟俩叮嘱一声儿。一会吃过了饭,你们都去隔壁那屋看看去。老康和卫民那边一老一少就两口人,卫民晚上还得去上班,怕是太冷清了点。” “咱们不能忘了人家的好处啊。什么事都得知道醋打哪儿酸,盐打哪儿咸,做人重要的就是饮水思源。要不是人家,今年就没有咱们家这一桌顺心的团圆饭吃,知道吗?” 全家人为边大爷话里的转折一下全说愣了。 但很快,边大妈就连声附和着称是。 兄弟俩也醒悟,跟随着点头。 俩人全都一举酒杯,依次躬身凑了过去。 “爸,我们知道了……” “爸,我们听您的……” 已经再不用多说什么,浓浓的亲情和做人的根本,都被父子三人一饮而尽…… 如果再继续往下看,那就该轮到罗师傅一家了。 这一家子人今年过年更热闹,因为多了个宝贝大孙子,就多了无数的事情。 罗宾,也是他们的盘儿,这是老天爷对罗家的赐予。 哪怕这个小人儿已经来到这个世界四个月了,罗家的大人们,对这个布娃娃一样大的小孩,仍然是感到无比的新奇,真的百看不腻。 吃饭的时候,小人儿恰巧醒了过来,立刻成为席中的焦点。 先是苗玉娟带进屋去换尿介子,给孩子喂奶。 然后就是爸爸抱,爷爷逗,罗师傅和罗广盛谁都顾不上喝酒吃饭了。 直到罗师傅用筷子沾了一滴答白酒给孩子辣哭了,罗婶儿彻底翻车了。 老太太一拍桌子,呵斥着家里的两个男人。 “呸!非要养出个跟你们一样的酒鬼是不是?去,都靠边去吧。留神你们的臭气熏了我的大孙子!” 但罗师傅尽管嘿嘿笑着,却并不散开。 照旧是端着酒杯咋么着,不挪眼珠的看罗婶儿怀里的小人儿。 瞧瞧,孩子的小鼻子小眼儿已经有了变化,变得舒展有模样。 眼睛渐渐有了神,胳膊腿也开始变圆。 这么规整的模样,长大了绝对是个大人物…… 可就这时候,大人物“哇”地一声哭了,脸上多了一条红红的血道子。 原来是这孩子自己的指甲把自己的脸划破了。 这下可不得了了! 这孩子出生来还没受过这么重的伤,哭得差点闭过气去,脸憋得铁青。 罗婶儿登时六神无主,“宝贝儿”、“心肝儿”的叫个不停,又摇又晃地哄。 罗师傅则哈哈大笑,“男孩子,受点伤怕什么,瞧把你紧张的。你自己的儿子,又不是没经过,给小手缝俩布套的事儿而已嘛。” 罗婶儿不乐意了,“说的轻巧,现在就这么一个独苗儿,不仔细着点行吗?这不比当年,你天天厂里忙工作,我一人就得在家里担起所有的事儿,连两个小的都得靠咱大闺女给带着。如今既然爹妈和爷爷奶奶都在跟前,这四个大人弄一个孩子再有个闪失,还像话?切!” 罗师傅听了更是笑,但慢慢的笑容却敛了起来。 忽然转头对儿子吩咐。 “广盛,等吃完团圆饭,你把你岳父今儿给的那荸荠,拿一半儿给你康大爷和卫民送过去。让他们也尝个鲜儿。” “就不说咱们盘儿的奶粉全仰仗卫民给帮忙,永远得谢谢人家。就冲那一老一小都没了亲人,咱也不好就自己家里坐着,对他们不闻不问。” “过年不比平时,不好开口把人家请咱家里来。你就代表咱们全家,过去照应照应。哪怕给他们屋里添点人气儿也是好的……” 于是,一边是罗广盛连声答应。 另一边罗婶儿也被挑动了心绪,不禁跟着唏嘘起来。 “说的是呢,卫民妈,这都‘走’了有四五年了吧?卫民这孩子不但回来了,如今还这么出息了。我这个老妹妹要是还活着,能亲眼看见多好啊?” “还有那康太太,当年也没少帮衬咱们。那也是顶好的和气人,心善啊。六零年那会儿,因为咱家困难、嘴多,她林林总总塞给咱们的粮票至少也有十来斤了。” “我得肝病的时候,还给过我一斤伊拉克蜜枣和二两红糖。真是的,怎么好人就……哎!” 毫无疑问,完全不同于上一个年三十。 去年,当康术德和宁卫民还是冤家对头的时候。 众位邻居们就是想登门,也是顾虑多多,唯恐怕被牵扯进二人别别扭扭的房产之争去。 而今年就不一样了,在整个扇儿胡同2号院,这些受过他们好处的邻居们,是必定要把这一老一少,当成重点关怀的对象了。 但这仍不是所有在意他们的人,因为就在更远一些的地方,也依然有人在惦念他们。 这一年,不夸张的说,张士慧在刘炜敬家里的形象,确实有点接近金龟婿了。 他穿着一身体面的衣服来刘家吃年夜饭,还带来了两瓶虎骨酒和一大堆高级滋养品。 不但显得格外的气宇轩昂,也顺利讨得了准岳父准岳母的欢心,受到了热情招待。 席间,自然不免讨论起他和刘炜敬的婚事安排和计划。 同时因为腰里硬实,有底气,张士慧的回答和诚意,让刘炜敬父母相当满意。 于是刘炜敬的父亲老刘居然破天荒的喝多了。 酒终席散,老爷子已经醉眼朦胧,根本没法守岁了,直接回屋睡去了。 而灌倒了未来老丈杆子的张士慧,趁着准岳母去照应老伴儿。 一头钻进了刘炜敬的闺房,堂而皇之的跟未婚妻起腻去了。 坐在屋里,刘炜敬却不免抱怨。 “你可真行,看出我爸今儿高兴来了,这左一杯,右一杯的灌他。我妈不好意思说你,回头肯定得数落我。你成心啊?” 张士慧赶紧赔罪,“对不住,对不住,我真不是故意的。我以为你爸酒量不错呢,看他越喝眼神越亮。谁成想,说醉就醉了呢?” “这样,行不行?后天,我初二一准儿来赔罪。你妈那儿不要紧,她今儿不是一直念叨那什么金银丝被吗?我买两床不就结了?” “放心,我保证把你妈哄得高高兴兴地。这本事要没有,我怎么当你们家女婿?” 刘炜敬不禁一笑,却又有点矫情的追问。 “那干嘛还非后天啊,你明天没空啊?” “还真没空,我打算今儿晚上去旅馆跟宁卫民就个伴儿,陪他守岁。明儿一早,我就跟他直接去他那儿了。早就说好了,看看他那康大爷去。这一年咱没少受卫民的好处,我给人家拜个年,应该的吧?” “那倒是。好吧,就按你说的办。” 跟着刘炜敬看了一下腕子上的表,又说。 “哎呦,这都八点多了。那我们再坐会儿,喝口热茶就走吧……” 这下前言不搭后语的,倒把张士慧给说楞了。 “走?去哪儿啊?外头还飘鹅毛大雪嗯,你这么早就把我轰旅馆去?” “什么啊?你可真是……每年你不是都得去电报大楼给你父母打个长途电话吗?我是说,咱俩的事儿既然都差不多定了。那今年我也应该陪你一起去。跟叔叔阿姨说两句话,给他们拜个年啊……” 张士慧这才恍然大悟。 喜不自胜下,将刘炜敬的两只手紧紧的握在自己的双手里…… 可也要知道,生活终究不会是完全一样的模板。 有一些家庭,有一些人们,在同样美不胜收的生活段落中,却是有着他们独特的喜乐哀愁的。 而其中的具体滋味,就只有他们自己才能知道了。 就像此时此刻,吃过饭的蓝岚就把自己关在了屋里,坐在自己的写字台前,冲着镜子里的自己发楞。 这是这段时间以来,经常会出现的事儿。 她确实又回到学校去念书了。 她听从了宁卫民的劝告,背负着家人的期望,就像过去的九年一样。 每天认真地盯着黑板,抄写着考题和老师给出的答案。 无论家人、老师,还是曾经的同学都为了她的回归课堂感到高兴。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其实是很不情愿的。 她只是为了父母,为了所谓的前程,在勉强自己,强迫自己,去尝试着重新走向生活。 她完全不知道,做出这样让大家都满意的选择,她自己究竟还能不能再快乐起来。 她也不知道,心里那种莫名其妙的痛,究竟到哪一天才能彻底消散。 如今能让她唯一感到一丝安慰的,也就是宁卫民送她的那幅画了。 有了这个,她似乎还尚能和某种令人激动的情感维持着一丝脆弱的联系…… 无独有偶,扇儿胡同2号院的罗家也出现了一丝不和谐。 就因为酒席快散的时候,放下酒杯罗广盛提起了罗家的忌讳,谈起了一件让罗师傅极为厌恶的事儿。 “爸,初二我想去趟茶淀儿。带点东西去看看小三儿……” “不行,你去哪儿干嘛,闲的你!少给我提这个。” “小三儿毕竟是我亲弟弟,您的亲儿子……” “我早没这个儿子了,你不知道?我的儿子应该是个体校冠军,不是流氓。你别招我不痛快!” “爸,都这么久了,您就一点不想他?两年来……” “不想!混蛋!我让你别说了。你别以为你自己当爹了,我就打不动你了!” 就这时候,盘儿被爷爷的暴躁的拍桌子声给惊醒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于是罗广盛都到了唇边的话一下被拦住了。 眼瞅着急哄儿子的苗玉娟悄悄跟自己直摆手。 再看看怒目圆睁的父亲和脸色比哭还难看的母亲。 他也只能无奈的叹了一口气,把那些话又生吞了回去。 第一百三十章 会说话 1981年的春节,质量真的很不错。 因为不但市场商品明显丰富了,而且遇到了“农历新年恰逢立春节气”的现象。 甚至春节三天假期后还赶上了一个礼拜天。 这一下子,可就让大部分人连着休息了整整四天。 在当年,真是难能可贵的长假期了。 因此到了2月9日,京城市民们差不多都是以一种心满意足的良好状态,重新踏上各自工作岗位的。 就连宁卫民和张士慧也不例外。 尽管春节期间,他们仍旧坚守在工作岗位上,一人一天在夜里轮换值班。 可像这样睡觉就算干活的日子,跟休息又有什么区别? 而且还能换来存休,又有什么不好呢? 要真说有什么区别,那就是寒冬腊月在旅馆客房睡觉,既有暖气又有电视。 还能喝上两盅解闷儿,去厕所走肾都方便。 远比在小平房里待着可滋润多了。 所以都不光他们俩了,还有许多客房部值班的职工,甚至是春节期间没安排值班任务的职工。 都偷着摸着私自用钥匙开了旅馆的空置客房去睡呢。 说白了,春节期间的重文门旅馆,几乎跟职工俱乐部没什么两样了。 正是因此,宁卫民和张士慧充分认识到了夜班的甜头。 俩人儿合计了一下,那还上什么白班儿啊! 节后便索性去跟前台部经理黄素琴申请长期夜班。 当时这俩小精豆儿一唱一和,是按照这样的顺序来表演的。 张士慧率先表现出男人的“局气”劲儿来,要大包大揽,为领导排忧解难。 “琴姐啊,你看咱们前台部,现在虽然有仨男的了。可要是每个人上两个月夜班就轮一回白班,跟过去比,也没什么变化。” “你还是老得发愁怎么安排班次。咱们前台其他的人轮到替夜班呢,也照样觉得晚上来家人担心,白天又休息不好,很不乐意。万一谁要是在岗上病了,再找人顶替反而更麻烦。” “我们俩呢,比别人强就强在就自己一人住上了。白天家里睡觉没人打扰。干脆这样好不好呢?我们哥儿俩发扬一下风格,来个长期夜班,彻底替大家伙顶了这雷。” “这样一来,班次上你好安排了,别的同事也没意见了。至于我们个人,吃点亏这没什么。只要大家都满意,那不就结啦?” 这个提议当然好啊,黄素琴不免大为意动。 可是身为领导,哪怕再好的提议。 她也绝不能像普通职工那么草率做决定,必须要做综合性全面考虑。 尤其是身为女人,对方方面面细节性的把握,更是有着天然优势的。 于是经过仔细的斟酌,黄素琴拒绝了。 “士慧,卫民,你们能主动做出这样的表态让我意外。你们能这么为大家着想,也值得表扬。可我不能答应你们。” “因为上夜班太伤身体了。没有人能长期过日夜颠倒的生活啊。你们还年轻,不知道深浅,我可不想让你们以后因为健康问题,埋怨大姐。更不想因此愧对你们的家人。” “所以夜班的班次还是不能变,大家还是照旧,夜班、白班的更替吧。” 得,张士慧精心准备的说辞全都白费。 他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黄素琴拒绝的理由竟然是为了他们的健康着想。 这让他登时萌生出一种有口难言的憋屈劲儿来,居然卡了壳儿,一下就没了下文儿。 总不能跟黄素琴说大实话,吐露他们夜班里能开客房,换着去睡觉的真相吧。 好在宁卫民反应快,他也更鬼,更有心眼。 一看张士慧哑巴吃黄连的样子,就把话茬揽了过来,用另一种方式来游说。 “琴姐,咱们前台部有您这样好领导、好大姐,真是我们所有人的幸福啊。您能替我们想得这么周到,对我们这么负责任,我们必须得谢谢您。” “所以我还是跟您说实话实说吧,其实我们俩申请夜班,是有点自己的小算计的。我们俩正打算想要报个外语班儿,学习下外语呢。这夜里的大夜班,其实正好利于我们学习啊。” “我们是这么想的。莫等闲,白了少年头。作为被耽误的一代,要不趁着年轻学点本事,那什么时候学啊?我们可不想等老了后悔。” “当然,考大学甭想了,我们年龄已经超了,文化底子也不够。可学外语不需要什么文化基础啊,真要用彻夜苦读两年换一门外语,有个一技之长,也行啊。” “您看现在天安门那儿,外国人是越来越多了,可京城才几家涉外饭店啊。兴许咱们旅馆以后也会变成涉外性质的呢。那我们学会了外语,今后十有八九会用得上。” “怎么样?您愿不愿意支持我们一下,给行个方便呢?我们知道大姐您是为我们好,可我们也就趁着现在,还能再学点本事了。要不这样,真要是我们自己觉得身体受不了,到时候我们再跟您说……” 看看吧,什么叫会说话的人啊? 宁卫么的套路高明就高明在三连击上了。 他是先念领导的好处,捧得黄素琴美滋滋的,以示尊重。 然后再适当透露点心里小秘密,表示出对黄素琴充分的信任感来。 最后的理由又这么冠冕堂皇,出发点是这么积极阳光。 那谁不喜欢勤奋好学的年轻人啊? 黄素琴哪儿还有理由拒绝啊? 于是最终不但让他游说成功,黄素琴欣然表示同意。 而且他还给领导留下了一个有上进心,识大体的印象。 在黄素琴看来,宁卫民这小伙儿真是让她刮目相看。 原本只是觉得模样长得好,能说会道的,现在看还有上进心、有远见,简直没挑了。 这样的小伙子简直就是《庐山恋》里的郭凯敏啊。 今后的前程一定相当不错,最少也是个部门经理的材料。 只是可惜了,她自己上有哥下有弟,就是没妹子。 否则这么好的有志青年要成了自己家里人,那该是件多么好的事啊? 而出了黄素琴的办公室,张士慧更是不能不对宁卫民表示由衷的敬仰和钦佩。 “唉!” 重重叹了口气,张士慧就举起了大拇指夸上了。 “卫民,我真是服了你呀!不得不承认咱俩是有差距的。” “你到底是什么脑子啊?这样的理由你都想得出来!太有急智了呀!” “真的,我一边听着都激动坏了,差一点就把自己个儿真当成个有追求、有理想的有志青年了……” 可哪儿知宁卫民却冲他嘿嘿坏笑起来。 “干嘛还差一点啊?你就是有志青年啊!激动?激动就对了。你还以为这是假的呢?切!赶紧报个英语班儿去,再把英语初级教材买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有志青年 国潮1980正文卷第一百三十一章有志青年“啊?这话什么意思?”张士慧顿时愕然。 宁卫民却以一副理所应当的语气侃侃而谈。 “什么意思?当然是让你学外语啊。不是我说啊,土地奶奶再小也是神仙。咱可不能把领导当猴儿耍啊,尤其还是自己的顶头上司,琴姐这样心细如发的女人。” “你也不想想,过两天,真要是让琴姐发觉不是那么回事,那会发生什么啊?没有比愚弄领导更大的罪过了。” “我自己好说,原本就能嘚啵两句鸟语,不怕检验。可你呢?要是连二十六个字母都背不出来,绝对得被打上耻辱的烙印,让琴姐把发配看仓库去。” “总之,你要不想把咱俩欣欣向荣的生意彻底砸了,丢了这么舒服的岗位,连累刘炜敬都替你丢人,做也得做出个样子来。” 眼瞅着张士慧倒抽一口冷气,苦着脸号丧似的喊出了一声“啊?” 宁卫民还理直气壮的有词儿说呢。 “别这么苦大仇深的看着我,好像我坑你似的。无论怎么说,你学学英语也不是坏事。好好学吧,等你自己跟老外换汇了,那你自己单干就不发愁了,挣多少还不都是你自己的……” 但宁卫民的这话,不但没起到应有的激励效果,反倒还惹得张士慧急眼了。 “哎,哥们儿你这什么意思?天地良心啊!单干?我可从没这样的想法。更干不出这么不局气的事儿来。” “我把话放这儿,是你把我拉扯上这条光明大道的,我就永远跟着你干。” “咱俩这关系,那是真正的磁器啊,景德镇的!那就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啊。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宁卫民当然是好意。 打心里说,他就知道不可能长久在旅馆挣这个钱。 而他的志向也在远方,也想给张士慧留个后路。 却真没想到张士慧反应这么激烈。 他只有赶紧摆手,诚心诚意的解释。 “嗨,不是我误会,是你误会了。” “这么跟你说吧,我是觉得再好的生意也不可能长远,天下毕竟没有不散的宴席。说不准什么时候,咱这生意就得停了。那到时候我兴许辞职干别的去,你该怎么办啊?” “俗话说,万贯家财,不如一技在手。你好日子过久了,再过抠缩的日子能受得了?也只有学会了英语,你才是真正有了傍身的本事。无论在哪儿混也差不了。” “咱朋友一场,我不能给你码瞎棋。虽然是临时起意,可我绝对能打保票,这东西绝对实用,学好英语你今后肯定不会后悔。” 对宁卫民的判断,张士慧向来信服,这一下他真正的沉思起来了。 半晌之后,重表了态。 虽然学外语的事转变了想法,但有些东西依然固执。 “学……学就学呗。可我要是学不好呢?” “哥们儿,咱丑话说前头啊。无论如何,你可不能不管我,把我扔半道儿上啊。” “反正我这么跟你说吧,你去哪儿我也去哪儿。大不了你辞职我也辞呗,咱俩永远是默契搭档,不许你搞个人主义!” 宁卫民倒是没想到张士慧对自己这么看重和信任,连铁饭碗都舍得砸。 于是无奈了,也只能先听着,半敷衍地哄着。 “好好,你就是我的终身搭档了行不行。可我要跟外国人做生意呢,你一句鸟儿语不会,又该怎么帮我啊?对不对?” “其实你完全没必要担心什么。我负责任的告诉你,这学语言啊,就是一个熟练性,靠的是记忆力。看过了,记住了,念出来,会写了,这东西就是你的了。没那么难。” “再说,你学外语可跟别人不一样。别人是自己花钱傻学,哪天能用上还不一定呢。而你,可是能直接变现的呢。” “外汇券可是实打实的吧?这就是最好的动力。其实你只要学到能连比划带写,能独立完成兑换外汇券的程度,咱就可以多开辟一条战线啦。实用性第一啊。我就不信,你不想多挣几个?” 别说,理儿是这么个理儿,事儿也确实是这么回事。 既然道理想明白了,张士慧心情就痛快了,也有了点信心。 “行嘞,都听你的。哥们儿我这小二百斤豁出去了,不就是大鼻子的话嘛,我看看到底有多难学。” 就这样,宁卫民和张士实现了长期夜班的目的 而且从此以后,他们还真的一人弄了一本英语书看上了。 反正也不管真的假的吧,当着同事们的面儿,俩人充分的展示了忘我的“学习”精神。 结果这事儿经由前台众多女性的嘴,啧啧称奇的四处一宣扬。 竟不知不觉地引起了工会宣传组的注意。 再跟黄素琴一打听具体情况,宣传组的负责人简直是惊喜。 因为他正为新一年的宣传任务发愁呢。 而这年头有人能勇于主动学外语,实在是标新立异,胸怀大志之举。 好嘛,前台部这两个普通的基层职工,居然能想到这个。 而且还真的充分利用一切能利用的时间,自觉自愿地苦学外语,这说明什么呀? 说明他们就是能够代表现代青年职工的上进典型呀! 那话说回来了,他们宣传组是干什么的呀? 要不采访不报导典型,这还有天理吗? 能向上级领导和同志们交代过去吗? 当然不!这样的职工,必须得上宣传栏,大力表扬啊! 于是,一张有关宁卫民和张士慧学习标兵一样彻夜苦读的摆拍照片,就被刊登在内部宣传栏的醒目位置。 同时还配发了一篇文章,着重表扬他们这种“为实现四个现代化”、“不肯辜负大好青春”的“学习”精神。 但这只是开始,因为最高领导看到了这期内容,竟然也很高兴,很是夸奖了几句。 为此,工会更来劲了,索性宣布单位内部要搞个外语比赛。 前三名获奖职工,除了应有的奖品,调整工资和级别的时候,也会优先考虑。 于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很快由此就在单位内部掀起了一场职工们的学习外语热啊。 就连米晓冉和刘炜敬都受影响了。 不知底细的米晓冉本就是个要强的姑娘,本来就在考虑是不是该上个电大什么的。 这下误以为宁卫民和张士慧志向远大。 欣喜之余,她也不肯被拉下,便也抱着外语书成日的苦读,奋起直追。 刘炜敬更是为张士慧“上榜”的荣誉,感到非常骄傲。 要知道,这事儿张士慧可没跟她说实话。 男人好面子,张士慧当着女朋友的面就知道胡吹神哨了。 于是刘炜敬不但心生崇拜,也开始效仿,而且把这事儿还跟家里人说了。 准岳父、准岳母一听,好啊,专门做了一桌子好菜给张士慧打气。 鼓励他一定坚持到底,学出点成绩来。 如此一来,张士慧算是彻底给逼到墙角去了。 这样的情形下,他就是想磨洋工、做做样子,也不行了。 好面子,怕丢人的他,更怕让刘炜敬一家失望,哪儿还有其他的选择余地? 所以为了维护男人的尊严,不得不真的彻夜苦读起来。 想想吧,本来是为了更好的偷懒才申请的大夜班,最后居然弄成了这个鸭梨山大的样子。 在这样的事实面前,这多么让人无奈,多么让人哭笑不得啊。 但偏偏宁卫民却与之相反。 这小子是有底子的主儿啊,可一点不怕被检验学习成果。 结果这个始作俑者丝毫不受影响,还照样满面春风,轻松快活。 甚至因为张士慧必须得念书,他去客房睡觉的时候还多了。 于是一个月下来,几乎把值班工作包圆了的张士慧发现形势不对头,就越看宁卫民越觉得可气。 “怎么情况就会变成这样了呢?这小子真的是临时起意吗?不会是早有预谋的吧?” 张士慧在心中一遍又一遍问着自己。 可惜,难有答案。 第一百三十二章 蹿红 国潮1980正文卷第一百三十二章蹿红如果说,在宁卫民把张士慧给逼上学外语的“溜光大道”这件事上。 或多或少让张士慧心生疑虑,免不了背后冲他发几句牢骚,对二人的友情基础产生了些许芥蒂的话。 那么很快,碍于社会形势的变化与敛财上的需要。 当宁卫民主动把自己零售上的一些独家诀窍教给了张士慧,他就成功弥补了这一切。 甚至是赢得了张士慧发乎内心的欢迎和敬意。 让张士慧深感获益匪浅之余,又有点不大好意思,在背后谢谢他的八辈儿祖宗了。 敢情春节之后,人们在商品需求方面和节前有了明显的变化。 主要就是春节前一度热销的高档烟酒需求开始直线下降。 无论京城人,还是从各地重新回归的旅客全都一样。 因为经历过春节的迎来送往,大家基本上“储备粮”都充足了。 哪怕外地来京城出差,需要“拜佛”的人,也往往都是“自备干粮”来的。 已经没什么人到了京城再现抓烟酒了。 这就导致一段时间之内,宁卫民和张士慧几乎在烟酒上无利可图,赚不到什么钱了。 至于家电方面,虽然彩电的需求度丝毫没有降温,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 可因为涉及金额太大,双方建立信任,以及交易金额的商定,都需要一个反复拉锯的过程。 一笔买卖也不是那么好谈成的。 于是二月份的销售成绩也不怎么好,没实现开门红,这就让人有点心慌了。 节后老不开张,老赚不到钱,那谁能不着急? 不过好在就在这个时候,卡西欧电子表在全国范围内一骑绝尘般的蹿红了。 很快就填补上宁卫民和张士慧的销售空档,成为他们新的利润来源。 而说到这件事,那恐怕就得归功于去年年底一部日本系列动画片的上映了——由国家华视电视台首次引进的《铁臂阿童木》。 这部长达52集的动画片,讲述了小机器人阿童木在未来世界里与邪恶势力做斗争的一系列故事。 凭借离奇的情节、大胆的幻想,动画片引发了巨大轰动。 不但吸引了大陆儿童的注意力,也深获不少年轻人的喜爱。 但值得一提的是,这部动画片最开始并不是直接被引进大陆的,它的本质其实是贴片广告。 早在1979年,当时也刚进入我国大陆市场没多久的日本电子品牌“卡西欧”,就已经将在日本家喻户晓的动画形象“铁臂阿童木”作为自己的形象大使了。 1980年12月,“卡西欧”向国家华视电视台提出,想要免费赠送《铁臂阿童木》给电视台播放。 其附带条件,就是要求捆绑播放“卡西欧”的产品广告。 我们的电视台因为无需花一分钱,就能引进这部动画片。 自以为大赚了一笔,为国家节省了外汇,便欣然同意。 可实际上,却是鬼头鬼脑的日商通过这种在外国早已经流行的方式。 巧妙的占用了我们国家最具权威性电视台为自己打了广告,成本极低。 至于这种广告的实际效果,那当然毋庸置疑的好。 事实上,就在动画片播放了几集之后。 每天到京城百货大楼询问卡西欧电子表的消费者便超过了七百人。 偏偏这个时候的日商打广告还有很独特的作风。 他们一是采取集团军作战的方式,十几个企业同时出现,大厂商尽出,进行轮番轰炸。 二就是为了树立起企业形象来,也不管市场上有没有产品,或者产品投放到不到位。 先做宣传造成声势,让顾客心中先入为主。 所以他们投放广告的时候,绝大多数商品都在市场上买不到。 这也算是玩儿了一手饥渴营销的戏码。 就这样,从动画片开播起,到之后的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里。 有心想买的消费者,购物欲望算是被彻底调动起来了。 等到春节过后,这种效应还在持续扩大。 全国的青年和少年,几乎都把得到一块卡西欧表当做一件梦寐以求的事儿。 但即使这个时候,国内的顾客都翘首以盼了。 卡西欧公司也仍然没能大批的投放商品,整个京城也就两个渠道能见着他们的产品。 一是作为官方渠道的友谊商店。 二就是那些通过地下渠道,从花城倒腾过来的港城水货,还有由港城制造改装的假货。 这样的情况,对宁卫民和张士慧来说,当然是既有利又不利的。 有利的是,供货渠道越是有限,卡西欧电子表当然就越好卖。 他们就越具备获得超额利润的可能。 但关键问题是,官方售价,一块儿表要一百多块,不比机械表便宜。 和走私货数十元的价钱,那简直是天壤之别。 在客户不了解价格差距的情况下卖出去倒是容易。 可问题是一旦客户在王府井、西单、大栅栏这样的地方,遇到上街兜售电子表的贩子。 那客户回来之后,往往就不干了,许多人都不肯当冤大头,闹着要退货。 一旦发生这种事儿,自然是让负责销售的张士慧焦头烂额,恶心不已。 那没别的办法,为了不把事情闹大,他就得好好跟客户沟通,解释清楚其中的具体情况。 他会说官方的东西质量有保障,有售后服务。 而那些街上卖的,好些东西都是质量极差的破烂。 用俩月或许没事儿,但之后八成就得出毛病了。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友谊商店里的卡西欧电子表。 像存活了四十年的初代旗鱼— 潜藏于七十年代末期的剑鱼marlin——casiow550 和旗鱼marlin系列开启卡西欧真正的潜水之旅——casiow450 都是质量过关、寿命稳定,且具有100米防水能力的经典款产品。 比起大街上那些仅仅是外观接近的伪劣产品,在产品性能上有着本质的不同。 像一次,张士慧遇到个不依不饶的难缠客户,怎么说都不信。 所以赌气之下,张士慧索性拉着客户上街买了块便宜的电子表。 结果就当着那客户的面儿做起了浸水试验。 果不其然,一分钱一分货。 便宜的电子表扔进水盆立马完蛋,商店里买的那块,照走无误。 这下客户算服了,不再要求退货了。 可要算上三十块钱买假货的损耗,张士慧也等于没挣钱一样,还白白生了一肚子气。 所以正因为如此,怎么让客户信服的沟通方式和能力就显得尤为重要。 毕竟不能每一次都玩上这么一出,用扔钱打水漂来说话啊。 那就成本太高了,真成了便宜那些街头贩子的傻事儿了 于是宁卫民也就要帮张士慧补补课了。 他打算用自己的市场经验。 尽力帮张士慧减轻和客户沟通的负担,增加沟通效率。 第一百三十三章 挂相儿 京城有个词儿叫“挂相儿”,宁卫民就有点火眼金睛的本事。 由于在社会上闯荡太久了,形形色色的人都见过。 宁卫民非常擅长以貌取人,同时也很懂得见什么人说什么话。 通常情况下,基本上以一个照面的了解,他就可以比较准确的把人分成四种不同的类型。 然后再根据每种人的特点用不同的方法与之进行沟通。 这样一来,就会大大增强生意谈判的成功性。 而他教给张士慧的,就是这最基础的“相人之术”,以及应对每种类型之人的办法。 具体说来,宁卫民心目中,顶好对付的第一种人就是老实人。 他给这种人归纳的面部特征是脸颊上有笑纹。 年轻人或许不太明显,但如果注意也可以观察到。 其中道理很简单,想想就知道,在人际圈子里话不多,只会憨笑的人。 时间一长,脸颊上就容易出现皮肤松动,导致多少有些皱纹。 一般这样的顾客,宁卫民前世遇到的不多,因为老实人基本上不会来琢磨投机的。 但今生这样的人,他所见到的却真是不少。 不知是不是该归结于这个时代的民风朴实,老实人太多了,反正常会有这样的人来出差。 有时候还不是技术人员,真的就是领导干部。 而这种人就是纯粹属于自己找宰的瓜。 只要被他们碰见,那就能轻而易举的拿下。 是最令人省心的客户。 第二种人呢,属于急性子型的。 这种人最明显的容貌特征,就是抬头纹会比较重。 这是因为此类人面目表情丰富。 你有时候聊的话题,他会很惊讶,很容易睁大眼睛长着嘴看着你。 这样时间一长,就有抬头纹了。 这种人行为上也比较有特点,说话语气快,走路快,干什么都快。 只要拿话引他,他就顺着你的话跟着你走。 甚至你随便说个你得意的话题。 他就跟着你把话题的结果说出来,而且还比较夸大。 当然,此类人肯定不太注重细节,他们抽的烟就是自己的烟。 往往不管你嫌不嫌弃,都会把他喜欢的烟递给你。 而你一旦推让,他立马把这颗烟点到自己嘴里。 其实宁卫民最爱跟这种人打交道。 因为这样的人很轻率,耳根子比较软。 赚他们的钱,只要摸准了脉,找对了他们的大致需求,那是非常干净利落脆的。 第三种人,属于稳重型的。 此类人接触起来就有难度了。 从外相看,这种人大都属于大脸盘子,嘴唇紧闭。 眉头和眼眶中间的距离不超过两公分,眼皮下撘,不怎么看人。 即便你和他说话,他都不会去看你。 但绝对是在听,还时不时的喜欢用牙咬下嘴唇。 这种稳重型的人,有自己的主心骨,喜欢思考,宁卫民遇到的也不算少。 多半属于他不得不打交道的人,往往还都管着他,俗称“官相儿”。 说真的,宁卫民认为和此类人谈话最累。 往往一小时的谈判,最起码有四十分钟属于沉默。 这种人说的最多的话就是“嗯”。 那么要和他们对话,就不得不以“您看呢”,“您觉得呢?”,“怎么样?”来应付全程。 对付这种人,一定想办法让他主动和你说话。 最好办法就是钻到他脑袋里,尽快搞清楚他现在最怕你提出什么问题,然后一语致命。 才能赶紧解决麻烦,让他抬屁股走人。 最操蛋的是第四种人。 这种人宁卫民遇到的贼多贼多的,也是他成长道路上的良师益友。 要没有这类人的存在,他简直就没有上进的欲望,没有对事业追求的一颗红心。 因为这种人就属于满肚子心眼,精明外露的奸臣相。 恨不得银行里的钱全是他家的一样。 更恨不得天下人的智商都比他低。 由于这种人太多了,身边差不多随处可见,此类人长相很好形容。 一脸陪笑,眼睛眯成一条缝,有点小胡子,但不明显,干瘦干瘦。 喜欢拿个手包,穿着方面非常得体。 喜欢把上衣塞到裤子里,露出皮带派儿来。 这类人会在不经意期间露财,比方抽烟专亮好烟,随手撸撸腕子看看手表等等。 此类人不一定抽烟,但让烟很勤。 不管认不认识你,先给你递烟。 你只要接了他的第一根烟,他马上盯着你抽烟的速度。 等你的烟刚掐灭,第二根烟就递了上来。 这已经不是一根普通的烟了,它已经代表你接受了它的贿赂。 这种人最大的长相特点就是爱笑,笑的非常非常不自然,恭维的话能说一堆。 总之,喜欢从头到尾的打岔,东拉西扯地聊着一些和看似不着边的话题。 其实是在悄悄的套你的话。 要是没个警惕性,很容易就被这样的人带沟里去。 不经意的就透露了他想知道的一些秘密。 对付这种人。 宁卫民认为最合适的办法就是,照方抓药、以毒攻毒——用第三种人的态度来对待他。 那就是沉默是金,不说话,让这种奸佞永远猜不到你的心思。 这叫以不变应万变,以无声胜有声。 毫无疑问,以上这些都是极为实用的经验之谈啊。 就宁卫民详解的这几种人的特点和总结,对张士慧真是管了大用了。 不但直接让他与人的沟通能力上了一个档次、 解决起问题来,也一下高效了不少。 甚至让他发现了自身的许多问题和不足之处。 他就觉着吧,自己怎么看自己,都好像是第二种人,是那种极没城府的急性子人。 也不知道在宁卫民眼里,他是不是一直都显得很幼稚,看起来很可笑。 当然,至于到底是不是,他是不好意思去问宁卫民的。 反正是从此,开始有意的向第三种人靠拢。 刻意的让自己慢下来,想要培养出那种不急不躁的心态。 所以完全可以说,宁卫民的这些话,给了张士慧无限的启迪和促进作用。 让他从此之后观察世界和周围人的角度都不一样了。 真是好似一夜之间眼光锐利了不少,心理年龄也成熟了不少。 但最有意思的是一件事,就是任凭张士慧怎么琢磨也没琢磨出来,宁卫民到底属于什么类型的。 他就觉得吧,宁卫民和别人不一样,别人很好判断。 但宁卫民的身上到处都是矛盾之处。 要论说笑,天天宁卫民比谁笑得都多,话说的也多。 可偏偏不会让人觉得这小子刻意和轻佻来。 反倒能让人感到诚意,产生出一种信任感。 而宁卫民办事风格更奇怪了,既有雷厉风行的时候,又有沉稳淡定的时候,还有委婉周旋的时候。 完全是天马行空、不着边际,毫无规律可言的。 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于是耐不住好奇,一次张士慧终于开口相询了。 “卫民,你自己觉着自己应该是那种类型的人啊?我怎么觉着你告诉我这四种人,你哪一种都不挨边儿啊?” 对此,宁卫民却回答。 “不挨边?不挨边儿就对了。我可是做师父的,还能让你个做徒弟的轻易看穿了吗?对不对?” “你知道什么叫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吗?明白的告诉你,我是七十二变型的。” “你想要我变成哪一种,都是一句话的事儿,马上做到。可你要想用任何一种的办法对付我,都没用。” 张士慧听了直翻白眼。 “嘿,你这口气也忒猖狂了。为何天这么黑,因为牛在天上飞,为何牛在天上飞,因为你在地上吹!” “还七十二变?合着你就是三千年一开花儿,三千年一结果儿,再过三千年才得成熟的这么一款猴儿精,是不是?” “你呀,煎饼卷屎壳郎,就别跟我来这套了。我算是明白了,你就是吹牛b型的。” ps:由于作家助手取消了彩蛋章功能,很遗憾的告诉大家,没法再继续在每一章后发配图了。好消息是,编辑说这是暂时性维护,希望还能有恢复功能的一天。 第一百三十四章 小白脸儿 是吹吗? 宁卫民还真不是吹。 光说不练是假把式,光练不说是傻把式。 很快,宁卫民就用事实证明了自己的真实水平。 让张士慧不得不在心中顶礼膜拜,承认师父就是师父。 这小子总算彻底明白过来,他自己虽然懂得了识人相面的一点基础理论。 可在如何和人打交道上,在具体操作应用上,却与能够活学活用的宁卫民还差着十万八千里远呢。 没办法,真正处理人际关系的高手那手腕,真不是一般人能想象出来的。 或许这得叫做天赋吧? 或许也是因为有的人天生脑回路就和一般人不一样。 总之,叫人不服不行啊! 至于到底怎么一回事呢? 那恐怕就得把两件事放在一起说说了。 第一件事儿,宁卫民的身边并非都是笑脸。 节后,在单位里,就出现了对他心生不满的人公然与他为难。 这没办法,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人生在世,总会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与别人的利益发生矛盾。 哪怕有时候,连自己都没意识到也是一样。 宁卫民就是如此,虽然他的核心利益根本就不在重文门旅馆这一隅之地。 也从不想跟单位的同事争什么。 尽管他一直都在努力和光同尘,一心只想做个能隐身小透明,能不显山不露水的混日子。 可没用的。 因为俗话说,不遭人嫉是庸才。 像他这样拉风的男人,无论在哪里,都像漆黑中的萤火虫,够鲜明,够出众。 对于像他这个年龄的年轻人来说,有时候天生的一张小白脸,足够的女人缘,就足够引起其他同龄男性的嫉恨了。 而宁卫民无意间得罪的人,其实是一个职工食堂的厨子,名叫向宝柱。 原因也很简单,就是因为这个傻大黑粗的厨师喜欢米晓冉。 可喜欢归喜欢,却是单恋一枝花。 心高气傲的米晓冉是绝对看不上向宝柱的。 不但是因为这小子的外在条件实在不怎么地,言语粗鄙,还喜欢自吹自擂。 另外也有点社会形势发生了重大变化的原因。 要知道,厨师追求心仪的姑娘,往往会利用自己职业特长,用小恩小惠来讨姑娘的欢心。 比如打菜时候多给点儿,一勺子下去,杆尖儿一大碗。 再比如,弄点卤味儿、腌点咸菜什么的,送给姑娘尝尝。 一来二去的,也就差不多能把关系确定下来了。 而这种招数,利用的是姑娘嘴馋和爱占小便宜的毛病。 如果要放在二十年前,恰逢国家供给最困难的年月,那一定是无往而不利的。 如果是要是两三年前,在米晓冉下乡插队,只有点浆水菜吃的时候,或许也能起到一些作用。 可现在,整体社会环境供给越来越充足,厨师这点职业优势就变得不算什么了。 与之相反,年轻人的追求却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许多人都开始把前程、未来、梦想挂在嘴头上了。 如今的人更加注重一个人的职业前景和文化程度。 即使有物质需求,那也一定是以进口家电和时髦的外貌商品为主。 对吃穿这些基础的物质保障,不再是第一需求了。 所以厨师这个职业,相应的含金量大减。 倒是那一身难以去除的油烟子味儿更突出了,往往让大多数条件优秀的姑娘嗤之以鼻。 偏偏向宝柱还是个大肠爱好者,居然每每老想用自己酱的猪大肠来取悦米晓冉。 而对这东西,米晓冉是连想都不愿意想一下的。 那自然不必说,这样努力,满拧! 不但不会加分,反而会产生反效果。 事实上,米晓冉对这个向宝柱早就心里生厌,不厌其烦了。 自从看出他心里这点意思,不但从此对他不吝颜色,再没有过笑脸,甚至还要刻意躲避。 最后都发展到米晓冉几乎都不肯去职工食堂吃饭了,就让同事替自己打饭。 于是在前台人的嘴里,这向宝柱也越来越像一只不自量力,想要吃天鹅肉的癞蛤蟆。 不用说,这些话传到向宝柱的耳朵里,自然让他觉得大失颜面,气不可遏。 可气归气,偏偏还没辙没辙的,反倒应了那句越得不到的越想要。 不但对米晓冉恨不起来,居然更加心痒难耐了。 这样到了春节期间,因为单恋的痛苦,向宝柱跟厨房的哥们儿一起喝酒时忍不住起痛苦来。想要跟这些关系不多的同事们讨些主意。 岂料一个姓杜的,外号“肚脐眼儿”的小子,给他透露了一个极为重要的信息,那就是情敌的存在。 “肚脐眼儿”说,“宝柱,合着你还不知道呢。你稀罕的那个姑娘好像被别人惦记上了,是个叫宁卫民的小子。” “我可告诉你,这小子是个典型的小白脸儿,特别会讨姑娘喜欢。听说送了米晓冉不少外国化妆品,还挺舍得下本儿的呢。你想,那米晓冉还能再看上你那点酱大肠嘛。” “最可气的,是这姓宁的还吃着碗里的,惦记着锅里的。不光屁颠儿屁颠儿追着米晓冉,丫还跟前台早班儿的黄玲、李燕容她们俩眉来眼去的。天天早上,丫都膘着这俩漂亮姑娘一起吃早饭。” “你是一直上中班儿才不知道,我可是上早班儿,全瞅眼里了。这孙子逮谁跟谁贫,整个一臭花儿匠啊。压根不打算给咱哥们儿留一点机会了……” 很明显,这“肚脐眼”分明也是羡慕嫉妒恨,才为宁卫民拉仇恨的。 可就这么一针儿扎的,管用了。 因为这涉及到所有年轻男性的利益,惹得其他在座的几人也都愤恨不已,破口大骂起来。 个个都唯恐天下不乱,撺掇尚宝柱不能善罢甘休,必须得给姓宁的一点颜色看看,不能这小子骑在脖子上拉屎。 这样一来,算是彻底把尚宝柱的彻底给掀起来了。 他借着酒劲儿当众发誓,节后上班,非要揍得宁卫民这兔崽子跪地上叫爷爷不可。 结果在众人一片喝彩叫好儿,这事儿就算定下来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挑衅 宁卫民确实冤枉得很。 因为他什么都没干,对米晓冉也完全没那个意思。 就招来了丧门神,白惹来了这一身麻烦。 至于这帮厨子,应该说也的确是蛮横不讲理。 连事情究竟怎么回事,都不搞清楚,就鼓动尚宝柱要对宁卫民下手。 但实话实说,像这种情况在当年可并不鲜见,属于经常发生的情感插曲。 这帮厨子之所以会如此霸道,也绝不不能只用一句性情莽撞或者是遇事不过脑子,就能全盘概括的。 因为他们几根反倒真心觉着道理在他们这一方呢,认为尚宝柱出手的理由已经足够充分了。 而这是与当年比较特殊的社会情况和京城人历来的审美倾向,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不可不知。 首先,“运动”之后法制重建需要一个过程。 当时的人法制观念都比较淡漠。 认为只要不偷、不抢、不攮人、不杀人、不强x就不是犯罪。 其次,是京城人崇尚英武和男子气,甚至是一种哥们儿义气。 所以大街上一旦发生一言不合的冲撞。 大小伙子往往更习惯拔拳相向,以拳脚来说理,论输赢。 哪怕真因为打架被公安给拘了,后果其实也不怎么严重。 只要不给人打坏了,顶多也就是拘几天,教育一下的事儿而已。 各自的医疗费都是公家单位承担,连财产损失都没有。 再有,传统观念里,凡是让人崇拜或者服气的男人, 当然必须有足够的能力在维护自己尊严。 而这种尊严就包括了对异性的占有。 如果自己看上的姑娘,让别人得手给抢走了了,是最丢人的。 几乎等于被戴了绿帽子,是绝对掉面儿的事儿,可以说是深仇大恨啊。 最后,出于京城人普遍讨厌装腔作势的态度。 京城还是个帅哥毫无用武之地,甚至是最不受待见的地方。 因为一个人只要长得帅,那么无论怎么表现。 多少都会给人一种装的感觉,也就特别不着人喜欢。 这点和南方尤为不同。 如果是在沪海,长得帅是很吃香的,一个帅气的男人往往就有了玩帅的资本。 但在京城,这一套根本不讲,你要是一玩帅,反倒有被嘲笑的危险。 京城可专有一套话语描述帅哥的可笑。 什么女里女气,什么二尾子、什么面首、什么小白脸儿、什么奶油小生。 反正要不把帅哥说得没脸见人,那就是向京城话的丰富性挑衅。 甚至于还遭到老拳相向,乃至于纯粹的羞辱。 真的可以说帅哥就等同于衰锅了。 而事实上,京城人对于帅是另有理解的,长得好不算。 在京城人看来,帅更多的是指一种行为上的爽利、干脆。 并且还必须含有某种幽默感,一种宽容大度,一种果断担当。 必须有点激情,有点创意,还得善于灵活变通。 总之,京城的“帅”应该是一种综合性的领袖风采才对。 所以说为什么当年京城出产的有名男演员,就没有一个长得帅的。 全是陈小二、葛优、姜文、梁天这样的另类颜值? 就因为那些长得帅的都老早被夭折掉了。 最典型的一个例子应该就是因为女人多灾多难的李春平了。 从而也就不难理解,尚宝柱为什么会迫不及待的出手了。 因为受京城人的审美影响,如果磨叽、迟疑、犹豫,统统有失男子气。 他无疑是会被哥们弟兄们嘲笑和不齿的。 遇到这种事儿,他只有果断,杀伐果决,才会被看做是真汉子。 而另外一个有失公平误区还在于。 实际上宁卫民除了颜值之外,其他方面一样优点众多,他才会这么受女同事欢迎的。 只是这点就完全被厨子们忽略掉了。 尚宝柱的发难,当然最佳地点就是在职工食堂。 节后,他在同事们的配合下,从中班换到了早班儿。 也搭上宁卫民和张士慧作为学习标兵刚刚登上内部的宣传栏。 所以尚宝柱很容易就认清楚了人,立刻迫不及待实施挑衅。 二月中旬的一天,下了夜班儿的宁卫民像往常一样和张士慧,以及其他前台的女同事们来到食堂吃早饭。 早餐是每人一份油饼、咸菜和小米粥。 宁卫民去打饭的时候,尚宝柱就给他一张油饼。 当时宁卫民还以为剩下的已经让别人给定了,有心等着新油饼出炉,也没说什么。 找个座儿坐下,和同事们一边聊着天儿,就三口两口就把自己的东西吃完了。 他一个大小伙子当然没有饱。 但就在他看见新油饼出炉,走过去讨要时。横遭到了羞辱。 “你饭桶啊?刚才给你没有?你吃多少算够啊?” 宁卫民看到了一张写满了恶意讥讽的脸。 他差点儿把自己手里的饭盒抡到尚宝柱的脸上。 但他忍住了,因为首先是在单位,贸然为一点小事起冲突,让这么多人看在眼里,是冒傻气。 其次,这事出反常,宁卫民的智力告诉他,没得罪过的人骤然发难必有缘故。 他得先搞清楚怎么回事才行。 最后,一顿早饭而已,对他这个大财主又算的了什么。 大不了外头再吃去呗,他用不着像其他得算计着过日子的人,那么斤斤计较。 于是他一句话都没还嘴,反倒是息事宁人的笑了笑。 然后在尚宝柱非常异样的目光中,他回头走回了座位。 甚至没有和同事们提起这件不愉快的事儿。 但这事儿到这儿并没有完。 宁卫民的隐忍,彻底让尚宝柱误会他胆小怕事,反倒更有心相欺。 结果没实现目的的尚宝柱,随后竟然带着“肚脐眼儿”,专门跑到停车棚去堵宁卫民去了。 好在宁卫民通常是和张士慧一起去取车。 俩厨子与他们对峙是二对二。 或许是看张士慧身体挺壮,不是个好对付的主儿,尚宝柱见了也没敢当场发难。 只是开门见山的警告宁卫民,让他今后离米晓冉远点儿。 宁卫民当时听见就是一愣,反问。“你是谁啊?你喜欢她?” 尚宝柱大言不惭。 “当然,告诉你,我追她都快有一年了。你来晚了,懂嘛。我比你先到。你再敢缠着小米,老子就对你不客气。” 一听这话,张士慧先不乐意了,就要冲上去动手。 可谁都没想到,反倒又是宁卫民把张士慧给拦住了。 而且宁卫民竟然示弱似的跟尚宝柱解释起来了。 自称他和米晓冉就是邻居而已,其他什么关系都没有。 对尚宝柱追问送化妆品的事儿。 宁卫民也解释说,完全因为米晓冉工作上帮了自己很大的忙,才送点礼物而已。 最后除了保证今后不会再送东西给米晓冉之外。 宁卫民还辩解说自己上夜班,还要学外语,哪儿有时间谈恋爱啊? 说尚宝柱真的误会了,反倒希望与他成为哥们。 于是当天,不但尚宝柱大喜而归,就连“肚脐眼”也顺带着把宁卫民好好教训了一顿。 让他以后不许再跟女同事臭贫。 对此,宁卫民也是连连点头称是。 至于旁观了一切经过的张士慧是差点没被气炸了肺。 事后一个劲儿的数量宁卫民窝囊。 非要找几个哥们儿过来,给宁卫民把场子找回来。 可宁卫民却又是连声制止,跟他说真起了冲突,两拨人都要倒霉。 对他们尤为不划算,绝对影响生意。何必呢? 而尚宝柱这个愣货,他会自己解决的,用最妥当的方式。 让张士慧对此事先保密,别声张出去,只静待看结果就行。 第一百三十六章 大意 这毕竟是宁卫民自己的事儿。 既然连他自己都不着急,张士慧就是再讲究哥们儿义气。 总不好越俎代庖,做个白白替皇上着急的太监吧? 所以张士慧的态度只能是由他。 “好吧,你既然说自己能解决,那我就等着看你的了。” 可结果呢? 一连十几天过去了,这件事儿就没个下文了。 宁卫民完全跟没事儿人似的。 别说没有采取任何报复性的举措和行动,甚至就没一点把这事儿放在心上的意思。 但最可气的,还是宁卫民从此,似乎真的不再敢和女同事们一起吃早点了。 每天去职工食堂只会拉着张士慧一人儿。 偏偏再见着“肚脐眼儿”,宁卫民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就像毫无芥蒂似的,跟这个曾经与尚宝柱一起恐吓过他的帮凶打招呼。 这样的态度,简直就是奴颜婢膝啊。 但即便如此,“肚脐眼”还总爱用歌声挤兑人呢。 那小子每每见到宁卫民和张士慧来打饭,都会故意唱起一首用《拼刺刀》改编的《拼菜刀》。 “拼菜刀,看谁拼得好,当厨子做饭要练好这一招,不管这家伙多狡猾啊,我抓住它的脖子就是一刀……” 嘿,这破歌儿是要多可气有多可气,简直没法说了。 听着这小子的怪腔怪调,不管宁卫民受得了受不了,反正张士慧已经快受不了。 他越发义愤填膺,觉得宁卫民实在没骨气,简直不算爷们,怂到家了。 但就在张士慧对宁卫民渐渐失去信心,琢磨着无论如何,也要插手替哥们儿讨个公道的时候。 偏偏他自己又因为不小心,捅出来一个让人焦头烂额的大篓子。 这下可好,别说再顾不上宁卫民这点私事儿了。 甚至就连他自己惊恐不已,忧愁得都睡不着觉了。 真心唯恐事情搞大,弄不好引来致命打击啊。 最坏的结果,恐怕连生意带工作,都要完蛋了。 那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啊?至于的嘛? 别说,还真至于。 敢情就在张士慧和一个客户谈成一笔电子表交易的时候,他因为贪婪,有点粗心大意了。 竟没防住背后有眼,居然让一个非常要命的人给撞破了。 什么叫倒霉到一起去了? 这才真叫屋漏偏逢连夜雨呢。 当时从客户的房间里推门出来时,张士慧因为见楼道里没人,就转头跟送他出来的客户又多聊了几句。 一是他跟客户继续解释伪劣电子表和他卖的电子表的区别在哪儿。 二是他感慨客户的运气真好,说如果再过两天,弄不好友谊商店恐怕也要断货了。 不用问,他这些话的目的,就是为了再鼓动客户多买几块儿。 结果果然如他所愿,根据宁卫民传授的诀窍。 他基本对这个客户的心态判断准确。 这个急性子客户还真的被他的话打动了,生怕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临时决定再加购一块电子表。 但这虽然是件好事,关键的问题却是,张士慧错就错在他嫌麻烦上了。 因为懒得再和客户重新进屋,他就站在楼道里,直接和客户做了钱物交接。 可万万没想到,怎么竟然会这么巧。 就在这对方递过来钱,张士慧一送过去表的档口,冷不防旁边一间客房的门打开了。 结果张士慧和这个客户整个钱物交接的过程,甚至可能连刚才在楼道里说的话。 都被推门出来的这个人尽收了眼底,尽入了耳中。 偏偏这个人还不是一般人,既不是旅馆的住店客人,也不是客房部的职工。 而是工会宣传组的“笔杆子”乔万林。 也就是才刚刚为荣登荣誉榜的张士慧和宁卫民写过宣传稿,替他们鼓吹过一番的宣传组干事。 说白了,这就等于被人抓奸抓了个先行,直接给按在床上一样啊。 而且人家不大不小还是个能上达天听,天天围着最高领导们转的主儿。 于是一霎那,张士慧的脑子就混乱了,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 反过来,倒是乔万林,或许因为年长几岁,表现得远要比张士慧自然许多。 推门出来后,尽管乔万林同样为自己看到的一幕吃了一惊。 不过他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状态。 他什么都没做,只是慢慢踱着步子走了过来,非常温和地和张士慧打了个招呼。 “小张,忙着哪?” 张士慧则难以避免地露出了相当尴尬的笑容。 但乔万林就像毫无察觉一样地点点头。 然后相当镇静地又说。 “那你继续忙吧。我是来客房看看,马上回去还得写一篇有关客房部改进工作的稿件呢。” 就这样,乔万林全过程都是极为和气地笑着,非常客气的语气,然后竟然走开了。 但即便如此,他这样的举动却仍旧把张士慧吓出了满身冷汗。 当强做镇定和客户告辞的时候,张士慧脸色都白了,更是头晕脑胀。 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了。 这乔万林恐怕就是宁卫民说得那最难对付的第三种人啊。 闪着光亮的近视眼镜片后面,永远藏着让人琢磨不透的目光。 这人太沉得住气了,根本看不出他想的是什么。 必须赶紧赶紧去找宁卫民,一起商量个办法才好。 否则万一这事儿要是被捅出去了,就都完蛋啦! 但让张士慧再度大大出意料之外的是,宁卫民知道始末究竟之后。 居然没怎么当回事。 只拍了拍他的肩膀,竟然相当镇静地说。 “乔万林这么做,分明是表明了一种事不关己的态度。这件事,既然他当时没声张开,就不会有什么大事情!你放心吧!” 这当然让张士慧非常惊讶,他想不明白,宁卫民为什么这么笃定。 他认为这样的自信未免过头了。 于是又强自争辩。 “那要万一呢?万一你判断错了又怎么办?难道我们就听天由命吗?把希望都单纯地寄托在那乔万林发善心上。到时候,我们也许就连工作都保不住了……” 但更没有想到,宁卫民随后居然说出了这样的话。 “我当然不会打无把握之仗,不瞒你说,自从见过这个人,我就一直在收集他的信息。” “而据我所知,这个乔万林不比寻常,他可不是一个普通的宣传组干事那么简单。” “他这个人挺有意思的。笔杆上本身就有点水平,总是能够清楚地判断出在什么时候、为哪个领导、写什么内容、怎么样写,等等这些敏感的问题。听说上头有意让他担任工会秘书呢。” “至于他的前程保障除了他的这支笔。他还是咱们单位政工组组长的亲外甥呢。这件事儿,咱们单位都没几个人知道。” “所以你放心,这样的人最懂得行事的分寸。而且这次,我不会什么都不做的,我们俩要请他吃饭。” 第一百三十七章 装醉 “我再次跟你重申,这个乔万林举动明显反常。他一定不会告发我们。反而我倒认为,他在暗示你,这件事还有谈判的余地。” “我在想,如果能通过这件事尝试跟他接触。这个人又不算太贪心的话,也许对我们两个反倒还是一件好事” “真的,哥们儿,你得相信我,什么也不用担心,我来出面,会马上处理好的。” 宁卫民又是这么满应满许。 虽然满有道理,可张士慧都不敢相信了,怕他又是光说不练。 不过让人没想到,这次行动起来宁卫民可确实没放空炮。 真的并没让张士慧焦虑多久,宁卫民就以感谢乔万林替他们写稿子为借口。 成功把乔万林邀请到了前门的“又一顺”吃涮羊肉。 张士慧当然也被拉过来做陪客,只是提前被宁卫民郑重警告了一番。 要他一定牢牢记住对第三种人的策略。 如果乔万林不主动提起,那么就千万不要主动提那天的尴尬事。 也许是长时间呆在领导身边,有不少机会跟着参加宴请的缘故,乔万林是个善酒之人。 当天赴约前来,这个带着近视镜的文化人在酒桌上如鱼得水,借着酒兴,讲了不少笑话。 因此这天的宴请场面和谐极了,就好像是同学聚会那样。 如同几个曾经的亲密挚友一起怀念往昔岁月那样。 他们三个边吃边喝、说着笑着,谈论京城各处的趣闻、风土人情和特色菜肴。 但偏偏一句也没有牵扯到张士慧认为原本应该挑明、重点商洽的那些话。 直到酒足饭饱且情绪翻涌之时,宁卫民才半遮半掩地说出一些想套近乎的话来。 “乔大哥,我就佩服你这样有思想、有涵养的文人。可惜就是认识你太晚了,你本身工作也太忙了,否则要是能常有机会能这样坐下聊聊那可就受益匪浅了“ 见宁卫民总算开始暗示了,早已经心急如焚的张士慧,当然赶紧附和地说。 “是呀,是呀,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们就愿意交有素养,够意思的朋友,这样才有利于大家一起进步嘛。要是不嫌弃,我是希望咱们以后可以经常聚聚” 而对这些委婉的、含蓄的措辞,乔万林似乎也听懂了,很爽快的举起酒杯。 “你们太客气了,既然你们瞧得起我,咱们聊得又这么投缘,那今后我们就是朋友了。朋友之间当然应该多交流,互相帮助嘛。” 就这样,乔万林明确表现出他是一个明事理的人。 三个人之间便再没有隔阂,真心的放松起来。 当晚,火锅子吃得那叫一个痛快,聊得也很欢畅,但却没有人喝醉。 因为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次相聚原本就不是为了喝酒来的。 而到目前,重头戏还欠缺了最后的一步,没做到这步,前面的这些铺垫都等于白费。 至于这重要的一步,完成的方式是相当自然且微妙的。 宁卫民和乔万林配合默契的表演简直让张士慧目瞪口呆。 敢情就在大家一起出门的时候,宁卫民先假装一个趔趄,差点栽在一边。 然后他借着乔万林扶自己的时候,就自然而然、堂而皇之的把一块正牌卡西欧电子表戴在了乔万林的手上。 随后还一个劲儿道歉,直说自己喝醉了。 光看那副样子,好像真的是他不小心,无意把乔万林的电子表从手腕上给扽下来的一样。 但站在他们旁边的张士慧却是非常清楚的,乔万林的腕子上还有另一只机械表呢。 而跟着,乔万林竟然也绝妙的打了个酒嗝。 哈哈笑着声称自己也喝醉了,一个劲儿的直摆手说没关系。 就这样,凭借着这种“识趣儿”,他们真正的把盟友关系给落实了。 从此之后,张士慧当然就有了安的保证,可以重新开始心情愉快的操持生意了。 而尤为值得一提的是,由于当天是张士慧的休息日。 其实直到回到自己的家中,张士慧才真正的参悟透了今天最后这一幕的要点。 那就是借着这样的醉意,无论是宁卫民还是乔万林就都有了借口。 送电子表的行为就有了台阶下了,不会显得那么生硬。 总之,这种方法相当的讨巧,就像今天的这顿宴请一样。 虽然表面上一句话没点题,但他们说的却都是些“有用的废话”。 重要的问题就是在双方知情达意的“给面儿”中解决了。 不但灵活,而且高效。 甚至不会让他们在座的任何一个人有撕破脸,难下台的危险。 这样巧妙、高级的人际交往方式,还让人说什么呢 真不是仅仅懂得识人,一点和人打交道的皮毛,就能做到位的。 张士慧细细想来,反复琢磨中,又岂能不对宁卫民服气 自觉是大开了眼界,学会了相当牛叉的一手啊。 至于另一边呢,其实对于乔万林来说,他一样对宁卫民观感不错。 说起这次能够赴约,乔万林原本是带着两个目的来的。 一是要看看张士慧和宁卫民到底是不是值得交往的人,是否懂得人情世故、场面交际。 二就是看看他们的表示有多大的成色。 重点不在于钱的多少,而在于他们是否有诚意,懂得建立某种关系的重要。 结果宁卫民的表现之优秀,大大的出乎乔万林的意料。 这样老道的交际手法,完不应该是在一个二十岁小伙子身上出现的。 于是乔万林也就觉得可以和宁卫民和张士慧当个朋友处处了。 至少和这样的人建立关系是安的。 他们做事有分寸,不会出圈儿,即便有了问题会用较为妥当的方式去处理。 自然也不会牵连到自己头上。 不过无论是张士慧还是乔万林,到了这一步,还是有点思维局限了,都把宁卫民瞧小了。 因为宁卫民不但懂得怎么搭上关系,建立关系,他更懂得怎么利用关系、运作关系。 仅仅一个星期之后,这件事就又有了后续发展。 那就是宁卫民私下里又来找乔万林,通过他做中间人请政工组的人出动。 分别抓了尚宝柱和“肚脐眼儿”偷窃库房食材,私下聚赌的现行。 彻底把这俩仇人给拿下了。 最终不但让他们落了处分,还一起给发配到锅炉房烧锅炉去了。 但这还不算完,甚至后来还引得这两人反目成仇,在锅炉房又大打出手。 结果“肚脐眼”被尚宝柱给打成了脑震荡。 尚宝柱则被政工组送去劳教了,算是前途尽毁,再也不会出现在重文门旅馆了。 不用说,这样的形式演变当然大大出乎张士慧的预料。 他这才开始有点明白,宁卫民当初的隐忍了。 更发自内心由衷赞叹宁卫民的好算计。 难怪宁卫民会说搭上乔万林是好事,看来那会儿他就琢磨着要弄这出一箭双雕的好戏了。 而对于乔万林来说的,这件事也让他更多的了解了宁卫民的心计。 他更加肯定宁卫民今后必定是要出入头地的。 因为宁卫民来求他的时候,侧重提及了一条报复的要点。 当时他细声细气,慢条斯理地说,“不用担心,厨子不偷,五谷不升。我敢说,厨房就没一个人手是干净的,而这帮人打牌赌博更是普遍性的,具体情况并不难掌握。” “只是这事儿一定得分着办才好。你可千万别政工组先动尚宝柱,他虽然最莽撞、最没脑子。但胆子最小的是那个肚脐眼儿。” “所以,你最好先抓住肚脐眼从他开始审,然后逼着他告发尚宝柱,那就好办了。” “到时手里抓着现行,又有事实和人证在,既不怕尚宝柱不承认。也不怕两个人再搞同盟串供。反过来还能让他们俩互相举发,办成铁案。” 瞧瞧,这样的满面春风一肚子坏水儿的人,才叫胸有韬略啊 办事的章法和狠辣,就连他也自愧不如 这计策牛啊连环计套着反间计 要不是如此,尚宝柱和“肚脐眼”也不会惨到这个份儿上。 第一百三十八章 亲近 不知道我国其他城市乃至世界上任何一个城市,有没有像京城一样,曾经铺天盖地有过那么多的标语? 大清朝的时候,应该是没有标语的,那时只有告示。 如果追溯历史的话,京城的标语,应该说是起源于“五四”,鼎盛于“运动”时期。 尤其是最疯狂的那个时代,京城的上空没有霓虹灯,没有广告牌,标语就是这个城市唯一的装点色彩。 想来,只要是从那个年代走来的人,可能记忆中永远都会存有满城“红海洋”的波澜壮阔。 如今,京城最明显的位置已经开始对商业广告相让。 但标语却仍未完全绝迹,仍旧在发挥城市的风向标的作用。 展示着一个都市和性格,勾勒着一个时代的缩影。 1980年的2月底,全国总工会等九个单位,联合向全国人民特别是青少年发出倡议。 开展“以讲文明、讲礼貌、讲卫生、讲秩序、讲道德”和“心灵美、语言美、行为美、环境美”为内容的“五讲四美”文明礼貌活动。 不久后还加上了“三热爱”。 于是京城各界为响应号召,所悬挂出的新标语,又如喜上眉梢的彩霞一样遍布了全城,成为了这一时期的历史注脚。 和过去不同的是,如今的这些标语少了蛊惑人心的作用,也不再包含有雷霆万钧的严酷。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含笑的礼仪,并开始发挥促进和规范社会道德的积极作用。 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社会风貌的进步。 于是在闹市区的车水马龙之间,我们的街头不仅有高耸林立的商业广告牌,又重现了醒目美术字,成了一道经济建设与文明礼貌兼容共进的美丽风景线。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和城市发展的脚步几乎同步。 宁卫民个人的工作和生活也进入了一个崭新的阶段。 首先在单位,一方面是他和张士慧的生意状况开始全面复苏了。 3月份,不光烟酒的需求开始缓慢回升,电子表的需求继续高涨。 他们还一连做了两单彩电的交易。 于是收入直线上涨,用句老电影里的话说,可真是金票大大的。 另一方面,因为乔万林帮忙办了尚宝柱和“肚脐眼儿”的事儿,宁卫民和他的关系自然更密切了。 说实话,这次办成这件事,宁卫民其实并没有付出多少实际的东西。 买一些高档烟酒,当然是必不可少的。 但那些东西却不是给乔万林的报酬。 他只是交给乔万林,委托他用来酬谢政工组的东西。 至于他给乔万林的东西其实非常虚,就是一个简单的口头承诺而已。 他告诉乔万林,如果需要什么紧俏物资,千万不要发愁。 尽可以随时来找他或是张士慧,他们一定会用比市价便宜的价钱搞到他需要的东西,帮他解决问题的。 其实宁卫民之所以会如此,并不是因为小气,而是有两个很重要的原因。 一来,正以为认定了乔万林是值得长期维持,对自己非常有益的关系,宁卫民才会不想把每笔交易都一笔归一笔的结清。 要知道,在人际关系学上有个秘诀。 那就是彼此无法算得太清楚,彼此模糊一点,互有一点亏欠,才更利于日后来往。 说白了,就是如果你想和一个人真正的增进友谊,拉进距离。 那么既然无法无法让那个人欠你一些人情,你就尽量去欠这个人一些人情。 甚至相比较而言,欠别人的人情,反而比让别人欠自己的,还要更划算一些。 因为人情也是一种债务,对谁都是一种负担。 只有你欠了别人的,去接近讨好对方,才显得符合逻辑,能让对方最大程度放下戒备。 而且如果你时常把这份情挂在嘴上,付诸行动。 还能体现出自己知恩图报的人品,更容易获得对方的信任。 如果打个比方的话,这其实就像一个目光长远的商人在自己还不怎么缺钱的时候,就提前找到一家银行,办理了一次小额贷款一样。 事儿办成了,商人自然要对银行行长千恩万谢,但肯定不会以重礼相酬。 而是会时常请银行的行长吃饭,一次次的感谢,一点点加以回报。 这样润物细无声的增进关系,不但可以把这种关系经营得更稳定,也是在为真正需要的大额贷款做铺垫。 到了火候,毫无疑问,这个商人必将获得更为巨大的利益。 二来呢,送礼也得送对路才行。 送出的礼物不但要表达出应有的敬意和诚意,而且也得是对方需要的,才能让对方满意。 宁卫民就非常确定,他所给予的这个承诺,应该就是乔万林真正需要的东西。 因为通过几次接触,他知道乔万林并不是个见钱眼开,贪小便宜的人。 更在乎的其实是仕途前程、职位的上升。 尤其乔万林还天天围着领导们转悠,天然就对领导们的生活了解的比较多。 所以他的这个承诺,就可以帮助乔万林在私下里赢得许多领导的好感。 那么一旦当乔万林的职位获得提升,也就意味着他的后台根基更稳当了。 这就是基本的关系循环。 果不其然,乔万林很能领会宁卫民的好意,他对宁卫民用一句许诺做回报,并没有什么不满的。 也并没有试图去滥用这样的便利,给自己赚点儿小钱。 他唯一应用过的一次,就是三月中旬,用低于市价五百元的价钱帮着工会一把手买到了一台进口彩电。 于是,正如当初宁卫民所预计的一样,乔万林真的开始身兼工会秘书的职务了。 工资和级别也正式提了一个级别。 而这时,反倒是乔万林开始觉得自己占了大便宜,为了五百块的人情有点坐卧不安了。 说实话,他真没想到宁卫民给的价格能便宜这么多。 这是一笔相当于一个普通人一年工资的大数目啊。 这当然让他有点心绪不宁,反倒破天荒的沉不住气了。 于是便私下里透露出打算带宁卫民去见自己舅舅的意思。 也想投桃报李,用一个为前程铺路的机会回报宁卫民的帮助。 但没想到,宁卫民居然拒绝了他这番的好意。 反倒是这么说的。 “乔大哥,我就不去了。按理说呢,作为晚辈,我是应该去拜见的。可毕竟你舅舅是咱们政工组组长啊,还管着劳资科。” “我要登门,让别人知道了,容易惹出嫌疑来。即使咱们清白也就不清白了,反而会落人口实,甚至影响你们的声誉。” “我明白你的好意,可我也得说清楚,我真的志不在此。我呀,就想跟张士慧一起混个实惠就行。而且我和你不一样,孤儿一个,家里没有助力。在职场孤军奋战是走不长远的。” “所以说句实在话,我就不白费那个力气了。更何况,我想办的事儿,有你帮忙就足够了。我也用不着在领导跟前瞎转悠。我认识你就等于认识了领导了,不一样嘛。” 不得不说,这番话完全表明了宁卫民毫无野心,真是符合乔万林的心意啊。 他其实是有点担心宁卫民也想向上爬的。 两个人在一个单位都走同一条路,这就必然会产生矛盾隐患。 但现在他发现,彼此不但能聊得来,而且利益完全互补。 对宁卫民这样聪明,又拎得清做人的道理,懂得自己几斤几两的人,亲近感当然会油然而生。 也就更加心甘情愿的想从别的方面为其行方便,做补偿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同路人 国潮1980正文卷第一百三十九章同路人宁卫民很看好乔万林的前程,乔万林也很看好宁卫民的“钱程”。 他们彼此都觉得双方可以在需求和能力上完美互补。 这就是他们之间的关系,稳定而有力的利益关系。 但有意思的是,虽然两个当事人都明白他们日趋和睦的本质。 可张士慧却恰恰参不透这一点。 于是他便不由自主的为此深感烦恼,甚至产生了一种自己即将被边缘化的危机意识。 他自以为宁卫民有了新的伙伴,就不再需要他了。 会逐渐对他疏远,以至于最终把他丢弃在友谊圈儿之外。 好在宁卫民很快发现了张士慧状态不对。 看到这小子闷闷不乐起来,甚至有了不少牢骚和消极怠工的表现。 宁卫民还以为张士慧和刘炜敬闹别扭了。 而当搞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后,不免哭笑不得。 他确实没想到,表面上挺洒脱的张士慧。 居然会在男人与男人的交往中,像个孩子一样脆弱、情绪化、患得患失。 不过话说回来,这倒足以证明张士慧对他的认可。 而且也说明了这小子是个性情中人。 相比较金钱和实际利益,显然张士慧更在乎的是情分和面子,更在乎伙伴之间的相处感受。 这样的人,不会为了钱闹出什么事端,只可能因为情分而闹出不快。 所以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宁卫民还不得不充当一下心理医生的角色。 为此,他不动声色的找了一天,弄了点酒菜,就在班儿上和张士慧喝了一顿小酒儿。 然后装作无意的跟张士慧聊起了乔万林。 至于当天他所表达的重点,主要在于强调两点。 一是他和张士慧作为出生在这个物质匮乏、人口爆炸年代中的平民百姓,从生到死恐怕都得求人。 上学、找工作、住房、买东西、看病、结婚、生孩子…… 甚至最后连进火葬场,统统都得求人。 可以说在娘肚子里就得做好求人的准备。 不会求人,就没法生存。 在单位也是一样,他们要想不用为许多能卡你一道的琐事发愁,就需要乔万林的帮助。 别看暂时乔万林的职务还不高,但能够成天围着各路的领导转,也就等于有了权力。 那么有了乔万林这个朋友,他们就能够应付大多数的问题,甚至完全不用再去求其他的人了。 就比如他们上班喝酒吧,真被政工组的夜班查岗抓着了。 明天跟乔万林一句话,就能把事儿摆平。 二是乔万林虽然能够帮他们办许多的事儿,但却永远和他们存在着极为本质的区别。 因为乔万林起步高,背后又有关系。 就像一个坐拥金矿的小矿主,是有家底儿的人。 即便是在工作上出了错儿,有了差池,也有人能给他兜着,许多人都会关照。 而他们俩却都是身无分文的穷光蛋,只有自己能依靠。 单位里一旦行错一步,得罪了某个领导,前程就甭想了。 这就导致他们彼此的追求也不一样。 乔万林的精力全放在单位的事儿上。 渴望拥有更多的权力,尤为需要在仕途上有所建树。 而他们俩之所以选择追求金钱,眼睛只管盯着住店客人和外面人的腰包。 无非因为没有更好的路可走罢了。 完全是迫于生活的压力,不得不靠自己争取一些俗物,来作为对抗命运的资本。 要知道,金钱的本质,同样是一种跟社会要求权力的可兑换筹码。 优势在于通用范围广,好换算。 缺陷是等级比较低,而且贬值的风险很大。 所以他们和乔万林的关系,说透了,就是矿主和中间商的关系。 他们的友谊也是明码标价的。 价格合适的时候,他们之间会非常融洽而且默契。 但价格要是失衡,互相谈不拢的时候。 他们也必然会分道扬镳,各寻其他新伙伴。 总而言之,宁卫民的意思是,他们和乔万林的终点并不是一致的。 虽然彼此都是旅伴,可他们和乔万林注定只能同途一段路程。 而他们两个,才有可能是在同一条路上,一起从头走到尾的伙伴。 于是这样一来行了。 听懂了宁卫民背后台词的张士慧,明白了宁卫民把他看做真正的自己人。 心里的大石头顿时落了地,又变得精神抖擞起来。 而对于宁卫民苦口婆心做出的这番比喻,他更是深以为然,视为真理。 他钦佩宁卫民的智慧和眼光,他自己的脑袋根本擦不出这样的火光,琢磨不出这些东西来。 他只知道一点,紧跟宁卫民的脚步,做追随宁卫民前进的人。 他的财富人生就能一步步的实现。 怎么说呢?心气儿就是一个人的魂儿,有没有真不一样。 解除了心结的张士慧就像挣脱了牢笼的鸟儿一样快活。 他又能够把精力专注在他们的事业上了。 他就像个亢奋的推销员,把生意料理得井井有条。 甚至面对乔万林,也变得更加的热情和亲热了。 不用说,这当然是宁卫民乐于看到的效果。 发现自己成功扑灭了一场“火灾”的隐患后,他暗中长舒一口气,并为此深感宽慰。 这话一点也不夸张。 在宁卫民看来,生意的本质就是尽量地按照合适的规则去分配资源。 但显然,“做人”的功底深浅,会直接决定着能否合适地分配到资源。 于是捋顺各方各面的关系,就成了一个生意人必须具备的能力。 也是值得生意人穷尽一生去孜孜不倦、研究探寻的深奥学问。 宁卫民做了这么多年生意,通过自身实践领悟到了一点。 那就是和气生财真的不是虚的,千万不能小看了这句话。 像相声里就有一段莲花落的唱词,唱的是“买卖要靠和气生财,不分穷富一样看待……像你这样的买卖怎能不发财?” 这里的“和气生财”,提倡的是“和气待人”服务态度。 这也是大家对这个词最普遍的理解。 但这种解释却实在太过简单、片面了些。 其实在宁卫民看来,这个看似普通的词儿,真正含义远不止局限于此。 “和气生财”其实不应当只包括交易双方的关系,同样也要包括内部合作伙伴的关系才对。 而宁卫民自我审视自身,他认为前世自己的成功,恰恰就在于处理好了内部关系上。 第一百四十章 喜讯 因为做生意和做买卖不一样,花活比较多,投机成分也高。 很多时候,卖主儿合适了,肯定就不会让买主儿也满意。 而他享受到的利润,更多的是靠同一阵营的销售员来为他“巧取”而得的。 所以他为了使下属勤奋工作,鼓励他们发挥才华,就尤为注重相对公平的分配准则和看得见的实惠。 如此才能始终保持业绩稳定向上、高速发展态势。 否则,仅仅是销售员起了外心,黑单子或者单飞,就够他焦头烂额的了。 坦白而言,其实宁卫民自知,他自身的经营管理上还有许多不足的地方。 但就因为曾经的前世是个比烂的年代。 他和其他抠缩、小气、不尊重职工的老板一比。 其他方面的瑕疵也就被掩盖住了,反而显得尤为仗义,出类拔萃。 结果恰恰正因为个人私利与公利的一致性。 出于对工作的珍惜,他的下属不但没人会抱怨,去钻空子,或者背地里拆台。 反倒会主动提醒,甚至自觉自愿弥补漏洞。 这才是宁卫民能兼顾两种业务,各方各面也没出篓子的关键原因。 所以他从中深深领悟到一点。 打理生意,其实就应该集中精力先处理好和生意伙伴的关系,而不是挖空心思地处理和竞争对手的关系。 攘外必先安内,这句话真是千金不换的真理! 如果没有同心协力的人手帮衬,一个人的成就也就被限制住了。 而建立在这个认识上,如果再顺带延伸一下这种理论的应用。 宁卫民也就从而看得更远,想的更全了。 因为真正的大生意,所牵扯到的关系绝不止这么简单,还存在着更广泛的关系。 比如说安插的托儿和内应,经济的借贷方和担保方。 还有市场的管理者和监督者呢,还有足以影响企业名声的媒体们呢。 甚至到了互联网时代,还有各路来抹黑你的水军。 这些关系依然重要,同样足以影响到一桩生意的成败。 历史已经反复告诫过我们了。 千万不能忽视任何的小人物,许多大事往往就是毁在一个小人物身上的。 所以最理想的处理方式,肯定也是要追求一个“和”字的。 说白了,重要的就是“团结”二字。 也就是人心向背,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的道理。 由此完全可以总结出一个准则,生意的利益在于平衡。 一个伟大聪慧的生意人,眼睛绝不能只盯着利润看。 无论是擅长未雨绸缪,还是懂得亡羊补牢。 最重要的,其实就是追求各方各面的关系维持和谐才对。 真的实现了这个目的,压根不用着急去赚钱,钱就会自己跑到你的兜里的。 否则揣在你兜里的钱,也会自己跳出你的口袋,悄无声息逃掉的。 ………… 现实中,宁卫民不光只有理论。 他一直是把这种道理,不打折扣的应用在实践之中的。 也幸而如此。 正因在这方面能做到“知行合一” 随后的日子里,宁卫民才能够帮着康术德,稳当的接住了一笔天而降的横财。 既没有做出或许会后悔终生的错误决定。 也没有让从天而降的金元宝砸破他们爷儿俩的脑袋。 说起来,这无疑是命运对他能否周全各种关系的再一次考验。 这到底怎么一回事呢? 敢情9年的3月中旬,为了解决历史遗留问题,尽快落实私房政策。 京城政府又给各级房管部门下了批文,要求尽快解决一部分房产问题。 由于康术德的房子是属于房契在他手里,产权清晰的一类问题。 又鉴于煤市街街道办事处当年在康术德落魄返京时,曾经几度为他的生计找过房管所,递交过不少次的申请。 所以扇儿胡同2号院的房子,就被划归在了优先解决的范畴之内。 前门地区的房管所就派专人来找康术德,跟他谈了话,打算把他的房子归还给他。 应该说,这是一件大好的事儿,可以算作喜从天降。 有许多私房还被占着,解决问题遥遥无期的人,都对此求之不得,对他羡慕不已呢。 可问题就在于,以康术德的扇儿胡同2号院的具体情况而言。 这房子回来了,麻烦也就回来了。 要是细琢磨,利未必就大于弊。 因为首先,这院儿的邻居们不能给人家轰走。人家还得继续住这儿呢。 而这个时候的房租,是国家规定死的,实行的也是统一租金标准。 按979年京城房管局引发《京城公有平房住宅租金标准》来执行的话,一平米的房租只有一毛二。 那么连整个院儿都算下来,十几间房,也不过一百六十平米左右。 能收的租金十五块钱而已。 房子收回来以后,虽然可以做适当的调整,但房租也就到两毛二一平米。 也就是说,每个月大概能收到三十块左右的房钱。 但这无疑是会增加邻居们的成本,让几家邻居们心里别扭的。 偏偏就这笔钱还不能就这么揣进口袋里,因为房子既然不归公家管了。 那一些修缮的责任也就转移到了康术德的头上了。 平房又哪儿是那么好伺候的? 不说别的,京城夏天多雨,每年过了端午后,五月中到六七月,大雨经常不期而至。 所以每年立夏之后,趁着天气晴好的日子,就要对房屋进行岁修。 屋瓦坏了要换,油毡破了也要换。 此外还包括抹顶子,刷清灰水,对墙缝和屋檐等处进行补漏的一系列措施。 麻烦不麻烦的就不说了,能不能找着合适的人干这些活也不说了。 光这些费用合算下来,恐怕小一半儿的房租就得饶进去。 偏偏康术德每个月还领着街道发的孤寡老人的十八块钱呢。 虽然是合法合规的收房租,并不影响这样的社会福利补贴。 可问题是难免让人说是非啊。 有好说的,没好听的。 到时候不但自己背后挨骂,弄不好还让街道难做呢。 所以怎么看都有点不划算。 康术德甚至都有了不如就把房重新交公的心了。 可这事儿吧,他也有点犹豫。 毕竟是自己一辈子心血,好不容易才归还回来了,还真是舍不得。 何况这个时候,房管所也没有花钱收购私房的权力了。 要是交,那真的就是白交啊。 第一百四十一章 旧物 国潮1980正文卷第一百四十一章旧物生活里的一切都是有因果关系的。 而且往往不会容你准备好了,才找上你的门儿。 所以别看连房子这件事,康术德都没拿定主意。 很快,又有一件相似的事儿摊到头上了。 3月底的一天,已经扶正的街道办主任李光东下了班儿,火急火燎的来找康术德。 说是发现了他的一部分私人物品,街道要按照政策归还给他。 而且这事儿还必须得抓紧时间,东西得赶紧弄走才行。 今天来,就是是通知他赶紧找人、找车、找地方,尽快去拉东西的。 康术德当然大大出乎意料之外,更奇怪为什么会这么急呢? 等李主任喝了口茶,再具体一说,老爷子总算明白到底怎么一回事儿。 居然由头儿还是在上头下令催促落实房屋政策上了。 敢情街道的管辖范围里,还有一排十几间跟小礼堂式的房子。 那是属于原先美以美会的财产,也就是附属于珠市口教堂的房产。 解放之后本来是交由咱们国内的宗教团体负责管理的。 可后来到了特殊年月,就成了街道的杂物仓库了。 既然现在属于城市人口最难安置的时期,哪儿哪儿都缺房子。 人家宗教团体知道了上面开始下文落实政策。 便主动找到房管所去打听来了,问什么时候能把房屋拿回来。 所以房管所认为这同样属于要优先落实的房产范畴。 就找到街道商量来了,希望能够赶紧收拾一下,把这问题处理了。 李主任当然没意见,他是七零年来街道工作的。 不知道前因后果,他脑子里只有个大概其的印象,知道那些房子是长期没有人住的。 不但被断了电,还挂着板儿,门上锁着将军不下马的大锁,贴着街道的封条。 这么多年来,连修都没修过,从外面看都显得阴森森的。 所以胡同里的小孩儿都瞎传那里上吊死过人,是因为闹鬼给封上的。 既然如今上头有了政策,督促这件事,那就按政策办呗。 应当应份,一点问题没有啊。 而且打开看看,里头的东西如果要没什么用,干脆卖了废品,不还能换点经费补贴吗? 就这样,他满应满许,答应一个星期内就给腾空。 可结果倒好,他带着人前去把锁撬开后,打开房子一看,还麻烦了。 因为他万万没想到,里面居然是满满腾腾的场面。 放的哪儿是没什么用处的废杂物啊? 细一看,居然全是需要归还的私人物品。 好在账册也找着了,对照一清查,谁家的东西基本倒是都清楚。 但新的麻烦又出现了。 因为接到前前后后近二十年的人事更迭,变化实在不小。 当年的胡同住家儿,许多人已经搬走了,下落不知,也有一些人甚至是过世了。 所以这些东西怎么处理,就很让人头疼了。 李主任不敢擅作主张,为此专门打电话请示上级。 上级发话,房要退,东西也要退。 如果东西短期内找不着主儿,无法归还的,就暂时上缴吧,可以让区里代为保管。 那想想吧,这李主任还不得催着康术德,尽快把东西弄走啊? 春节前康术德,可刚刚带着东西去李主任家里拜过年。 就冲这份尊重,冲这份私交,那也得叮嘱一番,不能让老爷子犯糊涂,把时间不当回事啊。 李主任的不怕别的,就怕真错过这档口,要再想从区里再找回这些东西来绝对会费大周折。 不是不能了。可重新办理手续那多麻烦啊? 就这样,康术德跟宁卫民合计里一下,第二天就弄了辆板儿车一起去小礼堂看了一眼。 原本想着,宁卫民不是在重文门旅馆,用个杜撰的身份还租着一间房吗? 实在不行,就把东西先拉旅馆去存着,这也是个辙。 没想到不看还好,这一看俩人可就都有点傻眼了。 因为到了地儿,街道负责看管库房的人为他们打开了三间房的灯,然后说了一句,“你们俩随便看吧,东西太多了,这几间里都是,我就不陪你们了……”就撒手不管了。 好嘛,连康术德自己都没想到,他的东西大部分居然都在这儿呢。 而且堆在一起竟然会有那么多。 重文门旅馆那儿根本甭想了,搁不下。 都有些什么呀? 足足两间房都是旧日的大件儿家具。 条案、画案、供桌、书桌、书架、挂屏、折屏、隔扇、花架、衣架、衣橱、衣箱、立柜、圈儿椅、官帽椅、八仙桌、博古架、罗汉床、洗脸架、梳妆台、大鱼缸、落地大赏瓶…… 还有一间房里都是昔日的小件儿的摆设。 花觚、烛台、香炉、节盒、漆盒、掸瓶、料器、西瓜罐、冬瓜罐、将军罐、茶叶罐、瓷凳子、瓷枕头、瓷帽筒、笔筒笔洗、茶壶茶碗、花盆算盘、酒杯酒壶、洋铁炉子、西洋座钟…… 而这还只是明面儿上看得见的。 此外,还有十几个用粉笔写着编码的大躺箱也是康术德的呢。 好家伙啊!好东西是真不老少! 简直跟到了拍摄民国电影电视剧的道具库房里似的。 毫无疑问,康术德此时激动不已的心情,那必然来自于对这些老物件的依恋和怀念。 别看这些东西落满灰尘和蛛丝,难寻出一丝亮色,一看就是许久无人动过的。 可他却一点也不顾及灰尘沾满双手。 看看这个,摸摸那个,两只手哆嗦不止。 什么叫睹物思人啊? 通过对这些东西的触摸,往昔的日子似乎又近在眼前了。 特别是一旦念及家人妻小的样子,老爷子更禁不住热泪盈眶…… 至于宁卫民,他满心的惊讶,却主要是针对这些器物的数量、体积和成色了。 出于好奇,他也不由自主的跑到东西堆里验看。 先是吹吹灰,抱起那最显眼的将军罐。 倒过来一看,好嘛,果然是乾隆朝的珐琅彩。 再弄过来那个掸瓶…… 这个是差了点,可也是咸丰年的东西,而且彩蝶百果的画法不俗,也算个物件。 这一摞盘子可瞅着别扭,怎么像…… 嘿,还真是日本玩意! 可这倒是怪了。 老爷子明明最讨厌日本人,怎么还会有这些写着“有田烧”的日本瓷器呢? 宁卫民本想开口问问。 可当他拿着东西回过头来,看熬康术德已经泪眼朦胧的唏嘘样子,又马上换了打算。 他放下东西,不好意思再打扰师父了。 便一个人悄无声息的出了门儿,又钻进了大件儿家具的房里。 而这一看,他心里就像“蹭”地一下着了火,温度再次升高。 敢情他进屋之后,直接奔着一个大画案就去了。 那画桌长度足有三四米,他迫不及待用袖子擦了擦自己眼前的灰。 只见桌面上平极了,颜色温润,图形如行云流水,还有“鬼脸儿”,怎么看怎么都像黄花梨。 跟着搬下来一个最小的供桌,发现花纹雕饰极其细腻精美,而且颜色深沉油亮,像极了紫檀木。 这一下他再也忍不住了,差点没乐出屁来。 因为这些东西在他的眼里那就是钱哪。 他都不用细算,就能估摸出个大概其,知道哪怕按当下的贱价,这些东西要加起来也过万了。 他心说了,师父就是师父啊。 老爷子这点家当错不了,绝对赶上地主老财家了,保准儿都是好东西。 没想到,我还有这个命! 一不留神嘿,竟然还成个富二代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舌头底下 不用说,把东西都拉到重文门旅馆的原计划肯定是实现不了。 所以当天,宁卫民就暂时先帮着康术德弄回去两个博古架,一个八仙桌,两把圈儿椅,一张条案,以及堂前五供,还有那十几个大躺箱了。 说句实话,好奇心的促使下,带着期盼打开了那些箱子,宁卫民其实是有点失望的。 因为他所想象中的金银大洋钱一点没有,珠宝首饰洋手表也没见到。 箱子里多数都是居家过日子的日常用品。 绫罗绸缎、皮袍皮袄倒是不少。 可那些旧时的衣物不是过时了,就是被虫吃鼠咬了。 还有一些古籍书刊、字画碑帖也被毁得也不善。 长虫子的,浸水霉烂的,已经朽成了碎末的,占了多数。 真能保存下来的、还像个样子的,也就十之一二而已。 相对完好无恙的值钱东西,除了那些木箱子还是个物件。 其他的也就是几块印石、古玉、手把件、鼻烟壶、蛐蛐罐、蝈蝈葫芦、鸟食罐儿和一些文房用品了。 而这些零散东西即使都加起来也不足两箱。 不过话说回来,即使如此,仍旧足以让整条扇儿胡同震动的了。 因为宁卫民用板儿车拉回去的那些旧家具、大箱子本就显眼。 来来回回的往家里运,也得好几趟呢。 再加上他们把置换出来的家具,收拾出来的破烂,能卖的卖,该扔的扔,动静也不小。 街坊们老能见着康术德抱着大包袱挎着小包袱的往信托商店里送。 还能看到宁卫民把一筐筐的锦绣堆、废纸墨,当脏土一样的往垃圾站倒。 这自然而然就让胡同里的各家各户为之侧目,把这件事当成了热议的谈资。 跟着很快不知哪位消息灵通人士又传出消息。 说2号院康术德的东西这才是九牛一毛,更多的还没从仓库拉走呢。 真要都弄出来,人家那2号院都不够摆的。 好家伙,那完全可以想象,在这个平均工资六十三块的年份里。 对于这些习惯了一分钱掰成八瓣花,铝锅铝盆破了要补,菜墩子快烂了也舍不得换,哪怕桌子就剩了三条腿,都能钉墙上凑合使着老百姓们,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吃惊、震撼、嫉妒、羡慕、眼红、难以想象、不敢置信、怒不可遏……不一而足。 于是很快大家的眼神变得怪怪的,而且流言四起,把康术德和宁卫民一起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有人说,康术德当年的定性就错了,根本不是什么小业主。 又有人说,康术德光去信托行里卖那些不想要的旧东西,就换了千八百块。 这些东西,加在一起,恐怕那得值个好几万啦。 还有人说,宁卫民接近康术德,伺候这孤老头子,恐怕从根儿上论是不安好心啊。 这小子分明是惦记康术德的家底儿呢。 看着吧,很快他就得认这老头儿当爸爸,好方便以后继承老头儿的家业。 更有人说,康术德打算把扇儿胡同2号院的邻居们都给赶走呢。 糟老头子心眼坏得很,大概要把房子收回来,好存放他那家财万贯。 以后这2号院啊,就又成了这老东西一个人的了。 总之,是有好说的,没好听的,什么样的闲言碎语和风凉话都有。 甚至当沪海杜芸芸捐款一事见报引发热议之后,好些人就像找到了什么理论支持一样。 背后里跟边大妈大嚼舌头根子,说康术德也应该把这些退还的东西全部捐了才对。 不但有人撺掇边大妈去启发启发,督促督促。 还有人居然还跑到了街道去跟李主任反映情况。 说像康术德这样的情况,再拿国家十八元的孤老补贴已经不合理了,必须给他取消。 否则凭他一个家有横财的主儿,还收着房租,又坐享社会福利,这实在是不像话。 不能让国家当冤大头不是? 但这还不是全部的副作用,或许也是受了这样流言蜚语的影响。 甚至就连2号院的邻居们态度也不知不觉起了奇妙的变化。 出来进去的再和康术德打照面,老邻居们虽然笑还是照笑,客气也是真客气。 但却显得多少有点生分和疏离了。 刚开始,康术德还没太注意,脑子光放在房子和这些东西事儿上了。 直到有一天他去上班,因为把饭盒儿放在了家里,半路上又回来取东西。 结果车停在院门口儿,刚迈步要进院,就听见几位邻居在罗家门口的对话。 才让他明白了老邻居们的心态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 “……这两天啊,我就一直在想,咱们这以后怎么称呼老康呢?你说叫他康老先生?叫康大哥?怎么叫着都觉着别扭……” 嘬着牙花子的尖刻声音是米师傅。 “嗨,你这想的多余,叫什么?还叫老康呗?” 这厚重的嗓音是老边。 “不,老边哎,你可不能这么想啊,人家现在是我们房东。” 米师傅立刻反驳。 “也是啊,这以后修房、补漏儿什么的,咱可就重新指望人家了。肯定还是再客气点好。” 一句烟酒嗓儿,这罗师傅也跟着搭话儿了。 “那可不,我现在一是怕这老康头儿给咱们涨房租,二就是怕人家让咱们挪地儿啊。” 米师傅又说话了。 老边却不信。 “老康可不是那样的人哪。当初他也没办过这样的事儿啊。四九年围城的的时候,他还免了俩月房钱,帮衬了我们不少呢。你是后搬来的,不知道,别把人家说的跟黄世仁似的。” 可米师傅有他自己的道理。 “未必未必,人是会变的。这老康要是原先厚道,多半是因为没受过穷。如今好不容易财产回来了,他就该当知道钱的好处了,必定不想再受穷了,那还不把钱抓得死死的?最近你看还跟咱们聊天吗?人家这就叫自持身份了……” 这下老边似乎也迟疑了,砸了下嘴,才又说。 “那还有国家呢?国家总不能由着谁乱涨价,让咱们没地儿住吧?” 米师傅一撇嘴。 “我说边大哥啊,这您就有所不知了。国家对公房才是统一的价儿,私房的房租是可以调高的。两毛二,合理合法。但对咱们来说,房租可就翻倍了。人家要非让咱挪窝呢,也不是没办法,随便找个小房哄着你搬走,你能怎么办?毕竟房是人家自己的,对不对?” 这话居然也赢得了罗师傅的赞成。 “要我说,老米这话有点道理。这房可是人家老康自己的。你们也不想想,他现在就住一个小破屋,心里能平衡?我看,真要是涨房租,涨到两毛二,就算不错了。怕就怕老康还有心让咱们给他腾房。也别躲了,一家腾一间出来,应该的吧?那你们说到时候又怎么办?” 这一下集体沉默了。 过了半晌,罗师傅才又说话。 “老米啊,我看这事儿还是让你大闺女跟卫民问问吧?要是有个什么苗头,咱们也好一起商量商量……” 但话没说完,老米就不乐意了。 “老罗,你这话什么意思?别满嘴跑火车的啊。我们晓冉可和宁卫民那小子清清白白的啊。我闺女找对象,最少也得是个大学生啊……” 老边赶紧从中说合。 “我说二位,二位,别为了一句两句吃心啊。咱们现在该当一致对外……” 得,就是这个一致对外。 让康术德自己情不自禁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委屈和别扭。 当他从院门重新转身出来走下台阶时,只感到浑身发僵、发沉。 自己身子骨儿好似重逾千斤。 第一百四十四章 人敬人 这爷俩一合计好了,当天宁卫民就代替康术德出面,依次跑了这几家,替老爷子传话。 他说老爷子非常感激这么多年邻居们的照顾。 在大家的帮衬下,苦日子总算熬过来了。 现在既然房子收回来了,老爷子自己现在能做主了,自然不能再跟大家要房租了。 目前,暂时还得忙着找地儿安置东西,一时顾不上其他。 但请大家务必放心,等这件事办妥当了,就会立马找人给大家岁修。 而且这次是用好材料,连里到外,连上头带下头,能修的都修。 绝不会像房管所每年那么凑合事儿。 一定尽量让大家过一个顶上不滴答水,墙皮不掉的夏天。 实话实说,别看康术德和宁卫民都看不上房租这俩小钱。 可宣布彻底取消房租,对2号院的其他几家人,却无疑是件了不得的大事。 更别说还答应给大家好好修修房了。 就宁卫民把这些话一说。 好家伙!各家的邻居们都感动坏了,无人不喜上眉梢。 等宁卫民转身一走,私底下,边大爷就喜滋滋的跟老伴儿臭显摆上自己的先见之明了。 “瞧瞧,我说什么来着?我没看错,老康绝不是那样的人。平时咱们老是说秦叔宝、孟尝、晁盖这些古人仗义疏财,轻财重义,其实这样的人现在也有,还恰好就在咱们身边。瞧那老米和老罗小心眼劲儿的,没事就背后里瞎琢磨人家,恨不得还把人家当阶级敌人呢。他们就愣没看出来……” 没想到他吹得挺高兴,边大妈却颇有点不给面子,很不屑地直指出了事实真相。 “是,是,你那眼睛是准。可你耳根子软啊。前儿个是谁啊?回来这唉声叹气的,非说让我准备着每月多出一倍的房租。你呀,还真得巩固巩固思想,好好学学我坚持原则的劲儿,别老听风就是雨的,要不回回都只能做事后诸葛亮……” 得,这下边大爷老脸一红,尴尬了。 而边家都如此,就更别说罗家和米家了。 其实这几家人,之所以背后计较,都是穷怕了。 并没有什么真正的嫉妒心,或是非要占点便宜才行的市侩。 所以当天晚上,有两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正主儿,全都萌生罪恶感了。 像米师傅,根本睡不着觉了。 都夜里十点多了,他还一个劲在床上翻烧饼呢。 这自然也影响了米婶儿的睡眠。 忍无可忍下,第二天还得上早班儿的米婶儿抗议了。 “哎呀,我说你别老翻身行不行,让不让人睡了?我明儿还得接菜去呢……” 可米师傅心里别扭呢,反而还强词夺理,口气挺横。 “谁睡觉不翻身啊?睡你的就完了。你怎么那么多事儿?” “还我事儿多?有你这么翻身的嘛,我都给你数了,快八十下了。” “你以为我想啊,我这心里不有事儿吗?” “啊?什么事儿?” “房租的事儿……” “那是好事儿啊!你闹个什么劲儿?” “是好事儿,可你不知道,我背后说人家什么了。唉!我前儿还跟边大哥和老罗叨咕呢,说老康兴许要为富不仁,给大家加房租还得让腾房。可现在你瞧瞧,这话我说得比打脸都难受。以后我还怎么好意思跟院儿里人打招呼啊?” “啊?”米婶儿一听,都忍不住愤愤然了。 “合着你背后说人家坏话来着。怎么啦你这是?房租的事儿,谁说也轮不着你说啊!不说别的,咱还得指着卫民帮着买彩电呢。你怎么还没我个老娘们明白事理呢!糊涂不糊涂啊?” 一通数落,说得米师傅更脸红了。 “小点声儿行不行?你再让俩孩子听见……我这不是一时糊涂嘛。谁还不犯点错误?” “行啦!你就别给自己找借口了。老了老了,越活越不让人省心了。” 米婶儿故作生气打断了他,“唉!我看啊,还是找一天,我准备点儿酒菜,把人家爷儿俩,一块叫来吃顿饭吧。这样既算是表示表示,谢了人家这份情谊,也算是变相道歉。人家仁义宽厚,哪怕知道你背后嚼舌头,想必吃了这顿饭,也不会跟你一般见识了。” 这话可是说到米师傅心坎里去了,连连说好。 一激动,他也终于打上哈欠了。 老罗那边的情况跟米师傅也差不多。 而且罗师傅是直筒子脾气,心里更藏不住事儿。 到了该睡觉的点儿了,他连脸和脚都没洗呢,只叼着烟卷儿在屋里转磨。 一趟一趟,连坐都坐不住,转悠得罗婶儿直头晕。 可偏偏这两口子老罗比较有权威,罗婶儿还畏夫如虎。 所以想拦都不好拦,只能由他去。 “……瞧瞧这事儿闹得吧,那天我心里急,说的话忒难听,说完了之后,心里特别后悔。你说我说那些话干嘛啊?老米不知道老康为人,难道咱还不知道嘛!哎,哪根神经搭错了……” 罗婶儿清楚老伴儿的脾气,知道跟他说话只能顺着他来,所以把责任全推在米师傅身上了。 “说的是呢,这全怪老米,瞎拐带你。什么事儿就怕这话赶话的,这不就说岔了?咱们和老康处多久了?哪儿犯得上为点子钱的事儿闹别扭啊。幸好人家没听见,否则脸撕破了,这以后还怎么相处啊?” “对对对,咱们和老康不一样。这都一院儿住这么多年了,当年,苦日子也都是大家一块儿熬的。一顿饭两把米,互相帮帮就这么过来了。你接济我一顿,我帮衬你一回的,哪儿分得了这么清啊?那还不都跟一家人似的啊。都是这老米,以前的事儿他也不知道,就这么小肚鸡肠的瞎挑唆。结果就为这么一丁点的小事儿,就要……” “当家的,我看你也甭烦闷了。这事儿你不就觉得过意不去嘛。其实好办,将心比心,人家怎么对咱们,咱们就怎么对人家呗。我看哪,老康既然不要房钱了,咱就干脆把水电费给老康出了,这就说得过去啦……” “切,水电费才几个钱?” 罗师傅满脸不屑的一声鄙夷,不过很快,他的脚步就站住了。 愣了半晌,眯着眼睛琢磨着什么,忽然之间一拍大腿。 “嘿,老伴儿。你别说,受你的启发,我有主意了!这回我保准儿帮老康一大忙,把面子找回来……” 可惜,没容他把话说完,隔壁屋里的盘儿就大哭起来。 敢情是被罗师傅刚才那极为突兀的一嗓子给吓得。 这下好,听着儿子和儿媳妇忙着哄孩子的动静。 都别说罗婶儿心疼宝贝孙子,直皱眉了。 连老罗自己,也后悔得直拍自己的大嘴。 第一百四十五章 心换心 国潮1980正文卷第一百四十五章心换心必须得说,这年头,虽然老百姓的见识少,也穷。 可这样也有这样的好处。 因为世界小了,心就近了。 而心一近了,人情就厚了。 这年头的人,不讲究等价交换,不提倡亲兄弟明算账。 更干不出你喝了我一口水,我就非得吃你一口窝头的事儿来。 但这年头的人却讲究以情换情,将心比心。 奉行的是,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 这两者的根本区别就在于,前者没有信任,忽视人情,完全出于维护自我利益的考虑。 而后者在意的却是情分的比重和质量。 只要心里头舒服,真愿意多替别人考虑,并不怕亏了自己。 别处且不说,扇儿胡同2号院儿的邻里情谊,就是明摆着的明证。 当大伙儿发现康术德还依旧是他们熟悉的那个老康。 并没有因财富的增加,和他们产生任何的隔阂,反而还在真心替大伙儿着想。 感动之下,他们旧日对待老邻居的亲切和情分,立马复苏。 甚至还因为心里多了份难以明言的歉疚,均报以更大的热情反馈。 这不,最近赶上康术德上夜班。 就这两天,老爷子每每早上下班儿回来都发现,自己的门前连个纸片、或是叶子都没有。 就连窗户台也给人擦了,墙角的脏土箱子也给清空了。 很明显,这不是边家伸手帮忙,就是米家给代劳的。 反正绝对不是宁卫民干的。 因为老爷子心里明镜儿似的,自己这徒弟哪儿哪儿都好。 可居家过日子里,有个最大的毛病,就是不爱扫院子,更厌烦去倒脏土。 每回总得反复催着督着,宁卫民才会不情不愿的去应差。 何况最近这么多事儿需要忙和,宁卫民就更顾不上干这个了。 没得说,充分感受到了邻居们释放的善意,老爷子心里热乎乎的。 但这种欣慰的滋味同样很复杂。 说起来,既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不落忍,还有点为难,反正矛盾得很。 因为其一,老爷子并不能肯定是哪位邻居伸手帮忙。 他很怕人家这么天长地久坚持下去当这个义务勤务员。 而其二呢,想谢一声吧,偏偏还不好开口打听。 老爷子更怕自己一登门求证,反而会给人家添更多麻烦。 到时候,保准儿有人会紧着招呼他。 “哟,您回来了。要热水吧?我这壶刚烧好的,来,先给您。上班顶着大风,回来了就得赶紧沏茶,先暖暖肚子。” 要不就是,“来来来,您中午过来吃饭吧,一点不麻烦。卫民又外头去了,您一人儿跟家就甭动火了,咱正好一起喝点儿。” 总之,无论怎么琢磨,马上抻这茬都有点不妥当。 可问题是,如不理会,一样显得高高在上,不近人情不是? 所以没辙,老爷子也只能见着邻居们格外亲热点,私下里暗中观察着了。 他不得不暂时把这份情谊先记挂在心里,只等找着这位好心的义务勤务员再说了。 但更让人没想到的,这还只是个开始,更大的人情还在后头呢。 从这天起,康术德和宁卫民就没再交过水费电费。 敢情是三家邻居背着他们都商量好了,主动一起替他们承担了。 而且自打大家伙心结解开,芥蒂尽去,2号院“一人有难,四邻不安”的老传统也得以恢复。 三家邻居都把康术德面临的难处当成了自己家的事儿。 一方面,假如再听见外面有人出言诋毁康术德,大家绝不肯再置若罔闻。 谁碰上都必定要据理力争,要当众把康术德取消房租的仁义好好讲讲。 再把康术德主动辞去孤老补助,给街道捐赠的义举宣传宣传。 非得用舌头把那些恨人有,笑人无的“红眼病”,损得落荒而逃不可。 另一方面,大家伙竟然不约而同,纷纷暗中开始帮着康术德打听能安置那些东西的去处。 结果托众位邻居们的福,不但康术德的名声得到有力维护,流言蜚语急速下降。 就连老爷子那些家当的安置问题,也很快得到了完美解决。 实打实的说,这实在是让宁卫民大大出乎意料之外的。 因为这年头想找房子,是顶难办的一件大事儿。 除了从社会形势上来讲,由于知青大量返城,人口骤增,京城本来就缺房缺得厉害。 关键是相关政策还无比死性,根本就没有放开。 虽然去年4月份的时候,伟人就指出了城镇居民可以购买房屋的政策,还公开发表在了报纸上。 但那只是以试点的方式在有能力自己兴建新楼的大机关、大企业推行的。 有买房资格的也不是一般人,那得有点职务才行。 而且由于这年头人们收入实在太低,商品房制度又与公房分配制度形成针锋相对的矛盾。 哪怕这个政策也是名存实亡。 所以说,此时民间的房产交易实际情况是根本就不被允许。 甚至就连房屋私自出租都是违法的。 这样的情况下,连许多著名学者、大学教授、科学家、艺术家、报社编辑,甚至是刚恢复职务的干部,都只能凑合蜷缩在筒子楼或者是小平房里苟活。 哪怕宁卫民再有本事,他几乎能弄来市面上所有紧俏的物资,但对房子也没多少法子可想。 事实上,也正因为他外面找房子的过程并不顺利,屡屡碰壁。 就连他自己都觉着,很可能最后要采取没有办法的办法。 只能先花大价钱,再从重文门旅馆租下两间客房,凑合把东西挪过去再说了。 他当然想不到,连他自己都办不成的事儿,2号院的其他几家人,又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本事给摆平了呢? 按理说呢,宁卫民这个想法大体上没错。 因为困难的艰巨是明面上的,甚至就连几家邻居自己也没多大的信心。 也就是想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有枣没枣踹上一脚,出去跑跑看的。 所以大家才会各想个的办法,谁都没跟谁知会一声。 但话又说回来了,在这个问题上宁卫民也不免一叶障目,又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 说白了,他还是不怎么熟悉这个年代属性,完全刻舟求剑的按照前世的行事方式和准则来想问题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人老奸 要知道,首先他们需求的只是存东西的地方,能不能住人并不重要。 这房源的紧缺性上,就要好得多了。 而且这年头就因为信息闭塞,虽然钱重要,权力也重要。 但能不能办成事儿,更重要的还在于人脉的宽广,人头熟不熟。 找对了人,小人物也能办成大事。 更何况京城人还有个笑话,说再贫贱的人家。 从亲戚里找,最多三层关系,也能找着个大官。 说白了,人是社会动物,谁还没几个三亲四故啊? 所以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就成了真理,三个臭皮匠有时候真能赛过诸葛亮。 还别看这几位邻居都是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可一旦认真办事,能量爆棚。 居然还人人都找着了一个地方,最后凑在一起,能够任凭康术德和宁卫民进行选择。 首先说边大妈的房源。 这老太太身为居委会主任,官儿虽然不大,可附近地区认识人真不老少。 她知道了附近小学有间空着的教室,就去找了那个小学教务主任的妈。 结果人家儿子看在亲妈的面子上,同意可以把教室暂时出借。 这处房子好处是就在附近,而且不要钱。 周转用是很方便,满可以的,但时间长了就不行了。 因为除了学校日后必定还会有安排,不可能让房长期闲置之外。 学校里淘气孩子也免不了。 这些东西放进去,要有学生熟悉了情况,偷摸翻窗户溜进去毁,那就全完。 米婶儿呢,认识个熟人就是看仓库的。 她一开口问,人家就满应满许说可以随时搬来,有的是地儿存东西。 但就是丑话说前头,万一情况有了变化,上头要清查仓库,那就必须得马上搬走才行。 要不然盘库莫名其妙多了东西,他该说不清楚了。 那地方的好处是,有人能帮忙给看着。 而且也不要钱,给点烟酒就行。 但坏处,是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得为了应付检查折腾一下。 另外仓库里面闹耗子,瓷器放里头没事,家具可就有点悬乎了。 所以这样来看,还就罗师傅给找的地儿是最靠谱的,最合适的。 罗师傅给找的地儿,其实就是他们车间过去存食材的地窖。 去年因为糕点厂刚刚建好了冷库,那地方已经用不上了,已经闲置了好几个月了。 身为车间副主任,罗师傅跟厂领导还算过得上话。 为此跟上头打了一声招呼,就把康术德和宁卫民带去了。 这一看,还真不错。 合着那地窖是六十年代中期,出于备战考虑,厂方相应上级指令,发动工人修建地下人防工事。 也就是我们俗称的“防空洞”。 表面上不起眼,可地下的面积大了去了,至少两千平米。 正是由于隔绝阳光和空气,深藏于地下。 所以热量很少传导进去,才可以长时间保存食材。 而这个地方的好处可就多了。 一是位置就在罗师傅车间跟前,罗师傅父子天天帮忙看着。 只要按个铁门就行,东西失窃的风险没有。 二是防空洞的建筑规制太好了。 因为做了防水渗水处理,抹了水泥,底下潮气并不严重。 大木头箱子扔里头三年也没什么变化。 更没耗子,想打洞都钻不进去。 家具搁进去一点问题没有啊。 三是里面的电路设备相当简陋,只有墙壁上的几盏灯光照明。 渗人是挺渗人的。 但好处就是防火安全系数高,怎么也不可能因为意外短路,把东西给烧了。 总之,哪儿哪儿都合适,唯独麻烦的一点。 就是得让糕点厂领导同意,首肯才行。 按照罗师傅的意思呢,请车间正主任和一个副厂长喝顿酒就行了。 但宁卫民跟老爷子头碰头合计了一下,觉得短期内,大概挪不了地方了。 还是多花点钱,把事儿办得稳妥点才好。 于是这天他们在厂外最大的饭馆摆了一大桌丰盛的酒席,把能请的领导都给邀请来了。 工会主席、副书记、副厂长、行政科科长、生产科科长、政工组组长、车间老主任,还有罗师傅父子俩齐聚一堂,推杯换盏。 然后宁卫民还买回来二十条好烟,在场的干部人人有份不说,还给去局里开会的厂长和书记每人留了两条。 并且主动表示不能白用厂里的防空洞,愿意每年交给厂里二百元做个补偿。 最后一条说白了,就是变相的小金库啊。 这钱当然是不用入账的,尽可让众位领导饭馆子里头花差花差,再多聚几次餐。 这一下不但让厂里人人满意,尽展笑颜,罗师傅也自觉大有面子。 就这样,宾主尽欢下,“防空洞”的事儿就此敲定了。 等到安装好了大铁门,真要往地底下倒腾东西的时候。 厂里还体贴的派了一辆卡车来帮忙呢。 等把东西从街道这边拉到了地儿,就更方便了。 根本都不用康术德和宁卫民再动一下手指头,罗师傅就安排自己的徒弟和工人往里运送了。 宁卫民无非是再花俩钱儿,请司机和工人们外头搓了一顿儿而已。 结果这事儿办得八面溜光,人人满意,是妥帖得不能再妥帖了。 天大的难题就此迎刃而解啊。 甚至罗师父的儿子罗广盛还因为宁卫民请客时候,点烟倒酒的没少忙和。 陪着领导们喝了一顿畅快的酒,在厂领导面前留下了个好印象。 不久之后,他就被提拔成了车间段儿长,这不能不说是个意外之喜。 但这件事儿到这一步,可还没完呢。 因为人是不能太过出色的,一出色,就免不了能者多劳。 生活里种种也很少有干净利落脆就能彻底了断的时候。 大多数的情况都是一件件的事儿彼此藕断丝连,如同日子必须得一天天的连着过一样。 就在宁卫民刚喘上一口气,想好好舒坦几天,放松放松下这段日子的疲乏时。 他真的没有想到,康术德居然会又拿出来一大张泛黄的房契,摆在了他的面前。 要他这个徒弟出于运动运动,看看能不能再把一套房子给弄回来。 还说这套房可有难度,不是容易办成的事儿。 但只要办成了,他那些防空洞里的东西,尽可送与宁卫民。 宁卫民当时一听就炸了,惊得嘴都磕巴了。 “我……我说老爷子,您……您这变戏法呢?怎……么回事?怎么又……又弄出一套房子来啊?” 老爷子却嘿嘿一笑,很有点老奸巨猾的意思。 “你以为我就这一套房呢。狡兔三窟懂不懂?” 宁卫民情不自禁一拍大腿。 “嘿,难怪人家说人老奸,马老滑,兔子老了鹰难拿。真有您的啊。那您跟我老实交代吧,到底还有多少房产藏着掖着呢?” “说实话,我看就这点家底儿了。” “切!我能信吗?我信您才怪呢。回头您再拿出一张房契来,我还得犯傻。” 可老爷子却用指头点了点那房契,相当郑重的说。 “不懵你。不信不要紧?你要亲眼去看看这房就信了。这可是京城‘八大柜’之首,兴隆木场的马家,皇家御用的领工马辉堂为他自己造的花园子啊。我这辈子,并非达官显贵,能弄到这么一个堪比王府的大宅子,已经叨天之幸了。那还有余力再攒其他家当啊?” 这话一说,宁卫民又吃一惊。 同时颇感好奇的定睛去看。 结果这一看,他的眼睛就彻底离不开了,甚至倒抽了一口冷气。 因为别的不说,光那宅院的面积,就足足占了一条胡同啊。 难怪这老爷子,肯下这么大的本儿激励他。 第一百四十七章 悲喜剧 1981年4月,搬迁骤然成为京城最引人瞩目的生活现象。 几乎京城的每一处,都能看见有人离开了狭隘的旧居所,迁入了新建成的单元楼。 为此,闹市里的家具商店,随之越发生意兴隆,拥挤不堪了。 还有那些蹬三轮车的个体“板儿爷”们,简直都快忙和不过来了。 他们也开始变得和打家具的木匠、颠大勺的厨师一样吃香,赚钱赚了个不亦乐乎。 而之所以会如此,主要原因有两方面。 一方面,是京城建成新房的数目越来越多,持续增加。 另一方面,在国家的督促下,这些房子还不得不在短期内尽快确定归属。 敢情去年为了响应“伟人”《关于建筑业和住宅问题的谈话》的提议。 最早一批由机关、企事业单位出资建设的住宅小区,已经有相当一部分,到了可以落成使用的时候。 1976年至1980年这五年间,京城陆续建成房住宅面积,总共也达到了11264万平方米。 但偏偏这些房屋的入住率却始终不尽人意。 由于各单位内部的房屋分配标准,严重受到各种各样人事关系的干扰。 对房子你抢我夺,四处扯皮,大部分房子始终无法投入正常使用。 那么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国家在今年2月份就下了一道严令。 要求任何机关单位,凡是建好了的房子,限期三个月之内必须住进人,否则空置房屋就由京城市政府没收。 所以算算时间就知道了,如今两月过去,已经差不多快要到时间窗口了。 那么拥有这些房屋的单位,还能不急着吗? 当然要尽快把房子分配下去,总不能真被没收吧? 于是乎,整个京城,才会难以避免的掀起了一轮集中性的搬迁狂潮。 各个单位都如同驱赶牛马一样,急茬的把人赶进了房子。 不过无论如何,哪怕是做“牛马”,能够在此时被“赶”进单元房的人,也绝对是这个年代的幸运儿。 因为和以往相比,这些新建住宅的公共设施与生活设施比较齐全。 住宅的建筑标准也有很大提高。 人们再不用像住平房那样,为燃气供暖,为上厕所洗澡的种种不便发愁了。 像在这个月,剧作家苏书阳告别了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小巷子,乔迁新居后。 就完全是带着一种非常愉悦的心情,开始创作电影剧本《夕照街》的。 或许也正因为受到现实生活的影响,对新居的条件无比满意。 在这部影片结尾处,他笔下的夕照街居民,就像他自己一样。 同样告别了他们维系数十年的过往生活,幸福地搬进了窗明几净的单元房。 只是,电影中所表达的美好愿望,终究也只是愿望。 现实中城市建设停顿了十年,这年头缺房的人也实在太多了些。 居住条件恶劣,这是几乎家家户户都在面对的问题。 哪怕房子盖得再多,跟这段返城高峰期每年以几十万计算的回归人口一比,也就成了杯水车薪了。 所以这就像食物链一样,注定了不可能所有人都有这种福气。 不用说,这种情形下,肯定有一些人属于实在是缺房到了不能继续等待的地步。 那没别的办法,便只能另行变通之法来解决问题。 比如说,让年轻的夫妇们住进筒子楼,就不失为一种暂时缓解单位住房困难的好办法。 同样是在这个月,人艺演员杨力新也在三楼分上了一间面积不足十五平米的小屋。 他和妻子一起住进了首都剧场的后台。 尽管房间小得实在摆不下什么东西。 放进去一张双人床,一个大衣柜,一个带推拉门玻璃的茶具柜就没地儿了。 但与那些仍旧没有分上房的人相比,杨力新已经深感满足了。 唯独使他感到不太适应又有些为难的,是新生活里未免充斥着一些忐忑仓皇的色彩。 要知道,住在筒子楼里,生活中大部分的隐私和习惯只能暴露在邻居的视野中。 谁家的事情,别人家很快就知道了。 大家都没有特别的私密,关起门你睡觉,开门每家可以穿来穿去。 纯属巧合,这一年上映的电影《邻居》,恰恰就反应了社会住房紧张的矛盾与现实。 同时也对在这种内部有着长长的走廊、厕所、水房、厨房公用的筒子楼。 一家一盏灯,一户一个水龙头,一个电表的生活方式,有着比较详实的体现。 这就让这部电影成了这一个时期国人生存形态的一种另类记录。 使得日后的人们,对多户人家聚居在一个大楼道里头,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生活方式,仍旧有据可查。 但说句实在话,即使是这样的筒子楼,也不是最差选择的解决方案。 更多的分房无望的老百姓,只能在1976年地震棚的基础上想办法。 就像鸟儿“絮窝”一样,继续搭盖起各种材料、各种样式和各种面积的小房。 朝向东南西北不拘,三角形、梯形,什么都有。 各房之间的过道儿,只要能将将推过一辆自行车去,邻居就不说话。 “杂”是必然的,甚至就连这样的情况也分三六九等。 有人运气好,院里地儿还大,有地方接房、改房。 靠四处捡来的砖,先下手为强,弄好了能弄个够高够规整的二十平米。 可跟着后面的人,所以面临的条件必然因此而变得越来越艰巨。 有人想尽办法,最后也只能凑合盖出个八平米、石棉瓦顶子的“陋居”来。 仅仅只能保证放张双人床、不漏雨而已。 但这仍然还不算是最堵心的情况。 像有姑娘甚至因为家里房子紧张,兄弟姐妹的矛盾,受不了经常吵架,长期打地铺的日子。 而草草把自己嫁了出去,哪怕对方不是自己最满意的人。 甚至还有的人为了房子,转了户口,离开京城的。 由此可知,在住房紧张的年代,仅为了一处小小的容身之所。 许多普通人会为之付出多么重大的代价。 这实在是一种极为残酷无奈选择。 总而言之,这个月的京城,房子牵动着千家万户的心。 围绕着这个主题,也演绎出了无数的人间悲喜剧,许多人的生活质量开始有了天差地别的不同。 能够获得居住条件改善,迁入单元房的人。 自然都是一脸喜气洋洋,是别无遗憾,笑得最灿烂的。 搬进筒子楼的人,高兴倒是高兴,但属于苦乐均半。 神情里却未免存有一些遗憾,还有需要重新适应新环境的局促与惶然。 盖了小房的人,笑容里苦涩的成分就居多了。 心中只有宛如劫后余生一样的宽慰和庆幸。 至于那些依旧要困守在蜗居里,还得继续努力谋求改变的人,心里状态直接可以归类为消极范畴。 或懊恼、或眼红、或气恼、或心情低落、或自怨自艾、或背后咒骂,不一而足。 还有那些不得不委曲求全,草草成婚和远走他乡的人,陷入悲观情绪更是难以避免的。 许多人的心里,甚至有关房子的事儿成了心结,一想起来就会痛彻心扉。 而在这样的时代大背景下,也千万别忘了,还有一个最特殊、最另类的个例呢。 那就是肩负着康术德重大托付的宁卫民了。 别看同样是在为房奔波,可他的心理活动才是最有意思的一个。 一方面,他是深深的被老爷子给鞭策了。 不管因为丰厚的物质鼓励,还是出于对那套豪宅的憧憬和渴望,他都想帮老爷子把事儿办成。 也跟着过上一把侯门深似海的瘾。 但另一方面,这件事的难度也确实是超乎想象的高。 经过不少日子的探访,他发现现实条件并没有给他留下多少可以运作和腾挪的空间。 想弄回房子,根本就是狗咬王八——无从下口。 最关键的是,他越看这大宅院他越爱,越了解细情就越吃惊。 所以明知道这事儿难办,甚至这里面藏着大雷,弄不好就得挨炸。 但怕归怕,烦归烦,还真的舍不得放弃,不愿意撒手,更没法不想着、念着那套宅子。 说白了,他就跟被一根胡萝卜吊着胃口,往死了转磨的驴似的。 看着眼馋,又够不着,还歇不了,你就说难受不难受吧。 可没辙啊,谁让那处宅院是那么的非比寻常、出类拔萃呢。 堪称古今富豪共有的人生理想,也是他平生仅见最牛的私家花园,没有之一。 他真不怕被大风闪了舌头,就敢这么说。 如果老爷子那宅子要能弄回来好好修修,就是京城四合院的no1。 故宫是没法比比,可恭王府的后院嘛…… 嘿嘿,未必就不能压它一头。 第一百四十八章 真“豪” 实话实说,还真不是宁卫民没见过世面,也不是他口吐狂言。 因为只要对康术德房契上的那处宅院有一定的了解,恐怕任何人都会和宁卫民有差不多的感受的。 首先说那宅子的地理位置就没的挑。 居然是位于东四北大街路西的魏佳胡同。 那是什么地方啊? 宁卫民拿出1980年版本的京城地图,比对了一番后发现。 那是位于紫禁城的东北角的地方,是京城的绝对市中心区域。 这条胡同周围,不但名校、医院、银行、机关单位、商业区林立。 而且还是被国家美术馆、南锣鼓巷、景山公园、故宫、国子监、雍和宫、恭王府、后海、隆福寺、王府井、日坛公园、工人体育场,转着圈儿的包围着。 如果从此处出发,就这些地方,无论想去哪哈儿。 最远的都不超出五公里去,简直方便极了。 而这样的地段要搁在三十年之后,地价绝对的是了不得,至少十五万一平米啊。 偏偏这宅院面积还大得要命呢。 老爷子拿出的房产图样画相当清晰。 官印契纸上写的更是明明白白。 具体内容如下。 “立卖房字人马xx,有占地十一亩三分祖遗花园宅院一所,坐落在东四北大街路西魏家胡同。” “其中西大门有门房五间、账房两间、泥胎堂五间、库房二十间、汽车房六间,皆为北房,共计三十八间。” “其东花园部分占地六亩八分,包括七个院落,有房屋以及阁楼亭榭共计八十五间。” “再东还有三层戏楼一座,以及并列的两跨四进四合院,共计房屋一百四十四间。且所有房屋,门窗户壁俱全,上下土木相连。” “今凭中人宋修文、孔霖祥说合,情愿将此宅统统卖与康术德名下永远为业,言明卖价银元七万八千整。其银当日笔下交足,并无欠少。” “此宅自卖之日起,如有亲族人等争论,以及重复典卖情弊,俱有卖主一面承当。恐口无凭,立字为证。民国三十五年九月六日。” 然后就是两位中人和卖主的签字画押了。 毫无疑问,这张官契的内容透露出不少引人好奇的内容来。 比如说交易的时间,中人是谁,还有房屋作价,当时又是怎么谈成的…… 反正可供追究和腿脚的细节着实不少。 但最主引人瞩目的内容,无疑就是这宅院的建筑面积和建筑规制了。 十一亩三分……那是多大的面积? 宁卫民换算了一下,吃惊的得到了一个数,居然约等于七千六百平米。 而且这座宅院,戏楼、花园子、汽车房皆有,四合院还是两座并列。 他知道,四合院的“进”是经线,指纵深面积。 “跨”是纬线,指代左右并联。 两跨四进的四合院,也就是说是四合院的范围至少八个院子。 再加上花园里的七个院儿…… 嘿呀,这真是快追上王府了。 当然,京城最大的恭王府,占地面积多达六万一千平米,宫殿的建筑规制最高。 三十年后,光殿内的金丝楠木的柱子,一根就估价二十个亿。 戏楼也是独一无二全封闭式的。 要单论“豪”,那肯定还有不小的差距。 可话说回来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啊。 要跟光绪帝亲爹的府邸,位于后海北沿的淳亲王府比,却已经相差不多了。 因为淳王府的面积是八千八百四十八平米。 而且这是包括了广场、府门、银安殿、配殿等办公区域在内的。 真要只论实际住宅和花园的面积,怕还及不上这套宅院呢。 要是再跟顺承郡王府比一比,那就已经是碾压了。 因为顺承郡王府的面积才三千平米,康术德的宅院已经是其两倍多了。 这么一算,这套宅子日后的价值,恐怕得高达数十亿元了。 但这就算完了吗? 不,魏家胡同的这个宅院还有至关重要的一点。 直接注定了它的内在价值和艺术价值,在某种程度上是超越了王府的。 哪怕就是恭王府,也比不了。 这一点就是来自于兴建这座宅院的主人的专业能力——营造专家马辉堂在古建上的艺术造诣。 马辉堂本名文盛,字辉堂,大约出生于清同治九年(1870年)前后。 马氏家族为明清两代著名的营造世家,和“样式雷”齐名,世代从事皇家建筑工程的营建工作。 承建了包括颐和园在内的大量皇家建筑和王公府邸,主持维修了多座坛庙、寺观和陵寝。 在当时的京城称得上是赫赫有名,有“哲匠世家”之誉。 传至第十二代传人马辉堂时,家道更是大盛。 在清末时期,一跃成为京城“八大柜”(即兴隆、广丰、宾兴、德利、东天河、西天河、聚源、德祥八大木厂)之首。 而有关马辉堂本人,更有一个他为了弥补手下工匠过失。 用金丝楠木坐的木雕伪造成琉璃瓦,镶嵌在北海九龙壁,在验收工程中蒙混过关的传奇故事。 这并非杜撰,可是真人真事。 那块金丝楠木就在紫禁城九龙壁左数第三条龙下腹部的位置上,至今尚存。 到了民国时期,尽管被清皇室拖欠了大批的工程款无法追回。 可马家仍旧靠着祖祖辈辈的积累,成为了实质的京城首富,富甲一方。 其时,马家兴隆木厂已改名为恒茂木厂,不但拥有一千四百多间房屋,而且还兼营着其他不少企业。 在东安市场有上百家铺面和摊位,还有同济堂药店、京城饭店、开滦煤矿、京城和津门电车公司、启新洋灰公司、自来水公司的股份。 所以当年有人就说,别看京城人都知道“头顶马聚源,身穿八大祥,脚踏内联升,腰缠四大恒”。 也别说什么金鱼胡同的那桐、秦老胡同的曾崇。 就这些人,谁也没马家阔绰。 马家真要拿大车拉银元,从东四拉到西四,能从白天拉到晚上去。 那想想看吧,这样的大富翁,又是真懂古建的能工巧匠。 给自己修建的花园住宅,还能差的了吗? 实际上不得不说,行家还就是行家。 因为据康术德的介绍,作为马辉堂自己亲自设计,花费了数年心血,用圆明园和颐和园的余料,为自己精心营造的养老居所。 这座宅院可以说是大型四合院和中等规模的园林的组合,是我国古建艺术与园林艺术巧妙结合的典范。 其实马辉堂并没有把建筑外观修建得过于豪华。 但布局和功能却是精心营造,装修风格也很考究。 纵观全园,布局大方而不呆板,屋宇朴素而不简陋,山石林立而不繁琐,荷池灵秀而不造作,的确不愧为名匠手笔,称得上是民国时期京城私家园林的杰出代表。 反观恭王府的花园,面积虽大却刻意强调对称,严整乃至僵硬。 由于连堆砌的湖石都要呼应,相等。 以至于园林太过矫揉造作,失去了自然的灵性,反而落了下乘。 同时,马辉堂本人也很注重享受。 他的宅邸便采用了许多先进的生活设施,具有中西合璧的先进性。 在修建之初,便已经用上了自来水、抽水马桶、电灯、吊扇和马赛克了。 甚至在假山石还修建了一个专门的台球房。 这在当时一样是很了不得的事情。 因此,这座宅院修建完成后,便有不少政界要人造访,园子也多次出借作举办喜庆典礼之用。 由于慕名前来欣赏园景的客人络绎不绝,越来越多。 所以这处宅园在当时名气也越来越大,被社会上的名流称为马家花园。 其建筑水平和艺术价值,在京城私家园林的范畴,是完全能与完颜家的半亩园和金鱼胡同的那家花园相提并论的。 如今,半亩园、那家花园已经淹没在历史的尘埃里,不复存在了。 此园便是如今硕果仅存的一座营造家为自己所建的宅园了。 如果从这个角度再来看,自然更显得弥足珍贵,毫无疑问是一份极其珍贵的文化遗产。 那又该如何论价?将其定为价值几何? 第一百四十九章 警卫员 仅仅做纸上观,耳听康术德大略的介绍了一番。 这套魏佳胡同的花园宅邸,就把宁卫民的心撩拨得跟揣了个火炭似的。 这么牛的产业,他要不急着盼着去亲眼看看怎么可能呢? 于是当天连夜里,这小子连觉都睡不踏实了。 在重文门旅馆如此舒适客房里,这还是头一回,居然辗转反侧睡不着了。 既如此,他也不想占着茅坑不拉屎了。 后半夜,索性把张士慧替换来休息了。 弄得张士慧拿他直打镲,还以为他想媳妇想得睡不着了呢。 劝他赶紧就把米晓冉拿下得了,别瞻前顾后的了。 宁卫民也懒得理他,自己只独坐前台,喝着茶,拿根笔勾勾画画到天亮。 满心期待向往着赶紧帮师傅拿回宅院,也过过土豪般的生活。 所以等到下班时候,瞎扒拉了两口早点,他连家都不回了,觉也不补了,就直接蹬着车去踩点儿了。 差不多早上将近九点钟的时候,宁卫民终于从东四北大街东口进入了魏佳胡同。 由于跟着康术德已经一年多了,如今的他对古建也不算彻底的白丁了。 至少他就知道宅院大门分广亮大门、金柱大门、蛮子门、如意门、墙垣式门……等多种。 其中最高的等级叫广亮大门。 特点是门楣上有雀替,门洞向外延伸,内外都有门道。 这样的大门显然都是非富即贵的大户人家…… 所以正所谓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 别看他只是慢悠悠的骑车,兜着应该是“马家花园”的范围转悠了一圈儿,草草的浏览了一遍。 但他已经能看出不少的事儿来。 首先,这个胡同里的四合院,档次确实较高。 因为一进了魏佳胡同口,首先就能看到,“马家花园”对面的一个挂着幼儿园牌子的四合院。 大门就是金柱大门,这是过去普通官宦人家的专有样式。 再往里,过去富户常用的蛮子门、如意门也皆有。 这便足以保证,这里的房屋质量上应该相当不错。 绝不是建国后由政府用红砖搭建的排房可比的。 而从街上看,这些老房子也算是基本保持了原来的风貌。 老树、老墙、灰砖、青苔,古朴的景色独具风味 但是马家花园的宅邸范围,房屋规制却已经有了不小的变化。 本应该是马家花园两套四合院的位置。 一处挂着个古今文化研究协会的牌子。 另一处则变成了街道办的纸箱厂。 偏偏到了最西头,本应该是“马家花园”真正入口的广亮大门,以及左右屏门全没了。 彻底被死死封堵上,成了一间就势搭建起来的不伦不类的房屋。 取而代之的是院墙西北角和东北角另辟两个简易的小门供人出入。 宁卫民从外面张望一下,能看到院里晾着衣物,也有不少煤棚、杂物棚等生活痕迹。 很明显这里面已经成了大杂院,应该全都是一户户的住家。 等到停好了车,他进院儿再细细查看。 果不其然,院里残破得快要坍塌的戏楼,掺杂于房屋空隙之间的青石和湖石。 都足以证明他没找错地方。 这里无疑就是曾经当年受到无数达官显贵、社会名流追捧赞誉之地。 马辉堂私宅中的花园部分。 但不能不说,园景变得很糟,眼前的情景实在是惨不忍睹。 游廊和被损毁的十分严重,几近无存。 关键是假山被挪,水池被填,宁卫民找了好几圈也没找到康术德告诉过他的三个池塘。 院中雕塑损失无几,植树也并不繁茂,根本无人照料。 唯独还算良好的,只能说大多数建筑物仍在,全园的整体构架基本保持。 但同样因为长期作为大杂院使用,私搭乱建很多,已经毫无美感可言了。 而就在宁卫民正要打算,继续去试着寻找一下,康术德说过的盖在假山上的那个台球房的时候,干扰来了。 有两个老娘们推开门,从一个屋里结伴走出来过问情况。 这其实很正常,正在上班的时候,京城任何大杂院里,不用上班的退休老人就是义务警卫员。 所以两位大妈一胖一瘦,都以一副极为警惕,防备小偷的目光盯着宁卫民。 几乎异口同声的严词质问。 “你哪儿的呀?想干什么啊?这么出来进去的,跟耗子钻洞似的……” “就是,你到底找谁啊?说清楚了。要说不出来,你就跟我们去派出所吧……” 于是宁卫民心知,恐怕这次踩盘儿不得不到此为止了。 而他的谎话张口就来,心不慌眼不跳的装傻充愣上了。 “大妈,我谁也不找。可您千万别误会,我也不是坏人。” “我就是路过这儿的时候,从外面看里面,又是花草又是山石的,觉着好奇,才进来看看的。” “没想到,您这院儿里还真是别有洞天,太气派了。这大花园子,就跟高干家似的。您这儿过去是不是王府啊?” 俩大妈这才面色缓和,也都来了兴致。 胖的那个大嘴一撇,开始臭吹。 “那可不,我们这院儿以前就是王爷住的地儿,行宫你知道吗?就是王爷住的最好的宫殿……” 另一个瘦的却忍不住插了口。 “不对吧?行宫应该是皇上出紫禁城住的吧。而且我怎么听说这儿原先,也就是一军阀的住宅啊。那军阀姓吴,好像是叫吴……吴被子?还是吴被服来着?” “切,无被子,还要枕头呢……” 那个胖大妈被瘦的戳了一句,可不干了。 非要把“文盲矫情大赛”进行到底不可。 “他陈婶儿,这事儿你绝对搞错了,这儿啊,就是王爷府。五九年那会儿,我们家刚搬来,这儿还有个叫溥任的王爷后代,跟我们搭过邻居呢。你是后来的,不知道……” 偏偏这时候,宁卫民很没有眼色的横插了一嘴。 “大妈,那您这院儿里闹过鬼吗?当年,您没问问那位皇亲国戚,这儿有没有吊死过宫女、太监唔得?” 两老太太都不约而同耷了脸,冲着地上呸呸呸,就是连吐三口唾沫。 然后嘴里喊着晦气,就把宁卫民连赶带捻的给轰出了院儿。 瞧这事儿闹得吧。 可问题来了,这能说宁卫民傻吗? 不!这反而正是他聪明的地方。 若不如此,他怎么轻松出院儿啊? 还不得忍受盘问,磨牙到多会儿呢? 偏偏他的来意还不能明说,更不能让这里的住家知道。 为什么?这道理是明摆着的。 这个院儿里至少住着几百口子人,没了房就等于没了窝儿,人家能干? 要让他们腾退原房,等于让他剥皮抽筋,谁也不会轻易撒手。 要听说房主来要房,那非炸了庙不可。 真说不准会出现什么群情激愤的情况呢。 要为这事儿挨顿打,那也就白挨揍了,不冤枉死了? 而且即使从办事的角度讲,为了方便日后讲条件。 也应该把这事儿先瞒住才对,以免打草惊蛇嘛。 第一百五十章 太复杂 国潮1980正文卷第一百五十章太复杂暂时退让之后,宁卫民下一步就是去接触房管部门。 他很有耐心,也很懂得这年头办事的诀窍,知道关键之处在于执行政策的人,有关系和没关系完全是两回事。 所以他没有像一般人那样,直眉瞪眼,急不可耐地找上房管所的门去。 而是通过乔万林的关系,先设法搭上了东城区房管局的一个副科长。 然后再通过这个副科长,迂回接触到了魏佳胡同管片儿的房管所所长。 打算先培养好私人感情,再慢慢的细聊此事。 这个过程,他花了得有将近俩礼拜的工夫。 请客吃饭自不在话下,总得有四五回。 送的礼物也不老少,名烟名酒、高级食品、高级茶叶。 归了包堆儿,花了总共得有小二百。 但尽管钱花到位了,聊得也挺投缘,最后好不容易到了可以打开天窗说亮话的地步。 他所得到的反馈意见,却仍然让人颇感失望。 就这套宅邸,好是真好! 可弄回来的难度,也远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得多! 敢情据房管所所长的分析,根据现有形势,不利于房主的地方太多了。 首先,这房实际上应该是属于私房改造时期,意外没能完成手续的房屋标的。 当时之所以没能改造成功,是因为房主康术德带着房契突然消失造成的。 虽然康术德现在能证明当时实际情况,是他被某组织强制遣返回了老家。 这属于社会混乱时期,被动离开京城的,并不应该为此承担什么责任。 但就因为这房的性质,本应是国家当中介租给老百姓使用的“经租房”。 这和十年前造成的历史问题,完全是两回事。 所以也就不属于现在上头要求落实私房政策的范畴。 其次,这套宅邸毕竟早已经被政府安排,住进人去了,这就造成了既定事实。 而且占用这套房子的单位和个人也太多了些,牵扯的方方面面也太广泛了些。 没有好的安置措施,想要重新把这些单位和住户迁出可就难了,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儿。 像那个古今文化研究协会,是市文化局的直属单位,衙门口比较高。 没一定的关系,找上门去直接就得吃闭门羹。 人家根本不尿你,就认他们局里的批文。 街道工厂呢,级别倒是不高,利润也很微薄,看上去好像没什么存在必要。 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无论如何,街道也得必须在这儿,把厂子办下去。 因为从政府的的角度讲,更关心的问题,是不能让百十口子人挨饿。 好几十口子的工人都指着在这儿干活吃饭呢,事关好几十个家庭的生计。 让他们搬走,饭碗就砸了,谁能付得起这个责任? 何况谁也惹不起工人啊。 这可是老大哥,曾经领导一切的阶级。 他们真敢举家带口来房管所或是街道领导的家里去吃饭。 只要好好想想就能明白,无论是房管所还是街道,都不会愿意替房主出头,触这个霉头。 还有那些住户呢。 腾退房子无可争议的前提条件就是,绝对不能让人民群众流离失所。 全院一共62户,居住着227人,这得需要多少房屋才能安置啊。 反正房管所眼下是绝对没这个能力的,一样是想也不要想。 所以这位所长的意思就是,无论是现行政策上,还是实际情况上,都不支持腾退房屋。 宁卫民现在想替康术德把房子要回去,是非常不切实际的。 当然,看在宁卫民花费不少,诚意满满的份儿上,所长也不好不提点一下。 作为房主,他们也不是一点机会没有了。 这件事,其实他们最大优势就在于法理高点上。 毕竟康术德对这宅院的拥有权是无可争议的,他当年也确实没有拿到过国家一分钱。 只是这个问题是可以长期扯皮的,政策方面的弹性也很大。 如今并不会有人真在乎这一点。 真要想彻底解决这个问题,除非他们认识某位有权有势的大官。 而且人家愿意出面帮他们把这一切问题协调好,拍板负责才行。 否则,这个优势也就等于不存在了。 总而言之,所长的最终意见是,现在想办这事万万不可能,一切也只有往后再看了。 兴许有一天上头有了新的政策,或者执行标准发生了什么变化,这件事才能有所转机。 不得不说,了解到这一切,宁卫民的心里是极度失落的。 甚至他都有点想骂街。 国营的,集体的,公家的,私人的全掺和进来了!这他妈也太复杂了! 可他也不能不承认,房管所所长没跟他打马虎眼,说的这些处处在点儿上。 甚至有些话,是以人家的身份不好明说的,全都点破了,真的已经很够意思了。 他一点也没法怪人家不尽心帮忙。 再考虑到今后购房政策一旦放开,自己肯定少不了买房置产。 这件事儿没办成,不代表日后就不求人家了,对不对? 所以对于花费的这些成本,他就更不觉得有什么亏得慌的。 反倒为了结个善缘,他再次诚心诚意好好谢了一番所长的指教,并且又送了所长和引荐他们认识的那位副科长一人一块电子表。 结果这一下,他果然让两个房管部门的干部大为高兴。 两位都觉着他这人有台面,信任感大增。 那个副科长甚至多了一句嘴,追问宁卫民有没有办法搞到进口家电。 因为乔万林跟他说过宁卫民门路广,要什么都能搞到。 好嘛,由此反而让宁卫民做成了两单彩电生意。 即使没多挣,他也把本儿拿回来,然后还和张士慧一人落了四百块。 这不能不说,是较为意外的收获了。 至于回去之后,宁卫民当然要把大致情况跟康术德做个详细的汇报。 没想到老爷子的心态倒是不错,似乎对此早在意料之中,反倒宽慰了他老半天。 而且更让他出乎意料的,是老爷子要把持久战进行到底的决心,非常坚定。 老爷子居然告诉宁卫民,事儿虽然不易办,但一定尽力争取。 无论花多少钱,用多少时间都可以不计代价。 全套的要不回来,局部能要回来也行。 花园要不回来没什么,只要那最东头的四合院能给他养老就行。 因为那院子,就是他和宋先生一起住了将近二十年的地方,而这就是他的底线。 老爷子还放言,说只要宁卫民能办到,别说答应过的那些东西照给不误,就是要自己的枢府瓷都行。 这话听得宁卫民情不自禁的大为咋舌。 因为他可知道,这枢府瓷可是老爷子的心尖子,恨不得一天看二十八回的那种。 连这都能舍了,想换那套房。 这只能说老爷子实在是个念旧的人,真的打算为那套房子下血本儿了。 没别的,继续争取呗。 不过话说回来了,其实要做的这个目标,宁卫民倒觉得不是很难了。 因为他看房管所的意思,好像只要能处理好安置问题,房子就能差不多拿回来。 那就分而治之呗,总不能所有占据房子的人都是铁板一块呀? 至少对街道工厂那套四合院,他的把握就比较大。 因为他非常清楚,用不了几年,工厂的日子就会不好过了。 在私有经济的冲击下,只要大工厂的倒闭潮一来。 这样的小厂子关门,就是分分钟的事儿。 老爷子要的虽然是古今文化协会那套。 可要是他先弄到工厂那套,不就有了置换的可能性吗? 第一百五十一章 振奋 1981年4月,对于全国人民,这都是极为振奋的一个月。 因为这个月,正是我们国家在世界体育赛场上捷报连连,初露峥嵘的一个月。 首先,我国男排在港城举行的世界杯亚洲区预选赛上。 在开局接连两局败北,严重失利的情况下。不弃不馁,奋起直追。 最终连扳三局,竟然打败了南朝鲜,以亚洲冠军的身份成功出线。 紧接着,在南斯拉夫举行的第三十六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上。 由蔡振华领衔的乒乓球国手,经过奋勇拼搏,竟然囊括了所有项目冠军和各个单项的亚军。 这还是世乒赛历史上,第一次有一个国家创造出如此辉煌的成绩。 毫无疑问,这两场比赛给我们国人带来了极大的振奋。 所引起连锁反应是巨大的。 那就是在京城,兴奋的人们情不自禁的涌上街头。 到**广场去游行,去歌唱,去抒发自己的情感。 尤其是北大,在男排获胜之后。 那些在读的当代骄子不但在校园里的五四操场上敲盆打碗,点燃了笤帚当火把。 而且大家还在中文系刘志达的带动下,一起喊出了一句从此流传于世,无人不知的时代最强音。 “团结起来,振兴中华!” 至于宁卫民,他同样借助广播和电视转播收听、收看了这些比赛。 和这个时代的人没什么不同,他也一样被比赛的紧张程度和精彩转折所吸引,为当代最优秀的体育解说员宋世雄的精彩解说所倾倒。 甚至作为知道未来历史演变的特殊见证者。 一想到我国体育事业将在未来三十年取得的辉煌成绩、伟大成就。 他其实是能够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晰地体味到这种油然而生民族自豪感,为这种爱国情绪所感染的。 所以他最直接的个人收获就是,排解掉了不少郁闷和烦躁,从负面情绪中解脱了出来。 要知道,这可并不是单指“马家花园”那件事的受挫和被迫隐忍。 还因为在这个月,宁卫民事业上许多方面都相当不顺利。 他就跟转运走了背字儿似的,坏事接二连三的前来。 首先因为天气转暖的原因,大批量的神仙鱼开始充斥市场了。 很明显,这就是他出卖技术所造成的后果。 所以随着神仙鱼的急速跌价,从五毛一条跌倒了三毛两条。 直接影响就是养鱼技术也卖不出去了。 本月底,他每天仅仅能收到一两封信了。 显然五月份,将会彻底失去这个财源。 另外,文物商店门口和邮票总公司门口的生态环境也发生了重大改变。 不知不觉中,这两个地方悄然出现了不少社会闲散人员来戗行和浑水摸鱼。 他们这些人,大部分都是受过劳教处分和蹲过大狱的另类人群。 一副混不吝不讲理的样子,就是奔着肉味来的,形成了最初级垄断交易的市霸。 宁卫民在生意上自然抢不过他们,也不敢与之相争。 为了人身安全和财产安全着想。 如果他要看上什么,就只能忍受盘剥,任其加价,再从这些人的手里花高价买过来。 这就导致他的收购成本增加了不少。 就像有一次在文物商店,有个老太太带着一个明代宣德官窑洒蓝大碗来卖。 赶上收购部关门了没人接待。 这老太太不愿意空手回去,就在那些闲杂人员一唱一和下,把这碗以十五块的价钱卖给了他们。 宁卫民是眼睁睁的看着这便宜,不敢上去招揽啊。 直到等老太太走了,他才过去跟那些人打商量。 最后多加了二十块,以一倍多的价钱,才重新买到手的。 还有一次,在邮票总公司门口,明明是个老头带着邮册主动找到宁卫民商谈的。 宁卫民也是凭借眼力,从众多杂乱无章的普通邮票里面发现了一张极为罕见的“宫门倒”。 可即便如此,当他们以三百元的价钱达成交易。 仍然有人不怀好意地围上了宁卫民,说他戗生意。 最后,宁卫民不得不以所谓的“打醒儿”之名义,给了对方十五元,又连连致歉,才平息事端。 总之,这种事儿到底有多么窝心,不是亲身经历的人不会体会到。 好在这些人,实际上都不懂行。 他们的**也不高,只求能赚点烟酒钱,或者能混个好下水即可。 所以暂时揩油还不算太狠。 而且宁卫民还知道,八三年的风暴眼瞅就该来了。 那么也就是说,这些嘎杂子琉璃球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了。 这便足以让宁卫民借用体育比赛,来忘记这些不愉快,安心坐等着这帮混球自取灭亡了。 不过话说回来,体育比赛的振奋和激励作用,也并不是对所有郁结都有化解功效的。 至少宁卫民心里,就仍旧对一件事,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别扭。 甚至难以对人言明,没法讨论。 那就是洋货的大卖。 敢情别看宁卫民自己的那些小生意几乎都遇到了困难。 可偏偏和张士慧合作的生意却日益兴旺,一枝独秀。 或许是沾了“五一节”不少人要结婚的光。 这个月他们收入又创了新纪录,张士慧拿到了七千元,刘炜敬也有三千多块。 而宁卫民自己,明面上的分润加上账目上的小动作,实际上揣了一万二。 按理说应该是好事儿。 可问题是目前他们主要的利润集中点,就在进口彩电和卡西欧电子表上了。 说实话,宁卫民也不知自己到底怎么着,突然就有点不大是滋味了。 他越是挣钱,就越忍不住琢磨,自己和旧社会的洋行买办到底有没有区别? 究竟是不是在帮着外国人剪京城老百姓的羊毛? 是不是帮着东洋鬼子和西洋鬼子盘剥自己的同胞? 他发的应不应该算是国难财? 特别是当他看到报纸上新登出一则国际消息,说ibputer。 他就更没办法回答这样的问题了。 眼瞅着大老美,今天的朋友,未来的对手已经进入了pc时代。 他自己却在倒腾人家的产品赚着国人的钱。 他也说不清楚自己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是不是有罪恶感了。 他更不清楚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又能够做些什么。 今后想起这件事又会不会后悔。 而这,就叫做迷茫。 ( 正文 第一百五十二章 大漏勺 对喜好投机的生意人来说,其实良心是没什么用处的东西。 即使偶有发现,也总是稍纵即逝。 所以5月里,宁卫民的心绪就因为时间的冲淡,而逐渐把忧国忧民的情感放在了脑后。 当然,这和其他方面的情感纠葛也有关系。 新的烦恼取代了旧的烦恼,也是很正常的。 不得不说这个月啊,这小子属于命犯桃花的,他的麻烦就是,米晓冉开始对他有点黏糊上了。 不但接早班儿的时候,米晓冉总是刻意和他一起吃早点。 而且还总给予各种各样暗示和机会,希望他可以约自己去外面,俩人好单独相处。 至于原因,除了原本米晓冉可能就对宁卫民有不少好感。 也因为张士慧这个好事的家伙与背后煽风点火。 敢情张士慧主观地认为,宁卫民和米晓冉是挺般配的一对。 只是宁卫民脸皮儿太薄,不懂得怎么追求姑娘,他们才一直没什么进展。 于是皇上不急太监急,张士慧便好心地推了他们一把。 他在跟米晓冉聊天的时候,故意当了一次大漏勺,把向宝柱和“肚脐眼”是宁卫民给收拾的事儿给批露了。 具体怎么办到的虽然没详细说。 但他却是加油添醋的把宁卫民报复那俩厨子的性质,定义为冲冠一怒为红颜了。 这样一来,米晓冉被扇乎的就有点心动了。 这姑娘还真的以为宁卫民在暗暗的喜欢自己,平时只是欲盖弥彰的掩饰呢。 便打算主动放下矜持,帮助宁卫民鼓起勇气来。 可这对宁卫民来说,却完全是不虞之灾啊。 他对于米晓冉莫名其妙的突然亲近和暗示,简直郁闷坏了。 要知道,打心里说,他压根对爱情就没什么向往,只有对于堕落生活的展望。 他哪儿想过谈什么真正的恋爱,正经结婚过日子啊。 他只想像张国荣说的那样,做一只累了就在风里睡的无脚鸟,过左拥右抱的快意人生。 或许再生他一个加强连的私生子。 所以眼下最怕的就是被人沾上,自由不保,等不到他的海天盛筵。 自然对此敬谢不敏,躲避不及。 可背就背在,造化弄人。 连社会形势也来跟他捣乱,他越想避开,反倒还避不开了。 敢情1980年的5月,青年杂志社收到了一封读者来信《人生的路啊,为什么越走越窄》。 杂志社经过认真的讨论之后决定刊登这篇文章。 这篇署名为潘晓的文章表达了当代青年,因为历史的伤害,对生活的困惑。 许多人觉得自己上当受骗,感到委屈苦闷。 就是这封来信,引发了全社会关于人生观的大讨论。 很短的时间,青年杂志社就受到了三万多份稿件。 而在此同时,国家新影纪录片厂所拍摄的《莫让年华付水流》,也开始了全国公映。 这部在沪海拍摄的彩色纪录片,选取了十个有代表性的人物,讲述了那个时代青年人在不同的际遇下,处逆境而不馁,自强不息,自学成才的故事。 也等于是用电影的方式参与了人生观的大讨论。 于是在强大的社会反响下,京城各单位也纷纷组织自己的青年职工,开展各种与之相关的主题活动。 京城服务局自然也要求下属各级单位开展学习和讨论。 甚至还专门为青年职工举办了一届职业技能竞赛。 号召青工们在岗位上勤学苦练,争做有技术、有追求、不低俗、不辜负大好青春的新时代栋梁。 尤其是结合本行业未来的发展趋势,这次职业竞赛和以往,有个最大的不同之处。 那就是还专门增加了服务英语一项作为新的比赛项目。 结果这一下可好,是正中乔万林的下怀啊。 他认为在宁卫民和张士慧这两个学习典型的带动下,重文门旅馆已经有不少年轻人捧起了英语书。 或外面报英语班儿,或跟着广播自学英语。 那本单位的职工参加这样的竞赛,就具有先天优势,很有可能拿到好成绩。 一旦让分局领导脸上有光,为之满意,那将会对他的仕途大有帮助啊。 于是,他就决定从单位内选拔出十个英语尖子。 再请来一位专业英语老师,用每天上午两个小时,办个突击培训班,重点培养一下。 至于给这些尖子们的激励措施,他也没少下本儿。 经请示领导后得到了批准。 这个培训班在岗学习的不算脱岗,占用自己时间的,会给补休。 此外,每人每天一元钱补助,如取得好成绩,工资和职务更可以得到晋升。 想想看吧,这么实惠的事儿,那谁不踊跃争先啊? 当然,宁卫民和张士慧肯定除外。 他们俩可看不上这点好处,反倒觉得这培训班会影响他们自己的事儿。 但问题是,他们总得给乔万林捧场啊。 为了不耽误乔万林升官,也只能是竭尽全力地来配合。 结果,除了宁卫民和张士慧两个“保送人员”以外。 刘炜敬和米晓冉也凭自己的实力通过选拔考试,得以进入培训班。 这样一来,宁卫民就真的难受坏了。 每天身边上都坐着一位含情脉脉“同桌的你”。 米晓冉不但和他一起上课,下课也有了共同交流,一起进步的理由。 自然让他头疼不已,应付起来疲惫不堪。 但这就算完了吗? 不,命运这家伙最喜欢的就是看人的乐子。 最爱干的就是雪上加霜、火上浇油的事儿。 这不,5月下旬的一天,宁卫民又横遭了一场新劫难。 他的生活,在命运的作弄下,又奇遇般的走进了另一个姑娘。 当天,上完了早上的两堂英语课,宁卫民骑着他的那辆破旧的自行车,来到了王府井。 这一天,他手头儿上有三件事儿要办。 一是在外文书店帮米晓冉买本牛津字典,然后再去东华门的邮票总公司看看邮票的行情,尝试着捡捡漏儿。 再之后,还打算再跑一趟京城饭店,试着兑换点儿外汇,以备不时之需。 当然午饭也就在那儿解决了,然后才能回家休息。 没想到虽然他安排得挺美,打算得也挺好,可真的实行起来,却非常的不顺利。 正文 第一百五十三章 玫瑰红 不说别的,首先这天气就热。 当天是将近三十度的温度了。 可宁卫民却因为昼夜温差大,还穿着昨天夜里来上班的那套长衣长裤。 其次,出师不利。 让宁卫民没想到的是,像牛津字典这样的工具书居然没买到,还得三天之后才有可能来货。 所以走出八面槽外文书店的时候,不但闷热的天气让宁卫民汗流浃背,像是穿着衣服跳进了热水坑里一样。 刚才在书店里又找又问的,耽误了半拉小时,白忙一场,也让他心里十分烦躁别扭。 “妈的!什么破天儿!切!这么大的书店居然连本儿工具书都没有!” 宁卫民在心里不停地骂着,不一会儿,走到了商店旁边的存车处,又开始去寻找自己的自行车。 这年头,自行车是人们出行的主要工具。 所以但凡大一点的商店门口,都有个固定的地方集中存放自行车。 假如商店门口空场较大,甚至能用铸铁架圈起专门的存车范围。 而没有空场的,为了多腾出一些地方通行,也就只能因陋就简,把自行车沿着马路一条长龙的横铺过去了。 像王府井百货大楼是属于前者,而外文书店则属于这后者。 这两种情况最大的区别,就在于管理程度的不同。 圈起来的,管理者的目光能覆盖全范围,看护当然较为周全。 不但小偷不敢轻易来冒险。 车辆万一被谁给碰倒了,肇事者也能自觉的及时扶起。 而横铺过去的完全不同。 因为一旦存放的车辆过多,很容易就能超出管理者眼界的范围,看车老头儿难免就顾不过来了。 这不,宁卫民的两分钱存车费就等于白交了。 他的车按照顺序摆在比较靠后面的地方,离那看车老头有三十米远。 结果他的车被别的车砸倒了,便无人管无人问。 看情形,估计不知道是谁,拿车的时候太粗暴,生拉硬拽的把旁边的自行车都带倒了。 而且仗着看车老头没看见,一辆车也没扶就走了。 素质低劣,相当可恶! 不用说,见此情景,宁卫民越加气儿不打一出来。 觉着今天自己出门,怎么跟没看黄历似的,干什么什么别扭。 可话说回来,不幸中倒有个万幸。 那就是倒在地上的一共有十几辆自行车呢。 宁卫民的车上仅仅压着两辆车,这让他还不用太过费事儿就能把车推走,倒也不能算糟糕透顶。 但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就在把最上面的两辆车挨个扶起之后,宁卫民正要去扶起自己车的时候。 偏偏有一个路过的行人来跟宁卫民打听道路,询问人民银行的位置。 而这一打岔却让事情真的坏菜了。 因为路人的耽搁,打断了宁卫民连续扶车的动作。 这就直接导致路人离去之后,当宁卫民再扶起自己的车,低着头推着车,想要赶紧离去时。 被一个正好推着车来存车的姑娘,误会成了不负责任离去的肇事者。 “哎呀!你不许走!” 一声娇媚的喝止声,带着极度的不满。 跟着一辆车身是玫瑰红颜色的自行车闯入宁卫民低垂的眼界。 霸道的一歪把,这辆车的车轮就挡住了宁卫民的去路。 宁卫民惊讶的抬头,顺着叫声望了过去。 他立刻愣住了,面前正站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 长长的头发梳着两个麻花大辫子,身穿着很洋气的连衣裙。 虽然是横眉立目,可也得夸一句漂亮,甚至配得上“高贵”二字。 就因为她的车,她的衣服和那双脚下尤为少见的白色高跟鞋。 在这年头,不是一般人能穿戴的。 可惜,没什么工夫能让宁卫民细打量了。 因为像这样家世不错的姑娘,脾气当然也爆得很。 随着一句“把你碰倒的车都扶起来!”。 姑娘毫不客气的犀利指责就纷纷而来。 必须得说,这姑娘的口舌比真正的枪棒厉害。 大义凛然之下,简直是把宁卫民当成了十恶不赦、卑鄙无耻之徒,劈头盖脸的痛斥。 宁卫民不是没有试图解释,。 可惜姑娘固执得很,一点也不信他的说辞,甚至根本就不给他解释的机会。 宁卫民又不能学她的样子,真的提高嗓门去喊去吵,大庭广众之下有失风度啊。 况且这又是什么地方啊? 围观的人就跟找到了蜂蜜的蚂蚁一样,迅速围拢过来 宁卫民非常清楚这样的局面,越拖越麻烦,越拖对自己越吃亏。 很快,看到连管车老头儿都被引过来了。 权衡利弊下,他并不难做出了妥协的决定。 于是他不再辩解了,赶紧麻利儿的按照姑娘的意思,一一把车扶了起来。 本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打算,硬吞了这口窝囊气。 最终的结果就是他的委曲求全,让他在众人的嘲讽和讥笑下,宛如耗子一样溜边儿走了。 那大姑娘却被人民群众当成了仗义执言的道德英雄,于一片称赞和喝彩声中得意洋洋,顾盼生姿。 宁卫民甚至都能想象,看车老头多半儿会免了姑娘的存车费,以作“见义勇为,仗义执言”的鼓励。 妈的,如果说生活教会了他什么。 那就是他懂得了男人绝对不能大庭广众下和女人讲理。 在她们天生的性别优势上,男人实在没多少胜算,即使是白的也能被打成黑的。 或许是今天的基调彻底就是丧气,宁卫民摊上的倒霉事儿仍未结束。 他骑着车在清华园门口一拐弯,来到东安门大街上的邮票总公司,也没碰上什么好事。 居然总公司门口的小市场一片清淡,几乎就没几个人。 等进去跟营业员一打听才知道,敢情昨天小市场里私人交易起了争端。 有两拨人为了一套黄山邮票打起来动了刀,把公安给引来了。 那不用说,这事儿不过去,小市场的热闹劲绝对恢复不了。 而且让宁卫民同样没想到的是,整版的鸡票销售速度远超过去年的猴票。 明明比猴儿票多出了一倍的发行量,可才不到半年,整版鸡票居然在邮票总公司已告售罄了。 宁卫民是什么都没买到,一样是白来一趟啊。 就这样,在邮票总公司的营业厅粗略转了一圈之后,他的心情已经极度低落到谷底。 今天实在没什么兴致再去京城饭店溜达了。 此时此刻,本着贼不走空的心态,他也只想再去王府井的京城画店喽喽,看看有没有什么便宜书画值得入手了。 可世上的事儿就是这么绝。 就在宁卫民重新上路往回骑,途径清华园澡堂的那个十字路口,右转弯再奔南边八面槽的时候。 这一天最大的意外灾难发生了。 有两个七八岁的小孩,本来正从北向南和宁卫民一样顺行着。 却突然间从路边蹿上了马路,改变了行进方向。 他们似乎要赶在绿灯结束,汽车较少时,一起跑到对面的东安市场去。 可骤然出现在宁卫民的车前,当然让宁卫民猝不及防。 刹车是来不及了。 情急下,宁卫民赶紧猛转车头! 可是,躲过了俩孩子,却一猛子撞上了马路对面的一辆自行车! “咣当”这一家伙。 宁卫民的车把一辆玫瑰红的自行车,连带车上穿连衣裙的姑娘,全都撞倒在地上了。 而那姑娘还没爬起来,就咬着牙,瞪着眼的骂上了。 “臭流氓!” 宁卫民这定睛一瞧,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只能说是冤家路窄啊! 因为他撞到的,就是刚才外文书店门口骂过他的那姑娘。 正文 第一百五十四章 烂裙子 面对姑娘的咒骂,宁卫民没法反驳。 因为首先,天下间的偶遇多了,但从来也没听说过这样的巧法儿啊。 刚刚半个小时前,他在外文书店门口被这姑娘教训了一番。 跟着转过头来,他就在大马路上骑车把人家撞了。 这让他跟谁讲去,谁也不信这会是单纯的巧合。 别说人家姑娘误会他蓄意报复,这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说句不好听的,这事儿要是让别人赶上,恐怕连他自己都得这么去揣测。 其次,现在社会上也确实乱得很。 到处都有成天大街瞎转悠,四处寻衅滋事的不良青年。 特别是在“潘晓事件”和电影《莫让青春付水流》的发酵作用下, 报纸上最近又揭露了一大批自甘堕落的年轻人是怎么走上犯罪道路的,以警示青年人。 其中那些反面典型里,就真的有些人会故意撞翻姑娘的车,然后装着赔礼道歉,再用手段勾引对方,变成货真价实的流氓。 眼前这姑娘脾气固然娇纵,不是个好打交道的善茬儿。 可穿着这么洋气,人确实也长得漂亮,这本身就给他的行为赋予了重大嫌疑。 想必只要是最近看过报纸的人,了解这方面社会情况的人。 面对这种情况,大概率都把他当成心存不良的坏人。 所以他真是有苦说不出啊。 觉得这事儿他是掉在泥塘里洗不清了。 甚至比刚才外文书店门口的那场误会还冤,而且也更悬乎。 因为马路上撞车本就是引人瞩目,容易招来一大圈儿人。 就更别提他还撞了个不依不饶的漂亮姑娘了。 这要等到观众们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上来,再碰上爱起哄架秧子的主儿,跟旁边使劲一扇乎。 这事儿弄不好就得奔大了去了。 这姑娘真要是万一挂不住脸儿,再来一出寻死觅活的戏。 得,那他没准儿还真的唱几句《铁窗泪》了。 所以宁卫民是越想越怕,他唯一的选择,也就是跟刚才一样。 还是得尽快平息事态,降低影响才行。 好在他经济上有底气,大不了就花钱摆平呗。 说句不好听的,哪怕今儿就是把人撞残了,得赔个十万八万的,他也掏得起。 而这就让他心里多少有了些底气。 决定不惜代价,只求让安抚了这个姑娘先再说。 宁卫民主意一定,就马上采取行动。 他赶紧伸手帮姑娘扶好了车,支在一旁,又把姑娘的皮包捡了起来挂在了车把上。 但他却不敢伸手去牵地上姑娘。 于是任凭自己白皙的脸上淌着汗,也不去擦,他做出一副诚恳的样子跟姑娘说。 “你生气是有道理的,怀疑我也是正常的,可我真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空口白牙的你不相信,那这样好不好?我们去派出所吧,一拐弯就是,我们把一切经过都当着公安同志说清楚,也让派出所做个见证。” “你放心,我有正当工作,撞了你是事实,责任我是不会逃避的。东西坏了我赔,我也会带你去医院,并且负责你一切人身和财产的损失。” 宁卫民这话说得相当实在,良好的态度,换得了姑娘勉强点头。 而宁卫民接下考虑得也很周到,问清姑娘已经站不起来了。 他自己并没上手,是请求两个旁边看热闹的女同志,帮忙把姑娘从地上扶了起来,放在玫瑰红的车后座上的。 再之后,宁卫民为了姑娘放心,把自己的手表摘下来给她做抵押。 这才推着自己的车去马路旁边锁上了。 可即便如此,当反身回来,打算推着姑娘去派出所“自首”时。 宁卫民仍旧横遭了冷眼。 他发现姑娘不但脸上泛着红红的晕,而且气性反倒更大了,说话又都是呛着茬口出来的了。 敢情不为别的,而是因为姑娘站起来忽然察觉,自己连衣裙几乎从臀部以下都被扯拦了。 就坐在车后座上都掩盖不住,仍然露出了大片光洁的腿肌。 应该说,这样的尴尬要在三十年之后肯定不算什么,因为也就是个超短裙的概念。 可当代却不一样了,如此保守的年代,那真是了不得啊。 姑娘觉得自己丢人都丢到姥姥家去了,这样的怨愤自然也得宁卫民兜着。 所以在派出所里,饶是宁卫民连连道歉。 拿出了自己的工作证,尽力解释了一下前因后果。 并且当着公安的面,表示一定包赔所有损失。 这姑娘始终没个好气儿,根本没有善罢甘休的意思。 或许是觉得势单力孤,厌烦派出所也为宁卫民说话吧,她一个电话就把家里人叫来了。 也就半个小时,一个干部打扮的中年妇女火速赶到了派出所来。 一见到这姑娘就“欣欣,欣欣”的叫个不停,问这儿疼不疼,问哪儿摔坏了。 等到看到这姑娘的伤腿和烂裙子,再得知宁卫民就是肇事者。 这位女干部差点在现场就用眼神把宁卫民活剐了。 跟着就亮出了自己的工作证,要求公安必须对恶意调戏姑娘的流氓严惩不贷才行。 本来宁卫民看着女干部和姑娘的容貌有些相似,还以为是姑娘的妈。 而这时听她自我介绍才知道,敢情这是姑娘的姨妈。 这位的来头也真是不小,居然是国家外事部门。 而且干得工作还是最重要的办公室,能见着一把手二把手的那种。 于是不但宁卫民心里大呼倒霉。 实在想不到今天自己一衰到底,居然撞了这么个有背景的姑娘。 派出所也跟着为难了。 因为无论怎么看,宁卫民事后处理的方式都很恰当。 认错的态度已经够好的了。 要按这位姨妈的意思呢,却有点得理不饶人,恨不把宁卫民关上几天才肯罢休啊。 可按政策来说,这哪儿够得上啊? 但不办吧,这位姨妈的工作职务又不是一般性的,他们也不好得罪太甚。 否则人家要得着机会给某位要员吹吹风,回头就够他们派出所喝一壶的了。 幸好啊,派出所的老所长是非常有经验老警。 他一句话就点中了女方的软肋,那就是名声。 这年头,姑娘的声誉可是无以伦比的重要,谁愿意和流氓扯上边儿啊? 要是宁卫民被定性成了流氓,那别人又该怎么编排这位姑娘呢? 所以在派出所所长耐心的开导之下。 这姨妈和姑娘不难想明白,到底怎么办才是对自己一方更好的选择。 于是姨妈总算是不再要求宁卫民付出自由的代价了。 但民事赔偿方面,却仍是一副严苛的姿态。 不过好在这方面对宁卫民就真是小菜儿一碟儿了。 他什么都怕,就是不怕谈钱。 用钱能解决的问题,那对他来说就不是问题啦。 正文 第一百五十五章 小接待 有关补偿的协议是在协和医院谈定的。 姑娘一直说自己脚疼,于是在派出所的协助下。 宁卫民和姑娘姨妈一起,把姑娘送到了不远处的协和医院。 拍了个片子后,经急诊科的医生诊断,在姑娘的脚踝处发现了明显的骨裂。 而这个时候,宁卫民已经知道受伤姑娘是外语学院在读的英语系大三生,名叫霍欣。 另外,只凭那位姨妈嘴里动不动就会带出这样的话来…… “欣欣啊,你爸妈常年在海外,把你托付给我这个当姨儿的照顾。你说你现在出了这样的事儿,让我怎么跟他们交代啊?万一他们要因为惦记你工作上一分心,再影响到我们国家的对外关系。我就更付不起这个责任喽”。 宁卫民就能知道,这霍欣的爹妈,工作应该也是外事口儿的,而且职务小不了。 所以综合来看,这一家子,恐怕可以称为外交世家了。 这个霍欣,如果用三十年后的话来形容,就是一位红色名媛了。 名副其实的千金大小姐,属于当代的上流阶层啊。 所以此时此刻,眼瞅着姑娘的脚虽未破皮肉,却肿起老高,实在是受伤不轻。 宁卫民还能有什么态度呀? 他也只能是自认倒霉,竭尽全力让对方满意了。 最终除了答应赔车、赔裙子、赔皮包、赔医药费和营养费之外。 在诊病期间,由于霍欣没法再上学了,不得不暂时借住姨妈家养伤。 宁卫民还要负责接送这姑娘去协和医院治疗,去学校参加重要的课程和期末考试。 总之,是要多麻烦有多麻烦。 反正只要霍欣脚上的伤一天不痊愈,他就别想卸掉这副道德枷锁,尽兴去干他想干的事儿了。 这不,当天看完病,霍欣的姨妈就给宁卫民派了差事。 非说不放心急诊大夫的简单诊断,一定要明天再找骨科专家做一次复查。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宁卫民连英语课都没上。 就秉承旨意,跑到协和医院重新挂了一个专家号。 然后又转头去接霍欣,要带她做一次正式且全面的脚踝检查。 而他的苦日子,也就从这一天开始,正式拉开了帷幕。 不用多说,既然是外事部的工作人员,霍欣的姨妈当然住在外事部大院。 具体位置紧挨着日坛中学,是三十年后改名叫做华光里社区的地方。 现在那里的南边是个如火如荼的大工地。 京城第一家涉外饭店建国饭店的基本雏形,已经在那里拔地而起了。 而且很快,伴随着国内出国潮的形成,外事部领事司出国签证处也将会在此处成立。 所以这个大院的份量到底有多重,由此可知。 别看占地面积挺小,仅有0.6平方公里,大院里一共也只有十四栋楼。 但却是有专人值守的地方,普通人要想顺利进入并不容易。 那得在门口传达室先登记,再打电话向里通报,获得允许才能进入。 好在宁卫民并不怕花钱,自打摊上这件事儿,他从心里已经坐好了大出血的准备。 只要能把事儿胡撸圆和了,哪怕甩个万八千的他也不心疼。 所以为了方便,他昨天回去的时候,就在前门的出租车站提前约好了出租车。 到了这一天,他是坐着一辆伏尔加去挂号的,也是坐着这辆车来接霍欣的。 虽然汽车已经相当旧了,属于首汽快要淘汰的车辆,但毕竟不像今天的出租车有显著的标志。 结果误打误撞,门口看门的或许当成了领导的车,问也没问,直接就放行了。 嘿,进入大院居然没受到半点盘查。 这就让宁卫民到达的时间,比约定的九点还早了十分钟。 一点没让霍欣和她的姨妈多等他。 而坐汽车来的好处还不止如此呢。 要知道,六层的老式单元楼可都是没电梯的。 因此以霍欣目前的身体情况,上楼下楼都变成了一件很吃力的事儿。 她仍然不能完全确定宁卫民的清白,还在提防着他的狼子野心。 那么既不同意他搀扶,也不同意他背,甚至碰都不许他碰自己一下。 于是她就只能在姨妈的搀扶下,用手扶着栏杆,单脚往下蹦了。 这还有不累的? 饶是这年头的女孩子都有点跳房子、跳皮筋练就的功底。 可带转折的四个楼梯跳下来,也不是好受的。 大热天的,霍欣不但累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伤脚也碰了一下,疼得她咬着牙直抽冷气。 那等下来了,自然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一肚子气等着发作在宁卫民的头上。 结果就应了那句老话了,没有花钱的不是。 或许是先天就带了成见吧,这俩大小娘们觉着宁卫民最多是雇佣了三轮车来的。 却没想到下楼没看见三轮车,倒看见了宁卫民拉开了一辆伏尔加后车门。 这自然是出乎意料的惊喜。 于是连霍欣带她的姨妈一肚子的气儿竟然泄了。 她们竟然没好意思再为下楼的不快再行迁怒,就这么放了宁卫民一马。 至于检查的结果的和原来的诊断一样,并不需要住院。 这也让霍欣和她的姨妈彻底放了心。 再加上宁卫民挺会来事儿,不言不语的,在医院里跑前跑后。 整个过程让她们觉得挺熨帖, 尤其是医院等候的时候,宁卫民还从书包里变戏法一样拿出两个玻璃瓶崂山矿泉水,用带来的起子打开给她们喝,就更获得了这两个女人极大的好感。 要知道,在这个天气炎热的时节,此举不但是一种享受,而且也真的很有面子。 恐怕真正的首长,都享受不到这么体贴入微的伺候啊。 就这样,回去的时候,彼此本来极为僵化的相处就有些不一样了。 康欣的姨妈态度和缓了不少,在车里居然跟宁卫民聊了几句天,问了问他工作的一些情况。 等到宁卫民在路上又停下来,专门买了一些水果和营养品,竟然收获了康欣和她姨妈一个笑脸。 可见功夫不负有心人啊。 只是,宁卫民高兴的实在也太早了点。 因为就在他把霍欣她的姨妈真正送到家门口时。 做了友好告别,正要离去的时候,他却几乎被气炸了肺。 敢情由于当时的房门隔音不好。 他刚走到二楼半的楼梯转折的时候,仍能清楚地听见302室内,传来了霍欣和她姨妈交谈的声音。 这两个人完全曲解了他的好意,还带着一种让人深恶痛绝的自大。 “欣欣,别说,这个小宁还真挺有伺候人的天赋啊,看来这旅馆的接待员没白干。” “切,这样也算天赋啊?不就是狗腿子嘛。姨妈,我可看不起这样的人。您不觉得,他这个小接待,就跟黄世仁身后的穆仁智似的吗?恨不得连你坐个椅子都要主动替你抹两把,一副天生的贱骨头样儿……” “哎?你这话……倒是形容比较贴切啊。我告诉你,其实底下的人望着上面的,都是这样的。不过狗腿子也不是谁都能干的啊。你想啊,他一个小接待员,哪儿来的本钱租汽车啊?我看他呀,兴许是借钱来巴结咱们呢……” “哈哈,想得美,就凭他办得这点事,就想让咱们对他另眼相看?哼!也不知道他那脑袋是怎么想的?” 听到这儿,宁卫民刚才的快慰一扫而光,转为了极度的厌烦和后悔。 一股难以克制的羞愤,让他再不愿意听下去,扭身拔腿下楼…… 正文 第一百五十六章 自省 当天宁卫民回家的时候,正赶上张士慧给扇儿胡同打了个电话,托他赶紧给弄六块卡西欧电子表。 还指明要售价一百二十六块那种最高级的,要求晚上六点准时给送到民族宫门口去。 细一聊宁卫民才知道,敢情张士慧今儿中午请一个中学同学喝酒。 他这同学母亲在药材公司上班,马上就要出差去广西。 正发愁京城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土特产可带呢,怕到了当地事儿不好办。 这不,在酒桌上提了一嘴,张士慧就给出了个主意。 说送卡西欧电子表多好,外地可见不着,目前全国只有京城、沪海和花城有。 就这样,俩人便以一百五的价格达成了这一笔交易。 宁卫民算了算,这单子毛利润虽然不高,可胜在量大。 张士慧能挣七十,他自己差不多能有一百块,也是个安慰,便很痛快的答应照办。 没想到张士慧说完正事没挂电话。 作为今天早上替宁卫民请假的知情人。 这小子接下来就开始拿宁卫民打镲,说米晓冉今天没见着他挺失落。 顺带也问起了他今天情况如何。 宁卫民当然不好意思在电话里说什么,就说不怎么顺,回头见面再聊。 结果下午见了面,张士慧还依旧记挂着这事儿呢,再次追问起来。 随后一听宁卫民讲述的具体经过,自然就“炸”了,忍不住当街骂了起来。 “不会吧!这叫什么事儿啊!这不成热脸贴了冷……不是,我是说你这么实在对他们,还弄出罪过来了?这都什么人啊,知道好歹吗?” 至于宁卫民,由于时间过去了许久,他情绪已经稳定。 此时反倒不似张士慧那么激动。 只是淡淡的说。 “她们当然知道好歹了。她们这样的人,总是习惯用算数来计算人际关系。对人老爱防着一层。个个都觉着自己看透了人性,能看穿人心,其实啊,就是‘势利眼’仨字儿。她们应该算公务员里最龌龊的那种人,可偏偏能量还不小……” “我去,那你也太倒霉了。这不掉进了妖精洞了吗?我想想都觉得窝心,难怪你眼睛里有血丝。” 张士慧咂了下嘴,不免替宁卫民发起愁来。 “我要能替你就好了。伤筋动骨一百天啊,时间长了,你天天跟她们周旋,怎么受得了?” 长时间的相处,宁卫民对张士慧的心性已经颇为了解,知道他的这番话绝对发自内心。 于是就为了这份感动,宁卫民已经决定今后在账目上要少一点花头了。 否则,无以为报啊。 “嗨,没你想的那么严重。气归气,可我自己觉着还应付得来,你不用替我太担心。” 跟着他又不无自省的说。 “其实回过头来想想,我自己也有些问题。怪我把这事儿办急了。 “我光想着赶紧让人家熄火,赶紧让这事儿过去。一个用力过猛,也就成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了。” “说白了,这就跟咱们做生意似的,总得讨价还价才是道理。办事还是不能怕麻烦,该扯的皮,拉的锯都少不了。” 张士慧品了品话里滋味,赞同是赞同,可更多的还是难解的忧虑。 “你先别着急做总结了。还是赶紧想想以后怎么办吧?总不能让他们就这么欺负你,白使唤你还不把你当人?” 跟着他又无比气恼的骂了一句。 “真丫挺的。怎么随便一个有点权力的小人物,都能这样拿捏咱们啊!难道咱们老百姓,就得白白受着这份窝囊气啊!” 万没想到宁卫民摇摇头,竟然胸有成竹的说。 “虽然理在她们手里,可她们也不能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我们是普通的老百姓,对于许多事,是只能适应和被动接受。但至少我们有了一些财富不是吗?” “我还是那句话。金钱同样是一种跟社会要求权力的可兑换筹码,是我们对抗命运的资本。”“至少钱能解决的问题,现在对我们就不是问题。” 张士慧怔怔地看了宁卫民一会儿,突然间明白过来。 “你的意思是……” 宁卫民自己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啦。 “我的意思是,我的自尊从来没想过贱卖,自然不能让人随意糟蹋。既然他们不懂得如何尊重别人的善意,那我自然不会自讨苦吃。” “反正现在,她们也不能把流氓的帽子扣我脑袋上了。那我还怕她们个球。说到底,这不过是破财免灾的事儿罢了。” “她们再不乐意,我把钱花到位了,她们也无可指责我。我的时间浪费在她们身上忒亏得慌。有跟她们瞎缠磨的工夫,我还不如专心干点正事把损失赚回来呢。” 这话一说,张士慧也立马心情舒畅了,哈哈笑着赞同。 “对对,卫民,你想明白了就好。搭理她们干嘛,以后咱还不给她们这脸了。” “就为你这主意,这几块表的钱我一子儿不要。你拿着这钱甩给那俩臭娘们儿吧。” “不不,你别推辞。我知道你不缺这几个钱。可难道我就缺吗?” “我这就是给你助助威,就算你替我拿‘大团结’扇她们丫一大耳贴子了。” “要是一头猪的价钱不行,大不了咱就出两头,三头,四头,五头!哼,都是肉, who怕who啊!” 这几句,真给宁卫民逗乐了。 既是因为张士慧这特别的联想能力。 也是为了自己这哥们儿在中式英语方面蛮有天赋。 看来这一世,懂了ABC的张士慧同志应该就是这句话的创始人了。 ………… 三天之后,还是早上差不多九点。 宁卫民再次包了同一辆出租车赶到了外事部大院儿,去接霍欣去医院换药。 看门的人也似乎还记得这辆汽车,大老远看见车开过来,就把大院铁门给打开了。 于是和上次一样,宁卫民坐车长驱直入。 但这一次,再上楼去,宁卫民的态度却不一样了。 他的脸上已经以往没了不好意思的内疚,和想要博得好感的温和笑容。 反倒是昂首挺胸,无所畏惧的淡定。 正文 第一百五十七章 骨气 楼上,开门的时候,霍欣的姨妈已经收拾好要带东西。 霍欣也拄着一只拐,她们显然是做好了全部准备在等宁卫民。 所以见到他,就要出门下楼。 但让她们未曾料到的,却是宁卫民用自己的身子拦在了门前。 他目无表情的叫着霍欣姨妈的官称,却连个敬语都不用了。 “黄主任,先别急着走啊,我们还是先进去,一起谈谈有关交通事故的赔偿问题吧。” “你想干嘛?” 霍欣姨妈的确感到情况不对头,却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状况。 宁卫民则坦荡荡的回答。 “赔偿你们啊,我把钱都带来了。” 这位黄主任不由皱起了眉头,毫不客气加以斥责。 “具体钱数现在怎么搞得清?你别胡闹好不好?” 霍欣在旁也不耐烦地催促。 “快走吧,我都站了老半天了,别耽误了去医院。” 但宁卫民却笑了,压根没为官威所震慑,反倒直不楞登顶了一句。 “对不起,恐怕我得把话说清楚了。如果你们不愿意谈,想马上去医院。可以。但我就恕不奉陪了。” 这话一说,霍欣可有点傻眼了。 “啊?” 黄主任更忍不住发了火儿。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想逃避责任?嗯?”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宁卫民以一副受了冤枉的样子摇着头。 “这话是从何说起啊?接你们的汽车我都约好了,钱也付过了,就在下面等着你们呢。” “还是那辆伏尔加。司机认得你们,即使我不去,他也会把你们送到医院再送回来的。” “何况我不是也说了,钱我都带来了。是你们自己不想谈嘛。” “要不咱们就进去谈谈?其实耽误不了你们几分钟……” 宁卫民这样的态度,让霍欣有点儿不知所措。 吃惊的人,当然还包括见多识广的黄主任。 但这才哪儿到哪儿啊?真正令她们吃惊的事还在后边呢。 因为当黄主任为了避免让邻居看到门前的纠缠,总算让宁卫民进了屋,面带寒霜地质问他到底打算怎么样的时候。 她们的颜面才真正遭遇平生从未有过的挑衅。 宁卫民从背着的书包里拿出一千元钱,还有一个本子和一支笔。 居然以一副公事公办,丝毫不带感情的淡然样子对她们说。 “我撞伤了人,我再次表示道歉。这是我支付给你们的一千元赔偿金。请你们清点一下,再给我打个收条。” 黄主任一下瞪大了眼睛,身体也因为宁卫民这个态度被气得发抖。 但没等她说话,这次霍欣已经先于她表示愤怒了。 “你这是干嘛!是想拿钱收买吗?你在侮辱我们的人格!” 说心里话,其实一直以来,霍欣就对宁卫民的印象就没怎么好过,净是负面的成见。 尤其刚才,宁卫民说恕不奉陪的样子就让人气不打一出来。 她心里早就怨恨上了。 你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呀?你算那根葱啊?你以为你是谁呀? 哼!不是你上次来追着我们屁股后头了?狗奴才一个!” 她是越想越气,越气还就越想。 可就没真正的好好想一想,宁卫如此反差到底是因为什么。 这并不奇怪。她是自小娇生惯养的,缺乏对人情世故的了解。 周围大多数的人一向都是围着她转,她从来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真的很难知道自己无意中因为几句话已大大得罪了人。 这下看到宁卫民拍出钞票的样子,受到羞辱的感觉全然爆发。 也是自然而然觉得普天之下,唯有自己委屈到了极致。 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这一句不平的言语,反倒给宁卫民提供了口实。 “霍大小姐啊,瞧你这话说得,多委屈啊!我就不明白了,我给你赔偿怎么就是侮辱你人格了?那我倒要请教你了,像那些在背后骂逼人狗腿子,骂贱骨头的主儿,又该怎么说呢?” 这话一说,无论是霍欣和她的姨妈都是齐齐变色,尴尬非常。 而她们的眼神里除了下不来台的郁闷和吃惊,也充斥着气恼和鄙夷。 果然,霍欣下意识就指责上了。 “你……你居然偷听!下流!无耻!” 但这一次,换来的却是宁卫民极为愤慨的冷笑。 “霍大小姐啊。外文书店门口,我只是扶起自己的车着急离开,就被你当众责难,骂我没素质,非说是我把车碰倒的。” “街上撞了你,只是我为了躲避孩子造成的一场意外,就又被你骂了一次流氓,还要派出所把我抓起来。” “那这次,我想即使我怎么跟你解释,是你们的房门隔音不好,你还是会认为是我偷听的吧?” “所以我没办法辩解,因为天下的理,就是为你存在的!你说什么都对!我说什么都错!这总行了吧?” “可是有一样,你千万别忘了,我也是个人。我和你一样生在这个国家,我们谁都不是为了让别人羞辱,或是伺候人,才活着的。” “你是个大学生,还是个英语专业的大学生,《简·爱》总应该读过的。我希望你能回忆一下简·爱对罗切斯特说过的话,因为那恰恰正是我现在想对你说的。” “你以为我会无足轻重的留在这里吗?你以为我是一架没有感情的机器人吗?你以为我贫穷、低微、不美、缈小,我就没有灵魂,没有心吗?你想错了,我和你有一样多的灵魂,一样充实的心……” 霍欣彻底听傻了,也看傻了。 宁卫民一改往日的唯唯诺诺。 当前所表现出的这种不卑不亢,还带着点文艺范儿的成熟男人气质,她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见过。 哎?这家伙怎么跟以前不一样了? 难道……难道真是我冤枉他了? 就这样,正在霍欣胡思乱想之际,宁卫民又把钱直接放在桌面,转向了她的姨妈。 “黄主任,千万别多心。我其实什么恶意也没有,只是想咱们能互相体谅一下,维持住彼此的体面,更加妥善解决这个问题。” “说实话,即使我天天跟着你们,也帮不了什么忙。反而让你们生疑,咱们彼此看着生厌。既如此,倒不如咱们互不相扰,都落个清净。” “这里的一千块钱呢,我算了算,车子、衣服和皮包怎么也够了。医疗费和营养费当然还没有个准确的数字,但我估计应该也差不多。” “至于霍欣去医院、学校,和平时的护理问题,那这钱也许就打不住了。不过没关系,你们先用这笔钱,我还会补给你们。总之,一切费用都由我负责。” “你们尽可以自己包出租车出行,还可以从外事人员服务局请个人来照顾霍欣。只要有票据,在霍欣养伤期间,花的钱我都给兜着。行不行?要同意,请写收据……” 霍欣的姨妈当然是见过世面的。 她现在发现宁卫民年纪虽然霍欣还要小一些,可阅历和手段,却不容小觑。 反倒显得更加具有威胁性了,于是没用多少时间就做出了明智选择。 “那好吧,年轻人的时光是很宝贵的。我们也不想影响你的学习和工作。” 她给自己找了个台阶,就写好了字据。 宁卫民一边收好,一边把医院挂好的号放在桌上。 “好啦,那就再见了,你们快坐车去医院吧。回头可以找司机要个出租公司约车电话,会更方便些。” 说完他抬腿便走,下楼的脚步声,一点都没犹豫。 那消失在门前的潇洒的背影,看着霍欣半天没缓过劲来。 哎?他怎么就变了呢?怎么就变得这么有骨气了呢…… 正文 第一百五十八章 真汉子 身为穿越人士,宁卫民自打来到这个时代,一直就是谨小慎微,低调行事的主儿。 没办法啊! 谁让他不是这个年代的人,对这个时代不够了解呢。 别的不说,刚醒过来的时候,他就连个煤炉子都摆弄不好。 洗衣服、做饭也不行,生活自理能力极差。 这就是他身上最大的疑点啊。 要不是后来边大爷说他差点就被煤气熏死,也许对脑子有些影响,恐怕得好好缓缓。 那恐怕宁卫民早就因为行为异常,被邻居们察觉到身上的秘密了。 真要是那样,他会不会被送去某个研究部门成为实验材料不好说。 但他想过的美好人生一定会失去。 再后来,等到几次自以为是的赚钱计划接连碰壁,被时代特性碾压得一塌糊涂之后。 宁卫民差点没变成个真正的废物。 当然就更有自知之明,充分体会到这个年代对他的压制有多严重了。 所以当他的生活好不容易开始逐步好转,终于找到了能钻的政策空子之后。 他就已经百分百确定自己的行事准则了。 要想平稳过度到能让他大展拳脚的年代,就只能闷声发财。 必须得夹着尾巴做人,把自己藏起来才行。 用句老电影里的话说,就是悄悄的进村,打枪的不要。 这是唯一选择。 也正是因此,他才会毫不犹豫把青铜器捐给国家。 并且尽力处理好身边的一切人际关系。 对邻居们,能帮就帮上一把。 对同事,不争不抢,就怕招人记恨。 想想吧,这样的情况下,还想让他身上充满了血气方刚的男人劲儿,可能吗? 所以当他遇见霍欣这个灾星,即使再憋屈,再冤枉。 主动选择委曲求全地息事宁人,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只是人终归是有底线的,宁卫民的底线就是他的人格和自尊。 前世为了生活,他什么都干过。 摆地摊、卖假货、当托儿、替人收债…… 而他虽然可以坑蒙拐骗,却与黄赌毒的营生毫不沾边。 后来他又成了小老板。 请客、送礼、给回扣、大保健的堕落,也是难以避免的。 但他绝不能容忍让人指着鼻子骂娘,被客户真当成一条狗来随意使唤。 因为他始终明白一点。 挣钱是为了让自己在生活面前保有尊严,拥有真正的体面! 可要是为了挣钱,就去干那些让自己都看不起自己的事儿,那就是本末倒置! 他是为了自己而活,并不想用虚假繁荣来装扮自己的人生。 这就是为什么,当宁卫民已经不愿意再做伪装的时候。 霍欣会在他身上骤然感受到一种类似于脱胎换骨的气质改变了! 宁卫民丢弃了卑躬屈膝的摇身一变,让他又成了前世那个纯粹白手起家的精明商人。 商业谈判中保持不卑不亢的态度是他的基本技能。 言辞锋利,快刀斩乱麻,是他的处事风格。 完全恢复本色的他,不但在道理上占据制高点,也具备这年头无人能比的经济能力。 要想压制一个未经世事的女大学生,和一个只熟悉体制那一套普通女干部,又算得了什么? 这要是真在谈一笔大生意的话,宁卫民的身上甚至有可能顶着光环长出翅膀来。 于是乎,霍欣因此失眠了。 不为别的,就因为宁卫民对她咄咄逼人的质问,以及一掷千金的劲儿。 像极了墨西哥电影《冷酷的心》里,受尽冤屈和误解的男主角魔鬼胡安。 一千块钱的赔偿费是个什么概念? 那是普通人两年的工资,能买两台黑白电视。 “只要养病期间花的钱,一切费用都由我负责。” 多么大的口气呀! 余音尚在耳边。 蛮横、霸道,却真的牛得很! “真是太帅了!” 在床上辗转反侧的霍欣,情不自禁的念叨了一句。 也不知道是宁卫民真帅,还是她被一整沓子的“大团结”拍在面前给震撼的。 当然,霍大小姐是大家闺秀出身,情操高洁,向来没缺过钱,也不在乎金钱。 你要非说,她是因为钱对宁卫民产生观感的改变,那她能跟你急。 她是绝对绝对不会承认的。 但女人的确是在乎感觉的。 如果从霍欣的生活状况来看,就不难明白一点。 对于早已习惯了成为众人,被别人目光环绕,看惯了身边无数讨好目光的她来说。 既瞧不起周遭那些抓住一切机会向她献媚的人。 也早就对这种千篇一律人际关系和角色位置感到厌烦。 宁卫民的出现,出乎意料的终止了这一切。 用绝对惊人的大逆转,带给了她一种空前的刺激。 虽然并不知道什么叫霸道总裁。 但女人生来敏感,而且喜欢屈从于强者。 这一点都不耽误打小读《灰姑娘》和《白雪公主》长大的霍欣由此产生崇拜感。 她真的想不到,原本是她最看不上的人,居然会呈现这样另类的男人劲儿来。 这种阳刚气和成熟风度,根本不是她身边那些,连正面看她都不敢,只会自惭形秽偷看她的男同学们可比的。 更何况,她又对自己出色的容貌、优秀的学习成绩和家世充满绝对的自信。 她不免会去设想,也许宁卫民是太在乎她的看法。 为了想让她高看一眼,改变想法,才这么不惜血本呢。 或许就是自己太光鲜,太光彩照人才引起宁卫民如此强烈的反弹。 这么一想象,虽然被宁卫民出言打压的时候,她心里充满了怒气和不满。 可她又不免沾沾自喜起来。 于是乎,没过几天,出于无聊,以及个人虚荣心的自我膨胀,她竟然别出心裁的给宁卫民的住址挂了一个电话。 表面上是想道个歉,但其实真正用心,还是探查一下宁卫民是不是真的在打她的主意。 电话打通的时候,霍欣刻意展示出良好家庭培养出的个人素养。 宁卫民接过电话一应声,霍欣就用诚恳的语气,满怀歉意地说。 “我是霍欣,那天你走之后,我想了想,有可能确实是误会你了。以往有什么对不住的地方,我在此向你道歉。希望你大人有大量,不要和我这小女子一般见识。” 这是很给面子的一句客套话,霍欣摆明了是想就此化解两个人的恩恩怨怨。 当然了,如果只是化解恩怨,宁卫民倒也无所谓。 他也知道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敌人多堵墙的道理。 虽然意外,没想到这令人厌恶的大小姐也能如此温柔。 他也好言好语的应承,“言重了,我也有不周之处,请多多海涵。” 但坏就坏在下一句上了,宁卫民直男一样的开门见山。“喂,我现在挺忙的,你除了道歉,还有别的事儿吗?你要没有,我就挂了。” 好,就这一句,不但连半点柔情蜜意都没靠上谱,甚至还流露出一些不耐烦。 这让电话那头的霍欣大感面子上下不来台。 她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宁卫民的本意,一切和男女关系根本就扯不上边。 于是说了句“那你忙吧,没事了”就把电话挂了。 随后就无比后悔自己打了这个电话了。对宁卫民的仇恨值也再度爆棚。 论程度,并不亚于被他的车撞了那回。 可这又赖谁呢? 女人啊,如果自我感觉太好,那真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悲哀。 好在霍欣还不知道宁卫民那头挂了电话是什么样。 否则的话,她恐怕更得羞愤的要去投河了。 因为宁卫民把电话一挂,他身边的张士慧就拍了他肩膀一下,对他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卫民啊!你太牛了,这么简单就打发了这臭娘们,我还以为又得纠扯半天呢。” “看来她能跟你道歉,就是咱钱花到位了。切,早干嘛了?都是他妈装假部队的。什么大小姐,不也就值四头猪嘛。” “哥们儿,没说的,你用实力证明了,你是个真汉子……” 正文 有关霍欣角色的声明 最近因为霍欣的出现,又像猴票一样,有人不满了。 号称霍欣是主角就要删书了。 我的回答是,霍欣不是女主,但想删书也请便吧。 实话实话,我阻止不了这样的读者,我也留不住这样的读者。 因为这样的读者即便是看《白雪公主》,他也会说,“妈的,皇后居然是女主,白雪公主居然被皇后毒死了。” 甚至更糟的是,他会把自己的想象当成真理,自己脑补后续剧情了。 没看完故事的他会跟别人说,“别看那个故事,皇后把白雪公主毒死,把小矮人都打死了,然后自己嫁给王子了。毒得要命,是个悲剧。” 这种事情其实是在《重返1977》已经发生过一次了。 许多读者其实并不明白女性角色的作用。 那不应该是只是为了和男主拴对儿用的。 拴对儿完了呢?就没用了吗?那为什么要写,难道这不是对读者的敷衍和愚弄? 我写的不是小黄文,不是爱情故事。 所以每一个女性角色都有比和主角谈恋爱,更重要的存在意义。 最后再说一句,说删书的朋友,你的威胁对我真没什么用。 不是我不重视你,我写书是有大纲的,笔下角色都是为了故事主题服务的。 是的,我的故事是有主题的,不是简单的赚钱泡妞名垂千古的故事。 如果我能为你的这种喜好和要求随意奉迎,那我算什么样的作者呢? 我是不是在骗你的钱呢? 其实我也没法做到处处都让你满意。 望相互理解。 正文 第一百五十九章 坐庄 无论是霍欣的道歉,又或是张士慧的崇拜。 宁卫民都没当回事儿,扭脸就给忘了。 甚至就连1981年6月5日,报纸上刊登美利坚发现了艾滋病,首度将五例病症向世界公布的消息,都没引起他的注意。 他现在的心思完全不在这些没意义的事儿上。 就是全神贯注,一心一意的忙挣钱。 没办法,赔偿霍欣的钱姑且不算,他其他方面的开销也忒大啊。 虽然是不做养鱼技术的生意了,可重文门旅馆的房间用着舒服,他并不想退掉。 而且夏日炎炎的,在家生火做饭实在难受,所以他经常是外面饭馆打了菜回去吃。 再者说,他每个月工资已经答应交给老爷子了,那不多挣点外快怎么行啊? 当然,花钱的大头儿必定还是在趟鬼市、买古董,收书画和邮票这几件事儿上。 所以没的说,就闷头干吧。 钱这东西啊,就是越花越想挣,越多越不嫌多啊。 1981年6月,京城的家电市场环境也发生了一些显著变化。 比如说,兑换外汇券的黄牛多了。 如今不但是京城饭店、友谊商店门口。 几乎能见着外国人的地方,机场、外交公寓、旅游景点,都开始有人从事这一行了。 这直接导致兑换的成本随行就市的上涨。 再比如说百货大楼后面的出国人员服务部门口。 也开始有人长期驻扎在此,花钱收购那些出国人员用不了的家电指标。 要知道,按照国家实行的政策,三个月之内的短期出国人员,每次出国可以携带一大一小共两件免税商品入境。 长期出国人员,每次可以携带四大四小共计八件免税商品入境。 如果谁拿到这些指标,在出国人员服务部购买家电都是免税的。 这样一来,指标也就等于是钱。 还有京城的两家电视机厂门口,也出现了专门收购内部彩电票的人。 在彩电供不应求的年代,这种票一样也变成了钱。 而且还成了一种特殊的,可供炒作的票证资源。 假如工人卖出是六百元,那买到彩电票的人一倒手就能加到八百,再倒手就变成了一千。 能不引人趋之若鹜嘛。 毫无疑问,这些都是对宁卫民和张士慧的生意造成负面影响的因素。 但好在国内市场消费潜力庞大的。 这些副作用在强大的市场需求面前根本毫无影响。 即使国产彩电一批批生产出来,进口电器通过愈来愈多的渠道进入市场流通,可市场上一样是彩电的踪迹难寻。 结果物以稀为贵,参与倒卖彩电的人越多吧,反倒还造成了彩电价格的进一步上涨,比成本涨得快多了。 目前,连国内出厂价一千三百五十元的金星彩电,市面上都涨到了两千五百元一台。 所以宁卫民他们从友谊商店的内应手里,弄出来的原装进口彩电,自然就可以卖三千块一台。这么一来,利润空间反而得到了扩大,高达百分之一百五哪。 至于宁卫民独自奋战的邮票市场,情况也差不多。 虽有不利因素,但好的因素更多。 解放前的邮票,因为数量稀少,越收越不好收了。 “运动”前的邮票情况还要好一些。 宁卫民最近半拉月最大的成绩,就是一百八十元一张的价码收了两张梅兰芳小型张。 三百四十元收了一张祖国山河一片红,二十元收一整套金鱼。 珍稀票的收购数目比之前降低了一倍不止。 而除此之外,最出乎人意料之外的负面状况,是鸡票的销售也太火了点儿。 距离邮票总公司鸡票宣告售罄才不过半拉月。 整个京城,竟然就没几家邮局还能找到鸡票了,连散张儿都踪迹全无。 得亏是下手早,宁卫民从年前就开始一直往手里敛。 五月份的时候,他已经有了差不多一千七百张整版票捏在手里。 而在甩开了霍欣的事儿之后,当他发现情况异常,又全力突击了一下。 总算是把整版鸡票的数量凑上了两千二百张,还有百余张零七八碎的。 说起来虽然比原先预计的至少三千张的收购计划差着不少,但至少不比猴票少了。 这就保住了他最重要的计划执行无碍。 反过来呢,良性的状况则在于被买走的鸡票,其实并没有从市场上完全消失。 因为造成这种现象的人,主要就是想投机的邮票贩子。 他们是看准了鸡票紧俏才下手的,目的当然是为了倒卖赚钱。 所以别看邮局的营业窗口和营业大厅买不到鸡票了。 但邮票贩子手里却是应有尽有,货源相对充足。 他们就在邮局门口叫卖,八分的邮票出了门儿,单张就变成一毛六了,整版票十五块。 这价格当然是令想补缺的集邮者们抓狂。 偏偏宁卫民却知道其中仍有厚利,于是毫不吝惜的买买买,陆续又补了二百余张整版票。 当然,等他吃完了这痛快的一嘴。 鸡票的单张价格已经迅速飞涨到单张两毛五了,整版票二十二块。 再次令迟疑的集邮者们后悔莫及。 而这并不算完。 鸡票的上涨,又岂能不影响到与之相关的猴票? 实打实的说,在鸡票还没有完全售罄的时候,市面上的猴票就已经从年初的两毛飙升到五毛一张了。 这既是因为宁卫民今年以来,在市场上见着猴票始终在吃进。 他把京城的浮货给扫得太干净了,造成了物以稀为贵的事实。 也是因为最近暴露出了一个社会事件,大大增加了猴票的名气。 敢情最近报纸上刊登了一则与集邮有关的社会新闻。 说今年春节以来,在京津两地的邮电局,发现不能如期寄达的信件数目大增。 后经过多方查证,发现都是一些刚刚开始集邮没多久的爱好者干的。 目的是为了截留那些信件上的精美邮票。 而且最后发现,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是奔着信封上的猴票去的。 最后,报纸上还写明了“京城鼓楼集邮研究会”的专家给出意见。 说猴票目前的转让价格虽然比发行时已经增值数倍。 但综合考虑到这张邮票的精美程度和印刷难度,不多的发行量,以及作为第一张生肖票的特殊地位。 完全可以做出判断,增值的潜力应该不止于此,假以时日,价格必定会很高。 不用说,这篇新闻报道,等于是给宁卫民爆炒猴票的这口大锅下,主动添了一把柴火啊。 于是如此一来,不但普通消费者寄信时担心邮寄出问题,都不愿意选择庚申猴票了。 那些真正的集邮者也更对这种猴票趋之若鹜了。 猴票立刻价格猛窜,转眼就到了五毛钱。 那想想吧,在此之后,鸡票又被宁卫民再次猛抬了一下,那猴票得是什么劲儿啊? 当然是继续再接再厉,扶摇直上,也就到了八毛钱。 而就这,还纯粹是口头的价格。 真能见着票,一块钱一张也能成交! 说白了,集邮者们对鸡票有多渴望,那对猴票的追捧就得放大数倍。 这种隔山打牛的联动刺激,效果真比宁卫民自己直接吃货,不知好出多少倍去。 所以到这会儿,那帮倒腾邮票的人精子,几乎个个都拼了命的到处找猴票。 他们见着人就问猴票,眼睛都快成红的了。 而此时,宁卫民可就开始稀稀拉拉往外放票了。 当然,他不会是就此满足,想要获利了结。 其实是通过此举来刺激成交的活跃。 因为他非常清楚,有成交,邮品价格才能继续往上走。 否则市面上没货,弄不好就僵住了。 而且邮品的价格不通过反复成交砸实在了,真正爆炒的时候也不安全。 很容易让人恐慌。 当然,所图甚远的他也不会多放,隔一两天放出两三张去,是抬着价儿慢慢出手的。 就这样,等到他手里的十几张猴票出手,猴票的价钱已经在市面上突破一块三了。 这年头,可还没人见过这样涨法儿的呢! 如此的行情,那真是让所有人瞠目结舌。 为此,果然有人开始坐不住了,在恐慌和利益使然下,有人也跟着往外放猴票了。 而这也被宁卫民料到了,他懂得过犹不及的道理,当然就要改变策略了。 便开始守着一块五和一块的区域做低买高卖的操作,力求让猴票的价格平稳在这个区间。 至此,猴票便真正的成为了邮票总公司门前的交易热点。 每天都有不少人盯着猴票的价格波动,并且乐此不疲的议论,充满希冀的讨论。 让宁卫民尤为满意的是,除了猴票已经开始为他创造利润,通过价格波动,安全收割了二三十元。 相对于历史价格,应该1983年才涨到八毛的猴票已经提前被他玩儿到了一毛五。 而在这样的行情刺激下,鸡票居然没怎么下跌,同样成功平稳在了两毛到两毛五之间。 不用多说,事实充分证明,他坐庄的手段还不错,第一步这就算是成功了。 猴票的行情,现在真的稳稳的被他攥在手里,想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 至于让他更为激动的。 是他认为自己所做的这一切,其实不应仅仅视为简单的在改变历史。 事实上,是他完全再按照自己的意愿,亲手在创造无人能做到的历史! 正文 第一百六十章 奇遇 猴票可是未来邮市行情的风向标! 能够亲手操作猴票的行情,成为猴票的庄家,让宁卫民品尝到了难以言表的快乐。 他自以为凭借自己的能力期盼了命运,掌握了人生,亲手开创出了属于自己的传奇。 未免因此而沾沾自喜,得意非常。 但实际上,他很快就发现,自己仍旧太小家子气了。 因为哪怕他再精心谋划,自以为图谋远大,在命运的面前根本不够看的。 要知道,命运的能量实在太大了。 只要轻轻的动动小手指头,就可以天衣无缝,随心所欲的操纵人生起伏。 当这家伙脾气不好的时候,随便就能让人陷入不复之地。 而一旦开恩,扔给你一点甜头吃,兴许就够你少奋斗二十年的。 比如说同样是偶然的相遇。 当命运把霍欣这个灾星推在宁卫民面前,那真是够他喝一壶的。 可当命运把一个真正的贵人推到宁卫民的面前,却又给了他无限的机遇和提升段位的可能。 而这一切就发生在京城饭店,这个奇妙的地方。 八十年代初期,京城饭店还是京城最高的建筑物。 但它的高度,实际上从不依靠塔尖,显得非常的实在。 因为从历史上来看,这里就是复杂政商关系的交织地,是可以影响世界格局的地方。 特殊年月里,这里甚至是我们唯一和世界保持着充分交流的地方。 孙中山在这里住过店,尼克松在这里吃过饭,赫鲁晓夫在这里剃过头。 1972年美国公民杨振宁访华,就是在这里舌战群儒,坚决反对建造高能粒子加速器的。 还有1979年,李春平也是在这里邂逅了那位神秘的好莱坞女星,从而得以走出国门,成为亿万富豪的。 因此,京城饭店无疑可以被称作是命运的十字路口。 不知有多少人在这里转过一圈后,就完全改变了人生的走向。 所以常泡在这里,等着兑换外汇券的宁卫民,他身上所发生的奇妙遭遇。 也就成为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儿。 1981年6月底的时候,当大部分京城人还在靠西瓜、汽水、散啤来消暑降温的时候。 当京城的年轻人目光都盯着报刊所发布的,第一届电影“金鸡奖”和电影“白花奖”的评奖结果,以及获奖影片和演员的名单的时候。 宁卫民却几乎每天下午都要在京城饭店的空调冷气中坐上几个小时。 他除了和外国人们搭讪,还要顺带着品尝一下这里独有的进口香草冰淇淋。 如今的他,对京城饭店已经越发了如指掌。 他知道在这里有外面没有的可口可乐和粒粒橙。 知道大堂的咖啡厅什么时候人最多,什么时候人最少。 他彻底掌握了西方的金发碧眼喝下午茶的规律。 他也了解了外国人习惯用“新钱”来称呼外汇券,用“旧钱”来称呼人民币。 同样还摸透了外国人对人民币,甚至比国人对待外汇券更加渴求的原因。 那就是无论是购买火车票、飞机票,办邮政托运,又或是居家过日子,举办家宴和沙龙招待朋友。 如果有人民币的话,老外们不但办事会方便得多,而且开销也能降低一半。 于是他的兑换业务如今越发干得得心应手,说服力和成功率大增。 几乎每次所带来的“旧钱”,都能比较顺利的全部换成“新钱”。 而这一天,就在他刚完成一半的兑换任务,走出咖啡厅去上厕所的途中。 完全是出乎意料的,他被一个刚下电梯,与他擦肩而过的“粉脸”给叫住了。 在命运的撮合下,一个堪称历史性的际遇就以这样一种相当随意的方式降临在了他的头上。 宁卫民面前的,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外国男人。 手插在兜里,穿着很时髦,衬衫裤子相当合体。 不但气宇轩昂,而且目光温和,看着很有涵养。 但他明显不会说中文,叫了一声“哈楼”后,就不知道如何再继续谈话了。 略显尴尬的笑了笑,然后指了指宁卫民的背心,做出一副很感兴趣,想要摸摸的样子。 宁卫民也不笨,很快就明白了老外的意思。 要知道,他的这件背心可是自制的。 因为宁卫民不愿意穿这年头的半截袖衬衣。 他非常厌恶化纤面料,可这年头的棉背心,露着脖子又不好看。 于是灵机一动下,他就请邻居米婶儿帮忙,把一件普通的蓝色棉布背心和家里的一个旧假领子钉在了一起。 结果在他后世眼光和审美下,不同颜色和材质的组合,效果出奇的好。 这件不伦不类的随意之作,在这个年头显得相当时髦。 当他大方传出去后,不但张士慧随之效仿,女同事们和邻居们也都叫他假华侨了。 “你是想看看我的衣服吗?” 宁卫民用英语主动询问了一下。 而他这一开口,对那老外来说,显然是更加的惊喜。 “你会说英语吗?那太棒了。是的,我想看看你的上衣可以吗?” “可以。轻便吧。” 就这样,外国人兴致勃勃的凑了过来。 还真不客气,大庭广众之下这通仔细的看啊。 甚至不光看,还上手摸。 大鼻子最后还转到了宁卫民身后去瞧。 但好在是个知道礼仪的人,没过分让宁卫民尴尬。 “这件衣服是你买的吗?哪里可以买到?” “不是买的,是我自己做的。” “喔,你是个服装设计师吗?” “不不,我只是比较喜欢DIY……” “DIY?那是什么?” 宁卫民立刻意识到,是他自己超前了,这年头还没流行这个词儿。 于是忍不住摇摇头,淡淡笑了一下,做出了解释。 “Do It Yourself”。 有趣,非常有趣!”那老外情不自禁的笑了。 但他随后的话,却又实在让宁卫民倍感意外。 “朋友,我有个不情之请,你这件衣服可以卖给我吗?” “你想要买我的衣服?” “是的。我可以出……五十块,五十块‘新钱’怎么样?” 宁卫民觉得好笑,不明白这仪表优雅老外为什么对这衣服如此执着。 他这是休闲范儿,完全不搭调啊,赶紧摇头。 “不,不行,这不是钱的事儿。衣服给你,那我穿什么啊?” “哦,对不起。” 那外国人一下明白了,尴尬的一摊手。” 但他并没有就此放弃,想了想,托着下巴,提出了新建议。 “那这样好不好?你和我到楼上怎么样?我的新的衣服很多,你挑一件喜欢的,我再给你五十块……” 眼见这老外满眼期待,态度十足的诚意。 宁卫民倒是有点不好意思拒绝了。 当然,宁卫民也不傻,便趁机提出了更有利于自己的条件。 “你真的这么想要?那好吧,如果你有两千块‘新钱’,并且愿意跟我兑换两千块二百块的‘旧钱’。我这件衣服可以不要钱,白送给你。你只要再随意给我件衣服,让我穿走就好。” 这下换成那外国人愣了。 他似乎有些吃惊,但片刻后就笑着伸出了手。 “没问题,那我们说定了。” 不用说,当俩个人再一起走进电梯的时候,由于他们都达成了各自心愿,彼此观感大好。 外国人一直和宁卫民打听,他是怎么产生这么绝妙的主意的。 宁卫民耐心的一一回答。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被这老外晃点了。 因为当他跟着老外走进京城饭店的一个大房间时,随便换上了一件衬衣之后。 那外国人却不跟肯他兑换钞票了。 非让他把袖口系好,穿着换上的新衣服,挺直身躯,先在房间里走两步才行。 宁卫民不免生气了,以为受到了戏弄,这是对他的羞辱, “先生,你的承诺是没有诚意的吗?你到底要不要跟我换钱?” 那外国人赶紧做出安抚的态度,和颜悦色的解释。 “别生气,也别着急,我的朋友。我没有任何冒犯你的意思,你会得到你想要的。可我也要告诉你,我是个服装设计师,马上就要举办一个服装展示会。我认为你的身体条件很不错,所以希望你能穿上我的衣服走一走,让我看看效果……” 宁卫民可不听他这个,以一副匪夷所思的神情回应。 “你开什么玩笑?我身高才一米七七,当什么模特?真要是走在T台上,还没穿着高跟鞋的姑娘高呢……” 但那外国人却因此更惊喜了,一拍脑门。 “我的朋友,你真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服装展示对吗?” “那你一定能理解,在你们的国家我是找不到真正合适的模特的。所以身高并不是问题,你在这个国家已经算高个子了。” “重要的还是你的骨架匀称,气质符合我的服装需要啊。而且我们能够顺利沟通,这比什么都重要!” 宁卫民彻底无语,“你说真的还是假的?你到底谁啊你?你为什么非要在我们国家办服装展示会?” 那外国人这才意识到彼此还没有互相介绍过,再次伸出手来。 “很荣幸认识你,我来自法国,是个已经从业三十多年的服装设计师了,我自己的服装品牌就是我的名字-——皮尔·卡丹。真诚的说一句,我真的需要你这样一个人,报酬好说……” 嗯? 这个名字……还真熟啊! 让宁卫民真是一万个意外,一万个没想到。 正文 第一百六十一章 雇佣 皮尔·卡顿! 对于生于六七十年代,改革开放后长大的一代国人来说,皮尔·卡顿绝对是一个闻名遐迩,非比寻常的名字。 因为这是改革开放后最早进入我国大陆市场的国际服装品牌 也曾经一度是国人心目中顶级高档时装的代名词。 要知道,早在西方整体社会对我国改革开放持有怀疑态度的时候。 就是这位生于意大利却在法国成名的皮尔·卡顿先生,最先预见到了我们国家所蕴藏的巨大市场潜力。 他抱着至少要给卖给我们每一个国人一只纽扣的梦想,特立独行的来到内地大陆开拓市场。 在当时还是一片蓝绿灰的共和国撒下了七彩艳丽。 我们的国人因此才懂得了什么叫个性和创新。 领略到了什么叫做高尚、大方、优雅的时装魅力。 所以完全可以说,皮尔·卡顿是为我们国人开启了国际时尚大门的启蒙者。 当然,他也因此享受到了巨大的商业红利。 从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将近二十年的时光里。 在共和国的领土范围内,皮尔·卡顿这个词都与法式的浪漫和奢华紧密的联系在一起。 这个词所代表的服装品牌成为了无与伦比的至尊王牌。 尤其京城人,当时普遍都认为,能捞一套“皮尔·卡顿”穿在身上,这辈子才算对得起自己。 此外,对于整个世界来说,皮尔·卡顿这个名字,更是代表了一个绝无仅有的传奇! 这不仅在于他赤手空拳白手起家成为了世界顶级服装大师的创业经历。 也不仅在于他曾经三次获得法国服装设计的最高奖项——金顶针奖的极致荣誉。 更在于他用让时尚变得大众化。 在于他通过一场根本性的商业革命,迫使法国的高档时装走下了高贵的T型台。 所以坦白而言,当进入新世纪之后,尽管皮尔·卡顿这个品牌的荣光不再。 无论是于世界范畴还是在共和国内,这个品牌都开始变得黯淡无光。 甚至新一代的大部分消费者对这个品牌一无所知。 但无论时光如何无情,这个曾经引领过国际时尚风潮的品牌。 终究是在历史的过往里,留下过浓彩重抹的一笔。 在世界服装发展史上,创造过难以取代的功绩。 像宁卫民所认识的岁数较大的成功人士。 往往一说起自己当年的荣光和梦想,皮尔·卡顿就成了个绕不开的名词。 就足以证明,这些人已经在情感上,对这个品牌拥有了一份难以割舍的情结。 要是从宁卫民的个人的角度出发,他对这个服装品牌,确实没有什么特别的情感眷恋。 前世的他长大成年之时,皮尔·卡顿的传奇就已经落幕了。 可对于皮尔·卡顿这位大师本人,他却必须要予以更高的敬仰和更多的感谢才是。 不为别的,就因为他自己的成功,关键就在于阅读了皮尔·卡丹的个人传记,受到的启发。 要知道,皮尔·卡顿不但是服装设计大师,也是个真正的商业奇才。 这个老爷子是当代特许加盟模式的创始人,在世界商界享有“执照生意之王”之称。 他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商标被缩写成“PC”,却从不吝啬与别人分享这个商标的红利。 他非常愿意让更多的合作者通过推广他的品牌共同获利。 甚至在商标授权上从不计较是什么类的产品。 于是乎,“PC”商标的影响并不仅仅停留在服装界。 皮尔·卡顿这个名字飘洋过海,走遍全球,在每个角落住扎,停留。 到九十年代为止,在一百二十余个国家与地区,每天有二十万人在六百多家工厂里生产着皮尔·卡顿所授权的八百多种不同的专利产品。 日本人骑着PC牌自行车,德国商店出售PC牌窗帘杆,瑞士有PC牌香烟,韩国盛行PC牌化妆品,我们的共和国有PC牌的儿童玩具及床上用品,胡志明市的大街上出现了PC牌的红色高跟鞋。 有人议论皮尔·卡顿准许台北用他的名字生产钥匙链和廉价旅行包是自贬身价。 但皮尔·卡顿本人却相当自豪地反驳。 “这又怎么样呢?我不仅赚了许多的钱。而且用卡顿作牌子的产品可以满足我的一切需要。我可以睡卡顿的床,坐卡顿的软椅,在我设计的餐厅里用餐,用我的灯照明,甚至去剧场看戏,到展览会参观,都可以不出我的王国。” 总而言之,宁卫民正是通过大师的这一商业理念,懂得了分享与共赢的重要。 明白了只要能从别人身上得到获利,就不应该计较对方赚钱比自己多,而是应该努力增加这样的伙伴的道理。 为此,他才会把自己的公司定义为大家伙儿一起挣钱的平台。 以员工拿大头的分配制度,吸引来了大批优秀的业务员。 最终在相对饱和的商海中杀出了血路,拥有了自己的领地。 所以也完全可以说,是皮尔·卡顿成就了宁卫民前世的事业,让他的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 如此,当验证过“皮尔·卡顿”那些衣服上的上商标。 完全确认绝不存在什么译音误会。 眼前这位就是他心目中认为的那位服装大师之后。 那么可想而知,宁卫民的心里究竟是何滋味了。 用周星驰在《鹿鼎记》的话来形容,恐怕再贴切不过了。 那真是对大师的景仰有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又如黄河泛滥,一发而不可收拾啊。 这时候哪怕是出于感谢和,见到大师本人的兴奋感。 宁卫民也会充分满足皮尔·卡顿的要求,岂能再有什么怨气和不满? 更何况,随后皮尔·卡顿又跟他表达了一番对于东方古国文明的敬仰。 解释说自己这次已经是第二次来共和国。 目的是用东方丝绸来设计一些服装,希望可以帮助共和国出口创汇,提升丝绸贸易的质量。 那从官面儿上来讲,宁卫民也没有了不配合的借口了。 毕竟他是共和国的子民,知道国家如今最需要的就是外汇。 没赶上是一说,既然机缘巧合赶上了这茬口儿了。 力所能及要不配合一下,自己心里也说不过去。 于是他的态度大变样了,热情的报出自己的姓名,与大师握手之后。 当皮尔·卡顿的再度要求“你再走走吧……”时,他别无二话的照做了。 甚至还努力回忆起曾经看过的时装发布会中男模的步态。 放松、沉稳、目不斜视、不紧不慢…… 宁卫民这次的认真投入,果然换得了皮尔·卡顿的夸奖。 “好极了,步态自然,非常自然。再换上一条白色的裤子怎么样?” 宁卫民点头从命,很快更换好衣服。 而且还随手拿起了一件白色外套,自然搭在了肩上,再次走了几圈。 于是这次他的表现已经不仅是得到夸奖了,而是皮尔·卡顿由衷的鼓掌喝彩。 “噢,我不得不说,你是我在你们国家见过的最有天赋的人。你的肩膀平稳,走路动态充满美感,一点也不像其他人那么僵直,太棒了!真的太棒了!” 跟着皮尔·卡顿便以西方人的直率的提出了他的需求。 “年轻人,愿意为我工作吗?为期三个月。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付你总共一千元‘新钱’作为报酬。当然,你的工作也不仅仅是走路。我还有个助手叫宋,她要负责的事务太多了。我需要你来协助她,处理好服装模特表演和训练的一些事务……” 下午五点半,当宁卫民再度走出京城饭店时,他已经成了皮尔·卡顿的临时雇员。 至于他今天的收获,除了一份暂时性的兼职,如约兑换好的外汇券,还有皮尔·卡丹赠送给他的一件衬衣,一条裤子。 应该说,这老头儿为人真不算小气。 或许是意大利人原因,他这个“法抠儿”属于假冒伪劣,并不真的抠门儿。 所以他也很愿意认真履行一下这个老板指派的紧急任务。 为其尽量再多找一些漂亮的年轻男女,明天一起带到鼓楼礼堂去任其挑选。 说实话,这个要求对他来说并不算难。 因为他只要去单位跟那些重文门旅馆的同事们,开口张罗张罗就行。 保准儿能说动几个。 于是他目前也不打算回家了,就想直接赶到重文门旅馆去。 没想到这一路上,他还挺出风头。 或许是皮尔·卡顿送他的衣服太亮眼了,好些人都对他行注目礼,老爱盯着他看。 像是在琢磨他到底是真华侨,假华侨,为什么还挤公共汽车啊? 尤其是在东单体育场门口下了车,又倒车的时候。 他在路边的车站上的时候。 一打扮时髦的年轻姑娘一直盯着他微笑,似乎被他伟岸和英俊彻底迷住了。 这让他既有点飘飘然了,也有点局促,情不自禁原地踱了几圈。 没想到那姑娘反倒还笑得愈发妩媚。 结果就在他开始认为那姑娘具有超越时代的大方。 或许真的看上他了,很有可能主动来跟他搭讪的时候。 一边的一位大妈用残忍的真相,摧毁了他自信,也毁了他保持到现在美好感觉。 “我说小伙子,快看看你脚底下,你别在屎上踩来踩去的好吗?” 正文 第一百六十二章 赴约 就像周星驰非常懂得一个演员的基本素养一样。 宁卫民也懂得一个生意人的基本素养。 比如说,但凡生意人,那就得学会用别人的钱赚钱,用别人的关系办事。 所以宁卫民如此痛快的答应为皮尔·卡顿效劳,看重的当然不会是那一千块外汇券的报酬。 又或是单纯的感恩回报,愿意为“指点”过自己偶像服务。 再或是为了得以参与重大历史事件的那种不可思议和荣耀感。 其实更主要的,还是抱着这条大粗腿的无限好处。 没有人比宁卫民更清楚这个年代,外资企业会受到什么样的礼遇。 尤其是像皮尔·卡顿这种世界知名、实力雄厚吗,又是本着互惠互利的真心,实在来投资的外商。 实际上,据宁卫民所知,这法国老头儿的买卖在国内不但是一路绿灯,干嘛嘛成。 九十年代期间,皮尔·卡顿甚至是被一把手接见过的。 为此,宁卫民就懂得,自己一旦能成获得皮尔·卡顿的信任和倚重,他的生存段位直接就能提高几个层次。 好家伙! 今后他要是能顶着卡顿的金字招牌在外招摇撞骗,为自己谋私利…… 那不但安全,而且方便啊! 当然,到底是否能抱上这条法兰西的金大腿,还得看自己的表现能否让这位新老板满意。 但话说回来,且不说他对自己的办事能力非常自信。 仅仅是皮尔·卡顿愿意给他报酬,便已经算是很明显的一种态度了。 因为普通的模特是没有工资的。 他从这法国老头儿的嘴里得知,所有的模特都是被纺织部的工作人员说服,本着国家大义而去的免费义务工作者。 只有他,是唯一有金钱报酬的人。 他当然能看出,老板对他有多么看重和依仗。 更何况,即使是他把自己看高了,实际并没入人家的法眼,他也没什么损失啊。 除了能见见世面,亲自能参与一下共和国服装发展史的里程碑事件。 他至少还能有机会跟皮尔·卡顿聊聊专卖店授权的问题。 只要这老头儿一松口,允许他在京城饭店或者是即将盖好的建国饭店里,开上一家皮尔·卡顿的品牌店搞分销零售。 那就是牛B格拉斯! 他就算刨着第一桶金了! 不出两三年,他便能稳稳当当混成全国第一位百万富翁。 还不会有人眼红整他,多好? 说白了,现在的共和国范畴,他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大的漏儿了! 真就是错过这村儿就没这个店儿了! 带着这样的心情,宁卫民自然是抖擞精神,全力为皮尔·卡顿张罗事务。 但没想到,有些事儿还就是看着容易,办起来难。 模特? 他清楚怎么回事,可别人不清楚啊。 宁卫民特意回单位,找了些大高个儿,形象好的男女同事一聊。 结果没想到,居然个个拨浪脑袋。 有人保守,觉得这事儿跟外国人有关系,性质就不好说了。 现在行,没准日后吃倒账呢。 有人胆怯,觉得在大庭广众之下,万千目光注视下难为情。 虽然想去,可杵窝子不敢尝试。 有人觉得地方远,认为天天上班就够累的了,不愿意天天找这些没边儿没影的事儿干。 说这不是自己找罪受吗?大热天,跟家歇歇好不好? 但更多的还是误解。 当时的国人没有时装模特的概念,都以为这是类似当年潘玉良从事的人体模特呢。 尽管同事们不会怀疑宁卫民居心不良,但却担心他是被外国人骗了。 生怕去了以后,最后干的是脱光了还得让别人画的事儿。 所以哪怕宁卫民拍着胸脯,解释一遍又一遍也不行。 到最后,勉勉强强的,也就六个人算是被他说动了。 可即使如此,翻过天来到了约好的时间,仍然有一男一女,事到临头打了退堂鼓。 于是宁卫民也无心再劝了,便知带着张士慧、刘炜敬、米晓冉和一个叫曲笑的姑娘前去赴约。 说实话,尽管被放了鸽子,宁卫民心里是有一点怨气。 可更多的,还是他觉得这俩临时变卦的傻蛋无比可怜。 这么好的机会摆在面前,也许就能改变他们的人生,可他们自己却连看都不愿意看一眼。 那这样的人,无论谁也帮不了,平庸是早已注定的。 甚至他都可以肯定,多年之后,当这两个临阵脱逃的人再回忆起这一天。 他们一定会为今天的放弃无比后悔。 因为这就像那些猴票发行之初,那些无意中买了猴票的人似的。 其实没几个人真能把猴票一直留在自己手里。 当这些曾经拥有过猴票的人,毫不在意地亲手把这些猴票寄信用掉。 年之后,当他们不经意地发现,自己扔掉了多么大的一笔财富后。 那恐怕因此留下的只能是追悔莫及和患得患失了。 假如他们心态被这样的现实始终干扰,永远无法再恢复安宁,坦然继续自己的人生。 那还真的不如那些从未拥有过的人呢。 说是被一个错误,毁掉一生也并不为过。 而这就是人生在世,放不下,想不开的悲哀了。 宁卫民带着大家去面试的地方相当有民族风,不是别处,就是鼓楼。 由于京城此时还没有多少合适的训练场地,模特们日常训练真没有多少选择,最后只能是租下鼓楼的二层大厅来进行。 而鼓楼偏偏距离重文门是最远的,那得从京城的最南边赶到京城最北。 这年头既没有二号环线地铁,等公家车的时间太随机。 他们还巧不巧的又赶上了一辆车坏在了半路。 所以别看宁卫民是下午四点半带着大家伙走的,并不算晚。 可实际上,他们最后到达目的地的时,已经差不多下午五点半了。 距离正式训练的时间只有半小时了。 那没办法,宁卫民想请大家吃饭的打算只能取消,也就只好凑合请大家吃点冷饮解解渴了。 但即使如此,大家也没什么不满,依然挺兴奋。 因为他们跟着宁卫民来到鼓楼二层时。 无论是皮尔·卡顿本人,还是两个外籍教练。 又或是他的助手和一个翻译,都已经统统的等在这里了,这明显对他们是一种尊重。 而且这些人的穿着打扮、言行举止,又是那么新鲜与新奇。 与他们心目中所想象的样子,真的太不一样了。 正文 第一百六十三章 惊艳 皮尔·卡顿是最绅士的样子。 老头儿身穿衬衣、西裤,漂亮的腕表和尖头皮鞋,手里还拿着一个烟色的牛皮提包。 见到宁卫民他们后,主动微笑挥手,走过来打招呼。 他看上去,比去年上映的《卡桑德拉大桥》男主人还要有风度。 而皮尔·卡顿身边一男一女两个外籍教练,身高、气质、长相更是出色。 男的至少一米九,女的也得有一米八。 男的是金色的头发,白裤子,白衬衫,白皮带,米色的皮鞋。 女的是棕色的头发,浅蓝色的裙子,穿一双蓝色的高跟鞋,系一条棕色的腰带。 尤其是当他们瘦瘦高高地从远处过来的一瞬间。 宁卫民他们,每个人心里头都生出了像看到美国电影《魂断蓝桥》里男女主角的感受。 无不觉得两个外籍教练,太像罗伯特·泰勒和费·雯丽的时尚版了。 但即使如此,两个外籍教练也远没有他们身后一个四十多岁的东方女人抢眼。 因为这个女人尽管五官不算漂亮,身材也并不算很高,自信、优雅的气质却是十足。 她最让人感到耀眼的地方恰恰在于,明明是如此的年纪,黑头发黄皮肤的容貌,但衣着和装扮却比外国人更有范儿。 她居然穿着一袭最引人眼球的红裙子,搭配着绿腰带,花布鞋。 而且还把长发盘在脑后,脸上也化着妆,嘴上涂抹着口红。 在这样的年代,她的形象比宁卫民还更像是穿越而来的,风采无人能及。 甚至她把身边那个明显十分年轻,比她容貌更漂亮的姑娘都比下去了。 所以自然而然,几乎所有跟着宁卫民来的人,都把这个女人当成了“港怂”,要不就是日本人。 米晓冉、刘炜敬和曲笑,三个姑娘差不多都在想。 长这么大,在京城里,就没见过这么讲究的女人,真是新鲜。 而张士慧则是心里一凛,手下意识握紧了拳头,情不自禁的暗忖一句。 哪里来的老妖婆子? 唯独宁卫民清楚地知道,其实这个女人就是个京城本地人。 因为在他前生的世界,只要读过皮尔·卡顿的个人自传,或是对其人生经历稍微熟悉的人。 都会清楚这位大师在共和国开创事业所取得的成功,与一个叫做宋华桂的京城女人是分不开的。 宋华桂何许人也? 她是第一代国内模特的创立者。 她是第一位把共和模特带上西方舞台的策划者。 她是第一个进入共和国的国际服装品牌的代理者。 在她走到人生终点之前,一直都是皮尔·卡顿在共和国所有商业利益的代理人。 她既是皮尔·卡顿服装公司的总裁,也是皮尔·卡顿投资的著名法餐厅马克西姆的总经理。 身兼两职。 所以在国内时尚界,这个女人的权势和地位,可一点不比那部著名的时尚电影《穿普拉达的女王》,斯特里普扮演的米兰达女主编差。 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所以她才会被誉为“国内时尚教母”。 另外,宋华桂还是共和国第一个嫁出国门的女人。 在大街上连牵手都算耍流氓的五十年代,在国家美术学院学习油画的宋华桂与来自保加利亚的留学生万曼相识了。 俩人在学中文和交流艺术的过程里,相互吸引,坠入爱河。 只是以当时的社会情况而言,他们免不了受到来自各方的舆论苛责。 于是不服输的宋华桂硬顶压力,勇敢的写了一封陈情信,送到了共和国最高级别的办公桌上,由此获得了婚姻批准。 而这便是我国第一例涉外婚姻。 当女儿出生后,宋华桂离开故土,跟随丈夫来到保加利亚。 之后又陪着丈夫旅居法国。 皮尔·卡顿正是在宋华桂和万曼举办艺术展览上与他们偶然相识。 好心的老头儿知道宋华桂是共和国的子民,不但当面对华夏文化表达了向往之意,而且出资购买了两件展品,解决了宋华桂和万曼面临的经济困局。 正是因为这样的知遇之恩,在得知皮尔·卡顿第一次共和国之行无功而返后。 宋华桂才会接受他的聘请又回到了共和国。 然后就靠着不弃不馁的电话、写信,骑着自行车到轻工部、纺织部挨个拜访,向办事人员寻求许可。 最终完成了无比艰难的沟通,为皮尔·卡顿办下了相关批文。 皮尔·卡顿就此曾感叹地说,他相信即使是沙漠地带,宋华桂也能学会仙人掌的语言。 所以完全可以说,宋华桂就是皮尔·卡顿在共和国成就事业的最大功臣,是最让皮尔·卡顿信任与感激的合伙人。 正因为这样,宁卫民考虑到皮尔·卡顿不可能常年待在共和国这一点。 他就知道,其实这个女人,才是他最应该讨好,处理好关系的人。 只有获得了这位宋女士的认可,他才有可能从皮尔·卡顿身上捞着最大的好处。 果不其然,皮尔·卡顿先生对于两个外籍教练,只是简单的介绍了一下他们的名字。 说男的叫塔尔多,女的叫希琳,然后就把重点放在了宋华桂身上。 老头儿幽默的告诉大家,说宋华桂是自己的全权代表,服装表演会的总策划人。 她不是像自己一样的‘老外’,和大家一样,就是共和国的公民,性情也很好。 让大家不要有顾虑,一切的疑问都可以向她提问。 皮尔·卡顿还专门为宁卫民和宋华桂彼此引荐了一下。 跟宋华桂说宁卫民对时装方面很有天赋和见地,希望他能帮上宋华桂的忙。 此举包藏着什么样的暗示,自然是无需多说的事儿。 至于宋华桂旁边的那个姑娘,则根本无需介绍。 因为她一直在负责转述老头的英文给大家听,谁都会知道是个翻译。 还别说,就在宁卫民对宋华桂的默默观察中。 让他不得不赞叹的是,这个女人不但气场够,能压住场子。 而且待人宽厚友善,显得很性情,搞交际确实很有一手。 像开口之前,宋华桂先展现了一个特别灿烂的笑容,才轻言细语地跟大家说。 “你们好吗?第一次见面,认识大家很高兴。你们叫我大姐就行。有关训练方面和服装模特方面,有什么问题尽可以问我。” 等了一会儿,见没人说话,她又主动开上了玩笑。 “哎呦,怎么没人愿意理我啊?你们是嫌弃我年龄大,还是真把我当外人了?咱们可是实打实的老乡哎!不信吗?难道还要我问问你们‘吃了吗’,你们才信呀……” 如此一来,大家都忍不住被逗笑了,自然而然对宋怀桂生出了好感。 而接下来,宋华又懂得用适度的夸奖唤醒,以便继续往下灌输概念。 “我首先得恭喜你们,你们能来这里,足以证明你们不但外表很优秀,而且思想也是很前卫的年轻人。只是你知道吗?虽然要你们过来,只是为了让你们穿着服装走走,但这是很重要,很有技术要求的工作!” “我说重要,是因为我们的国家急需扩大服装出口以赚取外汇,但由于跟世界隔阂太久,我们的服装界对西方的流行趋势一无所知,很需要皮尔·卡顿先生带来的最新知识。” “卡顿先生愿意帮我们做服装设计,会把我们的面料设计成世界上人们最喜欢的那一种,这叫流行。然后由你们穿着这样的衣服到处去给别人看,就是一种目前世界通行的服装展销方式。” “我说需要这件事需要技术,不但是因为西方世界是有专业人才从事这一职业。也因为服装模特跟一般人走路不同,模特行走时的飘逸感来自左右腿的重心转换,同时要避免肩部晃动,要做到这些,必须改变多年养成的习惯。掌握初步技术至少需要练习一百里以上……” 正文 第一百六十四章 并非圆满 宋怀桂这番话,当然说的大家半懂半不懂,因为这是从世界的角度来看时装问题。 实际上除了宁卫民,其他人并不会有多了解国家面临的困难,清楚我们的纺织和服装行业多么需要快点走出去。 但好在因为三言两语间就拉近了关系,宋华桂成功化解了紧张气氛。 此时,张士慧已经有勇气当出头的椽子了,提出自己关心的问题了。 “大姐,我们其实还真谈不上什么思想前卫,来之前,就是觉得这事儿挺好玩的。” “要不是您现在告诉我们。我根本想不到,穿衣服的事儿,也能这么重要。” “可重要归重要,我就是有点担心参与进来,会不会被别人认为不务正业呢?就像穿喇叭裤似的,单位知道了,会处理我们啊?” 宋怀桂不禁一笑,很理解的点点头。 “你说的有可能会发生。但没有关系,因为这是经贸部和纺织部领导批准的。如果你们在单位遭到非议,我可以让经贸部给你们领导看公文。” “而且我保证,一旦当你们具备走上舞台的素质,你们的帅气和美丽,就会让那些反对的人改变想法。甚至是羡慕,想要效仿你们。” “说真的,时尚文化和模特职业对我们未来的社会很有益处。这个行业对一个国家的经济以及生活方式都有重大影响。只是现在我们国家的人还不了解,而我们在做的工作,就是要引领潮流。……” 说着,她又自己的皮包里拿出两本外国杂志,一边让大家传看,一边指着模特走秀时袖口飘扬的画面。 为大家讲解什么是时装,讲解模特在走秀的40秒钟里扮演的是什么角色,讲述杂志上每件衣服的故事。 在场的人几乎是一瞬间被杂志上模特的飘逸、带来浪漫感给吸引力。 至少他们开始明白,只有在模特身上衣服才会变得生动,才能于动感当中表现出静态美。 而为了配合宋怀桂,宁卫民也不失时机地补充她的话,给大家做更进一步解释。 “像国外这些时装,无不产生于设计师们的天才新意。尽管看着随意,但实际上是专业人士在对细节的斤斤计较和反复推敲中,被精心选择出来的。” “别小看这些服装。虽然一开始只在高端的小面积内被肯定。但在数不清的发布会上,这些衣服一旦被记者和电视台注意,把时尚的讯息传播出去。所有的商场百货公司迅速跟进,形成了大面积的流行趋势。 “而一旦流行得到大众进一步的认可,也就意味着会它将带来数不清的利润和工作机会,它渗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甚至跨越国家和地域,出现在世界上每个人的身上。” “在国外,当你在市面上看到你所喜欢的衣服时,从来不会想它们是怎么出现在你面前的,更不会想到,你的每一个自主选择都是基于艺术家和专业者的天才选择。” “说实话,哪怕连咱们国内的一切服装,也都是时尚的产物。就像当年从苏联传来的列宁装,布拉吉,又或是水手身上的海魂衫,还有现在的喇叭裤,尽管有些服装受政治影响,有些服装流行起来晚了许多年。但一样都是出自设计师的创意,才会演变成今天的样子,这就说明,没有人是能天真的以为自己与时尚无关。” “而作为模特,就是引领服装潮流的一份子。在国外,这是一个很荣耀的职业,他们的形象会出现在城市的各大商店里。其中优秀者,名气不比电影明星小……” 这段话简直震耳发聩,因为这是《穿普拉达的女王》里的台词。 宁卫民等于是借助米兰达的思路结合当下,深刻地解释了时尚在这个世界流行的过程。 不但他的那些同事们赞叹不已,连宋怀桂本人和那个翻译也有点听愣了。 而就在大家细思之时,排练厅的大门又“砰”的一声被一个人给推开了。 一个看起来才十五六岁的瘦高个女孩子,有点冒失地打开门,硬挤了进来。 但看到宁卫民他们,远远的站住就不动了,满脸忐忑,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只是远远叫了一声。 “啊……阿姨……” 这时,宋怀桂笑了,主动走着迎了过去。 “石凯丽?小石?哎哟,太好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快过来……” 宁卫民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忽然心里一动。 因为他看到女孩的容貌相当面熟,忽然想起了和这个名字相关的一些内容。 这应该就是媒体多次报道过的那第一个踏上西方T台的第一代国内名模。 ………… 非常遗憾的是,这一天回去的时候,不是所有人都得以加入模特队的,并没有一个圆满的结果。 宁卫民他们五个人中,刘炜敬和米晓冉都落选了。 三个女孩子里,只有身高一米七三的曲笑入选了。 这不免让刘炜敬和米晓冉非常的落寞。 不但是因为那种受挫感不好受。也因为人类有追求美的天性。谁能不爱美呢? 特别在正式训练的过程中,见识过了音乐伴奏里,两个外籍教练和已经加入模特队的那些人,亲自演示的风采之后。 她们都有心想要学会那样穿着高跟鞋如同踩着蜻蜓一样的步态,也成为那样风姿绰约的女人,真心不愿离去了。 于是这天回去的路上,气氛相当的沉闷。 宁卫民不忍看到大家这么消极,郁郁寡欢,就提出要请大家吃顿饭,嘴里还一个劲安慰。 “炜敬和晓冉,其实论漂亮,你们比那些姑娘可强多了。只不过,外国人挑模特关键就是看身高。我得说,这是他们有眼不识金镶玉,根本不是你们的问题,用不着跟自己别扭。” “你们没看今天那个十几岁的小丫头石凯丽嘛,要哪儿没哪儿,走起来跟竹竿儿似的,还不就是因为个高才留下的?。” “要是实话实说呢,其实以我和张士慧条件,哪怕留下了也就是个替补队员。主要就是替队里干点杂活用。一旦他们找着一米八几的大个儿,我们也就出列一边儿待着去了。” “但关键是,大家伙全了我的面子。要不然,我今天一人前去,那就丢人啦。非得让那外国老头,还有那‘MadamSong’,直接盖上不靠谱的商标了。所以,我得谢谢大家给我捧场才是……” 这话总算让两个姑娘露出了点笑颜。 那曲笑也附和。 “是啊,我今天看你们俩跟着音乐试走,就显得特自然。可是等我真的迈开步子,连点儿都踩不上,自己都觉得像‘傻帽走路’。真论乐感我就比你们差远了。那姓宋的大姐还纠正我,说我耸肩,含胸,难看。我自己都觉得没希望了呢……” 这话也是事实,刘炜敬和米晓冉的脸色又好看了些。 刘炜敬甚至主动跟米晓冉说。 “晓冉,不去就不去,也好。单位的英语比赛不就快开始了嘛。回头咱俩好好背背,拿个冠亚军,不比流着汗天天练走强?” 米晓冉也立刻醒悟了,转头关心宁卫民。 “是啊,卫民,那你们俩学英语的时间不就少了嘛。考试怎么办?这结果可影响工资待遇呢……” 没想到宁卫民竟然不当回事的说。 “嗨,其实我压根就没想在旅馆长干。我和张士慧学英语也不是为了应付考试,还是奔着实用性去的。说实话,要是有机会,我倒是想跟着那外国老头和宋女士好好混混。不是干模特走台步,而是帮他们去处理经营性事务,跟他们好好长长世面。那比捧铁饭碗更适合我。我始终认为,人的眼界才会决定人生的高度和广度,以及以怎样的方式成就自我。” “啊?”米晓冉十分吃惊。“你连工作都不打算要了?” 张士慧也无比惊讶的看着他。“不是,你真这么打算的?那等老了又该怎么办啊?” 宁卫民当然知道自己的观念还太惊世骇俗。 于是只是淡淡一笑,摇摇头,便就此闭口不言了。 但其他的人却真是受到了一种精神上的震撼。 大家又不约而同恢复了沉默,各有所思。 正文 第一百六十五章 艺术眼光 晚上九点半,京城饭店大堂的咖啡厅里。 喝着咖啡在聊天的皮尔·卡顿和宋华桂也在谈及他们今天的所见所闻。 “宋,你觉得今天来的那几个年轻人怎么样?” 宋怀佳认真的想了想,才给予回答。 “那两个留下的姑娘身高是够了,比过去来的那些一米六几的姑娘要好多了。但体重、三围,到腿长、背阔等等,显然还距离真正的模特要求甚远。关键还是没自信,还有日常养成的不良形体习惯。我恐怕得要花大力气说服她们留下来参加训练,克服形体上的毛病。距离表演时间不足三个月了,我觉得她们两个最后要达到您期待的标准,会比较艰难……” 皮尔·卡顿对此没有明确表态。 他笑了笑,又换了下一个问题。 “那你对我给你找的助手还满意吗?我觉得你或许可以把类似于这样的问题交给他去处理。你认为怎么样?” 宋怀桂有点错愕,似乎很意外皮尔·卡顿对宁卫民的看重。 “您是说那个叫宁卫民的年轻人?他似乎对时装行业的理解很深,很有独特的见地。这倒是让我出乎意外,他也挺有口才,是那种能够影响旁人的人。只是,我还不太了解他,所以我目前还不能真的放心……” 皮尔·卡顿抖了抖自己的咖啡勺,清脆的声响打断了宋怀桂的话。 “宋,作为一个企业的管理者,应该把一些不算重要的工作让下属分担,否则自己是要累坏的。坦白说,过去让你兼顾太多的事,是没有办法,我其实一直都希望能让你能轻松些。你最近显得很疲劳,我真的很担心你的健康。” 宋华桂微微一笑,脸上流露出些许的感动,但仍然坚持保留自己的意见。 “谢谢您,感谢您的好意。可是,信任总是需要过程的,不是吗?我一直认为只有充分的了解,才能建立起真正的默契。而且模特队怎么能说不重要?那可是影响到……” “……影响到演出是否成功。影响到我们后续的步骤能否顺利开展,甚至影响到官方对我们的评价和信任感。是的,我都知道。模特队是重要的一环。” 皮尔·卡顿把她的话接了过来,先是很认同的点点头。 而随后,却话锋一转,用略显严肃的语气提醒她。 “可问题是,并不是所有重要的事情,都是一样的重要。也不是所有重要事情,都必须要我们亲手去做。我们要学会选择精力的投入方向,也要学会适度信任和放手。” “我希望宁把你从琐碎的杂务中解救出来,希望你可以把精力放在更高的交际层面上。这是我们当前迫切的需要,也是必须的变化,你必须适应的变化。你总不能穿着高档礼服去出席酒会,还要匆匆赶到训练场地和模特们谈心?你再能干,时间也和别人是一样的,这不合理。” “宋,其实我很能理解你的顾虑。在你的国家,这里的人都习惯用很谨慎的方式做事,人们不太容易相信别人。总是喜欢亲力亲为,担心别人会把自己事情搞坏。我得说,慎重当然是很好的美德。可许多时候也会过度。” “你知道我相信什么吗?我相信自己的感觉,相信机遇与缘分,我相信天赋难得,更相信善意能换得善意,好心能换得感恩。” “为什么会如此?我可以告诉你,因为当年我从意大利来到巴黎,走投无路在酒馆喝闷酒时,就是一位被我身上的衣服吸引的伯爵夫人,把我介绍到帕坎女式时装店工作的。而两年之后,迪奥先生仅仅见了我一次,跟我谈了半个小时,就允许我做他的第一助手。” “是他们,因为欣赏我的才华给了我机会,从而改变了我的人生。所以我心怀感激,也一直效仿他们,尽可能的给其他有才华的人提供机会和帮助。” “而事实证明,我给别人机会就是给我自己机会。否则,我就不会找到伊莎贝尔和佩特拉这两位超级模特。我也不会有玛丽丝和布里斯两个称职的经理人。当然,我就更不会有你这么出色的合作伙伴了。” “现在,我又遇见宁了,他无疑也是个很有才华的人。而且我能从他眼中,看到如同当年的我,对成功的渴望。所以我有理由相信,这次同样,也为你找到一个非常优秀的下属。或许是有点迷信,但我认为,这一切就是命中注定的。” 皮尔·卡顿的话很发人深省。 宋怀桂不禁沉默了,若有所思的思考了起来。 最后不知,她到底是被皮尔·卡顿言语中流露的情感所感染。 还是选择尊重皮尔·卡顿的地位和权威。 她终于面带微笑,改变了初衷。 “既然您这么看好他,那我也愿意相信他。毕竟您的岁数比我年长,我相信您的人生经验,您肯定比我更会看人。” 这话真是恰到好处,既恭维了对方,也顺带给了自己台阶下。 因此,皮尔·卡顿也不免露出了宽慰表情,由衷赞许。 “跟你聊天永远都是愉快的。宋,你真是最会说话的助手。” 只是他也并非全盘接受这样的恭维。 出于职业特性,他特意地强调。 “不过,宋,你要明白,其实这并不是什么人生经验,而是艺术家的敏感直觉。” “有些人和事物总是有着独到的魅力的,却又被平凡的环境所掩盖着。要想发现这些被尘土掩埋的珍宝,人生经验可不起作用,那需要艺术的眼光。” “就像你亲手画的那些画一样。你绘画的根本目的,不就是把人们所忽视的美凝练出来,让他们看到吗?而这是普通人能做到的吗?当然不,只有艺术家才能做的到。” “同样的,就像我所设计的服装一样。我为生活而创造它们,而这种生活并不存在——那代表的是明天的世界。” 老头儿的坚持和流露出的自傲,不免让宋华桂为之莞尔。 但她没想到屁皮尔·卡顿,居然在这方面出奇的自信,竟然无比固执的再次重申。 “你不信我的话?不如我们打个赌怎么样?今天来的那两个姑娘,你不是很看好对吗?可我打赌,她们一定会是模特队里表现最出色的。 “我们过去虽然已经选了很多模特,都很漂亮,但从没有一个真正让我感到触动的。直到今天,我竟然一下子看到了两个。” “坦白说,我想象里的东方模特正是今天这两个姑娘那样,美丽而不自知。” 宋怀佳听了,不免再次为皮尔·卡顿的独特观念而惊诧,更为他很少表示的高评价震动。 忍不住认真开始揣测起两个姑娘身上到底有何特异之处了。 看到宋华桂如此的反应,皮尔·卡顿似乎颇为得意。 他脸上偷偷展现出与年龄不符的调皮笑容。 又用咖啡勺搅了一搅,然后轻轻端起了他的咖啡杯。 正文 第一百六十六章 酸奶会议 平平淡淡总是真。 能于普通的人和事中发现非凡之美,正如能在普通咖啡中喝出人生真味。 只有杰出的大师才做得到。 但即使是睿智如此,内心世界敏感又丰富的皮尔·卡顿,也绝对不会想到。 他居然会在这个年代的京城,真的找到了一个得其商业理念真传的“弟子”。 在用善意换取人心,提前投资人情方面。 宁卫民就如同他的复制品一样,一点儿也不比他本人逊色。 有关这一点,只要来看看宁卫民在模特队里是怎么为人处世的,就能明白了。 ………… 1981年6月26日是个特别的日子。 因为从这天开始,宁卫民的生活规律中又增添了另一项重大内容。 那就是每天晚上六点到九点,他都会去鼓楼的二层。 和张士慧、曲笑,以及那个同一天来报道的石凯丽在一起,接受教练塔尔多的训练。 如果不算他们四个新人,鼓楼的模特队总共有二十四个老队员。 尤其像宫海滨、耿平、龚立强、吴国庆、尚晓梅、刘艳秋、祝蓓、孙婷、刘鹤、张亚凤、陈丽云这些人。 他们甚至已经参加过三月份皮尔·卡顿在民族宫首秀,都是上过台,经过实战的“老将”了。 于是自然的,四个刚加入进来的新人,训练内容肯定会和老队员有所区别。 并且他们也会因为彼此处境相似,成为相对亲密的伙伴。 当然,他们同样会很快发现,专业的模特训练看似简单、好玩,可实际上真是个苦差事。 像每天开始,他们几个围作一圈,先得由教练塔尔多来纠正他们四个人形体不正的问题。 宁卫民和张士慧还好一点,可是曲笑和石凯丽两个姑娘,这方面情况却特别严重。 这并不奇怪,所有进入模特队的姑娘几乎都是这样的情况。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年头的国内审美,高个儿姑娘可不吃香。 在一般人的眼里,这些被选中的姑娘都如同长脖儿鹿,跟天鹅可扯不上关系。 身高太高,腿太长,脖子长,脑袋小,一点不好看。 而且由于过去营养跟不上,往往姑娘们在青春期发育的时候,还格外消瘦,该鼓的地方不鼓。 她们大多数人便会因为自卑而掩藏身高,养成假性驼背的毛病。 所以纠正形体,对姑娘们来说,这可不是简单的学会挺胸抬头的问题。 还包括怎样树立自信心,克服传统观念带来的羞涩感。 做到敢于当众展示自己的身体曲线才算合格。 其后才是他们几个和老队员们在一起做步伐训练。 模特步就是俗称的猫步。 这种步法是和人们日常行走方式差距太大了。 音乐声中,既要有节奏,又要非常平稳,还要非常轻松,又要飘逸,又要落落大方。 对平衡感和节奏感要求非常高,一点不容易。 尤其是女模特步态的技术性,当然是最难的。 身体不但要挺起来,还要感觉有一种向上拉动的力作用在身上,但不能发硬。 脖子要直,头部要正,但不能僵。 下巴要平,肩要自然下垂,双手要自然,忌挺腹撅臀,要挺胸收腹。 迈步时,出胯带动大腿,然后提膝,走出直线。 摆臂要自然,两臂自然伸直,前后交替摆动。 台步要做到挺而不僵,柔而不懈。 关键是还要专门做关于高跟鞋的训练。 那可是差不多大约八公分左右的高度。 当年的女孩子们多数是没有这样的体验。 要穿上这样高度的高跟鞋,完成左右腿飘逸的重心转换,绝对是一种挑战。 而对于男模特来说,虽然要求简单一点。 在形体和步态上,主要是纠正肩膀晃动问题。 还有内八字或外八字脚的毛病,以及头、肩、胯、腿等部位的协调问题。 但除此之外,气质和内涵的重要性就凸显出来了。 要知道东方人的特质就是含蓄和内敛。 这对女性有利于生成柔美和温婉的气质。 但对于咱们国家的男性,就是反效果了,很容易造成阳刚不足的问题。 这就导致男模特许多人尽管是高高大大的形象,可走起来就是没有气场。 总之,这样的训练就是通过一点点的练,一点点的学,从而改变自身多年养成的习惯,实现麻雀变凤凰。 那不用说,在这夏日炎炎之际。 每天在大多普通人已经放松、休息的时候。 他们几个人非要凑到这里挥汗如雨,硬板着自己学习走路。 可想而知有多疲劳,多难受,多枯燥。 尤其入队太晚,见到一屋子已经被磨出形儿的俊男美女,他们几个难免感到压力倍增。 时间一长,对比着怎么看自己怎么笨拙,怎么差劲,自信心也禁不住考验。 再加上出来参加训练还得跟瞒着家人和单位,有时候就得跟家里编瞎话,请病假,为了苗条些还要控制饮食。 这就更会让人觉得,似乎花时间参加这样的辛苦的训练并不值得,他们大可不必受这份罪。 于是过了没半拉月,别说曲笑和石凯丽两个姑娘有点坚持不住了,就连张士慧也打退堂鼓了。 事实上,曾经来模特队受训的人数至少有目前留下的人两倍的数目。 但往往就是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无法坚持,大部分的人选择放弃,退出了。 而私下里已经得到了宋怀桂专门嘱托的宁卫民,自然不能允许这种事儿发生啊。 当他发现两个姑娘开始出现缺席情况的时候,着急了。 便选了一天几个人都来参训的时候,赶紧借请客吃酸奶为借口,在鼓楼旁边的小卖部,“召开”一下四个人的会议。 打算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给几个人做通思想工作。 “我说,你们仨哎,能不能珍惜一下这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啊。这可是外国时尚界的专业人士给咱们做形体培训啊。一般人哪儿有这样的机会?” “累是累了点儿,可仅仅三月就能让你们脱胎换骨,彻底和常人拉开距离,今后一辈子受益无穷啊。你们知道自己会变成身边妈呀吗?你们注定要引领时尚潮流,你们会是咱们国家第一代模特中的一员。” “如果演出成功,不但有无数的人把你们对当成偶像。甚至你们今后一出门儿,往街当间儿一站,嘿,你们就是焦点……” 正文 第一百六十七章 口红 可惜对于宁卫民这番言论,明显另外仨人都认为过于夸张。 张士慧和曲笑还算知道点吃人嘴短的道理,懂得得给宁卫民点面子,只是笑而不语。 但石凯丽是个不懂人情世故小姑娘。 而且还是军人的后代,从小敢跟男孩儿打架的丫头,她可不管那个。 一边嘬麦管儿,一边不屑的反驳。 “宁哥,我说你也太夸张了。什么引领潮流啊,我觉得选谁也不会选我上台。还焦点呢,我打小就被人笑话长得丑,你不是说我会被人当怪物看吧。说实话,我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被挑中。我哪儿有那些姐姐们长得好看啊,我原先就是觉着好玩才来看看的,至于现在嘛……” 对这番泄气的言论,宁卫民当然要严厉镇压,就不能给她说出不想来的机会。 “我说你个小石猴子,你能不能有点志气?你可是卡顿先生和宋大姐一起选中的,你别自己给自己吃泄力散行不行,那可就辜负他们的期望和看重了。” “其实说句实话,咱们四个里头,还就你和曲笑估计能登台。我和士慧才真是给你们做衬托的呢。你们俩呀不仅身体条件好,年龄还小,这就是你们的发展潜力,那叫可塑性强,比什么都重要。” “你还丑?你那叫没长开,外加不会打扮,知道不知道?咬咬红纸,木炭描眉,脸上抹个红脸蛋,在你就认为是打扮了,那可不行。你缺的就是得见世面。” “我敢说再练俩月,你就完全不一样,绝对风姿万千的大美女一个。美人在骨不在皮,气质和内涵最重要。你要真放弃,你也许弄不好就真成一辈子的假小子了……” 眼瞅着石凯丽听不懂好赖话。 不高兴地翻了白眼,甚至气哼哼,就要放下酸奶动拳头,宁卫民再次强调。 “小石,小石,你听着……我……我不是笑话你,而是说正经的,有事实根据的。” “别的不说,据我了解,咱队里其他十六个姑娘,原先来的时候可多一半人没对象。还不都是因为个儿高不好找。可现在呢?” “现在晚上散场什么样,你们也看见了,鼓楼外头等着的至少得十个年轻小伙子,个个都穿得人模狗样的,推着自行车等着接人。怎么回事?还不是因为咱们队里这些姑娘,通过形体训练,变得和过去不一样了,漂亮了!” “男的也一样,咱队里的耿平就是个东郊的小工人。还有国庆,菜站搬菜的。听说,这俩小子过去没少相亲,统统失败。可如今怎么都交上女朋友了?这就是训练最显著的效果!能让你出类拔萃,让人一眼看过去,就不同凡响。” “还有昨天,你们没来。训练结束,咱队里宫海滨最先出了门儿,结果那些等着接咱们队里姑娘的小子,一见一米八五的大帅哥,呼啦一下就躲开了。眼里全是羡慕嫉妒恨啊,甭管他们都是干什么工作的,当时就是通通自卑啊……” 这下可真把石凯丽和曲笑两个姑娘给逗乐了。 不过宁卫民接着一句,又把她们惹得脸红了,个个恨不得啐他一口。 “……你们俩也一样,听我一句吧。好好练练,就是最后没上台,能大变样儿,找个自己满意的对象,也不赖啊。要不嫁不出去,不得让家里急死啊?” 但话又说回来,这年头,没有女孩子真对自己的婚姻不着急的。 曲笑和石凯丽羞归羞、臊归臊,可还真是不能说心里不动一动。 再加上宁卫民还懂得心理学,最会用胡萝卜吊人胃口了,那就更没跑了。 “我说,你们俩要真能坚持到最后。我送你们俩一人一只口红怎么样?就跟宋大姐用的一样。全京城恐怕只有我能搞到……” 果不其然,俩姑娘这下真的都动心了。 因为所有模特队的姑娘们几乎人人羡慕宋怀桂。 但整个京城都没有售卖口红的地方,唯一称得上化妆品的只是冬天防冻的雪花膏。 “宁哥,你说真的啊……” “哎,是那种外国牌子的吗……” 宁卫民心里轻舒一口气,赶紧笑着点头,“对啊,绝不开玩笑。要不咱们拉钩?只有你们俩种子选手愿意留下,我练着才有面子。否则你们都走了,那我待着也没意思了……” 这样的恭维,彻底把事情落实了。 可没想到,他刚解决好俩姑娘这头,张士慧居然给他拆台来了。 “哎,卫民,我可有对象啦。要不我就别来了吧?你看咱队里这么多漂亮女孩,万一要让刘炜敬误会我该麻烦了。” “你放心,这儿的情况,我保证不给你外传……保证不让米晓冉知道,还不行吗?” “那什么……小曲,你也得保密啊……” 好家伙,宁卫民差点没被他这背后捅刀之举给气歪了鼻子。 心说你要撤,你也别这时候说啊?这不成心嘛。 还有最后那两句,什么意思啊?非得把我跟米晓冉牵一块儿去是不是? “我说士慧啊,你要目光短浅,愿意走就走吧。咱俩从此之后割袍断义啊。” “不是,卫民,你这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这你都不陪着我,以后更要紧的事儿我还能指望你吗?忒不够意思。” “关键是我留这儿,又能怎么着啊?你指望不上我。我比你才高一公分,还没你帅呢,我可没信心上台……” “哎哟,瞧你这点胆子,那你更得留下啦。你也不想想,能跟俩外国教练溜溜舌头,多好的机会啊。就你那外语,真让你见生人,你敢开口吗?这就是练口语的大好机会。没事儿多跟塔尔多和希琳聊聊,真练好了口语比什么都强,上台不上台搁一边,这事儿有多实惠,你想不明白?” 好,这下张士慧也没话说了。 不能不说,这对于共和国初创的时尚行业而言,是很重要的一次谈话。 因为这次这次“酸奶”会议上,宁卫民用婚姻问题当诱饵,以口红做为奖励。 才比原有历史上,多造就出了一位超级名模。 正文 第一百六十八章 压马路 1981年的7月,来自海峡对面的校园歌曲《橄榄树》“流浪”到了京城。 歌曲里的流浪情怀和伤感的乡愁,都是京城的年轻人从来没有接触过的。 而伴随着这首校园歌曲风靡一时,琼瑶的言情小说也在内地卷起了一阵风潮。 在琼瑶的故事模式中,有一套几乎永远不变的定式。 像女的往往温柔漂亮,男的英俊潇洒。 他们除了哭哭啼啼的谈恋爱什么都不干。 女孩子通常出口成章,男孩子总有一个富商爸爸。 双方会因为贫富悬殊本能的相互敌视,进而在情感上相互折磨。 但女孩子人穷志不短,男孩子也甘愿为了恋人抛弃万贯家业。 最终,富商老爸会被他们纯真的爱情打动。 灰姑娘终于修成正果,得以嫁入豪门。 由于内地的少男少女们,还从没见过把这种灰姑娘式的童话运用在爱情故事里的套路。 那么对他们来说,第一次看到琼瑶的作品的体验,无异于发现了一个由浪漫、缠绵、相思和哀愁所构成的神秘花园。 他们惊讶的发现,爱情原来还可以用这样浪漫的方式来表达。 于是无不被那百转千回的的情节曲折,三角、四角、甚至五角的爱情关系所吸引,深深的沉迷于其中。 以致于许多上学的初中、高中学生,为了省下钱来买琼瑶的书。 不惜空腹上学,或是谎报教材费、文具费的。 是即伤身体,又影响学业。 另外,早恋的现象也因此有了苗头。 所以,既有人说琼瑶的书是毒害青少年的精神鸦片,也有人说她为内地的少女们点燃了灰姑娘的梦想。 或许,这世上的大多数的东西,永远都是这样吧。 在不同人的眼里,就会得到完全截然相反的评价。 和琼瑶的小说所造成的效果相似,在当前社会环境普遍不理解的压力和阻力下。 宁卫民一样成功地把曲笑和石凯丽引上了超模之路。 让她们越来越清晰的看到了完全不同于普通人的,光鲜亮丽的人生。 当然,仅仅靠那一次谈话的触动,一个口红的小小引诱,肯定不行。 那只是一个还算不错的开头而已。 实际上,宁卫民后续为两个姑娘所做的,还远不止这些。 除了随时随地的鼓励和心理抚慰,宁卫民还专门为两个姑娘找到了《罗马假日》和《魂断蓝桥》的票子。 通过带她们去看内部电影,让她们直观的领略到了,像她们这样高挑身材的姑娘,可以呈现出什么样子的优雅和美丽。 宁卫民还为了响应教练希望两个姑娘私下里多练习台步的要求,专门找教练串了音乐磁带。然后又把自己和张士慧用来学英语的小录音机和耳机,拿来给两个姑娘用,让她们回家去找感觉,多练习。 就这样,曲笑和石凯丽都被宁卫民用诚意给深深的鞭策了。 从宁卫民付出的这些心思上,她们就能感受到他的尊重。 于是两个姑娘的心思安定了,练习就变得认真了,训练也开始步入正轨。 她们甚至出乎意料的努力。 为了多增加一些练习时间,她们商量好了一个主意。 就是每天晚上结束训练后,俩人都要结伴从鼓楼走到长安街,再分头坐大1路和8路公共汽车回家。 说起来,这段路程可绝对不近呢,差不多得有九里路。 而且这个时候的京城,晚上九十点钟,街上是很黑的。 街灯不但稀少,光亮也不够。 哪怕是长安街上,除了偶尔经过的洒水车,也已经没有什么人影了。 但曲笑和石凯丽每天都愿意像这样走回去。 她们戴上耳机,听着音乐,边走边体会教练传授的技术要领和音乐的节奏。 那不用说,宁卫民和张士慧知道了,自然是有义务充当保镖的。 每天怎么也得陪着两个奋发努力的姑娘一直走到长安街才行。 于是京城的长安街上那些下夜班的人和清洁工人,在7月的夜晚,便往往能看到一副奇景。 几乎天天固定时间,都有两男两女,他们脚下发出整齐的咔咔声。 肩并肩的从南河沿大姐一起迈着猫步走在空荡荡的东长安街上。 他们既不像情侣,也不似兄妹,彼此也没人说话,只是气宇轩昂的走。 这在那些对服装模特一无所知的人们看来,自然是奇怪的很。 但就是这样,训练的日子一天天过去,训练效果也开始显现出来。 宁卫民他们几个人,共同度过的美好时光里,彼此不但留下了亲近的回忆,也都开始感觉到行走的快乐。 连宁卫民自己都吃惊的发现。 那种步伐和音乐融为一体所激发的愉悦感和自信感,居然好过一切物质的享受。 尤其是两个姑娘,那绝对和过去大不一样了。 她们的坚持和努力既证明了自己的毅力,也证明了自己的天赋。 塔尔多和希琳都开始给予她们越来越多的夸奖和关注。 也更多的用她们的身姿和台步,来给那些老队员做示范。 其实如果按照常理来说,曲笑和石凯丽越是表现出色,自然会让队里的其他人感到威胁。 很有可能会因此受到老队员的排斥的敌意。 但这个年代还是有点不一样的。 队里公平竞争的风气很健康。 大家都颇有重在参与,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体育精神。 反而因为彼此同病相怜,能靠互相倾诉缓解外界的压力和困扰,相处得都不错。 再加上宁卫民从来了队里,也并没有只顾在两个姑娘身上下功夫。 他很清楚自己对模特队真正的作用,同样为大家做了许多的公益性的好事儿。 比如说,虽然这年头没有创口贴。 可宁卫民弄来了碘酒和棉签,给队里的姑娘们处理脚的伤处用。 橡皮膏贴在高跟鞋里或者是摩擦部位,这样可以减轻痛苦。 再比如说,宁卫民和张士慧还跟鼓楼旁边的一个小饭馆“套”上了“磁”。 每天会从小饭馆搞来一大桶热茶,二十个大碗给大家补充水分,解决喝水问题。 还有平时集训的时候,宁卫民和张士慧都会操着磕磕绊绊的英语,帮着大家跟两个教练沟通技术,讨论问题。 那么自然而然,老队员们对他们四人是越来越有好感,顺利地接受了他们加入这个集体。 甚至受到他们几个的影响,还有人自发地加入了他们晚上步行回家的队伍。 每天和他们一起“咔咔”地压马路,从鼓楼走到东长安街去。 说实话,一开始老队员们对宁卫民他们几个抱有一定的冷淡和距离、 其实并不是因为喜欢论资排辈搞小圈子。 关键还是并不确信他们真的能够坚持下来,会成为真正的伙伴。 毋庸置疑,那么对于这样的结果,无论是皮尔·卡顿还是宋华桂都是相当满意的。 如今他们两个人已经不用每天必须跑到队里来看训练了。 皮尔·卡顿大约是三四天来一次,宋怀桂是两三天来看看,都对模特训练方面放了心。 宋怀桂也遵从宁卫民的意见,又搞来了五台小录音机,借给队员们轮流借用。 随后更是当众宣布,表演就在十月份,服装有一百多套,应该是人人都有登台的机会。 这两件事儿就让大家伙儿更加欢欣鼓舞了。 而恰恰也是因为宁卫民人缘太好,实打实是队里不可或缺的人。 以至于随后再来报道的的两个新人,一米八五的杨卫和一米八二的王健反而受到了真正排斥。 大家似乎都有点担心宁卫民和张士慧,会因为身高劣势被淘汰,挤掉登台的机会。 当然,宁卫民是不会让这种事儿出现的。 于是他的宽和大度也更受到大家的信任和认可。 如果说,此时真的需要让大家选出一名队长的话,相信一定会是非他莫属的。 因为毕竟不是谁都有他这个本事,能把队里方方面面胡撸圆的。 正文 第一百六十九章 变化 整个七月,宁卫民有关个人事业的其他方面,也发生了一些小小的改变。 他和张士慧的收入,当然主要还是依仗从友谊商店倒腾物资的生意。 可由于训练占用了不少时间,交易额和利润减少是必然的。 宁卫民从月底总结的数据来看,俩人大致比上月少挣了三成。 但好在张士慧不是个爱计较、会算计的人,他是个随心所欲过日子的主儿。 所以他一点也没有因为少挣了钱,流露出什么不满的。 甚至很有可能这方面的问题,他连注意都没注意到。 这小子不过是因为觉着训练比较累,有点后悔被宁卫民给“坑”进来而已。 另外也是天天跟着一大堆姑娘混在一起。 他还有点担心刘炜敬知道了会多心,生怕早晚有一天因为这事儿吃倒账。 好在对他来说也并非一无所得,下半月就因为听了宁卫民的话,天天追着塔尔多套磁。 张士慧不但英语口语能力大涨,额外学会了两句法语,而且还在个人外汇兑换业务上开了张。 他全靠自己的口才,从塔尔多身上成功兑换了五百“新钱”。 这对他学外语的兴致,当然起到了很大促进作用,也的确够他美上一阵儿的了。 其次再说说邮票的事儿。 有空的时候,宁卫民还是隔三差五会去集邮总公司门口看看的。 他现在人头儿也算熟了,就找了几个觉得人品和能力大致还可以的邮票贩子,当他的“眼”。 他和这些人提前商量好一定利润比例,希望邮票贩子们一旦见着他要的票种,能帮他先买下来。 或者等他来了的时候,为他牵线搭桥。 这就让他收集“运动”前和解放前的珍稀票种轻松了不少。 虽然因此捡不着漏儿了,得随行就市的成交,但胜在能广撒网,也能够更快捷的达成交易。 无论是从目前信息不发达,联络不方便,他时间不够用的处境看。 又或是放眼未来,从这些票种的升值空间出发,那对他都是最划算的选择。 同样的道理,正因为立足点不同,层次有所区别。 这年头开始盛行的“新邮预订证”,宁卫民也没有去办。 要知道,这个时期因为集邮热的兴起,买邮票的人越来越多,邮票也越来越抢手。 如果要想第一时间,购买到邮票公司发行的紧俏新邮,那必须凭证购买。 而这个证就是个小本本,上面印有“新邮预订证”的字样。 只有集邮协会的会员才有资格申请。 每个人的购买限额通常是一套邮票和一枚小型张。 不用说,用这样的方式去买邮票虽然划算,可问题就是量太小了。 哪怕办三四个证件又能如何? 仍旧是仨瓜俩枣儿的手笔,当然是无法满足宁卫民的胃口。 如有需要,他与其占用时间,去排队买这么几套,还不如加价从那些被普通集邮者痛恨的邮票贩子们手里批量接货呢。 所以除此之外,宁卫民在邮市上的其余操作,也就是通过低卖高卖,控制猴票价格了。 说白了,这安全套利的活儿就跟小火儿煸五花儿肉似的。 既不能让火儿灭了,也不能让火大了,得等着油水一点点被锅底的热度烘出来才行。 而他的目的,当然并不在于从中弄到的那点小油星子。 关键还是为了炒好一盘大菜,那就必须让市场通过一个价格区间的筹码充分交换,反复交易,把猴票的价格基础夯实。 等到所有人都形成猴票只有快涨、慢涨、甚至是滞涨,但却永远不会掉头向下的固有概念后。 他去拉升猴票的价格,才能得到公众的心理认可。 至于文物方面的营生,鬼市还可以照趟。 但因为每天都要去鼓楼训练,时间不赶趟,宁卫民不得不取消了文物商店门口憋宝的内容了。 不过他也有意外的收获。 那就是鼓楼和钟楼之间的小胡同里,早已经自然形成了一个极为隐蔽的旧货市场。 来这儿的摆地摊的,除了倒腾古玩的小贩。 也有什刹海和景山附近居民,来发卖家里没用旧玩意的,货源几乎全是北城的东西。 不但没人查抄,可以安全的从早一直摆到晚上。 而且抬头是钟楼,扭脸是鼓楼,晨钟暮鼓声中,文化气氛极重。 宁卫民头一次发现这儿的时候,距离训练开始已经不到十五分钟了。 他草草?了几个地摊儿,就花了差不多四十块买走了一个翡翠鼻烟壶、一个和田玉扳指和一个珐琅彩转心瓶。 这个旧货市场含金量高不高,由此可知。 所以他和模特队其他人还不一样,就没有个迟到或晚来的时候。 每天都是背着个大包儿恨不得下午三点就来了。 说是搂草打兔子,几乎没有一天是空手而归的。 最后再说说霍欣那头儿,那可以说是宁卫民唯一的烦心事儿了。 他虽然和那姑娘打一见面就犯撞克,可也真不好就这么大撒把,从此不闻不问了。 因为说到底,不管有意无意,毕竟是他把人家撞了,是肇事方。 于是隔个一两个礼拜,那总要买点东西,登门去看看,才说的过去。 宁卫民选的时间多数周日上午,既是为了避嫌,也因为他每天晚上都没空。 买东西上,他倒是不吝惜钱,净挑好的买。 荔枝、龙眼、香蕉、菠萝、奶葡萄,全是这年头少见的南方水果,换着样的来。 此外,还得弄点奶粉、排骨、棒骨和莲藕,可以增加钙质的。 同时,也没忘了给霍欣的姨妈和姨夫买点茶叶、烟酒什么的。 终究是个礼数,他不想让人挑出不是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有花钱的不是,又或者是那一千块钱的作用。 霍欣和她的姨妈、姨夫,对他的态度仿佛也开始好转,说话的口气似乎客气多了。 进家时,也请他坐了,还给他沏茶,开电风扇替他扇风。 可他们越是这样,宁卫民就越感到别扭,因为这种客套只是表面工夫。 所有的程序都透着一股子假劲儿,让他坐在这里的每一秒钟都难受得要命。 黄主任看他的目光始终是有怀疑的,笑容里总带着几分淡淡的阴冷。 她的丈夫或许因为城府跟深,隐藏的比较好,表面上的热情和客气,把敌意包裹起来。 但无意中,说话的语气却又带有居高临下的轻蔑。 偏偏他想快点走也是不能,或许是天天在家里闷坏了,霍欣见了他倒是很有谈兴。 总是问他外面的事儿,现在流行什么歌儿,什么书,什么电影,大家在聊什么事儿。 宁卫民当然不能不提起精力应付。 但他却没想到,还越是这样越麻烦了。 敢情因为信息量的不对称,在这个缺乏外来文化和精神文化的年代。 宁卫民这个穿越人士,肚子里的玩意儿简直堪称娱乐万花筒,时尚大观园。 传统的、现代的、外国的、国内的、忧伤的、浪漫的、恐怖的、幽默的……应有都有。 加上他自己还会编,常常能用未来的视角高度来评判这年代人们疑惑的问题。 那比起广播、电视台、电影院里的官方语言和主旋律强得太多了。 霍欣不就想解闷儿嘛,她不就是无聊嘛。 宁卫民哪怕随口一说,让她听了感兴趣的东西也不要太多了。 自然是把她给快听迷了,根本就不愿意结束谈话。 几次下来,都聊到什么程度了? 赶上星期天,宁卫民要不来,霍欣就会觉得如同正热播电视剧突然停电了。 好像缺了点什么似的。就这个感觉。 一旦宁卫民来了,当然更舍不得让他走。 一向反感烟味的霍欣,不但让姨妈给宁卫民沏茶,还主动张罗给宁卫民拿烟。 非得听他说上俩小时才能过瘾。 这时候别说霍欣已经再不把宁卫民当成流氓了。 甚至开始觉得他其实是个里外发绿的铜壶——内锈(秀)外也锈(秀)。 霍欣的姨夫和姨妈两口子,自然都对外甥女这种异常情况有所警惕。 黄主任就单独找霍欣谈过,委婉的提醒她,千万别在恋爱问题上轻率。 必须要考虑对方的家世、文凭和前程才对得起自己。 霍欣自然是明白什么意思,当场就羞红了脸连连否认。 可说实话,姑娘的心思真是怪,往往连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真正是怎么想的。 她对宁卫民的感觉,正如同魔术师变得戏法一样,喊声“变”就真的全变了。 可世界上的事儿还就是绝了,有句话叫做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和霍欣的转变不同,宁卫民可始终惧怕霍欣那扑闪扑闪的大眼睛流露出烫人热度。 真的只是敷衍,巴不得这妞儿赶紧把脚养好,俩人从此各走各路。 像一次霍欣被他讲的故事感动,忍不住由衷对他感慨。 “你真应该去考大学,太可惜了,你有搞文学或者研究哲学和社会学的潜质。没有文凭,你的前程就会很有限……” 宁卫民却心想,幸好老子没考大学。否则不更得花时间陪你扯淡了? 再说了,我一俗人,干嘛要做学问? 我要的是富可敌国,是以亿万来计算的钱! 正文 第一百七十章 录取通知 上不上大学宁卫民是不在乎,可大多数人是在乎的。 也许不能说他们世俗。 或许只能说我们这个国度人口太多,生存环境太艰难。 所以人生在世,能做的选择才会那么少。 哪怕是蓝岚这样生在优越家庭的姑娘,一样面临着这种处境。 如果按本心,她早已厌倦了埋头题海,跟人去争那条录取率仅有百分之二十的狭窄独木桥。 可这在她身为高级知识份子的父母看来,却等如家族之耻。 在她决定离开课堂的那段日子里,母亲几乎每天唉声叹气。 “你是我们的女儿,我和你爸爸都是大学毕业,你哥哥还是个工农兵大学生呢。你考不上大学,不但你是要被别人耻笑的,别人也会在背后说我们,不会教育女儿……” 父亲更是劈头盖脸的直接说。 “你活得也太茫然了。无论你今后想干什么,总得先把大学念了才行。否则你现在玩儿的高兴了,以后怎么办呢?你又能做些什么呢?” 就连哥哥也劝他。 “懂点事儿吧,别惹爸妈生气了行不行?我知道你那些少女梦,可人总有一天是要长大的。难道我们不是为了你好?” 甚至宁卫民都站在了她的家人一头儿,说她的父母亲人已经对她包容太多,给了她太多。 相当羡慕她有家人关爱照顾。 认为她实在不应该太过固执,至少应该对自己的未来负责,不让家人为她太过操心。 那她又能如何选择? 她所信任的人都是一个意见,总不能大家都是错误的吧? 不用说,对于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来说,是根本没有能力背负着这样的压力,和身边所有人对抗,把自己的意愿进行到底的。 更何况,她还需要哥哥的帮忙,想为宁卫民安排一份好一点的工作。 于是她就又回到了课堂。 但重捡起课本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她的数学、化学在缺席一年多后,无法一下子进入教程。 惟一的办法是努力补习。 而让她能够一直坚持孜孜不倦埋头苦读的动力,除了父母略感欣慰的表情,还有来自于她心底的某种期盼。 只要能考上大学,父母就不会失望了吧? 那他们也就没有理由再阻止她做想做的事儿了,那么她当然可以光明正大的再去找宁卫民了。 嗯,到时候,她一定得问清楚那副画的事儿…… 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能让他含糊其辞…… 就这样,抱着这样的信念,一年以来,蓝岚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学习。 连看电视都是她给自己的特别犒劳。 她故意把宁卫民送的画锁在了箱子里,不见亲戚和同学,不想玩儿,也不出门儿。 就是生怕一分心就想起了,自己和宁卫民在一起难往的快乐时光。 这种怀念的滋味儿可不好受。 好在努力并没有白费。 1981年7月30日的下午四点半,学院的录取通知书终于到了! 当蓝岚听邮差在楼下叫她名字,只觉嗓子眼儿被什么呛了一下,太多的感受呛得她不知哭笑。 她终于考上了,尽管不是什么名校,只是印刷学院的编校专业而已,但毕竟是大学。 足以慰藉父母,并为自己赢得轻松和自由。 而当她拿起录取通知一路奔上楼,分别给爸妈和哥哥打过电话通报喜讯后,就是惦记着也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宁卫民。 骑车去扇儿胡同的过程,蓝岚哼唱着邓丽君的《何日君再来》,心情是极其轻松的。 她还清楚的记得当初和宁卫民在胡同里见面的情景,有自信找到宁卫民住的大院儿,再打听到具体住址。 照她的想象,接下来顺利成章的事儿。 不论是她进院儿找到人,或是在院门口等到下班的宁卫民。 都可以成功吓宁卫民一大跳,然后亮出录取通知书换得一通夸奖。 然后他们就可以一起去外面,想过去那样,找个地方庆祝。 当然,钱是由她来付,她可不是爱占这种便宜的姑娘…… 只是虽然想的挺好,可偏偏事与愿违 地儿确实是找对了,但她进院儿一打听,才发现宁卫民不在,而且相见无望。 因为一位姓边的邻居大爷告诉她,说宁卫民上的是夜班,可下午三点就出去了。 她要是等,估计可等不到人回来了,劝她还是明天再来。 为此,蓝岚不免有些失望。 然而就在她回去路上,忽然又想起来,似乎应该留下一封字条儿才是啊。 于是便又略感轻松的骑车转了回来。 但她万万没想到命运的作弄是那么残忍,她这次回来还不如不回来呢。 因为就在刚要把车锁上重新进院儿的时候,她被身后一个姑娘叫住了。 从而得到了无法不令她感到伤心的消息。 “喂喂,您进院儿找谁啊?” 蓝岚一回头,发现叫住她的是个推着绿色自行车的姑娘。 看样子比自己大不了多少,似乎刚下班儿,是住在这院儿的。 她一想,要真是如此,那反倒还省事了,就笑着开口问。 “您住这儿吗?那您认识宁卫民吗?我叫蓝岚,是来找他……” 但没想到,话没说完,那姑娘就打断了她。 “你姓蓝?哎?你们不是早就分手了吗?” “分手?”蓝岚她登时有点糊涂了。 她和宁卫民算是交往过吗? 这话又是从何说起的呢? “我们没有……” 蓝岚脸色泛起红晕,单纯的她有点不知该怎么解释。 而实际上她也用不着解释了,因为对方再开口,对于她来说,根本就是晴天霹雳。 “我劝你还是别来找他了。宁卫民现在有新的女朋友了,每天忙的很。他天天都要去鼓楼,陪着她的女朋友训练,然后晚上还得把人家送回来。才去上夜班。” “哦,对了,她女朋友是被一个法国服装设计师选上的服装模特。服装模特你知道吗?是穿着漂亮衣服在台上走的那种,不是那种让许多人画的……” “反正,你要是有什么事儿还是跟我说吧,我姓米,就住宁卫民隔壁。我帮你传达会比较方便。否则万一让他女朋友看见你,再误会了,那对你们都不好呀,是不是?” 这番话一进入耳中,蓝岚脑袋嗡的一声,顿时便失去了全部感觉。 傻呆呆的立在门口如同一根枝条。 她本就白皙的脸这下子彻底成了一张没有血色白纸。 一个没有任何表情的脸谱。 她这个才十九岁的女孩子,尽管还不十分了解爱情是为何物。 但却已经明显的感受到了被痴情这把小刀儿所切割的痛。 她没有再说什么,勉强笑了一下,表情麻木的推车走了。 全不知道身后那姓米的姑娘,推车进院儿时,居然露出了笑容。 狡黠,得意,就像什么阴谋得逞了一样。 正文 第一百七十一章 通风报信 俗话说,毁树容易栽树难。 事实确乎如此,因为办成一件事,需求的条件太多。 就像组装成一辆汽车似的,差一个零部件,都会出大事儿。 但反过来说,毁事儿就不一样了。 兴许一个条件不成立,就能让所有的一切转眼成空。 爱情也是这样。 像今天米晓冉只不过是抓住要害处,用了一次空城计,就吓退了蓝岚。 把这丫头诓得如同掉进了万丈冰窟,心如死灰地乖乖儿自己回家去了。 这就是是摆在眼前的事实,已经足以证明这个道理。 而对此,米晓冉本人并不认为有什么有什么不对的。 因为爱情本来就是自私的。 年轻人谁都有追求爱情的权力和自由。 既然男人都会经常为了争夺姑娘的欢心,背叛友情,和自己哥们儿打起来。 那她和蓝岚又不是朋友。 为了争取自己的幸福,她编个有利于自己的瞎话,又算得了什么呢? 当然无需抱歉。 甚至打心里讲,她还颇有些得意呢。 只不过,像这种好心情,并没能保持多久。 让米晓冉没想到的是,晚上八点,蓝岚居然又杀了个回马枪。 不但骑车回到了扇儿胡同2号院,还急茬儿的敲开了她的家门儿,非让她出来说话不可。 这当然把米晓冉吓了一大跳。 她一开始,还以为蓝岚是察觉出哪儿不对劲来,来找她兴师问罪的呢。 可没想到几句话后,弄清楚了由来。 她这才知道,蓝岚到底是有多么单纯,有多么善良。 敢情蓝岚今天下午一回去,就发现父母做了她最喜欢的几个菜,哥哥也买了她最喜欢的杏仁豆腐,说要给她庆祝。 她自然要强颜欢笑,不能让家人失望。 只是虽然把父母瞒过去了,席间却被哥哥看出了情绪不对。 于是饭后经不住蓝峥的盘问,蓝岚就跟哥哥说了实话。 没想到一直不同意妹妹和宁卫民来往的蓝峥听了,惊讶是惊讶。 他却一点没着急,反而还笑了。 随后的话,更是大大出乎蓝岚的意料。 蓝峥居然告诉她,说服务局前天收到了一封来自于重文门旅馆的检举信。 揭发有关前台夜班,私开客房,擅自离岗,聚众赌博、喝酒等等一系列违规违纪的事儿。 宁卫民的名字不但赫然在目,而且还就是他带头的。 另外检举人还揭发,说宁卫民还拉拢了一些旅馆的领导干部,有人对他进行包庇。 这件事要是查实,那首先就说明宁卫民品行已经变质了,为人大有问题。 蓝峥坦言,说自己真的认为蓝岚和宁卫民一点也不合适,现在这样,当然是再好不过了。 蓝峥还宽慰蓝岚,说她过段时间情绪就会好起来的,女孩子都是这样长大的。 能远离这样的人,其实是她的福气。 毫无疑问,蓝峥不惜泄露“工作机密”的真正目的,就是想让蓝岚彻底对宁卫民彻底死心。 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妹妹痴情起来,能到一个什么样的地步。 蓝岚知道这件事,非但没对宁卫民产生厌恶,反而还坐不住了。 她清楚的记着米晓冉今天刚说过的话,就以去找同学串门为借口。 不惜专程又跑回来跟米晓冉通风报信。 甚至临走时候,蓝岚是这么跟米晓冉说的。 “你千万得赶紧通知宁卫民,让他提前有个准备。” “哪怕只是作为普通朋友,我也不希望他能出什么事儿。这事儿我肯定会尽力求我哥哥帮忙的。” “当然,我是不会再来了,你也不用告诉他有关我的事儿。你放心,我一点也不想让他女朋友产生什么误会……” 面对这样主动把一份大人情送到自己手里的傻姑娘,米晓冉又能说什么呢? 自然是满口答应。 她心里想,看来还是我运气好,连老天都帮我。 而这蓝岚和宁卫民是真的没缘分,合着就是命该如此啊。 只是也奇了,不知为什么,等蓝岚走了之后。 蒙天眷顾的米晓冉却一点儿也找不着像下午那样的窃喜之感了。 反倒情不自禁对自己欺骗蓝岚有了些许愧疚之感。 三个字,不忍心!竟然成了她情感泛滥的主要成分。 以致于一时间,她甚至都有点想要对蓝岚吐露实情的小冲动了…… 但好在情况的紧急性唤回了理智。 米晓冉很快就排斥掉了所有犹豫,也是赶紧开锁推车,赶去重文门旅馆给宁卫民送“鸡毛信”。 不为别的,关键开客房的事儿,她也参与了。 她还怕万一出了事儿,需要承担连带责任,她要陪着宁卫民一起倒霉呢。 当然越早想办法越好。 世界上的事儿还就是这么有意思。 还别看蓝岚和米晓冉都在为宁卫民担心,可宁卫民所培养的坚固统一战线也非常有用。 实际上,他得到消息的速度,其实并不比她们任何一人慢多少。 就在当天晚上十点一刻,当宁卫民满怀感谢地送走了一直等他来上班的米晓冉。 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夜宵也没来得及吃。 他和张士慧就又被满脸严肃的乔万林堵了个正着,被一起叫到了工会办公室去。 合着乔万林今天也没走,一直在等着他们,同样是为了这件事,甚至还提供出更详细的情况。 据乔万林说,他在服务局有个堂姐。 今天告诉他,有人不但用匿名信揭发了宁卫民、张士慧夜班诸多违纪行为,同时还举报了他。 说他为保学英语典型,对宁卫民和张士慧刻意包庇,压制群众呼声。 甚至要政工组对群众的相关检举不闻不问。 另外不同于一般的匿名信,这封信作为证据的相关记录也很详细。 最近半个月以来,宁卫民和张士慧轮流在客房睡觉的规律。 哪天他们把餐厅的厨子叫进客房打的牌,哪天又和餐厅厨师在客房里聚餐喝的酒。 哪天宁卫民凌晨四点从旅馆出去,到了下班儿时间也没回来。 信里都写得清清楚楚。 信里还反映宁卫民和张士慧天天抽烟是牡丹,手上带着一百二十六块钱的电子表,一副进口麦克镜就价值六十多元。 因此冲他们这么花钱大手大脚,怀疑他们还有侵吞公款的嫌疑,建议上级对他们经手的账目进行核查。 总之,乔万林的堂姐把那封匿名信所检举的内容给抖落了一干二净。 就差一字一句直接摘抄下来,甚至是翻印了。 而且非常郑重地提醒乔万林,说因为涉及财务问题,局领导不可能不闻不问,也许很快就要派核查组下来。 让他快点想办法,处理好手尾才是。 无论如何,也要给上头一个交代,把事情平息下去才行。 正文 第一百七十二章 取舍 “这事儿大了!真的闹大了!” 乔万林讲述完情况以后,就压低嗓音连续地说着。 显然他是觉得这件事情很棘手。 而且因为已经牵扯到他本人了,无比的焦虑。 “你知道写这封信的是谁吗?” 宁卫民问,神情竟然是镇定自若的。 这不禁让乔万林有些意外,也有点佩服,但他还是难掩沮丧的说。 “是谁并不重要。关键没法儿通路子啦,坦白跟你们说,这事儿肯定是要付出代价的,只不过是代价大小的问题了。” 不用说,这话实际上是在暗示要想解决问题,就是恐怕得有人出来承担责任,把事情掩盖住才行。 否则大家就都要倒霉,那样的话事情可闹得更大了。 “我说乔大哥,您就不能想想办法吗?您不是局里有人吗?您让您堂姐再帮咱们一把……” 很明显,张士慧已经乱了,要不然他不会说这些多余的废话。 好在不等乔万林开口,宁卫民就已经把张士慧给拦了。 “打住打住,哥们儿,乔大哥要能解决,还用你说啊?那现在就是在通报喜讯了。我说你能不能先把脸上的汗擦了?一个大老爷们,要连这点定力都没有。那还怎么跟你商量事儿啊?” 这当然让乔万林比较满意,他瞧不起不能成事的男人。 瞥瞥汗流浃背的张士慧,再瞅瞅坐在一旁稳如泰山的宁卫民。 乔万林很有点欣赏的给宁卫民递过一根烟去。 “卫民啊,这件事你怎么看?有没有什么具体打算?” 宁卫民沉默着先把烟给点上了,然后吧嗒吧嗒地抽了两口,才像是十分慎重的开了口。 “事已至此,无非就两条路了……要么剪断线头……要么把线团都拿出来……总之,必须有人站出来,承担起责任来,才能把恶果降到最低……” 尽管谁都早已有所预计,局面也是明摆着的,但宁卫民说出的话仍旧让空气为之一窒。 现场三人都不由陷入了沉默。 尤其是张士慧,这下更得出汗了。 他低头点燃了一根烟,心里不断的在冥想和衡量。 谁是线团? 谁是线头? 要牺牲谁? 还能是谁? 明摆着是我呗…… 而接下来乔万林的表现,似乎也印证了他的猜测。 因为乔万林像是早就等着这句话了。 宁卫民的话音才刚一落,他就立刻望了过来,颇有深意地说。 “没错,这种事情……就是这样,卷入的人越少,处理得就越轻!” 这一刻,张士慧的心已经凉透。 他又不傻,能听出乔万林是带着启发性地在催促,等着他做出牺牲自我的表态。 而事实上好像也只能如此了。 因为以重要性来说,连他自己都得承认,他肯定是排在乔万林和宁卫民之后。 似乎这件事情最好的处理办法,就是由他来独立承担全部责任,保住其他人才是最好结果。 总比大家抱着一起完强! 如果乔万林和宁卫民没事,总能尽力为他安排得好一些。 否则的话,乔万林没办法再照应他,宁卫民操纵的交易网也会稀里哗啦地垮掉了。 到时候他会更惨,不但工作上要倒霉,连钱也没的赚了。 算了,人和人不就那么回事嘛,两害相权取其轻吧…… “乔大哥,那这事儿,您要是不沾身,力保的话,您估计最后能得到一个什么结果?” 张士慧狠狠掐灭了没抽两口的烟,咬着牙问出了他最关心的问题。 心里打算只要别太过影响前程,就答应了。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宁卫民又大大出乎他的意料,竟然和他唱起反调来。 “保什么保?不能保!乔大哥,这事儿,你必须严格执法才行!只有主张严惩,你才能占据主动,真正把自己择干净!” “什么?不是……你什么意思?” 张士慧当场可就有点急眼了,完全不可置信地喊了出来。 在他看来,宁卫民不至于非这么毁他啊?交情还讲不讲了? 可他更没想到的是,宁卫民迎着他的目光看了过来,脸上不但没有丝毫惭愧,反而还笑了。 “哎呀,士慧你是不是误会了?嗨,可能是赖我没把事儿说清楚。其实我的意思啊,是由我来承担责任。” “啊?!” 这话显然出乎了所有人的意外,不但张士慧听傻了。 就连乔万林也问,“什……什么?卫民,你……你认真的?” 宁卫民毫无犹豫,点着头确定。 “没错。我认真的。这事儿我榜上有名,排第一个的不就是我嘛,我要撤出去,谁能相信?”“而且说实话,没这事儿,我也有心想离开旅馆了。所以我来担着才是最合适的。” “我说你们大可以放心,不管怎么着,我是绝不会牵连你们的……” 按理说,问题已经有了大致解决方向了,乔万林和张士慧都应该放松了。 可偏偏不能。 他们两个都有一肚子的话想说,有许多问题想问。 乔万林是想不明白,宁卫民为什么说早有心要离开。 难道不要铁饭碗了吗? 那以后就指着那些瞎倒腾的小生意吗? 这实在不智啊。 而是张士慧,他在心底感谢宁卫民。 不由自主的情感泛滥,为了宁卫民这么够意思而感动。 于是这时候他反倒没有再退的意思了。 而是用非常诚恳语气表现自己的忠心耿耿,由衷想要代替宁卫民承担这个责任。 但宁卫民却均报以摇头的回复。 他先对乔万林说,“乔大哥,不瞒你说,我现在其实正帮一个跟咱们经贸部、纺织部做买卖的法国人忙和服装表演的事儿。” “这件事士慧是知道的。我的计划里,是打算这件事结束后跟法国人谈一谈工作的事儿。如果谈成了,那我就是外资企业的员工了。工资比旅馆高是肯定的,挣得还是外汇券。” “要如果不成也没什么,原本我就不靠工资嘛。不怕说句大话,我躺家里一辈子,都一样有饭吃。” “所以这事儿既然赶上了,对我来说,大不了也就是辞职日子提前了。” 跟着他又转向张士慧。 “还有士慧,你替我出头就更没必要了。别的不说,你可是要结婚的人了。你总得考虑刘炜敬和她家人的感受啊。” “你真挨个重大处分,让刘炜敬父母对你有看法,何必呢?这不是等于给自己婚姻添变数,找麻烦嘛。” “我就不一样了,我无论怎么样都对自己生活没影响,是不是?” 听宁卫民这么说,乔万林和张士慧想了想,不禁都哑口无言了,因为事实确乎如此。 而宁卫民的嘴还没停,仍然自顾自按照思路往下捋,而且越说越顺溜。 “我真的想好了,举报信上这些罪名,财务问题是纯扯淡,反正我没做亏心事,随便查好了。其他问题也就不算什么了,我兜得住。” “关键还是兑子得兑得有价值。咱们最好先达成一个共识,看看牺牲一个我,到底能换回点什么来才是正理。” “毫无疑问,处理我越狠,就越方便给乔大哥树立正面形象。也有利于他从中行事。甚至还能安排一下,由刘炜敬或是米晓冉来揭发我,给她们俩立上一功。” “这不就能把损失捞回点来了?故事也能因此编圆满了。乔大哥可不是不管,而是一直在调查,寻找时机。” “还有,这事儿明显是有人有机会有步骤的针对我们。而且十有八九是夜班的内鬼。这点从检举的内容就能看出来。否则也许就该有点‘更要命’内容了……” 这话也对,有心算无心。 既然是有人故意为之,还记录这么清楚。 如果是白班的人干的,不可能不发现宁卫民和张士慧折腾的生意。 话说回来,也幸好如此,否则就更让人头疼了。 “现在我就是不能确定一件事,这是单纯的有人嫉妒我和张士慧呢。还是冲着乔大哥或者咱们政工组长去的?所以我才想问问乔大哥你,能不能搞清这信的来源?这亏……咱总不能白吃吧?” 宁卫民这一句才真是最关键的地方。 立刻又把乔万林和张士慧的心给提拉起来了。 “是啊?这事儿到底是哪孙子干的呢?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必须给丫揪出来……” 张士慧随后大声附和。 而乔万林虽然没出声,但没了后顾之忧,他的脑子便可以很投入的考虑问题了。 没一分钟,一个可行的方法,就让他的眼睛亮了。 正文 第一百七十三章 没出息 重文门旅馆的后勤组组长王祥庆最近的心情相当不错。 如果打个比方,那就像诺曼底登陆前的盟军总司令艾森豪威尔将军似的,紧张的心情中透出一种兴奋。 不为别的,就因为一封出自他之手的匿名信适时到位,似乎已让他看到了那期盼已久的场面。 哼哼,只要上头把核查组一派下来。 不管前台那两个小子财务上到底有没有问题。 就凭他们违纪的那些真凭实据,和乔万林私相授受的关系。 最后总能牵扯到政工组组长老齐的身上。 嘿嘿,一个刻意包庇、藏污纳垢的罪名是甩不掉的。 老齐的乌纱帽,没准儿就得给撸了。 退一步讲,即使老齐后台硬,撸不了也没关系啊。 反正身为政工组组长,底下出了这档子事儿,怎么也是渎职,不可能安然无恙。 那等俩月之后,行政部钱部长到了岁数一退,还能由谁来接替老钱的位子啊? 当然就只有我这个后勤组组长啦。 整个行政部里够资历的,也就只有我了。 哈哈,没想到有朝一日,咱还能当当老齐的顶头儿上司。 同事二十年了,我可一直被你老齐压着。 想想这咸鱼翻身的滋味,就是妙不可言啊。 这叫什么? 这叫先胖不叫胖,后胖压倒炕。 这叫花个一毛二,就能恶心你一辈子的。 呵呵,其实说起来,自己那在客房部上夜班的侄子王小南,还真是立了一功啊。 要不是这小子把这事儿里里外外的情况摸得这么清楚。 咱也不能这么稳准狠地扎上这一针儿啊。 那没的说啊,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咱这个当叔叔的真坐上副部长的位子,回头就得把这好侄子也给调动到行政组去。 等这小子干上两年,再给提个副组长。 那整个行政部,还不就彻底变成我们叔侄俩的天下啦? 要不说这事儿都绝了呢。 连下一代,你老齐都不是个儿,又怎么跟我斗? 老齐啊老齐,你大约是不会想到有这么一天,自己竟然会吃上亲外甥的瓜络吧? 看看咱,却是得了亲侄子的鼎力相助,高升一级啊。 有句话可太对了,人比人气死人啊。 要是你知道内情,也不知道会是臊死,还是会气死呀。 痛快,痛快啊…… 王祥庆是越想越得意。 却没想到刚走到自己的办公室门口,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就响了起来。 “铃,铃……” 不过王祥庆却根本不着急。 他认为,当领导的要的就是气定神闲,始终保持波澜不惊。 于是慢悠悠的打开了门锁,进去后放下了手提包,又点了根烟,他才终于捡起了电话听筒。 只是他还没开口,听筒里就传来大侄子王小南气急败坏的声音。 “喂,叔啊……” 好家伙,这一嗓子,声儿大得直震耳朵。 “小南哪,怎么了这是?有事儿你好好说不行吗?我还没老得听不见你说话呢!” 哪儿知道,电话里都带上哭音儿了。 “嘿呦,叔啊,我说您就别打哈哈了,我哭的心都有了。我现在被扣在政工组呢,他们都审我一宿了!您可算来单位了,快来救救我吧……” “啊?你说什么!政工组他们扣了你?凭什么?” 王祥庆一下意识到了严重性。 “这……这也赖我自己……” 而电话里,王小南声音却不禁一下低了八度,变得又细又磨叽。 “昨儿夜里,那前台夜班的宁卫民说他把一个客房的钥匙丢了,央告我,让我帮忙开一下门。我不是想弄清他搞什么鬼嘛,就答应了……” “后来开了门,我就看见屋里乱七八糟,桌上还摆了好多酒菜,就要走。可他非要请我喝酒。我……我肯定不答应啊,那姓宁的就非说我还有事儿跟我商量,硬拉我进去……” “后来,后来推辞不过我就喝了几杯……没想到,没想到没一会儿工夫,行政组的人就来了……而且还是……是前台那个叫张士慧的带来的……然后他们就把我和宁卫民都抓起来了……” “叔,叔,我可就喝了一瓶啤酒,吃了点烧鸡、松花蛋和花生米啊,那屋里的扑克牌和钱,还有开客房睡觉的事儿,可跟我一点关系没有,那是别人干的……不关我事儿……” 听到侄子说到这儿,王祥庆气得眼珠子都弩圆了,忍不住负气骂道。 “什么?还他妈就一瓶啤酒?你个没出息的蠢货!你怎么这么傻?让我说你什么好……” 但另一头已经不是王小南的声音了。 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在单位听了十几年的声音通过电话的听筒传了过来。 “我说祥庆啊,别光顾着骂孩子了,这事儿既然出了,你总得过来一趟吧。咱们商量商量,看看到底怎么解决……” 老齐?政工组的一把手! “好好,我马上来。” 挂上电话,王祥庆不禁满头大汗地瘫在了自己的椅子上。 他心知肚明,他那大侄子绝对是让人给算计了。 可这是为什么呢?难道匿名信的事儿露馅儿了? 不,不能,那件事儿可是他亲手办的,递信的渠道绝对万无一失。 连拆信看的书记都不知道谁写的,政工组老齐能知道? 王小南也不可能满处说去啊?这孩子再傻也知道其中厉害。 除非是王小南盯人家的稍大意了,让人察觉了? 嗯,有这个可能,那又该怎么办呢? 王祥庆努力开动脑筋,开始盘算如何应付这样的局面,怎么把侄子从这个麻烦里开脱出来。 论理说,他的面子,应该还管点儿用吧? 毕竟他跟老齐是同期来旅馆的同事,待在一起都十几年了。 他又一向是笑脸相迎,否则老齐也不会专门让他的侄子一大早就给他打这个电话呀? 对,估摸着就是吓唬一下他的侄子,还有想让他应承一份人情罢了。 这么想着,王祥庆不禁又镇定起来,感到局面还未必太坏。 认为只要坚持到核查组下来,他就该翻身了,不过再容忍他老齐几天而已。 于是他站起来,抻了抻衣服。 然后拉开办公室的文件柜,从里面拿出了一条友谊牌香烟。 又用一份报纸裹上,夹在了腋下。 打算以此来换得老齐的“高抬贵手”。 随后,便以一副优哉游哉的神气向政工组办公室走去。 正文 第一百七十四章 谁说了算(感谢北极熊2018打赏盟主) 进入政工组的大办公室,王祥庆一样是胸有成竹的样子。 左顾右盼地先跟几个熟人打了招呼,然后提出想要去看看侄子的情况。 但人家对他虽然客气,却不敢泄露太多情况。 只说让他先去里面的组长办公室一趟,齐组长正在等他。 王祥庆也不强求,便依言走到组长办公室前敲了敲门。 听到一声“进来”后,推门进了房里。 只是可惜,才刚叫了声“老齐”,他就不得不又闭上了嘴,奉行起“沉默是金”来。 因为乔万林的舅舅齐组长正坐在办公桌后通电话呢。 最让人感到可气的是,这位齐组长还冲着桌前地上指了指。 那大咧咧的样子,无疑是要他帮着捡起来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啊? 王祥庆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块卡西欧的电子表,带着塑料包装盒,没开封的。 没的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他立刻点头哈腰,躬身去捡。 只是他心里却忍不住暗骂起来。 认为这一定是宁卫民送给齐组长的“孝敬”。 同时,也无比怨恨齐组长跟他摆谱儿,仗势压人。 好在很快,齐组长就挂了电话,并没让他等多久。 不过令人颇感蹊跷的是,齐组长冷冷的看了他一眼。 不言声的先拉开抽屉,从桌面上把他捡起的那块电子表扫进去锁了起来。 至于他摆在桌面上的那条友谊香烟,这位大组长却连碰都没碰,反倒阴沉沉的问他。 “祥庆同志,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听到这打官腔的话,王祥庆心里更想骂娘了。 但为了友好的解决,还是强忍着,笑眯眯的说。 “老齐啊,我侄子不懂事,给你添麻烦了。这不是我给他擦屁股来了吗?我替他赔礼道歉好不好?以后我绝对让这孩子老老实实的。还希望你高抬贵手,放他一马。” “放他一马?怎么放啊?” 齐组长也笑了,但却是皮笑肉不笑的。 “我是政工组组长,职责所在啊。你侄子上夜班不在岗,开了客房看着电视,又吃又喝又赌的,这问题还不严重啊?你的意思让我包庇他?藏污纳垢?” “言重了,言重了。这谈不上啊。孩子冤枉,他不就……” 王祥庆说着说着,口气中已经带出了些许气愤。 但他很快就恢复了冷静,顿了一下,又缓和了下来。 “老齐,这里头怎么回事,我真不想多说什么了。就求你看我面儿上,大事化小行不行?我保证,我侄子以后老老实实的,绝不会有下一次……” “嘿嘿,我真的很想给你这个面子。可谁能体谅我的苦衷啊?你瞧瞧我这摊子事,方方面面都得管到了,店面卸货、防火防盗、早退迟到、职工操守、职业规范、五讲四美三热爱。什么都是我的责任……” 而齐组长的揶揄,终于激得王祥庆有点耐不住火儿了,很不耐烦地插口。 “老齐,你别打岔,工作嘛,繁杂是难免的。咱们谁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你也用不着跟我报流水账。咱都挺忙的,抓紧时间,说点有用的行不行?” 可没想到,虽然他本意是想尽快切入实际,但事与愿违。 齐组长的态度居然更冷淡了。 索性大咧咧的靠在了椅子背儿上,自顾自点燃一根烟,把一口烟雾喷了过来。 “哎,你怎么能这么说哪。我这是告诉你我的难处啊!这么多事儿我来顶着,关键是还容易犯小人。要是真有那当面是人背后是鬼的王八蛋背后告我的黑状,我冤不冤?我可不想落人以口实,说我徇私舞弊。” 王祥庆心里不禁猛地一惊,觉着这似乎是话里有话啊…… 但他想了想,还是无法确信自己的事儿漏了,于是强装镇定。 “这怎么话说的啊?老齐,咱俩可是一块进店的。你还不相信我吗?我王祥庆的为人你还不知道?你帮我个忙,我只有感谢你的,绝不会……” 可他猝不及防,齐组长骤然发难。 “去你妈的吧!别在这儿跟我装孙子了!我当然知道你了,你就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阴险小人!” 不用说,雷霆一样的怒骂,整个把王祥庆给骂懵了。 “你……你怎么骂人啊你?” 可齐组长是彻底火了,脾气发作,又怒喝一声。 “骂你?骂你是轻的,就冲你干的下作事儿,老子恨不得抽你一大嘴巴!” “王祥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别以为你的龌龊行径,别人不知道。你不就想接老钱的岗位嘛。你要有种,你明着来跟我争呀。” “写匿名信,你算是个什么玩意?我老齐看不起你,现在我就明告诉你,今天咱俩得好好算算账!” 王祥庆顿时语塞,他惊讶又尴尬,下意识的把头扭向一边。 稍停,又扭了回来,果断矢口否认。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我也不跟你一般见识。行,你不是要执法如山嘛,那你就看着办。我不替我侄子说情了,我去跟领导谈啊。算我怕你,行了吧?” 不用说,既然已经撕破脸了。 心虚的王祥庆不愿直面齐组长的怒火,选择了拿着他的烟仓皇离去。 可惜他来得走不得了。 当他要出门的时候,打开门才发现有个高头大汉正堵在外头呢。 那是齐组长的一个徒弟,绝对的亲信。 仅仅只用手一拦,就把他“请”回去了。 王祥庆当然又急又气,赶紧调整好了体态,高声喊道,“你们想干嘛?!还想限制我自由怎么着!” 随后冲着齐组长又喊,“姓齐的,你这儿是土匪窝子啊!” 哪知他不叫还好,这一叫齐组长更是搂不住火儿了,直接上手。 “你个灰孙子!” 冲上去抡圆了“啪”的就是一大耳切子,煽得王祥庆差点原地转了一三百六十度的圈儿。 要不是站门口的人一个劲儿地劝,“师傅,师傅,您可千万别冲动。跟他犯不上……” 那说不准,脾气火爆的齐组长已经抄在手里的那一个烟缸,就要奔王祥庆的脑袋上砸去了。 但这可并不算完,齐组长撇了撇嘴巴,喘着粗气镇定了一下,用手指着王祥庆的鼻子又喝到。 “王祥庆,今儿老子就让你明白明白,在这重文门旅馆的一亩三分地,究竟谁说了算!想走?行啊,过来!先在你的罪状上签了字,我就放你走。随便你找谁告状去……” 捂着“胖”起来的脸,王祥庆眼里饱含恐惧,几近悲愤欲绝。 “我……我有什么罪状?” 而齐组长则“大义凛然”的宣告。 “你呀,你是宁卫民和王小南的靠山啊。他们俩在夜班儿吃喝、打牌、脱岗,屡犯不禁,不就仗了你的势吗?” “你还屡次三番干扰我们政工组的工作,登门说情,不惜以后勤、劳保供给暗示胁迫。” “我“现在正式告诉你,我们政工组不怕你在工作上再难为我们了,因为我们已经有了你收受宁卫民礼物,最直接的证据了。” “我刚才收在抽屉里的电子表,就是宁卫民昨天刚送你的,我们昨天当夜从你办公室取出来的物证。而且你的侄子王小南因为看了羡慕,昨天夜里还曾经勒索宁卫民,要求也送他一只。” “对了,得提醒你一句,这都是写在交代材料里的,无论是宁卫民,还是王小南都已经签过字了。还有,那电子表包装盒上,不是留有你和宁卫民的指纹嘛,容不得你狡辩啦。” 这故事编的简直就是黑白颠倒啊,王祥庆岂能不怒? 他被气得脸都快成紫的了,这才明白刚才他去捡东西,全是齐组长有意的设计陷害。 “你放屁你!凭这么简单的栽赃陷害,你就想屈打成招?呸,美得你。你说怎么着就怎么着啊?老子不认这个账,我要找书记,我要找服务局告你……” 但王祥庆可没想到,齐组长早预料到这一点了,而且根本不怕他不认。 冷笑中的几句话简直让他差点吐血。 “不认,没关系啊。想去找服务局是吗?一起去啊。” “忘了告诉你了,我认为咱们旅馆每年节假日福利的账目,水果、粮油什么的,太过含糊不清。” “还有我们政工组、洗衣房、工程部、职工餐厅,好像去年换新制服,也不是每个人都有啊,数量和质量都比以往差了不少呢。” “这两天局里该派彻查组下来了吧?正好,除了前台账目,也让他们查查你后勤的账,你觉得怎么样?” 王祥庆只觉得顿时脑袋“嗡”的一声,成了一片茫然。 他于极度的惊骇里,已经再无什么反抗的念头,只是非常希望这是一场梦。 当然,他也会忍不住去想。 这姓齐的,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 他为什么会知道这么隐秘的事儿? 正文 第一百七十五章 漂亮考卷 为什么王祥庆的身份会曝光啊? 其实答案很简单,说破了一钱不值。 之所以会如此,关键就在于是他亲手撰写的匿名信,这就是最大的疏漏。 别忘了,乔万林可是天天操持笔墨,专门搞案头工作的工会秘书啊。 以他的文字功底和能力,只要从堂姐手里拿到一份翻印的匿名信,再和工会办公室的文档中所有干部的笔迹仔细对照一番。 并不难从几个嫌疑对象里,圈定与舅舅存在官位之争,侄子又在客房部上夜班的王祥庆。 所以实际上,自以为聪明的王祥庆从这一刻起,就已经输定了。 不为别的,就因为后勤的职位太肥,诱惑太大了,几乎就没什么人能做到清如水的。 而作为处了十几年的老同事,齐组长又太了解他了。 齐组长早就知道王祥庆手底下私分物资、以次充好、虚报账目、偷工减料、提高损耗、克扣倒卖的种种猫腻。 尽管牵扯到方方面面的关系和利益,有时候王祥庆也是身不由己。 可说句不好听的,身为后勤组长,本身就有当替罪羊的义务啊。 那齐组长想整他,还不方便吗?处处是窟窿。 说白了,别看二人的职位是平级,可或许连王祥庆自己都没想明白,他之所以对齐组长犯怵。 还真不仅仅因为齐组长人脉广、有靠山。 更关键的原因,其实还在于职务属性。 打个比方,这就像社会的缩影一样,不管有没有原罪,哪个商人不对公检法心存敬畏? 反过来,齐组长对王祥庆也是一样。 对其发自内心的轻视,并不是因为齐组长太过傲慢和自大。 关键还是确实早吃定了王祥庆了。 不办他,只是不想办他,不是不能办他。 因此,如今王祥庆既然暴露了他恶意,那齐组长还不露出自己的獠牙吗? 于是几番搓揉和碾压,王祥庆就彻底成了软蛋一个,被拿捏得死死的。 最终,他就像任何承受着重压,快被逼到死路的人们一样。 什么都不要了,只求一个生存机会。 是让签字签字,让认罪认罪,老老实实按照齐组长的指示办。 完全成了一个奴才,一个傀儡。 就这样,当几天后,服务局正式派遣核查组真的下来调查时。 乔万林和齐组长已经准备好了一份儿极为漂亮的考卷等待考官们的检验了。 因而最终核查组递交局里的调查结论是: 匿名信上反映的情况确实存在,但远没有那么严重。 徇私舞弊的干部有,但只是一个后勤组长王祥庆。 他的错误就是以行方便,搞特权为由,私下里向职工索要了一些礼物和烟酒。 夜班违纪职工两人,前台部的宁卫民和客房部的王小南。 二人毫无纪律可言,同以王祥庆为靠山。 除了长期在夜里脱岗,私开客房睡觉,吃喝、聚众打牌的情况也偶尔有之。 至于职工侵吞公款的问题倒是纯属子虚乌有,经核实并不存在。 另外颇为让人欣慰的是,重文门旅馆大部分干部和基层的职工们都具有很强的是非观念,能够勇敢的站出来和不正之风相抗争。 像前台部的基层职工米晓冉和刘炜敬就不怕打击报复。 她们是最先察觉到夜班违纪问题,并且跟政工组举报的人。 工会秘书乔万林,政工组齐尚志组长,更堪称干部里坚持原则的楷模。 他们在听到群众意见,接到优秀职工的正义举报后,并非不闻不问,也没有为王祥庆的说项所动。 而是联合进行了耐心且细致的调查工作,掌握了全面且确实的证据之后,果断出击,把城狐社鼠一窝掏净。 对此,核查组的共同意见是,鉴于重文门旅馆的情况和匿名信有较大出入。 只有个别基层干部有失操守,违纪职工已经惩处。 而且最后就连王祥庆也认识到错误,主动坦白反省了。 所以建议还是内部处理,局里可以不做干涉。 相信重文门旅馆的领导班子有能力处理好相关问题。 毋庸置疑,有了这番盖棺定论,问题就算是顺利的解决了! 王祥庆和王小南可谓自作自受,处分、降职、罚奖金,该有的处罚都有。 他们自己招来的核查组,最终成了套在他们叔侄俩脖子上的锁链,那是永远也别想翻身了。 从此老老实实安心当一条不会反抗的死狗,还能端着铁饭碗吃口安生饭。 要是再敢龇龇牙,那就是随时会被打死剥皮的下场。 所以实际上除了宁卫民属于豁出一身剐,来把皇帝拉下马的主儿,把自己已经不想要的工作前程搭了进去。 乔万林和他舅舅这一方可以说全无损失。 甚至还把危机变成了机遇,获得了莫大的好处,是绝对大获全胜啊。 首先,齐组长和乔万林都因为核查组的美言,在局里留了个好名声,受到了局领导的夸奖。 其次,齐组长光明正大的打掉了竞争对手,接替行政部部长的职务那是板上钉钉的了。 再有,米晓冉和刘炜敬也因为宁卫民的自我牺牲,成了新的先进典型。 如果搭配着她们俩在服务局组织的英语比赛中崭露头角,都获得了不错名次来看。 她们的工资和职务提上一个级别,那是肯定的。 入党也差不多是指日可待的事儿了。 尤其刘炜敬,她来店已经三年了,拿的已经是一级工资。 再提一级,级别可就是副组长了,也算是进入管理层了。 就为这个,如果从夫妻一体的角度考虑。 别说张士慧因为将功补过,带着政工组的人去堵了宁卫民和王小南。 把自己曾经“同流合污”的罪名成功抵消了,只落个口头警告。 就是他真受了宁卫民的牵连,哪怕罚没了奖金,背个正式处分,也足以弥补一切损失了。 更何况就连他和宁卫民合伙的小生意也没被耽误,该赚的钱还在赚,反而光明正大了呢。 就更谈不上一星半点儿的“亏”字儿了。 听来不可思议吧?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敢情在引咎辞职之后,宁卫民想起了重文门饭店就是皮尔·卡顿和宋华桂已经谈好的未来马格西姆餐厅的所在地。 他就开口问宋华桂,可不可以借用皮尔·卡顿公司的名义,自己掏钱在重文门饭店租了个房间。 没想到宋华桂简单问了问他的用处,居然真答应了。 那这便宜可是占的不小啊。 要知道,作为外资合作方,房租不但可以打七折。 另外重文门饭店的位置可就在重文门旅馆对面。 这做起生意来,等于客源直接覆盖两处旅馆饭店了,那当然是好事儿啊。 像张士慧的那些老客户,只要拨打个电话,把人叫过来谈就行了。 两处就隔了一条马路,又能麻烦多少啊? 甚至有什么重要的客户情报,刘炜敬那边抓起电话直接就可以联络了。 宁卫民和张士慧,只要客房里踏实等着就行。 反而跑业务比原先更方便,还要放得开了呢。 对此,宁卫民只觉得自己蠢。 后悔没早想到这个好处,感慨居然还是事到临头逼成这步的。 可见人是有局限性的,哪怕是他自诩精明,也难免有思维盲点。 张士慧却是连连称妙,说这样一来跟过去没什么区别啊。 于是美得每天都吹着口哨去上班。 当然,还有一些后续的事儿,是绝对不为人知的。 就比如某天晚上,宁卫民和张士慧带着一台原装彩电找到了琴姐家。 不为别的,是因为宁卫民觉得他唯一对不起的就是这位前台部的顶头上司。 什么叫伤及无辜啊? 他出了事儿,琴姐身为前台部部长免不了要挨上头的批,还被罚了奖金。 所以他才想着要以原价把彩电匀给琴姐,做点儿补偿。 好在琴姐没拒绝他的“赔礼道歉”,还让他别忘了老同事们,有空就回来坐坐。 这让他的心里总算舒服多了。 此外,米晓冉也偷偷的为此事去见了一次蓝岚。 半真半假的把一些宁卫民的新状况告诉了这个单纯的姑娘。 米晓冉称,虽然宁卫民不在重文门旅馆了,可他在外资企业找到了工作。 天天还能和女朋友在一起,过得可开心了。 那不用说,蓝岚自然是宽慰中,又有些黯然地离开了。 回到家后,就彻底把宁卫民送她的画锁进了柜子里。 而齐组长和乔万林之间也发生了一次密谈。 谈话内容主要是围绕着宁卫民,齐组长详细打听了乔万林对宁卫民所有了解的情况后说。 “这个年轻人是个富有心计的人,也是个干大事的人,最重要的是,和你的利益似乎永远都没冲突。所以你和他成为朋友,我很放心。” “我的意思是,即使今后不再一起工作了,你们还可以保持联系,彼此多聊聊。互相帮不上忙,还可以增长见识嘛。他眼光和手腕很毒辣,有助于你的成长。” “但你也要小心,正因为这个人作取舍时当断则断。连把自己当棋子,都能算计到这个地步。就说明他有股子狠劲儿。” “所以你能不和他发生冲突矛盾,就不要发生。如果有一天避不可免,你也要让他知道你的苦衷。” 正文 第一百七十六章 余波 表面上看,似乎从重文门旅馆辞职离去,这事儿对于宁卫民来说就算结束了。 他快刀斩乱麻的解决了背后下黑手的人。 既出了一口恶气,又卖了乔万林一个人情,还能对几个同事的前程有所助益。 而且他的实际利益也没有受到什么损害,可以说应对得很不错了。 但从实际意义上来讲,却并非如此。 首先,这场风波过后,宁卫民也用一段时间,对自己做了很多反思。 他发现自己会摊上这件事,其实并非无辜。 说实话,仔细回首一下最近的这段日子,连他自己都觉着自己不知不觉中有点飘了。 什么都想要,什么都不想错过。 太过渴望“早日成财”的心态和财富爆发,致使他一心只沉浸在赚钱的便利,花钱的舒服上。 从而忘了风险意识,忽略了韬光养晦的重要性。 这才是他会被有心人给盯上的根本原因。 表面上,他似乎可以说是因为有人算计齐组长,让他受了拖累。 可反过来,他其实比谁都明白,恰恰是因为自己不懂得收敛。 才会让别人认为有机可乘,把他作为攻击齐组长的突破方向。 事情就是这样的。 也许从他的角度出发,个人戴个进口墨镜,一块电子表,抽点好烟,给同事们买买小零食。统统不算什么,都是小钱。 既能和大家多些聊天的切入点,也能落点好人缘,何乐而不为? 可他恰恰忽视了整个旅馆的环境。 不论是其他部门的领导和职工,看在眼里都会觉得惊诧和不舒服。 自然对他会产生怀疑,心生不满。 也许他早就招惹了许多人在暗中嫉妒他吧。 包括那些在他身上得了好处的人,都未必一心一意觉得他好。 说来也是,康术德就曾经屡次告诫过他,有钱了也不要张扬,要多考虑别人的看法。 可在他心里已经觉着自己够低调的了。 尤其是自打老爷子的东西退还之后,他就认为他们财富的来源有了合理解释,更没必要再像过去那样装穷了。 于是不知不觉就把师父的告诫不当回事了,扔在脑后了。 而这次,算是现实给他上了一课,让他终于明白财不露白的真意了。 不得不说,许多人都具有仇富心理。 如果他再不懂得把锋芒藏起来,那今后就必然还会付出许多额外的心神和精力,去应付数不清的麻烦事儿。 这岂不是自寻烦恼吗?那还能有精力去干正经事吗? 何况真要是进了皮尔·卡顿的公司,当他正式成了外企雇员,结交的人群层次也就不一样了。 再发生这样类似的事端,那不定意味着什么大麻烦呢。 毫无疑问,这件事适时给他提了个醒,以免今后再重蹈覆辙,惹来难以解决的麻烦。 而除了自省的收获之外,宁卫民还必须得给街道李主任,2号院的邻居们一个合理的解释。 因为这年头,大多数人都是靠端公家的饭碗吃饭的。 而且没了工作的人,档案也很快就会从单位调动到街道去。 试问,有谁能相信,宁卫民是自己心甘情愿地把能养活他一辈子的铁饭碗给砸了啊? 甚至在宁卫民正式辞职前,乔万林都不止一次劝过他,不如还留在重文门旅馆的好。 担心他跟着外国人干,未来的生活没保障。 所以在旁人看来,自然都会认为,宁卫民是属于不懂得珍惜前程的傻蛋。 很可能在单位胡作非为的程度,离真正犯罪只有一步之遥了。 那不用说,以街道李主跟康术德的交情,在收到重文门旅馆方面要求把宁卫民档案调到街道的要求后,自然吓了一大跳。 也必然得好好问问怎么回事才是。 结果宁卫民就被边大妈给传唤到街道去了。 在街道办事处里,他是被李主任和边大妈一起,痛心疾首的批评教育了俩小时。 任凭他怎么跟二位解释自己的志向也没用。 说句不好听的,还别说他去外企的事儿本身就是属于八字没一撇的事儿。 就是真定了这事儿。 在这两位既好心,又固执的长辈面前,皮尔·卡顿公司的份量,也连个屁都不顶。 李主任听他说想去外企,当时就骂他。 “你小子缺心眼啊,瞎和外国资本家打什么连连?万一要是参加了一个非常不正当的组织和集团呢?你后半辈子就完了。还为这个辞职?傻不傻啊你……” 宁卫民当然要辩解。 “怎么会呢?主任,这是官方批准的事儿啊。经贸部和纺织部都有批文的。人家法国友人千里迢迢到咱儿这来,可是为了帮咱们出口创汇啊。” “出口创汇跟你有什么关系呢?我可不是吓唬你,好多事今天行,也许明天就不行了。你真是不知道厉害啊。我看你小子就是太爱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就应该让你再下乡回炉,重新种地去……” 边大妈也教训他。 “卫民啊,你这孩子是真聪明假聪明啊。那外国人能管你一辈子?” “可公家的饭碗不一样,你的生老病死,结婚娶媳妇,生孩子分配住房,那样公家不管啊?” “你真是糊涂啊。现在你跟着外国人干,你觉得好,可万一哪天人家跑了,你又怎么办?” “还是听大妈的吧,趁早离那外国人远远的,再找份工作,踏踏实实的过日子。” “别忘了,你康大爷以后可还得指着你呢。我看你臭小子回头跟他怎么说吧……” 得,意识形态差距太大。任凭宁卫民怎么解释也没用。 偏偏这两位还是好意,又杞人忧天的替他发愁,一起合计起来该给他找个什么工作。 他也只好捏着鼻子就这么听着。 最终,他是被两位的言语炮弹轰炸了一个头晕脑胀,都被训疲沓了,才被放走了。 好在康述德那头儿倒是好交待。 因为自打上个月宁卫民跟老爷子一起去八面槽的清华园洗澡的时候。 为践赌约,他顺带着把师父领到了东华门的邮票总公司。 结果就当着康术德的面儿,现场拿出两张猴票,卖出了三块钱。 那还用说嘛,老爷子自然被震了一道,然后就在事实面前愿赌服输了。 不但后来给从鬼市上淘了一件儿元青花给宁卫民,也有明言,再不干涉他干他想干的事儿了。 只是即便如此,宁卫民也觉着他说自己辞职的事儿透着蹊跷。 不为别的,因为当时老爷子答应的也太痛快了点。 当时康术德正在抱着话匣子,贴着耳朵调频找新闻呢。 他带笑过去一开口。 “老爷子,跟您说个事儿,我辞工了啊,今后就不去重文门旅馆了。” 康术德专心致志调整有噪音的频率,十分心不在焉的回应。 “哦,才几天呢,你就不干了?” “我都干了快一年了,不短了。其实我是想……” “你想怎么都行,自己拿主意吧……” “那……那您放心,每个月的钱我还照给您……” “行行行,别废话了,忙你的去,别打扰我啦…… 好家伙啊,真是一星半点儿,也未曾往心里去。 好像根本就不在乎宁卫民的选择是否正确似的。 这态度弄得宁卫民都有点伤自尊了。 心说了,您还是不是我师父啊?怎么把我的事儿,这么不当回事啊。 当然了,他也有点好奇,这老爷子听什么什么新闻,这么入迷啊? 仔细一听,原来是1981年8月8日,那件刚刚发生的,轰动海峡两岸事件的后续…… 正文 第一百七十七章 躁动 在挥汗如雨的训练里,在京城街头突然时兴起红衬衣白裤子的男装搭配之际。 宁卫民和张士慧一起熬过了最炎热的三伏天。 只是即便京城开始步入初秋,气温有所下降。 但社会状况却依然显得喧嚣、浮躁,难得安宁。 一方面的原因是,电视台在黄金时段播出了首部引进的日剧《姿三四郎》。 而这样一个用武士道、木屐、和服、榻榻米讲述的柔道故事,在出乎意料的引起了极大轰动。 以至于每天晚上到了电视剧播出时,都会形成路上路人骤减,家家户户传出唱腔古怪东洋和歌的奇特现象。 继而因为劈砖、劈木块的行为被许多男孩子自发效仿,京城许多工地出现了丢建筑材料的情况。 自此,京城就没了消停,哪怕大晌午,也可以听见男孩子们“嘿哈”的声响。 甚至就连当时京城实行的区域轮流停电制度,都得对这些鬼哭狼嚎的歌声和喊声让步妥协。 敢情就因为电视剧太受欢迎了,应广大观众们的强烈要求,京城的电业局不得不打破了固有的章程。 每天在播放《姿三四郎》时,特意给全城供电一小时,这绝对算是八十年代最特殊的体恤民情了。 另一方面,在《跟我学》和《星期日英语》日益热播的情况下,一位知名电影演员的出国选择,也引起了社会的广泛讨论。 这一年,岑冲才二十岁。 而且凭借电影《小花》,她刚刚夺得电影“百花奖”最佳女演员荣誉。 可以说正处于演艺事业蒸蒸日上的上升期。 但1981年8月26日,她还是出人意料,成为了国内首开先河自费留学的青年电影演员。 选择抛下国内的一切荣誉和成绩,只身前往大洋彼岸的陌生国度,投奔向一个色彩斑斓、五光十色的西方世界。 当飞机隆隆离地而去,岑冲带着一个少女的求知欲与好奇心,以及一个东方女孩的单纯与朴实走了。 从这一刻起,她的前途是凶、是吉,是光明、还是黯淡,她都无法预料和掌握了。 而正因为岑冲的名气,因为她是第一个出国的明星。 这件事尽管官方媒体的报道不多,但还是在青年人的群体里引发了轩然大波。 有些人认为岑冲太冲动,太冒险,做了错误的选择。 也有些人认为她是勇于开拓人生,充满上进心的好青年,对她学成归来报效祖国报以热切希望。 但更多的人,都认为她是崇洋媚外的典型,是自不量力追求外国的圆月亮去了。 最后只有两个结果,要么灰溜溜一事无成的回来,要么就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而这件事带给宁卫民的影响就是,他也因此受到了一些来自身边歧视。 要知道,由于许多人喜欢岑冲的电影,都对把岑冲引诱走的西方世界和外国人恶感徒增。 偏偏扇儿胡同已经差不多传遍了宁卫民辞工,想为法国人效劳的事儿了。 这种情况下,大家看他宁卫民眼神,自然与旧社会的老百姓看着洋买办几乎一般无二。 背后里,当然免不了也有些指责和讥笑的话,说他连吃外国人的屁都是香的。 这话谁能听了不气? 说句实话,要不是国情如此,政策上管制太死,宁卫民又何尝愿意选择这条路啊? 自己给自己当老板,那才是他求知不得的事儿哪。 所以他明明是爱国赤子,也不得不先忍辱负重啊。 最绝的是,支持岑冲出国的,还大多数都是霍欣这种真把外国想象成天堂的人。 一提起这件事,就说什么现在回头看看,全世界的人就咱们傻,真正水深火热的是咱们自己。 什么再发展也赶不上西方啊,人家都有私人小汽车了。 说真正有才华的人就应该出去,出去才能实现个人的价值,不辜负人生。 对此,宁卫民绝对是发自内心的厌恶,听了都想吐,偏偏还不好说什么。 可想而知,这种类似于两头堵的夹板儿气,于他有多难受吧。 不过值得高兴的也有一条,那就是霍欣的脚恢复的不错。 已经可以着地,慢慢走动了。 显然到了九月份开学,宁卫民也就能够彻底解脱了。 最后还有一样始终持续的热闹事儿。 那就是8月8日发生的事儿,这让多年来本已经相对平淡的两岸关系再起波澜。 无论广播、报纸还是电视,几乎每天都在对其进行了后续追踪报道。 而两岸各自的隔空喊话,一时也成为全国百姓为之瞩目的焦点。 许多京城人都在担心或是疑虑,这起子事儿,会不会再成为大动干戈的导火索。 偏偏不知为何,康术德对这件事比谁都要关注。 老爷子不但天天听广播,看报纸。 甚至还少见的跑到边家去蹭人家的黑白电视,看了好几天的《新闻联播》。 宁卫民最近不怎么回家,他都察觉出不对劲来了。 因为老爷子已经不怎么出门了,连摆弄家里的瓷器没兴致了。 而是时常地将他自己关在家里,对着桌子上的报纸和半导体出神。 那些报纸从8月8日起至今的哪天都有,一张张摊在桌上,无不是两岸消息。 有一次宁卫民中午回来,发现家里的早饭老爷子都没吃,一碗绿豆粥居然放馊了。 终于忍不住问了,“我说您这是怎么了?天天忧国忧民的。老爷子,这跟您有什么关系啊?您跟我说实话,您不会是潜伏下来的吧?” 康术德这还有不着恼的? 当场就责备宁卫民胡说八道,居然连这样的话也说出来了,过了! 可宁卫民也有话说啊,“我也知道这话有点过了。可我不是担心您嘛。” “您以为就我注意到您反常啊?咱邻居们谁的眼里都不揉沙子。” “说白了,也就我敢问您句实话啦。所以您要有什么难言之隐,最好跟我说说。我好帮您出出主意啊……” 康术德不禁苦笑,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表示。 “宋先生……在那边儿。我没什么不好对人说的,只是难免替故人担心……” 宁卫民转了转眼珠。 “宋先生?您的授业师父?是不是就是那张房契上的宋修文啊?” 康术德缓缓点头。 “对,1948年走的,算起来,他如今也快八十的人了……” 说到这儿,老爷子看着看着窗外叹了口气。 “唉,一晃就半辈子过去了,已经三十多年了……” 宁卫民看看老爷子,再看看八仙桌上的报纸,神色终于见缓。 想了想,这还真不算什么,便颇为轻松说。 “我说的呢。合着咱爷儿俩,这还算有门海外关系呢。” “您哪,要只是思念故人,担心两岸再锵锵起来,那大可不必。要照我看,这反倒是两岸破除僵局的契机呢。” “您哪,要真想找着宋先生,和他见上一面,也未必就没有希望,实现不了。” 康术德自然为这惊世骇俗的话目瞪口呆。 “啊?你……你怎么敢这么说?” 宁卫民却来了兴致。 “嘿,我对这事儿,还就是把握十足,就跟我看准了邮票的行市一样。” “不为别的,两岸同胞本是一家人嘛,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比您更惦记亲朋故旧的不知有多少人。而且改革开放,才是咱们现在坚持的基本国策。” “您可别不信,听我给您一条一条的分析啊……” 正文 第一百七十八章 宋先生 宁卫民竭力的去宽慰康术德。 他从世界格局、国家大势、经济需要入手,继而又说了文明传承、文化信仰,最后再到百姓民声、切割不断的民族血脉,但凡能推举出来的理由几乎都说了。 尽管许多推断目前还没法证明,但毕竟这是历史上注定会发生的事,逻辑关系上是绝无漏洞的。 饶是康术德将信将疑,无法从根本上完全相信。 却也不能不承认,宁卫民的分析头头是道,确有很大的可能性。 因此老爷子终归是因此定了大半拉的心,情绪不再那么飘忽,也不再感到焦虑了,甚至还很承徒弟的情。 就这样,老爷子便难得地简述了一些曾经极力避免、闭口不言的过往。 把有关宋先生的一些传奇经历告诉了宁卫民,算是满足了他的好奇心, 康术德说,宋先生的名字正是宋修文。 听着像是宋子文的兄弟,可实际上跟四大家族没什么关系。 宋先生年纪大概比他大个十六七岁,就是京城本地人,家里是开窑厂的。 但不幸的是,其少年时父亲身染沉疴,母亲因伤情过度,先后撒手人寰。 宋先生是家中独子,因此在其父母过世后,许多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都过来打秋风、占便宜。 甚至有人意图谋夺、强占宋家产业的。 于是宋先生惹不起,躲得起,索性速速变卖了家里的产业。 就用这笔钱和几个思想进步的同学一起东渡扶桑求学,以此摆脱了京城这摊烂事儿。 而宋先生虽然是被迫留洋的,但因为懂得今后万事得靠自己,到了东京之后,真的很刻苦地去学习。 后来不但考上了东京高等工业学校,而且还是窑业科和物理科的双料高材生。 结果就因为学业出众,留学期间,还被一个在东京和京都都有古董店的大商家看重,把自己独生女儿嫁给了他。 宋先生娶的东洋媳妇,叫做一桥庆子。 “一桥”这个姓氏在东洋很少见,属于东洋贵族阶层。 像江户幕府末代将军德川庆喜因为继承了一桥家,就被叫做一桥庆喜。 所以这个姓氏,实质上就是德川家的旁支,自然十分显贵。 其实宋先生之所以会被这样的东洋名门望族看重。 除他了一表人才之外,关键还是因为他答应了一桥家入赘的要求。 不过宋先生自己也有个条件,就是宋家只有他一个了,他也是独子。 如果他的子嗣中,只有一个男孩,也必须得为宋家传承香火才行。 就这样,待大学毕业之后,宋先生就带着日本老婆一起回到了京城。 由于拥有两张大学毕业证书,还懂英语、俄语、日语三门外语。 学有所成的宋先生在当年无疑属海归派精英,想找份待遇优厚的工作是没有问题。 事实上刚回国不久,他就顺利地进入了北洋政府农商部工作。 并且因为能力出众,很快就立了功,荣获一枚五级嘉禾勋章。 可惜他实在无法适应北洋政府陈腐的官僚环境。 才干了一年,就因看不惯官场黑幕,得罪了上官,不得不愤而辞职。 此后,宋先生转而兴办陶瓷厂,打算运用所学专业把祖业发扬光大,同时也可以实业救国。 偏偏国内的工商环境又实在差得要命。 不但北洋政府各类摊派和苛捐杂税众多,一个正派的商人还要遭受地痞流氓的盘剥和骚扰。 结果这条路一样是没走通,不到两年,厂子倒闭,宋先生的积蓄彻底亏光了。 最后不得已,宋先生只能求助于那位东洋岳父资助,又在京城开办了一个古玩铺,聊以谋生。 说起来,做这行宋先生倒是有优势。 尤其是在陶瓷烧制工艺上,他满肚子的学问,应该算是国内顶尖的专家。 实际上他和清室善后委员会不少人都是好朋友,还接受过京城美术学校校长林风眠的邀请,曾兼任过一段时间陶瓷艺术的客座教授。 所谓清室善后委员会,就是溥仪出宫后替国民政府清理故宫财产的那些人,后来就都成了故宫的古物专家。 而京城美术学校呢,就是后来的北平艺术专科学校,也就是国家美院的前身。 因此凭着这份慧眼识珠的超群本事,宋先生弄到了不少好东西。 生意便很快就红火起来,一跃成为了当年京城知名的古玩商家。 至于宋先生和康术德的缘分,完全是因为1929年的一场大雪。 据老爷子自己所说,那时正是他最落魄的时候。 不但被痞流氓夺了风月场所门口乞讨生计,被折断的手指还没养好,而且还花光了身上最后一个大子儿。 刚刚被“鸡毛店”的老板从店里撵了出来,又饿又冻在街上走着,不知该往何处去。 结果没想到,他走到南池子大街,又被辆拐弯打滑的汽车给撞了。 万幸的是,那辆车恰恰是宋先生从出租车行雇的。 当时,司机见康术德是个小叫花子,只撞破了头,本没当回事,重新发动汽车就想离去。 可宋先生是个好人,不忍见这么个半大孩子负伤冻死街头,就将康术德带回了家里,给他治伤。 后来,也不知是康术德有眼力见儿的机灵劲儿帮了他,还是她感恩戴德的厚道起了作用,又或是他的孤儿身份让宋先生有点同病相怜的感受。 反正等他伤养好了,也没被轰走。 宋先生把康术德就留在身边当个常随伙计。 不但管吃管住管衣裳穿,每个月给他一块钱,还教给他认字。 毋庸置疑,像康术德这么一个差点成为街头“倒卧儿”的乞儿,自然很感激,也很珍惜这样的机会。 他十分好学勤快,也一心一意的为宋先生办事。 慢慢的,随着见识和知识的增多,他的聪明机智逐渐都展现了出来。 无论是宋先生卖货给人,还是趟鬼市淘货,又或是去大宅门看货。 康术德在他身边,都能恰如其分的予以辅助。 由于康术德非常擅长与人聊天和从细处举一反三。 是既能够让顾客长面子,又懂得如何小贩讨价还价,还懂得从别人嘴里探听消息。 这种能力,当然非常适合古玩生意的。 宋先生也就对康术德越来越器重和依仗,把平生所学都尽力教给他。 俩人的感情也日益增厚,既似师徒又似亲人。 正文 第一百七十九章 不简单 年满十八岁的时候,康术德就成了宋先生的大查柜了,古玩铺的里里外外都归他管。 宋先生则自己专门去串宅门、府门,做大买卖。 只可惜年景不好,1937年,卢沟桥事变爆发。 北平沦陷,百业萧条。 在街市上开买卖既没有生意,又要受各方的骚扰、盘剥和监视。 当时北平各路的魑魅魍魉活动很猖獗,特高课、新民会、特务、宪兵,东洋人的鹰犬爪牙遍布角角落落,谁都敢张嘴要钱,让人烦不胜烦。 还多亏宋先生有个东洋媳妇,脑袋上还顶着个“一桥修文”的东洋名字。 他才能借助着岳家的人脉,把铺子倒手给了一个东洋人去开药店,没有承受太大损失。 只是才干了一年大查柜的康术德,从此就只能肩膀搭着褡裢,手拿个鲨鱼皮蒙面扁鼓敲得邦邦响,在各处府门宅门游走。 学着宋先生的样儿,专做“打硬鼓儿”的买卖了…… 听到这儿,好不容易等老爷子的话告一段落,宁卫民是真有点忍不住了。 他不禁插口问。 “老爷子,照您这意思是说,这宋先生娶了个东洋娘们,北平沦陷也没往外跑是吧……而且他岳父还是东洋古董商……我怎么……怎么觉着这有点不对劲啊?这宋先生是不是把咱们的东西给卖到东洋去了?那他是不是……” 是不是什么,他没敢往外说。 但康术德显然是明白他的意思的,果然很不高兴的哼了一声。 “你想问是不是盗卖国宝的汉奸?那你就错了。人家宋先生是坚决反对日本侵华的人,民族的气节在。他是卖过一些东西给他的岳父,可绝不是岳彬那样的人……” 古玩商岳彬是专门把国宝盗买给外国人的民族罪人,康术德这么说无疑是在为宋先生辩白。 可这种“洗地”是没有事实依据的,空口白牙的太过苍白无力,宁卫民不可能相信。 结果老爷子看了他一眼,就被他敷衍的态度激怒了。 “你别跟我面前装蒜,不信是不是?那我就跟你说两件事儿,你听听看。” “知道文物南迁吗?‘九·一八事件’后,东洋人占领我国东北,并进逼华北。就是宋先生最先起草的文物南迁计划。是他为谋文物安全,紧急去找那些故宫的朋友,一起去见地方军政长官跟南京政府交涉,才能及时让南京政府批示做出安排,把我们的国宝撤出危险境地,得以保全。” “还有,1940年冬天,鉴于国内形势混乱,北平粮食供给不足。宋先生的岳父希望他们一家能回到东洋定居,可以庇护他们的安全。结果宋先生最后在塘沽登船时,临时变卦,只让他的妻子一桥庆子一个人走了,自己带着一儿一女全都回了京城。” “宋先生回复给岳父一封道歉信,说是两国交兵,局势既然已经演变成这样。他答应的事儿只好不作数了,他感谢岳家一直以来的帮助,却不得不做一回失信的小人。因为他的儿女既然都是他的孩子,那就不能!也不可以!为了求存,与侵略者共处!所以考虑到两位老人已经年迈的需要,他也只能让妻子一个人回去尽孝了。除非有一日,两国真能化解仇恨,才能再续亲情。” “你给我说说,宋先生能脱离战乱之地却不走,能继承一桥家的万贯家财却不去,硬是把媳妇送走了,自己一个人留下来拉扯两个孩子。他还说出这样恩断义绝的话来,等于是自己个把东洋那边的关系全给连根拔了。他会是汉奸吗?嗯?这是相当有骨气的人哪!” 康术德说这话的时候,带着不满地瞥了宁卫民一眼。 宁卫民的的脸立刻窘得通红。 别说,就连他自己也纳闷,几十年生意场上的风风雨雨。 不说是身经百战也是历练无数,脸皮也被锻炼得近乎无耻。 偏偏在此刻还会脸红…… 赶紧喝了口茶作为掩饰。 可问题是,老爷子的这话也就显得宋先生更神秘了。 确实不对啊,因为像宋先生这样的人也实在太奇怪了。 留学东洋的双料高材生,东洋世家的乘龙快婿。 回国之后,难道就心甘情愿地就一直在沦陷的北平打小鼓儿啊? 最关键的是,1945年鬼子战败,北平光复之后又怎么样了呢? 像宋先生这样的人即便不是汉奸,可三民党为了钱,也会把他当成汉奸的。 难道他是花钱买通了接收大员?又或是认识什么三民党的大员? 而且解放前,他怎么还给老爷子做了回置产的中人,自己又去了海峡对面了呢? 迷啊,真都是难解之迷啊。 这位宋先生想必是不简单,包括文物南迁的事儿,关他一个古玩商什么事儿啊。 轮得着他起草建议吗?这份儿心操得是不是宽泛了点? 蹊跷,若没有精神支撑,没有组织支持,怕是靠一个人的单薄力量,难以做到。 他是不是跟《风声》里的…… 可惜,这么多的问题,宁卫民一句也没问出口。 因为康术德非常明确的表示出了兴致寥寥。 流露出已经打算到此为止,不愿再继续谈话的意思了。 “算了,好些当年的事,没经历过的人是不会明白的。所以我才不愿意讲。” “今儿这话呀,也就是我触动情怀才跟你随便聊聊。咱爷儿俩啊,哪儿说哪儿了吧。” “多余的话你也甭再问,我不想谈了。我只希望真能跟你说的似的,两岸的关系能和气点。”“要是来得及,老天爷还真能给个机会,让我们再见着一面儿就更好了。那我死也瞑目了……” 宁卫民了解师父的脾气,知道这种事儿老爷子绝不含糊。 于是生生把所有的问题都憋了回去,安安静静的退了出去,把老爷子一个人留在房里闭目养神。 当然,经过康术德的这些描述,那位儒雅正派的宋先生,也就此在宁卫民心里彻底竖立起来了。 成了他心目里一个很伟岸,也让人加倍好奇和感到神秘的一个形象。 至少宋先生的的学识和修养,那不显山露水的作派,是绝对值得他推崇与尊敬的。 正文 第一百八十章 南黄陈绍 1981年的9月份,实在是个美好的月份。 这个月,气温开始有了明显下降,霍欣的脚伤彻底痊愈。 米晓冉和刘炜敬都因为英语比赛成绩优秀,以及“举报宁卫民”的功劳,工资待遇正式提了一级。 而且正如宁卫民所预言的一样,海峡两岸的关系也开始破冰。 9月底,叶帅通过国家新闻通讯总社正式发表了著名的“叶九点”,以体恤同胞血脉亲情的积极态度将了海峡对面一军。 这让海峡对面民声鼎沸,倒逼着宝岛当局不得不放开口子,允许宝岛同胞回大陆探亲。 就这样,两岸贯彻了三十余年,彼此严防死守的敌对政策,终于开始松动。 行动是迅速的,或许几十年的相隔实在是每个人难以承受之痛。 共和国国庆过后不久,京城的街头,就开始陆陆续续出现了从海峡对面回京探亲的人。 这些人尽管乡音已改,京城话已经说不利索了,但他们满含着热泪寻根之举,却仍然能证明他们的血脉依旧和这个古都,这片土地相连在一起。 不用说,为这样的局势变化,康术德简直高兴极了。 老爷子专门找了一天弄了一小坛子绍兴老酒,还弄了点五芳斋的卤味。乐呵呵的和宁卫民一起开怀畅饮。 既算是庆祝,也算是奖励他料事如神。 而宁卫民是属于得便宜卖乖的主儿,坐下白吃他不说好。 酒刚一打开,就讪脸跟师父来劲。 说老爷子抠门,请客还不舍得买点好酒。您就是不买瓶茅台吧,哪怕来瓶通州老窖或者华都呢,也比弄这点儿料酒来喝强啊。 嘿,哪儿知道刚说完就惨遭打脸。 康术德对他的话鄙夷极了,说“你懂个屁。好菜得配好酒,这南味菜肴,就得喝南黄酒才对味儿。” “还茅台呢?告诉你,烧酒之所以在建国后盛行,只是因为价廉,省粮食。” “要倒退几十年年,上等宴席必须配黄酒。因为只有黄酒的醇柔口感,才能品出菜肴的精致。” “什么茅台和汾酒都上不了筵席。你呀,真没见识。” “我这可是女贞陈绍,顶好的南黄酒。你知道我费多大力气搞来的。就这一坛子,过去能换五十斤茅台。” 别说,宁卫民一尝才知道,果不其然啊。 这酒色泽红得发亮,酒味闻着浓郁芬芳,喝在嘴里鲜美醇厚。 把他对黄酒的固有印象完全打破了,和什么料酒绝对是两回事。 为此,他就有点不好意思了,很诚恳地表示出自己的欣赏。 “哎,老爷子,没说的,您才是喝酒的行家啊。这酒是不赖啊,不苦不涩挺香啊,没半点辛辣,喝着简直是和东洋清酒差不多啊。” 可这夸还不如不夸呢。 一是他无知,二是他忘了师父是个老愤青,结果挨骂就成了必然。 老爷子一听,当场就是个“呸”! “还清酒?那是小鬼子学咱们的东西。无非就是多了道磨皮和沉淀的工艺罢了。你别用那破玩意跟咱们这正宗的陈绍相提并论啊。宋先生就曾经说过,东洋清酒虽盗我酿酒古法,但贫瘠之地,没有好糯米,没有好水,养不出好酒曲来,一样白搭……” 好嘛,宁卫民是又被教训了一个面上无光啊。 不过也得说,跟老爷子在一起是越挨数落,是越长见识。 就这一顿饭下来,宁卫民逐渐摸着老爷子的脉了,逗着师父的话虫儿聊。 结果就知道了过去的京城黄酒,有南黄酒、内黄酒、京黄酒、仿黄酒和西黄酒之别。 知道了南黄酒里远年女贞和陈年花雕是上品。 知道了宫里的内务府黄酒已经自清帝逊位而绝迹。 知道了京黄酒以柳泉居的玉泉佳酿为第一。 知道了“山东黄”和“山西黄”是最提不上趟的。 知道了陈绍上头什么滋味,知道了什么叫饮得南黄酒,醉后也清香…… 总之,宁卫民不但吃痛快了,喝痛快了,也聊痛快了,还长学问了。 不能不说,陪着老爷子喝酒真是一种享受。 佳肴和佳酿的好滋好味倒是其次的。 关键就是他能从老爷子的嘴里,体味到许多难以再体验到的人生的滋味。 从而便懂得了自己应该怎么去活。 当然,对老爷子的撅脾气,宁卫民是更得服气的。 好嘛,体恤到老爷子为了紧盯两岸关系的进展和消息,现在已经离不开每天电视台播出的相关新闻节目了。 他主动想孝敬老爷子一台彩电。 可饶是说破了嘴皮子,怎么解释,怎么掰开了揉碎了的说。 老爷子却死活不要性价比最合适的东洋货,坚决要抵制日货到底。 最后没办法,为了让老爷子气儿顺,宁卫民只好咬着牙给买了一台昆仑牌的十八寸国产彩电回来。 那可是实实在在当了一回冤大头,亏到姥姥家了。 敢情这国产货不但颜色不好,信号不好,为了弄这彩电票也真是够费劲的。 宁卫民是花了六百块,从东城区北河沿大街77号“东风电视机厂”的工人手里买的。 要知道,本身国产彩电的标价就在一千三百五,这加上彩电票的成本都两千了,比他弄日本原装的彩电可贵太多了。 相反的,他为了还米晓冉人情,按原价给米婶儿弄了台进口彩电,倒是让米婶儿得着大实惠了。 不用说,这位大婶儿那是相当满意啊。 于是背后里见谁跟谁说,宁卫民自己看国产的,给别人进口的。 把他都夸成了舍己为人,先人后己的道德模范了。 而宁卫民知道了,对这份夸奖那只有臊得慌和冤得慌。 其实他是真有心想跟康术德说上一句啊。 “您土不土啊?既然老把宋先生挂嘴边上。那您怎么就不跟宋先生学学?爱国归爱国,东洋老婆还照娶不误呢?” 当然,以他的胆量,这话也就是心里想想罢了。 他要敢说出来,老爷子就敢用鞋底子扇他的嘴。 不过话说回来了,土也有土的好处,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这是绝对的真理。 这不,模特训练临近尾声,皮尔·卡顿的发布会日期临近的时候。 就多亏了康术德,宁卫民很顺利的帮着他的洋老板又过了一关。 并且因此获得了皮尔·卡顿和宋华桂共同的赞赏。 敢情因为演出在即,宋华桂接到了经贸部和纺织部的同志,得知有许多重要的领导会出席在京城饭店举行的服装发布会。 她就建议皮尔·卡顿,最好安排些领导们喜欢的节目开场。 好做一下铺垫,为这些对服装模特一无所知的领导过渡情绪用。 否则直接看到这么开放的模特走台,她怕领导们一下感到难以适应和接受。 要是产生什么负面情绪可就不好了。 皮尔·卡顿很尊重宋华桂的这个意见,认为十分中肯,可却又为安排什么节目都犯了难。 因为面对的实际情况就是,这个节目既不能和服装展示的主题太违和,而且准备时间也不多了,最好能直接就上的那种。 后来,他们就要宁卫民也帮着一起想。 最后仨人碰头的时候,皮尔·卡顿完全是西方人思维,建议是魔术表演。 宋华桂的主意是猴儿戏,想弄个美猴儿王上台去翻跟头带蹦跶。 而宁卫民的意见其实跟宋华桂差不多,也是京剧。 但更高一筹的地方就在于,他因为有康术德的参赞,得了老爷子的建议,说的是“跳灵官”和“净台咒”。 正文 第一百八十一章 跳灵官 旧时,京城的堂会戏开场的仪式表演有多种选择。 大致有“破台”、“净台”、“跳灵官”、“跳加官”、“跳财神”和“报台”等几项。 这些仪式可繁可简,主要看办事本家的政治地位和经济状况而定。 因为凡是举行这几项仪式,都要由本家另出表演费,也就是梨园行所称“彩钱”。 其中“破台”仪式,是属于半夜十二点装神弄鬼的封建糟粕。 不但形式神秘,而且有杀鸡攘血的步骤。 往往搞得血了呼啦的,恐怖气氛十足,以至于为主家不喜,遂消失不见。 与之相反,“净台”的仪式就要好多了。 因为虽然同样是为了除净所有的邪祟,可净台只是以念净台咒为主,没那么闹腾。 最早时的净台仪式,清代演员所扮人物是一位头戴五佛冠,身披大红偏衫、戴白胡须的法师。 登台后念着咒语巡视全场一圈,然后下台即可。 到了民国时期,这种仪式演变得更加吉祥。 因为彼时,“破台”已经完全被“跳灵官”、“跳加官”、和“跳财神”所取代了。 那么“净台”时,往往就由扮演灵官、天官、财神的演员来念咒。 要知道,无论“跳灵官”、“跳加官”、“跳财神”都是以恭维讨好观众为目的的戏曲舞蹈。 无论哪种角色,都是扮相艳丽。 演员会手执彩绸条幅,随着闹台锣鼓的曲牌,边舞边跳,展示条幅,呈现祥瑞,以博喝彩和赏头。 跳完了吉祥,再让这帮神仙来净台。 自然比一个老生演员装扮的老和尚念咒是喜庆多了。 而作为“破台”的替代程序,“跳灵官”无疑是最热闹的群体戏。 因为这出戏最少也需要四位灵官同时上场。 民国时期,“跳灵官”甚至有全班登台的情况。 成为了每年岁末戏班封箱和岁初戏班开箱时,必演的节目。 所谓灵官,其实是道教最崇奉的护法尊神。 道教有五百灵官的说法,最有名的就是“王灵官”。 很多道家宫观的第一各大殿中,镇守道观山门的灵官一般都是这位王灵官。 像传统京剧《混元盒》、《五花洞》、《九莲灯》和《泗州城》,均有这位灵官上场。 尤其是《泗州城》这出戏,风光独最。 戏里当观音召神将降伏水母娘娘时,诸神随左右班首。 红脸的灵官和黑面的玄坛最先鱼贯上场。 与他们为伍的,还有伽蓝、哪吒、青龙、白虎、韦陀、悟空,哪一个都是神通广大的人物。 还有西游记的原文里写到八卦炉中逃大圣,暴走模式大乱斗的时候。 文中说九曜星闭门闭户,四天王无影无形,眼看泼猴就要打上灵霄宝殿。 最后就是多亏有通明殿执勤的王灵官出手,才将孙悟空死死挡住。 由此可见王灵官的身份、地位,以及本领之大。 所以这“跳灵官”,从戏份上论,也要压过“跳加官”和“跳财神”一头。 事实上,在民国之前,“跳灵官”甚至是清宫皇室专享的剧目。 道理是明摆着的,既然都当皇上了,就用不着“加官”和“发财”了,也就格外看重灵官的辟邪之能。 据梨园行传说,清宫开场戏,一般通例是八位或十六位灵官登台。 有时遇上节日,就上三十二灵官,甚至上六十四灵官。 此外,清宫还讲究用头路好角跳灵官。 如谭鑫培、汪桂芬、钱金福、杨小楼等。 就连唱旦角的也不例外。 如陈得霖、王瑶卿等,都曾在宫中演戏之前跳过灵官。 可见当年的统治者对这出戏码的重视。 至于民间的堂会戏,因为大家伙儿的追求都差不多。 那是必有“跳加官”或“跳财神”二者其一,或是一并出演的。 跳加官有跳“男加官”、跳“双加官”、跳“女加官”三种表演形式。 服饰与道具是专用的,特制的。 所扮演的人物取材于道教神仙“天、地、水”三官中的“天官”(即上元一品赐福天官)。 因此演员向观众打开的“加官条子”上,写有“天官赐福”、“加官进禄”等吉祥祝词。 故称“跳加官”。 较为特殊的是“女加官”,那是本家为老太太办生日的专属剧目。 由戏班唱旦角的演员扮演,所扮的人物取材于道教女神仙“王母娘娘”。 头戴凤冠,身穿女红蟒袍,手持牙笏。 同男加官一样,戴一白色笑眼女面具,梨园行称之为“女加官脸子”。 而通常情况下,如两出戏一起演,排在“跳加官”之后的就是“跳财神”。 “跳财神”的表演形式分为“文财神”和“武财神”两种。 文财神取材于道教神仙比干,武财神取材于道教神仙赵公明,还有一说是西域“大回回”。 自清代中叶以后,文财神的表演形式逐渐失传,就只有跳武财神的了。 演出的时候,扮财神的演员怀抱一个大金元宝,单手整冠、抖袖、举起元宝跳跃,向左右各跳两回。 即将元宝放在堂桌上,顺手再将托盘中的字轴儿打开,给观众们展示出一副对联。 上有“福如东海”、“招财进宝”等喜庆字样,以此讨喜,获得彩声。 而所有堂会开场仪式中,要说最平淡的,应是“报台”。 通常只有昆曲戏班才有这项仪式。 报台台词的内容是根据所举办堂会的性质而决定的,不同的堂会有不同的报台词。 作用就如同说相声前的定场诗差不多,仅仅是念一段京白词罢了。 因此宁卫民的想法,说起来其实很简单。 他认为民族的就是世界的,京城最典型的舞台艺术就是京剧。 再加上京剧演员的扮相、行头、盔头都是五颜六色,华丽缤纷的。 这与以东方丝绸为主题的时装发布会主题非常相符。 所以他才会主动去跟康术德请教,想尝试从传统京剧上下手来解决问题。 还别说,既然都是登台表演的形式,就必定有地方可以借鉴。 他这一问啊,果然从老爷子的嘴里,问到了他需要的答案。 照老爷子的意思,“破台”是首先可以排除的。 而“跳加官”、“跳财神”也不大合适 因为这两处开场戏虽然喜兴,也附和外国人惦记发财的心愿,但却与国家目前所提倡的精神文明不符。 今年政府正在宣传五讲四美三热爱,我们的领导干部也讲究清正廉明。 这一套升官发财的真跳起来,容易再被国内的报刊撰文批评。 最后也就剩下“跳灵官”和“净台咒”以及“报台”了。 如果单纯为讨吉利和热闹,这些倒是可以。 老爷子又补充说,清代内廷独有个传统,是“跳五色灵官”。 所谓五色灵官,要在勾脸时分五种颜色,老灵官勾娃娃红脸之外,那四位是红脸红札,黄脸黑札、蓝脸苍札和白脸黑满,脸谱多用揉底,再以笔勾出纹理。 这样一来,场中的颜色就多了。 如果再从丰富演出形式的角度考虑,可以把跳四门斗,上鞭炮竿子,高空抛火彩,和念净台咒以及报台之能兼并演出。 这样文的武的全有,跟耍杂技似的,娱乐性也强,保准儿中外来宾都爱看啊。 就这样,宁卫民借助了老爷子的见识,在这件事上大大的露了一脸。 陪着皮尔·卡顿和宋华桂去杂技团和京剧团的当天。 宁卫民其实是最后把自己的主意亮出来的,结果还恰恰是最亮眼、最实际,也最符合需要。 因为一是皮尔·卡顿要的魔术表演太普通了。 杂技团的古彩戏法实在没什么看头,还停留在《立柜现身》、《灯亭现彩》、《箩圈献彩》的水平呢,太缺乏新意。 二是猴儿戏虽然精彩。 可因为安全问题,对舞台要求较高,不但对搭建有尺寸和稳定性的要求。 演员也需要提前适应地形,多次彩排才好。 否则就难保演出效果,只能派去个猴儿王意思意思,也就达不到皮尔·卡顿希望绚烂热烈的要求了。 而宁卫民的主意就不一样了,他就需要五个武场演员上台。 虽然年轻一代已经没几个人懂得了,可表演的又不是正戏,不过是基本功的运用罢了。 剧团还有老人在,点拨一下,试演出来并不难啊。 再加上灵官的扮相都是大花脸,勾着脸,穿着盔,扎软靠,五彩缤纷一上台,这形象就唬人。 找个演员披挂上阵跳了一个四门斗,又表演了一个高门抛火彩的活儿,就把皮尔·卡顿给乐坏了,连连鼓掌。 宋华桂也比较满意,冲宁卫民比出了OK的手势。 于是,此计定矣,这个节目当场敲定。 正文 第一百八十二章 好事多磨 1981年的10月18日,就是皮尔·卡顿T台秀的正式日期。 发布会地点最终定在了京城饭店的金色宴会厅。 紧锣密鼓的筹备下,似乎一切都井然有序了。 然而好事多磨。 往往越是重大的活动,越是牵扯面较广的计划,越容易出现种种意想不到问题。 正所谓计划赶不上,事到临头,不出现岔子简直是不可能的,许多让人措手不及的事儿都会缤纷而至,这才是客观规律。 首先,出于对西方惯用,而国人却十分陌生的“模特”这个词,上级领导是有意见的。 他们普遍认为“模特”和“时尚”都是外国的称呼,有点低级趣味。 所以不同于3月份民族宫举办的那次时装发布会、 上头临时做出了批示,要求这次活动必须改名叫“服装表演会”。 所有“模特”,也要改成“服装表演演员”。 于是提前做好的广告招贴和一切文字性宣传东西全都白费,必须得全部更换。 要知道,这可不是有喷绘机有PS软件的时代啊,大部分宣传的东西全靠手绘。 无论图画还是美术字都是如此。 结果时间紧迫,雇请的画师难以独立完成。 这事儿把甚至把油画系毕业的宋华桂都逼得点灯熬油、亲自上阵了,才算给胡撸圆了。 其次,最后一次彩排也出事儿了。 这次时装发布会,所用的衣服都是在法国制作的。 尽管模特们早就想看看自己穿的这些衣服什么样。 但直到表演的头两天,最后一次彩排时,他们才看到从法国空运过来的衣服。 当时,看到这一百多套的服装时,模特们简直惊呆了。 一是大家从没见过这样的时装质地。 男模的西服和礼服,全是天鹅绒。 那种质感简直就像天鹅的羽毛一样。 非常绒,非常富贵,手感特别好,还有配套的领结和腰带。 而姑娘们穿的,基本上都是用丝绸做的晚礼服。 颜色特别多,有海蓝的,有紫红的,有大红的,有黑的,有深蓝的。 华美柔顺、光滑艳丽,真的是非常漂亮。 二就是大家想都没想到会见到服装的款式。 男装还好说,关键姑娘们穿的晚礼服太大胆。 除了露肩膀的服装,还有露后背的。 这些衣服虽然在宁卫民眼里当然算是很保守的。 但对于其他人,可堪称是一种颠覆性的认知轰炸啊。 当时的人,思想是特别纯朴的。 姑娘们的想法几乎一样,都觉得今天露胳膊,明天就可以露大腿。 如果穿成这样子的话,那不就学坏了?还怎么在社会上做人啊。 于是许多姑娘都胆怯了。 那些还没有正式登过台的新人们,哪个姑娘也不肯穿。 宋华桂就只好代表外方给这些姑娘们做思想工作。 一边耐心解释这些服装的意义,帮助大家统一认识。 同时,她还让老队员们以身作则的穿戴了起来。 还说大家练习了这么久,不就为了登台的这一天嘛。 这要临时推却,可就白辛苦了,太可惜了。 这样终于把一些姑娘说动了。 但最大的问题偏偏在于,皮尔·卡顿最看好的苗子,曲笑和石凯丽这俩丫头却比谁都胆怯,怎么也不同意。 这怎么能行啊? 说来说去也没辙,宋华桂就只好让宁卫民去试着说说看。 必须得说,宁卫民相当聪明。 他不直接劝,而是平心静气跟俩姑娘逗闷子似的聊天。 这样聊来聊去,他渐渐就揣测出两姑娘的心理了。 宁卫民发现,她们俩最大的顾虑,其实不是害臊,不敢穿那样的时装。 而是怕让给熟人知道,尤其担心自己会被家里人知道,回家挨骂。 宁卫民就跟俩姑娘说,“你们放心吧,这种演出老百姓是无缘得见的。对内实行三不政策。不报道、不拍照、不录像。” “当天来的记者全是外国人,你们穿着这样的衣服的样子,顶多也只有外国报纸会刊登几张照片,连《参考消息》都不会上的。” “小石,你是军人子女,应该知道保密级别吧。还别看你父母在部队,他们那级别也见不到……” 这么一说起了效果,果然俩姑娘神色立刻见缓,明显都松了一口气。 于是为了彻底打消她们所有的迟疑,宁卫民又开始甜言蜜语的忽悠,不要钱的猛夸。 说她们练到现在,已经是全队最有气质、最漂亮的姑娘了。 还说皮尔·卡顿背后总夸她们是整个模特队里最优秀、最迷人的模特。 所以她们很有可能走出国门,成为世界名模,国宝级大美女。 要是真有那么一天,她们站在国际时装舞台上,很有可能会把老外的眼睛给晃瞎喽…… 那想想看吧,这两个姑娘一个十九,一个十六,年纪本身就不大。 从来也没听过别人夸她们如何如何漂亮啊。 又哪儿能禁得住宁卫民这么煽乎啊? 于是受宠若惊中,糊里糊涂的就被说动了,都同意换衣服了。 就这样,最后结果总算还不赖,大部分人都克服了心理障碍。 所有的姑娘中只有两个人实在克服不了,选择了退出。 但服装上的麻烦事儿可还没完呢。 按照欧洲模特身材裁剪的服装穿在中国模特身上,竟然过于宽大,皮尔·卡顿和从法国赶来的设计师安德列·奥利维尔,紧急商议后作出调整。 帽子和配饰只能重新搭配。 衣服有的用别针别紧,有的干脆缝紧了后背,掐着时间连夜修改尺寸。 好不容易把才服装尺寸和模特名单都敲定了。 但停止排练,让模特们休息的一天又坏了。 因为对于所有模特们来说,紧张都是难以避免的。 特别是这次和三月份那次登台完全不同。 这次的演出场所可是京城饭店啊,不是民族宫一个小厅。 会场面积足足两千平米,两侧是金色的立柱,具有浓郁的宫廷式建筑风格,堪称金碧辉煌。 这是什么阵势? 这些模特细究起出身,可几乎全是出身底层的年轻屌丝,卖菜的、烧砖的、做地毯的…… 他们的心理素质可想而知。 关键这次也不是纯粹的内部演出,经贸部和纺织部还联名请来了众多的外国媒体呢。 甚至最后解散前,宋化桂跟大家最后的郑重嘱咐就是。 “一定要实话实说,你们要如实告诉那些外国记者们,你是做什么的,家住在哪里。” 想想看,这年头,一般人谁能有机会接触过外媒啊? 这回家一休息,还别说新人了,就是有经验的老人,都开始有些担忧。 现实也恰恰遵从了墨菲定律,最坏的情况总会发生,18日当天一大早,就出事了。 正文 第一百八十三章 红脸白脸 早上不到八点,一个派出所的同志就赶到会场通知宋华桂。 说男模里的王健,昨天晚上出去喝酒,因跟人口角起了拳脚冲突。 结果按照治安条例被拘留了,得五天才能出来,而且他脸也被啤酒瓶划伤了。 也就是说,这小子今天怎么都没法再登台了,必须让别人顶上他的位置才行。 于是措手不及中,宋华桂也没有其他的办法,那就只好让作为候补队员的张士慧准备上场。 毕竟张士慧比宁卫民还高上一公分呢。 为此,张士慧本人是既紧张又臭美啊。 本来他今天就打算陪着一会儿到来的刘炜敬和米晓冉,在观众席上看看热闹的。 没想到居然也能有机会露露脸了。 这要让女朋友看到他舞台上光鲜亮丽的帅哥范儿。 以后俩人结婚,那肯定就会彻底杜绝什么鲜花插牛粪上的闲话了。 说白了,有这么一次登台,差不多就够他跟媳妇臭吹一辈子的了。 可问题是他又有点小胆怯,腿肚子有点朝前。 不怕别的,怕就怕上台万一迈不开步啊。 丢人是小事,砸锅的后果简直不敢想象。 所以这也让人很矛盾…… 不同于张士慧心里素质太差,患得患失的怕自己把演出毁了。 也不同于王健昨天试图用喝酒买醉来化解紧张,完全是无意地把自己给毁了。 小姑娘石凯丽可绝对是主动的,诚心的,就奔着要砸锅去的。 因为明明解散的那天,皮尔·卡顿、法国设计师还有宋华桂,单独把她和曲笑叫过去。 几个人一起非常认真,好言好语的嘱咐了这两个小姑娘一通。 说你们两个今天回去要早一点休息,早一点睡觉。 明天别吃刺激的食品,一样要早睡早起。18号几点来。 不许动你们的头发,不要剪掉你的头发…… 总之,不要这样,不要那样。把不要的事情嘱咐了一大堆。 结果这个石凯丽第二天却越想越怵头,反而鬼使神差奔了四联理发店。 好嘛,就是明知故犯啊。 不仅把头发剪了,而且还给烫了。 那是烫了一脑袋小卷儿,真就跟非洲人似的了。 那不用说啊,18号这天一大早,当石凯丽顶着一脑袋卷儿来京城饭店报到,那会是什么样的一种结果? 当时在宴会厅里,只要是看见她的人,最初就都跟动画片里的被冰冻效果似的。 一下子都停在那儿了,个个“冻”成了冰人儿。 完全是靠着一声“啊啊啊!”的大叫,才打破了大家的冰封状态。 可也因此让大家更为胆寒了。 因为这一声大叫是皮尔·卡顿发出的。 他前所未有的在所有人面前露出了歇斯底里,怒气勃勃的样子。 但这还不算,所有其他的法国人也都一样歇斯底里了。 无论是设计师还是两个教练,全都差不多是一个样子的围着石凯丽嗷嗷叫,说着她根本听不懂的话。 给石凯丽吓得啊,简直面如土色,瑟瑟发抖。 这时候她也知道怕了。 看到现场反应这么大,她完全不知怎么办是好,会受什么惩罚。 好在宁卫民来了,挡在石凯丽身前又劝又拉,总算把那帮外国人都弄一边儿说去了。 宋华桂不高兴的看了石凯丽一眼,也赶紧追着皮尔·卡顿的身后过去了。 全靠他们俩,叽里咕噜的跟这帮外国人交涉了一会儿。 才让这石凯丽最终落了个不轻不重的处罚——洗杯子! 皮尔·卡顿要罚她把宴会厅里已经用了的十几个咖啡杯全洗干净了,然后再端进来。 今天就在后台当服务员了。 而石凯丽听到宋华桂代表卡顿先生宣布的惩罚措施,简直懵了。 “阿姨,我……您怎么突然把我变成洗杯子的服务员了?” 见石凯丽似乎还有点不满的样子,宋华桂更是生气。 “你还不乐意啊?小石,你这个孩子太不懂事了。不让你做什么,你还就非做什么。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不听话,对演出效果有什么样的影响?你差点毁了我们所有人的努力,你知道不知道……” 眼瞅着一个要气得吐血,一个眼泪已经挂在眼眶底下了。 多亏有宁卫民在,很及时的唱起了红脸儿,才缓和了这一切。 “算了算了大姐,您看她这小可怜样儿的……” “她还可怜?我看她是可气……” “她肯定已经认识到错误了,我了解她,您把小石交给我吧,我跟她聊聊。您忙您的去吧,今儿事儿这么多,您就被为她耽误工夫了……” 就这样,宋华桂才终于走了,把石凯丽晾给了宁卫民。 孩子嘛,在家没受过这个。 石凯丽眼睛移向了房顶,嘴瘪了,鼻子也抽抽了。 宁卫民见她还挺委屈,不禁被逗笑了。 “行啦,你就别较劲了。小姑奶奶,您这一出可比哪吒闹海都厉害。就凭你这一脑袋卷儿,所有法国人的筋都快被你给抽了,你还想怎么着?” 石凯丽不由“噗嗤”一乐,脸红了,赶紧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 “我……我也不知道会这么严重嘛……” “得了,你不知道?你心里比谁都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你是巴不得把自己弄丑了,就可以不演了是不是?切,干这么上不了台面的事儿,幼稚不幼稚?挺大的姑娘了,真没劲!” 眼瞅着宁卫民也反感的扭过脸去,而且拆穿了自己的心计。 石凯丽不敢再装了,她怕连一个向着自己的人都没有了。 她吐了吐舌头,开始撒娇了。 “宁哥宁哥,我错了还不行嘛。那我现在就洗杯子去……” 宁卫民这才故作大度,领导一样挥挥手。 “嗯,这还差不多。去吧去吧,洗完了去后台找我……” 好不容易才解决完石凯丽的事儿。 宁卫民才刚把心放下,万没有想到才刚去后台,又出大事儿了。 敢情在后台更衣处,我们的细心的国人,就按照民族宫那场表演的样式,扯了一块大篷布,把更衣区域一分为二。 原因是模特有男有女,表演服装又贴身,男女混杂,诸多不便。 但这次和上次不一样的是。 由于要穿插京剧表演,京剧的乐师,演员占了一大块区域。 留给服装模特的地方就很有限了。 皮尔·卡顿的工作人员把衣服送进来就没什么空间了,换装相当不便。 而且法国设计师是男的,也根本不被允许进入女模特的区域。 那他就没法搭配服饰和用别针儿修改服装尺寸。 于是这位法国设计师就因为无法工作,就跟纺织部派来管理后台的官方人士锵锵起来。 获悉此事后,皮尔·卡顿紧皱眉头赶到后台,在今天第二次发了火儿。 他表现出少有的固执,让随行翻译跟负责管理后台的官方人士说。 “我们一直是男女模特在一个房间里换衣服,这没有什么不便的。作为服装设计师,必须要像外科医生一样,了解我的模特形体。对不起,请把篷布拿掉,这是工作!” 说这话时,卡顿先生和那设计师都是一脸严肃地在“耍流氓”。 于是官方人员面面相觑但又无可奈何。 他们其实知道应该尊重皮尔·卡顿的意见,但鉴于国情对这样问题的敏感性,也是真的不敢做这样的主啊。 没别的,还得宋华桂和宁卫民一起上阵游说解释。 宁卫民是拿游泳池里的风光做比喻,又拿时间紧迫,影响重大来说事儿。 宋华桂则补充说,这些模特是很有可能要走向国际舞台的。 总不能到了外面,还让别人适应我们? 就这样,混合双打,最终后台的负责人这红脸白脸搭档给说服了。 在后台做了内部约定,严令谁也不许走漏风声后,终于下令将篷布拆走了。 可这事儿到这儿还没完呢,因为意想不到连锁反应就是,张士慧怂了。 他是死活也不肯换装登台了,哭丧着脸,非要让宁卫民替自己上台。 宁卫民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你捣什么乱你!人家那么多姑娘还没说什么呢。你来什么劲你?拆台没你这么拆的!” 而张士慧差点没给宁卫民跪下。 “哎哟,哥们儿,天地良心啊。我要有那意思,我一头撞死去。” “问题是,这事儿我真干不了啊!你得为我后半辈子想想吧?我什么情况难道你不清楚?” “我要是跟女的一块换过衣服。刘炜敬知道,我就别活了我!算我永远欠你的,行不行?” 正文 第一百八十四章 火彩 离正式开演十分钟,这场入场券被严格控制的时装秀会场已经坐无虚席。 观众大多已经陆续入场,窃窃私语的等候着领略西方最前卫的时装设计。 而所有模特和演员们,也几乎都从主舞台背景板后,偷偷看到了舞台下的盛况。 在天桥两侧的最前列,大家见到了那些穿着熟悉的干部服,神情严肃的领导们。 不少的玻璃镜片折射出闪亮的反光。 女士们都梳着短发,有的戴着帽子,也都正襟危坐,不苟言笑。 也就一些带着年轻人同来的,才能轻松一些的有说有笑,还有一些位置是专属于记者们的。 外媒记者也来的不少。 由白人、黑人组成的西方记者团携带大量现代采访器材。 日本人、港澳同胞也都带了照相机,加在一起至少五六十人。 这些人,将会把这场如同过节一样的时装发布会向全世界宣告,把共和国最新的变化向整个世界作出展示。 这样的场面毫无疑问是让人振奋的。 后台几乎所有参演人员都为此议论纷纷,兴奋莫名。 因为只有这样的场面,才配得上他们付出的汗水和辛苦,才符合他们期盼已久的想象。 时间就这样不知不觉中过去,十分钟不到,全场就随着灯光骤暗,聚光灯打在了舞台上,肃穆下来。 纷乱的声音全都消失了,演出准时开始! 第一个环节,当然就是皮尔·卡顿和宋华桂携手出场,一起走向舞台中央致开场白。 “诸位,今天我非常有幸与大家相会在京城最豪华的宴会厅。此时此刻,这里的天桥不仅代表了时装文化,而且已成为东方与西方文化交流的桥梁。” “坦白说,我为什么不顾所有的同行反对,非要像只鸟儿一样从巴黎飞到这里。就是我的内心深处始终存有一种坚定的信念,就是认定这个神秘的东方古国永远都会充满希望。因为这里的人民勤劳勇敢,物产丰厚,因为这里有历史悠久的文明作为取之不尽的灵感源泉。” “我想,在这块充满奇迹土地上,只要我们想干、肯干,充满梦想,那什么困难都能克服,必然会获得成功!” “我希望能够通过这次时装发布会,通过我们的合作和努力,来把PC的最新时装设计和东方古国最华贵的面料介绍给世界。这既是我个人的荣幸与期盼,相信也是在座诸位共同的愿望。” “在此,预祝我们成功!” 毫无疑问,皮尔·卡丹的发言是极为适当的。 虽然短小精练,却充满了殷切希望及热情鼓舞,以及饱含诚意的合作精神。 事实上,也确实没有什么比真正友情更能打动我们淳朴善良的国人了。 一份善意和诚意,这甚至比真金白银还重要。 于是当宋华桂,一丝不苟的转述了这位法国设计大师的激动心情,就立刻获得了在座来宾的热烈掌声。 记者席显然也受到了观众情绪的影响。 不再是零星几个闪光,而是瞬间闪起一片强光,简直能把台上人的眼睛晃瞎。 只是这样宛如排山倒海一样的隆重开场氛围,难免也会产生些许副作用。 就是带给关注着前台动静,等待上场的模特们较大的压力。 这时候的后台,已经不复刚才的轻松氛围了。 人人都似乎被强光吓到,或被掌声惊到了一样,变得安静下来。 模特队无论新老成员,全都面目紧张,感到压力倍增。 就连自诩见过大风大浪,自以为绝不会紧张的宁卫民,也或多或少产生了些许窒息感。 他从背景板的缝隙里,望着黑压压的台下观众,不由深深呼吸了一口气。 说实话,此时他,是既有点羡慕台下安坐,带着刘炜敬和米晓冉看热闹的张士慧。 也是非常地佩服宋华桂沉着冷静的心理素质。 因为只有真正身临其境才会知道,两千多人的场面是个什么阵仗。 他觉得自己过去太小瞧宋华桂了。 只觉得这大姐运气爆棚,正确的时间选择跟随正确的人。 但其实并不是这样的。 别看他开着穿越外挂,可要换个位置,真让他去干宋华桂的活儿,恐怕没戏。 不说别的,他要在台上,声音一定是颤抖的,绝不会像宋华桂那么镇定自若。 可见能成传奇者绝非常人,不是“好运”俩字儿就能定义的事儿。 不过说到好运气,眼下确实还真有一样。 那就是接下来登场的,暂时还轮不到模特们,能有个缓冲。 很快,就在灯光骤暗下来的一刻,皮尔·卡顿和宋华桂悄无声息的退场了。 而当灯光再亮起时,京剧团乐师们武场“打通”。 随着“急急风”锣鼓的伴奏,扮好了五色灵官闪亮上场! 明亮如炬的灯光下,红白蓝黄黑,五人各勾一色脸,穿一色戏服。 戴扎髯,穿软靠,不扎靠旗,手持灵官鞭。 由正红的“王灵官”打头,带领两侧的白蓝黄黑四位灵官跳起了“四门斗”。 这确实是没人能想到的一幕,立刻获得了满堂彩啊! 不懂的人看着热闹,懂行的人看着吉利,就连不懂的外国人也能看个新鲜有趣儿。 而当走势舞蹈转了九次,跟着又做一些跳跃、挽诀的吉祥舞蹈后。 五灵官一齐走大圆场站成一排,进入了中场。 这时候,第二个兴奋点来了。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只见五位灵官齐齐举起灵官鞭,同念“净台咒”。 “哩拉莲。拉连哩莲。哩拉莲。拉哩拉莲。哩拉链。拉哩莲……” 好嘛,同声同气啊,就跟唱歌儿似的,韵律昂扬,震撼非常。 好不好听单说,关键是五个大花脸有气势啊! 于是,骤然寂静下,随后呼啦啦的,又是一片闪光灯潮和掌声如潮啊。 此时,已经有检场人员准备就绪。 有一个人悄悄将一个“聚宝盆”摆在了T台伸展台中央。 另一检场人员,当即从台下递给老灵官一把“火彩”过来。 所谓火彩,是我国戏曲舞台上表现火焰、烟云各种特技的统称。 始于汉代百戏的“吞刀吐火”,宋代傩仪和目连戏中广泛应用。 明代戏曲演出中,火彩用于渲染鬼神,扩及战争场面。 如《草庐记》火烧赤壁一出就施放烟火。 又如《火焰驹》里千里马四个蹄子下的一串铃火。 总之,火彩花式甚多。 如绕成大圈的叫月亮门,连接不断的叫连珠炮,劈空飞出的叫过梁,飞焰落入台口盆中以引燃盆内酒火的叫钓鱼等。 都是极有表现力的造型手段。 安全性上当然也是无可置疑的。 因为火彩的原料是松香磨成细粉,然后用马尾箩筛过,再配上庙中烧过的香火磨细筛过的香面混合而成。 虽然是明火,但温度低,燃速快,不起烟,而且烧得干净,余烬残留近似于无。 只可惜这样的国粹,却随着戏曲艺术的没落,和片面强调隐蔽检场的要求,逐渐在不少剧种中渐失传。 也就是赶上了这个年头,老京剧团还有擅长此术的大师。 才能让这场时装会多了个“非遗”性质的绝活儿,实实在在的在诸多外国媒体面前,给我们国人长了脸面了。 正文 第一百八十五章 有型有款 只见这位灵官大喝一声,走到伸展台前,摆了个劈空架势后,抬手一招。 一束带着火尾的庞大火彩瞬间就从他头顶飞过! 端端正正,不偏不倚,将盆里的敬神钱粮(千张、元宝、黄钱)引着。 要是形容一下,按古典的比喻来,那简直就像是西方神话故事里巫师的大火球术。 要是按现代的比喻来呢,就是小型的彗星撞地球啊。 当然,这是定点爆破性质的,内行眼里并不算什么,雕虫小技尔。 可想想看吧,外国人哪儿见过这个啊? 一堆老外,无论黑白,当时就看迷了眼! 极失专业水准的,居然没人按快门儿。 片刻后,等到一干外媒再反应过来已经不及了。 哪怕台底下那帮洋鬼子嘴里狂喊“噢买嘎”。 再“噼啪”的狂闪也无济于事了,错过去就错过去了。 就在这时,其余四位灵官却为响应火彩,又一起齐举灵官鞭,进入最后的报台环节。 只听极为应景的念白,一字一句、铿锵有力的被四位灵官念出。 “国泰民安,河清海晏祥麟现!” “三多嵩祝,四海颂尧天!” “幸遇唐虞盛世,正逢月丽花妍。” “梨园双部舞蹁跹,文武争奇夸艳。” “莫讶移宫换羽,须知时尚新鲜。” “箫韶奏,欢声遍地,齐庆太平年!” 不用说,此时台下就跟水珠子进了热油锅似的,沸腾一片! 外国人是听不懂,可咱们国人都明白什么意思。 这样的词儿吉利不说,关键是壮国威啊! 所以饶是随着掌声响起,灯光再次黯淡,跳灵官仪式至此结束。 可掌声居然没完没了了,观众席那根本就是掌声如潮。 一浪一浪,差点能把房顶儿掀开了。 领导们还算镇定,只是拍巴掌而已。 而后面的观众已经有人激动得站起来了,迟迟不肯坐下。 当然,这种时候台前台后都一个样,只要是咱自己人就没有不激动的。 不为别的,没人见过如此精彩的国粹演出。 更没有什么人能想到,这样现代化的舞台灯光下。 本以为土得掉渣的京剧,居然能有这么好的舞美效果。 其实别说那些少见多怪的男女模特们了。 就连亲眼见过火彩,亲自策划这个节目的宁卫民,他也没想到现场演出这么轰动。 说到宁卫民聪明劲儿,恰恰就在这儿了。 眼见模特们几乎个个为我们国粹与有荣焉,冲着回归的京剧演员们,直挑大拇指 他没浪费这样蛊惑人心的好机会,恰到好处的给大家做了个最后动员。 “各位各位,人家京剧团已经圆满完成任务了。现在该轮到我们登台了。” “我们国家不能永远地站在世界文明的外围。全世界的媒体都在这里,在等待我们。” “我们可不能掉链子啊。也要以完美的方式,把我们自己介绍给世界,不辜负这么久的训练。大家一起加油!” 几句话,就让大家伙情不自禁的生出一些使命感和自豪感。 自然,紧张感也就顺利转变了勇气。 就在这时,音乐响起。 前卫动感的流行音乐和刚才完全是另一种氛围,但却相得益彰。 最关键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要说过宁卫民也够狠的,为了遵从皮尔·卡顿的嘱咐。 他眼睛都不带眨的,就把石凯丽和曲笑这俩丫头推上台去“祭天”了,果断极了。 哪怕俩小丫头求饶,他也不为所动,使劲捏着石凯丽和曲笑的胳膊挨个推出去的。 不过说实话,皮尔·卡顿看人自然不会看差。 石凯丽和曲笑这俩姑娘条件是队里最好的,不管是形体,心里素质也不差。 而且由于刚才的节目也实在太精彩了。 有珠玉在前,观众不但情绪都极为兴奋,对后面的正式表演也更为期待。 一见着人,台下直接就开始报以热烈的掌声。 这一下石凯丽和曲笑都获得鼓舞了,她们也不恨宁卫民心狠了。 面面相觑下,心里都想,“看来宁哥没瞎说,不光是卡顿先生和宋阿姨欣赏我们,下面的人也喜欢我们,那就开始走吧。” 就这样,由石凯丽和曲笑带头迈出了头一步去,当晚的表演顺利进入了正规。 队员们依次而出,很快都进入了状态。 随后气氛越来越欢快,石凯丽和曲笑这俩小姑娘几乎已经走疯了。 当第二轮,石凯丽和曲笑各穿着一件婚纱走回来时,宁卫民不禁提醒她们。 “小石头,你的婚纱挽着点,你都快跳起来了!” “还有你,曲笑,你也悠着点,步子别太过了,小心滑倒在舞台上!” 至于宁卫民自己,当然是男模里最后一个出场的。 身高所限嘛。 为了弥补这方面不足,他甚至在男式高跟皮鞋里还垫了东西。 他的第一套服装是紫红的天鹅绒西装。 配白衬衫和领结,腰上系着绑带。 当他迎着台下的一片黑暗,和闪光灯朝前走的时候。 竟然也因为在一片黑暗里,耳听“啪啦啪啦”的拍摄声。 目睹闪光灯就像星星一样,一片一片地闪过,体验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妙感觉。 那种滋味就像云端漫步,走在美妙的、幻想的太空里。 尤其但他按照既定路线走到前面的时候,按排练要求需要停留两秒。 当时他的感受就像时空停止了一样,脑子里突然跳出了一个荒诞绝伦念头。 他感到自己在这个时候,像是站在了世界的面前。 甚至认为是有神明在黑暗里已经把目光注视在了自己的身上,而且似乎在跟他低语。 “你,这个穿越者,注定不凡……” 闪光灯的声音越来越大,宁卫民的眼睛已经基本上被晃得看不见前面的任何东西。 但此时他只觉得感受异乎寻常的好。 因为舞台上仿佛是另一种奇妙的空间,能把人变干净,变得纯粹! 他的人生似乎真有点不同了。 此时此刻,他觉得钱好像不怎么重要了,而他拥有一种难能可贵的自信。 以及一种能够参与历史荣性感,代表这个国家面对世界的荣耀感。 或许,这就是舞台的独有魅力! 我在创造历史? 是的,在亲手打造全新的京城时尚史! 多年之后,我会不会也会挂上一个什么“时尚皇帝”的名头呢? 想到这里,宁卫民特别激动,心情有点失控,脸也觉得火热。 他只觉得眼睛里突然间觉得窜出了泪水。 而等他再次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时,已经差不多在伸展台前停了得有半分多钟了。 他的眼前,还一直是照相机“啪啦啪啦”的声音,越来越响。 这下,他意识到自己该回去了,虽然明显地感到了留恋和不舍。 当他真正转身一走的时候,由于长时间的停滞,这个动作有点慢。 甚至还感觉到好像有泪水从他眼睛里甩出来了。 但世界上的事儿就是这么奇妙,恰恰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更加复杂的心情。 刚才站在台上时,他的表情一脸灿烂,却天真又忧伤。 反而极为出乎意料的成为了一个经典片段。 成为了事后被外媒拍摄,报道,刊登概率最高的一个镜头。 法国通透社甚至他们拍摄的宁卫民照片下面写了这样一句话。 “共和国改革开放,年轻人也有型有款。” 正文 第一百八十六章 失足 舞台上难免有意外,演出难免出现事故。 只不过大多数的时候,都是演职人员靠着强大的心里素质,默契的配合,以及机敏应变。 才掩盖化解了这一切,没有影响到演出质量罢了。 甚至有时候还能够歪打正着,反而让意外和事故,成为观众们津津乐道的神来之笔。 像宁卫民在台前多逗留的二十几秒,留下的经典照片就属一例。 而除此之外,这天曲笑的意外摔倒,也应属于一例。 其实从开场的时候,宁卫民就警示过石凯丽和曲笑,让她们俩别走得太疯。 可不知是不是天生具备职业模特的天赋,一上T台就特别自我,直接进入状态了。 又或是不甘居于其次,非要跟彼此别别风头,在台上挣个高低。 石凯丽和曲笑仅仅在台上收敛了两轮儿而已,就又彻底放开了。 偏偏那法国设计师还一个劲儿地夸她们。 就连台下坐着的皮尔·卡顿也乐着冲她们俩鼓掌。 这样一来,弄得宁卫民也不好再行干涉了。 却没想到,还真的就是怕什么来什么。 就在这场耗时一小时十分钟的T台秀,已经临近终场的时候,出事儿了。 当时曲笑穿着最后的一套紧身拖地长裙登台,高冷范儿十足,显得华贵非常。 宁卫民则穿着一身白西服跟着她身后登台,眼睛忍不住老瞄向她的腰。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姑娘走向伸展台的时候,腰都快扭飞了,曲线十足啊。 偏偏这条裙子实在太长了,很容易踩到裙摆。 结果就在曲笑走到伸展台尽头,摆pose停留了数秒,反身回来的时候。 她的脚被自己的长裙一绊,摔了。 按理说啊,这种事儿在T台上也是常见的事故。 宋华桂和两个外籍教练提前都告知过大家应该怎么处理。 所以这时候,曲笑就应该自己爬起来。 而且动作越纤柔越好,态度越大方越好。 有一些国际超模就因为爬起的动作优雅,像猫一样灵敏,反而会获得鼓掌,提升人气。 可问题是不知道,是不是这条裙子太紧,拖尾太长太累赘的原因。 曲笑试了一试,却只是撑着手,怎么也起不来了。 宁卫民冒汗了,他看见了台下最前排皮尔·卡顿望向他的焦虑眼神,似乎期盼着什么。 看见了陪着领导们的宋华桂眉头紧皱,嘴唇飞速开合,像是解释着什么。 这让他一瞬间就想明白了一件事,他必须得出手救场才行。 当自己走到曲笑面前,一定要想办法把她拉起来弄回去。 否则后面的模特就没法再前进了,T台的拥堵无疑会让这场演出留下一个至为遗憾的收场。 主意拿定,宁卫民不再犹豫了。 他走到曲笑的身侧,很果断的停住了,随后做出很绅士的姿势。 他背着右手,弯下腰冲着曲笑伸出了左手,想让她把手递给自己,好去扶她。 这就像舞会上,男子诚邀姑娘跳舞一样。 同时低声询问,“哎,鞋跟断了吗?脚崴了吗?还能走回去吗?” 可让宁卫民措手不及的是,曲笑虽然把手神给他,却痛苦地告知。 “我也不知道。我的脚没感觉了,腿肯定是抽筋了,根本走不回去。怎么办?” 没时间了,此时更是刻不容缓! 宁卫民只好强忍着一肚子的火气,重新做出救场决定。 “先试着站起来,我抱你回去。”………… 万众瞩目下,宁卫民终于抱起了曲笑,向后台走去。 曲笑的一直手环绕在他的脖子上,另一只手冲着台下观众轻轻挥手作别,就像被白马王子抱着的公主。 这下皮尔·卡顿心安了,冲着宁卫民举起双手,竖起大拇指。 宋华桂也放松了,骤紧的眉头舒展开,和身边的几位领导一起鼓起掌来。 观众席更是兴奋了,不少人羡慕极了。 男的巴不得自己变成宁卫民,女的则艳羡曲笑的光彩夺目。 尤其是张士慧、刘炜敬他们俩。 更是为这一出额外的浪漫戏,兴奋得大笑起来。 也就是他们顾忌到场所,和看到身边的米晓冉眉眼全是醋酸味儿。 否则都没准儿吹上口哨了。 只是可惜啊,台下没有一个人能真正理解宁卫民此时的痛苦。 他可没有其他人想象中那么快乐。 不为别的,太他妈沉啦! 宁卫民真看不出曲笑这么瘦,除了骨头没有肉,居然有如此的份量。 这就应了那句话了,肉都长骨头里了! 问题是这大丫头光沉也还罢了,关键是宁卫民身高不足,鞋里还垫着东西啊。 那两个人的份量压在这样的鞋上,难免也在打滑啊。 宁卫民怕就怕自己同样在台上摔上一个。 要是他抱着曲笑滚在一起成了“失足男女”,那才叫乐大了呢。 所以别看他们俩的位置,距离后台不过二十米远。 可对纯粹是在用吃奶的劲儿强努的宁卫民来说,这段回归后台的路程却显得尤为漫长。 当他最后抱着曲笑站在后台口,返身回来冲着观众们再次挥一挥手告别的时候。 几乎彻底耗尽了力气,后背已经全被汗给透了。 那一旦体面的撤退到后面,把这丫头扔在地上,当真是如释重负。 当然了,这时候,宁卫民火儿也就搂不住了,霹雳一样的开始怒喝。 “你他妈成心啊!让你悠着点悠着点,不听是吧?出事你就高兴了!你他妈再哭?还有脸哭!” 没人见过宁卫民如此的愤怒,他过去给大家的印象几乎是队里脾气最好的一个。 可越是这样,他发火儿越可怕,越狰狞。 模特队里的人都不敢劝,就连那法国设计师也躲得远远的。 可紧跟着神奇的事儿发生了,宁卫民的火气瞬间就消失了。 因为事实着着实实给了他一个大耳帖子。 不但让他没法儿再责怪曲笑,甚至还为自己刚才的粗鲁十分懊恼,悔不当初啊。 为什么? 敢情就在他骂过了这几句之后,才发现自己的手臂处的白西服一片鲜红。 血!居然有血!哪儿来的? 而随后他再仔细一验看,才真正还原了这次意外的真相! 原来模特职业也有自己的心酸,尤其是女模特。 T台之下的她们,永远都没有T台上那么光鲜亮丽。 就比如台步练久了,每个姑娘的脚都是很丑的,脚后跟磨破起泡生茧再磨破。 就比如今天曲笑最后登台的时候,穿得那一双鞋不仅不合适。 而且那裙子上的一个钉子和一个小别针也被工作人员疏忽了,忘记拆下来。 就这样,曲笑一出舞台就感觉到了明显的不对。 她的后背不但有个尖利的东西在划她的皮肤,裙子上的别针,也似乎扎进了她的肉里。 要知道,曲笑这姑娘和石凯丽的风格背道而驰。 她就像是东方的瓷娃娃,皮尔·卡顿最欣赏的就是她如同绢丝一样白皙的皮肤。 那可想而知,这样的伤痛她怎么忍得了? 可登了台就回不去了,这柔弱的姑娘还就是这么硬气。 一声不吭,面无表情地坚持着往下走,谁都没看出不对来。 至于她台步的动作幅度大,那不是因为兴奋。 而是因为她想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把别针从皮肉里晃下来。 可惜,回去的时候,还是绊倒了。 功亏一篑不说,宁卫民抱起她的时候,因为不知情,胳膊还正好就在那小钉子的位置。 这一下,就把衣服上的钉子压进了曲笑的后背,给她造成了更重的伤害。 这血,其实就是宁卫民导致她承受的的新伤。 事实上,当宁卫民让人赶紧把曲笑裙子解开的时候。 曲笑后背伤口呈现在大家面前的样子是惨不忍睹的,血真流了不少。 这种程度,绝对会留下明显的伤疤。 一时间,大家都愕然了,不用再登台的姑娘们心疼地哄着曲笑,问宁卫民怎么办。 宁卫民更是愕然,这心里头说不出道不明的难过,恨不得当真给自己一耳光。 怪不得曲笑这么哭呢。 人家多不容易啊!小姑娘当然委屈! 还怎么办?当然去医院啊! 正文 第一百八十七章 人哪 皮尔·卡顿在京城饭店举行的时装发布会取得了惊人的成功。 整场表演精彩纷呈,台上的五彩斑斓与台下的一片蓝灰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毫不夸张的说,今天的这些节目就像一个轰炸机编队连番轰炸,令整个会场一直持续在沸腾中。 不但让每一位有幸目睹的国内观众惊慕不已,恍如隔世。 就连坐在记者席上那些见多识广的外国媒体,也是在近似于瞠目结舌的精神震撼里,完成了他们的工作。 所以尽管表演会已经结束,皮尔·卡顿在模特和演员们集体的簇拥下登上舞台进行谢幕。 激动的观众们仍久久不愿离去。 要么站起来持续性地鼓掌,要么就是交头接耳,议论刚才所看到的一切。 哪怕是仅仅一瞬的细枝末节。 更激动的当然还是那些机敏、果断的各国记者们,他们立即簇拥到台上。 除了“喀嚓喀嚓”一秒不停地抓拍下一幕幕精彩场面,还有人争先恐后把话筒递过去进行采访。 来自皮尔·卡顿老家的记者率先发问。 “卡顿先生,请讲一讲您对这场时装发布会有何感受?您真的认为共和国市场有能力接受外国名牌吗?您的自信来源于何处?” 皮尔·卡顿自信的微笑。 “这场隆重的时尚盛会,和我过去曾经举办过的任何一场时装发布会都不同。它的意义恰恰在于,既让这个国家的人们窥见了世界的色彩。同时我也把属于这里的精彩,通过皮尔·卡顿这个品牌摆在了世界的面前。” “而且我不得不说,我们现在的所在,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市场潜力极大。如今的共识就是,穿衣已经成了人们生活中的第一号问题,吃饭已降为第三号问题。服装业是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不仅仅是为了装饰。 “服装业是世界上非常重要的一个行业,有无数人为其工作和劳动,有许许多多专家、技术人员和工人,他们把原材料经无数道工序变为服装,设想要是没有此行业,会有数不清的人要失业。如果无服装业,美国纽约一半以上的商店要关门,人类的文明也就没有了。“ 皮尔·卡顿越说越起劲,这个法国老头儿手不停地在空中挥动,相当有激情。 “现在可是文明社会。文明程度越高,就需要高档次高质量的服装。我可以告诉你,这里的经济发展令人吃惊,对名牌的需要会日趋强烈,你很快就能看到这次时装展示会的成果。” “我可以向你保证,今天出现在这里的一些东西会在几个月之内生产出来。不但会在这个国度销售,也会摆上法国和美国的商店柜台。诸位先生和女士们,我由衷希望下次再见面时,你们每个人都会穿上带有PC商标的衣服来采访我。” 皮尔·卡顿的最后一句显然很幽默,不少记者都被逗笑了。 这时却有一个美联社的记者问道,“卡顿先生,我很好奇,您的模特是究竟来自哪里?港城人?还是日本人?” 皮尔·卡顿这次笑着摇头,“都不是,不如让他们自己来回答好了。” 于是当他摆了个有请的手势,身旁的宫海滨便在翻译的提示下,当众宣布。 “我就是京城人,我的家就住在民族宫的对面,西单。这里其他的模特,无论男女也都跟我一样,我们全都是京城人。” 那记者似乎不怀好意,仍不肯罢休,继续追问皮尔·卡顿。 “卡顿先生。那这么说,你选用的都是些没有经验的人吗?难怪这些姑娘们穿上金色高跟鞋,走动时步履摇摆不稳,甚至还有一位女士甚至摔倒了。你为什么不用专业的模特?不觉得太儿戏吗?” 面对如此猛烈“进攻”,法国时装设计企业家卡丹毫不畏惧。 他银灰色的头发下面,一双慈祥的大眼睛闪着智慧之光,特别大方的予以回应。 “你说的没错,我的模特是缺乏经验。我甚至可以告诉你,这些孩子们才不过训练了几个月,大多数人今天都是第一次登台。而且还是破天荒第一次穿上这些服装。” “不过,恰恰因此,这才是件奇妙的事。因为正是这些共和国的年轻人,才把我的衣服穿得别具东方美感。正是他们的黄皮肤、黑头发和独有气质,才恰到好处的展示了这些服装最本质的面料质感,而这恰恰是西方的专业模特并不擅长的事。” “而且在我看,他们尽管业余,却都相当具有模特天赋,哪怕在这样的意外,他们也处理非常得体。显然已经非常具有专业素质了。” “鉴于一切才刚刚开始,我有理由相信他们会表现得越来越好。甚至有一天能够登上国际舞台,绝不会比任何国家的专业模特差。难道不是吗?” 而那个美国记者简直有点不敢置信。 “卡顿·先生,您没开玩笑吗?他们真的是第一次登台?其中连一个真正的专业模特都没有吗?” “是的,没错。这是事实,我可以用我的名誉保证。” “那我现在倒是更想知道了,刚才那位摔倒的女士呢?还有那位挺身而出,把女士抱起来的那位男士呢?这个舞台上似乎没有他们?他们现在在哪儿,为什么不在这里?” 不得不说,这句话确实说到了所有记者的心坎里。 宁卫民和曲笑给大家都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 没有人不想采访一下他们的感受,然后在自己的报道里添上这一小段新闻。 那会增加不少的趣味性。 只可惜,他们每一个人都注定要失望。 因为皮尔·卡顿尽管具有把业余的屌丝培养成专业模特的能耐,却还没有学会魔术师大变活人的本事。 作为唯一没有登上舞台谢幕的两个人,现在可正在协和医院里呢。 更何况,其实就连皮尔·卡顿本人,也才刚刚注意到谢幕的舞台上少了今天相当重要的两位功臣。 他环顾四周,心里还纳闷儿呢。 是啊?人……人哪? 正文 第一百八十八章 灵感 协和医院外科的走廊座椅上,曲笑死死抓着宁卫民的衣袖。 麻药劲儿已经过去了,她能清楚地感受到后背和臀部,两处创口上的那种刺痛。 尽管看不见自己的伤,但只凭流了这么多的血,她就知道自己有多惨。 尤其是后背的伤口,今天缝了三针。 医生也说了,拆线后多半是要留下伤疤的。 所以她现在真的觉得自己挺傻的。 干嘛要为一场服装表演付出这么多呢? 况且为了这件事,她还挨了骂,她还没法对父母说……怎么能不委屈呢? 想着想着,这个十九岁的姑娘就忍不住痛哭起来。 大滴大滴的眼泪滴落在她的衣服上,把衣服打湿。 可哭是哭,曲笑却仍咬着下嘴唇,不好意思放声。 因为京城的姑娘大多数都要强。 这无关性子的软硬,而是这个时代的特征,也是京城这座城市的属性。 但偏偏越是这么强忍着,就越让人心疼。 眼瞅着总是像小鸟一样快乐的曲笑,眼里充满了无助和凄楚,宁卫民的罪恶感在心里油然而生。 他身子一动也不敢动,忍不住对曲笑喃喃地说。 “嘿,瞧这事儿闹得,都怪我。你没错,你什么都没做错……” “小曲,对不起。我不分青红皂白就冤枉人,让你受委屈了……” “说句心里话,我现在悔透了,要是能代替你的话,我宁可替你受双份儿的罪。哪怕挨上一刀都行……” “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让你的后背留疤,我会找积水潭的专家给你修复的一点痕迹也没有…… “哭吧,哭吧,小曲。你把积郁都哭出来,没什么不好意思的,用不着强忍,你就把我当你亲哥行不行?” 宁卫民的话是真诚的,他的温暖和关怀,融化了曲笑心口的坚强。 小姑娘突然软弱下来,就真的痛哭了起来,甚至一头扎在了宁卫民的怀里。 为此引起了他们身边其他人的瞩目。 宁卫民仍旧不敢动,他毫无邪念,但心中充满了柔情。 不为别的,他是既对这个姑娘今天所做的一切感到钦佩,同时也由衷替她感到不公平。 瞧瞧,就她走得最棒,付出最多,连男人都做不到的事儿,她居然做到了。 可偏偏无缘谢幕的风光,也没法去参加晚宴了。 甚至就连她脚都被那双不合适的鞋子磨破了。 走几步一样是钻心的疼。 这丫头,了不起,也可怜啊…… 曲笑哭了一阵,心里松快了许多,她这时候终于意识到了不妥。 赶紧从宁卫民怀中抬起头来。 一边抹着脸上的泪痕,一边像个害羞的孩子一样,躲避着旁人投射过来的好奇目光。 “宁哥,你别笑话我,从小到大我都是个爱哭鬼,特别没出息……” 宁卫民却插口打断,郑重予以否认。 “别这么说。小曲,你是我见过最坚强,也最值得信赖的女孩子,我不如你。” “说句实在话,哪怕你再坚强,也会感到委屈,你又不是机器人,对不对?所以不哭才不正常。” “今天的事儿让我非常汗颜啊。都是我不好。你不但有权力委屈,有理由哭,而且还理所应当的责怪我,要求补偿。” 曲笑被夸得感到脸面有些发热,小声说。 “宁哥,我……我可没那么好,你就别夸我了。” “这事儿可……可不能怪你,其实还是赖我回来的时候自己不小心,否则就不会弄成这样。” “要没你救我的场,我会毁了所有人的努力。其实……我应该谢谢你才对。” 宁卫民没想到曲笑能这么体贴人,他很欣慰。 什么叫好姑娘?能站在别人角度,替别人考虑的,就是好姑娘。 但人敬我一尺我就得敬人一丈,这才是道理。 “小曲啊,你真是个好姑娘,太会替别人着想了。可我也得对得起你才行啊。” “你看啊,你原本就是我鼓动来的,你的伤也是因为演出受得伤。荣誉风光没享受到,净吃苦受罪了。” “那么无论从哪儿论,我必须得管你。哪怕模特队不管,我也得管你到底。” “你要信我呢,就听我一句,现在什么都不用考虑,踏踏实实回去,全心全意的养伤。好好歇上几天,想吃什么吃什么,想怎么休息怎么休息,其他一切都包在我都身上。” “我可不跟你吹,就是实在告诉你。有我在,一点委屈也不会再让你受的。无论是单位那边还是模特队,你都不用管了。就看我的。行吗?” 宁卫民的话虽然听起来口气挺大,可他眼里的诚意却没有半点浮夸。 而对曲笑来说,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关心自己,这么主动要把她的事儿大包大揽。 这和父母的宠爱可是两回事儿,她幸福得连心肝都快蹦出来了。 心里居然一点也不觉得受伤委屈了,竟然还有一种似乎值了的感觉。 反正不管宁卫民说得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她就宁愿相信这是真的。 于是,她便从此永远记住了宁卫民对自己的关怀和体贴。 只是,眼下可还有一件迫在眉睫的麻烦让她不知如何是好呢。 “宁哥,我信你的话,可……可我回去怎么跟父母交代啊?他们看见我这样……那一定……” 这话一说,宁卫民也哑巴了。 是啊,这可是很重要的一关。 怎么跟人家父母交代呢? 实话实说肯定不行,曲笑去排练都是拿上夜校当借口的呀。 瞧瞧,什么叫糊涂一时啊? 这点小事居然就叫想来神机妙算的宁卫民嘬上牙花子了。 可也别说,就在他一愣神的时候,一个偶然给了他灵感,让他恢复了智商。 “哎哎,那谁……你……你怎么又来了啊?” 宁卫民听见自己身后突然传来一个耳熟的声音,他回头一看,愣了。 敢情是骨科的副主任廖大夫,也就是给霍欣的主治医生,惊讶的看着他呢。 “哎,是您啊,廖大夫。”宁卫民礼貌的点头,打了声招呼。 不得不说,这位中年女大夫也真够八卦的。 看了看宁卫民身后的曲笑,一拉他,压低声音问。 “哎,我说,你不会又撞了个姑娘吧?你说实话吧,当初,你撞人家霍欣是不是诚心的?你就不怕天打雷劈啊?” “啊?啊?您可别乱讲啊?哪儿的事儿啊。” 宁卫民简直尴尬死了,那是冒着汗,连连矢口否认啊。 好家伙,真不带这么冤枉人的啊。这就已经算是遭雷劈了。 他要敢认,回头弄不好真有公安找他门儿上了。 不过托这位没事儿找事儿的大夫的福气,他把人一糊弄走,也就有了主意了。 没的说,再当回交通事故肇事者呗,如此也就能正大光明的补偿了。 这就叫该着,谁让他欠曲笑的呢。 正文 第一百八十九章 误会 走进曲笑的家门,宁卫民才意识到,敢情这姑娘的父母也不是一般老百姓。 因为曲笑可是住在前三门的单元房里。 还是二楼,三室一厅的最高规格的那种。 而且她家主卧室里还摆着一台牡丹牌彩电。 虽然房子内的使用面积总共也就四十多平米,电视机也是国产的。 可在这个年代,能住上单元房,拥有一台彩电,已经是许多人家难以实现的梦想了。 果不其然,小声询问后,宁卫民知道了曲笑的父亲是税务局的一个副处长,她的母亲则是文化馆的一般干部。 当曲笑带着宁卫民进门的时候,她的父亲正在家里阳台上浇花。 宁卫民眼前的这位处长大人,也就四十五六岁的样子,白色衬衣,深蓝色的裤子。 一眼便可以看出,这是典型的干部装束。 不用说,手拿喷壶的曲处长,一经发现女儿身后跟着个年轻小伙子,也是相当吃惊。 他赶紧停了手里的活儿,出来叫书房里的老伴儿招待客人,自己则跑到洗手间去洗手。 曲笑的母亲人很热情。 应声出来后,看到宁卫民,她很和善的笑着。 又是倒茶,又是找烟,嘴里还不停埋怨女儿。 “你这孩子,不是说去今天找同学玩儿了吗?怎么要带客人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不懂事……” 好嘛,宁卫民和曲笑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呢,这情况就已经走偏了。 这分明是让曲笑的父母误会了宁卫民是曲笑的对象呢。 当然,这也在所难免。 谁让宁卫民今天为了去京城饭店,打扮得人模狗样儿的呢。 再加上宁卫民叫出租车送曲笑回家来,还顺便在路上买了些营养品给她补身体。 排骨、奶粉、香蕉、大红枣一大堆,两只手都占着呢。 这还不怎么看怎么像啊! 而就在宁卫民和曲笑都感到一种莫名的尴尬时,曲笑父亲洗好了手又重新出来了。 大处长纡尊降贵,主动和宁卫民握了手,就给他让烟。 嘴里还说,“坐嘛,坐嘛。年轻人,把这儿当自己家啊,别客气。” 好家伙,这下子宁卫民更是脑门冒汗,承受不起了。 他再不耽搁,赶紧冲着曲笑父母一鞠躬,一口气把真正的来意表明。 “叔叔,阿姨,那什么……其实我是赔罪来的。我对不起你们。今天我骑车没留神,把小曲给撞了……” 好嘛,这是什么样的一个惊天反转啊。 曲笑的父母瞬间笑容消失,转为了面面相觑的惊愕…… 不过真得说,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别看同样都是交通肇事者见受害者家属的场面。 可对待宁卫民的态度,曲笑的父母却明显和霍欣的姨妈不大一样。 他们没有暴跳如雷,横加指责,也没有得理不让人,追究到底。 而是很有耐心的,非常认真的,听宁卫民讲述经过。 当曲处长看过医院诊断书,曲笑妈妈带女儿进屋验看过伤口。 他们又仔细地询问了宁卫民一些问题后,竟然很宽宏的表示原谅了宁卫民。 没有多加责备,也没有不依不饶,甚至拒绝了宁卫民当场掏出来的一百元钱补偿。 唯一展露的情绪,只是格外的心疼女儿,并为此有些后怕而已。 所以他们郑重提醒和告诫宁卫民,让他今后骑车一定要注意交通安全,千万不能再因疏忽伤人了。 而他们这样的态度,反而更让宁卫民如坐针毡。 别忘了,交通肇事是假的,可他心里的内疚是真的啊。 毕竟说到底,对曲笑受伤他的确负有责任。 于是宁卫民拿出了一副乖孩子的做派,是诚惶诚恐,再三保证。 他一定听从两位长辈的教诲,今后再不犯类似的错误。 而且,他也一定会对曲笑的损失负责到底。 经济补偿就不需说了,什么营养费、误工费、单位扣发奖金,他全包,理所应当的。 就连伤口他也要让曲笑恢复如初。 如果有疤痕,他想带曲笑去积水潭医院找专家诊治…… 这样的态度很见诚意,曲笑的父母不知不觉,心里怨气又平复了几分。 而就在他们开口,还想再详细问问宁卫民,当时协和的医生是怎么说的时。 曲笑终于忍不住替宁卫民解围了。 “好了,好了,不就是一点小伤嘛。哪儿用这么小题大做呀。而且这事儿我也有责任,当时也赖我过马路的时候没留意。” “所以什么补偿的,咱们别再提了好不好?人家已经带我去看伤了,还把我送回来,够可以了。” “妈,人家一会儿还有非常重要的事儿要办呢。您和我爸就别再不依不饶了。你们要打听大夫怎么说的,待会儿我告诉你们好了……” 嘿嘿,世上的事儿还就是这么绝。 曲笑这种表现,回护之意也太明显了。 宁卫民固然能理解,可是落在父母眼里那就大不一样了。 曲笑父母对视一眼,眼里不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曲处长甚至对宁卫民的态度反而亲热了许多。 他微微一笑,亲自拿出一支烟来递给宁卫民。 “年轻人,来,抽一支吧。至少我得谢谢你把我的女儿送回家来啊。没关系,犯错误不怕,改了就好。你能够勇于担当责任,也很难得啊……” 就这样,屋里气氛在曲笑的干涉下,彻底和缓了。 又坐了一会儿,宁卫民站起身来告辞走了。 曲笑不顾他的反对,非坚持一瘸一拐的把他送下楼。 毕竟脚也疼啊。 别说,看着还挺像那么回事,真跟挨了撞的霍欣差不多。 而对此,她的父母并没阻止。 只是到了楼下,没出单元门儿,宁外民就立住脚,要轰曲笑回家了。 “小曲,你快回去吧。好好休息。晚上睡觉,千万注意伤口。病假的事儿,我会跟乔万林和琴姐打个招呼。你就放心在家养伤吧。” 曲笑大方的说,“知道了,那晚上我趴着睡就得了呗。我家你也知道了,欢迎你常来。” 宁卫民笑了。 “那肯定的,我还得给你送好吃来呢。不把亲眼看着你的伤养好了,我良心也过不去啊。何况队里也得怪我呀。明天,我带个哈密瓜来看你。哎,荔枝怎么样?你喜欢吗?” 曲笑也笑了。 “你别太破费了。等我伤好了,要是吃成个胖子了,那就更麻烦了。” 宁卫民拍胸脯。“放心,咱也是专业人士。肯定只会给你吃馋了,绝不可能给你吃胖。” 就这样,两个人的告别,充满了相当默契的温馨。 又聊了得有两三分钟,宁卫民终于挥挥手,朝自己叫的出租车走去。 但他走了一段,回过身的时候。 却发现曲笑根本不听话,还立在单元门口向他挥手。 这一瞬间的情景,或许因为似曾相识的缘故。 宁卫民忽然想起了蓝岚。 想起了那个同样固执得要命,也同样好心,同样可爱的姑娘。 是不是天下所有好女孩都是一个样的? 宁卫民很好奇。 正文 第一百九十章 不服不行 宁卫民回到京城饭店的时候已经下午将近五点了。 不用多说,他首先就得去二楼皮尔·卡顿公司的暂驻地。跟皮尔·卡顿和宋华桂去告知曲笑的情况。 让他颇感欣慰的是,皮尔·卡顿的确是个很有良心的资本家。 得知曲笑是因为走秀而受伤后,这法国老头儿不光表示出口头儿的关心和遗憾,也实打实的真掏钱啊。 由于曲笑的医疗费公家报销即可。 皮尔·卡顿当场表示,说除了今天正式演出,每个人都有的五十元外汇券补助之外。 他还要赠送曲笑两套服装两双鞋子,另外再额外补偿二百元外汇券。 而作为一个女人,宋华桂表现得更有人情味。 她不但答应宁卫民,曲笑随时可以归队,只要身体没太大问题,就可以登台。 而且也表示要安排一下时间,她要买些东西和宁卫民一起看看曲笑。 只不过这最后一条,宁卫民就主动代表曲笑敬谢不敏了。 好不容易才把曲笑家里给瞒过去,哪儿能这么就穿帮了啊。 再之后,那就是皮尔·卡顿跟宁卫民表示感谢,夸奖他这三个月来的出色工作了。 要说还真没让宁卫民失望。 他不但真的得到了一千元外汇券的报酬,皮尔·卡顿也对他表达出了招揽之意。 法国老头儿诚邀他加入皮尔·卡顿公司,成为自己的正式雇员。 尽管具体条件还得另找时间详谈,但这位法国老板许给他的职务可是不低。 运营部的副经理,而且只需要对宋华桂负责。 这就等于说,连运营部的一把手都管不着宁卫民。 除了皮尔·卡顿本人和宋华桂之外,他再没有额外的“婆婆”了。 这可是宁卫民梦寐以求、惦记已久的大好事儿啊。 那人家给脸,他还能不兜着吗? 就这样,宁卫民痛快地一点头,不但真成了国内第一批外资企业的员工,而且起步还不低呢。 他一进公司可就是属于管理层的金领儿啊! 就这个副经理,如果对照着公务员换算级别,怎么也顶个副科级了。 虽然眼下皮尔·卡顿的公司人不多,仅仅也就十几个员工。 可别忘了,这可是未来二十年,都受官方看重和扶植的模范外资企业。 绝对会迅速发展壮大,也是毫无疑问的金字招牌啊! 打个比方,今后的宁卫民,那就跟旧社会的怡和洋行买办似的。 注定会交际广泛,与名流为伍,到哪儿都有面子。 那对他来说,能从这份工作中得到的好处太多。 其意义绝不仅仅是高工资、高福利和一份今后可以跳槽去任何外企的出色履历,就能涵盖的。 完全可以说,对他而言,这是一种飞跃式的升级。 他从此就不再是无名小卒了,大可以借助皮尔·卡顿的名字,在各方各面都获得相当大便利。 所以宁卫民,真的是带着一种极为愉快的心情,接受了顶头上司宋华桂交给他的新任务。 那就是马上去友谊商店去买十六管儿口红,作为奖励分给队里的姑娘们。 有意思的是,宋华桂完全不知道,其实这个任务,是又让宁卫民捡了个便宜。 因为恰恰替他履行了当初答应石凯丽和曲笑的承诺。 公款消费,去还私人的人情,那当然是要多合适有多合适。 而在宁卫民看来,一旦办完了这点事儿,似乎就没什么再需要他操心的事儿了。 顶多了,他再去跟乔万林和琴姐打个招呼,帮曲笑把病假和排班的事儿落实。 其余的,无非就是等着参加晚七点举行的晚宴,跟大伙儿一起喝庆功酒了。 只可惜啊,还有句俗话叫能者多劳。 这人要太出色了,想闲是闲不住的。 宁卫民最大的问题,就是他错误的估计了自己的重要性。 要知道,通过几个月来的相处,对于整个模特队来说,他的重要性早已深入人心。 好多事儿,偏偏就得指望他才能解决呢。 好些话,大家伙也只愿意跟他说。 说句不好听的,队里谁都能歇得,就他歇不得,永远有事儿等着他忙。 要说句好听的呢,他已经成了队里不可获缺的灵魂人物,他就是队里的主心骨儿。 所以宁卫民可不像他自己的想的那样,可以就此放松,舒舒服服的歇了。 事实上,就在宁卫民意气风发的从二楼下来,正打算要去友谊商店的时候。 他就跟一大块儿狗头金似的,闪亮夺目,引人瞩目。 于是刚走到饭店大堂,立刻就招来不少队里的人从宴会厅冲出来,先后把他围上了。 头一拨是姑娘们,由石凯丽打头。 找宁卫民的目的是询问曲笑的情况。 听说曲笑受伤缝针,流了不少血,得在家歇个俩礼拜才行。 这些姑娘们都感同身受,深表同情。 最出乎意料的是石凯丽,或许是因为和曲笑感情最好。 就在宁卫民被叽叽喳喳围着的时候。 这姑娘竟然悄没声儿跑到饭店钟楼的柜台,拿着刚发的五十块外汇券,去买水果去了。 没五分钟回来了。 这丫头拿着足足四斤南方空运过来的鲜荔枝,非要宁卫民带给曲笑,说是自己的心意。 好嘛,弄得宁卫民是哭笑不得。 “哎呦,石头,你可真冒失啊。我这还得出去办别的事儿呢。拎四斤荔枝像话嘛。再说了,待会儿我也得回来参加晚宴啊。这荔枝我哪儿拿得了啊?” 这话说得石凯丽就有点傻了。 “啊?宁哥,这我都买了啊。您要不,就找地儿存一下,晚上麻烦您再给曲笑送去。” “拉倒吧,我这累一天了不说,大晚上你还让我敲曲笑家门去?亏你想得出来。要去你去啊。” “那……那怎么办啊?” 眼瞅着小姑娘都快哭了,宁卫民也不逗她了。 “算了,你呀,还是把这些荔枝跟大家分着吃了吧。明天我再买几斤,代表你给曲笑送去,行不行?” 这下石凯丽乐了,“那宁哥你一定得说是我买的啊,可不能说你买的。” “好好好,送曲笑的荔枝是你买的,今天请大家吃的荔枝,也是你买的。都是你的人情,行了吧?” 这下其他姑娘们也都乐坏了,还都挺捧场,个个嘴里故意说“谢谢小石”。 然后就都嘻嘻哈哈,一窝蜂跑到宴会厅里头,找张桌子吃荔枝去了。 至于宁卫民,他摇摇头刚要走。 却没想到打发了这帮姑娘们,接下来又是小伙子们来围攻。 宫海滨、耿平、龚立强、吴国庆,一人一身笔挺的西装。 他们就跟周星驰《唐伯虎点秋香》里,那“四大才子”调戏妇女的出场镜头似的。 风流倜傥的堵住了他的路。 这当然吓了宁外民一大跳,他完全不知道怎么招惹这四位“贵公子”了。 结果怎么样,当这几个小子把事儿一说,差点把宁卫民的鼻子给气歪了。 不为别的,就为这四位智商欠费,脑子忒死性了,居然被一件小事儿就给难住了。 敢情今天卡顿先生发给每个男模特一套西装,还有领结、皮带、袜子、皮鞋,全套的。 末了叮嘱他们,参加晚宴的时候,胸前最好佩戴胸针或者别一朵花。 但是卡顿先生绝没有想到,偌大的京城没有一家花店。 就这样,男模特们个个手足无措,琢磨了一下午也没想出辙啊。 这一看见宁卫民,当然就要主意来了。 还有俩小时就该开晚宴了,他们已经有点着急了。 但他们可没想到,宁卫民出口伤人,落他们面子一点也不客气。 “我说你们几个真行啊。所有的服饰都由卡顿先生提供,你们自己居然连一朵花都找不来,合着就一堆肉?你们就该着找个地儿数数自己的脑细胞去。” 好嘛,这话太损了,四个小伙子个个脸红。 可耿平却有点不忿了。 “我说哥们儿,你也甭光说不练。我们笨,行了吧?那你聪明,倒给出个主意啊?你别就只会损我们。便宜话谁不会说啊?” 宁卫民不禁笑了。 “不服是吧?那我问问你们,真的花找不着,就不能弄点假的吗?重文门花儿市,绢花很难买吗?” 这一说,四个人个个拍脑门,完全是一副悔不当初的模样。 绢花儿不同塑料花,那是京城特色技艺,是能把蜜蜂和蝴蝶招来的以假乱真。 戴上确实不掉面子,这确实是让人惭愧至极啊。 而宫海滨是个说干就干的脾气,听了马上就要去花儿市买绢花。 但偏偏宁卫民又给了他一个打击。 “晚了,现在都几点了?你们到了,商店也都关门了。还买什么买啊?” “啊?……那你主意说了也白说啊?” 四个人又傻眼了。 可宁卫民是谁啊。 他的肚儿就是杂货铺,高招儿多着呢。 这不,他眼睛一转,就又有了一个主意。 “别气馁啊,我还有辙。你们还是直接奔东单菜市场吧。现在不是有韭菜嘛,都带花。韭菜花也不难看。” 别说,这主意可真高明啊,堪称另辟蹊径。 四个人眼睛全都亮了,都情不自禁挑了大拇指。 不服气还真不行! 正文 第一百九十一章 刀锋 这一天,皮尔·卡顿公司举办的答谢晚宴,请来了外媒记者、大使和共和国官员,共同庆祝演出成功。 宴会中,男模特们因为胸口的花儿,居然又成了记者们眼中的焦点。 所有外籍记者们,哪怕来自像荷兰这样的世界闻名的鲜花国度,也没有一人认识的。 采访完,好多人就问男模特胸前别的是什么花。 甚至就连卡顿先生也感到好奇。 可惜,众位男模全都一副讳莫如深的态度。 甚至就连为他们做翻译的人,对这个问题也是左顾言它,兜圈子不做答复。 所以就没有一个老外,能够获知真正答案的。 这应该是当天晚上,我们心有默契的国人,共同保守的,属于最高级别的“国家机密”了。 只是这样的情景,让人于啼笑皆非的荒诞中,也难免会感受到一种难言的酸楚。 因为从小处可以见大,别的国家的模特胸口上别花,我们的模特胸口上别的却是菜。 由此可见,我们的共和国此时是一种什么样的状况,我们的复兴之路又何其的艰辛! 偏偏作为这件事的始作俑者,作为本应该对此最有感触的人,宁卫民却完全对此无动于衷。 但这并不是因为他没长心。 而是因为整场晚宴,他的精力几乎都被女人给牵扯住了,根本就没工夫去琢磨这个。 说起来,由于今天的宴会是一种很灵便的西式自助餐。 压根就不想给自己增加什么曝光度宁卫民,本应当比任何一个队友都要过的更轻松才是。 像宴会一开始,他就和张士慧带着来蹭饭的刘炜敬和米晓冉坐到边上一个小圆桌了。 然后他们就专注于自助餐台上琳琅满目的各种食品,大碟小碗的往他们的小圆桌摆吃摆喝。 他们最明智的地方,就在于坐的地方离开众人较远,压根不会有什么人来打扰他们。 所以这本应该是他们几个老同事聊聊天,大吃大喝,好好放松的时候。 可偏偏米晓冉却很煞风景,居然莫名其妙闹起了妖儿。 一开口,全是不受听的话,就跟宁卫民大大的得罪了她似的。 “没必要拿这么多菜吧,你吃得了吗?” “嗨,这就叫一劳永逸,一气儿拿回来多好,省得再跑了。咱喜欢吃就吃,不喜欢就摆着,看着高兴。” 宁卫民随口一说。 这个时候,他还没意识到米晓冉在挑他的刺儿。 但这妞儿的下一句这话可就明显属于挑衅了,听得他就是一愣。 “你可真够狠的啊。是不是可算逮着免费的大餐了,要不糟改一回,就觉得自己特亏?” 好在张士慧马上接过话来。 “哎,晓冉,我发现你这立场可有问题啊。难道你还替外国人心疼啊?我还跟你说,就冲这几个月我们俩撒在脚下的汗,怎么也得这么糟践一回才不亏。是不是?卫民。” 说完,张士慧就哈哈大笑起来。 于是米晓冉便不好按着这路数再往下捋了,只能转换话题。 “哎,宁卫民,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这可是出风头,结交名流的时候。你应该过去让那些记者也拍拍你啊。在领导面前应该多露露脸才对啊。你就坐在这里啊,小心追悔莫及。” 宁卫民摇摇头,由衷的表示。 “我可不去。我要这名气可没用,我的身高不足,不可能真干模特。不过是拿这事儿当个敲门砖,想混进外企罢了。” “不瞒你们说,今天刚刚达成所愿,现在已经是皮尔·卡顿的正式雇员了。可正因为这样,我就更不能凑上去了。” “我这时候过去干嘛啊?抢风头吗?压根犯不上为了在领导面前冒头,让老板和顶头上司多心啊。” 无疑,这个消息让在座的几个人都有些意外。 但眼见宁卫民满脸喜色,张士慧和刘炜敬也都替宁卫民高兴。 只是他们刚要举杯道喜,没想到米晓冉的怪话又扔过去了。 “哟,这就老板老板的叫上了。猛一听,我还以为您是海峡对面长大的呢。别说,你还真有当洋行买办的潜质。像你这么能揣摩上意,会拍马屁,要不受重用都怪了。可惜现在不是旧社会了,可没有县太爷听你使唤了……” 这话可是明显带有针对性了。 张士慧和刘炜敬都听出那么点意思来了,不禁面面相觑。 宁卫民本人当然也有点不高兴了。 可他毕竟不好在这样的场合跟一个女孩子起争执。 那能怎么办? 只能掩饰着不快的心情,坚持微笑,希望能把这事遮过去。 “哎,差不多行啦。我说你这人,今儿吃枪药了啊。这么多好吃的还堵不上你嘴?别净跟我过不去了。我也没得罪你啊。咱聊点高兴的行不行?” 张士慧和刘炜敬都帮着打圆场。 一个说,“是啊,这么多好吃的呢。我都饿了。大家别客气啊,上面是大自助,咱这儿是小自助。快动手……” 另一个主动给米晓冉叉了一个大虾。 “晓冉,先吃点东西。你看这虾多新鲜啊。” 米晓冉也不好驳刘炜敬的面子,只有接过叉子来。 但她可没剥皮往嘴里送,而是又坚持不懈,对宁卫民开火了。 “常言道,吃人家嘴短啊。投人所好也是应当的。那咱就聊聊你台上你扮白马王子的得意事儿呗。怎么样?当时是不是感觉特好啊?” “哎,我就发现了,最近这段时间你和小曲走的挺近啊?你们俩是不是有一腿啊?要不然怎么这么默契啊?她一摔,你过去就给她抱起来了。” “你知道台底下的人都怎么说么?人家都说你动作特熟练,台底下,小曲弄不好得以身相许呢……” 好嘛,别看这米晓冉笑盈盈的话语声柔和,但言辞犀利,完全就是一把刀子。 张士慧和刘炜敬都快听傻了。 想劝吧,又有点摸不准脉,张不开口。 宁卫民则彻底无名火起,眉头紧皱。 “哎,晓冉,我说你这人怎么那么没劲啊。今儿是跟我杠上了是吧?” “我告诉你啊,曲笑受伤了,背后缝了三针呢,晚宴都没法参加了。正家里养伤呢。” “你别没这有的没的瞎开玩笑行不行?你这可有点不合适。” 米晓冉却旁若无人的大笑。 “哎哟,生气了?怨我怨我,实在不会聊天。” “其实你误会了,我呀,就想问问你,是不是觉得小曲挺可爱的?” “你应该就喜欢她这型的吧,年少无知,娇滴滴的,白得跟江米人儿似的。” “别不好意思承认,你说你这人多没劲。喜欢就喜欢呗。” 这话越听越庸俗,越听越下流。 关键是,宁卫民对米晓冉吃得这飞醋简直莫名其妙。 他更不能容忍无辜的曲笑,被人这么随意的编排。 于是他真恼了。 可就在他正要给米晓冉来上一句重话的时候。 问问人家招她惹她了?凭什么就背后让你米晓冉这么说啊。 偏偏又一个意外情况出现了,给当下的局势再添乱子。 “宁卫民,你这人做特务的吧。真没劲。还找个犄角旮旯躲起来了,找你真不好找?” 这背后传来的声音绝对熟悉,那可是霍欣的声音啊。 她也来了?怎么会? 宁卫民骤然一惊,再一回头,果不其然,还真的就是霍欣。 “哎?你,你怎么在这儿?” 话出口,宁卫民醒过味来了,人家家里背景不同,在这儿也没什么新鲜的。 “这话,应该我说吧。好啊,当模特的事儿,居然对我瞒的这么严实。要不是下午我亲眼看见,简直不敢相信……” 霍欣倒没生气,反倒是嘴角带笑,就跟真正的朋友一样夸他。 “哎,你穿那白礼服还真挺帅的。怎么晚上换上这身黑色的了?这身可不适合你?” 不料,她这自来熟的举动,却让米晓冉火冒三丈。 说实话,从打霍欣出现开始,米晓冉这双眼睛就再也没离开过她。 特别是她那身洋气的衣服,比蓝岚的打扮还要精致几分。 看在她眼里是格外难受,越看越气。 居然又来了一个千金大小姐! 米晓冉突然间发现,宁卫民身边的漂亮姑娘实在太多了,简直让人防不胜防。 合着她费了大力气,把蓝岚拍唬走,竟然全是白忙。 “喂,你是谁啊?你们俩认识?” 米晓冉突然就没头没脑地问上一句。 惹得霍欣的目光,一下子就拉到了她的身上。 “你又是谁啊?” 出乎米晓冉的的意料,霍欣面色一冷,竟然也不是个善茬。 只见她那模样那表情,同样宛如一把锋利的刀出了鞘。 甚至跟着,还追了一句。 “你知不知道,打听的别人的姓名前,先报上自己的名字,这是基本的礼貌。” 不用说,呛得米晓冉差点没吐血。 而此时,在一边默默旁观的张士慧和刘炜敬的表情那叫一精彩。 他们是又兴奋,又好奇,又同情的凝视着宁卫民。 谁也不知道这出戏会如何演变如何收场啊。 而宁卫民的心里呢,只有一个念头。 怎么这两姑奶奶竟然对上了? 妈的,今儿这顿饭,是没法好好吃了…… 正文 第一百九十二章 醋溜儿 八十年代,其实是个爱情被无限推崇,过于神化的年代。 大概是因为生活内容太简单了,也太枯燥了。 又或许是琼瑶的作品以及进口影视剧发挥了潜移默化的影响力。 当代的年轻男女,几乎就没有一个人不把爱情放在生活至高点的。 差不多人人都对爱情充满了五光十色,不切实际的幻想。 以至于在忠贞不渝的传统审美的基础上。 这一代年轻人对感情的要求和期望越来越高,几近理想化。 是既需要恋人浪漫富有诗意,又要对方和自己一辈子白头到老。 还需要那个她(他)能够和自己心有灵犀,无条件的理解和体谅自己。 甚至他们坚信,真正的爱情可以打破一切世俗阻力的真空产物,是必须经受超乎寻常的艰难考验才能得来的。 尤其是京城的姑娘们,普遍还有个特质,那就是表面上是水,实则是火。 看到电视里的爱情故事,她们最易于潸然落泪,自己又极易于愤愤不平。 于是面对三角关系的爱情竞争,也就没有几个京城姑娘能够轻易妥协了。 大多数人都恨不得如同电视剧里演的一样,要知难而上,拼死拼活地爱上一场。 所以,尽管宁卫民是年轻人里少有的务实者。 他懂得生活是多元的,对自己未来有着非常宏伟的规划,压根就不愿意在个人感情上投入太大的精力。 他也始终严格要求自己,相当注意和身边的姑娘们保持正常交往的范畴,免得自找麻烦。 但他却无法不让别人东想西想,更没法阻止别人对他心生爱慕。 没辙啊,世上不独红颜惹男人垂涎,小鲜肉也一样招娘们儿惦记。 这或许也是一种“君子无罪,怀璧其罪”吧。 总之,米晓冉和霍欣从一见面,就本能地充满敌意,把对方当成是对自己最大的威胁。 为此,她们俩情不自禁地在眼神、气度、言语、措辞上,马上展开充分交锋。 那真是言语如刀,句句见血! 恨不得把对方给剁了包馅儿啊! 不过或许是因为念书多一些的原因,显然霍欣口才上要比米晓冉更有优势。 又或者是因为家世不同,在这样的环境中,霍欣似乎比自惭形秽的米晓冉更能发挥出本身实力。 最终,还是霍欣这位千金大小姐更胜一筹,说得米晓冉这个胡同妞儿当场饮恨离去。 而宁卫民呢,根本就没有去追的意思。 因为在他看来,这场闹剧完全就没有道理和意义。 这种情况下,为了避免造成更多的误解,他当然不能去充当滥好人。 更何况他本身也对米晓冉今天无理取闹心存不满。 又何必非要委屈自己,主动追上去犯贱呢? 那么米晓冉的失落和伤感也就可想而知。 她委屈,羞愤! 全把宁卫民当成了见异思迁,想攀高枝儿的陈世美! 捂着脸跑回家后,这丫头直接就回了自己屋儿,扑自己在床上,趴在枕头上大哭起来。 因为不想让家里人知道,她连灯也没开,是趁着家人看电视的时候,用枕头捂着嘴哭的。 等哭累了也哭乏了,枕巾枕套也都湿透了。 于是,又开始“吭哧吭哧”搓洗上面的盐碱沫子。 那不用说啊,等到当下正在热播的朝鲜谍战电视剧《无名英雄》一结束。 米师傅、米婶儿以及米晓卉,自然都是被晾在院儿里铁丝上的枕巾枕套吓了一跳。 因为他们完全没有察觉,米晓冉是什么时候回的家。 更琢磨不透,她干嘛大晚上的非要洗这些东西。 不过话说回来,尽管霍欣成了胜利者,可她也没有因此就痛快了。 别忘了,女人对男人而言,美在含蓄,美在温婉,美在娇柔。 而牙尖嘴利,得理不让人,那只有负分,甚至会让男人心生恐惧和忌惮。 宁卫民又不是受虐狂,他可一点不想找这个刺激。 更何况他也早就领教过霍欣数落人的滋味了。 这好不容易才不用受这个罪了,他得多傻啊,再跟霍欣往一块儿搅和? 于是惹不起躲得起,脚底抹油,走为上策吧。 正是因此,等到米晓冉离去之后 宁卫民随便敷衍了霍欣几句,也就借尿遁之法,逃之夭夭了。 这下可好,等一明白过来怎么回事,霍欣也是被气得不行不行的了。 身为胜利者的优越感全部消失殆尽。 因为像她这样心高气傲的姑娘,一直都以为自己的美貌、才智和家世,天下鲜有人能及。 宁卫民如此欺骗性的脱逃,简直就是一种公然侮辱与嫌弃。 不行!我一定要抓住他的心! 想跑?连孙猴子都蹦不出如来佛祖的手心,你宁卫民行么? 你一个跟头能翻出十万八千里吗?最后还不得乖乖就范? 怒火,十足的怒火,受到羞辱的怒火! 似乎除了让宁卫民爱上自己,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洗刷这种耻辱的办法了。 要不怎么说,女人在爱情方面都是小心眼呢? 霍欣是越得不到就越想要,结果反倒转化成了一种畸形的动力。 信心,要有俘虏对方的必胜信心。 霍欣肯定不相信自己就没有一点招宁卫民喜欢的地方。 所以她的表情仍旧保持着微笑。 受过良好教育的女人都这样。 哪怕她心里再不高兴,可脸上也绝不会轻易地表现出来。 只是这种微笑毕竟是很僵硬很冷淡的。 尤其在知情者的眼中,看着越发显得有点古怪。 全程目睹了一切的张士慧和刘炜敬,远远看着霍欣和熟人微笑说话,就忍不住讨论起来。 刘炜敬说,“宁卫民跟她熟吗?这姑娘的性情和心计可……真有点吓人。要我说,宁卫民最好可别跟她有什么牵扯啊。” 张士慧也说,“她呀,好像就是宁卫民撞了那横妞儿,要不宁卫民怎么溜了呢。” “就这位姑奶奶,还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宁卫民没夸张,确实让人背后冒凉气儿。” “你瞧,本来好好的一顿西式自助,全被她给搅和了。无论我现在吃什么,都像是他妈醋溜儿的味道……” 刘炜敬先是“噗嗤”一乐,又忍不住锤了张士慧一把。 “别说脏话。” 这一晚上,甚至就连在家养伤的曲笑也没得到真正的安宁。 倒不是说,抱着枕头哭的米晓冉,在心里一个劲的念叨她,就会让她止不住打喷嚏。 而是因为她的父母没完没了的盘问。 他们就像查户口一样的反复盘问宁卫民的情况,害得曲笑可是费了不少脑细胞。 好在对敏感问题,大可以用“不清楚”、“不熟悉”、“不知道”这样的话来搪塞。 而且她也极力跟父母解释,让他们别瞎揣测。 说宁卫民和她就是单纯的旧日同事,普通朋友。 就是因为发生了意外,人家把她送回来而已。 可偏偏她越说没什么,反倒越能令父母产生遐思。 “你要跟他没什么?为何这么向着他?拦着我们,不让怪罪他。你这是不是不识好歹,胳膊肘往外拐啊?” 曲笑母亲这句话问得是相当精彩。 以至于这心思灵动的姑娘,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是啊?这是为什么呢?你脚都那样了,还非得送到楼下。就没见你对谁这么热情过。爸爸都没有过这样的待遇。难道他比爸爸对你还重要?” 曲笑父亲表情中带着让人猜不透的笑意,让曲笑更不知该怎么解释了。 “回答不出来了吧?” 鼻子轻轻一哼,曲笑的母亲再也不耐烦等女儿的解释了。“哼哼!还说自己心里没鬼?没鬼你脸红什么?犯得上这么翻来覆去的强调你们没什么吗?” 这样一来,曲笑的脸就真的是红了。 红得莫名其妙,红得令人摸不着头脑,红得像极了心虚…… 而更加糟糕的是,这天晚上,曲笑睡觉都梦见宁卫民了。 虽然在梦境中,她不免又经历了今天白天尴尬的一幕,背上的伤口也又疼了一次。 可她喜欢宁卫民对自己的营救举动。 如果能永远这么被他抱着,那就完美了,被人宠的感觉真好。 他的手是温和有力的,臂弯里还夹杂着很敏感的热度。 这种感觉能加快曲笑的的心跳速度,令人痴迷不已,魂不守舍。 心动了,怦然心动,像只刚出生的小兔子,一蹦一蹦…… 嘿,爱情啊,就是这样。 简直就是地地道道的精神鸦片。 尤其是对姑娘家。 无论是心甘情愿还是无意使然。 反正一旦接触上,都戒不掉,舍不得。 正文 第一百九十三章 最美 深秋是京城最美的季节。 当银杏树变得通体金黄的时候,天空变得格外湛蓝。 从西山吹过来的风,也有了更多的凉意。 京白梨、大红果、紫葡萄、青橘子,各种鲜果簇拥在街上,用鲜亮的颜色招呼人来买。 甚至京城的各大菜市场里还出现了大对虾。 这可是让许多腰包鼓实,又喜欢河鲜海货的人,喜不自胜的事儿。 要知道,京城向来就有这么句老话,“吃上一顿鲜,死了也不冤”。 而津门人也把“当当吃海货,不算不会过”付诸行动,一直沿袭至今。 那想想看吧,胜芳的螃蟹才刚下市,就又来了秋汛的大对儿虾。 这对喜欢香香嘴臭臭屁股的吃主儿来说,是多大的福气? 像宁卫民,就是这样的有福之人。 别看京城饭店的冷餐会他是没吃成,可他也没委屈了自己个儿的嘴。 时装发布会的第二天,他买了些荔枝、哈密瓜和一些“公义号”的糖炒栗子去看过了曲笑,一转身就进了重文门菜市场。 弄了十只大对虾、两条黄花鱼,回去就找康术德蹭老酒喝。 这不比吃那些不符合国人肠胃的洋饭强多了? 还就是因为这顿喝美了,光这么一顿还不过瘾。 随后宁卫民又照方抓药,跟张士慧一起喝了一顿。 之后,他又陪着老爷子吃一顿烤肉贴贴秋膘。 而张士慧当然也得回请啊,又请了宁卫民一顿涮羊肉。 再之后,老爷子要吃都一处的炸三角,宁卫民还得回请张士慧一顿烤鸭子…… 好嘛,秋天的好吃的,可吃的,那太多了,让人的肠胃根本就闲不住。 就这份儿大快朵颐的快乐,把宁卫民没吃着那顿西式冷餐的遗憾全补回来了。 当然了,光吃光喝还不算,干什么得来全套啊。 吃饱喝足,当然得再去美美的泡个舒服澡啦。 不用说,天气一转凉,洗澡可就越发舒服喽。 宁卫民现在比康术德更爱往清华园跑,而且还添了让人给搓背的消费习惯。 每次还都得泡壶热茶,来点应季鲜果,或是丰盛公的奶油炸糕。 结果就连张士慧也被他给传染了,同样都有了爱洗盆儿塘的毛病。 总之,这日子形容起来就一个字儿——美! 所以说句实话,宁卫民半点都没把米晓冉和霍欣放在心上。 哪怕米晓冉出来进去的没个好颜色给他,还在家故意把半导体开得山响。 可他一点都不在乎。 因为米晓冉白天得去上班,晚上他又基是去重文门饭店的房间去睡。 他们很少能有见面的机会,眼不见心不烦啊。 这反而还让他很庆幸,觉得自己幸亏是从重文门旅馆走了,才能离这样麻烦的女人远远的。 否则,要是他还留在重文门旅馆上班,难免就会有无法避开的尴尬。 又或是担心邮购弄钱的事儿,备不住哪天再被米晓冉泄露出去。 现在多好啊,别说邮购的事儿已经断根儿了。 就是有人掌握了实证,非要翻旧账为难他,他也不怕。 因为他现在可是皮尔·卡顿的正式雇员了。 重文门旅馆在乎的事儿,他的法国老板可不大在乎。 别说不会为这种事儿跟他过意不去。 甚至多半还会为他这个看好的下属出马,亲自去跟官方人员解释、协调。 所以哪怕米晓冉再讨厌他,又能怎么样呢? 愿意做好邻居就做,不乐意大可以互不相扰一辈子嘛。 反正今后彼此交集也不多了。 他们之间再发生什么利益纠缠和感情牵扯的概率,应该和平行线差不多。 当然,说到成为外企高管的好处,那可多极了。 首先,确定下来的待遇和福利,就让宁卫民相当满意。 不得不说,这个年代,外语人才是相当紧俏。 据传闻,此时的沪海,就正有一家外资公司,不惜叫价五千元聘请一个外语达人。 而且也要知道,在这个年代,人们对工作的首要需求还是稳定。 所以外企公司光靠自己来招聘,是很难聘请到条件过得去的人才的。 那怎么办? 通常情况下,外资企业就只能通过当时的对外服务有限公司——简称“外服”的本地政府机构,代替他们来招人,进行培训。 正因为这样,我国最初的外企白领,可以说一样端的是铁饭碗,而且收入也很高。 即使是被外国老板炒掉了,他们也不怕再找工作。 只要跟“外服”说一声,用不了多久就能换一家新公司。 而收入方面呢,通过“外服”进入外资企业上班的人。 基本上都是“外服”支付他们的工资,外企只给予奖金和饭贴。 于是,这也就导致了大家众所周知的,外企白领每月收入既有人民币,也有外汇券的情况。 当然,由于汇率问题的变动。 往往外汇券的收入,是大于外企员工真正工资的。 至于宁卫民,他的情况还比较特殊,和大多数人都不一样。 因为一来,他是皮尔·卡顿亲自看好的人。 二是他可并不需要什么铁饭碗的保证。 所以实际上,他也就用不着通过“外服”这个中介,变成了和宋华桂一样的少有直聘人员了。 他的薪金待遇是,每月一千五百元的基本工资,奖金和各种补贴另算。 关键全都是外汇券结算。 所以真要是论起来,恐怕他比那位月薪两千元的运营部正职经理,收入还要高的多呢。 此外,皮尔·卡顿公司本身就是搞服装的。 那么宁卫民进入公司,着装上也不用愁了,他还会免费得到两身高档合体的行头。 这说的可不是两身皮尔·卡顿西装而已。 而是包括了领带、皮带、衬衣、皮鞋所有配饰在内的全套。 总价值也相当于两三千元外汇券了。 其次,不通过“外服”聘用,宁卫民的档案就不用调动。 那他等于在街道还是无业游民的身份,自然有着充分的经商自由。 他要在外面忙和什么其他的事儿,搞他自己的事业,简直不要太方便。 既能够起自己的执照,也能充分借用皮尔·卡顿公司的资源。 只要符合行业道德,不影响本职工作,不影响公司的利益,根本就不会有人干涉。 说白了,就为了这一条,如果没有工资,宁卫民都愿意给皮尔·卡顿白干。 因为他绝对能肯定,自己从公司这块儿获得的回报,将远远的大于他所付出的。 所以相对于这么优厚的聘用条件,他简直都不好意思替考勤制度能否活泛一些了。 但偏偏这时候宋华桂作为补充皮尔·卡顿的话,还主动跟他提了一下。 说他的工作内容其实比较像救火队员,或是特派专员。 今后需要他来负责的事务可能比较杂,也比较有挑战性。 多是一些国内大多数人都缺乏经验,但又相对重要的事儿。 免不了会有熬夜通宵干的时候,也会有远赴异地,甚至是海外出差的时候。 所以时间上就需要灵活掌握,一切以工作的实际需要为准。 自然了,没事儿的时候他大可以随意休息。 但有事儿的时候就得把事儿解决了才行。 提前把情况说明,是希望他能有个心理准备,到了忙的连轴转的时候不要抱怨。 而对此,宁卫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幸运。 毫无疑问,对他而言,这样的工作,那才是梦寐以求的完美啊。 他还能挑剔什么呢? 他现在恨不得当场抱住宋华桂喊上一声。 “大姐,你就是我失散多年的亲姐姐吧?你也太会替弟弟着想了。” 正文 第一百九十四章 金领滋味 生活就如同一个瞬息万变的万花筒。 有时候只需轻轻将它一转,一拨,就能变幻出各种五彩缤纷的画面。 像宁卫民就是这样的。 自从他到皮尔·卡顿公司任职后,他的生活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每天早上,宁卫民都会来到长安街上最气派,也是最高的建筑来上班。 在清澈的玻璃旋转门前,在笔挺条直的门卫关注下,他走进这栋在普通京城市民心目中充满神秘感和敬畏感的著名饭店。 从电梯里出来,通往皮尔·卡顿公司的走廊上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 迎面而来的客房部服务员,都会微笑着向宁卫民打招呼。 而这时,宁卫民也会做出绅士状频频点头示意。 当走进办公室,宁卫民首先看见的就是公司负责前台的两个女员工。 身为副经理的职务,让宁卫民理所应当的得到两个不算漂亮,但很温柔的姑娘以微笑欢迎。 并且他还有权力向她们提出为自己冲泡咖啡或茶水的需求。 宁卫民没有自己的办公室,不过他的办公桌就在靠近窗户的顶好位置,还有个简单的隔断保护私密性。 当他啜着一杯香茶站在玻璃窗前向窗外眺望,长安街的景象是能够尽收眼底的。 而这条国内最宽阔的马路,往往能带给宁卫民一种大河大江的感受。 “河对岸”全是高低错落的国家部委办公楼。 国家远洋运输,纺织工业局,铁路公安局…… 而这条“河”里,汽车、自行车,还有去王府井或者是天安门广场的游人。 也确实如过江之鲫,川流不息…… 至于工作强度,也比宁卫民想象中轻松许多。 由于公司刚刚设立不久,许多实质性的业务还没来得及铺开、 目前在这里上班,更多是形式上的意义。 仅仅表明皮尔·卡顿在全世界最大的市场踏进了一只脚而已。 所以,真正每天都在忙的,其实只有皮尔·卡顿这个老板和宋华桂这个CEO而已。 反而员工们都是身无压力轻飘飘。 根本不似宁卫民想象里,公司人人都如同上紧了的发条奔走的情景。 基本上大家都不加班。 每个人都可以用不紧不慢的好心情,享受舒适的办公环境,免费的咖啡。 食堂也不错,宋华桂居然能够让本公司的职工去吃京城饭店的职工食堂。 那里的伙食,可比一般的国家部委都要好呢。 想想看,宁卫民挣着比部长高几倍的工资,却是这样的工作状态,可不是要多爽有多爽啊! 有人曾说过,九十年代的外企白领是神一样的存在。 那可想而知,宁卫民将近提前了十年就过上了这种神的生活,是一种如何超然的存在! 不过,由此而来的变化却未必全部都是好的。 正所谓,有所得也必有所失,不见得所有一切都那么尽善尽美。 就比如说吧,宁卫民和张士慧一直合作的“奢侈品批发”生意,就难免要受到一些影响。 由于不再随时可以抽身,无法确定自己什么时候有空。 作为负责供货一方,宁卫民就必须得提前置办一些热门商品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于是过去完全不用压货的模式彻底改变了,他必定会在资金上感受到一定的压力。 好在进入十月份,因为国庆节和训练紧张的缘故。 宁卫民既没怎么去趟鬼市,跑文物商店,也没怎么逛画店。 挣来的钱基本上都留手里了。 邮票市场上那头呢,因为能吃到的精品邮票越来越少,得碰运气。 宁卫民对猴票又是高度控盘,做高抛低吸的操作非常容易。 实际上,这段时日综合算下来,他在邮市上反而是赚的。 最后再加上皮尔·卡顿刚给发的一千外汇券。 宁卫民倒也凑出了一万多外汇券作为囤货的本钱。 他便买了七台进口彩电,十二箱茅台和四箱中华放在重文门饭店的客房里,供张士慧随时取用。 那不用说,这么多货物压在了一个饭店的房间里,当然是存有隐患的。 宁卫民倒是不怕别人来查他,投机倒把的罪名已经牵扯不到他的头上。 因为房间是用皮尔·卡顿公司的名义租下来的,他现在又是皮尔·卡顿公司的运营部副经理。 谁要过问,得知这些,都会以为这里进行的是正常的商业行为。 所以说到宁卫民真正怕的,那只担心一样,就是晚上失窃的问题。 这些东西,在这年代无疑就像个巨大的宝库,难免招惹一些不安分的人动心。 真不是宁卫民过于小心。 因为像这时候的副食品店,还得雇个老头儿值夜班呢。 糕点失窃案,就是没人看守的副食店里,经常会发生的事儿。 那没办法,就为了保障货物安全,每天晚上,宁卫民更得到饭店客房来睡觉了。 但这就难免让康术德有点不满。 老爷子还以为自己徒弟得了富贵病,住不惯小平房了。 所谓得成天看着货物,只是借口和托辞罢了。 再加上这年头的西装,还是外国人的标志性衣着,很少有国人会做此打扮。 那宁卫民以西装革履的面目,出现在老街坊、老邻居们面前。 似乎也更坐实了他崇洋媚外,贪图享乐的思想倾向。 就为这个,他在扇儿胡同的居民们口中口碑骤降。 就跟当年的恭亲王一样,落了个“假洋鬼子”的别号。 这又是多么冤枉呢。 至于从宁卫民自己的感受来说呢,这样让他鹤立鸡群的着装,当然也很痛苦。 只是痛苦的来源并不是别人背后的闲言碎语,而是穿西服不舒服,以及交通上面临着实际困难。 首先,宁卫民已经穿惯了这年头纯棉质地,款式宽松的衣服了。 现在天天都得这样一身板正的西服,体面是体面了,但当真是别扭得紧。 其次,这会儿是没有私家汽车的,就连京城地铁2号线都还没着落呢。 所以哪怕宁卫民穿得再人五人六的,上班他也照样得挤公交车去。 但这年头公共汽车又是什么样啊? 上下班高峰时,往往司机得从驾驶室跳下来,用膝盖把人顶进去,才能关上车门。 想想吧,经过这样的洗礼,宁卫民下车的时候,那西服还能看吗? 上班头一天,宁卫民到了京城饭店,好不容易挤下来,那是全身的褶子。 皮鞋也得被踩上好几脚,全是脚印。 那狼狈样就没法说了,他不得不先进了大堂厕所收拾了一下,才好意思去二楼公司报到。 于是第二天,他就换成了骑自行车上班儿。 可一骑车也有骑车的不便,他就发现全身上下啊,绷得难受啊。 遇见逆风都不敢使劲,生怕裤子开了。 而且这一路上,马路上的其他人都跟看西洋景似的看着他,估计都在琢磨他到底是哪国人。 弄得他比真正的洋鬼子都招眼。 另外呢,到了京城饭店还没有地方让他存放自行车的。 他得骑车拐去王府井里头,找地儿存车。 好家伙,这样的尴尬和麻烦,当然也是宁卫民受不了的。 于是索性,他改“11路”了,就靠两条腿走着上班儿了。 多亏是重文门饭店离京城饭店不远啊。 从重文门走到东单,再拐到王府井去,也就三公里的路程,溜达个四十五分钟也就到了。 累点虽然累点吧,可还锻炼了身体呢。 直到腿儿了好几天之后,他才渐渐豁然开朗。 觉着自己干嘛跟公司那帮把穿西装当成身份象征的人学啊? 把西装存办公室里,来了再换不就完了嘛,这叫一“二”。 不得不说,世上的事儿还就这么有意思。 别看扇儿胡同的街坊邻居们,无不把宁卫民当成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堕落典型。 大家都看不惯他一身的洋派儿。 可调过头来,皮尔·卡顿公司的那些同事们,还嫌弃宁卫民太土气,见识太少。 好像根本就不配在这样国际化的时装公司做高管。 不知是因为工资太高的原因,还是身为外企白领福利太好。 这些人大多数都有点势利,对法国老板相当感恩戴德,而且崇拜西方发达国家的一切。 尤其对法国巴黎,他们的向往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很有点巴黎的月亮最圆,连空气都甜美的境界。 此生要不去看看,必定就会抱憾终身。 所以他们暗地里笑话宁卫民抽烟不认外烟,只抽牡丹。 他们也不理解宁卫民为什么有免费的咖啡不享受。 非要自己花钱买花茶,放在茶水间。 当然了,在他们眼里,宁卫民每天穿着普通衣服来,再去洗手间换上西服的习惯,就更是天大的笑话了。 好些人对此都理解为,是宁卫民舍不得穿,怕穿坏了还得自己再花钱买。 于是暗地里大家都开始议论,不明白老板干嘛非找这么一不合群的各色人儿,来当运营部的副经理。 尤其是有一天,当有人透露宁卫民既没有学历,又是属于直聘人员。 那猜忌和揣测就更多了。 最终大家的共识就是,宁卫民弄不好是某位朝廷大员的子弟,是如同《水浒传》里高衙内一般的人物儿。 正文 第一百九十五章 重用 宁卫民无意纠正公司里其他人对他的恶意揣测和没有根据的谣言。 因为他既不在乎,还明白两个道理。 其一,像“谣言止于智者”的话,根本就是瞎扯淡。 其实很多谣言根本没有逻辑可言,与传谣者是否聪慧并无关系。 信不信、传不传,只取决于个人的认知能力。 而作为造谣的人,之所以会这么做,完全是出于个人好恶的主观情绪和利益需要。 所以宁卫民真想让有关自己的谣言彻底终止。 除非他变成一个让别人认为毫不重要,毫无威胁性的人才行。 要不怎么说,不遭人妒是庸才呢? 其二,这种谣言于宁卫民本人也有利。 宁卫民非常清醒的认识到,自己上班的报酬是皮尔·卡顿给他的。 而他在公司的地位和权力,则是宋华桂来给予和监督的。 毋庸置疑,皮尔·卡顿之所以要聘用他,当然是看重他的做事能力,希望他全心全意辅佐宋华桂。 可要是他做事能力够强,还能把各方各面的同事关系协调好,会让人家宋华桂怎么想? 宁卫民自己当过老板。 他知道再大度的一把手,也不会希望有个能力超强的下属,还能和基层群众打成一片,其乐融融的。 那他要想赢得宋华桂的支持和信任,不让宋华桂对他产生忌惮和猜疑。 就得独来独往,才能让这个顶头上司放心啊。 所以说实话,同事们私下里对他的评价和观感如何,其实并不重要。 只要他能让法国老板和“Madam Song”满意就行了。 甚至反而他还能因为谣言,获得旁人更多的尊重和礼貌。 他所提出的一般性要求和需求,也会得到更有效率的执行。 很简单的道理,即便不为了巴结他,也没有人愿意轻易得罪他。 总之,宁卫民作为和公司里其他人格格不入的一员,别人对他心存隔阂,主动敬而远之。 这其实正是他所需要的,是一种很理想的状态。 他本人自得其乐,完全乐见其成。 也或许正是因此,很快,宋华桂就把一项重要的任务交给了他来办。 10月30日的早上,正坐在办公桌前晒着太阳看报纸的宁卫民,忽然接到宋华桂的内线电话。 要求到她的办公室来一趟。 宁卫民二话不说就过去了,当他走进隔壁的总经理办公室时。 看见很少出现在公司的宋华桂的,办公桌上铺着满满的施工图纸和服装设计图纸,身子正埋在高背真皮转椅里接电话。 她见了宁卫民,只点点头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坐下,嘴里还在继续说着。 “谢谢您,周区长,非常感谢区里的支持和信任。多亏您们帮忙,这件事才能这么快敲定。” “那要是您们对方案没什么意见。我们就开始施工了……是的,具体的事项,我们会派专人和天坛公园的领导沟通。好的,好的……” “餐厅的事儿,还在等法国那边的图纸,投资金额还没法确定。对……这么多事儿,咱们还是一样一样慢慢来……好,那就这样,再见……” 其实光这个电话,就已经显露出很多内容了。 宁卫民本能的意识到宋华桂在忙的事儿,或许和这些图纸有关,或许和天坛有关。 这电话里的周区长,应该就是重文区的一把手。 果不其然,他还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等到宋华桂放下电话,正式把谜底解开。 宁卫民才知道,原来宋华桂找他来,是要他负责皮尔·卡顿服装陈列馆的装修工作。 而这个陈列馆的场地,就在天坛公园的斋宫。 这事儿源自于皮尔·卡顿身为浪漫艺术家的天性。 几次来共和国,这个法国设计师不知不觉对皇家气派的故宫建筑群着了迷。 他越来越喜爱,一有时间就去逛故宫。 除了根据故宫的飞檐,他设计出了一系列的女装。 同时也妙想天开,在今年年初的时候,生出了一个想要在这个故宫开办自己的服装陈列馆的主意。 对此,纺织部和经贸部是愿意配合的。 但问题是故宫属于国家级别的博物馆,是全国老百姓万众瞩目的地方。 骤然把一个资本主义国家服装品牌置于其中,所造成的影响谁也吃不准,那就只能另选他处。 而颐和园和圆明园又太偏僻,好像也只能从北海和天坛想办法。 最后是重文区的领导对此事比较上心,他们很看重皮尔·卡顿的国际影响力。 于是和天坛公园方面协商后,就提出可以把四万平米的斋宫划拨给皮尔·卡顿使用。 那这份诚意可太厚实了,一下就把北海公园那边拿出来的一个不大的小房子比下去了。 皮尔·卡顿对天坛公园提供的场地相当满意,于是不但和重文区政府达成了此事的合作意向。 而且也就此决定要在重文区,开办他的马克西姆高档法餐厅。 正是出于这份投资回报和深入合作的期待,区领导也是牟足了劲跟上级请示批文和盖章啊。 这不,一切手续都办妥了。 虽然时间从确定下来,已经过去了三个月。 但要知道,这么大的事儿牵扯方方面面,恨不得得盖一百个章才行。 这样的版世俗的,在这年头已经属于光速了。 至于这件事为什么会交给宁卫民来办,也是因为宋华桂分身乏术。 她最近不但忙着落实一家三百人的工厂,开始生产皮尔·卡顿服装的事儿。 同时还在代表皮尔·卡顿,跟外贸局谈一笔十万条丝绸纱巾的出口业务。 另外,服装模特的专业训练也要重新开始了。 而且在陈列室开幕的同时,皮尔·卡顿还要在京城饭店再办一次同样主题的服装展览会。 作为内销服装的推介会。 那想想看吧,她哪儿忙的过来啊? 所以宁卫民作为公司唯一可让宋华桂放心,拥有独自作战能力的人。 负责跟踪此事,监督施工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 宋华桂现在唯一还能替他做的,也就是带他亲自拜会一下天坛公园方面的领导罢了。 以免人家因为年龄轻视他。 应该说,宁卫民此时的心情是相当兴奋的。 这既是因为最近闲的实在有点慌。 他一直自己瞎琢磨,生怕宋华桂对他有什么想法,担心把他晾起来。 二来是因为没想到公司这么神通广大,能把皇帝的行宫弄来办陈列室。 而且派给他第一个任务,就是一这么重要的活儿。 自己作为公司的代表,去和天坛公园的园长谈合作,想想就提气啊。 难道自己不知不觉,级别就已经够得上正处级了吗? 这当然很让他有点志得意满。 所以他也真不负宋华桂的托付,并没有直接满应满许。 尽管施工方案早就出来了,施工方也找好了,许多关键的模特也都是从法国进口。 但他还是认认真真的看过了这些施工图,提出了自己认为重要的问题。 “施工期多长时间?” “卡顿先生希望是一个月之内。但他在欧洲还有其他的事儿忙,当然越快越好。” “这个陈列室的主要目的是什么?就只是理念上的推广和宣传吗?会不会现场销售呢?” “应该是陈列和推广为主。卡顿先生在许多国际都市都有自己的陈列馆,用以宣扬自己的艺术追求和服装设计理念。不过虽然并没有明确的销售需求,但也不排斥,能顺便卖出去当然是好。” “好的,我还要去现场看看,多深入了解一下才能提出意见。我能就方案提出改进意见和对公园方提出新要求吗?” 宋华桂一下笑了。 “小宁,你确实头脑清醒,这是你的优点,我最喜欢和你这样的人打交道。” “好吧,咱们明说,你可以提出意见,我也会尊重你的已经。但即使合理,最后能否采用,也要按照实际情况来定。” “比如是否务实,比如是否符合PC品牌的需求,比如是否牵扯到公园方面的相关规定,还有京城外贸公司那边的意见你。毕竟这个陈列室是我们和他们合办的……” 宁卫民点着头。“明白了,现状就是菩萨多,限制也多。咱们自己没法完全做主,所以求稳为主。尽量别多搭人情。” 宋华桂再次欣然夸奖。 “你真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透。” “那好吧,我们现在就去天坛吧,否则我下午又没空了。” “这些图纸你都可以拿着,我有备份。” 宁卫民自然不会反对,马上动手收拾桌上资料。 宋华桂看着他,忽然又想起了几件事。 “对了,鉴于你的实际需要。这段时间,你可以雇一辆出租车使用,还有请客吃饭什么都,公司都可以报销的。另外下周,公司还会给你配一个专职的女助手,帮你跑跑腿儿什么的……” 宁卫民登时大喜过望。 “啊,那可谢谢大姐了,您是真懂民间疾苦啊……” 宋华桂立刻懂得了他的意思。 “怎么着,看来你对自己是光杆司令早就不满了?” 宁卫民多少有点不大好意思的。 “嗨,哪儿能啊。我呀,就是感叹我怎么有这个福气。这得谢谢您呀,大姐。您看您自己还没专职秘书呢,却替我这么着想,感动啊……” “行啦,你也别捡好听的说了。我还得跟你提前说一声呢,别真把人家小姑娘当下属狠用。人家可还没真正从学校毕业呢,目前只是来咱们公司实习的。而且还是关系户,别让我不好交代……” 宁卫民这下是真明白了。 “不能不能,我其实别无所求。只要她能帮着跑跑腿儿,能帮着撑撑场面,就行啊。” 正文 第一百九十六章 真二代 康术德曾经告诉过宁卫民这么一句话。 说人生最常见的遗憾有两种,一是力所不及,一是用力过猛。 对这个道理,宁卫民认同是非常的认同,但实际上他却没怎么往心里去。 因为他认为这两种低级错误,只有年轻人才常常会犯。 自己既然已经是过来人了,就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尤其是当他被宋华桂郑重引荐给天坛公园领导。 他发现自己年龄劣势,居然完全被外企高管的光环遮盖。 他提出的意见和需要,竟然很受这些国家正处级干部们重视。 非常顺利,就获得了园方在人员调配上的支持,公园门卫、巡查员、电工、清洁工竟然都被他指使得滴流乱转。 他就更以为自己搭上了成功的快车,已经有了化身成龙的趋势了。 在他的想象里,有了皮尔·卡顿时装公司这个平台带来的广泛人脉。 毋庸置疑,未来的他必然会迅速跃升自己的人生境界和等级。 那今后恐怕是再也不会遇到什么难办的事儿,注定是要远离常人的喜怒哀乐了。 只是可惜啊,人生在世就是不能飘,人一飘,命运就打脸。 才刚过上两天坐着小汽车直入天坛公园西门,在园区里可以随意行驶,发号施令的威风日子。 宁卫民的快乐就骤然消失不见了。 因为他惊讶的发现,宋华桂说公司给他配备的实习生助手,居然是他这辈子也不想再见到的一位熟人。 “怎么我到哪儿,你到哪儿?” 宁卫民在斋宫初次见到声称来找他报道的霍欣,简直傻眼了。 结果霍欣蛮横依旧,紧跟着就差点把他气个倒仰。 “这话应该我说才对!” “这……这……霍大小姐,你还讲不讲理了?你是不是老天派下来折磨我的啊你……” 宁卫民气得声儿都变了。 可万没想到霍欣还真是理直气壮。 “当然讲理。告诉你吧,其实早在三月份,宋阿姨就邀请我进模特队了。” “要不是一直姨妈拦着,非要我先顾着学习,还得等着我父母的回复,我早就进队了。” “后来好不容易我父母给了答复,说不影响学习就可以去。谁知道,我又让你给撞了。” “现在我要毕业了,找个公司实习也是很正常的事儿呀。怎么到你嘴里就全变味儿了。” “你说说,咱们俩到底是谁跟谁有仇?又是谁折磨谁……” 得,这下宁卫民还真没法说了。 生生把那句都到嘴边儿的“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又咽了回去啊。 因为逻辑上是通的啊。 真要是这样,确实是他亏欠人家。 可他又转念一想,不对啊。 “我说小姑奶奶啊,你实习就实习吧,那怎么会这么巧,偏偏安排你跟着我实习啊?这是什么概率啊?” 而对这个问题,霍欣捋着自己的长辫子,得意洋洋的又说了。 “这个问题还算问题?为什么跟着你,当然是我主动要求的。” “我跟别人又不熟。就瞅着你脾气好,怎么了?谅你怀揣着一刻悔罪的心,也不敢欺负我。” “咱们丑话说前头,我跟着你,可就想干点轻松的活。你要敢给我的实习评定写出毛病来。别怪我跟你翻脸……” 真是叔叔可忍婶婶不可忍! 这他妈到底谁听谁的啊?这不是来了个姑奶奶得让他在脑袋顶上供着吗? “我……” 宁卫民毫不掩饰怒意地注视着霍欣,其目光极具攻击性,差点就骂出脏话。 但霍欣却以大方的态度迎住他的目光,没有丝毫的怯意。 她漂亮的脸庞上带着柔和的微笑,一对酒涡在面颊上时隐时现,反而显得胸有成竹。 一时间两个人中间突然出现了冷场,他们都沉默了,只是在静静地对视。 而过了半晌,霍欣率先打破沉默,竟然又对宁卫民提出了新要求。 “喂,这儿你熟,我渴了。你去给我买瓶汽水怎么样?能不能有点绅士风度?” 说实话,宁卫民觉得真切的感受到了一种李鬼遇见李逵的无奈啊。 别看人家得寸进尺,可就因为人家可是真二代,他还真不敢轻易得罪。 于是没办法,他也只能成为男人之耻。 带着一颗受挫的心,乖乖儿给人家买汽水去。 至于改变这种处境的唯一希望,宁卫民当然只能寄托在宋华桂身上。 只有这位大姐能改变命令,把霍欣从他身边调走,他才能脱离困境。 但很快,这个希望也破灭了。 宋华桂一本正经的摇摇头,前所未有的让他碰了个硬钉子。 “不行。你必须得带着她!” “可我得干正经事啊,哪儿有时间伺候这小姑奶奶啊?” “那你就创造时间!” “没法创造啊。她哪儿是我的助手啊,说是我领导还差不多。” “哪儿有你说的那么夸张。你别瞎开玩笑。” “哎哟,大姐!我还开玩笑?我哪儿有那个心情。你应该知道,我现在肩上的担子不轻啊。” “别废话!我身上不也是担着好几件事儿?你再忙,还能比我忙?你不管难道让我管?” 宋华桂根本就没跟他客气,凌厉的语气和下军令有得一拼。 “难道你已经忘了自己当初高兴的跟什么似的了?你可是亲口跟我说过,说只要有个人能帮着你跑跑腿儿,能帮着撑撑场面。就行了。” “这姑娘条件可不错。当模特都满够格,要不是她腿受伤,早进模特队了。尤其人家还懂英语,你还想怎么样?” “我就不信,你能挑出她哪儿不符合你的要求?她可能是脾气大点,你就不能让让她。你是个男人,难道就容不下一个实习生。” 宁卫民真是哭死的心都有了。 想当初,他嘴怎么就那么快呢。 瞧这便宜话说的,把自己给陷进去了,还真是用力过猛了。 “不是,我的好大姐呀!哪儿是我容不下她啊……” “嗨,您是有所不知啊,其实吧……她……她那腿就是我撞伤的。而且她那脾气……” “不是我说,想当初,就因为她误会我把自行车弄倒了不服,恨不得当街把我给训地缝儿里去。喏喏!你看看!” 指指自己的脸,宁卫民夸张地形容。 “直到现在,这吐沫星子还没干呢!” 宋华桂被逗的哈哈大笑,可笑过之后,她果断地摇摇头,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 “小宁啊,既然你把话说透了!那我就跟你说句实在话吧。” “我们现在的工作重点都集中在开拓国内市场,以及把国内的产品推广到国际市场上去。”“说白了,咱们作为一个外资企业,无论在国内做哪一样贸易,都离不开官方的支持。” “而这个霍欣,不但父母是外交官,她的亲属也有人在经贸局和外贸局,这些人的关系脉络也几乎都集中在外事部门。” “我可以这么跟你说,她对咱们公司重要性不比一个部长的女儿少。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宁卫民顿时无语,想了想,终于哀声悲叹一声。 “我明白了,大姐。你是说,她其实是我的领导。既然她要跟着我。那再怎么样,我也得把她哄高兴才行。是吧?” 宋华桂再次“噗嗤”一笑。 “别这么可怜兮兮的,显得你好像吃了多大亏似的。” “你怎么就不往好处想想啊。你们之间发生的一切难道不是缘分?” “其实这姑娘真挺不错的,有家室,有容貌,有学历,你这事儿要搁别人身上,还不知道会高兴成什么样呢。” “你又没女朋友,怎么就……” 这话不说还好,宋华桂一出口。 宁卫民简直露出了近似于绝望的神情。 他情不自禁的打断了宋华桂的话。 “求求您,大姐,千万别再说了!” “我自认倒霉了行不行?我就一个要求。最后的要求。” “大姐啊,请你千万不要抱有任何撮合我们的想法。否则,我会丧失生存的勇气……” 正文 第一百九十七章 友谊万岁 对于宁卫民来说,找宋华桂要求把霍欣从自己身边调走,无疑是个错招。 他还真不如不去呢。 因为他根本没想到,人家霍大小姐很快就知道这事儿了。 或许是由于宋华桂私下里提醒了霍欣一下。 也希望她收敛点脾气,能以公事为重。 或许是因为宁卫民和宋华桂是在走廊里进行的那番谈话。 很可能是被另一间屋里公司的前台听见了。 结果就导致这件事在公司内部传了起来。 总之,霍欣很快就知道宁卫民一点不愿意留她在身边。 那她还能楼得住心里的火儿吗? 这位傲娇大小姐,最直接的反应,当然会倍感委屈啊。 这不,大概是知道了这件事后,她一宿都没睡好,越琢磨越气愤。 第二天一大早,她跑到天坛的斋宫,直接就跟宁卫民发起火儿来。 当时宁卫民可正在无梁殿跟施工方的带班组长,一点点对着图纸细节,讨论工作呢。 他全没想到当着那些干活工人的面,霍欣就肆无忌惮的跟他吵吵起来了。 这臭丫头非说他欺负人。 问他为什么非要把自己撵走,还要让他当面说出个一二三才行。 弄得一大帮工人都围着他们忍不住咧着嘴笑。 这宁卫民还能不急眼? 要知道,这年头的国家工人,干活本身就糙得很。 宁卫民要想让这帮京大爷,既得注意保护古建文物。 又得按照外国人对施工质量的要求,可丁可卯的准时完工,那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他既不能像南方人似的,用钞票和他们说话,人家会认为是一种侮辱。 他也不能太软乎了,让这帮人觉得他好糊弄,把工作干得稀稀拉拉。 他得从京城人的心理出发。 一边“民族瑰宝不可复制”和“外交无小事”督着他们。 还得一边用好烟好茶供着,跟他们套交情。 最后还得认认真真的坚持原则,表现出就事论事绝不动摇的态度。 好不容易这几天才在工人心目里树立起点威信,见了成效。 这霍欣突然当面闹这么一出,不是直接毁他吗? 所以当时给宁卫民气得啊,真想再蹬上自行车,再狠狠怼霍欣一回。 还骨裂? 直接给丫怼到八宝山,埋进了小盒儿才好呢。 可终归他也只是想想,实际上绝不能这么办。 因为女人本来就是情绪动物,这大小姐就更不是吃素的。 这事儿惹恼了她就已经不好收场。 真要给她招哭了,在这儿嚎啕起来,那就更完了,回头甚至都没法跟宋华桂交代。 于是没辙,宁卫民别无选择,只能硬压着火儿,皱眉急匆匆往外头走。 要说这手调虎离山倒是管用,他前脚走,后脚霍欣就追着他来了。 这样直到走到了内院正门外,御河边上,宁卫民才终于松口气,不用再担心让工人们看乐子了。 “哎哎哎!你这是干嘛呀?你不是毁我呢嘛!” 他停下脚步,把头扭过来兴师问罪。 但不料,对方扔过来的话更难听。 “哎哟,你还会说话啊,我还以为你是哑巴呢?” 紧赶慢赶的霍欣也停下了脚步,冷冷瞪宁卫民一眼,然后又趾高气昂把头扭了过去。 “哎哎哎!不是我说你,你能不能分分场合啊?没看见我正在谈正事嘛。你真是一点面子也不给我留啊!” “宁卫民!就你要面子!那我还要面子呢?你还敢恶人先告状!” 霍欣再度爆发,那气鼓鼓的样子,简直是忍无可忍了。 后面的斥责也是一句追一句。 “不错,我们俩以前是闹过误会。或许我当初是有点过分。可后来不都过去了嘛。” “我也跟你道歉了。你一个大男人,用不着总把这件事记心里吧?” “行!你真行!我算是认识你了。看不出来啊,你居然也是个打小报告,背后说人坏话的小人。” “你既然这么讨厌我,处心积虑要撵走我。那从今往后,咱俩就是死敌!有你没我,有我没你……” 宁卫民顿时觉得脑袋变成了两个那么大。 说白了,他对霍欣的看法,其实和其他同事看他差不多。 他一样顾忌霍大小姐的背景,并不愿意白白得罪。 所以他相当清楚,这时候千万得让霍欣的气儿顺了才行。 不然就这么翻了脸,他在公司的好日子也就算到头了。 他还没站稳脚跟呢,更没蹭着多少好处,冤不冤啊。 “不是……你能不能听我说?哎哎哎!停一下!停一下!” “我说霍欣啊霍欣,你还让不让人活了?你这什么脾气,弄清事情是怎么回事了吗?怎么什么事儿到你嘴里都变味啊?” “我怎么就打小报告了?我是堂而皇之,正大光明的去找宋大姐说的这事。我有充分的理由……” 眼瞅着霍欣果然露出了诧异的神情。 宁卫民心生急智,忽然就有了主意,着急地又找补了一句。 “这事儿我绝对的问心无愧。因为我不但是为我自己好,也是为你好,知道不知道?” 可霍欣也不傻,人家不会这么轻易就吃这一套,她似笑非笑地看着宁卫民。 “你编你编,我倒要听听你有什么合理的借口。看你往下该怎么编?” 宁卫民擦擦脑门的汗,迈步走到霍欣的面前。 等到四目相对后,他居然已经想好了借口,就这么镇定自若地说道。 “坦白说,我确实有私心。我不想带着你,就是因为我得做事儿啊,就一个月的工期,可这边多少大事小情要我忙?” “我才刚到公司没几天,其他的人可都盼着我出事儿呢。所以这事儿我必须得干漂亮了。我不想让你干扰我。” “反过来说,你实习也需要一个好评定,我也不想万一干砸锅了,拖累你。那我也于心不忍。” “再说了,这儿干的是什么活儿啊?爆土攘烟的,还天天跟这些装修材料打交道。这是有毒作业,于身体不利你知道不知道?” “难道这些,我都想错了?是不是为了我好也为了你好?我不知道你是听别人怎么说的,反正我没有避讳人的地方,否则也不会跟宋大姐在走廊谈这些了。” “其实啊!你有句话算说对了,咱们的误会已经过去了。就算做不了朋友,可咱们还是同事吧?” “所以宋大姐既然说我必须得带着你,那我就带呗,这事儿我们一共也没说两句啊,怎么就成我处心积虑了?” 宁卫民的嘴,还就这点好。 同样是回绝人家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让人听着都感动,都觉得是在他人着想。 霍欣请不自知的陷入了沉思。 “既然话已经说开了,宋大姐也说我必须得带着你。那我们就既往不咎,重新做个好同事吧。这你不会反对吧?” 宁卫民则趁热打铁,赶紧挽回局势。 果不其然,年轻的霍欣禁不住两句好话忽悠,想了想,就转怒为笑。 “呵!我为什么要反对?原本我就是想和你做同事,甚至是做朋友,要不你以为我想干什么?” “唉……” 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宁卫民感到都快要筋疲力尽了。 “那就好,那就好,呵呵!友谊万岁,呵呵……” “友谊万岁!”霍欣也随声附和的笑了。 二人之间的误会好像是解除了。 不过,男女之间有可能存在纯粹的友谊吗? 这个在人际交往中最复杂的难题,被松了一口气的宁卫民,恰恰给忽略掉了。 而就在于此同时,那些无梁殿里的工人们抽着烟,等着宁卫民,嘴里还议论刚才这一出戏码呢。 “哎,你说,这姓宁的小伙儿是不是脑子有问题?那么漂亮的姑娘,他都要轰走,你说他傻不傻?还想找什么样的?” “呵!这你就不懂了。你还看不出来?小伙子弄不好外头还有别人呢。人家模样不错,还是个外企的经理,前途无量啊,能不好好挑挑?” “什么!还有别人?那……那要这么说,这姓宁的对象应该比那姓霍的姑娘还漂亮?天哪!那不美得冒泡了?” “那怎么了?你也不看看这外企干什么的,时装公司。他们拿过来那些大照片啊,漂亮姑娘多了。那就是美人窝啊。小伙子外语还挺好,弄不好可能还惦记出国呢,那个人问题还不得慎重慎重……” “也是啊,当陈世美挨骂,既然有这条件,当然最好直接娶公主……不过……也说不好。男女这事儿。有时候,可不是想能控制就控制住的。” “哈哈,不亏过来人,经验之谈吧?快点,好好讲讲,你跟你老婆到底怎么回事。” “嘿,你他娘的挤兑谁呢?你才是经验之谈呢。” 正文 第一百九十八章 威信 既然人撵不得,也轰不走,那就只能尽量试着和睦相处了。 因为只有这样,宁卫民才能把安心把心思放在工作上嘛。 “我说,你今后对我尊重一点行吗?毕竟名义上我还是你的领导,而且我布置工作也是需要威信的。你再这样不分场合,给我下不来台,我这工作就没法进行了。到时候,就不是我愿不愿意和你做搭档的问题了,而是我的工作一定不保。” 宁卫民很会给自己创造机会。 这时候趁机训诫一下霍欣,约法三章,当然是最合适的。 霍欣也的确没法拒绝,因为宁卫民这旗号不但打得好,而且还是合情合理。 “那我应该怎么做呢?怎么尊重你?总不能要我给你端茶倒水伺候你吧?就像公司那两个前台一样?” “嘿,瞧你说的,端茶倒水怎么了?劳动不分贵贱,只有分工不同。社会主义教育都白受了?我们是在外企工作,可心还得是红的。你到底是不是红旗底下长大的?” “你怎么说话那么难听啊?我是那意思嘛。” “不是就好,那看你的实际行动啦。” 宁卫民大义凛然,毫不客气地继续乘胜追击。 “还有称呼,你以后可不要再叫我名字了,要称呼职务。叫我经理或者宁经理都行,听见没有?” 霍欣撅起了嘴,颇有点不屑地说。 “切,不就是个副的嘛,论级别顶多是个科级,官架子倒挺大。” “嘿,这是什么话?你不会连公私分明的道理都不懂吧。我就不信了,你要是去你姨妈的单位上班,难道不叫她主任,张口闭口都叫姨妈啊?” 霍欣完全没法辩驳,再次被堵得没着没落。 想了老半天,也只有气鼓鼓的发起了无力的牢骚。 “我说宁卫民,你可真没劲!连一点儿绅士风度都没有,就会拿大帽子压人。” “幸亏你没走仕途,要不然共和国的老百姓可得受罪了。” “我看公司里那些人真没说错你,你就土包子一个,压根就不像在外企上班的人,满脑子官僚主义思想。” 这些话,其实已经算是霍欣承认了宁卫民口舌交锋的大获全胜。 宁卫民心里自然充满了喜悦。 不过,他当然知道这时候不宜喜形于色。 所以表面上还是道貌岸然故作大度。 “好好好,我没风度,我土包子行了吧?私下里由你随便说我,我吃点儿亏没关系。谁让你是女的呢。” “不过外人面前,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咱们俩还就是不能平起平坐。我可告诉你,一会儿回去,你就得给我好好表现一下,得帮我挽回恶劣影响才行。” “对了,今天再给你额外安排个任务,你抽空去给自己买几个口罩去,票据记着拿回来,我给你报销……” 最后一句,霍欣好奇了,眼睛睁得老大。 “给我自己买口罩?干嘛用呀?” 宁卫民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 “还用问嘛,当然戴上啊。这斋宫里到处都是粉尘,刺激皮肤,对呼吸系统也不好。你一个姑娘家,要记得带口罩才行,别不当回事,伤了身体。” “那你呢?你怎么不戴?” “我倒是想戴呢。可工人会怎么想?说实话,咱俩真不是平等地,虽说我是经理,你是实习的。可咱俩待遇是调过来的。你歇着,我干活。你想吃什么吃什么,我得跟工人一个待遇,一起吃公园食堂。不如此不行啊,否则人家不服我……” 嘿,瞧瞧,这一个甜枣儿给喂的。 反正也不知是不是宁卫民的口罩建议让霍欣感到了关心。 又或是那句“外人”让她忍不住浮想联翩。 再或是宁卫民最后那几句苦水吐的,成功换得了霍欣的同情和理解。 总之,就这么几句话下来,宁卫民就成功安抚了闹情绪的霍欣,并且把这二人上下级的关系给精确定性了。 毋庸置疑,对那些工人们来说,当然会为这种变化感到无比吃惊。 原本他们还以为宁卫民这下得焦头烂额了。 许多人包括班组长在内,都抱有一样心理,等着看宁卫民回来后,桑眉搭眼的狼狈相。 却没想到宁卫民是趾高气扬的回来,霍欣却成了低眉顺目的乖乖女。 看她给宁卫民递茶倒水的表情,就像刚才压根儿没吵过,俩人更没急赤白脸过一样。 甚至一个小时后,临走的时候,霍欣都颇有点旧社会受压迫妇女的意思了。 “经理,那我去了。你还有什么吩咐没有?要不要我帮你带点什么东西回来?你吃午餐肉嘛,我给你买一盒,增加点营养好不好?” 而宁卫民可倒好,颇有领导气派的大咧咧的挥挥手。 不耐烦的,就连句像样的回答也没有。 偏偏他狂归狂,却反而获得了漂亮姑娘的展眉一笑。 这奇异的景象,不但让全体工人都倍感惊讶,班组长都感到一种莫名的沮丧。 不为别的,他自己的事儿自己知道。 就他本人而言,要是和老婆大吵了一架。 虽然最终能挥以老拳,打得那造反的臭娘们忙口求饶,不敢炸毛儿。 可多半也得付出满脸花的代价。 弄不好还得吃两天咸得能把耗子变成燕么虎的饭菜。 如果要是他那个去年返城回来,刚刚结婚的亲弟弟,遇到像这样的情况。 不用说,就更得没出息到家了。 那肯定得低三下四地跑到丈母娘家请罪,然后像接皇宫娘娘那样把老婆接回来。 绝对做不到像宁卫民这样,竟然并不说什么软话,就能把这么一漂亮的大姑娘治得团团转,主动嘘寒问暖。 妈的,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啊! 今天亲眼目睹的事儿,简直就是人间奇迹啊! 人和人的差距大到了这个地步,没法不让班组长对自己的生活产生怀疑,而大感悲凉。 那想想看吧,就连男子气概十足的班组长还这样呢,其他工人们就更别提了。 事实上,无论是有没有对象,有没有结婚的,这帮工人无不对宁卫民心生钦佩之感。 私下里都说,宁卫民这家伙厉害,在女人方面很有点玩意儿。 看来这个能说能干的小白脸儿,确实是个高手。 恐怕再多的漂亮的姑娘,他都有办法摆弄得水光溜滑的。 让她们个个儿全都上赶着爱他,爱他爱得要死要活。 就这样,一堆男人,在私下的yy里,把宁卫民当成了顶礼膜拜偶像。 为此,在他们肃然起敬的同时,亲切感竟然也一样的倍增。 甚至连宁卫民本人都未曾想到。 就因为闹出这么一个戏码,他让这些工人按照自己的意思干活,居然变得轻松了。 他的威信似乎还有所提升。 (注:北京老年间有逗孩子的传言,说蝙蝠就是吃了盐的老鼠变的。燕么虎,就是北京方言的蝙蝠。) 正文 第一百九十九章 微妙 由于宁卫民的妥协,他和霍欣的关系暂时稳定了。 但也得说,他们的相处方式的确相当微妙。 因为普天之下,恐怕再也找不着像他们这样奇特的上下级了。 比如说,宁卫民在很多方面予以霍欣特殊照顾。 总是在自己的职权范围内给予高她最舒适的条件和待遇。 他让霍欣办忙跑腿的话,会让霍欣坐他租用的汽车。 一起下班的时候,也会让司机顺带上霍欣和她的自行车,把她送回家去。 他可以允许霍欣上班时间随处去逛,可以给霍欣报销餐费。 哪怕她去吃西餐,以及汽水、冰棍、瓜子、巧克力、水果、书籍报刊等一切个人消费。 他甚至还主动让霍欣去逛友谊商店,让她为自己挑了一双高跟鞋和一只口红。 一样也用公款给报了。 天底下哪儿有对待下级如此体贴周到的领导啊? 谁要知道了这种情况,也保准儿得认为他们俩八叉超越了友谊,有那么一腿。 但偏偏他们俩却走得并不近,清白的很。 别说他们像交往的恋人一样腻着,谈情说爱,手拉手了。 就连像普通的朋友同事似的,一起逛逛天坛公园,或者是去天坛西门外的自然博物馆看看,都没有过一次。 因为只要霍欣表露这样的暗示或是明面邀请。 无一例外,宁卫民都会坚决的用工作忙予以拒绝。 所以实际上,霍欣要想见宁卫民跟他说话,只能在斋宫而已。 而一旦进了斋宫的范围,也就算进入了公事公办、上下级分明的禁地了。 宁卫民永远是一张淡漠的脸对待霍欣。 并且像个真正的领导一样毫不客气的使唤她,绝没有任何的优待。 反过来,即使霍欣再委屈也得做出下属的姿态。 必须尊敬的称呼宁卫民经理,并且不打折扣的执行宁卫民的全部命令。 甚至有的时候得虚心接受批评。 谁让有言在先呢。 当然,这并不是霍欣的本意,也绝非她希望达到的预期效果。 但她还偏偏没有办法生宁卫民的气,指责他什么。 因为说实话,宁卫民对待工作的态度是有目共睹的。 比霍欣见过的一些自诩为国家栋梁的精英,干起正事都要敬业和认真。 如果说宁卫民对待霍欣是严格,那对他自己简直是严苛。 这点不但工人服气,霍欣同样服气。 就比如说,宁卫民向来是和工人们一样吃食堂,一样拿大茶缸子泡茶喝。 一样天亮来,天黑走,就这么成天泡在粉尘里。 也就将将一个礼拜下来,弄得他那身儿高档西装都拉了丝儿,皮鞋更是磕碰得伤痕累累。 很显然,这活儿干完,他一身行头就得毁得没法穿了。 另外,尽管报销的权力在手,可宁卫民却从不以权谋私。 除了租一辆出租车上下班,和往返公司,再没为自己谋过什么福利。 每天都是三条烟,半斤茶叶供给工人们,他只算顺带沾沾光。 为数不多的几次大摆宴席,也是因为活儿急,必须加班拉晚儿。 他不能不出面请负责施工的和公园方的工作人员吃顿饭,聊表心意,以做感谢。 但最让霍欣倍感惊讶的,还是宁卫民并不满足于原封不动按照上司意图来做事。 也不知他花了多少精力和时间,在施工这段时间,结合斋宫的实际情况,竟然赶写出了一份长达万字的陈列馆规划建议书。 霍欣偷瞧了几眼,就被吓了一大跳。 敢情宁卫民在规划书里提出了改进意见和全新的规划,异想天开的想要重新的定位陈列馆的功能性和经营方式。 最关键的是这份建议书的具体内容,不但彻底推翻了皮尔·卡顿本人的设想。 而且还指出了天坛公园领导和宋华桂决定采取的封闭式经营,存在种种不周和隐患。 这等于是要开罪所有人,故意跟所有上级对着干啊。 霍欣实在不敢想象,宁卫民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做出这样的傻事来。 然而就在她暗中替宁卫民着急,开始考虑自己该怎样劝说宁卫民放弃这样不切实际的想法时。 万没有想到,宋华桂会突然来斋宫视察工作。 宁卫民还偏偏就在接待的时候,把这个刚刚完成的规划建议书就这么交上去了。 他竟然亲手交到了宋华桂的手里。 所以等到宋华桂走之后,根本没来得及进言劝阻的霍欣,彻底悲观了。 她认为十有八九,宁卫民是要被公司辞退了。 于是她也就再无所顾忌了,直接冲进无梁殿北边的值守房,去质问宁卫民到底怎么想的。 “哎,你傻不傻啊?” 当时,宁卫民正在值守房里,收拾那些刚给宋华桂看过的资料。 听见霍欣质没头没脑就是这么一句,头也不抬,便予以呵斥。 “我看你是真傻了。怎么又固态萌发,没大没小啦。忘了咱们怎么说的了?哎,我说你也有点眼力见行不行?你就眼看着上级亲自动手干这些事儿吗?” 霍欣听了这话,赶紧过去伸手帮忙,但嘴里依然继续。 “还摆臭架子呢,你都把总经理给得罪了,怕是明天你就成无业游民了。” “不是……这哪儿跟哪儿啊。我怎么就得罪总经理了?你没毛病吧?” “你才有毛病!没毛病你干嘛要给领导提意见?别人都是挖空心思讨好领导,你倒好,领导不爱听什么你写什么。就你那份规划书,总经理看了要不生气才怪呢!” 宁卫民这下听明白了,敢情霍欣是在替他杞人忧天呢。 “嘿,你这丫头,怎么偷看我文件啊?你这可是品质问题啊。说严重了,你这是犯罪,是商业间谍的行为。” 霍欣气得脸都红了,愤愤不平地说。 “宁卫民,你别欺负人。你这人怎么这样,这么不知好歹啊。我都快替你急死了,你自己不但不当回事。还倒打一耙,给人家扣大帽子。” 看得霍欣气鼓鼓的样子就跟个包子似的,宁卫民一下笑了。 “好好,谢谢你的关心行了吧。” 霍欣冷哼一声。 “不行!宁卫民,你必须向我道歉。你都快气死我了你!有你这么拿好心当驴肝肺的嘛!” “得,那我道歉。” 见霍欣又犯了得理不让人的毛病,宁卫民无奈地撇撇嘴。 “可话又说回来了,这事儿也得一码归一码,谁让你瞎翻领导的文件了?” “这要在部队,你就得枪毙。这要在国家部委,你就得重大处分。这要在公司,你也够开除的过儿了。” “当然,考虑你还正是天天向上的年龄,我可以大人有大量,不跟你一般见识。” “但为了你的前途着想,为了你不走上犯罪的道理。不批评你几句,那还行吗?” “我是为了你好啊。以后注意啊。” 好,这一二三四,铿锵有力。 霍欣被挤兑得都带上了哭腔了。 “你这叫道歉吗?又教训我?你还没我大呢!不就是个副经理嘛,充什么大辈儿啊!你有什么了不起的?” “行啦,有理讲理嘛,怎么说说就急了吧?我过去是不跟你一半见识。但你也得明白一点,别用你的爱好,挑战我的强项。” 宁卫民的话,真的让霍欣哭笑不得。 “你才把吵架当爱好呢。宁卫民,你这人哪儿都好,就是嘴损。当然,我也确实不该看你的文件。以后我不会再犯这种错误了,那还不行吗?” 宁卫民赞许地频频点头。 “嗳,这就对了,我喜欢你这种痛改前非的态度。多好的姑娘,就是好奇心太强,脾气太差。要是把这两样毛病改了,你的前途还是很光明的。” 霍欣真忍不住被逗笑了。 “讨厌!你还是替你自己的前途考虑考虑吧,金饭碗都能好好的给砸了,你真成。” 跟着收敛了笑容,又沉吟起来。 “要不……我帮你想想办法……你毕竟会英语,虽然没学历,但进外贸单位,也不是不可能,只是国家单位待遇就没法跟外资企业比了,也不可能给你个副经理干……” 正文 第二百章 叫绝 眼见霍欣还在念念不忘替自己谋划,似乎是真替自己着急。 宁卫民多少也有点小感动,不禁劝道。 “你呀,就放心吧。完全没必要替我着急。我是不会因为这点事儿就被宋大姐开除的。我有绝对的把握。” 霍欣的眼里可不揉沙子。 “你怎么那么肯定?我就不信……” “不信你就等着看啊。” 宁卫民还确实就胸有成竹,他随后就把理由一一摆出。 “我跟你说,可不是所有当领导都那么小气。宋大姐可是个有见识、有胸襟的人,更懂得长远利益大于短期效益,能听得进逆耳忠言。否则,我压根不会跟着她干。” “何况外企是什么办事作风?那不能光讲拍马屁,讲的是务实和效率,看重的是个人能力。现在公司最着急的是怎么打开国内的局面。我建议书里哪一条不是为了公司的切身利益考虑的?有什么不能说的?” “我问你,卡顿先生来咱们这儿,是不是寻求合作来了?他为了赚钱不假,可毕竟打着两国友好,文化交流的牌子。用咱们的话说,就是奔着和气生财来的。那就得你好我好大家好才行。否则,要是招得咱们老百姓恨上他,他还挣什么钱?” 霍欣想了想,这个道理倒是对的,但终归还是觉得有点夸张了。 “你这太言过其词了吧?哦,难道按照原方案来,就招老百姓恨了?” 宁卫民却毫不迟疑的加以肯定。 “那当然啊。这事儿还不是明摆着的。” 跟着他反问霍欣。 “我问你,咱们公司办陈列室把斋宫给占了,而且从此拒绝对外开放,只允许特定的客人开参观,这公平吗?是不是就等于永远把普通观众拒之门外了?” “我再问你,咱们老百姓是不是国家的主人?天坛的斋宫是不是咱们祖宗留下的民族文化财产?哦,占了主人的房子,却不允许主人进来参观,全世界有这样的道理吗?” “要是再往深层次去说,皮尔·卡顿用我们的古建做个人陈列馆,让我们的文物给他挪地儿。这甚至是对我们的传统文化的不尊重。” “当然,我们的老百姓或许是想不到这一层,现在人们也远远认识不到这一层,我们自己就缺乏对老祖宗这些遗产的保护。要不怎么会乱刻乱画‘到此一游’呢。” “可话说回来了。明明票钱没变化,进来却少看一个景点。有哪个游客能高兴?另外,老百姓会不会因此觉得,这里签署了不平等条约,又变成外国人圈占的租界了啊?” 对宁卫民的问题,霍欣一个也答不出。 她只能照本宣科用领导的话和从姨妈嘴里听到的信息来作答。 “那不就是怕老百姓对外资企业带偏见,影响外贸合作,阻碍改革开放,才这么处理的嘛。 “你知不知道可口可乐的事件?今年四月,美国的可口可乐公司要在沪海建厂,遭遇了强烈抵制,不得已改选了京城。” “但即使如此,民间不良反响也很大。到处都在传唱《社会主义好》歌曲的谐音,什么‘洋鬼子没打到,帝国主义可口可乐回来了’。所以斋宫的事儿,完全是无奈之举。” 这件事宁卫民倒是不知道。 听霍欣描述的这么有趣,他甚至被民间智慧逗笑了。 不过他的主张却未曾动摇。 “这并不能完全类比。可口可乐是民国就存在的老牌子,曾经是旧社会美帝的标志,老百姓自然不会有好感。说白了,可口可乐的品牌形象需要在共和国重新建立,得做不少给自己‘美容’的事儿,改善老百姓的印象才行。” “但皮尔·卡顿公司就不一样了,这是卡顿先生创造的个人品牌,对咱们国家没有任何历史包袱。相反,由于卡顿先生为我们带来了时尚文化,几场时装表演的反应非常轰动。如今卡顿先生已经成了共和国能够信赖的朋友,他在用实际行动和我们的国家互惠互利。” “所以在我看来,园方和宋大姐的初衷和用意是好的,可方法完全错了。现在对皮尔·卡顿公司来说,正是应该乘胜追击,把官方的好口碑扩大到民间的最佳时机啊。坏事怕出门,好事怕什么?” “至于封闭性的经营,当然可以阻止老百姓进去看,营造一个相对于清净的环境。但于理不合。像这样纯粹行政命令的阻隔,不但阻止不了老百姓心里的不满,反倒会造成文化隔膜和对品牌的伤害。至少我个人,就会心生不满。” 最后一句让霍欣大吃一惊。 “什么?你?你还不满?” 宁卫民以一副理所应当的语气说。 “那怎么了?我也是华夏子民啊。虽说我是给外国人干活,挣外国人的钱吧。但不意味着我把自己的国籍卖了。就得纵容外国人办错事,为了几张外汇券昧着良心当汉奸吧?” 霍欣觉着有点刺耳了。 “怎么说的那么难听?” 宁卫民却坦然极了,完全是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 “难听的话往往是事实,所以我要尽我的能力纠正这一切。难道有什么错吗?” “在我看来,这件事完全可以让所有人都满意。大可以把遮遮掩掩变成正大光明。只要把天坛斋宫的室外空间规划成一个美术雕塑展览场地就可以了。或者可以叫做展览艺术区。” “你想想看,皮尔·卡顿做服装陈列哪儿用的了这么大的地方啊。这些屋舍之外,空着的地方白白浪费吗?倒不如由卡顿公司投资几万元,在这里举办一个传统与现代交融主题的艺术雕塑展览区,鼓励我们美术学院的学子参展。” “到时候斋宫全面开放,PC服装全在室内,室外全是艺术雕塑。这这样的环境,既符合时装行业的艺术要求,也同时在促进东西方的艺术交流,给我们学子发挥才华的机会。” “真是这样的话,当然斋宫可以全面开放。那对于皮尔·卡顿公司来说,扩大了宣传,树立了口碑。对于天坛园方来说,扩大了吸引力,多了吸引游客的内容。对于游客们来讲,也多了更多有趣的参观内容。那岂不是人人满意?” “至于陈列室所需要的清净空间,我认为应该采用局部封闭的方式。比如把两个值守房小院封闭起来,改成咖啡厅或是休息室。即使想把寝宫也封闭了也没多大问题。因为有了无梁殿的主要区域开放,不会让老百姓有多少不满的。” “一旦真有什么重要贵客需要接的,完全可以临时做出安排,暂时停止对公众开放嘛。这难道不好吗?” “总之,我们应该努力把皮尔·卡顿公司释放的善意,让公众看到。让皮尔·卡顿公司促进文化交流的形象深入人心。这样既能达到公司和品牌的商业宣传目的,也会让公司和品牌获得更多的民众支持和好感。” “我相信,无论是卡顿先生本人还是宋大姐,都应该会明白我这些建议的良苦用心,做出正确选择的。” 就这样,宁卫民慷慨激昂的陈词算是彻底把霍欣镇住了。 虽然她还是觉得有点不妥,对事情的结果有点不放心,可也不能不为宁卫民的想法拍案叫绝。 不能不对他这份试图周全各方各面的勇气和情怀,心生激动和钦佩。 希望吧,希望一切真能如他所料…… 正文 第二百零一章 脑补 除了这些能拿的上桌面的理由,宁卫民还用了一招只能藏在心里的手段呢。 那就是这份儿规划建议书,他没有署名,也没有直接递交皮尔·卡顿本人。 而是单独交给宋华桂的。 还别小看了这一条,这恰恰就是这小子最有情商,且最会做人的地方。 道理其实很简单。 外企又怎样啊? 外企不也是国人充当雇员吗? 不是还得在国内经营业务吗? 所以有些国内的规矩还是得讲。 俗话说大水漫不过金山去。 既然皮尔·卡顿对宋华桂的信任无人能及。 那像宁卫民这样一有好事就打着宋华桂旗号,就是最佳向上峰表达忠心的方法。 如此一来,宋华桂当然就不会误解他的动机。 即使最后决定不采纳他的意见,也必然领情,不会因此猜忌他、怪罪他。 可以说无论成与不成,宁卫民完全就没有后顾之忧,反而会让宋华桂再对他增加点好感。 咱们国人的关系不就得这么处吗? 谁都鄙视拍马屁的人,但又都喜欢马屁的味道。 如此潜移默化,于无声无息中的熏陶,威力才是最大的。 果不其然,宁卫民一点也没有看错人。 皮尔·卡顿和宋华桂都不是那种眼里只看到了钱的人。 反倒很有社会责任心,均把艺术追求看得很重,以推广文化交流为已任。 于是仅仅时隔两天,宋华桂便陪同皮尔·卡顿再次来到天坛斋宫。 而他们此行的来意,就是为了跟宁卫民讨论那份规划建议书的内容。 要说宋华桂的人品真不错,居然一点都没把功劳据为己有的意思。 她光明磊落的完全归功于宁卫民,直接就让他亲口把想法对皮尔·卡顿全盘托出。 至于皮尔·卡顿本人,他不但是一个喜欢冒险,具有创新精神的人,而且也相当谦虚。 他确实对自己事业和成功感到自豪,却丝毫没有西方人自大的毛病。 他总是这么说,“我只不过是一个较为幸运的裁缝,靠一根针,一条线,一支笔和艰苦奋斗,就赢得了成功……” 所以完全可以说,宁卫民和他的老板、他的顶头上司,是天生属性相合啊。 那不用说,他的方案有理有利,合情合理,自然一下就入了两位上级的法眼。 就这样,这一天下来,在皮尔·卡顿和宋华桂和宁卫民做了极为深入的沟通与交流后,基本上肯定了宁卫民的建议。 当场就决定改变陈列馆的经营策略,由长期封闭式经营改为短期封闭。 并且正式授权宁卫民,可以就此事来和天坛园方进行沟通协调。 如果园方没意见,再由宋华桂出面和美术院校进行联络,去洽谈雕塑艺术展实施细节问题。 宋华桂毕竟是国家美院毕业的,她的丈夫万曼又是壁挂艺术家,美院客座教授。 这方面的人脉资源,天生就有优势。 至于资金绝不是问题。 因为共和国的人工太低了,哪怕是艺术家也不值钱。 几万元人民币就足以把这项活动办得像模像样。 总之,这件事就这么毫无阻碍,效率奇高的定下来了。 为此,不但宁卫民面上有光。 他大感跟对了领导,自己一番心血没白费。 皮尔·卡顿也自感慧眼识英才,很庆幸找到了两个如此优秀的下属。 宁卫民有见识,有才干。 宋华桂顾大局、识大体。 有他们同心协力为公司出力,何愁皮尔·卡顿公司的未来不欣欣向荣? 宋华桂呢,她也真有个大姐的样儿。 除了嘱咐宁卫民不要太累着自己,就是催他去公司再领两身西服和两双皮鞋,把他那一身已经不像样的衣服换下来。 说不许他再瞎凑合,故意破坏PC的服装形象了。 这叫假批评,真嘉奖。 以至于一旁端茶递水,目睹了全过程的霍欣,内心那颗心,早就滚烫得不行不行了。 因为除了她万万没想到,这事儿还真是被宁卫民给说着了。 宁卫民不但没因此丢了饭碗,反而得到了更多的器重和信任。 也因为她亲眼看到宁卫民和宋华桂以及皮尔·卡顿的对话。 这感觉可是完全不同的。 宁卫民一点也没有面对外资老板的紧张和卑躬屈膝,反而侃侃而谈,直言不讳。 他彻底成了对话的核心,成了交流的纽带。 轻而易举就赢得了两位顶头上司的一致好评。 “唉!我现在算看明白了。什么是为国为民,什么是忠义千秋!” “看看宁卫民,这才真是据理力争,默默的在为人民和国家做好事!” “可又有谁能知道他的功劳呢?谁知道他是拿自己的前途当赌注,在做这件事的?” 有能力的男人,女人一般都很欣赏。 有个性的小伙子,更别具魅力。 特别是在这个男性逐渐开始雌化的年代,在这个女人们都在渴望高仓健的年代。 像宁卫民这样要才有才,要貌有貌,性子硬朗,大方体面的未婚小伙儿,简直就是稀有动物。 因此在不知不觉中,霍欣通过这件事,对于宁卫民印象再次产生了一些微妙的化学变化。 在高分泌荷尔蒙地作用下,霍欣把宁卫民原先那还算“不错”的形象,生生又拔高了一节,彻底变得光芒万丈了。 宁卫民曾经数次惹怒她的矛盾,也已经不再是缺陷。 严格来说,变成了持才傲物的伟岸形象。 “男人不都得有点脾气才行嘛,关键是不光有脾气,还有真本事呢。再说了,他不发脾气的时候,不也挺周到体贴嘛。而且还舍得花钱,这样的男人上哪去找啊?” 从而,也更加坚定了霍欣追求宁卫民的心思。 “他这人,对无关自己的民族大义都能这么坚持。那么他对待个人感情,肯定也很忠诚。无论发生什么,也一定会对爱人不离不弃的。” 什么叫意乱情迷啊? 就是有的没有的,都能主动脑补,把对方往好处想。 这位霍大小姐啊,就是这样。 想着想着就突然脸红了,红得莫名其妙,红得令人摸不着头脑。 而且自己还一边脸红一边得意。 可这都哪跟哪呀? 昏了头的霍大小姐,也不想想自己的脑子里,那些东西靠谱么? 民族大义和男女之情能挨得上边儿吗?能是一回事儿吗? 正文 第二百零二章 轰动 11月下旬,是京城的秋味儿最浓的时候。 这个时节,该下来的果子早都下来了,最后只轮到金灿灿的柿子在市面上压轴儿。 而那早些已熟透的红果,几乎都变成了冰糖葫芦。 正犹如“千树万树梨花开”般的,出现在京城闹市之中。 无论男女老少,只要买上一串冰糖葫芦,歪着头咬上那么一口。 嘿,甜中裹着酸的滋味,便会让人们脸上泛起和煦的笑容。 当然,这样的笑容也不仅因冰糖葫芦好吃,关键还是在于大家心里痛快啊。 要说起来,这一年的11月份,发生的好事儿,那可实在太多了。 首先是影响到千家万户生活的重要变化。 本月月初,京城市政府首次宣布,电视机被允许“敞开供应”。 这就意味着在京城,工业用品凭票购买的时代基本划上了句号。 尽管有许多人积攒的工业券都白白作废了,不免心疼。 尽管彩电仍旧还是普通老百姓难以问津,难以买到的紧俏高档商品, 可再怎么说,大伙儿生活一下变得方便多了。 像肥皂、灯泡、蜡烛、袜子、电池、茶叶、烟囱、炉子、锅碗瓢盆…… 这些日用工业用品短缺的日子,算是就此一去不复返了。 这样的好处可是实打实的,人人都能体会到。 谁还能不高兴呀? 其次,11月16日,还有一件扬我国威的大事。 我国女排在日本东京举行的第三届世界杯女子排球决赛中,以7战全胜的战绩夺战胜上届冠军日本队,荣登冠军宝座。 终于实现了中国三大球在世界比赛中,金牌“零”的突破。 要知道,七十年代国际上老有一个说法。 认为我们国家小球还行,大球没戏。 而事实上呢,在很长的时间里面,我们国家在三大球方面也确实没怎么出成绩。 所以女排的夺冠,等于是一下子粉碎这种偏见,给了我们全体国民一剂强心针。 再加上这一年,我国在国际上的体育成绩各方面都取得了巨大进步。 乒乓球在世锦赛上的大满贯。 国家冰球队第一次从世界冰球锦标赛C组升入B组。 国足又在世界杯外围赛中连克西亚劲旅。 我们的男排击也败日本和韩国,夺得亚洲杯冠军。 这一切的一切,把人们的幸福感累积在了一起。 于是京城的老百姓自然而然就在家坐不住了,势必非要跑到街上宣泄一下才行。 这天晚上的天安门广场成了欢庆的海洋。 京城自发庆祝的人潮,全都涌向了这里。 有的人甚至放起了过年余存的鞭炮和烟花。 还有人在广场上跳起了庆祝的舞蹈。 现场一张张兴奋的面孔,成为了1981年的京城,永不褪色的影像。 最后,还有一件轰动京城的世界性新闻。 那就是来自于法国的设计大师皮尔·卡顿在京城创办的时装陈列室开幕了。 11月22日,法国皮尔·卡顿时装公司与京城市对外贸易公司在天坛公园的斋宫联合举办了隆重的开幕仪式。 并同时还在京城饭店的西大厅里举行了一场服装展览会。 按理说,其实对这样的新闻,本来京城的老百姓是不会太关注的,更不会引起多少轰动。 因为往往类似的外事商贸活动,仅限于官方和内部参观。 常言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嘛。 老百姓既看不见也摸不着,那又有什么意思? 跟着瞎捧什么臭脚啊? 可这次却不太一样。 因为开幕式的当天既是周日,地点又在公园里头。 而且《京城晚报》、《京城日报》和《京城青年报》,提前报道了相关新闻。 都写明了,说天坛斋宫的开幕式还为市民准备了服装表演节目,不另收门票,欢迎广大群众前往参观。 那白看的西洋景儿,谁还不想去??啊? 于是自打这个消息一见报,一传十,十传百。 周日一到,有时间、愿意看热闹的人,几乎全都奔了天坛公园。 这可让天坛公园的领导们乐坏了。 当天门票足足卖出了一般周末的三倍,接待量逼近了两万五千人次。 可也得说,凡事有利必有弊,园方没高兴多会儿,烦恼就随之而来 因为这些人目标是一致的,差不多都涌向了斋宫外的表演台。 那是人潮汹涌啊,乌央乌央的。 里三层外三层围着搭建好舞台的演出场地,连天坛的西门都滞行了。 看这声势,真要是活动开始,这场地哪儿容得下啊? 主办方真是被吓坏了,没别的辙,赶紧联系园方,让赶紧急抽调人手来维护秩序。 然后和公园领导一合计,临时采取了三项举措化解混乱的现场局面。 一是拿来门票和园方的大红章赶制门票,仅限六千人参与活动。 二是疏散群众,有序的引导和组织现场游客排队领票,避免造成踩踏事件。 三是为了平息领不到票的那些群众不满。 用主办方的红章再做六千张参观票,同时发放,下午加演一场。 总之,要说这次开幕式的热闹场面,估计就连明清两代,正儿八经的皇帝祭天都赶不上。 众多的游客们怀着对外国时装的极大好奇,以及对法国设计大师的敬仰,基本上是上午下午两场,全都爆满啊。 当然,现场的表演也确实真对得起大伙儿的等待和期待。 以上午这场为例,首先由区领导,京城对外贸易公司副总经理、天坛公园领导和皮尔·卡顿、宋华桂,一起为开幕式剪了彩。 跟着演出开始,就是令人叹为观止的舞狮表演和传统京剧的火彩表演。 再之后,皮尔·卡顿的服装模特全员出动,就连伤口刚刚痊愈的曲笑也登台了。 一听音乐响起,看着男的气宇轩昂,女的天生丽质,先后二十四个模特依次身着盛装款款走出。 现场的观众们登时就轰动了!完全是遭遇冲击波的反应! 不过与其说这些模特们人长得美,倒不如说是她们身着的服装美。 虽然这些服装在巴黎司空见惯,但是对共和国的老百姓,可是连想都想象不到。 如花瓣边的裙子、金银线织成的蝴蝶结领带,以及橙色和黄色的男装睡衣。 锦缎晚礼服、用金属小圆片装饰的轻飘美观的服装,以及裙叉高至大腿以及高至腰部的裙子…… 说白了,这些新奇的服装就像强有力的磁铁。 把成千上万双眼睛,牢牢吸引在了那张高出地面一米、宽三米、长二十五米“T ”字型的台子。 而随着台上那轻盈松快的猫步,模特儿们或单个,或成对,或三五一组,在不同节奏的音乐伴奏下,往返穿梭于天桥两端。 尤其是曲笑和石凯两个丫头,走到中间和尽头时,还要做上几个旋转动作,以让观众从不同角度加以欣赏。 这就更让现场的气氛热烈到了极点,仿若煮开锅的水一样。 掌声如潮中,所有的人仿佛都停止了心跳,齐齐都睁大双眼,不愿错过哪怕是仅仅一瞬的细枝末节。 每一位有幸目睹的观众,此时有的惊慕不已,恍如隔世。 有的如醉如痴、目瞪口呆。 几乎所有人类能够达到的兴奋、满足都在这里暴露无遗。 就连坐在宾客席上的几位领导也瞠目结舌,成了“忠实的观众”。 但反应最为热烈的还是京城的记者们。 他们立即将镜头对准台上,毫不吝惜胶卷,争先恐后把眼前的盛况记录下来。 “喀嚓喀嚓”这通拍啊,一秒不停地抓拍下一幕幕精彩场面。 正文 第二百零三章 影响 事后,对这场开幕式的服装表演,京城本土的记者纷纷给予了高评价。 有记者写道,“这是一次堪称思想冲击的风暴!法国大使皮尔·卡顿让我们看到了世界的流行趋势,同时,他也是新的流行趋势创造者。共和国五千年的文明给了他灵感,他所设计的一些最新女装,明显具有东方风情,使人联想起我们传统的,却能显现体态线条美的旗袍……” 而另一位记者是这样写道。 “法国的高级时装在今天正式进入了京城市场。著名法国时装设计家皮尔·卡顿,今天为他的服装及附属品办了陈列室开幕式,以及一个展览会。今后这些展品便公开发售。只是美中不足的是,这些货品暂时只能以兑换券(外汇券)购买,销售对象还不能惠及普通人。不过,我们的记者今天幸运极了。竟然免费获得了皮尔·卡丹的一件外衣。事缘摄影记者要求大师穿起一件展品一同拍照,后来卡顿先生把那件外衣的标签撕掉,很有风度的说,‘记者先生,现在它是你的了。’……” 还有一位记者的报道是这样的。 “皮尔·卡顿不亏当代设计大师。大师本人宣称,有幸借用天坛的斋宫成立陈列室,是他的毕生荣幸。为了感谢这番厚意,为了对我们的传统文化表达了充分的尊重,欢迎全国人民来免费参观,感受时装文化的魅力。此外,大师还承诺,一定会在开办陈列室期间,尽力做好古建维护工作。并且非常愿意出资举办一些艺术大赛,以鼓励我国各个领域的艺术家进行艺术创作,并用以加深两国友谊和文化交流……” 瞧瞧,哪张报纸都一个样,完全就是一边倒的盛赞啊。 反正夸人是不要钱的,京城的各大报纸,都是好话一箩筐一箩筐的往外甩啊! 而与国内没太多见识的记者们不同,早就见识过更高水准表演的外媒,所关注的是开幕式之外的其他方面。 有美联社的记者报道。 “皮尔·卡顿在无人看好的共和国,和官方合作又加深了一步。他的陈列室在官方的支持下成立了,产品也开始摆上京城各大商场的柜台。但共和国的子民是否能顺利接受他带来的时装,又是否具备相应的购买能力,还有待时间来验证。共和国毕竟不是日本。或许,皮尔·卡顿的成功将就此截然而止,共和国会为他带来人第一次重大投资失败。” 但与之相反,法国通透社却持乐观论调。 “共和国的模特姿容不俗,示范国产时装已达国际水平。皮尔·卡顿表示,他相当有信心把东方丽人引入国际时尚T台,也许就在明天……” 而日本的记者,看到的则是最为实际的问题。 “皮尔·卡顿已在共和国定制了十万条PC牌头巾,销往美国和法国。很显然,皮尔·卡顿距离胜利已经相当近了,他会让法国时尚界再次震惊……” 显而易见,无论是国内还是国外这些报道,无论是褒贬还是嫉妒的言论。 反正对于皮尔·卡顿服装公司的业务,都是极为有益的。 这样的免费广告和活动的轰动效应,一下就让皮尔·卡顿名气直线蹿升。 在共和国,他成为了京城人口中的亲善大使,成了官方眼中的注重于国际文化交流的朋友。 而在国际上,他的商誉和品牌效应都在迅速扩大,成了经营能力让人不容小觑的服装大亨。 无论是否愿意,当皮尔·卡顿成功进入了共和国这块市场之后。 他的那些法国同行们,甚至是西方世界的其他同行,就注定会在事业上被他飞速超过。 更为实际的效果是,皮尔·卡顿的服装一下子就在京城火了。 天坛斋宫这一块,每天来皮尔·卡顿陈列室参观的人络绎不绝,周末必须得采取限流措施才行。 友谊商店这一块的销售情况也出乎意料的颇为乐观。 价值四五百元的西装,三四百元一身的女装,居然每天都能卖出十几套去,而且还几乎全都是国内的顾客在买。 其实这也正常,我们的共和国是穷。 可毕竟这里是首都,总还有那么一些人,能够支撑起高消费,买得起奢侈品。 甚至王府井的百货大楼,西单商场,甚至是大栅栏的许多商店,也经常会有人打听PC牌的服装。 虽然这些人只能失望而归,但也越发把皮尔·卡顿推向了神坛,变成了高档服装的象征。 而这些还仅仅只是表面现象,更深层次的影响,其实在于皮尔·卡顿的时装开始引领我们民众的审美变化。 虽然没有一夜之间骤然变化那么明显,那么夸张。 但京城的街头很快就出现了许多靓丽的颜色,女人们也开始涂口红了。 像王府井、大栅栏的大照相馆,也陆续都挂出了“这里出租西服”的牌子。 穿西服拍婚纱照,就此开始逐渐取代旧有的中山装与婚纱的搭配,掀起了一场新的流行。 并且一发不可收拾,成为了持续许多年的定式照。 或许历史,就是这么于不知不觉中,推动和发展的吧…… 至于最后,当然还得提一提宁卫民这个幕后操手,最大的功臣。 出于为模特们家庭关系的考虑,他还做了一个很有必要的善举。 那就是以公司的名义,跟采访的媒体都打了招呼,发表的照片只能用全身照。 并且公司奖励给他的一千元外汇券,他也没有独吞。 而是宴请了模特队的兄弟姐妹们一起在“聚德全”吃了顿烤鸭。 非常有意思的是,当为模特们大摆庆功宴,席间举杯畅饮之际。 宁卫民忽然发现了一个新情况。 就他离队的这段时间里,也就一个月的时间。 队里竟然不知不觉组成了三对恋人。 这六个男男女女,都把自己过去的对象给甩了。 但这还不是全部,因为就连其他那些队友也没闲着。 尤其是那些女模特们,似乎已经有不少人更换了护花使者。 从她们的交谈中可以听出,他们新任男友,不乏博士、处长、飞行员之流…… 这或许就是这个行业的副作用和额外的代价吧? 无论是否出于本意,或是是否是心甘情愿。 既然走上了这条光鲜亮丽的路,她们对于生活和感情的要求,就再不会甘于平淡。 注定都将变得越来越功利化。 想到这里,他不禁看了看正在喝着汽水,与队友说笑的曲笑。 以及她身边正把一卷烤鸭往嘴里送的石凯丽。 他真的不知道,这两个眼下还很纯净的姑娘,到了什么时候也会变成这样。 两年三年?还是四年五年? 想到这里,他不禁多少有点后悔。 后悔自己轻率的毁了一份世间的纯洁。 当初似乎不该把曲笑带进这个圈子啊! 我是不是错了? 正文 第二百零四章 开衙建府 皮尔·卡顿陈列室开幕式之后,宁卫民并没有就这么离开天坛的斋宫。 而是留了下来,继续当起了临时馆长。 因为一方面,用太监值守房改成的咖啡厅是细活儿,至少还得多半拉月才能干完。 随后还得进相应的电器设备,安装取暖锅炉和外线电话什么的,才算是完善了硬件设施。 另一方面,皮尔·卡顿公司委托“外服”又招聘了十二个形象还过得去的应届高中生。 希望由自己人来逐步接手室内的导游和管理工作。 那这些姑娘当然就得参与公司培训啊。 什么基础英语啊,仪态仪表,工作程序,服务标准什么的。 正好,宁卫民过去就是从事服务业的,又参加过模特训练,还懂英语。 那么由他来充当培训老师,自然再合适不过了。 而且最后还有一点,就是宋华桂跟国家美院和工艺美院,雕塑系师生已经顺利谈妥了艺术雕塑展征集作品的事儿。 宁卫民还需要为这些参与创作的师生提供方便,负责协调场地。 要知道,由于长期以来,我们城市发展几乎陷于停滞,雕塑系已经成了美院里最鸡肋的专业。 这些学雕塑的大学生基本上毫无用武之地。 他们毕业后的“出路”是很窄的,大多数人都不能以本专业为职业。 那么皮尔·卡顿公司这次想要出资举办一次艺术雕塑展,对两个美术院校雕塑系的每个师生来说,无疑是一次非常难得,能够把个人才华展现给公众的好机会。 两个美院六十七名师生一听说这个事,就非常重视,相当踊跃。 特别是皮尔·卡顿公司财大气粗,实力雄厚,为这次比赛设置的奖金也着实不菲。 一等奖有一千元,二等奖八百元,三等奖六百元。 从第四名到第十名的优秀奖也有二百元。 甚至美院教授只要把作品送去参展,就有五百元邀请金拿。 那可以说全体师生欣喜若狂都不为过,所有人的积极性一下就被彻底调动起来了。 许多人都是摩拳擦掌,势必要全力以赴,借此名利双收不可。 于是就有不少学生,提出希望能够现场来制作的要求。 好最大的程度,让自己创作的作品与环境相融合。 此外,还能借此免掉搬运时的麻烦,以及参展作品因此损毁的意外。 说实话,宁卫民恐怕是最能够理解这些师生心情的人了。 因为没人比他更清楚,这年头国内的艺术家是多么不值钱。 就别说那些名家字画的价钱被低估了,真正的全国美展又怎样啊? 去年罗贯中轰动了全国的《父亲》被国家美术馆收藏,也不过卖了一千多元。 所以力所能及的情况下,无论是希望公司举办的艺术展大获成功,还是出于扶植国内艺术创作的责任。 作为艺术展的策划人之一,宁卫民都很愿意为这些贫寒的艺术创作者们提供尽可能的帮助。 好让他们尽展所能,创作出优秀的作品。 总而言之,宁卫民就这么成了斋宫的一把手。 从此大事小情,管着三摊子的事儿。 连霍欣在内,下辖十三名公司员工,并且兼管着公园方临时派遣的八名工作人员。 但还别看他的责任不小,可实际上工作起来却轻松的很,和头段时间赶工期的紧张忙碌完全不一样了。 因为位高权重,就有位高权重的好处。 首先,和施工方的工人们,宁卫民已经完全磨合妥当了。 对质量的要求,对细节的态度,这些工人们都已经很了解,也很卖他面子。 知道出了岔子,宁卫民不答应,那就得返工。 那照着图纸干活自然不敢再走样、出圈儿。 其次,宁卫民还人尽其才,把英语培训任务交给霍欣,让其代劳。 再说这十二个姑娘也是边工作,边培训的。 每天一个半小时足矣,不会占用宁卫民太多时间。 至于那些雕塑系的学生们就更好办了。 他们的要求特别简单,只需要入院方便,不被打扰即可。 于是宁卫民给他们办了出入证,并把他们统一安排到钟楼所在的外院儿了。 让他们自己挑选地方,只把通向两边的道路拿铁栏杆一封。 游客便会从东宫门长驱直入无梁殿的内院,互不干扰和影响。 再给这些雕塑家们准备几壶开水,告诉他们工具用完了存在哪儿,也就齐活了。 所以说实话,宁卫民的小日子,过得其实挺滋润的。 他的办公室占了北边值守房的小偏院。 不但弄了个摇椅来,还找古四儿买了一只白鹦鹉喂着,又给院儿里添了一口大缸养金鱼。 像每天来了就是喝喝茶,看看报,逗逗鸟,喂喂鱼。 吃完午饭躺在摇椅上听着半导体,隔着玻璃晒晒太阳,能睡就睡一觉。 其余的时间,要么自己一人逛逛园子,要么去保卫科找人打会儿牌,要么跟手下的几个姑娘摆摆谱儿,要么就是跟那些学雕塑的学生神侃一通。 偶尔再请公园领导们搓搓饭,联络一下感情什么的,这日子就这么稀里马虎的混过去了。 毫不夸张的说,就跟他是皇上的二大爷,受了封的亲王似的。 恐怕园长也没他过的舒坦。 唯独有点可惜的就是这后宫是摆设,而且还有个王熙凤盯着。 虽有莺莺燕燕的“十二钗”成天围着吧,可只能看,不能碰。 否则那他真得成了大观园里的贾宝玉不可。 晴雯说冷我来抱,袭人跟我开玩笑,黛玉咳嗽我照顾,宝钗生日我必到,我与妙玉谈风月,我陪湘云醉芍药。 哎,这日子……想想就美啊! 所以可想而知,宁卫民这样的生活会多么惹人眼红。 但凡隶属于皮尔·卡顿公司,又来过斋宫的人,回去之后总要大发一番不平的感慨。 哀叹一个没学历的人居然能得势,成了本公司第一个开衙建府的封疆大吏。 不就是给老板出了个办艺术展的主意嘛。 胡打胡碰撞上的而已。有什么啊? 然后由此说开来,大家便把宁卫民比作相声里《连升三级》的张好古,加以批评。 或是开始历数自己认识的人中,有谁是这样的投机份子。 有谁是靠幸运青云直上,爬上了高位,越混越好。 每每得聊得全办公室的人又妒又恨,醋劲十足。 随后就造成了一个印象。 似乎“金子放在哪儿都会闪光”,这话也不全对。 似乎这个世界就是小人得势君子危,很难有公平可言。 就他妈连外资企业也一样,还得看背景,看谁会来事儿。 接着便是发牢骚,怨分配不公,哀叹老实人吃亏。 大家一起巴望着早晚,宇内澄清。 像宁卫民这样的人原形毕露,大倒其霉。 正文 第二百零五章 沙龙 常言说得好,天底下就没有完美的东西。 宁卫民的生活也如是。 他的日子过得是不赖。 可惜,却并不是如同他的那些同事所想象的那么无暇。 主要原因就是他的“大观园”里,可不光知有“十二钗”。 还有个骄蛮霸道,对他步步紧逼的“小辣椒儿”呢。 过去忙吧,还好点。 现在不忙了,每天下午,霍欣把她自己的事儿办完了,都会心情雀跃,跑来找宁卫民聊天。 这对宁卫民就成了一种骚扰和心理负担。 有那么一次,他曾经想把霍欣赶走,很不客气的下了逐客令。 “哎,你就不能去别地儿找别人去聊?别老来打扰我。” 但霍欣坐在屋里的椅子上,就是赖着不起来。 “我打扰你什么啦?你一人待屋里闲着,有什么意思?” 而宁卫民就跟学表演的似的,入戏特快,马上拉过报纸来郑重其事的翻阅起来。 “瞧你说的,我这是闲着吗?我要闲着,公司的业务早停顿了。” “我得研究政策,琢磨对策,还得给公司出谋划策。要不,艺术展的事儿,能让我琢磨出来?“我说,你还是快出去吧,我思考的时候需要全神贯注。” 可这对霍欣同样没多大用处,她有一双火眼金睛。 宁卫民刚看了眼大标题,霍欣就劈手把报纸从他手中抢走,站在他面前说道。 “你装什么装啊,累不累?这儿可没别人,你少跟我来这套。” “我来哪套啊?你当火烧夹油饼呢。别闹,把报纸给我拿来。” 宁卫民伸手想去夺报纸。 霍欣却笑着把报纸藏到身后。 “谁闹了?就显得你多关心国家大事似的。净来假招子,有劲没劲?” 宁卫民只好不理她,随手又拿起另一张报纸翻。 可霍欣倒好,“啪”地一扯,不但把报抢走了,也撕坏了。 宁卫民登时横眉冷对,有点上火了。 “你非找我跟你急是不是?你蹬鼻子上脸啊,太不像话了你。” 但即使如此,也一样无效。 霍欣只退了几步,脸上还在不当回事的笑。 “像画就挂墙上了。你来呀,你来呀。我还真没见你生过气。你跟我急,跟我急一个!” 得!宁卫民算是知道,这女的要缠上男的,到底有多难对付了。 真不是他不想急,而是没法急。 毕竟屋里没其他的人,如果他真要发了火,大声怒斥。 霍欣必定会以一副受了奇耻大辱的委屈样,捂脸跑出去,哭上一鼻子。 那让外头人听见或是看见,不定会传成什么样呢。 他能对别人说,他是为了争夺报纸这点小事就跟霍欣急了吗? 显得小气不小气的单说,别人哪里会相信啊? 再说了,就是有人相信。 可霍欣胆敢这样欺负他这个上级,就越发证明他们俩关系不一般啊。 别人必定会觉得是他欺负女人,或是敢做不敢当。 这叫什么?这就叫好说不好听啊。 甚至霍欣肯主动替他辩解,都没用。 因为人们往往只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会更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反过来要是他不急,一样是糟糕。 那就更扯起来没完没了,越发看着像是打情骂俏了,让人撞见岂不是更麻烦? 有那么一两次,就一样会有闲言碎语传出。 总之,面对这样的情况,宁卫民是尴尬至极,急不得恼不得。 尤其让他感到后怕的,是刚才就差这么一点,他就上手去硬抢了。 幸好及时意识到了危险,及时打住啊。 否则要是没搂住火气,这一动手,俩人一旦发生肢体纠扯。 扭着扭着,可不就抱一块去了? 到时候谁能说是抢报纸,没那个意思啊? 弄不好就成了既定事实了。悔之晚矣! 哎,这年头在男女关系上,是处处危险啊。 一个不留神,谁骚扰谁,也许顷刻间就能对调。 这就是女人的性别优势,男人的劣势。 所以没辙,宁卫民采取了最明智的举措,也就只能是惹不起躲得起喽。 他毫无表情看上霍欣一眼,扭脸就朝着门外开始飘落树叶的院子走去。 就此一直走到公众的场合去,以此表明立场的决绝。 哎,这下倒好,外头有了证人,霍欣也就没了咒儿念。 再想闹也只能忍着,默默在心里生闷气了。 当然,宁卫民可不是个心甘情愿被动挨打的人。 他也忍受不了这种身为领导却被一个小秘撵得让地方的屈辱。 于是为了彻底粉碎敌人想逼他就范的阴谋,他很快做出了一个举措。 那就是呼朋唤友,来自己办公室做客。 很快,宁卫民跟那些钟楼的外院儿做雕塑的大学生们交上了朋友。 并表示,自己办公室的大门永远向朋友敞开。 可以让他们随意去休息、聊天,并免费提供香烟和热茶。 这可给这些大学生幸福坏了,无不把宁卫民视为尊重且懂得欣赏雕塑艺术的知己。 还别说,宁卫民是真的挺喜欢跟这些人侃大山的。 因为搞艺术的人,的确和普通人不太一样。 他们活在另一个文艺的世界里。 对许多事情的看法都更有趣,更敏感,喜欢另辟蹊径。 宁卫民从他们的嘴里听到了不少新奇的笑话。 也大致了解了一些西方美术知识,和鉴赏雕塑的方法。 而他的肚子里的“杂货”,和能预知未来的见识,对这些没接触社会的大学生同样很有吸引力。 这应该就是属于知识互补了。 像有个叫向群小子,就是因为受到了宁卫民一句玩笑的启发和触动。 把自己原来的创作思路彻底推翻丢弃了。 他重新用玻璃钢塑成了一缕青烟直上转化为浮云的作品,取名为《云烟》。 别说,这件作品的效果还真不错。 是既传统又现代,既具象也抽象,有寓意还有动态。 完全符合艺术展的主题。 不但向群自己感到相当满意,其他人也纷纷称道,都认为至少进优秀奖是没问题了。 就这样,宁卫民的办公室日益热闹起来。 越来越多的人来他这儿抽烟喝茶,谈天说地。 参与人员不但迅速波及到两所美院其他系的学生,甚至还有人带来了音乐学院的人。 而由于这种聊天形式上十分接近十七、十八世纪法国的贵族沙龙,还具有摩登范儿和精神刺激感。 因此宁卫民的办公室很快就荣获了一个颇为时尚新的名字——“趴儿”。 他本人作为沙龙的组织者和资助人,也被这些大学生们尊称为“宁爷”。 就这样,宁卫民居然领先于原本历史中“文艺沙龙”的创始人宋华桂,在自己的小地盘儿,组织起了国内第一个艺术沙龙。 实打实的说,他可真不是有心想抢宋大姐的风光,故意把这个“沙龙教父”的名头安自己脑袋上的。 完全是迫于无奈,误打误撞。 最有意思的是,在这件事上,霍欣态度上的前后转化。 一开始,出于发现丧失了和宁卫民独处的机会,霍欣是极为不高兴的。 她恨不得把这些成天钻宁卫民屋里蹭茶蹭烟的文艺流氓都轰出去。 成天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可慢慢的,她就爱上了这种大家围绕着一个主题热烈讨论,畅所欲言的氛围。 或许是像她这样的女性天生有表现欲,又或许是她的家庭让她天生适应社交场所吧。 她在沙龙中的表现非常出色,没几天就成了这个沙龙的明星。 而她既享受在辩论中压倒对手的快感,也乐于接受众人的肯定与恭维。 最后反倒还成了文艺沙龙的坚定簇拥者和促进者了。 特别是在宋华桂也对此表态。 “关系啊,这些都是关系,未来的关系。” 并且说皮尔·卡顿公司的宗旨,永远都是希望能成为艺术创作者的朋友。 希望宁卫民能代表公司把这个沙龙好好维持下去,甚至公司还愿意为此提供一些资助。 霍欣几乎是立刻就给宁卫民一个提议。 说要想让这个沙龙越来越正规化,成员稳定。 那应该至少在每个月,或是每两周,找一天组织一次较为正式的聚会才行。 而且最好能包括助兴表演和聚餐的活动内容,就像欧美同学会那样。 这让宁卫民不免想起了冰心写过一篇文章,叫做《我们太太的客厅》。 这篇文章描写的是1930年代的林徽因所组织“星期六聚会”时的文人社交场景。 文中写道,“我们的太太自己以为,她的客人们也以为她是当时当地的一个‘沙龙’的主人。” 或许这句话,也准确如实的表达了霍欣的感受。 正文 第二百零六章 可气 除了这些搞艺术的大学生们天天往宁卫民办公室跑,模特队里的成员也免不了常来常往。 像演过电影的宫海滨,银行柜员出身的荣伟,还有当过女工的孙婷、刘亚娟。 他们几个本来就属于模特队里思想成熟,和宁卫民比较谈得来的人,又是队里的新组成的两对恋人。 周末的时候喜欢成双成对来公园约会,免不了来宁卫民这儿坐坐。 时间一长,看见宁卫民这儿老这么热闹,他们几个也就逐渐成了沙龙的非常驻成员。 不过要说模特队里最常来找宁卫民的,肯定还是曲笑和石凯丽俩丫头。 她们在队里跟宁卫民最熟络,也最信任他。 几个月一直相处下来,几乎把他当成了哥哥。 所以哪怕宁卫民如今已经离开了模特队。 可队里有什么事儿,两个姑娘还是都想和他商量。 反过来,宁卫民也对这俩姑娘另眼相看,与别人不同。 要知道,曲笑和石凯丽如今成为T台上最耀眼的两颗明珠,都有宁卫民很大的一份功劳。 尤其是曲笑,完全就是宁卫民发掘出来的。 那他当然乐意继续帮助她们,期望她们俩能在事业上更上台阶,尽快走上国际舞台,获取最大的成功。 同时也因为两个姑娘年龄小,性情讨喜,纯洁可爱。 让宁卫民有一种一下有了两个妹妹的感觉。 自然而然就让他有了一种责任感。 为此,他不但在公司的事儿上尽力出谋划策,她们每次来了,也以超常规格热情款待。 像公园方寄存在咖啡厅的一些汽水和零食,本来是准备营业后在这里售卖的。 宁卫民就会豪爽的拿过来一大堆,让俩姑娘随便吃。 而且只要没有特着急的工作,他就会像个最贴心的导游全程陪同,毫不吝惜自己时间。 弄得无论公园的工作人员,还是斋宫的那“十二钗”。 真的都以为曲笑和石凯丽跟宁卫民沾亲带故呢,对她们俩无不笑脸相迎。 而所有人里,唯独心里不乐意的,恐怕就是霍欣了。 一是因为她得知曲笑就是宁卫民在台上抱起那个姑娘后,警惕性大大增强。 二是因为宁卫民对她就从没有这么热情、体贴过。她看着泛酸,实在来气。 就比如说吧,这俩姑娘都爱下跳棋。 宁卫民就买了一套放在办公室,待曲笑和石凯丽来的时候哄她们用。 而且他也非常善于渲染气氛,就使得这种游戏的乐趣大大增加。 比如每次,他都先用特猖狂的态度下战表。 “来来,陪你们俩丫头下盘指导棋吧,也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叫高手。” 然后铺好棋盘,摆好了子儿,就大模大样坐在桌前,点起一支烟来。 “我赢你们太富裕了,这对我来说纯粹小儿科。先说好,输了可别哭鼻子啊……” 弄的俩姑娘抿嘴而笑,同仇敌忾之情油然而生。 于是不一会儿宁卫民就会输掉头一把。 但他绝不在意,多半还会说一句“好汉不赢头一把”。 然后再收拾棋盘重鸣战鼓。 不过第二盘儿的结局,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那么宁卫民盯着只顾嘿嘿乐的曲笑和石凯丽,便会假装变得凝神贯注起来。 “别得意,不过让你们一盘,高兴高兴。” “行了,就到这儿了,下一把就不让你们了。” “哼,我自个儿也得高兴高兴了。” 结果第三盘走了半天后,宁卫民的棋路照旧不会有什么起色。 他这时又会说,“这盘还是让你们吧。进步真快。看到年轻人这么有出息,我比自己赢棋还高兴。你们俩下棋,很有我当年的风范啊。” 不用说,俩姑娘就会被他大言不惭的自吹自擂逗得的绷不住,大笑特笑起来。 就这样,往往六七盘下来,在宁卫民的蓄意放水下。 两个姑娘一定会被哄得高高兴兴,洋洋得意,满怀胜利的喜悦离去。 可反过来呢,要是心怀不满的霍欣,冲宁卫民说上几句酸溜溜的风凉话。 “你得算臭棋篓子了吧?怎么连女的都赢不了?” 宁卫民却保准儿不留余力,能在棋盘上杀得她彻底傻眼,连一盘也赢不了。 而且最后往往还得甩给她几句难听的。 “行了行了,就到这儿吧。我不忍再赢你,怕你想不开上吊。” 什么叫不患多寡患不均啊? 这样的区别对待就是! 那到哪儿都被捧着的霍大小姐,要不气得浑身哆嗦,恨得牙痒痒,对曲笑和石凯丽心生厌恶才怪呢。 可更让霍欣恼火万丈的是,她却偏偏拿这俩姑娘没辙,甚至就连明面上甩脸子都不行。 因为她们不但是皮尔·卡顿最看好的模特,是公司已经点名重点培养的掌上明珠。 而且据说,由她们俩穿上展示过的丝绸服装,外贸订单签的金额都明显比别人高一倍。 已经成了经贸部和商业部点名每次必要的模特。 这种情况下,跟她们明着起冲突也太吃亏了。 不但宁卫民会护着,宋华桂会不高兴。 恐怕就连霍欣后面的关系,也得数落她不懂事呢。 霍欣不傻,知道自己不能明着针对,于是,小女人的阴招也就使了出来。 有那么一天,当曲笑和石凯丽再来下棋,她们一找棋,就发现跳棋不见了。 “棋呢?”她们俩问宁卫民。 “不知道呵。”宁卫民也没找着,“这事儿真怪呵。” “是不是你给扔了?” “哎,我扔棋干吗?上次下完,我不就就搁这桌子上了……” “那怎么会没有了?这屋里就这么大地方……” “等等,我问问啊……” 宁卫民就推开沙龙那屋问霍欣,“哎,你看见紧里头那屋的跳棋了吗?” “没看见啊,我可没拿你棋。” 霍欣登时睁大眼睛,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 “要不我帮你问问别人吧,看看是不是他们拿走玩儿去了……” 跟着她就假积极,掉头去问屋里那正聊国家大事的几个大学生们。 “喂喂,你们刚才谁去过紧里头那屋啊?我们经理的跳棋不见了……” 不用说,这话无疑是把别人当贼啊,那谁能认啊。 眼瞅着几个大学生脸色不对味儿了,宁卫民赶紧摆手。 “没事没事,什么也没丢。” 跟着就走了。 而看着宁卫民黑了脸,吃了个不大不小的闷头亏。 霍欣的心里却无比得意,暗暗乐开了花。 她心说了,你要能找得着才怪了。还想玩儿?让她们俩回家玩儿去吧。 只是可惜啊,没高兴多一会儿,很快霍欣就傻眼了。 因为人算不如天算,聪明反被聪明误。 让她万万没料到的是,宁卫民并没有因为跳棋失踪束手无策。 反倒带着曲笑和石凯丽又进入了这间屋。 连带屋里的几个人,都一起被他撺掇着玩起了一个名叫“杀人”的集体游戏。 结果完全是事与愿违啊,那游戏是真有意思。 这一天,曲笑和石凯丽不但玩儿的更开心了,而且还有融入文艺沙龙的趋势。 这可是霍欣自以为专属于自己的禁区啊。 岂能坐看曲笑和石凯丽把她取而代之,日后成为受追捧的焦点人物? 所以这天回去后,她越想越亏,越想越觉得自己蠢。 没辙,只能赶紧补救。 第二天她就又买了一套新的跳棋给宁卫民送屋里去了。 虽然获得了宁卫民的表扬,可她心里都快郁闷死了。 瞧这个哑巴亏吃的,失策! 也不知道那俩丫头今后还会不会再往沙龙那屋凑。 气啊!真气啊!太气了! 正文 第二百零七章 和善可亲 在宁卫民的那些狐朋狗友里,就属张士慧和他处得时间最长,俩人又是生意伙伴。 那不用说,这小子也肯定是要来斋宫这儿参观参观的。 反过来,宁卫民对他的接待规格,也一定不会比曲笑和石凯丽差多少。 除了好烟好茶,单独陪同之外,恐怕还得喝两盅才行。 哥们儿嘛! 12月初,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 在斋宫的琉璃瓦被日头照得最为光彩炫目的时分。 张士慧头一次莅临,就被宁卫民的办公条件给震撼到了。 张口就是,“你可真够牛的,竟然把皇上的行宫给占了,生生给变成自己的安乐窝了。” “瞧瞧你这儿,好家伙!鸟儿也有了,鱼也养了,这么大的天坛给你当花园子。还那么多花不愣登的大丫头伺候着。你再养两条恶犬,弄个穆仁智来当管家,你就全齐了你。” “我说,你这个劳动人民的叛徒,也太他妈骄奢淫逸了。你在这儿这么作威作福当草头儿王,上头知道吗?小心我找法国老头儿告你一状,削你的藩。” 宁卫民被他逗得哈哈大笑,嘴里却反驳。 “去你大爷的,你才是黄世仁呢!怎么我的事儿,一到你嘴里都得成罪过啊。咱能不能实事求是点儿?” “我这儿不过就是五间房的小偏院而已。一间专门招待外客,还得均出俩屋给职工当休息室。我充其量才占了两间屋而已。” “还拿天坛当花园?这是公园,连我这儿都免不了有游客闯入。哪儿就跟你说的似的了?” “你甭来假招子。真羡慕,你小子就辞职,来我们公司。我跟上头说说,把这草头儿王给你当。这儿我早待烦了,正好你替我,还我自由。” 张士慧却满不在乎一撇嘴。 “哎嘿哟,瞧你这嘚瑟劲儿的。说你胖你就喘。我要真乐意呢?你说句话就管用?” 没想到宁卫民却拍上了胸脯。 “当然真的呀,哥们儿什么人品,放过空炮嘛。” “头两天我跟宋大姐聊天还说起你呢,人家也把你当个人才。你要来,可不就一句话的事儿。” “多了我也不敢说,工资至少一千块外汇券。只要你自己舍得铁饭碗,你们家那口子回头别埋怨我把你推火坑里就行。” 宁卫民的态度不似玩笑。 这下张士慧愣了,他还真没法接话了。 要说他没半点心动那是假的。 可这个年头的人,对铁饭碗的敬仰还是根深蒂固的。 那可是养老的保障啊,谁能轻易迈出这步去? 结果就这个档口,刚巧霍欣推门走进屋来。 她听见了这话,直接就搭上了话。 “其实什么铁饭碗啊,外资企业一个月就能挣出常人一年的工资。干上十年就满可以退休了。你们不是哥们儿嘛,在一起干多好?” 张士慧当然记得霍欣,当下就是一凛。 当初他可是亲眼见到这位大小姐是怎么牙尖嘴利的,把米晓冉给挤兑走的。 知道这姑娘挺有背景,骄傲极了,不好惹。 于是赶紧满脸堆笑打招呼,一个劲地说“你好”,客气得都有点谄媚了。 但让他倍感惊讶的却是,此时的霍欣已经和他印象里的样子完全不同了。 态度极为友善和大方,竟然笑吟吟地说。 “你千万别这么客气,我现在可是宁经理的下属。招待好经理的朋友,是我的工作。” “其实我也没别的事,这不快到午饭时间了嘛,就想问问你们的打算。” “要是吃食堂呢,我就帮你们把饭打回来。要是去外面下馆子呢,我得先去占个位子。否则到了饭点儿肯定没座儿……” 说着,霍欣的眼神移向宁卫民。 而紧跟着,张士慧发现宁卫民又用同样询问的眼神看向自己,他不禁连连摆手。 “别别,不出去吃了,太麻烦,我就在这儿跟你们一起吃食堂吧,聊着方便。” 随之,他又有点犹豫地问。 “哎,那……你们这儿……上班能喝酒吗?” 对于这个问题,宁卫民还没表态,霍欣就先笑了。 她既大方又爽利的回答。 “对我们公司来说,喝酒也是工作。何况这儿又是我们经理说了算。只要他自己不反对就行。” 跟着半开玩笑的问宁卫民,“你会反对吗?” 得到回应后,霍欣又是笑。 “放心,都交给我吧。”说完就出去了。 就这样的表现,对张士慧来说,不亚于今天刚看见无盐女变嫦娥啊。 等人一走,他吮了下牙花子,就挤眉弄眼地跟宁卫民说。 “我去,哥们儿你可以啊,这样烈的小野马都让你给驯服了。你真是女人的克星。” 其实都别说张士慧了,就连宁卫民自己都犯懵呢。 他也不知霍欣怎么会一反常态,忽然间,就转了温婉的性子。 没多久,霍欣就回来了。 不但弄回来一瓶燕岭春和三四瓶啤酒,还弄回来点粉肠和豆制品。 “外面商店也没什么好酒,啤酒就这么多了,再多了我也带不了。这两样,给你们下酒的,公园食堂的饭菜顶多只能填肚子。要是再不够,咖啡厅还有些烤鱼片、牛肉干、怪味豆什么的。” 敢情这些她刚才骑着自行车,专门出了公园买的。 “够了够了。非常麻烦了。其实我们哥儿俩好对付,有一包花生米就能下酒。而且主要也是喝白酒,啤酒就是涮涮嗓子的。” 张士慧发自内心的感激着,跟着就要掏钱。 但霍欣根本就不要,反而说“给我个巴结领导的机会呗”。 说完笑着看了宁卫民一眼,一扭身又去食堂给他们俩打饭了。 “我去,真够瓷器的。” 等人走了,张士慧不可思议的对宁卫民说。 “这妞对你可以啊,人比人,气死人!我都有点嫉妒你了。哎,收了吧,我批准了……” 就这一瞬间,宁卫民忽然明白过来了。 这是围魏救赵之计,旁敲侧击之术啊。 就跟男的泡姑娘,先博取其闺蜜好感,就能大幅降低泡妞难度是一个道理。 他不由感慨,女人果然个个都有阴谋家的潜质,是天生就不用培训的好演员。 于是他的反应大出张士慧预料之外,不但没有自鸣得意吹嘘自己的魅力之大。 反而郑重的央告。 “哥们儿,你可别坑我了。算我谢谢你了,一会儿她回来,你千万不许瞎开玩笑啊。” “这个姑娘,我可碰不得,一旦粘上了,就甩都甩不掉。” “你也不想想,她怎么可能是贤妻良母?还没喝你就多了?” 而此言一出,登时就让“嗞嗞”地喝着酒,用筷子刚夹上一口小菜的张士慧,就这么僵住了。 看着窗外明媚太阳下的朱红的墙头,耀目的琉璃瓦。 也不知怎么,张士慧心里打了个突,竟然感到了身上发冷。 他筷子上的那口豆制品,不知不觉中,掉了…… 正文 第二百零八章 有失风度 霍欣绝对不会想到,她精心设计和用心表演,完全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非但没逃过宁卫民的眼睛,反而弄巧成拙,极大的激发了宁卫民的反感与戒心。 让宁卫民从心里越来越与她疏远。 当然,也许从一开始她就错了,因为她恰恰不明白一个道理。 情感的战场上男人才是猎手,是主动出击的一方,这是天性。 假如一个猎手被猎物反追,步步紧逼会怎样? 那这个猎手一定不会高兴,反而会感到压力,会恐慌。 所以聪明的女人绝对不应该倒追男人,而是应该懂得撩汉。 撩得男人不能不追,主动来追才是。 哪怕不算是聪明的女人,只要踏实等着。 日常接触多了,也许就能无意中GET到了男人心里的那个点,收效也远比煞费苦心的猛追强多了。 这的确是事实。 因为就连宁卫民自己也没想到,很快就有那么一次。 他就不得不屁股后头追着人家霍欣走了,而且对她也是真的无限感激,几乎到了让他自己都感到难以回报的地步了。 怎么回事啊? 这话就得说到旅游商店和文玩字画上了。 实事求是的来讲,旅游商品这个概念在我国,其实一直都是没有的。 解放之前,由于我们对外国人的生活毫无限制。 外国人来到华夏这块土地,想买本地土产和用品,只要花钱,就能实现目的。 同时我们的商家也一直把古玩、茶叶、丝绸、绣品这些高级商品当成普通买卖来看待。 所以也就从未有人把这种特殊的市场需求单独区分出来过。 哪怕是改革开放之后,哪怕是1979年“伟人”发表了黄山谈话,明确要求大力发展旅游行业,要求促进旅游商品的丰富与销售。 但在长期根深蒂固的旧有思维模式下,旅游行业整体的经营方式,一时之间也很难突破框框,发生什么根本性的转变。 旅游业相关部门还是把旅游商品的经营,仅仅定义在接待外宾的“特种商店”模式。 在旅游商店所销售的,都是他们认为外宾会喜欢的,具有特性的现代工艺品。 比如说景德镇的餐具和茶具,玉器厂的玉器、手镯,料器厂的料器盆景,还有丝绸、纸扇、景泰蓝、文房四宝什么的。 他们所谓响应上面的号召的举措,也不过是又多开了几家这样的商店罢了。 所以对于宁卫民而言,这样的商店千篇一律不说,商品卖点也仅仅是做工精良而已。 实在没什么看头,也不值当去买。 想当初,他陪着蓝岚逛过几次北海、故宫,就早已经逛够了。 如今尽管他常驻斋宫,可无论是忙的时候,还是不忙的时候,他对天坛公园里的这些旅游商店也提不起一丝兴趣。 还从没去逛过。 可要说也巧了,就在张士慧找宁卫民喝酒过去没两天,宋华桂就给宁卫民打了电话。 说两天后她会陪同一些法国大使馆的客人参观斋宫的陈列室。 让宁卫民做好接待准备。 因此当天,完成了接待斋宫的接待任务后,宁卫民和霍欣自然还得继续陪同这些法国人去逛天坛的祈年殿和回音壁,甚至陪着这些人逛商店。 就这样,在帮着询价中,完全是被动的,宁卫民就发现这天坛的工艺品商店有点不大一样了。 因为有那么几间店铺,居然在卖真的东西。 无论是近现代的名家字画、印石三宝,又或是只许外销的清中晚期的官窑瓷器都有。 而且比起琉璃厂卖的东西,价钱上还要便宜一两成。 这是怎么回事呢? 宁卫民仔细的一打听,当场就差点没抽自己一嘴巴,简直悔死了。 敢情这几家售卖真玩意的店铺,也和皮尔·卡顿的公司办的陈列室一样,全是外来客。 它们原本都是隶属文物商店系统的老字号,分别为观复斋、墨缘阁、悦雅堂、韫玉斋、震寰阁。 是为了配合文物局对琉璃厂大街的改造翻修工程,才于1980年2月7日统一迁到天坛公园,租借这里的房屋进行临时办公的。 待等到改建工程完成后,这几家店铺还会再迁回琉璃厂去。 那不用说啊,仅靠天坛来的游客做买卖,自然比不上琉璃厂那条街。 因为人数虽然差不多,可目的性上差多了。 可上级安排的销售任务又要尽力完成。 于是这样一来,这几家买卖一落千丈的老字号,为了让维持买卖,就自觉把价格降了一等。 尤其是卖瓷器的,光指着外销是没戏了,也必须得为内销开个口子了。 那想想看吧,这对宁卫民来说是个多么大的漏儿啊?又是多么惨痛的教训啊? 只能说世事无绝对。 真正的聪明人,要想不错过重大的机会。 那对任何事物都不能形成模式化思考,千万不能抱有成见才行。 就这样,应付走了外国人,宁卫民也不去琉璃厂了。 他发现了一个无人染指的宝库,几乎每天一有空就过来看看。 来了还不走,那简直是流连忘返啊。 就为了低价拿货,他是使出了浑身的解数跟这几家店的店员们套磁啊。 讲笑话请烟请茶请汽水零食的。 那像他这样能说会道还出手大方的人,交朋友还不容易吗? 于是很快他就如愿以偿了。 等着一聊熟了,人家居然给了他一个将近七折的折扣。 好家伙,给宁卫民美得啊,就此开启了爆买模式。 毋庸置疑,他的首选当然还是名家的近现代字画。 因为除了便于保存,字画升值的的启动时间最早,升值空间也最大嘛。 结果时间一长,霍欣也就发现宁卫民的爱好了。 因为他买了字画总得拿回办公室嘛。 而且还会挂在墙上,摊在桌上,长时间的欣赏。 甚至都顾不上工作,懒得理会别人了。 这在霍欣看来,当然是无法容忍的,同时也是一种莫名其妙的痴迷。 像有一次,她见宁卫民一次居然买回来八幅画,而且一回来就一幅幅的仔细端详。 终于忍无可忍了,直接就问他。 “不是,你怎么见天买这些东西啊?你没事儿吧?这些字画有什么好的啊?” 宁卫民呢,却只顾欣赏着自己的新收藏,根本没听见霍欣的话。 霍欣有点急了,“喂!我跟你说话呢?听见没有啊?人家还有正事儿跟你说呢。” 而她脾气一来,就跟夺报纸的那次一样,又把画儿硬抢到手里,给卷上了。 这宁卫民还不心疼? 当场就有点急红眼了。 虽然不敢去抢,可也头一次骂上了。 “嗨嗨,干嘛呢?你他妈有病啊你!找我跟你翻脸是不是!我最讨厌你这德性!动不动就上手抢东西!” 眼见宁卫民真火了,自觉理亏的霍欣也多少有点害怕。 于是一边把画儿还了回去,一边不免委屈地嘟嘟囔囔。 “切,真小气!有什么啊?不就张破画嘛,值得你这么宝贝?” 宁卫民心疼的验看着画,嘴里还在数落死。 “你懂什么?这是文化!不说别的,一张一百多外汇券买的呢。你知道什么最可怕吗?无知最可怕……” 却没想到,这下霍欣虽然动容了,可却把罪名反倒扣他脑袋上了。 “啊?这么贵啊?那你这月工资差不多都买了这些画了吧?那你不成了冤大头啦!无知还真是可怕啊。” “不是,你……” “你别急,我也是好意,我就是想告诉你,你买的这些东西,本身也就是二三十的价钱。你干嘛这儿买,太亏了……” 宁卫民简直是被霍欣给气乐的。 “这是真迹!李可染你懂不懂?还二三十?五十你卖我,有多少我要多少……” 更没想到的是,霍欣居然比他还过分,捂着嘴乐了半天。 “我当然知道,齐白石、徐悲鸿、张大千又怎么样?” “我说二三十就是二三十。你要不信,我带你买去啊。咱们现在就去,就算我给你道歉了。” “只要……只要你以后别再这么凶我就行。” 宁卫民怔怔看了霍欣半晌,感到她确实不是开玩笑,于是一下又想起了对人对事不能有成见的道理。 顿时就显得尴尬了。 “这……对不起啊,我……这……有失风度,刚才我的确有失风度……” 正文 第二百零九章 不可思议 霍欣的确没说瞎话。 就真实情况而言,她的话甚至保守得过了份。 还别说别的了,这天的下午,当她把宁卫民带到了目的地的时候。 面对着京城核心地区那座雄伟广阔的建筑物。 宁卫民就因为吃惊,几乎变身成了变相怪杰的模样。 “啊?你……你要带我来的地方就是这儿?怎么可能啊?” 他眼睛瞪得凸起,下巴都快掉落在地上了。 而霍欣看着表情夸张到如此地步的宁卫民,就像看到卓别林的喜剧一样,被逗得哈哈大笑。 “怎么不可能啊?你说对了,还就是这儿。” “你开国际玩笑哪!这地方的东西,怎么可能往外卖呢?” “怎么就不能卖啊?切,你真是少见多怪……” 说到这儿,霍欣没下文儿了,而是很放松的背着手儿摆动着身体。 她似乎颇为享受让宁卫民如此震撼的效果,想让这种快乐多延续一会儿。 所以直到宁卫民忍不住催促起来。 她才面有得色微微一笑,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了。 “好啦,我告诉你怎么回事吧。其实早在1979年,这里就成立了一个外宾服务部,卖一些近现代画家的画,收入用于改善经费不足的问题。” “不为别的,主要就是这儿经常要接待外宾,偏偏连请人吃饭的钱都没有。咱们国家财政拨款有限。给接待外宾的标准定的是每人三块钱。但三块钱怎么吃饭呢?差额就得从这儿解决。” “不过,这里的画其实卖得并不好。因为外国人不认,而喜欢的人……就像你吧,通常都不知道这儿有名家的字画卖。就连我,要不是因为我的父母常陪外宾参观,我老来这儿找他们,也不可能知道。” “好在这儿的字画原本都是那些书画家捐赠的,那就能卖多少算多少呗。要不,怎么能这么便宜呢? 还别说,霍欣一解释其中的原因,宁卫民算是大致明白了。 合着这就是时代特性所造成的认知错位和价值偏离了。 一方面的因素是咱们国家经费有限。 有时候为解决实际困难,不得不允许底下搞点灵活政策。 另一方面也是当年艺术普遍不受重视。 尤其是近现代艺术家不受重视,是被大家接受且默许的普遍情况。 最后再加上这些画作得来太过容易,当代社会的信息传播又相对封闭。 这些原因综合起来,才会造成这种在他看来极不可思议的大漏儿。 果不其然,他随后的询问,似乎更验证了这样的看法。 “哎,那既然那些字画这儿卖得不好,为什么就不拿到文物商店卖去呢?放容宝斋去也行啊?价格肯定比这儿高多了。” “嗨,这你都不明白?不是一个系统的呗,大家又嫌麻烦,不爱折腾呗。” 霍欣以当代的思维方式,理所应当地作答。 “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把这些画儿当宝呢?你也不想想,人家这儿是什么样的单位啊?就这几幅近现代的字画算得了什么?人家本身就没当多大的事儿。” “哎,话说回来了。你可是买画儿的哎,难道你还嫌自己占了便宜不成?你说你这人逗不逗?到底想买不想买啊?” 宁卫民再没什么可疑惑的了。 自己也觉得这话问得多余。 可不是嘛,灵芝草一多,不就成大葱了? 毕竟都是近现代画家的作品,毕竟这些画家许多人还活在世上。 这么多年下来,也不知道这样的字画,这里积存了多少。 弄不好现在还有人主动往这儿送呢,人家要能当回事才怪了。 说白了,就跟现在清晚期的瓷器似的,官窑又怎么了?青花又怎么了? 乾隆以后的东西,随处可见,压根就没人当回事。 根本没有人会料到,今天的不理不睬,日后竟然会高攀不起。 而这不就是他发财的依仗,最大的穿越福利吗? 得了,咱得便宜就别卖乖了,办正事要紧。 于是宁卫民跟应声虫一样,连连点头。 “想买啊!肯定想买啊!我这不就图个放心才问问嘛。” “霍欣,你这回太够意思了,真的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惊喜。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好了……” 霍欣还是头一次被宁卫民这么夸奖,更是第一次看见他这么高兴。 不由嫣然一笑,继续发挥我们民族古道热肠的优良传统,高高兴兴地领着宁卫民去了外宾服务部, 随后所见所闻,更是让宁卫民感到无比幸福和震撼 因为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他也未曾想到自己见到的是怎样一副情景。 二楼两个四十多平米房间里,连他带霍欣加起来,客人也就六七人,还没这儿的工作人员多呢。 可无论是墙上还是柜台上全是名家的真迹啊! 照宁卫民自己的估计,这里的书画能有好几百幅,足能顶上两个容宝斋了。 可以说容宝斋里有的名家作品,这里全有。 但这里有些名家作品,容宝斋却未必见得着。 至此一条,就能见两者的差距了。 再问问价钱,果然便宜得近似于白给,跟霍欣说的一模一样。 那没的说,他就跟带着麻袋进山,无意发现了满地金子的山谷之人一样。 带着极大的欣喜挑选起来,开始装宝贝。 没一会儿就选好了三张黄永玉,两张黄宾虹,两张蒋兆和,一张齐白石和一张黄胄。 但这时候他又迟疑了起来,表情看着似乎有点纠结和犹豫。 霍欣一直旁观,发现了宁卫民神情的变化,马上就来过问。 “怎么了?怎么不挑了啊?你选够了吗?” “还没呢。我就是觉得吧,这儿摆的书法太多了,我喜欢的画呀,少了点儿。而且好像齐白石、张大千、徐悲鸿的东西没几张啊。潘天寿、陈半丁、傅抱石、李可染的也少。你别急,我这得慢慢选……” 确实,今儿宁卫民是仓促来的,不过带来千把块钱。 好不容易来这一趟是不是,他当然希望钱能用在刀刃上,买着最值当的画作回去。 以后的事儿以后再说,万一明儿这关张了,他找谁去啊。是不是? 结果没想到,霍欣给了他一个非常出乎意料的解决方式。 “嗨,我当什么事儿呢?告诉你,不是没有,其实后面库里多的是。无非就是前面的画卖了,还没人想起往这儿摆新的罢了。” “干脆你也别这儿挑了,这样,我带你去找找这儿的负责人吧。我叫她刘阿姨。” “这人跟我妈妈的关系不错,跟我姨妈也挺熟。要是能找着她,你想要谁的画,她都能带你去找怎么样?” 正文 第二百一十章 神级宝藏 宁卫民的运气不坏。 霍欣带着他熟门熟路的跑到三楼。 然后找到一间办公室,敲了敲门,就找到了他们要找的人。 霍欣妈妈的那个朋友——刘阿姨。 那个脸上多肉的中年妇女头发是烫过的,带个金丝框眼镜,身穿一身毛料套装。 看着很时髦的样子。 她也真不愧是外事部门的接待干部。 原本表情淡漠略显严肃的脸,一看见进来的人是霍欣,就立刻转为亲切的笑容。 “哎呀,这是欣欣啊。你这丫头可好久没到阿姨这儿来玩儿了。” 霍欣也亲热的叫着。 “刘阿姨,这可不怪我。是我妈妈不让我来,她说您的工作太重要,总是牵扯到外事任务。怕我打扰您嘛。” “哎呀,你妈妈也真是的,跟我还这么见外。四个现代化又不可能一蹴而就,难道阿姨还要成天趴在办公桌旁啊?你想来就来嘛,她要怪你,你就说我让你来的。” 随后,刘阿姨话锋一转,很自然的问起霍欣的父母。 “哎,你妈妈和你爸爸在英国还挺好的吧?” “他们身体还挺好的,就是不太稳定,可能又要换地方了。他们头两天刚打过电话,说明年可能又要换到爱丁堡去。” “嗨,工作需要嘛。阿姨这儿倒是稳定,我一干都快二十年了。可说起来,这辈子就出过一次国,还是阿尔巴尼亚。” 说到这儿,俩人不禁一起笑了起来,而形式上的客套也就到此为止。 “这位是……怎么称呼啊?” 刘阿姨适时转向宁卫民,脸上好奇的神情浮现。 或许是因为宁卫民身上的西装起了作用,她都没好意思叫同志。 霍欣这才想起应该介绍一下。 “刘阿姨,这是我们公司运营部的宁经理,我现在去了一家外资企业实习。您大概知道,就是那个法国服装大师皮尔·卡顿创办的服装公司,跟咱们经贸部和纺织部有合作关系的。” 刘阿姨一边听一边点头。 “知道知道,我跟着领导也见过那个法国人。你们上个月是不是就刚在天坛弄了一个大台子,让好多姑娘小伙子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走在走去?哎哟,你们公司现在可是出名了,头一阵还上了《参考消息》呢。”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或许正因为宁卫民打扮得体,还借了法国老头儿的势。 这位刘阿姨面冲宁卫民仔细端详了一阵,也露出了和蔼可亲的笑容。 “哎哟,小伙子这么年轻就在大公司当经理了,可真是一表人才啊……” 这话多少有那么点一语双关的暧昧意思,让宁卫民登时感到了几分尴尬。 可偏偏他又不知道这位刘阿姨的具体职务,还不能不理人,也就只能跟着霍欣来称呼。 “刘阿姨,您好。初次见面,我叫宁卫民。您怎么称呼我都行,叫我的姓,就叫小宁。或者叫我的名字也可以,就是千万别跟我客气。” “不瞒您说,我这个经理真不算什么,完全没法跟咱国家的正式干部比。您这话让我太惭愧了。” 这话倒是招人爱听,刘阿姨挺高兴。 “小伙子还挺谦虚,真会说话。那我就不客气,叫你小宁啦。” 可跟着这位刘阿姨又不嫌多事的,跟霍欣挤眉弄眼。 那意思像是在夸她眼光不错,整得气氛越加不对味儿。 好在尴尬是尴尬,这有着八卦之魂的老娘们,在办事儿上倒是不含糊。 听说宁卫民和霍欣是来买画,但门市部字儿多,画儿少,尤其是齐白石的画作少,不好挑,他们还想去库里看看其他的画儿。 这位刘阿姨当场就痛痛快快的答应下来。 然后一路和他们打着哈哈,把他们领到了库房办公室。 就找了一个叫小齐的库管员,拿着钥匙帮着开门。 不过这小齐听霍欣提出要找齐白石,却有点发愁。 不得不告诉他们,因为卖货,那些库里的近现代画作不知多少人插过手。 这两三年出库入库的,东西早都放乱了。 专找一个人的作品可能不太好找。 只能给他们指一个大概其的区域,让他们自己动手撞大运了。 这是没办法的事儿,宁卫民非常能理解。 结果没想到一进屋他就傻了。 别说上手去找了,一时间,他就连动也动不了。 敢情门后这间屋子还挺大,是个相当于两个教室面积的大通间。 而房间里的布局,就如同图书馆一样,全是通顶的大木头架子。 每个架子还都是五层,无不是塞满了横躺的卷轴儿。 就这还不是全部呢,那个小齐唠唠叨叨的说,隔壁的一间屋里,还存了三十来箱。 说实话,一般人谁能见过这样的情景啊。 其实还别说见过了,恐怕连想都想象不出来。 据宁卫民目测估计,就这屋里的,就说没有上万幅的字画,那也得有个八九千。 这是多么大的一笔财富啊! 别人不清楚,他宁卫民还不清楚嘛。 如果说容宝斋的店铺在他眼里等于《天方夜谭》里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那样的传奇宝藏。 那这间存字画的房间,恐怕只有传说里所罗门王的神级宝藏才能媲美了! 夸张吗? 一点也不! 因为说句最直白、最通俗的话,这屋里东西怕得值一万个亿啊! 三十年后,要想买个国家都够了。 所以饶是自诩见过世面,以为这辈子都不会被什么好东西再惊到的宁卫民,再一次因为大开眼界无法保持镇定自若了。 此刻的他,彻底被眼前的景象冲击得一塌糊涂了。 他的感受,就跟吃了一大口绿芥末似的! 刺激、颠覆、通透、提神、兴奋、要疯! 他第一次真真正正明白了什么叫“震撼”。 那就是他的目光所致,除了这些画,什么都看不见了。 时间、空间、自己,统统都感觉不到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宁卫民才恢复意识。 而这时他发现,无论是刘阿姨,还是霍欣,又或是小齐都把目光凝聚在自己的身上。 他猜测可能人家都叫他好几声了。 便很不好意思的咳嗽了一声,然后用手抚着额头遮盖脸色,连连道歉。 “对不起,没想到这里这么多的画儿,是我把事儿想简单了。看来,找齐白石还真有难度。” 小齐一下乐了。 “看吧,我没说错吧。只能碰运气。不过我可以告诉您,大概就在靠墙那排五六个木头架子的范围里。您要找的话,去那边,概率高点。” 而就在宁卫民遵从提醒走过去时,刘阿姨似乎怕他空手而归,就说了。 “万一找不到也没什么,回头我跟下面说一下,谁要发现了,给你留出来就完了。” “你要是看上别的,不妨先买一些回去。无论大件小件,阿姨做主了,统一都给你按小件算,要是外汇券,二十一件。人民币就得二十五了。可以吗?” 这个倒是好事,可宁卫民也不能不提醒一句,免得让这位刘阿姨难做。 “刘阿姨,谢谢您关照我。可问题是,我打算要买个几十幅的。是不是多了点?不会让您为难吧?” 没想到刘阿姨倒笑了,十分开心。 “哎哟,那敢情好啊,我们这月的经费可就宽松多了。我跟你说,你买的越多才越好呢。阿姨倒是应该谢谢你帮了我们的大忙呢。” 紧跟着一扭头,她就又跟霍欣逗上了。 “欣欣,这份人情我是该算在你身上啊,还是该谢谢小宁啊?” 霍欣面带娇羞嗔怪。 “刘阿姨,您可真是的……” 正文 第二百一十一章 魂牵梦萦 风度翩翩的去,满头大汗的回。 宁卫民把兜里的钱全都掏干净了。 归了包堆儿,连外汇券带人民币,花了将近一千块,足足弄了两麻袋的字画到手。 在库管员小齐的帮助下,连搬下楼去都废了大劲。 好在这儿离前门倒是很近,宁卫民让霍欣帮忙看着东西,自己跑去招揽了一辆三轮车。 于是他这位西装革履的洋买办,最终便在霍欣错愕的眼神里。 像个“力本儿”一样坐在了三轮车后头,把这些东西押运到了扇儿胡同2号院。 尽管后来下车的时候,宁卫民的西裤因为不小心剐了个大口子,一百多块算是直接报销。 还因为兜里空荡荡,得进院儿现拿钱,被三轮车夫好大不乐意的埋怨了一通。 但这都没关系。 今天的收获足以遮盖这一系列的不愉快,仍然让他幸福得像个手拿棒棒糖的孩子。 实际上,当康术德这天下班回来的时候。 一进拉紧窗帘的家门,看见的就是宁卫民屋里的吊灯、立灯、台灯全打开了。 把五十几幅画挂得满墙都是,摊得桌子上,床铺上也有,正乐滋滋的欣赏着。 “嘿,你这臭小子,天天不着家。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不说给我做做饭,收拾收拾屋。你倒给我折腾得更乱了。还开这么多灯?浪费可耻……” “哎哟,老爷子,这电费哪月不是我掏啊?再说了,还做什么饭呢?咱一会儿外头吃去,我得好好请请您啊。您倒是先过来看看啊,看我这弄回来的都是什么好东西……” 老爷子有点不乐意的把提包放下,等慢悠悠的过来过了过眼,才说。 “就这儿?值当你乐成这样?不就是傅抱石、潘天寿嘛,还有这几幅齐白石。新鲜吗?不新鲜。” “你那屋里不还有小二百幅呢嘛。过去你小子挣了钱就是买邮票,现在就是买画啊?” “我倒是得说你两句,最近这瓷器、铜器、你怎么都不上心了,连一两件正经东西,你也没弄回来。鬼市你是不是不趟了?我教你的东西都白教了是不是?” “哎,家里那些东西你都给我塞防空洞去了。就我这几件儿瓷器,我都有点腻了。赶紧的,你也给我弄点我感兴趣的回来,算你有孝心……” 宁卫民真没想到,最近师父是有这么大怨气儿,赶紧赔笑告饶。 “我错了我错了,不常回来是我的不是,不怪您看我不顺眼。” “可弄瓷器的事儿,您老可得明鉴。现在从收购成本上考虑,弄瓷器不是太划算啊。我只能是见着不容错过的珍品才好下手。” “反倒是这字画的价儿,是天天向上,稳定极了。咱要不多趁机弄点,就真错过去了。我是怕日后后悔啊。” 这话倒也对,尤其是事实已经充分证明了宁卫民的眼光。 自打邮票之事看走眼,当初宁卫民买的字画也翻了一倍多。 就连康术德也得承认这个徒弟看行市看得很准,自己不如他。 不过嘴里,老爷子还得硬着点儿。 “你呀,就是个小钱串子,天天算计来算计去,拨拉你那算盘珠子。别说我没提醒你。占小便宜可容易吃大亏啊?干大事,靠算计没用,还是肚子里的学问和人情世故摆前头。” 宁卫民做出低眉顺目样儿。 “哎,是嘞,我记住了。谢谢您教诲。” 老爷子却火眼金睛,不为所动。 “切,净跟我打马虎眼。行了,说吧,这些东西多少钱收的?让我也看看你到底占了多大的便宜。” 这下宁卫民乐了,一伸手指头,洋洋得意。 “人家照顾我,给我个统一价儿哎。花外汇券是二十,人民币二十五……” 康术德却糊涂了。 “这也不便宜啊!跟外头店里的价儿差不多呀!也就这几张齐白石算你小子买值了,便宜了差不多有一半吧……” 宁卫民却相当激动,撇着嘴语调瞬间升高。 “哎哟,您怎么没听明白哪?我说的不是一尺,而是一件儿啊!” “啊?!” 这下老爷子也叫了一嗓子,随后都结巴了。 “这……这……这不可能啊……” 他自然明白这是多大的便宜事儿。 “怎么不可能啊?” 宁卫民再次压低了嗓音。 但脸上彻底绽放笑容,乐得就跟朵向日葵似的。 “我还告诉您哎,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我今天去那库里还多得很哪,至少有上万幅……” 康术德眨了眨眼,如在梦中。 “我……我说,你小子可别玩儿悬的!你真吓着我啦……” “哎哟,您还不知道我吗?我胆儿才小呢。我保证,绝对合理合法……” “这就是说,你要把画儿明儿往琉璃厂一送,倒手之间,就能赚上几倍。而且要多少有多少……” “那可不!” 康术德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此时的惊愕程度,比起几个小时前,宁卫民进库房那会儿,也好不了多少。 这一天,宁卫民请老爷子吃的是“老正兴”的“红烧划水”和“响油鳝糊”。 饶是喝了一斤即墨老酒,又就近在边建军上班的清华池泡了个澡。 可回到家去,宁卫民也在床上翻腾得睡不着了。 闹心啊! 他兹要一闭眼,他就能看见那成千上万,摞得跟山一样的卷轴在他眼前飘。 富可敌国,价值连城啊! 难怪说小钱靠挣,大钱靠命呢! 这要不是撞大运,认识了霍欣这位大小姐,他再能干,也遇不到这样的生发机会啊? 少奋斗二十年?说是两辈子都不过分啊! 看来他的确受老天眷顾,这辈子就是为了当大亨来的。 瞧吧,这宁卫民他又把认识霍欣当成幸运了。 这说明什么? 说明财富是最能让人欲火焚身的东西,说明人都有好了伤疤忘了疼的毛病,说明人都是占便宜没够的。 连吃羊肉串都是吃一串儿想两串儿,吃两串儿想十串儿,就别说发现了这么多的宝贝字画了。 反正不管怎么说吧,这宁卫民是彻底被那一库房的画轴儿给牵着魂儿了。 翻了多半宿的烧饼,才算凑合眯瞪着了。 等到第二天起来,他发现座钟都九点了,屋里也只剩他一人儿了。 老爷子只在桌子上留了条子给他,说是中午不回来吃了,让他自己管自己。 得,既然这样,他也无心上班儿了。 匆匆洗漱完毕,连口早点都没吃,打了个电话跟霍欣说了一声,明天再去上班。 就去前门的出租汽车站包了辆212吉普车,直奔重文门饭店去取外汇券。 不为别的,就因为他非常清楚地意识到,眼前的实在是个千载难逢的绝佳机会。 自己既然能买就应该尽量多买些,才是道理。 (实话实话,防盗贴纯属无奈之举。防盗也只能防秒盗罢了。但总不能让这些人嘲笑正版读者吧。望理解) 正文 第二百一十二章 事不过三 当然,今天再去就和昨天不大一样了。 没有霍欣陪同,刘阿姨见到宁卫民,脸上现出了吃惊的样子。 好在宁卫民很懂人情世故,他知道没霍欣陪同等于又隔了一层,不好空手上门。 所以他是先去友谊商店买了点进口的巧克力和香烟才来的。 而这拜庙的“猪头”往上一送,果然效果显著。 刘阿姨又露出了昨天一样和蔼的表情,一个劲说宁卫民会为人,太客气。 跟着就跟昨天一样,乐呵呵亲自带宁卫民去找了库管员小齐,开库进去选货。 不过今天,刘阿姨自然也就没必要陪着了,她让宁卫民自己选就好。 临走时,听说宁卫民带来了五千块外汇券,刘阿姨确实也是吃了一惊。 但真没多想,反倒自行脑补了,呵呵直笑,夸上宁卫民了。 “哎呀,你这是为你们公司买的吧?要说你们公司就是和别的公司不一样,不愧是搞时装的,很有艺术素养嘛。” “小宁啊,阿姨我真得谢谢你。看得出,你是个实在人。你瞧,昨天我刚说要你帮忙多买点这些处理字画,你还真替阿姨想着来着,今天居然就又来买了。” “等哪天啊,你有空一定要和欣欣来阿姨家看看,阿姨给你们做几道好菜,也让你尝尝阿姨的手艺。” “今儿你就慢慢选吧。要多少都没问题。让小齐帮你挑。价格呢,咱们就还按照昨天那么算,你看怎么样?” 还怎么样?太行了! 占这么大的便宜还收好人卡,天底下再没这么美的事儿了! 虽然那库管员小齐不怎么乐意。 觉得在这儿得耗挺长时间,还得帮忙挑东西,自己有点冤枉。 可宁卫民也备着两盒外烟准备打点他的。 等刘阿姨走了,把东西拿出来一塞给小齐。 这小子也就兴奋提神儿了,还真不惜力的动手帮忙。 就这样,二百五十幅极为优秀的近现代画作,又纳入了宁卫民的囊中。 而这一次,因为有时间、有耐心、有准备而来。 像齐白石、徐悲鸿和张大千的东西就比较多了,宁卫民和小齐一起凑上的,几乎占了这批画的七成。 即使不按照三十年后的价值去算,就按目前国内的行情来看,就这二百五十张画,也得值个五六万的。 而且因为这次交易金额不小,收钱的时候,会计还主动给开了张发票。 那宁卫民还能不高兴嘛,这就是合理合法的保障啊。 所以接下来的日子里,彻底上了瘾的宁卫民,心里就好像揣着个火炭,满脑子挥之不去的全是那库里没弄出来的字画。 可问题是,短时间他不可能再去了。 因为一是他手里没钱了,二是已经到手的东西就不少了,总得安置一下才行啊。 再加上到了年底,公司的事务也多了起来,光酒会宴会就不老少。 宋华桂分身乏术,一个答谢晚宴活动又指给了宁卫民来出面负责,他就连时间都没了。 这样足足过了一个礼拜,等到晚宴活动的事儿忙和完了。 张士慧也把几笔生意的三千块利润给送来了。 宁卫民自己又弄了十几个樟木箱子,把这些画放了进去。 跟着在重文门饭店又多租了一个房间,专门用来安置这些画。 他才算又有了重返宝库淘换宝贝的条件。 于是跟上次一样,照方抓药。 宁卫民把酒宴上客人没喝完的两瓶法国红酒给带上了,作为觐见的礼物再找刘阿姨。 只是俗话说的好啊,事不过三。 这次,宁卫民还偏偏就碰了钉子,遇着坎儿了,竟然没能实现目的,把钱花出去。 怎么回事啊? 其实问题倒不是出在刘阿姨的身上。 刘阿姨对待宁卫民还是很热情的。 这天一见面,依然是高高兴兴收了礼物,又夸了一通宁卫民会为人处世。 只不过由于刘阿姨要去参加一个宴会,不能亲自再带着宁卫民去库里了。 她就给开了张条子,让宁卫民自己去找库管小齐,钱交到会计手里就行。 当时宁卫民也没觉得会有什么不妥的,毕竟这事儿都干得熟门熟路了。 上次他跟小齐也聊得不错,那是个好相处的人,他这次又带了烟给小齐,理应不会有什么问题才是。 可哪知道,偏偏就出乎意料的出现个拦路虎。 敢情就在小齐带着宁卫民刚要开门进库的时候,他们被一个三十来岁的矮胖女人从身后追来,把他们给叫住了。 这主儿看着就跟个“肉墩子”似的。 还挺不客气,听着像是小齐的领导,问小齐要干嘛。 一听说宁卫民要买画,就兜头冷冰冰的一句。 “甭看了,画儿不卖了。这里面的东西都被人给包了。人家已经说好了,明天会送一万块的定金来。所以对不起了,这库房彻底封存了。我们要来个一次性处理。” 这他妈是哪儿来的土豪劣绅啊! 宁卫民最担心的情况发生了,一瞬间就觉得脑子炸了。 他极不甘心说。 “可是……我……我有条子啊……” 那小齐也很惊奇,帮着说情。 “张姐,这事儿吧,是刘主任的意思,您看……” 没想到这“墩子”还一点儿面儿都不给。 “好,那你叫刘主任亲自跟我打招呼吧。” 说完,就硬把钥匙从小齐的手里要回去了,然后扭着屁股就走了。 这不是让宁卫民抓瞎了吗? 他当然知道刘阿姨已经走了,又去哪儿找人去啊。 好在小齐是个无功受禄寝食不安的人,烟已经揣兜里了,他看不得宁卫民失魂落魄。 就主动去打听了一番消息。 半个小时把具体情况通报给宁卫民了,实在是不容乐观。 “张姐说的是真的,两天前,我们这儿开了个港澳联谊会,有个来参加活动的港城客人发现了外宾服务部里的字画,好像很感兴趣。” “后来……后来那港客好像是直接问我们单位负责组织活动的吴主任了,然后就跟吴主任说好了,打算要把这批书画全买下来。只是吴主任那天好像喝多了,一直忘了跟刘主任亲自交代了。” “哦,对了,我还听说,那人好像在港澳就是专门搞字画生意的。你看这事儿闹得。你运气真不好。” 宁卫民心里这个痛啊。 这么一个大好的宝库,他掏出来的还不足十分之一。 眼瞅着就要被旁人夺走,如何能甘心啊? 还是没魄力啊! 早知道这样,他就是砸锅卖铁,把手里的那些瓷器家具都变卖了,也应该再抢出一批画儿来! 而小齐见宁卫民神情着急,倒是出了个主意。 “哎,我说,那人说要下定金可还没下呢。你要是真想要,也可以下定金啊,抢先下怎么样?你下外汇券。” 宁卫民苦笑一下,“定金倒是没问题,一万块外汇券我肯定是能凑出来。可问题是我哪儿有人家那么财大气粗啊。我不可能一开口就要把这批字画统统吃下来啊。” 小齐倒真是好心好意,听宁卫民这么说。还进一步揭露内幕,给他出谋划策。 “不是不是,我觉得你有点想差了,其实也用不着全吃下来的。” “你看,他吴主任是主任,咱刘主任也是主任。这叫半斤对八两。甚至刘主任是直管我们的领导,还占着上风。” “其次,你是外资企业的代表,那人是港客,外事影响好像差不多。可你们公司出名啊,这方面你也占上风。” “唯一的差距不就是钱上了嘛。他想要,你也想要。那干脆就一人一半不完了嘛。哪怕你不要一半,三五万也行啊?” “毕竟你是我们老顾客了,只要能拿出一笔还算像样的的资金。我觉得领导也得顾虑外事影响,不可能完全驳你的面子。总得讲讲先来后到吧?” “所以当务之急,还是你得赶紧和刘主任商量一下,谈好了你想要多少。我觉得要是那样的话,其实问题不大……” 嘿,还别说,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价值。 只要时机对上,机缘巧合,小人物也能做出大事,改变历史。 宁卫民琢磨了琢磨,不能不承认,这番分析还真的是很有价值。 (实话实话,防盗贴纯属无奈之举。防盗也只能防秒盗罢了。但总不能让这些人嘲笑正版读者吧。望理解) 正文 第二百一十三章 好演员 几分钟之后,当宁卫民再重新走进废品收购站的时候。 刚才还剑拔弩张,恨不得一触即发的冲突气氛,已经全然消散了。 他成了全场唯一趾高气昂的人。 已经再没人敢于在他面前刺毛儿炸刺儿了。 包括朱大能在内,他们几个人无不露出人畜无害,又略显尴尬的笑容来。 其实这一点都不奇怪。 关键就在于这辆压轴的道具——汽车上了。 虽然只是一辆相当简陋的212型军用吉普车。 但由于这年头,是没有私车的。 这两汽车在朱大能他们的眼里,就代表了一种至高力量的威慑。 虽然朱大能他们并不十分清楚国家干部具体待遇问题和配车标准。 可他们如同这年代大多数人一样,已经形成了一种根深蒂固的概念——汽车就不是一般人能坐的。 既然宁卫民坐着汽车而来,还能让司机老老实实按他吩咐的去做。 那再和他的穿着、气质、举手投足牛哄哄的做派联系起来。 无疑就很容易形成一个具有说服力的逻辑证据链。 使得他们深信不疑,宁卫民是大有来头的人,至少也是家里很有背景的主儿。 他们可都是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又是有家有业的主儿,都觉得这样的人招惹不起。 再说了,人家的司机还等在外面,那就是实实在在的人证啊。 万一宁卫民要有个好歹,这司机还能善罢甘休嘛。 兴许一个电话就能把他们都送进局子里去。 所以他们就是再混蛋,再胆大包天,也不敢在这样的情况下对宁卫民做什么啊。 心里全都在后悔不迭,自认晦气呢。 而作为宁卫民来讲,其实也正是因为吃准了这一点。 他就知道朱大能他们只有欺软怕硬的本事,只敢跟那些明显不如他们的弱者耍威风。 才会不惜成本,煞费苦心的准备好一系列道具。 给他们演了这么一出与果戈里的《钦差大臣》如出一辙的戏码。 应该说,事实证明,这药方子算是开对了,效果相当不错。 曾经在宁卫民面前凶神恶煞,耀武扬威的暴徒们,此时再不复当初的蛮横无理。 反倒是人人带着一脸毫无脾气的可怜样,由着宁卫民随意挤兑。 尤其是朱大能,赔笑作揖,就跟他的奴才似的。 “怎么着?咱们接着来吧,你们谁先动手啊?让我也痛快痛快……” “别别,您别这么说啊。误会,这儿绝没人敢动您一根儿手指头。” “哟呵,怂了?我刚才还真把你们当汉子来着。这也太让我失望了,你怎么当头儿的,给他们做个表率吧……” “不不,其实刚才我们就是开个玩笑,真没想跟您动手。您别吓唬我,我胆小。” “不是吧?你还胆儿小?我可听说,你们劫道儿的时候挺横的呀。还要给我那小兄弟脑袋剁下来,威风得很哪。” “瞧您说的,我们哪儿敢杀人啊。跟您实话实说,我们也就是吹吹牛的本事。就您那小兄弟,我们一个手指头可没碰着。倒是我们俩兄弟,让他伤的不轻。您看看啊,这鼻梁子贴着呢,这胳膊还吊着呢……” “哟,那照你这么说,是我该代我那小兄弟儿跟你们赔礼道歉呗?是他不对,他错了。是他求着你们劫他,他应该让你们随便折腾他就对了呗……” 瞧这几句话说的,简直烧鸡大窝脖啊! 朱大能他们几个差点没被生噎死。 他互相瞅着,谁不知说什么好。 但事已至此,又能怎么办呢? 别说他们确实没理,就是有理也不敢争辩,只能怂到底。 于是朱大能抹了把汗,咬着牙,咽了口气,继续发着狠儿的赔罪。 “我们错了,我们活该,我们不是东西,我们干的不是人事。不过您小兄弟终究没受伤不是吗?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我们一般见识。您到底想怎么样?也给我们划条道儿出来,给我们一个改错的机会呀……” 唉呀妈呀,爽透了! 这种成功忽悠人的滋味,就像喝了一杯冰冷的水啊。 没有什么比看着对头在自己面前伏低做小,听他们自己骂自己更爽的事儿了。 而且有了这话,距离大功告成可就不远了。 于是宁卫民也不以为甚,再行逼迫了。 他语气缓和了一些。 “我想怎么样?祸是你们自己闯的,该怎么弥补你们还不清楚?人没打着,可东西你们劫走了啊,是不是?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吧?” 朱大能这下醒悟了,一拍自己脑门儿,就吩咐旁边几个站着发楞的手下。 “快去,麻溜儿的,把头几天弄回来那些铜都拿过来,让人家带走啊……” 可这哪儿是宁卫民要的啊? 他立马不乐意了,冷笑了一下。 “你就打算这么办哪?” 朱大能又迷了头。 “您……您什么意思?” “嘿,你也不想想,我从你们这儿拿一麻袋铜走算怎么回事?我有病啊?从你们废品站往外拿铜?然后我再让我小兄弟把铜卖到废品站去?” “哎哟,您说的是。瞧我这脑子!明白,明白!” 朱大能赶紧打开装钱的小箱子拿钱,摆了一沓子大团结在桌上,然后带着谄媚请示。 “差不多应该是一百八九,我给算个整儿行吗?二百,您看……” 宁卫民看着那些钞票,心里止不住的美啊。 但本着利益最大化出发,他可并没打算就这么结束今天的演出。 他想的是既然来了,反正都是演一出。 到底能敲出多少,总得尽力试试才行,是不是? 于是装作很无所谓的说。 “成,二百就二百。铜的事儿就这么着了。可你们还把人家的生计给断了,这又该怎么算啊?” “这……” 朱大能又急得不知说什么好了。 随后眼珠子转了几转,终于叹着气,一拍大腿。 “哎,那要不我们摆桌酒行不行?地儿随便您挑。您把小兄弟带来,我们当面赔礼道歉,保证以后再不干涉他……” 不得不说,这朱大能的态度,应该是很有诚意的。 可惜他又没猜对宁卫民的心思。 宁卫民对此建议完全嗤之以鼻。 因为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儿。那不就穿帮了吗? 何况他要的可是钱,不是这虚头巴脑的东西。 可惜他又没猜对宁卫民的心思。 宁卫民对此建议完全嗤之以鼻。 因为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儿。那不就穿帮了吗? 何况他要的可是钱,不是这虚头巴脑的东西。 正文 第二百一十四章 默契 下午四点,看看斋宫没什么事儿,跟那“十二钗”交代了一下,宁卫民就和霍欣走了。 他们先是一起去友谊商店给刘阿姨买了些礼物。 然后吃了一顿好饭,看了一场好电影,又在一个澡堂子门口的冷饮店里坐了一个小时。 一人喝了一瓶汽水,看着时间差不多快到八点半了,电视剧快演完的时候,他们才去登门拜访。 或许是今天的饭菜让霍欣感到舒坦。 或许是今天的电影让霍欣感到满意。 又或许这这种如同小夫妻串亲戚一样的感觉,让霍欣我感到幸福。 真到了干正事的时候,她一点不含糊。 在刘阿姨家黑黢黢的楼前,就像一只夜行的猫一样双目炯炯发光,精神极为抖擞、振奋。 上楼之前,霍欣还告诉宁卫民,说刘阿姨的的女儿住校,所以家里应该只有刘阿姨和她的爱人在家。 至于刘阿姨的爱人是市属物资公司的,职务不高,只是个科长。 果不其然,当时开门的,就是刘阿姨的爱人,一个四十开外,相当清瘦的男人。 他待客倒是非常热情,见是霍欣,很高兴的把他们让进屋里。 然后就开始端茶递水,招待他们。 他给宁卫民递烟,刘阿姨则一个劲往霍欣的手里塞水果。 “怎么也不打个电话呢?”刘阿姨问。 “因为我就是要让你们大吃一惊啊?刘阿姨,王叔叔,你们是不是又惊又喜?” 霍欣歪着头,脸上天真烂漫的神情和俏皮的语气,配合得天衣无缝。 刘阿姨便和她的爱人一起笑了起来。 那男人,也就是霍欣口中的“王叔叔”说,“这孩子,真是淘气。” 刘阿姨则是紧着问,“你们吃饭没有啊?早点来多好,我给你们烧两道好菜。” 霍欣则一指宁卫民。 “我早就说要来吃饭的。可他不肯,说是我们有事相求,可不好意思反倒来您家里蹭吃蹭喝。” 这个球传递得非常好,宁卫民赶紧拿出了礼物奉上。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这种时候,他没有不下本儿的理由。 他还真买了不少的好东西。 以至于当刘阿姨和她的爱人看清了面前的礼物,都是相当的吃惊,反倒不敢伸手了。 “哎哟,你们怎么这么客气啊。这些东西太……不能收不能收。”王叔叔有点惊慌说。 “是啊,你们有事直接说嘛,咱们之间还有必要搞这一套嘛。只要不违反政策,合理合法,阿姨一定帮忙……” 刘阿姨也在话里运用潜台词,为接下来的拒绝打埋伏。 但他们可不知道,其实这样的许诺,恰恰是宁卫民真正需要的。 他要的就是合理合法。 “不不,您们可不要误会。这点礼物只是我一点小小心意,和今天我要开口的事儿,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们接下来商量的事儿,无论成与不成,我都会念刘阿姨的好……” 宁卫民赶紧做出一副出手大方样子,显得十分光明磊落。 而他这么说的原因只有一个。 那就是礼物只要送出手,能达到目的就行,什么样的理由根本无关紧要。 相对于巨大的回报,这点投资哪怕算是扔进了水里,也根本不算什么。 而令他惊喜的是,霍欣也恰如其分的笑了起来,来帮他的腔。 “叔叔、阿姨,你们别担心。这两样东西还是我亲自帮你们挑的呢,这就是普通的礼物嘛。” “我们怎么可能让刘阿姨违反原则呢?难道我会希望刘阿姨犯错误吗?刘阿姨可是我妈妈最好的朋友啊。” “那要不然这样,你们要实在不放心的话,就当我们只是来串门好了。咱们今天只聊家常,有关单位的事儿咱们不谈。” 好一手以退为进啊。 看似把主动权让出,但实际却是在以情面逼着对方不得不接招。 宁卫民这是头一次在霍欣身上感受到了心有灵犀的默契。 或许,这样的交际手法和辞令就是她从父母身上学到的本领,是家学。 不管怎么样吧,反正这下子管用了。 在宁卫民和霍欣的双簧戏下,刘阿姨两口子都笑呵呵的收了东西,气氛也一下子活了。 当然,这时再听霍欣和宁卫民讲述事情始末。 他们的态度不知不觉就有了倾向性,想持中立立场都难。 听完之后,刘阿姨首先的表态就是冲着自己丈夫。 “这个老吴啊,他办这事儿,我竟然一点不知道。到现在为止,底下人都知道了。居然还没人跟我说呢。真是过分。” 王叔叔也说,“是啊,老吴应了这么大的事儿,居然忘了跟你打招呼。不像话。说严重了是越权,说轻了也是没把你当回事。” 他顿了一顿跟着表达不满。 “还有你手底下那个小张,这办事有问题。有你的条子,按正常程序,怎么就不让进库了呢?她不能因为和老吴沾亲带故,就忘了她自己是谁的兵了呀。” 刘阿姨这时又问宁卫民。“那你最后是怎么处理的?跟小张又说什么了没有?” 宁卫民微笑了一下说,“没有,那人脾气不大好,很不耐烦。我怕说什么引起误会,再弄僵了就不好了。” 刘阿姨对此显得相当满意,思考了一下,终于表态。 “这样,明天我亲自去问问,这事儿我一定得追究。那个小张我会批评她的。” “另外,你们也放心,那些画我说了算,他老吴说了不算,我倒要看看我把画卖给你,谁能说出个不字来。” 可宁卫民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见她跟着沉吟了一下。 “但怕就怕……你刚才说那个买画的是个港客吧?要是人家真的付了定金……那我们领导也许会因为顾虑外事影响……” 后面的话不用说,宁卫民就知道她又产生什么样的顾虑了。 正想着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时。 没想到已经有个“智多星”想到了个好办法,就是刘阿姨的爱人。 “这个不怕,他们即使付定金也是瞎掰。没你在场,肯定没签合同。无凭无据,就拿一万块钱说事啊?既然他老吴收下的钱,那就让那港客去找老吴要画吧。” “我们公司销售任何东西,合同都是最起码的条件。不给定金都可以,但必须得有合同。” “我的意思是这样,咱们现在就补个合同不就完了嘛。日期提前几天,明天你去办公室拿章一盖。跟着小宁再把一部分定金送过去。那道理就全在咱们这边了。” “领导如果要替老吴说话,你就说咱这边是外资公司的代表,总不能让你因为一头得罪另一头吧。你看着的,最后到底是谁来求谁?” 王叔叔这话一说完,不但刘阿姨和霍欣满面带笑,宁卫民的心里也彻底踏实了。 这个主意是真不赖。高啊! 应该说他已经有较大的把握平息这场不虞之乱了。 ps:防盗章节今后会是常规操作。给大家带来不便深感歉意。 而我能保证的是: 1半夜防盗对大家影响最小,有耐心的朋友第二天可看。 2防盗最长间隔是四十五分钟,但视情况会提前。没耐心的朋友到了时间间隔一定能看到更新章节。 3如果到了时间,还有朋友发现防盗章没变,可能是您起点APP版本问题。 解决方法: a刷新章节(在书目录里找到相应章节长按,会出现重新下载的选项) b退出起点,再重新进入 c删书重新加一下即可。 正文 第二百一十五章 高价老头儿 经过康术德这么掰开了揉碎的了说。 宁卫民要再不明白师父这一片苦心,他就真是个没脑子的木头人儿了。 是的,他全懂。 他不但知道老爷子想表达的意思。 甚至结合自己前世的经历与经验,他还有了更深一层的领悟。 没错,人是不能自视太高,太自信,太要强的。 因为个人的力量太过渺小了。 生意的利益其实贵在平衡。 如果不懂得辨识大势,顺应大势。 那么人的努力通常都不会获得应有的回报。 而且也从来也不会有人,只单纯因为自己要强,就能得到好处的。 说白了,专仗着自己个儿,不自量力的跟老天在斗,就如同被小孩子用线拴上的蚂蚱。 你有翅膀又怎样呢? 飞不上天去! 所以说,知命顺命则赢。 不知命自作聪明者,则输。 不信命逆天命而为者,必会惨败! 做投机光有个好眼光,好头脑那远远不够。 还得贵有自知之明,能做到小心谨慎,又能克制欲望者,才会成为最后的赢家。 否则只要一朝不慎,就能输光底裤啊。 这道理,其实就像炒股票似的,会买的不如会卖的。 有的人看似很傻,专买底部横盘不动的股票,卖也卖在半山腰上了。 但人家懂得高抛低吸的道理,能够坚决如此执行。 每次都是不骄不躁把利润拿走了,一点点聚沙成塔。 有的人看似精明果敢,善抓热点,敢打敢冲。 牛市的时候,始终是活跃在风口浪尖上最耀眼的明星,浮盈飞涨。 不过这种赢法风险极大,怕就怕大盘转向。 一旦牛市结束,其下场就是高空直落,“啪叽”一声啊。 总而言之,就是两句话。 一,隔夜的金子不如当天的银子,拿到手里的才是宝。 二,永远要考虑把投机行为本身所带来的风险,控制在能承受的范围内才行。 只是可惜,道理虽然宁卫民明白得透透的,要让他说,他都能给别人当老师。 但问题是还有一句话呢——知易行难啊。 人的情绪和理智永远是相互冲突的。 甚至理智永远要受情绪的摆弄或者影响。 要不“知行合一”,简简单单这四个字,也就不会是许多人穷极一生都难以达到的境界了。 宁卫民也是这样,他告诉自己个儿该听师父的话。 应时刻谨记“小心使得万年船”的老话,别觉得没事儿就放松了警惕。 但同时,身为一个穿越者,偏偏又让他总觉得自己是个非同一般超人。 有足够的能力提前发现危险的苗头,甚至东山再起。 说白了,他就觉着自己对那帮盲流子就不可能走眼。 要知道,那些人表面凶悍,实则色厉内荏,没什么危险。 而且他们不但极没见识,困守在垃圾场也越待越傻。 既然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勇气走进城里看看,又怎么可能发现他的把戏呢? 当然,最关键的还在于钱还真的越来越好赚了。 要知道,这帮盲流子们可都是挣钱没处花的主儿,长久下来个个都有不菲的身家。 而且他们流浪异乡,居无定所,身处底层,连他们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又有钱,又自卑,得嘞,这不就是购物狂的潜质吗? 这样的人很容易形成一种心理偏差,依赖于购买奢侈品自我宽慰,获得自信。 那这样消费欲一旦被点燃了,自热而然就烧成了灭不了的熊熊大火呀。 于是乎,盲流子们之间的盲目攀比愈演愈烈。 你有手表,我也要有。 你买了国产的,我就要进口的。 你有一块,我就得有两块。 你有百浪多,我就得要大英格儿。 好嘛,表都配齐了,就该配半导体了。 谁不想听着戏,听着歌儿,美滋滋的干活啊? 甚至“将军”为了拔份儿,为了鹤立鸡群。 他还想不惜代价弄个终极大件儿,要宁卫民帮忙采办一台电视机呢。 就是这样,宁卫民捞肥了。 四月里,他已经每天不光往回带铜了。 甚至许多盲流子已经等不及,直接就把现金给他了。 到当月下旬的时候,他干一天顶两三天,每天差不多能挣上个二三百。 这不是隔夜的金子呀,就是当天拿到的金子啊! 所以让人怎么舍得就走啊? 反复思来想去,宁卫民也不认为现在干的营生会有什么出事儿的可能。 他倒是很有把握再加一把劲儿,把手里的整版猴票凑够一千张。 因此他最终决定,师父的话要听,不过要到五月底的时候再行撤退。 之所以选择这个时间点,是因为他估摸到时候,这帮盲流子们的家底儿就被他掏得差不多了。 那再干下去,也没多大卤了。 另外天气也热了,一旦进入夏季,工作环境能骤然恶劣好几倍。 这又何苦呢? 还是拿着票子回家闷得儿蜜吧,到时候就换路子了咱。 真是没辙啊! 明知故犯! 人哪,恐怕最悲哀的就是这点。 风险一旦伴随着机会同时出现,贪婪往往让人们失去防备之心,谁还会在乎风险哪? 宁卫民机自以为关算尽很聪明。 但他压根没意识到,自己干的事儿有点一厢情愿,就像股民凭空猜测牛市的高点。 还是那句老话,风雨要是都按着天气预测那么来,就无所谓狂风暴雨了。 困难若是都按着人们心中所思虑的,一步一步慢慢的来,也就没有把人急疯了这一说了。 突然而至的打击,说来就来,那根本是毫无征兆的。 那天风特大,那呜呜的风像吹哨一样,把天都刮黄了。 宁卫民在垃圾场干活,给他难受坏了。 一阵阵的刮得脸生疼不说,眼睛还难以睁开。 嗓子眼,耳朵眼里不是脏土,就是“杨胡子”。 于是当天将到中午,他就撂挑子不干了。 提前跟盲流子们换了铜,拿了钱,换了衣服往家走。 可饶是如此,从垃圾场到车站那一公里的路,因为得顶着风走。 他拎着麻袋格外艰难,比起平时得多耗费一倍气力和时间。 结果就在他走到一半的时候,从他身后悄没声的骑来了两辆自行车。 一辆超过他,一辆在他身后,登时就把他给夹在中间了。 正文 第二百一十六章 九千块 “嘿!你还挺美的呀!说你呢!要去哪儿啊?” 随着一声挑衅的喝问,宁卫民站住了脚,并且抬头紧张的打量前后夹着他的这两辆自行车。 蹬车的俩人,一个是坨儿不小的黑胖子,另一个膀大腰圆的小伙子。 他们每辆车车后面还都带着一人,四个人全都穿着劳动布的工作服。 尤其为首这黑胖子,这么问的同时,故意斜楞着眼看宁卫民。 一看就是故意找茬,不怀好意。 此情此景,宁卫民登时就毛了。 不过对这帮就像地里钻出来似的人,他也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要知道,今天风沙大,他换了衣服,却没摘口罩。 这帮他根本不认识的人就这么堵上了他,会不会是认错了人呢? “我没招你们啊?我怎么了我?” “你怎么了?你说你怎么了?这麻袋里是什么啊?” “没什么呀……就是垃圾场捡点破烂儿……” “破烂儿?笑话!你这一袋子的铜,少说也得有个上百块吧。” 黑胖子说这话的时候,两辆自行车后座的人都自觉从车上下来了,分立旁边。 那俩人手里还都拿着粗木棒子,很自然的把宁卫民围在了中央。 宁卫民心里这个急啊。 这时候他再傻,也知道自己的确被人盯上了。 但他还算沉着,硬挺着腰子,控制着不让腿打哆嗦。 “得嘞,看来你们就是冲我来的呀。没关系,这麻袋铜我给你们了,咱交个朋友。可哥儿几个,你们到底是哪庙的神仙啊?总得让我明白明白吧?” 黑胖子这时候笑了,他一偏腿从车上下来了。 走到宁卫民面前,右手握成鸡头状,指尖向下,重重点着他的脑门。 “呦呵,你还想跟大爷盘道怎么着?还交个朋友?你丫配吗?” 就这几下,戳得宁卫民脑门生疼,忍不住往后退了好几步。 这让那些围着他的其他人发出了轻蔑的嘲笑。 而黑胖子说完,从后腰也抄出了一把大号扳手,在手里掂着,耀武扬威。 “你想明白明白是不是?好,那我就让你今儿这顿打,挨得明明白白的。我们是东郊废品回收站的,懂了吗?后面的话,还用说吗?” “你个王八蛋!竟然敢私自换铜、贩铜,给盲流子们买手表!” “你这是投机倒把,私自截留国家物资。知道不知道?” “就这些铜,还……还用你给?我们合法没收!” “老子还能把你送派出所去,让你吃不了兜着走!知道不知道?” 这时,旁边其他人也纷纷发出了威胁。 “小丫挺的,你丫爪子伸得够长的啊,也不看看谁的地盘儿!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我说最近收上来的紫铜怎么一下少这么多呢。妈的,敢情全让你个王八蛋弄走了!” “别你妈废话了。小崽子,老老实实把你身上钱掏出来,要是敢滋扭,说个不字儿,大爷楔死你!” 听到这里,宁卫民心里真是半点侥幸也没了。 他心知肚明遇上了一伙儿半官半痞,明目张胆以强凌弱,妄图抢劫私分的歹徒。 该怎么办呢? 听话给钱吗? 不能! 不是他舍不得,而是这帮人霸道惯了。 就冲这欺负人的德行,无论给不给,他都绝没好果子吃! 果不其然,就在宁卫民冒着冷汗,闹心虚的当口。 那些人连等都不愿意等了。 黑胖子朝另外几个一挥手,几个人就带着狰狞同时围上来。 宁卫民甚至能听见他们几个手上骨节活动的啪啪声。 心里一惊之下,他知道没有什么余地让他想办法了。 必须赶紧采取措施,试着逃走。 “别别!” 他假装害怕求饶,举手喊起来。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不就是钱吗?我拿,我拿,还不行嘛。我钱都在包里呢……” 说着,他把手里的包和麻袋一起扔在地上。 然后故意先把麻袋踢向了这几个人。 随后才蹲下,拉开那大包翻找起来。 这就是他使得缓兵之计啊,就跟评书里假装溃败对付骄兵悍将的办法似的。 先得山野遍洒金银,以利诱致,弄没了敌人的锐气才好下手。 果不其然,那几个小子,都被麻袋口袋露出的那些铜吸引了注意力。 “嘿,真有货哎。” “妈的,都是紫的。” “这孙子,还挺会挑……” 可就在他们喜滋滋正美的时候,刚刚还表现得软弱无能的宁卫民,突然间跳起来发难了。 敢情他在书包里翻找是找武器呢。 一是军用水壶,一是二齿钩! 而这小子也深得出奇制胜的精髓,不动是不动,一动就要人命啊。 他愣是把还有多半壶水的军用水壶当成了流星锤使。 抡起水壶的帆布带子,兜了一个圈子,狠狠发力砸向左边的小子。 结果就这一家伙,正好抡在那拿棍子的小子面门上。 “咚”的一声,好象是石头砸在砖墙上。 那小子一声没吭,就流着鼻血,面口袋似的直直地倒下去了。 而与此同时,宁卫民右手的也没闲着。 二齿钩也是以王八拳的路数。 他倒拿着,抡圆了,使出了全部力气砸在了另一个家伙的胳膊肘上。 于是这小子捂着胳膊一个踉跄,就软在地上开始哀嚎。 这就叫,金银财宝价最高!贪心却是斩人的刀! 宁卫民果决的很,此时再没半点耽搁。 把手里的东西全冲剩下的俩敌人扔出去,然后转身就跑。 等到黑胖子和另一个家伙一个愣怔反应过来,再迈步追去的时候。 宁卫民都跳过路边的大沟,蹿出去五六米远了。 不能不说,这小子算是有脑子的,相当清楚自己的优势和劣势。 他知道自己这京剧小生的身体条件,最优的发展路线,也就是当个床上英雄。 上炕能找着媳妇,下炕认识鞋那种。 论打架那可绝对不行。 别看开头他这两下占了大便宜,但那都是攻其不备,出其不意之效。 再留下来就是找死,让人搓弄的命了。 而反过来呢,他的敏捷属性高啊。 比起那黑胖子和另一个壮汉,属于身轻如燕的,何况天天这么徒步拉练着。 抛下一切的累赘,他绝对有把握能在剩下的三人里当个长跑冠军。 再加上他算准了自行车没法下农田。 对头们还得留下人照顾那俩伤兵,外加看东西。 黑胖子和那个家伙,顶多能有一个人追他,就不错了。 所以他不往路上跑,专往路边的农田里钻。 连头都不带回的,专心致志的奔向自由的旷野。 在身后砖石横飞。 在“小杂种,你别让老子逮住你”的怒骂中。 在“你等着,再见面,爷爷把你脑袋剁下来”恐吓下。 就这么狼奔豕突,逃出生天了。 必须得说,人有时候不逼自己一下,就永远不知道自己的潜力有多大。 这就像宁卫民,如果平时要他跑的话,怎么也不可能赶上真正的运动员。 但这样生死攸关,肾上素爆发的情形下,这小子比刘翔还能个儿。 他就跟练过“草上飞”似的,那是真正的飞人。 粪坑! “嗖”——就跃过去了。 灌木丛! “刷”——就迈过去了。 一百一十米栏算什么呀! 他打破了亚洲纪录,他超越了世界纪录! 裤子破了,鞋头开了,扎一裤裆的小针刺儿,根本不在乎! 没有人能追上他,没有人能挡住他,没有人! 就像李宗盛的那首歌,他是和自己赛跑的人! 正文 第二百一十七章 好哥们儿 1978 年,我国的入境游客数量达到了一百八十多万。 这超过了前二十年我国接待外国游客数的总和。 1979 年,外宾数量更激增到了四百二十多万。 而这一年,京城只有七间涉外饭店,达到接待标准的只有一千个床位。 正是因此,国家高层才会在1979年火速引入了外资的三个试点项目来救急。 001 号是国航食品公司。 002 号和 003 号就是建国饭店和长城饭店。 当然,在政治挂帅的年代,因为各种政治需求和制度变更所带来的内地旅客高增长现象,显然出现得更早,增长幅度也更为迅猛。 尤其京城作为我国的政治文化中心,所要接待的旅客数目,肯定稳居全国之首。 所以自七十年代起,远比国家高层意识到需要兴办达到国际标准的豪华饭店更早。 守着京城火车站,占有地利之便的重文区,就开始大力促进区里旅馆行业发展,以此满足到京旅客的需要。 重文门旅馆就是由区政府出资兴建,为内宾旅客提供高标准接待条件的宾馆项目。 应该说,这个旅馆开办得相当成功。 自打开张营业以来,就宾客盈门,入住率一直保持着八成以上。 只可惜当时太缺乏对外部世界的了解。 几乎就没有人知道真正的高标准,应该是个什么样。 这样由领导拍板、集思广益、闭门造车出来的高级旅馆,很难打破当时固有思维模式,注重的只是硬件设施而已。 因此尽管重文门旅馆拥有沙发、软床、电扇、电视、电梯,已经达到这个年代人所共识的“现代化”标准了。 但在宁卫民的眼里,却仍旧难掩其经营策略落后,毫无管理经验可言的通病。 充其量是个大点的招待所罢了。 根本无法让他产生一点仰视感。 说白了,眼下重文门旅馆买卖兴隆,仅仅是仰仗于地理位置优越以及先知先觉的先发优势。 一旦等到大兴土木的年代到来。 或者是周边前门饭店、东方宾馆、民族饭店,内部设施完成了升级改造。 这里对内地旅客的吸引力必然直线下降。 而最有意思的一点恰恰在于,此时京城的外事饭店培训员工,正着重讲授外国风俗习惯、生活特点和禁忌。 什么英国、印度外宾喜欢喝被窝儿茶。 什么印度、印尼外宾因便后用左手洗,切忌用左手给其拿食物. 什么***教外宾不食猪肉。 什么信佛教外宾不与其握手,须双掌合十。 还有基督教外宾忌讳“十三”号。 阿尔巴尼亚外宾点头表示否定,摇头表示肯定等等…… 这些统统都让久与外界隔绝、缺乏见识的年轻人听得惊奇万分。 偏偏与之相比,宁卫民的个人感受也差不多。 因为初来乍到的他,如果不是亲身体会,就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 这个年代无法尽数的国营旅馆特色,究竟有多么的匪夷所思。 比如说,重文门旅馆的每层楼都是一个模样的。 除了房号,根本没有明显的区别标志物。 每条走廊上对等均匀地对列着无数的房间,犹如一所中学的教学楼或是井然有序的兵营。 顾客只要忘记或是记错了房号,弄不好就得出“事故”。 虽然不至于像电影《虎口脱险》里的桥段那么夸张。 也难免会引发吱哇乱叫的慌乱和连声致歉的尴尬。 可这样的问题,就没有人愿意关注或是改变的,连提都没人提过。 不但任其长期存在着,反而乐于当成笑料闲谈。 再比如,重文门旅馆还会以大多数国人睡眠习惯来强行规范所有客人起居。 一到晚上九点,就默认为就寝准备时间。 餐厅打烊,锅炉房停止供应灌暖壶的热水。 还会由职工去一一关闭不必要的灯光。 弄得每个楼层的走廊都黯然无光,凄凉冷清。 甚至连这里夸耀的硬件,在设计上也有问题。 说是配套齐全的单间客房,却根本没有规划出独立的洗手间。 公共厕所被设计在楼道的尽头,沐浴则在另一头。 房、卫、浴是彻底分离的,生活上极不方便。 至于服务态度,就更是说一套做一套了。 虽然各部门职工常常要花费时间,参与各种大会小会,组织学习,听领导讲话。 可实际上,“优质服务”的口号从没落到实处,都停留在了口头上。 像拿前台的接待工作来说。 米晓冉带着宁卫民给顾客办入住手续。 根本无需殷勤,也没有微笑服务的必要。 只需一声不吭,低头给客人开票收钱即可。 充分显示出他们是刚强自豪,充满主人翁精神的一代。 还有退房前,旅馆也要先予查房,然后才会放行。 说起查房的服务员如何对待客人的,那就更恶劣了,简直如公安对待犯罪嫌疑人。 任你火急火燎想去赶火车,或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儿待办,也得老老实实等着。 服务员非将所有的用具都请点了一遍,连电视、电灯都得打开看看,才会允许客人离去。 客人还千万不能催,一催促更显得你心里有鬼。 服务员非得拖拖拉拉多耗你十分钟才算完。 更有甚之,许多职工连吵架都肆无忌惮,根本不在乎影响到客人的休息。 以至于频频发生睡梦中被客人被服务员吵醒,开门出来反而要给两个服务员劝架说合的情况。 当然,话说回来,这不怪别的,全是当年出行条件有限所决定的。 关键还是在于这个年代,出门在外的人太难了。 不但火车票难买,列车超员严重。 往往因为人生地不熟,旅客到了目的地,也很难找到条件合适的旅馆。 有时候赶上“外地旅客接待处”太忙,根本没法及时介绍旅馆。 任你什么身份,恐怕也得先安排你去睡一天大通铺再说。 因此对于一路鞍马劳顿的大多数旅客来说。 能不耽误工夫,不多走冤枉路,就找到这么舒服的地方休息,就已经欣喜无限,感谢苍天了。 如果真有谁还敢挑剔? 那也太不知足了。 正文 第二百一十八章 异数 之所以会如此,当然是综合对比后,充分考虑性价比的结果。 全国性报纸都是权威性报纸,这是无可争议的。 像《光明日报》、《人民日报》这样的报纸,覆盖面最广,受众也最广泛。 甚至属于各个单位必须订阅的。 但权威性也同时意味着审查严格,意味着报纸格调比较高端严肃。 从实际情况上看,这些大报很少刊登广告。 即使有,在这些报上打广告的产品和商家,层次也较高,都是索尼、牡丹、雷达表这样的。 这直接打消了宁卫民的希望。 地域性的报纸呢? 像《京城日报》、《青年报》、《京城晚报》,广告内容倒是一下随便了不少。 但受众覆盖面就有明显限制了,只限于本地而已。 另外,这些报纸因为贴近生活,报道的都是身边时事,是京城百姓每日不可获缺的信息来源。 偏偏发行量还不低,因此也就成为了广告商趋之若鹜的目标。 那广告费就绝不会太便宜的。 而最关键的问题就在于,地域性报纸读者数目虽然不小,但这个数字是由京城男女老幼各行各业的人构成的。 这其中能有几个人对神仙鱼感兴趣? 相比较而言,像《歌曲》、《诗刊》、《散文》、《美术》、《集邮》、《十月》、《花城》、《收获》、《当代》、《啄木鸟》、《大众电影》、《周末画报》、《现代青年》…… 这些文艺型的杂志反倒是最划算。 首先,这些刊物的发行也是面向全国的,覆盖范围广泛。 虽然多半是月刊和半月刊,不如报纸每日刊发,销量也比全国性报纸低得多。 可别忘了,这是因为杂志售价比报纸高导致的。 实际上,这样的杂志不会被人轻易丢弃,那是要反复翻阅,人手相传的。 真实的读者可一点不少。 其次,因为琴棋书画诗酒花,原本就是一家。 这些刊物的读者群也趋于统一。 几乎都是兴趣爱好广泛,爱文艺调调的年轻人。 那喜欢看小说,喜欢诗歌的人,自然很可能同样喜欢养鱼啊。 所以说,这些刊物的受众群含金量很高。 反过来,也是因为这样的刊物特性,倒是限制了投放广告的种类。 太商业化的东西和这些刊物风格相悖啊。 至少,《诗刊》里,你整个电冰箱、电视的,就显俗气。 《美术》里,你横不能放个录音机、手表的广告吧。 而神仙鱼的繁育技术就完全不一样了。 宁卫民琢磨出的广告,带着时尚和娱乐属性呢,好像放哪儿都挺合适。 因此这也就意味着,或许他的广告通过审核或许能较为顺利,广告费也很可能会比在报纸投放要低一些。 ………… 宁卫民事先考虑得比较全面,对会遇到什么样的困难有所准备。 幸好如此,在几家专业性较强,成立时间也较早的杂志编辑部,纷纷给予他拒绝之后。 他并没有因为几次碰壁丧失信心,还保持着继续尝试的勇气。 这才最终找到了他所需要的杂志,签订了他今生第一笔广告协议。 实事求是的说,其实当时宁卫民第一次来到《现代青年》编辑部的时候。 还曾未开口,他的心就冷了一半。 因为这个刊物的办公室实在太过陈旧了。 从光线到气味,从气氛到摆设,就跟到了年久失修的博物馆似的。 而且不但旧,还很小。 整个编辑部里外就两个屋里,仅有几个七八张办公桌,没有单独的主编办公室。 一眼看去,屋里还没几个人,只有两三个戴眼镜的老头儿和老太太在办公。 甚至当宁卫民提出要做广告时。 竟然会被一位接待他的老编辑,误认为他要等遗失声明或寻人启事之类的东西。 总之,给人的感觉,这样的办公地点根本不符合一份反应青年人工作、生活、情感刊物的正常定位,很有些挂羊头卖狗肉的意思。 但希望往往就是在不报希望中产生的。 正当宁卫民一边掏出自己的广告内容,礼貌应酬似的为老编辑做着解释。 另一边暗中感叹大概自己今日来错了地方,恐怕又要无功而返的时候。 生活中真实的反转情节出现了。 两男一女,三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结伴嘻嘻哈哈的推门走进了办公室来。 而那个老编辑当场如释重负。 赶紧把宁卫民介绍给了其中一个叫魏光明的年轻人,自己脱身了。 结果正因为这个插曲,宁卫民才能真正了解到这个杂志编辑部的真正情况。 敢情《现代青年》这份杂志是今年年初才刚刚创刊的刊物,正式发刊才四期。 整个编辑部人手比较少,几位上岁数的老编辑都是坐等退休的辅助力量。 仅有的几个年轻人,无论良莠,全得充当主力用,个个都得往外跑。 而这位二十四五岁的魏光明才是杂志社广告业务的真正负责人。 同时还兼任报社的后勤部长和外勤记者,这是刚跑了外勤任务回来。 没辙,分身乏术,一个人就得当三个用。 不过让宁卫民相当欣慰的是,由魏光明接手后,事情开始顺利起来。 魏光明表现得很上路,听说宁卫民要做广告非常高兴,倒水敬烟,相当客气。 跟着坐下一聊,就有点迫不及待直奔主题。 拿出广告价目表,开始热情地跟宁卫民介绍起版面和单价。 看得出,魏光明似乎没有什么商业经验。 因为他表现的非常冒失。 根本没问宁卫民来历,就开始卖力推荐最贵的中间的彩页和封底彩色全页。 一期半页广告单价三百六十元,全页是六百元。 反倒显得对广告内容不是太在意。 对宁卫民的那张纸条,他只大致看了一看,随便问了几句,就开始关注排版和设计问题。 明显是没认真去看。 否则如果知道这是个人刊登的广告,他肯定不会提出这个建议的。 不过正因为是这样一个情况,也能看出这个近似于“初生”的杂志社,明显急需积累广告业务的客户,这对宁卫民是相当有利的。 果不其然,真正弄明白宁卫民的意图后,魏光明确实比较吃惊,可也没影响到广告协议达成。 或许因为都是年轻人吧,聊一聊就容易产生信任感。 而且魏光明身上事多繁杂,性子又有点大大咧咧。 在忙得四脚朝天的状态下,他对那些圈圈框框的死规矩也不是太在意。 他只需要宁卫民当面承诺繁育技术完全属实,的确有效,然后写了一份极不正规的保证书,就同意为其刊登广告。 就这样,最终他们商定的结果是,从9月8日的第五期开始,连做两期内页底的黑白图文广告先看看效果。 价格是每期一百二十元。 正文 第二百一十九章 等价交换 经过康术德这么掰开了揉碎的了说。 宁卫民要再不明白师父这一片苦心,他就真是个没脑子的木头人儿了。 是的,他全懂。 他不但知道老爷子想表达的意思。 甚至结合自己前世的经历与经验,他还有了更深一层的领悟。 没错,人是不能自视太高,太自信,太要强的。 因为个人的力量太过渺小了。 生意的利益其实贵在平衡。 如果不懂得辨识大势,顺应大势。 那么人的努力通常都不会获得应有的回报。 而且也从来也不会有人,只单纯因为自己要强,就能得到好处的。 说白了,专仗着自己个儿,不自量力的跟老天在斗,就如同被小孩子用线拴上的蚂蚱。 你有翅膀又怎样呢? 飞不上天去! 所以说,知命顺命则赢。 不知命自作聪明者,则输。 不信命逆天命而为者,必会惨败! 做投机光有个好眼光,好头脑那远远不够。 还得贵有自知之明,能做到小心谨慎,又能克制欲望者,才会成为最后的赢家。 否则只要一朝不慎,就能输光底裤啊。 这道理,其实就像炒股票似的,会买的不如会卖的。 有的人看似很傻,专买底部横盘不动的股票,卖也卖在半山腰上了。 但人家懂得高抛低吸的道理,能够坚决如此执行。 每次都是不骄不躁把利润拿走了,一点点聚沙成塔。 有的人看似精明果敢,善抓热点,敢打敢冲。 牛市的时候,始终是活跃在风口浪尖上最耀眼的明星,浮盈飞涨。 不过这种赢法风险极大,怕就怕大盘转向。 一旦牛市结束,其下场就是高空直落,“啪叽”一声啊。 总而言之,就是两句话。 一,隔夜的金子不如当天的银子,拿到手里的才是宝。 二,永远要考虑把投机行为本身所带来的风险,控制在能承受的范围内才行。 只是可惜,道理虽然宁卫民明白得透透的,要让他说,他都能给别人当老师。 但问题是还有一句话呢——知易行难啊。 人的情绪和理智永远是相互冲突的。 甚至理智永远要受情绪的摆弄或者影响。 要不“知行合一”,简简单单这四个字,也就不会是许多人穷极一生都难以达到的境界了。 宁卫民也是这样,他告诉自己个儿该听师父的话。 应时刻谨记“小心使得万年船”的老话,别觉得没事儿就放松了警惕。 但同时,身为一个穿越者,偏偏又让他总觉得自己是个非同一般超人。 有足够的能力提前发现危险的苗头,甚至东山再起。 说白了,他就觉着自己对那帮盲流子就不可能走眼。 要知道,那些人表面凶悍,实则色厉内荏,没什么危险。 而且他们不但极没见识,困守在垃圾场也越待越傻。 既然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勇气走进城里看看,又怎么可能发现他的把戏呢? 当然,最关键的还在于钱还真的越来越好赚了。 要知道,这帮盲流子们可都是挣钱没处花的主儿,长久下来个个都有不菲的身家。 而且他们流浪异乡,居无定所,身处底层,连他们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又有钱,又自卑,得嘞,这不就是购物狂的潜质吗? 这样的人很容易形成一种心理偏差,依赖于购买奢侈品自我宽慰,获得自信。 那这样消费欲一旦被点燃了,自热而然就烧成了灭不了的熊熊大火呀。 于是乎,盲流子们之间的盲目攀比愈演愈烈。 你有手表,我也要有。 你买了国产的,我就要进口的。 你有一块,我就得有两块。 你有百浪多,我就得要大英格儿。 好嘛,表都配齐了,就该配半导体了。 谁不想听着戏,听着歌儿,美滋滋的干活啊? 甚至“将军”为了拔份儿,为了鹤立鸡群。 他还想不惜代价弄个终极大件儿,要宁卫民帮忙采办一台电视机呢。 就是这样,宁卫民捞肥了。 四月里,他已经每天不光往回带铜了。 甚至许多盲流子已经等不及,直接就把现金给他了。 到当月下旬的时候,他干一天顶两三天,每天差不多能挣上个二三百。 这不是隔夜的金子呀,就是当天拿到的金子啊! 所以让人怎么舍得就走啊? 反复思来想去,宁卫民也不认为现在干的营生会有什么出事儿的可能。 他倒是很有把握再加一把劲儿,把手里的整版猴票凑够一千张。 因此他最终决定,师父的话要听,不过要到五月底的时候再行撤退。 之所以选择这个时间点,是因为他估摸到时候,这帮盲流子们的家底儿就被他掏得差不多了。 那再干下去,也没多大卤了。 另外天气也热了,一旦进入夏季,工作环境能骤然恶劣好几倍。 这又何苦呢? 还是拿着票子回家闷得儿蜜吧,到时候就换路子了咱。 真是没辙啊! 明知故犯! 人哪,恐怕最悲哀的就是这点。 风险一旦伴随着机会同时出现,贪婪往往让人们失去防备之心,谁还会在乎风险哪? 宁卫民机自以为关算尽很聪明。 但他压根没意识到,自己干的事儿有点一厢情愿,就像股民凭空猜测牛市的高点。 还是那句老话,风雨要是都按着天气预测那么来,就无所谓狂风暴雨了。 困难若是都按着人们心中所思虑的,一步一步慢慢的来,也就没有把人急疯了这一说了。 突然而至的打击,说来就来,那根本是毫无征兆的。 那天风特大,那呜呜的风像吹哨一样,把天都刮黄了。 宁卫民在垃圾场干活,给他难受坏了。 一阵阵的刮得脸生疼不说,眼睛还难以睁开。 嗓子眼,耳朵眼里不是脏土,就是“杨胡子”。 于是当天将到中午,他就撂挑子不干了。 提前跟盲流子们换了铜,拿了钱,换了衣服往家走。 可饶是如此,从垃圾场到车站那一公里的路,因为得顶着风走。 他拎着麻袋格外艰难,比起平时得多耗费一倍气力和时间。 结果就在他走到一半的时候,从他身后悄没声的骑来了两辆自行车。 一辆超过他,一辆在他身后,登时就把他给夹在中间了。 正文 第二百二十章 争先手 “嘿!你还挺美的呀!说你呢!要去哪儿啊?” 随着一声挑衅的喝问,宁卫民站住了脚,并且抬头紧张的打量前后夹着他的这两辆自行车。 蹬车的俩人,一个是坨儿不小的黑胖子,另一个膀大腰圆的小伙子。 他们每辆车车后面还都带着一人,四个人全都穿着劳动布的工作服。 尤其为首这黑胖子,这么问的同时,故意斜楞着眼看宁卫民。 一看就是故意找茬,不怀好意。 此情此景,宁卫民登时就毛了。 不过对这帮就像地里钻出来似的人,他也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要知道,今天风沙大,他换了衣服,却没摘口罩。 这帮他根本不认识的人就这么堵上了他,会不会是认错了人呢? “我没招你们啊?我怎么了我?” “你怎么了?你说你怎么了?这麻袋里是什么啊?” “没什么呀……就是垃圾场捡点破烂儿……” “破烂儿?笑话!你这一袋子的铜,少说也得有个上百块吧。” 黑胖子说这话的时候,两辆自行车后座的人都自觉从车上下来了,分立旁边。 那俩人手里还都拿着粗木棒子,很自然的把宁卫民围在了中央。 宁卫民心里这个急啊。 这时候他再傻,也知道自己的确被人盯上了。 但他还算沉着,硬挺着腰子,控制着不让腿打哆嗦。 “得嘞,看来你们就是冲我来的呀。没关系,这麻袋铜我给你们了,咱交个朋友。可哥儿几个,你们到底是哪庙的神仙啊?总得让我明白明白吧?” 黑胖子这时候笑了,他一偏腿从车上下来了。 走到宁卫民面前,右手握成鸡头状,指尖向下,重重点着他的脑门。 “呦呵,你还想跟大爷盘道怎么着?还交个朋友?你丫配吗?” 就这几下,戳得宁卫民脑门生疼,忍不住往后退了好几步。 这让那些围着他的其他人发出了轻蔑的嘲笑。 而黑胖子说完,从后腰也抄出了一把大号扳手,在手里掂着,耀武扬威。 “你想明白明白是不是?好,那我就让你今儿这顿打,挨得明明白白的。我们是东郊废品回收站的,懂了吗?后面的话,还用说吗?” “你个王八蛋!竟然敢私自换铜、贩铜,给盲流子们买手表!” “你这是投机倒把,私自截留国家物资。知道不知道?” “就这些铜,还……还用你给?我们合法没收!” “老子还能把你送派出所去,让你吃不了兜着走!知道不知道?” 这时,旁边其他人也纷纷发出了威胁。 “小丫挺的,你丫爪子伸得够长的啊,也不看看谁的地盘儿!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我说最近收上来的紫铜怎么一下少这么多呢。妈的,敢情全让你个王八蛋弄走了!” “别你妈废话了。小崽子,老老实实把你身上钱掏出来,要是敢滋扭,说个不字儿,大爷楔死你!” 听到这里,宁卫民心里真是半点侥幸也没了。 他心知肚明遇上了一伙儿半官半痞,明目张胆以强凌弱,妄图抢劫私分的歹徒。 该怎么办呢? 听话给钱吗? 不能! 不是他舍不得,而是这帮人霸道惯了。 就冲这欺负人的德行,无论给不给,他都绝没好果子吃! 果不其然,就在宁卫民冒着冷汗,闹心虚的当口。 那些人连等都不愿意等了。 黑胖子朝另外几个一挥手,几个人就带着狰狞同时围上来。 宁卫民甚至能听见他们几个手上骨节活动的啪啪声。 心里一惊之下,他知道没有什么余地让他想办法了。 必须赶紧采取措施,试着逃走。 “别别!” 他假装害怕求饶,举手喊起来。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不就是钱吗?我拿,我拿,还不行嘛。我钱都在包里呢……” 说着,他把手里的包和麻袋一起扔在地上。 然后故意先把麻袋踢向了这几个人。 随后才蹲下,拉开那大包翻找起来。 这就是他使得缓兵之计啊,就跟评书里假装溃败对付骄兵悍将的办法似的。 先得山野遍洒金银,以利诱致,弄没了敌人的锐气才好下手。 果不其然,那几个小子,都被麻袋口袋露出的那些铜吸引了注意力。 “嘿,真有货哎。” “妈的,都是紫的。” “这孙子,还挺会挑……” 可就在他们喜滋滋正美的时候,刚刚还表现得软弱无能的宁卫民,突然间跳起来发难了。 敢情他在书包里翻找是找武器呢。 一是军用水壶,一是二齿钩! 而这小子也深得出奇制胜的精髓,不动是不动,一动就要人命啊。 他愣是把还有多半壶水的军用水壶当成了流星锤使。 抡起水壶的帆布带子,兜了一个圈子,狠狠发力砸向左边的小子。 结果就这一家伙,正好抡在那拿棍子的小子面门上。 “咚”的一声,好象是石头砸在砖墙上。 那小子一声没吭,就流着鼻血,面口袋似的直直地倒下去了。 而与此同时,宁卫民右手的也没闲着。 二齿钩也是以王八拳的路数。 他倒拿着,抡圆了,使出了全部力气砸在了另一个家伙的胳膊肘上。 于是这小子捂着胳膊一个踉跄,就软在地上开始哀嚎。 这就叫,金银财宝价最高!贪心却是斩人的刀! 宁卫民果决的很,此时再没半点耽搁。 把手里的东西全冲剩下的俩敌人扔出去,然后转身就跑。 等到黑胖子和另一个家伙一个愣怔反应过来,再迈步追去的时候。 宁卫民都跳过路边的大沟,蹿出去五六米远了。 不能不说,这小子算是有脑子的,相当清楚自己的优势和劣势。 他知道自己这京剧小生的身体条件,最优的发展路线,也就是当个床上英雄。 上炕能找着媳妇,下炕认识鞋那种。 论打架那可绝对不行。 别看开头他这两下占了大便宜,但那都是攻其不备,出其不意之效。 再留下来就是找死,让人搓弄的命了。 而反过来呢,他的敏捷属性高啊。 比起那黑胖子和另一个壮汉,属于身轻如燕的,何况天天这么徒步拉练着。 抛下一切的累赘,他绝对有把握能在剩下的三人里当个长跑冠军。 再加上他算准了自行车没法下农田。 对头们还得留下人照顾那俩伤兵,外加看东西。 黑胖子和那个家伙,顶多能有一个人追他,就不错了。 所以他不往路上跑,专往路边的农田里钻。 连头都不带回的,专心致志的奔向自由的旷野。 在身后砖石横飞。 在“小杂种,你别让老子逮住你”的怒骂中。 在“你等着,再见面,爷爷把你脑袋剁下来”恐吓下。 就这么狼奔豕突,逃出生天了。 必须得说,人有时候不逼自己一下,就永远不知道自己的潜力有多大。 这就像宁卫民,如果平时要他跑的话,怎么也不可能赶上真正的运动员。 但这样生死攸关,肾上素爆发的情形下,这小子比刘翔还能个儿。 他就跟练过“草上飞”似的,那是真正的飞人。 粪坑! “嗖”——就跃过去了。 灌木丛! “刷”——就迈过去了。 一百一十米栏算什么呀! 他打破了亚洲纪录,他超越了世界纪录! 裤子破了,鞋头开了,扎一裤裆的小针刺儿,根本不在乎! 没有人能追上他,没有人能挡住他,没有人! 就像李宗盛的那首歌,他是和自己赛跑的人! 正文 第二百一十九章 说服 窝头是穷人的吃食。京城话里就常有相关调侃。 “小时候吃窝头尖儿,长大了做大官儿!” “看你这窝头脑袋吧!” “瞧你这窝头命呀!” “你兜里也就剩俩窝头钱了!” 等等…… 像这些话里的窝头,无不诠释着一个意义——贫穷。 可说实话,宁卫民在前世却对此并没有太多的感触。 这是因为他吃过的窝头都是点心一样的玩意。 在经济相当繁荣的时代,慈禧太后爱吃的栗子面小窝头,已经不光在北海仿膳饭庄里卖了。 几乎满京城都在批量生产这玩意,然后装进精美的包装盒里,作为送人的礼品。 而大小饭馆里的窝头,更是成为了一道花样翻新的时尚菜。 什么韭菜炒窝头、包菜粉丝炒窝头、油渣儿椒盐儿窝头、辣椒炒肉末配窝窝头…… 做法简直太多了,配菜五花八门,口感也各有千秋。 所以宁卫民曾经一度认为,过去的人一提苦日子必提窝头,似乎有点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矫情。 窝头这东西多好啊,别名可是叫“黄金塔”。 又营养又健康,味道鲜美,还不得糖尿病呢。 要不价钱怎么比大米白面还贵呢? 这就叫价值发现。 连窝头都不爱吃,爱想吃什么? 但当他也回到这个经济才刚起步的年代,不得不天天与此物为伍,他可就不这么想喽。 在缺盐少油的环境下,窝头已不再是酒席上的点缀,成了每餐必不可免的主食。 用民谚来说就是“一天到晚的大窝头,老腌萝卜没点儿油”。 于是这玩意突然间退去了华丽的装裱和配饰,只剩下了那又干又粗又牙碜的口感,和那寒酸的窟窿眼。 而这直接导致宁卫民对窝头的态度,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他从过去的自愿吃,喜欢吃,变成了强迫自己吃和不得不吃。 甚至还因为难以下咽琢磨出了不少因陋就简的花样儿。 比如往窝头里掺点糖精,即可让窝头多出一丝甜味。 比如将窝头切成片,放在火上烤,能烤出焦黄的脆壳,一咬嘎嘣脆。 再比如将玉米面发酵,蒸出来的窝头便会蓬松许多,好吞咽了不少。 总之,穿越的这段日子里,他每天守着窝头,变着法的哄自己下咽。 就只为了求一个肚子安稳,不闹饥火而已。 哪儿还谈得上健康不健康,营养不营养? 往日尝鲜似的闲情逸致早都扔爪哇国去了。 最终的结果,就是他以个人的亲身体验证实了一点——窝头不好吃! 人们之所以会把这玩意当成苦日子的象征,绝没有掺杂丁点偏见和夸张的成分。 好在这样抱着窝头啃的日子倒并不算很长,二十几天就过去了。 到得今日,这些清苦的记忆,反而转化成了一种让人尤为欣喜的满足和成就感。 没错!人活着最好的滋味儿,莫过于苦尽甘来。 人生最有意思的地方,也莫过于风水轮流转。 昏黄的灯光下,宁卫民把猪耳朵、拆骨肉、粉肠和花生米,依次摆在了桌子上, 这些前世在宁卫民看来相当普通的吃食,此时不但散发出一种不亚于山珍海味的吸引力,甚至还具有一些哲学的味道了。 生活似乎在用一种极为实惠的方式演绎着人生起伏的乐趣。 摆好酒菜后,当着康术德的面,宁卫民美滋滋拧开瓶盖儿,又开始倒酒。 他先给老爷子满上,随后才给自己面前倒了一杯。 并且非常恭敬的站了起来,双手举杯。 “老爷子,咱碰一个吧,我真得好好谢谢您呀。” 康术德对宁卫民的礼数很满意,他眼光温煦,端起了酒盅。 却很大度的一摆手。 “谢我?就为了给你出主意?甭客气,那不算什么。” 没想到宁卫民还真是诚心诚意。 他双手端着酒杯,小心翼翼在老爷子的杯沿儿下端碰了一下。 “话不是那么说。要没您的点拨,我想破脑袋也找不着北。在您是聊闲篇儿似的随口一说,可对我那管大用了。您不是凡人,您是点化我的活神仙。这杯我干了,您随意!” 眼瞅着宁卫民先干为敬,一口把酒吞了,康术德忍不住笑了起来。 “说话不着调。什么神仙?我就一普通的孤老头子。还是你自己个儿脑瓜灵,才能抓住钱……” 但嘴上是这么说,他心里也真熨帖。 因为没人不喜欢听恭维话,同样也喜欢感恩的人。 宁卫民能承情,老爷子这心里就觉得帮他值当。 “嘿,没想到这么个不入流的营生,都让你给变出大钱来了。一天挣了一百块啊!行,小子,这笔生意干的漂亮。就冲你这脑子,要搁早年间,我非得收你这个徒弟不可。” 把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胡撸着嘴,老爷子忍不住又夸了宁卫民几句。 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现在的宁卫民浑身可都是消息。 一听这话,他立马把酒又给老爷子倒上了,顺着杆儿就往上爬啊。 “干嘛还非早年间啊?现在一样啊。只要您愿意收我,我立马给您磕头拜师。” 但康术德却实在有些出乎意料,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你真要拜我为师?说胡话呢?我现在能教你什么啊?糊纸盒子?” 宁卫民却仍旧坚持着。 “您怎么刚说的就要反悔啊?我学糊纸盒子干嘛?当然是学您的老本行了。” 康术德又愣了一下。 “诚心跟我逗闷子是吧?我的老本行?那都被废止了?你学那个有什么用啊?” 没想到宁卫民还挺认真。 “您别这么说啊。行当可以废止,学问这东西,何曾有过废止的?别的不说,科举制度早废了吧?那学生们为什么上语文课还要学古文呢?真废了的,除非那不是真学问。” 一边说着,宁卫民一边给康术德的碗里夹着猪头肉,还有粉肠。 “老爷子,世间的真人从不露相,大凡有本事的人,外表都装得很窝囊,就比如济公、李铁拐什么的。别人不知道,可我最清楚。就您那肚子里的东西,全都是能变出真金白银来的真学问。没用?那咱俩人现在的吃喝又是哪儿变出来的?” “是,您现在不吃香了,可那不过是您走背运罢了。人哪儿能跟大势抗衡?那是时代更迭的副作用。您得这么想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大势这东西早晚也会变的。人的运气也早晚会转回来的。” “不是有那么句话嘛,乱世黄金,盛世古董。在我看来,这说的既是东西,那也说的是人,是学问。对我来说,您就是乱世的古董,盛世的黄金……” 本来到这儿还挺好,要逻辑有逻辑,要情理有情理,康术德都有点听入神了。 可宁卫民实在不该触景生情,被满桌酒菜儿旁一锅死眉瞪眼的窝头,感动得又多了句嘴。 “还有……眼下这窝窝头。” 这个比喻可有点不恰当,大转弯也很突兀,让被捧得云里雾里的康术德登时为之诧异。 “窝窝头?” 至于脑子里都在转悠窝头的宁卫民,则有点尴尬的一笑,赶紧解释。 “您别误会,我的意思是说,尽管现在这棒子面儿窝头看上去不算什么,好像是粮食里最便宜的东西。可杂粮也有杂粮的好处,营养价值终归比大米白面强。总有一天,它会气死烙饼,羞煞馒头,堂而皇之摆在山珍海味之中,比大鱼大肉还引人口水呢。您信不信?就连它也有一飞冲天的日子……” 但很显然,他这无意泄露的天机,是不会被康术德认可的。 以老爷子的经历和见识,可想象不出那样的情景,只有无奈的摇了摇脑袋。 脸上那副表情,就像最近这些日子,每天见他把辛苦钱都换了猴票一样。 非常为他的脑回路担心。 正文 第二百二十章 大钱靠命 不过好在康术德的为人,有个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爱在细枝末节上计较。 就像猴票的事儿似的,老爷子也不是没劝过宁卫民,怕他把钱打了水漂。 但本分尽到了,宁卫民不听,非要一意孤行,也就由他了。 反正是钱是他挣来的么。 这次一样。 已经明显感受到了宁卫民的诚意,康术德就没太在意这小子拿自己比成窝头的不恭。 只把这当成年轻人口不择言。 老爷子在乎的倒是另外一件事,不能不提前跟宁卫民说明白了。 “卫民啊,我得说你这番话有几分道理。年轻人有你这种眼光和见识的不多。无论讲办事,还是看脑子,你都没挑儿,是块好材料。所以你要拜我当师父,这么看重我,我打心里高兴。” “其实话还可以这么说,我都这把岁数了,就巴不得时常跟人聊聊当年的事儿。你愿意听我唠叨,这本身是我求之不得的事儿。” “更何况,咱爷儿俩还挺有缘。因为这间小房,你和我,从天南海北凑到这儿来。咱们之间有过矛盾,但更多的是同病相怜的处境和过命的交情。所以,我就更犯不着对你藏着掖着,对不对?” “可问题是,我不能误人子弟啊。你跟我学,学不着好儿。说实话,这行里有许多见不得光的东西,那是生意经。什么是生意?生意生意,生出主意骗人。这和讲究货真价实的买卖不同,是偏门儿。你学这个,就是学投机取巧,学怎么算计人心。我是真怕把你的心思弄歪了,害了你。” “我就问你。难道你就想一辈子老这么自己一个人儿混着?难道你不想找个安稳体面的工作成家立业?你得踏踏实实、本本分分的活啊,那才能有个好前程,有个稳定正常的生活。” “好好看看我,前半辈子怎么折腾,后半辈子怎么遭罪,一辈子瞎忙和。老了老了混到这步田地,双手攥着的只有空拳。难道你也想像我一个样儿?” 毋庸置疑,康术德这些情声并茂的话都是发自肺腑的。 只要一听,就知道老爷子是诚心诚意为了宁卫民好。 可话说回来了,佛法虽广,却不度无缘之人。 此宁卫民早不是过去那个宁卫民了。 这小子穿越过来的灵魂是当世第一黑。 来到这个年代,心里简直憋着一团火,是奔着要当叱咤风云的投机大鳄去的。 所以这些话没用。 宁为民仍是不撞南墙不死心的心态。 “老爷子,我这么跟您说吧。我这人受不了约束,自由散漫惯了。向往的就是海阔天空,怕的就是天天活得一个样儿,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手上。” “还有,您别忘了,我是个孤儿,无依无靠。我和别人天生就不在一个起跑线上。要按照正常的方式去生活,我只能排别人后头,或者溜边儿站。好事儿哪儿轮得上我呀!” “所以我想得已经很清楚了,除了自己个儿,我没别的依仗。就得靠自己折腾,去另辟蹊径,才有可能活好了。” “您不希望我当个处处碰壁的废物,窝窝囊囊过一辈子吧?您不希望我任性胡折腾,弄出无法收拾的烂摊子吧?所以您要是真为我好啊,那您就应该成全我。” 嘿,瞧这话说的,反倒把康术德逼到了道德死角上了。 可老爷子也不是吃素的,毕竟是靠嘴吃饭的老前辈。 虽然心里感叹,“看来什么人就是什么命”,已经被宁卫民说得动心了。 但嘴上却还得给一下子,不能让他太嘚瑟了。 “你小子,少跟我来里个儿啷。你沾上毛儿比猴儿都精,什么能干,什么不能干,你心里不知道?你要多行不义,自己找死,可赖不到我头上。那是报应!” 宁卫民连忙嬉皮笑脸称是。 “对对,您说的都对。可话说回来了,咱爷俩如今感情多好啊。您心肠又善,当然盼着我好了。可万一我要没个好下场,哪怕是我自作自受。于您,心里不也得难受啊?我不能给您添堵不是?” 康术德也是为宁卫民的厚脸皮彻底折服了,再次摇了摇头。 “行了,别油嘴滑舌的了。既然你死心塌地非要学,那我要再拦你反倒显得我小气了。不过传艺有传艺的规矩,既然你要拜师,那就得有个说道儿。” “您说,我听着呢。”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个理儿明白吧?我可没有子女。收你做徒弟,我后半辈子就着落在你头上了。你不但得管我吃喝拉撒,还得管我生老病死,给我养老送终。嗯,怎么样?你还拜师不拜师啦?” 一边说着,康术德的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宁卫民,非常仔细的观察他的反应。 老爷子心里有个主心骨。 他知道在赡养老人这件事上,一个人的态度,才最能说明他的品行。 虽然说是一回事,做是另一回事,看一个人还得长期看是否能言行合一。 可要连应都不敢应,这本身就已经是个消极信号了。 所以只要宁卫民神色显得为难和踌躇,就说明这小子没他想的那么可靠。 那以后对宁卫民的信任自然就要打个折扣了。 没想到结果还让他特别满意。 宁卫民非但丁点迟疑都没有,反倒高兴极了,连声嚷着。 “拜啊,当然拜啊。老爷子您也太瞧不起我了,早这么直来直去多好。” 康术德还怕他年少不经事,把题目想简单了,特意补充了几句。 “你可仔细斟酌着,这不但意味着平日端茶递水,洗衣做饭,或许将来我下不来炕,还得要你把屎把尿,熬药熬夜呢。” 可宁卫民依然如故。 “嗨,哪有什么?还别说您是我师父了。哪怕您不愿意收我当徒弟,就冲咱俩的缘分。我也不能看着您晚年真没有个着落啊。没问题,应当应份,全包我身上。” 跟着就主动磕了一个。 “师父在上,徒弟给您见礼了。” 那没的说啊,眼瞅着宁卫民做到这份儿上,康术德反倒有些不落忍了。 他赶紧招呼宁卫民起身,跟着一激动,仰脖又喝了一个满杯。 正文 第二百二十三章 心想事成 1980年5月,最轰动的事件,恐怕就是《国家青年》杂志发表一封署名潘晓的来信——《人生的路啊,怎么越走越窄》了。 这篇反应失足青年苦恼和困惑的文几乎搅动了共和国整个夏天的安宁。 最终引爆了一场六万多件来信来稿的大讨论。 可以说全国年轻人的心,都被这个虚构的人物,真实的情感,和进退两难的处境,所吸引着和牵动着。 无数的人为“潘晓”献计献策。 甚至不惜为其寄来包裹和钱物,献上自己的同情和爱心。 其实之所以会引起如此强烈的社会反响,与其说是我们的年轻人具有可贵的同情心。 倒不如说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这封信让年轻人群体联系到自身,产生了寄情效应更为恰当。 虽然并非每个人都走错了路。 但在这样前所未有的变革的时代,几乎人人都遭遇过现在的人难以想象的困难和艰辛。 在这个过程里面对生活考验的迷茫和处于逆境的无助感,人人都是一样的。 眼下,大家伙迫切需要重新找到自己社会定位的诉求也是一样的。 用句实在话来说,那就是活在当下,人人都不容易。 只不过是失足青年,尤其是走错路的女孩子,更难一些罢了。 像宁卫民同样也有这样的感受。 很现实的一个问题,就是他真心想干的事儿根本没法干,憋屈得慌。 说实话,其实连当出租司机的想法都是宁卫民无奈之下的次级选择。 要打本心而论,他真正期望的是靠手里的本钱赶紧干个体、当倒儿爷去。 他不怕世俗的偏见,更有充足的见识和能力。 他绝对相信,自己只要随便干点什么,都肯定大把划拉钱啊。 而且在这年头,只要他手里的现金一转动起来。 别说邮票了,他还能买下更多的好东西。 日后成为富甲一方的京城首富,成为像“马老师”那样的收藏大家。 甚至是超过“马老师”的“江湖地位”,统统不是难事。 他还真的想看看自己随便摆出几个玩意,就把马老师馋得舍不得放手的样子。 可惜,不能啊。 他怎么都没想到,改革都已经第三个年了,政策上对个体户的限制还会这么大。 就拿这月来说,5月 5日,京城市工商行政管理局刚刚发出通知。 说要放宽对个体工商业户的政策,同意待业青年和退休职工,根据社会需要从事个体经营。 可具体经营范围又放宽了多少呢? 实际上,除修鞋、修自行车、理发、缝纫等行业外。 新增加的只有经营房屋修缮、擦皮鞋、三轮车运输和代写书信这几种。 瞧瞧,全都是卖苦力和耍手艺的。 单纯的零售仍然属投机倒把的范畴。 所以这就纯没辙了。 商品经济大门只打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他暂时还挤不过去。 那不想忍也得忍,不想等也得等啊。 至于说到区里提供的两个在别人看来相当不错的工作选项,他一个也看不上。 “北极熊”食品厂当工人? 没劲!他尊重工人,但不会像这年头的人那么崇拜。 而且离家太远,上班时间太长,工作量又大。 天天车间待着,肯定不舒服啊,东不暖来夏不凉啊。 虽然喝汽水是方便了,工资也比其他厂子多些。 可以他如今的经济条件,还在乎这个吗? 据说“北极熊”生产线还是二十年前的遗留呢,如今剥橘子皮还在靠手工。 一到橘子产季,工厂里橘子能堆得跟山一样,都能把工人的手扣烂了。 这是好差事? 当然,厂子有能力自己盖房分给职工,这福利当然不错。 可以他一个新丁的资格,什么时候才能论上? 何况他是谁啊?是那守株待兔的人吗? 只要私房政策松动,他肯定会主动出击,去买两套四合院过过大宅门的瘾儿的。 去重文门旅馆当服务员? 那倒确实是比当工人轻省多了,而且离家也很近。 甚至如今服务行业底气足得很。 非但都不用给顾客笑脸,甚至可以随便跟顾客斗其乐无穷。 可说到底服务业就是伺候人的差事,工作性质已经决定了这点。 好说不好听啊。 他还记得有个法国作家在哪本书上写过。 说背人的落魄贫寒尚不要紧,抛头露面伺候人的活儿是绝不能干的。 因为久而久之,那些上等人是不会再以平等眼光来看待你的。 所以从这种角度来说,干服务业还不如去捡破烂。 当然,我们的共和国如今是英雄辈出,不论出身的年代。 我们国人也不会像西方人那样市侩,对一个人的成功有我们自己独道的解释。 可他注定今后是要功成名就,登上国际大舞台去忽悠外国人的。 真有朝一日他牵着自家的熊猫登上时代周刊的封面。 就偏偏被那些外国狗仔队扒出这样的出身,总不免有点灰头土脸的副作用。 他还想让索罗斯和巴菲特花大价钱,买和他共进午餐的机会呢。 这无疑会搞砸买卖,影响他身价的。 总而言之一句话,对宁卫民来讲,这两个工作也就那么回事,是在没多大意思。 可迫于眼前的社会环境,他又能怎么办呢? 也只能先随便干着,凑合着混上两年再说吧。 他必须得等到,商业生态进化到允许他个人干点什么了,才能真正的大展拳脚。 哎,这就叫英雄没有用武之地。 居然活生生把老子这么一个脚踩五彩祥云,脑顶儿上光芒万丈的投机天才。 逼成了一个工薪阶层,不得不靠打工谋生的地步了。 天理安在,呜呼悲哉…… 毫无疑问,在宁卫民自己的心里,他是一朵花般的惨淡,一杯酒般的黯然啊。 只是什么事儿可就怕相互比较。 这顿酒喝到了后半场,纯粹就是边建功一个人的诉苦大会了。 那真是道尽人生凄凉,心酸落寞。 弄的宁卫民想劝都无从劝起,要插口都插不进去。 他看着被生活蹉跎的没了丁点志气的边建功,不但觉得分外可怜,更有一番滋味别样的滋味在心头啊。 正文 第二百二十四章 得意失意 因为他是实实在在的没想到。 自己看不上眼的铁饭碗,在这个年头,对其他人来说,会是那么重要。 而他同样没想到的是,自己身为孤儿的形单影只。 如果和某些特定的情况相比,居然也会成为一种幸运。 “兄弟。我是真羡慕你啊,一个人无牵无挂,一人吃饱了,一家子不饿,锁上了门,不怕饿死小板凳儿。富耐着,穷忍着,全是你自己的事儿,永远不用看着别人的脸色啊。” “你看看我,有亲人怎么样?回来四处惹人嫌弃。我亲妈都看我不顺眼,总嫌我身上膻。我只有天天去我哥那澡堂子洗澡,可老太太居然还是能闻出羊膻味儿来,一见我就怂鼻子。” “还有我们老爷子,说我一开口就是制造噪音,嗓门儿能稳赢叫驴。我给他沏杯茶,放茶叶稍微多点儿。哎呦,这通数落我,老爷子说我退化成了野人,连茶都不会沏了。” “卫民啊,我真得谢谢你,谢谢你请我喝这顿酒。还让我随便吃卤煮火烧。这都第三碗了。不瞒你说,这是我这次回来最痛快的一顿饭。在家里,我都不敢吃饱了。因为我太能吃了。一顿饭得相当于我爹妈吃一天的。” “这要是过去探亲假,保准儿没人说。可这天长日久的,我家里哪来的那么多粮票啊?我大哥结婚还得用钱呢。我明白,我爸妈和我哥,看着我这么吃,心都流血了。我自己只好将饭量自动减半。但饿就是饿啊。人不是铁打的。一顿忍了还行,两顿三顿,肚子受不了啊……” “哎呀,我是真羡慕你啊。兄弟,还是你运气好啊。工作从天而降,一点不用愁。就你那俩工作,随便给我一个,我都得美死。只要我有了工作,我家里人肯定就不会嫌弃我了。我爸妈没说错,你的福气都是你爹妈给你攒出来的。这辈子你绝对错不了。……” “不怕你笑话。我现在确实是有点没出息了。本来还想说以后等我有钱了也回请你的。可实话实说,现在连这个牛,我都不敢吹了。今儿你还没看见吗?凭我自己,就连碗散啤都喝不起了。甚至就连那几毛钱,还是我替家里买东西,一点点克扣下来的,” “你说我一大老爷们,像个孩子似的干这没起子的事儿。我怎么就混成这德行了呢?今后还能干什么啊?用老蒙的话说,我是趴蛋的马,嚼子也嫌重。筋疲力尽的人,耳朵也嫌沉哪……” 这一天,边建功是喝得酩酊大醉被宁卫民扶进家门的。 刚一进门儿,边建功就吐了。 肚子里的猪下水那个味儿啊,熏得边大爷直皱眉头。 饶是宁卫民把事儿都揽在了自己头上,一个劲儿的道歉。 可表面上边大爷虽然不动声色。 但宁卫民一出屋,老爷子收拾着地面,可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教训起儿子来了。 “混账玩意,你怎么喝成这样?逮着不要钱的酒了是不是?你就给你爹妈到外头散德行吧!” 边建功酒壮怂人胆,居然满不在乎打了一个酒嗝。 “不喝痛快了,还叫喝酒……再说,我就……就喝了……一点儿。” “还一点儿?舌头都捋不直了,要没一斤半,你是我爸爸!” “爸,您不知道……卫民够意思的……现在谁不嫌弃我?连你们都不爱搭理我……可人家还请我……我感激啊……盛情难……难却……” 说着,边建功实在熬不住了。 身子一歪,就倒在了自己的小床上,鼾声如雷。 衣服也没脱,居然直接呼呼入睡了。 不用多言,就他这副烂醉如泥又没出息的样子,可是给边大爷气得不轻! 老爷子嘴里骂着,狠狠踢了儿子一脚,把扫帚一扔,再也不想管了…… 屋外头,宁卫民听见了拉门的动静,赶紧快步离开。 他这人贼性,有个好听小话儿的毛病。 刚才出门就没走,里面的动静,全都听得真真儿的…… 边家今儿这起子乱劲儿,直到边大妈从外头回来也没过去。 看见老伴儿,气得鼓鼓的边大爷,还给告状呢。 “啊?都说上山下乡队锻炼人!好,建功这混账回来,人反倒软成烂泥了!你看看他那没出息的样儿去,别人请了顿猪下水,他就把自己喝成神仙了。去外面胡糟改还挺美,都快上瘾了!回头你告诉这小子,他要爱过这种日子,趁早给别人家当儿子去……” 边大妈听见这话,也是恨铁不成钢。 又听说边大爷气得没管屋里的脏臭,心里埋怨带着急,几步进了屋。 果不其然,看见了一地的狼藉,和儿子不顾脏臭睡觉的样子,那更是一脑门子的火儿。 恨不得一盆凉水泼上去,给边建功浇醒喽。 可恰恰在她正想用扫帚打扫地面,开门放味儿的时候,边建功却说上了醉话。 “妈!我对不起您,对不起爸哟……我吃得太多了……回来拖累家里了……” “妈!妈!等我有了钱……也请您和爸下馆子……” “哥呀,我也嫌自己碍事,我都恨不得找个耗子洞搬进去……早知道你娶嫂子,我就不回来了……” “哥,只要我有辙,一定给你腾地儿,免得爸妈着急,我知道他们想抱孙子……” 没有其他人的房里,傻大黑粗的边建功哽咽声儿格外触动人心。 没的说,边大妈的眼泪“刷”就下来了。 随着嘴角一阵发咸,她的火气不但全没了。 取而代之,是打心里直犯酸。 是啊,二儿子才是最苦啊! 想想家里仨孩子,大闺女和大儿子都留城了。 就属二儿子倒霉,少小离家,常年在外。 实打实,家里就没怎么管过他,欠他太多了! 可就这么苦,他还惦记着爸妈! 什么是好儿子? 这就是好儿子! 什么是好儿子?这就是好儿子!什么是好儿子?这就是好儿子! 要说亲妈还就是亲妈,边大妈捂着嘴挂着泪出了屋,再回来就彻底改章程了。 老太太手里端进来一盆热水和毛巾。 心甘情愿,默默地给儿子抹脸,擦手,脱鞋,脱衣服…… 正文 第二百二十五章 四道关 人类发射了第一架可重复使用的航天飞机“哥伦比亚号”…… 世界出现第一部个人电脑…… 戴安娜王妃嫁给了威尔士亲王…… 在依次经历了这些足以让世界永远铭记,且值得怀念的大事后,1981年终于与全世界挥手作别了。 从此,这一年就永远的消失在了所有人的生活里。 成为了一段难以忘怀的记忆。 成为了人们生命力里的一部分。 虽然人们不免为此惋惜和留恋。 但好在充满了更多希望和未知的1982年又随后而来了。 在新的一年的开年之初,如果可以用简略的几句话,来说明一下1982年对我们国家的意义。 那就是几乎还很少受到世界关注的共和国,正以一副打铁还得自身硬的姿态,非常踏实地躺在名为“改革”的“茧”里。 默默在修练着自己的内功,加速着自己各方各面的变化。 渴望尽快生出翅膀,化身为蝶。 这一年,我们的改革开放已经进入第四个年头,国民经济总量比改革开放前增加了近一倍,显然事实已经充分证明了改革开放对增进国力是卓有成效的。 于是我们的改革开始进入加速阶段。 仅从1月到2月间,重磅政策的密集出台就足以让人眼花缭乱。 首先是1月1日,《全国农村工作会议纪要》下发。 国家对农业生产责任制,改善农村商品流通等政策问题作了规定。 给农民们多劳多得创造了条件,提供了更多政策性的保护。 跟着1月2日,国家又公布《关于国营工业企业进行全面整顿的决定》。 这条政策的制定者们,决定要用二、三年时间,分期分批地对所有国营工业企业进行全面整顿。 渴望通过完善经济责任制,加强劳动纪律,建设领导班子,加强对职工的思想政治教育,来实现国有企业的脱困与振奋。 2月8 日,京城市委召开了“建设社会主义精神文明,深入开展‘五讲四美’活动工作会议”。 市领导们决定在今后一个时期里,要把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作为第一位的工作来抓。 2月9 日,国家又发出了《关于进一步做好计划生育工作的指示》。 明确指出,在城市中,一个家庭只要一个孩子,农村最多要两个孩子,不论哪种情况都不能生三胎。 2月20日,国家针则对干部退休的年龄界限做出了硬性规定…… 由此可见,无论是经济发展、制度调整、还是精神文明。 几乎全部领域,都在伟人的领导和督促下,开始着手进行深入性的发展和调整。 那么一个问题就来了。 在这样厚积薄发的时代大背景下,在我们国家蓄势待发、非常关键的转折期内。 深受老天爷眷顾的宁卫民,目前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工作状态和生活处境呢? 呵呵,那恐怕只有一个字能概括了——就是“穷”啊! 要知道,这小子这次可是把能想到的办法都用尽了,才办成了这件大事。 别说连自己的未来都抵押透支了。 就连他身边的人,也都快让他给吸干了。 偏偏又恰逢年底,到了按季度结算房钱的时候了。 所以等好不容易凑上七百元钱,勉强缴清仨月的房租之后。 宁卫民的兜里,已经抖落得比脸还干净了。 这还幸好他背后有皮尔·卡顿的公司给他撑着呢。 也就是看在是未来的合作伙伴情面上,重文门饭店才会予以宁卫民无人可比的照顾和优惠。 不但允许他先住店后给钱,给七折的折扣。 而且本月中下旬,他陆续新增的两间客房也没算钱。 否则要按照正常情况,或是在其他的宾馆饭店,他早就被扫地出门了。 那么毫无疑问,宁卫民如今迫在眉睫的当务之急,就是怎么尽快捞点钱花,来改变自己窘迫的处境。 从时间紧急性而言,第一等重要的事,无疑是在生存的前提下,尽量维持住体面。 毕竟宁卫民是个金领。 作为公司高管,手下还有十几个员工看着呢。 生活质量要是明着降低,过得太寒酸了,肯定有失威信。 当然就不好管人了。 更何况这块的费用他每天三块就够,再节省,也省不了几个钱。 还不如该怎么花怎么花呢。 至于找个票报个销,让公司办忙添上窟窿的做法,理论上是可行的。 可他却绝不会这么干的。 不为别的,没脸面对宋华桂啊。 第二,那就是年关难过,他还得准备过年的开销呢。 这一年春节来的早,1月24日就是除夕。 不用说,身为华夏子孙,什么日子口儿都能凑合。 可要过不好这个年,一年都觉得丧气。 宁卫民既不想让康术德不痛快,也不好意思动老爷子剩下那点底子。 那就得想辙,抓紧时间挣钱去啊。 照他的估算,连给老爷子的孝敬,带买吃喝,过年应付朋友和场面。 怎么也得弄三百块才能支应过去。 第三是过了春节之后,要不了多少日子又该交房钱了。 这次是一次缴纳三间客房,三个月的房租。 总共就得一千八百九十块,够一个普通人三年的收入了。 还有2号院的房子,也得岁修啦。 加上给各家掏的房租,都加一起,又差不多三百块。 第四就是宁卫民还得尽快凑出四万块钱来还给张士慧和宋华桂。 对这样纯粹的人情帮衬,他实在不好意思拖欠太久。 他更不可能让张士慧因为帮了自己而落下什么遗憾。 这样满打满算,从元旦过后到五一前,他一步步的要过上四道经济关,差不多至少得弄四万五才够用。 所以今天的1月5日,狗年的生肖邮票发行的事儿,宁卫民就已经连想都不敢想了。 如果按照原有的投资规划,他本应该再去大买特买,吃下和猴票、鸡票差不多的货才是。 而他现在基本上已经做了放弃。 只能等回头有了钱,再从邮票贩子手里高价补货了。 没别的,小马拉大车啊,这次努得有点大发了。 真要是最后补不足货,也是没办法的事儿。 不知怎么,宁卫民忽然就想了来康术德说过的那句“守着金山的穷人”。 他现在还真有点明白,这是什么样的滋味了。 PS:8月13-8月23日,我将在本书的点点圈发起一次回馈起点正版读者,瓜分三万起点币活动。聊表心意,不成敬意。具体规则已经出了,请大家仔细阅读,准时参加。 正文 第二百二十六章 操控 接下来的镜头呢? 那恐怕得指向临时大棚里厨师们的灶台上。 因为在我们这个“民以食为天”的国度里。 实在没有什么情景,能比人间烟火更能贴切体现咱们老百姓生活内容与审美情趣了。 在那五颜六色,分门别类,堆得跟小山一样的葱姜蒜、各色菜蔬和鸡鸭鱼肉的新鲜食材中。 刘师傅的一个徒弟已经开始给一笼刚出锅的白面馒头印红喜字儿了。 另一个徒弟也在把刚刚蒸好的“鸳鸯扣”一碗一碗底往外拿。 眼瞅着用不了一会儿,这两样东西就得往屋里准备开席的桌上端了。 喝够了茶水的刘师傅也系上围裙抄起了铁锅大勺,开始热锅下油,准备正格的耍手艺了。 只听“刺啦”一声响,灶火升腾啊! 这里的种种,都预示着蒸蒸日上的好日子! 而直到这时,镜头才有必要真正转向主家的屋里来。 边家老两口此时都穿着体面的新衣,很干练地在人群里忙来忙去。 他们和众位亲朋说着笑着,一起算计着时间,等着迎亲的队伍的归来。 可也不知怎么了,边大妈看看屋外头明亮舒展的蓝天,又看看窗户上的大红喜字,再看看嘴里不住说着吉祥话儿的亲人朋友街坊们。 突然间,就鼻子一酸,流出了眼泪。 好在在满屋子人的错愕里,还有米婶儿和罗婶儿懂得老太太的心。 这俩老邻居很能理解她身为母亲的心情。 于是一个递过来一块手绢,一个扶着连声安慰,也都陪着边大妈红了一双眼圈。 罗大婶儿念叨,说边大妈这几十年把俩儿子拉扯大了,实属不易。 米婶儿也劝,说如今苦尽甜来,总算熬出来了。 边大妈紧着更正,说还不算全熬出来,她还有一个二小子呢。 米婶儿却笑,说边大妈那也比自己强啊。 就这时候,关键的一刻终于来了。 忽然间就听门外有孩子们在嚷,“新媳妇进胡同啦,新媳妇进胡同啦!” 于是顷刻间,待在屋里所有人都欢呼雀跃起来。 边大爷神色一凛,登时抻了抻衣裳。 而边大妈则有些愣怔,似乎有点不敢置信似的。 还是在米婶儿和罗婶儿共同催促下。 老太太才确信了好消息的真实,赶紧抹去了脸上残存的泪痕。 就这样,边家老两口在屋里一群人的簇拥下,带着难以言表的激动和幸福的心情迎出门去。 院儿外头,罗家大儿子罗广盛和宁卫民面冲缓缓驶入,装扮得花花绿绿的两辆“沪海”牌汽车。 一起用红双喜烟卷儿,点燃了炮仗。 当打头的那辆小卧车突破鞭炮的轰炸,缓慢停在当院儿门口后。 一对儿新人,和作为娶亲太太的罗家大儿媳妇,以及对方姨妈充当的“送亲太太”,先后都从由车上走了下来。 米晓冉和米晓卉此时又一起迎上,开始往新人身上头上撒彩色纸屑。 新郎边建军今天身上的衣裳是宁卫民给参谋的,一身考究的藏青色人民装。 他的头面也被理发店的师傅收拾得很利索。 这一切,都让他这个向来在人后蓬头垢面的澡堂子锅炉工,难得显出了英挺之气。 这小子也前所未有的,以一副得意神情,和熟人们打着招呼。 而新娘子李秀芝尽管容貌普通,穿着打扮也略显保守。 全身上下的衣服都未见红色,只是别在发上一朵喜字红绒花,嘴上抹了一点淡淡的口红而已。 但众目睽睽之下,她一步不落地紧随在新郎身后,那垂头不语羞红的脸,以及忐忑神态。 还是让她显出了小家碧玉独有的温柔与娇艳。 这自然引得围观好事之徒一个劲起哄,非逼着新娘子先叫爸妈,才许进院儿。 而在边建军的一再鼓动下,李秀芝总算鼓起勇气当众叫了爸和妈。 登时把边大爷乐得合不拢嘴,边大妈脆脆地答应了。 接着老太太亲热拉过李秀芝的手,就把身后头的亲近宾客开始一一作了介绍。 此时此刻,现场除了响起一片热烈的叫好和鼓掌声。 罗广盛和宁卫民也再次默契合作,挑上了一挂万字头的查鞭点燃。 很快,鞭炮再次在地上猛烈炸开,金蛇狂舞一样扭动。 那噼里啪啦的辣响,把一切客套和对话声都淹没了。 就只能看见一张张亲热说话的笑脸,结伴着,鱼贯着,往院内而入…… 到了里面,其实正式仪式倒是很简单。 无非是众目睽睽之下,清华池澡堂子领导作为证婚人宣读结婚证书。 然后一对新人当着大伙儿的面给边大爷边大妈敬茶鞠躬。 自此名分就算正式定下来了。 接下来,大家当然得起哄啊。 不少人闹着让新人说说恋爱史,再表演个吃苹果之类的小节目什么的。 而就在新人脸红心跳招架不住时,在大家嘻嘻哈哈乐不可支时。 边大爷及时出面抱拳说的几句客气话,给儿子、儿媳打了圆场,也给这场热闹恰到好处划上了休止符。 老爷子意思很简单,大致是承蒙大家关照,帮着张罗。 说他们家老大建军如今也成了大人,娶了媳妇,为这个,他们老两口也要好好谢谢大家伙。 没别的,今天请来了瑞宾楼的刘师傅掌勺,请大伙儿务必尽兴!吃好喝好! 这份谢意多实惠啊! 那无须多言,大家伙当然得连连叫好啦。 而随着掌声喝彩而散,各位看官也就识趣地不再难为新人了。 依次在安排下各寻其位,进屋落座去了。 至此,今天婚宴的菜品成色已经取代了一切,成了大家下面关注和谈论的重点。 边家今天的酒席一共设置了六桌。 边大爷老两口的屋里两桌,新人屋里一桌。 这都是招待一对新人领导、亲人、同学的主场。 而康术德的小屋和米家也设了三席,那自然是客场了。 用来招待其他院里邻居,和新郎新娘的普通同事们。 必须得说,这一天,刘师傅是大显身手啊,婚宴上的菜码还真不负大家的期待。 正文 第二百二十七章 便条 之所以会如此,当然是综合对比后,充分考虑性价比的结果。 全国性报纸都是权威性报纸,这是无可争议的。 像《光明日报》、《人民日报》这样的报纸,覆盖面最广,受众也最广泛。 甚至属于各个单位必须订阅的。 但权威性也同时意味着审查严格,意味着报纸格调比较高端严肃。 从实际情况上看,这些大报很少刊登广告。 即使有,在这些报上打广告的产品和商家,层次也较高,都是索尼、牡丹、雷达表这样的。 这直接打消了宁卫民的希望。 地域性的报纸呢? 像《京城日报》、《青年报》、《京城晚报》,广告内容倒是一下随便了不少。 但受众覆盖面就有明显限制了,只限于本地而已。 另外,这些报纸因为贴近生活,报道的都是身边时事,是京城百姓每日不可获缺的信息来源。 偏偏发行量还不低,因此也就成为了广告商趋之若鹜的目标。 那广告费就绝不会太便宜的。 而最关键的问题就在于,地域性报纸读者数目虽然不小,但这个数字是由京城男女老幼各行各业的人构成的。 这其中能有几个人对神仙鱼感兴趣? 相比较而言,像《歌曲》、《诗刊》、《散文》、《美术》、《集邮》、《十月》、《花城》、《收获》、《当代》、《啄木鸟》、《大众电影》、《周末画报》、《现代青年》…… 这些文艺型的杂志反倒是最划算。 首先,这些刊物的发行也是面向全国的,覆盖范围广泛。 虽然多半是月刊和半月刊,不如报纸每日刊发,销量也比全国性报纸低得多。 可别忘了,这是因为杂志售价比报纸高导致的。 实际上,这样的杂志不会被人轻易丢弃,那是要反复翻阅,人手相传的。 真实的读者可一点不少。 其次,因为琴棋书画诗酒花,原本就是一家。 这些刊物的读者群也趋于统一。 几乎都是兴趣爱好广泛,爱文艺调调的年轻人。 那喜欢看小说,喜欢诗歌的人,自然很可能同样喜欢养鱼啊。 所以说,这些刊物的受众群含金量很高。 反过来,也是因为这样的刊物特性,倒是限制了投放广告的种类。 太商业化的东西和这些刊物风格相悖啊。 至少,《诗刊》里,你整个电冰箱、电视的,就显俗气。 《美术》里,你横不能放个录音机、手表的广告吧。 而神仙鱼的繁育技术就完全不一样了。 宁卫民琢磨出的广告,带着时尚和娱乐属性呢,好像放哪儿都挺合适。 因此这也就意味着,或许他的广告通过审核或许能较为顺利,广告费也很可能会比在报纸投放要低一些。 ………… 宁卫民事先考虑得比较全面,对会遇到什么样的困难有所准备。 幸好如此,在几家专业性较强,成立时间也较早的杂志编辑部,纷纷给予他拒绝之后。 他并没有因为几次碰壁丧失信心,还保持着继续尝试的勇气。 这才最终找到了他所需要的杂志,签订了他今生第一笔广告协议。 实事求是的说,其实当时宁卫民第一次来到《现代青年》编辑部的时候。 还曾未开口,他的心就冷了一半。 因为这个刊物的办公室实在太过陈旧了。 从光线到气味,从气氛到摆设,就跟到了年久失修的博物馆似的。 而且不但旧,还很小。 整个编辑部里外就两个屋里,仅有几个七八张办公桌,没有单独的主编办公室。 一眼看去,屋里还没几个人,只有两三个戴眼镜的老头儿和老太太在办公。 甚至当宁卫民提出要做广告时。 竟然会被一位接待他的老编辑,误认为他要等遗失声明或寻人启事之类的东西。 总之,给人的感觉,这样的办公地点根本不符合一份反应青年人工作、生活、情感刊物的正常定位,很有些挂羊头卖狗肉的意思。 但希望往往就是在不报希望中产生的。 正当宁卫民一边掏出自己的广告内容,礼貌应酬似的为老编辑做着解释。 另一边暗中感叹大概自己今日来错了地方,恐怕又要无功而返的时候。 生活中真实的反转情节出现了。 两男一女,三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结伴嘻嘻哈哈的推门走进了办公室来。 而那个老编辑当场如释重负。 赶紧把宁卫民介绍给了其中一个叫魏光明的年轻人,自己脱身了。 结果正因为这个插曲,宁卫民才能真正了解到这个杂志编辑部的真正情况。 敢情《现代青年》这份杂志是今年年初才刚刚创刊的刊物,正式发刊才四期。 整个编辑部人手比较少,几位上岁数的老编辑都是坐等退休的辅助力量。 仅有的几个年轻人,无论良莠,全得充当主力用,个个都得往外跑。 而这位二十四五岁的魏光明才是杂志社广告业务的真正负责人。 同时还兼任报社的后勤部长和外勤记者,这是刚跑了外勤任务回来。 没辙,分身乏术,一个人就得当三个用。 不过让宁卫民相当欣慰的是,由魏光明接手后,事情开始顺利起来。 魏光明表现得很上路,听说宁卫民要做广告非常高兴,倒水敬烟,相当客气。 跟着坐下一聊,就有点迫不及待直奔主题。 拿出广告价目表,开始热情地跟宁卫民介绍起版面和单价。 看得出,魏光明似乎没有什么商业经验。 因为他表现的非常冒失。 根本没问宁卫民来历,就开始卖力推荐最贵的中间的彩页和封底彩色全页。 一期半页广告单价三百六十元,全页是六百元。 反倒显得对广告内容不是太在意。 对宁卫民的那张纸条,他只大致看了一看,随便问了几句,就开始关注排版和设计问题。 明显是没认真去看。 否则如果知道这是个人刊登的广告,他肯定不会提出这个建议的。 不过正因为是这样一个情况,也能看出这个近似于“初生”的杂志社,明显急需积累广告业务的客户,这对宁卫民是相当有利的。 果不其然,真正弄明白宁卫民的意图后,魏光明确实比较吃惊,可也没影响到广告协议达成。 或许因为都是年轻人吧,聊一聊就容易产生信任感。 而且魏光明身上事多繁杂,性子又有点大大咧咧。 在忙得四脚朝天的状态下,他对那些圈圈框框的死规矩也不是太在意。 他只需要宁卫民当面承诺繁育技术完全属实,的确有效,然后写了一份极不正规的保证书,就同意为其刊登广告。 就这样,最终他们商定的结果是,从9月8日的第五期开始,连做两期内页底的黑白图文广告先看看效果。 价格是每期一百二十元。 正文 第二百二十八章 当断则断 也就能知道自己在这个时代能力究竟有多大。 看看是否有自己应付不了的情况,找到自身的不足。 更何况真办成了,收益也是巨大的,就能遂了他的心愿。 要不试这么一次,他又怎么可能甘心呢? 总之,既然广告协议已经签订,那顺理成章,下面就进入真正的实际操作阶段了。 这一方面是宁卫民抓紧时间,按照广告上的技术条目,编写具体的技术内容。 另一方面,就是他联系古四儿,去商量出售技术的代价,打算先捞回成本再说。 写东西很好办,全是宁卫民肚子里现成的玩意。 这又不是写小说,用不着润色,只要条理清楚,意思准确就行。 而且白天夜里,宁卫民都有大把时间爬稿子。 一天写完,一天修订整理,轻轻松松的事儿。 写完了就是汇编成册,该批量生产了。 这事儿也容易。 宁卫民不用铅字印刷,用油印,就是学校印卷子的那种土办法。 他自己只不过再花一晚的时间用蜡纸刻了版。 晚上借用单位的设备,用公家的纸张油墨,很容易就印出了一百份教材。 而恰好也是这个时候,古四儿那边有信儿了,他带着俩哥们儿如约来接洽,成了最早领走教材的仨顾客。 不过交易过程也出了点儿小岔子。 最终成交的价儿并不是当初说好的三百块,而是二百六。 之所以会如此,是那古四儿带来的另外俩鱼贩子耍鸡贼,临时变卦。 他们大概是吃准了宁卫民急需用钱,一时又难找其他人。 非要先掏一半的钱把方子拿走,试验成功了,才肯付剩下的一半。 这明显就是想打五折,要变相赖账的手段啊。 可这三百一下就变一百五了,宁卫民哪儿能干啊?于是一口回绝。 古四儿似乎也并没想到会有这出戏码。 愕然之间,面对宁卫民责问的眼神,他觉得很有点挂不住脸儿,帮着宁卫民据理力争。 可即使如此,毕竟难抵财帛动人心。 五十块钱,那已经是一个月工资啦! 跟着古四儿来的那俩小子,眼界就这么大,其他的都不顾了。 做出不成就拉倒打算破罐破摔的姿态。 说他们肯掏五十,还是因为古四儿担保呢。 毕竟没亲眼所见,谁能完全相信。 还说这钱不是不给,是日后再给。 话里话外埋怨古四儿胳膊肘往外拐,帮理不帮亲。 一席话下来,反倒弄得古四儿张口结舌,有点下不来台。 宁卫民却是越听越烦。 他琢磨了一下,觉得只要能收回广告上的成本就算立于不败之地了。 多几十块钱少几十块钱也没什么必要。 也就懒得置这个闲气,跟他们斗这个智了。 于是直接划出了最后的底价,那就是同意打个八折。 说他们兹要能马上掏二百四,方子就给他们,这是一口价,其余免谈。 而且借着这事儿把藏着的坑,也挑明了。 说自己保证这孵化神仙鱼的办法是真的。 只要按着方子来,孵化不了他负责。 可既然是贱卖,就别怪他后面再把孵化办法卖其他的人,弥补损失。 还说古四儿他们同样也可以往外卖方子,谁卖得出去,就算谁的本事。 连古四儿在内,这仨人对宁卫民打算继续把孵化办法再卖别人这一点,都没太当回事。 看来他们谁都明白,这样的事儿是必然会发生的。 大概也挺自负,自己的关系网不是宁卫民能轻易触碰得到的。 但八折的价钱却真让那俩小子动心了。 他们还是知道神仙鱼孵化办法的真正价值的,要不然也不会跟着古四儿来了。 就这样,经过了漫天要价,就地还钱。 那俩小子见好就收,最终和宁卫民以在心里互道一声傻波依的方式,达成了交易。 值得一提的,倒是宁卫民没想到,古四儿还真不是假局气。 他和另外俩小子不一样,做人还算讲究,该给多少钱给多少钱,照样掏了一百。 等拿到教材之后,甚至没搭理那俩鱼贩子就率先走了。 从这明明可以省钱,却偏偏不要,又有点像划清界限的负气之举上看。 宁卫民愿意相信,古四儿对这变故确实不知情,这人看来还是可以再打交道的。 就这样,又过了三四天。 当9月8日,宁卫民在最新的一本《现代青年》上,看到自己那则广告刊登出来时。 他其实已经把两期广告的本钱完全回收了。 剩下的就是等着看看,这试水之举能带回来多少效益了。 坦白说,尽管《现代青年》编辑部还挺不错的。 主动给他的广告增加了一个《大西洋底的人》男主角麦克哈里斯的遨游海底的线描配图。 和他那个“大西洋底的鱼”为噱头的广告标题,搭配起来相得益彰,看着效果十分夺人眼球。 可连着五六天,竟然都没等到一封信。 在这个过程里,宁卫民还真有点忐忑,心里没底了。 他心里情不自禁的开始琢磨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 什么杂志实际销量是不是太低了,是不是五元的价钱或许订高了,是不是自己把这年头的人想得太单纯了,是不是自己的地址不该留自己家啊,看着不像办公地…… 总之,越盼来信越没有,一切的疑点都成为他忧虑的来源。 关键的转折来自于第七天。 9月14日,院儿里来了件大喜事儿,这天是周末。 早上八点,当罗家的大儿子陪着自己媳妇,抱着新生儿,走进扇儿胡同2号院的时候,全院的人几乎都迎出来了。 结婚七年,七年才抱上孩子,不容易。 这说起来,和一场抗战的胜利也差不离儿了。 当了爷爷的罗师傅乐得屁颠屁颠的,比涨一级工资都兴奋。 他一边拦住大儿子和媳妇儿站在当院儿里看婴儿,一边向全院居民大声宣告。 “到家喽,到家喽,我们家的大孙子到家喽。” 升格儿为奶奶的罗大婶儿跟着就从大儿媳妇手里把孙子抢了过来。 她抱着孩子,也高兴得不知怎么显摆了。 掀开一道小缝儿边大妈看,看他们的大孙子小鼻梁多高。 跟着又给米婶儿看,看他们的大孙子小脸蛋多周正。 米晓卉这丫头嘴里是真没把门的,嘀咕了一句。 “眼小了点儿。” 刚说完,后脑勺就挨了她妈一巴掌。 罗大婶倒也不介意,笑呵呵的反倒解释上了。 “不小,月科的孩子,还没睁开哪,小猫儿小狗儿没离窝也不睁眼不是?” 跟着就彻底沉浸在孩子脸上,满有兴致地说,“瞧这小脖子,几道圈儿,小胳膊腿儿,那叫有劲儿,骨立着哪!我们孙子结实,大夫说了,还得科学喂养哪,各种营养都得跟上……” 宁卫民也会凑趣儿,净捡好听的说,反正不要钱不是。 “长相这么端正,绝对是福相。您得起个好名字,好好培养吧,这可是咱们未来的国家栋梁哪,真要成了名留青史的人才,咱们整个院儿都跟着面上有光呢。” 这话说的全院儿都乐了,在罗大婶儿连声称是中,罗家一家子都笑成了向阳花儿。 结果就是这么巧,这时候,邮差也来了。 这位见院儿门口这么多人,也不进去,直接叫一嗓子。 “2号院,有信啊。宁卫民,宁卫民……” “哎哎,人在,人在哪!” 正文 第二百二十九章 比较 被米晓冉兴师问罪,挨顿臭骂之后,宁卫民别扭了好几天。 这很正常,赶上这时节不对嘛。 年根儿底下,还等着欢欢喜喜过大年呢,丧不丧啊? 何况这对于拥有未来价值取向的宁卫民也忒不公平了。 他总是忍不住愤愤地去想,这是个什么封建保守的破时代呀! 女人要么像防流氓一样的防备着你。 把她自己当成女皇,连句话也不愿意跟你多说。 要么就莫名其妙的认定了你,要死要活,也非把自己这辈子交给你。 老子已经够规矩了。 一没摸手,二没接吻,甚至就连“喜欢”也没说过。 难道还能怪上我么? 妈的!真是不公平,没道理! 这个年代,让我这样的好男人没有一点安全感! 想想未来三十年后,那个在这方面,女人大方得让男人脸红的世界。 还真是冰火两重天啊! 女人怎么这么爱走极端呢? 也真是怪了! 不过话说回来了,如果挨了顿骂,从此之后能够划清界限也是好事。 反正无论米师傅和米婶儿,甚至米晓卉对宁卫民,还都像原先一个样。 可见米晓冉也并不想把他们的矛盾扩大化,把这件事宣扬出去。 这对宁卫民来说,也就满可以了。 要知道,住在大杂院儿里,最避不开的就是空间的狭窄。 成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难道还有什么比邻里的安宁和睦更重要的吗? 只是似乎从一开始就预兆了1982年是个多事的年份。 因为哪怕都到了这个地步,还差两天就过年了。 哪怕是人人都希望安逸平和的过个春节。 可2号院还是出了一档子事儿,无形中竟然让整个院儿里过年的喜庆都黯然了几分。 那就是罗家的小儿子,罗家的老三——罗广亮回来了。 要说2号院里罗家和边家的情况最接近的地方,就是两家的下一代,全是两子一女。 而且还都是一个女孩打头儿,下面跟着俩男丁的排行。 于是这自然让边家和罗家有了更多亲近和比较。 亲近是因为两家人最能明白自己彼此的难处。 而比较也是因为,两家人最容易从别人孩子的身上,看到自己子女的不足。 谁不盼着自己的孩子出类拔萃,压过别人家的孩子一头啊? 这种期待,恐怕普天下的爹妈都是一个样的。 至于说到具体情况,当然不会出现一家完全压倒另一家的情况。 各有千秋才是正常的。 就比如说比闺女吧,这方面就是边家胜出一筹。 边家的大闺女边爱红,自小学习好,爱张罗事儿。 模样长得也不错,属于扇儿胡同里飞出去的金凤凰。 虽然没上大学,可如今是在陶然亭公园管理处工作,也属于坐办公室的主任科员。 她嫁的人家也不错,丈夫是园林局的一个副科长。 二人婚后夫妻和睦,子女双全,经济条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再加上如今边建军和边建功哥儿俩都已经能够经济自立了,边建军还成了家。 边爱红这个当姐姐就算是基本一身轻松了,用不着再帮衬娘家什么了。 按照一般老百姓的观念来讲,她的生活基本上是没挑儿了。 然而罗家的大闺女罗秀芸,却是个模样平平,学习一塌糊涂的姑娘。 而且罗师傅重男轻女思想也很严重。 他打骨子里认为认为闺女是给别人养的赔钱货。 一门心思全放在培养儿子上了,从小没对闺女怎么上过心。 完全是一种放任自流,顺其自然的态度。 所以罗秀娟的工作和婚姻都是平平,根本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地方。 她自己本人初中毕业后,没能进父亲的工厂。 完全是服从分配到了一个国营的早点铺工作,嫁的人就是她进店时的师傅。 这主儿姓丁,独生子。 不但年龄比罗秀芸要大上七岁,工作就是个炸油饼的白案师父。 而且家里经济条件也非常差劲,得养活个病恹恹的药罐子妈。 唯一值得称道的,也就是有一手祖传做炒货的本事。 敢情这丁家过去是南城小有名气的“崩豆丁”,炒的黄豆,炸的崩豆儿特别香脆。 实际上,不但罗师傅下酒之物全靠女婿送。 平日里就连边大爷和康术德都跟着沾了不少的光。 甚至今年节前宁卫民还跟罗家提出想买个三五十斤来着。 他是想买一些分送宋华桂、张士慧和模特队的朋友们,作为比较有特色的年礼。 只可惜罗家的这位女婿也不知道是脑筋死性,还是真被市场供应限制住了。 挣钱的机会压根不要。 他连价儿都没问,就传话过来说,自己弄不到那么多合适的材料。 最终这事儿也就没成。 说完了闺女再说儿子。 从这儿开始,却恰恰反过来了。 因为拿两家的长子相比,边家的边建军就是个澡堂子烧锅炉的。 工作不体面,又累又热,挣钱也不多,还没有前途。 除了缺肥皂的年月能沾点光,外加时常能照顾照顾熟人洗个免费澡。 再没有什么额外的好处和优势了。 而罗家的罗广盛就不一样了。 虽然他学习成绩也不大好,用他自己的话说,大概他们罗家的祖坟上就没长学习好的那根蒿子。 可正因为罗师傅对儿子的看重,跟组织上求了人情。 结果走“内部”渠道,罗广盛一样进了父亲工作的厂子当了工人。 还就跟着罗师傅学徒。 不用多说,对自己儿子,罗师傅还能不用心教吗? 甚至这位爷的护犊子,吃小灶完全就是明着来的 结果罗广盛一去,弄得罗师傅头喽几个徒弟都吃醋了。 而时间一长,几个徒弟都看出罗师傅要搞父传子那一套,便纷纷调离了罗师傅的车间。 现在这父子俩一个车间副主任,另一个就是第一小组长。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爷俩早晚顺提接班上去,彻底把整个生产车间掌握在他们父子俩的手里。 而区糕点厂是什么待遇? 吃喝营养不愁,奖金更是杠杠的。 还能享受和关系单位互惠互利的好处。 像他们父子俩这样从事食品行业的工人。 应该算是轻工业里最滋润的那部分人了。 那不用说,既得实惠又有前途。 罗广盛娶媳妇就娶得早,娶得还是厂里的厂花,那可比边建军省心多了。 而最关键的就是,如今罗家的大孙子都已经一岁多了,健康茁壮。 边建军媳妇才刚刚有了身孕,是男是女,那还不一定呢。 到此为止,应该说边家和罗家一比一平,最终的结果还得看最后小儿子身上的比拼。 说到这件事也是最让人料想不到,大跌眼镜的。 因为作为被玄武体校摔跤队主教练一眼就看重的孩子。 追到家里死乞白赖非要让他进队练摔跤的好苗子。 从生出来到十九岁,罗广亮都是罗师傅的心尖子,没少给家里挣脸面。 甚至从初中起,这小子就能用队里的运动员补贴给罗师傅买酒喝了。 别说比得边建功黯然失色了。 整个胡同的人家,谁不羡慕罗家有这么个好孩子? 尤其是当罗广亮年满十八岁,初次进入成人赛场,就拿了市级冠军之后。 很显然,边家的边建功似乎已经没什么胜利的希望了。 但偏偏命运弄人,就因为三年前罗广亮自己的一时糊涂,自断了前程。 边建功不但追平,而且还反超了。 正文 第二百三十章 成败同源 怎么就这么巧啊! 从小厨房钻出来,居然正撞见了提前退席的罗大婶儿和玉娟嫂子。 点令宁卫民和米晓冉都始料不及。 我们的社会,对于男女交往可是一向比较敏感的。 虽说眼下有些风气松动了,但还是没改变众口铄金,舌头根子底下埋死人的本质。 所以后果也是他们难以承受的。 米晓冉几乎是现场被臊走了,宁卫民也有跳进黄河洗不清之感。 俩人无不为此尴尬至极,懊恼不已。 关键是冤啊! 因为他们真是清白的,连半点儿女私情没有。 之所以会在罗家的小厨房里进行密会,可不是谈情说爱。 那主要是因为宁卫民成功打发走了那位“实地考察”的,把五块钱拿到手之后。 看到米晓冉惊奇无比的神色,又灵机一动,想要拉米晓冉入伙儿。 他觉得既然这姑娘知道了,那为了保密,为了方便,倒不如干脆就把收信地址改到重文门旅馆去的好。 如果让米晓冉来代收信件,实际上比求康术德帮忙还方便呢。 别忘了,老爷子也是白班、夜班轮着上。 信件隔半个月就会有落在别人手里的时候,这哪儿行啊? 而且老爷子可是临时工,说不准哪天就让玉雕厂给辞了。 那连个“不”字儿都说不出来,就得卷铺盖走人。 反过来,米晓冉就不一样了,她不但是重文门旅馆正式职工,每天还都是长期固定的早班。 邮差基本是上午九点和下午三点来旅馆,这两趟她都够得上。 兹要她愿意,是不会有人跟她抢跑腿儿的活的。 她来办这事儿,几乎算得上万无一失啊。 但让宁卫民完全没想到的是,这年头的人,可是忒有点死心眼了。 普遍都讲究帮忙就是帮忙,耻于言利。 米晓冉尽管答应了他的要求,却坚决不肯收半点报酬,非要纯奉献不可。 这让宁卫民又如何过意的去呢? 自然就要反复做思想工作。 开始他还误会米晓冉嫌少,后来就把每封信的提成从五毛增加到一块钱。 没想到把米晓冉给惹恼了,人家也不想再说什么了,直接推门一溜烟跑掉。 哪成想啊,这出去的也忒不是时候了…… 瞧这事儿闹得吧! 这就好比请人吃饭,碰上个黑心的脏馆子,给人吃进医院去了。 好比送人条裤子,骗遇着假冒伪劣,人家刚穿着出门就开裆了。 好比送人一只宠物狗,突然发作狂犬病,反而把人家给咬了。 马屁拍在马腿上的结果,实在再悲催不过了。 本来是你好我也好的事儿,弄不好就能反目成仇。 唉!倒霉嘛!真是要亲命了! 宁卫民现在别的不怕啊,就怕米晓冉脸皮儿薄,因为这事彻底记恨上了他。 要是小姑奶奶一使性子,把已经说好的事儿再变了,那才叫真正的坏菜了呢。 总之,为了防止事情往最坏处去,宁卫民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也只好以满腔热情和诚意,来试图道歉挽救了。 只是可惜啊,就像要划清界限似的,米晓冉开始拼命的躲着他走了。 国庆节之后两天,无论院里院外,单位家里,宁卫民在上赶着说话。 这姑娘都是不言声,低着头逃似的避让。 宁卫民还想过借“贿赂”米晓卉来传话,可一样是没成功,甚至就连这小丫头也给得罪了。 米晓卉很不高兴的回复,说自己挨了姐姐一通呲儿,以后再不敢吃宁卫民的雪糕了。 合着压根就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啊。 谁说抬手不打笑脸人啊? 宁卫民那颗滚烫滚烫的心,就被米晓冉的冷淡给撅得“咔吧咔吧”的。 不用说,屡屡碰壁,让他是真发愁了。 照这样下去,他想挪地址的事儿恐怕还真有要黄的苗头。 更关键是他没时间等,他也明白这种事儿需要时间,最好等米晓冉心情平复再说。 可问题是杂志最多再有两天要去印刷了,他要不跟米晓冉真正说死喽,工作也没法展开啊,这期可又错过去了。 还好,他最后又想出了一个辙来——打电话。 这年头人们是没有手机,可有座机啊。 虽说整个京城的电话普及率并不高,只有百分之四而已。 可几乎每两三条胡同,就有一台公用电话。 只要把电话打过来,人家管叫。 不得不说,宁卫民这个“决定”实在是太正确了 因为电话往往意味着公事、要事和大事儿,米晓冉不可能不上钩。 而且这种方式也很隐秘。 除了接电话的米晓冉,没人知道是他打的,那不好意思和让人误会的顾虑,也就不存在了。 更何况米晓冉即使不愿意给他面子,总得给七分钱电话费面子啊。 这时候的电话还是双向收费的,跑次腿儿,还得额外收费三分钱呢。 既然人都来了,钱就得交。 不说两句就挂,这不是胡同里长大,勤俭持家的米晓冉干得出来的事儿。 果不其然,宁卫民终于成功和米晓冉通上了话。 “喂,您……是哪里……” 电话中,米晓冉的声音很紧张,充满了游疑不定。 可见这通电话是有威慑力的。 “是我呀,宁卫民……” “啊?怎么是你?” 米晓冉一下叫了起来,被愚弄的感受让她十分火大。 “好啊,你……你搞什么鬼呢?在耍什么阴谋诡计?你怎么就跟个特务似的……” “别别,你别这么说我啊,我是人民,可不是敌人。” “哼,你是不是敌人,我说了算。干嘛戏弄我?你这个大坏蛋!” 米晓冉会生气,这原属于意料中的事情,宁卫民也没指望人家能好声好气。 不过他自认为自己的口才也算出众,只要米晓冉肯听他说,事情也就有了转机。 “哎呦,小姑奶奶,千万别误会。我不是戏弄你,是想跟你道歉,我可什么方式都试过了,这也是最后一招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嘛。你应该不是那么小气,连个道歉的机会都不给我吧?” 激将法奏效,米晓冉终于吐了活话儿。 “那好,有话你就说吧,我听着呢……” 正文 第二百三十一章 失落感 待尴尬平歇,宁卫民擦擦脑门的汗,才又说道。 “其实啊,我跟你面前提钱的事儿,没别的意思。就是觉着有好处,我不该一人独吞。觉着你帮我这么大的忙,理应咱们有福同享,我才不亏心。” “可是呢,我一没想到,我那投机倒把的鱼腥味会熏着你。二是没想到这事儿还会这么巧。咱们出去竟然还被罗婶儿和玉娟嫂子撞上了。” “都赖我呀,整个一大俗人,除了钱想不到可以谢你的东西了。怪我办事没脑子,考虑太不周到了。社会上现在不都在说那句话吗?叫‘吃了没文化的亏’,我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我知道,这个事儿罗婶儿和玉娟嫂子看见了,恐怕得往歪了想,也许她们还会背后瞎说道,这些肯定让你很尴尬。而且万一将来让你的未婚夫知道,弄不好还破坏你们的感情呢。” “我同样也明白,为了避嫌,你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和我保持距离,尽量冷处理了。是不是?还有,我更知道你的为人。别看生气时你看着挺凶,但其实特善于替人着想,品质是相当地高尚。刀子嘴豆腐心都不能形容你,你简直就跟菩萨一样,那叫慧而有情。” “可越是这样,我越觉得自己的罪孽深重,对不住你呀。晓冉,你得相信我。有句话叫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不想当坏人,更不能坑了像你这样好心好意帮我的人。所以我一定极力挽回恶劣后果。我得给你正名,我得还你清白,否则我就以死谢罪……” 宁卫民还就有这点本事。 不管他怀揣什么目的,琢磨什么事,话又有多么夸张。 反正只要从他嘴里说出来,总有那么股子诚恳劲儿。 让人听着都感动,都觉得是他善解人意,在为你着想。 于是电话那头,米晓冉便绷不住乐了。 “你可真够能瞎说的!什么未婚夫啊?什么菩萨啊?还以死谢罪?你也太夸张了!” 只是话虽然是嗔怪的话,但从她逐渐开朗饱含笑意的语气里,宁卫民却完全能够确定,对方已经原谅了自己。 为此,他也就更卖力的发挥了起来。 “真的真的,我宁卫民生是一言九鼎的人,死是千金一诺的鬼!如有虚言,天诛地灭!” 这一下,弄得跟发毒誓似的,米晓冉那头更是乐不可支了。 “你怎么越说越没边了。什么人啊鬼的?哎,我说你也说点实际的,你到底想怎么挽回恶劣影响?别光说不练啊……” “这……这个暂时嘛,我还没考虑成熟。不过有一点我已经想好了,那就是怎么能让你疏散心理压力。” 宁卫民假模三道的踌躇了一下,随后继续他荒诞不经的建议。 “据说,摔东西这种办法很管用,唯一的副作用就是也会同样增加一些经济压力。你看这样怎么样?我买一箱子玻璃杯去,咱找个地儿,你好好(卒瓦)上一通,你就把杯子当我,先出出火怎么样……” 偏偏大多数姑娘还就吃这套。 虽然听了,嘴里会说“讨厌”,但心里肯定不是这么想的。 像米晓冉,就几乎要笑得肚子疼了。 “去你的,你这什么招儿啊。我才不干呢……” “你怕累啊?那不要紧。我还有一辙,咱就吃冷饮。我买一桶冰激凌给你怎么样?想怎么吃怎么吃,败火……” 就这么着,随着持续不断的说笑,一场风波,总算在宁卫民卖力的游说下平息了。 至于这通电话,那时间可长了,足足打了得有三毛钱的。 如果不是这年头电话线路的交换机还很原始,导致电话线路中断,那横是得奔四毛去了。 可还别说,即便如此,米晓冉花这钱也没半点不乐意的。 反而是满面含笑交的钱,美得就跟听了场相声大会似的。 甚至从她明媚的表情中,和刚才的对话语气里,连4号院负责看电话的球子妈都误会了。 临收钱的时候,这小老太太乐不津儿把一张胖脸凑过去,神秘兮兮地问米晓冉。 “闺女?怎么着?这是男朋友的电话啊?是不是刚吵完架,上赶着求你,这又和好了?哎,咱大姑娘家,就得拿捏着点,那小伙子才围着你转悠呢……” 这话让米晓冉登时脸儿一红,赶紧急切的否认。 “不是不是……哎呀,大妈,我哪儿有男朋友啊。瞧您。这都说得什么呀?是我表哥……” 而球子妈俩眼珠子瞪得圆溜溜的,满脸的神色都是不相信。 “表哥?哦?是吗?” 米晓冉再次脸泛桃花,扭身儿跑了。 于是直到米晓冉背影消失在眼前,这球子妈还没结没完的撇嘴呢。 “切,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傻丫头一个。还想懵我?大妈我也是过来人……” 跟着,老太太摇着脑袋一转身,把屋里话匣子给调大了。 说来也不知怎么那么寸,这电台里也正放京剧《西厢记》呢。 而且还是小红娘的西皮流水。 这戏词儿也是绝对应景儿啊。 “这兄妹本是夫人话,只怨张生一度念差。” “说什么待月西厢下,乱猜诗谜学偷花。” “果然是胆量比天大,夤夜深入闺阁家。” “若打官司当贼拿,板子打、夹棍夹、游街示众还带枷。” “姑念无知初犯法,看奴的薄面你就饶恕了他……” 与此同时,电话的另一头。 宁卫民大大伸了个懒腰,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却发出了颇为自恋的感慨。 “唉,总算没白费吐沫,给个臭丫头哄好了。我怎么就这么有才,这么能说呢?呵呵,爷的肚儿,那就是杂货铺儿啊……” 不过也真不能怪他嘚瑟,谁让他目的全实现了呢。 米晓冉不但对他前嫌尽释,而且告诉他答应的事儿不变,这就让他吃了定心丸了。 想了想,他认为问题已经解决,完全可以通知杂志社那边换新地址了。 而紧跟着,完全出于本性,又一琢磨,更大的贪婪心起。 他觉着既然这事儿已经证明有效,那干嘛不试试加大投入,去扩大战果呢? 当然,没必要在《现代青年》换底封啊。 可干嘛不再多找几家杂志社试试呢? 以前他是万事开头难,没人做过这样的广告,任何编辑部恐怕都有顾虑。 可现在不同了,已经有了《现代青年》刊登的广告做样板,又没产生不良后果。 相信那些杂志也会少了许多顾虑。 对,对,反正都是玩儿,干脆就往大了去玩儿。 真要是再跑下其他家来,索性就在重文门旅馆包间房好了。 按那些抗日老电影里汉奸的话来说,恐怕日后,那就是金票大大滴啊。 重要的是时间,千万不能等神仙鱼臭大街啊。 正文 第二百三十二章 除夕夜 别人且不说,宁卫民的心里就相当难过。 因为尽管他继承原主的记忆有限得很。 对于罗广亮,其实只有一些从小到大,日常接触里的断裂的,零碎的画面。 仅仅知道这是罗家的小儿子,比自己大上一岁,实际上却与之相当陌生,根本没有半点“发小”情分。 但是他,偏偏是最受不了这样的事儿的。 他见不了一个大男人无路可走的窘迫,看不得一个七尺高的汉子恨不得想一头撞死的憋屈。 就像当初边建功的哭,张士慧的难,对他都是这样。 面对类似的情形,他根本做不到无动于衷,袖手旁观。 当然,这倒并不是说他这人有多么心软,多么善良,存有什么圣人情结。 主要还是因为前世的他,经历过太多与之相似处境。 一旦看见这样的人,往往就能让他想起自己那不堪回首的苦难史来。 他对于走在大街上走得双脚酸痛,却不知该去向何处的彷徨。 对于在快餐店里睡觉,睡得半拉身子发麻的痛苦。 对于被肚子里的饥饿感催逼着,让他恨不得去掏饭店垃圾箱的悲凉。 对于狂风暴雨天气里,被大雨浇得浑身通透,冻得瑟瑟发抖的寒颤。 对于看到一只被美女抱上SUV的爱犬,痛恨自己生之为人,巴不得与之互换的卑贱…… 那些滋味他全都了如指掌,且深深记在了骨血里。 他更明白在大年下,自己孤身一人,看着别人家里漏出的幸福灯光,想想着别人家里亲亲热热的景象,有多么的嫉妒和心酸。 而每逢这样时候,要是再横遭几个白眼,或是被人轻视的呵斥几句。 那他真会有种恨不得捏着鼻子去跳河,或是想放把火烧掉全世界的冲动。 正因为这样,今生的他,才会雪中送炭,主动帮助边建功和张士慧走出生活的困境。 同样因为如此,前世的他,在生活无虞,小有资产之后。 才会每年在儿童节前和春节前,给养大自己的儿童福利院送去五千元的现金,以及价值两万块钱的食品、图书和文具。 甚至上辈子,就连平日里,他都格外照顾邮币市场周围那些卖黄胶带的、卖盒饭的、卖饮料的小贩和捡垃圾的拾荒者。 比如说,他一买胶带就是二十个。 每个月那些卖胶带的,都会主动去给他送上几次。 他从不拒绝,他的胶带估计半辈子也用不完了。 而他的盒饭、饮料不从市场里买,不叫外卖,专门从市场外的那些小贩手里订。 就连纸箱子、饮料瓶也专门从外面叫人来搬走。 他的员工没人能理解,谁都不明白他这个老板,为什么要干这种既麻烦,又不实惠的事儿。 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这其实是他深埋在内心里的病。 就像得了某种强迫症一样。 如果不去这么做,他的心里就痛苦,受煎熬,寝食难安。 也只有通过帮助这些和曾经的自己一样,深陷生活逆境苦苦挣扎的人。 他才能获得一种心理平衡和宽慰,就像补偿了自己的过去。 尤其是他这两天耳闻目睹,搞清了罗广亮“犯事儿”的细节。 知道了罗广亮其实是被人给诓骗了,本质上是个很好的局气人儿。 不但经常帮邻里干力气活,帮大伙儿教训过房管所吃拿卡要的电工,打跑过胡同里拦截米晓冉的流氓。 甚至还替原先那个宁卫民在学校里出过头,充当过保护神。 他就更感到一种精神上的鞭策,像有某种神秘的力量在督促他必须得伸一把手才行。 只可惜啊,宁卫民刚在心里动了这心思,康术德就看出来了。 老爷子不亏是师父,明察秋毫,为此先就警告上徒弟了。 跟宁卫民说人情世故是很复杂的,清官难断家务事可是老理儿。 外人要想插贸然一脚进去,即使是好心,也未必能办好。 让他踏踏实实过自己的日子,别多管罗家的闲事儿,否则弄不好就让自己里外不是人。 就这样,宁卫民一肚子的盘算,还真的都说不出来了。 其实他何尝不知道这点啊? 不就是想跟师父商量一下嘛。 没想到这老头儿来个绝的,把丑话说在了前头。 这不要生生憋死他嘛。 不过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大活人就没有让尿给憋死的。 这不,转眼就到了1982年1月24日,农历壬戌年的除夕。 没人能够商量,又自觉掌握不好尺度的宁卫民,居然还真的让一泡尿给触动了灵感。 应该说,大年三十这一天,首都的过年气氛十足。 傍晚临近时,长安街旁所有建筑物的彩灯都亮了起来。 尤为值得一提的是,在人民大会堂内部,举行首都各界新春团拜会时,每个人面前却只有清茶一杯。 敢情这是去年才刚刚开始实行的新章程。 所以当我们的“伟人”主持会议时,他是这样说的。 “摆在同志们面前的,还是清茶一杯。和去年相比,有没有什么不同呢?我看有一点不同,那就是我们的国家正在急速好转。虽然桌上清茶依旧,可国家面貌常新。” 这立刻引起了全部与会人员的连绵不绝的掌声。 和长安街上的热烈气氛一样,距离人民大会堂几公里之外的扇儿胡同,年味也是浓厚极了。 外面飘着大雪,鞭炮时不时的炸响。 家家户户案板,几乎都响着剁馅儿的声儿,厨房里传来一阵阵饭菜飘香。 可偏偏这样理应全家团聚的日子,罗师傅然拒不接受自己的小儿子。 宁卫民傍晚赶回来过节的时候,就正好迎头碰上裹着个没罩衣的破棉袄,在院儿外头挨冻的罗广亮。 当时可是着实吓了宁卫民一跳。 因为都到了这时节,除了放鞭炮的孩子,大街小巷里哪儿还有人啊? 他这一转弯儿,心里就惦记着进院门儿呢。 哪儿想到,就在墙角还会碰见一个被冻得直蹦跶的大活人啊。 真是出乎意料,心惊肉跳! 尤其乌漆嘛黑的暗色中,人的鼻子眉眼全看不清,唯独两双眼睛倒亮晃晃的。 说不好听的,跟哪个城隍庙里跑出来的小鬼儿似的。 所以宁卫民直接就“啊”的一声,身子也打了个颤悠,跟钉子似的定那儿了。 幸好马上就听见道歉的声音了,“卫民啊,对不住啊,吓着了吧?” “嗨,是你啊,怎么跟这儿待着呢?” 而话一出口,宁卫民就后悔了,因为他问得忒多余,明显就是废话。 果然,罗广亮被冻得发青的脸色分外尴尬,眼睛也有点泪晃晃的感觉。 “一会儿就回,今儿家里忙,等我妈用完厨房的……” 没别的,宁卫民赶紧装傻。 他打个哈哈,掏出烟来给罗广亮点上一根,这才进院儿去了。 经过罗家小厨房的时候,他也没忘了跟正忙和的罗婶儿打个招呼。 但就是这样的日子口儿,罗婶儿居然没有丝毫喜气。 手里捞着炖肉,冲他一笑的样子,比哭还难看。 正文 第二百三十三章 不破不立 其实也难怪会有这一声啊。 这可是两块多! 别说按照宁卫民自己“汇率”,那就是未来的三十万。 即使是当下,这也够他吃半拉月早点。 或是大馆子里要一干炸丸子,一个爆三样儿,和一升啤酒的钱了。 所以等一琢磨过来,宁卫民也是吃惊不小。 他一边心说了,这什么澡啊,这么贵? 另一边,等老爷子从窗口里一出来,他就着急伸头去看师父手里的澡票。 结果他看见的是连在一起的四张粉纸小票。 上面字儿也不多,除了清华园澡堂的名字,盖着的公章以外。 每一张的字儿只有“盆塘票”、“五毛二”和“只限一人”。 盆塘票?这和平日两毛六的池塘票差在哪儿了呢? 宁卫民想问吧,又有点不大好意思,怕露怯。 而犹豫间,好在康术德已经看出他的心思,主动为他解释了几句。 “盆塘啊,就是楼上可以一人一个单洗的池子。上面人少,比底下清净。” 说完,就打头儿又往里走去了。 宁卫民这下听明白了。 可正想跟上去吧,却发现好多人都咋舌看着老爷子的背影儿,或在窃窃私语呢。 那些交谈的人里,甚至还有一个,以极为夸张的表情跟同伴儿伸出四根手指头。 就眼里那羡慕劲儿,要按今天来说,就像看进土豪氪金一样。 哎?这又让宁卫民觉得这事儿好像没这么简单了。 皱眉一琢磨,老爷子解释的似乎挺含糊啊。 比如说,盆塘就说盆塘呗,买票怎么又说要对盆儿呢? 还有,干嘛又非开四张票呢? 这么一来,他实打实已被悬念彻底勾起了兴致。 追进去的时候,还真是带着股子迫不及待,想好好看看里头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还别说,一进二道门就能立刻感觉到,这清华园是和其他澡堂子不一样。 首先差距就在这里面儿的装潢设施上了。 那是豪华、典雅、高端的洋派儿啊,和外部洋楼风格是非常统一的。 头顶有吸顶灯,走廊中间是天井,顶部为拱顶,配有透过天光的玻璃窗。 要不是这些东西显得过于陈旧了些。 走廊里澡堂子的特征又太过明显。 依次有换牌儿的服务台,女浴室入口,男浴室入口,理发馆入口…… 这里真能当电影里的洋房布景用了。 另外,这里人也太多了点儿。 那不是一般的多,是超级多。 男浴室门口完全已经“淤”了。 队伍甚至还从入口里面排出来了,沿着走廊墙边一溜儿靠着二十几位老少爷们呢。 或是年轻人聚在一起,或是年长的人手拿张报纸一边翻阅一边等着。 个个神情急不可耐,显然都时候不短了。 尤其属浴室入口里最热闹,外边都能听见好几个服务员扯着嗓子“撵”人的声音。 “……洗的洗,晾的晾,不洗不晾您穿衣裳。洗澡别打盹儿,摔了腰和腿儿。买张膏药贴,洗澡不够本儿啊!” 好嘛,就这还逗闷子呢。 别说,倒是挺押韵,节奏跟打快板的似的。 专门针对脱筐的吆喝声也有。 那不但有行业特色,还兼有指导意义。 “着急的往里走啊,里面有衣筐,您直接往里脱,号牌儿挂筐上。先脱上身,再脱下身,好脱好穿嘞。贵重物品请交柜上,否则丢失概不负责啊!” 当然,也不全都是这么幽默和从容,也有急眼的情况。 “哎,我说这两位,穿着穿着,腾个筐啊,前起儿让后起儿啊!” “还有那边的,我说各位同志,有话您几位回去聊好不好?咱都抓紧时间,互相体谅啊!” 很显然,这里面的情况或许比宁卫民所想象的,更为严峻,不容乐观。 但也正因为洗个澡这么难,就越发显得他们今天这澡洗得规格之高,不同凡响。 康术德没容宁卫民看热闹,使劲拉了他一把,快步穿过人群,把他领到了一搂最紧里头。 终于,在师徒俩依次经过男浴室和理发馆的入口之后,宁卫民看见了一个通向二楼的楼梯。 那楼梯是木头的,阶梯已经有点磨出底色了,但栏杆还是枣红色油亮亮的。 走在上边还会有咚咚的声音。 直至从此处到达楼上,那才是真正感觉不一样了。 不但噪音几乎一下消失了,登时耳根清净了,而且上面的装饰摆设也更高级了。 楼梯入口处,先是一面能照见人全身的大镜子,再往里还有一张硬木桌子。 桌子上方另有一面方镜和墙插,桌面上则摆着棉签儿、梳子、电吹风等物。 在正装镜和桌子的对面则是几张陈旧的蓝皮沙发,但质地非常不错。 居然是木架子真皮座儿,看着就知道,坐上去会很舒服。 再顺着墙往里,那就是一排排的小间了。 墙体都是带木头护壁的,地面上铺着花砖。 最绝的是临街窗户,居然都是图案各异的彩色玻璃的。 就这样的场景,那真是和电影中的海派风格完全一样。 华丽,迷幻,年代感十足。 另外,大概是因为工作量要少许多,或许也因为知道肯花好几倍价钱洗澡的,大多不是一般人。 负责接待的服务员也出乎意料的亲切客气。 在这个服务行业都是大爷的年头,宁卫民很难得见着了礼貌的微笑服务,听见了“请”字。 “两位是一起的?那里头请吧。也巧了,刚空出对盆儿单间儿来,您二位用不着等多会儿……” 就这样,在服务员的引领下,师徒进了里面的一个房间。 结果没想到,房间里的硬件儿水准,更让宁卫民大为惊讶。 敢情那是个里外的套间。 外边是两张带更衣柜的小床,床上摆着干净雪白的浴巾和毛巾。 中间的茶几上有烟灰缸,有茶具,下面是拖鞋,墙角有痰盂。 里间则豁然明亮,由于临窗是大面积的磨砂玻璃,采光要远超过楼下。 房里一边一个,有两个大大西式的搪瓷浴盆。 无论花洒还是龙头,都是纯铜的。 此外,屋里还有还有一个陶瓷的面盆。 除了面盆上有镜子,还有香皂、洗发水和雪花膏。 最重要的,是一个浴池的工作人员正光着膀子,肩披毛巾。 正卖力的用沸水和碱皂并举,冲刷着屋里的浴缸呢。 看到这景儿,宁卫民立刻明白过来了。 别说,这简直就跟在宾馆里洗澡一样啊,这样待遇绝对是五星级标准了 敢情这就是‘对盆儿’的意思,两人一屋的单间啊。 别说,这简直就跟在宾馆里洗澡一样啊,这样待遇绝对是五星级标准了。 唯一和日后高档洗浴中心单间的不同,就是这里洗澡目的更纯粹。 环境也更具有年代的沧桑感,别具趣味性。 正文 第二百三十四章 一家门 “怎么样?这儿还不错吧?” 坐在外间床上等待中,康术德开始脱鞋,顺便也询问起宁卫民感受。 “瞧您这话说的,这还用说吗?比去楼下洗大池子肯定一个天一个地呀。要不是您带我来,我做梦也想不到,京城还有能这么舒坦洗澡的地方。” 老爷子听着乐了,嘴上却故意逗徒弟。 “舒坦是舒坦,可票价也贵啊。五毛二一位,比大池子翻了一倍。而且还有时间限制,一张票只管四十分钟。要想洗痛快了,那就得舍得花钱。” 没想到宁卫民还真不在乎。 “我说呢,难怪您买四张票。可我还是觉得这钱花得不冤。要不这澡钱我掏吧,谁让我跟您开眼了呢……” 说着,他一屁股坐在外间床上,也开始换鞋。 很快,再次发出由衷的感慨。 “您瞅瞅,这儿就连‘呱嗒板儿’都不一样,是真正的一双。大池子里可是一顺儿的。这叫什么?这就叫没有花钱的不是。” “哈哈哈……” 不但老爷子大笑,这话把服务员都逗乐了。 “这位是第一次来吧?那我真得说,您今儿洗澡,算是来对地儿了。不是我说大话,无论是谁,这一辈子总得在我们这楼上洗过一回,那才不亏,才算真正洗过澡。” “为什么啊?就因为咱们清华园的洗浴设备最好,也最全。像这屋里的浴盆、龙头,全是几十年前从‘德国大鼻子’那儿进口的。您就可着满京城找,也找不着像我们这儿这么高级的澡堂子了。” “京城饭店怎么样?听说那儿倒是鎏金的龙头。可那毕竟不是洗澡的地儿,论洗澡,一样不如这儿。再说了,那儿住一宿多少钱?是不是?至于其他的大浴池就更别提了。跟我们比,都是小字辈儿。” “所以价钱贵不贵的,就看怎么说了。反正全市洗澡都一个价儿。要是经济条件有限,大池子脱筐,怎么都愿意凑合的主儿。无论他去哪儿洗盆塘,都会觉得贵。可要是讲究人呢,就愿意多花钱洗个舒服澡的,那在我们这儿洗盆塘,就会觉得的物有所值。” “像带您来的这位老爷子,一看就是懂行的讲究人。要不能一气儿买四张票?” 说到这儿,服务员还真去跟问康术德。 “您过去是不是来过我们这儿吧?是不是老爷子?我印象里,好像见过您几次哎……” 真的假的吧,反正这主儿还挺能来事,挺爱聊,也善于捧人。 于是也把康术德的话头引起来了。 “我过去是来过,可你不会见过我。因为那会儿,我还年轻哪。当年也是两块钱租这么一个单间,不过那得是银元。” “我还记得,那会儿你们这楼上一上来有电话,还有电唱机。这洗澡的单间呢,隔的是刷过奶油色油漆的木板墙,不是现在这样死个膛儿的砖墙。” “说起那木板墙,可是你们这儿最讨巧的地方。因为那都是活动的,可以推拉的。如果来的顾客数量较多,房间的隔墙也不会成为彼此交流的障碍。完全可以把这些木板墙推开去。” “这样一来,两个、三个,甚至更多的单间儿便立刻变成一个大通间了,哪怕七八个客人要想谈事儿,也能一个屋里洗……” 康术德说到这里,服务员已经由衷附和起来了。 “对对对,您这资格太老了,也说的太对了。过去真就是那样式的,我来学徒时还那样呢。可后来我们这儿就改了。一是因为那样的推拉门老坏,不好修理。二也是因为不提倡那样的洗浴方式了,再没人成拨成群的来这儿开‘洗澡会’了……” 他们说的挺随便,就跟落家常似的。 可听在宁卫民的耳朵了却不一样,却是相当惊奇啊。 因为他是真没想到过去的人,竟然会有这样的商业智慧。 这推拉门隔断的原理,那不就跟日后星级大酒店的多功能厅似的吗? 是不是这创意原先就打这儿来的呢? 要是的话,那还真让人不能不竖大拇指啊。 想想看,只要设置这样的墙,同样的地方就提高了使用率,根本不需设置固定数目的包房。 无论多少顾客来了,都能随时根据情况进行调整。 愿意几个人洗就几个人洗,愿意怎么聊就怎么聊,还各有自己的浴盆。 无论从经营者的角度还是顾客的角度来说,都是既划算,又方便,还卫生。 可这么简单的好办法,怎么日后就再没人懂得用了呢? 看来这日后干洗浴的人,也是老鼠下崽儿,一窝儿不如一窝儿啦。 ………… 这年头的人,办事只认两样。 一是认聊,二是认烟。 康术德和服务员聊的挺好。 宁卫民又给刷池子的师傅和服务员各上了根好烟——三毛四一包的香山。 用这个时候的时髦词儿来说,那就是“套磁”成功。 那么最直接的效果,就是人家登记使用时间,不但刻意往后延了十分钟, 而且还白送他们一壶香片。 瞧瞧,这有多么合适呢。 就这样,聊着,抽着。 不知不觉,浴盆已被刷洗得雪白雪白的,开始放热水。 于是继刷池子的人出屋之后,那服务员也去给康术德和宁卫民泡茶了。 师徒俩则一起开始脱衣服,锁柜,各自拿着毛巾,进去泡澡。 水还真冲,很快放好。 宁卫民扶着康术德先进了浴盆,随后自己才躺了进去。 而这时候,就更显出各泡各的好处了,因为可以自控水温。 要知道,京城的传统澡堂子讲究温热三池,低温的三十来度,最热的池子温度能过六十度。 康术德属于澡瘾超大,唯恐温度低的“老泡儿”。 他只要泡澡,那就得下腾着热气儿最热的池子。 直泡得大汗淋漓,浑身发红,让全身血脉畅通,骨骼松弛才行。 这种感受,于他就跟喝酒抽烟一样,有瘾头,几天不泡就浑身不对劲儿。 可宁卫民不行啊,他没老爷子耐高温的本事。 高温池子于他来说太像一口要煮什么的大锅了。 哪怕只下去一条腿,他都坚持不住半分钟,就有要烫秃噜了皮的感觉。 至于水温低的池子,宁卫民也觉着太脏,既不敢,也不愿意下去待着。 所以每每俩人去泡澡,都是老爷子一个人在池子里泡着,宁卫民只洗淋浴。 顶多洗完了,坐池子边陪着老爷子聊会儿。 然后帮忙叫来搓澡的,他就去外面床上晾着等待去了。 所以师徒二人还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一起泡过澡。 但这次就不一样了。 当师父的嫌水凉,就放热水。 宁卫民嫌热,可以自己加冷水。 在热气蒸腾之中,俩人都能适得其所,感受到一种飘飘欲仙的极端舒适。 于是好长一段时间,他们谁都不愿意说话了。 各自闭目,都仿佛进入了神境。 正文 第二百三十五章 大年初一 几分钟之后,当宁卫民再重新走进废品收购站的时候。 刚才还剑拔弩张,恨不得一触即发的冲突气氛,已经全然消散了。 他成了全场唯一趾高气昂的人。 已经再没人敢于在他面前刺毛儿炸刺儿了。 包括朱大能在内,他们几个人无不露出人畜无害,又略显尴尬的笑容来。 其实这一点都不奇怪。 关键就在于这辆压轴的道具——汽车上了。 虽然只是一辆相当简陋的212型军用吉普车。 但由于这年头,是没有私车的。 这两汽车在朱大能他们的眼里,就代表了一种至高力量的威慑。 虽然朱大能他们并不十分清楚国家干部具体待遇问题和配车标准。 可他们如同这年代大多数人一样,已经形成了一种根深蒂固的概念——汽车就不是一般人能坐的。 既然宁卫民坐着汽车而来,还能让司机老老实实按他吩咐的去做。 那再和他的穿着、气质、举手投足牛哄哄的做派联系起来。 无疑就很容易形成一个具有说服力的逻辑证据链。 使得他们深信不疑,宁卫民是大有来头的人,至少也是家里很有背景的主儿。 他们可都是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又是有家有业的主儿,都觉得这样的人招惹不起。 再说了,人家的司机还等在外面,那就是实实在在的人证啊。 万一宁卫民要有个好歹,这司机还能善罢甘休嘛。 兴许一个电话就能把他们都送进局子里去。 所以他们就是再混蛋,再胆大包天,也不敢在这样的情况下对宁卫民做什么啊。 心里全都在后悔不迭,自认晦气呢。 而作为宁卫民来讲,其实也正是因为吃准了这一点。 他就知道朱大能他们只有欺软怕硬的本事,只敢跟那些明显不如他们的弱者耍威风。 才会不惜成本,煞费苦心的准备好一系列道具。 给他们演了这么一出与果戈里的《钦差大臣》如出一辙的戏码。 应该说,事实证明,这药方子算是开对了,效果相当不错。 曾经在宁卫民面前凶神恶煞,耀武扬威的暴徒们,此时再不复当初的蛮横无理。 反倒是人人带着一脸毫无脾气的可怜样,由着宁卫民随意挤兑。 尤其是朱大能,赔笑作揖,就跟他的奴才似的。 “怎么着?咱们接着来吧,你们谁先动手啊?让我也痛快痛快……” “别别,您别这么说啊。误会,这儿绝没人敢动您一根儿手指头。” “哟呵,怂了?我刚才还真把你们当汉子来着。这也太让我失望了,你怎么当头儿的,给他们做个表率吧……” “不不,其实刚才我们就是开个玩笑,真没想跟您动手。您别吓唬我,我胆小。” “不是吧?你还胆儿小?我可听说,你们劫道儿的时候挺横的呀。还要给我那小兄弟脑袋剁下来,威风得很哪。” “瞧您说的,我们哪儿敢杀人啊。跟您实话实说,我们也就是吹吹牛的本事。就您那小兄弟,我们一个手指头可没碰着。倒是我们俩兄弟,让他伤的不轻。您看看啊,这鼻梁子贴着呢,这胳膊还吊着呢……” “哟,那照你这么说,是我该代我那小兄弟儿跟你们赔礼道歉呗?是他不对,他错了。是他求着你们劫他,他应该让你们随便折腾他就对了呗……” 瞧这几句话说的,简直烧鸡大窝脖啊! 朱大能他们几个差点没被生噎死。 他互相瞅着,谁不知说什么好。 但事已至此,又能怎么办呢? 别说他们确实没理,就是有理也不敢争辩,只能怂到底。 于是朱大能抹了把汗,咬着牙,咽了口气,继续发着狠儿的赔罪。 “我们错了,我们活该,我们不是东西,我们干的不是人事。不过您小兄弟终究没受伤不是吗?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我们一般见识。您到底想怎么样?也给我们划条道儿出来,给我们一个改错的机会呀……” 唉呀妈呀,爽透了! 这种成功忽悠人的滋味,就像喝了一杯冰冷的水啊。 没有什么比看着对头在自己面前伏低做小,听他们自己骂自己更爽的事儿了。 而且有了这话,距离大功告成可就不远了。 于是宁卫民也不以为甚,再行逼迫了。 他语气缓和了一些。 “我想怎么样?祸是你们自己闯的,该怎么弥补你们还不清楚?人没打着,可东西你们劫走了啊,是不是?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吧?” 朱大能这下醒悟了,一拍自己脑门儿,就吩咐旁边几个站着发楞的手下。 “快去,麻溜儿的,把头几天弄回来那些铜都拿过来,让人家带走啊……” 可这哪儿是宁卫民要的啊? 他立马不乐意了,冷笑了一下。 “你就打算这么办哪?” 朱大能又迷了头。 “您……您什么意思?” “嘿,你也不想想,我从你们这儿拿一麻袋铜走算怎么回事?我有病啊?从你们废品站往外拿铜?然后我再让我小兄弟把铜卖到废品站去?” “哎哟,您说的是。瞧我这脑子!明白,明白!” 朱大能赶紧打开装钱的小箱子拿钱,摆了一沓子大团结在桌上,然后带着谄媚请示。 “差不多应该是一百八九,我给算个整儿行吗?二百,您看……” 宁卫民看着那些钞票,心里止不住的美啊。 但本着利益最大化出发,他可并没打算就这么结束今天的演出。 他想的是既然来了,反正都是演一出。 到底能敲出多少,总得尽力试试才行,是不是? 于是装作很无所谓的说。 “成,二百就二百。铜的事儿就这么着了。可你们还把人家的生计给断了,这又该怎么算啊?” “这……” 朱大能又急得不知说什么好了。 随后眼珠子转了几转,终于叹着气,一拍大腿。 “哎,那要不我们摆桌酒行不行?地儿随便您挑。您把小兄弟带来,我们当面赔礼道歉,保证以后再不干涉他……” 不得不说,这朱大能的态度,应该是很有诚意的。 可惜他又没猜对宁卫民的心思。 宁卫民对此建议完全嗤之以鼻。 因为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儿。那不就穿帮了吗? 何况他要的可是钱,不是这虚头巴脑的东西。 正文 第二百三十六章 出路 “切,你是诚心是不是?你骂谁呢?我还能让我那兄弟再捡垃圾去?笑话!” 宁卫民故意装成受了侮辱,十分恼火的样子,盯住朱大能。 见他果然被自己吓得支吾起来。 又趁机装大度,掏出了早就精心编好的故事“点”他。 “算了算了,不知者不罪,我也不跟你计较。谁让你不知道这里面怎么回事呢。正好,我现在就让你知道知道,我和我这兄弟是什么样的缘分,你给我好好掂量掂量。” “有句话叫龙困浅水。哼,我就是。头两年,我们老爷子被人给整下台了。我跟着吃瓜络,也被发到大山里修地球了。可我从小没摸过扫帚,连桌子我都没擦过。我会干什么啊我?连捡柴,生灶火我都不会。” “也就是我运气好,遇到了这个心眼好的小兄弟,天天帮衬着我,我才能熬过来。这样的事儿,我一说你一听,好像没什么。可他等于救了我的命。知道吗?” “所以去年,打我们老爷子官复原职,我重新回到京城后,就想着该怎么报答我这兄弟。这不,我自己的事儿解决得差不多了,我就把他也从大山里给弄回京城来了。” “原本想着呢,等他回城来见了面,我再按照他的意思,安排个他愿意干的工作。可这小子爹妈全没了,家里的房子也住进别人去了。他人还挺要强,不愿意靠别人。回来居然没来见我,就写了一封信谢谢我。自己跑到东郊垃圾场捡垃圾去了。要不是你们砸了他饭碗把他逼到这份儿上,兴许到现在,他还自己瞎混呢。” “总而言之,这事儿是我这小兄弟第一次主动开口求我。你说说,我既然答应了。要不把他的事儿管到底,做到位,我面子上还下得来吗?” “明告诉你,他的住处,他的工作,那是我的事儿。我现在跟你谈的是怎么给我这小兄弟补偿的问题。你们欺负了他,总得让他心里痛快了,气儿顺了才行。懂吗?” 宁卫民的这番话,不禁让朱大能倒抽一口凉气。 因为这小子心里其实一直都打着个问号。 而他想问又不敢问的事儿,也就是像眼前这位大人物,怎么会认识个捡破烂的。 既然他们认识,为什么又不早伸把手。 这下子,“前因后果”他是全“明白”了,但也真被吓着了。 因为这就意味着,他本以为再说上几句好话,把脸皮扔地上让人踩两脚就能过去的事儿,没这么容易! 眼前这位爷似乎要咬下他们一块肉才肯罢休。 他们恐怕还得“大出血”才行啊! “补偿?哎哟!我们哪儿有什么钱啊,想给也没钱给啊。” “就是啊,我们苦哈哈的,可不就靠点工资养活一家老小。难道让一家子喝西北风去?” “杀人不过头点地,我们拿的都已经还了。还要怎么样啊?总不至于逼我们上吊吧?” 嘿,还没等朱大能说话呢,旁边几个小子已经挨个咋呼上了。 合着谁也不傻,别的弄不明白,但赔钱的事儿都能整明白喽。 谁能舍得出血啊? 所以几个小子不约而同,打算要没皮没脸,靠诉苦告饶蒙混过关了。 当然,他们这么一闹也附和朱大能的心意。 他同样受到了启发,望向宁卫民,做出一副悲苦的样子来央告。 “您看,我们真是不容易,得吃得喝得养家。我们几个绑在一起,大概也没您一人儿挣的多。说白了,您是抽中华的,我们连北海都快抽不起了。是,我们是仗着点外找儿,可毕竟靠废品吃饭的人,能有几个子儿。您看,能不能体恤我们一下,就高抬贵手……” 朱大能他们几个演得其实不错。 声情并茂,配合默契。 可问题是他们这出戏是演给谁看的呀? 宁卫民才是这出戏真正的导演兼主演啊。 又怎么可能吃他们这套摊饼果子? “别跟这儿起哄架秧子!大概你们以为我是少爷坯子,好糊弄。可你们别忘了,我刚刚才说过,我也是吃过民间疾苦的人。” “你们再想想,我那兄弟好歹也跟东郊混俩月了。你们能从那帮盲流子身上榨多大的油水,我不知道,他还能不知道?” “咱们现在用不着费话,你们给我来点真的吧!” 朱大能和几个手下又傻眼了,彼此对视,都露出一副晦气至极的倒霉相来。 好半天,朱大能才鼓起勇气询问。 “那……那得多少?” “有多少拿多少,没准价儿!” “啊?你这也太狠了!你才是打劫的!” 这帮废品站的人里,属哪个鼻梁子贴橡皮膏那小子最冒失。 这次又是他,克制不住,一嗓子叫了起来。 而朱大能听了这话虽然瞪了那小子一眼。 可他也心疼啊。 于是也就有了点气不平的劲儿,吭哧了半天才给了个数儿。 “那……我们就再加二百,这总行了吧?要还不行,那我们就没办法了。你也掂量掂量吧。” 说实话,一共能拿走四百块,满可以了。 以宁卫民本心来说,他是可以接受的。 他真的很想点头,就这么拿着钱走人。 可不行啊,因为朱大能最后那破罐儿破摔儿的口气,已经明显表示出了气不平,还带着点威胁。 他如果就这么答应了,那就等于是一种示弱,与他一直在表现的人设太违和了。 弄不好反倒会惹人猜忌起疑。 所以,这个台阶儿看着舒服,可不能真这么往下出溜儿。 弄不好出个意外,会咯坏后臀尖的。 正确的法子,还得一味的硬到底才是。 演戏就得演全套,哪怕豁出去镚子儿不拿了,都不能让朱大能有一点心理优势。 否则穿帮了,就不是能不能拿钱走了,而是人能不能走得了的问题了。 “怎么说话呢!什么就没办法啊?还让我掂量掂量!行!舍命不舍财是吧?别后悔!” 宁卫民硬着头皮站了起来,把朱大能最早摆在他面前赔铜的那二百块,一巴掌就胡撸飞了。 然后以居高临下的态度说。 “你们把老子当要小钱的啦!我告诉你们,钱对老子来说算个屁!今儿我原本是找你们站长,要走官面举报你们吃黑钱,直接办你们的。没想到他不在,我才跟你们费了半天口舌。” “按说这是你们的运气,本来我觉着你们还挺上道,不愿意再找麻烦了。这事完全可以大事化小,咱们私下解决。可你们不珍惜机会啊?给脸不要脸,这就不赖我了。” “我保证,不出一礼拜,你们就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了。” 正文 第二百三十七章 拿执照 其实也难怪会有这一声啊。 这可是两块多! 别说按照宁卫民自己“汇率”,那就是未来的三十万。 即使是当下,这也够他吃半拉月早点。 或是大馆子里要一干炸丸子,一个爆三样儿,和一升啤酒的钱了。 所以等一琢磨过来,宁卫民也是吃惊不小。 他一边心说了,这什么澡啊,这么贵? 另一边,等老爷子从窗口里一出来,他就着急伸头去看师父手里的澡票。 结果他看见的是连在一起的四张粉纸小票。 上面字儿也不多,除了清华园澡堂的名字,盖着的公章以外。 每一张的字儿只有“盆塘票”、“五毛二”和“只限一人”。 盆塘票?这和平日两毛六的池塘票差在哪儿了呢? 宁卫民想问吧,又有点不大好意思,怕露怯。 而犹豫间,好在康术德已经看出他的心思,主动为他解释了几句。 “盆塘啊,就是楼上可以一人一个单洗的池子。上面人少,比底下清净。” 说完,就打头儿又往里走去了。 宁卫民这下听明白了。 可正想跟上去吧,却发现好多人都咋舌看着老爷子的背影儿,或在窃窃私语呢。 那些交谈的人里,甚至还有一个,以极为夸张的表情跟同伴儿伸出四根手指头。 就眼里那羡慕劲儿,要按今天来说,就像看进土豪氪金一样。 哎?这又让宁卫民觉得这事儿好像没这么简单了。 皱眉一琢磨,老爷子解释的似乎挺含糊啊。 比如说,盆塘就说盆塘呗,买票怎么又说要对盆儿呢? 还有,干嘛又非开四张票呢? 这么一来,他实打实已被悬念彻底勾起了兴致。 追进去的时候,还真是带着股子迫不及待,想好好看看里头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还别说,一进二道门就能立刻感觉到,这清华园是和其他澡堂子不一样。 首先差距就在这里面儿的装潢设施上了。 那是豪华、典雅、高端的洋派儿啊,和外部洋楼风格是非常统一的。 头顶有吸顶灯,走廊中间是天井,顶部为拱顶,配有透过天光的玻璃窗。 要不是这些东西显得过于陈旧了些。 走廊里澡堂子的特征又太过明显。 依次有换牌儿的服务台,女浴室入口,男浴室入口,理发馆入口…… 这里真能当电影里的洋房布景用了。 另外,这里人也太多了点儿。 那不是一般的多,是超级多。 男浴室门口完全已经“淤”了。 队伍甚至还从入口里面排出来了,沿着走廊墙边一溜儿靠着二十几位老少爷们呢。 或是年轻人聚在一起,或是年长的人手拿张报纸一边翻阅一边等着。 个个神情急不可耐,显然都时候不短了。 尤其属浴室入口里最热闹,外边都能听见好几个服务员扯着嗓子“撵”人的声音。 “……洗的洗,晾的晾,不洗不晾您穿衣裳。洗澡别打盹儿,摔了腰和腿儿。买张膏药贴,洗澡不够本儿啊!” 好嘛,就这还逗闷子呢。 别说,倒是挺押韵,节奏跟打快板的似的。 专门针对脱筐的吆喝声也有。 那不但有行业特色,还兼有指导意义。 “着急的往里走啊,里面有衣筐,您直接往里脱,号牌儿挂筐上。先脱上身,再脱下身,好脱好穿嘞。贵重物品请交柜上,否则丢失概不负责啊!” 当然,也不全都是这么幽默和从容,也有急眼的情况。 “哎,我说这两位,穿着穿着,腾个筐啊,前起儿让后起儿啊!” “还有那边的,我说各位同志,有话您几位回去聊好不好?咱都抓紧时间,互相体谅啊!” 很显然,这里面的情况或许比宁卫民所想象的,更为严峻,不容乐观。 但也正因为洗个澡这么难,就越发显得他们今天这澡洗得规格之高,不同凡响。 康术德没容宁卫民看热闹,使劲拉了他一把,快步穿过人群,把他领到了一搂最紧里头。 终于,在师徒俩依次经过男浴室和理发馆的入口之后,宁卫民看见了一个通向二楼的楼梯。 那楼梯是木头的,阶梯已经有点磨出底色了,但栏杆还是枣红色油亮亮的。 走在上边还会有咚咚的声音。 直至从此处到达楼上,那才是真正感觉不一样了。 不但噪音几乎一下消失了,登时耳根清净了,而且上面的装饰摆设也更高级了。 楼梯入口处,先是一面能照见人全身的大镜子,再往里还有一张硬木桌子。 桌子上方另有一面方镜和墙插,桌面上则摆着棉签儿、梳子、电吹风等物。 在正装镜和桌子的对面则是几张陈旧的蓝皮沙发,但质地非常不错。 居然是木架子真皮座儿,看着就知道,坐上去会很舒服。 再顺着墙往里,那就是一排排的小间了。 墙体都是带木头护壁的,地面上铺着花砖。 最绝的是临街窗户,居然都是图案各异的彩色玻璃的。 就这样的场景,那真是和电影中的海派风格完全一样。 华丽,迷幻,年代感十足。 另外,大概是因为工作量要少许多,或许也因为知道肯花好几倍价钱洗澡的,大多不是一般人。 负责接待的服务员也出乎意料的亲切客气。 在这个服务行业都是大爷的年头,宁卫民很难得见着了礼貌的微笑服务,听见了“请”字。 “两位是一起的?那里头请吧。也巧了,刚空出对盆儿单间儿来,您二位用不着等多会儿……” 就这样,在服务员的引领下,师徒进了里面的一个房间。 结果没想到,房间里的硬件儿水准,更让宁卫民大为惊讶。 敢情那是个里外的套间。 外边是两张带更衣柜的小床,床上摆着干净雪白的浴巾和毛巾。 中间的茶几上有烟灰缸,有茶具,下面是拖鞋,墙角有痰盂。 里间则豁然明亮,由于临窗是大面积的磨砂玻璃,采光要远超过楼下。 房里一边一个,有两个大大西式的搪瓷浴盆。 无论花洒还是龙头,都是纯铜的。 此外,屋里还有还有一个陶瓷的面盆。 除了面盆上有镜子,还有香皂、洗发水和雪花膏。 最重要的,是一个浴池的工作人员正光着膀子,肩披毛巾。 正卖力的用沸水和碱皂并举,冲刷着屋里的浴缸呢。 看到这景儿,宁卫民立刻明白过来了。 敢情这就是‘对盆儿’的意思,两人一屋的单间啊。 别说,这简直就跟在宾馆里洗澡一样啊,这样待遇绝对是五星级标准了。 唯一和日后高档洗浴中心单间的不同,就是这里洗澡目的更纯粹。 环境也更具有年代的沧桑感,别具趣味性。 正文 第二百三十八章 好兆头 宁卫民就没有吃过这么舒服的饭! 自火锅以至葱花,就没有一件东西不是带着喜气的。 吃饱喝足后,宁卫民的口腔已被漂着一层油星和绿香菜叶的羊肉汤,给冲得滑腻顺当。 他的鼻腔也被一股子烤烟儿,熏得腾云驾雾般的快活。 甚至就连他的思想也已经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几乎颠覆了原有的价值观。 是啊,肚子里有油水,生命才有意义。 要不都说民以食为天呢,肚子可是长在人的正中间。 这就是生命,这才是真理! 确实是破费了些,可这钱花得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且不说为了师父本就该花。 就说像这样的涮羊肉,这样的口蘑羊肉锅子汤,今后是注定要绝迹的。 那跟吃鱼子酱和黑松露恐怕没什么区别,没什么不甘心的。 不过说实话,还别看已经吃得这么美了。 但距离做个真正的小神仙,那还差着一步呢。 因为用康老头儿的话说,肚子是饱了,可还得接茬再去洗个澡,才算是完美。 出了餐馆就是金鱼胡同。 康术德和宁卫民带着一包从旁边“丰盛公”顺手买的奶油炸糕过了街,直奔路西走。 其实也不用走多远,就几步道儿的事儿。 因为抬头就能看见,在人来人往的八面槽十字路口西北角,有个大门洞高台阶的门脸,那就是师徒俩要去的澡堂——清华园。 说起京城的浴池业,历史是真不短。 早在元大都建成时,就有澡堂出现。 但元明两代,仅仅是宫廷、寺院、官府才设置浴室,并非平民能享受到的。 京城浴池业真正兴旺发达起来,还是在清代。 由于民营浴池的出现,才致使京城遍布澡堂。 尤其清末民初的时候,不但京城遍布拥有池塘和官塘的传统澡堂,发展出了较为全面的搓澡和修脚之类的服务项目。 甚至还出现了仿照沪海样式建造的,拥有自来水、锅炉、电灯、暖气、电扇的“新式澡堂”。 于是由此引发了一场相当有声势的产业升级浪潮。 自此京城澡堂也有了“北堂”和“南堂”之分。 像八面槽路口这个三层楼高,砖木结构的清华园澡堂。 就是民国五年(1916年),由曹锟军政府的众议员董慕堂斥巨资,拆除了原先的“北堂”——东兴园澡堂,然后按照津门租界的洋楼式样重新修建的“南堂”。 另外比较有意思的是,其实就在宁卫民和康老头的住处奔南不出百步。 还有一家规模两层楼,名字同样响亮,且非常容易和此处混淆的一个澡堂子——清华池。 对,这就是日后说相声那位混“清华”学历的地方。 只是这时候的清华池还在它的原址——珠市口西大街路北的位置。 也就是在丰泽园饭庄的对面,还没迁到湖广会馆那边去。 由此可见,那位名师宇宙、晃动乾坤的“大学问家”,顶多也就是“清华”分校毕业的。 而且很可能资历浅薄,恐怕年过三十才“粗通文墨”。 所以当宁卫民走到澡堂子门口,还没进去的时候,一看见大门上访白底红字儿的石雕门匾,他就乐上了。 扭头就跟康术德贫上了。 “老爷子,您看这字号嘿,真够巧的啊。咱家门口是清华池,这儿是清华园。这也不怕混淆了啊?我就不明白了,这都是澡堂子,除了一大点儿,一小点儿,这有什么区别啊?” 可没想到,一问出口就挨堵了。 “还有什么区别?我告诉你啊,区别大了。这就跟都是吃涮羊肉,大栅栏那是‘一条龙’,这边是‘顺风来’,虽然相似但不能等同的道理一样,一个是饭馆,一个是饭庄。这澡堂子也一样,同样分三六九等。” “原本京城最大的澡堂,是杨梅树斜街的东升平澡堂,可惜建国之后,政府就把那儿改为第一旅馆了。所以这个清华园,现在就是京城条件最好,面积最大的浴池了。” “你看,这儿是市中心的繁华之地啊,所以这个清华园,年头不但老,而且一直接待的都是东城的官僚政要,豪门公子。清华池可比不了。” “咱家门口那个清华池,那是清真澡堂,原来叫‘小沧浪’,小得很。直至三十年代,被宁夏军阀马福祥买下来改建成的两栋楼,才升格儿成了中型澡堂。” “去那儿的客人,过去都是逛完了大栅栏和八大胡同之后奔南走,或是居住南边的商贾去。解放之后也一样,这边都是文化人,当官的,南边就剩下贩夫走卒了。明白吗?要说区别,那就是差着地段,差着档次呢。” “这么跟你说吧,我要图省事就不带你来这儿了。我当然知道去‘一条龙’吃涮羊肉,去‘清华池’泡澡,比来这儿方便。之所以还要带你过来,就是带你开眼来的。” “好不容易出来花钱享受享受。要吃,咱就吃舒服了,要洗,咱今儿就洗痛快了。对不对?来吧,快跟我进来吧。你请我吃饭,我请你洗澡……” 嘿,居然让老爷子轻视了。 可说实话,宁卫民还真不服。 他是谁啊?什么洗浴中心没去过啊?什么保健项目没体验过啊? 为了摆平关系,最奢侈的地方,全套的,十几万的客他也请过。 他就不信了,这儿还能有让他开眼的地方? 不都是澡堂子吗?所谓老京城那套,他懂! 于是乎,一边跟着康术德往里走,他一边嘴里叨叨。 “老爷子,我承认,您说的都对。可正因为这里是王府井,地段太好了,我才担心呢。” “您看这儿,这么多人出来进去的,万一待会儿要咱俩等着‘脱筐’,那怎么办?您洗吗?等铺位那得排多咱去啊?” “我看,不如还是去家门口。有熟人照应,等的时候还短点。真的真的,其实不就一大点小点吗,能差哪儿去啊……” 宁卫民说的,主要就是“洗澡难”。 这个问题不但现实,而且由来已久,根深蒂固。 敢情从五十年代开始,尽管政府极力扩大池塘,兴建新浴室,可还是赶不上京城人口扩张的速度。 除了大机关、大工厂有内部浴池以外,其他的人都只能靠发的福利澡票和自己购买的澡票去公共浴池解决洗澡问题。 这就等于几百家澡堂子,要负责京城几百万人口。 再加上洗澡价格核定的太低,两毛六洗一次的澡票价格常年不变。 浴池行业的经营状况也相当尴尬。 实际上洗澡的人越多,政府赔钱就越多,大致每洗一人能赔一毛钱。 这就造成了行业财力有限,陈旧设备无法更换,也使得行业萎缩,现有澡堂一再减少。 那可想而知,每到周末或节假日,尤其年终岁末,澡堂子会是什么样子? 自然是人满为患啊。 常常是排一两个小时的队才能洗上澡。 也正是因为如此,所有澡堂子逐渐开始时兴“脱筐”。 就是澡堂子购进一种南方挑稻谷用的箩筐,让不愿排队要铺位的人,先洗完先走。 但纵使如此,澡堂子里也得排大队,尤其是这几年知青大返城,更加剧了这样的状况。 也就是边大妈的大儿子边建军恰巧在清华池烧锅炉,有熟人照应着。 扇儿胡同2号院的这些邻居们才不至于洗澡上太发愁。 所以,还这不能说宁卫民的顾虑一点道理没有。 因为像康术德这样把“泡澡”当成爱好的人,是怎么也不愿意洗脱筐的。 可让宁卫民没想到的是,老爷子颇有点轻视的哼哼了几声,压根都没搭理他。 径自走过门洞擦鞋的小摊,又进了二道门,来到了卖澡票的窗口,排在了三五人的队伍之后。 最让人出乎意外的是在买票的时候。 宁卫民还抢着要付五毛二,没想到老爷子一挡他的手,竟然递给了里面两块一。 “来个对盆儿。四张票。” 而站老爷子后面的人,登时忍不住“嚯”了一声儿。 正文 第二百三十九章 风口 春节过后没出一个星期,罗家的小厨房的窗户就给补上了。 一个上下铺的架子木床也挪进了宁卫民的小屋。 二十二岁的罗广亮,从此不但有了稳定的容身之处。 也有了个体执照,有了自己的三轮车。 他真正的翻开了自己人生中全新的一页。 当然,没人生下来就想当三轮车夫。 因为这是历来被京城人称为“苦大累”的活儿。 既没技术含量,也没什么前途。 就是干到顶天儿了,在别人眼里,也仍旧是个臭拉车的。 实话实说,身为冠军苗子的罗广亮要不是一步走瞎了,成了个被社会嫌弃的另类份子。 他就是再有力气没出使去,怕也不会加入这前面看不见亮儿的行当。 可话又说回来了,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老天爷往往在关上一扇门的时候,也会为你打开另一扇窗。 不到最后的一刻,其实你很难知道自己到底是赔是赚。 就拿这蹬三轮车来说吧。 谁又能想到,在如今的年景下,这个在京城已经存在了好几十年,一点也不起眼的行业,竟然成了个日进斗银的好营生呢。 这可不是胡吹大气啊,真的是这样。 首先说社会大大环境,城市的建设和经济发展都在大步向前,对物流的需求自然迅猛增长。 在缺少机动车的客观条件下,我们的社会别无他法,又只能依赖人力三轮车来维持城市正常物流需求。 这也就是说,目前恰恰是这种落后的物流方式的黄金年代。 另外,和过去还不同的是,经济体制也有了新的变化。 因为自打知青返城,国家为了解决就业问题,不得不在政策上放了口子。 而打批准个体运营执照的那天起。 政府就给了愿意自己干的个体工商户,以低税率和充分的自由。 所以在当下跑单帮的三轮车夫,他们和国营的三轮车夫还真不是一回子事儿。 体现在收入上,就能导致天壤之别。 还别不信,要知道,这个年头三轮车的运价,国家其实制定了统一标准。 规定二环路以内每个区域货运一块五。 客运乘一人八毛,乘两人一块四。 二环路到三环路之间,每个区域货运一块八。 客运乘一人一块钱,乘两人一块八。 三环以外每公里价格是货运每公里一块。 客运每公里乘一人六毛钱,乘两人一块钱。 这个定价标准对于国营起重社来说,显然是死的,不能动的。 但对于个体的三轮车夫来说就不一样了。 他们在要价上具有充分的灵活性。 如果和国营的三轮车竞争,他们可以落价抢活儿。 如果要碰上落难的客人,不了解情况的“棒槌”。 他们还能顺势抬价狠狠宰上一刀。 其次,由于一个旱涝保收,一个是自力更生,劳动积极性上也完全不一样。 国营起重社的三轮车夫,国家管生老病死,工资都是死数儿。 他们一般拉活儿是挂靠的起重社委派,多数和货栈和商店合作。 基本上是一天两趟,就能挣着三五十不等的工资了。 他们唯一能挣点活钱儿的机会。 就是在起重社守株待兔,等着有偶而需要用车的人找来。 可跑上一趟也没多少。 大头还得交公家,自己基本上也就能落个块儿八毛的喝酒。 所以大部分隶属于起重社三轮车夫都图个安逸。 从没有自己找活儿干的动力。 这些人每天干完例行工作,几乎都泡在起重社门口就不动窝了。 人人手拿大茶缸子,嘴叼着廉价烟卷,凑在一起侃大山,溜舌头。 要么就找地儿下棋,打扑克牌。 反观个体的三轮车夫,却个个都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主儿。 无论白天还是黑天全出动,他们都得寻摸哪儿有钱的动静。 是哪儿的活儿肥奔哪儿去,再多的活儿,也不嫌多啊。 有的人专门擅长绕远路,有的人擅长拍唬,有的人专憋老外和外地人的肥活儿。 大家是各显其能,八仙过海,为了多挣钱什么招都敢使。 或许是因为家教好的原因,罗广亮在其中比较各色。 他属于不多的实在人,走的是多拉快跑的路子。 他不怎么挑活儿,无论拉人还是拉货,遇见有人问他,就拉。 别人不爱去的苦活儿他也去,反正就是不爱闲着。 有时候还专门大晚上的等火车站末班车的夜活儿,就为了多挣俩。 哪怕表面上他有点吃亏,别人都笑话他。 大家觉着他就跟今年刚上映的电影里的张丰毅扮演的祥子一样冒傻气。 他也照样乐此不疲。 因为实际上,他挣得并不比谁少,甚至还相当稳定。 至少每天都能有个小二十块进兜儿里,都顶上正经产业工人四分之一的工资了。 所以说白了,这年头的个体三轮车夫,那就是坐在了风口上的猪。 在社会大部分人还拉不下脸来干这个的时候。 能守着京城火车站或者是长途客运站这么一方宝地。 还拥有定价的自由和低税率。 无疑天时地利人和全都占齐了。 这要是还不挣钱,那还有谁能挣着钱啊? 客观来说,除了特别耗体力,不体面,挣不着外汇券这几样之外。 他们的收入几乎都能追上开汽车的出租车司机了 至于他们对这个城市起的作用,也的确是跟九十年代初火遍京津的“黄面的”极为类似。 真是个个都是深藏不露的小财主啊。 要不然,怎么当下开始流行起一个新词儿来呢? 板儿爷! 听听吧,连个蹬三轮儿的车夫,都成有钱的大爷了。 这就最能体现出新旧社会的差异性来。 那不用说,罗广亮误打误撞进入这一行,算是拿碗接住时代的红利了。 他就像跑大棚的厨子和打家具的木匠一样,成了这个时代社会最需要的人。 这样一来,他的生活过得越来越起劲了,几乎就没在家休息过一整天。 为什么? 就因为品尝到生活的甜头儿了!钱太好挣了! 无论是火车站等活儿也好,路上遇见的散活儿也好,还是宁卫民托付了重文门旅馆的同事们给他发的甜活儿。 罗广亮都乐意干,他挣钱挣上瘾了。 别说那点车份儿,让他一天就挣出来了。 就把整辆车都回本儿,他也没超出半拉月去。 从此,借的钱还上了,拉多拉少全是自己的,他一下就放松了。 心里舒服,对人就更和气,拉车也就拉得更顺心,更得意。 打这个时候起,罗广亮的心气儿就更大了。 照这样下去,他认为干上二年,至多二年,他就能让自己家里也实现四个现代化。 都是有爸有妈的人,他当然不乐意看着自己的亲妈再用手洗衣服了。 他自然也想让自己的亲爹把零打的“毛三儿”换成瓶装酒。 再说他还有哥哥、嫂子和小侄子呢,他自己还得成家呢。 总而言之一句话,穷怕了! 有奔头比什么都强,他真不吝惜自己这点力气。 忙点累点算得了什么?力气是奴才,用光了还回来! 当他大汗淋漓蹬车在路上,看到那些无所事事的同龄人。 他心里没有羡慕,只有庆幸。 他现在是脑子里和心里,全是康术德和宁卫民告诉他的那些话。 没错!一个人总有遇到难处的时候! 重要的是不抛弃、不放弃,对生活坚信,一切都能熬得过去! 他相信,他真的相信,距离他被家里接受的日子,不会太远了! 正文 第二百四十章 多线开花 说到重文门旅馆的部门设置、人员安排,那就更具有国营特色了。 也更能体现出当年体制内的优越性。 首先从大面儿上讲,单位里几乎就没有临时工。 哪怕是装卸工,哪怕是保洁,哪怕是刷碗的、扫地的、打扫厕所的,也一律是正式编制的职工。 而重点在于再苦、再累的岗位,也能变得不苦不累。 没别的,秘诀唯有人多而已。 明明一个人就能干的活儿,用三个人来分担,谁还能叫苦叫累? 其次在职务上的叫法,我们国营旅馆和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饭店也有区别。 虽然一样划分了前厅部、客房部、餐饮部、工程部、财务部、行政部这些部门。 每个部门也都有经理。 但再往下细分就不一样了。 国营旅馆可没有什么主管、领班的。 与主管、领班能够进行对标的基层干部就是组长和副组长。 像宁卫民办入职手续找过的政工组、后勤组,就统统隶属行政部。 前厅部也一样,往下分为接待组和经营组,也可以简称为一组、二组。 接待组的职能主要负责领导会议室日常布置,以及配合主管部门视察工作,和记录留言、信件、报纸传递。 经营组的职能是办理旅客的入住和离店手续,电话预约业务和火车票代购业务。 如果不算当头儿的和财务部派驻过来的收银员。 所有基层职工全都加在一起的话,足有十七个人。 再加上这两个组编组也没那么死板,除了组长、副组长不变,基层职工是可以互相替换的。 那可想而知,人员如此富余的情况下,这班儿上的会有多么轻松。 事实上,除了夜班是安排两个人值班之外。 无论早班儿还是中班儿,前厅部每个班儿都能至少排五个人。 那一天最忙的时候,差不多就是十二个人一起分担工作,工作量简直微乎其微。 所以对于前厅部的人来说,大部分的时间都无事可做。 无论聊天、看报纸、看杂志还是吃零食、甚至是串岗,跑到别的部门去游荡。 只要别太过分,都任凭尊便。 只是连宁卫民算在内,整个前厅部也只有三个男的,那两位还几乎长期“焊”在了夜班的岗位上。 于是自然不须说,每天早上打开水的活儿,肯定就非宁卫民莫属了。 此外,他作为新人,还得接手一些别人嫌琐碎的杂事儿。 比如说去库房领点办公用品和票据单。 或是跟邮局的人打交道,每天给领导办公室送送报纸和给各部门分发信件什么。 很有点像收发室老大爷干的跑腿儿的事儿。 但哪怕如此,也依旧拥有大把的空闲,宁卫民完全实现了来这儿的初衷——舒坦的混日子。 只是世事终究不会那么完美,现实和想象间多少存在些扭曲。 有些小烦恼也是宁卫民始料未及的,那就是性别差异啊。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啊。 他每天身边连轴上演四台大戏,凑齐了“十二金钗”,想想那得有多热闹吧。 就这些大姑娘小媳妇,谁都把他当成调侃的目标,时不时的还“开开车”。 是真把他当成什么都不懂的小弟弟了。 可问题他其实什么都懂,这又是什么滋味? 不理不睬不行,一开口把人家说得脸红不行,真逗出点非分之想更不行。 这待在美人窝里的福气,也不是那么好消受的。 好在在经历了长达多半拉月的工作洗礼后,由于一个上夜班儿女同事发烧打了点滴。 宁卫民提前被调到了夜班,开始和另一个男同事做搭档。 这一下他就解脱了,真是彻底清净了。 他还真没想到,当初自己最不乐意接的差事,如今竟然变成了救他于水火的契机。 而且说实在的,只有上了夜班才知道夜班的好处。 因为这年头可没有谁会大晚上的要求住店,京城火车站最晚的火车也就是十点钟。 所以哪怕对于早班儿和中班儿而言,前厅部夜班儿的工作量都少得可怜。 值夜班的人,连叫早服务都无须提供,不过是应对偶然突发事件而已。 比如说客人得了急病需要联系救护车。 比如说房间漏水、断电,得通知工程部,及时给客人调配房间。 又比如配合一下公安部门检查和抓捕工作。 再或者是有火情发生,配合政工组和消防员做疏散工作。 除此之外,顶多也就是接一接外线电话,记录一下给客人或者是单位领导的留言而已。 那大可以用看书、看报、聊天、甚至是和其他部门的职工一起打牌,或者是趴着桌子上、躺在椅子上睡觉的方式,打发掉漫长而又无聊的夜晚。 此外,单位还管夜宵和早饭,每天夜班补助五毛钱。 完全是吃饱喝足,睡着觉就能挣钱的美差啊。 恐怕整个京城,也没有什么工作,比干这个再省心的了。 熬夜伤身体,当然有点。 可年轻人,谁会怕爆肝到午夜啊? 何况趴桌子上睡也是睡,无非晚一点睡,睡得没那么舒服罢了。 与报酬相比,这点瑕疵真不算什么。 也就是大晚上上班,黑灯瞎火、交通不便,对女同志不太方便。 男同胞才能摊上这个福气。 宁卫民甚至觉得,假如和新搭档混熟了。 他偶尔脱岗溜出去趟鬼市,也不是什么问题。 唯独让他有点顾虑的,就是他把一位姑娘的岗位给顶了,很有可能让另一位男同事失望,继而对他产生怨愤。 不过他头一天上夜班,就连这点担心,也消散了。 因为当接待组组长,把他介绍给新的工作搭档后。 那个比他大不了几岁,名叫张士慧年轻小伙子,不但用友善的微笑表示了由衷的欢迎。 甚至在组长离开后,热情洋溢,把他当成了救星一样表示感谢。 “哥们儿,真得谢谢你啊。你来了,算把我给彻底拯救了。” “哎呦,你千万别这么客气。要把我吓跑了,你就得一个人盯夜班了。” “哈哈,没开玩笑,我一说你就明白了。你顶的岗啊,原先是我对象。我们俩就是上夜班谈上的。可坏就坏在,从此之后,她就对我跟别人上夜班不放心了,非要陪着我。这不,就把自己陪进医院去了。你这一来呢,咱俩搭档,我对象也就能放心了。而且还能轮换了,我也有重见天日的一天了,难道我还不该谢你吗?” 宁卫民算听明白了,合着这事儿背后还藏着一段夜班浪漫史,和常年当夜游神的心酸。 “应该应该,敢情我积了这么大功德。那你光拿嘴谢可不行,怎么也得送我一写着‘助人为乐’的锦旗啊。” 这话一说,对话的两人都被对方逗乐了。 张士慧主动递过来一根烟,嘴里还贫呢。 “嘿,哥们儿,锦旗就锦旗,不过你得容我慢慢绣着。至于现在,咱还是来点实惠的。来,冒一颗……” 宁卫民道着谢接过来,却不敢就这么点上。 “哥们儿,在这儿能抽吗?” 张士慧却不吝那个,直接划着火柴给宁卫民递火。 “没事儿,这又不是白班儿?只要小心点,别着了就行……” 喷云吐雾间,他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大咧咧招呼着。 “等着,我拿个烟灰缸去。对了,我这儿还有高碎呢。哪是你杯子?你先刷刷,一会儿咱俩都泡上一杯,再接着聊……” 正文 第二百四十一章 现世报 “嘿!你还挺美的呀!说你呢!要去哪儿啊?” 随着一声挑衅的喝问,宁卫民站住了脚,并且抬头紧张的打量前后夹着他的这两辆自行车。 蹬车的俩人,一个是坨儿不小的黑胖子,另一个膀大腰圆的小伙子。 他们每辆车车后面还都带着一人,四个人全都穿着劳动布的工作服。 尤其为首这黑胖子,这么问的同时,故意斜楞着眼看宁卫民。 一看就是故意找茬,不怀好意。 此情此景,宁卫民登时就毛了。 不过对这帮就像地里钻出来似的人,他也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要知道,今天风沙大,他换了衣服,却没摘口罩。 这帮他根本不认识的人就这么堵上了他,会不会是认错了人呢? “我没招你们啊?我怎么了我?” “你怎么了?你说你怎么了?这麻袋里是什么啊?” “没什么呀……就是垃圾场捡点破烂儿……” “破烂儿?笑话!你这一袋子的铜,少说也得有个上百块吧。” 黑胖子说这话的时候,两辆自行车后座的人都自觉从车上下来了,分立旁边。 那俩人手里还都拿着粗木棒子,很自然的把宁卫民围在了中央。 宁卫民心里这个急啊。 这时候他再傻,也知道自己的确被人盯上了。 但他还算沉着,硬挺着腰子,控制着不让腿打哆嗦。 “得嘞,看来你们就是冲我来的呀。没关系,这麻袋铜我给你们了,咱交个朋友。可哥儿几个,你们到底是哪庙的神仙啊?总得让我明白明白吧?” 黑胖子这时候笑了,他一偏腿从车上下来了。 走到宁卫民面前,右手握成鸡头状,指尖向下,重重点着他的脑门。 “呦呵,你还想跟大爷盘道怎么着?还交个朋友?你丫配吗?” 就这几下,戳得宁卫民脑门生疼,忍不住往后退了好几步。 这让那些围着他的其他人发出了轻蔑的嘲笑。 而黑胖子说完,从后腰也抄出了一把大号扳手,在手里掂着,耀武扬威。 “你想明白明白是不是?好,那我就让你今儿这顿打,挨得明明白白的。我们是东郊废品回收站的,懂了吗?后面的话,还用说吗?” “你个王八蛋!竟然敢私自换铜、贩铜,给盲流子们买手表!” “你这是投机倒把,私自截留国家物资。知道不知道?” “就这些铜,还……还用你给?我们合法没收!” “老子还能把你送派出所去,让你吃不了兜着走!知道不知道?” 这时,旁边其他人也纷纷发出了威胁。 “小丫挺的,你丫爪子伸得够长的啊,也不看看谁的地盘儿!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我说最近收上来的紫铜怎么一下少这么多呢。妈的,敢情全让你个王八蛋弄走了!” “别你妈废话了。小崽子,老老实实把你身上钱掏出来,要是敢滋扭,说个不字儿,大爷楔死你!” 听到这里,宁卫民心里真是半点侥幸也没了。 他心知肚明遇上了一伙儿半官半痞,明目张胆以强凌弱,妄图抢劫私分的歹徒。 该怎么办呢? 听话给钱吗? 不能! 不是他舍不得,而是这帮人霸道惯了。 就冲这欺负人的德行,无论给不给,他都绝没好果子吃! 果不其然,就在宁卫民冒着冷汗,闹心虚的当口。 那些人连等都不愿意等了。 黑胖子朝另外几个一挥手,几个人就带着狰狞同时围上来。 宁卫民甚至能听见他们几个手上骨节活动的啪啪声。 心里一惊之下,他知道没有什么余地让他想办法了。 必须赶紧采取措施,试着逃走。 “别别!” 他假装害怕求饶,举手喊起来。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不就是钱吗?我拿,我拿,还不行嘛。我钱都在包里呢……” 说着,他把手里的包和麻袋一起扔在地上。 然后故意先把麻袋踢向了这几个人。 随后才蹲下,拉开那大包翻找起来。 这就是他使得缓兵之计啊,就跟评书里假装溃败对付骄兵悍将的办法似的。 先得山野遍洒金银,以利诱致,弄没了敌人的锐气才好下手。 果不其然,那几个小子,都被麻袋口袋露出的那些铜吸引了注意力。 “嘿,真有货哎。” “妈的,都是紫的。” “这孙子,还挺会挑……” 可就在他们喜滋滋正美的时候,刚刚还表现得软弱无能的宁卫民,突然间跳起来发难了。 敢情他在书包里翻找是找武器呢。 一是军用水壶,一是二齿钩! 而这小子也深得出奇制胜的精髓,不动是不动,一动就要人命啊。 他愣是把还有多半壶水的军用水壶当成了流星锤使。 抡起水壶的帆布带子,兜了一个圈子,狠狠发力砸向左边的小子。 结果就这一家伙,正好抡在那拿棍子的小子面门上。 “咚”的一声,好象是石头砸在砖墙上。 那小子一声没吭,就流着鼻血,面口袋似的直直地倒下去了。 而与此同时,宁卫民右手的也没闲着。 二齿钩也是以王八拳的路数。 他倒拿着,抡圆了,使出了全部力气砸在了另一个家伙的胳膊肘上。 于是这小子捂着胳膊一个踉跄,就软在地上开始哀嚎。 这就叫,金银财宝价最高!贪心却是斩人的刀! 宁卫民果决的很,此时再没半点耽搁。 把手里的东西全冲剩下的俩敌人扔出去,然后转身就跑。 等到黑胖子和另一个家伙一个愣怔反应过来,再迈步追去的时候。 宁卫民都跳过路边的大沟,蹿出去五六米远了。 不能不说,这小子算是有脑子的,相当清楚自己的优势和劣势。 他知道自己这京剧小生的身体条件,最优的发展路线,也就是当个床上英雄。 上炕能找着媳妇,下炕认识鞋那种。 论打架那可绝对不行。 别看开头他这两下占了大便宜,但那都是攻其不备,出其不意之效。 再留下来就是找死,让人搓弄的命了。 而反过来呢,他的敏捷属性高啊。 比起那黑胖子和另一个壮汉,属于身轻如燕的,何况天天这么徒步拉练着。 抛下一切的累赘,他绝对有把握能在剩下的三人里当个长跑冠军。 再加上他算准了自行车没法下农田。 对头们还得留下人照顾那俩伤兵,外加看东西。 黑胖子和那个家伙,顶多能有一个人追他,就不错了。 所以他不往路上跑,专往路边的农田里钻。 连头都不带回的,专心致志的奔向自由的旷野。 在身后砖石横飞。 在“小杂种,你别让老子逮住你”的怒骂中。 在“你等着,再见面,爷爷把你脑袋剁下来”恐吓下。 就这么狼奔豕突,逃出生天了。 必须得说,人有时候不逼自己一下,就永远不知道自己的潜力有多大。 这就像宁卫民,如果平时要他跑的话,怎么也不可能赶上真正的运动员。 但这样生死攸关,肾上素爆发的情形下,这小子比刘翔还能个儿。 他就跟练过“草上飞”似的,那是真正的飞人。 粪坑! “嗖”——就跃过去了。 灌木丛! “刷”——就迈过去了。 一百一十米栏算什么呀! 他打破了亚洲纪录,他超越了世界纪录! 裤子破了,鞋头开了,扎一裤裆的小针刺儿,根本不在乎! 没有人能追上他,没有人能挡住他,没有人! 就像李宗盛的那首歌,他是和自己赛跑的人! 正文 第二百四十二章 要权 自取其辱的沙经理是气得要死要活。 偏偏还得委曲求全,去加倍满足宁卫民的物资要求。 而反过来,宁卫民却成功地拿沙经理起到了杀鸡骇猴的作用。 因为恰恰是出于对这不可思议结果的忌惮,看到沙经理莫名其妙就驯服了,公司里还真就没什么人敢于给宁卫民捣乱了。 这就让宁卫民得以专心专注的把精力投入在工作上,且相当高效地收获了不错的成绩。 像有关专营店场地的谈判,进展就不错。 除了京城饭店是因为具有某种特殊意义,是个较为特殊的场所,没能谈下来之外。 首都机场和即将完工的建国饭店,基本上都洽谈的很顺利。 在宁卫民的辅助下,宋华桂代表皮尔·卡顿公司,最后差不多都是以一万六千元左右的年租,在这两处分别承租下了近百平米左右的场地面积,用于创办专营店。 而斋宫的雕塑艺术展,尽管出于宣传成本考虑,宁卫民并没有邀请多少媒体。 可因为他组织有序,作品艺术水准较高,艺术展的主题和斋宫建筑也相应成趣。 这场相对低调开幕的活动,还是以人传人的良好口碑,从而大获成功。 居然在随后几天里,引来了不少闻讯而来的媒体做补充报道,获得了相当轰动的社会效应。 以至于半个月不到,公园方门票销售都因此增长了两成。 陈列馆也因此销售了好二十几套服装出去。 这完全就是意外之喜。 但更深远的意义,还在于这次活动获得了雕塑系师生们的感激和好感,以及由此引发的艺术界的反馈。 还是那句话,在经济还相当落后的当前社会里,艺术工作者们处境太窘迫了。 尤其是对于社会需求格外少,完全就是冷门儿的雕塑系师生们来说,就更是这样。 皮尔·卡顿公司举办的这次雕塑系赛事,无疑给了两大院校雕塑系师生们提供了一个有可能名利双收的机会。 虽然奖金并不算多,全部加起来也不过数千元而已。 但与过去他们几乎没有可能通过专业技能获得物质报酬的情况相比,已经非常难能可贵了。 打个比方,如果学生拿到三等奖就是六百元,教师的特邀作品也有五百元。 这就足足可以支持他们一年心无旁骛的创作了。 除此之外,参赛的作品还能从参观者口中获得最真实的反馈,还有被媒体报道曝光的机会。 这对于任何一个有志于终身从事艺术的人来说,当然是更为难得的好处。 所以这次大赛还没结束,两个院校的师生们就纷纷跟皮尔·卡顿公司情愿。 都表示希望能把这次艺术展常年办下去,哪怕数年一次也好。 甚至没多久,消息扩散,引得“津美”、“川美”和“杭美”都在报纸上发声了。 几家资历颇深的美院,全都先后隔空喊话,说皮尔·卡顿公司确实办了件好事。 只可惜太局限了,规模小了点,与国际知名大公司的地位似乎不符。 他们非常希望也能来参与,盼望皮尔·卡顿公司能把这个艺术展变成全国性质的常年展览。 跟着又为此引发了一场社会范畴的讨论,有人提出了一系列的新问题。 质疑对这样的艺术展由一家外资企业举办是否合适,是否具有权威性,是否能保证公平性。 当然了,对于这样的问题,哪怕争论得就是再激烈,也是不会有什么答案的。 但不得不说,这次活动举办之后,广而告之的实际效果相当不错。 意想不到的,皮尔·卡顿公司居然在全国范畴露了一次面儿,至少全国的各大美院算是知道这家公司了。 而且从此之后,来斋宫陈列馆参观观众也变得更多了。 不但有人是被雕塑吸引来看新鲜的,也有老百姓中的富户,知道了皮尔·卡顿的名头,专程来陈列馆购买服装。 照宁卫民来看,如果真能把这种势头长期保持下去。 今后陈列馆至少能保持收支平衡,再不会是单纯赔钱的买卖了。 于是自然而然的,在活动结束之后,宁卫民开口跟宋华桂要实权了。 要说实话,原本宁卫民是从没有过这样打算的。 他其实挺懒散的,一直都是只想着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图个清闲就完了。 可偏偏沙经理故意利用手里的小权利刁难他,给他下绊子。 而且他自己目前也正为个人经济的困境发愁呢。 这两件事凑在了一起,无不让他以切肤之痛的感受懂得了权力的重要和好处。 也明白了大丈夫不可手里无钱的道理。 那么为了不再随便被什么人卡脖子。 也为了能够沾沾公司的光,给自己捞点实惠。 他的想法也就发生了三百六十度的变化,决定要当个不容谁小觑的实权派了。 至于他的具体要求,一是他希望能掌握机场和建国饭店的专营店管理权。 想让公司把两家专营店像斋宫陈列馆一样交由自己全权负责经营。 二就是他还想要独立自主的财政大权。 希望公司能派遣财务人员,让自己独立核算,他来决定钱花在哪儿,怎么花。 今后只每个季度跟公司汇报一次账。 反过来对于公司,他所能做出的承诺也有二。 一是他保证两家专营店开业当年,连同陈列馆在内,全部实现盈利。 三个地方的净利润不低于三十万元。 二是他决定要把雕塑艺术展扩大为全国性质的常年展览。 但这方面的相关费用,他不会再跟公司开口要求支持,将由陈列馆的收入来承担。 毋庸置疑,宁卫民的这些提议是相当务实的。 而且原本他就是出谋划策的有功之臣啊。 再加上宋华桂对宁卫民的能力相当认可,对他为人也很信任。 那么理所应当,宋华桂应该答应宁卫民的要求才对。 只可惜,对于这种事关权力的转移,永远都不会那么顺畅。 没人出来争是没可能呢。 何况宋华桂为人最大的优点也是最大的缺点,就是比较重情分。 她对宁卫民讲感情,对其他的下属也一样。 要不怎么说是家族式管理呢? 结果运营部的一把手邹国栋,就公然站住来提出了反对意见,一下子让宋华桂感到了为难。 邹国栋提出宁卫民年龄实在太年轻。 虽然很有想法,却缺乏实际商业营销经验,能力还不足以直接管理两家专营店。 况且这两家店对公司至关重要,将决定这种经营模式是否能够成立,是否可以做为公司主要利润的开拓方向。 那么以稳妥起见,还是应该由他这个运营部一把手来负责比较好。 不能不说,这番意见还挺冠冕堂皇的,抓住了宁卫民最大的弱势。 但他越如此,宁卫民越不想后退。 一次退,步步退。 凭什么我种树让你老小子摘桃子啊? 宁卫民就提出专营店的想法是自己的建议,大陆还没有过这样的经营模式。 如果让邹国栋来负责,他也一样有劣势。 倒不如一人一家店,两个人搞个内部竞争,比比的好。 到时候各管各的,一段时间后,让公司评定各自的经营业绩和经营模式,再确定最终负责人。 这倒是解了宋华桂的难题了,她认为这样不错,邹国栋也没有意见。 那么随后争论的就是谁管哪家店的问题了。 毫无疑问,机场方面似乎要优越许多。 不但客流稳定,而且现在就可以进行装修准备入店了。 反过来建国饭店还得等到开业才行,而且还不确定人流多寡。 但出乎意料的是,宁卫民居然很大度,邹国栋才刚一开口争,他就主动就表示相让。 同意让邹国栋负责机场方面。 由自己来承办建国饭店的专营店就好。 于是什么问题都没有了,这件事的争论到此为止。 正文 第二百四十三章 竞争差距 宁卫民可绝不是冒傻气。 也并非他突然犯了厚道病,分果子的时候,非要玩儿一次孔融让梨。 说白了,具体情况还是得具体分析。 无非是宁卫民觉得这样对自己最合适,他才会做如此选择。 首先来讲,首都机场多远啊,交通实在不便。 目前皮尔·卡顿公司是有属于自己的三辆汽车。 可那辆奔驰W123 200,是宋华桂专用的。 其余一辆日本三菱L200 皮卡和一辆日本大发850,才是为了拉拉货、送送人,可以给各位部门经理机动使用的。 所以作为常年脱离组织,在斋宫经营自己的小山头的人。 宁卫民连想都不敢想,能长期调用公司的车辆为自己服务。 除非真吃拧了,他才会生出拿下机场那块地盘的主意,坑自己一家伙。 其次,设立专营店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儿,尤其是对于经营奢侈品的商店来说。 硬件、软件,都得跟得上,才能让顾客心甘情愿的买单,把销售业绩做上去。 安排好这些事儿,肯定非常琐碎,需要不少时间啊。 尤其是在人员培训上,更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办到位的事儿。 这样从实际来看,机场那边随时可以进行装修的时间优势就是鸡肋。 占不了多大便宜,宁卫民根本不需要。 他现在大可以着手找店员,开始做培训。 即便晚一点做店面装修,其实一点不耽误事。 再有,对建国饭店的客流量,宁卫民同样是毫不担心的。 历史已经向他证明了一切。 要是饭店没人住,要是买卖不火爆,建国饭店怎么会短短十年就收回了成本赚了大钱? 而且排在建国饭店后面的,可还有一系列的高档酒店项目呢。 要是建国饭店没能一炮打响,那些工程恐怕非得停工不可。 至于最后的一点是,宁卫民对自己的经营能力非常自信。 俗话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啊。 前世的他,本身就是靠销售赚钱的,同时也是个够格在奢侈品店消费的主儿。 他就不信了,凭着自己领先几十年的见识和经验,他的经营业绩还能被别人比过去? 真要是那样的话,就只能说明邹国栋有大才。 那他也得无话可说,心服口服。 所以说到根本处,既然早晚都是自己的,何必急于一时? 倒不如显示一下高格调,抓紧时间该干嘛干嘛,用实力来说话的好。 果不其然,没多久,宁卫民就凭着真才实学领先一分,冒了一小泡儿。 敢情无论是邹国柱,还是宁卫民,他们要办的第一件事,都是请专人来设计装修方案。 然后尽快确定好施工单位以及报价。 而在这方面,宁卫民是有着充分优势的。 别忘了,斋宫陈列馆的工程就是他负责的,他早已经和施工的那些工人培养出了默契。 对施工一些常识也有所了解。 另外,鉴于前世的消费体验,对于未来服装品牌专卖店的大致形式与设置设施,宁卫民同样心里有数。 所以,在找施工方上,宁卫民根本没考虑别家,直接就找了给斋宫做装修的单位。 另外在出设计图时,宁卫民也没有大撒把,让设计师凭着感觉盲目去设计。 而是先跟设计师做了较为充分的沟通,把自己想法画了草图。 像灯光的要求,镜子、试衣间和休息区的设施,服装陈列分布和形式。 甚至是暂时达不到,未来有可能增加的需求和变化,他都考虑进去了。 同时,他还提供了法国那边销售“PC”服装的商店照片。 以作为材料、尺寸以及“logo”运用的参照物。 这样的情形下,施工方的设计师出装修图纸,还能不快吗? 实际上也就五天的时间,带着大概尺寸和细节标注的成稿,就被宁卫民放在了宋华桂的面前。 要知道,这可是纯靠手绘的年代,出个设计方案可着实不容易。 往往出装修设计方案,得先出几套概念性的初稿。 然后让客户筛选,再进行细节讨论和针对修改,才能画出带有细节的效果图。 一般情况下,这样的方案能在二十天内出个有确定方向的稿子,就算快的了。 正常到大体完成的地步,怎么也得用个把月的时间。 事实上邹国柱那边还在找施工单位碰面呢,宁卫民这边都已经出成稿了。 不能不说,他这办事速度堪称奇迹啊! 而且最关键的是,就店面装修的实用性和细节而言。 恐怕当前整个共和国,也找不出一个人能有宁卫民这般设想合理,规划专业的。 所以别说宋华桂看过之后,充满了惊喜和满意了。 就是宋华桂特别把方案拿给邹国栋看,邹国栋都不得不心悦诚服,承认宁卫民的设计方案不是他能做到的。 就这样,无论建国饭店还是首都机场的专营店,全都定下来采用宁卫民提供的方案了。 邹国柱等于彻底没了志气,直接认输一局,放弃再另寻施工方。 对此结果,宁卫民当然挺高兴。 无论是为公司着想,还是为他自己考虑,两家专营店的硬件设施当然保持一致性才好。 否则等他接手,那不还得再重新折腾嘛。 现在这样就是最佳结果。 让邹国栋去当开荒牛,把前期工作替他完成。 自己还能少耗费点精力,何乐而不为啊? 至于会不会因此增加在业绩上压过对手的难度? 宁卫民可一点不担心。 因为别的不说,在用人上,他的竞争对手就又犯了个相当严重的大错。 邹国柱居然跟“外服”要求聘用十二个员工。 六男六女,高中学历,有外语水平的优先。 男的身高一米七五以上,女的要一米六以上。 而他跟“外服”提出的要求是只要女的。 八个人就够,学历初中即可。 但身高却要一米六五以上,年龄最多不超过二十。 关键是要漂亮!越漂亮越好!力所能及的找漂亮的! 不用说,这样的要求难免让人听了诧异,那“外服”的人看他眼神都不对了。 可宁卫民自己心里清楚。 如果真照此实行的话,胜利的天平无疑又向自己倾斜了一大块。 要知道,对于现阶段社会奢侈品消费的情况,显然邹国柱是一点都不了解。 那就是老男人说了算,他们才是消费主力,哪怕是女装,也是他们在花钱给女人买。 而这一点,国内和国外皆然,国内更为显著一些。 那么由此可知,目前这一行里,漂亮姑娘远比帅哥有用的多。 其中的缘故,主要牵涉到心理学和两性差异。 像女人对男人有异性相吸的作用,这基本上是共识,这里就不说了。 关键是女人和女人之间,也非常爱相互比较。 尤其是爱在外貌和衣着上去比较。 所以用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漂亮姑娘当活广告。 无论对男人和女人,或是结伴来的男女,都有着相当显著的刺激消费作用。 反过来用帅哥可就完喽,完全是反效果。 因为天生爱赢的男性恰恰最不愿意的,就是在外在上进行比较。 说白了,外在上的比较太低级,赢了根本就没成就感。 可要是比输了却很糟糕,一样也会引发人们的挫败感。 不用说,鉴于当下的消费市场主力的特性,国内的男顾客中能有几个是外貌出众的? 油腻大叔花钱,也是为了买当大爷的感受,买品牌的荣耀,穿在身上是等着被人夸的。 真弄六个穿着打扮跟标准绅士一样的小鲜肉,那是刺激谁呢? 谁愿意花了钱还没面子啊? 所以照邹国栋这么安排,弄不好连一个愿意来买服装的国内男顾客都不会有。 其次,在用人成本上,人多了基本工资支出就多,无异于加大了经营成本。 而宁卫民聘用人少,成本就低,又占了个便宜。 他敢这么干,当然也有原因的。 那就是他除了会实行阶梯式利润分成制度,还有斋宫的“十二钗”可以混编使用呢。 他并不担心自己的人不够用,反而能够新旧搭配,优中选优。 这也是邹国柱难以媲美的地方。 正文 第二百四十四章 下本儿 1982年2月23日,报纸上发表了“电视剧《红楼梦》摄制工作在筹备”的消息。 怎么挑选角色,到底将会由谁来出演剧中主角,一时成为社会上关注的焦点。 而就在这同一天,宁卫民也喜从天降,终于获得了宋华桂批示的五万元启动资金。 不用说啊,手里有了钱当然就完全不一样了。 自此,虽然在名义上,宁卫民负责管理的斋宫陈列馆和建国饭店服装专营店,仍然是总公司的下属单位。 可由于无需再事事向公司请示,几乎已经完全脱离总公司的掣肘。 宁卫民已经在实质上,把这两处都变成独立核算的小单位了。 这就是说,他等同于被“分封”了,终于成了货真价实的一方“诸侯”。 干什么都可以凭自己高兴了。 还别说,咱们的宁侯爷倒是真不糟践刚刚赢得的这份财权。 钱一到手,还没焐热呢,他就急着往外扔。 别的不说,通过“外服”他刚刚选定下来的四名新职工,就没经过总公司岗前培训。 直接被他给弄到了斋宫来,和“十二钗”这些老职工一起,参加他精心准备,独树一帜培训科目。 和总公司通常的打字、发传真、强化外语,以及普及基本外贸知识的培训内容大不一样。 宁卫民更在意实用性。 所以他定下的课程就是四方面,外语、化妆,仪态仪表和服装销售知识。 至于老师,他不惜斥重金,托关系,分别以三十五元和二十元一次课的代价,从国航请了一个在职的空乘组长和一个友谊商店服装部组长,来给姑娘们做培训。 同时,他还从友谊商店给所有的姑娘们买了口红、腮红、睫毛膏、高跟鞋。 并且在西四“造寸”以每人四百元的价格,按照民航的新制服样式,给十六个姑娘每个人都量身定做了一冬两夏三套工作服。 说白了,那是真下血本儿了! 还没开始创造效益呢,仅仅这些开销就达到了八千元,。 而且很显然,一个国际品牌的服装专营店,居然要用这么大代价,聘请裁缝去仿照别人的制服为自己员工订制工装。 这说起来当然是有些可笑的。 恐怕在大多数人看来,都会认为此举纯属骑马找马的傻事。 可事实上还真不是这样的,此举反而极有必要。 因为本质上,皮尔卡顿的女装就不适合当工作服。 大师的设计风格向来都是追求前卫的独特之风。 无论是五十年代退出的“泡泡裙”,还是六十年代的“宇航服”系列。 都能体现出他作品中强烈的“未来主义”。 即使他现在受到我们古建飞檐的影响创造的“宽垫肩”。 也一样脱离了传统,显得很夸张。 说句实话,在宁卫民看来,大师在西方时尚界的声誉主要是得益于探索服装风格中,他经常能够打破想象力界限,才会受到同行认可和追捧。 要不是恰逢其时,我们共和国在个人美上被封禁的太久了。 在骤然开禁后,国人下意识都热爱标新立异的奇装异服,越夸张越爱。 皮尔卡顿的衣服能否打开国内市场还真是未知数呢。 反正照宁卫民的认知和审美来说,“PC”的女装只适合于舞台,但距离现实却有些遥远,商业性价比并不高。 他当然不愿意自己下属也都跟公司里那些姑娘们一样,变成张牙舞爪,翩翩飞舞的妖精。 即便乱花渐欲迷人眼是一种妖冶美。 但能肯定的是,这样的张扬打扮,怎么也不像卖衣服的了,就更谈不上什么服务。 宁卫民是需要他的员工漂亮,可更重要的也要保持低调和庄重。 更何况“PC”的女装是成衣,本身在国外就是平民化的时装,以款式取胜而非质量。 那又能穿多久啊? 天天上身的话,几个月就得换上一套新的,那又是多少成本? 反过来,宁卫民用“造寸”的裁缝师傅,给姑娘们量体裁衣可就不一样了。 要知道,京城向来就有“男装去雷蒙,女装要造寸”的口碑。 就是因为这两家店曾经承揽了领导人的全部制衣任务。 六十年代之前,我们领导人的衣服和几任第一夫人的着装,只出自这两家店。 像如今正红的‘红都’,那仅是后起之秀。 完全是因为“运动”把“雷蒙”给封了。它才有机会接过为制作男装大旗。 所以说,光凭这“造寸”的手艺就值钱。 宁卫民堪比出国人员置装费的投入注定不会白花。 从合身上,那就比直接传皮尔·卡顿的衣服高出一筹。 再加上1980年,我们的民航刚刚脱离了空军,空乘人员的制服因此变得更漂亮了。 宁卫民又在款式和颜色的基础上做了进一步改动。 他要求裁剪更修身,还把制服的蓝色变成了黑色。 最后又按照未来的搭配模式,给每个姑娘配了两条皮尔·卡顿从共和国制造出口欧洲的丝绸纱巾。 毫不夸张的说,这样的衣服,是真能穿出奢侈品的味道来了。 甚至比真正的空乘人员还像空姐呢。 很有点日系的味道了。 真正第一套完成试装的那天,别说穿上衣服的那个姑娘感到特别开心,异常兴奋。 就连空乘组长外带霍欣都吃惊了。 她们也没能想到宁卫民改动后的工装,效果居然这么好。 这让俩人都羡慕极了。 霍欣立刻要求为自己做一身。 对此宁卫民当然不好拒绝,于是还得吐口血,又花了四百给她追加了一单。 空乘组长就没辙了,她羡慕只能白羡慕。 顶多了,心里感慨一下李鬼胜过了李逵而已。 不过也得说,这些投入的效果是非常明显的。 因为当这些姑娘们一天天的改善形象和举止之后。 宁卫民也明显能感到斋宫的参观者越来越多,而且明显驻足时间变长了。 许多男游客们舍不得走,尤其是那些来买衣服的,往往还会在西偏院的咖啡厅待一会。 特别是当那新制服再一上身,彻底完蛋了! 虽说在宁卫民看来他改动后的服装仍然还是很传统的。 姑娘们甚至连裙子都没穿,仍然是长裤。 可当天,不但陈列厅里人员流动逐渐淤积了。 咖啡厅也是爆满,还有几个穿着港式服装的港城游客,跟姑娘们没话找话的。 这效果,恐怕就跟康术德口中,当年的京城第一次出现女店员那么轰动。 老爷子喝酒时当闲篇跟宁卫民讲过这段。 说过去,无论大小买卖地儿,无论管账或是站柜台的,绝对没有女店员。 哪怕是国家的机关单位,也没有女职员的事儿。 但在民国十六年,这种约定俗成的规矩被一个挺“嘎咕”的字号给打破了。 当时是王府井大街,东安商场斜对面的“一五一”的文具公司,最早出现了两名“密斯”,负责在柜台卖铅笔橡皮。 好!那真是不得了! 简直供不应求,尤其是大专学生们,跟不要钱似的,疯抢啊! 结果后来,秩序大乱,就把巡警给招来了。 于是,鉴于历史的教训,宁卫民当机立断,头一次以设备检修为由,做出了临时清场的决定。 再之后,那就是跟公园管理处申请,他愿意出钱,请园方长期配备三四名安保人员在此巡视坐镇了。 并且跟姑娘们再次申诉纪律,非工作内容不能谈论。 正文 第二百四十五章 瑕不掩瑜 怎么就这么巧啊! 从小厨房钻出来,居然正撞见了提前退席的罗大婶儿和玉娟嫂子。 点令宁卫民和米晓冉都始料不及。 我们的社会,对于男女交往可是一向比较敏感的。 虽说眼下有些风气松动了,但还是没改变众口铄金,舌头根子底下埋死人的本质。 所以后果也是他们难以承受的。 米晓冉几乎是现场被臊走了,宁卫民也有跳进黄河洗不清之感。 俩人无不为此尴尬至极,懊恼不已。 关键是冤啊! 因为他们真是清白的,连半点儿女私情没有。 之所以会在罗家的小厨房里进行密会,可不是谈情说爱。 那主要是因为宁卫民成功打发走了那位“实地考察”的,把五块钱拿到手之后。 看到米晓冉惊奇无比的神色,又灵机一动,想要拉米晓冉入伙儿。 他觉得既然这姑娘知道了,那为了保密,为了方便,倒不如干脆就把收信地址改到重文门旅馆去的好。 如果让米晓冉来代收信件,实际上比求康术德帮忙还方便呢。 别忘了,老爷子也是白班、夜班轮着上。 信件隔半个月就会有落在别人手里的时候,这哪儿行啊? 而且老爷子可是临时工,说不准哪天就让玉雕厂给辞了。 那连个“不”字儿都说不出来,就得卷铺盖走人。 反过来,米晓冉就不一样了,她不但是重文门旅馆正式职工,每天还都是长期固定的早班。 邮差基本是上午九点和下午三点来旅馆,这两趟她都够得上。 兹要她愿意,是不会有人跟她抢跑腿儿的活的。 她来办这事儿,几乎算得上万无一失啊。 但让宁卫民完全没想到的是,这年头的人,可是忒有点死心眼了。 普遍都讲究帮忙就是帮忙,耻于言利。 米晓冉尽管答应了他的要求,却坚决不肯收半点报酬,非要纯奉献不可。 这让宁卫民又如何过意的去呢? 自然就要反复做思想工作。 开始他还误会米晓冉嫌少,后来就把每封信的提成从五毛增加到一块钱。 没想到把米晓冉给惹恼了,人家也不想再说什么了,直接推门一溜烟跑掉。 哪成想啊,这出去的也忒不是时候了…… 瞧这事儿闹得吧! 这就好比请人吃饭,碰上个黑心的脏馆子,给人吃进医院去了。 好比送人条裤子,骗遇着假冒伪劣,人家刚穿着出门就开裆了。 好比送人一只宠物狗,突然发作狂犬病,反而把人家给咬了。 马屁拍在马腿上的结果,实在再悲催不过了。 本来是你好我也好的事儿,弄不好就能反目成仇。 唉!倒霉嘛!真是要亲命了! 宁卫民现在别的不怕啊,就怕米晓冉脸皮儿薄,因为这事彻底记恨上了他。 要是小姑奶奶一使性子,把已经说好的事儿再变了,那才叫真正的坏菜了呢。 总之,为了防止事情往最坏处去,宁卫民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也只好以满腔热情和诚意,来试图道歉挽救了。 只是可惜啊,就像要划清界限似的,米晓冉开始拼命的躲着他走了。 国庆节之后两天,无论院里院外,单位家里,宁卫民在上赶着说话。 这姑娘都是不言声,低着头逃似的避让。 宁卫民还想过借“贿赂”米晓卉来传话,可一样是没成功,甚至就连这小丫头也给得罪了。 米晓卉很不高兴的回复,说自己挨了姐姐一通呲儿,以后再不敢吃宁卫民的雪糕了。 合着压根就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啊。 谁说抬手不打笑脸人啊? 宁卫民那颗滚烫滚烫的心,就被米晓冉的冷淡给撅得“咔吧咔吧”的。 不用说,屡屡碰壁,让他是真发愁了。 照这样下去,他想挪地址的事儿恐怕还真有要黄的苗头。 更关键是他没时间等,他也明白这种事儿需要时间,最好等米晓冉心情平复再说。 可问题是杂志最多再有两天要去印刷了,他要不跟米晓冉真正说死喽,工作也没法展开啊,这期可又错过去了。 还好,他最后又想出了一个辙来——打电话。 这年头人们是没有手机,可有座机啊。 虽说整个京城的电话普及率并不高,只有百分之四而已。 可几乎每两三条胡同,就有一台公用电话。 只要把电话打过来,人家管叫。 不得不说,宁卫民这个“决定”实在是太正确了 因为电话往往意味着公事、要事和大事儿,米晓冉不可能不上钩。 而且这种方式也很隐秘。 除了接电话的米晓冉,没人知道是他打的,那不好意思和让人误会的顾虑,也就不存在了。 更何况米晓冉即使不愿意给他面子,总得给七分钱电话费面子啊。 这时候的电话还是双向收费的,跑次腿儿,还得额外收费三分钱呢。 既然人都来了,钱就得交。 不说两句就挂,这不是胡同里长大,勤俭持家的米晓冉干得出来的事儿。 果不其然,宁卫民终于成功和米晓冉通上了话。 “喂,您……是哪里……” 电话中,米晓冉的声音很紧张,充满了游疑不定。 可见这通电话是有威慑力的。 “是我呀,宁卫民……” “啊?怎么是你?” 米晓冉一下叫了起来,被愚弄的感受让她十分火大。 “好啊,你……你搞什么鬼呢?在耍什么阴谋诡计?你怎么就跟个特务似的……” “别别,你别这么说我啊,我是人民,可不是敌人。” “哼,你是不是敌人,我说了算。干嘛戏弄我?你这个大坏蛋!” 米晓冉会生气,这原属于意料中的事情,宁卫民也没指望人家能好声好气。 不过他自认为自己的口才也算出众,只要米晓冉肯听他说,事情也就有了转机。 “哎呦,小姑奶奶,千万别误会。我不是戏弄你,是想跟你道歉,我可什么方式都试过了,这也是最后一招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嘛。你应该不是那么小气,连个道歉的机会都不给我吧?” 激将法奏效,米晓冉终于吐了活话儿。 “那好,有话你就说吧,我听着呢……” 正文 第二百四十六章 大树之下 接下来的镜头呢? 那恐怕得指向临时大棚里厨师们的灶台上。 因为在我们这个“民以食为天”的国度里。 实在没有什么情景,能比人间烟火更能贴切体现咱们老百姓生活内容与审美情趣了。 在那五颜六色,分门别类,堆得跟小山一样的葱姜蒜、各色菜蔬和鸡鸭鱼肉的新鲜食材中。 刘师傅的一个徒弟已经开始给一笼刚出锅的白面馒头印红喜字儿了。 另一个徒弟也在把刚刚蒸好的“鸳鸯扣”一碗一碗底往外拿。 眼瞅着用不了一会儿,这两样东西就得往屋里准备开席的桌上端了。 喝够了茶水的刘师傅也系上围裙抄起了铁锅大勺,开始热锅下油,准备正格的耍手艺了。 只听“刺啦”一声响,灶火升腾啊! 这里的种种,都预示着蒸蒸日上的好日子! 而直到这时,镜头才有必要真正转向主家的屋里来。 边家老两口此时都穿着体面的新衣,很干练地在人群里忙来忙去。 他们和众位亲朋说着笑着,一起算计着时间,等着迎亲的队伍的归来。 可也不知怎么了,边大妈看看屋外头明亮舒展的蓝天,又看看窗户上的大红喜字,再看看嘴里不住说着吉祥话儿的亲人朋友街坊们。 突然间,就鼻子一酸,流出了眼泪。 好在在满屋子人的错愕里,还有米婶儿和罗婶儿懂得老太太的心。 这俩老邻居很能理解她身为母亲的心情。 于是一个递过来一块手绢,一个扶着连声安慰,也都陪着边大妈红了一双眼圈。 罗大婶儿念叨,说边大妈这几十年把俩儿子拉扯大了,实属不易。 米婶儿也劝,说如今苦尽甜来,总算熬出来了。 边大妈紧着更正,说还不算全熬出来,她还有一个二小子呢。 米婶儿却笑,说边大妈那也比自己强啊。 就这时候,关键的一刻终于来了。 忽然间就听门外有孩子们在嚷,“新媳妇进胡同啦,新媳妇进胡同啦!” 于是顷刻间,待在屋里所有人都欢呼雀跃起来。 边大爷神色一凛,登时抻了抻衣裳。 而边大妈则有些愣怔,似乎有点不敢置信似的。 还是在米婶儿和罗婶儿共同催促下。 老太太才确信了好消息的真实,赶紧抹去了脸上残存的泪痕。 就这样,边家老两口在屋里一群人的簇拥下,带着难以言表的激动和幸福的心情迎出门去。 院儿外头,罗家大儿子罗广盛和宁卫民面冲缓缓驶入,装扮得花花绿绿的两辆“沪海”牌汽车。 一起用红双喜烟卷儿,点燃了炮仗。 当打头的那辆小卧车突破鞭炮的轰炸,缓慢停在当院儿门口后。 一对儿新人,和作为娶亲太太的罗家大儿媳妇,以及对方姨妈充当的“送亲太太”,先后都从由车上走了下来。 米晓冉和米晓卉此时又一起迎上,开始往新人身上头上撒彩色纸屑。 新郎边建军今天身上的衣裳是宁卫民给参谋的,一身考究的藏青色人民装。 他的头面也被理发店的师傅收拾得很利索。 这一切,都让他这个向来在人后蓬头垢面的澡堂子锅炉工,难得显出了英挺之气。 这小子也前所未有的,以一副得意神情,和熟人们打着招呼。 而新娘子李秀芝尽管容貌普通,穿着打扮也略显保守。 全身上下的衣服都未见红色,只是别在发上一朵喜字红绒花,嘴上抹了一点淡淡的口红而已。 但众目睽睽之下,她一步不落地紧随在新郎身后,那垂头不语羞红的脸,以及忐忑神态。 还是让她显出了小家碧玉独有的温柔与娇艳。 这自然引得围观好事之徒一个劲起哄,非逼着新娘子先叫爸妈,才许进院儿。 而在边建军的一再鼓动下,李秀芝总算鼓起勇气当众叫了爸和妈。 登时把边大爷乐得合不拢嘴,边大妈脆脆地答应了。 接着老太太亲热拉过李秀芝的手,就把身后头的亲近宾客开始一一作了介绍。 此时此刻,现场除了响起一片热烈的叫好和鼓掌声。 罗广盛和宁卫民也再次默契合作,挑上了一挂万字头的查鞭点燃。 很快,鞭炮再次在地上猛烈炸开,金蛇狂舞一样扭动。 那噼里啪啦的辣响,把一切客套和对话声都淹没了。 就只能看见一张张亲热说话的笑脸,结伴着,鱼贯着,往院内而入…… 到了里面,其实正式仪式倒是很简单。 无非是众目睽睽之下,清华池澡堂子领导作为证婚人宣读结婚证书。 然后一对新人当着大伙儿的面给边大爷边大妈敬茶鞠躬。 自此名分就算正式定下来了。 接下来,大家当然得起哄啊。 不少人闹着让新人说说恋爱史,再表演个吃苹果之类的小节目什么的。 而就在新人脸红心跳招架不住时,在大家嘻嘻哈哈乐不可支时。 边大爷及时出面抱拳说的几句客气话,给儿子、儿媳打了圆场,也给这场热闹恰到好处划上了休止符。 老爷子意思很简单,大致是承蒙大家关照,帮着张罗。 说他们家老大建军如今也成了大人,娶了媳妇,为这个,他们老两口也要好好谢谢大家伙。 没别的,今天请来了瑞宾楼的刘师傅掌勺,请大伙儿务必尽兴!吃好喝好! 这份谢意多实惠啊! 那无须多言,大家伙当然得连连叫好啦。 而随着掌声喝彩而散,各位看官也就识趣地不再难为新人了。 依次在安排下各寻其位,进屋落座去了。 至此,今天婚宴的菜品成色已经取代了一切,成了大家下面关注和谈论的重点。 边家今天的酒席一共设置了六桌。 边大爷老两口的屋里两桌,新人屋里一桌。 这都是招待一对新人领导、亲人、同学的主场。 而康术德的小屋和米家也设了三席,那自然是客场了。 用来招待其他院里邻居,和新郎新娘的普通同事们。 必须得说,这一天,刘师傅是大显身手啊,婚宴上的菜码还真不负大家的期待。 首先菜色编排得就够丰盛。 每桌凉热都有,一共十二道菜。 冷荤是,午餐肉、凉拌腐竹、鸡丝凉皮、五香鹌鹑蛋。 热菜有,鸳鸯扣(芋头扣肉)、木樨肉、赛螃蟹、酱爆鸡丁、干炸丸子、茄汁虾仁、虎皮肘子、栗子白菜。 主食就是两大盘儿的喜字馒头。 再加上早早用凉水冰湃好的“五星啤酒”、“北极熊”汽水、和管够的红星二锅头。 这顿席面,可以说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全齐了。 当然,和三十年后没法比,可问题是这年头的物资多么匮乏啊。 票证制度尚未取消,小老百姓家能搞到这些已经很不易了。 而最关键也是重要的是,刘师傅的手艺是真正的高超,那是实实在在师徒相传的手艺。 正文 第二百四十七章 资源 几分钟之后,当宁卫民再重新走进废品收购站的时候。 刚才还剑拔弩张,恨不得一触即发的冲突气氛,已经全然消散了。 他成了全场唯一趾高气昂的人。 已经再没人敢于在他面前刺毛儿炸刺儿了。 包括朱大能在内,他们几个人无不露出人畜无害,又略显尴尬的笑容来。 其实这一点都不奇怪。 关键就在于这辆压轴的道具——汽车上了。 虽然只是一辆相当简陋的212型军用吉普车。 但由于这年头,是没有私车的。 这两汽车在朱大能他们的眼里,就代表了一种至高力量的威慑。 虽然朱大能他们并不十分清楚国家干部具体待遇问题和配车标准。 可他们如同这年代大多数人一样,已经形成了一种根深蒂固的概念——汽车就不是一般人能坐的。 既然宁卫民坐着汽车而来,还能让司机老老实实按他吩咐的去做。 那再和他的穿着、气质、举手投足牛哄哄的做派联系起来。 无疑就很容易形成一个具有说服力的逻辑证据链。 使得他们深信不疑,宁卫民是大有来头的人,至少也是家里很有背景的主儿。 他们可都是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又是有家有业的主儿,都觉得这样的人招惹不起。 再说了,人家的司机还等在外面,那就是实实在在的人证啊。 万一宁卫民要有个好歹,这司机还能善罢甘休嘛。 兴许一个电话就能把他们都送进局子里去。 所以他们就是再混蛋,再胆大包天,也不敢在这样的情况下对宁卫民做什么啊。 心里全都在后悔不迭,自认晦气呢。 而作为宁卫民来讲,其实也正是因为吃准了这一点。 他就知道朱大能他们只有欺软怕硬的本事,只敢跟那些明显不如他们的弱者耍威风。 才会不惜成本,煞费苦心的准备好一系列道具。 给他们演了这么一出与果戈里的《钦差大臣》如出一辙的戏码。 应该说,事实证明,这药方子算是开对了,效果相当不错。 曾经在宁卫民面前凶神恶煞,耀武扬威的暴徒们,此时再不复当初的蛮横无理。 反倒是人人带着一脸毫无脾气的可怜样,由着宁卫民随意挤兑。 尤其是朱大能,赔笑作揖,就跟他的奴才似的。 “怎么着?咱们接着来吧,你们谁先动手啊?让我也痛快痛快……” “别别,您别这么说啊。误会,这儿绝没人敢动您一根儿手指头。” “哟呵,怂了?我刚才还真把你们当汉子来着。这也太让我失望了,你怎么当头儿的,给他们做个表率吧……” “不不,其实刚才我们就是开个玩笑,真没想跟您动手。您别吓唬我,我胆小。” “不是吧?你还胆儿小?我可听说,你们劫道儿的时候挺横的呀。还要给我那小兄弟脑袋剁下来,威风得很哪。” “瞧您说的,我们哪儿敢杀人啊。跟您实话实说,我们也就是吹吹牛的本事。就您那小兄弟,我们一个手指头可没碰着。倒是我们俩兄弟,让他伤的不轻。您看看啊,这鼻梁子贴着呢,这胳膊还吊着呢……” “哟,那照你这么说,是我该代我那小兄弟儿跟你们赔礼道歉呗?是他不对,他错了。是他求着你们劫他,他应该让你们随便折腾他就对了呗……” 瞧这几句话说的,简直烧鸡大窝脖啊! 朱大能他们几个差点没被生噎死。 他互相瞅着,谁不知说什么好。 但事已至此,又能怎么办呢? 别说他们确实没理,就是有理也不敢争辩,只能怂到底。 于是朱大能抹了把汗,咬着牙,咽了口气,继续发着狠儿的赔罪。 “我们错了,我们活该,我们不是东西,我们干的不是人事。不过您小兄弟终究没受伤不是吗?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我们一般见识。您到底想怎么样?也给我们划条道儿出来,给我们一个改错的机会呀……” 唉呀妈呀,爽透了! 这种成功忽悠人的滋味,就像喝了一杯冰冷的水啊。 没有什么比看着对头在自己面前伏低做小,听他们自己骂自己更爽的事儿了。 而且有了这话,距离大功告成可就不远了。 于是宁卫民也不以为甚,再行逼迫了。 他语气缓和了一些。 “我想怎么样?祸是你们自己闯的,该怎么弥补你们还不清楚?人没打着,可东西你们劫走了啊,是不是?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吧?” 朱大能这下醒悟了,一拍自己脑门儿,就吩咐旁边几个站着发楞的手下。 “快去,麻溜儿的,把头几天弄回来那些铜都拿过来,让人家带走啊……” 可这哪儿是宁卫民要的啊? 他立马不乐意了,冷笑了一下。 “你就打算这么办哪?” 朱大能又迷了头。 “您……您什么意思?” “嘿,你也不想想,我从你们这儿拿一麻袋铜走算怎么回事?我有病啊?从你们废品站往外拿铜?然后我再让我小兄弟把铜卖到废品站去?” “哎哟,您说的是。瞧我这脑子!明白,明白!” 朱大能赶紧打开装钱的小箱子拿钱,摆了一沓子大团结在桌上,然后带着谄媚请示。 “差不多应该是一百八九,我给算个整儿行吗?二百,您看……” 宁卫民看着那些钞票,心里止不住的美啊。 但本着利益最大化出发,他可并没打算就这么结束今天的演出。 他想的是既然来了,反正都是演一出。 到底能敲出多少,总得尽力试试才行,是不是? 于是装作很无所谓的说。 “成,二百就二百。铜的事儿就这么着了。可你们还把人家的生计给断了,这又该怎么算啊?” “这……” 朱大能又急得不知说什么好了。 随后眼珠子转了几转,终于叹着气,一拍大腿。 “哎,那要不我们摆桌酒行不行?地儿随便您挑。您把小兄弟带来,我们当面赔礼道歉,保证以后再不干涉他……” 不得不说,这朱大能的态度,应该是很有诚意的。 可惜他又没猜对宁卫民的心思。 宁卫民对此建议完全嗤之以鼻。 因为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儿。那不就穿帮了吗? 何况他要的可是钱,不是这虚头巴脑的东西。 正文 第二百四十八章 露怯 “切,你是诚心是不是?你骂谁呢?我还能让我那兄弟再捡垃圾去?笑话!” 宁卫民故意装成受了侮辱,十分恼火的样子,盯住朱大能。 见他果然被自己吓得支吾起来。 又趁机装大度,掏出了早就精心编好的故事“点”他。 “算了算了,不知者不罪,我也不跟你计较。谁让你不知道这里面怎么回事呢。正好,我现在就让你知道知道,我和我这兄弟是什么样的缘分,你给我好好掂量掂量。” “有句话叫龙困浅水。哼,我就是。头两年,我们老爷子被人给整下台了。我跟着吃瓜络,也被发到大山里修地球了。可我从小没摸过扫帚,连桌子我都没擦过。我会干什么啊我?连捡柴,生灶火我都不会。” “也就是我运气好,遇到了这个心眼好的小兄弟,天天帮衬着我,我才能熬过来。这样的事儿,我一说你一听,好像没什么。可他等于救了我的命。知道吗?” “所以去年,打我们老爷子官复原职,我重新回到京城后,就想着该怎么报答我这兄弟。这不,我自己的事儿解决得差不多了,我就把他也从大山里给弄回京城来了。” “原本想着呢,等他回城来见了面,我再按照他的意思,安排个他愿意干的工作。可这小子爹妈全没了,家里的房子也住进别人去了。他人还挺要强,不愿意靠别人。回来居然没来见我,就写了一封信谢谢我。自己跑到东郊垃圾场捡垃圾去了。要不是你们砸了他饭碗把他逼到这份儿上,兴许到现在,他还自己瞎混呢。” “总而言之,这事儿是我这小兄弟第一次主动开口求我。你说说,我既然答应了。要不把他的事儿管到底,做到位,我面子上还下得来吗?” “明告诉你,他的住处,他的工作,那是我的事儿。我现在跟你谈的是怎么给我这小兄弟补偿的问题。你们欺负了他,总得让他心里痛快了,气儿顺了才行。懂吗?” 宁卫民的这番话,不禁让朱大能倒抽一口凉气。 因为这小子心里其实一直都打着个问号。 而他想问又不敢问的事儿,也就是像眼前这位大人物,怎么会认识个捡破烂的。 既然他们认识,为什么又不早伸把手。 这下子,“前因后果”他是全“明白”了,但也真被吓着了。 因为这就意味着,他本以为再说上几句好话,把脸皮扔地上让人踩两脚就能过去的事儿,没这么容易! 眼前这位爷似乎要咬下他们一块肉才肯罢休。 他们恐怕还得“大出血”才行啊! “补偿?哎哟!我们哪儿有什么钱啊,想给也没钱给啊。” “就是啊,我们苦哈哈的,可不就靠点工资养活一家老小。难道让一家子喝西北风去?” “杀人不过头点地,我们拿的都已经还了。还要怎么样啊?总不至于逼我们上吊吧?” 嘿,还没等朱大能说话呢,旁边几个小子已经挨个咋呼上了。 合着谁也不傻,别的弄不明白,但赔钱的事儿都能整明白喽。 谁能舍得出血啊? 所以几个小子不约而同,打算要没皮没脸,靠诉苦告饶蒙混过关了。 当然,他们这么一闹也附和朱大能的心意。 他同样受到了启发,望向宁卫民,做出一副悲苦的样子来央告。 “您看,我们真是不容易,得吃得喝得养家。我们几个绑在一起,大概也没您一人儿挣的多。说白了,您是抽中华的,我们连北海都快抽不起了。是,我们是仗着点外找儿,可毕竟靠废品吃饭的人,能有几个子儿。您看,能不能体恤我们一下,就高抬贵手……” 朱大能他们几个演得其实不错。 声情并茂,配合默契。 可问题是他们这出戏是演给谁看的呀? 宁卫民才是这出戏真正的导演兼主演啊。 又怎么可能吃他们这套摊饼果子? “别跟这儿起哄架秧子!大概你们以为我是少爷坯子,好糊弄。可你们别忘了,我刚刚才说过,我也是吃过民间疾苦的人。” “你们再想想,我那兄弟好歹也跟东郊混俩月了。你们能从那帮盲流子身上榨多大的油水,我不知道,他还能不知道?” “咱们现在用不着费话,你们给我来点真的吧!” 朱大能和几个手下又傻眼了,彼此对视,都露出一副晦气至极的倒霉相来。 好半天,朱大能才鼓起勇气询问。 “那……那得多少?” “有多少拿多少,没准价儿!” “啊?你这也太狠了!你才是打劫的!” 这帮废品站的人里,属哪个鼻梁子贴橡皮膏那小子最冒失。 这次又是他,克制不住,一嗓子叫了起来。 而朱大能听了这话虽然瞪了那小子一眼。 可他也心疼啊。 于是也就有了点气不平的劲儿,吭哧了半天才给了个数儿。 “那……我们就再加二百,这总行了吧?要还不行,那我们就没办法了。你也掂量掂量吧。” 说实话,一共能拿走四百块,满可以了。 以宁卫民本心来说,他是可以接受的。 他真的很想点头,就这么拿着钱走人。 可不行啊,因为朱大能最后那破罐儿破摔儿的口气,已经明显表示出了气不平,还带着点威胁。 他如果就这么答应了,那就等于是一种示弱,与他一直在表现的人设太违和了。 弄不好反倒会惹人猜忌起疑。 所以,这个台阶儿看着舒服,可不能真这么往下出溜儿。 弄不好出个意外,会咯坏后臀尖的。 正确的法子,还得一味的硬到底才是。 演戏就得演全套,哪怕豁出去镚子儿不拿了,都不能让朱大能有一点心理优势。 否则穿帮了,就不是能不能拿钱走了,而是人能不能走得了的问题了。 “怎么说话呢!什么就没办法啊?还让我掂量掂量!行!舍命不舍财是吧?别后悔!” 宁卫民硬着头皮站了起来,把朱大能最早摆在他面前赔铜的那二百块,一巴掌就胡撸飞了。 然后以居高临下的态度说。 “你们把老子当要小钱的啦!我告诉你们,钱对老子来说算个屁!今儿我原本是找你们站长,要走官面举报你们吃黑钱,直接办你们的。没想到他不在,我才跟你们费了半天口舌。” “按说这是你们的运气,本来我觉着你们还挺上道,不愿意再找麻烦了。这事完全可以大事化小,咱们私下解决。可你们不珍惜机会啊?给脸不要脸,这就不赖我了。” “我保证,不出一礼拜,你们就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了。” 正文 第二百四十九章 明珠蒙尘 不用多说,宁卫民都能看出来的东西,自然更逃不过康术德的眼睛。 不过表面上,老爷子还是将计就计,像被说动了。 “您说的也是道理,我们家呀,也没别人了。就我和这孩子相依为命。说到底,过日子图什么啊?不就为了家和圆满嘛。有儿孙满堂陪着,比这死物件儿强。” “再说了,这么好的东西,好几百年啦,留下来不容易啊。万一毁我手里,我也担不起这罪孽。” “就像你们二位说的,既然于公于私都是好事,我何必硬把着不放呢。只是行情真的好了吗?那比头几年又能强多少?” 听到这话,宋主任不禁面显喜色,忙不迭应着,是全无戒心。 “哎,您这么想就对喽。您放心,行情真的好了。比头几年强太多了。这么说吧,假如十年前,您要送来一件儿东西能卖一百,今天就能翻一倍,甚至更高。” 老师傅也在旁欣许的点头。 “老先生,您开明。您肯出让,我们是相当感谢啊。” 可他们高兴得还早了点儿了,因为等到真正谈及实质的价钱了。 他们这才知道,眼前这块老腊肉,到底有多难啃。 敢情宋主任尽管是一再保证,拍着胸脯说他们肯叟无欺,诚信经营。 还说国营商店不是旧社会的当铺,绝对按照物品的实际价值给,肯定尽量按照最高价收。 但康术德却不理他那一套。 老爷子是自说自话,非得把话点透了,丑话说在前头才行。 “您可别这么说。最高价?这哪儿有最高啊?古玩字画这东西,本无定价,货卖识家。” “就这两样东西来说吧,我要是把它卖给收废品的,十块八块就到头了。” “我要把它送到店里呢,一千两千是它,三千五千也是它。真要碰上爱这玩意的主儿,三万五万是它,数十万上百万也是它……” 话到这儿,宋主任和老师傅脸色就都变了。 因为一般人是绝不可能有这番见解的。 这样的话只有绝对的行家里手才说得出的。 果不其然,老爷子随后更是语出惊人,充分验证了这一点。 “其实早些年啊,有那么两次,我差点把这两样东西出手了。没出息嘛,过日子一遇到难处,就免不了想到这个。可为什么又留下了呢?就是因为行市不合适啊。” “不瞒二位,我其实早就认识你们王仁山王掌柜。五几年的时候啊,我就来过你们这儿,找他。可那时他虽然还挂着个副经理,却不揽事了。” “当时你们这儿经营状况也不好,都差点改杂货铺了,净卖些年画、版画和小人书的。给我开的价儿就跟买醋、打酱油似的,根本没法提。这两样东西,加起来还不到两千块。” “到了七十年代初的时候呢,市面上管得松动了。我手紧,又动把画出手的心思了。只是这次就不敢再找你们了。” “那次去的是韵古斋,他们给的价要好一点,比五几年高了一倍不止,不到五千块。可这还是不行啊。差老鼻子去了。我舍不得,就又抱回去了。” “说真的,我怎么也没想到,又过了八年,我还会再来你们这儿。而且明明是谈谈修复的事儿,怎么又绕回去了,又谈起这字画出让的事儿了。不能不说,这也是一种缘分。” “那好,既然你们今天又主动抻起这茬来了,还挺有诚意,说能翻一番。那我也不多要,只要不让我吃太大的亏,那就行啦……” 好嘛,什么都不怕,就怕这样扮猪吃老虎的。 宋主任是本以为自己的吐沫没白费,劝说了半天,离大功告成只差一步了。 喜不自胜下,这才夸的口。 可他哪儿能想到,今儿偏偏遇着个真正的大行家,根本没法糊弄。 现在人家站在他的大话上往上够价儿,他还能不难受吗? 说白了,这就跟他自己唱歌起调儿起高了一样,哪怕知道会把嗓子唱劈了,也只能硬努着劲儿往上走。 兹要一开口,这钱就绝不能给少了啊。 什么叫得意忘形,语多必失啊! 这就是! “哎呦,老先生,您可别误会。说翻一番只是个大约估量。” 宋主任是满脸苦笑,频频摇头。 “您别忘了,您这书画可是来修复的,有残有缺啊。即便是行情翻了一番,可您这东西的质地有问题啊。而且我们收来,不还得负责修复嘛,这也是经营成本……” 好在对这话,康术德倒是点头赞成。 “这话有理,那您能给多少?” “五千……五,您看怎么样?” 宋主任极为费劲的吐出一数儿。 他本想说五千的,可看着康术德的眼睛一扫他。 不知怎么就犯了虚,又加了五百。 可没想到,即便如此依然挨了挤兑,而且他自以为合理的压价理由也被推翻了。 “这就是您不对了。给不了一万,也不能拦腰斩啊。合着您说的行市好,就比我头些年问的价儿多了这么点儿啊?” “是,书画质地是有问题,可你们不是能修复嘛。这老师傅亲口跟我说,能修旧如旧,和原来一点不差啊。” “没错,修复是占经营成本,可合算出来的费用只是二百元。” “那我问问你了,二百的修复费能造成多少差价?如果我在你们这儿先修好了,再问你价码呢?你也说这个数儿吗?” 宋主任立刻被问住了。 那老师傅也跟着着了急。 可他笨嘴拙舌,更说不出什么。 “那……要不然六千五?” 宋主任的牙关已经咬紧了。 康术德却还是摇头,甚至是出言指责。 “不是我说啊。您这儿可是容宝斋啊,应该是最懂书画的地方了。怎么能跟那小商小贩的学小家子气呢?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而一牵涉到店铺的声誉,宋主任可有点不乐意了。 “老先生,您这是什么话啊?买卖买卖,必然得讨价还价啊,咱们这不是正常商量吗?” 嘿,没想到,康术德的道理充分,比他更硬气。 “什么话?我就这话!” “我倒想问问了,今天是不是您主动要收我东西的?是不是您说诚心实意,要给我个最高价?还说现在行市好,比头两年强多了?可这就是您给我看的诚意吗?” “细批评,慢给价,快回头,这是过去打小鼓的伎俩!您一个堂堂大商家,做得是开门迎天下客的大买卖,居然给我用这手儿?” “下一步,您是不是就该说,这就是最终的价了,买卖不成仁义在啊?我若不依你,回头您再跟别的同行打个招呼,防着我去他处。好把我搡上啊?嘿嘿,那您才叫真学到位了呢……” 嘿,就这话,宋主任听了这叫一个窘啊。 刚才他唯恐自己说少了,现在真是后悔刚才说太多了。 说真的,刚才他还真是脑子转了一下,想就此终止交易。 可没想到,这老爷子直接还把他的后路给堵上了。 这话多诛心啊? 就冲这个,他想不继续出高价儿都不行了。 瞧瞧这份倒霉催的吧! 正文 第二百五十章 套路 古语有云“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可见阅读能让人有所收获,能带来价值。 宁卫民以自己的亲身体会,再次确认了这一点。 还别看这份报纸仅仅提供给了他一个挣钱思路,但价值却不可限量。 要知道,头一阵,他既然不打算再养鱼了,并不是没想过把孵化神仙鱼的法子卖掉。 可问题是,花鸟鱼虫市场里全是小打小闹的业余小贩,真没有几个阔主儿啊。 像古四儿,就算精明,有魄力的了。 但实力却完全不入流。 这小子连买他两窝儿鱼都费劲,为买方子能出的价码简直太可怜了,只愿意出区区一百块。 哪怕这小子愿意再找俩哥们儿和他来一起合着买,每人都出一百块,又能有几个子儿? 对他来说,实在是杯水车薪,没多大意思。 而他要是再去找其他的鱼贩子,再多卖一手呢? 倒不是不可以。 可一是古四儿他们肯定惦记做垄断生意,多半知道了不乐意,怕是会上门找他麻烦。 二是他也没法让别人相信他啊。 古四儿是亲眼看见他弄出了鱼,才信服他的能耐,愿意出大钱来买。 其他的人凭什么? 谁都知道不见兔子不撒鹰。 等他再养出一窝鱼来证明? 忒麻烦了,不现实啊。 更何况这养鱼的招儿本就是一层纸,捅破了实在没什么。 古四儿他们如果想降低成本,那么打弄走方子起,人家自己就可以低价往外卖了。 他向鱼贩子们兜售方子,还能快得过古四儿他们? 所以这事儿怎么看都不打合适,他只琢磨了一下,就没再动过心思。 不过现在就不一样了。 他完全可以效仿那位卖鹌鹑养殖技术的聪明人,通过传媒的广告,把买家的范围无限扩大化啊。 那针对的就不是几个鱼贩子了,而是全国的鱼贩子,甚至是广大的养鱼爱好者。 他这么干,也就等于是蹭了官媒的便车,走信息产业化的路线了。 原本应该是一锤子买卖的死资源,一下子就盘活了。 要知道,这年头,报刊的公信力可是超强啊。 人们的思维存在一个盲区,往往认为刊物是国家办的,上面广告就可信。 那从这里面到底能掏出多少真金白银来,已经成了不可限量的事儿了。 不过话说回来,办法虽好,可真想实打实沾这个光儿,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因为这个年头,大家对广告还认识不一。 在一家工厂和一个企业刊登广告都得再三斟酌的情况下。 个人发布广告,而且是一个二十初头的小青年要发广告。 绝对算是一件令人侧目的新鲜事儿。 广告当然不能随便登,提供的广告内容在报社的广告部门必须通得过,这是一个前提。 就冲宁卫民的年纪,就冲他刊登这样另类的广告内容。 恐怕对方肯定多有顾虑,要通过审核没那么容易。 其次,广告也得投对地方才行啊。 全国性的刊物当然好。 可大报对刊登这样的不上档次的广告大约没多少兴趣。 小报估计没那么死板,而且价钱也可能便宜不少。 但宁卫民同样不能因为这个,就随随便便瞎登一气。 打个比方,像让他受到启发的那份《农业经济报》就绝对不行。 因为别看农民对赚钱感兴趣,可缺乏知识和见识的思维意识决定了他们的层次。 像吃穿用这样实惠的东西,他们能看得明白,很容易相信、接受。 但是不会有那份闲情逸致去养鱼的,更不可能感受到其间蕴藏的财富价值。 宁卫民如果真把钱投在这样的报纸上,估计很难有什么回报。 这就是针对正确客户群投放广告的重要性。 那么在什么样的刊物上投放广告,就是他必须慎重考虑和选择的事儿。 没有合适的,宁可不投。 再者说了,登广告的花费应该不会是小数。 万一刊登广告要没有效果,这笔钱就打了水漂儿。 所以还须得先打听清楚了费用标准,得把这笔代价控制在能承受得起的范围里才行。 孙子兵法有云,“先虑败后虑胜”。 只有先做好最坏的打算,再去争取最好的结果,才能安心施展、处变不惊…… 就这样,无论好的还是坏的,只要能想到的,宁卫民基本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思路逐渐成型后,便马上着手去做准备工作。 毫无疑问,首先急需马上去办的,当然就是得设计好自己的广告内容,然后再去为广告寻找适合刊登的刊物啦。 第一件事儿好说,宁卫民没耗费多少时间就弄好了。 他深知销售知识没必要搞虚的悬的,广告词越简言意骇越好,显得越专业越好。 便主要列了一些技术条目,把“种鱼挑选”、“相关设备”、“繁殖过程”、“孵化过程”、“环境准备”、“必要营养”、“特殊准备”这些内容要点当成了宣传重点。 此外,再配以当前热播的美国电视剧《大西洋底来的人》的收视狂潮。 放上一个“大西洋底来的鱼——五元出售神仙鱼繁育技术”的大标题。 这就是一个满合格,颇能吸引人瞩目的广告噱头了。 至于第二件事,可就要麻烦一些了。 因为这年头咨询不便啊。 就连报社、杂志社任职的人,都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同行的存在。 计划经济模式也在发挥作用,传媒行业根本没多少人真正关心发行量和相关统计。 除非你邮局认识熟人,还得有点官职那种,否则根本没办法掌握现有发行刊物的大致情况。 宁卫民唯一可行方法,也就是通过或买或借,尽量去收集身边能见到的刊物。 然后再根据这些刊物刊登广告的具体状况,去分析、去选择。 幸运的是,恰恰在这方面,他远比旁人幸运,先天就有很大的优势。 因为这时候单位订的报纸和刊物都很多。 重文门旅馆在邮局订的十几份不同报纸,每天早上,都是邮差按时送到前台这个“集散枢纽”来,然后再由前台的人分发各科室的。 可别忘了,作为前台的新人,宁卫民当初上白班的时候,这也是他工作内容的一部分。 他只要晚一点走,多等一等邮差,就能把单位订的这些报纸捋一遍。 更何况康述德也是干收发室的。 老爷子上白班的时候,也同样可以由着宁卫民去传达室里翻阅。 而且京城玉雕厂作为千人大厂,订的报纸刊物更是多达数十份。 更何况康述德也是干收发室的。 老爷子上白班的时候,也同样可以由着宁卫民去传达室里翻阅。 而且京城玉雕厂作为千人大厂,订的报纸刊物更是多达数十份。 正文 第二百五十一章 开张 怎么就这么巧啊! 从小厨房钻出来,居然正撞见了提前退席的罗大婶儿和玉娟嫂子。 点令宁卫民和米晓冉都始料不及。 我们的社会,对于男女交往可是一向比较敏感的。 虽说眼下有些风气松动了,但还是没改变众口铄金,舌头根子底下埋死人的本质。 所以后果也是他们难以承受的。 米晓冉几乎是现场被臊走了,宁卫民也有跳进黄河洗不清之感。 俩人无不为此尴尬至极,懊恼不已。 关键是冤啊! 因为他们真是清白的,连半点儿女私情没有。 之所以会在罗家的小厨房里进行密会,可不是谈情说爱。 那主要是因为宁卫民成功打发走了那位“实地考察”的,把五块钱拿到手之后。 看到米晓冉惊奇无比的神色,又灵机一动,想要拉米晓冉入伙儿。 他觉得既然这姑娘知道了,那为了保密,为了方便,倒不如干脆就把收信地址改到重文门旅馆去的好。 如果让米晓冉来代收信件,实际上比求康术德帮忙还方便呢。 别忘了,老爷子也是白班、夜班轮着上。 信件隔半个月就会有落在别人手里的时候,这哪儿行啊? 而且老爷子可是临时工,说不准哪天就让玉雕厂给辞了。 那连个“不”字儿都说不出来,就得卷铺盖走人。 反过来,米晓冉就不一样了,她不但是重文门旅馆正式职工,每天还都是长期固定的早班。 邮差基本是上午九点和下午三点来旅馆,这两趟她都够得上。 兹要她愿意,是不会有人跟她抢跑腿儿的活的。 她来办这事儿,几乎算得上万无一失啊。 但让宁卫民完全没想到的是,这年头的人,可是忒有点死心眼了。 普遍都讲究帮忙就是帮忙,耻于言利。 米晓冉尽管答应了他的要求,却坚决不肯收半点报酬,非要纯奉献不可。 这让宁卫民又如何过意的去呢? 自然就要反复做思想工作。 开始他还误会米晓冉嫌少,后来就把每封信的提成从五毛增加到一块钱。 没想到把米晓冉给惹恼了,人家也不想再说什么了,直接推门一溜烟跑掉。 哪成想啊,这出去的也忒不是时候了…… 瞧这事儿闹得吧! 这就好比请人吃饭,碰上个黑心的脏馆子,给人吃进医院去了。 好比送人条裤子,骗遇着假冒伪劣,人家刚穿着出门就开裆了。 好比送人一只宠物狗,突然发作狂犬病,反而把人家给咬了。 马屁拍在马腿上的结果,实在再悲催不过了。 本来是你好我也好的事儿,弄不好就能反目成仇。 唉!倒霉嘛!真是要亲命了! 宁卫民现在别的不怕啊,就怕米晓冉脸皮儿薄,因为这事彻底记恨上了他。 要是小姑奶奶一使性子,把已经说好的事儿再变了,那才叫真正的坏菜了呢。 总之,为了防止事情往最坏处去,宁卫民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也只好以满腔热情和诚意,来试图道歉挽救了。 只是可惜啊,就像要划清界限似的,米晓冉开始拼命的躲着他走了。 国庆节之后两天,无论院里院外,单位家里,宁卫民在上赶着说话。 这姑娘都是不言声,低着头逃似的避让。 宁卫民还想过借“贿赂”米晓卉来传话,可一样是没成功,甚至就连这小丫头也给得罪了。 米晓卉很不高兴的回复,说自己挨了姐姐一通呲儿,以后再不敢吃宁卫民的雪糕了。 合着压根就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啊。 谁说抬手不打笑脸人啊? 宁卫民那颗滚烫滚烫的心,就被米晓冉的冷淡给撅得“咔吧咔吧”的。 不用说,屡屡碰壁,让他是真发愁了。 照这样下去,他想挪地址的事儿恐怕还真有要黄的苗头。 更关键是他没时间等,他也明白这种事儿需要时间,最好等米晓冉心情平复再说。 可问题是杂志最多再有两天要去印刷了,他要不跟米晓冉真正说死喽,工作也没法展开啊,这期可又错过去了。 还好,他最后又想出了一个辙来——打电话。 这年头人们是没有手机,可有座机啊。 虽说整个京城的电话普及率并不高,只有百分之四而已。 可几乎每两三条胡同,就有一台公用电话。 只要把电话打过来,人家管叫。 不得不说,宁卫民这个“决定”实在是太正确了 因为电话往往意味着公事、要事和大事儿,米晓冉不可能不上钩。 而且这种方式也很隐秘。 除了接电话的米晓冉,没人知道是他打的,那不好意思和让人误会的顾虑,也就不存在了。 更何况米晓冉即使不愿意给他面子,总得给七分钱电话费面子啊。 这时候的电话还是双向收费的,跑次腿儿,还得额外收费三分钱呢。 既然人都来了,钱就得交。 不说两句就挂,这不是胡同里长大,勤俭持家的米晓冉干得出来的事儿。 果不其然,宁卫民终于成功和米晓冉通上了话。 “喂,您……是哪里……” 电话中,米晓冉的声音很紧张,充满了游疑不定。 可见这通电话是有威慑力的。 “是我呀,宁卫民……” “啊?怎么是你?” 米晓冉一下叫了起来,被愚弄的感受让她十分火大。 “好啊,你……你搞什么鬼呢?在耍什么阴谋诡计?你怎么就跟个特务似的……” “别别,你别这么说我啊,我是人民,可不是敌人。” “哼,你是不是敌人,我说了算。干嘛戏弄我?你这个大坏蛋!” 米晓冉会生气,这原属于意料中的事情,宁卫民也没指望人家能好声好气。 不过他自认为自己的口才也算出众,只要米晓冉肯听他说,事情也就有了转机。 “哎呦,小姑奶奶,千万别误会。我不是戏弄你,是想跟你道歉,我可什么方式都试过了,这也是最后一招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嘛。你应该不是那么小气,连个道歉的机会都不给我吧?” 激将法奏效,米晓冉终于吐了活话儿。 “那好,有话你就说吧,我听着呢……” 正文 第二百五十二章 赚海了 接下来的镜头呢? 那恐怕得指向临时大棚里厨师们的灶台上。 因为在我们这个“民以食为天”的国度里。 实在没有什么情景,能比人间烟火更能贴切体现咱们老百姓生活内容与审美情趣了。 在那五颜六色,分门别类,堆得跟小山一样的葱姜蒜、各色菜蔬和鸡鸭鱼肉的新鲜食材中。 刘师傅的一个徒弟已经开始给一笼刚出锅的白面馒头印红喜字儿了。 另一个徒弟也在把刚刚蒸好的“鸳鸯扣”一碗一碗底往外拿。 眼瞅着用不了一会儿,这两样东西就得往屋里准备开席的桌上端了。 喝够了茶水的刘师傅也系上围裙抄起了铁锅大勺,开始热锅下油,准备正格的耍手艺了。 只听“刺啦”一声响,灶火升腾啊! 这里的种种,都预示着蒸蒸日上的好日子! 而直到这时,镜头才有必要真正转向主家的屋里来。 边家老两口此时都穿着体面的新衣,很干练地在人群里忙来忙去。 他们和众位亲朋说着笑着,一起算计着时间,等着迎亲的队伍的归来。 可也不知怎么了,边大妈看看屋外头明亮舒展的蓝天,又看看窗户上的大红喜字,再看看嘴里不住说着吉祥话儿的亲人朋友街坊们。 突然间,就鼻子一酸,流出了眼泪。 好在在满屋子人的错愕里,还有米婶儿和罗婶儿懂得老太太的心。 这俩老邻居很能理解她身为母亲的心情。 于是一个递过来一块手绢,一个扶着连声安慰,也都陪着边大妈红了一双眼圈。 罗大婶儿念叨,说边大妈这几十年把俩儿子拉扯大了,实属不易。 米婶儿也劝,说如今苦尽甜来,总算熬出来了。 边大妈紧着更正,说还不算全熬出来,她还有一个二小子呢。 米婶儿却笑,说边大妈那也比自己强啊。 就这时候,关键的一刻终于来了。 忽然间就听门外有孩子们在嚷,“新媳妇进胡同啦,新媳妇进胡同啦!” 于是顷刻间,待在屋里所有人都欢呼雀跃起来。 边大爷神色一凛,登时抻了抻衣裳。 而边大妈则有些愣怔,似乎有点不敢置信似的。 还是在米婶儿和罗婶儿共同催促下。 老太太才确信了好消息的真实,赶紧抹去了脸上残存的泪痕。 就这样,边家老两口在屋里一群人的簇拥下,带着难以言表的激动和幸福的心情迎出门去。 院儿外头,罗家大儿子罗广盛和宁卫民面冲缓缓驶入,装扮得花花绿绿的两辆“沪海”牌汽车。 一起用红双喜烟卷儿,点燃了炮仗。 当打头的那辆小卧车突破鞭炮的轰炸,缓慢停在当院儿门口后。 一对儿新人,和作为娶亲太太的罗家大儿媳妇,以及对方姨妈充当的“送亲太太”,先后都从由车上走了下来。 米晓冉和米晓卉此时又一起迎上,开始往新人身上头上撒彩色纸屑。 新郎边建军今天身上的衣裳是宁卫民给参谋的,一身考究的藏青色人民装。 他的头面也被理发店的师傅收拾得很利索。 这一切,都让他这个向来在人后蓬头垢面的澡堂子锅炉工,难得显出了英挺之气。 这小子也前所未有的,以一副得意神情,和熟人们打着招呼。 而新娘子李秀芝尽管容貌普通,穿着打扮也略显保守。 全身上下的衣服都未见红色,只是别在发上一朵喜字红绒花,嘴上抹了一点淡淡的口红而已。 但众目睽睽之下,她一步不落地紧随在新郎身后,那垂头不语羞红的脸,以及忐忑神态。 还是让她显出了小家碧玉独有的温柔与娇艳。 这自然引得围观好事之徒一个劲起哄,非逼着新娘子先叫爸妈,才许进院儿。 而在边建军的一再鼓动下,李秀芝总算鼓起勇气当众叫了爸和妈。 登时把边大爷乐得合不拢嘴,边大妈脆脆地答应了。 接着老太太亲热拉过李秀芝的手,就把身后头的亲近宾客开始一一作了介绍。 此时此刻,现场除了响起一片热烈的叫好和鼓掌声。 罗广盛和宁卫民也再次默契合作,挑上了一挂万字头的查鞭点燃。 很快,鞭炮再次在地上猛烈炸开,金蛇狂舞一样扭动。 那噼里啪啦的辣响,把一切客套和对话声都淹没了。 就只能看见一张张亲热说话的笑脸,结伴着,鱼贯着,往院内而入…… 到了里面,其实正式仪式倒是很简单。 无非是众目睽睽之下,清华池澡堂子领导作为证婚人宣读结婚证书。 然后一对新人当着大伙儿的面给边大爷边大妈敬茶鞠躬。 自此名分就算正式定下来了。 接下来,大家当然得起哄啊。 不少人闹着让新人说说恋爱史,再表演个吃苹果之类的小节目什么的。 而就在新人脸红心跳招架不住时,在大家嘻嘻哈哈乐不可支时。 边大爷及时出面抱拳说的几句客气话,给儿子、儿媳打了圆场,也给这场热闹恰到好处划上了休止符。 老爷子意思很简单,大致是承蒙大家关照,帮着张罗。 说他们家老大建军如今也成了大人,娶了媳妇,为这个,他们老两口也要好好谢谢大家伙。 没别的,今天请来了瑞宾楼的刘师傅掌勺,请大伙儿务必尽兴!吃好喝好! 这份谢意多实惠啊! 那无须多言,大家伙当然得连连叫好啦。 而随着掌声喝彩而散,各位看官也就识趣地不再难为新人了。 依次在安排下各寻其位,进屋落座去了。 至此,今天婚宴的菜品成色已经取代了一切,成了大家下面关注和谈论的重点。 边家今天的酒席一共设置了六桌。 边大爷老两口的屋里两桌,新人屋里一桌。 这都是招待一对新人领导、亲人、同学的主场。 而康术德的小屋和米家也设了三席,那自然是客场了。 用来招待其他院里邻居,和新郎新娘的普通同事们。 必须得说,这一天,刘师傅是大显身手啊,婚宴上的菜码还真不负大家的期待。 首先菜色编排得就够丰盛。 每桌凉热都有,一共十二道菜。 冷荤是,午餐肉、凉拌腐竹、鸡丝凉皮、五香鹌鹑蛋。 热菜有,鸳鸯扣(芋头扣肉)、木樨肉、赛螃蟹、酱爆鸡丁、干炸丸子、茄汁虾仁、虎皮肘子、栗子白菜。 主食就是两大盘儿的喜字馒头。 再加上早早用凉水冰湃好的“五星啤酒”、“北极熊”汽水、和管够的红星二锅头。 这顿席面,可以说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全齐了。 当然,和三十年后没法比,可问题是这年头的物资多么匮乏啊。 正文 第二百五十三章 请客 说到重文门旅馆的部门设置、人员安排,那就更具有国营特色了。 也更能体现出当年体制内的优越性。 首先从大面儿上讲,单位里几乎就没有临时工。 哪怕是装卸工,哪怕是保洁,哪怕是刷碗的、扫地的、打扫厕所的,也一律是正式编制的职工。 而重点在于再苦、再累的岗位,也能变得不苦不累。 没别的,秘诀唯有人多而已。 明明一个人就能干的活儿,用三个人来分担,谁还能叫苦叫累? 其次在职务上的叫法,我们国营旅馆和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饭店也有区别。 虽然一样划分了前厅部、客房部、餐饮部、工程部、财务部、行政部这些部门。 每个部门也都有经理。 但再往下细分就不一样了。 国营旅馆可没有什么主管、领班的。 与主管、领班能够进行对标的基层干部就是组长和副组长。 像宁卫民办入职手续找过的政工组、后勤组,就统统隶属行政部。 前厅部也一样,往下分为接待组和经营组,也可以简称为一组、二组。 接待组的职能主要负责领导会议室日常布置,以及配合主管部门视察工作,和记录留言、信件、报纸传递。 经营组的职能是办理旅客的入住和离店手续,电话预约业务和火车票代购业务。 如果不算当头儿的和财务部派驻过来的收银员。 所有基层职工全都加在一起的话,足有十七个人。 再加上这两个组编组也没那么死板,除了组长、副组长不变,基层职工是可以互相替换的。 那可想而知,人员如此富余的情况下,这班儿上的会有多么轻松。 事实上,除了夜班是安排两个人值班之外。 无论早班儿还是中班儿,前厅部每个班儿都能至少排五个人。 那一天最忙的时候,差不多就是十二个人一起分担工作,工作量简直微乎其微。 所以对于前厅部的人来说,大部分的时间都无事可做。 无论聊天、看报纸、看杂志还是吃零食、甚至是串岗,跑到别的部门去游荡。 只要别太过分,都任凭尊便。 只是连宁卫民算在内,整个前厅部也只有三个男的,那两位还几乎长期“焊”在了夜班的岗位上。 于是自然不须说,每天早上打开水的活儿,肯定就非宁卫民莫属了。 此外,他作为新人,还得接手一些别人嫌琐碎的杂事儿。 比如说去库房领点办公用品和票据单。 或是跟邮局的人打交道,每天给领导办公室送送报纸和给各部门分发信件什么。 很有点像收发室老大爷干的跑腿儿的事儿。 但哪怕如此,也依旧拥有大把的空闲,宁卫民完全实现了来这儿的初衷——舒坦的混日子。 只是世事终究不会那么完美,现实和想象间多少存在些扭曲。 有些小烦恼也是宁卫民始料未及的,那就是性别差异啊。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啊。 他每天身边连轴上演四台大戏,凑齐了“十二金钗”,想想那得有多热闹吧。 就这些大姑娘小媳妇,谁都把他当成调侃的目标,时不时的还“开开车”。 是真把他当成什么都不懂的小弟弟了。 可问题他其实什么都懂,这又是什么滋味? 不理不睬不行,一开口把人家说得脸红不行,真逗出点非分之想更不行。 这待在美人窝里的福气,也不是那么好消受的。 好在在经历了长达多半拉月的工作洗礼后,由于一个上夜班儿女同事发烧打了点滴。 宁卫民提前被调到了夜班,开始和另一个男同事做搭档。 这一下他就解脱了,真是彻底清净了。 他还真没想到,当初自己最不乐意接的差事,如今竟然变成了救他于水火的契机。 而且说实在的,只有上了夜班才知道夜班的好处。 因为这年头可没有谁会大晚上的要求住店,京城火车站最晚的火车也就是十点钟。 所以哪怕对于早班儿和中班儿而言,前厅部夜班儿的工作量都少得可怜。 值夜班的人,连叫早服务都无须提供,不过是应对偶然突发事件而已。 比如说客人得了急病需要联系救护车。 比如说房间漏水、断电,得通知工程部,及时给客人调配房间。 又比如配合一下公安部门检查和抓捕工作。 再或者是有火情发生,配合政工组和消防员做疏散工作。 除此之外,顶多也就是接一接外线电话,记录一下给客人或者是单位领导的留言而已。 那大可以用看书、看报、聊天、甚至是和其他部门的职工一起打牌,或者是趴着桌子上、躺在椅子上睡觉的方式,打发掉漫长而又无聊的夜晚。 此外,单位还管夜宵和早饭,每天夜班补助五毛钱。 完全是吃饱喝足,睡着觉就能挣钱的美差啊。 恐怕整个京城,也没有什么工作,比干这个再省心的了。 熬夜伤身体,当然有点。 可年轻人,谁会怕爆肝到午夜啊? 何况趴桌子上睡也是睡,无非晚一点睡,睡得没那么舒服罢了。 与报酬相比,这点瑕疵真不算什么。 也就是大晚上上班,黑灯瞎火、交通不便,对女同志不太方便。 男同胞才能摊上这个福气。 宁卫民甚至觉得,假如和新搭档混熟了。 他偶尔脱岗溜出去趟鬼市,也不是什么问题。 唯独让他有点顾虑的,就是他把一位姑娘的岗位给顶了,很有可能让另一位男同事失望,继而对他产生怨愤。 不过他头一天上夜班,就连这点担心,也消散了。 因为当接待组组长,把他介绍给新的工作搭档后。 那个比他大不了几岁,名叫张士慧年轻小伙子,不但用友善的微笑表示了由衷的欢迎。 甚至在组长离开后,热情洋溢,把他当成了救星一样表示感谢。 “哥们儿,真得谢谢你啊。你来了,算把我给彻底拯救了。” “哎呦,你千万别这么客气。要把我吓跑了,你就得一个人盯夜班了。” “哈哈,没开玩笑,我一说你就明白了。你顶的岗啊,原先是我对象。我们俩就是上夜班谈上的。可坏就坏在,从此之后,她就对我跟别人上夜班不放心了,非要陪着我。这不,就把自己陪进医院去了。你这一来呢,咱俩搭档,我对象也就能放心了。而且还能轮换了,我也有重见天日的一天了,难道我还不该谢你吗?” 宁卫民算听明白了,合着这事儿背后还藏着一段夜班浪漫史,和常年当夜游神的心酸。 “应该应该,敢情我积了这么大功德。那你光拿嘴谢可不行,怎么也得送我一写着‘助人为乐’的锦旗啊。” 这话一说,对话的两人都被对方逗乐了。 张士慧主动递过来一根烟,嘴里还贫呢。 “嘿,哥们儿,锦旗就锦旗,不过你得容我慢慢绣着。至于现在,咱还是来点实惠的。来,冒一颗……” 宁卫民道着谢接过来,却不敢就这么点上。 “哥们儿,在这儿能抽吗?” 张士慧却不吝那个,直接划着火柴给宁卫民递火。 “没事儿,这又不是白班儿?只要小心点,别着了就行……” 喷云吐雾间,他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大咧咧招呼着。 “等着,我拿个烟灰缸去。对了,我这儿还有高碎呢。哪是你杯子?你先刷刷,一会儿咱俩都泡上一杯,再接着聊……” 正文 第二百五十四章 第二顿 经过康术德这么掰开了揉碎的了说。 宁卫民要再不明白师父这一片苦心,他就真是个没脑子的木头人儿了。 是的,他全懂。 他不但知道老爷子想表达的意思。 甚至结合自己前世的经历与经验,他还有了更深一层的领悟。 没错,人是不能自视太高,太自信,太要强的。 因为个人的力量太过渺小了。 生意的利益其实贵在平衡。 如果不懂得辨识大势,顺应大势。 那么人的努力通常都不会获得应有的回报。 而且也从来也不会有人,只单纯因为自己要强,就能得到好处的。 说白了,专仗着自己个儿,不自量力的跟老天在斗,就如同被小孩子用线拴上的蚂蚱。 你有翅膀又怎样呢? 飞不上天去! 所以说,知命顺命则赢。 不知命自作聪明者,则输。 不信命逆天命而为者,必会惨败! 做投机光有个好眼光,好头脑那远远不够。 还得贵有自知之明,能做到小心谨慎,又能克制欲望者,才会成为最后的赢家。 否则只要一朝不慎,就能输光底裤啊。 这道理,其实就像炒股票似的,会买的不如会卖的。 有的人看似很傻,专买底部横盘不动的股票,卖也卖在半山腰上了。 但人家懂得高抛低吸的道理,能够坚决如此执行。 每次都是不骄不躁把利润拿走了,一点点聚沙成塔。 有的人看似精明果敢,善抓热点,敢打敢冲。 牛市的时候,始终是活跃在风口浪尖上最耀眼的明星,浮盈飞涨。 不过这种赢法风险极大,怕就怕大盘转向。 一旦牛市结束,其下场就是高空直落,“啪叽”一声啊。 总而言之,就是两句话。 一,隔夜的金子不如当天的银子,拿到手里的才是宝。 二,永远要考虑把投机行为本身所带来的风险,控制在能承受的范围内才行。 只是可惜,道理虽然宁卫民明白得透透的,要让他说,他都能给别人当老师。 但问题是还有一句话呢——知易行难啊。 人的情绪和理智永远是相互冲突的。 甚至理智永远要受情绪的摆弄或者影响。 要不“知行合一”,简简单单这四个字,也就不会是许多人穷极一生都难以达到的境界了。 宁卫民也是这样,他告诉自己个儿该听师父的话。 应时刻谨记“小心使得万年船”的老话,别觉得没事儿就放松了警惕。 但同时,身为一个穿越者,偏偏又让他总觉得自己是个非同一般超人。 有足够的能力提前发现危险的苗头,甚至东山再起。 说白了,他就觉着自己对那帮盲流子就不可能走眼。 要知道,那些人表面凶悍,实则色厉内荏,没什么危险。 而且他们不但极没见识,困守在垃圾场也越待越傻。 既然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勇气走进城里看看,又怎么可能发现他的把戏呢? 当然,最关键的还在于钱还真的越来越好赚了。 要知道,这帮盲流子们可都是挣钱没处花的主儿,长久下来个个都有不菲的身家。 而且他们流浪异乡,居无定所,身处底层,连他们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又有钱,又自卑,得嘞,这不就是购物狂的潜质吗? 这样的人很容易形成一种心理偏差,依赖于购买奢侈品自我宽慰,获得自信。 那这样消费欲一旦被点燃了,自热而然就烧成了灭不了的熊熊大火呀。 于是乎,盲流子们之间的盲目攀比愈演愈烈。 你有手表,我也要有。 你买了国产的,我就要进口的。 你有一块,我就得有两块。 你有百浪多,我就得要大英格儿。 好嘛,表都配齐了,就该配半导体了。 谁不想听着戏,听着歌儿,美滋滋的干活啊? 甚至“将军”为了拔份儿,为了鹤立鸡群。 他还想不惜代价弄个终极大件儿,要宁卫民帮忙采办一台电视机呢。 就是这样,宁卫民捞肥了。 四月里,他已经每天不光往回带铜了。 甚至许多盲流子已经等不及,直接就把现金给他了。 到当月下旬的时候,他干一天顶两三天,每天差不多能挣上个二三百。 这不是隔夜的金子呀,就是当天拿到的金子啊! 所以让人怎么舍得就走啊? 反复思来想去,宁卫民也不认为现在干的营生会有什么出事儿的可能。 他倒是很有把握再加一把劲儿,把手里的整版猴票凑够一千张。 因此他最终决定,师父的话要听,不过要到五月底的时候再行撤退。 之所以选择这个时间点,是因为他估摸到时候,这帮盲流子们的家底儿就被他掏得差不多了。 那再干下去,也没多大卤了。 另外天气也热了,一旦进入夏季,工作环境能骤然恶劣好几倍。 这又何苦呢? 还是拿着票子回家闷得儿蜜吧,到时候就换路子了咱。 真是没辙啊! 明知故犯! 人哪,恐怕最悲哀的就是这点。 风险一旦伴随着机会同时出现,贪婪往往让人们失去防备之心,谁还会在乎风险哪? 宁卫民机自以为关算尽很聪明。 但他压根没意识到,自己干的事儿有点一厢情愿,就像股民凭空猜测牛市的高点。 还是那句老话,风雨要是都按着天气预测那么来,就无所谓狂风暴雨了。 困难若是都按着人们心中所思虑的,一步一步慢慢的来,也就没有把人急疯了这一说了。 突然而至的打击,说来就来,那根本是毫无征兆的。 那天风特大,那呜呜的风像吹哨一样,把天都刮黄了。 宁卫民在垃圾场干活,给他难受坏了。 一阵阵的刮得脸生疼不说,眼睛还难以睁开。 嗓子眼,耳朵眼里不是脏土,就是“杨胡子”。 于是当天将到中午,他就撂挑子不干了。 提前跟盲流子们换了铜,拿了钱,换了衣服往家走。 可饶是如此,从垃圾场到车站那一公里的路,因为得顶着风走。 他拎着麻袋格外艰难,比起平时得多耗费一倍气力和时间。 结果就在他走到一半的时候,从他身后悄没声的骑来了两辆自行车。 一辆超过他,一辆在他身后,登时就把他给夹在中间了。 正文 第二百五十五章 嗷嗷闪光 窝头是穷人的吃食。 京城话里就常有相关调侃。 “小时候吃窝头尖儿,长大了做大官儿!” “看你这窝头脑袋吧!” “瞧你这窝头命呀!” “你兜里也就剩俩窝头钱了!” 等等…… 像这些话里的窝头,无不诠释着一个意义——贫穷。 可说实话,宁卫民在前世却对此并没有太多的感触。 这是因为他吃过的窝头都是点心一样的玩意。 在经济相当繁荣的时代,慈禧太后爱吃的栗子面小窝头,已经不光在北海仿膳饭庄里卖了。 几乎满京城都在批量生产这玩意,然后装进精美的包装盒里,作为送人的礼品。 而大小饭馆里的窝头,更是成为了一道花样翻新的时尚菜。 什么韭菜炒窝头、包菜粉丝炒窝头、油渣儿椒盐儿窝头、辣椒炒肉末配窝窝头…… 做法简直太多了,配菜五花八门,口感也各有千秋。 所以宁卫民曾经一度认为,过去的人一提苦日子必提窝头,似乎有点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矫情。 窝头这东西多好啊,别名可是叫“黄金塔”。 又营养又健康,味道鲜美,还不得糖尿病呢。 要不价钱怎么比大米白面还贵呢? 这就叫价值发现。 连窝头都不爱吃,爱想吃什么? 但当他也回到这个经济才刚起步的年代,不得不天天与此物为伍,他可就不这么想喽。 在缺盐少油的环境下,窝头已不再是酒席上的点缀,成了每餐必不可免的主食。 用民谚来说就是“一天到晚的大窝头,老腌萝卜没点儿油”。 于是这玩意突然间退去了华丽的装裱和配饰,只剩下了那又干又粗又牙碜的口感,和那寒酸的窟窿眼。 而这直接导致宁卫民对窝头的态度,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他从过去的自愿吃,喜欢吃,变成了强迫自己吃和不得不吃。 甚至还因为难以下咽琢磨出了不少因陋就简的花样儿。 比如往窝头里掺点糖精,即可让窝头多出一丝甜味。 比如将窝头切成片,放在火上烤,能烤出焦黄的脆壳,一咬嘎嘣脆。 再比如将玉米面发酵,蒸出来的窝头便会蓬松许多,好吞咽了不少。 总之,穿越的这段日子里,他每天守着窝头,变着法的哄自己下咽。 就只为了求一个肚子安稳,不闹饥火而已。 哪儿还谈得上健康不健康,营养不营养? 往日尝鲜似的闲情逸致早都扔爪哇国去了。 最终的结果,就是他以个人的亲身体验证实了一点——窝头不好吃! 人们之所以会把这玩意当成苦日子的象征,绝没有掺杂丁点偏见和夸张的成分。 好在这样抱着窝头啃的日子倒并不算很长,二十几天就过去了。 到得今日,这些清苦的记忆,反而转化成了一种让人尤为欣喜的满足和成就感。 没错!人活着最好的滋味儿,莫过于苦尽甘来。 人生最有意思的地方,也莫过于风水轮流转。 昏黄的灯光下,宁卫民把猪耳朵、拆骨肉、粉肠和花生米,依次摆在了桌子上, 这些前世在宁卫民看来相当普通的吃食,此时不但散发出一种不亚于山珍海味的吸引力,甚至还具有一些哲学的味道了。 生活似乎在用一种极为实惠的方式演绎着人生起伏的乐趣。 摆好酒菜后,当着康术德的面,宁卫民美滋滋拧开瓶盖儿,又开始倒酒。 他先给老爷子满上,随后才给自己面前倒了一杯。 并且非常恭敬的站了起来,双手举杯。 “老爷子,咱碰一个吧,我真得好好谢谢您呀。” 康术德对宁卫民的礼数很满意,他眼光温煦,端起了酒盅。 却很大度的一摆手。 “谢我?就为了给你出主意?甭客气,那不算什么。” 没想到宁卫民还真是诚心诚意。 他双手端着酒杯,小心翼翼在老爷子的杯沿儿下端碰了一下。 “话不是那么说。要没您的点拨,我想破脑袋也找不着北。在您是聊闲篇儿似的随口一说,可对我那管大用了。您不是凡人,您是点化我的活神仙。这杯我干了,您随意!” 眼瞅着宁卫民先干为敬,一口把酒吞了,康术德忍不住笑了起来。 “说话不着调。什么神仙?我就一普通的孤老头子。还是你自己个儿脑瓜灵,才能抓住钱……” 但嘴上是这么说,他心里也真熨帖。 因为没人不喜欢听恭维话,同样也喜欢感恩的人。 宁卫民能承情,老爷子这心里就觉得帮他值当。 “嘿,没想到这么个不入流的营生,都让你给变出大钱来了。一天挣了一百块啊!行,小子,这笔生意干的漂亮。就冲你这脑子,要搁早年间,我非得收你这个徒弟不可。” 把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胡撸着嘴,老爷子忍不住又夸了宁卫民几句。 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现在的宁卫民浑身可都是消息。 一听这话,他立马把酒又给老爷子倒上了,顺着杆儿就往上爬啊。 “干嘛还非早年间啊?现在一样啊。只要您愿意收我,我立马给您磕头拜师。” 但康术德却实在有些出乎意料,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你真要拜我为师?说胡话呢?我现在能教你什么啊?糊纸盒子?” 宁卫民却仍旧坚持着。 “您怎么刚说的就要反悔啊?我学糊纸盒子干嘛?当然是学您的老本行了。” 康术德又愣了一下。 “诚心跟我逗闷子是吧?我的老本行?那都被废止了?你学那个有什么用啊?” 没想到宁卫民还挺认真。 “您别这么说啊。行当可以废止,学问这东西,何曾有过废止的?别的不说,科举制度早废了吧?那学生们为什么上语文课还要学古文呢?真废了的,除非那不是真学问。” 一边说着,宁卫民一边给康术德的碗里夹着猪头肉,还有粉肠。 “老爷子,世间的真人从不露相,大凡有本事的人,外表都装得很窝囊,就比如济公、李铁拐什么的。别人不知道,可我最清楚。就您那肚子里的东西,全都是能变出真金白银来的真学问。没用?那咱俩人现在的吃喝又是哪儿变出来的?” “是,您现在不吃香了,可那不过是您走背运罢了。人哪儿能跟大势抗衡?那是时代更迭的副作用。您得这么想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大势这东西早晚也会变的。人的运气也早晚会转回来的。” “不是有那么句话嘛,乱世黄金,盛世古董。在我看来,这说的既是东西,那也说的是人,是学问。对我来说,您就是乱世的古董,盛世的黄金……” 本来到这儿还挺好,要逻辑有逻辑,要情理有情理,康术德都有点听入神了。 可宁卫民实在不该触景生情,被满桌酒菜儿旁一锅死眉瞪眼的窝头,感动得又多了句嘴。 “还有……眼下这窝窝头。” 这个比喻可有点不恰当,大转弯也很突兀,让被捧得云里雾里的康术德登时为之诧异。 “窝窝头?” 至于脑子里都在转悠窝头的宁卫民,则有点尴尬的一笑,赶紧解释。 “您别误会,我的意思是说,尽管现在这棒子面儿窝头看上去不算什么,好像是粮食里最便宜的东西。可杂粮也有杂粮的好处,营养价值终归比大米白面强。总有一天,它会气死烙饼,羞煞馒头,堂而皇之摆在山珍海味之中,比大鱼大肉还引人口水呢。您信不信?就连它也有一飞冲天的日子……” 但很显然,他这无意泄露的天机,是不会被康术德认可的。 以老爷子的经历和见识,可想象不出那样的情景,只有无奈的摇了摇脑袋。 脸上那副表情,就像最近这些日子,每天见他把辛苦钱都换了猴票一样。 非常为他的脑回路担心。 正文 第二百五十六章 三件法宝 宁卫民和张士慧很快就熟悉了。 男人就是这样。 没利益纠葛的情况下,一颗烟,一杯茶,一起食堂吃顿饭,就能聊成谈得来朋友。 当然,两人也确实算投缘。 不但都比较能聊,爱开玩笑,甚至连个人情况也相差不多, 首先俩人年龄相仿,宁卫民比张士慧就小一岁。 其次,张士慧的父母却都在大西北需要保密的军工企业工作。 他是跟着奶奶长大的,如今就自己单奔儿一人儿在花市一间小房儿住着。 这让他也有着明显的独立性,而且对家庭的感受与宁卫民无限趋同。 至于说到两人明显的区别。 只在于张士慧作为独生子女,高中毕业后没去京郊下乡当知青。 他直接就来到了重文门宾馆上班。 别看年轻,可如今已有三年店龄了。 另外一点就是,这小子恋爱谈得比较早。 充分利用的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势,把人生后半段儿的陪跑员给确定了。 以这年头的保守风气和普世道德观而论。 只要双方父母不反对,他跟那个夜班勾上的叫刘炜敬的姑娘,差不多已经能看成一家人了。 总之,宁卫民算是碰上了比较合拍的搭档。 这夜班儿上的尤其舒服,没有什么是难以胜任的。 甚至在张士慧提议下,俩人还合计好了轮值分工的法子。 一人一天坐前台值班,另一个打地铺踏实歇着。 这样一来,越发互惠互利了,夜班儿的舒适度直接实现了翻倍。 那不用说,从这样的工作状态中,宁卫民充分体会到了用铁饭碗盛大锅饭的美妙滋味。 他此时作为赶上福利年代尾巴的一员,根本无须向一切具有难度、危险、沉重的工作挑战,就能愉快的捧起饭碗有滋有味的吃饭。 尽管明知这样的好日子不可持续。 但对于必须得等待时机,根本无法大展拳脚的过渡阶段来说,这种舒适和安逸却是相当不错的。 假如再对比一下他前世贴小广告被骂的日子,摆小摊儿被罚的生活,甚至为了躲债不惜跳楼而逃的经历。 那更是一地狱,一个天堂。 为此他情不自禁心生无限感慨与唏嘘。 幸福的生活从哪里来,要靠公家来创造。 真是没想到,自己竟然也有掉进福窝儿里的一天。 ………… 一个人的商业天赋也许真是与生俱来的。 因为假如否认这一点,你就没法解释。 前世的宁卫民,是怎么从一个欠他钱的同行那赎不起的“当票”上。 看到了可以低价购买这样当票,代赎抵押物的商机。 然后借此打开一片天地,赤手空拳挣出千万财产的。 你同样也没办法理解,今生的宁卫民,困守在夜班的岗位上,在这小小的方寸之间。 又是怎么从一张破报纸上受到了启发,琢磨出来那么高明的挣钱法子的。 这件事说起来挺绝,有点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意思。 起初,宁卫民上夜班,感到混吃等死的确舒服,他相当满意和知足。 可当日子真是这么一天天下去,时间长了,他却又变得有点不踏实了。 毕竟他不是这个年代土生土长的人,清楚的知道未来社会是什么样子。 这就注定他不可能长期像身边这些同事们,安心沉浸在安全假象中,以为生活永远是这么甜。 然后坐等引以为傲的一切,被历史变革的车轮碾为齑粉。 尤其他还是一个理想与堕落并存,想在未来顶个文化名人、收藏大家的名声,过一把骄奢淫逸首富瘾的人。 当他发现各处邮局里的猴票越来越少,书画店里的近代名家书画价格开始走高。 他就更有点担心,自己能够获取这些便宜筹码的良机,将会很快失去,再也不复存在了。 可他又能做什么呢? 光有贪念没用,如果没有钱,也没处来钱。 除了看着干着急,他什么也做不了,除非改变这一切。 宁卫民首先清楚,自己手里剩下的九百来块是绝对不能动的。 那是趟鬼市的学费,必须专款专用。 他要敢再花了,康术德绝对跟他翻脸。 以后再想求老爷子教他东西,门儿也没有了。 要不……索性去求老爷子帮忙再弄件值钱的玩意卖了? 宁卫民认为这恐怕更属奢望。 还是一样的道理。 老爷子已经对他买画、囤邮票的不满临近极限了。 这赌约的事儿,现在就成天挂嘴上说呢。 他要敢提这茬,弄不好事儿办不成,非得把自己这位师父变成《大话西游里》的唐僧不可。 这就叫自寻死路啊。 他可不想受悟空的罪。 那要不把自己手里的俩葫芦瓶卖了? 经过反复考虑,宁卫民倒是终于痛下决心,打算割爱了。 可结果怎么着,我本有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当他小心翼翼抱着俩瓶子给送到了韵古斋去。 就因为面相太显年轻,好嘛,被彻底轻视了。 他就连人家经理都没见着。 一个说话极不客气的秃顶业务员拦了他。 居然想用二百五十块钱就把他宝贝给骗走。 这主儿可真够二百五的! 他要能干才怪了呢。 根本不用想,自然怎么抱来的怎么抱回去。 所以想要再凑点资金,趁着东西还算便宜,尽量为以后多攒点廉价筹码。 还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时有点抓瞎。 原本宁卫民是想改天再换个地儿碰碰运气的,看看能不能碰上识货的主儿。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上夜班无意间看到了一张报纸,导致他的思维是瞬间爆炸,生出了一个天马行空的主意。 那是一张什么报纸呢? 不是本地报纸,应该是一个外地旅客带来的异地报纸。 而且还不是什么正经的大报,而是当地的一份《农业科技报》。 根本不知道是被谁给拿到前台来的。 看破烂程度,也不知被多少人翻阅过了。 上面撒了不受茶渍,还粘了瓜子皮,日期也是一礼拜前的了。 但就是这样的一份小报儿,原本只是为了消遣随笔翻翻的宁卫民,一下受到了触动,感受到了金钱的召唤。 他看到的是什么呢? 那是整整半个版面的致富信息广告。 要知道,在改革开放的政策下,我国的社会、经济、文化等领域都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特别随着广大农村实行家庭联产责任制,市场逐步开放,各地经济率先开始出现复苏和繁荣。 与此同时,社会供求关系,却显露了结构性的不平衡。 一方面是计划经济体制下的商品短缺,另一方面又是广大人民群众的社会需求。 在这样的情况下,生产加工出来的商品,都能很快销光卖光,因为市场的缺口太大了。 那既然加工出商品就能致富。 那么那些出现在媒体上的种养知识,加工技术,销售渠道的推介,连同生产设备转让出售等等的广告,就被称为“致富信息”。 从上世纪七十年底末起,伴随着我国大型官办媒体上广告的出现,各类致富信息也开始陆续刊登在不是那么主流的报纸刊物上。 这类广告开始是零零散散,断断续续,到后来就变得琳琅满目。 要知道,一直过穷日子的国人,哪一个不想脱贫致富,翻身发财啊? 而这些致富信息背后,是农民的商品经济意识率先被唤醒。 由此才会导致全社会的物质财富创造能力的持续挖掘和释放。 像宁卫民手里的这张报纸,三线城市的小报一张,针对的就是农民群体,内容极为丰富。 什么农机厂出售农机具的,什么电机厂出售电机的。 还有小五金厂、磨坊和油坊设备转让的广告。 甚至还有制作洗衣粉设备,和酿酒设备的。 而彻底吸引住宁卫民的,是一则出售有关鹌鹑的养殖技术广告。 刊登这则广告的明显不是单位,而是个人。 因为地址就是一个普通居民的居住地,联系人也只有名字没有任何职务头衔。 广告写明,只要报上按地址寄去五元钱。 他就会回寄给一份印有全部技术和具体操作方法的小册子。 常言道,一叶知秋啊。 仅从这则邮购广告的尺寸足足抵得上其他的“豆腐块”三倍大小。 宁卫民很容易就能做出一个判断。 这位率先意识到知识可以转化为金钱的先行者不但聪明,而且应当是挣着钱了。 否则以当时人们普遍魄力不高的情况来看。 没有人会在不明结果的情况下,在看着像是白白扔钱的事儿上,投入这么大成本的。 这也就意味着单纯出售技术知识的这条路不但走得通,而且利润不小。 正文 第二百五十七章 看不懂 完全不知道自己又多了个准丈母娘的宁卫民,此时简直激动得要晕倒了。 敢情他急不可耐,跑进挂着真正书画作品的画廊一看,实际情况比他期待的还要好。 大量近代名家的书画,几乎把所有的墙面空间都占满了。 琳琅满目! 他甚至从中毫不费力就认出了几幅日后拍卖场上大放异彩,创造过上亿记录的作品。 那都是各路传媒,包括业内杂志专刊,连篇累牍报道炒作过的。 这是什么样的视觉冲击力? 一个字儿,“嗨”啊! 他真心认为,就墙上这些书画,放二十年后。 甚至足以碾压一个国家级博物馆相关展厅的展品了。 宁卫民跟这里的售货员再一扫听。 不但墙上的统统都是真迹啊,店里还有许多没拿出来的画作呢。 而且每一件书画,确实都是从这些画家手里亲自收来的。 容宝斋甚至有当年的付款单可以为证,只是收购价格不方便透露罢了。 所以只有买了画之后,店方才同意拿出来给顾客看看。 至于这些书画的销售价格,也跟刚才外头那大姐透露的情况差不多。 比木刻水印的西贝货要贵,但也就是寥寥数倍而已。 如今齐白石标价是三十二元一平尺。 徐悲鸿、张大千都是二十五元一平尺。 潘天寿、陈半丁、傅抱石、李可染、是十五元一平尺。 黄胄、吴作人、王雪涛、任伯年十二元。 陆俨少和黄宾虹才八块。 刘炳森最惨,居然仅仅八毛钱。 乖乖隆的咚,韭菜炒大葱啊! 虽然不是搓堆儿菜那么便宜了,可一样是千载难逢的地摊儿价儿啊。 宁卫民看着满墙的名家力作,馋得都要流哈喇子了。 因为他那脑子多快啊,算这玩意一门儿灵啊。 很容易就能得出大概的利润空间,甚至做出横向对比来。 拿齐白石的大型作品举例,八尺、丈二的大幅作品,现在买下不过二三百元。 而到了2009年之后,这样的作品,价钱无疑以亿来计算的。 这就等于是说,现在买书画花的一元钱,能在日后变成至少五十万,甚至一百万啊, 这样的涨幅,已经远超宁卫民手里的猴票了。 虽说猴票八分能变一万二,已经够吓人了。 可换算一下,得出的最大涨幅才十五万倍。 而且别忘了,齐白石的作品,在这年头可是市场认可度较高的领头羊,价格远超其他人。 与他同等水平的画家,作品收购成本还要低得多,也就意味着涨幅会更大,后劲儿十足啊。 像徐悲鸿和张大千,他们的作品,此时售价就要比齐白石低上近三成,这是差一点半点的事儿嘛。 还有黄宾虹这近代书画家里藏着的最大黑马呢。 同样作为未来亿元俱乐部里的一员。 此时他的画作,艺术价值还远未被发掘出来,是被严重忽视甚至是横遭冷落的。 他的作品,居然仅仅只有他的学生李可染的一半价钱。 像墙上那副《岐山图》,那可是2013年拍出两亿四千五百万的大作啊。 现在标价才九十八元,这又是多么大的漏儿啊! 难怪古话说啊,粮食布匹十分利、中药当铺百分利、古玩字画千分利。 有多么划算可见一斑! 但最重要的,最关键的,是宁卫民还知道未来的书画走势,注定会产生一种“价值倒挂”的现象。 未来几十年里,古代书画的行市,远远不如近代书画火爆。 要是到了2009年,就这一幅沈周,了不地,也就和齐白石打个平手。 石涛?靠张大千出马也基本上够了。 这也就意味着,今儿卖出去两幅字画那太值了。 宁卫民要再花个二三百从这只里买上两幅,三十年后就能回本儿啦! 这买卖要再干不过,就没干的过的啦! 嘿,说来也是好笑。 想他当初穿越过来,还一度以为这年头除了攒邮票,就收古董和硬木家具划算呢。 哎呀,现在看看,那不是糊涂车子嘛。 是,这些东西是便宜,可那是只跟这些东西自身的升值空间做纵向比。 要是和同时期的近代书画做横向比较。 收古董、收家具,其实一点也不划算,性价反而差得多。 就信托商店里的硬木家具,一张椅子怎么也得十五二十的,一个八仙桌就得五六十元。 瓷器也是,鬼市上淘换件儿像样儿的东西,总得十几块,几十块的。 即便都是对的,可这些玩意以后又能涨到多少去? 杂类的升值空间不如家具木器,家具木器又不如瓷器。 哪怕瓷器,日后能拍出上千万就已经算牛X了,上亿可就太难了。 还必须得有个前提,是官窑,是稀世精品才行。 这么综合来看的话,无论古董还是木器家具,基本升值空间大致也就在几十万至几百万之间。 这是什么样的资金利用率啊? 比起近代书画最少缩水十倍,就连猴票也及不上。 何况沾上文物的边儿,风险也大,弄不好就能摊上罪名。 再说了,木器占地儿可不小,家具买回来又往哪儿搁啊? 总之,有一样说一样,哪儿有收近代字画这么光明正大,自在得意啊。 这只能说人要办事先得动脑子。 收藏上也得因时制宜,具体情况具体分析,绝不能刻舟求剑啊。 实话实说,眼下来看,收藏最大的利,无疑还是藏着这些近代书画中啊。 那要真是想发迹,最好的办法,当然是鬼市淘换古董卖掉,然后掉头再买近代书画。 那才是沙子一袋子,金子一屋子,一本万利的甜买卖呢…… 就这样,越想越美啊,宁卫民心里乐开了花。 那后面他该干什么还用琢磨吗? 赶紧转头回修复室,去跟康术德打商量。 也巧了,他才刚跟老爷子嘀嘀咕咕的说好了,又作揖又点头,获得了批准。 宋主任就带着会计来送钱了。 宁卫民一见,赶紧抢着迎过去了。 “宋主任,再跟您商量点事儿啊?” 但这可把宋主任吓了一跳,他还以为这事儿又横生枝节了,赶紧把丑话说前头。 “别别别,这收据都开好了啊?现在要变卦可不行……” “您别误会啊,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从您店里再买点近代书画,看您能不能给行个方便?” 宋主任这下放心了,不过还是有点纳闷。 “那……这当然没问题啦。你尽可挑着喜欢的买啊,这又没什么限制,何谈方便啊?” “嗨,我不是想要个折扣嘛。我听售货员说,您这儿的老顾客都有折扣。既然咱们做了这笔买卖,那我们也不能算生人了吧?” 见宁卫民满脸堆笑,完全不是刚才那三青子模样了。 这下宋主任是真明白了,敢情宁卫民这顺杆爬,为的是又找便宜来了。 他只觉得好笑,也没当一回事,以为不过是块八毛的事儿。 “哦,好好,那就给你打个九折吧。” “还能……还能再便宜点吗?我想多买几件。” 宋主任摇头,觉得这小子真有点贪得无厌。 他也不理会宁卫民了,转头去跟康术德说。 “老先生,您应该清楚,我们对老顾客也就这样了。店里有规章制度,总得一视同仁啊。” 因见康术德点了头,宁卫民也就不做计较了。 不过他还有事儿求宋主任。 “那待会,您能跟我去一趟画廊么?最好您找个人,专门帮我交代一下。我要买的可多啊!”他只觉得好笑,也没当一回事,以为不过是块八毛的事儿。 “哦,好好,那就给你打个九折吧。” “还能……还能再便宜点吗?我想多买几件。” 宋主任摇头,觉得这小子真有点贪得无厌。 他也不理会宁卫民了,转头去跟康术德说。 “老先生,您应该清楚,我们对老顾客也就这样了。店里有规章制度,总得一视同仁啊。” 因见康术德点了头,宁卫民也就不做计较了。 不过他还有事儿求宋主任。 “那待会,您能跟我去一趟画廊么?最好您找个人,专门帮我交代一下。我要买的可多啊!” 正文 第二百五十八章 面面俱到 至于边建功的报答,还要更实惠一些。 这小子特别懂得利用工作之便,很快就学会了靠山吃山。 他在厂里,偏偏还属于那种自来熟、挺能混,到处都能交到朋友的主儿。 于是除了把厂里的整盒的蜡管带回来,分送几家邻居们串门帘子用。 几乎每礼拜休息日回家的时候,他还会在车间灌上一大一小两塑料桶汽水带回来。 大桶是给几家邻居们分的,小桶却是专门给宁卫民打的。 因为边建功发现宁卫民爱喝杨梅汽水。 就给他弄这么一家伙,专打粉红色的。 可这样的特殊化,反倒让宁卫民反挺不好意思。 因为“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杨梅汽水不但市面上少见,何况那还是京城姑娘们的偏爱。 宁卫民虽然挺承边建功的情儿,可身为一男性爱喝杨梅汽水爱到了这样的程度。 老和粉红色挂钩,让人看着多可笑啊。 像康述德就老为这事儿挤兑他,跟家说,他是爷们的身子,娘娘的派儿。 所以为了让面子上好看一点,宁卫民便每每总要把杨梅汽水匀给米家姐儿俩一半。 可这样更麻烦,平白的好意,走动太频繁了就容易引人联想。 像边大妈和罗大婶就产生了误会。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们一看见宁卫民和米晓冉待在一起说话。 目光和嘴角,总会带上一股子奇怪的笑意。 就像在公园里看到一男一女躲在阳伞后头的西洋景儿一样。 不过好在,宁卫民和米晓冉他们自己,却始终相处自然。 完全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坦荡,一点也没有因此感到尴尬的可能。 甚至连米家其他人,都不会因他们的日常交往,多想些什么。 为什么会如此? 主要就是因为这段时间啊,米师傅已经不止一次,帮忙把宁卫民和蓝岚带进“大观楼”蹭电影看了。 像有时候赶上特火的电影,全市影院爆满,连底下也没位子了。 米师傅甚至把宁卫民和蓝岚带进了放映室,让他们俩透过放映机那小窗户看。 在米师傅的心里,高高的身量,长得很漂亮的蓝岚,无疑就是宁卫民的女朋友了。 他也早就把这事儿在饭桌上跟家里人说了。 那米晓冉再傻,自不可能再对名草有主儿的宁卫民有什么想法啊。 只是有意思的是,其实米师傅也和边大妈、罗大婶儿一样,纯粹是误会了 因为宁卫民和蓝岚之间,同样没有那个意思。 对宁卫民来说,蓝岚就只是他的贵人而已。 就因为他曾无意间帮过一个小忙,蓝岚以德报德。 作为回报,给了他不少实际好处。 蓝岚对他的意义,就像前世那些相处不错,做事讲究,愿意照顾他生意的大客户。 另外从性情上来讲,好脾气,爱说笑的蓝岚,心里什么复杂的东西都没有。 即使穿着劳动布的工作服,这姑娘也像个在念书的高中生。 尤其两个人心理年龄,本身实际差距就相当大。 那么哪怕蓝岚和宁卫民是同龄人,但外表上看起来,他们就好像差了六七岁似的。 没错,宁卫民喜欢和这个姑娘相处。 他觉得轻松、舒服,且无需戒备,还非常感谢。 但不代表着他会爱上这么一个姑娘啊。 要知道,单纯的女孩虽好,却也太过透明了。 如同一杯凉白开,毫无味道。 蓝岚身上真没有什么能让宁卫民心猿意马的地方,根本不是他喜欢的那种类型。 甚至反过来说,蓝岚身上的稚气,反倒让见多了女人的宁卫民生出一种自律性来。 连他自己都觉得,如果对蓝岚动这方面的心思,就像一个诱拐少女的变态罪犯似的。 所以说,蓝岚即便是非常吸引当代男青年的一朵花,宁卫民也不愿意去采。 他更愿意远远的欣赏,让蓝岚这朵花静静开放,展露芬芳。 如果他真有亲戚或是妹妹的话,那应该就是这个感觉。 也正是因此,和蓝岚相处,宁卫民从来都是光明正大的。 像第一次开口约蓝岚出去,他就是把一切挑明了。 那次是已经清盘了东郊垃圾场的业务,最后一次把废铜送到废品站。 从蓝岚手里一拿到了钱,宁卫民就发出了邀请。 “小岚子,今儿托你福,又发财了。下班了带你逛逛去,怎么样?” 不用多说,在还很保守的社会风气下,蓝岚作为一个姑娘家,难免脸红心跳,会心有猜疑啊。 而看出蓝岚面显迟疑,明显误会了。 宁卫民不待她开口,就主动解释起来。 “我可没别的意思啊,就是纯粹表示下感谢。” “说真的,我是觉得你人不错,帮了我不少。这是我最后一次卖铜了,今后不会再来麻烦你了。要就这么走了,不请请你,我心里忒过意不去。” “怎么样,咱认识这么久了,不至于连点基本信任都没有吧?能不能给个机会让我好好表示表示?” “你要实在不放心,就再找个姐们儿作陪好了。要真不想去……也行。你干脆就把你想要的东西告诉我,我送你件礼物……” 如此,宁卫民的诚意,才让那对孩子气的眼睛又大胆了起来。 蓝岚没再犹豫,很快就答应了。 “那好,你等我一下,我换下工作服就去!” 好家伙,这下反倒是宁卫民被蓝岚的痛快劲儿给弄懵了。 要知道,这会儿废品收购站可还没下班呢。 “小岚子,你没事吧?这才几点呀?” “那有什么?我请假!” 嘿,蓝岚说到做到,还真地把套袖一褪,就跑去换衣服了。 不一会儿,她就跑出来,换上了她自己的裙子、凉鞋。 再往后,蓝岚的表现更让宁卫民吃惊。 因为这姑娘由着自己心性来的,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本来宁卫民是想请蓝岚去新侨饭店的三宝乐吃西餐的。 此时的京城最受年轻人追捧的餐饮场所,除了北展的莫斯科餐厅,也就是新侨饭店的三宝乐了。 这两处,那吃的不光是饭菜,还有异国风情、小资情调和相对高级的餐饮服务。 宁卫民是真心打算好好出一回“血”。 然后吃了喝了也就散了,从此问心无愧。 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事实却朝着背道而驰演变。 就因为蓝岚请假下班太早了,餐厅没开门。 这天反倒是蓝岚硬把他拉进了新侨饭店楼下冷食部。 自作主张的抢着买了汽水和冰淇淋。 原本宁卫民心里还想着,反正过会儿餐厅开门还得吃饭,也无所谓了。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吃着冷饮吧,聊着聊着聊到了电影,蓝岚说变就变卦了。 她居然怎么也不肯吃饭了,非要去看印度电影《大篷车》不可。 就这样,宁卫民没辙呀。 只有顺了蓝岚的意思,带她又去了附近的电影院。 更没想到的是,这部爱情电影实在太火,跟1998年京城放《泰坦尼克号》的盛况有一拼。压根儿就买不到票,连黄牛票放出来都遭人争抢。 于是为了不让蓝岚噘嘴失望,最后宁卫民也只能带她去家门口的“大观楼电影院”,求米师傅帮忙了。 所以这天,宁卫民实质上一分钱也没花,却又欠下了额外的人情。所以这天,宁卫民实质上一分钱也没花,却又欠下了额外的人情。 正文 第二百五十九章 四月 这顿酒喝到了后半场,纯粹就是边建功一个人的诉苦大会了。 那真是道尽人生凄凉,心酸落寞。 弄的宁卫民想劝都无从劝起,要插口都插不进去。 他看着被生活蹉跎的没了丁点志气的边建功,不但觉得分外可怜,更有一番滋味别样的滋味在心头啊。 因为他是实实在在的没想到。 自己看不上眼的铁饭碗,在这个年头,对其他人来说,会是那么重要。 而他同样没想到的是,自己身为孤儿的形单影只。 如果和某些特定的情况相比,居然也会成为一种幸运。 “兄弟。我是真羡慕你啊,一个人无牵无挂,一人吃饱了,一家子不饿,锁上了门,不怕饿死小板凳儿。富耐着,穷忍着,全是你自己的事儿,永远不用看着别人的脸色啊。” “你看看我,有亲人怎么样?回来四处惹人嫌弃。我亲妈都看我不顺眼,总嫌我身上膻。我只有天天去我哥那澡堂子洗澡,可老太太居然还是能闻出羊膻味儿来,一见我就怂鼻子。” “还有我们老爷子,说我一开口就是制造噪音,嗓门儿能稳赢叫驴。我给他沏杯茶,放茶叶稍微多点儿。哎呦,这通数落我,老爷子说我退化成了野人,连茶都不会沏了。” “卫民啊,我真得谢谢你,谢谢你请我喝这顿酒。还让我随便吃卤煮火烧。这都第三碗了。不瞒你说,这是我这次回来最痛快的一顿饭。在家里,我都不敢吃饱了。因为我太能吃了。一顿饭得相当于我爹妈吃一天的。” “这要是过去探亲假,保准儿没人说。可这天长日久的,我家里哪来的那么多粮票啊?我大哥结婚还得用钱呢。我明白,我爸妈和我哥,看着我这么吃,心都流血了。我自己只好将饭量自动减半。但饿就是饿啊。人不是铁打的。一顿忍了还行,两顿三顿,肚子受不了啊……” “哎呀,我是真羡慕你啊。兄弟,还是你运气好啊。工作从天而降,一点不用愁。就你那俩工作,随便给我一个,我都得美死。只要我有了工作,我家里人肯定就不会嫌弃我了。我爸妈没说错,你的福气都是你爹妈给你攒出来的。这辈子你绝对错不了。……” “不怕你笑话。我现在确实是有点没出息了。本来还想说以后等我有钱了也回请你的。可实话实说,现在连这个牛,我都不敢吹了。今儿你还没看见吗?凭我自己,就连碗散啤都喝不起了。甚至就连那几毛钱,还是我替家里买东西,一点点克扣下来的,” “你说我一大老爷们,像个孩子似的干这没起子的事儿。我怎么就混成这德行了呢?今后还能干什么啊?用老蒙的话说,我是趴蛋的马,嚼子也嫌重。筋疲力尽的人,耳朵也嫌沉哪……” 这一天,边建功是喝得酩酊大醉被宁卫民扶进家门的。 刚一进门儿,边建功就吐了。 肚子里的猪下水那个味儿啊,熏得边大爷直皱眉头。 饶是宁卫民把事儿都揽在了自己头上,一个劲儿的道歉。 可表面上边大爷虽然不动声色。 但宁卫民一出屋,老爷子收拾着地面,可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教训起儿子来了。 “混账玩意,你怎么喝成这样?逮着不要钱的酒了是不是?你就给你爹妈到外头散德行吧!” 边建功酒壮怂人胆,居然满不在乎打了一个酒嗝。 “不喝痛快了,还叫喝酒……再说,我就……就喝了……一点儿。” “还一点儿?舌头都捋不直了,要没一斤半,你是我爸爸!” “爸,您不知道……卫民够意思的……现在谁不嫌弃我?连你们都不爱搭理我……可人家还请我……我感激啊……盛情难……难却……” 说着,边建功实在熬不住了。 身子一歪,就倒在了自己的小床上,鼾声如雷。 衣服也没脱,居然直接呼呼入睡了。 不用多言,就他这副烂醉如泥又没出息的样子,可是给边大爷气得不轻! 老爷子嘴里骂着,狠狠踢了儿子一脚,把扫帚一扔,再也不想管了…… 屋外头,宁卫民听见了拉门的动静,赶紧快步离开。 他这人贼性,有个好听小话儿的毛病。 刚才出门就没走,里面的动静,全都听得真真儿的…… 边家今儿这起子乱劲儿,直到边大妈从外头回来也没过去。 看见老伴儿,气得鼓鼓的边大爷,还给告状呢。 “啊?都说上山下乡队锻炼人!好,建功这混账回来,人反倒软成烂泥了!你看看他那没出息的样儿去,别人请了顿猪下水,他就把自己喝成神仙了。去外面胡糟改还挺美,都快上瘾了!回头你告诉这小子,他要爱过这种日子,趁早给别人家当儿子去……” 边大妈听见这话,也是恨铁不成钢。 又听说边大爷气得没管屋里的脏臭,心里埋怨带着急,几步进了屋。 果不其然,看见了一地的狼藉,和儿子不顾脏臭睡觉的样子,那更是一脑门子的火儿。 恨不得一盆凉水泼上去,给边建功浇醒喽。 可恰恰在她正想用扫帚打扫地面,开门放味儿的时候,边建功却说上了醉话。 “妈!我对不起您,对不起爸哟……我吃得太多了……回来拖累家里了……” “妈!妈!等我有了钱……也请您和爸下馆子……” “哥呀,我也嫌自己碍事,我都恨不得找个耗子洞搬进去……早知道你娶嫂子,我就不回来了……” “哥,只要我有辙,一定给你腾地儿,免得爸妈着急,我知道他们想抱孙子……” 没有其他人的房里,傻大黑粗的边建功哽咽声儿格外触动人心。 没的说,边大妈的眼泪“刷”就下来了。 随着嘴角一阵发咸,她的火气不但全没了。 取而代之,是打心里直犯酸。 是啊,二儿子才是最苦啊! 想想家里仨孩子,大闺女和大儿子都留城了。 就属二儿子倒霉,少小离家,常年在外。 实打实,家里就没怎么管过他,欠他太多了! 可就这么苦,他还惦记着爸妈! 什么是好儿子? 这就是好儿子! 要说亲妈还就是亲妈,边大妈捂着嘴挂着泪出了屋,再回来就彻底改章程了。 老太太手里端进来一盆热水和毛巾。 心甘情愿,默默地给儿子抹脸,擦手,脱鞋,脱衣服…… 正文 第二百六十章 公关团 怎么就这么巧啊! 从小厨房钻出来,居然正撞见了提前退席的罗大婶儿和玉娟嫂子。 点令宁卫民和米晓冉都始料不及。 我们的社会,对于男女交往可是一向比较敏感的。 虽说眼下有些风气松动了,但还是没改变众口铄金,舌头根子底下埋死人的本质。 所以后果也是他们难以承受的。 米晓冉几乎是现场被臊走了,宁卫民也有跳进黄河洗不清之感。 俩人无不为此尴尬至极,懊恼不已。 关键是冤啊! 因为他们真是清白的,连半点儿女私情没有。 之所以会在罗家的小厨房里进行密会,可不是谈情说爱。 那主要是因为宁卫民成功打发走了那位“实地考察”的,把五块钱拿到手之后。 看到米晓冉惊奇无比的神色,又灵机一动,想要拉米晓冉入伙儿。 他觉得既然这姑娘知道了,那为了保密,为了方便,倒不如干脆就把收信地址改到重文门旅馆去的好。 如果让米晓冉来代收信件,实际上比求康术德帮忙还方便呢。 别忘了,老爷子也是白班、夜班轮着上。 信件隔半个月就会有落在别人手里的时候,这哪儿行啊? 而且老爷子可是临时工,说不准哪天就让玉雕厂给辞了。 那连个“不”字儿都说不出来,就得卷铺盖走人。 反过来,米晓冉就不一样了,她不但是重文门旅馆正式职工,每天还都是长期固定的早班。 邮差基本是上午九点和下午三点来旅馆,这两趟她都够得上。 兹要她愿意,是不会有人跟她抢跑腿儿的活的。 她来办这事儿,几乎算得上万无一失啊。 但让宁卫民完全没想到的是,这年头的人,可是忒有点死心眼了。 普遍都讲究帮忙就是帮忙,耻于言利。 米晓冉尽管答应了他的要求,却坚决不肯收半点报酬,非要纯奉献不可。 这让宁卫民又如何过意的去呢? 自然就要反复做思想工作。 开始他还误会米晓冉嫌少,后来就把每封信的提成从五毛增加到一块钱。 没想到把米晓冉给惹恼了,人家也不想再说什么了,直接推门一溜烟跑掉。 哪成想啊,这出去的也忒不是时候了…… 瞧这事儿闹得吧! 这就好比请人吃饭,碰上个黑心的脏馆子,给人吃进医院去了。 好比送人条裤子,骗遇着假冒伪劣,人家刚穿着出门就开裆了。 好比送人一只宠物狗,突然发作狂犬病,反而把人家给咬了。 马屁拍在马腿上的结果,实在再悲催不过了。 本来是你好我也好的事儿,弄不好就能反目成仇。 唉!倒霉嘛!真是要亲命了! 宁卫民现在别的不怕啊,就怕米晓冉脸皮儿薄,因为这事彻底记恨上了他。 要是小姑奶奶一使性子,把已经说好的事儿再变了,那才叫真正的坏菜了呢。 总之,为了防止事情往最坏处去,宁卫民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也只好以满腔热情和诚意,来试图道歉挽救了。 只是可惜啊,就像要划清界限似的,米晓冉开始拼命的躲着他走了。 国庆节之后两天,无论院里院外,单位家里,宁卫民在上赶着说话。 这姑娘都是不言声,低着头逃似的避让。 宁卫民还想过借“贿赂”米晓卉来传话,可一样是没成功,甚至就连这小丫头也给得罪了。 米晓卉很不高兴的回复,说自己挨了姐姐一通呲儿,以后再不敢吃宁卫民的雪糕了。 合着压根就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啊。 谁说抬手不打笑脸人啊? 宁卫民那颗滚烫滚烫的心,就被米晓冉的冷淡给撅得“咔吧咔吧”的。 不用说,屡屡碰壁,让他是真发愁了。 照这样下去,他想挪地址的事儿恐怕还真有要黄的苗头。 更关键是他没时间等,他也明白这种事儿需要时间,最好等米晓冉心情平复再说。 可问题是杂志最多再有两天要去印刷了,他要不跟米晓冉真正说死喽,工作也没法展开啊,这期可又错过去了。 还好,他最后又想出了一个辙来——打电话。 这年头人们是没有手机,可有座机啊。 虽说整个京城的电话普及率并不高,只有百分之四而已。 可几乎每两三条胡同,就有一台公用电话。 只要把电话打过来,人家管叫。 不得不说,宁卫民这个“决定”实在是太正确了 因为电话往往意味着公事、要事和大事儿,米晓冉不可能不上钩。 而且这种方式也很隐秘。 除了接电话的米晓冉,没人知道是他打的,那不好意思和让人误会的顾虑,也就不存在了。 更何况米晓冉即使不愿意给他面子,总得给七分钱电话费面子啊。 这时候的电话还是双向收费的,跑次腿儿,还得额外收费三分钱呢。 既然人都来了,钱就得交。 不说两句就挂,这不是胡同里长大,勤俭持家的米晓冉干得出来的事儿。 果不其然,宁卫民终于成功和米晓冉通上了话。 “喂,您……是哪里……” 电话中,米晓冉的声音很紧张,充满了游疑不定。 可见这通电话是有威慑力的。 “是我呀,宁卫民……” “啊?怎么是你?” 米晓冉一下叫了起来,被愚弄的感受让她十分火大。 “好啊,你……你搞什么鬼呢?在耍什么阴谋诡计?你怎么就跟个特务似的……” “别别,你别这么说我啊,我是人民,可不是敌人。” “哼,你是不是敌人,我说了算。干嘛戏弄我?你这个大坏蛋!” 米晓冉会生气,这原属于意料中的事情,宁卫民也没指望人家能好声好气。 不过他自认为自己的口才也算出众,只要米晓冉肯听他说,事情也就有了转机。 “哎呦,小姑奶奶,千万别误会。我不是戏弄你,是想跟你道歉,我可什么方式都试过了,这也是最后一招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嘛。你应该不是那么小气,连个道歉的机会都不给我吧?” 激将法奏效,米晓冉终于吐了活话儿。 “那好,有话你就说吧,我听着呢……” 正文 第二百六十一章 奇效 人类这种生物,真的有点神奇的! 有许多性格弱点大家明明知道,却无法纠正,无力反抗。 就比如说不能以貌取人吧,人人都嘴上说的漂亮。 但现实里却恰恰相反。 无论是谁,与陌生人见面,还是会下意识地首先从衣着去判断对方的身份。 然后凭对方颜值,出于个人喜好,去产生或多或少的亲近感,甚至是反向的厌恶感。 特别是陌生男女之间的接触,男人的身份和女人的颜值几乎可以决定一切。 那么可想而知,宁卫民这美女公关团派遣之后,会起到一种什么样的效果。 要知道,尽管我们是在妇女翻身最彻底,女权最盛的共和国。 可八十年代,各个单位的高层领导中层管理人员,也九成是男性。 就是我国第一家合资兴办的高档酒店,这点同样不例外。 更何况宁卫民的这些姑娘不但各有天资,本身就条件不错,而且还经过他精心的栽培。 穿衣、打扮、谈吐、微笑、待人接物的方式,都是高价聘请的两个专业老师培训出来的。 整体素质已经非常接近三十年后的空姐标准了。 和这个年代的大多数姑娘比,光在风情和气质上,就堪称跨时代的碾压。 再加上她们的本职工作就是让客人痛快的掏钱。 这些已经充分证明过自己有这个能力的姑娘们,当然远比还未完全理解“服务至上,顾客就是上帝”的合资酒店一期员工,更具有交际上的专业性和职业素养。 所以这效果是杠杠的,堪称立竿见影啊。 她们就像是四个具有神奇魔力的魔女,几乎一夜之间,就奇迹般的在酒店个个部门里飞进飞出,趟开局面了。 在这四个姑娘出没的地方,经常可以听到这样的话。 “我说小颜啊,你是会算命吧。怎么我们一有点空你就找过来啊?你是连口气也不让我们喘啊。哈哈,你别给递烟,不抽不抽。要非让我抽也行,咱可有言在先,帮忙就算了。哎哟哎哟,怎么还生气了,跟你开个玩笑……你等等,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哎哟,这不是甘露嘛。怎么,你又给我们安排工作来了?告诉你,今天可没戏啊。我这儿电工都派出去了……什么什么?让我去?你可够狠的……好好好,算我怕你了。你这丫头可千万别在我这儿掉眼泪,让人看见,我可说不清……” “柳金啊,找我什么事?怎么?又需要清理地面啊……好吧好吧,本来我还另外的安排,既你这么着急,那我就先紧着你来好了。也免得你不好交代。不过有言在先,弄完这次,你再要人去,那就得等晚上再说。现在各处可都要保洁呢,我们的活儿太多了,你也得体谅体谅大姐的难处。是不是?……” “喝,我都没法说了。殷悦,你这丫头上辈子是我亲妹吧。堵我可堵得真够准的。我这刚准备要走,你就来了……什么又开货门啊?能不能等会,我得去地库。有些冷餐柜倒了,餐饮部的人呢,等着我开门进货啊……别别别,再摇晃我就散了。得,算我该你的行了吧?先给你们开门,我再去地库……” 可以说,整座酒店,就几乎没有她们进不去的门,没有她们请不动的人,没有她们盖不了的章。 只要见到她们笑容,过去对宁卫民敷衍的主儿,眼神一亮变得积极了。 只要被她们叫一声“经理”或“主管”,过去板着面孔皱着眉头的人,笑容绽放和蔼可亲了。 哪怕再死性的人,身上有再多的要紧事儿忙,往往也禁不住她们几声恳求,几句好话的。 就连大部分的女人,甚至也架不住她们姐呀姐的叫,用女人最感兴趣的话题来套近乎的。 反正无论是出于面子,或是爱美之心。 这些部门的头头脑脑,最后都只有拍胸脯答应优先解决这一途。 说白了,在这个即将开业的大酒店,等于没有“美纯洋媚子”办不成的事儿。 就这样,过去那些让宁卫民无限烦恼的麻烦彻底迎刃而解,一切都变得顺利起来了。 甚至连宁卫民这个一首炮制出共和国首批美女公关的始作俑者,他都没想到,这几朵花还真派上大用场了,实际应用的效果能这么好。 他心说了,有些人也真是贱。 只要这几个姑娘们笑一笑,说两句好听的,骨头就软了。 请客送礼都不管用的主儿,偏偏吃这一套。 难怪古人爱用美人计,这性价比太高了。 于是宁卫民又额外掏腰包,奖励给每个姑娘二百元外汇券,以弥补她们无法在斋宫卖货,损失的利润提成。 而这四个姑娘似乎也通过频繁和人打交道,历练得更大方了。 拿到钱后,她们不光是为宁卫民的“人性化”补偿,满意地微笑着。 竟然还提了个额外的要求,就是下班后请宁卫民吃饭。 “不不不,经理,不许你推脱啊。要不是你,我们哪儿会有这样好的工作啊?” “就是,宁哥,你为人那么仗义,对我们几个又格外关照,总得给我们个表示谢意的机会呗。” “领导,不是吧?你看不起我们几个啊?或者是你还需要……某个人的批准啊?” “放心,霍姐不会介意的,又不是我们谁单独请你,是我们四个人一块儿请你吃饭呀。只要你自己别想歪了就行……” 好嘛,饶是宁卫民这样社会上常年泡的老油条,也对付不了自己亲手造就的几位巾帼英雄。 轻而易举,就被几个姑娘一人一句逼到了墙角,没有了转身余地。 而几个姑娘哈哈一笑,还告诉宁卫民。 说她们不准备请他吃大餐,至于吃什么,让他好好地猜。 这还真是让宁卫民不免有点小期待和荣幸了。 说实话,他的骨子里并不是个真正的正派人,也从不相信世上的男女关系会有单纯的一面。 但他现在却不这么想了。 几个姑娘虽然漂亮,可他能发誓,对她们无论谁,也一点没动歪心思。 也不知怎么了,他只想帮助她们,关心她们,让她们在自己的手下工作愉快。 在创造辉煌业绩的同时,让她们多挣点钱,以后找个好归宿。 这既像一个大哥哥对待几个妹妹,也像是一个老师对待几个成绩优秀的学生,全无半点杂念。 或许,是因为她们等同于他亲手创作出的“作品”吧。 好不容易才盼到下班,宁卫民终于把姑娘们请客的地方给弄明白了。 结果到了地儿,彻底没绷着劲儿,他就先乐了。 不为别的,几个姑娘打算请他吃饭的地方,就是他的家门口,前门楼子底下的大栅栏。 而姑娘们打算请宁卫民吃的,其实是这里一条街应有尽有的京城小吃。 这岂不是闹了个大笑话? 哪儿还用几个姑娘张罗啊? 宁卫民才需要尽一尽地主之谊呢。 于是身份调换,宁卫民带着几个姑娘几乎吃了个遍。 卤煮火烧、爆肚儿、茶汤、灌肠儿、扒糕、炒红果、褡裢火烧…… 最后没吃到半条街,撑得几个姑娘就不住地揉肚子,打饱嗝儿。 而宁卫民虽然没吃什么,净忙和照顾几个姑娘们了,可他也分外高兴。 因为他非常喜欢和姑娘们这样放松相处的状态。 无拘无束,活泼自然,尽情嬉笑,畅快神聊。 特别是被四个姑娘包围着说笑,也是一种独特的享受。 其他男人投射在他身上羡慕嫉妒恨的眼神,难免让他心怀大畅,发自内心的愉悦。 没辙啊,人和人就是这么不一样。 他是谁啊?他是宁卫民。 像他这么有女人缘,天天被美女身后头追着,那是有原因的。 谁让他每天照镜子都得为同一件事苦恼呢。 我靠,我怎么又变帅了? 我要是天天这么无休止的继续帅下去…… 那……那其他男人还怎么活啊? 正文 第二百六十二章 开业 京城的建国门,原是日伪统治时期兴建的城门。 是在内城东城墙上扒开的一处缺口,当时名叫“启明门”。 日本侵略者投降以后,在广大人民群众的强烈要求之下,1945年11月9日,北平市政府才将这个城门改名为“建国门”。 西长安街的情况与之相似,同样是把日伪时期扒开的“长安门”,改称为“复兴门”的。 至于建国之后,无论是建国门还是复兴门,都已经变成了长安街二环路交叉路口。 当年的城门早已经不在了。 拿东长安街来说,这里目前的主要建筑有建国门桥、古观象台、友谊商店等。 我国批号为“002”,由国家国际旅行社京城分社和华美旅馆发展有限公司共同合资兴办,由外方委派半岛饭店集团负责管理经营的全国第一家合资饭店试点项目。 正因为选址在了这里,所以才最终有了“建国饭店”这个名字。 而这家占地面积一万七千平方米,建筑面积三万平方米,楼高九层,共有客房五百八十二间,投资高达两千万美元的中美合资旅游饭店。 从1980年6月27日破土动工开始算起,建设周期仅仅耗费了不到两年的时间。 就在1982年4月28日开张营业了。 毫无疑问,当天的开业仪式对京城来说是一件相当重要的大事。 现场中外记者云集,连《人民日报》和国家电视台都派人来了。 而且无论是摄像机镜头还是照相机镜头,全程就没有停止拍摄的时候。 因为除了主管项目的中方领导和外方投资人一起出席了隆重盛大的剪彩仪式之外,建国饭店在处处都显露出与众不同。 最明显的是建国饭店的外观。 同长安街的其它建筑相比,尽管显得很矮,长长一溜。 但拱形而飞翘的屋檐,一扇扇咖啡色的玻璃,一面面迎风招展的旗子却十分新奇。 总让人觉得,建国饭店特别像一艘不知从哪里驶来,又不知要驶向哪里的待航的远洋轮船。 相当具有“远渡重洋而来”的隐喻味道。 以至于直到三十年后,这里都仍旧是京城一处地标建筑。 再比如说,建国饭店的内部还具有京城独有的园林式风格。 这里的人工庭院景观居然出乎预料营造除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溪。 溪水在所有建筑的中心流、转、弹、荡,变化万千。 中间还有汩汩涌泉,可谓自然之极,野趣之至。 更令人神往的是一部分客房的建筑与小溪紧邻的一面突出了一个个小露台。 完全可以想象,当住客坐在小露台上,看着翠绿苍苍,听着水生淙淙。 啖一壶香茶,或是碰杯畅饮,是何等的逍遥自在。 再有就是全部五百二十八间客房里的设施也非同寻常。 居然每个房间都安装了彩色电视、按键拨号的电话机,还配备了独立卫生间和中央空调。 这哪一样东西,都是当年超乎常人想象的现代化。 就连服务员一水儿的白色领花、黑色马甲,也和当时其他饭店服务员蓝裤子白褂子的着装截然不同。 而且建国饭店还抢在皮尔·卡顿之前,开办了京城第一家正宗的法餐厅——杰斯汀(Justine’s)。 要知道,这件事难度有多大,关键要看我们国内是个什么状况。 这个时候,共和国甚至找不到一台能织三米宽幅布料的织布机了,只能从国外进口窗帘、床单和口布。 而像样的糕点原材料就更难得了。 小到一块黄油、一瓶果酱、一袋专用面粉,都得用外汇通过港城采买。 由此可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巨大投入。 还有一条,就是干净得让人无法想象的入厕条件,一样成为了建国饭店体现出其高档规格的一个标志。 这是因为当时京城的厕所条件极为恶劣,哪怕饭店里的也一样有味儿。 外国人来我们国家除了吃不到真正的面包,更怕的就是上我们的厕所了。 特别是走出饭店赶上内急,那一定是噩梦一样的体验,多远也必须回住处才能解决问题。 但建国饭店的可不,完全扭转了所有人对共和国厕所的固有认识。 这里用的全是进口陶瓷用品,有专人负责值守,按规定随时清理。 确确实实是把自己厕所变成了卫生间,相当接近国际化标准了。 女客人擦脸抹粉化妆,完全可以在这里面进行。 总之,这些稀罕的现代化设施,远远超出国人想象的生活方式。 无一不在提醒人们,共和国从此拥有了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国际饭店! 完全可以说,这一天是我国饭店发展历史上的一个里程碑。 因为正是有了建国饭店,共和国才终于打破了持续几十年的招待所式的游客接待模式。 这也就难怪建国饭店的开业,为什么会引起这么多媒体记者的充分关注,迫不及待把这里发生的一切报道出去了。 像当天晚上,这件事就上了国家电视台的《新闻联播》,京城的大小报刊都用重要版面进行了报道。 路透社的稿件则称,“第一家真正西方式的旅馆在京城开张,为这个单调多风沙的城市带来必要的魅力。” 《法新社》也发表评论,“在饭店服务业从较差到中等的这样一个城市里,建国饭店一夜之间就被誉为首都里最好的饭店。” 当然,这一天对于宁卫民,对于宋华桂也是格外的重要。 因为“PC”服装的建国饭店专营店,到底能不能随着饭店开业来个开门红,获得市场认可。 不但将决定宁卫民个人事业能否进入一个新的上升期,有关他的前途。 这甚至关系到未来皮尔·卡顿是否还能对宋华桂保持信任。 以及宋华桂在公司内部的个人威信会不会受损。 毕竟投入了那么多的资金,如果不能及时回流补血的话,恐怕共和国这块儿资金循环就要出问题了。 而无比坚定,把资金投入这些项目的宋华桂,要是发现自己的决策其实是错的。 肯定也就没脸再找总公司要求物资支持了。 她也肯定会遭到下属们私下非议,难以避免的让员工们对她的能力产生怀疑。 反过来呢,可就皆大欢喜了。 不但宁卫民和宋华桂都可以对自己的上司有个令人满意的交代。 也代表着皮尔·卡顿公司的经营方向是正确的,就此通过了市场的实际检验。 从此稳如泰山的占据了先手,大可以就此全面铺开,安心的按照计划去运作、扩张。 这甚至可以说,皮尔·卡顿公司也给国内的服装业同行树立起一个成功的标杆。 他们所创造的高档服装经营模式,今后注定会被无数同行们当做样板,去效仿、学习。 正文 第二百六十三章 时尚龙 建国饭店天顶的玻璃幕墙在朝阳下熠熠生辉。 阳光先是从上往下照进了这座新奇独特的现代建筑,然后又通过大理石地面的反射,散发出柔和的光芒。 这精妙的采光设计,让酒店大堂从早上到中午时分,根本无需任何照明,就能显得富丽堂皇,高贵庄重。 只是由于此时人流全都聚集在饭店大门处,酒店大堂没有一个客人,室内显得十分冷清。 不为别的,就因为此时此刻,正是建国饭店开业典礼进行之中。 与室内的情形全然相反的是,饭店的大门口却完全是一派热烈景象。 站成了一长排的服务人员,众星捧月一样,把莅临的众位政府领导和饭店董事长衬托在正中央。 连同那五颜六色的彩色气球,喜庆红色的剪彩红绸,一盆盆鲜花簇拥装饰起来的喷泉水池,以及那猩红地毯铺就成的迎宾长路一起。 精神焕发的迎接着众多媒体记者的聚焦,迎接着熙熙攘攘来观看典礼的人群。 事实上,正如同那些不由自主,透过玻璃幕墙去凝望着户外典礼的饭店工作人员一样。 在建国饭店大堂最靠东边的部分,宁卫民带着他的“美纯洋媚子”,也是一样满怀期待的把目光冲外遥望着。 而他们脚下这一百多平米在大理石上铺着纯白色木地板的区域,就是宁卫民精心策划的专营店。 由于这里是一块四面通透的销售区域,早在当初根据场地做规划时,宁卫民便决定要让设计师采用对角式设计,把空间平均分为了男装区和女装区。 两个拐角处带有更衣室的外立面,也同样按照宁卫民的意思,均采用了黑色亚光板材为主要材质。 而与之相反的,内部所有部分却采用了纯白的设计。 这样一来,由于白天也是灯光全开。 暖暖的光色不但让内外颜色对比更突出,也把红色的金属LOGO,和各种各样颜色的衣服衬托得格外醒目。 毫无疑问,这样大胆的配色风格还不是这个时代能时常见到的,显得极为另类。 吸睛的效果绝对不在话下。 不过最新奇、最显眼、最招人的,还是说是这片区域前,朝着酒店大门的方向,摆放的那一条长达六米,高两米五,盘旋而起的“时尚之龙”。 这条龙特殊之处在于龙头和龙爪都是用木头雕的。 精雕细琢,颇有神采,威风凛凛。 但龙身却是白色的铁架上一层层的铺陈各色进口面料,用以充当“龙鳞”,再与龙头、龙爪,拼接而制成的。 龙尾甚至是干脆就用一条带纱的白色百褶裙所制成。 整体呈现出的效果,是既传统又现代,既具象也抽象,静止中还有动态。 恐怕任何人只要经过这里,目光都会被这条颜色绚烂,带着一身洋味儿,却又不失东方气度的龙所吸引。 不用说,这么特殊的展品肯定又是出自宁卫民脑子里有关未来的记忆。 但值得一提的却是,这东西与宁卫民在曾在展览会上见过的那个粗制滥造的作品不同。 完全是由工艺美院雕塑系的大三高材生向群精心为他制作的。 敢情这小子受到了宁卫民启发而创作的那个雕塑作品《浮云》,在春节的艺术展中获得了二等奖。 拿到八百元奖金后,他就一直都在惦记着找机会报答一下宁卫民。 没想到很快就有这么个机会能够再让他一显身手。 而且他也被宁卫民的“艺术细胞”所惊到了,对这个创意佩服得五体投地,十分感兴趣。 再加上宁卫民一点不小气,又掏了八百元的制作费给他。 那他还能不用心吗? 俗话说,士为知己者死啊。 所以哪怕时间有点紧张,他不惜点灯熬油,也会拿出全部的本事,要把这条龙刻画得精彩绝伦。 而这条龙,其实就是今天,宁卫民想要玩上一手“草船借箭”,最重要的道具。 说实话,对这件东西,宁卫民是寄予了厚望的。 因为他为了省钱,节省宣传成本。 有关专营店开业这件事,各种广告投入、活动营销都是没有的。 他不像邹国栋,为了取悦领导和吸引人流,把演员、模特、媒体请来了一大堆。 他谁也没请,什么红包也没发,心知自己就是办得再热闹,也不可能反客为主,压过建国饭店去。 所以这事儿上他耍了个鸡贼。 就惦记着要沾沾建国饭店开业的光,凭借这条龙引起今天来剪彩领导的注意,好把那些媒体记者和参观者的眼睛和心思都夺过来! 因为一旦领导能来他的专营店来看看,记者就会跟来一大群。 那这活动报道的规格就高了,宣传力度也一定会加大。 要万一再获得了领导的几句表扬,那岂不是太划算了? “霍姐来了!” 出其不意的一声喊,登时把正出神儿的宁卫民从沉思中唤了回来。 他抬头看见大门口处,果然身穿一身套装,脖子上佩戴着纱巾的霍欣,飘然而止。 宁卫民刚才派霍欣去门口处打探情况。 现在既然人回来了,想必典礼已经接近尾声了,饭店真的要敞开大门了。 “都准备好了吗?外面的活动马上就要结束了。” 果不其然,霍欣在宁卫民热热的目光中,带来了好消息。 让所有人都升起了渴望又兴奋的眼神。 “准备好了,就等领导来检查了!” 快嘴的甘露调侃地说,换得了大家的微笑。 其实这四个姑娘心里多少对霍欣都有点意见。 要知道,这些日子大家忙得人仰马翻,连宁卫民都累的够呛。 惟独挂着店长名头的霍大小姐不照面。 她可就住在这建国饭店后面的“外事大院”里的。 现在活都干好了,她潇潇洒洒地来了,颇有坐享其成的味道。 霍欣并没有听出话外音,不过宁卫民倒是听出来了。 他怕霍欣生气,也不吱声,只是拿目光警告了一下甘露,直到瞪得她不好意思吐了吐舌头才算罢休。 而这不能说宁卫民登记观念太重,或是情感上偏帮霍欣。 主要还是对于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来说,霍欣的用处比这四个姑娘更大,他得以大局为重。 正文 第二百六十四章 胆大妄为 望着切成片的又薄又嫩的羊肉,红红亮亮、规规正正地横卧在洁净的青花瓷盘里。 宁卫民恶狠狠的盯着,夹着,仿佛有一个世纪没见过、没吃过涮羊肉了。 他眼下只知道把手里的筷子千百遍地往返于肉盘与火锅之间。 然后狼吞虎咽的咀嚼,咽下,再一个循环。 甚至连倒满酒的酒盅都顾不上端起来抿上一口。 尽管餐厅里雾气萦绕,密不透风。 什么烟味儿、酒味儿、肉味儿、汗味儿、火光、蒸汽……全掺乎在了一起。 混成了一种让人极不舒服的甜不索索的味道。 虽然周围的环境嘈杂无比。 孩子哭,大人闹,喝酒划拳,乱得跟菜市场似的。 人待在这儿只能拼桌吃饭,不扯着嗓子喊,都没法和熟人说话聊天。 但这家馆子的涮羊肉,还是把宁卫民给彻底征服了。 在蒸汽、火气的氤氲中,他的味蕾和肠胃所感受到的美好,让周围环境的一切缺陷都不算什么了。 是的,别看他跟贪吃蛇似的德行显得有点没出息,可也怪不得他啊。 首先是他肚子太素了,缺肉啊。 最近财运亨通这没错,可问题是挣来的钱他也不敢随心所欲、胡吃海塞啊。 老爷子不让在先。 既怕落在周遭旁人的眼里遭忌,徒生是非,也怕他花顺了就搂不住手。 而他自己同样舍不得。 因为只要还有猴票在邮局里卖,他挣的钱就得紧着干这个用。 那么每次一花钱,他心里就忍不住会按心里的“汇率”进行价值比对。 单枚八分钱就等于一万二,四方联三毛二等于五万五,整版六块四就等于一百五十万到一百八十万…… 这TM还怎么花钱呀? 以他的感受,吃顿早点就得两万一顿,当然肉疼得紧,太有罪恶感了。 所以自打那顿十来块的烤鸭之外,宁卫民还真就是没再和老爷子下过馆子。 他们平日里的吃喝虽然确有改善。 可程度也就是糙粮改细粮,追上了邻居们的水平而已。 这次要不是为了康老爷子双喜临门,俩人达成了共识,都觉得该来庆祝庆祝。 他们也不会这么铺张的。 其次,这家眼下落户在东安市场里的“民族饭庄”,可不是普通餐馆。 这个名字是“运动”那几年的叫法儿。 而它的本名,就是鼎鼎大名的“顺风来”啊。 虽然宁卫民前世也曾经在王府井吃过不少次“顺风来”涮羊肉,就没有过丁点的好印象。 甚至他还认为这种打着老京城字号的百年老店,纯属旅游景区刻意仿古的样子儿货。 服务差得要命不说,吃的东西也落俗套,除了价高,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 可正因为如此,他这一吃就吃出不一样来了。 首先,这肉和前世的肉差老鼻子去了。 眼前这肉可是真好,全是大自然孕育的小尾巴绵羊的精华部分。 说白了这羊就不是吃饲料的,全是吃牧草长大,绝对纯天然绿色环保。 “上脑”、“大三岔”、“小三岔”、“磨裆”、“黄瓜条”,用手切得能透过肉片看见青花盘子的底纹。 绝没有拿机器切的冻肉,合成肉糊弄人这一说。 其次,那火锅子也真是紫铜特制的。 不但是挂锡里,用的是也银炭旺火。 不是拿黄铜炉子、酒精炉子、电炉子凑合懵事儿的。 这种传统方式的涮羊肉火力猛,热得快,那自然就香。 真下筷子,肉片入锅一烫即熟。 绝不是煮,才会又嫩又香。 再有,这年头的高汤今后可没处找去。 涮羊肉的锅子里料放有葱白、海米和真正的蒙古“口蘑”。 说出来也许都没人信,那味儿已经不仅是鲜了。 居然锅里的汤是越涮越清,竟然没血沫子,都能直接入口喝的。 这才叫相得益彰。 糖蒜也都是自制的,足足装坛三个月才用以待客。 虽然用的是真糖腌制,外观却不发黄。 白嫩鲜亮,脆而甜香,除膻解腻,生津开胃。 总之,“民族饭庄”如今还存有旧时遗风。 “选料精、加工细、汤味鲜、火力旺”这几个明显特点还没有都给扔了。 最后再加上康术德是个真正的吃主儿,会自己调兑专门小料儿,有芝麻酱、绍兴黄酒、酱豆腐、臆韭菜花、辣椒油、虾油、以及东来顺特制的“铺淋酱油”,美其名曰叫“七宝”。 普普通通的一筷子羊肉,只要扫上那么一点老爷子的佐料,竟然就变成了另外一种蕴藏着无穷快乐的奇妙滋味。 那是“辛、辣、卤、糟、鲜”,神奇地达到了五种味觉的平衡。 想想看,这些条件都加在了一块堆儿,那这顿涮羊肉的口味还能不升华吗? 真比宁卫民吃过的任何一顿火锅都美。 实打实的说,在宁卫民的心里。 什么“四季”、“老五”、“窑台”、“福满楼”、“能仁居”、“聚宝源”、“呷哺呷哺”、“海底捞”……全一边儿待着去吧,根本没法和他吃的这顿比。 他就是想停嘴住口,都管不住自己个儿啊。 如同上一顿那为了拜师,进补的正宗“聚德全”烤鸭子似的。 这是他第二次发自内心的感叹老字号名不虚传。 可惜原汁原味的好,全没能留住,日后变成为拿牌子挣钱的套路了…… “卫民……” 康术德可不知道宁卫民心里发出何样的感慨,他看着徒弟样子只觉得可乐。 “今儿个这涮羊肉,好吃吧?这些调料也只有这儿是最全的。别的地儿都不行。” “没卤虾油,没鱼露,也算涮羊肉?我还告诉你,这辈子你要不用这么全和的小料吃一次涮羊肉,都不能算是京城人。” “哈哈哈。吃过一次就得记住了。下回自己调,否则就不是吃主儿,是吃货了。” 跟着老爷子笑呵呵递过了放肉的盘子,比他自己吃都高兴。 “不过,年轻还就得多吃,你这岁数越能吃胃气越壮,这是福气。来来,这盘儿也给你,都倒进去……” 可这下宁卫民倒真有点不好意思了。 他也不知道该应声接过来,还是不接过来。 因为他这才发现,打一开始端上来四盘子肉几乎都进了他的肚子了。 自打吃上了这顿饭,老爷子好像还真没夹上几筷子肉。 净涮白菜、冻豆腐和粉丝了。 老爷子不爱吃肉? 那才是天大的笑话! 就这样,带着一种从未感受过的温暖。 从小像野狗一样跟别人抢食吃的宁卫民,深刻感受到了有长者关爱的美好滋味。 要不说人就是人呢,万物之灵。 他虽然没经历过这种情形,可舔了舔嘴唇,还是无师自通懂得了应该怎么办。 他谢着接过盘子,一气儿就把羊肉全拨在师父那边的锅子里了。 跟着还做了一个惊人之举。 他站了起来,拎着自己的凳子,“蹬蹬”奔餐厅里头就走。 这时候他脑子里想的就一个字儿——吃! 爱多少钱多少钱,豁出去了! 今儿就是吃一个亿的,也不能亏着师父…… 只是正因为如此,他那咬牙切齿、直眉瞪眼的冒失劲儿,可也把同桌的人吓了一跳。 尤其是康老头,连声惊问。 “干嘛去呀?卫民!卫民!……你这冲谁啊?” 没想到宁卫民一回头,回答让人哭笑不得。 “我……我再加几盘肉去啊。您老还没吃呢。您踏实坐着……” “嗨……那……那你抱凳子干嘛?看着跟要干架似的……” “我不是怕待会儿回来就找不着了吗……” 好,这一句,整个大桌儿的食客都乐了。 这时候坐康术德旁边的一个中年工人搭腔问上了。 “老爷子,这是您儿子还是孙子啊?看着楞,还挺懂事啊。孝顺。” “不是,都不是,您走眼了,这是我徒弟。” “徒弟?那更不容易了,现在的年轻人有几个还把师父当回事啊。就我们厂那帮小子,个顶个儿刺头儿不服管。背后不把你当仇人骂你祖宗八代就算好的了。还是您有福气呀。您哪厂的……” 好家伙,越说越是满拧,哪儿和哪儿啊。 不过老爷子还是绿皮儿萝卜——心里美啊。 (注:口蘑是生长在蒙古草原上的一种白色伞菌属野生蘑菇,只生长在有羊骨或羊粪的地方,味道异常鲜美。由于蒙古口蘑土特产以前都通过河北省张家口市输往内地,张家口是蒙古货物的集散地,所以被称为“口蘑”。这种蘑菇产量不大,需求量大,所以价值昂贵,历来是国内市场上最为昂贵的一种蘑菇。如今真正的“口蘑”已经绝迹,这个词仅代指为一种白蘑菇的种类。和过去已不是一回事了。) 正文 第二百六十五章 沾光 说也巧了,就在宁卫民忽闪着眼睛,做出一副纯真状,故意跟康术德逗闷子的时候。 容宝斋那头儿,正有两个衣冠楚楚的人在谈论他们。 主任办公室里。 宋主任正把今天收来的沈周和石涛在桌子上打开,展示给容宝斋的一把手——刚从美术出版社开会回来的方主任看。 于此同时,宋主任还颇为汗颜的一个劲儿自责着。 “老方啊,对不起啊。今天这事儿主要是我的责任,是我心太急了,这价钱才高了。哎,我没办好啊,贵了不少啊。还给你打了电话,瞧瞧这事儿……” 方主任却目不转睛的看着两张书画,笑着摆手。 “嗨,别这么说,工作里出点意外情况难免的。老宋,其实你为了本店声誉考虑,是正确的,否则那才是因小失大。” “何况你看,这两幅书画也是真好啊,残破情况并不严重嘛。尤其沈周和石涛,他们可都是美术史上大放异彩的人哪。他们作品本就存世不多,保持这么好的精品更不多见啊。这个价钱高是高了点儿,却也物有所值,不能说就是贵了。” “其实人家说的没错,他要出给个人,两三倍的价格也是有的。现在京城的港商不少,找对了人,也许还会以更高的价儿出手。这恐怕还真得说,是人家相信咱们,才愿意匀给咱们的。” “这件事我看就这样吧,不用自责。回头我再给这两件东西的单据上签个字,算是咱们两个共同认可的。还是赶紧让咱们的人把这两件作品修复,才是正事。” 宋主任立刻如释重负。 “那就谢了,有你这一把手给我证明,我就放心了。” “至于这活儿呢,即然是何师傅接待的。照我看,还是让他带两个徒弟干吧。” “何师傅手里现有的任务,只有一个谢时臣的《大雪山图卷》了。而且也干七成了,我看正好,顶多也就多等一个月的事儿。” 方主任先是点头,“那就这样吧,我看可以。” 随即又阻止了要收起书画离开的宋主任。 “老宋你先别忙走,坐一下,我还有件重要的事儿跟你说。咱们书画商品的价格要调一调啦” “是这样,今天我去开会,社里通报了一个意外情况,说是咱们京城首次在港城举办出口商品展览会现在正在召开,反响极好,大获成功啊。” “每天来参观展览的观众有上万人。尤其是工艺美术类展品极其受欢迎。咱们送去的那百余幅近现代画作,二百幅木板水印的作品,以及一千套的画册、图册。看展的前三天,就全部售罄了。” “港城那边回复是太受欢迎了,尤其近现代名家书画,价格每天都要调高三成,可仍受热捧,简直难以想象。可见外部市场对咱们本土书画的偏爱,远超咱们原先预计啊。” “因此,上级综合外部市场的热度,考虑内地日商、港商越来越多的情况,认为我们的定价已经有些偏低了。所以决定,从即日起,咱们系统所有画店的近现代画作,价格做统一调整,暂时向上浮动两成。看看市场反应再说。” “这件事恐怕还要劳烦你去安排一下啊。而我的意思,其实还不妨大胆一点,像有的大尺幅精品,港商最偏爱的吉祥富贵题材,日商最喜欢的佛像观音题材,完全可以调高三成嘛,你觉得怎么样?” 这话一说,宋主任的神色可就古怪了。 那是又红又白,变幻无穷啊。 他张着嘴老半天,脑门都冒汗了,才嘴角颤抖着应了。 “好……好好,我知道了。你放心,放心……” 方主任可不知宋主任这是怎么了,一听调价,就这么心神恍惚的。 不免关心问了一句。 “老宋,你这是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宋主任一边胡撸脑门,还一边强笑呢。 “我?没……没,没事,就是觉得有点热。那我这就去安排,找人更换价签。对了,还有别的事儿吗?” 宋主任完全属于礼貌性的客套,随口一说,却没想到方主任还真有。 “哎,你一说,我想起来了,我有个朋友……哦,就是搞古建的那个蓝教授,你见过的。” “他上次来找我,就看上了黄宾虹那幅《岐山图》。前天晚上打电话给我,说要了。” “这样,你一会顺便去趟画廊,让人帮忙把那副画收起来吧。蓝教授最多两三天,就会过来取走。价格嘛,我看咱们还按老价格九十八算,再给他打个九折……” 说到这里,方主任忽然说不下去了。 因为他的眼里,刚才异常的神色不但再次出现在宋主任脸上,甚至这次更邪门。 宋主任居然“咯儿喽”一声,开始了极为剧烈的呛咳。 咳得是面红耳赤,咳得是难以自控,咳得都弯下了腰去。 最终,方主任都在旁看不下去了。 他不得不起身帮宋主任错胸捶背,还倒了杯水给他。 这样,宋主任才算渐渐缓过来这口气儿,一边揉胸口一边恹恹的吐露了真相。 “老方啊,对不住,我失态了…… “嗨,我还是跟你说实话吧,其实今天来那一老一少,他们可不是卖了画儿就走了,还有个特殊的情况我没告诉你。” “临了临了吧,那小年轻非要买画。他跟我要了九折的价儿,然后就拿卖画的钱,买了五十七幅近代名家书画。” “说来也邪性了,那小子不但不眨眼的撒钱,还点名就要黄宾虹。咱们店里只要是四尺以上,黄宾虹的书画他全要。至于你说的那幅《岐山图》,也在其列……” 那还用说嘛,这下连方主任,也是听得目瞪口呆了。 因为实话实说,自打容宝斋开业以来,就没有过这么买画的顾客呀! 方主任心说了,嘿,这可是个怪事儿,是够蹊跷的啊! 这一老一少到底是什么人哪? 买画跟买萝卜白菜似的? 而且还偏偏赶在涨价之前? 瞧这份便宜占的,巧也没这么个巧法儿的! 还专买黄宾虹? 嘿,遇见这样的奇人,这可真让人为难啊。 他又拿什么给蓝教授啊…… 正文 第二百六十六章 烛光晚餐 完全不知道自己又多了个准丈母娘的宁卫民,此时简直激动得要晕倒了。 敢情他急不可耐,跑进挂着真正书画作品的画廊一看,实际情况比他期待的还要好。 大量近代名家的书画,几乎把所有的墙面空间都占满了。 琳琅满目! 他甚至从中毫不费力就认出了几幅日后拍卖场上大放异彩,创造过上亿记录的作品。 那都是各路传媒,包括业内杂志专刊,连篇累牍报道炒作过的。 这是什么样的视觉冲击力? 一个字儿,“嗨”啊! 他真心认为,就墙上这些书画,放二十年后。 甚至足以碾压一个国家级博物馆相关展厅的展品了。 宁卫民跟这里的售货员再一扫听。 不但墙上的统统都是真迹啊,店里还有许多没拿出来的画作呢。 而且每一件书画,确实都是从这些画家手里亲自收来的。 容宝斋甚至有当年的付款单可以为证,只是收购价格不方便透露罢了。 所以只有买了画之后,店方才同意拿出来给顾客看看。 至于这些书画的销售价格,也跟刚才外头那大姐透露的情况差不多。 比木刻水印的西贝货要贵,但也就是寥寥数倍而已。 如今齐白石标价是三十二元一平尺。 徐悲鸿、张大千都是二十五元一平尺。 潘天寿、陈半丁、傅抱石、李可染、是十五元一平尺。 黄胄、吴作人、王雪涛、任伯年十二元。 陆俨少和黄宾虹才八块。 刘炳森最惨,居然仅仅八毛钱。 乖乖隆的咚,韭菜炒大葱啊! 虽然不是搓堆儿菜那么便宜了,可一样是千载难逢的地摊儿价儿啊。 宁卫民看着满墙的名家力作,馋得都要流哈喇子了。 因为他那脑子多快啊,算这玩意一门儿灵啊。 很容易就能得出大概的利润空间,甚至做出横向对比来。 拿齐白石的大型作品举例,八尺、丈二的大幅作品,现在买下不过二三百元。 而到了2009年之后,这样的作品,价钱无疑以亿来计算的。 这就等于是说,现在买书画花的一元钱,能在日后变成至少五十万,甚至一百万啊, 这样的涨幅,已经远超宁卫民手里的猴票了。 虽说猴票八分能变一万二,已经够吓人了。 可换算一下,得出的最大涨幅才十五万倍。 而且别忘了,齐白石的作品,在这年头可是市场认可度较高的领头羊,价格远超其他人。 与他同等水平的画家,作品收购成本还要低得多,也就意味着涨幅会更大,后劲儿十足啊。 像徐悲鸿和张大千,他们的作品,此时售价就要比齐白石低上近三成,这是差一点半点的事儿嘛。 还有黄宾虹这近代书画家里藏着的最大黑马呢。 同样作为未来亿元俱乐部里的一员。 此时他的画作,艺术价值还远未被发掘出来,是被严重忽视甚至是横遭冷落的。 他的作品,居然仅仅只有他的学生李可染的一半价钱。 像墙上那副《岐山图》,那可是2013年拍出两亿四千五百万的大作啊。 现在标价才九十八元,这又是多么大的漏儿啊! 难怪古话说啊,粮食布匹十分利、中药当铺百分利、古玩字画千分利。 有多么划算可见一斑! 但最重要的,最关键的,是宁卫民还知道未来的书画走势,注定会产生一种“价值倒挂”的现象。 未来几十年里,古代书画的行市,远远不如近代书画火爆。 要是到了2009年,就这一幅沈周,了不地,也就和齐白石打个平手。 石涛?靠张大千出马也基本上够了。 这也就意味着,今儿卖出去两幅字画那太值了。 宁卫民要再花个二三百从这只里买上两幅,三十年后就能回本儿啦! 这买卖要再干不过,就没干的过的啦! 嘿,说来也是好笑。 想他当初穿越过来,还一度以为这年头除了攒邮票,就收古董和硬木家具划算呢。 哎呀,现在看看,那不是糊涂车子嘛。 是,这些东西是便宜,可那是只跟这些东西自身的升值空间做纵向比。 要是和同时期的近代书画做横向比较。 收古董、收家具,其实一点也不划算,性价反而差得多。 就信托商店里的硬木家具,一张椅子怎么也得十五二十的,一个八仙桌就得五六十元。 瓷器也是,鬼市上淘换件儿像样儿的东西,总得十几块,几十块的。 即便都是对的,可这些玩意以后又能涨到多少去? 杂类的升值空间不如家具木器,家具木器又不如瓷器。 哪怕瓷器,日后能拍出上千万就已经算牛X了,上亿可就太难了。 还必须得有个前提,是官窑,是稀世精品才行。 这么综合来看的话,无论古董还是木器家具,基本升值空间大致也就在几十万至几百万之间。 这是什么样的资金利用率啊? 比起近代书画最少缩水十倍,就连猴票也及不上。 何况沾上文物的边儿,风险也大,弄不好就能摊上罪名。 再说了,木器占地儿可不小,家具买回来又往哪儿搁啊? 总之,有一样说一样,哪儿有收近代字画这么光明正大,自在得意啊。 这只能说人要办事先得动脑子。 收藏上也得因时制宜,具体情况具体分析,绝不能刻舟求剑啊。 实话实说,眼下来看,收藏最大的利,无疑还是藏着这些近代书画中啊。 那要真是想发迹,最好的办法,当然是鬼市淘换古董卖掉,然后掉头再买近代书画。 那才是沙子一袋子,金子一屋子,一本万利的甜买卖呢…… 就这样,越想越美啊,宁卫民心里乐开了花。 那后面他该干什么还用琢磨吗? 赶紧转头回修复室,去跟康术德打商量。 也巧了,他才刚跟老爷子嘀嘀咕咕的说好了,又作揖又点头,获得了批准。 宋主任就带着会计来送钱了。 宁卫民一见,赶紧抢着迎过去了。 “宋主任,再跟您商量点事儿啊?” 但这可把宋主任吓了一跳,他还以为这事儿又横生枝节了,赶紧把丑话说前头。 “别别别,这收据都开好了啊?现在要变卦可不行……” “您别误会啊,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从您店里再买点近代书画,看您能不能给行个方便?” 宋主任这下放心了,不过还是有点纳闷。 “那……这当然没问题啦。你尽可挑着喜欢的买啊,这又没什么限制,何谈方便啊?” “嗨,我不是想要个折扣嘛。我听售货员说,您这儿的老顾客都有折扣。既然咱们做了这笔买卖,那我们也不能算生人了吧?” 见宁卫民满脸堆笑,完全不是刚才那三青子模样了。 这下宋主任是真明白了,敢情宁卫民这顺杆爬,为的是又找便宜来了。 他只觉得好笑,也没当一回事,以为不过是块八毛的事儿。 “哦,好好,那就给你打个九折吧。” “还能……还能再便宜点吗?我想多买几件。” 宋主任摇头,觉得这小子真有点贪得无厌。 他也不理会宁卫民了,转头去跟康术德说。 “老先生,您应该清楚,我们对老顾客也就这样了。店里有规章制度,总得一视同仁啊。” 因见康术德点了头,宁卫民也就不做计较了。 不过他还有事儿求宋主任。 “那待会,您能跟我去一趟画廊么?最好您找个人,专门帮我交代一下。我要买的可多啊!” 宋主任真是忍俊不禁了。 “有这必要吗?你能买多少?回头看上哪件,记下来找我签个字就行啦。” “别别,真的挺多的。我怕没您的话,见您的签字,人家也不肯给我拿。再说了,这么来回找,也麻烦啊,不如当时要,当时就包呢……” “还真挺多?你这小年轻口气不小……好好,我到要看看你能买多少?你就可劲儿买,越多越好。” 正文 第二百六十七章 煽风点火 勇敢做自己,咋干咋有理! 这句话并不是永远正确的,因为需要真才实干的本事来支持。 对有能力的人或许是这样,可对于缺乏能力的人就不是。 当然,世上的事儿往往不是这么一清二楚的,复杂的原因就在于人总会互相做比较。 有些人能力本来其实还可以,也算薄有小才,可要是遇见真正的天才,比较起来就瞎菜了。 这历朝历代,也不知有过多少自比“鸿鹄”者,曾发出过“既生瑜何生亮”的哀叹。 就比如1982年5月4日下午两点,京城饭店皮尔·卡顿公司的大通间办公室里。 刚刚从外面赶回来,坐在自己真皮座椅上的邹国栋,就被这种情绪困扰着。 特别是当他接过后勤部沙经理递过来的几份报纸后。 还没看多一会,他就“砰”的一声,极为愤懑地把一摞报纸摔在了办公桌上。 由于都在一个大房间里办公,即便是运营部一把手,也不过是在靠窗的位置,有个玻璃墙围起的隔间而已。 这一摔,动静可是不小,邹国栋的下属们几乎全都听见了。 大家狐疑的抬头张望了一阵,随后无不蔫头耷脑地伏在案上。 谁也不傻,都怕触霉头,成为被领导后续发作的对象。 至于邹国栋为什么这么生气? 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这些报纸上的报道,全都与从未实质上接受过他领导的副手——宁卫民有关。 像最上面那张,就是《京城晚报》把建国门“PC”服装专营店吹得天花乱坠的那篇文章。 上面配着的那张大照片,就是西装笔挺的宁卫民和他那五个貌美如花的下属。 其实这些报纸邹国栋早就已经看过了。 他最受不了的,就是照片上宁卫民那小人得志的神情。 无论看见几次,都是让人说不出的上火添堵啊。 他完全没想到今天累一上午了,刚从机场跑回来,自己的同僚竟专门给他送来这些恶心人的东西。 一没搂住火儿,就粗暴了一把。 为此,本来还一脸义愤填膺的沙经理赶紧换了副面容,满面堆笑地劝慰上了。 “邹经理啊,你别生气啊。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替你打抱不平。” “你说这小子也太滑头了!想当初让你去机场,他大概就惦记着这一出呢。他居然敢算计你!凭什么啊?” “凭什么他在建国饭店的专营店,沾这么大的光,坐等满京城的顾客往他哪儿跑。反过来就得让你天天跑机场啊?” “不行啊,我看不过眼。他这是故意算计你,眼里也太没你这个领导了……” 不过话说回来了,邹国栋气归气,确实对宁卫民有点想法。 可他能坐到这位子上也不是个傻子,用屁股想也知道这种送上门的好意没那么简单。 外资公司收入高,可也因此成了最势利,最爱算计同僚的地方。 所以他尽管心里上火,极不痛快,也是没顺着沙经理的挑唆而就范。 反而是端起了自己咖啡杯,喝了一口,慢慢坐了下来,把气沉住了。 “老沙啊,你这么煽风点火的可有点不厚道。明人不说暗话,你特意把这玩意给我看,还说这些话。你是不是惦记拿我当枪使啊?” 沙经理看到这个情形,知道自己的小心思瞒不过去,也只好坐下来,陪着笑小声说。 “邹经理,别误会啊。是,我不瞒你,我跟这小子有点小矛盾。可我对你也是一片好意啊。” “不说别的,咱们俩可是同时进公司的。你说咱们平时工作,咱俩谁不是尽力帮衬对方啊?我能对你掏坏吗?我是怕你看不透这小子的狼子野心,一朝疏忽。” “他这明摆着是想迈过你去啊。你可千万不能让他继续这么胡来了,那对你可太不利了。你必须得让他知道厉害,得让他尊重你这个一把手……” 这话听着顺耳,邹经理当然想这样。 可光想又有什么用,他不禁自嘲起来。 “胡来?人家每一步都是光明正大的阳谋。我能怎么办?你不能不承认这小子还是有几分真本事的,脑子就是快。” “算啦。既然事已至此,还是踏踏实实比销售业绩好了。其实机场每天顾客也不少啦。我就不信,我会经营得比他差。毕竟最后还是要拿真金白银定输赢的。” “难道你还想我再跟他换过来吗?就是他肯,我作为他的正管领导也丢不起这人啊。反倒还落他口实。要是真输给我,他反而有了借口。” 但沙经理却坚决不肯罢休。 “哎哟,阳谋?未见得吧!我的邹大经理啊。你可不能这么实在啊,你会吃大亏的。” “你怕是还不知道这小子在你背后搞什么鬼呢?我告诉你,建国饭店的店专营店里可不光和你一样卖衣服。” “你没看报纸上写嘛,他的店是艺术馆一样的专营店。这小子不知道哪儿弄了些艺术品在店里卖呢。人家两项收入加一起,对付你一项服装收入,你觉得公平吗?” 听了这话,邹国栋再次失去了淡定。他不禁吃了一惊。 “艺术品?你没开玩笑吧?再说了,他这不是不务正业嘛。那些东西能卖出多少钱啊?” 沙经理嘿嘿一笑,透露了更详细的消息。 “你还别这么说,我昨天下班后亲眼去看过,非但价格还不便宜,还卖得挺快的。外国人都挺喜欢。两三件就能卖出上百的外汇券来。而且我听财务部负责成本控制老刘说,就靠这一手,上个月,那小子居然把斋宫那块赔钱的地方,都做出万八千的利润了。你想公平竞争?人家可不是这么想的啊?” 邹国栋沉默着不说话了。 说实话,他现在真觉得宁卫民在经营上是个天才。 可同时,他也更清楚,宁卫民对自己的地位绝对是个威胁。 他很难不产生危机感,他并不想就这么丢掉自己的位子。 哪怕退一万步说,即使是宋华桂顾念情分,不会提拔宁卫民,把他降职。 可宁卫民的存在,这样的工作成绩,本身就对他是一种实际行动的侮辱,会让他成为其他人眼中的笑柄。 搞后勤的,就没有不是人精子的, 沙经理最擅长的本事就是察言观色。 他这会儿已经从邹国栋的表情上看出眉目来了。 赶紧观察了一下左右,然后小心凑过来,把身子趴在邹国栋的耳边,说出来自己的谋划。 “我是干后勤的,这物资方面的事儿,我比谁都清楚。凭感觉,这寄卖艺术品的事儿,应该没这么简单。我觉着十有八九这小子在这里面玩着什么猫腻呢。” “什么百分之二十的抽成费啊?你想想看,卖多卖少都这小子说了算,货源也是他自己掌握的,我真不信他清如水明如镜。天知道他从里头捞了多少好处?反正这事儿要是跟我想的似的,那就不是小问题啊,我可得给宋总提个醒儿。” “你呢,千万别闲着。你也得跟上头吹吹另一股风。不管怎么说,宋总才是咱们公司的真正的老总。对不对?像这么重要的领导出席建国饭店开业典礼,理应由咱们宋总出席作陪才合乎礼节。是不是?” “然而这么大的事儿,宁卫民他居然刻意隐瞒。不但没跟公司通报情况,甚至就用一句节省成本,建国门店不办开业仪式,就把公司这边敷衍了。结果他自己出了风头。这什么意思啊?他都不把宋总放在眼里了,这还像话吗!” “不是我说啊,宁卫民这小子,傻就傻在这儿了。嘿嘿,办事不由东,累死也无功!他忘了自己能有今天,全是源于宋总的提拔和信任啊。没宋总的支持,他屁也不是。可现在呢,做出点成绩,就不把老板放眼里了。嘿嘿,你说他是不是自己作死?” 沙经理越说越来劲,镶嵌在胖脸上的两只小眼睛里冒出了贼光。 邹国栋听着,脸色也渐渐红润起来。 他越琢磨越觉得这位同僚的主意还真是有道理。 正文 第二百六十八章 惩罚 宁卫民没请成客。 这事儿当然不能这么算了啊,免不了日后还得再行补请。 可说起来还绝了。 在蓝岚的身上,宁卫民始终也没能用金钱达成他所期待的那种心理平衡。 因为蓝岚虽然是孩子心性,爱玩爱笑。 她爱看电影、看戏,还爱滑冰、逛公园,爱吃冰淇淋雪糕瓜子话梅巧克力等各种小食品。 而且她还想起一出是一出,说干什么就干什么,毫无计划性可言。 和她在一起,总让宁卫民有一种被动青春洋溢,疲于应付的无奈。 可与此同时,蓝岚身上还另有一种固有执着,却又是让宁卫民更为意外,不能不赞赏的。 那就是蓝岚半点也没有安心花男人钱的想法。 这姑娘不但讲究有来有往,还大方的要命,少见的爽快。 俩人吃的喝的玩的,她同样大把地往外掏钱。 特别是她开工资时,往外掏钱你都抢不过她。 甚至六月底的时候,宁卫民开玩笑,假装说自己遇到了难处,急需用钱。 哪怕工资花得差不多了,蓝岚也说不要紧,非要回家去要,说她妈手里有钱。 这样一个的姑娘,让人怎么评价才合适呢? 好是真好啊! 可这丫头却全无半点心机,对人毫不设防,实在太好懵骗了。 宁卫民觉着自己要是她亲哥,保准儿能为这个妹子愁死,一辈子都得担心她遇人不淑的问题。 当然,宁卫民也不得不因此怀疑起蓝岚的家庭环境来。 因为普通老百姓家庭里,是不会长出这样不知世事艰难,花钱这么不在乎的姑娘来的。 果不其然,一问蓝岚就说了,她对此并无意隐瞒。 她告诉宁卫民,自己的父母其实都是高级知识分子。 父亲是搞古建营造学的教授,母亲在区里文保局工作。 因此她的父亲也兼任文保局的古建顾问,曾经负责过不少次天坛、前门等处的修复工程。 而且她居然还真有个哥哥,就在区服务局上班。 至于这丫头这样的家庭背景,为什么会在废品站上班,全是跟家里赌气所致。 蓝岚声称自己不是念书的料,可父母非逼着她考大学。 不许她看电视,不许她出去玩,天天放学就得回家念书,把她逼得简直要疯掉。 于是毕业时高考差三分落了榜,她就死活也不愿意再考了,非要去上班不可。 她要自由,要自己决定自己的人生。 自然无需多言,她的选择,把父母气了个半死。 她的固执也是九头牛也拉不回的。 爹妈说她没文化只能捡破烂,她说捡破烂就捡破烂。 就这样,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她。 父母一怒之下,还真就把她弄来废品站上班了。 可不幸的是,她自己现在也有点后悔了。 原本她觉着上班比上学有意思,就没人管了,就想干什么干什么了。 但很快就发现,其实这个班儿上着更没意思。 天天跟废铜烂铁,费旧报纸杂志打交道,脏乎乎的,能有什么意思啊? 说出去也不体面。 还多亏父母托了人照顾她,废品站的站长对她像自己闺女一样,从不让她干力气活。 否则,她在废品站连一礼拜都待不住。 而单位的同事们,除了一帮岁数挺大的人,就是返城回来的知青。 像她这样的应届高中生只有她一个。 生活年龄差距过大,生活经历也天差地别。 别人天天聊得是怎么居家过日子,研究的是柴米油盐酱醋茶。 讨论的是怎么省钱,怎么照顾家里老的小的,怎么打家具刷房子,怎么用劳保手套织线衣。 谁都把她当成孩子,她根本没有人可以当成朋友一样平等聊天的。 但让她更没想到的是,就连她原本生活里的人际圈子也脱轨了。 她同样成了游离于其他人之外的个体。 不为别的,就因为她是“育才”的学生,上的是区重点。 班里那些同学可没她这么悠闲,也没她这么潇洒和想得开。 除了考上大学的,其他人都在继续备考。 她找原先的好朋友去看电影,去公园,没一个人理会她,都是推脱。 那些同学的家长们也个个防贼似的防着她,生怕她影了自己孩子的学业…… 当时说到这儿的时候,蓝岚已经委屈得不行了。 不但嘴撅起来了,连说话声儿都哽咽了。 但宁卫民却不由自主哈哈大笑起来,一点同情的意思都没有。 “我听明白了,你这属于自讨苦吃啊。你不听老人言,现在觉得进退两难了,又不好意思承认自己的错误是不是?你要听我的劝,就好好跟你父母谈谈,还是早点改邪归正的好……” 这话立刻让蓝岚吃惊的睁大了眼睛,随后则流露出失望的神色。 “你……你也劝我听他们的?我还以为你会支持我呢。” “你看你,活得多么自由,多么快乐,多么自我……” “我真是不明白,难道我唯一的出路,就是去念书考大学吗?” “即使考上了,又有什么意思?今后像我爸我妈那样过日子,也活着太累了。太枯燥,太乏味了。” 没想到宁卫民却摇摇头,完全不认可她的痛苦。 “你这话我可不赞成。人这辈子活着,所有的事情几乎都是这样的,没有纯粹的好,也没有纯粹的不好。只能是衡量,去做个人所认为的最优选择。” “可做选择,其实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需要见识,需要眼界,才能做出正确的选择。甚至需要经济基础,家庭支持,才能真正去实施你的选择。” “就拿你来说吧,正因为对社会了解不够,才做了错误的选择。可即使这个选择,能够实施,也是靠你的家庭帮忙。你应该知道,现在多少人待业。别人求而不得的东西,你轻易就到手了。还这就是你的家庭给你的助力。” “说实话,你的人生起点够高的了。你犯错,还有你的家庭给你兜着,你生在这个家里,才会有机会重新做选择,这都是别人可望不可及的幸运。你应该珍惜才对。” “你千万别和我比,我是个没爹没妈的孩子,从来都不容易,从来也没有你这样多的选择余地。你不会知道我为了生存,干过多少违心的事儿,多么艰难的事儿。” “你只看见我笑了,却辨识不出我的笑或许是假的,笑里又隐藏着多少苦。你羡慕我自由、自我,我还羡慕你有爹妈管着,父母关心……” 宁卫民的话,瞬间就让蓝岚安静了,她自己也不能不承认。 “其实我知道,自己比起许多人已经够幸运的了。这么不知足,好像有点身在福中不知福,倍儿矫情……” 但孩子终究是孩子。很快,不服气和不甘心,便又浮现了出来。 “可追求幸福是人的本能啊,难道不是吗?难道我想要更好的生活有错吗?我也没那么不切实际啊。只不过希望我自己的生活能再多一点诗意浪漫和自己做主的权利……” 宁卫民对此仍旧置之一笑。 “这没问题。你这么想很正常。可你不能太心急了,人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儿,需要步步为营,不能拔苗助长。” “人生可是个大问题,世上无数的学者、智者、哲学家都搞不清楚这个问题。你凭什么认为你现在就能搞懂?甚至比你的父母还懂?” “你觉得你父母限制你是为什么?就单纯为了让你按他们的意愿活吗?那他们也太累了。难道他们愿意这样管你一辈子不成?” “其实在我看来,那不过是他们为了保护你的未来,采取的必要措施而已。因为你上了大学,就能看到更广阔的世界。才有可能知道自己真心想要什么。” “你的父母只是不想让你的梦想受到限制而已,他们希望你能拥有更多的选择权利和保证自己未来的能力。” 这些话可是彻底把蓝岚触动了,她完全就没有想过这些。 “可是……可是……” 宁卫民再次打断她,后面的话继续突破她的认知。 “没有什么可是。人活着总有一些责任是要付的。就像你的父母要为你前程负责,你也有义务让父母对你放心。” “我告诉你,自由确实是好东西,可这么好的家人更弥足珍贵。等你长大了,你就会发现只有血缘亲人,才是真正全心全意为你考虑的人。你别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不知多少人羡慕你的家庭,你的父母。” “小丫头,我知道,你明明已经后悔了,就是面子上下不来是吧?跟自己爹妈你还计较这些?我敢说只要你回头,你父母肯定不计前嫌,欣喜若狂。” “还有,我真得劝你一句,不要以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不要以为你会永远年轻,不要认为今后只有好运陪着你。不要以为你的父母亲人永远会永远替你操心,他们也会老的,他们也会有需要你照顾的一天。” “甚至更糟糕的厄运都有可能的。包括亲人去世、车祸残废、身患绝症、寄人篱下、漂泊异乡、遇人不淑……听起来很吓人是吗?但都是真的,这就是生活。” “我不否认,为了考大学念书是相当枯燥的。可和这些我说的情况比起来,是不是就不算什么了?” “听我的,再好好玩儿俩月,等到开学你就重新回去念书吧。到时候别忘了,用你的工资给父母买点东西。他们不但不会再生你的气,还会感到高兴的。” “相信我,你的人生里或许只有现在是最能安心的了。好好珍惜你现在的一切吧,别让自己的时间糊里糊涂的浪费掉,错失真正能把握自己命运的机会。” 蓝岚带着黯然的神色,半晌无语。 宁卫民的话她连消化都来不及,根本无法反驳。 最后,也只有为成人世界的沉重和无趣深深的叹气。 “我真不敢相信,这些话会是你说的。你……你跟我说的这些,简直……简直比我爸我妈还……” “比你爸妈还老气横秋,还更像你的长辈?” 宁卫民轻轻一笑,又恢复了大言不惭,吊儿郎当的德行。 “那你以后就叫我叔叔吧。怎么样?小侄女儿,叫一声,叔叔就给你买酸奶喝。” 毫无疑问,这般挑衅,结果自然是蓝岚不为利诱,当场以“呸”回应。 正文 第二百六十九章 心有多大 风还在刮。 宁卫民低着头在路上蹒跚的走。 没办法,腿脚乏得要命,想快都快不起来。 何况他裤子右腿儿开了个大口子,一迈步,就如同穿旗袍似的露出小腿。 左脚的鞋面和鞋底分开了一半了,也跟蛤蟆嘴似的吐着脚指头。 这样的行装也累赘啊。 不仅如此,更为丢人的是,他这一撒开脚丫子,没敢回头,只顾傻跑。 居然一气儿跑到了两公里外的八里庄。 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他连公共汽车牌子都不知道哪儿找去。 这不,沿着这条大道奔西,步行了又有二里地了。 可别说站牌子了,他就没见过一辆途径的汽车。 往来的只有牲口拉的大车,连“三蹦子”、三轮车、自行车也没一辆,居然比东郊还荒凉呢。 他是真想找个百货商店,赶紧换条裤子,换双鞋啊。 他也想找个地方坐下,吃点东西歇歇脚,再把前前后后细想一遍。 刚才事情发生得太快了,他的脑子已追赶不上。 可惜,既没有商店,也没有地方让他吃饭,让他休息。 这条路上就是个纯粹荒郊野地。 除了道路两边的野树杂草,到处都是随风舞动的爆土扬烟。 既然如此,那也只好慢慢的溜达着吧。 终归方向是没错的,想必在太阳落山之前,再怎么也找着回家的路了。 哎呀! 现在的他,就像是一只饿着肚子又伤了翅膀的小鸟儿,心里充满了窘迫的哀叹。 自然而然,思念起前世的好处来了。 还是网络时代牛啊。 再偏僻的地界,用智能手机APP上下个单,也会有车来接的。 哪儿用得着受这种罪啊? 还是法治社会好啊。 就这样的情况,立马报警,保准儿能让这帮小子直接进去。 回头再告他们一个倾家荡产,哪儿用受这种气啊。 不过话说回来,今儿再怎么着,也得说是不幸中的万幸。 亏得他够机智够勇敢,才能顺利的脱离险境。 否则真挨这么一顿胖揍,小命能保住,也免不了折胳膊断腿的。 至于谈到损失,其实倒真的没有什么。 因为盲流子给的钱和他自己的钱,都在身上揣着呢。 真没了的,不过是大包里那些干活用的家什,还有一麻袋的铜而已。 而明天,他是定不会再回东郊垃圾场了。 自然,那帮盲流子让他代买的东西也就无需采买了。 如果这么来论的话,他甚至是赚的。 关键还是他被这无妄之灾,整得小心肝儿很受伤啊。 他的自尊不但受到了野蛮的践踏,而且自己也有点臊得慌呢。 因为点儿背是点儿背,可说到根儿上还能怪谁呢? 多半还得怪他自己个。 师父早就提醒过他了,他也不是不明白道理。 可谁让他不当回事,非要奔着沟里去啊。 这恐怕就叫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所以说,他想跟老爷子诉诉苦都不好意思启齿。 哎,师父要是知道,别说安慰他了,准保得挤兑他。 “你小子,有脑不用,纯属有病。活该!还是赶紧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数数你自己个儿的脑细胞儿去吧。” ………… 当天,宁卫民到家的时候,又已经是饭菜飘香的时辰,傍晚六点多了。 但这可不是路上真走了这么长时间。 事实上,下午两点多他就走到金台路了。 其他的时间,都是因为他买鞋,买裤子,吃饭,洗澡,换衣服耗费的。 所以,等到他进院儿的时候,已经没了穿着露腿裤子、开口鞋的那份落魄。 但换上了新裤子和新鞋,却也引得邻居们一双双眼睛都是探询的意味。 像边大妈和罗婶儿就主动询问起他来 “哎哟,卫民,今儿出去一趟,回来怎么就换新的了?这是捡着什么宝贝了吧。发洋财了?” “民子,这两天可头一次看你回来这么晚。哎,你那大提包怎么没了?” 宁卫民早料到会有这一出,所以路上已经编好了借口。 “嗨,罗婶儿,发什么财啊。不瞒您说,今儿我可太倒霉了。回来的路上,裤子剐了不说,还一脚踩泥里了。您猜怎么着?等我拔出脚来,面儿是面儿,底儿是底儿。我不买新的,怎么回来啊。回头还得劳烦您帮我撩两下,把这裤子补补呢……” “嗨,大妈。您问我那大帆布包啊,让我给处理了。不为别的,人家垃圾场贴了告示,不让再随便捡垃圾了,一个带红箍的跟我说,以后垃圾场就政府管起来了。我一琢磨,那些东西用不着了,干脆烂七八糟的一卖,换俩钱儿得了……” 嘿,要说这小子是真能编,故事讲得活灵活现。 几句话逗得边大妈和罗婶儿笑不拢嘴。 不过话说回来,这也是强颜欢笑。 属于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自己心里的苦自己知道啊。 真等到一进屋,宁卫民也就变了颜色。 躺到床上,只知道闷闷的抽烟。 还得亏今儿老爷子上的是晚班,他不用再跟谁演戏了,否则更得郁闷死。 不为别的,关键是这口气缓不过来。 他脑子里倒想不转悠这事儿,反复告诉自己一切都过去了,都不成。 窝囊,呕心,憋屈,太欺负人了! 凭什么啊? 老子吃了那么多苦,才好不容易找个赚钱的营生,容易嘛。 结果自己的算计、经营全都白费,只为了让别人来欺侮! 师父话说的好听,暴力是蠢人的无奈之举。 可难道在耍胳膊根儿的手里,聪明人就只能老老实实当被厨子提在手中的鸡啊? 难道除了把亏吞进肚子里,敬而远之,就什么也干不了了吗? 而就在宁卫民心里运气的时候,偏偏房顶上的耗子也来捣乱。 这帮家伙也不知撒了什么疯,反常极了。 天儿还没全黑呢,就在他头顶上顶棚上闹腾,“吱吱”叫个没完。 最可气的是,他眼睁睁看见,一条耗子尾巴还从顶棚的小洞里垂下来。 这不成心嘛! 躺在床上的宁卫民感到邪火一下下的往脑门上拱。 他也懒得起来,烟叼嘴里,直接扒了脚下的袜子缠成了一个蛋。 然后使劲儿朝着那耗子尾巴扔了过去。 可惜顶棚太高,他又没有金镖黄天霸的本事。 于是袜子失了准儿,不但根本就没砸中。 反倒掉了下来,正砸在了他自己的眼睛上。 “哎哟!” 瞧瞧,多倒霉吧。 可也别说,就这一家伙,宁卫民反倒如同一休哥附体,忽然想到了两处差点被忽略的重要关隘。 他眼眶子是一黑,可心里却是一亮,立刻从床上翻身坐起来。 第一,这件事,多半只是废品站的人想要报复他。 否则的话,这帮头脑简单的人,为什么还要给他钱呢? 要想办他,当然在垃圾场下手最稳,活埋了他都没人知道。 第二,这帮废品站的人太自以为是了,暴力这种威慑,也是需要条件才能运用的。 这毕竟是新社会了,不是旧社会了,他们要是真正的流氓,他还真惹不起。 可问题是他们不是啊。 都是有正式工作的人,而且想继续过肥的流油的好日子,才会来找他的。 俗话说得好,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他一个无家无业的孤儿,真要是奔着砸锅去,想要大家一起完蛋。那还不定谁怕谁呢? 第三,也是巧了,今儿赶上这天气,他带着口罩,连脸都没露出来。 即使盲流子们也不知道他的姓名和住处。 那就是说,现在他在暗,那帮兔崽子在明。 所以这么看,这事儿有缓儿啊,他还真未必非咽下这口窝囊气…… PS:这本书从开始写,就有人轻率的胡喷。 有人质疑宁卫民母亲死于交通事故,疑宁卫民父亲烟酒过度而死失实。 有人对买猴票表示质疑,以为猴票不能快速变现,买了不卖,是无意义的。 有人说物以稀为贵,猴票攒多了,反而会便宜 还有人说应快进快出,买古董,买四合院,不一而足,总之认为靠猴票发家不可能。 脑子里这么想的人,其实他们本身思维里就只有其他重生文里的套路了。 就好像世界只有一种可能似的。就好像物以稀为贵的常识,别人不知道似的。 也是这些人,连过去有马车,有牲口,有山路,有大解放卡车都不清楚。他们的脑子里造成车祸就是一种可能性。 也是这些人,连过去八分钱,一毛,一毛三的白酒都不知道,几分钱的蜜蜂烟和大公烟都不知道。更不清楚越是卖力气的底层人越喜欢烟酒麻醉自己。不清楚连旧社会的车夫,有点钱都是花在烟酒上了,连嘬铁钉子都是可以下酒的。 也是这些人,连猴票有多少倍涨幅也没有算过,连哪一年允许私房买卖,什么时候才有购买旧货的渠道,什么时候个体户才能从事单纯的小商品买卖,何时能开办私人公司,都不清楚。 否则他们是不会表达出这样的意见的。 他们对旧时光的理解,恐怕只限于他们自己的想象。 他们所认可的过去,也恐怕只是他们愿意相信的一部分。 我本来懒得理会,只是觉得这种刻舟求剑的逻辑实在有些好笑,但为了真心看书的朋友减少点无效评论,还是顺便说上两句吧。 第一,主角前世是干什么的?主角未来要干什么?书里早都有提示。 别的重生文猴票没用,不代表这本书也一样。你没见过卖猴票的,我就让你见见。 本文猴票是利器。以后剧情中必要的道具,不但会有买卖,而且起到的作用会超出所有人想象。 第二,收藏是要讲性价比的,收藏是讲顺序的,而且要讲法制和客观条件。 简单说,老东西是都便宜,可相互比较,还是有贵贱,潜力和保存条件也不一样。 闭眼就买,什么都出手的,太傻,肯定会有取舍。 这个问题到此为止,以后不会再提。 看过我旧作的读者应该大致知道。 我写书是根据真实历史客观出发的,是有真实资料支持的。 我的主角到什么时候,才会办什么事。 我笔下的年代和社会,既非空想出的旧时光。也不是千篇一律只有一种可能的世界。 正文 第二百七十章 睿智 望着切成片的又薄又嫩的羊肉,红红亮亮、规规正正地横卧在洁净的青花瓷盘里。 宁卫民恶狠狠的盯着,夹着,仿佛有一个世纪没见过、没吃过涮羊肉了。 他眼下只知道把手里的筷子千百遍地往返于肉盘与火锅之间。 然后狼吞虎咽的咀嚼,咽下,再一个循环。 甚至连倒满酒的酒盅都顾不上端起来抿上一口。 尽管餐厅里雾气萦绕,密不透风。 什么烟味儿、酒味儿、肉味儿、汗味儿、火光、蒸汽……全掺乎在了一起。 混成了一种让人极不舒服的甜不索索的味道。 虽然周围的环境嘈杂无比。 孩子哭,大人闹,喝酒划拳,乱得跟菜市场似的。 人待在这儿只能拼桌吃饭,不扯着嗓子喊,都没法和熟人说话聊天。 但这家馆子的涮羊肉,还是把宁卫民给彻底征服了。 在蒸汽、火气的氤氲中,他的味蕾和肠胃所感受到的美好,让周围环境的一切缺陷都不算什么了。 是的,别看他跟贪吃蛇似的德行显得有点没出息,可也怪不得他啊。 首先是他肚子太素了,缺肉啊。 最近财运亨通这没错,可问题是挣来的钱他也不敢随心所欲、胡吃海塞啊。 老爷子不让在先。 既怕落在周遭旁人的眼里遭忌,徒生是非,也怕他花顺了就搂不住手。 而他自己同样舍不得。 因为只要还有猴票在邮局里卖,他挣的钱就得紧着干这个用。 那么每次一花钱,他心里就忍不住会按心里的“汇率”进行价值比对。 单枚八分钱就等于一万二,四方联三毛二等于五万五,整版六块四就等于一百五十万到一百八十万…… 这TM还怎么花钱呀? 以他的感受,吃顿早点就得两万一顿,当然肉疼得紧,太有罪恶感了。 所以自打那顿十来块的烤鸭之外,宁卫民还真就是没再和老爷子下过馆子。 他们平日里的吃喝虽然确有改善。 可程度也就是糙粮改细粮,追上了邻居们的水平而已。 这次要不是为了康老爷子双喜临门,俩人达成了共识,都觉得该来庆祝庆祝。 他们也不会这么铺张的。 其次,这家眼下落户在东安市场里的“民族饭庄”,可不是普通餐馆。 这个名字是“运动”那几年的叫法儿。 而它的本名,就是鼎鼎大名的“顺风来”啊。 虽然宁卫民前世也曾经在王府井吃过不少次“顺风来”涮羊肉,就没有过丁点的好印象。 甚至他还认为这种打着老京城字号的百年老店,纯属旅游景区刻意仿古的样子儿货。 服务差得要命不说,吃的东西也落俗套,除了价高,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 可正因为如此,他这一吃就吃出不一样来了。 首先,这肉和前世的肉差老鼻子去了。 眼前这肉可是真好,全是大自然孕育的小尾巴绵羊的精华部分。 说白了这羊就不是吃饲料的,全是吃牧草长大,绝对纯天然绿色环保。 “上脑”、“大三岔”、“小三岔”、“磨裆”、“黄瓜条”,用手切得能透过肉片看见青花盘子的底纹。 绝没有拿机器切的冻肉,合成肉糊弄人这一说。 其次,那火锅子也真是紫铜特制的。 不但是挂锡里,用的是也银炭旺火。 不是拿黄铜炉子、酒精炉子、电炉子凑合懵事儿的。 这种传统方式的涮羊肉火力猛,热得快,那自然就香。 真下筷子,肉片入锅一烫即熟。 绝不是煮,才会又嫩又香。 再有,这年头的高汤今后可没处找去。 涮羊肉的锅子里料放有葱白、海米和真正的蒙古“口蘑”。 说出来也许都没人信,那味儿已经不仅是鲜了。 居然锅里的汤是越涮越清,竟然没血沫子,都能直接入口喝的。 这才叫相得益彰。 糖蒜也都是自制的,足足装坛三个月才用以待客。 虽然用的是真糖腌制,外观却不发黄。 白嫩鲜亮,脆而甜香,除膻解腻,生津开胃。 总之,“民族饭庄”如今还存有旧时遗风。 “选料精、加工细、汤味鲜、火力旺”这几个明显特点还没有都给扔了。 最后再加上康术德是个真正的吃主儿,会自己调兑专门小料儿,有芝麻酱、绍兴黄酒、酱豆腐、臆韭菜花、辣椒油、虾油、以及东来顺特制的“铺淋酱油”,美其名曰叫“七宝”。 普普通通的一筷子羊肉,只要扫上那么一点老爷子的佐料,竟然就变成了另外一种蕴藏着无穷快乐的奇妙滋味。 那是“辛、辣、卤、糟、鲜”,神奇地达到了五种味觉的平衡。 想想看,这些条件都加在了一块堆儿,那这顿涮羊肉的口味还能不升华吗? 真比宁卫民吃过的任何一顿火锅都美。 实打实的说,在宁卫民的心里。 什么“四季”、“老五”、“窑台”、“福满楼”、“能仁居”、“聚宝源”、“呷哺呷哺”、“海底捞”……全一边儿待着去吧,根本没法和他吃的这顿比。 他就是想停嘴住口,都管不住自己个儿啊。 如同上一顿那为了拜师,进补的正宗“聚德全”烤鸭子似的。 这是他第二次发自内心的感叹老字号名不虚传。 可惜原汁原味的好,全没能留住,日后变成为拿牌子挣钱的套路了…… “卫民……” 康术德可不知道宁卫民心里发出何样的感慨,他看着徒弟样子只觉得可乐。 “今儿个这涮羊肉,好吃吧?这些调料也只有这儿是最全的。别的地儿都不行。” “没卤虾油,没鱼露,也算涮羊肉?我还告诉你,这辈子你要不用这么全和的小料吃一次涮羊肉,都不能算是京城人。” “哈哈哈。吃过一次就得记住了。下回自己调,否则就不是吃主儿,是吃货了。” 跟着老爷子笑呵呵递过了放肉的盘子,比他自己吃都高兴。 “不过,年轻还就得多吃,你这岁数越能吃胃气越壮,这是福气。来来,这盘儿也给你,都倒进去……” 可这下宁卫民倒真有点不好意思了。 他也不知道该应声接过来,还是不接过来。 因为他这才发现,打一开始端上来四盘子肉几乎都进了他的肚子了。 自打吃上了这顿饭,老爷子好像还真没夹上几筷子肉。 净涮白菜、冻豆腐和粉丝了。 老爷子不爱吃肉? 那才是天大的笑话! 就这样,带着一种从未感受过的温暖。 从小像野狗一样跟别人抢食吃的宁卫民,深刻感受到了有长者关爱的美好滋味。 要不说人就是人呢,万物之灵。 他虽然没经历过这种情形,可舔了舔嘴唇,还是无师自通懂得了应该怎么办。 他谢着接过盘子,一气儿就把羊肉全拨在师父那边的锅子里了。 跟着还做了一个惊人之举。 他站了起来,拎着自己的凳子,“蹬蹬”奔餐厅里头就走。 这时候他脑子里想的就一个字儿——吃! 爱多少钱多少钱,豁出去了! 今儿就是吃一个亿的,也不能亏着师父…… 只是正因为如此,他那咬牙切齿、直眉瞪眼的冒失劲儿,可也把同桌的人吓了一跳。 尤其是康老头,连声惊问。 “干嘛去呀?卫民!卫民!……你这冲谁啊?” 没想到宁卫民一回头,回答让人哭笑不得。 “我……我再加几盘肉去啊。您老还没吃呢。您踏实坐着……” “嗨……那……那你抱凳子干嘛?看着跟要干架似的……” “我不是怕待会儿回来就找不着了吗……” 好,这一句,整个大桌儿的食客都乐了。 这时候坐康术德旁边的一个中年工人搭腔问上了。 “老爷子,这是您儿子还是孙子啊?看着楞,还挺懂事啊。孝顺。” “不是,都不是,您走眼了,这是我徒弟。” “徒弟?那更不容易了,现在的年轻人有几个还把师父当回事啊。就我们厂那帮小子,个顶个儿刺头儿不服管。背后不把你当仇人骂你祖宗八代就算好的了。还是您有福气呀。您哪厂的……” 好家伙,越说越是满拧,哪儿和哪儿啊。 不过老爷子还是绿皮儿萝卜——心里美啊。 (注:口蘑是生长在蒙古草原上的一种白色伞菌属野生蘑菇,只生长在有羊骨或羊粪的地方,味道异常鲜美。由于蒙古口蘑土特产以前都通过河北省张家口市输往内地,张家口是蒙古货物的集散地,所以被称为“口蘑”。这种蘑菇产量不大,需求量大,所以价值昂贵,历来是国内市场上最为昂贵的一种蘑菇。如今真正的“口蘑”已经绝迹,这个词仅代指为一种白蘑菇的种类。和过去已不是一回事了。) 正文 第二百七十一章 特长 “嘿!你还挺美的呀!说你呢!要去哪儿啊?” 随着一声挑衅的喝问,宁卫民站住了脚,并且抬头紧张的打量前后夹着他的这两辆自行车。 蹬车的俩人,一个是坨儿不小的黑胖子,另一个膀大腰圆的小伙子。 他们每辆车车后面还都带着一人,四个人全都穿着劳动布的工作服。 尤其为首这黑胖子,这么问的同时,故意斜楞着眼看宁卫民。 一看就是故意找茬,不怀好意。 此情此景,宁卫民登时就毛了。 不过对这帮就像地里钻出来似的人,他也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要知道,今天风沙大,他换了衣服,却没摘口罩。 这帮他根本不认识的人就这么堵上了他,会不会是认错了人呢? “我没招你们啊?我怎么了我?” “你怎么了?你说你怎么了?这麻袋里是什么啊?” “没什么呀……就是垃圾场捡点破烂儿……” “破烂儿?笑话!你这一袋子的铜,少说也得有个上百块吧。” 黑胖子说这话的时候,两辆自行车后座的人都自觉从车上下来了,分立旁边。 那俩人手里还都拿着粗木棒子,很自然的把宁卫民围在了中央。 宁卫民心里这个急啊。 这时候他再傻,也知道自己的确被人盯上了。 但他还算沉着,硬挺着腰子,控制着不让腿打哆嗦。 “得嘞,看来你们就是冲我来的呀。没关系,这麻袋铜我给你们了,咱交个朋友。可哥儿几个,你们到底是哪庙的神仙啊?总得让我明白明白吧?” 黑胖子这时候笑了,他一偏腿从车上下来了。 走到宁卫民面前,右手握成鸡头状,指尖向下,重重点着他的脑门。 “呦呵,你还想跟大爷盘道怎么着?还交个朋友?你丫配吗?” 就这几下,戳得宁卫民脑门生疼,忍不住往后退了好几步。 这让那些围着他的其他人发出了轻蔑的嘲笑。 而黑胖子说完,从后腰也抄出了一把大号扳手,在手里掂着,耀武扬威。 “你想明白明白是不是?好,那我就让你今儿这顿打,挨得明明白白的。我们是东郊废品回收站的,懂了吗?后面的话,还用说吗?” “你个王八蛋!竟然敢私自换铜、贩铜,给盲流子们买手表!” “你这是投机倒把,私自截留国家物资。知道不知道?” “就这些铜,还……还用你给?我们合法没收!” “老子还能把你送派出所去,让你吃不了兜着走!知道不知道?” 这时,旁边其他人也纷纷发出了威胁。 “小丫挺的,你丫爪子伸得够长的啊,也不看看谁的地盘儿!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我说最近收上来的紫铜怎么一下少这么多呢。妈的,敢情全让你个王八蛋弄走了!” “别你妈废话了。小崽子,老老实实把你身上钱掏出来,要是敢滋扭,说个不字儿,大爷楔死你!” 听到这里,宁卫民心里真是半点侥幸也没了。 他心知肚明遇上了一伙儿半官半痞,明目张胆以强凌弱,妄图抢劫私分的歹徒。 该怎么办呢? 听话给钱吗? 不能! 不是他舍不得,而是这帮人霸道惯了。 就冲这欺负人的德行,无论给不给,他都绝没好果子吃! 果不其然,就在宁卫民冒着冷汗,闹心虚的当口。 那些人连等都不愿意等了。 黑胖子朝另外几个一挥手,几个人就带着狰狞同时围上来。 宁卫民甚至能听见他们几个手上骨节活动的啪啪声。 心里一惊之下,他知道没有什么余地让他想办法了。 必须赶紧采取措施,试着逃走。 “别别!” 他假装害怕求饶,举手喊起来。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不就是钱吗?我拿,我拿,还不行嘛。我钱都在包里呢……” 说着,他把手里的包和麻袋一起扔在地上。 然后故意先把麻袋踢向了这几个人。 随后才蹲下,拉开那大包翻找起来。 这就是他使得缓兵之计啊,就跟评书里假装溃败对付骄兵悍将的办法似的。 先得山野遍洒金银,以利诱致,弄没了敌人的锐气才好下手。 果不其然,那几个小子,都被麻袋口袋露出的那些铜吸引了注意力。 “嘿,真有货哎。” “妈的,都是紫的。” “这孙子,还挺会挑……” 可就在他们喜滋滋正美的时候,刚刚还表现得软弱无能的宁卫民,突然间跳起来发难了。 敢情他在书包里翻找是找武器呢。 一是军用水壶,一是二齿钩! 而这小子也深得出奇制胜的精髓,不动是不动,一动就要人命啊。 他愣是把还有多半壶水的军用水壶当成了流星锤使。 抡起水壶的帆布带子,兜了一个圈子,狠狠发力砸向左边的小子。 结果就这一家伙,正好抡在那拿棍子的小子面门上。 “咚”的一声,好象是石头砸在砖墙上。 那小子一声没吭,就流着鼻血,面口袋似的直直地倒下去了。 而与此同时,宁卫民右手的也没闲着。 二齿钩也是以王八拳的路数。 他倒拿着,抡圆了,使出了全部力气砸在了另一个家伙的胳膊肘上。 于是这小子捂着胳膊一个踉跄,就软在地上开始哀嚎。 这就叫,金银财宝价最高!贪心却是斩人的刀! 宁卫民果决的很,此时再没半点耽搁。 把手里的东西全冲剩下的俩敌人扔出去,然后转身就跑。 等到黑胖子和另一个家伙一个愣怔反应过来,再迈步追去的时候。 宁卫民都跳过路边的大沟,蹿出去五六米远了。 不能不说,这小子算是有脑子的,相当清楚自己的优势和劣势。 他知道自己这京剧小生的身体条件,最优的发展路线,也就是当个床上英雄。 上炕能找着媳妇,下炕认识鞋那种。 论打架那可绝对不行。 别看开头他这两下占了大便宜,但那都是攻其不备,出其不意之效。 再留下来就是找死,让人搓弄的命了。 而反过来呢,他的敏捷属性高啊。 比起那黑胖子和另一个壮汉,属于身轻如燕的,何况天天这么徒步拉练着。 抛下一切的累赘,他绝对有把握能在剩下的三人里当个长跑冠军。 再加上他算准了自行车没法下农田。 对头们还得留下人照顾那俩伤兵,外加看东西。 黑胖子和那个家伙,顶多能有一个人追他,就不错了。 所以他不往路上跑,专往路边的农田里钻。 连头都不带回的,专心致志的奔向自由的旷野。 在身后砖石横飞。 在“小杂种,你别让老子逮住你”的怒骂中。 在“你等着,再见面,爷爷把你脑袋剁下来”恐吓下。 就这么狼奔豕突,逃出生天了。 必须得说,人有时候不逼自己一下,就永远不知道自己的潜力有多大。 这就像宁卫民,如果平时要他跑的话,怎么也不可能赶上真正的运动员。 但这样生死攸关,肾上素爆发的情形下,这小子比刘翔还能个儿。 他就跟练过“草上飞”似的,那是真正的飞人。 粪坑! “嗖”——就跃过去了。 灌木丛! “刷”——就迈过去了。 一百一十米栏算什么呀! 他打破了亚洲纪录,他超越了世界纪录! 裤子破了,鞋头开了,扎一裤裆的小针刺儿,根本不在乎! 没有人能追上他,没有人能挡住他,没有人! 就像李宗盛的那首歌,他是和自己赛跑的人! 正文 第二百七十二章 预防针 自打有了这个想法,宁卫民倒是很快就克服了心里的障碍。 毕竟是穿越人士。 来自后世的他更加的务实,不比这年头的人,有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毛病。 身为孤儿的经历,也让他懂得生存比脸重要的道理。 所以对他来说,真正的问题只有值不值当一干而已。 而据他观察到的情况来看。 对比几十块月工资的人均收入,如今的废品价格可真不低。 一斤废纸就能卖七分钱,废铁一毛二,废塑料三毛,生铝八毛四,熟铝一块三毛五,黄杂铜两块八,紫杂铜三块八。 特别是可供回收的废品物资涵盖范围还相当广泛,有些后世完全无用的垃圾居然也能卖钱。 像肉骨头、橘子皮、烂布条、碎木头、碎玻璃、牙膏皮和废电池皆能变现。 而且正因为此时的人们太要脸儿,觉得干这个丢人,竞争者也少。 所以他得出的结论是,捡破烂是不体面,可未必就比去国营大厂当正式产业工人挣得少。 更何况,他还看过一部有意思的时代剧呢。 里面的主人公,一个大杂院出身的穷小子。 从八十年代起,就是靠废品回收去捡漏儿,成为收藏大家的。 上辈子,他看那电视剧可上瘾了。 或许是因为他从事的行业与之贴近吧。 也或许因为他一样曾是个被人瞧不起的穷小子,代入感十足啊。 他看的时候,就总想着自己要有这样的机会,那该是多么的牛X闪电啊。 而现在再看看成为宁卫民自己,那人设简直跟电视剧里的主人公是一个模子啊。 时代一样…… 一穷二白的处境…… 同样住在前门楼子底下…… 家里还有个现成的高人康老头儿呢…… 除了没有那二百五一样的奇葩女朋友,和那莫名其妙的疯狗对头。 嘿!就没这么合适的了! 如果要再过三十年之后,还能有那部电视剧上映,他都敢起诉那剧组去。 哪儿能不经他同意,就把他的人生经历给剽窃成电视剧呀? 至少演员你总得换一个吧? 总不能找个还不如老子帅的呀。 对,就这么办! 英雄莫问出身! 天予不取,必遭天谴! 所以没多纠结,宁卫民就下定决心了,也要照方抓药去捡漏儿发大财。 可惜啊,对这个年代的一知半解,让他一不留神还是犯了老毛病了。 等真干上了,他才知道,哪儿有他想象得那么好啊。 第一,是能捡到的废品太少了。 要知道,这年代可真穷啊,人人都不富裕。 连政府都重视资源有效利用和无谓的消耗。 所以回收范围才这么广,定的废品价儿才这么高。 老百姓又不傻,谁自己个儿不把能卖的东西存着啊? 因此往往宁卫民掏十条胡同的铁皮垃圾桶,也未必能凑出卖几毛钱的东西来。 那电视剧里整个一误导,全给说反了。 什么老百姓日子越来越好了,就没多少破烂可收啦。 屁!越穷,才越没东西呢。 第二呢,同样是因为资源有限,导致竞争也挺激烈。 扛着麻袋没干几天,宁卫民就发现了,其实捡破烂的人并不少,每个垃圾桶都有常驻军。 而这种专业人士,往往都是破衣拉撒的老头子,老太太。 他们还都推着一种拾垃圾的小车。 通常是用三个铁轮子,车身的主体就是一只柳条的垃圾筐。 什么铁钩子,木夹子,粗铅丝编的耙子,一干工具都挂车把手上带着。 刨出能卖的东西就放车里,非常方便。 由于那车拉动的声音在寂静的胡同里,分外鲜明响亮。 这种玩意,也被胡同里的孩子们谑称为“土坦克”。 而他一大小伙子,和这样明显是老无所依的老人争抢地盘,实在于心不忍。 更何况人无害虎心,虎还有伤人意呢。 有那么一次,他在著名的八大胡同之一——胭脂胡同掏垃圾桶的时候,就碰上横主儿了。 当时,他从垃圾桶里扒拉出几张沾满了油墨的牛皮纸来。 刚要往自己麻袋里装,忽然耳听身后有窸窣的声响。 一回头,见一个花白头发的瘦老婆子就站在他身后。 正用那双阴鸷的黄眼珠子狠狠地盯着他。 他再一看对方手里拿着个铁钩子,似乎有点明白了。 可就在要解释一番的时候,却不妨那糟老婆子已经先发制人的骂了起来。 “你个小兔崽子,谁让你来这儿的!这是老太太我的地盘儿!” “你他娘的,还不给我滚!再有下一次,我跟你没完!” 说着就举起了家伙,一钩子就把那些牛皮纸勾在地上了。 当时给宁卫民吓得魂飞魄散,撒丫子就跑啊,心都快停跳了。 可说真的,真不能怪他胆儿小。 关键这老太太那模样太凶了。 大眼珠子,长指甲,一脸沟壑纵横的干肉。 看着别说压过梅超风了,简直和恐怖片里的魑魅魍魉一模一样。 而且他在家附近捡破烂,那就得选在天黑之后。 这年头的胡同里那又是什么样的模样啊? 昏黑不堪,墙壁灰泥剥落,露出的都是坑坑凹凹像被人凿过的一块块青砖。 就这样的环境里,鬼气森然啊,再冒出这么一个黑山老妖似的老太太,谁能不胆寒? 不留下了严重的心理阴影就不错了。 所以自此之后,他觉得这行是真没法干了,愁得天天在家里唉声叹气。 更难过的是,连他自己都忍不住恨自己废物。 想想吧,能回到这个年代,是多么大的幸运啊。 可眼睁睁看着天赐的猴票,却没法尽情往自己怀里扒拉。 这又是多么大的折磨? 自诩有一身的本事吧,偏偏找不到丝毫用武之地。 好不容易实际操作一把,就连捡个破烂都这么失败。 这又是多么大的打击? 大概永远不会有比他更苦逼的穿越者了。 不过话说回来。 幸好是宁卫民的身边,还有康术德这位真正的行家啊。 康老爷子见宁卫民精神状态不对,问清楚情况,稍微的点拨了那么几句。 就让这小子受到了莫大的启发,找着了方向。 老爷子说了,这京城打小鼓儿的,虽然是不设门脸儿的行业,可也有高低可分。 人和人的水平相距悬殊,里面耐琢磨的东西多了。 最关键的,就是哪儿买哪儿卖。 拿这行里的高级人物来说,那得穿着体面,专门出入府门、宅门。 除了珠宝璀钻,细毛皮货,文玩字画和瓷器家私,其他一概不收。 囤来货之后,转卖古玩铺子,金店银楼,或是私交较好的收藏大家。 中等的人物呢,那也得衣帽整洁。 这个层次,同样无需走街串巷,只和典当铺打交道即可。 从中接手已经成死当的旧衣旧鞋以及各种家用物品。 然后收拾一新,去市集上转卖估衣,或是摆“老虎摊儿”去。 只有低级的人物,才跟现在收废品的差不多,俗称“串街的”的。 收购废旧钢铁、残破没法用的家具、农具、衣物,有时还承接小偷的赃物。 再往下还有最底层的,纯粹只靠拾荒过活,也就是俗称“捡破烂儿”的。 但即使是“捡破烂的”仍旧有层次高低之分。 傻的就是没有固定地方溜街的。 是碰上什么捡什么,挨饿是必然的。 而聪明人都有个共性,知道找宝地生财。 像果子市里捡烂果子的,跟着东交民巷的洋马车拾粪的,又或是沿着西山铁路捡煤块儿的。 起码也能混个温饱。 所以这就说明了,干什么全得动脑子。 如今呢,尽管高级的和中级的都不让干了,这行见不到大利了。 但要从中挣小钱,也必须得先想明白了,捡什么和去哪儿捡的问题才行啊。 老爷子不亏是行里的前辈,这番话是太有价值了。 而聪明人一点就透,话到此为止,宁卫民可就自己活动上脑筋了。 是啊,先把这两样弄明白了,比什么都重要。 那就按着这路子想呗。 废品里什么最好卖钱啊? 这……当然是有色金属啊。 那哪儿的有色金属最多啊? 这个……肯定是工厂呗。 那最后,工厂的垃圾车又奔哪儿去啊? 得,就这么着,醍醐灌顶一样,宁卫民豁然开朗了。 后来的几天,他都是跑到大北窑的马路上盯着各工厂区的垃圾车。 兹要遇见有运垃圾的车出厂区,他就赶紧高举一盒烟跑到马路边儿去跟司机招手。 试的次数多了,还真有司机看见他停车的。 这时候宁卫民抓住机会上去一套磁,烟往司机手里一拍。 那些厂里的垃圾往哪儿倒,也就搞清楚了。 注:老虎摊儿,专卖捯饬货,指以旧货刷洗冒充新的。老虎意为“吃人”,说的是摊主黑心,以次充好。 正文 第二百七十三章 讨主意 看日头,大概是下午两点左右。 宁卫民大致把自己的收获归置了一下,举起了二齿钩向着盲流子们振臂高呼。 “哎!我要走了啊。你们谁还想让我带东西,赶紧过来,登记一下。” 这是他的习惯,一旦肚子有了饥饿的感觉,就是他收工的时候。 出于健康的考虑,他不允许自己在饥饿的状态下,还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继续劳作。 另外,也只有这时候走,他才能舒舒服服的坐车回家,避开下班晚高峰公共汽车的拥挤。 说白了,捡破烂对他只是不得已的权宜之计,出卖时间和劳力赚钱只是无奈。 他的本性喜欢好逸恶劳和投机取巧。 并没有想长期当破烂王,然后晋升环保大亨的打算。 今后的人生方向,自然还是得去挣轻松钱才行。 然而他的想法和理想,是这些盲流子们没法理解,也想象不到的。 他们只知道宁卫民如不赶在商店在打烊之前会去,就没法为他们大伙儿买东西了。 因此几乎都对宁卫民的处境充满了同情。 可怜他每天大老远来,大老远去,发财的时间却那么少。 像“将军”带着三个盲流子向宁卫民走过来的时候,每个人嘴里就都念叨着便宜话。 “‘采购’,这就走了啊?又没过足瘾头吧?” “我都替你可惜,时间都耽误在路上了。最值钱的垃圾,往往都是下午和晚上才送来呢。” “就是,你应该跟我们大伙住一起来,想挖随时来挖,那才划算嘛。” “嘿嘿,不过你这小体格太单薄了。还得多吃点,养得壮点,才好发财……” 而这一点,也被宁卫民加以利用上了。 他正好借此提出自己的要求。 “是啊是啊,我跟你们比不了,哪儿有你们这身力气?所以说,既然我给你们买东西提供方便了,你们是不是也替我着想一下,让我也方便方便啊?” 眼瞅着几个盲流子听到这话愣了神,宁卫民进一步作解释。 “你们看看。我每天捡的东西太杂了,都凑一块儿,也忒不好拿了。我总得先去卖了才能给你们买东西吧?这么着行不行?我捡的东西跟你们折算成铜件儿。” 这时看表情,几个盲流子明白是明白了,可显然还有点犹豫。 宁卫民自然知道他们担心什么,便又补充说明。 “放心,不会让你们吃亏的。价钱就按废品站的价钱算。如果份量超出的,我肯定还给你们补上,无论你们要东西还是要钱,都行。” “怎么样?我只想图个轻装前进。难道你们对我还不放心吗?” “我说,昨天的东西可就是这么办的,不信你们问‘将军’……” 听到提到自己,“将军”赶紧拿出一个铜管,放在另一只手里的秤盘上,当面就约上了。 “对对,我还欠你小子三块钱是不是?按说好的。我就拿这铜管抵了啊。你看,一斤一两,你还占便宜了呢。” 说实话,宁卫民此时只想骂街。 因为他一眼就看出来了,“将军”这是当面儿跟他捣鬼糊弄他呢。 就那铜管里,绝对塞了不少土。 扔秤盘上直冒烟儿,份量绝对要少算二两。 不过哪怕明知如此,他也不能说半个“不”字儿。 一是当面不能不给“将军”面子,毕竟这是垃圾场老大,开罪不起。 二是他还得靠“将军”帮忙掌称呢,也得借助“将军”的权威说服别人。 三是“将军”给的铜件儿,明显泛着玫瑰色的光。 这就说明,那铜管是紫铜的。 那每斤要比黄铜多一块呢,实际也并不亏。 还别说,或许就是宁卫民的“傻气”发挥的作用。 不但让“将军”对他挺满意,其他仨人也因为“将军”的话打消了疑虑,都答应了。 他们甚至允许宁卫民自己从他们的东西里挑选中意的玩意上称折算。 这可真正如了宁卫民的意了,那他还能客气嘛。 他拿出包里的账本,先记好了几个人需要的东西, 就跟着盲流子到了大家临时存放东西地方,就开始从中挑拣紫铜。 而且由于只重质量,不怎么重份量。 在“将军”的大秤下,宁卫民很快和盲流子们完成了交易。 只是有一条让他挺难受。 那就是他今天的收获太少了。 当日的劳动成果,不过是一个破铝盆,七八斤电线,两个轴承,一把铜锁,一个铜把手,两个瓦楞钢板,五斤不到的废塑料和三十来斤的废铁。 刨去铜锁、铜把手和铝盆他自己留下,和提前把轴承里的铜件偷偷抠了下来。 其余的东西顶多值个十一二块。 哪怕加上购物需要垫的几块钱,也就能换出六斤铜件儿。 这实在是太少了点,就这么回去,可有点让人不甘心啊。 眼瞅着面前的地上还有不少优质的货色,实在是诱人。 宁卫民心里是一个劲儿着急,怎么能多弄点铜走呢? 好在他脑子快,眼珠一转就一个主意。 没多久灵光一现,他赶紧开口又问了一句。 “对了,你们要不要手表啊?要吗?谁要的话就得再让我挑点铜当定金,我才好把表给你们买回来。” 这话茬一提,可真是管用。 别人还没说话,“将军”倒先动心了。 因为这年头,全钢手表可是大件儿,“三转一响”之一啊。 那不光是块手表,而是能够显示身份的高档消费品。 哪怕是珍珠、沪海、双菱这样的国产表,那戴在手腕上也倍儿有面子,别人的笑容都能多几分。 因为作为团伙的头儿,“将军”腰包鼓了以后,其实早就惦记弄块表来,风光风光了。 可这玩意需要工业券,不是有钱就能买的。 在“将军”的脑瓜子里,也知道十五张工业券是必不可少的先决条件。 万没想到宁卫民今天突然提了出来,让他还真是又惊又喜。 “你真能买到吗?你有这么大能水?可别骗我!” “哪儿能呢?骗谁我也不敢骗你啊?那我还想不想干了?” “也对,可你小子哪儿去弄工业券儿啊?” “这……你就别问了,反正我有把握能在商店里买到。” “那你要多少铜啊?” “那……当然越多越好了。手表的价格你知道吧?一百二呢。我哪会带着那么多钱啊。你要想明天要,我今天就得带足了铜才行。我琢磨,总得再拿走三四十斤铜才够吧。” 眼瞅着“将军”脸上神色变化,宁卫民就知道这家伙已经开始动心了,迟疑只是担心所要冒的风险罢了。 于是以退为进,他又抓紧时间,激了“将军”一下子。 “不过话说回来,这铜我带走这么多,你也没法相信我啊。这就难办了……” “要不这样,再等等的好。容我再干上两三天,差不多我就能凑出买表的钱。” “到时候还是我把表拿来,你再给钱的好。你这两天呢,最好也再想想,免得反悔。” “只是丑话说前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这几天商店真卖完了,我也没办法,就只能再等机会了……” 这话一说,“将军”激动得龇牙了。 他实在无法抗拒拥有一块手表的诱惑。 更无法容忍与本该属于自己手表失之交臂。 于是一拍大腿,破釜沉舟似的做出了决定。 “别啊,等什么等,夜长梦多。不就是点铜嘛。有什么信不过的。四十斤就四十斤。给你!” 随后,还指着其他盲流子今天的收获说。 “我的铜不够,你就从他们别人的货里凑。他们的铜要还是不够,大不了你就跟我回窝棚去拿。回头拿了谁的,拿了多少,我跟他们说一声就行。” 宁卫民眨了眨眼睛,这时反倒故意做出迟疑的样子。 “将军,你……你还真敢给我呀?难道你不怕我……” 而这反倒更让“将军”心里更踏实了。 他哈哈一笑,颇为得意的说。 “那当然。不说你小子没这个胆儿,你也没那么傻。你自己不是刚说过嘛,你才来干几天,就差不多挣出一块手表钱来了。你会为这一百二十块砸了自己的金饭碗吗?不能……” 这一席话,立刻说得旁边其他几个盲流子为之喝彩,相当的佩服。 宁卫民便也赶紧做出一副感受到了王霸之气的表情,便秘一样举起了大拇指。 “英明神武啊!难怪您坐着垃圾场的头把交椅!” 要说“将军”也真吃捧。 就像被宁卫民碰到了痒痒肉,他乐得都合不拢嘴了。 粗壮的大手只把秤杆一挥,以睥睨天下的爷们儿劲儿放话。 “拿吧,随便你拿。拿到你小子满意为止。” 正文 第二百七十四章 婚礼 自打有了这个想法,宁卫民倒是很快就克服了心里的障碍。 毕竟是穿越人士。 来自后世的他更加的务实,不比这年头的人,有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毛病。 身为孤儿的经历,也让他懂得生存比脸重要的道理。 所以对他来说,真正的问题只有值不值当一干而已。 而据他观察到的情况来看。 对比几十块月工资的人均收入,如今的废品价格可真不低。 一斤废纸就能卖七分钱,废铁一毛二,废塑料三毛,生铝八毛四,熟铝一块三毛五,黄杂铜两块八,紫杂铜三块八。 特别是可供回收的废品物资涵盖范围还相当广泛,有些后世完全无用的垃圾居然也能卖钱。 像肉骨头、橘子皮、烂布条、碎木头、碎玻璃、牙膏皮和废电池皆能变现。 而且正因为此时的人们太要脸儿,觉得干这个丢人,竞争者也少。 所以他得出的结论是,捡破烂是不体面,可未必就比去国营大厂当正式产业工人挣得少。 更何况,他还看过一部有意思的时代剧呢。 里面的主人公,一个大杂院出身的穷小子。 从八十年代起,就是靠废品回收去捡漏儿,成为收藏大家的。 上辈子,他看那电视剧可上瘾了。 或许是因为他从事的行业与之贴近吧。 也或许因为他一样曾是个被人瞧不起的穷小子,代入感十足啊。 他看的时候,就总想着自己要有这样的机会,那该是多么的牛X闪电啊。 而现在再看看成为宁卫民自己,那人设简直跟电视剧里的主人公是一个模子啊。 时代一样…… 一穷二白的处境…… 同样住在前门楼子底下…… 家里还有个现成的高人康老头儿呢…… 除了没有那二百五一样的奇葩女朋友,和那莫名其妙的疯狗对头。 嘿!就没这么合适的了! 如果要再过三十年之后,还能有那部电视剧上映,他都敢起诉那剧组去。 哪儿能不经他同意,就把他的人生经历给剽窃成电视剧呀? 至少演员你总得换一个吧? 总不能找个还不如老子帅的呀。 对,就这么办! 英雄莫问出身! 天予不取,必遭天谴! 所以没多纠结,宁卫民就下定决心了,也要照方抓药去捡漏儿发大财。 可惜啊,对这个年代的一知半解,让他一不留神还是犯了老毛病了。 等真干上了,他才知道,哪儿有他想象得那么好啊。 第一,是能捡到的废品太少了。 要知道,这年代可真穷啊,人人都不富裕。 连政府都重视资源有效利用和无谓的消耗。 所以回收范围才这么广,定的废品价儿才这么高。 老百姓又不傻,谁自己个儿不把能卖的东西存着啊? 因此往往宁卫民掏十条胡同的铁皮垃圾桶,也未必能凑出卖几毛钱的东西来。 那电视剧里整个一误导,全给说反了。 什么老百姓日子越来越好了,就没多少破烂可收啦。 屁!越穷,才越没东西呢。 第二呢,同样是因为资源有限,导致竞争也挺激烈。 扛着麻袋没干几天,宁卫民就发现了,其实捡破烂的人并不少,每个垃圾桶都有常驻军。 而这种专业人士,往往都是破衣拉撒的老头子,老太太。 他们还都推着一种拾垃圾的小车。 通常是用三个铁轮子,车身的主体就是一只柳条的垃圾筐。 什么铁钩子,木夹子,粗铅丝编的耙子,一干工具都挂车把手上带着。 刨出能卖的东西就放车里,非常方便。 由于那车拉动的声音在寂静的胡同里,分外鲜明响亮。 这种玩意,也被胡同里的孩子们谑称为“土坦克”。 而他一大小伙子,和这样明显是老无所依的老人争抢地盘,实在于心不忍。 更何况人无害虎心,虎还有伤人意呢。 有那么一次,他在著名的八大胡同之一——胭脂胡同掏垃圾桶的时候,就碰上横主儿了。 当时,他从垃圾桶里扒拉出几张沾满了油墨的牛皮纸来。 刚要往自己麻袋里装,忽然耳听身后有窸窣的声响。 一回头,见一个花白头发的瘦老婆子就站在他身后。 正用那双阴鸷的黄眼珠子狠狠地盯着他。 他再一看对方手里拿着个铁钩子,似乎有点明白了。 可就在要解释一番的时候,却不妨那糟老婆子已经先发制人的骂了起来。 “你个小兔崽子,谁让你来这儿的!这是老太太我的地盘儿!” “你他娘的,还不给我滚!再有下一次,我跟你没完!” 说着就举起了家伙,一钩子就把那些牛皮纸勾在地上了。 当时给宁卫民吓得魂飞魄散,撒丫子就跑啊,心都快停跳了。 可说真的,真不能怪他胆儿小。 关键这老太太那模样太凶了。 大眼珠子,长指甲,一脸沟壑纵横的干肉。 看着别说压过梅超风了,简直和恐怖片里的魑魅魍魉一模一样。 而且他在家附近捡破烂,那就得选在天黑之后。 这年头的胡同里那又是什么样的模样啊? 昏黑不堪,墙壁灰泥剥落,露出的都是坑坑凹凹像被人凿过的一块块青砖。 就这样的环境里,鬼气森然啊,再冒出这么一个黑山老妖似的老太太,谁能不胆寒? 不留下了严重的心理阴影就不错了。 所以自此之后,他觉得这行是真没法干了,愁得天天在家里唉声叹气。 更难过的是,连他自己都忍不住恨自己废物。 想想吧,能回到这个年代,是多么大的幸运啊。 可眼睁睁看着天赐的猴票,却没法尽情往自己怀里扒拉。 这又是多么大的折磨? 自诩有一身的本事吧,偏偏找不到丝毫用武之地。 好不容易实际操作一把,就连捡个破烂都这么失败。 这又是多么大的打击? 大概永远不会有比他更苦逼的穿越者了。 不过话说回来。 幸好是宁卫民的身边,还有康术德这位真正的行家啊。 康老爷子见宁卫民精神状态不对,问清楚情况,稍微的点拨了那么几句。 就让这小子受到了莫大的启发,找着了方向。 老爷子说了,这京城打小鼓儿的,虽然是不设门脸儿的行业,可也有高低可分。 人和人的水平相距悬殊,里面耐琢磨的东西多了。 最关键的,就是哪儿买哪儿卖。 拿这行里的高级人物来说,那得穿着体面,专门出入府门、宅门。 除了珠宝璀钻,细毛皮货,文玩字画和瓷器家私,其他一概不收。 囤来货之后,转卖古玩铺子,金店银楼,或是私交较好的收藏大家。 中等的人物呢,那也得衣帽整洁。 这个层次,同样无需走街串巷,只和典当铺打交道即可。 从中接手已经成死当的旧衣旧鞋以及各种家用物品。 然后收拾一新,去市集上转卖估衣,或是摆“老虎摊儿”去。 只有低级的人物,才跟现在收废品的差不多,俗称“串街的”的。 收购废旧钢铁、残破没法用的家具、农具、衣物,有时还承接小偷的赃物。 再往下还有最底层的,纯粹只靠拾荒过活,也就是俗称“捡破烂儿”的。 但即使是“捡破烂的”仍旧有层次高低之分。 傻的就是没有固定地方溜街的。 是碰上什么捡什么,挨饿是必然的。 而聪明人都有个共性,知道找宝地生财。 像果子市里捡烂果子的,跟着东交民巷的洋马车拾粪的,又或是沿着西山铁路捡煤块儿的。 起码也能混个温饱。 所以这就说明了,干什么全得动脑子。 如今呢,尽管高级的和中级的都不让干了,这行见不到大利了。 但要从中挣小钱,也必须得先想明白了,捡什么和去哪儿捡的问题才行啊。 老爷子不亏是行里的前辈,这番话是太有价值了。 而聪明人一点就透,话到此为止,宁卫民可就自己活动上脑筋了。 是啊,先把这两样弄明白了,比什么都重要。 那就按着这路子想呗。 废品里什么最好卖钱啊? 这……当然是有色金属啊。 那哪儿的有色金属最多啊? 这个……肯定是工厂呗。 那最后,工厂的垃圾车又奔哪儿去啊? 得,就这么着,醍醐灌顶一样,宁卫民豁然开朗了。 后来的几天,他都是跑到大北窑的马路上盯着各工厂区的垃圾车。 兹要遇见有运垃圾的车出厂区,他就赶紧高举一盒烟跑到马路边儿去跟司机招手。 试的次数多了,还真有司机看见他停车的。 这时候宁卫民抓住机会上去一套磁,烟往司机手里一拍。 那些厂里的垃圾往哪儿倒,也就搞清楚了。 正文 第二百七十五章 贤内助 望着切成片的又薄又嫩的羊肉,红红亮亮、规规正正地横卧在洁净的青花瓷盘里。 宁卫民恶狠狠的盯着,夹着,仿佛有一个世纪没见过、没吃过涮羊肉了。 他眼下只知道把手里的筷子千百遍地往返于肉盘与火锅之间。 然后狼吞虎咽的咀嚼,咽下,再一个循环。 甚至连倒满酒的酒盅都顾不上端起来抿上一口。 尽管餐厅里雾气萦绕,密不透风。 什么烟味儿、酒味儿、肉味儿、汗味儿、火光、蒸汽……全掺乎在了一起。 混成了一种让人极不舒服的甜不索索的味道。 虽然周围的环境嘈杂无比。 孩子哭,大人闹,喝酒划拳,乱得跟菜市场似的。 人待在这儿只能拼桌吃饭,不扯着嗓子喊,都没法和熟人说话聊天。 但这家馆子的涮羊肉,还是把宁卫民给彻底征服了。 在蒸汽、火气的氤氲中,他的味蕾和肠胃所感受到的美好,让周围环境的一切缺陷都不算什么了。 是的,别看他跟贪吃蛇似的德行显得有点没出息,可也怪不得他啊。 首先是他肚子太素了,缺肉啊。 最近财运亨通这没错,可问题是挣来的钱他也不敢随心所欲、胡吃海塞啊。 老爷子不让在先。 既怕落在周遭旁人的眼里遭忌,徒生是非,也怕他花顺了就搂不住手。 而他自己同样舍不得。 因为只要还有猴票在邮局里卖,他挣的钱就得紧着干这个用。 那么每次一花钱,他心里就忍不住会按心里的“汇率”进行价值比对。 单枚八分钱就等于一万二,四方联三毛二等于五万五,整版六块四就等于一百五十万到一百八十万…… 这TM还怎么花钱呀? 以他的感受,吃顿早点就得两万一顿,当然肉疼得紧,太有罪恶感了。 所以自打那顿十来块的烤鸭之外,宁卫民还真就是没再和老爷子下过馆子。 他们平日里的吃喝虽然确有改善。 可程度也就是糙粮改细粮,追上了邻居们的水平而已。 这次要不是为了康老爷子双喜临门,俩人达成了共识,都觉得该来庆祝庆祝。 他们也不会这么铺张的。 其次,这家眼下落户在东安市场里的“民族饭庄”,可不是普通餐馆。 这个名字是“运动”那几年的叫法儿。 而它的本名,就是鼎鼎大名的“顺风来”啊。 虽然宁卫民前世也曾经在王府井吃过不少次“顺风来”涮羊肉,就没有过丁点的好印象。 甚至他还认为这种打着老京城字号的百年老店,纯属旅游景区刻意仿古的样子儿货。 服务差得要命不说,吃的东西也落俗套,除了价高,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 可正因为如此,他这一吃就吃出不一样来了。 首先,这肉和前世的肉差老鼻子去了。 眼前这肉可是真好,全是大自然孕育的小尾巴绵羊的精华部分。 说白了这羊就不是吃饲料的,全是吃牧草长大,绝对纯天然绿色环保。 “上脑”、“大三岔”、“小三岔”、“磨裆”、“黄瓜条”,用手切得能透过肉片看见青花盘子的底纹。 绝没有拿机器切的冻肉,合成肉糊弄人这一说。 其次,那火锅子也真是紫铜特制的。 不但是挂锡里,用的是也银炭旺火。 不是拿黄铜炉子、酒精炉子、电炉子凑合懵事儿的。 这种传统方式的涮羊肉火力猛,热得快,那自然就香。 真下筷子,肉片入锅一烫即熟。 绝不是煮,才会又嫩又香。 再有,这年头的高汤今后可没处找去。 涮羊肉的锅子里料放有葱白、海米和真正的蒙古“口蘑”。 说出来也许都没人信,那味儿已经不仅是鲜了。 居然锅里的汤是越涮越清,竟然没血沫子,都能直接入口喝的。 这才叫相得益彰。 糖蒜也都是自制的,足足装坛三个月才用以待客。 虽然用的是真糖腌制,外观却不发黄。 白嫩鲜亮,脆而甜香,除膻解腻,生津开胃。 总之,“民族饭庄”如今还存有旧时遗风。 “选料精、加工细、汤味鲜、火力旺”这几个明显特点还没有都给扔了。 最后再加上康术德是个真正的吃主儿,会自己调兑专门小料儿,有芝麻酱、绍兴黄酒、酱豆腐、臆韭菜花、辣椒油、虾油、以及东来顺特制的“铺淋酱油”,美其名曰叫“七宝”。 普普通通的一筷子羊肉,只要扫上那么一点老爷子的佐料,竟然就变成了另外一种蕴藏着无穷快乐的奇妙滋味。 那是“辛、辣、卤、糟、鲜”,神奇地达到了五种味觉的平衡。 想想看,这些条件都加在了一块堆儿,那这顿涮羊肉的口味还能不升华吗? 真比宁卫民吃过的任何一顿火锅都美。 实打实的说,在宁卫民的心里。 什么“四季”、“老五”、“窑台”、“福满楼”、“能仁居”、“聚宝源”、“呷哺呷哺”、“海底捞”……全一边儿待着去吧,根本没法和他吃的这顿比。 他就是想停嘴住口,都管不住自己个儿啊。 如同上一顿那为了拜师,进补的正宗“聚德全”烤鸭子似的。 这是他第二次发自内心的感叹老字号名不虚传。 可惜原汁原味的好,全没能留住,日后变成为拿牌子挣钱的套路了…… “卫民……” 康术德可不知道宁卫民心里发出何样的感慨,他看着徒弟样子只觉得可乐。 “今儿个这涮羊肉,好吃吧?这些调料也只有这儿是最全的。别的地儿都不行。” “没卤虾油,没鱼露,也算涮羊肉?我还告诉你,这辈子你要不用这么全和的小料吃一次涮羊肉,都不能算是京城人。” “哈哈哈。吃过一次就得记住了。下回自己调,否则就不是吃主儿,是吃货了。” 跟着老爷子笑呵呵递过了放肉的盘子,比他自己吃都高兴。 “不过,年轻还就得多吃,你这岁数越能吃胃气越壮,这是福气。来来,这盘儿也给你,都倒进去……” 可这下宁卫民倒真有点不好意思了。 他也不知道该应声接过来,还是不接过来。 因为他这才发现,打一开始端上来四盘子肉几乎都进了他的肚子了。 自打吃上了这顿饭,老爷子好像还真没夹上几筷子肉。 净涮白菜、冻豆腐和粉丝了。 老爷子不爱吃肉? 那才是天大的笑话! 就这样,带着一种从未感受过的温暖。 从小像野狗一样跟别人抢食吃的宁卫民,深刻感受到了有长者关爱的美好滋味。 要不说人就是人呢,万物之灵。 他虽然没经历过这种情形,可舔了舔嘴唇,还是无师自通懂得了应该怎么办。 他谢着接过盘子,一气儿就把羊肉全拨在师父那边的锅子里了。 跟着还做了一个惊人之举。 他站了起来,拎着自己的凳子,“蹬蹬”奔餐厅里头就走。 这时候他脑子里想的就一个字儿——吃! 爱多少钱多少钱,豁出去了! 今儿就是吃一个亿的,也不能亏着师父…… 只是正因为如此,他那咬牙切齿、直眉瞪眼的冒失劲儿,可也把同桌的人吓了一跳。 尤其是康老头,连声惊问。 “干嘛去呀?卫民!卫民!……你这冲谁啊?” 没想到宁卫民一回头,回答让人哭笑不得。 “我……我再加几盘肉去啊。您老还没吃呢。您踏实坐着……” “嗨……那……那你抱凳子干嘛?看着跟要干架似的……” “我不是怕待会儿回来就找不着了吗……” 好,这一句,整个大桌儿的食客都乐了。 这时候坐康术德旁边的一个中年工人搭腔问上了。 “老爷子,这是您儿子还是孙子啊?看着楞,还挺懂事啊。孝顺。” “不是,都不是,您走眼了,这是我徒弟。” “徒弟?那更不容易了,现在的年轻人有几个还把师父当回事啊。就我们厂那帮小子,个顶个儿刺头儿不服管。背后不把你当仇人骂你祖宗八代就算好的了。还是您有福气呀。您哪厂的……” 好家伙,越说越是满拧,哪儿和哪儿啊。 不过老爷子还是绿皮儿萝卜——心里美啊。 (注:口蘑是生长在蒙古草原上的一种白色伞菌属野生蘑菇,只生长在有羊骨或羊粪的地方,味道异常鲜美。由于蒙古口蘑土特产以前都通过河北省张家口市输往内地,张家口是蒙古货物的集散地,所以被称为“口蘑”。这种蘑菇产量不大,需求量大,所以价值昂贵,历来是国内市场上最为昂贵的一种蘑菇。如今真正的“口蘑”已经绝迹,这个词仅代指为一种白蘑菇的种类。和过去已不是一回事了。) 正文 第二百七十六章 出其不意 说到重文门旅馆的部门设置、人员安排,那就更具有国营特色了。 也更能体现出当年体制内的优越性。 首先从大面儿上讲,单位里几乎就没有临时工。 哪怕是装卸工,哪怕是保洁,哪怕是刷碗的、扫地的、打扫厕所的,也一律是正式编制的职工。 而重点在于再苦、再累的岗位,也能变得不苦不累。 没别的,秘诀唯有人多而已。 明明一个人就能干的活儿,用三个人来分担,谁还能叫苦叫累? 其次在职务上的叫法,我们国营旅馆和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饭店也有区别。 虽然一样划分了前厅部、客房部、餐饮部、工程部、财务部、行政部这些部门。 每个部门也都有经理。 但再往下细分就不一样了。 国营旅馆可没有什么主管、领班的。 与主管、领班能够进行对标的基层干部就是组长和副组长。 像宁卫民办入职手续找过的政工组、后勤组,就统统隶属行政部。 前厅部也一样,往下分为接待组和经营组,也可以简称为一组、二组。 接待组的职能主要负责领导会议室日常布置,以及配合主管部门视察工作,和记录留言、信件、报纸传递。 经营组的职能是办理旅客的入住和离店手续,电话预约业务和火车票代购业务。 如果不算当头儿的和财务部派驻过来的收银员。 所有基层职工全都加在一起的话,足有十七个人。 再加上这两个组编组也没那么死板,除了组长、副组长不变,基层职工是可以互相替换的。 那可想而知,人员如此富余的情况下,这班儿上的会有多么轻松。 事实上,除了夜班是安排两个人值班之外。 无论早班儿还是中班儿,前厅部每个班儿都能至少排五个人。 那一天最忙的时候,差不多就是十二个人一起分担工作,工作量简直微乎其微。 所以对于前厅部的人来说,大部分的时间都无事可做。 无论聊天、看报纸、看杂志还是吃零食、甚至是串岗,跑到别的部门去游荡。 只要别太过分,都任凭尊便。 只是连宁卫民算在内,整个前厅部也只有三个男的,那两位还几乎长期“焊”在了夜班的岗位上。 于是自然不须说,每天早上打开水的活儿,肯定就非宁卫民莫属了。 此外,他作为新人,还得接手一些别人嫌琐碎的杂事儿。 比如说去库房领点办公用品和票据单。 或是跟邮局的人打交道,每天给领导办公室送送报纸和给各部门分发信件什么。 很有点像收发室老大爷干的跑腿儿的事儿。 但哪怕如此,也依旧拥有大把的空闲,宁卫民完全实现了来这儿的初衷——舒坦的混日子。 只是世事终究不会那么完美,现实和想象间多少存在些扭曲。 有些小烦恼也是宁卫民始料未及的,那就是性别差异啊。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啊。 他每天身边连轴上演四台大戏,凑齐了“十二金钗”,想想那得有多热闹吧。 就这些大姑娘小媳妇,谁都把他当成调侃的目标,时不时的还“开开车”。 是真把他当成什么都不懂的小弟弟了。 可问题他其实什么都懂,这又是什么滋味? 不理不睬不行,一开口把人家说得脸红不行,真逗出点非分之想更不行。 这待在美人窝里的福气,也不是那么好消受的。 好在在经历了长达多半拉月的工作洗礼后,由于一个上夜班儿女同事发烧打了点滴。 宁卫民提前被调到了夜班,开始和另一个男同事做搭档。 这一下他就解脱了,真是彻底清净了。 他还真没想到,当初自己最不乐意接的差事,如今竟然变成了救他于水火的契机。 而且说实在的,只有上了夜班才知道夜班的好处。 因为这年头可没有谁会大晚上的要求住店,京城火车站最晚的火车也就是十点钟。 所以哪怕对于早班儿和中班儿而言,前厅部夜班儿的工作量都少得可怜。 值夜班的人,连叫早服务都无须提供,不过是应对偶然突发事件而已。 比如说客人得了急病需要联系救护车。 比如说房间漏水、断电,得通知工程部,及时给客人调配房间。 又比如配合一下公安部门检查和抓捕工作。 再或者是有火情发生,配合政工组和消防员做疏散工作。 除此之外,顶多也就是接一接外线电话,记录一下给客人或者是单位领导的留言而已。 那大可以用看书、看报、聊天、甚至是和其他部门的职工一起打牌,或者是趴着桌子上、躺在椅子上睡觉的方式,打发掉漫长而又无聊的夜晚。 此外,单位还管夜宵和早饭,每天夜班补助五毛钱。 完全是吃饱喝足,睡着觉就能挣钱的美差啊。 恐怕整个京城,也没有什么工作,比干这个再省心的了。 熬夜伤身体,当然有点。 可年轻人,谁会怕爆肝到午夜啊? 何况趴桌子上睡也是睡,无非晚一点睡,睡得没那么舒服罢了。 与报酬相比,这点瑕疵真不算什么。 也就是大晚上上班,黑灯瞎火、交通不便,对女同志不太方便。 男同胞才能摊上这个福气。 宁卫民甚至觉得,假如和新搭档混熟了。 他偶尔脱岗溜出去趟鬼市,也不是什么问题。 唯独让他有点顾虑的,就是他把一位姑娘的岗位给顶了,很有可能让另一位男同事失望,继而对他产生怨愤。 不过他头一天上夜班,就连这点担心,也消散了。 因为当接待组组长,把他介绍给新的工作搭档后。 那个比他大不了几岁,名叫张士慧年轻小伙子,不但用友善的微笑表示了由衷的欢迎。 甚至在组长离开后,热情洋溢,把他当成了救星一样表示感谢。 “哥们儿,真得谢谢你啊。你来了,算把我给彻底拯救了。” “哎呦,你千万别这么客气。要把我吓跑了,你就得一个人盯夜班了。” “哈哈,没开玩笑,我一说你就明白了。你顶的岗啊,原先是我对象。我们俩就是上夜班谈上的。可坏就坏在,从此之后,她就对我跟别人上夜班不放心了,非要陪着我。这不,就把自己陪进医院去了。你这一来呢,咱俩搭档,我对象也就能放心了。而且还能轮换了,我也有重见天日的一天了,难道我还不该谢你吗?” 宁卫民算听明白了,合着这事儿背后还藏着一段夜班浪漫史,和常年当夜游神的心酸。 “应该应该,敢情我积了这么大功德。那你光拿嘴谢可不行,怎么也得送我一写着‘助人为乐’的锦旗啊。” 这话一说,对话的两人都被对方逗乐了。 张士慧主动递过来一根烟,嘴里还贫呢。 “嘿,哥们儿,锦旗就锦旗,不过你得容我慢慢绣着。至于现在,咱还是来点实惠的。来,冒一颗……” 宁卫民道着谢接过来,却不敢就这么点上。 “哥们儿,在这儿能抽吗?” 张士慧却不吝那个,直接划着火柴给宁卫民递火。 “没事儿,这又不是白班儿?只要小心点,别着了就行……” 喷云吐雾间,他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大咧咧招呼着。 “等着,我拿个烟灰缸去。对了,我这儿还有高碎呢。哪是你杯子?你先刷刷,一会儿咱俩都泡上一杯,再接着聊……” 正文 第二百七十七章 赴宴 风还在刮。 宁卫民低着头在路上蹒跚的走。 没办法,腿脚乏得要命,想快都快不起来。 何况他裤子右腿儿开了个大口子,一迈步,就如同穿旗袍似的露出小腿。 左脚的鞋面和鞋底分开了一半了,也跟蛤蟆嘴似的吐着脚指头。 这样的行装也累赘啊。 不仅如此,更为丢人的是,他这一撒开脚丫子,没敢回头,只顾傻跑。 居然一气儿跑到了两公里外的八里庄。 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他连公共汽车牌子都不知道哪儿找去。 这不,沿着这条大道奔西,步行了又有二里地了。 可别说站牌子了,他就没见过一辆途径的汽车。 往来的只有牲口拉的大车,连“三蹦子”、三轮车、自行车也没一辆,居然比东郊还荒凉呢。 他是真想找个百货商店,赶紧换条裤子,换双鞋啊。 他也想找个地方坐下,吃点东西歇歇脚,再把前前后后细想一遍。 刚才事情发生得太快了,他的脑子已追赶不上。 可惜,既没有商店,也没有地方让他吃饭,让他休息。 这条路上就是个纯粹荒郊野地。 除了道路两边的野树杂草,到处都是随风舞动的爆土扬烟。 既然如此,那也只好慢慢的溜达着吧。 终归方向是没错的,想必在太阳落山之前,再怎么也找着回家的路了。 哎呀! 现在的他,就像是一只饿着肚子又伤了翅膀的小鸟儿,心里充满了窘迫的哀叹。 自然而然,思念起前世的好处来了。 还是网络时代牛啊。 再偏僻的地界,用智能手机APP上下个单,也会有车来接的。 哪儿用得着受这种罪啊? 还是法治社会好啊。 就这样的情况,立马报警,保准儿能让这帮小子直接进去。 回头再告他们一个倾家荡产,哪儿用受这种气啊。 不过话说回来,今儿再怎么着,也得说是不幸中的万幸。 亏得他够机智够勇敢,才能顺利的脱离险境。 否则真挨这么一顿胖揍,小命能保住,也免不了折胳膊断腿的。 至于谈到损失,其实倒真的没有什么。 因为盲流子给的钱和他自己的钱,都在身上揣着呢。 真没了的,不过是大包里那些干活用的家什,还有一麻袋的铜而已。 而明天,他是定不会再回东郊垃圾场了。 自然,那帮盲流子让他代买的东西也就无需采买了。 如果这么来论的话,他甚至是赚的。 关键还是他被这无妄之灾,整得小心肝儿很受伤啊。 他的自尊不但受到了野蛮的践踏,而且自己也有点臊得慌呢。 因为点儿背是点儿背,可说到根儿上还能怪谁呢? 多半还得怪他自己个。 师父早就提醒过他了,他也不是不明白道理。 可谁让他不当回事,非要奔着沟里去啊。 这恐怕就叫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所以说,他想跟老爷子诉诉苦都不好意思启齿。 哎,师父要是知道,别说安慰他了,准保得挤兑他。 “你小子,有脑不用,纯属有病。活该!还是赶紧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数数你自己个儿的脑细胞儿去吧。” ………… 当天,宁卫民到家的时候,又已经是饭菜飘香的时辰,傍晚六点多了。 但这可不是路上真走了这么长时间。 事实上,下午两点多他就走到金台路了。 其他的时间,都是因为他买鞋,买裤子,吃饭,洗澡,换衣服耗费的。 所以,等到他进院儿的时候,已经没了穿着露腿裤子、开口鞋的那份落魄。 但换上了新裤子和新鞋,却也引得邻居们一双双眼睛都是探询的意味。 像边大妈和罗婶儿就主动询问起他来 “哎哟,卫民,今儿出去一趟,回来怎么就换新的了?这是捡着什么宝贝了吧。发洋财了?” “民子,这两天可头一次看你回来这么晚。哎,你那大提包怎么没了?” 宁卫民早料到会有这一出,所以路上已经编好了借口。 “嗨,罗婶儿,发什么财啊。不瞒您说,今儿我可太倒霉了。回来的路上,裤子剐了不说,还一脚踩泥里了。您猜怎么着?等我拔出脚来,面儿是面儿,底儿是底儿。我不买新的,怎么回来啊。回头还得劳烦您帮我撩两下,把这裤子补补呢……” “嗨,大妈。您问我那大帆布包啊,让我给处理了。不为别的,人家垃圾场贴了告示,不让再随便捡垃圾了,一个带红箍的跟我说,以后垃圾场就政府管起来了。我一琢磨,那些东西用不着了,干脆烂七八糟的一卖,换俩钱儿得了……” 嘿,要说这小子是真能编,故事讲得活灵活现。 几句话逗得边大妈和罗婶儿笑不拢嘴。 不过话说回来,这也是强颜欢笑。 属于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自己心里的苦自己知道啊。 真等到一进屋,宁卫民也就变了颜色。 躺到床上,只知道闷闷的抽烟。 还得亏今儿老爷子上的是晚班,他不用再跟谁演戏了,否则更得郁闷死。 不为别的,关键是这口气缓不过来。 他脑子里倒想不转悠这事儿,反复告诉自己一切都过去了,都不成。 窝囊,呕心,憋屈,太欺负人了! 凭什么啊? 老子吃了那么多苦,才好不容易找个赚钱的营生,容易嘛。 结果自己的算计、经营全都白费,只为了让别人来欺侮! 师父话说的好听,暴力是蠢人的无奈之举。 可难道在耍胳膊根儿的手里,聪明人就只能老老实实当被厨子提在手中的鸡啊? 难道除了把亏吞进肚子里,敬而远之,就什么也干不了了吗? 而就在宁卫民心里运气的时候,偏偏房顶上的耗子也来捣乱。 这帮家伙也不知撒了什么疯,反常极了。 天儿还没全黑呢,就在他头顶上顶棚上闹腾,“吱吱”叫个没完。 最可气的是,他眼睁睁看见,一条耗子尾巴还从顶棚的小洞里垂下来。 这不成心嘛! 躺在床上的宁卫民感到邪火一下下的往脑门上拱。 他也懒得起来,烟叼嘴里,直接扒了脚下的袜子缠成了一个蛋。 然后使劲儿朝着那耗子尾巴扔了过去。 可惜顶棚太高,他又没有金镖黄天霸的本事。 于是袜子失了准儿,不但根本就没砸中。 反倒掉了下来,正砸在了他自己的眼睛上。 “哎哟!” 瞧瞧,多倒霉吧。 可也别说,就这一家伙,宁卫民反倒如同一休哥附体,忽然想到了两处差点被忽略的重要关隘。 他眼眶子是一黑,可心里却是一亮,立刻从床上翻身坐起来。 第一,这件事,多半只是废品站的人想要报复他。 否则的话,这帮头脑简单的人,为什么还要给他钱呢? 要想办他,当然在垃圾场下手最稳,活埋了他都没人知道。 第二,这帮废品站的人太自以为是了,暴力这种威慑,也是需要条件才能运用的。 这毕竟是新社会了,不是旧社会了,他们要是真正的流氓,他还真惹不起。 可问题是他们不是啊。 都是有正式工作的人,而且想继续过肥的流油的好日子,才会来找他的。 俗话说得好,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他一个无家无业的孤儿,真要是奔着砸锅去,想要大家一起完蛋。那还不定谁怕谁呢? 第三,也是巧了,今儿赶上这天气,他带着口罩,连脸都没露出来。 即使盲流子们也不知道他的姓名和住处。 那就是说,现在他在暗,那帮兔崽子在明。 所以这么看,这事儿有缓儿啊,他还真未必非咽下这口窝囊气…… PS:这本书从开始写,就有人轻率的胡喷。 有人质疑宁卫民母亲死于交通事故,疑宁卫民父亲烟酒过度而死失实。 有人对买猴票表示质疑,以为猴票不能快速变现,买了不卖,是无意义的。 有人说物以稀为贵,猴票攒多了,反而会便宜 还有人说应快进快出,买古董,买四合院,不一而足,总之认为靠猴票发家不可能。 脑子里这么想的人,其实他们本身思维里就只有其他重生文里的套路了。 就好像世界只有一种可能似的。就好像物以稀为贵的常识,别人不知道似的。 也是这些人,连过去有马车,有牲口,有山路,有大解放卡车都不清楚。他们的脑子里造成车祸就是一种可能性。 也是这些人,连过去八分钱,一毛,一毛三的白酒都不知道,几分钱的蜜蜂烟和大公烟都不知道。更不清楚越是卖力气的底层人越喜欢烟酒麻醉自己。不清楚连旧社会的车夫,有点钱都是花在烟酒上了,连嘬铁钉子都是可以下酒的。 也是这些人,连猴票有多少倍涨幅也没有算过,连哪一年允许私房买卖,什么时候才有购买旧货的渠道,什么时候个体户才能从事单纯的小商品买卖,何时能开办私人公司,都不清楚。 否则他们是不会表达出这样的意见的。 他们对旧时光的理解,恐怕只限于他们自己的想象。 他们所认可的过去,也恐怕只是他们愿意相信的一部分。 我本来懒得理会,只是觉得这种刻舟求剑的逻辑实在有些好笑,但为了真心看书的朋友减少点无效评论,还是顺便说上两句吧。 第一,主角前世是干什么的?主角未来要干什么?书里早都有提示。 别的重生文猴票没用,不代表这本书也一样。你没见过卖猴票的,我就让你见见。 本文猴票是利器。以后剧情中必要的道具,不但会有买卖,而且起到的作用会超出所有人想象。 第二,收藏是要讲性价比的,收藏是讲顺序的,而且要讲法制和客观条件。 简单说,老东西是都便宜,可相互比较,还是有贵贱,潜力和保存条件也不一样。 闭眼就买,什么都出手的,太傻,肯定会有取舍。 这个问题到此为止,以后不会再提。 看过我旧作的读者应该大致知道。 我写书是根据真实历史客观出发的,是有真实资料支持的。 我的主角到什么时候,才会办什么事。 我笔下的年代和社会,既非空想出的旧时光。也不是千篇一律只有一种可能的世界。 正文 第二百七十八章 甩不掉 得到这两封信,宁卫民心里好一阵狂喜,前几天的一切怀疑和担心都散去了。 因为只要广告有了效果,就证明他的想法是可行的。 足以说明他的尝试获得了成功,这条路完全可以走下去。 随后,他就把那两位客户的地址摘录下来,另行更换了较大的信封。 然后把油印好的两份资料分别给对方记了过去。 第一笔业务就这样宣告完成了。 而自此,他似乎开始转运了。 全国各地的来信,每天都在持续增加,三封、四封、六封、七封…… 来信地址中不但出现了京城本地人。 最远范围也逐渐扩至黄河以南和北方工业重镇。 显而易见,这长达一周的空档阶段。 应该就是刊物发行的时间差,刊物读者距离京城远近以及邮局工作效率导致的。 宁卫民则为此越来越有信心。 因为每一封信件,都代表着一份五元的利润落入口袋。 完全可以预见,照这个速度,广告费用回收已经不再是问题,挣多少钱才是问题。 现在宁卫民是真的发现了,自己的神仙鱼孵化技术,能孵化的根本不是鱼,而是利润。 每天都有一张张五元钱钞票跟小鱼儿似的自己游进他的手里来。 他所要做的,只需要把信拆开,把钱取出来,再寄一封回信而已。 而像这样躺着睡觉就能挣钱的感觉,本质上是和比尔盖茨一个样的,是要多爽有多爽。 连他自己都佩服自己,经常忍不住得捶着床夸自己几句“太牛X了!”。 然后再照照镜子,无比幸福的道上一句。 “我怎么就这么帅,这么精明呢?连点儿缺点都没有?真他妈痛苦……” 当然,这只是他自己臭嘚瑟。 实事求是的说,他可并不如自己感觉那么完美,这件事也不是一点副作用都没有。 毕竟这个年代大杂院是没什么隐私的,像他收信越来越多的情形,落在各家邻居们的眼里是不能不生疑的。 像居委会主任的边大妈,出于职责和好意。 很快就登门来问了。 “民子,你最近一段时间怎么有那么多信啊?你搞什么鬼呢?那些都是什么信啊?千万可别惹出事儿来啊……” 好在宁卫民脑子也快,钱揣兜里可没人知道,他只拿信瓤儿出来说话。 “大妈,您看看,这都是全国各地热带鱼爱好者,我是把自己养鱼的经验拿出来跟人家交流。现在不是流行集邮呢嘛,我也赶个时髦,正好用这样的方式攒点外地邮票啊?您说说,这是坏事吗?” 老太太看过了几封信,发行果然都是一样的,这下放心了。 “嗨,你可别怪大妈多事。咱们一院儿十几年的邻居了,我是看着你长大的,那就得对你负责,也得对得起你爸你妈。总不能一起住着,什么都不管不问不是?既然是交流养鱼,还能集……集那个邮,你就弄着吧……” 但即便如此,嘴里还是免不了带着絮叨,训诫了一番 “民子,不过不怕你不爱听,大妈还得劝你一句。弄这些鱼啊鸟的事儿,差不多就得了,不顶吃不顶喝,那是少爷秧子干的事儿啊。你趁着年轻,还是该得学点正经的本事。上个电大什么得多好,学个修车补胎的手艺也行啊,要么就安心工作,政治上给自己树立个要求。不比把时间花费在这上头强。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别白白浪费了时间,等以后老眉咔嚓眼了再后悔。你说你要是退休了,再弄这些也不晚啊……” “哎。是嘞是嘞,谢谢大妈。可您容我点工夫,好好想想,该怎么努力才是……” 宁卫民听边大妈在耳边儿念咒就头疼。 心说这以后是什么年代啊,您那一套不吃香了,全是带着死性味儿的妈妈令儿。 可老太太终究是好意,他也只能当好话听着。 不耐烦中,忽然想起了国庆节,边家还得办喜事儿呢,老大边建军改娶媳妇了呀。 这下有了辙,赶紧打岔。 “对了,边大妈,您家的喜事儿都忙和怎么样了,缺什么不缺啊?咱说点实在的,有什么用我帮忙的,你可言声啊?千万别跟我客气……” 别说,不实在的人口称实在,可真管用。 竟然一下让老太太眼角乐出了褶子。 “嗨,忙活的差不多了,都靠大家帮忙啊。你康大爷给请了瑞宾楼的大师傅,过两天就来砌灶搭大棚。” “罗大婶的大儿媳妇答应出面充当这个娶亲太太。虽说就一个大胖小,可现在不都是一个孩子了嘛。这就是个全福人儿啦。” “至于鱼呀鸡呀肉呀什么的,采购上的事儿你米婶儿包揽了。汽水啤酒罐头什么的,建功现在不就能帮上家里嘛。” “说起来,这还多亏你给找的好工作呢。没什么啦,真没什么让我愁的啦。倒时候你呀,帮着大妈贴贴喜字儿,放放鞭炮就行了……” 宁卫民见老太太越说越高兴,心里也是偷笑着得意,嘴上越发甜了。 “好嘞,大妈,那就提前预祝您也早日报上个大胖孙子。赶紧升级做奶奶拉。再等孙子尽快长起来,您也来个四世同堂。那您才叫真正的福气呢。” 这下老太太真是荣光绽放了。 “好好好,借你吉言。你这孩子就是嘴甜。说话招人爱听。你也是,踏踏实实干正经事,干出样儿也赶紧成个家,让你们宁家有个香火才是正经事啊。你说是不是?傻孩子。” “瞧您说的,怎么又拐我身上了?那我也谢您吉言。不过大妈咱可说好了,回头我找不着好对象,您可不能不管。” “你这孩子,又瞎逗了是不是?你真找不着,大妈给你介绍……” 宁卫民挂着笑容,总算像送神一样把老太太送了出去,眼瞅老太太进了自己的屋。 他这才轻呼出一口气来。 别说,他也觉着好像是有点疏忽了,光一心盼着来信了。 可忘了这年头的人是没有隐私的,这信一多起来也是个麻烦。 这不,周遭的邻居们就先奇怪上了。 虽说他的技术还是真的,这年头也没法律管这种事儿,他钻空子谈不上违法乱纪。 可这年头,标新立异你再能折腾,千万不能放在明面上啊。 否则得到的不会是佩服,那就是多方针对和严厉打压了。 看来,还是最好把收信地址挪个地儿最妥当。 可这年头没处租房,也没处买房啊。 要不暗地里跟负责送信的邮差打个商量? 花点儿钱买个私人服务,让他帮着先保管,私下里找他去拿信? 不,这样更是欲盖弥彰。 就怕让人知道了底子,不出事还好,一旦…… 正文 第二百七十九章 托尼?汪 从扇儿胡同往东走,不出二百米就是前门大街。 在当下暂时还冠名为“新京城”的大北照相馆和邮局的路东侧,就是宁卫民要乘坐的202路和203路站牌子。 说来也巧了,宁卫民刚刚走出胡同口。 就发现从马路南边远远驶来了一辆宛如面包形状的公共汽车。 他当机立断,拔腿就跑。 当他跑到了站牌子底下的时候,那下蓝上百的“斯柯达”正好开到。 果不其然,车头的牌子上,显示的数字是“203”。 因为是首发车,车上自然人不多。 站牌子底下除了宁卫民也没旁人等车。 这要晚一点,兴许就错过去了。 正确的举措,让宁卫民极为欣慰。 他上车出示了一下月票,就踏实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了。 不过说实话,这个年代,凌晨时分的京城还真是没什么看头儿。 哪怕是京城最为知名的核心商业区——前门大街也是一样。 要知道,此时人们的生活方式实在是太质朴了,公用设施也实在太落后了。 大街上没有便利店,没有霓虹灯,没有显示屏,没有过街天桥。 电线的连接方式都是明面的,蜘蛛网似的通过木头电线杆在空中相连。 人行横道粗糙得简直像为了孩子们“跳房子”画的线,红绿灯也比后世简易太多了。 就连马路都很窄,四车道的大街就已经算是宽阔的了。 透过乌涂的车窗玻璃,实际上也只有街灯,闪烁着宛如萤火虫似的微弱光亮。 至于沿途两边一家挨一家的店铺。 除了西打磨厂那由正阳楼旧址改造成日夜大食堂,为了接待火车站的旅客还在开门营业,露出了一点代表着接纳含义的昏黄灯光以外。 其余所有商铺,门窗无不严丝合缝,挂着木头闸板,静悄悄的戳在黑暗里。 让人连店铺名称都难以看清。 甚至就连高大巍峨的前门楼子,在黎明前,都只能呈现出青灰色一样的死寂,毫无生气。 说是八十年代的首都,可怎么看,都像是清末民初的京城。 只有当203路由南至北经过伟大领袖纪念堂,人民英雄纪念碑,和天安门广场,一拐上长安街后,才会显示出新社会的首都气势来。 这里的道路宽阔规整,华灯永远璀璨,两侧树木高耸,苏式建筑林立,把首都最核心的位置装扮得无比庄严、巍峨。 伴随着逐渐亮起的天光,京城火车站传来的《东方红》奏乐声,各式各样的机动车也终于出现了。 伏尔加、大解放、212吉普、三蹦子…… 再加上零零散散骑着自行车去赶早班的人们,和当时城市运输主力——蹬着平板三轮拉货的三轮车夫。 一下就让这条全国最著名的大街变得生动起来。 只可惜啊,如此精彩的风景体面的景象,也仅仅限于从天安门到友谊商店这段儿路程。 当宁卫民从王府井路口下了车,倒车上了大一路,等到一过了永安里就又完蛋了。 因为此时建国门立交桥才刚刚竣工。 建国门一带,除有限的几座建筑之外,一片平旷。 这就是这个时代城里与城外的界限。 一旦逾越了这里,就算是出了城,连缓冲的城乡结合部都没有。 想再看见成规模化的建筑,只能等车开到大北窑了。 而后世知名的CBD地区,现如今还是京城的工业基地。 没有一栋高楼大厦,只有一个个自成体系,如同封闭小王国的厂区。 但即便到了这里,也仍旧不是宁卫民最终的目的地。 下了车,他还得再倒一趟郊区长途304坐上五站地,再徒步走出一公里才行。 因为他要去的地儿,其实是京城东郊最大的露天垃圾场。 而他的职业,就是靠捡垃圾吃饭的拾荒者。 所以这也就说明了他为什么起这么早来赶路。 既是因为路途远,也是他怕邻居搭讪询问。 就连干活儿的装备,他都塞进大包里带着,生怕别人看见。 说起来或许很难让人相信,这个有点丢人的选择。 其实是宁卫民目前唯一的选择,也是最好的选择。 不为别的,就因为时代的局限性。 要知道,宁卫民对这个时代的认识,完全是从影视剧、重生小说和想象中得来的。 他自诩有着饱经社会磨砺的情商和素质,有着穿越时空的金手指,有着一肚子点石成金的办法。 自认为在这么个处处是机会的黄金年代,想要钻个空子发发家,岂不是分分钟的事儿? 哪怕没赶上1979年最后一次非应届毕业生考大学的机会,理所应当也能过得满好。 可惜想象终归只是想象。 作为一个对这个时代缺乏足够了解的人。 宁卫民根本无法准确的衡量这个陌生的年代到底存在着多么大的限制。 在所难免的犯了乐观主义错误。 是的,那些的地名和标志。 开始纷纷改回以前的老地名,老字号。 “东风市场”改回“东安市场”,“京城烤鸭店”率先恢复了“聚德全”的匾。 年轻人甚至穿起了时髦的喇叭裤,姑娘们把头发烫成卷发。 这些都是生活即将发生积极改变的明显信号。 但话说回来,这也只是表面性的变化而已。 真正的内在改变,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需要一个非常缓慢艰难的过程。 实际上由于改革刚刚开始,此时社会的生态环境,还在遵从着计划经济体系的规则。 现实并没有给宁卫民提供什么大展拳脚,谱写个人传奇的空间。 旧有势力和观念还在人们的心里根深蒂固。 首先说做买卖吧,这个年头就没有合法的个体户。 做小买卖的人有是有,甚至都有人胆大包天,推着小车跑到天安门广场上,明目张胆卖卞萝卜去。 可有一样,千万别碰上“办公室”的人。 否则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了,东西会被充公、没收、罚款。 倒腾粮票、工业券、侨汇券的事儿,当然也有人在干。 可那罪名也更重,倒卖票证涉及国家经济根本,已经算刑事犯罪的范畴了。 真被逮着,就不是号子里待几天的事儿了,至少也得两年起步。 想吃医院、火车站,当黄牛党同样没戏。 这年头,票证制度严格执行,限制了外来流动人口。 京城的医院仍然是为本地人服务的,到不了挂不着号的地步。 医院看病是三联单制度,也没人愿意花钱买专家号儿。 出差的旅客呢,又几乎都是公派,必须用介绍信买火车票。 那谁会买高价票啊?买了也没法报销啊。 要说这方面唯一可行的,恐怕就是倒卖点电影票或是演出票了。 可干这个,一是利薄,二是有点晚了。 电影院、剧场已经有各路的毛神划定势力范围了。 这些人又哪儿是好惹的啊? 外人贸然伸手,最轻也得捞顿胖揍,弄不好就让人给花了。 至于邮票这东西,倒是没人管,私下里的交易也很繁荣。 可惜的是,多数集邮者都是以票易票,交换自己没有的邮票。 此时集邮就是集邮,仍旧保持着极大的纯洁性。 真有人用重金求购珍惜票的情况不多。 而尤其让人急眼的是,此时猴票已经发行了。 那一张张整版的“金猴儿大钞”就趟在邮局柜台里无人问津。 偏偏对兜里比脸还干净的宁卫民来说,是看得到,吃不着。 这又有多急人啊? 那简直是一种抓心挠肺的折磨啊。 说白了,这就如同盲人似的,若天生看不见也就罢了。 什么是红,什么是绿,全不知道,不难受。 就怕那半道儿瞎了的。 红的怎么艳,绿的怎么鲜,他心里全明白。 那是恨不得拿脑袋撞墙的滋味啊。 当然了,也正因为如此,宁卫民退而求其次,动了上班工作的念头。 觉得为了买猴票,找个事由儿暂时先干着,倒不是不可以。 哪怕是临时工呢,哪怕一个月十几块的工资。 只要拿到手里刨去开销,也够他每月弄两张整版票的了。 一个整版一百五十万到一百八十万,干一个月,就等于能存上三百万呢,值啊。 可惜,这条委曲求全的路也行不通。 永定门外的蔬菜批发站倒是找过一次装卸工。 街道也推荐宁卫民去了。 可人家一看宁卫民京剧小生一样的形象,就把他退回来了。 嫌弃他太单薄,太文弱,干这活儿还不如个老娘们。 于是之后,宁卫民就再没有得到过任何有关工作安排的消息。 说句不好听的,在全国一千七百万返城知青的庞大就业压力下。 连火葬场的焚烧工,环卫局扫街的,外加掏大粪的,都成了得竞争上岗的工作了。 像宁卫民这样的苦孩子,当初有妈的时候都没找着工作,如今成了无根之草,不就更难了吗? 就这样,宁卫民是有力无处使啊。 那些有关未来的那些宏伟大计,都快在他肚子里憋馊了。 就这样,宁卫民是有力无处使啊。 那些有关未来的那些宏伟大计,都快在他肚子里憋馊了。 左思右想下,为了能接住老天爷给的旺旺……不,猴票大礼包。 好像也就捡破烂这一条路能走了。 正文 第二百八十章 京津两地 1978年之后,改革的春风吹遍神州大地。 共和国带着刚刚摆脱禁锢的喜悦,沐浴在新时代的光辉里。 只是尽管社会大体环境在持续不断的好转。 但也并非所有人的日子,都能于第一时间扭转颓势,奔向幸福的康庄大道。 因为有句话说的好,全天下幸福的人都是一样的,而不幸的人却各有各的不幸。 别忘了,五个手指头还不是一边儿长呢。 人世间总有那么少数的几个人,是背得离谱儿的特例。 明明没做错什么,他们的日子却在酸涩的苦水里越浸越深,一点儿不见好转的迹象。 让人无法不心生同情。 可即便是这样的可怜人,也仍旧不是最糟的情况。 因为比一个可怜人还要凄凉的,是两个这样的可怜人碰到了一起。 而且在这两个可怜人之间,还有着事关生存的根本性利益冲突。 说白了,就像电影《唐伯虎点秋香》里的“比惨”段子一样,那才叫造化弄人哪! 这可不是胡说八道,现实生活里,真有这样的事儿。 别处不提,就说京城煤市街扇儿胡同2号院的一老一少吧。 他们就属于这样狭路相逢的两个倒霉蛋。 老的叫康术德。 1918年生人,祖籍津门静海。 少年时逃荒来到京城,后以“打小鼓儿”为业。 由于旧时年月里,京城只有两个行业最来财。 一个是吃瓦片的,另一个就是古玩行。 康术德不但在京城娶了媳妇,还买了房子。 实际上这扇儿胡同2号院,他就是房东。 只是时代的更迭,却让人生的方向很难把握。 解放以后,康术德全家都回了老家。 随后经过十几年的沧海桑田,变得只剩下孤身一人。 1979年,老家房子偏偏又因雨坍塌了,康术德就又跑回京城来了。 再见面,院子里这些老房客对康术德都心生同情。 因为就他那穷困潦倒的样子,比起他当年要饭进京的形容也不差什么。 于是在几户房客的说项之下,经由街道和房管部门批准。 康术德就搬进了他原先住过的两间小北房,暂且容身。 由于户口申请有个过程,康术德领的粮本儿是临时性的,每月的油盐酱醋,暂时都得靠邻居们帮衬。 经济来源呢,康术德也只能先靠给运动中改名为“京城中药店”的同仁堂糊纸盒子聊以过活。 这样的处境,对这么一大把岁数的人来说,可怜不可怜? 可别看他可怜,还有比他更可怜的。 说起来也邪门了,就没有这么巧的。 偏偏就在康老头儿勉强安顿下来不久。 另一位同样有权住这两间小房的主儿,也在1979年冬天,跑回京城来了。 这就是返城知青宁卫民。 说起这小子,更是个苦孩子。 宁卫民是1961年生人,父亲宁长友是大栅栏起重社的三轮车夫。 在他两岁的时候,就因为烟酒无度犯了脑淤血,早早过世了。 宁家实打实,没有什么亲戚朋友。 所以这幼年丧父的孩子,连一天好日子都没有过。 全是靠他那个在街道缝纫社上班的寡妇妈独自拉扯大的。 至于他们娘儿俩搬到扇儿胡同2号院来,当然是康术德一家搬走之后的事儿。 主要是街道干部们特意照顾,可怜卫民妈寡妇失业的不容易。 觉得她们要是搬到这儿来,上班也就近了。 而搬到此处之后,明明住得好好的,宁家娘儿俩为什么又会让这两间小房空置呢? 那也只能说命运的捉弄了。 敢情宁卫民初中毕业后,去京郊房山插队。 偏偏1977年,就因为去房山看他,他母亲在路上出了交通事故,撒手人寰。 而宁卫民没有缝纫手艺去接替母亲的工作,直到两年后,才能按政策把户口迁回来。 可宁卫民接茬又是一个没想到。 终于回到京城的他,发现自己竟然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了。 他的家已经住进去去一个陌生的糟老头子。 这又是何等的憋屈? 难怪人说,人要是背起来,恨不得连喝口凉水都塞牙,放屁都蹦自己脚后跟呢。 总之,两个走投无路的人都指着这两间小房过下半辈子呢,这事儿一下就拧巴了。 无论是康术德还是宁卫民,谁都想让对方走人。 为此,他们不但让小院里的邻居们评理,还起了激烈的争端,一下子闹到了街道干部面前。 可实打实的来说呢,面对这样的情形,街道干部和邻居们,也是左右为难,难以裁判啊。 无论谁,都该获得同情,获得帮助。 无论谁,都有正当的理由为他们自己主张权力。 所以难啊!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真让人为难! 别说两个不幸的人,他们自己感到烦恼、闹心了。 甚至就连他们身边的这些人,也无不代他们摇头叹息,为难地嘬牙花子。 于是经过好一番合计和商议,街道干部们最终给出的解决方式,那就只能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平分! 既然让谁搬走也不合适。 两间小房,就干脆一人一间吧。 可说实话,对这种结果,无论是康老头儿,还是宁卫民,谁心里也舒坦不了。 因为这不是幼儿园小朋友们排排坐,分果果。 首先这房分里外,那就是个问题。 这两间小房,其实是小院正面五间北房最东边的两间。 等于是一个门在里,还有一个门在外的套间。 临时破一个门当然是不现实的。 钱不钱放一边,就是为了保暖考虑,那也得等春暖花开才好动手。 那谁里谁外啊? 两个都想住进里头去,都知道住外面受干扰。 为这,就得先掐一架。 康老头的倚老卖老起了作用。 他说自己岁数大了,受不得风。 以此暂胜一局,搬进了里间。 可没两天他就主动从里屋又换出来了。 不为别的,全因为宁为民把他父母的遗像挂外间西墙上了。 康老头每天出来进去的,都得跟照片上的死人打照面。 时间一长,他受不了了。 是宁可自己一把老骨头吃风,也不愿意再让宁卫民的父母拿眼神瞪自己了。 而这才刚开始,后头的争执就多了去了。 比如说,宁卫民厌恶康老头打呼噜。 康术德呢,又嫌弃宁卫民没规矩,不懂礼貌。 再比如,宁卫民天天怪康术德把外屋弄得都是纸盒子,臭浆糊味儿散都散不出去。 康老头呢,也是坚决不让宁卫民屋里抽烟,怕他把纸盒子引着了。 而且反唇相讥,说他不洗脚就上床,那味儿比浆糊还大。 还有哪,宁为民没收入,可也得吃、得喝。 他毫不客气的拿康老头的米面、煤火来用。 康老头又如何肯干呢? 他当然得捂着,不乐意当冤大头。 可宁为民又说了,这屋里的家具、炉子和锅碗瓢盆可都是他们家的。 不给吃喝,那就别用。 就这样,俩人直吵得惊动了邻居,才在大伙儿的劝说和见证下,又协商出一个法子。 那就是宁卫民每天得帮着糊一定数量的纸盒子,还得把副食本拿出来和康老头公用。 这康老头才能提供免费的吃喝煤火。 总之,这一老一少,从开始碰面争房,彼此就没有过好印象。 带着个人情绪,生活习惯还这么大的差异,自然过不到一块去。 对他们来说,什么事儿都能成为矛盾,人脑子没打成狗脑子已经不错了。 而这,也是给整个小院儿出了道难题。 几家邻居们烦的啊,一说起给这俩人劝架,个个都脑仁儿疼。 难就难在了偏着这个不行,向这那个也不行,怎么办都是错啊。 可也别说,就在大家都以为康老头和宁卫民会在弱弱相残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除了互相伤害再也不会出现其他的可能的时候。 命运这个家伙又安排出了另一种非常奇妙的转折剧情,一下就把局面由坏变好了。 也就是1980年春节前后吧。 这两个堪称是前世冤家、今世对头的人,不但旧日的矛盾全盘化解,反倒还变得亲如一家了。 要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啊? 答案其实很简单,就五个字儿而已,患难见真情! 这种转变的起因发生在腊月二十八那天。 老人觉少,就起得早。 那天康术德一起床,就发现屋里煤火味儿不对。 披着件衣服,他寻着味儿就找到了宁卫民的门前。 跟着一通拍门叫人,屋里没丁点儿反应。 老头儿登时急了,知道不妙。 果断拿凳子把内屋窗户给砸碎了,这才救了宁卫民的小命。 偏偏等到过了年之后,又轮到康术德出事了。 一个工作日的中午,宁卫民从外头赶回来吃饭。 没见着吃食,倒是发现老爷子手里拿着纸盒子,闭着眼趴桌子上了。 怎么叫都叫不醒。 再一摸,脑门滚烫。 得了,宁卫民也不含糊,赶紧背上康术德。 又招呼了旁边在家的邻居——退休的边大爷,和居委会主任边大妈老两口。 几个人一起给老爷子送友谊医院去了。 没想到情况不甚乐观,不光得打点滴,人还得住院观察两天。 问题是康术德看病必须自费,这钱谁来掏啊? 就在边大妈跟医院磨嘴皮子,问能不能让居委会作个保的时候。 谁都没想到,这宁卫民出去了一会儿。 半个多小时后回来了,就跟变戏法似的,当场拍出了六十块钱。 更让人没想到的是,急赤白脸交完了钱。 都没容边大妈和边大爷过问呢,宁卫民就一头栽倒在地了。 现场登时大乱啊。 边家老两口也吓坏了,赶紧招呼路过的医生给看看怎么回事。 随后谜底才彻底揭开。 这钱到底是哪儿来的啊? 敢情宁卫民急中生智,他刚才去抽血室献血去了。 兜里的单子写得清楚着呢。 从他身上抽了300CC,换来了这笔救命钱。 还有,可别忘了,这都什么时候了? 宁卫民直到此时,都没吃饭呢。 他背着人到了医院,饿着肚子抽完血,心里又有火,连水都没喝一口,又怎么能不晕呢? 那想想吧,当康术德被救回来,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心里又会是什么滋味啊? 人心可都是肉长的,哪怕日常生活里,有着再多的龃龉,也抵不上过命的交情不是? 说起来,这一老一少谁都没想到,真遇到关键时刻,对方会这么干。 所以经过这番折腾,他们都觉着对方是可以共患难的依靠。 彼此念着对方的好,自然而然就和睦起来了。 再往后,那肯定不一样了。 弱弱相残变成了同病相怜,宁卫民敬老,康术德爱幼。 俩人即便再有什么矛盾,互相也能包容了。 他们说话再没动过肝火,倒是经常笑呵呵的聊天逗闷子呢。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爷儿俩,原本就是一家子呢。 就这样,街道干部们总算放宽心了,甚至有心想把这一老一少并户,促使他们真成为一家人。 而扇儿胡同的街坊邻居们呢,也都喜笑颜开,把此事当成了“人间自有真情在”的典范,津津乐道个没完。 但在这里,有句话还是得先说明白了。 这看似已经圆满的结果,却并不是故事的结束,仅仅是故事的开始。 因为命运玩儿得这一把花活,其匪夷所思的程度,远超人们所能想象的范畴。 就没有一个人能够觉察到,他们眼里的宁卫民,其实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宁卫民了。 这小子的身体里,已经换成了一个全新的灵魂…… 这小子的身体里,已经换成了一个全新的灵魂…… 正文 第二百八十一章 事难办 接下来的镜头呢? 那恐怕得指向临时大棚里厨师们的灶台上。 因为在我们这个“民以食为天”的国度里。 实在没有什么情景,能比人间烟火更能贴切体现咱们老百姓生活内容与审美情趣了。 在那五颜六色,分门别类,堆得跟小山一样的葱姜蒜、各色菜蔬和鸡鸭鱼肉的新鲜食材中。 刘师傅的一个徒弟已经开始给一笼刚出锅的白面馒头印红喜字儿了。 另一个徒弟也在把刚刚蒸好的“鸳鸯扣”一碗一碗底往外拿。 眼瞅着用不了一会儿,这两样东西就得往屋里准备开席的桌上端了。 喝够了茶水的刘师傅也系上围裙抄起了铁锅大勺,开始热锅下油,准备正格的耍手艺了。 只听“刺啦”一声响,灶火升腾啊! 这里的种种,都预示着蒸蒸日上的好日子! 而直到这时,镜头才有必要真正转向主家的屋里来。 边家老两口此时都穿着体面的新衣,很干练地在人群里忙来忙去。 他们和众位亲朋说着笑着,一起算计着时间,等着迎亲的队伍的归来。 可也不知怎么了,边大妈看看屋外头明亮舒展的蓝天,又看看窗户上的大红喜字,再看看嘴里不住说着吉祥话儿的亲人朋友街坊们。 突然间,就鼻子一酸,流出了眼泪。 好在在满屋子人的错愕里,还有米婶儿和罗婶儿懂得老太太的心。 这俩老邻居很能理解她身为母亲的心情。 于是一个递过来一块手绢,一个扶着连声安慰,也都陪着边大妈红了一双眼圈。 罗大婶儿念叨,说边大妈这几十年把俩儿子拉扯大了,实属不易。 米婶儿也劝,说如今苦尽甜来,总算熬出来了。 边大妈紧着更正,说还不算全熬出来,她还有一个二小子呢。 米婶儿却笑,说边大妈那也比自己强啊。 就这时候,关键的一刻终于来了。 忽然间就听门外有孩子们在嚷,“新媳妇进胡同啦,新媳妇进胡同啦!” 于是顷刻间,待在屋里所有人都欢呼雀跃起来。 边大爷神色一凛,登时抻了抻衣裳。 而边大妈则有些愣怔,似乎有点不敢置信似的。 还是在米婶儿和罗婶儿共同催促下。 老太太才确信了好消息的真实,赶紧抹去了脸上残存的泪痕。 就这样,边家老两口在屋里一群人的簇拥下,带着难以言表的激动和幸福的心情迎出门去。 院儿外头,罗家大儿子罗广盛和宁卫民面冲缓缓驶入,装扮得花花绿绿的两辆“沪海”牌汽车。 一起用红双喜烟卷儿,点燃了炮仗。 当打头的那辆小卧车突破鞭炮的轰炸,缓慢停在当院儿门口后。 一对儿新人,和作为娶亲太太的罗家大儿媳妇,以及对方姨妈充当的“送亲太太”,先后都从由车上走了下来。 米晓冉和米晓卉此时又一起迎上,开始往新人身上头上撒彩色纸屑。 新郎边建军今天身上的衣裳是宁卫民给参谋的,一身考究的藏青色人民装。 他的头面也被理发店的师傅收拾得很利索。 这一切,都让他这个向来在人后蓬头垢面的澡堂子锅炉工,难得显出了英挺之气。 这小子也前所未有的,以一副得意神情,和熟人们打着招呼。 而新娘子李秀芝尽管容貌普通,穿着打扮也略显保守。 全身上下的衣服都未见红色,只是别在发上一朵喜字红绒花,嘴上抹了一点淡淡的口红而已。 但众目睽睽之下,她一步不落地紧随在新郎身后,那垂头不语羞红的脸,以及忐忑神态。 还是让她显出了小家碧玉独有的温柔与娇艳。 这自然引得围观好事之徒一个劲起哄,非逼着新娘子先叫爸妈,才许进院儿。 而在边建军的一再鼓动下,李秀芝总算鼓起勇气当众叫了爸和妈。 登时把边大爷乐得合不拢嘴,边大妈脆脆地答应了。 接着老太太亲热拉过李秀芝的手,就把身后头的亲近宾客开始一一作了介绍。 此时此刻,现场除了响起一片热烈的叫好和鼓掌声。 罗广盛和宁卫民也再次默契合作,挑上了一挂万字头的查鞭点燃。 很快,鞭炮再次在地上猛烈炸开,金蛇狂舞一样扭动。 那噼里啪啦的辣响,把一切客套和对话声都淹没了。 就只能看见一张张亲热说话的笑脸,结伴着,鱼贯着,往院内而入…… 到了里面,其实正式仪式倒是很简单。 无非是众目睽睽之下,清华池澡堂子领导作为证婚人宣读结婚证书。 然后一对新人当着大伙儿的面给边大爷边大妈敬茶鞠躬。 自此名分就算正式定下来了。 接下来,大家当然得起哄啊。 不少人闹着让新人说说恋爱史,再表演个吃苹果之类的小节目什么的。 而就在新人脸红心跳招架不住时,在大家嘻嘻哈哈乐不可支时。 边大爷及时出面抱拳说的几句客气话,给儿子、儿媳打了圆场,也给这场热闹恰到好处划上了休止符。 老爷子意思很简单,大致是承蒙大家关照,帮着张罗。 说他们家老大建军如今也成了大人,娶了媳妇,为这个,他们老两口也要好好谢谢大家伙。 没别的,今天请来了瑞宾楼的刘师傅掌勺,请大伙儿务必尽兴!吃好喝好! 这份谢意多实惠啊! 那无须多言,大家伙当然得连连叫好啦。 而随着掌声喝彩而散,各位看官也就识趣地不再难为新人了。 依次在安排下各寻其位,进屋落座去了。 至此,今天婚宴的菜品成色已经取代了一切,成了大家下面关注和谈论的重点。 边家今天的酒席一共设置了六桌。 边大爷老两口的屋里两桌,新人屋里一桌。 这都是招待一对新人领导、亲人、同学的主场。 而康术德的小屋和米家也设了三席,那自然是客场了。 用来招待其他院里邻居,和新郎新娘的普通同事们。 必须得说,这一天,刘师傅是大显身手啊,婚宴上的菜码还真不负大家的期待。 首先菜色编排得就够丰盛。 每桌凉热都有,一共十二道菜。 冷荤是,午餐肉、凉拌腐竹、鸡丝凉皮、五香鹌鹑蛋。 热菜有,鸳鸯扣(芋头扣肉)、木樨肉、赛螃蟹、酱爆鸡丁、干炸丸子、茄汁虾仁、虎皮肘子、栗子白菜。 主食就是两大盘儿的喜字馒头。 再加上早早用凉水冰湃好的“五星啤酒”、“北极熊”汽水、和管够的红星二锅头。 这顿席面,可以说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全齐了。 当然,和三十年后没法比,可问题是这年头的物资多么匮乏啊。 票证制度尚未取消,小老百姓家能搞到这些已经很不易了。 而最关键也是重要的是,刘师傅的手艺是真正的高超,那是实实在在师徒相传的手艺。 正文 第二百八十二章 将错就错 赵汉宇的话实在太突兀,当即就吓了米晓冉一大跳。 她的脸色便隐约有些不好看了。 不过,还没等她开口表示什么,赵汉宇就意识到自己的唐突,主动开始道歉。 他解释说自己太冒昧了,完全是冲动下的情感流露,其实完全没有一点冒犯米晓冉的意思。 他非常后悔,既怕被米晓冉以为自己想要乘人之危,又觉得自己说这话欠缺准备。 至少应该准备一束鲜花和戒指,才会显得郑重而有诚意。 像现在这样,太草率了,难怪米晓冉会误会…… 很显然,这个世上的女孩子,几乎都有点公主情结,这是性别的特质。 恐怕没有一个姑娘不喜欢灰姑娘的故事,又或是不喜欢被男人捧在手心里的。 而赵汉宇所表现出的患得患失的道歉,恰恰就是一种能满足姑娘虚荣心的最佳恭维方式。 虽然显得有点孩子气,可也显得赤诚,非常容易讨女孩子的欢心。 于是这样一来,米晓冉不免有点怦然心动。 她也不好意思再指责什么了,就只有羞涩的笑笑,权当这是一次失言的“意外事故”罢了。 此时的她,压根儿就没能想到,没过多久,这句话竟然真的转换成了现实。 并且还是因为她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同样冲动了一把,才导致的结果。 不得不说,在去参加张士慧和刘炜敬的婚礼的时候。 虽然明知会见到宁卫民,但米晓冉还真的没想太多。 她自认为自己已经完全能够把这段感情付诸脑后了。 这么长时间都没见面了,即使再见面,也必然是波澜不惊,把宁卫民当成一个陌生人而已。 可惜随后的事实证明,宁卫民对她来说,实在是一块又痛又怕的心病。 就连她自己都没想到,不见还好,这一相见,这小子竟然轻而易举就把她的情绪搅和乱了。 不说别的,光宁卫民那一身名牌西服,仪表堂堂,比新郎官都闪亮,颇为意气风发的样子,就足够让她眼中冒火了。 她是真想把这见到谁都近乎,饱受大家欢迎的“香饽饽”扔地上,好好的跺上两脚啊。 特别是婚宴开始,当着她的面,宁卫民和曲笑又“勾搭成奸”的坐在一起。 一个是帅哥,一个是美女,俩人旁若无人的在她眼前“咬着耳朵”,小声说话大声笑。 就越发的让她的内心抽搐着疼了起来。 她这时才明白过来,本以为的淡然和遗忘,统统是假象。 其实只是因为她不敢去想而已,下意识去回避问题罢了。 混蛋!混蛋! 骗子!骗子! 好你个宁卫民,不是说和曲笑没关系吗?简直是睁着眼说瞎话! 看你们一副相见恨晚,巴不得黏糊在一起的亲密样儿,鬼才会相信你的话! 还有曲笑,没看出你个小丫头片子,居然这么有心眼! 平日装得跟朵白莲花似的,神不知鬼不觉的就勾搭上了,你挺有手腕啊你…… 得,前仇旧恨,就这样随着心里的一句句暗骂,涌上了米晓冉的心头。 她是越来越恼,越想越气,只觉得这儿非人间,就不是人待的地方! 偏偏她还毫无办法去排解发泄心中的火气。 认真说起来,她就是个局外人。 没有任何正当理由看不顺眼,也没有任何合理借口去干涉人家。 于是当负面情绪滋生到某个临界点的时候。 米晓冉心里有东西“哒”地动了那么一下,就像一把神秘的锁被转动的钥匙打开了。 前些日子赵汉宇那些求婚和道歉的话,不但全被她想起来了,并且还下意识的当成了救命稻草。 也不知是为了斗气儿,还是为了宽宥自己。 反正一股邪火儿一上头,她鬼使神差的,就当众把自己要结婚、要出国的消息,脱口而出。 只可惜啊,这口无遮拦又不计后果的宣言,轰动是够轰动了。 但在宁卫民的眼里,除了单纯的惊讶,米晓冉再没有发现什么了,全都是无关痛痒的神色。 这样的结果,非但不是她想要的,反倒让她的心愈加鲜血横流,像被一把利刃直接洞穿。 俗话说,嫉妒是毒药,冲动是魔鬼,这话真不假。 事后,米晓冉深深为此感到后悔,她也觉得自己太不理智了,对自己太不负责任了。 合着就为了一口气,为了换一个宁卫民略感惊讶的眼神,她就把自己的后半生押上去了。 这图什么呢? 愚蠢得无可救药啊! 可话说回来,这个世上是没有后悔药的。 既然当众说了这样的话,她也就不能再吞回去了,否则就会彻底把脸面丢光。 为此,她别无选择,就只有硬咬着牙,将错就错下去。 真的嫁给赵汉宇,然后辞职,以美国公民家属的身份去美国留学。 不得不说,人的生命中,有许多很短,但却很重要的一瞬间,足以影响人的一生。 张士慧和刘炜敬婚礼上的一刻,就成了米晓冉生命中的一个转折点。 无论是对是错,反正从她当众开口那一刻,她的人生路就注定拐上了另一条道路,再难回头了。 至于不知就里的赵汉宇,对米晓冉做出的这种选择,当然是欣喜若狂的。 当他听闻米晓冉真的愿意嫁给他,跟着他一道回美国时。 这个开朗乐观的美国青年根本没有任何疑虑,而是真心以为世界上真的有金石为开这种事儿。 他庆幸自己误打误撞的打动了心中的女神,自己成了好莱坞浪漫喜剧中男主角。 为此,他既激动又感动。 不但当面起誓,再三保证会永远忠于婚姻,无论如何都会支持米晓冉完成学业。 还喜不自胜的带着米晓冉去友谊商店,给她买了一个价值两千港币的红宝石戒指,作为订婚礼物。 再之后,就是两个人把喜讯各自向双方家人公布了喜讯了。 而他们所得的反馈,当然也是好的。 首先,身为赵汉宇的舅舅,早已经知道外甥陷入情网的汪大东,是很为外甥高兴的。 实话实说,津门一行,本着对赵汉宇负责的心态。 汪大东其实一直在注意观察米晓冉的品行和性格,是否如外甥描述的那样,是否值得赵汉宇倾注感情。 其结果是米晓冉比汪大东想象的还要更好一些。 他深知像这样才貌的女孩子,能吃苦,且具有不为物质所动的操守,在美国是很难找到的。 所以不但早就把这件事告诉了自己姐姐,还为赵汉宇做了担保,说这是一段不错的姻缘,女孩子非常优秀。 也正是因此,他后来才会提出资助米晓冉出国留学这件事来。 说白了,就是他代表赵汉宇的父母想要撮合他们,成全赵汉宇。 毕竟出去了之后,姑娘家免不了需要依靠,赵汉宇也就有了更多获取芳心机会。 那么如今既然直接走到了这一步了,汪大东作为月老,当然会感到欣慰。 于是当他再次给美国的姐姐一家打了电话,讲明了情况。 随后便正式代表赵家再次拜访米家,按照礼数送上聘礼,来商量两个孩子的婚事。 不用说,既然事已至此,米家的老两口,同样是不会再表示异议的。 头几天他们反对米晓冉出国留学,其实只不过担心女儿出去,孤身一人,不放心而已。 既然女儿如果出嫁,出去有人照应,那就是两回事了。 他们本就懂得高门嫁女的道理,看着体面的赵汉宇相当顺眼,怎么还会再反对呢? 老话讲的好,女大不中留,嫁到哪儿去都是嫁。 反正家里还有个小的,干嘛不高高兴兴把女儿送到国外去呢? 虽不免有些不舍之情,可女儿出去了就过上好日子了。 再说足足六千美金的丰厚聘礼,还有办婚事的费用不用米家操心的许诺,这也足以慰藉亲情上的遗憾了。 现在结亲最讲究找有“海外关系”的人了。 米家攀上这门亲事,就成了美国人的岳父岳母,当然是划算的。 正文 第二百八十三章 领证 说到重文门旅馆的部门设置、人员安排,那就更具有国营特色了。 也更能体现出当年体制内的优越性。 首先从大面儿上讲,单位里几乎就没有临时工。 哪怕是装卸工,哪怕是保洁,哪怕是刷碗的、扫地的、打扫厕所的,也一律是正式编制的职工。 而重点在于再苦、再累的岗位,也能变得不苦不累。 没别的,秘诀唯有人多而已。 明明一个人就能干的活儿,用三个人来分担,谁还能叫苦叫累? 其次在职务上的叫法,我们国营旅馆和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饭店也有区别。 虽然一样划分了前厅部、客房部、餐饮部、工程部、财务部、行政部这些部门。 每个部门也都有经理。 但再往下细分就不一样了。 国营旅馆可没有什么主管、领班的。 与主管、领班能够进行对标的基层干部就是组长和副组长。 像宁卫民办入职手续找过的政工组、后勤组,就统统隶属行政部。 前厅部也一样,往下分为接待组和经营组,也可以简称为一组、二组。 接待组的职能主要负责领导会议室日常布置,以及配合主管部门视察工作,和记录留言、信件、报纸传递。 经营组的职能是办理旅客的入住和离店手续,电话预约业务和火车票代购业务。 如果不算当头儿的和财务部派驻过来的收银员。 所有基层职工全都加在一起的话,足有十七个人。 再加上这两个组编组也没那么死板,除了组长、副组长不变,基层职工是可以互相替换的。 那可想而知,人员如此富余的情况下,这班儿上的会有多么轻松。 事实上,除了夜班是安排两个人值班之外。 无论早班儿还是中班儿,前厅部每个班儿都能至少排五个人。 那一天最忙的时候,差不多就是十二个人一起分担工作,工作量简直微乎其微。 所以对于前厅部的人来说,大部分的时间都无事可做。 无论聊天、看报纸、看杂志还是吃零食、甚至是串岗,跑到别的部门去游荡。 只要别太过分,都任凭尊便。 只是连宁卫民算在内,整个前厅部也只有三个男的,那两位还几乎长期“焊”在了夜班的岗位上。 于是自然不须说,每天早上打开水的活儿,肯定就非宁卫民莫属了。 此外,他作为新人,还得接手一些别人嫌琐碎的杂事儿。 比如说去库房领点办公用品和票据单。 或是跟邮局的人打交道,每天给领导办公室送送报纸和给各部门分发信件什么。 很有点像收发室老大爷干的跑腿儿的事儿。 但哪怕如此,也依旧拥有大把的空闲,宁卫民完全实现了来这儿的初衷——舒坦的混日子。 只是世事终究不会那么完美,现实和想象间多少存在些扭曲。 有些小烦恼也是宁卫民始料未及的,那就是性别差异啊。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啊。 他每天身边连轴上演四台大戏,凑齐了“十二金钗”,想想那得有多热闹吧。 就这些大姑娘小媳妇,谁都把他当成调侃的目标,时不时的还“开开车”。 是真把他当成什么都不懂的小弟弟了。 可问题他其实什么都懂,这又是什么滋味? 不理不睬不行,一开口把人家说得脸红不行,真逗出点非分之想更不行。 这待在美人窝里的福气,也不是那么好消受的。 好在在经历了长达多半拉月的工作洗礼后,由于一个上夜班儿女同事发烧打了点滴。 宁卫民提前被调到了夜班,开始和另一个男同事做搭档。 这一下他就解脱了,真是彻底清净了。 他还真没想到,当初自己最不乐意接的差事,如今竟然变成了救他于水火的契机。 而且说实在的,只有上了夜班才知道夜班的好处。 因为这年头可没有谁会大晚上的要求住店,京城火车站最晚的火车也就是十点钟。 所以哪怕对于早班儿和中班儿而言,前厅部夜班儿的工作量都少得可怜。 值夜班的人,连叫早服务都无须提供,不过是应对偶然突发事件而已。 比如说客人得了急病需要联系救护车。 比如说房间漏水、断电,得通知工程部,及时给客人调配房间。 又比如配合一下公安部门检查和抓捕工作。 再或者是有火情发生,配合政工组和消防员做疏散工作。 除此之外,顶多也就是接一接外线电话,记录一下给客人或者是单位领导的留言而已。 那大可以用看书、看报、聊天、甚至是和其他部门的职工一起打牌,或者是趴着桌子上、躺在椅子上睡觉的方式,打发掉漫长而又无聊的夜晚。 此外,单位还管夜宵和早饭,每天夜班补助五毛钱。 完全是吃饱喝足,睡着觉就能挣钱的美差啊。 恐怕整个京城,也没有什么工作,比干这个再省心的了。 熬夜伤身体,当然有点。 可年轻人,谁会怕爆肝到午夜啊? 何况趴桌子上睡也是睡,无非晚一点睡,睡得没那么舒服罢了。 与报酬相比,这点瑕疵真不算什么。 也就是大晚上上班,黑灯瞎火、交通不便,对女同志不太方便。 男同胞才能摊上这个福气。 宁卫民甚至觉得,假如和新搭档混熟了。 他偶尔脱岗溜出去趟鬼市,也不是什么问题。 唯独让他有点顾虑的,就是他把一位姑娘的岗位给顶了,很有可能让另一位男同事失望,继而对他产生怨愤。 不过他头一天上夜班,就连这点担心,也消散了。 因为当接待组组长,把他介绍给新的工作搭档后。 那个比他大不了几岁,名叫张士慧年轻小伙子,不但用友善的微笑表示了由衷的欢迎。 甚至在组长离开后,热情洋溢,把他当成了救星一样表示感谢。 “哥们儿,真得谢谢你啊。你来了,算把我给彻底拯救了。” “哎呦,你千万别这么客气。要把我吓跑了,你就得一个人盯夜班了。” “哈哈,没开玩笑,我一说你就明白了。你顶的岗啊,原先是我对象。我们俩就是上夜班谈上的。可坏就坏在,从此之后,她就对我跟别人上夜班不放心了,非要陪着我。这不,就把自己陪进医院去了。你这一来呢,咱俩搭档,我对象也就能放心了。而且还能轮换了,我也有重见天日的一天了,难道我还不该谢你吗?” 宁卫民算听明白了,合着这事儿背后还藏着一段夜班浪漫史,和常年当夜游神的心酸。 “应该应该,敢情我积了这么大功德。那你光拿嘴谢可不行,怎么也得送我一写着‘助人为乐’的锦旗啊。” 这话一说,对话的两人都被对方逗乐了。 张士慧主动递过来一根烟,嘴里还贫呢。 “嘿,哥们儿,锦旗就锦旗,不过你得容我慢慢绣着。至于现在,咱还是来点实惠的。来,冒一颗……” 宁卫民道着谢接过来,却不敢就这么点上。 “哥们儿,在这儿能抽吗?” 张士慧却不吝那个,直接划着火柴给宁卫民递火。 “没事儿,这又不是白班儿?只要小心点,别着了就行……” 喷云吐雾间,他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大咧咧招呼着。 “等着,我拿个烟灰缸去。对了,我这儿还有高碎呢。哪是你杯子?你先刷刷,一会儿咱俩都泡上一杯,再接着聊……” 正文 第二百八十四章 风光大嫁 至于边建功的报答,还要更实惠一些。 这小子特别懂得利用工作之便,很快就学会了靠山吃山。 他在厂里,偏偏还属于那种自来熟、挺能混,到处都能交到朋友的主儿。 于是除了把厂里的整盒的蜡管带回来,分送几家邻居们串门帘子用。 几乎每礼拜休息日回家的时候,他还会在车间灌上一大一小两塑料桶汽水带回来。 大桶是给几家邻居们分的,小桶却是专门给宁卫民打的。 因为边建功发现宁卫民爱喝杨梅汽水。 就给他弄这么一家伙,专打粉红色的。 可这样的特殊化,反倒让宁卫民反挺不好意思。 因为“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杨梅汽水不但市面上少见,何况那还是京城姑娘们的偏爱。 宁卫民虽然挺承边建功的情儿,可身为一男性爱喝杨梅汽水爱到了这样的程度。 老和粉红色挂钩,让人看着多可笑啊。 像康述德就老为这事儿挤兑他,跟家说,他是爷们的身子,娘娘的派儿。 所以为了让面子上好看一点,宁卫民便每每总要把杨梅汽水匀给米家姐儿俩一半。 可这样更麻烦,平白的好意,走动太频繁了就容易引人联想。 像边大妈和罗大婶就产生了误会。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们一看见宁卫民和米晓冉待在一起说话。 目光和嘴角,总会带上一股子奇怪的笑意。 就像在公园里看到一男一女躲在阳伞后头的西洋景儿一样。 不过好在,宁卫民和米晓冉他们自己,却始终相处自然。 完全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坦荡,一点也没有因此感到尴尬的可能。 甚至连米家其他人,都不会因他们的日常交往,多想些什么。 为什么会如此? 主要就是因为这段时间啊,米师傅已经不止一次,帮忙把宁卫民和蓝岚带进“大观楼”蹭电影看了。 像有时候赶上特火的电影,全市影院爆满,连底下也没位子了。 米师傅甚至把宁卫民和蓝岚带进了放映室,让他们俩透过放映机那小窗户看。 在米师傅的心里,高高的身量,长得很漂亮的蓝岚,无疑就是宁卫民的女朋友了。 他也早就把这事儿在饭桌上跟家里人说了。 那米晓冉再傻,自不可能再对名草有主儿的宁卫民有什么想法啊。 只是有意思的是,其实米师傅也和边大妈、罗大婶儿一样,纯粹是误会了 因为宁卫民和蓝岚之间,同样没有那个意思。 对宁卫民来说,蓝岚就只是他的贵人而已。 就因为他曾无意间帮过一个小忙,蓝岚以德报德。 作为回报,给了他不少实际好处。 蓝岚对他的意义,就像前世那些相处不错,做事讲究,愿意照顾他生意的大客户。 另外从性情上来讲,好脾气,爱说笑的蓝岚,心里什么复杂的东西都没有。 即使穿着劳动布的工作服,这姑娘也像个在念书的高中生。 尤其两个人心理年龄,本身实际差距就相当大。 那么哪怕蓝岚和宁卫民是同龄人,但外表上看起来,他们就好像差了六七岁似的。 没错,宁卫民喜欢和这个姑娘相处。 他觉得轻松、舒服,且无需戒备,还非常感谢。 但不代表着他会爱上这么一个姑娘啊。 要知道,单纯的女孩虽好,却也太过透明了。 如同一杯凉白开,毫无味道。 蓝岚身上真没有什么能让宁卫民心猿意马的地方,根本不是他喜欢的那种类型。 甚至反过来说,蓝岚身上的稚气,反倒让见多了女人的宁卫民生出一种自律性来。 连他自己都觉得,如果对蓝岚动这方面的心思,就像一个诱拐少女的变态罪犯似的。 所以说,蓝岚即便是非常吸引当代男青年的一朵花,宁卫民也不愿意去采。 他更愿意远远的欣赏,让蓝岚这朵花静静开放,展露芬芳。 如果他真有亲戚或是妹妹的话,那应该就是这个感觉。 也正是因此,和蓝岚相处,宁卫民从来都是光明正大的。 像第一次开口约蓝岚出去,他就是把一切挑明了。 那次是已经清盘了东郊垃圾场的业务,最后一次把废铜送到废品站。 从蓝岚手里一拿到了钱,宁卫民就发出了邀请。 “小岚子,今儿托你福,又发财了。下班了带你逛逛去,怎么样?” 不用多说,在还很保守的社会风气下,蓝岚作为一个姑娘家,难免脸红心跳,会心有猜疑啊。 而看出蓝岚面显迟疑,明显误会了。 宁卫民不待她开口,就主动解释起来。 “我可没别的意思啊,就是纯粹表示下感谢。” “说真的,我是觉得你人不错,帮了我不少。这是我最后一次卖铜了,今后不会再来麻烦你了。要就这么走了,不请请你,我心里忒过意不去。” “怎么样,咱认识这么久了,不至于连点基本信任都没有吧?能不能给个机会让我好好表示表示?” “你要实在不放心,就再找个姐们儿作陪好了。要真不想去……也行。你干脆就把你想要的东西告诉我,我送你件礼物……” 如此,宁卫民的诚意,才让那对孩子气的眼睛又大胆了起来。 蓝岚没再犹豫,很快就答应了。 “那好,你等我一下,我换下工作服就去!” 好家伙,这下反倒是宁卫民被蓝岚的痛快劲儿给弄懵了。 要知道,这会儿废品收购站可还没下班呢。 “小岚子,你没事吧?这才几点呀?” “那有什么?我请假!” 嘿,蓝岚说到做到,还真地把套袖一褪,就跑去换衣服了。 不一会儿,她就跑出来,换上了她自己的裙子、凉鞋。 再往后,蓝岚的表现更让宁卫民吃惊。 因为这姑娘由着自己心性来的,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本来宁卫民是想请蓝岚去新侨饭店的三宝乐吃西餐的。 此时的京城最受年轻人追捧的餐饮场所,除了北展的莫斯科餐厅,也就是新侨饭店的三宝乐了。 这两处,那吃的不光是饭菜,还有异国风情、小资情调和相对高级的餐饮服务。 宁卫民是真心打算好好出一回“血”。 然后吃了喝了也就散了,从此问心无愧。 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事实却朝着背道而驰演变。 就因为蓝岚请假下班太早了,餐厅没开门。 这天反倒是蓝岚硬把他拉进了新侨饭店楼下冷食部。 自作主张的抢着买了汽水和冰淇淋。 原本宁卫民心里还想着,反正过会儿餐厅开门还得吃饭,也无所谓了。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吃着冷饮吧,聊着聊着聊到了电影,蓝岚说变就变卦了。 她居然怎么也不肯吃饭了,非要去看印度电影《大篷车》不可。 就这样,宁卫民没辙呀。 只有顺了蓝岚的意思,带她又去了附近的电影院。 更没想到的是,这部爱情电影实在太火,跟1998年京城放《泰坦尼克号》的盛况有一拼。压根儿就买不到票,连黄牛票放出来都遭人争抢。 于是为了不让蓝岚噘嘴失望,最后宁卫民也只能带她去家门口的“大观楼电影院”,求米师傅帮忙了。 所以这天,宁卫民实质上一分钱也没花,却又欠下了额外的人情。 正文 第二百八十五章 喜宴 接下来的镜头呢? 那恐怕得指向临时大棚里厨师们的灶台上。 因为在我们这个“民以食为天”的国度里。 实在没有什么情景,能比人间烟火更能贴切体现咱们老百姓生活内容与审美情趣了。 在那五颜六色,分门别类,堆得跟小山一样的葱姜蒜、各色菜蔬和鸡鸭鱼肉的新鲜食材中。 刘师傅的一个徒弟已经开始给一笼刚出锅的白面馒头印红喜字儿了。 另一个徒弟也在把刚刚蒸好的“鸳鸯扣”一碗一碗底往外拿。 眼瞅着用不了一会儿,这两样东西就得往屋里准备开席的桌上端了。 喝够了茶水的刘师傅也系上围裙抄起了铁锅大勺,开始热锅下油,准备正格的耍手艺了。 只听“刺啦”一声响,灶火升腾啊! 这里的种种,都预示着蒸蒸日上的好日子! 而直到这时,镜头才有必要真正转向主家的屋里来。 边家老两口此时都穿着体面的新衣,很干练地在人群里忙来忙去。 他们和众位亲朋说着笑着,一起算计着时间,等着迎亲的队伍的归来。 可也不知怎么了,边大妈看看屋外头明亮舒展的蓝天,又看看窗户上的大红喜字,再看看嘴里不住说着吉祥话儿的亲人朋友街坊们。 突然间,就鼻子一酸,流出了眼泪。 好在在满屋子人的错愕里,还有米婶儿和罗婶儿懂得老太太的心。 这俩老邻居很能理解她身为母亲的心情。 于是一个递过来一块手绢,一个扶着连声安慰,也都陪着边大妈红了一双眼圈。 罗大婶儿念叨,说边大妈这几十年把俩儿子拉扯大了,实属不易。 米婶儿也劝,说如今苦尽甜来,总算熬出来了。 边大妈紧着更正,说还不算全熬出来,她还有一个二小子呢。 米婶儿却笑,说边大妈那也比自己强啊。 就这时候,关键的一刻终于来了。 忽然间就听门外有孩子们在嚷,“新媳妇进胡同啦,新媳妇进胡同啦!” 于是顷刻间,待在屋里所有人都欢呼雀跃起来。 边大爷神色一凛,登时抻了抻衣裳。 而边大妈则有些愣怔,似乎有点不敢置信似的。 还是在米婶儿和罗婶儿共同催促下。 老太太才确信了好消息的真实,赶紧抹去了脸上残存的泪痕。 就这样,边家老两口在屋里一群人的簇拥下,带着难以言表的激动和幸福的心情迎出门去。 院儿外头,罗家大儿子罗广盛和宁卫民面冲缓缓驶入,装扮得花花绿绿的两辆“沪海”牌汽车。 一起用红双喜烟卷儿,点燃了炮仗。 当打头的那辆小卧车突破鞭炮的轰炸,缓慢停在当院儿门口后。 一对儿新人,和作为娶亲太太的罗家大儿媳妇,以及对方姨妈充当的“送亲太太”,先后都从由车上走了下来。 米晓冉和米晓卉此时又一起迎上,开始往新人身上头上撒彩色纸屑。 新郎边建军今天身上的衣裳是宁卫民给参谋的,一身考究的藏青色人民装。 他的头面也被理发店的师傅收拾得很利索。 这一切,都让他这个向来在人后蓬头垢面的澡堂子锅炉工,难得显出了英挺之气。 这小子也前所未有的,以一副得意神情,和熟人们打着招呼。 而新娘子李秀芝尽管容貌普通,穿着打扮也略显保守。 全身上下的衣服都未见红色,只是别在发上一朵喜字红绒花,嘴上抹了一点淡淡的口红而已。 但众目睽睽之下,她一步不落地紧随在新郎身后,那垂头不语羞红的脸,以及忐忑神态。 还是让她显出了小家碧玉独有的温柔与娇艳。 这自然引得围观好事之徒一个劲起哄,非逼着新娘子先叫爸妈,才许进院儿。 而在边建军的一再鼓动下,李秀芝总算鼓起勇气当众叫了爸和妈。 登时把边大爷乐得合不拢嘴,边大妈脆脆地答应了。 接着老太太亲热拉过李秀芝的手,就把身后头的亲近宾客开始一一作了介绍。 此时此刻,现场除了响起一片热烈的叫好和鼓掌声。 罗广盛和宁卫民也再次默契合作,挑上了一挂万字头的查鞭点燃。 很快,鞭炮再次在地上猛烈炸开,金蛇狂舞一样扭动。 那噼里啪啦的辣响,把一切客套和对话声都淹没了。 就只能看见一张张亲热说话的笑脸,结伴着,鱼贯着,往院内而入…… 到了里面,其实正式仪式倒是很简单。 无非是众目睽睽之下,清华池澡堂子领导作为证婚人宣读结婚证书。 然后一对新人当着大伙儿的面给边大爷边大妈敬茶鞠躬。 自此名分就算正式定下来了。 接下来,大家当然得起哄啊。 不少人闹着让新人说说恋爱史,再表演个吃苹果之类的小节目什么的。 而就在新人脸红心跳招架不住时,在大家嘻嘻哈哈乐不可支时。 边大爷及时出面抱拳说的几句客气话,给儿子、儿媳打了圆场,也给这场热闹恰到好处划上了休止符。 老爷子意思很简单,大致是承蒙大家关照,帮着张罗。 说他们家老大建军如今也成了大人,娶了媳妇,为这个,他们老两口也要好好谢谢大家伙。 没别的,今天请来了瑞宾楼的刘师傅掌勺,请大伙儿务必尽兴!吃好喝好! 这份谢意多实惠啊! 那无须多言,大家伙当然得连连叫好啦。 而随着掌声喝彩而散,各位看官也就识趣地不再难为新人了。 依次在安排下各寻其位,进屋落座去了。 至此,今天婚宴的菜品成色已经取代了一切,成了大家下面关注和谈论的重点。 边家今天的酒席一共设置了六桌。 边大爷老两口的屋里两桌,新人屋里一桌。 这都是招待一对新人领导、亲人、同学的主场。 而康术德的小屋和米家也设了三席,那自然是客场了。 用来招待其他院里邻居,和新郎新娘的普通同事们。 必须得说,这一天,刘师傅是大显身手啊,婚宴上的菜码还真不负大家的期待。 首先菜色编排得就够丰盛。 每桌凉热都有,一共十二道菜。 冷荤是,午餐肉、凉拌腐竹、鸡丝凉皮、五香鹌鹑蛋。 热菜有,鸳鸯扣(芋头扣肉)、木樨肉、赛螃蟹、酱爆鸡丁、干炸丸子、茄汁虾仁、虎皮肘子、栗子白菜。 主食就是两大盘儿的喜字馒头。 再加上早早用凉水冰湃好的“五星啤酒”、“北极熊”汽水、和管够的红星二锅头。 这顿席面,可以说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全齐了。 当然,和三十年后没法比,可问题是这年头的物资多么匮乏啊。 票证制度尚未取消,小老百姓家能搞到这些已经很不易了。 而最关键也是重要的是,刘师傅的手艺是真正的高超,那是实实在在师徒相传的手艺。 正文 第二百八十六章 送别 回家的路上,可与出门时的形容大不一样了。 原本今天来的时候,康术德是拿着个手提包坐在宁卫民的车座儿后头的。 可回来的时候,宁卫民虽然还蹬着自行车,但康术德却是坐在一辆平板三轮儿后头了。 而且别看雇车得多花钱,这么走,速度也要慢上许多。 偏偏宁卫们一路跟着,却眉开眼笑,嘴都快咧到耳朵根儿去了。 为什么啊? 其实不为别的,就因为在康术德的身后,在这平板车上,还有三大麻袋装在盒子里的书画呢。 要说今天买画时,宁卫民那叫一个痛快啊。 他指着墙上,那就跟饭馆点菜似的一通指点。 画廊里仨人为他紧着忙和,都快忙和不过来了。 卖画儿的钱是怎么到手的,这小子是又怎么给花了出去。 用沈周和石涛换来的七千六,最后也就剩了一千一百块在手里。 就这通挥金如土,简直把宋主任都给买傻了! 具体说来,宁卫民不但把店里所有四尺以上的黄宾虹,全都包圆儿了。 其他的名家,也是专挑尺幅大的、题材独特的,具有代表性的画作,大买特买。 像齐白石画的《猛虎行山图》、《鱼虾蟹同游图》,徐悲鸿画的《雄鹰展翅》、《八马图》,张大千的《十里明江》、《福禄寿三星》,吴昌硕的《紫藤黄鹂》,潘天寿的《钟馗嫁妹》,黄胄的《洪途万里风》,傅抱石的《朝花夕拾》、李可染《阳山荡气》…… 这些好像从未在书画交易市场上出现过的高质量书画作品,皆被他慷慨购下。 此外,还有被他认出来的,《收藏》杂志曾专题报道过的两幅上拍过亿的作品。 2.875亿成交的潘天寿画作《无限风光》。 以及1.87亿成交的傅抱石画作《茅山雄姿》。 那更是必要收入囊中的东西啊! 说白了,就光这两件儿上拍的东西,再加上黄宾虹那幅2.45亿成交的《岐山图》 就足能妥妥保他后半生吃喝(瓢)……呸,享用不尽啦。 所以好好琢磨琢磨吧,单凭一幅沈周和一幅石涛,就卖出了一个百亿身家,这小子他能不乐吗? 谁说天底下没有一口吃成个胖子的好事? 他就是乐上三天三夜也不过分哪! 于是周星驰那招牌式的贱笑,便足足提前了十年,出现在了宁卫民的脸上。 甚至到了家里,他还这么乐呢,就跟范进中举迷了心一样。 自然,康术德是越看他越心烦。 “你小子,别笑了行不行?怎么我看你那么别扭啊。” 老爷子终于受不了,表达出了自己的不满。 宁卫民却不在乎,一边收拾他的画,一边还照样嬉皮笑脸。 “嘿嘿,没辙,发乎于心,我想忍都忍不住啊。您就容我乐会吧,行不行?我后半辈子,都未必能再有像今天这么美的时候了。” 康术德听了,却愈加显得不屑。 “至于的嘛,你就为了这些画?” “我都没法说你,咱原本可是来卖画的。可你倒好,钱都拿到手了,你又给人送回去了,反倒又买回来这么多。” “为什么卖那两幅画,你给忘了?你就不怕搁家里全长了毛儿?” 宁卫民是好言好语解释。 “老爷子,您别这么说啊,就好像我是糟践钱的败家子儿似的。” “您得相信我,这些东西绝不一般,后劲儿大着呢。我还嫌买少了呢。要不是为了抓挠东西跟您学本事,我一个子儿也不想留,全买了才好呢。” “长毛?长不了毛儿。一会儿,我就把鱼缸都弄走。从今往后,我屋里连尿盆都不搁了。我还得出去,专买几个大樟木箱子放他们。等过两年,我再找个单元房来安置它们。” “您信不信,只要我精心,每隔半年出来展展,挂挂。十年八年,这些东西还是东西。飞不了也坏不了……” 但他的这番打算,反倒让老爷子更嗤之以鼻了。 “什么?你还想弄个单元房?就为搁置这些小字辈儿的玩意?你还真敢想。你也不看看你自己买都是什么啊?就没一件儿年头比我岁数大的。” “尤其齐白石,民国时候,他的扇面比旁人贱一倍,两块一个,都没人要。你居然肯花二三百买他,也太能糟蹋钱了。” “论起来,齐白石还不如这吴昌硕、王雪涛呢。可即使是吴、王,那也得再过三代人,他们的画才能算是件儿东西。我把话放这儿,书画这东西呀,和瓷器一样,也得越古越好。王时敏他永远压不过文徵明去,你懂不懂?” “我说你小子,也甭跟我学了。就冲你这份眼睛一转就一歪主意,还不听人劝,我教不了你。哪怕我帮你挣出再大的家当,也得早晚让你给造干净了。” “切,早知道你小子闹这出幺蛾子,还不如我一个人来呢,再怎么也比这么糊里糊涂打水漂强啊……” 可老爷子越这么说嘿,宁卫民还越乐。 他一点都不气不恼,反倒还劝上师父了。 “老爷子,息怒息怒,您说的我好好听着呢,可您别把自己气坏了呀?” “打什么水漂啊。我真得劝您一句,论老玩意,您是绝对的专家不假。可这世上也不是所有的东西都是古的好。要不,那长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又怎么说啊?” “就拿我买的这些书画说吧,我承认年份上是不能和古的比。可正因为如此,您才不能用衡量古物的办法去判断呢。” “至少近代书画的好处是,艺术内涵更容易被今天的人理解,更容易受人喜爱和追捧。而且这些画家的作品存世量大、价格又低,更便于人们为了增值保值投资。” “说白了,这些字画上涨的原理,就是跟我买邮票的道理是一样的。在于坐庄做市啊。只要古画价格继续往上走,这些画就会产生比对效应追随后上。甚至因为有人暗中干预,涨得要比古画快得多。不信您就慢慢等着瞧啊……” 宁卫民是很有耐心地在解释。 但老人的特点就是不容易被年轻人说服。 康术德更多代表了过去,许多思维意识都难以做到与时俱进,就更别说谈及超越年代的认知了。 所以听不进去是很正常的。 “屁话,我都这岁数了,我能等你多久?十年,二十年?你少拿你歪理邪说糊弄我。我只知道物以稀为贵,越少越值钱,从没听说过东西越多越好的……” 宁卫民咽了口吐沫,为师父的固执,多少也有点无奈。 “哎哟,我的老爷子啊,物以稀为贵,不是绝对的概念。多与少的意义在于比对。” “那不是说一件儿两件儿就是少,千件儿万件儿就是多啊。东西的数量,那得跟有多少钱愿意买这些东西来比对啊。还得看这些东西中,到底有多少能用于实际交易的。” “我不是跟您说了嘛,今后什么东西热不热,俏不俏,人为干预成分更重。不会再像过去了,只凭眼力寻找,物件越古越好,然后作等被动升值,或是货卖识家。” “今后所有的文玩类、收藏类的物件,都会有一个相同的新名字,叫做‘筹码’!” 宁卫民可谓点透了未来文玩交易市场的核心本质了,尤其是国内的市场状况。 但即使如此,那也是白费吐沫。 因为康术德别说琢磨了,根本连听都懒得听了。 “吹吧你,可劲儿吹,论吹牛你是我师父!你说什么是什么。好小子,孙猴儿都开始教唐僧了。那好,打今儿起,就算你出师了……” 那么对老爷子如此的态度,宁卫民也只能来最后一手了。 “哎,您这就没劲了。不是您头两天跟我说的,‘兹要看好了,觉着有把握,你就尽管出手。吃亏不要紧,也是长学问’啦?我这还没吃亏呢,怎么您就先不干了?” “老爷子,咱这么说吧,老东西您要说不对,我连个屁都不敢放。可新东西,我还就有点小不服了,真想跟您滋扭滋扭,叫叫板。要不咱爷儿俩打个赌怎么样?” “就我那邮票,明年之内,价钱若不能翻两跟头,我就把我所有家当都赔给您怎么样?而且从此无论任何大事小情,我一概全听您的,哪怕您告诉我煤球儿是白的,我也给您可着白煤球买去。您说去打狗,我绝不撵鸡。” 这激将法可有用,康术德果然来神儿了。 “嘿,够下本儿的啊,这海口夸得可有点意思。那我要输了呢,我赔给你什么啊?” 宁卫民也是张口就来。 “那好办啊,要是您输了,您手里那三件儿玩意,就得输给我一件儿……” 没想到随口一说,却惹出剧烈反弹,老爷子居然当场急眼了。 “呸,想得美!你小子。我说的呢,这你就不对了。” “你怎么惦记我手里的东西啊?咱不是说好了嘛,卖画的钱归你,那三件瓷器可都是我的,从此两不相欠。” “不行啊,那几件瓷器我可舍不得再撒手。” 宁卫民只有赶紧改口。 “好好好,要不然这么着,您要输了,就再找个其他的玩意给我行不行?还有从今以后,您就不再干涉我对某些事的执着,得尊重我自己的意见……” “嗯,这听着还差不多……” 老爷子总算认可。 “不过你可想好了啊。说出的话,可就收不回了。还是那句话,别打马虎眼。” 宁卫民坦荡极了。 “您放心,我心里有底,绝无反悔。我总不能为了保住眼前的这几个铜子儿,就把金山银山丢了。” “切,瞧把你狂的。不就几十张破画儿,一摞破邮票嘛,也就你当宝贝。还金山银山呢?我看你是鬼迷心窍,执迷不悟啊。做梦去吧!” “您别说。我还就爱做梦,万一梦想成真了呢?” 正文 第二百八十七章 甜买卖 1978 年,我国的入境游客数量达到了一百八十多万。 这超过了前二十年我国接待外国游客数的总和。 1979 年,外宾数量更激增到了四百二十多万。 而这一年,京城只有七间涉外饭店,达到接待标准的只有一千个床位。 正是因此,国家高层才会在1979年火速引入了外资的三个试点项目来救急。 001 号是国航食品公司。 002 号和 003 号就是建国饭店和长城饭店。 当然,在政治挂帅的年代,因为各种政治需求和制度变更所带来的内地旅客高增长现象,显然出现得更早,增长幅度也更为迅猛。 尤其京城作为我国的政治文化中心,所要接待的旅客数目,肯定稳居全国之首。 所以自七十年代起,远比国家高层意识到需要兴办达到国际标准的豪华饭店更早。 守着京城火车站,占有地利之便的重文区,就开始大力促进区里旅馆行业发展,以此满足到京旅客的需要。 重文门旅馆就是由区政府出资兴建,为内宾旅客提供高标准接待条件的宾馆项目。 应该说,这个旅馆开办得相当成功。 自打开张营业以来,就宾客盈门,入住率一直保持着八成以上。 只可惜当时太缺乏对外部世界的了解。 几乎就没有人知道真正的高标准,应该是个什么样。 这样由领导拍板、集思广益、闭门造车出来的高级旅馆,很难打破当时固有思维模式,注重的只是硬件设施而已。 因此尽管重文门旅馆拥有沙发、软床、电扇、电视、电梯,已经达到这个年代人所共识的“现代化”标准了。 但在宁卫民的眼里,却仍旧难掩其经营策略落后,毫无管理经验可言的通病。 充其量是个大点的招待所罢了。 根本无法让他产生一点仰视感。 说白了,眼下重文门旅馆买卖兴隆,仅仅是仰仗于地理位置优越以及先知先觉的先发优势。 一旦等到大兴土木的年代到来。 或者是周边前门饭店、东方宾馆、民族饭店,内部设施完成了升级改造。 这里对内地旅客的吸引力必然直线下降。 而最有意思的一点恰恰在于,此时京城的外事饭店培训员工,正着重讲授外国风俗习惯、生活特点和禁忌。 什么英国、印度外宾喜欢喝被窝儿茶。 什么印度、印尼外宾因便后用左手洗,切忌用左手给其拿食物. 什么***教外宾不食猪肉。 什么信佛教外宾不与其握手,须双掌合十。 还有基督教外宾忌讳“十三”号。 阿尔巴尼亚外宾点头表示否定,摇头表示肯定等等…… 这些统统都让久与外界隔绝、缺乏见识的年轻人听得惊奇万分。 偏偏与之相比,宁卫民的个人感受也差不多。 因为初来乍到的他,如果不是亲身体会,就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 这个年代无法尽数的国营旅馆特色,究竟有多么的匪夷所思。 比如说,重文门旅馆的每层楼都是一个模样的。 除了房号,根本没有明显的区别标志物。 每条走廊上对等均匀地对列着无数的房间,犹如一所中学的教学楼或是井然有序的兵营。 顾客只要忘记或是记错了房号,弄不好就得出“事故”。 虽然不至于像电影《虎口脱险》里的桥段那么夸张。 也难免会引发吱哇乱叫的慌乱和连声致歉的尴尬。 可这样的问题,就没有人愿意关注或是改变的,连提都没人提过。 不但任其长期存在着,反而乐于当成笑料闲谈。 再比如,重文门旅馆还会以大多数国人睡眠习惯来强行规范所有客人起居。 一到晚上九点,就默认为就寝准备时间。 餐厅打烊,锅炉房停止供应灌暖壶的热水。 还会由职工去一一关闭不必要的灯光。 弄得每个楼层的走廊都黯然无光,凄凉冷清。 甚至连这里夸耀的硬件,在设计上也有问题。 说是配套齐全的单间客房,却根本没有规划出独立的洗手间。 公共厕所被设计在楼道的尽头,沐浴则在另一头。 房、卫、浴是彻底分离的,生活上极不方便。 至于服务态度,就更是说一套做一套了。 虽然各部门职工常常要花费时间,参与各种大会小会,组织学习,听领导讲话。 可实际上,“优质服务”的口号从没落到实处,都停留在了口头上。 像拿前台的接待工作来说。 米晓冉带着宁卫民给顾客办入住手续。 根本无需殷勤,也没有微笑服务的必要。 只需一声不吭,低头给客人开票收钱即可。 充分显示出他们是刚强自豪,充满主人翁精神的一代。 还有退房前,旅馆也要先予查房,然后才会放行。 说起查房的服务员如何对待客人的,那就更恶劣了,简直如公安对待犯罪嫌疑人。 任你火急火燎想去赶火车,或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儿待办,也得老老实实等着。 服务员非将所有的用具都请点了一遍,连电视、电灯都得打开看看,才会允许客人离去。 客人还千万不能催,一催促更显得你心里有鬼。 服务员非得拖拖拉拉多耗你十分钟才算完。 更有甚之,许多职工连吵架都肆无忌惮,根本不在乎影响到客人的休息。 以至于频频发生睡梦中被客人被服务员吵醒,开门出来反而要给两个服务员劝架说合的情况。 当然,话说回来,这不怪别的,全是当年出行条件有限所决定的。 关键还是在于这个年代,出门在外的人太难了。 不但火车票难买,列车超员严重。 往往因为人生地不熟,旅客到了目的地,也很难找到条件合适的旅馆。 有时候赶上“外地旅客接待处”太忙,根本没法及时介绍旅馆。 任你什么身份,恐怕也得先安排你去睡一天大通铺再说。 因此对于一路鞍马劳顿的大多数旅客来说。 能不耽误工夫,不多走冤枉路,就找到这么舒服的地方休息,就已经欣喜无限,感谢苍天了。 如果真有谁还敢挑剔? 那也太不知足了。 正文 第二百八十八章 虚假权势 说到重文门旅馆的部门设置、人员安排,那就更具有国营特色了。 也更能体现出当年体制内的优越性。 首先从大面儿上讲,单位里几乎就没有临时工。 哪怕是装卸工,哪怕是保洁,哪怕是刷碗的、扫地的、打扫厕所的,也一律是正式编制的职工。 而重点在于再苦、再累的岗位,也能变得不苦不累。 没别的,秘诀唯有人多而已。 明明一个人就能干的活儿,用三个人来分担,谁还能叫苦叫累? 其次在职务上的叫法,我们国营旅馆和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饭店也有区别。 虽然一样划分了前厅部、客房部、餐饮部、工程部、财务部、行政部这些部门。 每个部门也都有经理。 但再往下细分就不一样了。 国营旅馆可没有什么主管、领班的。 与主管、领班能够进行对标的基层干部就是组长和副组长。 像宁卫民办入职手续找过的政工组、后勤组,就统统隶属行政部。 前厅部也一样,往下分为接待组和经营组,也可以简称为一组、二组。 接待组的职能主要负责领导会议室日常布置,以及配合主管部门视察工作,和记录留言、信件、报纸传递。 经营组的职能是办理旅客的入住和离店手续,电话预约业务和火车票代购业务。 如果不算当头儿的和财务部派驻过来的收银员。 所有基层职工全都加在一起的话,足有十七个人。 再加上这两个组编组也没那么死板,除了组长、副组长不变,基层职工是可以互相替换的。 那可想而知,人员如此富余的情况下,这班儿上的会有多么轻松。 事实上,除了夜班是安排两个人值班之外。 无论早班儿还是中班儿,前厅部每个班儿都能至少排五个人。 那一天最忙的时候,差不多就是十二个人一起分担工作,工作量简直微乎其微。 所以对于前厅部的人来说,大部分的时间都无事可做。 无论聊天、看报纸、看杂志还是吃零食、甚至是串岗,跑到别的部门去游荡。 只要别太过分,都任凭尊便。 只是连宁卫民算在内,整个前厅部也只有三个男的,那两位还几乎长期“焊”在了夜班的岗位上。 于是自然不须说,每天早上打开水的活儿,肯定就非宁卫民莫属了。 此外,他作为新人,还得接手一些别人嫌琐碎的杂事儿。 比如说去库房领点办公用品和票据单。 或是跟邮局的人打交道,每天给领导办公室送送报纸和给各部门分发信件什么。 很有点像收发室老大爷干的跑腿儿的事儿。 但哪怕如此,也依旧拥有大把的空闲,宁卫民完全实现了来这儿的初衷——舒坦的混日子。 只是世事终究不会那么完美,现实和想象间多少存在些扭曲。 有些小烦恼也是宁卫民始料未及的,那就是性别差异啊。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啊。 他每天身边连轴上演四台大戏,凑齐了“十二金钗”,想想那得有多热闹吧。 就这些大姑娘小媳妇,谁都把他当成调侃的目标,时不时的还“开开车”。 是真把他当成什么都不懂的小弟弟了。 可问题他其实什么都懂,这又是什么滋味? 不理不睬不行,一开口把人家说得脸红不行,真逗出点非分之想更不行。 这待在美人窝里的福气,也不是那么好消受的。 好在在经历了长达多半拉月的工作洗礼后,由于一个上夜班儿女同事发烧打了点滴。 宁卫民提前被调到了夜班,开始和另一个男同事做搭档。 这一下他就解脱了,真是彻底清净了。 他还真没想到,当初自己最不乐意接的差事,如今竟然变成了救他于水火的契机。 而且说实在的,只有上了夜班才知道夜班的好处。 因为这年头可没有谁会大晚上的要求住店,京城火车站最晚的火车也就是十点钟。 所以哪怕对于早班儿和中班儿而言,前厅部夜班儿的工作量都少得可怜。 值夜班的人,连叫早服务都无须提供,不过是应对偶然突发事件而已。 比如说客人得了急病需要联系救护车。 比如说房间漏水、断电,得通知工程部,及时给客人调配房间。 又比如配合一下公安部门检查和抓捕工作。 再或者是有火情发生,配合政工组和消防员做疏散工作。 除此之外,顶多也就是接一接外线电话,记录一下给客人或者是单位领导的留言而已。 那大可以用看书、看报、聊天、甚至是和其他部门的职工一起打牌,或者是趴着桌子上、躺在椅子上睡觉的方式,打发掉漫长而又无聊的夜晚。 此外,单位还管夜宵和早饭,每天夜班补助五毛钱。 完全是吃饱喝足,睡着觉就能挣钱的美差啊。 恐怕整个京城,也没有什么工作,比干这个再省心的了。 熬夜伤身体,当然有点。 可年轻人,谁会怕爆肝到午夜啊? 何况趴桌子上睡也是睡,无非晚一点睡,睡得没那么舒服罢了。 与报酬相比,这点瑕疵真不算什么。 也就是大晚上上班,黑灯瞎火、交通不便,对女同志不太方便。 男同胞才能摊上这个福气。 宁卫民甚至觉得,假如和新搭档混熟了。 他偶尔脱岗溜出去趟鬼市,也不是什么问题。 唯独让他有点顾虑的,就是他把一位姑娘的岗位给顶了,很有可能让另一位男同事失望,继而对他产生怨愤。 不过他头一天上夜班,就连这点担心,也消散了。 因为当接待组组长,把他介绍给新的工作搭档后。 那个比他大不了几岁,名叫张士慧年轻小伙子,不但用友善的微笑表示了由衷的欢迎。 甚至在组长离开后,热情洋溢,把他当成了救星一样表示感谢。 “哥们儿,真得谢谢你啊。你来了,算把我给彻底拯救了。” “哎呦,你千万别这么客气。要把我吓跑了,你就得一个人盯夜班了。” “哈哈,没开玩笑,我一说你就明白了。你顶的岗啊,原先是我对象。我们俩就是上夜班谈上的。可坏就坏在,从此之后,她就对我跟别人上夜班不放心了,非要陪着我。这不,就把自己陪进医院去了。你这一来呢,咱俩搭档,我对象也就能放心了。而且还能轮换了,我也有重见天日的一天了,难道我还不该谢你吗?” 宁卫民算听明白了,合着这事儿背后还藏着一段夜班浪漫史,和常年当夜游神的心酸。 “应该应该,敢情我积了这么大功德。那你光拿嘴谢可不行,怎么也得送我一写着‘助人为乐’的锦旗啊。” 这话一说,对话的两人都被对方逗乐了。 张士慧主动递过来一根烟,嘴里还贫呢。 “嘿,哥们儿,锦旗就锦旗,不过你得容我慢慢绣着。至于现在,咱还是来点实惠的。来,冒一颗……” 宁卫民道着谢接过来,却不敢就这么点上。 “哥们儿,在这儿能抽吗?” 张士慧却不吝那个,直接划着火柴给宁卫民递火。 “没事儿,这又不是白班儿?只要小心点,别着了就行……” 喷云吐雾间,他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大咧咧招呼着。 “等着,我拿个烟灰缸去。对了,我这儿还有高碎呢。哪是你杯子?你先刷刷,一会儿咱俩都泡上一杯,再接着聊……” 正文 第二百八十九章 尾货 不过好在康术德的为人,有个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爱在细枝末节上计较。 就像猴票的事儿似的,老爷子也不是没劝过宁卫民,怕他把钱打了水漂。 但本分尽到了,宁卫民不听,非要一意孤行,也就由他了。 反正是钱是他挣来的么。 这次一样。 已经明显感受到了宁卫民的诚意,康术德就没太在意这小子拿自己比成窝头的不恭。 只把这当成年轻人口不择言。 老爷子在乎的倒是另外一件事,不能不提前跟宁卫民说明白了。 “卫民啊,我得说你这番话有几分道理。年轻人有你这种眼光和见识的不多。无论讲办事,还是看脑子,你都没挑儿,是块好材料。所以你要拜我当师父,这么看重我,我打心里高兴。” “其实话还可以这么说,我都这把岁数了,就巴不得时常跟人聊聊当年的事儿。你愿意听我唠叨,这本身是我求之不得的事儿。” “更何况,咱爷儿俩还挺有缘。因为这间小房,你和我,从天南海北凑到这儿来。咱们之间有过矛盾,但更多的是同病相怜的处境和过命的交情。所以,我就更犯不着对你藏着掖着,对不对?” “可问题是,我不能误人子弟啊。你跟我学,学不着好儿。说实话,这行里有许多见不得光的东西,那是生意经。什么是生意?生意生意,生出主意骗人。这和讲究货真价实的买卖不同,是偏门儿。你学这个,就是学投机取巧,学怎么算计人心。我是真怕把你的心思弄歪了,害了你。” “我就问你。难道你就想一辈子老这么自己一个人儿混着?难道你不想找个安稳体面的工作成家立业?你得踏踏实实、本本分分的活啊,那才能有个好前程,有个稳定正常的生活。” “好好看看我,前半辈子怎么折腾,后半辈子怎么遭罪,一辈子瞎忙和。老了老了混到这步田地,双手攥着的只有空拳。难道你也想像我一个样儿?” 毋庸置疑,康术德这些情声并茂的话都是发自肺腑的。 只要一听,就知道老爷子是诚心诚意为了宁卫民好。 可话说回来了,佛法虽广,却不度无缘之人。 此宁卫民早不是过去那个宁卫民了。 这小子穿越过来的灵魂是当世第一黑。 来到这个年代,心里简直憋着一团火,是奔着要当叱咤风云的投机大鳄去的。 所以这些话没用。 宁为民仍是不撞南墙不死心的心态。 “老爷子,我这么跟您说吧。我这人受不了约束,自由散漫惯了。向往的就是海阔天空,怕的就是天天活得一个样儿,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手上。” “还有,您别忘了,我是个孤儿,无依无靠。我和别人天生就不在一个起跑线上。要按照正常的方式去生活,我只能排别人后头,或者溜边儿站。好事儿哪儿轮得上我呀!” “所以我想得已经很清楚了,除了自己个儿,我没别的依仗。就得靠自己折腾,去另辟蹊径,才有可能活好了。” “您不希望我当个处处碰壁的废物,窝窝囊囊过一辈子吧?您不希望我任性胡折腾,弄出无法收拾的烂摊子吧?所以您要是真为我好啊,那您就应该成全我。” 嘿,瞧这话说的,反倒把康术德逼到了道德死角上了。 可老爷子也不是吃素的,毕竟是靠嘴吃饭的老前辈。 虽然心里感叹,“看来什么人就是什么命”,已经被宁卫民说得动心了。 但嘴上却还得给一下子,不能让他太嘚瑟了。 “你小子,少跟我来里个儿啷。你沾上毛儿比猴儿都精,什么能干,什么不能干,你心里不知道?你要多行不义,自己找死,可赖不到我头上。那是报应!” 宁卫民连忙嬉皮笑脸称是。 “对对,您说的都对。可话说回来了,咱爷俩如今感情多好啊。您心肠又善,当然盼着我好了。可万一我要没个好下场,哪怕是我自作自受。于您,心里不也得难受啊?我不能给您添堵不是?” 康术德也是为宁卫民的厚脸皮彻底折服了,再次摇了摇头。 “行了,别油嘴滑舌的了。既然你死心塌地非要学,那我要再拦你反倒显得我小气了。不过传艺有传艺的规矩,既然你要拜师,那就得有个说道儿。” “您说,我听着呢。”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个理儿明白吧?我可没有子女。收你做徒弟,我后半辈子就着落在你头上了。你不但得管我吃喝拉撒,还得管我生老病死,给我养老送终。嗯,怎么样?你还拜师不拜师啦?” 一边说着,康术德的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宁卫民,非常仔细的观察他的反应。 老爷子心里有个主心骨。 他知道在赡养老人这件事上,一个人的态度,才最能说明他的品行。 虽然说是一回事,做是另一回事,看一个人还得长期看是否能言行合一。 可要连应都不敢应,这本身就已经是个消极信号了。 所以只要宁卫民神色显得为难和踌躇,就说明这小子没他想的那么可靠。 那以后对宁卫民的信任自然就要打个折扣了。 没想到结果还让他特别满意。 宁卫民非但丁点迟疑都没有,反倒高兴极了,连声嚷着。 “拜啊,当然拜啊。老爷子您也太瞧不起我了,早这么直来直去多好。” 康术德还怕他年少不经事,把题目想简单了,特意补充了几句。 “你可仔细斟酌着,这不但意味着平日端茶递水,洗衣做饭,或许将来我下不来炕,还得要你把屎把尿,熬药熬夜呢。” 可宁卫民依然如故。 “嗨,哪有什么?还别说您是我师父了。哪怕您不愿意收我当徒弟,就冲咱俩的缘分。我也不能看着您晚年真没有个着落啊。没问题,应当应份,全包我身上。” 跟着就主动磕了一个。 “师父在上,徒弟给您见礼了。” 那没的说啊,眼瞅着宁卫民做到这份儿上,康术德反倒有些不落忍了。 他赶紧招呼宁卫民起身,跟着一激动,仰脖又喝了一个满杯。 那是红光满面,容光焕发啊。 可这儿得说一句,老爷子高兴也是瞎高兴。 因为他完全一厢情愿,错误的高估了宁卫民了。 在老爷子看,非亲非故的宁卫民愿意给他当这样的床头孝子,那可真太不易了。 可反过来对宁卫民来讲,却满不是那么回事。 宁卫民是认为自己未来肯定会很有钱吗,照顾个把老人又有什么啊? 大不了就开个养老院呗,一边养着康术德,还能顺便挣钱呢。 这也只能说,不怪老爷子看不穿,只怪世界太疯癫啊。 谁让他碰上了一个灵魂穿越了时空界限的妖孽呢。 正文 第二百九十章 钱味儿 怎么就这么巧啊! 从小厨房钻出来,居然正撞见了提前退席的罗大婶儿和玉娟嫂子。 点令宁卫民和米晓冉都始料不及。 我们的社会,对于男女交往可是一向比较敏感的。 虽说眼下有些风气松动了,但还是没改变众口铄金,舌头根子底下埋死人的本质。 所以后果也是他们难以承受的。 米晓冉几乎是现场被臊走了,宁卫民也有跳进黄河洗不清之感。 俩人无不为此尴尬至极,懊恼不已。 关键是冤啊! 因为他们真是清白的,连半点儿女私情没有。 之所以会在罗家的小厨房里进行密会,可不是谈情说爱。 那主要是因为宁卫民成功打发走了那位“实地考察”的,把五块钱拿到手之后。 看到米晓冉惊奇无比的神色,又灵机一动,想要拉米晓冉入伙儿。 他觉得既然这姑娘知道了,那为了保密,为了方便,倒不如干脆就把收信地址改到重文门旅馆去的好。 如果让米晓冉来代收信件,实际上比求康术德帮忙还方便呢。 别忘了,老爷子也是白班、夜班轮着上。 信件隔半个月就会有落在别人手里的时候,这哪儿行啊? 而且老爷子可是临时工,说不准哪天就让玉雕厂给辞了。 那连个“不”字儿都说不出来,就得卷铺盖走人。 反过来,米晓冉就不一样了,她不但是重文门旅馆正式职工,每天还都是长期固定的早班。 邮差基本是上午九点和下午三点来旅馆,这两趟她都够得上。 兹要她愿意,是不会有人跟她抢跑腿儿的活的。 她来办这事儿,几乎算得上万无一失啊。 但让宁卫民完全没想到的是,这年头的人,可是忒有点死心眼了。 普遍都讲究帮忙就是帮忙,耻于言利。 米晓冉尽管答应了他的要求,却坚决不肯收半点报酬,非要纯奉献不可。 这让宁卫民又如何过意的去呢? 自然就要反复做思想工作。 开始他还误会米晓冉嫌少,后来就把每封信的提成从五毛增加到一块钱。 没想到把米晓冉给惹恼了,人家也不想再说什么了,直接推门一溜烟跑掉。 哪成想啊,这出去的也忒不是时候了…… 瞧这事儿闹得吧! 这就好比请人吃饭,碰上个黑心的脏馆子,给人吃进医院去了。 好比送人条裤子,骗遇着假冒伪劣,人家刚穿着出门就开裆了。 好比送人一只宠物狗,突然发作狂犬病,反而把人家给咬了。 马屁拍在马腿上的结果,实在再悲催不过了。 本来是你好我也好的事儿,弄不好就能反目成仇。 唉!倒霉嘛!真是要亲命了! 宁卫民现在别的不怕啊,就怕米晓冉脸皮儿薄,因为这事彻底记恨上了他。 要是小姑奶奶一使性子,把已经说好的事儿再变了,那才叫真正的坏菜了呢。 总之,为了防止事情往最坏处去,宁卫民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也只好以满腔热情和诚意,来试图道歉挽救了。 只是可惜啊,就像要划清界限似的,米晓冉开始拼命的躲着他走了。 国庆节之后两天,无论院里院外,单位家里,宁卫民在上赶着说话。 这姑娘都是不言声,低着头逃似的避让。 宁卫民还想过借“贿赂”米晓卉来传话,可一样是没成功,甚至就连这小丫头也给得罪了。 米晓卉很不高兴的回复,说自己挨了姐姐一通呲儿,以后再不敢吃宁卫民的雪糕了。 合着压根就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啊。 谁说抬手不打笑脸人啊? 宁卫民那颗滚烫滚烫的心,就被米晓冉的冷淡给撅得“咔吧咔吧”的。 不用说,屡屡碰壁,让他是真发愁了。 照这样下去,他想挪地址的事儿恐怕还真有要黄的苗头。 更关键是他没时间等,他也明白这种事儿需要时间,最好等米晓冉心情平复再说。 可问题是杂志最多再有两天要去印刷了,他要不跟米晓冉真正说死喽,工作也没法展开啊,这期可又错过去了。 还好,他最后又想出了一个辙来——打电话。 这年头人们是没有手机,可有座机啊。 虽说整个京城的电话普及率并不高,只有百分之四而已。 可几乎每两三条胡同,就有一台公用电话。 只要把电话打过来,人家管叫。 不得不说,宁卫民这个“决定”实在是太正确了 因为电话往往意味着公事、要事和大事儿,米晓冉不可能不上钩。 而且这种方式也很隐秘。 除了接电话的米晓冉,没人知道是他打的,那不好意思和让人误会的顾虑,也就不存在了。 更何况米晓冉即使不愿意给他面子,总得给七分钱电话费面子啊。 这时候的电话还是双向收费的,跑次腿儿,还得额外收费三分钱呢。 既然人都来了,钱就得交。 不说两句就挂,这不是胡同里长大,勤俭持家的米晓冉干得出来的事儿。 果不其然,宁卫民终于成功和米晓冉通上了话。 “喂,您……是哪里……” 电话中,米晓冉的声音很紧张,充满了游疑不定。 可见这通电话是有威慑力的。 “是我呀,宁卫民……” “啊?怎么是你?” 米晓冉一下叫了起来,被愚弄的感受让她十分火大。 “好啊,你……你搞什么鬼呢?在耍什么阴谋诡计?你怎么就跟个特务似的……” “别别,你别这么说我啊,我是人民,可不是敌人。” “哼,你是不是敌人,我说了算。干嘛戏弄我?你这个大坏蛋!” 米晓冉会生气,这原属于意料中的事情,宁卫民也没指望人家能好声好气。 不过他自认为自己的口才也算出众,只要米晓冉肯听他说,事情也就有了转机。 “哎呦,小姑奶奶,千万别误会。我不是戏弄你,是想跟你道歉,我可什么方式都试过了,这也是最后一招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嘛。你应该不是那么小气,连个道歉的机会都不给我吧?” 激将法奏效,米晓冉终于吐了活话儿。 “那好,有话你就说吧,我听着呢……” 正文 第二百九十一章 少年英雄 怎么就这么巧啊! 从小厨房钻出来,居然正撞见了提前退席的罗大婶儿和玉娟嫂子。 点令宁卫民和米晓冉都始料不及。 我们的社会,对于男女交往可是一向比较敏感的。 虽说眼下有些风气松动了,但还是没改变众口铄金,舌头根子底下埋死人的本质。 所以后果也是他们难以承受的。 米晓冉几乎是现场被臊走了,宁卫民也有跳进黄河洗不清之感。 俩人无不为此尴尬至极,懊恼不已。 关键是冤啊! 因为他们真是清白的,连半点儿女私情没有。 之所以会在罗家的小厨房里进行密会,可不是谈情说爱。 那主要是因为宁卫民成功打发走了那位“实地考察”的,把五块钱拿到手之后。 看到米晓冉惊奇无比的神色,又灵机一动,想要拉米晓冉入伙儿。 他觉得既然这姑娘知道了,那为了保密,为了方便,倒不如干脆就把收信地址改到重文门旅馆去的好。 如果让米晓冉来代收信件,实际上比求康术德帮忙还方便呢。 别忘了,老爷子也是白班、夜班轮着上。 信件隔半个月就会有落在别人手里的时候,这哪儿行啊? 而且老爷子可是临时工,说不准哪天就让玉雕厂给辞了。 那连个“不”字儿都说不出来,就得卷铺盖走人。 反过来,米晓冉就不一样了,她不但是重文门旅馆正式职工,每天还都是长期固定的早班。 邮差基本是上午九点和下午三点来旅馆,这两趟她都够得上。 兹要她愿意,是不会有人跟她抢跑腿儿的活的。 她来办这事儿,几乎算得上万无一失啊。 但让宁卫民完全没想到的是,这年头的人,可是忒有点死心眼了。 普遍都讲究帮忙就是帮忙,耻于言利。 米晓冉尽管答应了他的要求,却坚决不肯收半点报酬,非要纯奉献不可。 这让宁卫民又如何过意的去呢? 自然就要反复做思想工作。 开始他还误会米晓冉嫌少,后来就把每封信的提成从五毛增加到一块钱。 没想到把米晓冉给惹恼了,人家也不想再说什么了,直接推门一溜烟跑掉。 哪成想啊,这出去的也忒不是时候了…… 瞧这事儿闹得吧! 这就好比请人吃饭,碰上个黑心的脏馆子,给人吃进医院去了。 好比送人条裤子,骗遇着假冒伪劣,人家刚穿着出门就开裆了。 好比送人一只宠物狗,突然发作狂犬病,反而把人家给咬了。 马屁拍在马腿上的结果,实在再悲催不过了。 本来是你好我也好的事儿,弄不好就能反目成仇。 唉!倒霉嘛!真是要亲命了! 宁卫民现在别的不怕啊,就怕米晓冉脸皮儿薄,因为这事彻底记恨上了他。 要是小姑奶奶一使性子,把已经说好的事儿再变了,那才叫真正的坏菜了呢。 总之,为了防止事情往最坏处去,宁卫民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也只好以满腔热情和诚意,来试图道歉挽救了。 只是可惜啊,就像要划清界限似的,米晓冉开始拼命的躲着他走了。 国庆节之后两天,无论院里院外,单位家里,宁卫民在上赶着说话。 这姑娘都是不言声,低着头逃似的避让。 宁卫民还想过借“贿赂”米晓卉来传话,可一样是没成功,甚至就连这小丫头也给得罪了。 米晓卉很不高兴的回复,说自己挨了姐姐一通呲儿,以后再不敢吃宁卫民的雪糕了。 合着压根就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啊。 谁说抬手不打笑脸人啊? 宁卫民那颗滚烫滚烫的心,就被米晓冉的冷淡给撅得“咔吧咔吧”的。 不用说,屡屡碰壁,让他是真发愁了。 照这样下去,他想挪地址的事儿恐怕还真有要黄的苗头。 更关键是他没时间等,他也明白这种事儿需要时间,最好等米晓冉心情平复再说。 可问题是杂志最多再有两天要去印刷了,他要不跟米晓冉真正说死喽,工作也没法展开啊,这期可又错过去了。 还好,他最后又想出了一个辙来——打电话。 这年头人们是没有手机,可有座机啊。 虽说整个京城的电话普及率并不高,只有百分之四而已。 可几乎每两三条胡同,就有一台公用电话。 只要把电话打过来,人家管叫。 不得不说,宁卫民这个“决定”实在是太正确了 因为电话往往意味着公事、要事和大事儿,米晓冉不可能不上钩。 而且这种方式也很隐秘。 除了接电话的米晓冉,没人知道是他打的,那不好意思和让人误会的顾虑,也就不存在了。 更何况米晓冉即使不愿意给他面子,总得给七分钱电话费面子啊。 这时候的电话还是双向收费的,跑次腿儿,还得额外收费三分钱呢。 既然人都来了,钱就得交。 不说两句就挂,这不是胡同里长大,勤俭持家的米晓冉干得出来的事儿。 果不其然,宁卫民终于成功和米晓冉通上了话。 “喂,您……是哪里……” 电话中,米晓冉的声音很紧张,充满了游疑不定。 可见这通电话是有威慑力的。 “是我呀,宁卫民……” “啊?怎么是你?” 米晓冉一下叫了起来,被愚弄的感受让她十分火大。 “好啊,你……你搞什么鬼呢?在耍什么阴谋诡计?你怎么就跟个特务似的……” “别别,你别这么说我啊,我是人民,可不是敌人。” “哼,你是不是敌人,我说了算。干嘛戏弄我?你这个大坏蛋!” 米晓冉会生气,这原属于意料中的事情,宁卫民也没指望人家能好声好气。 不过他自认为自己的口才也算出众,只要米晓冉肯听他说,事情也就有了转机。 “哎呦,小姑奶奶,千万别误会。我不是戏弄你,是想跟你道歉,我可什么方式都试过了,这也是最后一招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嘛。你应该不是那么小气,连个道歉的机会都不给我吧?” 激将法奏效,米晓冉终于吐了活话儿。 “那好,有话你就说吧,我听着呢……” 正文 第二百九十二章 如孟尝 销售速度太慢还只是宁卫民憋屈的开始。 他为了养鱼,很快还付出了健康的代价。 敢情由于另一对儿“斑马神仙”,也露出了生产的迹象。 宁卫民又赶制了两个鱼缸。 这一下,他的小屋里就摆满六个盛满水的玻璃大缸。 他还时不时得用灯泡烤烤,弄得屋里水汽沉沉的。 再加上天儿也热了,人一动缓老流汗,里屋窗户少又闷,那还能不出事儿吗? 不知不觉,这小子后背生出些许红疙瘩来,又痛又刺痒,终日搔挠不止。 他自己本人倒是没当回事,仅仅以为是起了痱子而已。 可等康术德看到宁卫民一脱背心露出了癞蛤蟆皮似的红肿后背,却着实吓了一跳。 老爷子有经验,知道这是潮气太大所致。 便赶紧强制宁卫民停下手里的一切,去医院看了大夫, 果不其然,大夫一看就告诉是湿疹。 从医院拿回来不少的要,这下宁卫民郁闷了。 当然,老爷子也心疼了,回去便煮了红豆粥,还专门做了冬瓜汆丸子,和清炒苦瓜两道菜,给宁卫民祛湿气。 饭桌上那免不了还得劝啊。 康术德委婉的起了个头儿。 “你呀,这生意做得可真不易。” “谁说不是呢。就这半拉月,连烤带晒的,给我自己个儿累一贼死,招这么一身刺痒,就弄了五十块钱。刨了做这些东西成本,也就干落二十块利润。” 宁卫民心有戚戚焉,很自然诉上了苦。 没想到老爷子却说。 “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敢情你知道啊?那你是怎么想的啊?现在你身子骨都出事儿了,往后还干吗?” 生生挨了下挤兑。 可知道师父是关心自己,宁卫民又能说什么? 只能干嘬瘪子,自己给自己打圆场。 “嗨,我知道您心疼我,可您说我能怎么办啊?我那三色神仙还剩一百多条小鱼儿没出去,这斑马神仙又出来四百条,我……横不能都给扔了吧?” “不说白瞎了一百多块钱,多么可惜了的。这些玩意也是个生灵儿啊。” “想放生都没戏,这些洋种,放池子里准死。我只能先凑合干……” 不过这一来,老爷子的话就更“好听”了。 “嗯,你说的没错。咱是得积德行善,不能害了小生灵,否则要遭报应。” “最关键是不能白白把一百多块钱扔了。也是,小本生意可不都这样,就跟卖菜似的……” “对,你是卖鱼的,这说起来也是一样。本就是个苦行当,不这么着还能怎么着?吃苦受累,精打细算都是必须的……” 宁卫民登时臊得有点抬不起头来。 “得得,我可听出来了。您这是挤兑我呢。您以为我愿意呢?可我不能坐吃山空啊。” “其实说实话,这生意还真干的过。我养鱼的法子别人没有,这就是一招鲜吃遍天啊。只要能雇请人,只要能有专业的器材,专门的场所,其实挺好的。” “就是时机有点不对,市场市场不行,政策政策死性,地方地方没有,连干活儿的人都找不着,哪哪儿都不匹配才……” 结果康术德一听这话,附和得更厉害了。 “嗯,对,有道理,你说的全对。哎,反正年轻就是本事,逆天行事又算什么啊?兹要你自己觉着好就行。” 但随后一句,可就直接戳中宁卫民的心窝子了。 “不过我可跟你说啊,你要再干下去,可小心你那箱子里的宝贝邮票。樟木箱子再好,也架不住这么大湿气。没看嘛,你那窗户上都长蘑菇了。我敢说,最多再半个月,你那衣服都得霉了,床脚儿能长出青苔来,你信不信?” 这宁卫民还有不急的? 那可是为了前世的夙愿,今世下了大本儿筹划的。 真要出现这事儿,他绝对会撞墙去啊。 “哎哟,我信!我信!老爷子您就别看我乐子了。我谢谢您的提醒!回头,我就赶紧把我那箱子先放您这屋儿来。” 跟着他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告饶了。 “我说,您也甭阴阳怪气的了。其实吧,我自己知道,我最近这么折腾,让您烦得厉害,干扰您正常生活和休息了。” “别的我也不说了,我错了,我不对。我尽快抓紧时间,把这些鱼处理了,这些鱼缸我也送人,回头再想别的辙好啦……” 见宁卫民认了错,康术德才算是认可了。 欣慰的点点头,又叮嘱他没忽略的一些问题。 “嗯,这就对了。常言道,听人劝,吃饱饭。其实还不是我烦你,关键是邻居们也烦你。也就是米家边家刚受过你的好处,人家嘴上不说罢了。” “听着我这话,可别当耳旁风。就这两天啊,赶紧找个空,挨个跟咱们院儿几家都说说,这月的水费、电费,你都出了,以后也不这么大张旗鼓折腾鱼了。” “特别是院门口罗家,人家不欠你什么,一句片儿汤话没给过你,人家是给面子。这情儿你可得领。” “回头别空手登罗家的门儿,罗家大儿媳妇不有身子了吗?你弄点红糖小米什么的,要不就买点鸡蛋。” 宁卫民不禁心悦诚服。 他这才发现,有些事儿,自己还真是考虑不周。 “得,一切都听您的。瞧这事儿闹得,我这图得什么啊?弄得就跟《多收了三五斗》似的,这不自己给自己个儿找麻烦嘛。” 这下老爷子乐了,故意问。 “后悔了吧?说心里话,有没有想过,工作要不让就好了?” 要是宁卫民还真够爷们,说着硬话一点不含糊。 “没有啊,真没有。我还是那句话,这工作对我不算什么。我是谁啊?最擅长就是平地抠饼,伸手抓金。您容我几天,保准儿我能找着新的赚钱法子,点石成金给您看。” 康术德还就喜欢他这劲儿,不由夸了一句。 “行,有志气,有点百折不挠的钢骨叉子。” 跟着就透露了一个让宁卫民实在意外的好消息。 “不过呢,生钱的法子我已经给你找着了。这么着,一会儿你呀,吃完饭就拿上一百块钱,去信托商店挑辆带后座儿的自行车。明儿早点儿起来啊,我带着你去坛根儿底下捡钱去。” 不过高兴是高兴,宁卫民却很是不明白。 “坛根儿底下?还买车?您这本儿下得不小啊……您要带我捡什么钱啊?” 随后他一拍脑门,却想到了一件事。 所谓的坛根儿,其实就是指天坛坛墙脚下。 由于运动中公园荒废,这个时候的天坛坛墙是残破不堪的。 公园里也是荒烟野蔓,荆棘纵横,滋生出许多蝎子。 而众所周知,蝎子是名贵中药材,可用于治疗风湿顽症,此时药店也开价不菲。 如果是擅长捉蝎之人,大可以通过此途赚钱。 于是他自以为脑子通透了,恍然大悟似的叫道。 “噢,我明白了,您是不是要带抓蝎子去?那东西药店倒是开价儿不少,您懂这个?” 没想到答案完全是错误的。 老爷子很不屑的瞥了他一眼。 “去去,想什么呢你!我可没那本事!我这老花眼能逮蝎子?蝎子蛰我还差不多。再说了,干这个月份对吗?甭废话,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正文 第二百九十三章 假大方 说到重文门旅馆的部门设置、人员安排,那就更具有国营特色了。 也更能体现出当年体制内的优越性。 首先从大面儿上讲,单位里几乎就没有临时工。 哪怕是装卸工,哪怕是保洁,哪怕是刷碗的、扫地的、打扫厕所的,也一律是正式编制的职工。 而重点在于再苦、再累的岗位,也能变得不苦不累。 没别的,秘诀唯有人多而已。 明明一个人就能干的活儿,用三个人来分担,谁还能叫苦叫累? 其次在职务上的叫法,我们国营旅馆和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饭店也有区别。 虽然一样划分了前厅部、客房部、餐饮部、工程部、财务部、行政部这些部门。 每个部门也都有经理。 但再往下细分就不一样了。 国营旅馆可没有什么主管、领班的。 与主管、领班能够进行对标的基层干部就是组长和副组长。 像宁卫民办入职手续找过的政工组、后勤组,就统统隶属行政部。 前厅部也一样,往下分为接待组和经营组,也可以简称为一组、二组。 接待组的职能主要负责领导会议室日常布置,以及配合主管部门视察工作,和记录留言、信件、报纸传递。 经营组的职能是办理旅客的入住和离店手续,电话预约业务和火车票代购业务。 如果不算当头儿的和财务部派驻过来的收银员。 所有基层职工全都加在一起的话,足有十七个人。 再加上这两个组编组也没那么死板,除了组长、副组长不变,基层职工是可以互相替换的。 那可想而知,人员如此富余的情况下,这班儿上的会有多么轻松。 事实上,除了夜班是安排两个人值班之外。 无论早班儿还是中班儿,前厅部每个班儿都能至少排五个人。 那一天最忙的时候,差不多就是十二个人一起分担工作,工作量简直微乎其微。 所以对于前厅部的人来说,大部分的时间都无事可做。 无论聊天、看报纸、看杂志还是吃零食、甚至是串岗,跑到别的部门去游荡。 只要别太过分,都任凭尊便。 只是连宁卫民算在内,整个前厅部也只有三个男的,那两位还几乎长期“焊”在了夜班的岗位上。 于是自然不须说,每天早上打开水的活儿,肯定就非宁卫民莫属了。 此外,他作为新人,还得接手一些别人嫌琐碎的杂事儿。 比如说去库房领点办公用品和票据单。 或是跟邮局的人打交道,每天给领导办公室送送报纸和给各部门分发信件什么。 很有点像收发室老大爷干的跑腿儿的事儿。 但哪怕如此,也依旧拥有大把的空闲,宁卫民完全实现了来这儿的初衷——舒坦的混日子。 只是世事终究不会那么完美,现实和想象间多少存在些扭曲。 有些小烦恼也是宁卫民始料未及的,那就是性别差异啊。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啊。 他每天身边连轴上演四台大戏,凑齐了“十二金钗”,想想那得有多热闹吧。 就这些大姑娘小媳妇,谁都把他当成调侃的目标,时不时的还“开开车”。 是真把他当成什么都不懂的小弟弟了。 可问题他其实什么都懂,这又是什么滋味? 不理不睬不行,一开口把人家说得脸红不行,真逗出点非分之想更不行。 这待在美人窝里的福气,也不是那么好消受的。 好在在经历了长达多半拉月的工作洗礼后,由于一个上夜班儿女同事发烧打了点滴。 宁卫民提前被调到了夜班,开始和另一个男同事做搭档。 这一下他就解脱了,真是彻底清净了。 他还真没想到,当初自己最不乐意接的差事,如今竟然变成了救他于水火的契机。 而且说实在的,只有上了夜班才知道夜班的好处。 因为这年头可没有谁会大晚上的要求住店,京城火车站最晚的火车也就是十点钟。 所以哪怕对于早班儿和中班儿而言,前厅部夜班儿的工作量都少得可怜。 值夜班的人,连叫早服务都无须提供,不过是应对偶然突发事件而已。 比如说客人得了急病需要联系救护车。 比如说房间漏水、断电,得通知工程部,及时给客人调配房间。 又比如配合一下公安部门检查和抓捕工作。 再或者是有火情发生,配合政工组和消防员做疏散工作。 除此之外,顶多也就是接一接外线电话,记录一下给客人或者是单位领导的留言而已。 那大可以用看书、看报、聊天、甚至是和其他部门的职工一起打牌,或者是趴着桌子上、躺在椅子上睡觉的方式,打发掉漫长而又无聊的夜晚。 此外,单位还管夜宵和早饭,每天夜班补助五毛钱。 完全是吃饱喝足,睡着觉就能挣钱的美差啊。 恐怕整个京城,也没有什么工作,比干这个再省心的了。 熬夜伤身体,当然有点。 可年轻人,谁会怕爆肝到午夜啊? 何况趴桌子上睡也是睡,无非晚一点睡,睡得没那么舒服罢了。 与报酬相比,这点瑕疵真不算什么。 也就是大晚上上班,黑灯瞎火、交通不便,对女同志不太方便。 男同胞才能摊上这个福气。 宁卫民甚至觉得,假如和新搭档混熟了。 他偶尔脱岗溜出去趟鬼市,也不是什么问题。 唯独让他有点顾虑的,就是他把一位姑娘的岗位给顶了,很有可能让另一位男同事失望,继而对他产生怨愤。 不过他头一天上夜班,就连这点担心,也消散了。 因为当接待组组长,把他介绍给新的工作搭档后。 那个比他大不了几岁,名叫张士慧年轻小伙子,不但用友善的微笑表示了由衷的欢迎。 甚至在组长离开后,热情洋溢,把他当成了救星一样表示感谢。 “哥们儿,真得谢谢你啊。你来了,算把我给彻底拯救了。” “哎呦,你千万别这么客气。要把我吓跑了,你就得一个人盯夜班了。” “哈哈,没开玩笑,我一说你就明白了。你顶的岗啊,原先是我对象。我们俩就是上夜班谈上的。可坏就坏在,从此之后,她就对我跟别人上夜班不放心了,非要陪着我。这不,就把自己陪进医院去了。你这一来呢,咱俩搭档,我对象也就能放心了。而且还能轮换了,我也有重见天日的一天了,难道我还不该谢你吗?” 宁卫民算听明白了,合着这事儿背后还藏着一段夜班浪漫史,和常年当夜游神的心酸。 “应该应该,敢情我积了这么大功德。那你光拿嘴谢可不行,怎么也得送我一写着‘助人为乐’的锦旗啊。” 这话一说,对话的两人都被对方逗乐了。 张士慧主动递过来一根烟,嘴里还贫呢。 “嘿,哥们儿,锦旗就锦旗,不过你得容我慢慢绣着。至于现在,咱还是来点实惠的。来,冒一颗……” 宁卫民道着谢接过来,却不敢就这么点上。 “哥们儿,在这儿能抽吗?” 张士慧却不吝那个,直接划着火柴给宁卫民递火。 “没事儿,这又不是白班儿?只要小心点,别着了就行……” 喷云吐雾间,他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大咧咧招呼着。 “等着,我拿个烟灰缸去。对了,我这儿还有高碎呢。哪是你杯子?你先刷刷,一会儿咱俩都泡上一杯,再接着聊……” 正文 第二百九十四章 别外道 之所以会如此,当然是综合对比后,充分考虑性价比的结果。 全国性报纸都是权威性报纸,这是无可争议的。 像《光明日报》、《人民日报》这样的报纸,覆盖面最广,受众也最广泛。 甚至属于各个单位必须订阅的。 但权威性也同时意味着审查严格,意味着报纸格调比较高端严肃。 从实际情况上看,这些大报很少刊登广告。 即使有,在这些报上打广告的产品和商家,层次也较高,都是索尼、牡丹、雷达表这样的。 这直接打消了宁卫民的希望。 地域性的报纸呢? 像《京城日报》、《青年报》、《京城晚报》,广告内容倒是一下随便了不少。 但受众覆盖面就有明显限制了,只限于本地而已。 另外,这些报纸因为贴近生活,报道的都是身边时事,是京城百姓每日不可获缺的信息来源。 偏偏发行量还不低,因此也就成为了广告商趋之若鹜的目标。 那广告费就绝不会太便宜的。 而最关键的问题就在于,地域性报纸读者数目虽然不小,但这个数字是由京城男女老幼各行各业的人构成的。 这其中能有几个人对神仙鱼感兴趣? 相比较而言,像《歌曲》、《诗刊》、《散文》、《美术》、《集邮》、《十月》、《花城》、《收获》、《当代》、《啄木鸟》、《大众电影》、《周末画报》、《现代青年》…… 这些文艺型的杂志反倒是最划算。 首先,这些刊物的发行也是面向全国的,覆盖范围广泛。 虽然多半是月刊和半月刊,不如报纸每日刊发,销量也比全国性报纸低得多。 可别忘了,这是因为杂志售价比报纸高导致的。 实际上,这样的杂志不会被人轻易丢弃,那是要反复翻阅,人手相传的。 真实的读者可一点不少。 其次,因为琴棋书画诗酒花,原本就是一家。 这些刊物的读者群也趋于统一。 几乎都是兴趣爱好广泛,爱文艺调调的年轻人。 那喜欢看小说,喜欢诗歌的人,自然很可能同样喜欢养鱼啊。 所以说,这些刊物的受众群含金量很高。 反过来,也是因为这样的刊物特性,倒是限制了投放广告的种类。 太商业化的东西和这些刊物风格相悖啊。 至少,《诗刊》里,你整个电冰箱、电视的,就显俗气。 《美术》里,你横不能放个录音机、手表的广告吧。 而神仙鱼的繁育技术就完全不一样了。 宁卫民琢磨出的广告,带着时尚和娱乐属性呢,好像放哪儿都挺合适。 因此这也就意味着,或许他的广告通过审核或许能较为顺利,广告费也很可能会比在报纸投放要低一些。 ………… 宁卫民事先考虑得比较全面,对会遇到什么样的困难有所准备。 幸好如此,在几家专业性较强,成立时间也较早的杂志编辑部,纷纷给予他拒绝之后。 他并没有因为几次碰壁丧失信心,还保持着继续尝试的勇气。 这才最终找到了他所需要的杂志,签订了他今生第一笔广告协议。 实事求是的说,其实当时宁卫民第一次来到《现代青年》编辑部的时候。 还曾未开口,他的心就冷了一半。 因为这个刊物的办公室实在太过陈旧了。 从光线到气味,从气氛到摆设,就跟到了年久失修的博物馆似的。 而且不但旧,还很小。 整个编辑部里外就两个屋里,仅有几个七八张办公桌,没有单独的主编办公室。 一眼看去,屋里还没几个人,只有两三个戴眼镜的老头儿和老太太在办公。 甚至当宁卫民提出要做广告时。 竟然会被一位接待他的老编辑,误认为他要等遗失声明或寻人启事之类的东西。 总之,给人的感觉,这样的办公地点根本不符合一份反应青年人工作、生活、情感刊物的正常定位,很有些挂羊头卖狗肉的意思。 但希望往往就是在不报希望中产生的。 正当宁卫民一边掏出自己的广告内容,礼貌应酬似的为老编辑做着解释。 另一边暗中感叹大概自己今日来错了地方,恐怕又要无功而返的时候。 生活中真实的反转情节出现了。 两男一女,三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结伴嘻嘻哈哈的推门走进了办公室来。 而那个老编辑当场如释重负。 赶紧把宁卫民介绍给了其中一个叫魏光明的年轻人,自己脱身了。 结果正因为这个插曲,宁卫民才能真正了解到这个杂志编辑部的真正情况。 敢情《现代青年》这份杂志是今年年初才刚刚创刊的刊物,正式发刊才四期。 整个编辑部人手比较少,几位上岁数的老编辑都是坐等退休的辅助力量。 仅有的几个年轻人,无论良莠,全得充当主力用,个个都得往外跑。 而这位二十四五岁的魏光明才是杂志社广告业务的真正负责人。 同时还兼任报社的后勤部长和外勤记者,这是刚跑了外勤任务回来。 没辙,分身乏术,一个人就得当三个用。 不过让宁卫民相当欣慰的是,由魏光明接手后,事情开始顺利起来。 魏光明表现得很上路,听说宁卫民要做广告非常高兴,倒水敬烟,相当客气。 跟着坐下一聊,就有点迫不及待直奔主题。 拿出广告价目表,开始热情地跟宁卫民介绍起版面和单价。 看得出,魏光明似乎没有什么商业经验。 因为他表现的非常冒失。 根本没问宁卫民来历,就开始卖力推荐最贵的中间的彩页和封底彩色全页。 一期半页广告单价三百六十元,全页是六百元。 反倒显得对广告内容不是太在意。 对宁卫民的那张纸条,他只大致看了一看,随便问了几句,就开始关注排版和设计问题。 明显是没认真去看。 否则如果知道这是个人刊登的广告,他肯定不会提出这个建议的。 不过正因为是这样一个情况,也能看出这个近似于“初生”的杂志社,明显急需积累广告业务的客户,这对宁卫民是相当有利的。 果不其然,真正弄明白宁卫民的意图后,魏光明确实比较吃惊,可也没影响到广告协议达成。 或许因为都是年轻人吧,聊一聊就容易产生信任感。 而且魏光明身上事多繁杂,性子又有点大大咧咧。 在忙得四脚朝天的状态下,他对那些圈圈框框的死规矩也不是太在意。 他只需要宁卫民当面承诺繁育技术完全属实,的确有效,然后写了一份极不正规的保证书,就同意为其刊登广告。 就这样,最终他们商定的结果是,从9月8日的第五期开始,连做两期内页底的黑白图文广告先看看效果。 价格是每期一百二十元。 正文 第二百九十五章 照猫画虎 “蓝岚没猜错,你还真的误会了……” 蓝峥的语气依然和气。 但这种不正常的反应,却让宁卫民心生疑惑,情不自禁的打开这张纸。 结果他一下子就愣住了。 因为那张折着的纸上,竟然是蓝岚娟秀的字迹,那是写给他的一封短信。 而信的内容,主要就是针对工作的事儿,跟他做个解释。 蓝岚在信里说,这份工作是她背着父母跟哥哥要求的。 她希望宁卫民不要多想,安心接受她的好意,否则就是不把她当朋友。 还说她考大学如果因此失利,那责任就要怪在宁卫民身上了…… “蓝岚的确一直为你的事儿跟我磨着。早在六月份的时候,听说你把几乎到手的工作让给了别人。她就为你的事儿找过我,说有你这么一个人,办出的事儿实在让人钦佩。绝不能让好人吃亏,我必须得帮忙。” “我就问她这个人是谁?她是怎么认识的?她不言语了。我就跟她说,她必须得把你带来,然我亲眼见见、和你谈谈。等我确定属实,才能帮忙。结果她就很不高兴的走了,俩礼拜都没理我。” “这次也是,她和你结伴去长城玩儿的事儿跟家里说清楚之后。这丫头私下里也比较详细的跟我说了你的事儿。说这半年来,她就只有你这么一个真心实意的好朋友。她不但因你感受到了生活乐趣,也在人生和前途上受到了你不少启发。她现在要去上学了,可一想到你还在家待业,就不是滋味,哪怕想念书也念不好。所以她给我下了最后通牒,让我必须给你解决工作问题。” “甚至因为你的工作还没解决,她都不愿跟着我母亲去崂山疗养。前天临上火车前,她还在催促我呢,让我抓紧时间,一定把事儿办好。我一再保证完成任务,才把她劝上车。也正因为怕你这边儿多想,不肯接受这份工作,她才给了我这封信。还要求我,等事情一办好,就打电话告诉她。” “对了,我听说你除了捡铜,还养过神仙鱼是吧?这些事儿她也告诉了我。她跟我特别着重、几乎是神往地描述了你生存的本事。她觉得你很像《流浪者》里的拉兹。嘻嘻哈哈,永远不发愁。好像怎么都有辙,永远都能靠自己活下去,而且还能活得比别人都好。” “但她最佩服你的地方,还是你外表柔软,内心的硬气。她说你从不怕事儿,再难也没见愁眉苦脸,没有低声下气的求过谁。你的麻烦都是笑着,靠自己解决的。这给了她极为正面的激励作用,所以她才有勇气去继续参加高考。” “她还说你挺喜欢自我调侃的。老爱把自己说成是吃货,社会寄生虫,‘家里蹲’大学毕业生。可其实她知道,你内心特骄傲,一般的人绝不会被你放眼里。” “不过反过来,她同样认为你的缺点,也是有点恃才傲物,骄傲过分了。她说你脑子非常快,遇事总能想出比别人更好的办法来。只要受过别人一点好处就老想着还,只许别人欠你的,却唯恐欠别人一点人情。但正因为如此,你才不是那么容易把别人当朋友的。她觉得你内心深处有点孤僻,也有点孤独……” 宁卫民一边看着信,一边听蓝峥在旁说着。 刚开始的时候,他的表情还算正常。 暗暗为了蓝岚的体贴和惦记感到欣慰。 觉得自己没白照顾这丫头,为她做的一切,也算值了。 但听到后面却渐渐变了,很有点如坐针毡的难受,甚至不知不觉渗出了一头细汗。 因为他从未曾想到,这个似乎能一眼看到底的女孩子。 除了能够回馈给他温暖,居然如此准确的洞彻他的内心,而且深刻到了这个地步。 是因为平日里自己毫无防范,跟她肆无忌惮的说话,不知不觉展露出过多的真实自我吗? 还是压根走眼了? 这个似乎能让人一眼看到底的丫头其实并不似表面那么简单。 原本就拥有极为敏感、细致入微的洞察力? 宁卫民不知不觉,沉浸在了内心的反复怀疑和自我审视之中。 不为别的,就因为前所未有的,他心里最隐秘的地方被蓝岚轻而易举的触碰到了。 他什么都没瞒住,甚至一切自认为安全的伪装反倒全被拆穿了。 他的自尊与自怜,他的故作镇定与玩世不恭。 全被这个有着一双孩子气大眼睛的姑娘,如同放在显微镜下一样,看了个明明白白! ………… 这天晚上七点都过了,蓝峥才到家。 之所以回来这么晚,是因为家里没有人。 他的母亲正带着他的妹妹在崂山散心呢。 他的父亲也要参加交流会的晚宴。 所以他只能自己解决自己肚子问题。 好在他的工作和职务都不错,去区里任何一家饭馆儿,都能享受到贵宾待遇。 否则,真是按普通人那么排队,开票,等座儿。 他至少还得晚回来四十分钟一个小时的。 也幸好如此,他到了家门口的时候,才正好赶上了蓝岚的长途电话。 “哥,怎么这么半天啊?” 不知电话响了已经响了多久。 蓝峥一接电话,话筒里就响起一声抱怨。 “嗨,我这刚进家门,连鞋还没换呢。要不是我身手敏捷、动作快,还接不着呢。” “哥,怎么这么晚啊?” “还用说嘛,你们都走了,爸又不在。家里冷锅冷灶,我得外面吃了饭才好回来。” 蓝峥的诉苦没有得到任何同情。 或许当哥的都容易被妹妹忽视吧,蓝岚关注的只有一点。 “哎,我托你的事儿办得怎么样了?” 当然,当哥的也一样,最喜欢跟妹妹拿糖。 蓝峥没那么容易吐露。 “你猜呢?” “哎呀,你怎么这样?你别让我着急了好不好?你到底跟他谈了没有?” “着急?我就奇怪了,我的事儿,你从没这么急过。一个无亲无故的人,你怎么就这么急!蓝岚,你真没早恋吗?我怎么觉得你们俩关系有问题啊。好像没你告诉我那么健康啊!” “去!谁不健康了?你还当哥的呢,怎么跟妹妹开这样的玩笑啊!你再这样胡说八道,我一个月不理你。还有……我要把你喜欢悦悦姐的事儿告诉她……” 正文 第二百九十六章 街道办 得到这两封信,宁卫民心里好一阵狂喜,前几天的一切怀疑和担心都散去了。 因为只要广告有了效果,就证明他的想法是可行的。 足以说明他的尝试获得了成功,这条路完全可以走下去。 随后,他就把那两位客户的地址摘录下来,另行更换了较大的信封。 然后把油印好的两份资料分别给对方记了过去。 第一笔业务就这样宣告完成了。 而自此,他似乎开始转运了。 全国各地的来信,每天都在持续增加,三封、四封、六封、七封…… 来信地址中不但出现了京城本地人。 最远范围也逐渐扩至黄河以南和北方工业重镇。 显而易见,这长达一周的空档阶段。 应该就是刊物发行的时间差,刊物读者距离京城远近以及邮局工作效率导致的。 宁卫民则为此越来越有信心。 因为每一封信件,都代表着一份五元的利润落入口袋。 完全可以预见,照这个速度,广告费用回收已经不再是问题,挣多少钱才是问题。 现在宁卫民是真的发现了,自己的神仙鱼孵化技术,能孵化的根本不是鱼,而是利润。 每天都有一张张五元钱钞票跟小鱼儿似的自己游进他的手里来。 他所要做的,只需要把信拆开,把钱取出来,再寄一封回信而已。 而像这样躺着睡觉就能挣钱的感觉,本质上是和比尔盖茨一个样的,是要多爽有多爽。 连他自己都佩服自己,经常忍不住得捶着床夸自己几句“太牛X了!”。 然后再照照镜子,无比幸福的道上一句。 “我怎么就这么帅,这么精明呢?连点儿缺点都没有?真他妈痛苦……” 当然,这只是他自己臭嘚瑟。 实事求是的说,他可并不如自己感觉那么完美,这件事也不是一点副作用都没有。 毕竟这个年代大杂院是没什么隐私的,像他收信越来越多的情形,落在各家邻居们的眼里是不能不生疑的。 像居委会主任的边大妈,出于职责和好意。 很快就登门来问了。 “民子,你最近一段时间怎么有那么多信啊?你搞什么鬼呢?那些都是什么信啊?千万可别惹出事儿来啊……” 好在宁卫民脑子也快,钱揣兜里可没人知道,他只拿信瓤儿出来说话。 “大妈,您看看,这都是全国各地热带鱼爱好者,我是把自己养鱼的经验拿出来跟人家交流。现在不是流行集邮呢嘛,我也赶个时髦,正好用这样的方式攒点外地邮票啊?您说说,这是坏事吗?” 老太太看过了几封信,发行果然都是一样的,这下放心了。 “嗨,你可别怪大妈多事。咱们一院儿十几年的邻居了,我是看着你长大的,那就得对你负责,也得对得起你爸你妈。总不能一起住着,什么都不管不问不是?既然是交流养鱼,还能集……集那个邮,你就弄着吧……” 但即便如此,嘴里还是免不了带着絮叨,训诫了一番 “民子,不过不怕你不爱听,大妈还得劝你一句。弄这些鱼啊鸟的事儿,差不多就得了,不顶吃不顶喝,那是少爷秧子干的事儿啊。你趁着年轻,还是该得学点正经的本事。上个电大什么得多好,学个修车补胎的手艺也行啊,要么就安心工作,政治上给自己树立个要求。不比把时间花费在这上头强。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别白白浪费了时间,等以后老眉咔嚓眼了再后悔。你说你要是退休了,再弄这些也不晚啊……” “哎。是嘞是嘞,谢谢大妈。可您容我点工夫,好好想想,该怎么努力才是……” 宁卫民听边大妈在耳边儿念咒就头疼。 心说这以后是什么年代啊,您那一套不吃香了,全是带着死性味儿的妈妈令儿。 可老太太终究是好意,他也只能当好话听着。 不耐烦中,忽然想起了国庆节,边家还得办喜事儿呢,老大边建军改娶媳妇了呀。 这下有了辙,赶紧打岔。 “对了,边大妈,您家的喜事儿都忙和怎么样了,缺什么不缺啊?咱说点实在的,有什么用我帮忙的,你可言声啊?千万别跟我客气……” 别说,不实在的人口称实在,可真管用。 竟然一下让老太太眼角乐出了褶子。 “嗨,忙活的差不多了,都靠大家帮忙啊。你康大爷给请了瑞宾楼的大师傅,过两天就来砌灶搭大棚。” “罗大婶的大儿媳妇答应出面充当这个娶亲太太。虽说就一个大胖小,可现在不都是一个孩子了嘛。这就是个全福人儿啦。” “至于鱼呀鸡呀肉呀什么的,采购上的事儿你米婶儿包揽了。汽水啤酒罐头什么的,建功现在不就能帮上家里嘛。” “说起来,这还多亏你给找的好工作呢。没什么啦,真没什么让我愁的啦。倒时候你呀,帮着大妈贴贴喜字儿,放放鞭炮就行了……” 宁卫民见老太太越说越高兴,心里也是偷笑着得意,嘴上越发甜了。 “好嘞,大妈,那就提前预祝您也早日报上个大胖孙子。赶紧升级做奶奶拉。再等孙子尽快长起来,您也来个四世同堂。那您才叫真正的福气呢。” 这下老太太真是荣光绽放了。 “好好好,借你吉言。你这孩子就是嘴甜。说话招人爱听。你也是,踏踏实实干正经事,干出样儿也赶紧成个家,让你们宁家有个香火才是正经事啊。你说是不是?傻孩子。” “瞧您说的,怎么又拐我身上了?那我也谢您吉言。不过大妈咱可说好了,回头我找不着好对象,您可不能不管。” “你这孩子,又瞎逗了是不是?你真找不着,大妈给你介绍……” 宁卫民挂着笑容,总算像送神一样把老太太送了出去,眼瞅老太太进了自己的屋。 他这才轻呼出一口气来。 别说,他也觉着好像是有点疏忽了,光一心盼着来信了。 可忘了这年头的人是没有隐私的,这信一多起来也是个麻烦。 这不,周遭的邻居们就先奇怪上了。 虽说他的技术还是真的,这年头也没法律管这种事儿,他钻空子谈不上违法乱纪。 可这年头,标新立异你再能折腾,千万不能放在明面上啊。 否则得到的不会是佩服,那就是多方针对和严厉打压了。 看来,还是最好把收信地址挪个地儿最妥当。 可这年头没处租房,也没处买房啊。 要不暗地里跟负责送信的邮差打个商量? 花点儿钱买个私人服务,让他帮着先保管,私下里找他去拿信? 不,这样更是欲盖弥彰。 就怕让人知道了底子,不出事还好,一旦…… 正文 第二百九十七章 前店后厂 说到重文门旅馆的部门设置、人员安排,那就更具有国营特色了。 也更能体现出当年体制内的优越性。 首先从大面儿上讲,单位里几乎就没有临时工。 哪怕是装卸工,哪怕是保洁,哪怕是刷碗的、扫地的、打扫厕所的,也一律是正式编制的职工。 而重点在于再苦、再累的岗位,也能变得不苦不累。 没别的,秘诀唯有人多而已。 明明一个人就能干的活儿,用三个人来分担,谁还能叫苦叫累? 其次在职务上的叫法,我们国营旅馆和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饭店也有区别。 虽然一样划分了前厅部、客房部、餐饮部、工程部、财务部、行政部这些部门。 每个部门也都有经理。 但再往下细分就不一样了。 国营旅馆可没有什么主管、领班的。 与主管、领班能够进行对标的基层干部就是组长和副组长。 像宁卫民办入职手续找过的政工组、后勤组,就统统隶属行政部。 前厅部也一样,往下分为接待组和经营组,也可以简称为一组、二组。 接待组的职能主要负责领导会议室日常布置,以及配合主管部门视察工作,和记录留言、信件、报纸传递。 经营组的职能是办理旅客的入住和离店手续,电话预约业务和火车票代购业务。 如果不算当头儿的和财务部派驻过来的收银员。 所有基层职工全都加在一起的话,足有十七个人。 再加上这两个组编组也没那么死板,除了组长、副组长不变,基层职工是可以互相替换的。 那可想而知,人员如此富余的情况下,这班儿上的会有多么轻松。 事实上,除了夜班是安排两个人值班之外。 无论早班儿还是中班儿,前厅部每个班儿都能至少排五个人。 那一天最忙的时候,差不多就是十二个人一起分担工作,工作量简直微乎其微。 所以对于前厅部的人来说,大部分的时间都无事可做。 无论聊天、看报纸、看杂志还是吃零食、甚至是串岗,跑到别的部门去游荡。 只要别太过分,都任凭尊便。 只是连宁卫民算在内,整个前厅部也只有三个男的,那两位还几乎长期“焊”在了夜班的岗位上。 于是自然不须说,每天早上打开水的活儿,肯定就非宁卫民莫属了。 此外,他作为新人,还得接手一些别人嫌琐碎的杂事儿。 比如说去库房领点办公用品和票据单。 或是跟邮局的人打交道,每天给领导办公室送送报纸和给各部门分发信件什么。 很有点像收发室老大爷干的跑腿儿的事儿。 但哪怕如此,也依旧拥有大把的空闲,宁卫民完全实现了来这儿的初衷——舒坦的混日子。 只是世事终究不会那么完美,现实和想象间多少存在些扭曲。 有些小烦恼也是宁卫民始料未及的,那就是性别差异啊。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啊。 他每天身边连轴上演四台大戏,凑齐了“十二金钗”,想想那得有多热闹吧。 就这些大姑娘小媳妇,谁都把他当成调侃的目标,时不时的还“开开车”。 是真把他当成什么都不懂的小弟弟了。 可问题他其实什么都懂,这又是什么滋味? 不理不睬不行,一开口把人家说得脸红不行,真逗出点非分之想更不行。 这待在美人窝里的福气,也不是那么好消受的。 好在在经历了长达多半拉月的工作洗礼后,由于一个上夜班儿女同事发烧打了点滴。 宁卫民提前被调到了夜班,开始和另一个男同事做搭档。 这一下他就解脱了,真是彻底清净了。 他还真没想到,当初自己最不乐意接的差事,如今竟然变成了救他于水火的契机。 而且说实在的,只有上了夜班才知道夜班的好处。 因为这年头可没有谁会大晚上的要求住店,京城火车站最晚的火车也就是十点钟。 所以哪怕对于早班儿和中班儿而言,前厅部夜班儿的工作量都少得可怜。 值夜班的人,连叫早服务都无须提供,不过是应对偶然突发事件而已。 比如说客人得了急病需要联系救护车。 比如说房间漏水、断电,得通知工程部,及时给客人调配房间。 又比如配合一下公安部门检查和抓捕工作。 再或者是有火情发生,配合政工组和消防员做疏散工作。 除此之外,顶多也就是接一接外线电话,记录一下给客人或者是单位领导的留言而已。 那大可以用看书、看报、聊天、甚至是和其他部门的职工一起打牌,或者是趴着桌子上、躺在椅子上睡觉的方式,打发掉漫长而又无聊的夜晚。 此外,单位还管夜宵和早饭,每天夜班补助五毛钱。 完全是吃饱喝足,睡着觉就能挣钱的美差啊。 恐怕整个京城,也没有什么工作,比干这个再省心的了。 熬夜伤身体,当然有点。 可年轻人,谁会怕爆肝到午夜啊? 何况趴桌子上睡也是睡,无非晚一点睡,睡得没那么舒服罢了。 与报酬相比,这点瑕疵真不算什么。 也就是大晚上上班,黑灯瞎火、交通不便,对女同志不太方便。 男同胞才能摊上这个福气。 宁卫民甚至觉得,假如和新搭档混熟了。 他偶尔脱岗溜出去趟鬼市,也不是什么问题。 唯独让他有点顾虑的,就是他把一位姑娘的岗位给顶了,很有可能让另一位男同事失望,继而对他产生怨愤。 不过他头一天上夜班,就连这点担心,也消散了。 因为当接待组组长,把他介绍给新的工作搭档后。 那个比他大不了几岁,名叫张士慧年轻小伙子,不但用友善的微笑表示了由衷的欢迎。 甚至在组长离开后,热情洋溢,把他当成了救星一样表示感谢。 “哥们儿,真得谢谢你啊。你来了,算把我给彻底拯救了。” “哎呦,你千万别这么客气。要把我吓跑了,你就得一个人盯夜班了。” “哈哈,没开玩笑,我一说你就明白了。你顶的岗啊,原先是我对象。我们俩就是上夜班谈上的。可坏就坏在,从此之后,她就对我跟别人上夜班不放心了,非要陪着我。这不,就把自己陪进医院去了。你这一来呢,咱俩搭档,我对象也就能放心了。而且还能轮换了,我也有重见天日的一天了,难道我还不该谢你吗?” 宁卫民算听明白了,合着这事儿背后还藏着一段夜班浪漫史,和常年当夜游神的心酸。 “应该应该,敢情我积了这么大功德。那你光拿嘴谢可不行,怎么也得送我一写着‘助人为乐’的锦旗啊。” 这话一说,对话的两人都被对方逗乐了。 张士慧主动递过来一根烟,嘴里还贫呢。 “嘿,哥们儿,锦旗就锦旗,不过你得容我慢慢绣着。至于现在,咱还是来点实惠的。来,冒一颗……” 宁卫民道着谢接过来,却不敢就这么点上。 “哥们儿,在这儿能抽吗?” 张士慧却不吝那个,直接划着火柴给宁卫民递火。 “没事儿,这又不是白班儿?只要小心点,别着了就行……” 喷云吐雾间,他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大咧咧招呼着。 “等着,我拿个烟灰缸去。对了,我这儿还有高碎呢。哪是你杯子?你先刷刷,一会儿咱俩都泡上一杯,再接着聊……” 正文 第二百九十八章 言出必行 无论前生还是今世,宁卫民都是孤儿。 加之他是靠自己白手起家的,又在社会上闯荡了这么久。 早已经尝遍了人间的冷遇和轻蔑,领教过各种各样给他难堪的人。 所以一般的窘迫处境,对拥有丰富应对经验的他来说,还真是小菜儿一碟。 另外话说回来,蓝岚的父亲毕竟是个有身份的高知。 即使态度再严苛,也不至于不分青红皂白,当场破口大骂。 顶多是带着先入为主的成见和戒心,像查户口一样,对宁卫民严加盘问罢了。 而文化人的施压方式,也不过是外交辞令一样不冷不热的态度。 这对大多数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年轻人或许是有效的。 可对于本质上已经是个油腻大叔,脸厚心宽的宁卫民来说,却是不痛不痒。 更何况宁卫民本就是问心无愧的。 他自认为把蓝岚劝回课堂居功至伟,反倒理应受到蓝岚父母感谢才对。 再加上作为一个生意场上的老手,这小子还非常擅长谈判。 懂得如何运用话术争取主动权,对带偏对话节奏的技巧掌握得也很熟稔。 所以和蓝岚父亲进行的这番谈话,他就显得既有条理和又有自信。 连一星半点儿的尴尬、畏缩、心虚、胆怯,都没有。 要说“不卑不亢”货“理直气壮”都算亏了这小子了。 “全盘掌控”和“游刃有余”才是最恰当的形容词。 事实上,宁卫民也只是在对话开始时,简单回应了蓝岚父亲一些问题。 比如自己蓝岚是什么关系,怎么认识的,姓什么叫什么,家住在哪里…… 而当这些无关痛痒的情况一一都说了之后,他就闭口不谈自己和蓝岚的事儿了。 反倒扮上了情感学专家。 借着把蓝岚大夸特夸,替蓝岚诉说内心烦恼,玩儿了一手漂亮避实就虚。 不动声色间就把对话主题给转换成了蓝岚和父母之间的信任问题。 这一下就让蓝岚父亲乱了阵脚,根本顾不上再对他继续问责了。 具体步骤说起来其实非常简单。 宁卫民先是声称自己很理解蓝岚父亲,知道他是担心女儿交了坏朋友。 假模三道的站在蓝岚父亲的立场上,感慨了一番父爱伟大。 跟着就开始利用“错误类比”分说蓝岚的委屈。 他以极为遗憾的语气,说蓝岚的父亲和母亲都应该相信他们女儿的判断力。 因为相信蓝岚,就是相信他们自己的教育方式和教育能力。 宁卫民还说,在他看来,蓝岚的善良、爽朗、聪慧,爱帮助人。 这一切统统是因为蓝岚父母教导有方,是她优秀的家庭环境所致。 唯独可惜的是,他们对蓝岚信任和理解不够。 最后,宁卫民干脆把蓝岚塑造成了深受情感困扰的少女。 说其实蓝岚很爱她的父母,只是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想法。 真正的她不但具有独立的思考能力,也懂得该如何善待自己。 虽然有些问题一时想不通,但只要她平心静气去思考,慢慢就会有理智的判断。 他建议蓝岚父亲回家和女儿好好谈谈,不带任何成见和情绪开诚布公的谈谈。 相信到时候,不但亲人关系、家庭矛盾会得到妥善化解。 作为父亲,他也一定会为自己的女儿感到自豪和欣慰。 就这样,这小子净捡着冠冕堂皇和煽情的便宜话说了。 有关他自己是怎么把蓝岚带到长城来的关键问题,却黑不提白不提了。 那不用说,意外得知女儿如此“苦闷”的一面。 蓝岚的父亲能不吃惊,能不在意吗? 同时由于是大庭广众之下,碍于时间紧迫,还有许多重要的客人在等着自己。 好面子的蓝岚父亲,心里既为女儿担心,又恐被旁人听知家庭隐私,哪儿还顾得上其他啊。 说白了,蓝岚父亲几乎被宁卫民给忽悠瘸了。 如此一来,这场对话的最终结果,就是宁卫民全盘大胜。 他自己不但体面的全身而退,还给蓝岚做好了人设铺垫。 既为蓝岚赢得了和父母摊牌的准备时间,也等于是把即将进行家庭对话的主动权交到了她的手里。 到时候想说什么,就全由着蓝岚自己发挥了。 至于后续部分。 尽管当天作别,蓝岚父亲对宁卫民仍没有个好脸色。 蓝岚也是心不甘情不愿的跟着父亲走了。 甚至第二天,宁卫民去废品站找蓝岚,居然发现她已经辞职了。 此后十余天里,就再没得到过任何有关她的消息, 但宁卫民却并不因此担心什么,反而心里感到很安心。 因为想想就知道,这太正常不过了。 不说别的,同样情况下,如果宁卫民自己有女儿。 他也一定会要求女儿,和像他这样的社会朋友断绝联系,专心学业的。 所以他没有蓝岚的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 这只能说明一点。 蓝岚已经提前和父母和解,重新过上了本应属于她的正常生活。 弄不好这丫头现在正享受父母的百般宠爱呢。 而这也就是他唯一能送给蓝岚的临别礼物了。 多少算是对这丫头曾给他的帮助做了回报。 很显然,对蓝岚的家庭来说,她能回心转意肯再回课堂,当然是最重要的。 蓝岚父母自然不会因旁枝末节再对女儿多计较,也许还会适当放宽管束。 也就是说,只要他不再出现在蓝岚生活里,蓝岚就不会再有什么麻烦。 哪怕高考屡屡失利呢,其实对这丫头也不算什么。 因为她的前程一定会被她的家人安排得很好。 就这样,宁卫民轻松了,打心里解脱了。 说真的,自从知道蓝岚的家庭情况之后,他总是无谓的替这透明得如同玻璃器皿一样的丫头担心。 怕她不听劝,就一直这么傻吃傻玩儿,稀里糊涂的过下去。 不但时间浪费了,家庭关系也会越来越差。 那他无异于就真成了损友一个,理应遭到蓝家痛恨。 可偏偏这丫头性子又太随性,还有点偏执。 每次劝多了,她都闹情绪,干脆捂耳朵不听。 他还从没有替一个人这么操心过,忧虑太多,也不忍心。 无形中竟然多了一种道义上的责任感,和情感的负担。 这使向来习惯了独来独往的他,心情复杂得又好受又不好受。 所以能这么结束,各安其命也好。 原本就是两条路上的跑的车,能在人生中偶然相遇、互助已是难得缘分。 既然彼此互不相欠,还留下了一段不错的回忆,自然也就到了该散的好时候了。 即便是不告而别,也算圆满。 只是命运这东西却是相当有个性的,你想怎么样吧,就偏不按照你想要的那么来。 宁卫民真没有料到,他所满意的情感平衡,最终还是没能保持住。 临了临了,蓝岚竟在他心里留下了难以抹去的一笔。 正文 第二百九十九章 财神奶奶 不用多说,感情方面的隐私永远都是最稳妥的把柄。 蓝峥像被抓住了尾巴的狗,赶紧告饶。 “嘿,你个小岚子……好好,我怕你了行吗?放心吧,我答应你的事儿,哪次没做到?” “这么说他接受了?” “接受了。不过一开始,他是拒绝的,后来还真是你的信管用了。这小子,脾气就跟你说的似的。面团儿包了块硬石头,他要不乐意,能把人崩掉大牙。这样的人就是活魏延,脑袋后头有反骨啊……” “干嘛,干嘛呀。瞎说。人家那叫有骨气……” “怎么个意思你?又夸他。我还没见你这么夸过人呢。蓝岚,跟哥说实话,你到底对他有没有那意思啊?你可千万别骗我啊,让我回头跟爸妈没法交待。告诉你啊,我能给他工作,也能再拿走。” “没有,当然没有。哥。你瞧你,自己瞎琢磨什么啊。这都哪儿跟哪儿啊。不跟你说了,我挂了……” 兄妹俩越逗越急眼,蓝岚都被哥哥说得脸红了。 心烦意乱,她就要终止对话。 但没想到,蓝峥下一句话又把她勾住了,甚至让她的心里重重跳了一下。 “别挂,等等,差点忘了告诉你了,那个宁卫民为了表达谢意,还送你件儿礼物呢,托我转交你。你就不想知道是什么?……” “什么?他还给我件礼物?那……你就收了?” “收了。嗨,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一幅画儿罢了。纯属留个纪念。” “啊,一幅画儿?” “是啊,一副徐悲鸿画的兰花。尺幅不算大。题跋倒是特别……等等,我打开给你念念。” 蓝峥说着便去展开了画卷。 随后又清了清嗓子,这才念到。 “宛在幽岩里,窈窕深谷中。众生贪扰攘,无复理芳容。” “怎么样?这马屁工夫够可以的吧?他还挺文艺,这是拿画喻人,把你都捧上天了。” “你说他主意多,脑子快,现在我是信了。我看这小子没在官场混,算是浪费了。” “不过话说回来了,越是这样,他越不适合你。像这样的人,没有家庭,无论上下都够得着,心计还这么多。要多危险有多危险。这就是咱爸最怕你遇见的那种人。你对他没想法,挺好。” “你可得记住答应家里的话啊,考上大学之前,什么也不想。别再让爸妈……” 蓝峥还在滔滔不绝的说着,但电话那边蓝岚已经不耐烦了。 “哥呀,你怎么老这样啊,无聊不无聊?你给我把画收好了,回去我要的。” 几句嗔怪之后,这次蓝岚是真把电话挂断了。 不过说实话,就连她也不知自己怎么了。 老半天没缓过神来,就跟入魔了似的站在原地,忍不住还在琢磨那画上的题跋。 尤其刚才听到哥哥念出几句话时,她的心坎上像是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喷出来似的。 她从中隐隐体味到一种格外可贵而又格外亲近的……激动。 同时也感到思维、情感、判断力,统统全都被搅乱了。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样的文言往往语义模糊。 如何理解,几层意思,全在于人们自己的主观意识。 而她的感受就不像哥哥蓝峥那么简单,她会想得更多一些。 的确,宁卫民是有借画喻人的意思。 为了表达谢意,在夸她幽兰一朵,高洁如华。 可同时,这是不是也是一种身份地位的暗喻呢? 宁卫民有没有在感叹两人缘分已尽,今后将会各行其路,渐行渐远的意思? 在说她是一株深谷之兰,自己实难触及? 又或是恰恰反过来,宁卫民告诉她,她不会是孤芳自赏。 他在表达另一种可能性…… 乱了,蓝岚心绪全乱了。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回到房间的。 什么事也干不下去了,心里持续的骚动不安。 走到窗前,望着越来越昏黑,已经挂上了月牙的窗外。 这个向来充满阳光、难有忧愁,几乎不知哭为何物女孩子。 竟然体验到了一种林黛玉式的灵性与伤感。 ………… 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让宁卫民害怕的事儿吗? 他还会有拿不定主意,顾虑重重的时候吗? 好像是有的。 像今天,蓝岚的信和蓝峥的那些话,就给宁卫民造成了这样的效果。 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心灵震荡。 蓝岚这个姑娘在宁卫民的眼里,简直太不可思议。 明明和他认识没多久,接触也不多,而且年龄又小,也没什么城府。 却比他曾经接触过的所有人更懂得他的内心,是真正能够看穿他的人。 这样的特质,仿佛是一种强大的吸引力。 忍不住让宁卫民对她心生亲切、感动、兴奋。 甚至渴望再见到她,能痛痛快快,做更多倾诉。 但同时,这也让宁卫民感到了一种难以言表的威胁。 因他向来都是把情感当做无意义的累赘。 认为那东西只能他变得软弱、迟钝、犹豫不决,会让他在生意场上处于下风。 尤其是男女之情这东西,最容易造成重大的经济损失。 把情感寄托在一个姑娘身上,在他看来,恐怕是天底下最傻的事儿了。 他也从没想过,更不敢相信,自己也会因为一种说不出原因的悸动。 隐隐盼着开展一段俗之又俗的罗曼史。 这样的自己是陌生的,让他恐惧。 他怕失控,怕这样无法确定结果以及所带来的一切情感牵挂。 是的,他真心希望蓝岚能变得更好,获得她应该得到的幸福。 因为他感谢这个姑娘给自己带来的美好时光。 可一切的一切的客观现实,又指向他心底诉求的只是一种错觉。 蓝岚根本就不应该是他喜欢的类型。 他们俩的观念和目标都相距甚远。 甚至家庭环境也是天差地别的。 于是他的心里又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凄怆。 他非常清楚意识到,自己似乎偶然间得到了一点什么从未拥有过的宝贵之物。 可是偏偏又不得不主动放弃,扔掉。 因为他相信失去比得到更好。因为他相信失去比得到更好。 正文 第三百章 解铃还须系铃人 怎么就这么巧啊! 从小厨房钻出来,居然正撞见了提前退席的罗大婶儿和玉娟嫂子。 点令宁卫民和米晓冉都始料不及。 我们的社会,对于男女交往可是一向比较敏感的。 虽说眼下有些风气松动了,但还是没改变众口铄金,舌头根子底下埋死人的本质。 所以后果也是他们难以承受的。 米晓冉几乎是现场被臊走了,宁卫民也有跳进黄河洗不清之感。 俩人无不为此尴尬至极,懊恼不已。 关键是冤啊! 因为他们真是清白的,连半点儿女私情没有。 之所以会在罗家的小厨房里进行密会,可不是谈情说爱。 那主要是因为宁卫民成功打发走了那位“实地考察”的,把五块钱拿到手之后。 看到米晓冉惊奇无比的神色,又灵机一动,想要拉米晓冉入伙儿。 他觉得既然这姑娘知道了,那为了保密,为了方便,倒不如干脆就把收信地址改到重文门旅馆去的好。 如果让米晓冉来代收信件,实际上比求康术德帮忙还方便呢。 别忘了,老爷子也是白班、夜班轮着上。 信件隔半个月就会有落在别人手里的时候,这哪儿行啊? 而且老爷子可是临时工,说不准哪天就让玉雕厂给辞了。 那连个“不”字儿都说不出来,就得卷铺盖走人。 反过来,米晓冉就不一样了,她不但是重文门旅馆正式职工,每天还都是长期固定的早班。 邮差基本是上午九点和下午三点来旅馆,这两趟她都够得上。 兹要她愿意,是不会有人跟她抢跑腿儿的活的。 她来办这事儿,几乎算得上万无一失啊。 但让宁卫民完全没想到的是,这年头的人,可是忒有点死心眼了。 普遍都讲究帮忙就是帮忙,耻于言利。 米晓冉尽管答应了他的要求,却坚决不肯收半点报酬,非要纯奉献不可。 这让宁卫民又如何过意的去呢? 自然就要反复做思想工作。 开始他还误会米晓冉嫌少,后来就把每封信的提成从五毛增加到一块钱。 没想到把米晓冉给惹恼了,人家也不想再说什么了,直接推门一溜烟跑掉。 哪成想啊,这出去的也忒不是时候了…… 瞧这事儿闹得吧! 这就好比请人吃饭,碰上个黑心的脏馆子,给人吃进医院去了。 好比送人条裤子,骗遇着假冒伪劣,人家刚穿着出门就开裆了。 好比送人一只宠物狗,突然发作狂犬病,反而把人家给咬了。 马屁拍在马腿上的结果,实在再悲催不过了。 本来是你好我也好的事儿,弄不好就能反目成仇。 唉!倒霉嘛!真是要亲命了! 宁卫民现在别的不怕啊,就怕米晓冉脸皮儿薄,因为这事彻底记恨上了他。 要是小姑奶奶一使性子,把已经说好的事儿再变了,那才叫真正的坏菜了呢。 总之,为了防止事情往最坏处去,宁卫民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也只好以满腔热情和诚意,来试图道歉挽救了。 只是可惜啊,就像要划清界限似的,米晓冉开始拼命的躲着他走了。 国庆节之后两天,无论院里院外,单位家里,宁卫民在上赶着说话。 这姑娘都是不言声,低着头逃似的避让。 宁卫民还想过借“贿赂”米晓卉来传话,可一样是没成功,甚至就连这小丫头也给得罪了。 米晓卉很不高兴的回复,说自己挨了姐姐一通呲儿,以后再不敢吃宁卫民的雪糕了。 合着压根就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啊。 谁说抬手不打笑脸人啊? 宁卫民那颗滚烫滚烫的心,就被米晓冉的冷淡给撅得“咔吧咔吧”的。 不用说,屡屡碰壁,让他是真发愁了。 照这样下去,他想挪地址的事儿恐怕还真有要黄的苗头。 更关键是他没时间等,他也明白这种事儿需要时间,最好等米晓冉心情平复再说。 可问题是杂志最多再有两天要去印刷了,他要不跟米晓冉真正说死喽,工作也没法展开啊,这期可又错过去了。 还好,他最后又想出了一个辙来——打电话。 这年头人们是没有手机,可有座机啊。 虽说整个京城的电话普及率并不高,只有百分之四而已。 可几乎每两三条胡同,就有一台公用电话。 只要把电话打过来,人家管叫。 不得不说,宁卫民这个“决定”实在是太正确了 因为电话往往意味着公事、要事和大事儿,米晓冉不可能不上钩。 而且这种方式也很隐秘。 除了接电话的米晓冉,没人知道是他打的,那不好意思和让人误会的顾虑,也就不存在了。 更何况米晓冉即使不愿意给他面子,总得给七分钱电话费面子啊。 这时候的电话还是双向收费的,跑次腿儿,还得额外收费三分钱呢。 既然人都来了,钱就得交。 不说两句就挂,这不是胡同里长大,勤俭持家的米晓冉干得出来的事儿。 果不其然,宁卫民终于成功和米晓冉通上了话。 “喂,您……是哪里……” 电话中,米晓冉的声音很紧张,充满了游疑不定。 可见这通电话是有威慑力的。 “是我呀,宁卫民……” “啊?怎么是你?” 米晓冉一下叫了起来,被愚弄的感受让她十分火大。 “好啊,你……你搞什么鬼呢?在耍什么阴谋诡计?你怎么就跟个特务似的……” “别别,你别这么说我啊,我是人民,可不是敌人。” “哼,你是不是敌人,我说了算。干嘛戏弄我?你这个大坏蛋!” 米晓冉会生气,这原属于意料中的事情,宁卫民也没指望人家能好声好气。 不过他自认为自己的口才也算出众,只要米晓冉肯听他说,事情也就有了转机。 “哎呦,小姑奶奶,千万别误会。我不是戏弄你,是想跟你道歉,我可什么方式都试过了,这也是最后一招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嘛。你应该不是那么小气,连个道歉的机会都不给我吧?” 激将法奏效,米晓冉终于吐了活话儿。 “那好,有话你就说吧,我听着呢……” 正文 第三百零一章 睡不着 说到重文门旅馆的部门设置、人员安排,那就更具有国营特色了。 也更能体现出当年体制内的优越性。 首先从大面儿上讲,单位里几乎就没有临时工。 哪怕是装卸工,哪怕是保洁,哪怕是刷碗的、扫地的、打扫厕所的,也一律是正式编制的职工。 而重点在于再苦、再累的岗位,也能变得不苦不累。 没别的,秘诀唯有人多而已。 明明一个人就能干的活儿,用三个人来分担,谁还能叫苦叫累? 其次在职务上的叫法,我们国营旅馆和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饭店也有区别。 虽然一样划分了前厅部、客房部、餐饮部、工程部、财务部、行政部这些部门。 每个部门也都有经理。 但再往下细分就不一样了。 国营旅馆可没有什么主管、领班的。 与主管、领班能够进行对标的基层干部就是组长和副组长。 像宁卫民办入职手续找过的政工组、后勤组,就统统隶属行政部。 前厅部也一样,往下分为接待组和经营组,也可以简称为一组、二组。 接待组的职能主要负责领导会议室日常布置,以及配合主管部门视察工作,和记录留言、信件、报纸传递。 经营组的职能是办理旅客的入住和离店手续,电话预约业务和火车票代购业务。 如果不算当头儿的和财务部派驻过来的收银员。 所有基层职工全都加在一起的话,足有十七个人。 再加上这两个组编组也没那么死板,除了组长、副组长不变,基层职工是可以互相替换的。 那可想而知,人员如此富余的情况下,这班儿上的会有多么轻松。 事实上,除了夜班是安排两个人值班之外。 无论早班儿还是中班儿,前厅部每个班儿都能至少排五个人。 那一天最忙的时候,差不多就是十二个人一起分担工作,工作量简直微乎其微。 所以对于前厅部的人来说,大部分的时间都无事可做。 无论聊天、看报纸、看杂志还是吃零食、甚至是串岗,跑到别的部门去游荡。 只要别太过分,都任凭尊便。 只是连宁卫民算在内,整个前厅部也只有三个男的,那两位还几乎长期“焊”在了夜班的岗位上。 于是自然不须说,每天早上打开水的活儿,肯定就非宁卫民莫属了。 此外,他作为新人,还得接手一些别人嫌琐碎的杂事儿。 比如说去库房领点办公用品和票据单。 或是跟邮局的人打交道,每天给领导办公室送送报纸和给各部门分发信件什么。 很有点像收发室老大爷干的跑腿儿的事儿。 但哪怕如此,也依旧拥有大把的空闲,宁卫民完全实现了来这儿的初衷——舒坦的混日子。 只是世事终究不会那么完美,现实和想象间多少存在些扭曲。 有些小烦恼也是宁卫民始料未及的,那就是性别差异啊。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啊。 他每天身边连轴上演四台大戏,凑齐了“十二金钗”,想想那得有多热闹吧。 就这些大姑娘小媳妇,谁都把他当成调侃的目标,时不时的还“开开车”。 是真把他当成什么都不懂的小弟弟了。 可问题他其实什么都懂,这又是什么滋味? 不理不睬不行,一开口把人家说得脸红不行,真逗出点非分之想更不行。 这待在美人窝里的福气,也不是那么好消受的。 好在在经历了长达多半拉月的工作洗礼后,由于一个上夜班儿女同事发烧打了点滴。 宁卫民提前被调到了夜班,开始和另一个男同事做搭档。 这一下他就解脱了,真是彻底清净了。 他还真没想到,当初自己最不乐意接的差事,如今竟然变成了救他于水火的契机。 而且说实在的,只有上了夜班才知道夜班的好处。 因为这年头可没有谁会大晚上的要求住店,京城火车站最晚的火车也就是十点钟。 所以哪怕对于早班儿和中班儿而言,前厅部夜班儿的工作量都少得可怜。 值夜班的人,连叫早服务都无须提供,不过是应对偶然突发事件而已。 比如说客人得了急病需要联系救护车。 比如说房间漏水、断电,得通知工程部,及时给客人调配房间。 又比如配合一下公安部门检查和抓捕工作。 再或者是有火情发生,配合政工组和消防员做疏散工作。 除此之外,顶多也就是接一接外线电话,记录一下给客人或者是单位领导的留言而已。 那大可以用看书、看报、聊天、甚至是和其他部门的职工一起打牌,或者是趴着桌子上、躺在椅子上睡觉的方式,打发掉漫长而又无聊的夜晚。 此外,单位还管夜宵和早饭,每天夜班补助五毛钱。 完全是吃饱喝足,睡着觉就能挣钱的美差啊。 恐怕整个京城,也没有什么工作,比干这个再省心的了。 熬夜伤身体,当然有点。 可年轻人,谁会怕爆肝到午夜啊? 何况趴桌子上睡也是睡,无非晚一点睡,睡得没那么舒服罢了。 与报酬相比,这点瑕疵真不算什么。 也就是大晚上上班,黑灯瞎火、交通不便,对女同志不太方便。 男同胞才能摊上这个福气。 宁卫民甚至觉得,假如和新搭档混熟了。 他偶尔脱岗溜出去趟鬼市,也不是什么问题。 唯独让他有点顾虑的,就是他把一位姑娘的岗位给顶了,很有可能让另一位男同事失望,继而对他产生怨愤。 不过他头一天上夜班,就连这点担心,也消散了。 因为当接待组组长,把他介绍给新的工作搭档后。 那个比他大不了几岁,名叫张士慧年轻小伙子,不但用友善的微笑表示了由衷的欢迎。 甚至在组长离开后,热情洋溢,把他当成了救星一样表示感谢。 “哥们儿,真得谢谢你啊。你来了,算把我给彻底拯救了。” “哎呦,你千万别这么客气。要把我吓跑了,你就得一个人盯夜班了。” “哈哈,没开玩笑,我一说你就明白了。你顶的岗啊,原先是我对象。我们俩就是上夜班谈上的。可坏就坏在,从此之后,她就对我跟别人上夜班不放心了,非要陪着我。这不,就把自己陪进医院去了。你这一来呢,咱俩搭档,我对象也就能放心了。而且还能轮换了,我也有重见天日的一天了,难道我还不该谢你吗?” 宁卫民算听明白了,合着这事儿背后还藏着一段夜班浪漫史,和常年当夜游神的心酸。 “应该应该,敢情我积了这么大功德。那你光拿嘴谢可不行,怎么也得送我一写着‘助人为乐’的锦旗啊。” 这话一说,对话的两人都被对方逗乐了。 张士慧主动递过来一根烟,嘴里还贫呢。 “嘿,哥们儿,锦旗就锦旗,不过你得容我慢慢绣着。至于现在,咱还是来点实惠的。来,冒一颗……” 宁卫民道着谢接过来,却不敢就这么点上。 “哥们儿,在这儿能抽吗?” 张士慧却不吝那个,直接划着火柴给宁卫民递火。 “没事儿,这又不是白班儿?只要小心点,别着了就行……” 喷云吐雾间,他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大咧咧招呼着。 “等着,我拿个烟灰缸去。对了,我这儿还有高碎呢。哪是你杯子?你先刷刷,一会儿咱俩都泡上一杯,再接着聊……”1603379993 正文 第三百零二章 得意之处 完全不知道自己又多了个准丈母娘的宁卫民,此时简直激动得要晕倒了。 敢情他急不可耐,跑进挂着真正书画作品的画廊一看,实际情况比他期待的还要好。 大量近代名家的书画,几乎把所有的墙面空间都占满了。 琳琅满目! 他甚至从中毫不费力就认出了几幅日后拍卖场上大放异彩,创造过上亿记录的作品。 那都是各路传媒,包括业内杂志专刊,连篇累牍报道炒作过的。 这是什么样的视觉冲击力? 一个字儿,“嗨”啊! 他真心认为,就墙上这些书画,放二十年后。 甚至足以碾压一个国家级博物馆相关展厅的展品了。 宁卫民跟这里的售货员再一扫听。 不但墙上的统统都是真迹啊,店里还有许多没拿出来的画作呢。 而且每一件书画,确实都是从这些画家手里亲自收来的。 容宝斋甚至有当年的付款单可以为证,只是收购价格不方便透露罢了。 所以只有买了画之后,店方才同意拿出来给顾客看看。 至于这些书画的销售价格,也跟刚才外头那大姐透露的情况差不多。 比木刻水印的西贝货要贵,但也就是寥寥数倍而已。 如今齐白石标价是三十二元一平尺。 徐悲鸿、张大千都是二十五元一平尺。 潘天寿、陈半丁、傅抱石、李可染、是十五元一平尺。 黄胄、吴作人、王雪涛、任伯年十二元。 陆俨少和黄宾虹才八块。 刘炳森最惨,居然仅仅八毛钱。 乖乖隆的咚,韭菜炒大葱啊! 虽然不是搓堆儿菜那么便宜了,可一样是千载难逢的地摊儿价儿啊。 宁卫民看着满墙的名家力作,馋得都要流哈喇子了。 因为他那脑子多快啊,算这玩意一门儿灵啊。 很容易就能得出大概的利润空间,甚至做出横向对比来。 拿齐白石的大型作品举例,八尺、丈二的大幅作品,现在买下不过二三百元。 而到了2009年之后,这样的作品,价钱无疑以亿来计算的。 这就等于是说,现在买书画花的一元钱,能在日后变成至少五十万,甚至一百万啊, 这样的涨幅,已经远超宁卫民手里的猴票了。 虽说猴票八分能变一万二,已经够吓人了。 可换算一下,得出的最大涨幅才十五万倍。 而且别忘了,齐白石的作品,在这年头可是市场认可度较高的领头羊,价格远超其他人。 与他同等水平的画家,作品收购成本还要低得多,也就意味着涨幅会更大,后劲儿十足啊。 像徐悲鸿和张大千,他们的作品,此时售价就要比齐白石低上近三成,这是差一点半点的事儿嘛。 还有黄宾虹这近代书画家里藏着的最大黑马呢。 同样作为未来亿元俱乐部里的一员。 此时他的画作,艺术价值还远未被发掘出来,是被严重忽视甚至是横遭冷落的。 他的作品,居然仅仅只有他的学生李可染的一半价钱。 像墙上那副《岐山图》,那可是2013年拍出两亿四千五百万的大作啊。 现在标价才九十八元,这又是多么大的漏儿啊! 难怪古话说啊,粮食布匹十分利、中药当铺百分利、古玩字画千分利。 有多么划算可见一斑! 但最重要的,最关键的,是宁卫民还知道未来的书画走势,注定会产生一种“价值倒挂”的现象。 未来几十年里,古代书画的行市,远远不如近代书画火爆。 要是到了2009年,就这一幅沈周,了不地,也就和齐白石打个平手。 石涛?靠张大千出马也基本上够了。 这也就意味着,今儿卖出去两幅字画那太值了。 宁卫民要再花个二三百从这只里买上两幅,三十年后就能回本儿啦! 这买卖要再干不过,就没干的过的啦! 嘿,说来也是好笑。 想他当初穿越过来,还一度以为这年头除了攒邮票,就收古董和硬木家具划算呢。 哎呀,现在看看,那不是糊涂车子嘛。 是,这些东西是便宜,可那是只跟这些东西自身的升值空间做纵向比。 要是和同时期的近代书画做横向比较。 收古董、收家具,其实一点也不划算,性价反而差得多。 就信托商店里的硬木家具,一张椅子怎么也得十五二十的,一个八仙桌就得五六十元。 瓷器也是,鬼市上淘换件儿像样儿的东西,总得十几块,几十块的。 即便都是对的,可这些玩意以后又能涨到多少去? 杂类的升值空间不如家具木器,家具木器又不如瓷器。 哪怕瓷器,日后能拍出上千万就已经算牛X了,上亿可就太难了。 还必须得有个前提,是官窑,是稀世精品才行。 这么综合来看的话,无论古董还是木器家具,基本升值空间大致也就在几十万至几百万之间。 这是什么样的资金利用率啊? 比起近代书画最少缩水十倍,就连猴票也及不上。 何况沾上文物的边儿,风险也大,弄不好就能摊上罪名。 再说了,木器占地儿可不小,家具买回来又往哪儿搁啊? 总之,有一样说一样,哪儿有收近代字画这么光明正大,自在得意啊。 这只能说人要办事先得动脑子。 收藏上也得因时制宜,具体情况具体分析,绝不能刻舟求剑啊。 实话实说,眼下来看,收藏最大的利,无疑还是藏着这些近代书画中啊。 那要真是想发迹,最好的办法,当然是鬼市淘换古董卖掉,然后掉头再买近代书画。 那才是沙子一袋子,金子一屋子,一本万利的甜买卖呢…… 就这样,越想越美啊,宁卫民心里乐开了花。 那后面他该干什么还用琢磨吗? 赶紧转头回修复室,去跟康术德打商量。 也巧了,他才刚跟老爷子嘀嘀咕咕的说好了,又作揖又点头,获得了批准。 宋主任就带着会计来送钱了。 宁卫民一见,赶紧抢着迎过去了。 “宋主任,再跟您商量点事儿啊?” 但这可把宋主任吓了一跳,他还以为这事儿又横生枝节了,赶紧把丑话说前头。 “别别别,这收据都开好了啊?现在要变卦可不行……” “您别误会啊,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从您店里再买点近代书画,看您能不能给行个方便?” 宋主任这下放心了,不过还是有点纳闷。 “那……这当然没问题啦。你尽可挑着喜欢的买啊,这又没什么限制,何谈方便啊?” “嗨,我不是想要个折扣嘛。我听售货员说,您这儿的老顾客都有折扣。既然咱们做了这笔买卖,那我们也不能算生人了吧?” 见宁卫民满脸堆笑,完全不是刚才那三青子模样了。 这下宋主任是真明白了,敢情宁卫民这顺杆爬,为的是又找便宜来了。 他只觉得好笑,也没当一回事,以为不过是块八毛的事儿。 “哦,好好,那就给你打个九折吧。” “还能……还能再便宜点吗?我想多买几件。” 宋主任摇头,觉得这小子真有点贪得无厌。 他也不理会宁卫民了,转头去跟康术德说。 “老先生,您应该清楚,我们对老顾客也就这样了。店里有规章制度,总得一视同仁啊。” 因见康术德点了头,宁卫民也就不做计较了。 不过他还有事儿求宋主任。 “那待会,您能跟我去一趟画廊么?最好您找个人,专门帮我交代一下。我要买的可多啊!” 宋主任真是忍俊不禁了。 “有这必要吗?你能买多少?回头看上哪件,记下来找我签个字就行啦。” “别别,真的挺多的。我怕没您的话,见您的签字,人家也不肯给我拿。再说了,这么来回找,也麻烦啊,不如当时要,当时就包呢……” “还真挺多?你这小年轻口气不小……好好,我到要看看你能买多少?你就可劲儿买,越多越好。”1603467924 正文 第三百零四章 打赌 1978 年,我国的入境游客数量达到了一百八十多万。 这超过了前二十年我国接待外国游客数的总和。 1979 年,外宾数量更激增到了四百二十多万。 而这一年,京城只有七间涉外饭店,达到接待标准的只有一千个床位。 正是因此,国家高层才会在1979年火速引入了外资的三个试点项目来救急。 001 号是国航食品公司。 002 号和 003 号就是建国饭店和长城饭店。 当然,在政治挂帅的年代,因为各种政治需求和制度变更所带来的内地旅客高增长现象,显然出现得更早,增长幅度也更为迅猛。 尤其京城作为我国的政治文化中心,所要接待的旅客数目,肯定稳居全国之首。 所以自七十年代起,远比国家高层意识到需要兴办达到国际标准的豪华饭店更早。 守着京城火车站,占有地利之便的重文区,就开始大力促进区里旅馆行业发展,以此满足到京旅客的需要。 重文门旅馆就是由区政府出资兴建,为内宾旅客提供高标准接待条件的宾馆项目。 应该说,这个旅馆开办得相当成功。 自打开张营业以来,就宾客盈门,入住率一直保持着八成以上。 只可惜当时太缺乏对外部世界的了解。 几乎就没有人知道真正的高标准,应该是个什么样。 这样由领导拍板、集思广益、闭门造车出来的高级旅馆,很难打破当时固有思维模式,注重的只是硬件设施而已。 因此尽管重文门旅馆拥有沙发、软床、电扇、电视、电梯,已经达到这个年代人所共识的“现代化”标准了。 但在宁卫民的眼里,却仍旧难掩其经营策略落后,毫无管理经验可言的通病。 充其量是个大点的招待所罢了。 根本无法让他产生一点仰视感。 说白了,眼下重文门旅馆买卖兴隆,仅仅是仰仗于地理位置优越以及先知先觉的先发优势。 一旦等到大兴土木的年代到来。 或者是周边前门饭店、东方宾馆、民族饭店,内部设施完成了升级改造。 这里对内地旅客的吸引力必然直线下降。 而最有意思的一点恰恰在于,此时京城的外事饭店培训员工,正着重讲授外国风俗习惯、生活特点和禁忌。 什么英国、印度外宾喜欢喝被窝儿茶。 什么印度、印尼外宾因便后用左手洗,切忌用左手给其拿食物. 什么***教外宾不食猪肉。 什么信佛教外宾不与其握手,须双掌合十。 还有基督教外宾忌讳“十三”号。 阿尔巴尼亚外宾点头表示否定,摇头表示肯定等等…… 这些统统都让久与外界隔绝、缺乏见识的年轻人听得惊奇万分。 偏偏与之相比,宁卫民的个人感受也差不多。 因为初来乍到的他,如果不是亲身体会,就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 这个年代无法尽数的国营旅馆特色,究竟有多么的匪夷所思。 比如说,重文门旅馆的每层楼都是一个模样的。 除了房号,根本没有明显的区别标志物。 每条走廊上对等均匀地对列着无数的房间,犹如一所中学的教学楼或是井然有序的兵营。 顾客只要忘记或是记错了房号,弄不好就得出“事故”。 虽然不至于像电影《虎口脱险》里的桥段那么夸张。 也难免会引发吱哇乱叫的慌乱和连声致歉的尴尬。 可这样的问题,就没有人愿意关注或是改变的,连提都没人提过。 不但任其长期存在着,反而乐于当成笑料闲谈。 再比如,重文门旅馆还会以大多数国人睡眠习惯来强行规范所有客人起居。 一到晚上九点,就默认为就寝准备时间。 餐厅打烊,锅炉房停止供应灌暖壶的热水。 还会由职工去一一关闭不必要的灯光。 弄得每个楼层的走廊都黯然无光,凄凉冷清。 甚至连这里夸耀的硬件,在设计上也有问题。 说是配套齐全的单间客房,却根本没有规划出独立的洗手间。 公共厕所被设计在楼道的尽头,沐浴则在另一头。 房、卫、浴是彻底分离的,生活上极不方便。 至于服务态度,就更是说一套做一套了。 虽然各部门职工常常要花费时间,参与各种大会小会,组织学习,听领导讲话。 可实际上,“优质服务”的口号从没落到实处,都停留在了口头上。 像拿前台的接待工作来说。 米晓冉带着宁卫民给顾客办入住手续。 根本无需殷勤,也没有微笑服务的必要。 只需一声不吭,低头给客人开票收钱即可。 充分显示出他们是刚强自豪,充满主人翁精神的一代。 还有退房前,旅馆也要先予查房,然后才会放行。 说起查房的服务员如何对待客人的,那就更恶劣了,简直如公安对待犯罪嫌疑人。 任你火急火燎想去赶火车,或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儿待办,也得老老实实等着。 服务员非将所有的用具都请点了一遍,连电视、电灯都得打开看看,才会允许客人离去。 客人还千万不能催,一催促更显得你心里有鬼。 服务员非得拖拖拉拉多耗你十分钟才算完。 更有甚之,许多职工连吵架都肆无忌惮,根本不在乎影响到客人的休息。 以至于频频发生睡梦中被客人被服务员吵醒,开门出来反而要给两个服务员劝架说合的情况。 当然,话说回来,这不怪别的,全是当年出行条件有限所决定的。 关键还是在于这个年代,出门在外的人太难了。 不但火车票难买,列车超员严重。 往往因为人生地不熟,旅客到了目的地,也很难找到条件合适的旅馆。 有时候赶上“外地旅客接待处”太忙,根本没法及时介绍旅馆。 任你什么身份,恐怕也得先安排你去睡一天大通铺再说。 因此对于一路鞍马劳顿的大多数旅客来说。 能不耽误工夫,不多走冤枉路,就找到这么舒服的地方休息,就已经欣喜无限,感谢苍天了。 如果真有谁还敢挑剔? 那也太不知足了。 正文 第三百零五章 答案 望着切成片的又薄又嫩的羊肉,红红亮亮、规规正正地横卧在洁净的青花瓷盘里。 宁卫民恶狠狠的盯着,夹着,仿佛有一个世纪没见过、没吃过涮羊肉了。 他眼下只知道把手里的筷子千百遍地往返于肉盘与火锅之间。 然后狼吞虎咽的咀嚼,咽下,再一个循环。 甚至连倒满酒的酒盅都顾不上端起来抿上一口。 尽管餐厅里雾气萦绕,密不透风。 什么烟味儿、酒味儿、肉味儿、汗味儿、火光、蒸汽……全掺乎在了一起。 混成了一种让人极不舒服的甜不索索的味道。 虽然周围的环境嘈杂无比。 孩子哭,大人闹,喝酒划拳,乱得跟菜市场似的。 人待在这儿只能拼桌吃饭,不扯着嗓子喊,都没法和熟人说话聊天。 但这家馆子的涮羊肉,还是把宁卫民给彻底征服了。 在蒸汽、火气的氤氲中,他的味蕾和肠胃所感受到的美好,让周围环境的一切缺陷都不算什么了。 是的,别看他跟贪吃蛇似的德行显得有点没出息,可也怪不得他啊。 首先是他肚子太素了,缺肉啊。 最近财运亨通这没错,可问题是挣来的钱他也不敢随心所欲、胡吃海塞啊。 老爷子不让在先。 既怕落在周遭旁人的眼里遭忌,徒生是非,也怕他花顺了就搂不住手。 而他自己同样舍不得。 因为只要还有猴票在邮局里卖,他挣的钱就得紧着干这个用。 那么每次一花钱,他心里就忍不住会按心里的“汇率”进行价值比对。 单枚八分钱就等于一万二,四方联三毛二等于五万五,整版六块四就等于一百五十万到一百八十万…… 这TM还怎么花钱呀? 以他的感受,吃顿早点就得两万一顿,当然肉疼得紧,太有罪恶感了。 所以自打那顿十来块的烤鸭之外,宁卫民还真就是没再和老爷子下过馆子。 他们平日里的吃喝虽然确有改善。 可程度也就是糙粮改细粮,追上了邻居们的水平而已。 这次要不是为了康老爷子双喜临门,俩人达成了共识,都觉得该来庆祝庆祝。 他们也不会这么铺张的。 其次,这家眼下落户在东安市场里的“民族饭庄”,可不是普通餐馆。 这个名字是“运动”那几年的叫法儿。 而它的本名,就是鼎鼎大名的“顺风来”啊。 虽然宁卫民前世也曾经在王府井吃过不少次“顺风来”涮羊肉,就没有过丁点的好印象。 甚至他还认为这种打着老京城字号的百年老店,纯属旅游景区刻意仿古的样子儿货。 服务差得要命不说,吃的东西也落俗套,除了价高,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 可正因为如此,他这一吃就吃出不一样来了。 首先,这肉和前世的肉差老鼻子去了。 眼前这肉可是真好,全是大自然孕育的小尾巴绵羊的精华部分。 说白了这羊就不是吃饲料的,全是吃牧草长大,绝对纯天然绿色环保。 “上脑”、“大三岔”、“小三岔”、“磨裆”、“黄瓜条”,用手切得能透过肉片看见青花盘子的底纹。 绝没有拿机器切的冻肉,合成肉糊弄人这一说。 其次,那火锅子也真是紫铜特制的。 不但是挂锡里,用的是也银炭旺火。 不是拿黄铜炉子、酒精炉子、电炉子凑合懵事儿的。 这种传统方式的涮羊肉火力猛,热得快,那自然就香。 真下筷子,肉片入锅一烫即熟。 绝不是煮,才会又嫩又香。 再有,这年头的高汤今后可没处找去。 涮羊肉的锅子里料放有葱白、海米和真正的蒙古“口蘑”。 说出来也许都没人信,那味儿已经不仅是鲜了。 居然锅里的汤是越涮越清,竟然没血沫子,都能直接入口喝的。 这才叫相得益彰。 糖蒜也都是自制的,足足装坛三个月才用以待客。 虽然用的是真糖腌制,外观却不发黄。 白嫩鲜亮,脆而甜香,除膻解腻,生津开胃。 总之,“民族饭庄”如今还存有旧时遗风。 “选料精、加工细、汤味鲜、火力旺”这几个明显特点还没有都给扔了。 最后再加上康术德是个真正的吃主儿,会自己调兑专门小料儿,有芝麻酱、绍兴黄酒、酱豆腐、臆韭菜花、辣椒油、虾油、以及东来顺特制的“铺淋酱油”,美其名曰叫“七宝”。 普普通通的一筷子羊肉,只要扫上那么一点老爷子的佐料,竟然就变成了另外一种蕴藏着无穷快乐的奇妙滋味。 那是“辛、辣、卤、糟、鲜”,神奇地达到了五种味觉的平衡。 想想看,这些条件都加在了一块堆儿,那这顿涮羊肉的口味还能不升华吗? 真比宁卫民吃过的任何一顿火锅都美。 实打实的说,在宁卫民的心里。 什么“四季”、“老五”、“窑台”、“福满楼”、“能仁居”、“聚宝源”、“呷哺呷哺”、“海底捞”……全一边儿待着去吧,根本没法和他吃的这顿比。 他就是想停嘴住口,都管不住自己个儿啊。 如同上一顿那为了拜师,进补的正宗“聚德全”烤鸭子似的。 这是他第二次发自内心的感叹老字号名不虚传。 可惜原汁原味的好,全没能留住,日后变成为拿牌子挣钱的套路了…… “卫民……” 康术德可不知道宁卫民心里发出何样的感慨,他看着徒弟样子只觉得可乐。 “今儿个这涮羊肉,好吃吧?这些调料也只有这儿是最全的。别的地儿都不行。” “没卤虾油,没鱼露,也算涮羊肉?我还告诉你,这辈子你要不用这么全和的小料吃一次涮羊肉,都不能算是京城人。” “哈哈哈。吃过一次就得记住了。下回自己调,否则就不是吃主儿,是吃货了。” 跟着老爷子笑呵呵递过了放肉的盘子,比他自己吃都高兴。 “不过,年轻还就得多吃,你这岁数越能吃胃气越壮,这是福气。来来,这盘儿也给你,都倒进去……” 可这下宁卫民倒真有点不好意思了。 他也不知道该应声接过来,还是不接过来。 因为他这才发现,打一开始端上来四盘子肉几乎都进了他的肚子了。 自打吃上了这顿饭,老爷子好像还真没夹上几筷子肉。 净涮白菜、冻豆腐和粉丝了。 老爷子不爱吃肉? 那才是天大的笑话! 就这样,带着一种从未感受过的温暖。 从小像野狗一样跟别人抢食吃的宁卫民,深刻感受到了有长者关爱的美好滋味。 要不说人就是人呢,万物之灵。 他虽然没经历过这种情形,可舔了舔嘴唇,还是无师自通懂得了应该怎么办。 他谢着接过盘子,一气儿就把羊肉全拨在师父那边的锅子里了。 跟着还做了一个惊人之举。 他站了起来,拎着自己的凳子,“蹬蹬”奔餐厅里头就走。 这时候他脑子里想的就一个字儿——吃! 爱多少钱多少钱,豁出去了! 今儿就是吃一个亿的,也不能亏着师父…… 只是正因为如此,他那咬牙切齿、直眉瞪眼的冒失劲儿,可也把同桌的人吓了一跳。 尤其是康老头,连声惊问。 “干嘛去呀?卫民!卫民!……你这冲谁啊?” 没想到宁卫民一回头,回答让人哭笑不得。 “我……我再加几盘肉去啊。您老还没吃呢。您踏实坐着……” “嗨……那……那你抱凳子干嘛?看着跟要干架似的……” “我不是怕待会儿回来就找不着了吗……” 好,这一句,整个大桌儿的食客都乐了。 这时候坐康术德旁边的一个中年工人搭腔问上了。 “老爷子,这是您儿子还是孙子啊?看着楞,还挺懂事啊。孝顺。” “不是,都不是,您走眼了,这是我徒弟。” “徒弟?那更不容易了,现在的年轻人有几个还把师父当回事啊。就我们厂那帮小子,个顶个儿刺头儿不服管。背后不把你当仇人骂你祖宗八代就算好的了。还是您有福气呀。您哪厂的……” 好家伙,越说越是满拧,哪儿和哪儿啊。 不过老爷子还是绿皮儿萝卜——心里美啊。 (注:口蘑是生长在蒙古草原上的一种白色伞菌属野生蘑菇,只生长在有羊骨或羊粪的地方,味道异常鲜美。由于蒙古口蘑土特产以前都通过河北省张家口市输往内地,张家口是蒙古货物的集散地,所以被称为“口蘑”。这种蘑菇产量不大,需求量大,所以价值昂贵,历来是国内市场上最为昂贵的一种蘑菇。如今真正的“口蘑”已经绝迹,这个词仅代指为一种白蘑菇的种类。和过去已不是一回事了。) 正文 第三百零六章 山穷水尽 说到重文门旅馆的部门设置、人员安排,那就更具有国营特色了。 也更能体现出当年体制内的优越性。 首先从大面儿上讲,单位里几乎就没有临时工。 哪怕是装卸工,哪怕是保洁,哪怕是刷碗的、扫地的、打扫厕所的,也一律是正式编制的职工。 而重点在于再苦、再累的岗位,也能变得不苦不累。 没别的,秘诀唯有人多而已。 明明一个人就能干的活儿,用三个人来分担,谁还能叫苦叫累? 其次在职务上的叫法,我们国营旅馆和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饭店也有区别。 虽然一样划分了前厅部、客房部、餐饮部、工程部、财务部、行政部这些部门。 每个部门也都有经理。 但再往下细分就不一样了。 国营旅馆可没有什么主管、领班的。 与主管、领班能够进行对标的基层干部就是组长和副组长。 像宁卫民办入职手续找过的政工组、后勤组,就统统隶属行政部。 前厅部也一样,往下分为接待组和经营组,也可以简称为一组、二组。 接待组的职能主要负责领导会议室日常布置,以及配合主管部门视察工作,和记录留言、信件、报纸传递。 经营组的职能是办理旅客的入住和离店手续,电话预约业务和火车票代购业务。 如果不算当头儿的和财务部派驻过来的收银员。 所有基层职工全都加在一起的话,足有十七个人。 再加上这两个组编组也没那么死板,除了组长、副组长不变,基层职工是可以互相替换的。 那可想而知,人员如此富余的情况下,这班儿上的会有多么轻松。 事实上,除了夜班是安排两个人值班之外。 无论早班儿还是中班儿,前厅部每个班儿都能至少排五个人。 那一天最忙的时候,差不多就是十二个人一起分担工作,工作量简直微乎其微。 所以对于前厅部的人来说,大部分的时间都无事可做。 无论聊天、看报纸、看杂志还是吃零食、甚至是串岗,跑到别的部门去游荡。 只要别太过分,都任凭尊便。 只是连宁卫民算在内,整个前厅部也只有三个男的,那两位还几乎长期“焊”在了夜班的岗位上。 于是自然不须说,每天早上打开水的活儿,肯定就非宁卫民莫属了。 此外,他作为新人,还得接手一些别人嫌琐碎的杂事儿。 比如说去库房领点办公用品和票据单。 或是跟邮局的人打交道,每天给领导办公室送送报纸和给各部门分发信件什么。 很有点像收发室老大爷干的跑腿儿的事儿。 但哪怕如此,也依旧拥有大把的空闲,宁卫民完全实现了来这儿的初衷——舒坦的混日子。 只是世事终究不会那么完美,现实和想象间多少存在些扭曲。 有些小烦恼也是宁卫民始料未及的,那就是性别差异啊。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啊。 他每天身边连轴上演四台大戏,凑齐了“十二金钗”,想想那得有多热闹吧。 就这些大姑娘小媳妇,谁都把他当成调侃的目标,时不时的还“开开车”。 是真把他当成什么都不懂的小弟弟了。 可问题他其实什么都懂,这又是什么滋味? 不理不睬不行,一开口把人家说得脸红不行,真逗出点非分之想更不行。 这待在美人窝里的福气,也不是那么好消受的。 好在在经历了长达多半拉月的工作洗礼后,由于一个上夜班儿女同事发烧打了点滴。 宁卫民提前被调到了夜班,开始和另一个男同事做搭档。 这一下他就解脱了,真是彻底清净了。 他还真没想到,当初自己最不乐意接的差事,如今竟然变成了救他于水火的契机。 而且说实在的,只有上了夜班才知道夜班的好处。 因为这年头可没有谁会大晚上的要求住店,京城火车站最晚的火车也就是十点钟。 所以哪怕对于早班儿和中班儿而言,前厅部夜班儿的工作量都少得可怜。 值夜班的人,连叫早服务都无须提供,不过是应对偶然突发事件而已。 比如说客人得了急病需要联系救护车。 比如说房间漏水、断电,得通知工程部,及时给客人调配房间。 又比如配合一下公安部门检查和抓捕工作。 再或者是有火情发生,配合政工组和消防员做疏散工作。 除此之外,顶多也就是接一接外线电话,记录一下给客人或者是单位领导的留言而已。 那大可以用看书、看报、聊天、甚至是和其他部门的职工一起打牌,或者是趴着桌子上、躺在椅子上睡觉的方式,打发掉漫长而又无聊的夜晚。 此外,单位还管夜宵和早饭,每天夜班补助五毛钱。 完全是吃饱喝足,睡着觉就能挣钱的美差啊。 恐怕整个京城,也没有什么工作,比干这个再省心的了。 熬夜伤身体,当然有点。 可年轻人,谁会怕爆肝到午夜啊? 何况趴桌子上睡也是睡,无非晚一点睡,睡得没那么舒服罢了。 与报酬相比,这点瑕疵真不算什么。 也就是大晚上上班,黑灯瞎火、交通不便,对女同志不太方便。 男同胞才能摊上这个福气。 宁卫民甚至觉得,假如和新搭档混熟了。 他偶尔脱岗溜出去趟鬼市,也不是什么问题。 唯独让他有点顾虑的,就是他把一位姑娘的岗位给顶了,很有可能让另一位男同事失望,继而对他产生怨愤。 不过他头一天上夜班,就连这点担心,也消散了。 因为当接待组组长,把他介绍给新的工作搭档后。 那个比他大不了几岁,名叫张士慧年轻小伙子,不但用友善的微笑表示了由衷的欢迎。 甚至在组长离开后,热情洋溢,把他当成了救星一样表示感谢。 “哥们儿,真得谢谢你啊。你来了,算把我给彻底拯救了。” “哎呦,你千万别这么客气。要把我吓跑了,你就得一个人盯夜班了。” “哈哈,没开玩笑,我一说你就明白了。你顶的岗啊,原先是我对象。我们俩就是上夜班谈上的。可坏就坏在,从此之后,她就对我跟别人上夜班不放心了,非要陪着我。这不,就把自己陪进医院去了。你这一来呢,咱俩搭档,我对象也就能放心了。而且还能轮换了,我也有重见天日的一天了,难道我还不该谢你吗?” 宁卫民算听明白了,合着这事儿背后还藏着一段夜班浪漫史,和常年当夜游神的心酸。 “应该应该,敢情我积了这么大功德。那你光拿嘴谢可不行,怎么也得送我一写着‘助人为乐’的锦旗啊。” 这话一说,对话的两人都被对方逗乐了。 张士慧主动递过来一根烟,嘴里还贫呢。 “嘿,哥们儿,锦旗就锦旗,不过你得容我慢慢绣着。至于现在,咱还是来点实惠的。来,冒一颗……” 宁卫民道着谢接过来,却不敢就这么点上。 “哥们儿,在这儿能抽吗?” 张士慧却不吝那个,直接划着火柴给宁卫民递火。 “没事儿,这又不是白班儿?只要小心点,别着了就行……” 喷云吐雾间,他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大咧咧招呼着。 “等着,我拿个烟灰缸去。对了,我这儿还有高碎呢。哪是你杯子?你先刷刷,一会儿咱俩都泡上一杯,再接着聊……” 正文 第三百零七章 上工 说到重文门旅馆的部门设置、人员安排,那就更具有国营特色了。 也更能体现出当年体制内的优越性。 首先从大面儿上讲,单位里几乎就没有临时工。 哪怕是装卸工,哪怕是保洁,哪怕是刷碗的、扫地的、打扫厕所的,也一律是正式编制的职工。 而重点在于再苦、再累的岗位,也能变得不苦不累。 没别的,秘诀唯有人多而已。 明明一个人就能干的活儿,用三个人来分担,谁还能叫苦叫累? 其次在职务上的叫法,我们国营旅馆和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饭店也有区别。 虽然一样划分了前厅部、客房部、餐饮部、工程部、财务部、行政部这些部门。 每个部门也都有经理。 但再往下细分就不一样了。 国营旅馆可没有什么主管、领班的。 与主管、领班能够进行对标的基层干部就是组长和副组长。 像宁卫民办入职手续找过的政工组、后勤组,就统统隶属行政部。 前厅部也一样,往下分为接待组和经营组,也可以简称为一组、二组。 接待组的职能主要负责领导会议室日常布置,以及配合主管部门视察工作,和记录留言、信件、报纸传递。 经营组的职能是办理旅客的入住和离店手续,电话预约业务和火车票代购业务。 如果不算当头儿的和财务部派驻过来的收银员。 所有基层职工全都加在一起的话,足有十七个人。 再加上这两个组编组也没那么死板,除了组长、副组长不变,基层职工是可以互相替换的。 那可想而知,人员如此富余的情况下,这班儿上的会有多么轻松。 事实上,除了夜班是安排两个人值班之外。 无论早班儿还是中班儿,前厅部每个班儿都能至少排五个人。 那一天最忙的时候,差不多就是十二个人一起分担工作,工作量简直微乎其微。 所以对于前厅部的人来说,大部分的时间都无事可做。 无论聊天、看报纸、看杂志还是吃零食、甚至是串岗,跑到别的部门去游荡。 只要别太过分,都任凭尊便。 只是连宁卫民算在内,整个前厅部也只有三个男的,那两位还几乎长期“焊”在了夜班的岗位上。 于是自然不须说,每天早上打开水的活儿,肯定就非宁卫民莫属了。 此外,他作为新人,还得接手一些别人嫌琐碎的杂事儿。 比如说去库房领点办公用品和票据单。 或是跟邮局的人打交道,每天给领导办公室送送报纸和给各部门分发信件什么。 很有点像收发室老大爷干的跑腿儿的事儿。 但哪怕如此,也依旧拥有大把的空闲,宁卫民完全实现了来这儿的初衷——舒坦的混日子。 只是世事终究不会那么完美,现实和想象间多少存在些扭曲。 有些小烦恼也是宁卫民始料未及的,那就是性别差异啊。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啊。 他每天身边连轴上演四台大戏,凑齐了“十二金钗”,想想那得有多热闹吧。 就这些大姑娘小媳妇,谁都把他当成调侃的目标,时不时的还“开开车”。 是真把他当成什么都不懂的小弟弟了。 可问题他其实什么都懂,这又是什么滋味? 不理不睬不行,一开口把人家说得脸红不行,真逗出点非分之想更不行。 这待在美人窝里的福气,也不是那么好消受的。 好在在经历了长达多半拉月的工作洗礼后,由于一个上夜班儿女同事发烧打了点滴。 宁卫民提前被调到了夜班,开始和另一个男同事做搭档。 这一下他就解脱了,真是彻底清净了。 他还真没想到,当初自己最不乐意接的差事,如今竟然变成了救他于水火的契机。 而且说实在的,只有上了夜班才知道夜班的好处。 因为这年头可没有谁会大晚上的要求住店,京城火车站最晚的火车也就是十点钟。 所以哪怕对于早班儿和中班儿而言,前厅部夜班儿的工作量都少得可怜。 值夜班的人,连叫早服务都无须提供,不过是应对偶然突发事件而已。 比如说客人得了急病需要联系救护车。 比如说房间漏水、断电,得通知工程部,及时给客人调配房间。 又比如配合一下公安部门检查和抓捕工作。 再或者是有火情发生,配合政工组和消防员做疏散工作。 除此之外,顶多也就是接一接外线电话,记录一下给客人或者是单位领导的留言而已。 那大可以用看书、看报、聊天、甚至是和其他部门的职工一起打牌,或者是趴着桌子上、躺在椅子上睡觉的方式,打发掉漫长而又无聊的夜晚。 此外,单位还管夜宵和早饭,每天夜班补助五毛钱。 完全是吃饱喝足,睡着觉就能挣钱的美差啊。 恐怕整个京城,也没有什么工作,比干这个再省心的了。 熬夜伤身体,当然有点。 可年轻人,谁会怕爆肝到午夜啊? 何况趴桌子上睡也是睡,无非晚一点睡,睡得没那么舒服罢了。 与报酬相比,这点瑕疵真不算什么。 也就是大晚上上班,黑灯瞎火、交通不便,对女同志不太方便。 男同胞才能摊上这个福气。 宁卫民甚至觉得,假如和新搭档混熟了。 他偶尔脱岗溜出去趟鬼市,也不是什么问题。 唯独让他有点顾虑的,就是他把一位姑娘的岗位给顶了,很有可能让另一位男同事失望,继而对他产生怨愤。 不过他头一天上夜班,就连这点担心,也消散了。 因为当接待组组长,把他介绍给新的工作搭档后。 那个比他大不了几岁,名叫张士慧年轻小伙子,不但用友善的微笑表示了由衷的欢迎。 甚至在组长离开后,热情洋溢,把他当成了救星一样表示感谢。 “哥们儿,真得谢谢你啊。你来了,算把我给彻底拯救了。” “哎呦,你千万别这么客气。要把我吓跑了,你就得一个人盯夜班了。” “哈哈,没开玩笑,我一说你就明白了。你顶的岗啊,原先是我对象。我们俩就是上夜班谈上的。可坏就坏在,从此之后,她就对我跟别人上夜班不放心了,非要陪着我。这不,就把自己陪进医院去了。你这一来呢,咱俩搭档,我对象也就能放心了。而且还能轮换了,我也有重见天日的一天了,难道我还不该谢你吗?” 宁卫民算听明白了,合着这事儿背后还藏着一段夜班浪漫史,和常年当夜游神的心酸。 “应该应该,敢情我积了这么大功德。那你光拿嘴谢可不行,怎么也得送我一写着‘助人为乐’的锦旗啊。” 这话一说,对话的两人都被对方逗乐了。 张士慧主动递过来一根烟,嘴里还贫呢。 “嘿,哥们儿,锦旗就锦旗,不过你得容我慢慢绣着。至于现在,咱还是来点实惠的。来,冒一颗……” 宁卫民道着谢接过来,却不敢就这么点上。 “哥们儿,在这儿能抽吗?” 张士慧却不吝那个,直接划着火柴给宁卫民递火。 “没事儿,这又不是白班儿?只要小心点,别着了就行……” 喷云吐雾间,他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大咧咧招呼着。 “等着,我拿个烟灰缸去。对了,我这儿还有高碎呢。哪是你杯子?你先刷刷,一会儿咱俩都泡上一杯,再接着聊……” 正文 第三百零八章 得心应手 还没等宁卫民琢磨好,到底该不该把广告上的地址换地方,如果换又该换到哪儿去。 时间就到了边家大喜的日子。 这个年头,由于生活条件所限,还有旧日风俗使然。 京城百姓的红事儿、白事儿很少在外面的饭馆儿举办。 流水席还是最主要的形式,于是大杂院便经常成为举行婚礼和设宴的场所。 还别看大杂院住户多,小房林立,院内非常拥挤,似乎办喜事相当不便。 可实际上却不是这样。 因为真到了有某户人家办喜事儿的时候,一个院儿里的邻居们,无不会为这户人家着想,也都一起跟着紧着忙和。 没有人会安心待在一边看热闹的,其尽心尽力的程度,丝毫不亚于为自己家里办事。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年头没人三天两头的老搬家。 每天进出院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们,心里打着的谱儿,都是彼此要互相守望一辈子的。 今日帮人就是明天帮己啊,那还能不实心实意的帮忙吗? 甚至平时哪怕积攒下什么龃龉、矛盾,往往都会借助这样的日子付之一笑,无形化解。 这就是当年解决邻里隔阂的最佳契机。 像1980年10月1日,扇儿胡同的2号院,边家办的这场婚礼就是如此。 作为邻居,罗家、米家和康术德、宁卫民不但都送了礼。 而且是打从国庆节前头几天,便帮着边家张罗忙乎起来了。 大家是各展其能啊。 比如说罗家,刚得的大孙子可还没出月科呢。 这年头产假又少,按规定最多才给产妇十五天。 本身这一家子为了这大孙子和大儿媳妇的身子骨儿忙得不亦乐乎。 可考虑到边家亲戚少,边大妈的为难处。 罗家大儿媳妇还是痛快应承下来,替边家当这个“娶亲太太”。 区里糕点厂上班的罗师傅更是带着大儿子一起动手,借用厂里的烘炉,烤制出了五十斤“龙凤喜饼”。 作为贺礼送给边家。 这可给边家全家喜坏了,因为既添了喜兴,也实用啊。 作为回礼馈赠亲友再合适不过了。 边大爷受了礼物直说,“哎哟,真是辛苦您喽。这可是市面上已经找不着的东西了,没想到孩子能有这个福气。有您这‘正明斋’的手艺给戳着,那不但体面、提气、喜兴,也是京城独一份啊。承您的盛情,我替俩孩子多谢您了。” 罗师傅则哈哈一笑,“您别跟我客气啊。不说咱们这么多年了,应当应份。就按老话说,货卖识家。这年头,也就您还看得上我点手艺啦。您兹要满意,我做着着就高兴。说实话,老不做这东西了,也是难得过回瘾哪。” 米家也一样,米婶儿不但帮着边大妈给边建军两口子缝了四铺四盖。 还利用副食店上班的优势,帮着边家用最实惠的价钱张罗了一系列的鸡鸭鱼肉米面糖油。 光猪肉就给弄了半扇子来,暂时这些东西还都能存在副食店的冰库里,那才真是省了大事儿呢。 而宁卫民也做了一个小小的牺牲,把自家的小厨房腾了出来。 他和康术德这两天就不动火了,这房就专门给边家专门存放瓜果蔬菜各类杂物了。 开席那天,这小房也可当做专门沏茶倒水的茶房摊儿来用。 至于至关重要的厨师,则是康术德出面请的老朋友,在门框胡同的“瑞宾楼”干了多半辈子的刘师傅。 这位刘师傅今年已经六十五岁了,不但已经退休,而且派头可真不小。 结婚前一天,刘师傅带着俩徒弟来做准备工作,老京城人管这叫“落定”。 他那俩徒弟都是三四十岁的人了,一个挑着两个木箱子,另一个背着个大包袱。 老头儿前面大摇大摆走了,俩徒弟老实头一样,亦步亦趋后头跟着。 到了这儿,打开这些东西再一看。 箱子里面不但装着做饭用的锅,还有碗、盘、勺等餐具,全都是一整套一整套的家伙。 包袱里则是刀具,就更讲究了。 一把切菜刀,一把羊脸子刀,一把小刀。 羊脸子是斜的,剔肉使的。 小刀就是切菜什么,切佐料使的。 此外还有一个铁勺子,一个笊篱,把儿都长,还都是枣木把儿的。 枣木把儿硬啊,经烧,扛火,而且因为岁月的浸染,已经油亮油亮的,红的就像烧着的火。 就这些家什,一看就透着专业。 随后,就由这两个徒弟开始在院里砌炉灶、备菜等。 一位年轻的师傅砌灶非常麻利,不一会便在院中砌成两座炉灶。 备菜的师傅也非常利索,开始了准备工作,切肉,剁馅儿。 然后俩人一个收拾鱼和鸡鸭,另一个就起架油锅,炸丸子。 什么样的丸子过油到七成,什么样的丸子过油到五成,到六成,有的三成熟就得起灶,过油的成熟都不一样。 偏偏整个过程里,这位刘师傅任何活儿他都不沾手,只是和康术德一起坐在边家喝茶抽烟。 然后跟主家儿一起看看厨房里的东西,合计做什么样的席面儿。 连看都没去看院儿里忙得一脑门子汗的俩徒弟。 等走的时候,边家老两口还是恭恭敬敬给刘师傅送了出来。 跟着转身又一个劲儿的跟康术德作揖道谢。 就这景儿,看得院里这些年轻人一个个直犯谜症。 谁都不知道这老头子有多大的能耐,值得边家老两口这么点头哈腰的。 就连宁卫民和边建功,他们俩凑一起时,也都小声议论呢。 “至于的嘛,瑞宾楼的厨师?再牛,他也不就一做褡裢火烧的嘛,怎么看着都赶上皇上的厨子了?” “是啊,这位这到底是有多大本事,才能有这个做派啊?我就不信,他能把肘子做出龙肉味儿来?那俩徒弟还真这么伺候他。这都什么年代了?封建意识怎么还这么强啊……” 冷不防罗师傅听见了,一人儿赏了一个脑瓢儿,跟着就挤兑他们俩。 “你们俩懂个屁,也忒不知道好歹了。甭说其他,先瞅瞅外头的行市,现在回来的知青们可都扎堆儿结婚呢,本来厨师就不好请啦。像这么再行的好厨师就更能难找。人家刘师傅可都退休啦,要不是看你们康大爷面上,人家才不出山呢。” “再者说了,这褡裢火烧怎么了?别瞧不起,那是一般的吃食吗?那是口子厨独有的吃食。满京城你找去,只有瑞宾楼一家会这手,为什么?就因为这瑞宾楼是打破了千百年口子厨不开菜馆的规矩,开饭馆子的独一家。” “什么是口子厨?又不知道了吧?告诉你们俩,那是咱京城只跑大棚做宴席,专门忙和红白喜事的厨师。自打解放以后,城里讲究移风易俗,红白事简办,就没有口子厨的容身之处了。所以如今也就这瑞宾楼一脉,才挑得起这红白喜事的真正大梁来。也就是这刘师傅,才知道席面怎么编排。” 边建功还有点不服气。 “罗师傅您这话我就不明白啦。啊,合着其他饭馆儿的厨师不是厨师。还非得这一脉才行。那他们怎么不干脆去人民大会堂做国宴啊?我就不信,他们真觉悟那么高,不上朝堂,非心甘情愿为人民服务?” “嘿,你小子,诚心抬杠啊?” 罗师傅一龇牙,开始教训。 “你还甭说,其他饭馆里的厨子或许是有做菜水平比这位刘师傅高的,这我承认。可办民间宴席可和国宴不一样啊。办得了国宴的真办不了这婚宴。为什么啊?差钱上了。” “国家宴席水平高啊,物资都是专供的,什么时候听说过缺材料的。但刘师傅的本事就在这儿了。我过去就领教过一次口子厨的本事,十二道菜,这十二道菜什么都没有,除了猪肉就是白菜,一道菜是一个味儿。这国宴的厨子行吗?” “最关键的,也是口子厨最得人心的地方。那就是重信义,能替主顾着想、周全,从不亏人。不但他们做出的菜善用材料,总比原定丰盛实惠,绝不会偷工减料。对于经济不宽裕的人家,还能按事先讲好的价钱酌情而定,想办法周全主顾脸面,完成看似不可能的任务。” “像口子厨接活儿在商谈的时候,必须当面讲妥席面样式,到底有鱼虾海参一档,还是鸡鸭鱼一档,又或是米粉肉、狮子头、红焖肘子之类。尤其必须说明是为得吃、好看,还是省钱,以决定具体做法。” “常见的席面有“八大碗一海”、“八大碗两海”、“八大海一锅子”、“花九件”、“四到底”之类。但再俭也就是以肉炒菜为主了,总得有道肉丸子吧。” “可要碰上连这个钱也出不起的人又该怎么办呢?打个比方来说,一桌十人,每个人只有馆子里吃盘炒饼的或是碗牛肉面的钱。还能办包席吗?这种情况下往往主家自己都脸红,不好意思出口。 “我还告诉你们,只要人头够多,你说出个具体钱数来。口子厨就应,而且还能把这样的席面办得漂漂亮亮。要么是四大盘肉炒菜、两碗烩菜,一大盆汤、米饭、馒头和花卷。要么就是四大盘肉炒菜,一碗肉丁炸酱、一碗肉片鸡蛋打卤,过水儿面条管够。” “说白了,人家口子厨挣得钱,全凭手艺,从不浪费原材料上省。办事原则永远都是‘谁也甭亏了谁,您好我好大家好’,好借此拉住回头客。就为此,京城普通人家办红白事儿绝不找馆子,而专找口子。换成饭馆的厨子,你们说行啊……” 就这一席话,把宁卫民和边建功全说没声了。 尤其是边建功,一琢磨,刚才自己的话,还真是有点得便宜卖乖啊。 正文 第三百零九章 本事 接下来的镜头呢? 那恐怕得指向临时大棚里厨师们的灶台上。 因为在我们这个“民以食为天”的国度里。 实在没有什么情景,能比人间烟火更能贴切体现咱们老百姓生活内容与审美情趣了。 在那五颜六色,分门别类,堆得跟小山一样的葱姜蒜、各色菜蔬和鸡鸭鱼肉的新鲜食材中。 刘师傅的一个徒弟已经开始给一笼刚出锅的白面馒头印红喜字儿了。 另一个徒弟也在把刚刚蒸好的“鸳鸯扣”一碗一碗底往外拿。 眼瞅着用不了一会儿,这两样东西就得往屋里准备开席的桌上端了。 喝够了茶水的刘师傅也系上围裙抄起了铁锅大勺,开始热锅下油,准备正格的耍手艺了。 只听“刺啦”一声响,灶火升腾啊! 这里的种种,都预示着蒸蒸日上的好日子! 而直到这时,镜头才有必要真正转向主家的屋里来。 边家老两口此时都穿着体面的新衣,很干练地在人群里忙来忙去。 他们和众位亲朋说着笑着,一起算计着时间,等着迎亲的队伍的归来。 可也不知怎么了,边大妈看看屋外头明亮舒展的蓝天,又看看窗户上的大红喜字,再看看嘴里不住说着吉祥话儿的亲人朋友街坊们。 突然间,就鼻子一酸,流出了眼泪。 好在在满屋子人的错愕里,还有米婶儿和罗婶儿懂得老太太的心。 这俩老邻居很能理解她身为母亲的心情。 于是一个递过来一块手绢,一个扶着连声安慰,也都陪着边大妈红了一双眼圈。 罗大婶儿念叨,说边大妈这几十年把俩儿子拉扯大了,实属不易。 米婶儿也劝,说如今苦尽甜来,总算熬出来了。 边大妈紧着更正,说还不算全熬出来,她还有一个二小子呢。 米婶儿却笑,说边大妈那也比自己强啊。 就这时候,关键的一刻终于来了。 忽然间就听门外有孩子们在嚷,“新媳妇进胡同啦,新媳妇进胡同啦!” 于是顷刻间,待在屋里所有人都欢呼雀跃起来。 边大爷神色一凛,登时抻了抻衣裳。 而边大妈则有些愣怔,似乎有点不敢置信似的。 还是在米婶儿和罗婶儿共同催促下。 老太太才确信了好消息的真实,赶紧抹去了脸上残存的泪痕。 就这样,边家老两口在屋里一群人的簇拥下,带着难以言表的激动和幸福的心情迎出门去。 院儿外头,罗家大儿子罗广盛和宁卫民面冲缓缓驶入,装扮得花花绿绿的两辆“沪海”牌汽车。 一起用红双喜烟卷儿,点燃了炮仗。 当打头的那辆小卧车突破鞭炮的轰炸,缓慢停在当院儿门口后。 一对儿新人,和作为娶亲太太的罗家大儿媳妇,以及对方姨妈充当的“送亲太太”,先后都从由车上走了下来。 米晓冉和米晓卉此时又一起迎上,开始往新人身上头上撒彩色纸屑。 新郎边建军今天身上的衣裳是宁卫民给参谋的,一身考究的藏青色人民装。 他的头面也被理发店的师傅收拾得很利索。 这一切,都让他这个向来在人后蓬头垢面的澡堂子锅炉工,难得显出了英挺之气。 这小子也前所未有的,以一副得意神情,和熟人们打着招呼。 而新娘子李秀芝尽管容貌普通,穿着打扮也略显保守。 全身上下的衣服都未见红色,只是别在发上一朵喜字红绒花,嘴上抹了一点淡淡的口红而已。 但众目睽睽之下,她一步不落地紧随在新郎身后,那垂头不语羞红的脸,以及忐忑神态。 还是让她显出了小家碧玉独有的温柔与娇艳。 这自然引得围观好事之徒一个劲起哄,非逼着新娘子先叫爸妈,才许进院儿。 而在边建军的一再鼓动下,李秀芝总算鼓起勇气当众叫了爸和妈。 登时把边大爷乐得合不拢嘴,边大妈脆脆地答应了。 接着老太太亲热拉过李秀芝的手,就把身后头的亲近宾客开始一一作了介绍。 此时此刻,现场除了响起一片热烈的叫好和鼓掌声。 罗广盛和宁卫民也再次默契合作,挑上了一挂万字头的查鞭点燃。 很快,鞭炮再次在地上猛烈炸开,金蛇狂舞一样扭动。 那噼里啪啦的辣响,把一切客套和对话声都淹没了。 就只能看见一张张亲热说话的笑脸,结伴着,鱼贯着,往院内而入…… 到了里面,其实正式仪式倒是很简单。 无非是众目睽睽之下,清华池澡堂子领导作为证婚人宣读结婚证书。 然后一对新人当着大伙儿的面给边大爷边大妈敬茶鞠躬。 自此名分就算正式定下来了。 接下来,大家当然得起哄啊。 不少人闹着让新人说说恋爱史,再表演个吃苹果之类的小节目什么的。 而就在新人脸红心跳招架不住时,在大家嘻嘻哈哈乐不可支时。 边大爷及时出面抱拳说的几句客气话,给儿子、儿媳打了圆场,也给这场热闹恰到好处划上了休止符。 老爷子意思很简单,大致是承蒙大家关照,帮着张罗。 说他们家老大建军如今也成了大人,娶了媳妇,为这个,他们老两口也要好好谢谢大家伙。 没别的,今天请来了瑞宾楼的刘师傅掌勺,请大伙儿务必尽兴!吃好喝好! 这份谢意多实惠啊! 那无须多言,大家伙当然得连连叫好啦。 而随着掌声喝彩而散,各位看官也就识趣地不再难为新人了。 依次在安排下各寻其位,进屋落座去了。 至此,今天婚宴的菜品成色已经取代了一切,成了大家下面关注和谈论的重点。 边家今天的酒席一共设置了六桌。 边大爷老两口的屋里两桌,新人屋里一桌。 这都是招待一对新人领导、亲人、同学的主场。 而康术德的小屋和米家也设了三席,那自然是客场了。 用来招待其他院里邻居,和新郎新娘的普通同事们。 必须得说,这一天,刘师傅是大显身手啊,婚宴上的菜码还真不负大家的期待。 首先菜色编排得就够丰盛。 每桌凉热都有,一共十二道菜。 冷荤是,午餐肉、凉拌腐竹、鸡丝凉皮、五香鹌鹑蛋。 热菜有,鸳鸯扣(芋头扣肉)、木樨肉、赛螃蟹、酱爆鸡丁、干炸丸子、茄汁虾仁、虎皮肘子、栗子白菜。 主食就是两大盘儿的喜字馒头。 再加上早早用凉水冰湃好的“五星啤酒”、“北极熊”汽水、和管够的红星二锅头。 这顿席面,可以说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全齐了。 当然,和三十年后没法比,可问题是这年头的物资多么匮乏啊。 票证制度尚未取消,小老百姓家能搞到这些已经很不易了。 而最关键也是重要的是,刘师傅的手艺是真正的高超,那是实实在在师徒相传的手艺。 正文 第三百一十章 乱象 得到这两封信,宁卫民心里好一阵狂喜,前几天的一切怀疑和担心都散去了。 因为只要广告有了效果,就证明他的想法是可行的。 足以说明他的尝试获得了成功,这条路完全可以走下去。 随后,他就把那两位客户的地址摘录下来,另行更换了较大的信封。 然后把油印好的两份资料分别给对方记了过去。 第一笔业务就这样宣告完成了。 而自此,他似乎开始转运了。 全国各地的来信,每天都在持续增加,三封、四封、六封、七封…… 来信地址中不但出现了京城本地人。 最远范围也逐渐扩至黄河以南和北方工业重镇。 显而易见,这长达一周的空档阶段。 应该就是刊物发行的时间差,刊物读者距离京城远近以及邮局工作效率导致的。 宁卫民则为此越来越有信心。 因为每一封信件,都代表着一份五元的利润落入口袋。 完全可以预见,照这个速度,广告费用回收已经不再是问题,挣多少钱才是问题。 现在宁卫民是真的发现了,自己的神仙鱼孵化技术,能孵化的根本不是鱼,而是利润。 每天都有一张张五元钱钞票跟小鱼儿似的自己游进他的手里来。 他所要做的,只需要把信拆开,把钱取出来,再寄一封回信而已。 而像这样躺着睡觉就能挣钱的感觉,本质上是和比尔盖茨一个样的,是要多爽有多爽。 连他自己都佩服自己,经常忍不住得捶着床夸自己几句“太牛X了!”。 然后再照照镜子,无比幸福的道上一句。 “我怎么就这么帅,这么精明呢?连点儿缺点都没有?真他妈痛苦……” 当然,这只是他自己臭嘚瑟。 实事求是的说,他可并不如自己感觉那么完美,这件事也不是一点副作用都没有。 毕竟这个年代大杂院是没什么隐私的,像他收信越来越多的情形,落在各家邻居们的眼里是不能不生疑的。 像居委会主任的边大妈,出于职责和好意。 很快就登门来问了。 “民子,你最近一段时间怎么有那么多信啊?你搞什么鬼呢?那些都是什么信啊?千万可别惹出事儿来啊……” 好在宁卫民脑子也快,钱揣兜里可没人知道,他只拿信瓤儿出来说话。 “大妈,您看看,这都是全国各地热带鱼爱好者,我是把自己养鱼的经验拿出来跟人家交流。现在不是流行集邮呢嘛,我也赶个时髦,正好用这样的方式攒点外地邮票啊?您说说,这是坏事吗?” 老太太看过了几封信,发行果然都是一样的,这下放心了。 “嗨,你可别怪大妈多事。咱们一院儿十几年的邻居了,我是看着你长大的,那就得对你负责,也得对得起你爸你妈。总不能一起住着,什么都不管不问不是?既然是交流养鱼,还能集……集那个邮,你就弄着吧……” 但即便如此,嘴里还是免不了带着絮叨,训诫了一番 “民子,不过不怕你不爱听,大妈还得劝你一句。弄这些鱼啊鸟的事儿,差不多就得了,不顶吃不顶喝,那是少爷秧子干的事儿啊。你趁着年轻,还是该得学点正经的本事。上个电大什么得多好,学个修车补胎的手艺也行啊,要么就安心工作,政治上给自己树立个要求。不比把时间花费在这上头强。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别白白浪费了时间,等以后老眉咔嚓眼了再后悔。你说你要是退休了,再弄这些也不晚啊……” “哎。是嘞是嘞,谢谢大妈。可您容我点工夫,好好想想,该怎么努力才是……” 宁卫民听边大妈在耳边儿念咒就头疼。 心说这以后是什么年代啊,您那一套不吃香了,全是带着死性味儿的妈妈令儿。 可老太太终究是好意,他也只能当好话听着。 不耐烦中,忽然想起了国庆节,边家还得办喜事儿呢,老大边建军改娶媳妇了呀。 这下有了辙,赶紧打岔。 “对了,边大妈,您家的喜事儿都忙和怎么样了,缺什么不缺啊?咱说点实在的,有什么用我帮忙的,你可言声啊?千万别跟我客气……” 别说,不实在的人口称实在,可真管用。 竟然一下让老太太眼角乐出了褶子。 “嗨,忙活的差不多了,都靠大家帮忙啊。你康大爷给请了瑞宾楼的大师傅,过两天就来砌灶搭大棚。” “罗大婶的大儿媳妇答应出面充当这个娶亲太太。虽说就一个大胖小,可现在不都是一个孩子了嘛。这就是个全福人儿啦。” “至于鱼呀鸡呀肉呀什么的,采购上的事儿你米婶儿包揽了。汽水啤酒罐头什么的,建功现在不就能帮上家里嘛。” “说起来,这还多亏你给找的好工作呢。没什么啦,真没什么让我愁的啦。倒时候你呀,帮着大妈贴贴喜字儿,放放鞭炮就行了……” 宁卫民见老太太越说越高兴,心里也是偷笑着得意,嘴上越发甜了。 “好嘞,大妈,那就提前预祝您也早日报上个大胖孙子。赶紧升级做奶奶拉。再等孙子尽快长起来,您也来个四世同堂。那您才叫真正的福气呢。” 这下老太太真是荣光绽放了。 “好好好,借你吉言。你这孩子就是嘴甜。说话招人爱听。你也是,踏踏实实干正经事,干出样儿也赶紧成个家,让你们宁家有个香火才是正经事啊。你说是不是?傻孩子。” “瞧您说的,怎么又拐我身上了?那我也谢您吉言。不过大妈咱可说好了,回头我找不着好对象,您可不能不管。” “你这孩子,又瞎逗了是不是?你真找不着,大妈给你介绍……” 宁卫民挂着笑容,总算像送神一样把老太太送了出去,眼瞅老太太进了自己的屋。 他这才轻呼出一口气来。 别说,他也觉着好像是有点疏忽了,光一心盼着来信了。 可忘了这年头的人是没有隐私的,这信一多起来也是个麻烦。 这不,周遭的邻居们就先奇怪上了。 虽说他的技术还是真的,这年头也没法律管这种事儿,他钻空子谈不上违法乱纪。 可这年头,标新立异你再能折腾,千万不能放在明面上啊。 否则得到的不会是佩服,那就是多方针对和严厉打压了。 看来,还是最好把收信地址挪个地儿最妥当。 可这年头没处租房,也没处买房啊。 要不暗地里跟负责送信的邮差打个商量? 花点儿钱买个私人服务,让他帮着先保管,私下里找他去拿信? 不,这样更是欲盖弥彰。 就怕让人知道了底子,不出事还好,一旦…… 正文 第三百一十一章 共识(感谢额咖喱打赏盟主) 说到重文门旅馆的部门设置、人员安排,那就更具有国营特色了。 也更能体现出当年体制内的优越性。 首先从大面儿上讲,单位里几乎就没有临时工。 哪怕是装卸工,哪怕是保洁,哪怕是刷碗的、扫地的、打扫厕所的,也一律是正式编制的职工。 而重点在于再苦、再累的岗位,也能变得不苦不累。 没别的,秘诀唯有人多而已。 明明一个人就能干的活儿,用三个人来分担,谁还能叫苦叫累? 其次在职务上的叫法,我们国营旅馆和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饭店也有区别。 虽然一样划分了前厅部、客房部、餐饮部、工程部、财务部、行政部这些部门。 每个部门也都有经理。 但再往下细分就不一样了。 国营旅馆可没有什么主管、领班的。 与主管、领班能够进行对标的基层干部就是组长和副组长。 像宁卫民办入职手续找过的政工组、后勤组,就统统隶属行政部。 前厅部也一样,往下分为接待组和经营组,也可以简称为一组、二组。 接待组的职能主要负责领导会议室日常布置,以及配合主管部门视察工作,和记录留言、信件、报纸传递。 经营组的职能是办理旅客的入住和离店手续,电话预约业务和火车票代购业务。 如果不算当头儿的和财务部派驻过来的收银员。 所有基层职工全都加在一起的话,足有十七个人。 再加上这两个组编组也没那么死板,除了组长、副组长不变,基层职工是可以互相替换的。 那可想而知,人员如此富余的情况下,这班儿上的会有多么轻松。 事实上,除了夜班是安排两个人值班之外。 无论早班儿还是中班儿,前厅部每个班儿都能至少排五个人。 那一天最忙的时候,差不多就是十二个人一起分担工作,工作量简直微乎其微。 所以对于前厅部的人来说,大部分的时间都无事可做。 无论聊天、看报纸、看杂志还是吃零食、甚至是串岗,跑到别的部门去游荡。 只要别太过分,都任凭尊便。 只是连宁卫民算在内,整个前厅部也只有三个男的,那两位还几乎长期“焊”在了夜班的岗位上。 于是自然不须说,每天早上打开水的活儿,肯定就非宁卫民莫属了。 此外,他作为新人,还得接手一些别人嫌琐碎的杂事儿。 比如说去库房领点办公用品和票据单。 或是跟邮局的人打交道,每天给领导办公室送送报纸和给各部门分发信件什么。 很有点像收发室老大爷干的跑腿儿的事儿。 但哪怕如此,也依旧拥有大把的空闲,宁卫民完全实现了来这儿的初衷——舒坦的混日子。 只是世事终究不会那么完美,现实和想象间多少存在些扭曲。 有些小烦恼也是宁卫民始料未及的,那就是性别差异啊。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啊。 他每天身边连轴上演四台大戏,凑齐了“十二金钗”,想想那得有多热闹吧。 就这些大姑娘小媳妇,谁都把他当成调侃的目标,时不时的还“开开车”。 是真把他当成什么都不懂的小弟弟了。 可问题他其实什么都懂,这又是什么滋味? 不理不睬不行,一开口把人家说得脸红不行,真逗出点非分之想更不行。 这待在美人窝里的福气,也不是那么好消受的。 好在在经历了长达多半拉月的工作洗礼后,由于一个上夜班儿女同事发烧打了点滴。 宁卫民提前被调到了夜班,开始和另一个男同事做搭档。 这一下他就解脱了,真是彻底清净了。 他还真没想到,当初自己最不乐意接的差事,如今竟然变成了救他于水火的契机。 而且说实在的,只有上了夜班才知道夜班的好处。 因为这年头可没有谁会大晚上的要求住店,京城火车站最晚的火车也就是十点钟。 所以哪怕对于早班儿和中班儿而言,前厅部夜班儿的工作量都少得可怜。 值夜班的人,连叫早服务都无须提供,不过是应对偶然突发事件而已。 比如说客人得了急病需要联系救护车。 比如说房间漏水、断电,得通知工程部,及时给客人调配房间。 又比如配合一下公安部门检查和抓捕工作。 再或者是有火情发生,配合政工组和消防员做疏散工作。 除此之外,顶多也就是接一接外线电话,记录一下给客人或者是单位领导的留言而已。 那大可以用看书、看报、聊天、甚至是和其他部门的职工一起打牌,或者是趴着桌子上、躺在椅子上睡觉的方式,打发掉漫长而又无聊的夜晚。 此外,单位还管夜宵和早饭,每天夜班补助五毛钱。 完全是吃饱喝足,睡着觉就能挣钱的美差啊。 恐怕整个京城,也没有什么工作,比干这个再省心的了。 熬夜伤身体,当然有点。 可年轻人,谁会怕爆肝到午夜啊? 何况趴桌子上睡也是睡,无非晚一点睡,睡得没那么舒服罢了。 与报酬相比,这点瑕疵真不算什么。 也就是大晚上上班,黑灯瞎火、交通不便,对女同志不太方便。 男同胞才能摊上这个福气。 宁卫民甚至觉得,假如和新搭档混熟了。 他偶尔脱岗溜出去趟鬼市,也不是什么问题。 唯独让他有点顾虑的,就是他把一位姑娘的岗位给顶了,很有可能让另一位男同事失望,继而对他产生怨愤。 不过他头一天上夜班,就连这点担心,也消散了。 因为当接待组组长,把他介绍给新的工作搭档后。 那个比他大不了几岁,名叫张士慧年轻小伙子,不但用友善的微笑表示了由衷的欢迎。 甚至在组长离开后,热情洋溢,把他当成了救星一样表示感谢。 “哥们儿,真得谢谢你啊。你来了,算把我给彻底拯救了。” “哎呦,你千万别这么客气。要把我吓跑了,你就得一个人盯夜班了。” “哈哈,没开玩笑,我一说你就明白了。你顶的岗啊,原先是我对象。我们俩就是上夜班谈上的。可坏就坏在,从此之后,她就对我跟别人上夜班不放心了,非要陪着我。这不,就把自己陪进医院去了。你这一来呢,咱俩搭档,我对象也就能放心了。而且还能轮换了,我也有重见天日的一天了,难道我还不该谢你吗?” 宁卫民算听明白了,合着这事儿背后还藏着一段夜班浪漫史,和常年当夜游神的心酸。 “应该应该,敢情我积了这么大功德。那你光拿嘴谢可不行,怎么也得送我一写着‘助人为乐’的锦旗啊。” 这话一说,对话的两人都被对方逗乐了。 张士慧主动递过来一根烟,嘴里还贫呢。 “嘿,哥们儿,锦旗就锦旗,不过你得容我慢慢绣着。至于现在,咱还是来点实惠的。来,冒一颗……” 宁卫民道着谢接过来,却不敢就这么点上。 “哥们儿,在这儿能抽吗?” 张士慧却不吝那个,直接划着火柴给宁卫民递火。 “没事儿,这又不是白班儿?只要小心点,别着了就行……” 喷云吐雾间,他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大咧咧招呼着。 “等着,我拿个烟灰缸去。对了,我这儿还有高碎呢。哪是你杯子?你先刷刷,一会儿咱俩都泡上一杯,再接着聊……” 正文 第三百一十二章 吃不准 “我……我呀……” 待尴尬平歇,宁卫民擦擦脑门的汗,才又说道。 “其实啊,我跟你面前提钱的事儿,没别的意思。就是觉着有好处,我不该一人独吞。觉着你帮我这么大的忙,理应咱们有福同享,我才不亏心。” “可是呢,我一没想到,我那投机倒把的鱼腥味会熏着你。二是没想到这事儿还会这么巧。咱们出去竟然还被罗婶儿和玉娟嫂子撞上了。” “都赖我呀,整个一大俗人,除了钱想不到可以谢你的东西了。怪我办事没脑子,考虑太不周到了。社会上现在不都在说那句话吗?叫‘吃了没文化的亏’,我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我知道,这个事儿罗婶儿和玉娟嫂子看见了,恐怕得往歪了想,也许她们还会背后瞎说道,这些肯定让你很尴尬。而且万一将来让你的未婚夫知道,弄不好还破坏你们的感情呢。” “我同样也明白,为了避嫌,你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和我保持距离,尽量冷处理了。是不是?还有,我更知道你的为人。别看生气时你看着挺凶,但其实特善于替人着想,品质是相当地高尚。刀子嘴豆腐心都不能形容你,你简直就跟菩萨一样,那叫慧而有情。” “可越是这样,我越觉得自己的罪孽深重,对不住你呀。晓冉,你得相信我。有句话叫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不想当坏人,更不能坑了像你这样好心好意帮我的人。所以我一定极力挽回恶劣后果。我得给你正名,我得还你清白,否则我就以死谢罪……” 宁卫民还就有这点本事。 不管他怀揣什么目的,琢磨什么事,话又有多么夸张。 反正只要从他嘴里说出来,总有那么股子诚恳劲儿。 让人听着都感动,都觉得是他善解人意,在为你着想。 于是电话那头,米晓冉便绷不住乐了。 “你可真够能瞎说的!什么未婚夫啊?什么菩萨啊?还以死谢罪?你也太夸张了!” 只是话虽然是嗔怪的话,但从她逐渐开朗饱含笑意的语气里,宁卫民却完全能够确定,对方已经原谅了自己。 为此,他也就更卖力的发挥了起来。 “真的真的,我宁卫民生是一言九鼎的人,死是千金一诺的鬼!如有虚言,天诛地灭!” 这一下,弄得跟发毒誓似的,米晓冉那头更是乐不可支了。 “你怎么越说越没边了。什么人啊鬼的?哎,我说你也说点实际的,你到底想怎么挽回恶劣影响?别光说不练啊……” “这……这个暂时嘛,我还没考虑成熟。不过有一点我已经想好了,那就是怎么能让你疏散心理压力。” 宁卫民假模三道的踌躇了一下,随后继续他荒诞不经的建议。 “据说,摔东西这种办法很管用,唯一的副作用就是也会同样增加一些经济压力。你看这样怎么样?我买一箱子玻璃杯去,咱找个地儿,你好好(卒瓦)上一通,你就把杯子当我,先出出火怎么样……” 偏偏大多数姑娘还就吃这套。 虽然听了,嘴里会说“讨厌”,但心里肯定不是这么想的。 像米晓冉,就几乎要笑得肚子疼了。 “去你的,你这什么招儿啊。我才不干呢……” “你怕累啊?那不要紧。我还有一辙,咱就吃冷饮。我买一桶冰激凌给你怎么样?想怎么吃怎么吃,败火……” 就这么着,随着持续不断的说笑,一场风波,总算在宁卫民卖力的游说下平息了。 至于这通电话,那时间可长了,足足打了得有三毛钱的。 如果不是这年头电话线路的交换机还很原始,导致电话线路中断,那横是得奔四毛去了。 可还别说,即便如此,米晓冉花这钱也没半点不乐意的。 反而是满面含笑交的钱,美得就跟听了场相声大会似的。 甚至从她明媚的表情中,和刚才的对话语气里,连4号院负责看电话的球子妈都误会了。 临收钱的时候,这小老太太乐不津儿把一张胖脸凑过去,神秘兮兮地问米晓冉。 “闺女?怎么着?这是男朋友的电话啊?是不是刚吵完架,上赶着求你,这又和好了?哎,咱大姑娘家,就得拿捏着点,那小伙子才围着你转悠呢……” 这话让米晓冉登时脸儿一红,赶紧急切的否认。 “不是不是……哎呀,大妈,我哪儿有男朋友啊。瞧您。这都说得什么呀?是我表哥……” 而球子妈俩眼珠子瞪得圆溜溜的,满脸的神色都是不相信。 “表哥?哦?是吗?” 米晓冉再次脸泛桃花,扭身儿跑了。 于是直到米晓冉背影消失在眼前,这球子妈还没结没完的撇嘴呢。 “切,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傻丫头一个。还想懵我?大妈我也是过来人……” 跟着,老太太摇着脑袋一转身,把屋里话匣子给调大了。 说来也不知怎么那么寸,这电台里也正放京剧《西厢记》呢。 而且还是小红娘的西皮流水。 这戏词儿也是绝对应景儿啊。 “这兄妹本是夫人话,只怨张生一度念差。” “说什么待月西厢下,乱猜诗谜学偷花。” “果然是胆量比天大,夤夜深入闺阁家。” “若打官司当贼拿,板子打、夹棍夹、游街示众还带枷。” “姑念无知初犯法,看奴的薄面你就饶恕了他……” 与此同时,电话的另一头。 宁卫民大大伸了个懒腰,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却发出了颇为自恋的感慨。 “唉,总算没白费吐沫,给个臭丫头哄好了。我怎么就这么有才,这么能说呢?呵呵,爷的肚儿,那就是杂货铺儿啊……” 不过也真不能怪他嘚瑟,谁让他目的全实现了呢。 米晓冉不但对他前嫌尽释,而且告诉他答应的事儿不变,这就让他吃了定心丸了。 想了想,他认为问题已经解决,完全可以通知杂志社那边换新地址了。 而紧跟着,完全出于本性,又一琢磨,更大的贪婪心起。 他觉着既然这事儿已经证明有效,那干嘛不试试加大投入,去扩大战果呢? 当然,没必要在《现代青年》换底封啊。 可干嘛不再多找几家杂志社试试呢? 以前他是万事开头难,没人做过这样的广告,任何编辑部恐怕都有顾虑。 可现在不同了,已经有了《现代青年》刊登的广告做样板,又没产生不良后果。 相信那些杂志也会少了许多顾虑。 对,对,反正都是玩儿,干脆就往大了去玩儿。 真要是再跑下其他家来,索性就在重文门旅馆包间房好了。 按那些抗日老电影里汉奸的话来说,恐怕日后,那就是金票大大滴啊。 重要的是时间,千万不能等神仙鱼臭大街啊。 照他预计,这小生意顶多玩儿一年,也就赚不到什么钱了。 想到这里,宁卫民的眼睛越来越亮。 就好像看到了装着五块钱的信件,如浪潮一样滚滚而来。 正文 第三百一十三章 坚定不移 怎么就这么巧啊! 从小厨房钻出来,居然正撞见了提前退席的罗大婶儿和玉娟嫂子。 点令宁卫民和米晓冉都始料不及。 我们的社会,对于男女交往可是一向比较敏感的。 虽说眼下有些风气松动了,但还是没改变众口铄金,舌头根子底下埋死人的本质。 所以后果也是他们难以承受的。 米晓冉几乎是现场被臊走了,宁卫民也有跳进黄河洗不清之感。 俩人无不为此尴尬至极,懊恼不已。 关键是冤啊! 因为他们真是清白的,连半点儿女私情没有。 之所以会在罗家的小厨房里进行密会,可不是谈情说爱。 那主要是因为宁卫民成功打发走了那位“实地考察”的,把五块钱拿到手之后。 看到米晓冉惊奇无比的神色,又灵机一动,想要拉米晓冉入伙儿。 他觉得既然这姑娘知道了,那为了保密,为了方便,倒不如干脆就把收信地址改到重文门旅馆去的好。 如果让米晓冉来代收信件,实际上比求康术德帮忙还方便呢。 别忘了,老爷子也是白班、夜班轮着上。 信件隔半个月就会有落在别人手里的时候,这哪儿行啊? 而且老爷子可是临时工,说不准哪天就让玉雕厂给辞了。 那连个“不”字儿都说不出来,就得卷铺盖走人。 反过来,米晓冉就不一样了,她不但是重文门旅馆正式职工,每天还都是长期固定的早班。 邮差基本是上午九点和下午三点来旅馆,这两趟她都够得上。 兹要她愿意,是不会有人跟她抢跑腿儿的活的。 她来办这事儿,几乎算得上万无一失啊。 但让宁卫民完全没想到的是,这年头的人,可是忒有点死心眼了。 普遍都讲究帮忙就是帮忙,耻于言利。 米晓冉尽管答应了他的要求,却坚决不肯收半点报酬,非要纯奉献不可。 这让宁卫民又如何过意的去呢? 自然就要反复做思想工作。 开始他还误会米晓冉嫌少,后来就把每封信的提成从五毛增加到一块钱。 没想到把米晓冉给惹恼了,人家也不想再说什么了,直接推门一溜烟跑掉。 哪成想啊,这出去的也忒不是时候了…… 瞧这事儿闹得吧! 这就好比请人吃饭,碰上个黑心的脏馆子,给人吃进医院去了。 好比送人条裤子,骗遇着假冒伪劣,人家刚穿着出门就开裆了。 好比送人一只宠物狗,突然发作狂犬病,反而把人家给咬了。 马屁拍在马腿上的结果,实在再悲催不过了。 本来是你好我也好的事儿,弄不好就能反目成仇。 唉!倒霉嘛!真是要亲命了! 宁卫民现在别的不怕啊,就怕米晓冉脸皮儿薄,因为这事彻底记恨上了他。 要是小姑奶奶一使性子,把已经说好的事儿再变了,那才叫真正的坏菜了呢。 总之,为了防止事情往最坏处去,宁卫民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也只好以满腔热情和诚意,来试图道歉挽救了。 只是可惜啊,就像要划清界限似的,米晓冉开始拼命的躲着他走了。 国庆节之后两天,无论院里院外,单位家里,宁卫民在上赶着说话。 这姑娘都是不言声,低着头逃似的避让。 宁卫民还想过借“贿赂”米晓卉来传话,可一样是没成功,甚至就连这小丫头也给得罪了。 米晓卉很不高兴的回复,说自己挨了姐姐一通呲儿,以后再不敢吃宁卫民的雪糕了。 合着压根就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啊。 谁说抬手不打笑脸人啊? 宁卫民那颗滚烫滚烫的心,就被米晓冉的冷淡给撅得“咔吧咔吧”的。 不用说,屡屡碰壁,让他是真发愁了。 照这样下去,他想挪地址的事儿恐怕还真有要黄的苗头。 更关键是他没时间等,他也明白这种事儿需要时间,最好等米晓冉心情平复再说。 可问题是杂志最多再有两天要去印刷了,他要不跟米晓冉真正说死喽,工作也没法展开啊,这期可又错过去了。 还好,他最后又想出了一个辙来——打电话。 这年头人们是没有手机,可有座机啊。 虽说整个京城的电话普及率并不高,只有百分之四而已。 可几乎每两三条胡同,就有一台公用电话。 只要把电话打过来,人家管叫。 不得不说,宁卫民这个“决定”实在是太正确了 因为电话往往意味着公事、要事和大事儿,米晓冉不可能不上钩。 而且这种方式也很隐秘。 除了接电话的米晓冉,没人知道是他打的,那不好意思和让人误会的顾虑,也就不存在了。 更何况米晓冉即使不愿意给他面子,总得给七分钱电话费面子啊。 这时候的电话还是双向收费的,跑次腿儿,还得额外收费三分钱呢。 既然人都来了,钱就得交。 不说两句就挂,这不是胡同里长大,勤俭持家的米晓冉干得出来的事儿。 果不其然,宁卫民终于成功和米晓冉通上了话。 “喂,您……是哪里……” 电话中,米晓冉的声音很紧张,充满了游疑不定。 可见这通电话是有威慑力的。 “是我呀,宁卫民……” “啊?怎么是你?” 米晓冉一下叫了起来,被愚弄的感受让她十分火大。 “好啊,你……你搞什么鬼呢?在耍什么阴谋诡计?你怎么就跟个特务似的……” “别别,你别这么说我啊,我是人民,可不是敌人。” “哼,你是不是敌人,我说了算。干嘛戏弄我?你这个大坏蛋!” 米晓冉会生气,这原属于意料中的事情,宁卫民也没指望人家能好声好气。 不过他自认为自己的口才也算出众,只要米晓冉肯听他说,事情也就有了转机。 “哎呦,小姑奶奶,千万别误会。我不是戏弄你,是想跟你道歉,我可什么方式都试过了,这也是最后一招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嘛。你应该不是那么小气,连个道歉的机会都不给我吧?” 激将法奏效,米晓冉终于吐了活话儿。 “那好,有话你就说吧,我听着呢……” 正文 第三百一十四章 两重天 说到重文门旅馆的部门设置、人员安排,那就更具有国营特色了。 也更能体现出当年体制内的优越性。 首先从大面儿上讲,单位里几乎就没有临时工。 哪怕是装卸工,哪怕是保洁,哪怕是刷碗的、扫地的、打扫厕所的,也一律是正式编制的职工。 而重点在于再苦、再累的岗位,也能变得不苦不累。 没别的,秘诀唯有人多而已。 明明一个人就能干的活儿,用三个人来分担,谁还能叫苦叫累? 其次在职务上的叫法,我们国营旅馆和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饭店也有区别。 虽然一样划分了前厅部、客房部、餐饮部、工程部、财务部、行政部这些部门。 每个部门也都有经理。 但再往下细分就不一样了。 国营旅馆可没有什么主管、领班的。 与主管、领班能够进行对标的基层干部就是组长和副组长。 像宁卫民办入职手续找过的政工组、后勤组,就统统隶属行政部。 前厅部也一样,往下分为接待组和经营组,也可以简称为一组、二组。 接待组的职能主要负责领导会议室日常布置,以及配合主管部门视察工作,和记录留言、信件、报纸传递。 经营组的职能是办理旅客的入住和离店手续,电话预约业务和火车票代购业务。 如果不算当头儿的和财务部派驻过来的收银员。 所有基层职工全都加在一起的话,足有十七个人。 再加上这两个组编组也没那么死板,除了组长、副组长不变,基层职工是可以互相替换的。 那可想而知,人员如此富余的情况下,这班儿上的会有多么轻松。 事实上,除了夜班是安排两个人值班之外。 无论早班儿还是中班儿,前厅部每个班儿都能至少排五个人。 那一天最忙的时候,差不多就是十二个人一起分担工作,工作量简直微乎其微。 所以对于前厅部的人来说,大部分的时间都无事可做。 无论聊天、看报纸、看杂志还是吃零食、甚至是串岗,跑到别的部门去游荡。 只要别太过分,都任凭尊便。 只是连宁卫民算在内,整个前厅部也只有三个男的,那两位还几乎长期“焊”在了夜班的岗位上。 于是自然不须说,每天早上打开水的活儿,肯定就非宁卫民莫属了。 此外,他作为新人,还得接手一些别人嫌琐碎的杂事儿。 比如说去库房领点办公用品和票据单。 或是跟邮局的人打交道,每天给领导办公室送送报纸和给各部门分发信件什么。 很有点像收发室老大爷干的跑腿儿的事儿。 但哪怕如此,也依旧拥有大把的空闲,宁卫民完全实现了来这儿的初衷——舒坦的混日子。 只是世事终究不会那么完美,现实和想象间多少存在些扭曲。 有些小烦恼也是宁卫民始料未及的,那就是性别差异啊。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啊。 他每天身边连轴上演四台大戏,凑齐了“十二金钗”,想想那得有多热闹吧。 就这些大姑娘小媳妇,谁都把他当成调侃的目标,时不时的还“开开车”。 是真把他当成什么都不懂的小弟弟了。 可问题他其实什么都懂,这又是什么滋味? 不理不睬不行,一开口把人家说得脸红不行,真逗出点非分之想更不行。 这待在美人窝里的福气,也不是那么好消受的。 好在在经历了长达多半拉月的工作洗礼后,由于一个上夜班儿女同事发烧打了点滴。 宁卫民提前被调到了夜班,开始和另一个男同事做搭档。 这一下他就解脱了,真是彻底清净了。 他还真没想到,当初自己最不乐意接的差事,如今竟然变成了救他于水火的契机。 而且说实在的,只有上了夜班才知道夜班的好处。 因为这年头可没有谁会大晚上的要求住店,京城火车站最晚的火车也就是十点钟。 所以哪怕对于早班儿和中班儿而言,前厅部夜班儿的工作量都少得可怜。 值夜班的人,连叫早服务都无须提供,不过是应对偶然突发事件而已。 比如说客人得了急病需要联系救护车。 比如说房间漏水、断电,得通知工程部,及时给客人调配房间。 又比如配合一下公安部门检查和抓捕工作。 再或者是有火情发生,配合政工组和消防员做疏散工作。 除此之外,顶多也就是接一接外线电话,记录一下给客人或者是单位领导的留言而已。 那大可以用看书、看报、聊天、甚至是和其他部门的职工一起打牌,或者是趴着桌子上、躺在椅子上睡觉的方式,打发掉漫长而又无聊的夜晚。 此外,单位还管夜宵和早饭,每天夜班补助五毛钱。 完全是吃饱喝足,睡着觉就能挣钱的美差啊。 恐怕整个京城,也没有什么工作,比干这个再省心的了。 熬夜伤身体,当然有点。 可年轻人,谁会怕爆肝到午夜啊? 何况趴桌子上睡也是睡,无非晚一点睡,睡得没那么舒服罢了。 与报酬相比,这点瑕疵真不算什么。 也就是大晚上上班,黑灯瞎火、交通不便,对女同志不太方便。 男同胞才能摊上这个福气。 宁卫民甚至觉得,假如和新搭档混熟了。 他偶尔脱岗溜出去趟鬼市,也不是什么问题。 唯独让他有点顾虑的,就是他把一位姑娘的岗位给顶了,很有可能让另一位男同事失望,继而对他产生怨愤。 不过他头一天上夜班,就连这点担心,也消散了。 因为当接待组组长,把他介绍给新的工作搭档后。 那个比他大不了几岁,名叫张士慧年轻小伙子,不但用友善的微笑表示了由衷的欢迎。 甚至在组长离开后,热情洋溢,把他当成了救星一样表示感谢。 “哥们儿,真得谢谢你啊。你来了,算把我给彻底拯救了。” “哎呦,你千万别这么客气。要把我吓跑了,你就得一个人盯夜班了。” “哈哈,没开玩笑,我一说你就明白了。你顶的岗啊,原先是我对象。我们俩就是上夜班谈上的。可坏就坏在,从此之后,她就对我跟别人上夜班不放心了,非要陪着我。这不,就把自己陪进医院去了。你这一来呢,咱俩搭档,我对象也就能放心了。而且还能轮换了,我也有重见天日的一天了,难道我还不该谢你吗?” 宁卫民算听明白了,合着这事儿背后还藏着一段夜班浪漫史,和常年当夜游神的心酸。 “应该应该,敢情我积了这么大功德。那你光拿嘴谢可不行,怎么也得送我一写着‘助人为乐’的锦旗啊。” 这话一说,对话的两人都被对方逗乐了。 张士慧主动递过来一根烟,嘴里还贫呢。 “嘿,哥们儿,锦旗就锦旗,不过你得容我慢慢绣着。至于现在,咱还是来点实惠的。来,冒一颗……” 宁卫民道着谢接过来,却不敢就这么点上。 “哥们儿,在这儿能抽吗?” 张士慧却不吝那个,直接划着火柴给宁卫民递火。 “没事儿,这又不是白班儿?只要小心点,别着了就行……” 喷云吐雾间,他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大咧咧招呼着。 “等着,我拿个烟灰缸去。对了,我这儿还有高碎呢。哪是你杯子?你先刷刷,一会 正文 第三百一十五章 大逆转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上夜班无意间看到了一张报纸,导致他的思维是瞬间爆炸,生出了一个天马行空的主意。 那是一张什么报纸呢? 不是本地报纸,应该是一个外地旅客带来的异地报纸。 而且还不是什么正经的大报,而是当地的一份《农业科技报》。 根本不知道是被谁给拿到前台来的。 看破烂程度,也不知被多少人翻阅过了。 上面撒了不受茶渍,还粘了瓜子皮,日期也是一礼拜前的了。 但就是这样的一份小报儿,原本只是为了消遣随笔翻翻的宁卫民,一下受到了触动,感受到了金钱的召唤。 他看到的是什么呢? 那是整整半个版面的致富信息广告。 要知道,在改革开放的政策下,我国的社会、经济、文化等领域都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特别随着广大农村实行家庭联产责任制,市场逐步开放,各地经济率先开始出现复苏和繁荣。 与此同时,社会供求关系,却显露了结构性的不平衡。 一方面是计划经济体制下的商品短缺,另一方面又是广大人民群众的社会需求。 在这样的情况下,生产加工出来的商品,都能很快销光卖光,因为市场的缺口太大了。 那既然加工出商品就能致富。 那么那些出现在媒体上的种养知识,加工技术,销售渠道的推介,连同生产设备转让出售等等的广告,就被称为“致富信息”。 从上世纪七十年底末起,伴随着我国大型官办媒体上广告的出现,各类致富信息也开始陆续刊登在不是那么主流的报纸刊物上。 这类广告开始是零零散散,断断续续,到后来就变得琳琅满目。 要知道,一直过穷日子的国人,哪一个不想脱贫致富,翻身发财啊? 而这些致富信息背后,是农民的商品经济意识率先被唤醒。 由此才会导致全社会的物质财富创造能力的持续挖掘和释放。 像宁卫民手里的这张报纸,三线城市的小报一张,针对的就是农民群体,内容极为丰富。 什么农机厂出售农机具的,什么电机厂出售电机的。 还有小五金厂、磨坊和油坊设备转让的广告。 甚至还有制作洗衣粉设备,和酿酒设备的。 而彻底吸引住宁卫民的,是一则出售有关鹌鹑的养殖技术广告。 刊登这则广告的明显不是单位,而是个人。 因为地址就是一个普通居民的居住地,联系人也只有名字没有任何职务头衔。 广告写明,只要报上按地址寄去五元钱。 他就会回寄给一份印有全部技术和具体操作方法的小册子。 常言道,一叶知秋啊。 仅从这则邮购广告的尺寸足足抵得上其他的“豆腐块”三倍大小。 宁卫民很容易就能做出一个判断。 这位率先意识到知识可以转化为金钱的先行者不但聪明,而且应当是挣着钱了。 否则以当时人们普遍魄力不高的情况来看。 没有人会在不明结果的情况下,在看着像是白白扔钱的事儿上,投入这么大成本的。 这也就意味着单纯出售技术知识的这条路不但走得通,而且利润不小。 1978年之后,改革的春风吹遍神州大地。 共和国带着刚刚摆脱禁锢的喜悦,沐浴在新时代的光辉里。 我国各行各业都开始了正本清源的进程。 别说人民生存环境得以逐步改善。 就连国人的精神和心气儿,也从极端的乱象中解脱出来。 变得轻松,恢复人性。 只是尽管社会大体环境在持续不断的好转。 但也并非所有人的日子,都能于第一时间扭转颓势,奔向幸福的康庄大道。 因为有句话说的好,全天下幸福的人都是一样的,而不幸的人却各有各的不幸。 别忘了,五个手指头还不是一边儿长呢。 人世间总有那么少数的几个人,是背得离谱儿的特例。 明明没做错什么,仅仅是因为历史遗留问题,或是命运的不公平。 他们的日子在酸涩的苦水里越浸越深,一点儿不见好转的迹象。 让人无法不心生同情。 可即便是这样的可怜人,也仍旧不是最糟的情况。 因为比一个可怜人还要凄凉的,是两个这样的可怜人碰到了一起。 而且在这两个可怜人之间,还有着事关生存的根本性利益冲突。 说白了,就像电影《唐伯虎点秋香》里的“比惨”段子一样,那才叫造化弄人哪! 这可不是胡说八道,现实生活里,真有这样的事儿。 别处不提,就说京城煤市街扇儿胡同2号院的一老一少吧。 他们就属于这样狭路相逢的两个倒霉蛋。 老的叫康术德。 1918年生人,祖籍津门静海。 少年时逃荒来到京城,后以“打小鼓儿”为业。 由于混乱的年代里,京城只有两个行业最来财。 一个是吃瓦片的,另一个就是古玩行。 所以哪怕在民不聊生的岁月里,靠吃大户的洋落儿,康术德也逐渐混成了个小财主。 不但在京城娶了媳妇,生了孩子,还置办了产业。 实际上这扇儿胡同2号院就是他的房产。 只是时代的更迭,却让他阔气的日子成了昙花一现。 1978年之后,改革的春风吹遍神州大地。 共和国带着刚刚摆脱禁锢的喜悦,沐浴在新时代的光辉里。 我国各行各业都开始了正本清源的进程。 别说人民生存环境得以逐步改善。 就连国人的精神和心气儿,也从极端的乱象中解脱出来。 变得轻松,恢复人性。 只是尽管社会大体环境在持续不断的好转。 但也并非所有人的日子,都能于第一时间扭转颓势,奔向幸福的康庄大道。 因为有句话说的好,全天下幸福的人都是一样的,而不幸的人却各有各的不幸。 别忘了,五个手指头还不是一边儿长呢。 人世间总有那么少数的几个人,是背得离谱儿的特例。 明明没做错什么,仅仅是因为历史遗留问题,或是命运的不公平。 他们的日子在酸涩的苦水里越浸越深,一点儿不见好转的迹象。 让人无法不心生同情。 可即便是这样的可怜人,也仍旧不是最糟的情况。 因为比一个可怜人还要凄凉的,是两个这样的可怜人碰到了一起。 而且在这两个可怜人之间,还有着事关生存的根本性利益冲突。 说白了,就像电影《唐伯虎点秋香》里的“比惨”段子一样,那才叫造化弄人哪! 这可不是胡说八道,现实生活里,真有这样的事儿。 别处不提,就说京城煤市街扇儿胡同2号院的一老一少吧。 他们就属于这样狭路相逢的两个倒霉蛋。 老的叫康术德。 1918年生人,祖籍津门静海。 少年时逃荒来到京城,后以“打小鼓儿”为业。 由于混乱的年代里,京城只有两个行业最来财。 一个是吃瓦片的,另一个就是古玩行。 所以哪怕在民不聊生的岁月里,靠吃大户的洋落儿,康术德也逐渐混成了个小财主。 不但在京城娶了媳妇,生了孩子,还置办了产业。 实际上这扇儿胡同2号院就是他的房产。 只是时代的更迭,却让他阔气的日子成了昙花一现。 1978年之后,改革的春风吹遍神州大地。 共和国带着刚刚摆脱禁锢的喜悦,沐浴在新时代的光辉里。 我国各行各业都开始了正本清源的进程。 别说人民生存环境得以逐步改善。 就连国人的精神和心气儿,也从极端的乱象中解脱出来。 变得轻松,恢复人性。 只是尽管社会大体环境在持续不断的好转。 但也并非所有人的日子,都能于第一时间扭转颓势,奔向幸福的康庄大道。 因为有句话说的好,全天下幸福的人都是一样的,而不幸的人却各有各的不幸。 别忘了,五个手指头还不是一边儿长呢。 人世间总有那么少数的几个人,是背得离谱儿的特例。 明明没做错什么,仅仅是因为历史遗留问题,或是命运的不公平。 他们的日子在酸涩的苦水里越浸越深,一点儿不见好转的迹象。 让人无法不心生同情。 可即便是这样的可怜人,也仍旧不是最糟的情况。 因为比一个可怜人还要凄凉的,是两个这样的可怜人碰到了一起。 而且在这两个可怜人之间,还有着事关生存的根本性利益冲突。 说白了,就像电影《唐伯虎点秋香》里的“比惨”段子一样,那才叫造化弄人哪! 这可不是胡说八道,现实生活里,真有这样的事儿。 别处不提,就说京城煤市街扇儿胡同2号院的一老一少吧。 他们就属于这样狭路相逢的两个倒霉蛋。 正文 第三百一十六章 开窍 至于边建功的报答,还要更实惠一些。 这小子特别懂得利用工作之便,很快就学会了靠山吃山。 他在厂里,偏偏还属于那种自来熟、挺能混,到处都能交到朋友的主儿。 于是除了把厂里的整盒的蜡管带回来,分送几家邻居们串门帘子用。 几乎每礼拜休息日回家的时候,他还会在车间灌上一大一小两塑料桶汽水带回来。 大桶是给几家邻居们分的,小桶却是专门给宁卫民打的。 因为边建功发现宁卫民爱喝杨梅汽水。 就给他弄这么一家伙,专打粉红色的。 可这样的特殊化,反倒让宁卫民反挺不好意思。 因为“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杨梅汽水不但市面上少见,何况那还是京城姑娘们的偏爱。 宁卫民虽然挺承边建功的情儿,可身为一男性爱喝杨梅汽水爱到了这样的程度。 老和粉红色挂钩,让人看着多可笑啊。 像康述德就老为这事儿挤兑他,跟家说,他是爷们的身子,娘娘的派儿。 所以为了让面子上好看一点,宁卫民便每每总要把杨梅汽水匀给米家姐儿俩一半。 可这样更麻烦,平白的好意,走动太频繁了就容易引人联想。 像边大妈和罗大婶就产生了误会。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们一看见宁卫民和米晓冉待在一起说话。 目光和嘴角,总会带上一股子奇怪的笑意。 就像在公园里看到一男一女躲在阳伞后头的西洋景儿一样。 不过好在,宁卫民和米晓冉他们自己,却始终相处自然。 完全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坦荡,一点也没有因此感到尴尬的可能。 甚至连米家其他人,都不会因他们的日常交往,多想些什么。 为什么会如此? 主要就是因为这段时间啊,米师傅已经不止一次,帮忙把宁卫民和蓝岚带进“大观楼”蹭电影看了。 像有时候赶上特火的电影,全市影院爆满,连底下也没位子了。 米师傅甚至把宁卫民和蓝岚带进了放映室,让他们俩透过放映机那小窗户看。 在米师傅的心里,高高的身量,长得很漂亮的蓝岚,无疑就是宁卫民的女朋友了。 他也早就把这事儿在饭桌上跟家里人说了。 那米晓冉再傻,自不可能再对名草有主儿的宁卫民有什么想法啊。 只是有意思的是,其实米师傅也和边大妈、罗大婶儿一样,纯粹是误会了 因为宁卫民和蓝岚之间,同样没有那个意思。 对宁卫民来说,蓝岚就只是他的贵人而已。 就因为他曾无意间帮过一个小忙,蓝岚以德报德。 作为回报,给了他不少实际好处。 蓝岚对他的意义,就像前世那些相处不错,做事讲究,愿意照顾他生意的大客户。 另外从性情上来讲,好脾气,爱说笑的蓝岚,心里什么复杂的东西都没有。 即使穿着劳动布的工作服,这姑娘也像个在念书的高中生。 尤其两个人心理年龄,本身实际差距就相当大。 那么哪怕蓝岚和宁卫民是同龄人,但外表上看起来,他们就好像差了六七岁似的。 没错,宁卫民喜欢和这个姑娘相处。 他觉得轻松、舒服,且无需戒备,还非常感谢。 但不代表着他会爱上这么一个姑娘啊。 要知道,单纯的女孩虽好,却也太过透明了。 如同一杯凉白开,毫无味道。 蓝岚身上真没有什么能让宁卫民心猿意马的地方,根本不是他喜欢的那种类型。 甚至反过来说,蓝岚身上的稚气,反倒让见多了女人的宁卫民生出一种自律性来。 连他自己都觉得,如果对蓝岚动这方面的心思,就像一个诱拐少女的变态罪犯似的。 所以说,蓝岚即便是非常吸引当代男青年的一朵花,宁卫民也不愿意去采。 他更愿意远远的欣赏,让蓝岚这朵花静静开放,展露芬芳。 如果他真有亲戚或是妹妹的话,那应该就是这个感觉。 也正是因此,和蓝岚相处,宁卫民从来都是光明正大的。 像第一次开口约蓝岚出去,他就是把一切挑明了。 那次是已经清盘了东郊垃圾场的业务,最后一次把废铜送到废品站。 从蓝岚手里一拿到了钱,宁卫民就发出了邀请。 “小岚子,今儿托你福,又发财了。下班了带你逛逛去,怎么样?” 不用多说,在还很保守的社会风气下,蓝岚作为一个姑娘家,难免脸红心跳,会心有猜疑啊。 而看出蓝岚面显迟疑,明显误会了。 宁卫民不待她开口,就主动解释起来。 “我可没别的意思啊,就是纯粹表示下感谢。” “说真的,我是觉得你人不错,帮了我不少。这是我最后一次卖铜了,今后不会再来麻烦你了。要就这么走了,不请请你,我心里忒过意不去。” “怎么样,咱认识这么久了,不至于连点基本信任都没有吧?能不能给个机会让我好好表示表示?” “你要实在不放心,就再找个姐们儿作陪好了。要真不想去……也行。你干脆就把你想要的东西告诉我,我送你件礼物……” 如此,宁卫民的诚意,才让那对孩子气的眼睛又大胆了起来。 蓝岚没再犹豫,很快就答应了。 “那好,你等我一下,我换下工作服就去!” 好家伙,这下反倒是宁卫民被蓝岚的痛快劲儿给弄懵了。 要知道,这会儿废品收购站可还没下班呢。 “小岚子,你没事吧?这才几点呀?” “那有什么?我请假!” 嘿,蓝岚说到做到,还真地把套袖一褪,就跑去换衣服了。 不一会儿,她就跑出来,换上了她自己的裙子、凉鞋。 再往后,蓝岚的表现更让宁卫民吃惊。 因为这姑娘由着自己心性来的,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本来宁卫民是想请蓝岚去新侨饭店的三宝乐吃西餐的。 此时的京城最受年轻人追捧的餐饮场所,除了北展的莫斯科餐厅,也就是新侨饭店的三宝乐了。 这两处,那吃的不光是饭菜,还有异国风情、小资情调和相对高级的餐饮服务。 宁卫民是真心打算好好出一回“血”。 然后吃了喝了也就散了,从此问心无愧。 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事实却朝着背道而驰演变。 就因为蓝岚请假下班太早了,餐厅没开门。 这天反倒是蓝岚硬把他拉进了新侨饭店楼下冷食部。 自作主张的抢着买了汽水和冰淇淋。 原本宁卫民心里还想着,反正过会儿餐厅开门还得吃饭,也无所谓了。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吃着冷饮吧,聊着聊着聊到了电影,蓝岚说变就变卦了。 她居然怎么也不肯吃饭了,非要去看印度电影《大篷车》不可。 就这样,宁卫民没辙呀。 只有顺了蓝岚的意思,带她又去了附近的电影院。 更没想到的是,这部爱情电影实在太火,跟1998年京城放《泰坦尼克号》的盛况有一拼。压根儿就买不到票,连黄牛票放出来都遭人争抢。 于是为了不让蓝岚噘嘴失望,最后宁卫民也只能带她去家门口的“大观楼电影院”,求米师傅帮忙了。 所以这天,宁卫民实质上一分钱也没花,却又欠下了额外的人情。 正文 第三百一十七章 境界 盛宴终将散去。 接近十点的时候,人流渐渐地少了。 虽然时不时,还有零星的老外出现,一样也会走过来看看。 但宁卫民已经累坏了,而且看大家也着实够呛。 像“小陶”,嗓子都喊哑了,于是果断决定收摊。 这一声令下果然符合民意。 不但罗广亮和他的弟兄们轰然一声,开开心心的收拾起东西来。 那些代销货物的小贩们也赶紧拿着钱和卖剩下的货物,踊跃争先地过来核账交差。 果不其然,不但拿货的没有少一个人,而且还都翘首以盼,兴奋极了。 “连长”表现最为积极。 他头一个就跑了过来,迫不及待把早就理好的钱和物率先交还。 紧跟着,当到他一拿到手小二十块钱的劳务费。 马上代表大家提出了一个小贩们共同关心的问题——宁卫民他们明天还来不来? “来啊,当然来啊。我们以后应该是会天天跟大家打交道了。要是愿意,咱们以后还按今天这么办,有钱大家一块挣,怎么样?” 宁卫民一句无比爽快的答复,顿时惹得众多小贩们喜笑颜开,情不自禁的一声欢呼。 这样的气氛下,抱着说几句好话,身上也不会少一斤肉的心态,几乎每个人都知道捡好听的说。 “不是我说呀,你们可太有本事了,瞧瞧你们这几辆车,这阵势,这才叫做买卖啊。像我们这样的,天天卷个包袱皮来摆地摊,卖这些上不了台面儿东西。跟你们一比,简直要臊死了。”卖鞋垫儿的摊主说。 这话听来的确是真心的。 1982年,绝大多数的个体户,除了开饭馆的,还都没有固定的店面。 用来拉货的三轮车往往就是最大的资产。 但这几百块一辆的玩意也不是一般人用得起的。 往往只有拥有一定资本的正规个体户才会有。 像宁卫民居然能组织六辆车一起出动。 放在京城任何地方,那都是个体户里当之无愧的豪强了。 就秀水东街这些小鼓捣油儿的无照黑户,自然心生羡慕。 “那是啊,我在这条街上也卖了一年多的货了,还没见过这街上这么热闹过。更没见过有谁能一晚上,把成百的衣服往外卖的。瞧瞧人家,一来就把这整条街都变得跟城里的闹市一样,这跟变魔术都差不多了!” 卖小百货的也跟着附和。 不过随后,他却颇有点冒失的问了一句,绝不该问的话。 “哎……我打听一句啊,你们到底那儿弄到这么好的衣服啊?你们是不是认识什么大官儿啊?” 这话登时让宁卫民微微一愣。 听话听音儿,他当然明白这小子存着什么心思呢。 这年头个体户们进货确实是件愁事儿。 由于拿不出支票来,走的量又小,正规厂家根本懒得搭理他们。 这小子多半是看自己年轻,琢磨着想从他的嘴里套出商业情报来。 “你问这个啊?我是跟服装厂有点关系。你要是想从我这进货呀,可以。不过,今天就先别谈了,日子还长,咱们慢慢来……” 对此,宁卫民只觉得好笑。 他用自己的方式做了答复,虽然表面上是说了,但实际上什么也都没说。 这小子听了尤不甘心,似乎还想继续追问。 但黄世仁的身边哪儿缺狗腿子啊?必有穆仁智跟随左右。 此时根本就不用宁卫民表示什么,“连长”就板起脸来,代为呵斥了。 “哎哎,刘老二,你瞎套什么磁啊!你也不想想,人家就是告诉你又有什么用?你有这份关系,有这么多本钱吗?别老惦记耍这种不切实际的事儿。境界不同,懂吗?” “我还告诉你,我平生见过最有本事的人,也就是这位小兄弟啦。你听听人家那外国话说的,比电视上的都溜。我说人家一来就打听有没有外国人呢?这就是高度!知道吗?” “你呀,说你自不量力都是轻的。你现在最应该做的,要么就是赶紧谢谢人家肯带你玩儿,今儿给了你挣钱的机会。要么就是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挺大的人了,怎么那么不懂事呢?净破坏气氛……” 别说,最会说话的还属“连长”这个老油子。 作为已经把好处拿在手里的人,而且还惦记继续分润的人,他是真把宁卫民当成自己的财神爷供着了。 瞧几句话连消带打的,既把宁卫民捧得高高的,让他感到极为受用。 同时也把刘老二说的脸红了,帮着这小子认清了现实,不能不低头服软。 马屁拍到这个地步,也是一种本事啊。 不过说真的,其实宁卫民对这刘老二想打听货源这件事本身,倒是一点都不反感,反而还挺高兴的。 因为放眼全国,恐怕也就他宁卫民这么一个异类份子,才能拥有这样得天独厚的进货渠道。 他早就意识到这种便利本身也是一种可以变现的资源啊。 这也就是为什么打一开始,他就对这些个体户和颜悦色,非常客气的原因。 那是因为他非常清楚,批发业务才是利润大头。 本就有心让这些人都从自己手里拿货,把他们慢慢发展成自己的零售商。 然而这一层,就不是这帮秀水东街的小商小贩所能了解的了。 因为就像“连长”尴尬所说,一切源于境界不同。 人就像洋葱一样,也是分层次的。 其实别的不说,就光说这些个体户拿到手的劳务费就足以证明这个道理 这帮人又哪儿会知道宁卫民给他们的待遇,可比罗广亮的人差上几乎一半呢。 更何况给他们拿到手的报酬还不是外汇券,而是人民币,这又差了一个节气。 不过话说回来,即便如此,能吃上这样的亏,那也是可遇而不可求。 得碰上了赶巧了,才能有不是?并不是谁想要就能有的。 所以退一万步讲,即使是宁卫民把这些事明明白白告诉他们又能如何? 但凡不傻,绝对不会有任何人做出别样的选择。 只不过那样的话,和现在是截然相反的两种心情罢了。 而这,就是老话讲的形势比人强。 在生物界,这也被叫做食物链。 (注:小鼓捣油儿,京城土语,指规模不大的活动) PS:过了午夜十二点,新月份的瓜分点币回馈正版读者活动就开始了。请各位全订的朋友及时参加。找不到帖子的,请看本书书友圈置顶位置。 正文 第三百一十八章 凯旋 风还在刮。 宁卫民低着头在路上蹒跚的走。 没办法,腿脚乏得要命,想快都快不起来。 何况他裤子右腿儿开了个大口子,一迈步,就如同穿旗袍似的露出小腿。 左脚的鞋面和鞋底分开了一半了,也跟蛤蟆嘴似的吐着脚指头。 这样的行装也累赘啊。 不仅如此,更为丢人的是,他这一撒开脚丫子,没敢回头,只顾傻跑。 居然一气儿跑到了两公里外的八里庄。 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他连公共汽车牌子都不知道哪儿找去。 这不,沿着这条大道奔西,步行了又有二里地了。 可别说站牌子了,他就没见过一辆途径的汽车。 往来的只有牲口拉的大车,连“三蹦子”、三轮车、自行车也没一辆,居然比东郊还荒凉呢。 他是真想找个百货商店,赶紧换条裤子,换双鞋啊。 他也想找个地方坐下,吃点东西歇歇脚,再把前前后后细想一遍。 刚才事情发生得太快了,他的脑子已追赶不上。 可惜,既没有商店,也没有地方让他吃饭,让他休息。 这条路上就是个纯粹荒郊野地。 除了道路两边的野树杂草,到处都是随风舞动的爆土扬烟。 既然如此,那也只好慢慢的溜达着吧。 终归方向是没错的,想必在太阳落山之前,再怎么也找着回家的路了。 哎呀! 现在的他,就像是一只饿着肚子又伤了翅膀的小鸟儿,心里充满了窘迫的哀叹。 自然而然,思念起前世的好处来了。 还是网络时代牛啊。 再偏僻的地界,用智能手机APP上下个单,也会有车来接的。 哪儿用得着受这种罪啊? 还是法治社会好啊。 就这样的情况,立马报警,保准儿能让这帮小子直接进去。 回头再告他们一个倾家荡产,哪儿用受这种气啊。 不过话说回来,今儿再怎么着,也得说是不幸中的万幸。 亏得他够机智够勇敢,才能顺利的脱离险境。 否则真挨这么一顿胖揍,小命能保住,也免不了折胳膊断腿的。 至于谈到损失,其实倒真的没有什么。 因为盲流子给的钱和他自己的钱,都在身上揣着呢。 真没了的,不过是大包里那些干活用的家什,还有一麻袋的铜而已。 而明天,他是定不会再回东郊垃圾场了。 自然,那帮盲流子让他代买的东西也就无需采买了。 如果这么来论的话,他甚至是赚的。 关键还是他被这无妄之灾,整得小心肝儿很受伤啊。 他的自尊不但受到了野蛮的践踏,而且自己也有点臊得慌呢。 因为点儿背是点儿背,可说到根儿上还能怪谁呢? 多半还得怪他自己个。 师父早就提醒过他了,他也不是不明白道理。 可谁让他不当回事,非要奔着沟里去啊。 这恐怕就叫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所以说,他想跟老爷子诉诉苦都不好意思启齿。 哎,师父要是知道,别说安慰他了,准保得挤兑他。 “你小子,有脑不用,纯属有病。活该!还是赶紧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数数你自己个儿的脑细胞儿去吧。” ………… 当天,宁卫民到家的时候,又已经是饭菜飘香的时辰,傍晚六点多了。 但这可不是路上真走了这么长时间。 事实上,下午两点多他就走到金台路了。 其他的时间,都是因为他买鞋,买裤子,吃饭,洗澡,换衣服耗费的。 所以,等到他进院儿的时候,已经没了穿着露腿裤子、开口鞋的那份落魄。 但换上了新裤子和新鞋,却也引得邻居们一双双眼睛都是探询的意味。 像边大妈和罗婶儿就主动询问起他来 “哎哟,卫民,今儿出去一趟,回来怎么就换新的了?这是捡着什么宝贝了吧。发洋财了?” “民子,这两天可头一次看你回来这么晚。哎,你那大提包怎么没了?” 宁卫民早料到会有这一出,所以路上已经编好了借口。 “嗨,罗婶儿,发什么财啊。不瞒您说,今儿我可太倒霉了。回来的路上,裤子剐了不说,还一脚踩泥里了。您猜怎么着?等我拔出脚来,面儿是面儿,底儿是底儿。我不买新的,怎么回来啊。回头还得劳烦您帮我撩两下,把这裤子补补呢……” “嗨,大妈。您问我那大帆布包啊,让我给处理了。不为别的,人家垃圾场贴了告示,不让再随便捡垃圾了,一个带红箍的跟我说,以后垃圾场就政府管起来了。我一琢磨,那些东西用不着了,干脆烂七八糟的一卖,换俩钱儿得了……” 嘿,要说这小子是真能编,故事讲得活灵活现。 几句话逗得边大妈和罗婶儿笑不拢嘴。 不过话说回来,这也是强颜欢笑。 属于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自己心里的苦自己知道啊。 真等到一进屋,宁卫民也就变了颜色。 躺到床上,只知道闷闷的抽烟。 还得亏今儿老爷子上的是晚班,他不用再跟谁演戏了,否则更得郁闷死。 不为别的,关键是这口气缓不过来。 他脑子里倒想不转悠这事儿,反复告诉自己一切都过去了,都不成。 窝囊,呕心,憋屈,太欺负人了! 凭什么啊? 老子吃了那么多苦,才好不容易找个赚钱的营生,容易嘛。 结果自己的算计、经营全都白费,只为了让别人来欺侮! 师父话说的好听,暴力是蠢人的无奈之举。 可难道在耍胳膊根儿的手里,聪明人就只能老老实实当被厨子提在手中的鸡啊? 难道除了把亏吞进肚子里,敬而远之,就什么也干不了了吗? 而就在宁卫民心里运气的时候,偏偏房顶上的耗子也来捣乱。 这帮家伙也不知撒了什么疯,反常极了。 天儿还没全黑呢,就在他头顶上顶棚上闹腾,“吱吱”叫个没完。 最可气的是,他眼睁睁看见,一条耗子尾巴还从顶棚的小洞里垂下来。 这不成心嘛! 躺在床上的宁卫民感到邪火一下下的往脑门上拱。 他也懒得起来,烟叼嘴里,直接扒了脚下的袜子缠成了一个蛋。 然后使劲儿朝着那耗子尾巴扔了过去。 可惜顶棚太高,他又没有金镖黄天霸的本事。 于是袜子失了准儿,不但根本就没砸中。 反倒掉了下来,正砸在了他自己的眼睛上。 “哎哟!” 瞧瞧,多倒霉吧。 可也别说,就这一家伙,宁卫民反倒如同一休哥附体,忽然想到了两处差点被忽略的重要关隘。 他眼眶子是一黑,可心里却是一亮,立刻从床上翻身坐起来。 第一,这件事,多半只是废品站的人想要报复他。 否则的话,这帮头脑简单的人,为什么还要给他钱呢? 要想办他,当然在垃圾场下手最稳,活埋了他都没人知道。 第二,这帮废品站的人太自以为是了,暴力这种威慑,也是需要条件才能运用的。 这毕竟是新社会了,不是旧社会了,他们要是真正的流氓,他还真惹不起。 可问题是他们不是啊。 都是有正式工作的人,而且想继续过肥的流油的好日子,才会来找他的。 俗话说得好,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他一个无家无业的孤儿,真要是奔着砸锅去,想要大家一起完蛋。那还不定谁怕谁呢? 第三,也是巧了,今儿赶上这天气,他带着口罩,连脸都没露出来。 即使盲流子们也不知道他的姓名和住处。 那就是说,现在他在暗,那帮兔崽子在明。 所以这么看,这事儿有缓儿啊,他还真未必非咽下这口窝囊气…… PS:这本书从开始写,就有人轻率的胡喷。 有人质疑宁卫民母亲死于交通事故,疑宁卫民父亲烟酒过度而死失实。 有人对买猴票表示质疑,以为猴票不能快速变现,买了不卖,是无意义的。 有人说物以稀为贵,猴票攒多了,反而会便宜 还有人说应快进快出,买古董,买四合院,不一而足,总之认为靠猴票发家不可能。 脑子里这么想的人,其实他们本身思维里就只有其他重生文里的套路了。 就好像世界只有一种可能似的。就好像物以稀为贵的常识,别人不知道似的。 也是这些人,连过去有马车,有牲口,有山路,有大解放卡车都不清楚。他们的脑子里造成车祸就是一种可能性。 也是这些人,连过去八分钱,一毛,一毛三的白酒都不知道,几分钱的蜜蜂烟和大公烟都不知道。更不清楚越是卖力气的底层人越喜欢烟酒麻醉自己。不清楚连旧社会的车夫,有点钱都是花在烟酒上了,连嘬铁钉子都是可以下酒的。 也是这些人,连猴票有多少倍涨幅也没有算过,连哪一年允许私房买卖,什么时候才有购买旧货的渠道,什么时候个体户才能从事单纯的小商品买卖,何时能开办私人公司,都不清楚。 否则他们是不会表达出这样的意见的。 他们对旧时光的理解,恐怕只限于他们自己的想象。 他们所认可的过去,也恐怕只是他们愿意相信的一部分。 我本来懒得理会,只是觉得这种刻舟求剑的逻辑实在有些好笑,但为了真心看书的朋友减少点无效评论,还是顺便说上两句吧。 第一,主角前世是干什么的?主角未来要干什么?书里早都有提示。 别的重生文猴票没用,不代表这本书也一样。你没见过卖猴票的,我就让你见见。 本文猴票是利器。以后剧情中必要的道具,不但会有买卖,而且起到的作用会超出所有人想象。 第二,收藏是要讲性价比的,收藏是讲顺序的,而且要讲法制和客观条件。 简单说,老东西是都便宜,可相互比较,还是有贵贱,潜力和保存条件也不一样。 闭眼就买,什么都出手的,太傻,肯定会有取舍。 这个问题到此为止,以后不会再提。 看过我旧作的读者应该大致知道。 我写书是根据真实历史客观出发的,是有真实资料支持的。 我的主角到什么时候,才会办什么事。 我笔下的年代和社会,既非空想出的旧时光。也不是千篇一律只有一种可能的世界。 我写书是根据真实历史客观出发的,是有真实资料支持的。 我的主角到什么时候,才会办什么事。 我笔下的年代和社会,既非空想出的旧时光。也不是千篇一律只有一种可能的世界。 正文 第三百一十九章 暴发 比起宁卫民只拿好听的填乎人,康术德要实在很多。 刚收了这个徒弟,就送东西,甚至这东西还是早早儿就开始筹措的。 老爷子取出了一个两尺长一尺多宽,红褐色的小木箱子摆在了宁卫民面前,笑吟吟的告诉他。 “这个箱子,是我早就托信托商店的老朋友帮忙找的。原本就是要送你的。也巧了,今儿个刚给我送来。不贵,六块多钱。眼下应了景儿,就权当你拜师的见面儿礼吧。” 宁卫民完全没有想到会有这出,很意外的被感动了一下。 “这……这是给我的?” 他对木头其实不是很了解。 但仅凭木箱上精巧的铜件和花纹,也能知道,这箱子日后必定得值几个。 为什么?这年头可没假东西,能做出这模样的箱子就差不了。 而这还不是全部呢,就在他喜滋滋的摸着箱子,又打开箱子去看的时候。 发现箱子里面居然还另有一个小玩意。 “对了,还有这把锁呢,也给你了。” 康术德伸手进去,也给拿了出来,摆在了桌上。 那是一个鲤鱼形状的小铜锁,做的惟妙惟肖。 但这锁最有意思的地方还不在于外观,而是有钥匙却找不着锁眼。 直到康术德亲自演示了一下,从鲤鱼后背的一个地方把钥匙插了进去。 宁卫民才恍然大悟。 跟着就兴致勃勃的摆弄起来,连酒肉饭菜也顾不上吃了。 “老爷子,这是什么锁啊?也太牛了,您要不教我,我都不会开,巧夺天工啊。” 但他的由衷喝彩,换来的却是老爷子的不屑一顾。 “切,少见多怪。这叫花旗锁。‘花者花式,旗哉标志’,懂吗?” “这种锁什么样儿的都有,不求锁技之奇,只求精工之美,民间玩物罢了。你玩儿过一次不就会了吗?” “至于我为什么送你这个鲤鱼啊?只为图个吉利,希望你有朝一日能鱼跃龙门,过得比我强……” 宁卫民赶紧说好听的。 “谢谢师父,我一定给您争气,不坠您的江湖名头。” 但老爷子可没这么好糊弄。 何况刚才那些的话,也不是平白无故讲的。 “别光拿嘴说,也甭只顾着好玩儿。告诉你,给你这俩样东西,锁不重要,重点还在箱子上。好好看看,知道这箱子是什么木头做的吗?” 宁卫民意识到老爷子话里有话,赶紧认真地观察起来。 但里外都摆弄了一遍,却看不出所以然来,摇了摇头。 康术德又说,“闻闻。” 宁卫民便仔细闻了闻。 这回确实发现异常了,箱子里面有一种特殊的香味。 而就在他诧异到底什么味儿的时候,师父已经主动给出了答案。 “记住了,这个味儿就是香樟木的味道。这种木头做的箱子,好处就在于它的味道能防虫蚀鼠咬,还能驱霉隔潮。” “所以过去多是女人用来收嫁妆的,又叫女儿箱。也正因为这个,我才会把它送给你。” “听着,作为师父,今儿我教给你第一个事儿。就是收东西千万别只顾着收,还要注重保存方式。” 宁卫民情不自禁一个愣怔。 本来他还以为师父要他记住香樟木呢,没想到仍然不是重点。 “您是说……” “还没明白呢?你的邮票啊。” 老爷子有点不耐的哼了一声。 “尽管那东西我是看不上眼,可毕竟是你拿辛苦钱换回来的,你自己当成宝贝疙瘩啊。所以你就理应用最妥贴的方式收好。” “可你自己呢?倒是真省心,一塞抽屉就完了。” “我说你也不看看咱们住的房子。墙皮爱反潮,到处是蜘蛛,房顶儿闹耗子,雨天还滴答水。”“嘿,真等有一天,你从抽屉里再拿出你那些邮票。却发现是长了毛,粘在一起的残纸,我看你怎么哭吧。” 别说,还真是。 康术德的寥寥几句就把宁卫民说了个大红脸。 他赶紧给老爷子斟酒夹菜,既是谢老爷子提醒,也是谢老爷子替自己想得周到。 可这没用。 康术德的教训并没有就此打住。 “不要你谢我,也不要你唯唯诺诺,我要你真真儿的往心里去。” “再给你说个真事儿吧。当年,曾有一个主顾从我手里买了幅王时敏的山水。这位先生最爱‘四王’的山水,那是非常高兴,出门叫了辆洋车就着急往家赶。” “可惜乐极生悲,就因为车上点燃烟斗一个没留神,烧着的烟丝掉落在了包画轴的布上,把画儿给烧了。” “整整三百大洋啊,当时都够买个小院儿了。就这回家的路上,不过三四条街的距离,一个粗心大意的疏忽,全完!即使再捶胸顿足、追悔莫及也没用啊。” “所以你要做我徒弟,就得记住前人的惨痛教训,永远不许再犯这样的低级错误。否则,你也甭说是我徒弟了,我都没脸认你。” 什么叫孺子可教啊? 宁卫民此刻就做的挺好。 他能感受到康术德的良苦用心。 因此对这样的训诫没半点反感,简直是虚心极了。 他连连说老爷子教训的是。 并以郑重其事的向师父再三保证,自己是绝对不会再犯了。 如此,康术德觉着自己的吐沫没白费,也就愿意再提点几句。 他喝了宁卫民刚才给满上的酒,又吃了宁卫民给布在碗里的菜,之后满意地胡撸着嘴说。 “再跟你说个事儿啊,可能更不受听,那你也得听着。就是你的言行举止有毛病,得改。” “首先,你说话市井腔调太重,是标准的京油子味儿,难登大雅之堂。过去,只有太监才这么说话。那些真正有身份的人,一听就厌恶、肉麻。你这么一开口,就暴露了你出身于社会底层。” “真正的京城话,其实是京白,也叫官话。那是一种京腔京韵,端正大方的国语。不见得非得咬文嚼字,出口就是成语典故。但也绝不该带有贫气、痞气和油滑气。” “其次,你说话太爱调侃,俏皮话儿一类零碎太多。日常聊聊天儿挺好,但谈正事儿就显得你心眼儿多,轻佻。” “懂什么叫精明外露,过犹不及吗?老实人是不会愿意和你打交道的。人家担心自己吃亏。那别人都绕着你走,你还鼓捣什么生意啊?” “你这就叫,聪明外露者德薄,词华太盛者福浅啊。” 应该说,这些话是宁卫民从未想过的。 不过他仔细一琢磨,好像又是这么回事。 他的前世,并没人教过他应该怎么说话。 由于受电视剧的影响,他误以为吃收藏这碗饭,越是嘴花花大忽悠,装出京大爷的范儿来,才越好。 结果吃它这套的都是平头老百姓,或是初入行里的雏儿。 还有几个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的主儿能被他唬住。 但他的交际圈里,真没几个上档次的人物。 以至于后来他由行商改坐商,在邮币卡市场里终于有了自己的铺子。 营业额也始终都比不了旁边几个看着买卖冷清不少的商家。 他本以为那是自己道行尚欠,大客户、老客户还需要时间和运气去积累。 这会儿琢磨琢磨,弄不好还真就被他自己的毛病给局限住了…… “……再说你的举止,一样的道理……” 康术德的话,可还没完呢,哪怕在宁卫民沉思的时候,也依然在继续。 “你小子,平日逮哪儿靠哪儿,坐着就跷二郎腿,没事还爱打哆嗦。对不对?看着挺自在挺舒服,可一样惹人烦啊。” “常言道,手不扶碗穷一世,抖腿耸肩霉三代啊。你就这么自在下去,这辈子也不会结交到什么贵人的,都得被你自己给抖跑了不可。” “总之,别人和你初次见面,是不会清楚你里头的瓤儿到底是怎么样的。所以你外在带给别人的感受就非常重要。你必须得装得像那么回事,才能让人觉得你靠得住,愿意和你打交道。” “这就叫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如果你只满足于小打小闹,混个温饱,也罢了,算我没说。可你要想日后往社会上头走,折腾出点儿彩儿来。就必须好好说话,变得站有站相,坐有坐相。” 毫无疑问,这些又是直戳肺管子的话。 即便是脸厚如斯的宁卫民,这面皮也觉着跟火烧似的。 可也得说,这些话对他堪称醍醐灌顶啊。 对他以后的路,有着莫大的好处。 宁卫民真服,发自内心的服。 说白了,他是当局者迷。 要不是老爷子眼光卓著,把他的毛病给戳了个底儿掉。 他又上哪儿明白去呢? 所以被训得丧眉耷眼的他,当场仍举起了酒杯,诚心诚意的又谢了师父一次。 “老爷子,谢谢您。您的话,我都记住了。这杯不敢说是敬您的,就算徒弟认罚吧。我再干一个,您随意。从今往后还请您继续直言不讳的教我。” “好,你小子这态度是真对我心路。” 康术德很喜欢宁卫民这股子劲儿,于是也乐呵呵的端起了酒杯。 就这样,这一老一少借着一桌子稍显简陋的拜师宴聊了多半宿的体己话。 康术德是吃饱喝足,谈兴空前浓厚。 宁卫民也是大快朵颐,没少跟着长见识啊。 总之,师徒二人的心越聊越近。 至于去看什么《归心似箭》的电影,宁卫民已经完全顾不上了。 正文 第三百二十章 好朋友 销售速度太慢还只是宁卫民憋屈的开始。 他为了养鱼,很快还付出了健康的代价。 敢情由于另一对儿“斑马神仙”,也露出了生产的迹象。 宁卫民又赶制了两个鱼缸。 这一下,他的小屋里就摆满六个盛满水的玻璃大缸。 他还时不时得用灯泡烤烤,弄得屋里水汽沉沉的。 再加上天儿也热了,人一动缓老流汗,里屋窗户少又闷,那还能不出事儿吗? 不知不觉,这小子后背生出些许红疙瘩来,又痛又刺痒,终日搔挠不止。 他自己本人倒是没当回事,仅仅以为是起了痱子而已。 可等康术德看到宁卫民一脱背心露出了癞蛤蟆皮似的红肿后背,却着实吓了一跳。 老爷子有经验,知道这是潮气太大所致。 便赶紧强制宁卫民停下手里的一切,去医院看了大夫, 果不其然,大夫一看就告诉是湿疹。 从医院拿回来不少的要,这下宁卫民郁闷了。 当然,老爷子也心疼了,回去便煮了红豆粥,还专门做了冬瓜汆丸子,和清炒苦瓜两道菜,给宁卫民祛湿气。 饭桌上那免不了还得劝啊。 康术德委婉的起了个头儿。 “你呀,这生意做得可真不易。” “谁说不是呢。就这半拉月,连烤带晒的,给我自己个儿累一贼死,招这么一身刺痒,就弄了五十块钱。刨了做这些东西成本,也就干落二十块利润。” 宁卫民心有戚戚焉,很自然诉上了苦。 没想到老爷子却说。 “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敢情你知道啊?那你是怎么想的啊?现在你身子骨都出事儿了,往后还干吗?” 生生挨了下挤兑。 可知道师父是关心自己,宁卫民又能说什么? 只能干嘬瘪子,自己给自己打圆场。 “嗨,我知道您心疼我,可您说我能怎么办啊?我那三色神仙还剩一百多条小鱼儿没出去,这斑马神仙又出来四百条,我……横不能都给扔了吧?” “不说白瞎了一百多块钱,多么可惜了的。这些玩意也是个生灵儿啊。” “想放生都没戏,这些洋种,放池子里准死。我只能先凑合干……” 不过这一来,老爷子的话就更“好听”了。 “嗯,你说的没错。咱是得积德行善,不能害了小生灵,否则要遭报应。” “最关键是不能白白把一百多块钱扔了。也是,小本生意可不都这样,就跟卖菜似的……” “对,你是卖鱼的,这说起来也是一样。本就是个苦行当,不这么着还能怎么着?吃苦受累,精打细算都是必须的……” 宁卫民登时臊得有点抬不起头来。 “得得,我可听出来了。您这是挤兑我呢。您以为我愿意呢?可我不能坐吃山空啊。” “其实说实话,这生意还真干的过。我养鱼的法子别人没有,这就是一招鲜吃遍天啊。只要能雇请人,只要能有专业的器材,专门的场所,其实挺好的。” “就是时机有点不对,市场市场不行,政策政策死性,地方地方没有,连干活儿的人都找不着,哪哪儿都不匹配才……” 结果康术德一听这话,附和得更厉害了。 “嗯,对,有道理,你说的全对。哎,反正年轻就是本事,逆天行事又算什么啊?兹要你自己觉着好就行。” 但随后一句,可就直接戳中宁卫民的心窝子了。 “不过我可跟你说啊,你要再干下去,可小心你那箱子里的宝贝邮票。樟木箱子再好,也架不住这么大湿气。没看嘛,你那窗户上都长蘑菇了。我敢说,最多再半个月,你那衣服都得霉了,床脚儿能长出青苔来,你信不信?” 这宁卫民还有不急的? 那可是为了前世的夙愿,今世下了大本儿筹划的。 真要出现这事儿,他绝对会撞墙去啊。 “哎哟,我信!我信!老爷子您就别看我乐子了。我谢谢您的提醒!回头,我就赶紧把我那箱子先放您这屋儿来。” 跟着他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告饶了。 “我说,您也甭阴阳怪气的了。其实吧,我自己知道,我最近这么折腾,让您烦得厉害,干扰您正常生活和休息了。” “别的我也不说了,我错了,我不对。我尽快抓紧时间,把这些鱼处理了,这些鱼缸我也送人,回头再想别的辙好啦……” 见宁卫民认了错,康术德才算是认可了。 欣慰的点点头,又叮嘱他没忽略的一些问题。 “嗯,这就对了。常言道,听人劝,吃饱饭。其实还不是我烦你,关键是邻居们也烦你。也就是米家边家刚受过你的好处,人家嘴上不说罢了。” “听着我这话,可别当耳旁风。就这两天啊,赶紧找个空,挨个跟咱们院儿几家都说说,这月的水费、电费,你都出了,以后也不这么大张旗鼓折腾鱼了。” “特别是院门口罗家,人家不欠你什么,一句片儿汤话没给过你,人家是给面子。这情儿你可得领。” “回头别空手登罗家的门儿,罗家大儿媳妇不有身子了吗?你弄点红糖小米什么的,要不就买点鸡蛋。” 宁卫民不禁心悦诚服。 他这才发现,有些事儿,自己还真是考虑不周。 “得,一切都听您的。瞧这事儿闹得,我这图得什么啊?弄得就跟《多收了三五斗》似的,这不自己给自己个儿找麻烦嘛。” 这下老爷子乐了,故意问。 “后悔了吧?说心里话,有没有想过,工作要不让就好了?” 要是宁卫民还真够爷们,说着硬话一点不含糊。 “没有啊,真没有。我还是那句话,这工作对我不算什么。我是谁啊?最擅长就是平地抠饼,伸手抓金。您容我几天,保准儿我能找着新的赚钱法子,点石成金给您看。” 康术德还就喜欢他这劲儿,不由夸了一句。 “行,有志气,有点百折不挠的钢骨叉子。” 跟着就透露了一个让宁卫民实在意外的好消息。 “不过呢,生钱的法子我已经给你找着了。这么着,一会儿你呀,吃完饭就拿上一百块钱,去信托商店挑辆带后座儿的自行车。明儿早点儿起来啊,我带着你去坛根儿底下捡钱去。” 不过高兴是高兴,宁卫民却很是不明白。 “坛根儿底下?还买车?您这本儿下得不小啊……您要带我捡什么钱啊?” 随后他一拍脑门,却想到了一件事。 所谓的坛根儿,其实就是指天坛坛墙脚下。 由于运动中公园荒废,这个时候的天坛坛墙是残破不堪的。 公园里也是荒烟野蔓,荆棘纵横,滋生出许多蝎子。 而众所周知,蝎子是名贵中药材,可用于治疗风湿顽症,此时药店也开价不菲。 如果是擅长捉蝎之人,大可以通过此途赚钱。 于是他自以为脑子通透了,恍然大悟似的叫道。 “噢,我明白了,您是不是要带抓蝎子去?那东西药店倒是开价儿不少,您懂这个?” 没想到答案完全是错误的。 老爷子很不屑的瞥了他一眼。 “去去,想什么呢你!我可没那本事!我这老花眼能逮蝎子?蝎子蛰我还差不多。再说了,干这个月份对吗?甭废话,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正文 第三百二十一章 照和房 销售速度太慢还只是宁卫民憋屈的开始。 他为了养鱼,很快还付出了健康的代价。 敢情由于另一对儿“斑马神仙”,也露出了生产的迹象。 宁卫民又赶制了两个鱼缸。 这一下,他的小屋里就摆满六个盛满水的玻璃大缸。 他还时不时得用灯泡烤烤,弄得屋里水汽沉沉的。 再加上天儿也热了,人一动缓老流汗,里屋窗户少又闷,那还能不出事儿吗? 不知不觉,这小子后背生出些许红疙瘩来,又痛又刺痒,终日搔挠不止。 他自己本人倒是没当回事,仅仅以为是起了痱子而已。 可等康术德看到宁卫民一脱背心露出了癞蛤蟆皮似的红肿后背,却着实吓了一跳。 老爷子有经验,知道这是潮气太大所致。 便赶紧强制宁卫民停下手里的一切,去医院看了大夫, 果不其然,大夫一看就告诉是湿疹。 从医院拿回来不少的要,这下宁卫民郁闷了。 当然,老爷子也心疼了,回去便煮了红豆粥,还专门做了冬瓜汆丸子,和清炒苦瓜两道菜,给宁卫民祛湿气。 饭桌上那免不了还得劝啊。 康术德委婉的起了个头儿。 “你呀,这生意做得可真不易。” “谁说不是呢。就这半拉月,连烤带晒的,给我自己个儿累一贼死,招这么一身刺痒,就弄了五十块钱。刨了做这些东西成本,也就干落二十块利润。” 宁卫民心有戚戚焉,很自然诉上了苦。 没想到老爷子却说。 “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敢情你知道啊?那你是怎么想的啊?现在你身子骨都出事儿了,往后还干吗?” 生生挨了下挤兑。 可知道师父是关心自己,宁卫民又能说什么? 只能干嘬瘪子,自己给自己打圆场。 “嗨,我知道您心疼我,可您说我能怎么办啊?我那三色神仙还剩一百多条小鱼儿没出去,这斑马神仙又出来四百条,我……横不能都给扔了吧?” “不说白瞎了一百多块钱,多么可惜了的。这些玩意也是个生灵儿啊。” “想放生都没戏,这些洋种,放池子里准死。我只能先凑合干……” 不过这一来? 老爷子的话就更“好听”了。 “嗯? 你说的没错。咱是得积德行善,不能害了小生灵? 否则要遭报应。” “最关键是不能白白把一百多块钱扔了。也是? 小本生意可不都这样,就跟卖菜似的……” “对? 你是卖鱼的,这说起来也是一样。本就是个苦行当? 不这么着还能怎么着?吃苦受累? 精打细算都是必须的……” 宁卫民登时臊得有点抬不起头来。 “得得,我可听出来了。您这是挤兑我呢。您以为我愿意呢?可我不能坐吃山空啊。” “其实说实话,这生意还真干的过。我养鱼的法子别人没有,这就是一招鲜吃遍天啊。只要能雇请人? 只要能有专业的器材? 专门的场所,其实挺好的。” “就是时机有点不对,市场市场不行,政策政策死性,地方地方没有? 连干活儿的人都找不着,哪哪儿都不匹配才……” 结果康术德一听这话? 附和得更厉害了。 “嗯,对? 有道理,你说的全对。哎? 反正年轻就是本事? 逆天行事又算什么啊?兹要你自己觉着好就行。” 但随后一句? 可就直接戳中宁卫民的心窝子了。 “不过我可跟你说啊,你要再干下去,可小心你那箱子里的宝贝邮票。樟木箱子再好,也架不住这么大湿气。没看嘛,你那窗户上都长蘑菇了。我敢说,最多再半个月,你那衣服都得霉了,床脚儿能长出青苔来,你信不信?” 这宁卫民还有不急的? 那可是为了前世的夙愿,今世下了大本儿筹划的。 真要出现这事儿,他绝对会撞墙去啊。 “哎哟,我信!我信!老爷子您就别看我乐子了。我谢谢您的提醒!回头,我就赶紧把我那箱子先放您这屋儿来。” 跟着他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告饶了。 “我说,您也甭阴阳怪气的了。其实吧,我自己知道,我最近这么折腾,让您烦得厉害,干扰您正常生活和休息了。” “别的我也不说了,我错了,我不对。我尽快抓紧时间,把这些鱼处理了,这些鱼缸我也送人,回头再想别的辙好啦……” 见宁卫民认了错,康术德才算是认可了。 欣慰的点点头,又叮嘱他没忽略的一些问题。 “嗯,这就对了。常言道,听人劝,吃饱饭。其实还不是我烦你,关键是邻居们也烦你。也就是米家边家刚受过你的好处,人家嘴上不说罢了。” “听着我这话,可别当耳旁风。就这两天啊,赶紧找个空,挨个跟咱们院儿几家都说说,这月的水费、电费,你都出了,以后也不这么大张旗鼓折腾鱼了。” “特别是院门口罗家,人家不欠你什么,一句片儿汤话没给过你,人家是给面子。这情儿你可得领。” “回头别空手登罗家的门儿,罗家大儿媳妇不有身子了吗?你弄点红糖小米什么的,要不就买点鸡蛋。” 宁卫民不禁心悦诚服。 他这才发现,有些事儿,自己还真是考虑不周。 “得,一切都听您的。瞧这事儿闹得,我这图得什么啊?弄得就跟《多收了三五斗》似的,这不自己给自己个儿找麻烦嘛。” 这下老爷子乐了,故意问。 “后悔了吧?说心里话,有没有想过,工作要不让就好了?” 要是宁卫民还真够爷们,说着硬话一点不含糊。 “没有啊,真没有。我还是那句话,这工作对我不算什么。我是谁啊?最擅长就是平地抠饼,伸手抓金。您容我几天,保准儿我能找着新的赚钱法子,点石成金给您看。” 康术德还就喜欢他这劲儿,不由夸了一句。 “行,有志气,有点百折不挠的钢骨叉子。” 跟着就透露了一个让宁卫民实在意外的好消息。 “不过呢,生钱的法子我已经给你找着了。这么着,一会儿你呀,吃完饭就拿上一百块钱,去信托商店挑辆带后座儿的自行车。明儿早点儿起来啊,我带着你去坛根儿底下捡钱去。” 不过高兴是高兴,宁卫民却很是不明白。 “坛根儿底下?还买车?您这本儿下得不小啊……您要带我捡什么钱啊?” 随后他一拍脑门,却想到了一件事。 所谓的坛根儿,其实就是指天坛坛墙脚下。 由于运动中公园荒废,这个时候的天坛坛墙是残破不堪的。 公园里也是荒烟野蔓,荆棘纵横,滋生出许多蝎子。 而众所周知,蝎子是名贵中药材,可用于治疗风湿顽症,此时药店也开价不菲。 如果是擅长捉蝎之人,大可以通过此途赚钱。 于是他自以为脑子通透了,恍然大悟似的叫道。 “噢,我明白了,您是不是要带抓蝎子去?那东西药店倒是开价儿不少,您懂这个?” 没想到答案完全是错误的。 老爷子很不屑的瞥了他一眼。 “去去,想什么呢你!我可没那本事!我这老花眼能逮蝎子?蝎子蛰我还差不多。再说了,干这个月份对吗?甭废话,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正文 第三百二十二章 特科 无论前生还是今世,宁卫民都是孤儿。 加之他是靠自己白手起家的,又在社会上闯荡了这么久。 早已经尝遍了人间的冷遇和轻蔑,领教过各种各样给他难堪的人。 所以一般的窘迫处境,对拥有丰富应对经验的他来说,还真是小菜儿一碟。 另外话说回来,蓝岚的父亲毕竟是个有身份的高知。 即使态度再严苛,也不至于不分青红皂白,当场破口大骂。 顶多是带着先入为主的成见和戒心,像查户口一样,对宁卫民严加盘问罢了。 而文化人的施压方式,也不过是外交辞令一样不冷不热的态度。 这对大多数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年轻人或许是有效的。 可对于本质上已经是个油腻大叔,脸厚心宽的宁卫民来说,却是不痛不痒。 更何况宁卫民本就是问心无愧的。 他自认为把蓝岚劝回课堂居功至伟,反倒理应受到蓝岚父母感谢才对。 再加上作为一个生意场上的老手,这小子还非常擅长谈判。 懂得如何运用话术争取主动权,对带偏对话节奏的技巧掌握得也很熟稔。 所以和蓝岚父亲进行的这番谈话,他就显得既有条理和又有自信。 连一星半点儿的尴尬、畏缩、心虚、胆怯,都没有。 要说“不卑不亢”货“理直气壮”都算亏了这小子了。 “全盘掌控”和“游刃有余”才是最恰当的形容词。 事实上,宁卫民也只是在对话开始时,简单回应了蓝岚父亲一些问题。 比如自己蓝岚是什么关系,怎么认识的,姓什么叫什么,家住在哪里…… 而当这些无关痛痒的情况一一都说了之后,他就闭口不谈自己和蓝岚的事儿了。 反倒扮上了情感学专家。 借着把蓝岚大夸特夸,替蓝岚诉说内心烦恼,玩儿了一手漂亮避实就虚。 不动声色间就把对话主题给转换成了蓝岚和父母之间的信任问题。 这一下就让蓝岚父亲乱了阵脚,根本顾不上再对他继续问责了。 具体步骤说起来其实非常简单。 宁卫民先是声称自己很理解蓝岚父亲,知道他是担心女儿交了坏朋友。 假模三道的站在蓝岚父亲的立场上,感慨了一番父爱伟大。 跟着就开始利用“错误类比”分说蓝岚的委屈。 他以极为遗憾的语气,说蓝岚的父亲和母亲都应该相信他们女儿的判断力。 因为相信蓝岚,就是相信他们自己的教育方式和教育能力。 宁卫民还说,在他看来,蓝岚的善良、爽朗、聪慧,爱帮助人。 这一切统统是因为蓝岚父母教导有方,是她优秀的家庭环境所致。 唯独可惜的是,他们对蓝岚信任和理解不够。 最后,宁卫民干脆把蓝岚塑造成了深受情感困扰的少女。 说其实蓝岚很爱她的父母,只是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想法。 真正的她不但具有独立的思考能力,也懂得该如何善待自己。 虽然有些问题一时想不通,但只要她平心静气去思考,慢慢就会有理智的判断。 他建议蓝岚父亲回家和女儿好好谈谈,不带任何成见和情绪开诚布公的谈谈。 相信到时候,不但亲人关系、家庭矛盾会得到妥善化解。 作为父亲,他也一定会为自己的女儿感到自豪和欣慰。 就这样? 这小子净捡着冠冕堂皇和煽情的便宜话说了。 有关他自己是怎么把蓝岚带到长城来的关键问题? 却黑不提白不提了。 那不用说,意外得知女儿如此“苦闷”的一面。 蓝岚的父亲能不吃惊? 能不在意吗? 同时由于是大庭广众之下? 碍于时间紧迫,还有许多重要的客人在等着自己。 好面子的蓝岚父亲? 心里既为女儿担心,又恐被旁人听知家庭隐私? 哪儿还顾得上其他啊。 说白了? 蓝岚父亲几乎被宁卫民给忽悠瘸了。 如此一来,这场对话的最终结果,就是宁卫民全盘大胜。 他自己不但体面的全身而退,还给蓝岚做好了人设铺垫。 既为蓝岚赢得了和父母摊牌的准备时间? 也等于是把即将进行家庭对话的主动权交到了她的手里。 到时候想说什么? 就全由着蓝岚自己发挥了。 至于后续部分。 尽管当天作别,蓝岚父亲对宁卫民仍没有个好脸色。 蓝岚也是心不甘情不愿的跟着父亲走了。 甚至第二天,宁卫民去废品站找蓝岚,居然发现她已经辞职了。 此后十余天里,就再没得到过任何有关她的消息? 但宁卫民却并不因此担心什么,反而心里感到很安心。 因为想想就知道? 这太正常不过了。 不说别的,同样情况下? 如果宁卫民自己有女儿。 他也一定会要求女儿,和像他这样的社会朋友断绝联系? 专心学业的。 所以他没有蓝岚的消息? 才是最好的消息。 这只能说明一点。 蓝岚已经提前和父母和解? 重新过上了本应属于她的正常生活。 弄不好这丫头现在正享受父母的百般宠爱呢。 而这也就是他唯一能送给蓝岚的临别礼物了。 多少算是对这丫头曾给他的帮助做了回报。 很显然,对蓝岚的家庭来说,她能回心转意肯再回课堂,当然是最重要的。 蓝岚父母自然不会因旁枝末节再对女儿多计较,也许还会适当放宽管束。 也就是说,只要他不再出现在蓝岚生活里,蓝岚就不会再有什么麻烦。 哪怕高考屡屡失利呢,其实对这丫头也不算什么。 因为她的前程一定会被她的家人安排得很好。 就这样,宁卫民轻松了,打心里解脱了。 说真的,自从知道蓝岚的家庭情况之后,他总是无谓的替这透明得如同玻璃器皿一样的丫头担心。 怕她不听劝,就一直这么傻吃傻玩儿,稀里糊涂的过下去。 不但时间浪费了,家庭关系也会越来越差。 那他无异于就真成了损友一个,理应遭到蓝家痛恨。 可偏偏这丫头性子又太随性,还有点偏执。 每次劝多了,她都闹情绪,干脆捂耳朵不听。 他还从没有替一个人这么操心过,忧虑太多,也不忍心。 无形中竟然多了一种道义上的责任感,和情感得负担。 这使向来习惯了独来独往的他,心情复杂得又好受又不好受。 所以能这么结束,各安其命也好。 原本就是两条路上的跑的车,能在人生中偶然相遇、互助已是难得缘分。 既然彼此互不相欠,还留下了一段不错的回忆,自然也就到了该散的好时候了。 即便是不告而别,也算圆满。 只是命运这东西却是相当有个性的,你想怎么样吧,就偏不按照你想要的那么来。 宁卫民真没有料到,他所满意的情感平衡,最终还是没能保持住。 临了临了,蓝岚竟在他心里留下了难以抹去的一笔。 正文 第三百二十三章 张大勺 几分钟之后,当宁卫民再重新走进废品收购站的时候。 刚才还剑拔弩张,恨不得一触即发的冲突气氛,已经全然消散了。 他成了全场唯一趾高气昂的人。 已经再没人敢于在他面前刺毛儿炸刺儿了。 包括朱大能在内,他们几个人无不露出人畜无害,又略显尴尬的笑容来。 其实这一点都不奇怪。 关键就在于这辆压轴的道具——汽车上了。 虽然只是一辆相当简陋的212型军用吉普车。 但由于这年头,是没有私车的。 这两汽车在朱大能他们的眼里,就代表了一种至高力量的威慑。 虽然朱大能他们并不十分清楚国家干部具体待遇问题和配车标准。 可他们如同这年代大多数人一样,已经形成了一种根深蒂固的概念——汽车就不是一般人能坐的。 既然宁卫民坐着汽车而来,还能让司机老老实实按他吩咐的去做。 那再和他的穿着、气质、举手投足牛哄哄的做派联系起来。 无疑就很容易形成一个具有说服力的逻辑证据链。 使得他们深信不疑,宁卫民是大有来头的人,至少也是家里很有背景的主儿。 他们可都是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又是有家有业的主儿,都觉得这样的人招惹不起。 再说了,人家的司机还等在外面,那就是实实在在的人证啊。 万一宁卫民要有个好歹,这司机还能善罢甘休嘛。 兴许一个电话就能把他们都送进局子里去。 所以他们就是再混蛋,再胆大包天,也不敢在这样的情况下对宁卫民做什么啊。 心里全都在后悔不迭,自认晦气呢。 而作为宁卫民来讲,其实也正是因为吃准了这一点。 他就知道朱大能他们只有欺软怕硬的本事,只敢跟那些明显不如他们的弱者耍威风。 才会不惜成本,煞费苦心的准备好一系列道具。 给他们演了这么一出与果戈里的《钦差大臣》如出一辙的戏码。 应该说,事实证明,这药方子算是开对了,效果相当不错。 曾经在宁卫民面前凶神恶煞,耀武扬威的暴徒们,此时再不复当初的蛮横无理。 反倒是人人带着一脸毫无脾气的可怜样,由着宁卫民随意挤兑。 尤其是朱大能,赔笑作揖,就跟他的奴才似的。 “怎么着?咱们接着来吧,你们谁先动手啊?让我也痛快痛快……” “别别,您别这么说啊。误会,这儿绝没人敢动您一根儿手指头。” “哟呵,怂了?我刚才还真把你们当汉子来着。这也太让我失望了,你怎么当头儿的,给他们做个表率吧……” “不不,其实刚才我们就是开个玩笑,真没想跟您动手。您别吓唬我,我胆小。” “不是吧?你还胆儿小?我可听说,你们劫道儿的时候挺横的呀。还要给我那小兄弟脑袋剁下来,威风得很哪。” “瞧您说的,我们哪儿敢杀人啊。跟您实话实说,我们也就是吹吹牛的本事。就您那小兄弟? 我们一个手指头可没碰着。倒是我们俩兄弟? 让他伤的不轻。您看看啊,这鼻梁子贴着呢? 这胳膊还吊着呢……” “哟? 那照你这么说,是我该代我那小兄弟儿跟你们赔礼道歉呗?是他不对? 他错了。是他求着你们劫他,他应该让你们随便折腾他就对了呗……” 瞧这几句话说的? 简直烧鸡大窝脖啊! 朱大能他们几个差点没被生噎死。 他互相瞅着? 谁不知说什么好。 但事已至此,又能怎么办呢? 别说他们确实没理,就是有理也不敢争辩,只能怂到底。 于是朱大能抹了把汗? 咬着牙? 咽了口气,继续发着狠儿的赔罪。 “我们错了,我们活该,我们不是东西,我们干的不是人事。不过您小兄弟终究没受伤不是吗?您大人有大量? 千万别跟我们一般见识。您到底想怎么样?也给我们划条道儿出来,给我们一个改错的机会呀……” 唉呀妈呀? 爽透了! 这种成功忽悠人的滋味,就像喝了一杯冰冷的水啊。 没有什么比看着对头在自己面前伏低做小? 听他们自己骂自己更爽的事儿了。 而且有了这话,距离大功告成可就不远了。 于是宁卫民也不以为甚? 再行逼迫了。 他语气缓和了一些。 “我想怎么样?祸是你们自己闯的? 该怎么弥补你们还不清楚?人没打着? 可东西你们劫走了啊,是不是?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吧?” 朱大能这下醒悟了,一拍自己脑门儿,就吩咐旁边几个站着发楞的手下。 “快去,麻溜儿的,把头几天弄回来那些铜都拿过来,让人家带走啊……” 可这哪儿是宁卫民要的啊? 他立马不乐意了,冷笑了一下。 “你就打算这么办哪?” 朱大能又迷了头。 “您……您什么意思?” “嘿,你也不想想,我从你们这儿拿一麻袋铜走算怎么回事?我有病啊?从你们废品站往外拿铜?然后我再让我小兄弟把铜卖到废品站去?” “哎哟,您说的是。瞧我这脑子!明白,明白!” 朱大能赶紧打开装钱的小箱子拿钱,摆了一沓子大团结在桌上,然后带着谄媚请示。 “差不多应该是一百八九,我给算个整儿行吗?二百,您看……” 宁卫民看着那些钞票,心里止不住的美啊。 但本着利益最大化出发,他可并没打算就这么结束今天的演出。 他想的是既然来了,反正都是演一出。 到底能敲出多少,总得尽力试试才行,是不是? 于是装作很无所谓的说。 “成,二百就二百。铜的事儿就这么着了。可你们还把人家的生计给断了,这又该怎么算啊?” “这……” 朱大能又急得不知说什么好了。 随后眼珠子转了几转,终于叹着气,一拍大腿。 “哎,那要不我们摆桌酒行不行?地儿随便您挑。您把小兄弟带来,我们当面赔礼道歉,保证以后再不干涉他……” 不得不说,这朱大能的态度,应该是很有诚意的。 可惜他又没猜对宁卫民的心思。 宁卫民对此建议完全嗤之以鼻。 因为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儿。那不就穿帮了吗? 何况他要的可是钱,不是这虚头巴脑的东西。 正文 第三百二十四章 大头 销售速度太慢还只是宁卫民憋屈的开始。 他为了养鱼,很快还付出了健康的代价。 敢情由于另一对儿“斑马神仙”,也露出了生产的迹象。 宁卫民又赶制了两个鱼缸。 这一下,他的小屋里就摆满六个盛满水的玻璃大缸。 他还时不时得用灯泡烤烤,弄得屋里水汽沉沉的。 再加上天儿也热了,人一动缓老流汗,里屋窗户少又闷,那还能不出事儿吗? 不知不觉,这小子后背生出些许红疙瘩来,又痛又刺痒,终日搔挠不止。 他自己本人倒是没当回事,仅仅以为是起了痱子而已。 可等康术德看到宁卫民一脱背心露出了癞蛤蟆皮似的红肿后背,却着实吓了一跳。 老爷子有经验,知道这是潮气太大所致。 便赶紧强制宁卫民停下手里的一切,去医院看了大夫, 果不其然,大夫一看就告诉是湿疹。 从医院拿回来不少的要,这下宁卫民郁闷了。 当然,老爷子也心疼了,回去便煮了红豆粥,还专门做了冬瓜汆丸子,和清炒苦瓜两道菜,给宁卫民祛湿气。 饭桌上那免不了还得劝啊。 康术德委婉的起了个头儿。 “你呀,这生意做得可真不易。” “谁说不是呢。就这半拉月,连烤带晒的,给我自己个儿累一贼死,招这么一身刺痒,就弄了五十块钱。刨了做这些东西成本,也就干落二十块利润。” 宁卫民心有戚戚焉,很自然诉上了苦。 没想到老爷子却说。 “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敢情你知道啊?那你是怎么想的啊?现在你身子骨都出事儿了,往后还干吗?” 生生挨了下挤兑。 可知道师父是关心自己,宁卫民又能说什么? 只能干嘬瘪子,自己给自己打圆场。 “嗨,我知道您心疼我,可您说我能怎么办啊?我那三色神仙还剩一百多条小鱼儿没出去,这斑马神仙又出来四百条,我……横不能都给扔了吧?” “不说白瞎了一百多块钱,多么可惜了的。这些玩意也是个生灵儿啊。” “想放生都没戏,这些洋种,放池子里准死。我只能先凑合干……” 不过这一来,老爷子的话就更“好听”了。 “嗯? 你说的没错。咱是得积德行善? 不能害了小生灵,否则要遭报应。” “最关键是不能白白把一百多块钱扔了。也是? 小本生意可不都这样? 就跟卖菜似的……” “对,你是卖鱼的? 这说起来也是一样。本就是个苦行当,不这么着还能怎么着?吃苦受累? 精打细算都是必须的……” 宁卫民登时臊得有点抬不起头来。 “得得? 我可听出来了。您这是挤兑我呢。您以为我愿意呢?可我不能坐吃山空啊。” “其实说实话,这生意还真干的过。我养鱼的法子别人没有,这就是一招鲜吃遍天啊。只要能雇请人,只要能有专业的器材? 专门的场所? 其实挺好的。” “就是时机有点不对,市场市场不行,政策政策死性,地方地方没有,连干活儿的人都找不着? 哪哪儿都不匹配才……” 结果康术德一听这话,附和得更厉害了。 “嗯? 对,有道理? 你说的全对。哎,反正年轻就是本事? 逆天行事又算什么啊?兹要你自己觉着好就行。” 但随后一句? 可就直接戳中宁卫民的心窝子了。 “不过我可跟你说啊? 你要再干下去,可小心你那箱子里的宝贝邮票。樟木箱子再好,也架不住这么大湿气。没看嘛,你那窗户上都长蘑菇了。我敢说,最多再半个月,你那衣服都得霉了,床脚儿能长出青苔来,你信不信?” 这宁卫民还有不急的? 那可是为了前世的夙愿,今世下了大本儿筹划的。 真要出现这事儿,他绝对会撞墙去啊。 “哎哟,我信!我信!老爷子您就别看我乐子了。我谢谢您的提醒!回头,我就赶紧把我那箱子先放您这屋儿来。” 跟着他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告饶了。 “我说,您也甭阴阳怪气的了。其实吧,我自己知道,我最近这么折腾,让您烦得厉害,干扰您正常生活和休息了。” “别的我也不说了,我错了,我不对。我尽快抓紧时间,把这些鱼处理了,这些鱼缸我也送人,回头再想别的辙好啦……” 见宁卫民认了错,康术德才算是认可了。 欣慰的点点头,又叮嘱他没忽略的一些问题。 “嗯,这就对了。常言道,听人劝,吃饱饭。其实还不是我烦你,关键是邻居们也烦你。也就是米家边家刚受过你的好处,人家嘴上不说罢了。” “听着我这话,可别当耳旁风。就这两天啊,赶紧找个空,挨个跟咱们院儿几家都说说,这月的水费、电费,你都出了,以后也不这么大张旗鼓折腾鱼了。” “特别是院门口罗家,人家不欠你什么,一句片儿汤话没给过你,人家是给面子。这情儿你可得领。” “回头别空手登罗家的门儿,罗家大儿媳妇不有身子了吗?你弄点红糖小米什么的,要不就买点鸡蛋。” 宁卫民不禁心悦诚服。 他这才发现,有些事儿,自己还真是考虑不周。 “得,一切都听您的。瞧这事儿闹得,我这图得什么啊?弄得就跟《多收了三五斗》似的,这不自己给自己个儿找麻烦嘛。” 这下老爷子乐了,故意问。 “后悔了吧?说心里话,有没有想过,工作要不让就好了?” 要是宁卫民还真够爷们,说着硬话一点不含糊。 “没有啊,真没有。我还是那句话,这工作对我不算什么。我是谁啊?最擅长就是平地抠饼,伸手抓金。您容我几天,保准儿我能找着新的赚钱法子,点石成金给您看。” 康术德还就喜欢他这劲儿,不由夸了一句。 “行,有志气,有点百折不挠的钢骨叉子。” 跟着就透露了一个让宁卫民实在意外的好消息。 “不过呢,生钱的法子我已经给你找着了。这么着,一会儿你呀,吃完饭就拿上一百块钱,去信托商店挑辆带后座儿的自行车。明儿早点儿起来啊,我带着你去坛根儿底下捡钱去。” 不过高兴是高兴,宁卫民却很是不明白。 “坛根儿底下?还买车?您这本儿下得不小啊……您要带我捡什么钱啊?” 随后他一拍脑门,却想到了一件事。 所谓的坛根儿,其实就是指天坛坛墙脚下。 由于运动中公园荒废,这个时候的天坛坛墙是残破不堪的。 公园里也是荒烟野蔓,荆棘纵横,滋生出许多蝎子。 而众所周知,蝎子是名贵中药材,可用于治疗风湿顽症,此时药店也开价不菲。 如果是擅长捉蝎之人,大可以通过此途赚钱。 于是他自以为脑子通透了,恍然大悟似的叫道。 “噢,我明白了,您是不是要带抓蝎子去?那东西药店倒是开价儿不少,您懂这个?” 没想到答案完全是错误的。 老爷子很不屑的瞥了他一眼。 “去去,想什么呢你!我可没那本事!我这老花眼能逮蝎子?蝎子蛰我还差不多。再说了,干这个月份对吗?甭废话,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正文 第三百二十五章 头一面 至于边建功的报答,还要更实惠一些。 这小子特别懂得利用工作之便,很快就学会了靠山吃山。 他在厂里,偏偏还属于那种自来熟、挺能混,到处都能交到朋友的主儿。 于是除了把厂里的整盒的蜡管带回来,分送几家邻居们串门帘子用。 几乎每礼拜休息日回家的时候,他还会在车间灌上一大一小两塑料桶汽水带回来。 大桶是给几家邻居们分的,小桶却是专门给宁卫民打的。 因为边建功发现宁卫民爱喝杨梅汽水。 就给他弄这么一家伙,专打粉红色的。 可这样的特殊化,反倒让宁卫民反挺不好意思。 因为“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杨梅汽水不但市面上少见,何况那还是京城姑娘们的偏爱。 宁卫民虽然挺承边建功的情儿,可身为一男性爱喝杨梅汽水爱到了这样的程度。 老和粉红色挂钩,让人看着多可笑啊。 像康述德就老为这事儿挤兑他,跟家说,他是爷们的身子,娘娘的派儿。 所以为了让面子上好看一点,宁卫民便每每总要把杨梅汽水匀给米家姐儿俩一半。 可这样更麻烦,平白的好意,走动太频繁了就容易引人联想。 像边大妈和罗大婶就产生了误会。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们一看见宁卫民和米晓冉待在一起说话。 目光和嘴角,总会带上一股子奇怪的笑意。 就像在公园里看到一男一女躲在阳伞后头的西洋景儿一样。 不过好在,宁卫民和米晓冉他们自己,却始终相处自然。 完全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坦荡,一点也没有因此感到尴尬的可能。 甚至连米家其他人,都不会因他们的日常交往,多想些什么。 为什么会如此? 主要就是因为这段时间啊,米师傅已经不止一次,帮忙把宁卫民和蓝岚带进“大观楼”蹭电影看了。 像有时候赶上特火的电影,全市影院爆满,连底下也没位子了。 米师傅甚至把宁卫民和蓝岚带进了放映室,让他们俩透过放映机那小窗户看。 在米师傅的心里,高高的身量,长得很漂亮的蓝岚,无疑就是宁卫民的女朋友了。 他也早就把这事儿在饭桌上跟家里人说了。 那米晓冉再傻,自不可能再对名草有主儿的宁卫民有什么想法啊。 只是有意思的是,其实米师傅也和边大妈、罗大婶儿一样,纯粹是误会了 因为宁卫民和蓝岚之间,同样没有那个意思。 对宁卫民来说,蓝岚就只是他的贵人而已。 就因为他曾无意间帮过一个小忙,蓝岚以德报德。 作为回报,给了他不少实际好处。 蓝岚对他的意义? 就像前世那些相处不错? 做事讲究,愿意照顾他生意的大客户。 另外从性情上来讲? 好脾气? 爱说笑的蓝岚,心里什么复杂的东西都没有。 即使穿着劳动布的工作服? 这姑娘也像个在念书的高中生。 尤其两个人心理年龄,本身实际差距就相当大。 那么哪怕蓝岚和宁卫民是同龄人? 但外表上看起来? 他们就好像差了六七岁似的。 没错,宁卫民喜欢和这个姑娘相处。 他觉得轻松、舒服,且无需戒备,还非常感谢。 但不代表着他会爱上这么一个姑娘啊。 要知道? 单纯的女孩虽好? 却也太过透明了。 如同一杯凉白开,毫无味道。 蓝岚身上真没有什么能让宁卫民心猿意马的地方,根本不是他喜欢的那种类型。 甚至反过来说,蓝岚身上的稚气,反倒让见多了女人的宁卫民生出一种自律性来。 连他自己都觉得? 如果对蓝岚动这方面的心思,就像一个诱拐少女的变态罪犯似的。 所以说? 蓝岚即便是非常吸引当代男青年的一朵花,宁卫民也不愿意去采。 他更愿意远远的欣赏? 让蓝岚这朵花静静开放,展露芬芳。 如果他真有亲戚或是妹妹的话? 那应该就是这个感觉。 也正是因此? 和蓝岚相处? 宁卫民从来都是光明正大的。 像第一次开口约蓝岚出去,他就是把一切挑明了。 那次是已经清盘了东郊垃圾场的业务,最后一次把废铜送到废品站。 从蓝岚手里一拿到了钱,宁卫民就发出了邀请。 “小岚子,今儿托你福,又发财了。下班了带你逛逛去,怎么样?” 不用多说,在还很保守的社会风气下,蓝岚作为一个姑娘家,难免脸红心跳,会心有猜疑啊。 而看出蓝岚面显迟疑,明显误会了。 宁卫民不待她开口,就主动解释起来。 “我可没别的意思啊,就是纯粹表示下感谢。” “说真的,我是觉得你人不错,帮了我不少。这是我最后一次卖铜了,今后不会再来麻烦你了。要就这么走了,不请请你,我心里忒过意不去。” “怎么样,咱认识这么久了,不至于连点基本信任都没有吧?能不能给个机会让我好好表示表示?” “你要实在不放心,就再找个姐们儿作陪好了。要真不想去……也行。你干脆就把你想要的东西告诉我,我送你件礼物……” 如此,宁卫民的诚意,才让那对孩子气的眼睛又大胆了起来。 蓝岚没再犹豫,很快就答应了。 “那好,你等我一下,我换下工作服就去!” 好家伙,这下反倒是宁卫民被蓝岚的痛快劲儿给弄懵了。 要知道,这会儿废品收购站可还没下班呢。 “小岚子,你没事吧?这才几点呀?” “那有什么?我请假!” 嘿,蓝岚说到做到,还真地把套袖一褪,就跑去换衣服了。 不一会儿,她就跑出来,换上了她自己的裙子、凉鞋。 再往后,蓝岚的表现更让宁卫民吃惊。 因为这姑娘由着自己心性来的,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本来宁卫民是想请蓝岚去新侨饭店的三宝乐吃西餐的。 此时的京城最受年轻人追捧的餐饮场所,除了北展的莫斯科餐厅,也就是新侨饭店的三宝乐了。 这两处,那吃的不光是饭菜,还有异国风情、小资情调和相对高级的餐饮服务。 宁卫民是真心打算好好出一回“血”。 然后吃了喝了也就散了,从此问心无愧。 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事实却朝着背道而驰演变。 就因为蓝岚请假下班太早了,餐厅没开门。 这天反倒是蓝岚硬把他拉进了新侨饭店楼下冷食部。 自作主张得抢着买了汽水和冰淇淋。 原本宁卫民心里还想着,反正过会儿餐厅开门还得吃饭,也无所谓了。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吃着冷饮吧,聊着聊着聊到了电影,蓝岚说变就变卦了。 她居然怎么也不肯吃饭了,非要去看印度电影《大篷车》不可。 就这样,宁卫民没辙呀。 只有顺了蓝岚的意思,带她又去了附近的电影院。 更没想到的是,这部爱情电影实在太火,跟1998年京城放《泰坦尼克号》的盛况有一拼。压根儿就买不到票,连黄牛票放出来都遭人争抢。 于是为了不让蓝岚噘嘴失望,最后宁卫民也只能带她去家门口的“大观楼电影院”,求米师傅帮忙了。 所以这天,宁卫民实质上一分钱也没花,却又欠下了额外的人情。 正文 第三百二十六章 大瓣儿蒜 得到这两封信,宁卫民心里好一阵狂喜,前几天的一切怀疑和担心都散去了。 因为只要广告有了效果,就证明他的想法是可行的。 足以说明他的尝试获得了成功,这条路完全可以走下去。 随后,他就把那两位客户的地址摘录下来,另行更换了较大的信封。 然后把油印好的两份资料分别给对方记了过去。 第一笔业务就这样宣告完成了。 而自此,他似乎开始转运了。 全国各地的来信,每天都在持续增加,三封、四封、六封、七封…… 来信地址中不但出现了京城本地人。 最远范围也逐渐扩至黄河以南和北方工业重镇。 显而易见,这长达一周的空档阶段。 应该就是刊物发行的时间差,刊物读者距离京城远近以及邮局工作效率导致的。 宁卫民则为此越来越有信心。 因为每一封信件,都代表着一份五元的利润落入口袋。 完全可以预见,照这个速度,广告费用回收已经不再是问题,挣多少钱才是问题。 现在宁卫民是真的发现了,自己的神仙鱼孵化技术,能孵化的根本不是鱼,而是利润。 每天都有一张张五元钱钞票跟小鱼儿似的自己游进他的手里来。 他所要做的,只需要把信拆开,把钱取出来,再寄一封回信而已。 而像这样躺着睡觉就能挣钱的感觉,本质上是和比尔盖茨一个样的,是要多爽有多爽。 连他自己都佩服自己,经常忍不住得捶着床夸自己几句“太牛X了!”。 然后再照照镜子,无比幸福的道上一句。 “我怎么就这么帅,这么精明呢?连点儿缺点都没有?真他妈痛苦……” 当然,这只是他自己臭嘚瑟。 实事求是的说,他可并不如自己感觉那么完美,这件事也不是一点副作用都没有。 毕竟这个年代大杂院是没什么隐私的,像他收信越来越多的情形,落在各家邻居们的眼里是不能不生疑的。 像居委会主任的边大妈,出于职责和好意。 很快就登门来问了。 “民子,你最近一段时间怎么有那么多信啊?你搞什么鬼呢?那些都是什么信啊?千万可别惹出事儿来啊……” 好在宁卫民脑子也快,钱揣兜里可没人知道,他只拿信瓤儿出来说话。 “大妈,您看看,这都是全国各地热带鱼爱好者,我是把自己养鱼的经验拿出来跟人家交流。现在不是流行集邮呢嘛,我也赶个时髦? 正好用这样的方式攒点外地邮票啊?您说说? 这是坏事吗?” 老太太看过了几封信,发行果然都是一样的? 这下放心了。 “嗨? 你可别怪大妈多事。咱们一院儿十几年的邻居了,我是看着你长大的? 那就得对你负责,也得对得起你爸你妈。总不能一起住着? 什么都不管不问不是?既然是交流养鱼? 还能集……集那个邮,你就弄着吧……” 但即便如此,嘴里还是免不了带着絮叨,训诫了一番 “民子? 不过不怕你不爱听? 大妈还得劝你一句。弄这些鱼啊鸟的事儿,差不多就得了,不顶吃不顶喝,那是少爷秧子干的事儿啊。你趁着年轻,还是该得学点正经的本事。上个电大什么得多好? 学个修车补胎的手艺也行啊,要么就安心工作? 政治上给自己树立个要求。不比把时间花费在这上头强。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 别白白浪费了时间,等以后老眉咔嚓眼了再后悔。你说你要是退休了? 再弄这些也不晚啊……” “哎。是嘞是嘞? 谢谢大妈。可您容我点工夫? 好好想想,该怎么努力才是……” 宁卫民听边大妈在耳边儿念咒就头疼。 心说这以后是什么年代啊,您那一套不吃香了,全是带着死性味儿的妈妈令儿。 可老太太终究是好意,他也只能当好话听着。 不耐烦中,忽然想起了国庆节,边家还得办喜事儿呢,老大边建军改娶媳妇了呀。 这下有了辙,赶紧打岔。 “对了,边大妈,您家的喜事儿都忙和怎么样了,缺什么不缺啊?咱说点实在的,有什么用我帮忙的,你可言声啊?千万别跟我客气……” 别说,不实在的人口称实在,可真管用。 竟然一下让老太太眼角乐出了褶子。 “嗨,忙活的差不多了,都靠大家帮忙啊。你康大爷给请了瑞宾楼的大师傅,过两天就来砌灶搭大棚。” “罗大婶的大儿媳妇答应出面充当这个娶亲太太。虽说就一个大胖小,可现在不都是一个孩子了嘛。这就是个全福人儿啦。” “至于鱼呀鸡呀肉呀什么的,采购上的事儿你米婶儿包揽了。汽水啤酒罐头什么的,建功现在不就能帮上家里嘛。” “说起来,这还多亏你给找的好工作呢。没什么啦,真没什么让我愁的啦。倒时候你呀,帮着大妈贴贴喜字儿,放放鞭炮就行了……” 宁卫民见老太太越说越高兴,心里也是偷笑着得意,嘴上越发甜了。 “好嘞,大妈,那就提前预祝您也早日报上个大胖孙子。赶紧升级做奶奶拉。再等孙子尽快长起来,您也来个四世同堂。那您才叫真正的福气呢。” 这下老太太真是荣光绽放了。 “好好好,借你吉言。你这孩子就是嘴甜。说话招人爱听。你也是,踏踏实实干正经事,干出样儿也赶紧成个家,让你们宁家有个香火才是正经事啊。你说是不是?傻孩子。” “瞧您说的,怎么又拐我身上了?那我也谢您吉言。不过大妈咱可说好了,回头我找不着好对象,您可不能不管。” “你这孩子,又瞎逗了是不是?你真找不着,大妈给你介绍……” 宁卫民挂着笑容,总算像送神一样把老太太送了出去,眼瞅老太太进了自己的屋。 他这才轻呼出一口气来。 别说,他也觉着好像是有点疏忽了,光一心盼着来信了。 可忘了这年头的人是没有隐私的,这信一多起来也是个麻烦。 这不,周遭的邻居们就先奇怪上了。 虽说他的技术还是真的,这年头也没法律管这种事儿,他钻空子谈不上违法乱纪。 可这年头,标新立异你再能折腾,千万不能放在明面上啊。 否则得到的不会是佩服,那就是多方针对和严厉打压了。 看来,还是最好把收信地址挪个地儿最妥当。 可这年头没处租房,也没处买房啊。 要不暗地里跟负责送信的邮差打个商量? 花点儿钱买个私人服务,让他帮着先保管,私下里找他去拿信? 不,这样更是欲盖弥彰。 就怕让人知道了底子,不出事还好,一旦…… 正文 第三百二十七章 杀威棒 得到这两封信,宁卫民心里好一阵狂喜,前几天的一切怀疑和担心都散去了。 因为只要广告有了效果,就证明他的想法是可行的。 足以说明他的尝试获得了成功,这条路完全可以走下去。 随后,他就把那两位客户的地址摘录下来,另行更换了较大的信封。 然后把油印好的两份资料分别给对方记了过去。 第一笔业务就这样宣告完成了。 而自此,他似乎开始转运了。 全国各地的来信,每天都在持续增加,三封、四封、六封、七封…… 来信地址中不但出现了京城本地人。 最远范围也逐渐扩至黄河以南和北方工业重镇。 显而易见,这长达一周的空档阶段。 应该就是刊物发行的时间差,刊物读者距离京城远近以及邮局工作效率导致的。 宁卫民则为此越来越有信心。 因为每一封信件,都代表着一份五元的利润落入口袋。 完全可以预见,照这个速度,广告费用回收已经不再是问题,挣多少钱才是问题。 现在宁卫民是真的发现了,自己的神仙鱼孵化技术,能孵化的根本不是鱼,而是利润。 每天都有一张张五元钱钞票跟小鱼儿似的自己游进他的手里来。 他所要做的,只需要把信拆开,把钱取出来,再寄一封回信而已。 而像这样躺着睡觉就能挣钱的感觉,本质上是和比尔盖茨一个样的,是要多爽有多爽。 连他自己都佩服自己,经常忍不住得捶着床夸自己几句“太牛X了!”。 然后再照照镜子,无比幸福的道上一句。 “我怎么就这么帅,这么精明呢?连点儿缺点都没有?真他妈痛苦……” 当然,这只是他自己臭嘚瑟。 实事求是的说,他可并不如自己感觉那么完美,这件事也不是一点副作用都没有。 毕竟这个年代大杂院是没什么隐私的,像他收信越来越多的情形,落在各家邻居们的眼里是不能不生疑的。 像居委会主任的边大妈,出于职责和好意。 很快就登门来问了。 “民子,你最近一段时间怎么有那么多信啊?你搞什么鬼呢?那些都是什么信啊?千万可别惹出事儿来啊……” 好在宁卫民脑子也快,钱揣兜里可没人知道,他只拿信瓤儿出来说话。 “大妈,您看看,这都是全国各地热带鱼爱好者? 我是把自己养鱼的经验拿出来跟人家交流。现在不是流行集邮呢嘛? 我也赶个时髦,正好用这样的方式攒点外地邮票啊?您说说? 这是坏事吗?” 老太太看过了几封信? 发行果然都是一样的,这下放心了。 “嗨? 你可别怪大妈多事。咱们一院儿十几年的邻居了,我是看着你长大的? 那就得对你负责? 也得对得起你爸你妈。总不能一起住着,什么都不管不问不是?既然是交流养鱼,还能集……集那个邮,你就弄着吧……” 但即便如此? 嘴里还是免不了带着絮叨? 训诫了一番 “民子,不过不怕你不爱听,大妈还得劝你一句。弄这些鱼啊鸟的事儿,差不多就得了,不顶吃不顶喝? 那是少爷秧子干的事儿啊。你趁着年轻,还是该得学点正经的本事。上个电大什么得多好? 学个修车补胎的手艺也行啊,要么就安心工作? 政治上给自己树立个要求。不比把时间花费在这上头强。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 别白白浪费了时间? 等以后老眉咔嚓眼了再后悔。你说你要是退休了? 再弄这些也不晚啊……” “哎。是嘞是嘞,谢谢大妈。可您容我点工夫,好好想想,该怎么努力才是……” 宁卫民听边大妈在耳边儿念咒就头疼。 心说这以后是什么年代啊,您那一套不吃香了,全是带着死性味儿的妈妈令儿。 可老太太终究是好意,他也只能当好话听着。 不耐烦中,忽然想起了国庆节,边家还得办喜事儿呢,老大边建军改娶媳妇了呀。 这下有了辙,赶紧打岔。 “对了,边大妈,您家的喜事儿都忙和怎么样了,缺什么不缺啊?咱说点实在的,有什么用我帮忙的,你可言声啊?千万别跟我客气……” 别说,不实在的人口称实在,可真管用。 竟然一下让老太太眼角乐出了褶子。 “嗨,忙活的差不多了,都靠大家帮忙啊。你康大爷给请了瑞宾楼的大师傅,过两天就来砌灶搭大棚。” “罗大婶的大儿媳妇答应出面充当这个娶亲太太。虽说就一个大胖小,可现在不都是一个孩子了嘛。这就是个全福人儿啦。” “至于鱼呀鸡呀肉呀什么的,采购上的事儿你米婶儿包揽了。汽水啤酒罐头什么的,建功现在不就能帮上家里嘛。” “说起来,这还多亏你给找的好工作呢。没什么啦,真没什么让我愁的啦。倒时候你呀,帮着大妈贴贴喜字儿,放放鞭炮就行了……” 宁卫民见老太太越说越高兴,心里也是偷笑着得意,嘴上越发甜了。 “好嘞,大妈,那就提前预祝您也早日报上个大胖孙子。赶紧升级做奶奶拉。再等孙子尽快长起来,您也来个四世同堂。那您才叫真正的福气呢。” 这下老太太真是荣光绽放了。 “好好好,借你吉言。你这孩子就是嘴甜。说话招人爱听。你也是,踏踏实实干正经事,干出样儿也赶紧成个家,让你们宁家有个香火才是正经事啊。你说是不是?傻孩子。” “瞧您说的,怎么又拐我身上了?那我也谢您吉言。不过大妈咱可说好了,回头我找不着好对象,您可不能不管。” “你这孩子,又瞎逗了是不是?你真找不着,大妈给你介绍……” 宁卫民挂着笑容,总算像送神一样把老太太送了出去,眼瞅老太太进了自己的屋。 他这才轻呼出一口气来。 别说,他也觉着好像是有点疏忽了,光一心盼着来信了。 可忘了这年头的人是没有隐私的,这信一多起来也是个麻烦。 这不,周遭的邻居们就先奇怪上了。 虽说他的技术还是真的,这年头也没法律管这种事儿,他钻空子谈不上违法乱纪。 可这年头,标新立异你再能折腾,千万不能放在明面上啊。 否则得到的不会是佩服,那就是多方针对和严厉打压了。 看来,还是最好把收信地址挪个地儿最妥当。 可这年头没处租房,也没处买房啊。 要不暗地里跟负责送信的邮差打个商量? 花点儿钱买个私人服务,让他帮着先保管,私下里找他去拿信? 不,这样更是欲盖弥彰。 就怕让人知道了底子,不出事还好,一旦…… 正文 第三百二十八章 棒槌 怎么就这么巧啊! 从小厨房钻出来,居然正撞见了提前退席的罗大婶儿和玉娟嫂子。 点令宁卫民和米晓冉都始料不及。 我们的社会,对于男女交往可是一向比较敏感的。 虽说眼下有些风气松动了,但还是没改变众口铄金,舌头根子底下埋死人的本质。 所以后果也是他们难以承受的。 米晓冉几乎是现场被臊走了,宁卫民也有跳进黄河洗不清之感。 俩人无不为此尴尬至极,懊恼不已。 关键是冤啊! 因为他们真是清白的,连半点儿女私情没有。 之所以会在罗家的小厨房里进行密会,可不是谈情说爱。 那主要是因为宁卫民成功打发走了那位“实地考察”的,把五块钱拿到手之后。 看到米晓冉惊奇无比的神色,又灵机一动,想要拉米晓冉入伙儿。 他觉得既然这姑娘知道了,那为了保密,为了方便,倒不如干脆就把收信地址改到重文门旅馆去的好。 如果让米晓冉来代收信件,实际上比求康术德帮忙还方便呢。 别忘了,老爷子也是白班、夜班轮着上。 信件隔半个月就会有落在别人手里的时候,这哪儿行啊? 而且老爷子可是临时工,说不准哪天就让玉雕厂给辞了。 那连个“不”字儿都说不出来,就得卷铺盖走人。 反过来,米晓冉就不一样了,她不但是重文门旅馆正式职工,每天还都是长期固定的早班。 邮差基本是上午九点和下午三点来旅馆,这两趟她都够得上。 兹要她愿意,是不会有人跟她抢跑腿儿的活的。 她来办这事儿,几乎算得上万无一失啊。 但让宁卫民完全没想到的是,这年头的人,可是忒有点死心眼了。 普遍都讲究帮忙就是帮忙,耻于言利。 米晓冉尽管答应了他的要求,却坚决不肯收半点报酬,非要纯奉献不可。 这让宁卫民又如何过意的去呢? 自然就要反复做思想工作。 开始他还误会米晓冉嫌少,后来就把每封信的提成从五毛增加到一块钱。 没想到把米晓冉给惹恼了,人家也不想再说什么了,直接推门一溜烟跑掉。 哪成想啊,这出去的也忒不是时候了…… 瞧这事儿闹得吧! 这就好比请人吃饭,碰上个黑心的脏馆子,给人吃进医院去了。 好比送人条裤子,骗遇着假冒伪劣? 人家刚穿着出门就开裆了。 好比送人一只宠物狗? 突然发作狂犬病,反而把人家给咬了。 马屁拍在马腿上的结果? 实在再悲催不过了。 本来是你好我也好的事儿? 弄不好就能反目成仇。 唉!倒霉嘛!真是要亲命了! 宁卫民现在别的不怕啊,就怕米晓冉脸皮儿薄? 因为这事彻底记恨上了他。 要是小姑奶奶一使性子,把已经说好的事儿再变了? 那才叫真正的坏菜了呢。 总之? 为了防止事情往最坏处去,宁卫民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也只好以满腔热情和诚意,来试图道歉挽救了。 只是可惜啊? 就像要划清界限似的? 米晓冉开始拼命的躲着他走了。 国庆节之后两天,无论院里院外,单位家里,宁卫民在上赶着说话。 这姑娘都是不言声,低着头逃似的避让。 宁卫民还想过借“贿赂”米晓卉来传话? 可一样是没成功,甚至就连这小丫头也给得罪了。 米晓卉很不高兴的回复? 说自己挨了姐姐一通呲儿,以后再不敢吃宁卫民的雪糕了。 合着压根就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啊。 谁说抬手不打笑脸人啊? 宁卫民那颗滚烫滚烫的心? 就被米晓冉的冷淡给撅得“咔吧咔吧”的。 不用说,屡屡碰壁? 让他是真发愁了。 照这样下去? 他想挪地址的事儿恐怕还真有要黄的苗头。 更关键是他没时间等? 他也明白这种事儿需要时间,最好等米晓冉心情平复再说。 可问题是杂志最多再有两天要去印刷了,他要不跟米晓冉真正说死喽,工作也没法展开啊,这期可又错过去了。 还好,他最后又想出了一个辙来——打电话。 这年头人们是没有手机,可有座机啊。 虽说整个京城的电话普及率并不高,只有百分之四而已。 可几乎每两三条胡同,就有一台公用电话。 只要把电话打过来,人家管叫。 不得不说,宁卫民这个“决定”实在是太正确了 因为电话往往意味着公事、要事和大事儿,米晓冉不可能不上钩。 而且这种方式也很隐秘。 除了接电话的米晓冉,没人知道是他打的,那不好意思和让人误会的顾虑,也就不存在了。 更何况米晓冉即使不愿意给他面子,总得给七分钱电话费面子啊。 这时候的电话还是双向收费的,跑次腿儿,还得额外收费三分钱呢。 既然人都来了,钱就得交。 不说两句就挂,这不是胡同里长大,勤俭持家的米晓冉干得出来的事儿。 果不其然,宁卫民终于成功和米晓冉通上了话。 “喂,您……是哪里……” 电话中,米晓冉的声音很紧张,充满了游疑不定。 可见这通电话是有威慑力的。 “是我呀,宁卫民……” “啊?怎么是你?” 米晓冉一下叫了起来,被愚弄的感受让她十分火大。 “好啊,你……你搞什么鬼呢?在耍什么阴谋诡计?你怎么就跟个特务似的……” “别别,你别这么说我啊,我是人民,可不是敌人。” “哼,你是不是敌人,我说了算。干嘛戏弄我?你这个大坏蛋!” 米晓冉会生气,这原属于意料中的事情,宁卫民也没指望人家能好声好气。 不过他自认为自己的口才也算出众,只要米晓冉肯听他说,事情也就有了转机。 “哎呦,小姑奶奶,千万别误会。我不是戏弄你,是想跟你道歉,我可什么方式都试过了,这也是最后一招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嘛。你应该不是那么小气,连个道歉的机会都不给我吧?” 激将法奏效,米晓冉终于吐了活话儿。 “那好,有话你就说吧,我听着呢……” 正文 第三百二十九章 闹妖儿 1978 年,我国的入境游客数量达到了一百八十多万。 这超过了前二十年我国接待外国游客数的总和。 1979 年,外宾数量更激增到了四百二十多万。 而这一年,京城只有七间涉外饭店,达到接待标准的只有一千个床位。 正是因此,国家高层才会在1979年火速引入了外资的三个试点项目来救急。 001 号是国航食品公司。 002 号和 003 号就是建国饭店和长城饭店。 当然,在政治挂帅的年代,因为各种政治需求和制度变更所带来的内地旅客高增长现象,显然出现得更早,增长幅度也更为迅猛。 尤其京城作为我国的政治文化中心,所要接待的旅客数目,肯定稳居全国之首。 所以自七十年代起,远比国家高层意识到需要兴办达到国际标准的豪华饭店更早。 守着京城火车站,占有地利之便的重文区,就开始大力促进区里旅馆行业发展,以此满足到京旅客的需要。 重文门旅馆就是由区政府出资兴建,为内宾旅客提供高标准接待条件的宾馆项目。 应该说,这个旅馆开办得相当成功。 自打开张营业以来,就宾客盈门,入住率一直保持着八成以上。 只可惜当时太缺乏对外部世界的了解。 几乎就没有人知道真正的高标准,应该是个什么样。 这样由领导拍板、集思广益、闭门造车出来的高级旅馆,很难打破当时固有思维模式,注重的只是硬件设施而已。 因此尽管重文门旅馆拥有沙发、软床、电扇、电视、电梯,已经达到这个年代人所共识的“现代化”标准了。 但在宁卫民的眼里,却仍旧难掩其经营策略落后,毫无管理经验可言的通病。 充其量是个大点的招待所罢了。 根本无法让他产生一点仰视感。 说白了,眼下重文门旅馆买卖兴隆,仅仅是仰仗于地理位置优越以及先知先觉的先发优势。 一旦等到大兴土木的年代到来。 或者是周边前门饭店、东方宾馆、民族饭店,内部设施完成了升级改造。 这里对内地旅客的吸引力必然直线下降。 而最有意思的一点恰恰在于,此时京城的外事饭店培训员工,正着重讲授外国风俗习惯、生活特点和禁忌。 什么英国、印度外宾喜欢喝被窝儿茶。 什么印度、印尼外宾因便后用左手洗,切忌用左手给其拿食物. 什么***教外宾不食猪肉。 什么信佛教外宾不与其握手,须双掌合十。 还有基督教外宾忌讳“十三”号。 阿尔巴尼亚外宾点头表示否定,摇头表示肯定等等…… 这些统统都让久与外界隔绝、缺乏见识的年轻人听得惊奇万分。 偏偏与之相比,宁卫民的个人感受也差不多。 因为初来乍到的他,如果不是亲身体会,就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 这个年代无法尽数的国营旅馆特色,究竟有多么的匪夷所思。 比如说,重文门旅馆的每层楼都是一个模样的。 除了房号,根本没有明显的区别标志物。 每条走廊上对等均匀地对列着无数的房间,犹如一所中学的教学楼或是井然有序的兵营。 顾客只要忘记或是记错了房号,弄不好就得出“事故”。 虽然不至于像电影《虎口脱险》里的桥段那么夸张。 也难免会引发吱哇乱叫的慌乱和连声致歉的尴尬。 可这样的问题,就没有人愿意关注或是改变的,连提都没人提过。 不但任其长期存在着? 反而乐于当成笑料闲谈。 再比如? 重文门旅馆还会以大多数国人睡眠习惯来强行规范所有客人起居。 一到晚上九点,就默认为就寝准备时间。 餐厅打烊? 锅炉房停止供应灌暖壶的热水。 还会由职工去一一关闭不必要的灯光。 弄得每个楼层的走廊都黯然无光? 凄凉冷清。 甚至连这里夸耀的硬件,在设计上也有问题。 说是配套齐全的单间客房? 却根本没有规划出独立的洗手间。 公共厕所被设计在楼道的尽头,沐浴则在另一头。 房、卫、浴是彻底分离的? 生活上极不方便。 至于服务态度? 就更是说一套做一套了。 虽然各部门职工常常要花费时间,参与各种大会小会,组织学习,听领导讲话。 可实际上? “优质服务”的口号从没落到实处? 都停留在了口头上。 像拿前台的接待工作来说。 米晓冉带着宁卫民给顾客办入住手续。 根本无需殷勤,也没有微笑服务的必要。 只需一声不吭,低头给客人开票收钱即可。 充分显示出他们是刚强自豪,充满主人翁精神的一代。 还有退房前,旅馆也要先予查房? 然后才会放行。 说起查房的服务员如何对待客人的,那就更恶劣了? 简直如公安对待犯罪嫌疑人。 任你火急火燎想去赶火车,或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儿待办? 也得老老实实等着。 服务员非将所有的用具都请点了一遍,连电视、电灯都得打开看看? 才会允许客人离去。 客人还千万不能催? 一催促更显得你心里有鬼。 服务员非得拖拖拉拉多耗你十分钟才算完。 更有甚之? 许多职工连吵架都肆无忌惮,根本不在乎影响到客人的休息。 以至于频频发生睡梦中被客人被服务员吵醒,开门出来反而要给两个服务员劝架说合的情况。 当然,话说回来,这不怪别的,全是当年出行条件有限所决定的。 关键还是在于这个年代,出门在外的人太难了。 不但火车票难买,列车超员严重。 往往因为人生地不熟,旅客到了目的地,也很难找到条件合适的旅馆。 有时候赶上“外地旅客接待处”太忙,根本没法及时介绍旅馆。 任你什么身份,恐怕也得先安排你去睡一天大通铺再说。 因此对于一路鞍马劳顿的大多数旅客来说。 能不耽误工夫,不多走冤枉路,就找到这么舒服的地方休息,就已经欣喜无限,感谢苍天了。 如果真有谁还敢挑剔? 那也太不知足了。 正文 第三百三十章 将军赶路 接下来的镜头呢? 那恐怕得指向临时大棚里厨师们的灶台上。 因为在我们这个“民以食为天”的国度里。 实在没有什么情景,能比人间烟火更能贴切体现咱们老百姓生活内容与审美情趣了。 在那五颜六色,分门别类,堆得跟小山一样的葱姜蒜、各色菜蔬和鸡鸭鱼肉的新鲜食材中。 刘师傅的一个徒弟已经开始给一笼刚出锅的白面馒头印红喜字儿了。 另一个徒弟也在把刚刚蒸好的“鸳鸯扣”一碗一碗底往外拿。 眼瞅着用不了一会儿,这两样东西就得往屋里准备开席的桌上端了。 喝够了茶水的刘师傅也系上围裙抄起了铁锅大勺,开始热锅下油,准备正格的耍手艺了。 只听“刺啦”一声响,灶火升腾啊! 这里的种种,都预示着蒸蒸日上的好日子! 而直到这时,镜头才有必要真正转向主家的屋里来。 边家老两口此时都穿着体面的新衣,很干练地在人群里忙来忙去。 他们和众位亲朋说着笑着,一起算计着时间,等着迎亲的队伍的归来。 可也不知怎么了,边大妈看看屋外头明亮舒展的蓝天,又看看窗户上的大红喜字,再看看嘴里不住说着吉祥话儿的亲人朋友街坊们。 突然间,就鼻子一酸,流出了眼泪。 好在在满屋子人的错愕里,还有米婶儿和罗婶儿懂得老太太的心。 这俩老邻居很能理解她身为母亲的心情。 于是一个递过来一块手绢,一个扶着连声安慰,也都陪着边大妈红了一双眼圈。 罗大婶儿念叨,说边大妈这几十年把俩儿子拉扯大了,实属不易。 米婶儿也劝,说如今苦尽甜来,总算熬出来了。 边大妈紧着更正,说还不算全熬出来,她还有一个二小子呢。 米婶儿却笑,说边大妈那也比自己强啊。 就这时候,关键的一刻终于来了。 忽然间就听门外有孩子们在嚷,“新媳妇进胡同啦,新媳妇进胡同啦!” 于是顷刻间,待在屋里所有人都欢呼雀跃起来。 边大爷神色一凛,登时抻了抻衣裳。 而边大妈则有些愣怔,似乎有点不敢置信似的。 还是在米婶儿和罗婶儿共同催促下。 老太太才确信了好消息的真实,赶紧抹去了脸上残存的泪痕。 就这样,边家老两口在屋里一群人的簇拥下,带着难以言表的激动和幸福的心情迎出门去。 院儿外头,罗家大儿子罗广盛和宁卫民面冲缓缓驶入,装扮得花花绿绿的两辆“沪海”牌汽车。 一起用红双喜烟卷儿,点燃了炮仗。 当打头的那辆小卧车突破鞭炮的轰炸,缓慢停在当院儿门口后。 一对儿新人,和作为娶亲太太的罗家大儿媳妇? 以及对方姨妈充当的“送亲太太”? 先后都从由车上走了下来。 米晓冉和米晓卉此时又一起迎上,开始往新人身上头上撒彩色纸屑。 新郎边建军今天身上的衣裳是宁卫民给参谋的? 一身考究的藏青色人民装。 他的头面也被理发店的师傅收拾得很利索。 这一切? 都让他这个向来在人后蓬头垢面的澡堂子锅炉工,难得显出了英挺之气。 这小子也前所未有的? 以一副得意神情,和熟人们打着招呼。 而新娘子李秀芝尽管容貌普通? 穿着打扮也略显保守。 全身上下的衣服都未见红色? 只是别在发上一朵喜字红绒花,嘴上抹了一点淡淡的口红而已。 但众目睽睽之下,她一步不落地紧随在新郎身后,那垂头不语羞红的脸? 以及忐忑神态。 还是让她显出了小家碧玉独有的温柔与娇艳。 这自然引得围观好事之徒一个劲起哄? 非逼着新娘子先叫爸妈,才许进院儿。 而在边建军的一再鼓动下,李秀芝总算鼓起勇气当众叫了爸和妈。 登时把边大爷乐得合不拢嘴,边大妈脆脆地答应了。 接着老太太亲热拉过李秀芝的手,就把身后头的亲近宾客开始一一作了介绍。 此时此刻? 现场除了响起一片热烈的叫好和鼓掌声。 罗广盛和宁卫民也再次默契合作,挑上了一挂万字头的查鞭点燃。 很快? 鞭炮再次在地上猛烈炸开,金蛇狂舞一样扭动。 那噼里啪啦的辣响? 把一切客套和对话声都淹没了。 就只能看见一张张亲热说话的笑脸,结伴着? 鱼贯着? 往院内而入…… 到了里面? 其实正式仪式倒是很简单。 无非是众目睽睽之下,清华池澡堂子领导作为证婚人宣读结婚证书。 然后一对新人当着大伙儿的面给边大爷边大妈敬茶鞠躬。 自此名分就算正式定下来了。 接下来,大家当然得起哄啊。 不少人闹着让新人说说恋爱史,再表演个吃苹果之类的小节目什么的。 而就在新人脸红心跳招架不住时,在大家嘻嘻哈哈乐不可支时。 边大爷及时出面抱拳说的几句客气话,给儿子、儿媳打了圆场,也给这场热闹恰到好处划上了休止符。 老爷子意思很简单,大致是承蒙大家关照,帮着张罗。 说他们家老大建军如今也成了大人,娶了媳妇,为这个,他们老两口也要好好谢谢大家伙。 没别的,今天请来了瑞宾楼的刘师傅掌勺,请大伙儿务必尽兴!吃好喝好! 这份谢意多实惠啊! 那无须多言,大家伙当然得连连叫好啦。 而随着掌声喝彩而散,各位看官也就识趣地不再难为新人了。 依次在安排下各寻其位,进屋落座去了。 至此,今天婚宴的菜品成色已经取代了一切,成了大家下面关注和谈论的重点。 边家今天的酒席一共设置了六桌。 边大爷老两口的屋里两桌,新人屋里一桌。 这都是招待一对新人领导、亲人、同学的主场。 而康术德的小屋和米家也设了三席,那自然是客场了。 用来招待其他院里邻居,和新郎新娘的普通同事们。 必须得说,这一天,刘师傅是大显身手啊,婚宴上的菜码还真不负大家的期待。 首先菜色编排得就够丰盛。 每桌凉热都有,一共十二道菜。 冷荤是,午餐肉、凉拌腐竹、鸡丝凉皮、五香鹌鹑蛋。 热菜有,鸳鸯扣(芋头扣肉)、木樨肉、赛螃蟹、酱爆鸡丁、干炸丸子、茄汁虾仁、虎皮肘子、栗子白菜。 主食就是两大盘儿的喜字馒头。 再加上早早用凉水冰湃好的“五星啤酒”、“北极熊”汽水、和管够的红星二锅头。 这顿席面,可以说天上飞的,地下跑得,水里游的全齐了。 当然,和三十年后没法比,可问题是这年头的物资多么匮乏啊。 票证制度尚未取消,小老百姓家能搞到这些已经很不易了。 而最关键也是重要的是,刘师傅的手艺是真正的高超,那是实实在在师徒相传的手艺。 正文 第三百三十一章 通透 说到重文门旅馆的部门设置、人员安排,那就更具有国营特色了。 也更能体现出当年体制内的优越性。 首先从大面儿上讲,单位里几乎就没有临时工。 哪怕是装卸工,哪怕是保洁,哪怕是刷碗的、扫地的、打扫厕所的,也一律是正式编制的职工。 而重点在于再苦、再累的岗位,也能变得不苦不累。 没别的,秘诀唯有人多而已。 明明一个人就能干的活儿,用三个人来分担,谁还能叫苦叫累? 其次在职务上的叫法,我们国营旅馆和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饭店也有区别。 虽然一样划分了前厅部、客房部、餐饮部、工程部、财务部、行政部这些部门。 每个部门也都有经理。 但再往下细分就不一样了。 国营旅馆可没有什么主管、领班的。 与主管、领班能够进行对标的基层干部就是组长和副组长。 像宁卫民办入职手续找过的政工组、后勤组,就统统隶属行政部。 前厅部也一样,往下分为接待组和经营组,也可以简称为一组、二组。 接待组的职能主要负责领导会议室日常布置,以及配合主管部门视察工作,和记录留言、信件、报纸传递。 经营组的职能是办理旅客的入住和离店手续,电话预约业务和火车票代购业务。 如果不算当头儿的和财务部派驻过来的收银员。 所有基层职工全都加在一起的话,足有十七个人。 再加上这两个组编组也没那么死板,除了组长、副组长不变,基层职工是可以互相替换的。 那可想而知,人员如此富余的情况下,这班儿上的会有多么轻松。 事实上,除了夜班是安排两个人值班之外。 无论早班儿还是中班儿,前厅部每个班儿都能至少排五个人。 那一天最忙的时候,差不多就是十二个人一起分担工作,工作量简直微乎其微。 所以对于前厅部的人来说,大部分的时间都无事可做。 无论聊天、看报纸、看杂志还是吃零食、甚至是串岗,跑到别的部门去游荡。 只要别太过分,都任凭尊便。 只是连宁卫民算在内,整个前厅部也只有三个男的,那两位还几乎长期“焊”在了夜班的岗位上。 于是自然不须说,每天早上打开水的活儿,肯定就非宁卫民莫属了。 此外,他作为新人,还得接手一些别人嫌琐碎的杂事儿。 比如说去库房领点办公用品和票据单。 或是跟邮局的人打交道,每天给领导办公室送送报纸和给各部门分发信件什么。 很有点像收发室老大爷干的跑腿儿的事儿。 但哪怕如此,也依旧拥有大把的空闲,宁卫民完全实现了来这儿的初衷——舒坦的混日子。 只是世事终究不会那么完美,现实和想象间多少存在些扭曲。 有些小烦恼也是宁卫民始料未及的,那就是性别差异啊。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啊。 他每天身边连轴上演四台大戏,凑齐了“十二金钗”,想想那得有多热闹吧。 就这些大姑娘小媳妇,谁都把他当成调侃的目标,时不时的还“开开车”。 是真把他当成什么都不懂的小弟弟了。 可问题他其实什么都懂,这又是什么滋味? 不理不睬不行? 一开口把人家说得脸红不行? 真逗出点非分之想更不行。 这待在美人窝里的福气,也不是那么好消受的。 好在在经历了长达多半拉月的工作洗礼后? 由于一个上夜班儿女同事发烧打了点滴。 宁卫民提前被调到了夜班? 开始和另一个男同事做搭档。 这一下他就解脱了,真是彻底清净了。 他还真没想到? 当初自己最不乐意接的差事,如今竟然变成了救他于水火的契机。 而且说实在的? 只有上了夜班才知道夜班的好处。 因为这年头可没有谁会大晚上的要求住店? 京城火车站最晚的火车也就是十点钟。 所以哪怕对于早班儿和中班儿而言,前厅部夜班儿的工作量都少得可怜。 值夜班的人,连叫早服务都无须提供,不过是应对偶然突发事件而已。 比如说客人得了急病需要联系救护车。 比如说房间漏水、断电? 得通知工程部? 及时给客人调配房间。 又比如配合一下公安部门检查和抓捕工作。 再或者是有火情发生,配合政工组和消防员做疏散工作。 除此之外,顶多也就是接一接外线电话,记录一下给客人或者是单位领导的留言而已。 那大可以用看书、看报、聊天、甚至是和其他部门的职工一起打牌,或者是趴着桌子上、躺在椅子上睡觉的方式? 打发掉漫长而又无聊的夜晚。 此外,单位还管夜宵和早饭? 每天夜班补助五毛钱。 完全是吃饱喝足,睡着觉就能挣钱的美差啊。 恐怕整个京城? 也没有什么工作,比干这个再省心的了。 熬夜伤身体? 当然有点。 可年轻人? 谁会怕爆肝到午夜啊? 何况趴桌子上睡也是睡? 无非晚一点睡,睡得没那么舒服罢了。 与报酬相比,这点瑕疵真不算什么。 也就是大晚上上班,黑灯瞎火、交通不便,对女同志不太方便。 男同胞才能摊上这个福气。 宁卫民甚至觉得,假如和新搭档混熟了。 他偶尔脱岗溜出去趟鬼市,也不是什么问题。 唯独让他有点顾虑的,就是他把一位姑娘的岗位给顶了,很有可能让另一位男同事失望,继而对他产生怨愤。 不过他头一天上夜班,就连这点担心,也消散了。 因为当接待组组长,把他介绍给新的工作搭档后。 那个比他大不了几岁,名叫张士慧年轻小伙子,不但用友善的微笑表示了由衷的欢迎。 甚至在组长离开后,热情洋溢,把他当成了救星一样表示感谢。 “哥们儿,真得谢谢你啊。你来了,算把我给彻底拯救了。” “哎呦,你千万别这么客气。要把我吓跑了,你就得一个人盯夜班了。” “哈哈,没开玩笑,我一说你就明白了。你顶的岗啊,原先是我对象。我们俩就是上夜班谈上的。可坏就坏在,从此之后,她就对我跟别人上夜班不放心了,非要陪着我。这不,就把自己陪进医院去了。你这一来呢,咱俩搭档,我对象也就能放心了。而且还能轮换了,我也有重见天日的一天了,难道我还不该谢你吗?” 宁卫民算听明白了,合着这事儿背后还藏着一段夜班浪漫史,和常年当夜游神的心酸。 “应该应该,敢情我积了这么大功德。那你光拿嘴谢可不行,怎么也得送我一写着‘助人为乐’的锦旗啊。” 这话一说,对话的两人都被对方逗乐了。 张士慧主动递过来一根烟,嘴里还贫呢。 “嘿,哥们儿,锦旗就锦旗,不过你得容我慢慢绣着。至于现在,咱还是来点实惠的。来,冒一颗……” 宁卫民道着谢接过来,却不敢就这么点上。 “哥们儿,在这儿能抽吗?” 张士慧却不吝那个,直接划着火柴给宁卫民递火。 “没事儿,这又不是白班儿?只要小心点,别着了就行……” 喷云吐雾间,他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大咧咧招呼着。 “等着,我拿个烟灰缸去。对了,我这儿还有高碎呢。哪是你杯子?你先刷刷,一会儿咱俩都泡上一杯,再接着聊……” 正文 第三百三十二章 家常菜 之所以会如此,当然是综合对比后,充分考虑性价比的结果。 全国性报纸都是权威性报纸,这是无可争议的。 像《光明日报》、《人民日报》这样的报纸,覆盖面最广,受众也最广泛。 甚至属于各个单位必须订阅的。 但权威性也同时意味着审查严格,意味着报纸格调比较高端严肃。 从实际情况上看,这些大报很少刊登广告。 即使有,在这些报上打广告的产品和商家,层次也较高,都是索尼、牡丹、雷达表这样的。 这直接打消了宁卫民的希望。 地域性的报纸呢? 像《京城日报》、《青年报》、《京城晚报》,广告内容倒是一下随便了不少。 但受众覆盖面就有明显限制了,只限于本地而已。 另外,这些报纸因为贴近生活,报道的都是身边时事,是京城百姓每日不可获缺的信息来源。 偏偏发行量还不低,因此也就成为了广告商趋之若鹜的目标。 那广告费就绝不会太便宜的。 而最关键的问题就在于,地域性报纸读者数目虽然不小,但这个数字是由京城男女老幼各行各业的人构成的。 这其中能有几个人对神仙鱼感兴趣? 相比较而言,像《歌曲》、《诗刊》、《散文》、《美术》、《集邮》、《十月》、《花城》、《收获》、《当代》、《啄木鸟》、《大众电影》、《周末画报》、《现代青年》…… 这些文艺型的杂志反倒是最划算。 首先,这些刊物的发行也是面向全国的,覆盖范围广泛。 虽然多半是月刊和半月刊,不如报纸每日刊发,销量也比全国性报纸低得多。 可别忘了,这是因为杂志售价比报纸高导致的。 实际上,这样的杂志不会被人轻易丢弃,那是要反复翻阅,人手相传的。 真实的读者可一点不少。 其次,因为琴棋书画诗酒花,原本就是一家。 这些刊物的读者群也趋于统一。 几乎都是兴趣爱好广泛,爱文艺调调的年轻人。 那喜欢看小说,喜欢诗歌的人,自然很可能同样喜欢养鱼啊。 所以说,这些刊物的受众群含金量很高。 反过来,也是因为这样的刊物特性,倒是限制了投放广告的种类。 太商业化的东西和这些刊物风格相悖啊。 至少,《诗刊》里,你整个电冰箱、电视的,就显俗气。 《美术》里,你横不能放个录音机、手表的广告吧。 而神仙鱼的繁育技术就完全不一样了。 宁卫民琢磨出的广告,带着时尚和娱乐属性呢,好像放哪儿都挺合适。 因此这也就意味着,或许他的广告通过审核或许能较为顺利,广告费也很可能会比在报纸投放要低一些。 ………… 宁卫民事先考虑得比较全面,对会遇到什么样的困难有所准备。 幸好如此? 在几家专业性较强? 成立时间也较早的杂志编辑部,纷纷给予他拒绝之后。 他并没有因为几次碰壁丧失信心? 还保持着继续尝试的勇气。 这才最终找到了他所需要的杂志? 签订了他今生第一笔广告协议。 实事求是的说,其实当时宁卫民第一次来到《现代青年》编辑部的时候。 还曾未开口? 他的心就冷了一半。 因为这个刊物的办公室实在太过陈旧了。 从光线到气味,从气氛到摆设? 就跟到了年久失修的博物馆似的。 而且不但旧? 还很小。 整个编辑部里外就两个屋里,仅有几个七八张办公桌,没有单独的主编办公室。 一眼看去,屋里还没几个人? 只有两三个戴眼镜的老头儿和老太太在办公。 甚至当宁卫民提出要做广告时。 竟然会被一位接待他的老编辑? 误认为他要等遗失声明或寻人启事之类的东西。 总之,给人的感觉,这样的办公地点根本不符合一份反应青年人工作、生活、情感刊物的正常定位,很有些挂羊头卖狗肉的意思。 但希望往往就是在不报希望中产生的。 正当宁卫民一边掏出自己的广告内容,礼貌应酬似的为老编辑做着解释。 另一边暗中感叹大概自己今日来错了地方? 恐怕又要无功而返的时候。 生活中真实的反转情节出现了。 两男一女,三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结伴嘻嘻哈哈的推门走进了办公室来。 而那个老编辑当场如释重负。 赶紧把宁卫民介绍给了其中一个叫魏光明的年轻人,自己脱身了。 结果正因为这个插曲? 宁卫民才能真正了解到这个杂志编辑部的真正情况。 敢情《现代青年》这份杂志是今年年初才刚刚创刊的刊物,正式发刊才四期。 整个编辑部人手比较少? 几位上岁数的老编辑都是坐等退休的辅助力量。 仅有的几个年轻人? 无论良莠? 全得充当主力用,个个都得往外跑。 而这位二十四五岁的魏光明才是杂志社广告业务的真正负责人。 同时还兼任报社的后勤部长和外勤记者,这是刚跑了外勤任务回来。 没辙,分身乏术,一个人就得当三个用。 不过让宁卫民相当欣慰的是,由魏光明接手后,事情开始顺利起来。 魏光明表现得很上路,听说宁卫民要做广告非常高兴,倒水敬烟,相当客气。 跟着坐下一聊,就有点迫不及待直奔主题。 拿出广告价目表,开始热情地跟宁卫民介绍起版面和单价。 看得出,魏光明似乎没有什么商业经验。 因为他表现的非常冒失。 根本没问宁卫民来历,就开始卖力推荐最贵的中间的彩页和封底彩色全页。 一期半页广告单价三百六十元,全页是六百元。 反倒显得对广告内容不是太在意。 对宁卫民的那张纸条,他只大致看了一看,随便问了几句,就开始关注排版和设计问题。 明显是没认真去看。 否则如果知道这是个人刊登的广告,他肯定不会提出这个建议的。 不过正因为是这样一个情况,也能看出这个近似于“初生”的杂志社,明显急需积累广告业务得客户,这对宁卫民是相当有利的。 果不其然,真正弄明白宁卫民的意图后,魏光明确实比较吃惊,可也没影响到广告协议达成。 或许因为都是年轻人吧,聊一聊就容易产生信任感。 而且魏光明身上事多繁杂,性子又有点大大咧咧。 在忙得四脚朝天的状态下,他对那些圈圈框框的死规矩也不是太在意。 他只需要宁卫民当面承诺繁育技术完全属实,的确有效,然后写了一份极不正规的保证书,就同意为其刊登广告。 就这样,最终他们商定的结果是,从9月8日的第五期开始,连做两期内页底的黑白图文广告先看看效果。 价格是每期一百二十元。 正文 第三百三十三章 诀窍 至于张士慧和边建功,同样对宁卫民的问题起了好奇心。 要是不提还好,就宁卫民这么一说,他们也能明显感觉出来了。 没错,“张大勺”的拍黄瓜就是滋味儿与众不同。 不但吃着比别人的回味足,而且极为清爽。 而那炸花生,难点在于油温火候并不好掌握。 一般人做的不是易糊,变黑变焦,就是外熟里不熟。 往往发皮偏软,还带着点土腥味。 但桌上这盘却大不一样。 颜色发浅,脆香入味,外表不焦不糊,绝非一般水准的炸花生仁儿能比。 可这是为什么呢? “张大勺”到底有什么诀窍,让这么两盘简单的小菜变得出类拔萃,非同凡响呢? 尽管张士慧和边建功嘴里又塞满了吃食,根本说不出话来。 可他们无不蹬大了眼睛,竖起了耳朵,热切地巴望着“张大勺”能把其中的秘密揭示出来。 一点不夸张,这个时候,哪怕“张大勺”提出要把诀窍标价出售。 张士慧和边建功都会心甘情愿把身上的钱都掏出来。 不为别的,关键是拍黄瓜和炸花生米与老爷们的生活联系太紧密了。 只要是个男的,几乎喝酒都离不开这两样。 要真能得着这个法子,他们自己也能做出这样的小菜来。 往小了说,今后能多点酒桌上跟别人显摆显摆的能耐。 往大了说,事关他们日后几十年的酒桌儿幸福啊,那是终生受用不尽。 所以他们真的应该庆幸,“张大勺”作为一个耍手艺的人,身上没有奸商的潜质。 老爷子尽管也吊别人胃口,但差不离儿就得。 很快就在他们可怜巴巴的眼神里获得了心理满足,把包袱给抖开了。 “拍黄瓜拍黄瓜,吃的是个清爽劲儿,最紧要的诀窍也尽在这一拍之中。一般的情况下,厨师都是用铁刀拍黄瓜、拍蒜。那不行,这么干就沾上了铁腥味。所以我从不用铁家伙拍,只用木板拍,清爽就留住了,最关键的差距就在这儿了。” “另外,调料上也有不同。盐没什么可说的,只是一般人放的是油泼辣子,我撒的是干辣椒粉,而且还比别人多来了一小勺冰糖水。这样拌一拌,既免了油腻。用冰糖水来代替油起亮色,还多了层回味。” “至于这炸生米,一定要酥脆咸香。通常一般人炸完了,都会发皮面生? 甚至半生不熟。那是内外湿度不同? 水汽不尽的缘故。” “我有个独到的法子解决问题,就是在炸之前? 把花生米倒入盆中? 滴上几滴白醋,加上清水浸泡。晾干之后再小火慢炸? 一定得凉锅凉油的时候放花生米啊,等锅里没响动了也就炸好了。一放凉再吃? 那就不一样了? 绝无回潮。” “还有这锅炖肉,谁都知道放五香八角之类的,但没人懂得,真正的关键? 却在锅盖上。炖肉不盖锅盖? 肯定比盖了的差。金属塑料锅盖,肯定比木锅盖差。一般杂木的锅盖,肯定比水杉木的差。水杉木的新锅盖,肯定远不如用了一辈子的老锅盖。” “就我这锅肉,不但是老汤熬的。那熏香? 也全在这我老锅盖的木质里藏着。热气蒸腾,被锅盖压着倒逼回去? 那调料的香,才能深入肉里。要用读书人的话说? 叫什么……什么病入膏肓,反正就这意思吧……” 行家一开口? 就知有没有。 “张大勺”谈起做菜? 出口成章? 完全是一副指点江山的挥洒自如。 他说的诀窍也很简单,但可操作性却极强。 对张士慧和边建功来说,这无疑是太实用了。 而且原本,他们只是想知道拍黄瓜和炸花生米的窍门就够了。 有关炖肉的窍门儿,对他们简直就是意外之喜。 茅塞顿开的俩人登时就乐开花了,一边牢牢记住,一边忙不迭把嘴里的东西咀嚼咽下。 然后就跟东北的二人转似的,一唱一和,开始对着“张大勺”大唱赞歌,以报解惑之恩。 “哎哟,张师傅,我今儿算明白了,要不说您是咱们厂工资最高的大师傅呢,您这办法太讲究了。这真是和老百姓的做法不一样啊。您要是不教给我们,我们就是吃一辈子这两道菜,也想不出来还能这么做……” “就是,我以前就知道北方人爱吃面,南方人爱米饭,还有什么‘南甜北咸东辣西酸’。后来跟着卫民挣了点钱,满京城的下馆子,才知道什么是大菜,什么是烤鸭,什么是西餐,算是了解点正经的厨艺了。可问题是大饭庄子也做不出您这样的菜啊!您这手艺叫什么?就叫超凡脱俗……” 马屁!绝对的马屁! 但无论说的人,还是听的人,都没感到有什么有不对劲的。 因为除了俩小子脸皮厚度可观之外、 相对于大多数马屁的华而不实,他们这番马屁可是货真价实的心声。 既然说的是事实,那自然无需不好意思。 不过即便如此,无论张士慧和边建功再怎么轮流上阵,卖力鼓吹,还是抵不过宁卫民更能投“张大勺”所好。 区别就在于宁卫民不但知礼、懂事,他的话还言之有物,能切中要害,自然能轻易博得老爷子的欢心。 “张师傅,说真的,我觉得咱们国家饮食文化的精深,其实全在这些细微之处。您的办法看似简单,但全是难得的宝贵经验,可以说是独门秘方。您肯告诉我们,可太慷慨了。我得代表在座的哥儿几个一起谢谢您……” “哎哟!可别介,不就是两道小菜儿嘛,什么秘方啊?也值当你这么夸我?” “张大勺”说这话时,别看一个劲摆手。 可眼睛乐得都快眯上了,分明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宁卫民瞅在眼里,心里明镜似的,态度上也就更显认真。 他郑重其事,一脸正色地强调。 “哎哟,您不当回事的东西,对我们那可不一样。首先能改善我们的日常生活质量,今后我们要能时常用这样的小菜下酒,那就是莫大的福气啊。何况哪天我们要是生意不行了,还能用您教的这两道菜开个小酒馆呢,大概生意也能比别人好上不少。您这相当于给了我们一个生计当后路啊……” 正文 第三百三十四章 正反 到这儿,没再容宁卫民往下说,“张大勺”又情不自禁打断了他。 “好了好了,再这么说下去,可就过了。我就是一个抡大勺的,也就懂点灶上的事儿,教不了你们什么有用的东西。随便听着玩儿吧……” 宁卫民却在这个问题上执拗极了。 “您别这么说啊。常言道,民以食为天,难道厨艺还不是最有用的东西吗?绝不是恭维您,我们听您聊天,简直像是上课。” “您看哪,就连这其中为什么这么办的道理,您都明明白白给我们讲清楚了,这可绝不是一般的厨师能做到的。我就知道好多的饭庄子里的大厨,别看挺有名,可那都是师父怎么教的,他们就怎么做,一辈子都只是照本宣科。还有那帮拿奖的什么烹饪大师,就会雕个龙啊凤的,摆个造型。” “他们那样的所谓名厨,我还真没法佩服。说白了,耍得全是行活,没半点自己的玩意,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反过来,您这样的厨师就不一样了。做菜别看随性,可一举一动都是独具匠心的,真能提升口味。那才叫有真本事,有大能耐。有可能做出别人做不出的好菜来。 眼瞅着“张大勺”又要开口,宁卫民这次索性直接堵了老爷子的话。 “您先别急着谦虚,请无比听我把话说完。我为什么要这么说,您就清楚了。” “我呀,一直知道有一说,说厨师要擅于调五味。过去我只是以为,那不就是用调料来调味儿吗?有什么难的?而且非常不理解,咱们的菜为什么不把明确的用料和比例用标准化的方式写出来。” “现在吧,正因为有幸遇见了您,今天跟您坐在了一起? 我才好像终于有点懂了为什么。就跟您刚才说的似的? 黄瓜追求清爽,花生务求酥脆。是不是只要有利于展现这种特点? 您就会不拘一格? 用各种办法,把调料和做法朝着这种方向调配。我说的对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 那您做菜的要求,应该就跟咱们国家的书画似的? 重意不重形。您不但对这道菜的传统做法烂熟于心? 更知道朝着什么方向去改良。所以,您做菜才这么有个性,能传神,是独具匠心? 且有魂儿的……” 必须得承认? 宁卫民算是彻底说到了“张大勺”的心坎儿里。 老头儿再也绷不住脸上的笑纹了,光看表情就知道他是空前的痛快和高兴。 “好好好,你这眼可真毒啊,说透了,厨艺可不就这么回事嘛。就凭你这悟性? 你不光生意能做好,也是个当厨子的好材料啊!” “没错。这世上的食材太多了? 属性不一,完全无味的更是没有。干厨师的本分? 可不就是为了把种种菜蔬瓜果,鸡鸭鱼肉? 山珍海味的美味凝练衬托出来? 最好能再加以提高和凸显。” “正所谓? 凡物各有先天,如人各有禀赋。做肉,那就得做出肉香,烹鱼,就得烹出鱼鲜。求色,不可用糖炒,求香,也不可用香料。总而言之四个字,为了追求‘原汁原味’嘛。” “所以一个好厨师在掌握烹饪基础之后,做法调料都不必再拘泥于定式,而是在符合实际情况的基础上力求调整与改变。因为食材和调料的质地都是会逐渐改变的,为了能守住烹饪一道菜精粹所在,厨师的技巧当然也得随着一起变。” “反过来如果调味和烹饪技巧破坏了食物本身的优点,遮盖了食物的本味,那就是大忌。哪怕这种方式是代代相授传下来的,也是错的。” 话不投机半句多,酒逢知己千杯少。 聊天被宁卫民勾起了兴头,喝酒也正好来了劲头。 被宁卫民提及得意处的“张大勺”便再也止不住,把心中所知都吐露出来。 他一反常态,脸红扑扑的很亲切。 面对真诚肯定自己的宁卫民,已经完全不似平日常人眼中冷漠木讷的形象了。 “不过,你刚才那话也只说对了一半。因为有正就有反,有阳就有阴啊。追求怎么体现出原材料的优点。这只是大部分南方菜的追求。北方菜就不太适用了。” “为什么?因为南方物产丰富。作为鱼米之乡,南方许多地方,几乎四季有青菜,河鲜,海鲜,山珍,肉食可取用。” “可是要搁咱们北方,一年里总有数月青黄不接,天寒地冻的日子口儿。到时候,能吃到的东西可都不新鲜。糠萝卜,陈土豆,茄子皮,大白菜,这几乎就是咱们冬天的全部了。” “尤其是山陕两地,好多的穷乡僻壤,只能产出点杂粮。连这些大路菜都没有,那又该怎么办啊?” 说到这儿,“张大勺”又故意卖上了关子,给宁卫民抛出了一个问题。 “是啊?那该怎么办啊?这要是非吃原汁原味,一个冬天全这些玩意,那谁受得了啊?那……那只能吃咸菜呗,我就知道咱们京城的六必居酱菜多。要不就吃馅儿,馄饨,饺子,包子……” 眼瞅着被自己牵引着思路,宁卫民一下落入问题的困扰中,皱着眉头下意识地发出反问。 “张大勺”不禁诡秘一笑,目光里颇有点小孩子恶作剧得逞时的得意劲儿。 “怎么样?想不出来了吧?” 可他却没想到,宁卫民年纪虽轻,见识可不少,他还真就说出来了。 “哎,对了……八大菜系里的鲁菜就是北方菜,浓汁味厚,油重酱香,这应该就是办法吧。要不,北方菜怎么都口儿重呢?” 只不过,外行毕竟是外行,宁卫民对这个答案却不是那么有把握。 正确答案虽然出自他之口,可他自己不敢肯定,又自相矛盾上了。 “可……可这跟咱们刚才说的完全是背道而驰啊。味儿厚就遮盖了材料的本味,这……这……?” 好在“张大勺”已经相当欣慰了,不再对宁卫民故意难为或是逗弄。 不但很高兴地认可了他得答案,还详细解释了他拿不准的地方。 正文 第三百三十五章 万流归宗 “哟呵,你还知道挺多,八大菜系都知道。你呀,虽然不通厨艺,但其实这话已经说到点子上了。” “不用怀疑,忘了吗,咱们刚才怎么说的?有正就有反啊。原汁原味是南方菜的追求,北方菜追求厚味儿就是反例。” “因为这种技巧的目的,已经不是要体现食材的优越性了,而是在尽力遮盖食材的劣味儿。以此要解决食材有限,甚至是不新鲜的情况。” “这种技巧叫做变味,不但是北方菜的基础,长处也很明显,在于应用范围广。说白了,在北方厨师的眼中,根本没有不可烹调的食物。哪怕腥臊恶臭,都可以变成美味。打个比方,我凭一碗酱料,就能让你高高兴兴把糟木头吃下去。” “如果这手儿学到极致,既能把素变荤,也能把荤变素,甚至还能改变食材的质地性质。能让你在吃不着某种东西的月份里大快朵颐。就像赛螃蟹,谁要是会做这道菜了,一年四季都能过上螃蟹瘾。” “所以你知道鲁菜为什么明明是唯一的北方菜系,却能居于八大菜系之首了吧?除了历史悠久,除了鲁菜是华夏饮食的发源地,关键原因在这儿呢。” “说白了,鲁菜的技法是所有菜系里最成熟,最完善的。什么蒸、煮、烤、酿、煎、炒、熬、烹、炸、糟、腊、盐、豉、醋、酱、酒、蜜、椒……只要别的菜系有的,鲁菜全都有。而爆、炮、扒、溜、锅塌、浇烧之类,却专属于鲁菜独有,别的菜系可没有啊。” “咱们的鲁菜,那是既有本味技法,能去追求原汁原味,与南方菜一较长短,也有独特的变味技法,那是独树一帜。这叫双管齐下,也就是说没有短板。要不怎么说鲁菜是自发型。其他菜系都是受影响的呢。咱们鲁菜是万流归宗的祖宗,懂吗?差距就在这儿了。” “来来? 不信你就看桌上的锅塌豆腐? 别的菜系就没这么做豆腐的。尤其是我做的这道,还有点与众不同之处。其中既有提香提鲜之法? 也有变味之妙。你尝尝看? 是不是和馆子里通常的不大一样?” 说着,“张大勺”拿筷子给宁卫民夹了一块锅塌豆腐。 此时的盘中? 这道菜已经所剩无几了,就那么三四块了。 敢情就在他们俩人聊天的过程里? 那张士慧和边建功的嘴可没闲着? 几乎全给这盘豆腐塞进肚儿里了。 虽然他们平时并不是太贪嘴的人,可架不住这道“张大勺”唯一现做的热菜,实在太好吃了。 结果一没留神,就成了猪八戒吃西瓜了。 不过他们倒也不白吃? 舌头还是有点用处的。 听“张大勺”给宁卫民开出了题目? 他们俩脸红的同时,也主动来抢答,还真就把答案揭晓了。 一个说,“张师傅,您这豆腐做绝了。没什么豆腐腥味儿? 可是真好吃。不同于大鱼大肉的快活,可比肉菜都解馋!要今儿吃米饭行了? 我至少能吃半斤。您怎么就能做出这么好吃的味道来啊?都不像豆腐了……” 另一个也说,“我吃出您说的是怎么回事了。这道菜除了应有的咸香以外? 还有股子清甜的“鲜”口儿呢。就是这鲜味儿,和我吃过的所有饭馆都不一样。豆腐能做成这样? 真是盖帽儿了!您应该去做国宴才对……” 这时候? 把豆腐已经吃到嘴里的宁卫民? 也不禁品着滋味点头附和。 “确实啊,真的鲜,怎么就这么鲜呢?” “张大勺”则彻底乐了,用手挨个指着自己面前的仨小伙子说。 “嘿嘿,没想到,你们仨别看个个饭量不小。倒是真不白吃我的,一下就抓住重点了。想知道怎么回事啊?那我就给你们说说。” “这道锅塌豆腐,外面馆子要做,几乎都是山东本土办法。先用南豆腐切半斤,然后用三厘米薄片放入碗内。鸡蛋三枚,打碎倒入豆腐碗之中,加入少许煸热的葱花拌匀。 “炒锅再放素油,烧热后,将豆腐、鸡蛋倒入,摊成圆饼。待得两面煎成金黄,这才放入黄酒、酱油、精盐和白糖调味儿,然后勾芡。” “出锅之后呢,这菜应该是颜色金黄,带着扑鼻的葱香,汁宽味厚,是又下饭又好吃啊。 至于水平高低,其实在豆腐入味与否和煎豆腐的火候上了。” “可要是这么做出来,这豆腐味儿还是很重的,而且仅有鸡蛋相佐,味道也太单调了。同时这道菜还有个难解的题目。就是特别容易散汁,一散汁就不好吃了。所以吃的时候要求必须趁热,刚出锅马上就得上桌才行。要一耽搁,全完。” “我呢,改良的地方主要在于两点。首先要将切好的豆腐一块块沾好蛋糊去煎。豆腐两面抹上新鲜虾肉拍成的虾泥,并且去腥用的黄酒,也要用虾子去泡。这样不但能有更好的模样,也保证了菜肴的入味和丰富。鲜味打哪儿来的?就是这儿来的。” “而最关键的一个秘方还在于勾芡时不用淀粉,而用鸡鸭架子和猪骨头吊出来的骨汤。因为自然熬出的骨汤里有胶原蛋白,这种办法调好的汤汁又香又浓,凉了也不泻,就成冻儿了。” “明白了没有,就是因为这么一改,辅料比主料都贵,当然就成了美味珍馐了。那还能不好吃吗?这就是精做。看似普通的底下,藏着不普通呢……” 跟“张大勺”谈烹调,尤其是吃着他的菜肴的时候,绝对是一份意外难得的的享受。 恐怕没有几个人能有这样的好机会,在精神和肉体层面,共同接受如此权威性的美食洗礼。 结果就是这么一顿看似普通的饭菜,成了宁卫民、张士慧和边建功莫大得造化。 他们都不能不承认,有幸能吃上这一口儿,真是自己积了八辈子的福气。 因为大概整个京城,也只有这么一位烹饪大师。 愿意费这么大的心思,去摆弄一盘子豆腐,而且还能做的如此出神入化了。 正文 第三百三十六章 福气 但更大的收获还在后面。 因为能和“张大勺”维持一种比较亲切的关系,是可以把这种口福延续渗透到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的。 别的不说,自打得了这拍黄瓜和炸花生米之法。 宁卫民、张士慧和边建功的下酒菜质量提升,是立竿见影的。 无论是家人,朋友,同事,品尝过之后都赞不绝口,让他们仨都倍儿有面子。 再比如说,因为宁卫民信守承诺,做人到位,把东边的三间房都留给了“张大勺”。 每逢周末的时候,“张大勺”都回来住上一天,用他那厨房做点好东西。 如果能“碰巧”赶上,而且还能把老爷子奉承高兴了。 正盯着施工的宁卫民和张士慧想再添双筷子尝尝鲜儿,体会一下饕餮的感觉,也是可以的。 甚至有时候“张大勺”碰巧心气儿顺了,还会开口再教他们一招半式的灶上诀窍。 那同样是能直接提高他们生活质量的莫大福气。 打个比方,那“烧肘子”这道菜来举例子吧。 京城人家的餐桌上,逢年过节绝少不了这玩意。 但最烦人的就是处理生肘子这一环节。 因为生肘子有异味和毛根儿,真正要想去掉异味和毛根儿,那就必须得用烧燎的办法。 一般来说,京城人的办法都用火筷子,塞在炉子里先烫得火红,然后小心翼翼慢慢处理。 是既怕把肘子烫糊了,又会弄得一屋子毛臭味。麻烦得很。 可“张大勺”却告诉宁卫民和张士慧,说其实根本不用费那事儿。 让他们等家里再做的时候,抓住生肘子,将燃气灶开大,用火直接燎。 烧得恨不得外皮全黑了才好,一点不用害怕,因为烧糊的只是角质层和毛囊,回头只要在碱水里一搓洗,就干净了。 宁卫民记住了转述给了康术德,张士慧记住了告诉了刘炜敬。 很快,他们分头撺掇康术德和刘炜敬,都照这个做了一次,结果是超乎想象的惊喜。 敢情这样处理的肘子,露出的内皮不但没有任何毛锥,而且“哄气”全无。 特别是再用来做肘子菜,更有股特别的淡淡的焦香,口感高了一筹不止。 再后来,这法子也就惠及到了整个2号院和张士慧和刘炜敬的亲人们了。 张士慧甚至专门写了一封信,教给他远在异地的爹妈。 当然? 像“红烧肘子”这样的硬菜? 只是生活调剂的偶尔需要。 如果说这一手用处还不算太大的话,那么“张大勺”再传的几个几乎家家户户、日日餐餐都要用到的烹饪小窍门? 可就真是功德无量了。 都是些什么呀? 首先就是怎么用味精。 味精这东西? 其实就是谷氨酸钠。 最早是1866年由德国化学家里德豪森研制成功的。 后来日本人意识到其中的商业价值,率先创造出了工业生产的“味之素”。 直至传入我国后? 是1921年吴蕴初发明了生产谷氨酸钠的水解法,才彻底打破了日本人的垄断性经营。 从此? 味精才以低廉的价格进入了普通民众的厨房? 和华夏饮食文化紧密联系在了一起。 不用多说,味精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 这东西可以提鲜,增进人们的食欲。 还能提高人体对其他各种食物的吸收能力,对人体也有一定的滋补作用。 某种程度上? 它甚至拉低了鲁菜的技艺门槛? 打破了提香提鲜之法的技能约束。 想当初“味之素”的广告语,不就是“家有味之素,白水变鸡汁”吗? 实话实说,这要比起当今社会的保健品来,还真不算虚假广告。 但正所谓过犹不及? 什么事儿一旦过分就成了灾难。 要知道,过去海外的华人? 除了极少数的社会精英,几乎都是被“卖猪仔”过去的沿海贫民。 而这些华工和华工的后代? 就没几个懂得做菜的正经厨师,甚至是在自己家也没上过灶的家伙。 于是他们无不把此物视为调味珍宝。 1968年? 美国和加拿大的华人餐馆? 竟普遍在临街橱窗陈列几十个头号味精大罐以招揽食客? 可见当时滥用味精的情况到达了一种什么样的程度。 这样最终在美国引发了“华人餐馆综合征”风波。 从此不但味精背起了“对人体有害”的黑锅,华夏美食也受到了巨大的名誉损害。 所以由此可见,再好的东西也得讲究使用的方式方法,否则结果就会事与愿违。 说到我国内地,由于经过了一段相当漫长的物质匮乏时期。 我国普通老百姓的家庭,许多家庭曾经连酱油都吃不起。 于是就自然形成了以味精为主的调味习惯。 家家户户无论做什么菜,差不多都要放点味精。 但可惜的是,如此常见的调料,我们常年累月在用,但会使用的人还真不多。 “张大勺”就指出,味精可不是大把撒进去就行,用多了绝对会让人恶心。 而且还有很多菜,是不能用味精,或者用了也没效果的。 比如说,像本身就具有鲜味的食物就不需再放味精。如鱼虾、海鲜、鸡蛋等。 另外放醋的菜不宜放味精。 味精在醋里不易溶解,而且越酸的醋,溶解度越低,鲜味效果越差。 还有甜味菜也不用放味精。 味精的鲜味在咸味菜肴中才能有鲜美表现。 如果在甜味菜中放入味精,不但不能增鲜,反而会抑制甜鲜的本味,并产生一股异味。 最后,需长时间炖煮和油炸食物都不能放味精。 因为味精的效果会因长时间的烹饪和烈油高温破坏殆尽。 所以说起来,味精的应用范畴其实相当局限,也就适用于快炒菜肴和以素为主得汤菜罢了。 像许多人认为华夏饮食离不开味精,甚至全靠味精才能味道鲜美。 这其实太瞎掰了。 人说好厨子一把盐,从没听说过好厨子一把味精的,对不对? 而“张大勺”给的正解就是,要想让味精起到应有的作用,那就是要把少量味精先撒在要炒的菜的上面,然后大火来炒。 千万不能出锅之前撒味精,那也是没有用处的。 因为这样短的时间,味精无法充分分解,味道便无法渗入原料内部。 正文 第三百三十七章 触类旁通 那么既然谈到了这里。 “张大勺”也就顺带提了提另一样东西。 他说我们的调料里,真正独特的,要紧的好东西不是味精,而是花椒。 如果把肉类用花椒,盐搓制,将会轻而易举得到一种独特的香味。 最简单的使用方法,就是炒菜的时候,把油烧热,先炸几十粒花椒。 然后把花椒捞出扔掉,再拿这花椒油炒菜,这样就会让食者感到开胃的香味。 还有,拌茄子如果最后浇上一小勺花椒油,爆肚头先用花椒糖水浸一下,都会有意料不到的感受。 事实上几乎凡是凉菜都可用花椒水来提香。 而由于清真菜肴向来是不用酒的,更是离不开花椒油来杀腥。 那不用说,得此真传,宁卫民和张士慧自然又叮嘱亲人们,照方抓药又去试验了一把。 发现果然具有魔术般的神奇效果。 特别是花椒的应用,那东西真的能唤起原料的美味,就象催化剂一样。 于是这个夏天,扇儿胡同2号院和张士慧家里的拌凉菜,爆腌菜,越做越好吃了。 暑热不像往日对他们的胃口影响那么大,而解决了苦夏的窍门恰恰就在这一勺花椒水上了。 但仅仅这两条还不算什么,“张大勺”功绩至伟、普惠众生之法可还有一样呢。 什么呀? 就是给肉掺水! 这句话有意思吧? 说实话,宁卫民当时乍听这四个字儿第一感受,还以为是注水肉呢。 很明显,这种明显找抽的说法,让他差点拿脑袋撞墙去,根本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可先别急,“张大勺”要说的,当然和卫生监督部门所说的注水肉是不一样的。 这其实是炒肉丝和炒肉片的秘诀。 要知道,无论作为一个厨子还是合格的家庭主妇,肉片、肉丝炒得好不好吃,都是一个基本指标。 这件事说来似乎轻巧,但其实对技术要求颇高。 首先刀工得有点水平,要薄厚一致,不拖不连。 而后火候也很讲究,下锅时间稍微长了,就会老。 要是时间不够呢,就会有血丝。 还有用什么样的调料。 根据肉的不同种类,部位,所放酱油,胡椒,淀粉? 味精? 白糖,料酒? 比例都不一样。 这年代的人? 更不可能学三十年后那些以化学造诣见长的厨子,用什么嫩肉粉。 所以? 这年头要检验一个厨子合格不合格,一个家庭主妇是否擅长烹饪。 只要来个小炒肉? 也就全明白了。 但即便是专业厨师? 善于烹饪的家庭妇女,有些关键的窍门也未必会懂得。 通常情况下,哪怕刀工、火候、调料上都做到位了,也就是把肉片、肉丝炒得好吃。 要想再称上一个“香”字? 那还属于看得见? 却摸不着的奢望。 而“张大勺”却能用几句话,就让这事儿发生神奇的质变。 他几乎能一步到位,就让一个有点厨艺的人,把炒肉片、肉丝,从好吃提升到“香”的地步。 至于说到这秘诀? 其实特别简单,真谛还就在“掺水”上了。 说白了? 就是肉片肉丝在拌上调料之前,先要加上些清水? 用手抓过。 使清水都渗入到肉片纤维中。 此后,再按照一般的方法来腌制调味? 再上火炒? 肉片肉丝? 就会鲜柔嫩滑,与众不同。 这显然也是一种“注水”。 但因为和黑心屠户下手的时间不同,结果就大相径庭了。 可见注水本身不是问题。 注水的时机对了,就是厨艺秘诀。 错了,那就是糟塌东西。 至于掺水为什么肉片肉丝就会好吃的? 特别是对于鸡肉为何效果尤为显著? 这或许解释起来有点麻烦,所以“张大勺”根本没细说。 不管宁卫民和张士慧怎么问,老爷子就给了一句话,“好使不就完了?” 也对,好吃就行。 总之,无论怎么说。 宁卫民、张士慧,在和“张大勺”的交往中,有两件事倒是可以确认了。 一是千万不能小看咱们国家的烹饪文化,五千年的传承,绝不是闹着玩儿的。 要单纯从创造美好的角度来说,恐怕对咱们生活贡献最大的就是好厨子了。 他们能调和五味,化腐朽为神奇,不能不让人尊重。 二就是通过这一次次的点拨,宁卫民和张士慧对“张大勺”的厨艺简直到了崇拜的地步了。 别看人家压根没上灶比划,给的传授基本都是随口几句话的指点。 但真是人家随便一句话,就胜你自己去钻研摸索几十年的。 所以出于这份敬仰之心,每礼拜天的时候,宁卫民和张士慧都像接驾一样招待这位大厨啊。 他们总会备下好烟好酒,应季的时鲜,高档的果品,万般周到的伺候。 说起来,物质上的便宜只在其次,关键是这份面子上的尊重实在难得。 于是不但“张大勺”对此是相当满意。 也弄得装修的工人,街坊邻居们真的都以为两个年轻人是“张大勺”的远房侄子呢,反倒彻底没了疑虑。 唯独让张士慧有点失落的是,“张大勺”再有本事,却没法利用点去赚钱。 他有心想请“张大勺”出山掌勺,打算和宁卫民再开办个饭馆的心思,刚说出口就落了空。 因为不但“张大勺”本人对这件事以摇头回应。 说自己炒一辈子菜了,现在就想轻省轻省,伺候伺候自己了。 就连宁卫民也觉得办餐饮太累。 说眼下还不是这一行业高利润的好时机,干这个不划算。 同样劝张士慧打消念头,专心经营好烟酒店。 张士慧胳膊拧不过大腿啊,最终只能认头。 但无处施展自己的报复的抑郁,却也终究难免。 不过话说回来,即便如此,也不能说“张大勺”对宁卫民和张士慧的事业就毫无实质性的帮助。 因为有句话,叫术到极致,几近于道。 而聪明人之所以是聪明人,就在于常人难及的悟性,以及一颗能够举一反三的玲珑心啊。 别看“张大勺”平日里嘴上、心里念叨的都是“吃”的事儿。 但落在宁卫民的耳里,却产生了一种触类旁通的变化。 尤其是老爷子说的本味论与变味论,说的一切诀窍“尽在细处”。 说的“有来就有回,有正就有反”,说的“双管齐下,才能没有短板”。 就像某种神灵得启示,让宁卫民感受到了钱的召唤。 他发现自己的脑子似乎还有没被发掘死角,生意似乎还有逆向思维的可能,有另外一种做法。 为此简直兴奋的要命,认认真真地琢磨起来没完了。 这一点不奇怪。 毕竟吃是为了人服务的,生意也是为了人服务的。 这两个行当都需要研究人的需求,人的心理。 而只要把人琢磨透了,就没有不行的。 正文 第三百三十八章 新鲜事 1982年7月1日,是个特殊的日子。 因为这一天不但是建党节,也是以零时为标准时间,共和国启动建国以来第三次人口普查的日子。 而且同样是这一天下午,京城前门楼子底下的三岔路口处,也发生了一件属于民间范畴的新鲜事。 那就是在下班高峰之前,居然开来了一辆解放牌大货车,慢悠悠地停在了三岔口的东向马路边。 如果按照常理来说,这辆货车,不是给路边的商店送货的,就该是来拉货的。 可实际上这两样事儿却都不挨边。 因为随后,从货车后面下来了两个人拉开了后车厢。 他们就在汽车两侧的挡板上,分别挂上了一块红底儿白字的红绸布。 上面写着“厂家清仓,减价处理”字样。 他们居然是来卖货的! 要说这种情况可是真新鲜,这个年头谁也没见过这么卖货的呀! 这也忒能对付了点儿,真是挂个破布当幌子他就敢开张啊! 何况工厂的产品向来不都是商店卖吗? 这怎么变成他们自己来了? 那今后商店不得喝西北风去? 正是因为有着这样的蹊跷,又是在闹市区最显眼的马路边上,让这辆大解放一下成为了行人们眼中的焦点。 不自觉的,许多人驻足停车,想看看究竟。 至少也得弄明白他们卖的什么货啊? 事实上,没过五分钟呢,解放车车厢后面就有了好几十口子了。 这些人簇拥在一起,争先往车厢里观望,结果看见什么了啊? 好家伙啊,那车里摞得老高的一箱箱的纸箱倒出来的,除了男女塑料拖鞋,就是解放鞋而已。 那都是商店里十分难销的品种。 难怪了,厂家被逼得到自己跑到这儿来卖货,全是滞销的破玩意儿啊! 到这儿为止,这些看热闹的人已经满足了好奇心,就要就此离去。 然而让人更意想不到的事儿发生了。 因为就在这个时候,车上有个人居然又拿出了一个三洋的“双卡四喇叭”。 堂而皇之的打开开关,让一个嘹亮的嗓音循环播放出来。 “瞧一瞧,看一看!优惠大酬宾,清仓大甩卖啊!” “走过路过,别错过!厂家直销,机会难得!只此一天? 一降到底啦啊!” “解放鞋? 五块钱两双!男女拖鞋,五块钱三双啊!跳楼价儿!” 什么?解放鞋五块两双? 那就是两块五一双啊! 怎么这么便宜啊? 商店里可要小四块呢! 一降到底?这确实是跳楼价儿啊! 于是本来只是想瞧瞧热闹? 几乎马上就要散去的路人们? 立刻有了积极的反应。 在“优惠”,“清仓”? “只此一天”,这样的字眼儿号召下? 大家克制不住地重新一拥而上。七嘴八舌地开始询问起货价来了? 竟然都有了购买的欲望。 这种现象可并不奇怪。 因为这个年头,没有什么比便宜的价钱更能吸引人的了! 大家都有个思维惯式,认为咱们国家人多缺东西。 商品价格又是国家定死的,很少有优惠的时候。 碰上商店做减价处理不是那么太容易? 即使赶上了? 也就便宜个毛八分的。 像这么大的幅度能便宜个一块钱,那绝对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好事。 用不了也大可以先买回去,或攒着自己日后用,或转给没赶上的的亲戚朋友。 哪怕就是服装也一样。 别看服装有流行不流行的区别。 可在一个刚刚被化纤面料消灭了补丁的社会。 除了要美要帅的年轻男女之外,其他人是不怎么追时髦的? 哪儿有那么多讲究? 何况在我们的轻工业刚刚起步的年代,买衣服买鞋? 在生活消费里还算是比较大头的开支。 并且这种状况将长期存在。 那么更多的人们,因为薪金菲薄? 必然要把经穿、划算作为买衣服首要考虑的因素。 甚至有时候颜色、款式不合适都能穷对付。 那公家的东西还用说吗? 再怎么样,质量确实有保障啊。 总之? 就是出于对公家的信任和精打细算过日子的习惯? 才让大家这么痛快打开不甚鼓胀的腰包的。 这不? 有一个从后面挤过来的“瘦杆儿狼”还不放心呢。 他掏钱之前,在乱中扯着嗓门,还特意询问了卖货的两位一句。 “你们这是公家的吗?哪个厂子的?怎么这几样东西的商标,都不一样啊?” 结果刚从车上下来的那位卖主儿马上就硬邦邦顶回来了。 “废话!怎么能不是公家呢?你们家有汽车啊?个体户能吃下这么多货?没错,商标是不一样,可那又怎么了?我们厂生产两种不同的产品,自然就有两种商标。这有什么稀奇?” 另一个留在车上文质彬彬的帅小伙要客气一些。 “同志,我们这儿忙着呢,您别开玩笑。别的不说,您看看我们这价儿,多便宜啊?解放鞋才两块五,比出厂价还便宜三毛呢。满京城您找去,哪家商店要卖三块五以下,我白送您两双。我们能不是公家?您可真逗!个体户敢这么干?不得赔死啊!” 在身后看热闹的人稀稀拉拉的笑声里中,“瘦杆儿狼”不好意思了。 不过还是有点不放心,又追问了一句。 “那你们怎么就买这么便宜呢?东西不会有问题吧?” 没想到车上的小伙子立马接口,理由合情合理。 “还能有什么问题?条幅上不都写清楚了嘛。清仓大甩卖!我们厂接了外贸订单,以后这种不挣钱的东西就不做了。那仓库就不够用了。当然得腾出来……” 这时候车下那位已经不耐烦了,极不客气地催促。 “我说,你要买就买,不买甭瞎打听,还跟这儿充领导,没看忙着呢吗?我们没义务跟你汇报……” 好嘛,这叫一个横,这叫一个牛啊。 而且说着,这主儿还拿起一个茶缸子,以一副横眼瞅人的大爷样喝了一口。 嘿,这就是标准得国营的派儿,没跑儿。 可人就是这么贱,越这样,大伙儿还就越觉得像那么回事。 正文 第三百三十九章 活学活用 这顿酒喝到了后半场,纯粹就是边建功一个人的诉苦大会了。 那真是道尽人生凄凉,心酸落寞。 弄的宁卫民想劝都无从劝起,要插口都插不进去。 他看着被生活蹉跎的没了丁点志气的边建功,不但觉得分外可怜,更有一番滋味别样的滋味在心头啊。 因为他是实实在在的没想到。 自己看不上眼的铁饭碗,在这个年头,对其他人来说,会是那么重要。 而他同样没想到的是,自己身为孤儿的形单影只。 如果和某些特定的情况相比,居然也会成为一种幸运。 “兄弟。我是真羡慕你啊,一个人无牵无挂,一人吃饱了,一家子不饿,锁上了门,不怕饿死小板凳儿。富耐着,穷忍着,全是你自己的事儿,永远不用看着别人的脸色啊。” “你看看我,有亲人怎么样?回来四处惹人嫌弃。我亲妈都看我不顺眼,总嫌我身上膻。我只有天天去我哥那澡堂子洗澡,可老太太居然还是能闻出羊膻味儿来,一见我就怂鼻子。” “还有我们老爷子,说我一开口就是制造噪音,嗓门儿能稳赢叫驴。我给他沏杯茶,放茶叶稍微多点儿。哎呦,这通数落我,老爷子说我退化成了野人,连茶都不会沏了。” “卫民啊,我真得谢谢你,谢谢你请我喝这顿酒。还让我随便吃卤煮火烧。这都第三碗了。不瞒你说,这是我这次回来最痛快的一顿饭。在家里,我都不敢吃饱了。因为我太能吃了。一顿饭得相当于我爹妈吃一天的。” “这要是过去探亲假,保准儿没人说。可这天长日久的,我家里哪来的那么多粮票啊?我大哥结婚还得用钱呢。我明白,我爸妈和我哥,看着我这么吃? 心都流血了。我自己只好将饭量自动减半。但饿就是饿啊。人不是铁打的。一顿忍了还行? 两顿三顿,肚子受不了啊……” “哎呀? 我是真羡慕你啊。兄弟? 还是你运气好啊。工作从天而降,一点不用愁。就你那俩工作? 随便给我一个,我都得美死。只要我有了工作? 我家里人肯定就不会嫌弃我了。我爸妈没说错? 你的福气都是你爹妈给你攒出来的。这辈子你绝对错不了。……” “不怕你笑话。我现在确实是有点没出息了。本来还想说以后等我有钱了也回请你的。可实话实说,现在连这个牛,我都不敢吹了。今儿你还没看见吗?凭我自己,就连碗散啤都喝不起了。甚至就连那几毛钱? 还是我替家里买东西? 一点点克扣下来的,” “你说我一大老爷们,像个孩子似的干这没起子的事儿。我怎么就混成这德行了呢?今后还能干什么啊?用老蒙的话说,我是趴蛋的马,嚼子也嫌重。筋疲力尽的人? 耳朵也嫌沉哪……” 这一天,边建功是喝得酩酊大醉被宁卫民扶进家门的。 刚一进门儿? 边建功就吐了。 肚子里的猪下水那个味儿啊,熏得边大爷直皱眉头。 饶是宁卫民把事儿都揽在了自己头上? 一个劲儿的道歉。 可表面上边大爷虽然不动声色。 但宁卫民一出屋,老爷子收拾着地面? 可就鼻子不是鼻子? 眼不是眼的教训起儿子来了。 “混账玩意? 你怎么喝成这样?逮着不要钱的酒了是不是?你就给你爹妈到外头散德行吧!” 边建功酒壮怂人胆,居然满不在乎打了一个酒嗝。 “不喝痛快了,还叫喝酒……再说,我就……就喝了……一点儿。” “还一点儿?舌头都捋不直了,要没一斤半,你是我爸爸!” “爸,您不知道……卫民够意思的……现在谁不嫌弃我?连你们都不爱搭理我……可人家还请我……我感激啊……盛情难……难却……” 说着,边建功实在熬不住了。 身子一歪,就倒在了自己的小床上,鼾声如雷。 衣服也没脱,居然直接呼呼入睡了。 不用多言,就他这副烂醉如泥又没出息的样子,可是给边大爷气得不轻! 老爷子嘴里骂着,狠狠踢了儿子一脚,把扫帚一扔,再也不想管了…… 屋外头,宁卫民听见了拉门的动静,赶紧快步离开。 他这人贼性,有个好听小话儿的毛病。 刚才出门就没走,里面的动静,全都听得真真儿的…… 边家今儿这起子乱劲儿,直到边大妈从外头回来也没过去。 看见老伴儿,气得鼓鼓的边大爷,还给告状呢。 “啊?都说上山下乡队锻炼人!好,建功这混账回来,人反倒软成烂泥了!你看看他那没出息的样儿去,别人请了顿猪下水,他就把自己喝成神仙了。去外面胡糟改还挺美,都快上瘾了!回头你告诉这小子,他要爱过这种日子,趁早给别人家当儿子去……” 边大妈听见这话,也是恨铁不成钢。 又听说边大爷气得没管屋里的脏臭,心里埋怨带着急,几步进了屋。 果不其然,看见了一地的狼藉,和儿子不顾脏臭睡觉的样子,那更是一脑门子的火儿。 恨不得一盆凉水泼上去,给边建功浇醒喽。 可恰恰在她正想用扫帚打扫地面,开门放味儿的时候,边建功却说上了醉话。 “妈!我对不起您,对不起爸哟……我吃得太多了……回来拖累家里了……” “妈!妈!等我有了钱……也请您和爸下馆子……” “哥呀,我也嫌自己碍事,我都恨不得找个耗子洞搬进去……早知道你娶嫂子,我就不回来了……” “哥,只要我有辙,一定给你腾地儿,免得爸妈着急,我知道他们想抱孙子……” 没有其他人的房里,傻大黑粗的边建功哽咽声儿格外触动人心。 没的说,边大妈的眼泪“刷”就下来了。 随着嘴角一阵发咸,她的火气不但全没了。 取而代之,是打心里直犯酸。 是啊,二儿子才是最苦啊! 想想家里仨孩子,大闺女和大儿子都留城了。 就属二儿子倒霉,少小离家,常年在外。 实打实,家里就没怎么管过他,欠他太多了! 可就这么苦,他还惦记着爸妈! 什么是好儿子? 这就是好儿子! 要说亲妈还就是亲妈,边大妈捂着嘴挂着泪出了屋,再回来就彻底改章程了。 老太太手里端进来一盆热水和毛巾。 心甘情愿,默默地给儿子抹脸,擦手,脱鞋,脱衣服…… 正文 第三百四十章 一二三四五 对于张士慧提出的这些问题,宁卫民当然没必要隐瞒。 无论是身为好哥们,还是合作伙伴,为了今后配合默契,他都有义务把里面的道道讲清楚。 尤其是在志得意满的情况下,他还有心想卖弄一下。 于是说了一句“你还别说,用‘大解放’卖还就是不一样……” 他就拿起根儿小烟儿一冒,然后摇头晃脑地给张士慧指点起江山来。 “哥们儿,你应该知道‘朝三暮四’这句成语吧?可你知道吗?这话其实最早不是形容人心的反复无常,其实说的是玩弄手法的欺骗。” “出处是这么个典故。说最早第一个耍猴儿的,它养了好几只猴。怎么喂呢?一开始早上他给猴子三颗果子,晚上给四颗。猴子们为这个老闹气,认为他给少了。宁可挨鞭子也不肯配合表演。后来这耍猴儿的,就改成早上给四颗,晚上给三颗,猴子们就变得很开心,听从指挥了。” “这说明什么?这就说明形式是很重要的。你还别乐,这寓言故事其实是借着猴儿说人哪。如果拿这个标准去衡量人,人一样是不理智的,情绪化的。否则,也就不会出现追名牌和崇洋媚外的现象了。” “你还记得你当初卖过的蛤蟆镜吗?你那些破烂儿玩意,明明就是塑料片,贴个不认识的外国商标也能买十几块。反过来,哪怕友谊商店买的正经好东西,标签一撕,就没人认了。合着花钱就为买一标签。不但懵别人,连自己都给骗了。让你说,能干出这种事儿的人,智商是不是还不如猴儿呢?” “但这种可笑却不容忽视。因为这恰恰是经过无数次印证的商业规律,这种看似幼稚或愚蠢的现象,如果善于利用,拿来做生意其实非常见效的。就拿我卖鞋这事来说,其实根本不用给顾客多大的实惠,你只要让他认为便宜很大,哪怕是一种错觉,就已经足够了。” “哎!你现在明白了吗?我用大解放卖货就是为了给人营造错觉用的,那是障眼法呀!” 说到这儿,宁卫民兴奋地狠狠吸了一口,然后喷云吐雾。 “你想想看,咱用这样的大货车来卖山一样的货。那是什么景儿啊?能和别人用普通方式去卖货一样吗?” “一来,能彰显实力,让咱们看起来更像公家单位,容易博取群众的信任感。” “二来,‘大解放’目标大? 停在这儿本身就招眼? 挂上条幅也醒目,容易聚焦? 把人引过来。” “三来? 用这种临时性的方式卖,又打出限时限购口号? 轻易就能营造出‘错过这村就没这店’,‘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氛围来? 引发群情激动。” “就咱们的老百姓? 你还不知道?干什么都容易追风,全是跟着别人走的羊。你买他买我也买,只要一成风,这不就成了抢购了。 “四来? 这块地界儿位置也特殊。正好位于天安门、大栅栏、和京城火车站居中的地方? 外地旅客那是最多不过的。即使本地人不上当,那不还有这些外地人给咱们托底呢吗?” “至于最后还有一条额外的好处呢,这可是我家门口儿啊。我打着街道工厂的名义,有街道做靠山,就不怕工商来查? 能好无后顾之忧地,踏踏实实的在这儿大卖特卖。” “你说说? 既然这么多优势凑到一块堆儿了。我要还达不到目的,不能把这些鞋快速销出去? 那是不是才叫怪事呢?那我还坐什么生意啊?老老实实上班最好……” 好嘛,一二三四五? 上山打老虎。 宁卫民就这么侃侃而谈? 透着那么胸有成竹。 不但目光? 连脑门都是亮堂堂的。 张士慧必然要受到感染,他不由一拍大腿。 “哎呀,卫民,你这招儿可真够绝的啊!刚才我哈哈大笑,还觉得猴子就是猴子哪。没想到听你这么一说,才知道!可不嘛,人还就和猴子一个样儿的好骗啊……” 只是他跟着又一沉吟,佩服还有所保留和疑惑。 “不过……既然这些都逃不出你的算计。那你干嘛把那解放鞋卖那么便宜啊?” “鞋你不就是两块五接的嘛,合着一分不赚,赔本儿赚吆喝?这得多亏得慌啊!” “你看刚才那势头多猛啊。哪怕你多卖个一两毛呢,一千双鞋就是一二百。这……这难免有点失策了吧……” 但宁卫民可不这么看。 “哎,这事儿你要不提,我还就忘了。别说,这笔账还真就不能按你说的这么算。甚至咱要打个比方,这解放鞋要是我两块六七接的,我都得卖两块五去。” “为什么啊?”张士慧是真糊涂了。 “还能为什么?不就因为解放鞋是大家再熟悉不过的东西了嘛。” 宁卫民哈哈一笑,说出答案。 “这鞋哪个商店基本都有,全国都一个价码啊。咱们在这上面弄不来手脚,你卖多少钱,到底是便宜是贵都是明摆着的。反过来,拖鞋就不是了。种类多,价格就乱。这些质量不好的破拖鞋,进价本身就低,咱们往上加点,别人看不了那么准。” 张士慧一吸气,这才恍然。 “你……这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啊。噢,合着解放鞋你不赚钱了,就在拖鞋多加上那么点。这就等于背着抱着一边儿沉。” “对喽。哥们儿,你这不挺明白的嘛。” 宁卫民乐呵呵地赞着张士慧,顺手把烟掐灭在烟灰缸里。 随后却说出了更具有启发性的观点。 “不过啊,比你说的这点更重要的是,解放鞋还能够给人们提供一种心理暗示,更加地刺激人们花钱买鞋的欲望。” “你想啊,解放鞋的价格和商店里的官价差距越大,别人是不是就会觉着,咱们卖的拖鞋也有这么大的差距呀?” “所以解放鞋的低价,其实是一种潜移默化的价格参照标准。显得我们的优惠力度很大,当然能让人产生一种买咱们东西,就是占了大便宜的错觉。” “你再想想看,现在的时节才刚刚入夏,正好是需要拖鞋的时候。解放鞋却是春秋穿的,又是大路货,本来就不会好卖。而且咱们拖鞋多,解放鞋少。这么干是不是特别划算?” “不说我说啊,你说这些买东西的人是不是猴子?他们都自以为聪明着呢,自认为占了天大便宜了。其实,哪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啊。想占咱们的便宜?除非他们一根筋,认准了只买解放鞋,不要拖鞋。” “可即便如此,我也不亏啊。因为这批破鞋本来就是卖一个厂子面子,不得不囤来的。再怎么样,卖人情了,也值。关键还是得赶紧把货销出去,免得占库房,也省了人力……” 正文 第三百四十一章 墙都不扶 毋庸置疑,只有脑瓜条理分明,极富逻辑的人,才能做出如此缜密的计划。 而且在这其中,还充分体现出了一种叫做创造性思维的商业天赋。 所以张士慧真是不能不为宁卫民高招拍案叫绝。 正是宁卫民,让他领教到了,什么算无遗漏,什么叫面面俱到。 也是宁卫民让他看到了,人在花钱上的心理居然这么奇妙。 “哎呦,哥们儿,真不是我捧你!高啊!太高了!你把人都给琢磨透了!” “就别的商店,搭售的情况有。可有一说一,无论是谁,搭售都是俏货搭着滞销货卖。结果到了你这儿可倒好,居然滞销货搭滞销货卖!” “就这么难卖的玩意,都让你给卖出去了,还不老少挣钱!你怎么就能想出这么高明的主意哪?就你这脑子,绝不是凡人的构造!” 最后一句,张士慧无疑是故意夸大的。 这种言过其词的吹捧不为别的。 就为了哥儿俩逗闷子逗惯了,他想放松放松啊。 张士慧本以为这个哥们儿保准儿得接着他的话,好好开开玩笑,或者嘚瑟嘚瑟。 然而宁卫民还保持着一本正经的态度,却出乎了张士慧的意料。 敢情他有点想当然了,正经事到此还远没说完,宁卫民肚子里还有话要跟他讲呢。 “哎,哥们儿,你真想知道我这主意怎么想出来的吗?那我不妨告诉你。这事那是多亏了咱俩的房东张师傅。我要不是从这老爷子做菜上的道理,悟出来点东西,现在还瞅着那些鞋发愁呢。” “你还记着吧?张师傅请咱们第一顿饭的时候,席间谈过南方菜和北方菜差别。咱们北方的鲁菜的技艺高在哪儿了?不就是善于提香提鲜和调味儿。既能做出原汁原味的菜肴,又能随心所欲改变食材的味道嘛。用张师傅的话说,那叫本味与变味技法双管齐下,才没有短板啊。” “你再尝尝张师傅那手艺,效果你也领教了。任何一样稀松平常的菜蔬肉食,到他手里都能做出天花乱坠的花样来。那真是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啊。为什么,不就因为这老爷子,能把每样食材的优点都发扬光大了。把食材的缺点,都用味道压制、调和、改变了嘛。” “后来这事儿吧,一直就让我有一种奇妙感觉啊。我总觉着,这炒菜如此,做生意是不是也能这样呢?” “你琢磨琢磨啊,这天下能吃的东西,一物有一物之味。厨师的作用和追求的是什么呢?就是把这些东西合理的搭配,通过高潮烹饪技巧做成美味佳肴。” “那什么标准算是好吃呢?张师傅是这么说的,食无定味,适口者珍。这就是老爷子一辈子都在琢磨烹饪技巧? 求新求变的原因。” “反过头来? 你再看看咱们自己。要贩卖的货物,也是百种千种吧?哪怕都是烟酒呢? 它也有原料、牌子和口味之别。这没错吧?” “那咱们身为生意人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啊?用官方的话来说? 促进市场经济繁荣,促进物资交换。对咱们自己来说? 那就得赚钱。” “可你别忘了,有的东西好卖? 有的东西不好卖? 有的东西卖了赚钱,有的东西卖了就是赔钱。而且有时候到你手里的东西,是你没法挑的,又不能不要的。怎么办?” “是不是生意人的手段和智慧就应该体现在这儿了呀?有能耐的人。就能办到自己赚钱的同时? 也让买的人满意。没本事的? 赔的血本无归,还得让买你东西的人骂你祖宗八代。” “那什么是生意人手段啊?让我来说,我认为就得跟张师傅炒菜一样。把咱们要卖的东西也像那些吃的东西一样,进行烹饪手段一样的处理。” “好卖的俏货,当然尽力体现优越性? 不好卖的,就得调味。而且最后都得进锅? 通过合理的搭配做成一盘菜。要么大火猛炒,要么小火儿慢炖? 要么大锅蒸煮,怎么符合实际情况怎么来。” “说白了? 这个世界已经准备好了一切我们所需要的资源? 我们所要做的仅仅是把他们收集起来? 运用智慧把他们有机的组合起来。发挥出优势,降低、隐藏,甚至改变劣势。真做到位了,就一定有利润。” “要是这么看的话,生意也没有定法。没有便宜我们要造出便宜来。没有吸引力我们要造出吸引力出来。张师傅说北方厨师的眼里,没有不可入口的食物。在咱们眼里,也应该没有不赚钱的生意才是啊!你说对不对?” 几十年后有个词儿,叫做大脑爆炸。 张士慧这个时候,就感受到了一种脑力飞升,思维破障的滋味。 宁卫民这番话对他产生的启示作用,就跟把几个二踢脚点燃扔进他脑壳里似的。 随着“镗镗”几声炸响,触动灵魂的轰鸣中,他的整个世界观都不一样了。 所以这次他反应尤为激烈,一拍桌子,就竖起大拇指,为宁卫民喝彩起来了。 “我操,你丫还真不是人脑子!我就不明白了,咱俩都是爹妈生的,都是肩膀上一个脑袋,你的脑细胞得比我多多少啊?” “就你这番理论哎,真不白给,通俗易懂哎!你怎么就没考个大学呢?你要是去学‘政经’,我估计以后你就是咱们国家的商务部长!最起码也能混个局长,副部的!哎哟,你这大才糟践了呀!” “我说你就别谦虚了,还拿什么张师傅说事儿啊!要是别人,哪怕看八辈子张师傅炒菜,也想不出你琢磨这道理来!聪明人就是聪明人!从今儿起,我真是相信这世界上有天才了!” 这回也是在不遗余力地夸,但哪怕这话哪怕比刚才还夸张。 但张士慧的心里可是不打折扣,真的这么认为的了。 只不过,他这番表态还是早了一点。 就听宁卫民对他说,“别别,你太高看我了!哥们儿咱别逗了,咱还是先说正经的吧。” 跟着,宁卫民下面的话,居然对他的刺激更大。 再听下去,他简直都不知道该怎么样去表达自己的崇拜,不知该怎样宣泄那激动的要爆炸的心情了。 “……士慧啊,其实我跟你讲这么多,甚至今儿让你帮我来卖货,都是为了一个目的。便于跟你统一一下思想,捋清以后烟酒店的经营思路。” “我是这么想的,当初我跟你合计的那个高价收购烟酒的事儿咱不变,还会作为咱们今后主要利润来源,稳扎稳打的按照计划去经营。” “但现在情况有点不一样的是,我从张师傅身上明白的这个道理,好像还挺实用的。因此我就发现,有一块儿更大的肥肉就藏在烟酒批发业务里。” “我自己琢磨的差不多了,觉得咱们应该去跟糖业烟酒公司那边好好谈谈。只要他们能同意我的条件,那今后什么好烟好酒,咱都能光明正大弄来。我们就会拥有一个额外得暴利来源。” “至于这个变戏法的诀窍啊,有点像杀富济贫。你也帮我参谋参谋得了,其实就在于……” 就这样,张士慧再次从宁卫民的口中,感受到一次精神的震荡和洗礼。 在他描述的金山银海的幻象中,在黄金铺就的财富道路前,为他头脑擦出的智慧火花而惊诧! 他对宁卫民实实在在的生出了一种“我墙都不扶,就服你”的感受。 要不是他是受唯物主义教育长大的,都能以为宁卫民是五显财神转世了。 正文 第三百四十二章 超前 主意是想好了,商业运作的方针计划也制定下了。 可实话实说,宁卫民想要办的事儿,筹划得却有点超前了。 不但抢在了大多数个体户的前头,也走在了社会形势前头,操作起来难免有点不顺。 别的甭说,耗费了足足一个多礼拜的时间,宁卫民和张士慧才算见到了糖业烟酒公司玄武区分公司的一把手黄经理。 说真的,其实宁卫民和张士慧压根儿就没想去拜这尊神仙。 本来呢,他们想得挺简单,还以为就跟街道李主任的熟人——糖业烟酒公司第七批发部的何主任,办办交涉,打个交道就行了。 想当初,烟酒专营的执照批下来就是靠这位帮的忙。 今后批货,他们也打算照样从第七批发部走货。 只可惜不行啊,执照是执照。 何主任虽然在这事上没有审批权,可因为仅仅是牵扯到个体户的零售业务,也就是他跟分公司的熟人知会一声就能办成。 但有关对外销售政策这一块就不一样了。 本来就是带有原则性的重大问题,更别说宁卫民和张士慧的实力也超乎想象。 他们俩绑在一起五万块的本儿,要进货就是几百上千箱啊,而且是日后长期如是。 这样的量都赶上国营的商店了,这年头又哪儿有这样的个体户啊? 这位何主任可是谨慎小心的人,担心日后出问题说不清,实在不敢包揽在身。 就只能指点宁卫民和张士慧往上找,说必须要上峰的首肯才行。 于是为了得到“旨意,宁卫民和张士慧几乎一有空就往糖业烟酒公司分公司跑,跑不了就打电话。 还多亏他们都是场面上的人,交际手腕老练,跟办公室的人很快套磁成功,到了能开玩笑称兄道弟的程度。 他们才算排着号了,得以见到这位大经理的真面目。 但是,小鬼难缠,阎王的架子更大。 这位黄大经理一见面就给他们吃了个软钉子。 尤其是听说他们是个体工商户的照,压根就对他们自认为建设性的提议不感兴趣。 听了他们的方案后,根本没认真琢磨,不咸不淡的几句话就给他们打发了。 “坦白说,你们主动想要包销一部分滞销烟酒,然后让我们公司给你们一些好烟好酒作为奖励。这确实有利于我们公司解决一部分经营问题,你们大概也能赚些钱,属于一举两得的好事。可问题是? 你们是个体户啊。我对你们的要求? 无法满足。” “不怕你们不爱听,看看你们个体户? 发展中存在很多弊端这是不争的事实吧?国家刚为你们放开一点口子? 就暴露出了许多问题。很多人为了私利,弄虚作假? 扰乱市场秩序的钻营行为比比皆是。” “政治经济学里面说,生产力推动生产关系的改变? 而生产关系又促进生产力的发展? 这其中需要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协调配合纠差,不能超前也不能落后。结合眼下的一切事实来看,这个理论显然是无可辩驳的。” “那么在目前制度不健全的情况下,我们要答应你们的要求。又能拿什么去约束你们?打个比方? 万一你们把好烟好酒卖掉了? 再把其他的烟酒给我们退回来,我们怎么办?要是那样,我们不是自找麻烦嘛。所以对于你们的建议啊,保证啊,我没有任何信任的基础? 只能先有所保留了。” “我知道,你们个体户都想赚钱? 而且急着想赚大钱,想赚大钱就必然急着扩大业务量。可一口吃不成个胖子啊。同样的道理? 制度的改变也得一步一步地来,不可能要求一蹴而就。” “你们要耐心一点? 要相信国家改革的决心。这样吧? 我会先跟业务部门相关人员讨论讨论你们的建议。一旦证明切实可行? 等到时机成熟,我会再来和你们谈这个问题。好好好,就先这样吧,谢谢你们的建议。我很忙,还有个会要开……” 就这样,宁卫民和张士慧被黄经理以看表的姿势送了客。 结果从糖业烟酒分公司一出来,张士慧就怨声载道的骂上了。 “办点事可真难啊。求爷爷告奶奶的好不容易才见着真佛的面,结果事儿没办成,还他妈得听一堂思想教育课……” 哪知宁卫民却没那么生气,说出来的话,反倒还有点长别人指气灭自己威风呢。 “你才知道啊。想当初咱俩干旅馆的时候,客人想半夜要点热水,都得好言好语求咱们。赶上咱心气儿不顺,不也懒得搭理人?你就别说人家这是正经的实权单位了。这或许也算一种报应。” “报……报应?嘿,还有你这么自己挤兑自己个儿的呢。” 眼见张士慧一脸不快,宁卫民拍了他肩膀一下,笑了。 “我只是陈述客观事实而已。难道说错了?现在社会什么样啊,谁都知道。脸难看,门难进,事难办。但凡是人就得求人。无论谁都得看人脸色。这是普遍现象……” 张士慧“哼”了一声。 “普遍现象也不怕。要我说,他打官腔不就是想要价儿嘛。我就不明白了,刚才你干嘛非拉我呀?咱应该跟他那儿好好‘磨咕磨咕’啊。只要给他弄外面去吃顿饭好好聊聊,把‘意思’给弄到了位,不就齐活了吗?” 没想到他这话更遭宁卫民的反对。 “别介,知道我刚才为什么拉你呀?还就怕你来这套。你这么干了,那准砸锅。你要知道,送礼这不正之风虽然刮起了来,但也不是所有的人都吃这个。还是有人能保持两袖清风的。所以关键是得分准对象。我就敢断言,这个经理肯定不吃黑。” “为什么呀?”张士慧一脑门子的问号。 “第一,他年龄不大,看样子也就三十左右。他还出口成章,又坐着分公司一把手的位置。这就说明他不但有官运,而且很可能不是家里有关系,全靠个人能力。否则那就是副职才对。这样的人,当然不会为一点好处去冒断送前程的风险。” 别说,这第一条从宁卫民口中说出,就不可辩驳。 何况他随后还拿出了一个熟人当样板呢。 “这个人跟乔万林有点类似。别看过去咱送乔万林电子表,他敢收,现在你试试?” “吃请可以,帮忙也可以,可乔万林再不敢随便收咱的东西了。头两天我送他几条烟,乔万林都摇脑袋,又给退回来了。” “这小子精得很,天生当官的料,自然算得过账来,知道什么对自己重要。他也怕这种事让人知道了,哪天对上景儿,该有嘴说不清了。” 顿了一顿,宁卫民又继续说下去,分析得更加透彻。 “第二,你也不看看人家那是什么地方?糖业烟酒公司啊,肥的流油的地方!不是衙门口的衙门口!你就是送。你能送人家什么?” “你说人家是图你烟,还是图你酒啊?人家自己库里有的是!我跟你说,家电你都别想。就兄弟单位之间互通有无。光明正大的来,就够人家把家里填满得。” “所以第三,别看这黄经理对咱们态度挺客气。可无论从话里话外,还是眼神,都能看出他的倨傲劲儿来。他是真心不起咱们个体户啊!” “说句不好听的,人家就是收礼,恐怕都不愿收咱俩的礼。我敢肯定,你要一提‘意思意思’的事儿,弄不好他能当众把咱们赶出去。” 正文 第三百四十三章 找鸡蛋 这些推论绝对合情合理,张士慧不禁嘬牙花子了。 想了想,居然是一道无解的题,懊恼中就又抱怨上了。 “嘿,照你这意思,其实什么都不赖,就赖咱们是个体户呗。” “妈的,不从国营单位里出来,压根儿想不到做个体户的难处。社会地位那叫一个低!” “合着咱现在是社会最底层啊。爹不亲娘不爱,政府给的全是条条框框。到哪儿一听你是个体户,都戴着有色眼镜看你。 “你说咱又没为非作歹,不就是凭本事挣钱吃饭吗?他们干嘛非得歧视个体户?个体户就是小老婆生的啊?”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哪怕到了这个地步。 宁卫民仍旧能保持情绪的淡然,甚至还主动把过错拦在了自己身上。 “你别激动嘛。其实这事儿啊,赖我!都是我有失周全,才犯了这样的错。” 张士慧就纳闷了。 “哎,你有什么错啊?这不关你事!你的计划那绝对没问题!都是他们不公平,狗眼看人低。” 可更令他费解的是,宁卫民居然没接受他的说法,还继续更深入地自我检讨上了。 “嗨,话不能这么说,咱得实事求是呀。其实我早就知道个体户受歧视的问题。就我接手那些服装尾货。有哪个个体户不惦记呀?厂家之所以不给他们给了我,不就因为不信任,瞧不起个体户嘛。” “什么制度所限,个体户没支票啊?统统都是借口!厂家要真愿意付出点耐心好好谈谈,个体户里也有人能找着辙,满足他们的要求。我等于背靠着皮尔·卡顿这棵大树,才捡着一个大便宜。难道这是公平的?” “我不得不说,真正的个体户要难多了,那真是为了找货源,到处作揖拜佛,见人赔笑,好话说尽才行。赚钱赚得太低三下四,根本不够遮羞的。” “而我自己,错就错在把这种事当成理所应当了。全然忽略了自己身为外企高管的特殊性,忘记了自己在服装行业具有得天独厚的人脉资源优势。” 宁卫民的话不禁让张士慧为之一愣,他确实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但很快,他又出于护短本能的开始为哥们儿开脱。 “那也不能算你考虑不周? 反倒说明你有先见之明。当初你一脑袋扎进外企? 不就是想到了这样的好处嘛……” 宁卫民则不禁为他这种意气行事的性情笑了起来。 “士慧啊,你也把我说得太神了。大概你眼里? 就因为咱是哥们儿? 我怎么都是好的。可我真没这么能掐会算。实话跟你说,当时我为什么去皮尔·卡顿? 不过是图个工资高,兑换外汇券更方便点罢了。” “至于见黄经理的事儿? 我也确实想当然了。我要是早能认清自己的位置? 就不会这么直接登门找人家了。太冒失了。” “你想啊,这烟酒是另外一个行业,我一点人脉没有,而且利润又那么丰厚。就咱们过去倒卖的那些东西里? 属烟酒和家电最赚钱了吧?既然如此? 那不知有多少人惦记着这里面的油水。凭什么人家就得顺咱们的意啊?” “糖业烟酒公司是有不少滞销的低档货难以处理,可你别忘了,有国家兜底啊。那些亏损的服装厂家都不着急,甘愿让自己的货扔仓库里遭受虫吃鼠咬,最后报损。那烟酒上的利润那么高? 黄经理还能在乎吗?不可能的。” “所以要我说啊,这黄经理其实人还不错呢。他至少肯卖底下人几分薄面? 还算见了咱们一面。敷衍不敷衍的单说,态度反正挺和气的。要是换成那红联服装厂啊? 就咱们这样的倒爷进门都是不接待的,人家直接撵走? 搭理都不搭理你……” 张士慧听宁卫民说了半天? 最后这句? 居然还有点替黄经理树碑的意思了。 他一撇嘴,都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哥们好了。 “不是,卫民,你到底什么意思啊?你是自虐有瘾啊?人家对你这样?你还夸上他了?噢,我觉得你好,佩服你神机妙算,反倒还是我错了不成?” “哎哟,哥们儿,你又瞎着急。” 宁卫民再次笑了起来,还递给了张士慧一根烟以示宽慰。 “我是那个意思吗?我的意思是,哥们之间得坦诚,得说真话呀。咱俩只有把问题想透了,分析清楚了,才能对症下药,解决问题。难道不是吗?” 这样的态度,忽然间让张士慧有点恍然了。 他吐了一口烟,因为着急问,还有点被呛着了,咳嗽了两声才问出口。 “嘿……我说,看你这不着急不着慌的样,是不是你有什么主意了?你能把这事儿找回来?” 果然,宁卫民没否认。 “放心,小错虽然我犯了,但还不影响大方向。我既然炒上了这盘菜了,就不能让这道菜糊了锅,非得吃上这一口才行。” 张士慧还觉得有点不相信,毕竟他是想不出辙来的。 “哎,先别急着吹啊。人家礼不收,饭也不吃,一心求仕途,根本就看不起咱。这种油盐不进的稀罕人都让你碰上了。你跟我说说,你还能有什么辙啊?” 但宁卫民依旧是稳操胜券的样,而且眼睛越说越亮。 “你瞧你,又糊涂一时了不是?对付黄经理的道理是明摆着的,只有面子对等的人才能做朋友。要让别人给咱们面子,那就得比他有面子。至少也得跟他一样对等才行。咱可不是一般的个体户啊,要不然怎么能有这么大的胃口呢?” 不过,云山雾罩的表达方式可不是张士慧需要的,他有点着急了。 “这不是车轱辘话又绕回来了嘛。你就是个服装公司的外企高管哪,你自己也说了,你的人脉优势在服装行业,不认识烟酒行业里的人啊。你凭什么能在人家面前有面子啊!” 于是宁卫民不再卖关子了,索性对张士慧彻底摊牌。 “哎哟,人脉资源是网状的啊。有人说过,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最多就隔三层。那未必就不能搭上线。而咱们生意人的手段,不就是要把资源做出最优秀的整合嘛。” “所以说,我虽然不在烟酒行业里,并不等于没有面子。自己没面子,大可以借别人的面子用啊。做生意的原则是,用自己的钱是下策,用别人的钱为上策。办事情也是一样,用别人的面子最划算。” “是的,一切都是可以靠借的,可以借资金、借技术、借智慧。当然也可以借面子。唯一的准则就是,等价交换。天底下永远没有白得的东西。这个道理就跟以物易物差不多。你想想看,难道没有货币就做不成生意了吗?” “打个比方,咱们手里有米想吃肉,而杀猪的想吃鸡蛋。那么咱们真想吃肉的话,当然可以用米先换成鸡蛋,然后再拿鸡蛋换肉啊。” 终于,在宁卫民持之以恒的点拨启发下,张士慧茅塞顿开了。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对啊,这下我真得明白了。可不嘛,那么咱们当务之急,是找着‘鸡蛋’就行了……” 而宁卫民也不再客气。 “对,所以为了找这个‘鸡蛋’,咱们下面就得再请请黄经理手底下的人,对他的事儿打听清楚了为好……“ 正文 第三百四十四章 天衣无缝 得到这两封信,宁卫民心里好一阵狂喜,前几天的一切怀疑和担心都散去了。 因为只要广告有了效果,就证明他的想法是可行的。 足以说明他的尝试获得了成功,这条路完全可以走下去。 随后,他就把那两位客户的地址摘录下来,另行更换了较大的信封。 然后把油印好的两份资料分别给对方记了过去。 第一笔业务就这样宣告完成了。 而自此,他似乎开始转运了。 全国各地的来信,每天都在持续增加,三封、四封、六封、七封…… 来信地址中不但出现了京城本地人。 最远范围也逐渐扩至黄河以南和北方工业重镇。 显而易见,这长达一周的空档阶段。 应该就是刊物发行的时间差,刊物读者距离京城远近以及邮局工作效率导致的。 宁卫民则为此越来越有信心。 因为每一封信件,都代表着一份五元的利润落入口袋。 完全可以预见,照这个速度,广告费用回收已经不再是问题,挣多少钱才是问题。 现在宁卫民是真的发现了,自己的神仙鱼孵化技术,能孵化的根本不是鱼,而是利润。 每天都有一张张五元钱钞票跟小鱼儿似的自己游进他的手里来。 他所要做的,只需要把信拆开,把钱取出来,再寄一封回信而已。 而像这样躺着睡觉就能挣钱的感觉,本质上是和比尔盖茨一个样的,是要多爽有多爽。 连他自己都佩服自己,经常忍不住得捶着床夸自己几句“太牛X了!”。 然后再照照镜子,无比幸福的道上一句。 “我怎么就这么帅,这么精明呢?连点儿缺点都没有?真他妈痛苦……” 当然,这只是他自己臭嘚瑟。 实事求是的说,他可并不如自己感觉那么完美,这件事也不是一点副作用都没有。 毕竟这个年代大杂院是没什么隐私的,像他收信越来越多的情形,落在各家邻居们的眼里是不能不生疑的。 像居委会主任的边大妈,出于职责和好意。 很快就登门来问了。 “民子,你最近一段时间怎么有那么多信啊?你搞什么鬼呢?那些都是什么信啊?千万可别惹出事儿来啊……” 好在宁卫民脑子也快,钱揣兜里可没人知道,他只拿信瓤儿出来说话。 “大妈,您看看? 这都是全国各地热带鱼爱好者? 我是把自己养鱼的经验拿出来跟人家交流。现在不是流行集邮呢嘛,我也赶个时髦? 正好用这样的方式攒点外地邮票啊?您说说? 这是坏事吗?” 老太太看过了几封信,发行果然都是一样的? 这下放心了。 “嗨,你可别怪大妈多事。咱们一院儿十几年的邻居了? 我是看着你长大的? 那就得对你负责,也得对得起你爸你妈。总不能一起住着,什么都不管不问不是?既然是交流养鱼,还能集……集那个邮? 你就弄着吧……” 但即便如此? 嘴里还是免不了带着絮叨,训诫了一番 “民子,不过不怕你不爱听,大妈还得劝你一句。弄这些鱼啊鸟的事儿,差不多就得了? 不顶吃不顶喝,那是少爷秧子干的事儿啊。你趁着年轻? 还是该得学点正经的本事。上个电大什么得多好,学个修车补胎的手艺也行啊? 要么就安心工作,政治上给自己树立个要求。不比把时间花费在这上头强。一寸光阴一寸金? 寸金难买寸光阴? 别白白浪费了时间? 等以后老眉咔嚓眼了再后悔。你说你要是退休了,再弄这些也不晚啊……” “哎。是嘞是嘞,谢谢大妈。可您容我点工夫,好好想想,该怎么努力才是……” 宁卫民听边大妈在耳边儿念咒就头疼。 心说这以后是什么年代啊,您那一套不吃香了,全是带着死性味儿的妈妈令儿。 可老太太终究是好意,他也只能当好话听着。 不耐烦中,忽然想起了国庆节,边家还得办喜事儿呢,老大边建军改娶媳妇了呀。 这下有了辙,赶紧打岔。 “对了,边大妈,您家的喜事儿都忙和怎么样了,缺什么不缺啊?咱说点实在的,有什么用我帮忙的,你可言声啊?千万别跟我客气……” 别说,不实在的人口称实在,可真管用。 竟然一下让老太太眼角乐出了褶子。 “嗨,忙活的差不多了,都靠大家帮忙啊。你康大爷给请了瑞宾楼的大师傅,过两天就来砌灶搭大棚。” “罗大婶的大儿媳妇答应出面充当这个娶亲太太。虽说就一个大胖小,可现在不都是一个孩子了嘛。这就是个全福人儿啦。” “至于鱼呀鸡呀肉呀什么的,采购上的事儿你米婶儿包揽了。汽水啤酒罐头什么的,建功现在不就能帮上家里嘛。” “说起来,这还多亏你给找的好工作呢。没什么啦,真没什么让我愁的啦。倒时候你呀,帮着大妈贴贴喜字儿,放放鞭炮就行了……” 宁卫民见老太太越说越高兴,心里也是偷笑着得意,嘴上越发甜了。 “好嘞,大妈,那就提前预祝您也早日报上个大胖孙子。赶紧升级做奶奶拉。再等孙子尽快长起来,您也来个四世同堂。那您才叫真正的福气呢。” 这下老太太真是荣光绽放了。 “好好好,借你吉言。你这孩子就是嘴甜。说话招人爱听。你也是,踏踏实实干正经事,干出样儿也赶紧成个家,让你们宁家有个香火才是正经事啊。你说是不是?傻孩子。” “瞧您说的,怎么又拐我身上了?那我也谢您吉言。不过大妈咱可说好了,回头我找不着好对象,您可不能不管。” “你这孩子,又瞎逗了是不是?你真找不着,大妈给你介绍……” 宁卫民挂着笑容,总算像送神一样把老太太送了出去,眼瞅老太太进了自己的屋。 他这才轻呼出一口气来。 别说,他也觉着好像是有点疏忽了,光一心盼着来信了。 可忘了这年头的人是没有隐私的,这信一多起来也是个麻烦。 这不,周遭的邻居们就先奇怪上了。 虽说他的技术还是真的,这年头也没法律管这种事儿,他钻空子谈不上违法乱纪。 可这年头,标新立异你再能折腾,千万不能放在明面上啊。 否则得到的不会是佩服,那就是多方针对和严厉打压了。 看来,还是最好把收信地址挪个地儿最妥当。 可这年头没处租房,也没处买房啊。 要不暗地里跟负责送信的邮差打个商量? 花点儿钱买个私人服务,让他帮着先保管,私下里找他去拿信? 不,这样更是欲盖弥彰。 就怕让人知道了底子,不出事还好,一旦…… 正文 第三百四十五章 没赚会死 话到酒到,这件事也就到此为止了。 之后席间的人,无论谁也再没有谈过个体户或是烟酒店的话题。 反而又把聊天的重点转到了书画上。 宁卫民为了活跃气氛,也顺势而为,主动谈谈对国家时政的看法,谈谈社会新闻,说说外企情况,和公司里笑话什么的。 后来他又和黄新源一起交流了一下身为中层管理者的各自心得体会。 总之,谈话十分轻松融洽,非常和谐,就像朋友间的私下言论。 这样等到酒席终止,宁卫民和黄新源之间已经有了充分了解和亲近感。 等再坐到沙发上一起喝茶、抽烟、吃水果,某些问题就已经不再是问题了。 当宁卫民很友好的对关大师和黄新源发出邀请。 自称建国饭店和斋宫陈列馆都是他负责的地方,随时欢迎两位去参观。 如果喜欢,这两个地方的所有服装,他都可以做主,以七折价格卖给他们。 根本都没用宁卫民再有任何表示,关大师就主动旧事重提,替宁卫民发声了。 “新源啊,你看看,卫民这个人多热情,很够朋友吧。而且他是这样的喜好艺术,也一直在力所能及扶持国内艺术发展。如果他要是个市侩的人,大概天下也就没有商人可交往的了。你认为呢?” 这话虽然没明说,但究竟什么意思,黄新源已经心领神会。 他点头就笑,根本就没有丝毫犹豫地附和。 “那是那是,我和宁经理还真挺有缘分,居然今天在老师家里碰面了。现在别说宁经理为人我信得过,就凭宁经理的身份,我也没有什么不能信任的了。不瞒您说。其实宁经理和他那朋友提交的方案确实不错,属于互惠互利的方案。对我们公司解决库存积压来说,也很有好处。当初我就是考虑个体户不可信,才做放弃的,想着找机会和合作单位的销售点讨论讨论。现在,信任基础不同了,当然一句话的事儿……” 宁卫民趁机举起茶杯。 “我以茶代酒,先谢谢关大师对我的看重,再谢谢黄经理的成全了。” 事情就是那么奇妙,完全是水到渠成。 公事变私事,私事变成了小事。 宁卫民所求一言而定,就这么轻描淡写的解决了。 甚至他根本没送什么礼物,反倒还从中大赚特赚了一笔, 因为关大师的书画也属于日后拍卖会上比较受追捧的品类。 至少今天宁卫民花几百块买到的一幅字画,日后上拍,不难卖出个十几万? 几十万的价钱来。 算总账的话? 宁卫民为买字画在关大师这儿花了七八千。 数十年后关大师人一没,就会行情暴涨? 必定能收益几百万? 也算物有所值。 虽然不能跟买“亿元俱乐部”那类作品相提并论,但总比其他交际方式划算多了? 也显得胸怀坦荡。 这样里外里都不吃亏的生意,大概也只有他宁卫民才能办得到。 所以正是因此? 因为他付出了这么多真金白银买看似“无用”之物? 这件事才会这么天衣无缝。 也就难怪关大师和黄新源都不带丁点疑心的入套儿了。 不为别的,除了宁卫民算计人心,找到了一个最佳切入点出现在黄新源身边之外。 关键是像他这样的人设背景也太出众了。 像他这样身居要职,前途无量? 又是对书画如此热衷喜爱的人。 怎么可能会是个为几箱烟酒之利动心思的俗人呢? 这不科学啊! 最有意思的是? 就连张士慧都有点被宁卫民的策略迷惑了。 他压根就没想到为了办成这件事儿,宁卫民会砸线买下这么多字画。 所以当宁卫民把好消息告诉他,说要带他去糖业烟酒公司拿批条,他显得并不是那么开心。 嘴里唠唠叨叨说个没完。。 “哥们儿,这么多钱? 你就砸进去了,就换来几十张字画啊?值吗?” “我记着你当初买那些大批量的字画? 平均下来才二十块一幅吧?现在十几幅的价钱就换这么一幅,你就不心疼?这可比送什么礼物都贵啊!” “不是我说啊? 咱们可就五万的本儿,这一下剩四万了。还得刨除装修? 买东西? 安电话……” 宁卫民有洞悉人心的本事? 当然看出张士慧为什么心存顾虑和动摇,马上就让他打住。 “得得,就知道你会犯小抠儿。舍不得了是不是?不信我是不是?你要是真觉得这事亏,这些实话就都算我个人买的呗。我还正求之不得呢,你以后别后悔就行。” 被戳破心思的张士慧有点不好意思了,还想拿话圆和。 “哎呀,我不是那意思,有难同当呗。我不是怕少了本钱,影响你伟大计划的实施嘛……” 在这事儿上宁卫民可眼里不揉沙子。 虽说是哥们,好处可以均沾,但冤大头也不是这么当的。 “千万别!什么有难同当啊?你可别勉强!好嘛,好东西你不认识,就跟我是害你似的。我还觉得冤呢。” “咱们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今儿就说死了,所有字画都算我额外投资,烟酒生意的本金我一分也不少出。行不行?” “那就这么定了啊。包括这两幅关大师白送的,让我挂店里的。今后也与你无关啊……” 这话一说,张士慧才发现宁卫民手里还两幅字儿呢。 不禁好奇心起。 “哎,怎么连个轴儿都没有啊?这写的什么啊?打开看看……”。 “这是我要做框子镶玻璃的。再说了,人关大师家又不管裱糊,带什么轴儿啊?” 宁卫民嘴里一边解释着,一边把两幅字打了开来。 结果就这两幅横联,算是让张士慧露了大怯了,文化欠缺暴露无遗。 合着这小子脱口而出,就没一个是对的。 “妇女之……宝!没赚会死!” 好嘛,听得宁卫民差点没被吸进去的一口烟给呛着。 但张士慧自己还不自知呢,不依不饶的他还抱怨上了。 “这……这这什么大师啊?我说,这写得都什么玩意啊!” “妇女之友我有听过,妇女之宝是什么?谁会将这挂在店里呀?卫民,他是不是骂你啊?” “还这个,没赚会死?这是方咱们俩啊!咱们可还没开张呢,这就咒上咱们了,他姥姥的!忒不吉利了!” 宁卫民听着实在不像话了,怕别人听见笑话,赶紧让张士慧打住。 “你……你闭嘴吧!哥们儿,咱别现了!合着你全不认识啊。” “看清楚了,这一个是‘宾至如归’,一个是‘汲赚会苑’!” “人家可是好意啊,一是挂外面店里的,提醒咱们要主意服务亲切。” “另一个是挂后堂的,是提醒咱们,忙于赚钱也不要忘了稍微休息,要做既会赚钱,也能静心享受生活的人。” “你呀,你可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为人很不地道啊……” 眼瞅着张士慧被说得自己尴尬起来,宁卫民乐津津地吸了一口烟。 可就在他正想乘胜追击再稍打哥们儿几句的时候,却又愣住了。 因为他忽然意识到一点,这话好像说自己更适用啊! 登时,伴随着一阵难言的别扭劲儿,吭哧地咳嗽了起来。 妈的,竟然还真被一口烟给呛着了! 正文 第三百四十六章 月黑风高 望着切成片的又薄又嫩的羊肉,红红亮亮、规规正正地横卧在洁净的青花瓷盘里。 宁卫民恶狠狠的盯着,夹着,仿佛有一个世纪没见过、没吃过涮羊肉了。 他眼下只知道把手里的筷子千百遍地往返于肉盘与火锅之间。 然后狼吞虎咽的咀嚼,咽下,再一个循环。 甚至连倒满酒的酒盅都顾不上端起来抿上一口。 尽管餐厅里雾气萦绕,密不透风。 什么烟味儿、酒味儿、肉味儿、汗味儿、火光、蒸汽……全掺乎在了一起。 混成了一种让人极不舒服的甜不索索的味道。 虽然周围的环境嘈杂无比。 孩子哭,大人闹,喝酒划拳,乱得跟菜市场似的。 人待在这儿只能拼桌吃饭,不扯着嗓子喊,都没法和熟人说话聊天。 但这家馆子的涮羊肉,还是把宁卫民给彻底征服了。 在蒸汽、火气的氤氲中,他的味蕾和肠胃所感受到的美好,让周围环境的一切缺陷都不算什么了。 是的,别看他跟贪吃蛇似的德行显得有点没出息,可也怪不得他啊。 首先是他肚子太素了,缺肉啊。 最近财运亨通这没错,可问题是挣来的钱他也不敢随心所欲、胡吃海塞啊。 老爷子不让在先。 既怕落在周遭旁人的眼里遭忌,徒生是非,也怕他花顺了就搂不住手。 而他自己同样舍不得。 因为只要还有猴票在邮局里卖,他挣的钱就得紧着干这个用。 那么每次一花钱,他心里就忍不住会按心里的“汇率”进行价值比对。 单枚八分钱就等于一万二,四方联三毛二等于五万五,整版六块四就等于一百五十万到一百八十万…… 这TM还怎么花钱呀? 以他的感受,吃顿早点就得两万一顿,当然肉疼得紧,太有罪恶感了。 所以自打那顿十来块的烤鸭之外,宁卫民还真就是没再和老爷子下过馆子。 他们平日里的吃喝虽然确有改善。 可程度也就是糙粮改细粮,追上了邻居们的水平而已。 这次要不是为了康老爷子双喜临门,俩人达成了共识,都觉得该来庆祝庆祝。 他们也不会这么铺张的。 其次,这家眼下落户在东安市场里的“民族饭庄”,可不是普通餐馆。 这个名字是“运动”那几年的叫法儿。 而它的本名,就是鼎鼎大名的“顺风来”啊。 虽然宁卫民前世也曾经在王府井吃过不少次“顺风来”涮羊肉,就没有过丁点的好印象。 甚至他还认为这种打着老京城字号的百年老店,纯属旅游景区刻意仿古的样子儿货。 服务差得要命不说,吃的东西也落俗套,除了价高,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 可正因为如此,他这一吃就吃出不一样来了。 首先,这肉和前世的肉差老鼻子去了。 眼前这肉可是真好,全是大自然孕育的小尾巴绵羊的精华部分。 说白了这羊就不是吃饲料的? 全是吃牧草长大? 绝对纯天然绿色环保。 “上脑”、“大三岔”、“小三岔”、“磨裆”、“黄瓜条”,用手切得能透过肉片看见青花盘子的底纹。 绝没有拿机器切的冻肉? 合成肉糊弄人这一说。 其次? 那火锅子也真是紫铜特制的。 不但是挂锡里,用的是也银炭旺火。 不是拿黄铜炉子、酒精炉子、电炉子凑合懵事儿的。 这种传统方式的涮羊肉火力猛? 热得快,那自然就香。 真下筷子? 肉片入锅一烫即熟。 绝不是煮? 才会又嫩又香。 再有,这年头的高汤今后可没处找去。 涮羊肉的锅子里料放有葱白、海米和真正的蒙古“口蘑”。 说出来也许都没人信,那味儿已经不仅是鲜了。 居然锅里的汤是越涮越清,竟然没血沫子? 都能直接入口喝的。 这才叫相得益彰。 糖蒜也都是自制的? 足足装坛三个月才用以待客。 虽然用的是真糖腌制,外观却不发黄。 白嫩鲜亮,脆而甜香,除膻解腻,生津开胃。 总之? “民族饭庄”如今还存有旧时遗风。 “选料精、加工细、汤味鲜、火力旺”这几个明显特点还没有都给扔了。 最后再加上康术德是个真正的吃主儿,会自己调兑专门小料儿? 有芝麻酱、绍兴黄酒、酱豆腐、臆韭菜花、辣椒油、虾油、以及东来顺特制的“铺淋酱油”,美其名曰叫“七宝”。 普普通通的一筷子羊肉? 只要扫上那么一点老爷子的佐料,竟然就变成了另外一种蕴藏着无穷快乐的奇妙滋味。 那是“辛、辣、卤、糟、鲜”? 神奇地达到了五种味觉的平衡。 想想看? 这些条件都加在了一块堆儿? 那这顿涮羊肉的口味还能不升华吗? 真比宁卫民吃过的任何一顿火锅都美。 实打实的说,在宁卫民的心里。 什么“四季”、“老五”、“窑台”、“福满楼”、“能仁居”、“聚宝源”、“呷哺呷哺”、“海底捞”……全一边儿待着去吧,根本没法和他吃的这顿比。 他就是想停嘴住口,都管不住自己个儿啊。 如同上一顿那为了拜师,进补的正宗“聚德全”烤鸭子似的。 这是他第二次发自内心的感叹老字号名不虚传。 可惜原汁原味的好,全没能留住,日后变成为拿牌子挣钱的套路了…… “卫民……” 康术德可不知道宁卫民心里发出何样的感慨,他看着徒弟样子只觉得可乐。 “今儿个这涮羊肉,好吃吧?这些调料也只有这儿是最全的。别的地儿都不行。” “没卤虾油,没鱼露,也算涮羊肉?我还告诉你,这辈子你要不用这么全和的小料吃一次涮羊肉,都不能算是京城人。” “哈哈哈。吃过一次就得记住了。下回自己调,否则就不是吃主儿,是吃货了。” 跟着老爷子笑呵呵递过了放肉的盘子,比他自己吃都高兴。 “不过,年轻还就得多吃,你这岁数越能吃胃气越壮,这是福气。来来,这盘儿也给你,都倒进去……” 可这下宁卫民倒真有点不好意思了。 他也不知道该应声接过来,还是不接过来。 因为他这才发现,打一开始端上来四盘子肉几乎都进了他的肚子了。 自打吃上了这顿饭,老爷子好像还真没夹上几筷子肉。 净涮白菜、冻豆腐和粉丝了。 老爷子不爱吃肉? 那才是天大的笑话! 就这样,带着一种从未感受过的温暖。 从小像野狗一样跟别人抢食吃的宁卫民,深刻感受到了有长者关爱的美好滋味。 要不说人就是人呢,万物之灵。 他虽然没经历过这种情形,可舔了舔嘴唇,还是无师自通懂得了应该怎么办。 他谢着接过盘子,一气儿就把羊肉全拨在师父那边的锅子里了。 跟着还做了一个惊人之举。 他站了起来,拎着自己的凳子,“蹬蹬”奔餐厅里头就走。 这时候他脑子里想的就一个字儿——吃! 爱多少钱多少钱,豁出去了! 今儿就是吃一个亿的,也不能亏着师父…… 只是正因为如此,他那咬牙切齿、直眉瞪眼的冒失劲儿,可也把同桌的人吓了一跳。 尤其是康老头,连声惊问。 “干嘛去呀?卫民!卫民!……你这冲谁啊?” 没想到宁卫民一回头,回答让人哭笑不得。 “我……我再加几盘肉去啊。您老还没吃呢。您踏实坐着……” “嗨……那……那你抱凳子干嘛?看着跟要干架似的……” “我不是怕待会儿回来就找不着了吗……” 好,这一句,整个大桌儿的食客都乐了。 这时候坐康术德旁边的一个中年工人搭腔问上了。 “老爷子,这是您儿子还是孙子啊?看着楞,还挺懂事啊。孝顺。” “不是,都不是,您走眼了,这是我徒弟。” “徒弟?那更不容易了,现在的年轻人有几个还把师父当回事啊。就我们厂那帮小子,个顶个儿刺头儿不服管。背后不把你当仇人骂你祖宗八代就算好得了。还是您有福气呀。您哪厂的……” 好家伙,越说越是满拧,哪儿和哪儿啊。 不过老爷子还是绿皮儿萝卜——心里美啊。 (注:口蘑是生长在蒙古草原上的一种白色伞菌属野生蘑菇,只生长在有羊骨或羊粪的地方,味道异常鲜美。由于蒙古口蘑土特产以前都通过河北省张家口市输往内地,张家口是蒙古货物的集散地,所以被称为“口蘑”。这种蘑菇产量不大,需求量大,所以价值昂贵,历来是国内市场上最为昂贵的一种蘑菇。如今真正的“口蘑”已经绝迹,这个词仅代指为一种白蘑菇的种类。和过去已不是一回事了。) 正文 第三百四十七章 杀富济贫 价格松动的具体表现形式就是通货膨胀。 实际上,自从1979年年底,京城统一提高了猪肉、羊肉、牛肉、家禽、鲜蛋、蔬菜、水产品这八种副食品的价格以来。 仅仅经历了很短一段时间的平稳期,这八种副食品的价格就开始有脱缰之势,陆续开始上涨。 翻过年来,甚至还出现了相关产品搭车涨价,和大量议价商品充斥市场的现象。 比如散装啤酒,国家定价是一大碗一毛八分钱。 可由于商品短缺,京城有的地方就自己提高了两分钱,卖两毛钱一大碗。 顾客当然不乐意了,宁卫民的邻居罗师傅就较过这真儿。 “不是一毛八吗?怎么变成两毛了呢?再说了,你给的也不是满满一碗啊!” 服务员却满不在乎。 而且正因为工作量增加了,没个好气儿,话当然是横着出来的。 “就这还没货呢!你要喝就喝,不喝拉倒!反正你不喝有人喝。” “嘿,你小子够横的,你还讲不讲理?” “你要讲理是吧?告诉你,别家都往散啤里扔冰块,知道不知道?我没这么干就够对得起你了,你喝得可是纯啤。挺大岁数?怎么占了便宜还卖乖啊?” 于是两人就吵了起来,弄的不亦乐乎。 啤酒尚且如此,像蔬菜这样每日都离不开的生活必需品就更严重了。 尤其这东西还是分等的,一向是什么等的,卖什么价钱。 想想看,每天那么多种菜要凑在一起对外销售,那是相当复杂的价格体系。 自然就更容易出现争执,以及商店擅自提价的问题。 于是为了防止类似情况,政府的临时应对之法,就是让报纸每天公布政府颁发的调整价格通知。 老百姓呢,便因此养成了带着报纸去买菜的习惯。 只有这样对照的看着,才能知道商店是不是乱涨价啊。 可惜这种办法纯属理论性的,很多时候解决不了实际问题。 像宁卫民的邻居米婶儿,就是煤市街副食店里卖菜的,对此体会最深。 比如说有一天,按照报纸上的价钱,小白菜儿应该是两分钱一斤,调低五厘钱。 可副食店还是按照前一天的价格,就是一斤二分五厘来卖。 结果因为菜价多了五厘钱,当天便屡屡有顾客提意见,和米婶儿争论。 偏偏这副食店和餐馆还不一样? 守着家门口儿? 眼瞅着好多都是熟人。 米婶儿委屈也没法摔咧子啊,只能好言好语解释。 “各位街坊? 快马赶不上青菜行啊。那么多种菜? 都一天一个价儿,哪儿来得及调整呀?何况领导就让我按这价儿卖? 那我也没办法啊。大伙儿都理解理解,多收了钱是国家的? 也不是进我兜儿里……” 如此? 卖了一天的菜,也着了一天的急。 米婶儿嘴皮子差点没磨破了。 就这,还好几次差点没忍住,悬得乎的呛呛起来呢。 很可能今天的人看到这儿会说? 多五厘钱或者少五厘钱? 不就是半分钱吗?至于的吗? 可当年就是这样,还真至于。 说白了,除了大家收入少,关键是当年的钱,真可以做到一分钱掰成八瓣花。 拿小孩买糖块来说? 经济账就能算得比半分还细。 同样也是这个时期,京城有一个顾客在《京城晚报》上刊登文章? 专门给商店的糖果柜台提了意见。 文章指出,一斤水果糖块是一元一毛一分钱? 数量应该在一百一十四块左右。 那么以此推论,一毛钱起码应该给十一块糖才比较合理。 可是有的商店收了一毛钱? 售货员顺手抓了七八块给孩子? 这是不对的。 应该童叟无欺嘛? 对于小顾客更不能欺骗。 这件事,当然不至于这么上纲上线。 因为商店又不是售货员开的,人家图什么啊? 只能说是图省事罢了! 可这也更加证明了一点,当年的人们对价格就是那样的敏感。 所以,从1980年开始,“价格”这个词开始逐步成为社会最受关注热点词。 从此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在各种调查中。 有关商品“价格”的关注度,几乎总是排在第一或者第二位的。 这种敏感性和热度,就像今天的人们面对房价问题似的。 也是从这时候起,物价大检查开始盛行,物价局变成了非常出名的局。 各地的物价检查所、监督站,也成为了最威风凛凛的实权部门。 要说实话,这样的历史时期其实是个挺特殊的时间段儿。 整个社会上上下下,多少有点缺乏安全感。 大多数人的心里既感到飘忽,又觉得惶然。 因为几乎人身边都有急需解决,却又一时难以解决的问题。 或是为工作,或是为生活,或是为家庭,或是为子女,或是国家大事,或是柴米油盐…… 尤其是出于对“摸着石头过河的”未知,不知国家与自己的未来究竟会朝什么方向去变化,更是让人们感到如同脚踩在棉花堆上那样忐忑不安。 但也别说,偏偏就是在这样的社会环境里,宁卫民这小子倒是越活越如鱼得水了。 这当然得归功于他身为一个穿越人士的特别属性上。 要知道,目前这些让大多数人困扰不已的问题,对于熟知历史走向的他来说,却完全没有“雾里看花终隔一层”的担心。 是的,东西是在涨价。 而且所有副食品,都在涨。 这还是建国之后头一次,人们感到生活成本在持续性的一日高于一日。 可这在未来,那就是天天都在发生的事儿啊。 他宁卫民什么没见过啊? 蒜你狠,豆你玩,姜你军,糖高宗…… 哪一样,不比眼下这涨势凶猛啊? 就连他喝穿越的那顿酒饭,桌上一盘红烧肉,成本都过百了,不也该吃照吃嘛。 说白了,他根本不在乎眼下这小白菜涨个几分,肉贵上几毛的。 这全是小打小闹,老百姓早早晚晚会适应的。 何况反过来说,他宁卫民又是靠什么吃饭的啊? 作为一个来自未来,立志靠投机生发暴富的人。 当然体制越放松,价格越灵活,于他越有利了。 他真正无法适应的,倒是刚穿越过来时,那种严丝合缝,一点空子都找不到的社会环境。 说真的,要不是当时身边幸好有个康老头,能指点他去东郊垃圾场讨生活。 别说他没有丝毫办法抓住从身边溜达而过的猴票了。 光每天去哪儿弄柴米油盐,怎么填饱自己的肚子,就够他发愁的了。 而现在这社会环境,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物价一松动,感觉干什么都好说了。 就拿吃早点举例,他刚回来那阵儿,没粮票的话,人家当真不卖。 不是人家死性,是制度死性。 不收粮票店方没法入账,也没办法进粮油。 现在就灵活多了,有点市场经济的意思了。 钱能顶粮票用了,如果身上没带够,只要肯加点钱,一样可以买。 另外,尽管回城知青越来越多,公交车越来越不好挤了。 可这对宁卫民而言也是一件好事。 要知道知青返城,暂时难找到工作,这必然给许多家庭带来了额外经济支出。 时间一长,再加上物价的变动,很多家庭就受不了了,不得不把家里值钱东西送到信托商店。 像二手全钢男表一向是信托商店的热门货。 原本宁卫民想买比较新的,不是很容易,只有较大的信托商店才可能见着。 特别是像沪海牌、京城牌、双菱牌这样的一类全钢手表,那更得碰运气。 但现在随便街上一家信托商店,少说也有六七只适合翻新的一类全钢手表可供他挑选。 甚至还能见到浪琴、欧米伽、劳力士、梅花、西马、罗马、大英格、百浪多……诸如此类的进口表呢。 还有外汇券这东西,更是万能的解决货源渠道。 只要舍得花钱兑换,无论什么稀罕东西都能从友谊商店买到。 所以市场上可供宁卫民选择的货源也越来越丰富。 他不但足可以供得上那帮盲流子的需求。 甚至他都琢磨好了继续忽悠盲流子们得套路了。 那就是继续进行消费升级。 国产表买完了之后,他可以忽悠他们买外国表啊。 外国表之后可以买话匣子,话匣子之后再买自行车,买三轮车,甚至还能买电视呢…… 人的欲望就是个无底洞。 只要这帮盲流子有铜、有钱,那他就可以“无穷匮也”的吃下去。 他现在真正担心在意的,反倒是工业券千万别太早取消了。 那会直接影响他的收益。 正文 第三百四十八章 刚需 至于边建功的报答,还要更实惠一些。 这小子特别懂得利用工作之便,很快就学会了靠山吃山。 他在厂里,偏偏还属于那种自来熟、挺能混,到处都能交到朋友的主儿。 于是除了把厂里的整盒的蜡管带回来,分送几家邻居们串门帘子用。 几乎每礼拜休息日回家的时候,他还会在车间灌上一大一小两塑料桶汽水带回来。 大桶是给几家邻居们分的,小桶却是专门给宁卫民打的。 因为边建功发现宁卫民爱喝杨梅汽水。 就给他弄这么一家伙,专打粉红色的。 可这样的特殊化,反倒让宁卫民反挺不好意思。 因为“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杨梅汽水不但市面上少见,何况那还是京城姑娘们的偏爱。 宁卫民虽然挺承边建功的情儿,可身为一男性爱喝杨梅汽水爱到了这样的程度。 老和粉红色挂钩,让人看着多可笑啊。 像康述德就老为这事儿挤兑他,跟家说,他是爷们的身子,娘娘的派儿。 所以为了让面子上好看一点,宁卫民便每每总要把杨梅汽水匀给米家姐儿俩一半。 可这样更麻烦,平白的好意,走动太频繁了就容易引人联想。 像边大妈和罗大婶就产生了误会。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们一看见宁卫民和米晓冉待在一起说话。 目光和嘴角,总会带上一股子奇怪的笑意。 就像在公园里看到一男一女躲在阳伞后头的西洋景儿一样。 不过好在,宁卫民和米晓冉他们自己,却始终相处自然。 完全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坦荡,一点也没有因此感到尴尬的可能。 甚至连米家其他人,都不会因他们的日常交往,多想些什么。 为什么会如此? 主要就是因为这段时间啊,米师傅已经不止一次,帮忙把宁卫民和蓝岚带进“大观楼”蹭电影看了。 像有时候赶上特火的电影,全市影院爆满,连底下也没位子了。 米师傅甚至把宁卫民和蓝岚带进了放映室,让他们俩透过放映机那小窗户看。 在米师傅的心里,高高的身量,长得很漂亮的蓝岚,无疑就是宁卫民的女朋友了。 他也早就把这事儿在饭桌上跟家里人说了。 那米晓冉再傻,自不可能再对名草有主儿的宁卫民有什么想法啊。 只是有意思的是,其实米师傅也和边大妈、罗大婶儿一样,纯粹是误会了 因为宁卫民和蓝岚之间,同样没有那个意思。 对宁卫民来说,蓝岚就只是他的贵人而已。 就因为他曾无意间帮过一个小忙,蓝岚以德报德。 作为回报,给了他不少实际好处。 蓝岚对他的意义,就像前世那些相处不错,做事讲究,愿意照顾他生意的大客户。 另外从性情上来讲,好脾气? 爱说笑的蓝岚? 心里什么复杂的东西都没有。 即使穿着劳动布的工作服,这姑娘也像个在念书的高中生。 尤其两个人心理年龄? 本身实际差距就相当大。 那么哪怕蓝岚和宁卫民是同龄人? 但外表上看起来,他们就好像差了六七岁似的。 没错? 宁卫民喜欢和这个姑娘相处。 他觉得轻松、舒服,且无需戒备? 还非常感谢。 但不代表着他会爱上这么一个姑娘啊。 要知道? 单纯的女孩虽好,却也太过透明了。 如同一杯凉白开,毫无味道。 蓝岚身上真没有什么能让宁卫民心猿意马的地方,根本不是他喜欢的那种类型。 甚至反过来说? 蓝岚身上的稚气? 反倒让见多了女人的宁卫民生出一种自律性来。 连他自己都觉得,如果对蓝岚动这方面的心思,就像一个诱拐少女的变态罪犯似的。 所以说,蓝岚即便是非常吸引当代男青年的一朵花,宁卫民也不愿意去采。 他更愿意远远的欣赏? 让蓝岚这朵花静静开放,展露芬芳。 如果他真有亲戚或是妹妹的话? 那应该就是这个感觉。 也正是因此,和蓝岚相处? 宁卫民从来都是光明正大的。 像第一次开口约蓝岚出去,他就是把一切挑明了。 那次是已经清盘了东郊垃圾场的业务? 最后一次把废铜送到废品站。 从蓝岚手里一拿到了钱? 宁卫民就发出了邀请。 “小岚子? 今儿托你福,又发财了。下班了带你逛逛去,怎么样?” 不用多说,在还很保守的社会风气下,蓝岚作为一个姑娘家,难免脸红心跳,会心有猜疑啊。 而看出蓝岚面显迟疑,明显误会了。 宁卫民不待她开口,就主动解释起来。 “我可没别的意思啊,就是纯粹表示下感谢。” “说真的,我是觉得你人不错,帮了我不少。这是我最后一次卖铜了,今后不会再来麻烦你了。要就这么走了,不请请你,我心里忒过意不去。” “怎么样,咱认识这么久了,不至于连点基本信任都没有吧?能不能给个机会让我好好表示表示?” “你要实在不放心,就再找个姐们儿作陪好了。要真不想去……也行。你干脆就把你想要的东西告诉我,我送你件礼物……” 如此,宁卫民的诚意,才让那对孩子气的眼睛又大胆了起来。 蓝岚没再犹豫,很快就答应了。 “那好,你等我一下,我换下工作服就去!” 好家伙,这下反倒是宁卫民被蓝岚的痛快劲儿给弄懵了。 要知道,这会儿废品收购站可还没下班呢。 “小岚子,你没事吧?这才几点呀?” “那有什么?我请假!” 嘿,蓝岚说到做到,还真地把套袖一褪,就跑去换衣服了。 不一会儿,她就跑出来,换上了她自己的裙子、凉鞋。 再往后,蓝岚的表现更让宁卫民吃惊。 因为这姑娘由着自己心性来的,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本来宁卫民是想请蓝岚去新侨饭店的三宝乐吃西餐的。 此时的京城最受年轻人追捧的餐饮场所,除了北展的莫斯科餐厅,也就是新侨饭店的三宝乐了。 这两处,那吃的不光是饭菜,还有异国风情、小资情调和相对高级的餐饮服务。 宁卫民是真心打算好好出一回“血”。 然后吃了喝了也就散了,从此问心无愧。 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事实却朝着背道而驰演变。 就因为蓝岚请假下班太早了,餐厅没开门。 这天反倒是蓝岚硬把他拉进了新侨饭店楼下冷食部。 自作主张的抢着买了汽水和冰淇淋。 原本宁卫民心里还想着,反正过会儿餐厅开门还得吃饭,也无所谓了。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吃着冷饮吧,聊着聊着聊到了电影,蓝岚说变就变卦了。 她居然怎么也不肯吃饭了,非要去看印度电影《大篷车》不可。 就这样,宁卫民没辙呀。 只有顺了蓝岚的意思,带她又去了附近的电影院。 更没想到的是,这部爱情电影实在太火,跟1998年京城放《泰坦尼克号》的盛况有一拼。压根儿就买不到票,连黄牛票放出来都遭人争抢。 于是为了不让蓝岚噘嘴失望,最后宁卫民也只能带她去家门口的“大观楼电影院”,求米师傅帮忙了。 所以这天,宁卫民实质上一分钱也没花,却又欠下了额外的人情。 正文 第三百四十九章 好名声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尤其作为一个生意人,更要随时小心,千万别因为自己的贪婪而倒霉!” 为了给宁卫民讲明白这个道理,为了让他重视这个道理。 康术德甚至还讲述了一段自己初到京城的亲身经历,作为实际的例证。 敢情几十年前,因为闹饥荒,从老家跑到京城来的康老头,也只是个年仅十一岁,吃不饱饭的落魄少年。 初到京城,他只身一人,无依无靠。 别说身上没钱了,身边就连亲人和同乡也没有。 好在他来的时候,天气已暖。 京城又是首善之都,百姓和气仁慈且相对富裕。 靠着城里的好心人给几口吃的,他倒不至于成为路边的倒卧饿殍。 只是当叫花子的日子也没有常人以为的那么容易。 因为旧社会虽然乱,但地下规矩井然,等级森严。 尤其是京城这样全国规模最大的城市。 几代的皇城帝都,丐帮组织更趋发达。 城内几乎每一地区,都有相应的乞丐组织。 实际上,从清末起,京城丐帮便一直被“蓝杆子”、“黄杆子”两派乞丐共同掌控着。 “黄杆子”系由破落贫困的八旗子弟所组成,是高级文丐的组织。 “蓝杆子”则是普通乞丐的首领,各地来京的人都有。 他们无论哪一只杆子,又都是帮中有派,往往会以团头的姓氏来区分。 比如为韩门、齐门、郭门等等。 像加入了这些组织的人,就是职业乞丐。 他们不要锅饼吃喝,只要钱。 被百姓们称为“杆儿上”的,又叫“穷家门儿”。 所以像外来人要想在京城以乞讨生活,就等于侵犯了他们的利益。 钻小胡同要点吃的喝的还算好说,但想要上大街闹市上伸手要钱是不可能的。 因为各处繁荣街头和商铺店家就是这些有组织的乞丐讨生活的地盘。 不但早被他们瓜分完毕了,他们内部也有严密的规矩和行事方法。 各自遵守捞不过界的规矩,也绝不允许旁人涉足自己的地盘。 一旦发现有外人试图行乞,就会动用暴力驱逐或实施惩戒。 说实话,像这些破落户一样的丐帮,其实是相当大的恶势力。 不但外来人惹不起,就是在京做买卖的普通商家那也得好言好语供着才行。 否则他们一旦破罐子破摔,就能搅和得你鸡犬不宁,关门大吉。 霸道的程度,就和旧京的粪霸、菜霸,以及吃天桥艺人的地痞流氓差不多。 不过,或许康术德天生就有成为生意人的潜质。 靠着与生俱来的精明头脑,他竟然在这样的情形下另辟蹊径? 找到了一个乞讨的盲区死角? 成功突破了京城丐帮的封锁线。 那就是每天侯在八大胡同挂着红灯笼的特殊营业场所门口。 专向那些衣着光鲜,揽着女人的腰肢招摇地出入这里的富人们伸手要钱。 毫无疑问? 按理说呢? 其实像这样的地方是不会允许有乞丐出现的。 会所老板怕坏生意呀。 可康术德的办法比较巧妙,他不明着乞讨。 而是尽量收拾干净自己? 然后带着一盒火柴在门口死等。 只要一见到富人和“职业女性”出门时拿出烟卷来,他就小跑儿主动上前。 然后垫着脚尖儿? 靠主动给富人们敬个火儿。 希望有钱的大爷一高兴? 给他俩小钱儿。 同时,因为在人家门口讨生活,他对那些“大茶壶”,和从事特殊职业女性们也很恭敬。 “大爷”长? “姑娘”短的。不但叫得好听? 还知道用得来的赏钱,买香烟送给他们。 应该说,他尚幼的年纪,单薄的小身板,以及善于讨喜的好人缘让他占了便宜。 靠着可怜的外表和这种无师自通的初级公关技能? 他获得了某种程度的默许,才在这里找到了赖以谋生的位置。 再后来? 因为他越来越用心经营,越来越掌握讨喜的窍门? 生计就步入了一种良性循环。 他把自己外表收拾的越干净,讨要得来的赏钱也越多。 他给那些“姑娘”、“大茶壶”买的烟卷越好? 获得的帮衬也就越多。 直到他每天已经差不多能够从这项业务? 要到一块大洋的时候? 他不再买烟卷酬谢了。 而是自觉转化为更实惠的回报,定期把利润的一部分匀给那些“姑娘”和“大茶壶”们。 这样一来,他和这些人就真正的成为一条线上的人了。 然后,有了这些姑娘们做“托儿”,有了“大茶壶”帮衬,他就更容易讨到更多的钱。 比方说,哪个客人好面子,那个客人脾气不好,那个客人手大。 有了“大茶壶”提醒指点,他就能针对性的选择目标。 如果遇到那些毫无赏赐之意的客人,陪着他的“姑娘”也会在一旁帮腔。 她们只要声情并茂的发个嗔,撒个娇,帮忙说句好话,通常都会立刻奏效。 男人嘛,就是这样的臭德行,爱在女人面前充大。 即使私下里是一个屁夹着铜子儿都不掉的主儿,往往也怕这种花枝招展的晃荡。 只要姑娘们略展手段,大多数客人都会老老实实变成摇钱树,自觉自愿往下掉钱。 所以天气转凉的时候,康术德已经混得还可以了。 他不但买了一身新棉衣可以御寒,找了个简陋的排房可以安身。 还顿顿都能吃上卤煮火烧,或是烂肉面了。 但可惜的是,成也精明,败也精明。 如果说,到这一步,他能够满足这样的小康日子,就维持原状这么干下去的话。 或许还有几年的好日子可过。 可惜,他心大了。 不自量力,居然妄图把这种生意模式向产业化发展。 他主动招揽孤儿,教他们怎么讨钱。 然后把麾下的小乞丐们分散到八大胡同不同的会所门前“营业”。 干开始的时候,确实一帆风顺,康术德的收入骤然间翻了好几番。 然而,这种舒舒服服就能挣到大钱的好生意并不能持续太久。 因为丰厚的利润也不容人小觑,而且动静大小也不一样了。 人一多就失去了隐蔽性,这不再是他能遮掩起来的了。 且不说旁的,就说他每日带这些小乞丐统一收钱。 然后成帮结队声势浩大去饭铺儿吃饭,就是件让人无法忽视的新鲜事。 于是很快,当地的丐帮团头找到了他。 在一个下雪的晚上,有几个丐帮的人砸开了康术德的住处。 不但赏了他一顿“拐青”,掰断了他右手的小指。 还把他的钱财洗劫一空,扒掉了他的棉衣,带走了全部的小乞丐。 甚至完全无视他提出想要分一部分钱保住生计的恳求。 勒令他今后不许再出现在自己的地盘,否则就要他的命。 就这样,在降维打击下,康术德全无反抗余力。 他遭遇的一切,就像老舍笔下的骆驼祥子似的,拼命的攒钱买车。 结果就在接近达成梦想的一夜之间,因为孙侦探的敲诈勒索失去了全部所有。 落了一个白茫茫一片,又不知该何去何从的下场。 说到最后,老爷子对宁卫民情不自禁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卫民啊,暴力只是愚蠢人的无奈之举。那些人只知道用武力快速地解决问题,却忽略了长远的利益。他们最后毫无疑问是无法像我一样妥善经营的。” “但更重要的是,他们的愚蠢却给我带来了承受不了得灭顶之灾。当时的我,不懂得韬光养晦,不懂得见好就收,太过自信,为利所迷,才是取祸之道啊。” “我从中学会的最有用的东西,就是随时都要小心谨慎,尽量不冒没必要的风险,学会见好就收。因为生意一旦能获取暴利,就永远会惹人觊觎,不断招惹来麻烦。” (注:大茶壶,特殊营业场所里中干杂役的男人,因其常手提水壶冲茶,故称。除了负责伺候“姑娘”以外,一般还充当保安的角色,这种职业,在南方叫龟公) 正文 第三百五十章 无形改变 风还在刮。 宁卫民低着头在路上蹒跚的走。 没办法,腿脚乏得要命,想快都快不起来。 何况他裤子右腿儿开了个大口子,一迈步,就如同穿旗袍似的露出小腿。 左脚的鞋面和鞋底分开了一半了,也跟蛤蟆嘴似的吐着脚指头。 这样的行装也累赘啊。 不仅如此,更为丢人的是,他这一撒开脚丫子,没敢回头,只顾傻跑。 居然一气儿跑到了两公里外的八里庄。 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他连公共汽车牌子都不知道哪儿找去。 这不,沿着这条大道奔西,步行了又有二里地了。 可别说站牌子了,他就没见过一辆途径的汽车。 往来的只有牲口拉的大车,连“三蹦子”、三轮车、自行车也没一辆,居然比东郊还荒凉呢。 他是真想找个百货商店,赶紧换条裤子,换双鞋啊。 他也想找个地方坐下,吃点东西歇歇脚,再把前前后后细想一遍。 刚才事情发生得太快了,他的脑子已追赶不上。 可惜,既没有商店,也没有地方让他吃饭,让他休息。 这条路上就是个纯粹荒郊野地。 除了道路两边的野树杂草,到处都是随风舞动的爆土扬烟。 既然如此,那也只好慢慢的溜达着吧。 终归方向是没错的,想必在太阳落山之前,再怎么也找着回家的路了。 哎呀! 现在的他,就像是一只饿着肚子又伤了翅膀的小鸟儿,心里充满了窘迫的哀叹。 自然而然,思念起前世的好处来了。 还是网络时代牛啊。 再偏僻的地界,用智能手机APP上下个单,也会有车来接的。 哪儿用得着受这种罪啊? 还是法治社会好啊。 就这样的情况,立马报警,保准儿能让这帮小子直接进去。 回头再告他们一个倾家荡产,哪儿用受这种气啊。 不过话说回来,今儿再怎么着,也得说是不幸中的万幸。 亏得他够机智够勇敢,才能顺利的脱离险境。 否则真挨这么一顿胖揍,小命能保住,也免不了折胳膊断腿的。 至于谈到损失,其实倒真的没有什么。 因为盲流子给的钱和他自己的钱,都在身上揣着呢。 真没了的,不过是大包里那些干活用的家什,还有一麻袋的铜而已。 而明天? 他是定不会再回东郊垃圾场了。 自然? 那帮盲流子让他代买的东西也就无需采买了。 如果这么来论的话,他甚至是赚的。 关键还是他被这无妄之灾? 整得小心肝儿很受伤啊。 他的自尊不但受到了野蛮的践踏? 而且自己也有点臊得慌呢。 因为点儿背是点儿背,可说到根儿上还能怪谁呢? 多半还得怪他自己个。 师父早就提醒过他了? 他也不是不明白道理。 可谁让他不当回事,非要奔着沟里去啊。 这恐怕就叫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所以说? 他想跟老爷子诉诉苦都不好意思启齿。 哎? 师父要是知道,别说安慰他了,准保得挤兑他。 “你小子,有脑不用? 纯属有病。活该!还是赶紧找个安静的地方? 好好数数你自己个儿的脑细胞儿去吧。” ………… 当天,宁卫民到家的时候,又已经是饭菜飘香的时辰,傍晚六点多了。 但这可不是路上真走了这么长时间。 事实上,下午两点多他就走到金台路了。 其他的时间? 都是因为他买鞋,买裤子? 吃饭,洗澡? 换衣服耗费的。 所以,等到他进院儿的时候? 已经没了穿着露腿裤子、开口鞋的那份落魄。 但换上了新裤子和新鞋? 却也引得邻居们一双双眼睛都是探询的意味。 像边大妈和罗婶儿就主动询问起他来 “哎哟? 卫民,今儿出去一趟,回来怎么就换新的了?这是捡着什么宝贝了吧。发洋财了?” “民子,这两天可头一次看你回来这么晚。哎,你那大提包怎么没了?” 宁卫民早料到会有这一出,所以路上已经编好了借口。 “嗨,罗婶儿,发什么财啊。不瞒您说,今儿我可太倒霉了。回来的路上,裤子剐了不说,还一脚踩泥里了。您猜怎么着?等我拔出脚来,面儿是面儿,底儿是底儿。我不买新的,怎么回来啊。回头还得劳烦您帮我撩两下,把这裤子补补呢……” “嗨,大妈。您问我那大帆布包啊,让我给处理了。不为别的,人家垃圾场贴了告示,不让再随便捡垃圾了,一个带红箍的跟我说,以后垃圾场就政府管起来了。我一琢磨,那些东西用不着了,干脆烂七八糟的一卖,换俩钱儿得了……” 嘿,要说这小子是真能编,故事讲得活灵活现。 几句话逗得边大妈和罗婶儿笑不拢嘴。 不过话说回来,这也是强颜欢笑。 属于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自己心里的苦自己知道啊。 真等到一进屋,宁卫民也就变了颜色。 躺到床上,只知道闷闷的抽烟。 还得亏今儿老爷子上的是晚班,他不用再跟谁演戏了,否则更得郁闷死。 不为别的,关键是这口气缓不过来。 他脑子里倒想不转悠这事儿,反复告诉自己一切都过去了,都不成。 窝囊,呕心,憋屈,太欺负人了! 凭什么啊? 老子吃了那么多苦,才好不容易找个赚钱的营生,容易嘛。 结果自己的算计、经营全都白费,只为了让别人来欺侮! 师父话说的好听,暴力是蠢人的无奈之举。 可难道在耍胳膊根儿的手里,聪明人就只能老老实实当被厨子提在手中的鸡啊? 难道除了把亏吞进肚子里,敬而远之,就什么也干不了了吗? 而就在宁卫民心里运气的时候,偏偏房顶上的耗子也来捣乱。 这帮家伙也不知撒了什么疯,反常极了。 天儿还没全黑呢,就在他头顶上顶棚上闹腾,“吱吱”叫个没完。 最可气的是,他眼睁睁看见,一条耗子尾巴还从顶棚的小洞里垂下来。 这不成心嘛! 躺在床上的宁卫民感到邪火一下下的往脑门上拱。 他也懒得起来,烟叼嘴里,直接扒了脚下的袜子缠成了一个蛋。 然后使劲儿朝着那耗子尾巴扔了过去。 可惜顶棚太高,他又没有金镖黄天霸的本事。 于是袜子失了准儿,不但根本就没砸中。 反倒掉了下来,正砸在了他自己的眼睛上。 “哎哟!” 瞧瞧,多倒霉吧。 可也别说,就这一家伙,宁卫民反倒如同一休哥附体,忽然想到了两处差点被忽略的重要关隘。 他眼眶子是一黑,可心里却是一亮,立刻从床上翻身坐起来。 第一,这件事,多半只是废品站的人想要报复他。 否则的话,这帮头脑简单的人,为什么还要给他钱呢? 要想办他,当然在垃圾场下手最稳,活埋了他都没人知道。 第二,这帮废品站的人太自以为是了,暴力这种威慑,也是需要条件才能运用的。 这毕竟是新社会了,不是旧社会了,他们要是真正的流氓,他还真惹不起。 可问题是他们不是啊。 都是有正式工作的人,而且想继续过肥的流油的好日子,才会来找他的。 俗话说得好,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他一个无家无业的孤儿,真要是奔着砸锅去,想要大家一起完蛋。那还不定谁怕谁呢? 第三,也是巧了,今儿赶上这天气,他带着口罩,连脸都没露出来。 即使盲流子们也不知道他的姓名和住处。 那就是说,现在他在暗,那帮兔崽子在明。 所以这么看,这事儿有缓儿啊,他还真未必非咽下这口窝囊气…… PS:这本书从开始写,就有人轻率的胡喷。 有人质疑宁卫民母亲死于交通事故,疑宁卫民父亲烟酒过度而死失实。 有人对买猴票表示质疑,以为猴票不能快速变现,买了不卖,是无意义的。 有人说物以稀为贵,猴票攒多了,反而会便宜 还有人说应快进快出,买古董,买四合院,不一而足,总之认为靠猴票发家不可能。 脑子里这么想的人,其实他们本身思维里就只有其他重生文里的套路了。 就好像世界只有一种可能似的。就好像物以稀为贵的常识,别人不知道似的。 也是这些人,连过去有马车,有牲口,有山路,有大解放卡车都不清楚。他们的脑子里造成车祸就是一种可能性。 也是这些人,连过去八分钱,一毛,一毛三的白酒都不知道,几分钱的蜜蜂烟和大公烟都不知道。更不清楚越是卖力气的底层人越喜欢烟酒麻醉自己。不清楚连旧社会的车夫,有点钱都是花在烟酒上了,连嘬铁钉子都是可以下酒的。 也是这些人,连猴票有多少倍涨幅也没有算过,连哪一年允许私房买卖,什么时候才有购买旧货的渠道,什么时候个体户才能从事单纯的小商品买卖,何时能开办私人公司,都不清楚。 否则他们是不会表达出这样的意见的。 他们对旧时光的理解,恐怕只限于他们自己的想象。 他们所认可的过去,也恐怕只是他们愿意相信的一部分。 我本来懒得理会,只是觉得这种刻舟求剑的逻辑实在有些好笑,但为了真心看书的朋友减少点无效评论,还是顺便说上两句吧。 第一,主角前世是干什么的?主角未来要干什么?书里早都有提示。 别的重生文猴票没用,不代表这本书也一样。你没见过卖猴票的,我就让你见见。 本文猴票是利器。以后剧情中必要的道具,不但会有买卖,而且起到的作用会超出所有人想象。 第二,收藏是要讲性价比得,收藏是讲顺序的,而且要讲法制和客观条件。 简单说,老东西是都便宜,可相互比较,还是有贵贱,潜力和保存条件也不一样。 闭眼就买,什么都出手的,太傻,肯定会有取舍。 这个问题到此为止,以后不会再提。 看过我旧作的读者应该大致知道。 我写书是根据真实历史客观出发的,是有真实资料支持的。 我的主角到什么时候,才会办什么事。 我笔下的年代和社会,既非空想出的旧时光。也不是千篇一律只有一种可能的世界。 正文 第三百五十一章 憧憬 1978 年,我国的入境游客数量达到了一百八十多万。 这超过了前二十年我国接待外国游客数的总和。 1979 年,外宾数量更激增到了四百二十多万。 而这一年,京城只有七间涉外饭店,达到接待标准的只有一千个床位。 正是因此,国家高层才会在1979年火速引入了外资的三个试点项目来救急。 001 号是国航食品公司。 002 号和 003 号就是建国饭店和长城饭店。 当然,在政治挂帅的年代,因为各种政治需求和制度变更所带来的内地旅客高增长现象,显然出现得更早,增长幅度也更为迅猛。 尤其京城作为我国的政治文化中心,所要接待的旅客数目,肯定稳居全国之首。 所以自七十年代起,远比国家高层意识到需要兴办达到国际标准的豪华饭店更早。 守着京城火车站,占有地利之便的重文区,就开始大力促进区里旅馆行业发展,以此满足到京旅客的需要。 重文门旅馆就是由区政府出资兴建,为内宾旅客提供高标准接待条件的宾馆项目。 应该说,这个旅馆开办得相当成功。 自打开张营业以来,就宾客盈门,入住率一直保持着八成以上。 只可惜当时太缺乏对外部世界的了解。 几乎就没有人知道真正的高标准,应该是个什么样。 这样由领导拍板、集思广益、闭门造车出来的高级旅馆,很难打破当时固有思维模式,注重的只是硬件设施而已。 因此尽管重文门旅馆拥有沙发、软床、电扇、电视、电梯,已经达到这个年代人所共识的“现代化”标准了。 但在宁卫民的眼里,却仍旧难掩其经营策略落后,毫无管理经验可言的通病。 充其量是个大点的招待所罢了。 根本无法让他产生一点仰视感。 说白了,眼下重文门旅馆买卖兴隆,仅仅是仰仗于地理位置优越以及先知先觉的先发优势。 一旦等到大兴土木的年代到来。 或者是周边前门饭店、东方宾馆、民族饭店,内部设施完成了升级改造。 这里对内地旅客的吸引力必然直线下降。 而最有意思的一点恰恰在于,此时京城的外事饭店培训员工,正着重讲授外国风俗习惯、生活特点和禁忌。 什么英国、印度外宾喜欢喝被窝儿茶。 什么印度、印尼外宾因便后用左手洗,切忌用左手给其拿食物. 什么***教外宾不食猪肉。 什么信佛教外宾不与其握手,须双掌合十。 还有基督教外宾忌讳“十三”号。 阿尔巴尼亚外宾点头表示否定,摇头表示肯定等等…… 这些统统都让久与外界隔绝、缺乏见识的年轻人听得惊奇万分。 偏偏与之相比,宁卫民的个人感受也差不多。 因为初来乍到的他,如果不是亲身体会,就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 这个年代无法尽数的国营旅馆特色,究竟有多么的匪夷所思。 比如说,重文门旅馆的每层楼都是一个模样的。 除了房号,根本没有明显的区别标志物。 每条走廊上对等均匀地对列着无数的房间,犹如一所中学的教学楼或是井然有序的兵营。 顾客只要忘记或是记错了房号,弄不好就得出“事故”。 虽然不至于像电影《虎口脱险》里的桥段那么夸张。 也难免会引发吱哇乱叫的慌乱和连声致歉的尴尬。 可这样的问题? 就没有人愿意关注或是改变的? 连提都没人提过。 不但任其长期存在着,反而乐于当成笑料闲谈。 再比如? 重文门旅馆还会以大多数国人睡眠习惯来强行规范所有客人起居。 一到晚上九点? 就默认为就寝准备时间。 餐厅打烊,锅炉房停止供应灌暖壶的热水。 还会由职工去一一关闭不必要的灯光。 弄得每个楼层的走廊都黯然无光? 凄凉冷清。 甚至连这里夸耀的硬件,在设计上也有问题。 说是配套齐全的单间客房? 却根本没有规划出独立的洗手间。 公共厕所被设计在楼道的尽头? 沐浴则在另一头。 房、卫、浴是彻底分离的,生活上极不方便。 至于服务态度,就更是说一套做一套了。 虽然各部门职工常常要花费时间,参与各种大会小会? 组织学习? 听领导讲话。 可实际上,“优质服务”的口号从没落到实处,都停留在了口头上。 像拿前台的接待工作来说。 米晓冉带着宁卫民给顾客办入住手续。 根本无需殷勤,也没有微笑服务的必要。 只需一声不吭,低头给客人开票收钱即可。 充分显示出他们是刚强自豪? 充满主人翁精神的一代。 还有退房前,旅馆也要先予查房? 然后才会放行。 说起查房的服务员如何对待客人的,那就更恶劣了? 简直如公安对待犯罪嫌疑人。 任你火急火燎想去赶火车,或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儿待办? 也得老老实实等着。 服务员非将所有的用具都请点了一遍? 连电视、电灯都得打开看看? 才会允许客人离去。 客人还千万不能催,一催促更显得你心里有鬼。 服务员非得拖拖拉拉多耗你十分钟才算完。 更有甚之,许多职工连吵架都肆无忌惮,根本不在乎影响到客人的休息。 以至于频频发生睡梦中被客人被服务员吵醒,开门出来反而要给两个服务员劝架说合的情况。 当然,话说回来,这不怪别的,全是当年出行条件有限所决定的。 关键还是在于这个年代,出门在外的人太难了。 不但火车票难买,列车超员严重。 往往因为人生地不熟,旅客到了目的地,也很难找到条件合适的旅馆。 有时候赶上“外地旅客接待处”太忙,根本没法及时介绍旅馆。 任你什么身份,恐怕也得先安排你去睡一天大通铺再说。 因此对于一路鞍马劳顿的大多数旅客来说。 能不耽误工夫,不多走冤枉路,就找到这么舒服的地方休息,就已经欣喜无限,感谢苍天了。 如果真有谁还敢挑剔? 那也太不知足了。 正文 第三百五十二章 小刀锋利 自打席卷容宝斋以后,丝毫也不知自己给两位主任添了多少堵的宁卫民,开始了新的生活。 首先,为了妥善安置弄到手的宝贝。 他马上大刀阔斧开始实施清仓处理。 亲手做的那几个鱼缸,除了一个送给了隔壁的米家姐儿俩以外。 其他的全和那些新孵化的两窝小鱼儿一起,以一百二十元的挥泪价儿甩给了古四儿。 但这笔钱,宁卫民也没能踏实揣进兜里去。 除了请老爷子前门楼子底下又吃了一顿“老郑兴”,王府井的“清华园”洗了几回盆塘。 又买了点“五芳斋”流油的大包子、南味儿熏鱼,以及“全素刘”的素什锦、素鸡以外。 剩下的钱,他全都用来换了三个大樟木箱子,以作为这些名家名作的临时居所。 至于那些用于给鱼缸加温的大灯泡子,倒是真的发挥余热,管了大用了。 宁卫民用来把屋里里里外外,犄角旮旯都烤了一遍。 青苔没了,蘑菇也去了,总算成功去潮除湿。 于此同时,他每天也没忘了按照师父的吩咐趟鬼市继续淘宝。 他买东西完全是按照老爷子教的“打炮锤”的法子。 这摊看看,那摊看看,以“多选择,勤跑道,少出钱,买精货,少买货”为目标。 非遇极可注目的货物,绝不留连,绝不徐徐讲价。 只给“一口价”,回头便走,诀窍是以多为胜。 只可惜有些事说着容易,做起来难啊。 在买东西的过程里,宁卫民就明显感到了自己专业知识上的匮乏。 俩礼拜,他花了一百多,居然全教学费了。 除了一个眼下还不怎么值钱的紫檀木雕笔筒儿,换来的全是“假大名头”。 只要是瓷器,几乎都是民国仿,就没有一样东西是对的。 那肯定是没少挨老爷子挤兑啊。 说真的,宁卫民都有点丧失信心了。 他觉得自己在这年头都买不着真玩意,实在背得有点忒厉害了。 至于老爷子所说的“不冤不乐”,他是真没有体会到。 虽然明知道多年后,这些失败兴许真会变成连他自己都不介意的笑话。 但那还需要修炼,是一种时间带来的境界。 好在吃一堑长一智这话不假,知识方面他确实有所长进。 所犯过的错误,正因为自己肉疼,他基本上都记住了。 老爷子呢,见他知道了厉害,也不再逗他玩了。 一天晚上? 给他找来了一本《古玩指南》一本《古董辨疑》? 让他对照着实物看,当入门参考书。 这两本书那可真是好啊? 因为都是萃珍斋的东家? 民国收藏大家赵汝珍写的啊。 其中一本介绍了各门类文物的鉴赏以及相关知识,另一本则分门别类揭穿民国时期伪作古玩之黑幕。 这两本书几乎可以说是赵汝珍平生从业的全部经验总结。 于是有了这两本工具书? 宁卫民一下子就感到杂乱无章的古玩知识有迹可循了。 大喜过望下,他对这两本“文玩小百科”记录的各门类的古玩知识? 一下子产生了极大兴趣。 于是彻夜苦读之后? 就跑到市场上加以验证。 还真别说,实践了几次,小有成就感,宁卫民更是大为振奋。 就这样? 他趟鬼市的乐趣一下彻底变了。 他已经不再急于找寻值钱的真东西了。 反而更乐于一边琢磨书中记载? 一边从不对的东西上挑毛病了。 只是每天过手的物件儿,他要找不出不对的地方就别扭。 他宁愿意吃亏,花钱买上当,买那些难以释疑的东西回去,跟老爷子讨论? 请师父指教。 没想到这真正败家的行径,反倒获得了师父的赞许。 老爷子说了? “总算知道干点自己力所能及的事了,这就挺好? 别老想那么高。行了,你小子这就算入门了。” 说起来也绝了? 虽然被老爷子踩乎了一顿。 可就这评语挂脑袋顶上之后? 宁卫民居然真懵对了一个。 误打误撞? 用二十六块买了一对看不出毛病的粉彩葫芦瓶。 本来没报多大希望,结果拿回家老爷子一看,还真是雍正官窑。 看着这个只要送进文物商店,就能当场换出个千八百的玩意。 初尝胜利滋味的宁卫民,心情是相当复杂的。 且不说他还真有点舍不得卖了。 关键是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能捡着这个漏儿,到底是运用排除法的好处,还是运气使然哪。 最后,还是老爷子的几句话点透了这件事藏着的道理。 “你以为我当年是怎么买到俞曲园(樾)先生的亲笔信的?那是因为宋先生教我认字,我看这信上的字写得极好,想买回去模仿才撞上的大运。我告诉你,无论你也好,还是我也好。只要是人,就是这样。只有当眼里不全是钱的时候,才能成事。” 所以他唯一能确信的只有一样,那就是对老爷子的敬仰和感谢。 什么叫名师啊? 绝不是手把手的教给你知识的人。 而是能让你对学习自觉产生兴趣和动力! 且在适当的时候,给你指出正确努力方向的人啊! 这段时间,宁卫民和邻居们的关系处理得也不错。 有关水电费的事儿,他按康术德交代的,主动把当月费用全承揽在自己身上。 还特意给罗家送了点农贸市场抓挠的新小米和鲜鸡蛋。 如此一来,即便是有点小误会也都消除了。 反倒弄得各家邻居还都挺过意不去,心里更念他的好处。 还有米晓冉和边建功,他们俩都顺利过了培训期了,成为了拥有铁饭碗的正式工了。 更是不可能忘了宁卫民的好儿。 米晓冉一个姑娘家也没别的可谢的。 她就和妹妹米晓卉一起,抽空用的材料是一分钱一根儿的玻璃丝,编制了几个茶杯套和小金鱼儿式样的钥匙扣,送给康术德和宁卫民。 这是一种既算装饰又算消遣的手工制作,在社会上才刚刚开始流行。 用这种方法编制的茶杯套儿,都是按照最常见罐头瓶尺寸来。 有了它套在罐头瓶外头,再喝茶喝热水,拿起来就不烫手了,相当实用。 当然,最难编制得肯定是小金鱼儿的钥匙扣了。 那属于高级手艺,不是谁都能玩得转的。 可一旦编好,栩栩如生,是既漂亮又招眼。 足以让拥有者平添几分自傲。 总之,由于又有趣又实用,而且当年的人们娱乐方式又很少。 这种手工一出现就很快热了起来,让老的少的不少人,为此起早贪黑地练手艺。 甚至用不了多久,几乎所有工作单位的办公桌上都会放着有玻璃丝套儿的水杯,并借以花色不同区别彼此。 这应该算是当年的一景儿了。 正文 第三百五十三章 忽悠 得到这两封信,宁卫民心里好一阵狂喜,前几天的一切怀疑和担心都散去了。 因为只要广告有了效果,就证明他的想法是可行的。 足以说明他的尝试获得了成功,这条路完全可以走下去。 随后,他就把那两位客户的地址摘录下来,另行更换了较大的信封。 然后把油印好的两份资料分别给对方记了过去。 第一笔业务就这样宣告完成了。 而自此,他似乎开始转运了。 全国各地的来信,每天都在持续增加,三封、四封、六封、七封…… 来信地址中不但出现了京城本地人。 最远范围也逐渐扩至黄河以南和北方工业重镇。 显而易见,这长达一周的空档阶段。 应该就是刊物发行的时间差,刊物读者距离京城远近以及邮局工作效率导致的。 宁卫民则为此越来越有信心。 因为每一封信件,都代表着一份五元的利润落入口袋。 完全可以预见,照这个速度,广告费用回收已经不再是问题,挣多少钱才是问题。 现在宁卫民是真的发现了,自己的神仙鱼孵化技术,能孵化的根本不是鱼,而是利润。 每天都有一张张五元钱钞票跟小鱼儿似的自己游进他的手里来。 他所要做的,只需要把信拆开,把钱取出来,再寄一封回信而已。 而像这样躺着睡觉就能挣钱的感觉,本质上是和比尔盖茨一个样的,是要多爽有多爽。 连他自己都佩服自己,经常忍不住得捶着床夸自己几句“太牛X了!”。 然后再照照镜子,无比幸福的道上一句。 “我怎么就这么帅,这么精明呢?连点儿缺点都没有?真他妈痛苦……” 当然,这只是他自己臭嘚瑟。 实事求是的说,他可并不如自己感觉那么完美,这件事也不是一点副作用都没有。 毕竟这个年代大杂院是没什么隐私的,像他收信越来越多的情形,落在各家邻居们的眼里是不能不生疑的。 像居委会主任的边大妈,出于职责和好意。 很快就登门来问了。 “民子,你最近一段时间怎么有那么多信啊?你搞什么鬼呢?那些都是什么信啊?千万可别惹出事儿来啊……” 好在宁卫民脑子也快,钱揣兜里可没人知道,他只拿信瓤儿出来说话。 “大妈,您看看,这都是全国各地热带鱼爱好者,我是把自己养鱼的经验拿出来跟人家交流。现在不是流行集邮呢嘛,我也赶个时髦,正好用这样的方式攒点外地邮票啊?您说说,这是坏事吗?” 老太太看过了几封信,发行果然都是一样的,这下放心了。 “嗨,你可别怪大妈多事。咱们一院儿十几年的邻居了,我是看着你长大的,那就得对你负责,也得对得起你爸你妈。总不能一起住着,什么都不管不问不是?既然是交流养鱼,还能集……集那个邮,你就弄着吧……” 但即便如此,嘴里还是免不了带着絮叨,训诫了一番 “民子,不过不怕你不爱听,大妈还得劝你一句。弄这些鱼啊鸟的事儿,差不多就得了,不顶吃不顶喝,那是少爷秧子干的事儿啊。你趁着年轻,还是该得学点正经的本事。上个电大什么得多好,学个修车补胎的手艺也行啊,要么就安心工作,政治上给自己树立个要求。不比把时间花费在这上头强。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别白白浪费了时间,等以后老眉咔嚓眼了再后悔。你说你要是退休了,再弄这些也不晚啊……” “哎。是嘞是嘞,谢谢大妈。可您容我点工夫,好好想想,该怎么努力才是……” 宁卫民听边大妈在耳边儿念咒就头疼。 心说这以后是什么年代啊,您那一套不吃香了,全是带着死性味儿的妈妈令儿。 可老太太终究是好意,他也只能当好话听着。 不耐烦中,忽然想起了国庆节,边家还得办喜事儿呢,老大边建军改娶媳妇了呀。 这下有了辙,赶紧打岔。 “对了,边大妈,您家的喜事儿都忙和怎么样了,缺什么不缺啊?咱说点实在的,有什么用我帮忙的,你可言声啊?千万别跟我客气……” 别说,不实在的人口称实在,可真管用。 竟然一下让老太太眼角乐出了褶子。 “嗨,忙活的差不多了,都靠大家帮忙啊。你康大爷给请了瑞宾楼的大师傅,过两天就来砌灶搭大棚。” “罗大婶的大儿媳妇答应出面充当这个娶亲太太。虽说就一个大胖小,可现在不都是一个孩子了嘛。这就是个全福人儿啦。” “至于鱼呀鸡呀肉呀什么的,采购上的事儿你米婶儿包揽了。汽水啤酒罐头什么的,建功现在不就能帮上家里嘛。” “说起来,这还多亏你给找的好工作呢。没什么啦,真没什么让我愁的啦。倒时候你呀,帮着大妈贴贴喜字儿,放放鞭炮就行了……” 宁卫民见老太太越说越高兴,心里也是偷笑着得意,嘴上越发甜了。 “好嘞,大妈,那就提前预祝您也早日报上个大胖孙子。赶紧升级做奶奶拉。再等孙子尽快长起来,您也来个四世同堂。那您才叫真正的福气呢。” 这下老太太真是荣光绽放了。 “好好好,借你吉言。你这孩子就是嘴甜。说话招人爱听。你也是,踏踏实实干正经事,干出样儿也赶紧成个家,让你们宁家有个香火才是正经事啊。你说是不是?傻孩子。” “瞧您说的,怎么又拐我身上了?那我也谢您吉言。不过大妈咱可说好了,回头我找不着好对象,您可不能不管。” “你这孩子,又瞎逗了是不是?你真找不着,大妈给你介绍……” 宁卫民挂着笑容,总算像送神一样把老太太送了出去,眼瞅老太太进了自己的屋。 他这才轻呼出一口气来。 别说,他也觉着好像是有点疏忽了,光一心盼着来信了。 可忘了这年头的人是没有隐私的,这信一多起来也是个麻烦。 这不,周遭的邻居们就先奇怪上了。 虽说他的技术还是真的,这年头也没法律管这种事儿,他钻空子谈不上违法乱纪。 可这年头,标新立异你再能折腾,千万不能放在明面上啊。 否则得到的不会是佩服,那就是多方针对和严厉打压了。 看来,还是最好把收信地址挪个地儿最妥当。 可这年头没处租房,也没处买房啊。 要不暗地里跟负责送信的邮差打个商量? 花点儿钱买个私人服务,让他帮着先保管,私下里找他去拿信? 不,这样更是欲盖弥彰。 就怕让人知道了底子,不出事还好,一旦…… 正文 第三百五十四章 白脸红脸 从扇儿胡同往东走,不出二百米就是前门大街。 在当下暂时还冠名为“新京城”的大北照相馆和邮局的路东侧,就是宁卫民要乘坐的202路和203路站牌子。 说来也巧了,宁卫民刚刚走出胡同口。 就发现从马路南边远远驶来了一辆宛如面包形状的公共汽车。 他当机立断,拔腿就跑。 当他跑到了站牌子底下的时候,那下蓝上百的“斯柯达”正好开到。 果不其然,车头的牌子上,显示的数字是“203”。 因为是首发车,车上自然人不多。 站牌子底下除了宁卫民也没旁人等车。 这要晚一点,兴许就错过去了。 正确的举措,让宁卫民极为欣慰。 他上车出示了一下月票,就踏实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了。 不过说实话,这个年代,凌晨时分的京城还真是没什么看头儿。 哪怕是京城最为知名的核心商业区——前门大街也是一样。 要知道,此时人们的生活方式实在是太质朴了,公用设施也实在太落后了。 大街上没有便利店,没有霓虹灯,没有显示屏,没有过街天桥。 电线的连接方式都是明面的,蜘蛛网似的通过木头电线杆在空中相连。 人行横道粗糙得简直像为了孩子们“跳房子”画的线,红绿灯也比后世简易太多了。 就连马路都很窄,四车道的大街就已经算是宽阔的了。 透过乌涂的车窗玻璃,实际上也只有街灯,闪烁着宛如萤火虫似的微弱光亮。 至于沿途两边一家挨一家的店铺。 除了西打磨厂那由正阳楼旧址改造成日夜大食堂,为了接待火车站的旅客还在开门营业,露出了一点代表着接纳含义的昏黄灯光以外。 其余所有商铺,门窗无不严丝合缝,挂着木头闸板,静悄悄的戳在黑暗里。 让人连店铺名称都难以看清。 甚至就连高大巍峨的前门楼子,在黎明前,都只能呈现出青灰色一样的死寂,毫无生气。 说是八十年代的首都,可怎么看,都像是清末民初的京城。 只有当203路由南至北经过伟大领袖纪念堂,人民英雄纪念碑,和天安门广场,一拐上长安街后,才会显示出新社会的首都气势来。 这里的道路宽阔规整,华灯永远璀璨,两侧树木高耸,苏式建筑林立,把首都最核心的位置装扮得无比庄严、巍峨。 伴随着逐渐亮起的天光,京城火车站传来的《东方红》奏乐声,各式各样的机动车也终于出现了。 伏尔加、大解放、212吉普、三蹦子…… 再加上零零散散骑着自行车去赶早班的人们,和当时城市运输主力——蹬着平板三轮拉货的三轮车夫。 一下就让这条全国最著名的大街变得生动起来。 只可惜啊,如此精彩的风景体面的景象,也仅仅限于从天安门到友谊商店这段儿路程。 当宁卫民从王府井路口下了车,倒车上了大一路,等到一过了永安里就又完蛋了。 因为此时建国门立交桥才刚刚竣工。 建国门一带,除有限的几座建筑之外,一片平旷。 这就是这个时代城里与城外的界限。 一旦逾越了这里,就算是出了城,连缓冲的城乡结合部都没有。 想再看见成规模化的建筑,只能等车开到大北窑了。 而后世知名的CBD地区,现如今还是京城的工业基地。 没有一栋高楼大厦,只有一个个自成体系,如同封闭小王国的厂区。 但即便到了这里,也仍旧不是宁卫民最终的目的地。 下了车,他还得再倒一趟郊区长途304坐上五站地,再徒步走出一公里才行。 因为他要去的地儿,其实是京城东郊最大的露天垃圾场。 而他的职业,就是靠捡垃圾吃饭的拾荒者。 所以这也就说明了他为什么起这么早来赶路。 既是因为路途远,也是他怕邻居搭讪询问。 就连干活儿的装备,他都塞进大包里带着,生怕别人看见。 说起来或许很难让人相信,这个有点丢人的选择。 其实是宁卫民目前唯一的选择,也是最好的选择。 不为别的,就因为时代的局限性。 要知道,宁卫民对这个时代的认识,完全是从影视剧、重生小说和想象中得来的。 他自诩有着饱经社会磨砺的情商和素质,有着穿越时空的金手指,有着一肚子点石成金的办法。 自认为在这么个处处是机会的黄金年代,想要钻个空子发发家,岂不是分分钟的事儿? 哪怕没赶上1979年最后一次非应届毕业生考大学的机会,理所应当也能过得满好。 可惜想象终归只是想象。 作为一个对这个时代缺乏足够了解的人。 宁卫民根本无法准确的衡量这个陌生的年代到底存在着多么大的限制。 在所难免的犯了乐观主义错误。 是的,那些的地名和标志。 开始纷纷改回以前的老地名,老字号。 “东风市场”改回“东安市场”,“京城烤鸭店”率先恢复了“聚德全”的匾。 年轻人甚至穿起了时髦的喇叭裤,姑娘们把头发烫成卷发。 这些都是生活即将发生积极改变的明显信号。 但话说回来,这也只是表面性的变化而已。 真正的内在改变,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需要一个非常缓慢艰难的过程。 实际上由于改革刚刚开始,此时社会的生态环境,还在遵从着计划经济体系的规则。 现实并没有给宁卫民提供什么大展拳脚,谱写个人传奇的空间。 旧有势力和观念还在人们的心里根深蒂固。 首先说做买卖吧,这个年头就没有合法的个体户。 做小买卖的人有是有,甚至都有人胆大包天,推着小车跑到天安门广场上,明目张胆卖卞萝卜去。甚至都有人胆大包天 可有一样,千万别碰上“办公室”的人。 否则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了,东西会被充公、没收、罚款。 倒腾粮票、工业券、侨汇券的事儿,当然也有人在干。 可那罪名也更重,倒卖票证涉及国家经济根本,已经算刑事犯罪的范畴了。 真被逮着,就不是号子里待几天的事儿了,至少也得两年起步。 想吃医院、火车站,当黄牛党同样没戏。 这年头,票证制度严格执行,限制了外来流动人口。 京城的医院仍然是为本地人服务的,到不了挂不着号的地步。 医院看病是三联单制度,也没人愿意花钱买专家号儿。 出差的旅客呢,又几乎都是公派,必须用介绍信买火车票。 那谁会买高价票啊?买了也没法报销啊。 要说这方面唯一可行的,恐怕就是倒卖点电影票或是演出票了。 可干这个,一是利薄,二是有点晚了。 电影院、剧场已经有各路的毛神划定势力范围了。 这些人又哪儿是好惹的啊? 外人贸然伸手,最轻也得捞顿胖揍,弄不好就让人给花了。 至于邮票这东西,倒是没人管,私下里的交易也很繁荣。 可惜的是,多数集邮者都是以票易票,交换自己没有的邮票。 此时集邮就是集邮,仍旧保持着极大的纯洁性。 真有人用重金求购珍惜票的情况不多。 而尤其让人急眼的是,此时猴票已经发行了。 那一张张整版的“金猴儿大钞”就趟在邮局柜台里无人问津。 偏偏对兜里比脸还干净的宁卫民来说,是看得到,吃不着。 这又有多急人啊? 那简直是一种抓心挠肺的折磨啊。 说白了,这就如同盲人似的,若天生看不见也就罢了。 什么是红,什么是绿,全不知道,不难受。 就怕那半道儿瞎了的。 红的怎么艳,绿的怎么鲜,他心里全明白。 那是恨不得拿脑袋撞墙的滋味啊。 当然了,也正因为如此,宁卫民退而求其次,动了上班工作的念头。 觉得为了买猴票,找个事由儿暂时先干着,倒不是不可以。 哪怕是临时工呢,哪怕一个月十几块的工资。 只要拿到手里刨去开销,也够他每月弄两张整版票的了。 一个整版一百五十万到一百八十万,干一个月,就等于能存上三百万呢,值啊。 可惜,这条委曲求全的路也行不通。 永定门外的蔬菜批发站倒是找过一次装卸工。 街道也推荐宁卫民去了。 可人家一看宁卫民京剧小生一样的形象,就把他退回来了。 嫌弃他太单薄,太文弱,干这活儿还不如个老娘们。 于是之后,宁卫民就再没有得到过任何有关工作安排的消息。 说句不好听的,在全国一千七百万返城知青的庞大就业压力下。 连火葬场的焚烧工,环卫局扫街的,外加掏大粪的,都成了得竞争上岗的工作了。 像宁卫民这样的苦孩子,当初有妈的时候都没找着工作,如今成了无根之草,不就更难了吗? 就这样,宁卫民是有力无处使啊。 那些有关未来的那些宏伟大计,都快在他肚子里憋馊了。 左思右想下,为了能接住老天爷给的旺旺……不,猴票大礼包。 好像也就捡破烂这一条路能走了。 正文 第三百五十五章 暑热无君子 说到重文门旅馆的部门设置、人员安排,那就更具有国营特色了。 也更能体现出当年体制内的优越性。 首先从大面儿上讲,单位里几乎就没有临时工。 哪怕是装卸工,哪怕是保洁,哪怕是刷碗的、扫地的、打扫厕所的,也一律是正式编制的职工。 而重点在于再苦、再累的岗位,也能变得不苦不累。 没别的,秘诀唯有人多而已。 明明一个人就能干的活儿,用三个人来分担,谁还能叫苦叫累? 其次在职务上的叫法,我们国营旅馆和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饭店也有区别。 虽然一样划分了前厅部、客房部、餐饮部、工程部、财务部、行政部这些部门。 每个部门也都有经理。 但再往下细分就不一样了。 国营旅馆可没有什么主管、领班的。 与主管、领班能够进行对标的基层干部就是组长和副组长。 像宁卫民办入职手续找过的政工组、后勤组,就统统隶属行政部。 前厅部也一样,往下分为接待组和经营组,也可以简称为一组、二组。 接待组的职能主要负责领导会议室日常布置,以及配合主管部门视察工作,和记录留言、信件、报纸传递。 经营组的职能是办理旅客的入住和离店手续,电话预约业务和火车票代购业务。 如果不算当头儿的和财务部派驻过来的收银员。 所有基层职工全都加在一起的话,足有十七个人。 再加上这两个组编组也没那么死板,除了组长、副组长不变,基层职工是可以互相替换的。 那可想而知,人员如此富余的情况下,这班儿上的会有多么轻松。 事实上,除了夜班是安排两个人值班之外。 无论早班儿还是中班儿,前厅部每个班儿都能至少排五个人。 那一天最忙的时候,差不多就是十二个人一起分担工作,工作量简直微乎其微。 所以对于前厅部的人来说,大部分的时间都无事可做。 无论聊天、看报纸、看杂志还是吃零食、甚至是串岗,跑到别的部门去游荡。 只要别太过分,都任凭尊便。 只是连宁卫民算在内,整个前厅部也只有三个男的,那两位还几乎长期“焊”在了夜班的岗位上。 于是自然不须说,每天早上打开水的活儿,肯定就非宁卫民莫属了。 此外,他作为新人,还得接手一些别人嫌琐碎的杂事儿。 比如说去库房领点办公用品和票据单。 或是跟邮局的人打交道,每天给领导办公室送送报纸和给各部门分发信件什么。 很有点像收发室老大爷干的跑腿儿的事儿。 但哪怕如此,也依旧拥有大把的空闲,宁卫民完全实现了来这儿的初衷——舒坦的混日子。 只是世事终究不会那么完美,现实和想象间多少存在些扭曲。 有些小烦恼也是宁卫民始料未及的,那就是性别差异啊。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啊。 他每天身边连轴上演四台大戏,凑齐了“十二金钗”,想想那得有多热闹吧。 就这些大姑娘小媳妇,谁都把他当成调侃的目标,时不时的还“开开车”。 是真把他当成什么都不懂的小弟弟了。 可问题他其实什么都懂,这又是什么滋味? 不理不睬不行,一开口把人家说得脸红不行,真逗出点非分之想更不行。 这待在美人窝里的福气,也不是那么好消受的。 好在在经历了长达多半拉月的工作洗礼后,由于一个上夜班儿女同事发烧打了点滴。 宁卫民提前被调到了夜班,开始和另一个男同事做搭档。 这一下他就解脱了,真是彻底清净了。 他还真没想到,当初自己最不乐意接的差事,如今竟然变成了救他于水火的契机。 而且说实在的,只有上了夜班才知道夜班的好处。 因为这年头可没有谁会大晚上的要求住店,京城火车站最晚的火车也就是十点钟。 所以哪怕对于早班儿和中班儿而言,前厅部夜班儿的工作量都少得可怜。 值夜班的人,连叫早服务都无须提供,不过是应对偶然突发事件而已。 比如说客人得了急病需要联系救护车。 比如说房间漏水、断电,得通知工程部,及时给客人调配房间。 又比如配合一下公安部门检查和抓捕工作。 再或者是有火情发生,配合政工组和消防员做疏散工作。 除此之外,顶多也就是接一接外线电话,记录一下给客人或者是单位领导的留言而已。 那大可以用看书、看报、聊天、甚至是和其他部门的职工一起打牌,或者是趴着桌子上、躺在椅子上睡觉的方式,打发掉漫长而又无聊的夜晚。 此外,单位还管夜宵和早饭,每天夜班补助五毛钱。 完全是吃饱喝足,睡着觉就能挣钱的美差啊。 恐怕整个京城,也没有什么工作,比干这个再省心的了。 熬夜伤身体,当然有点。 可年轻人,谁会怕爆肝到午夜啊? 何况趴桌子上睡也是睡,无非晚一点睡,睡得没那么舒服罢了。 与报酬相比,这点瑕疵真不算什么。 也就是大晚上上班,黑灯瞎火、交通不便,对女同志不太方便。 男同胞才能摊上这个福气。 宁卫民甚至觉得,假如和新搭档混熟了。 他偶尔脱岗溜出去趟鬼市,也不是什么问题。 唯独让他有点顾虑的,就是他把一位姑娘的岗位给顶了,很有可能让另一位男同事失望,继而对他产生怨愤。 不过他头一天上夜班,就连这点担心,也消散了。 因为当接待组组长,把他介绍给新的工作搭档后。 那个比他大不了几岁,名叫张士慧年轻小伙子,不但用友善的微笑表示了由衷的欢迎。 甚至在组长离开后,热情洋溢,把他当成了救星一样表示感谢。 “哥们儿,真得谢谢你啊。你来了,算把我给彻底拯救了。” “哎呦,你千万别这么客气。要把我吓跑了,你就得一个人盯夜班了。” “哈哈,没开玩笑,我一说你就明白了。你顶的岗啊,原先是我对象。我们俩就是上夜班谈上的。可坏就坏在,从此之后,她就对我跟别人上夜班不放心了,非要陪着我。这不,就把自己陪进医院去了。你这一来呢,咱俩搭档,我对象也就能放心了。而且还能轮换了,我也有重见天日的一天了,难道我还不该谢你吗?” 宁卫民算听明白了,合着这事儿背后还藏着一段夜班浪漫史,和常年当夜游神的心酸。 “应该应该,敢情我积了这么大功德。那你光拿嘴谢可不行,怎么也得送我一写着‘助人为乐’的锦旗啊。” 这话一说,对话的两人都被对方逗乐了。 张士慧主动递过来一根烟,嘴里还贫呢。 “嘿,哥们儿,锦旗就锦旗,不过你得容我慢慢绣着。至于现在,咱还是来点实惠的。来,冒一颗……” 宁卫民道着谢接过来,却不敢就这么点上。 “哥们儿,在这儿能抽吗?” 张士慧却不吝那个,直接划着火柴给宁卫民递火。 “没事儿,这又不是白班儿?只要小心点,别着了就行……” 喷云吐雾间,他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大咧咧招呼着。 正文 第三百五十六章 送吉祥 “你这是哪儿寻摸来的?” 康术德凝神抚摸,同时开口发问。 “东郊垃圾场啊,就盲流子那儿。” 宁卫民回答,跟着细说。 “其实他们那些人也都说不清怎么弄来的了,反正就是垃圾堆里翻出来的呗,都搁那儿好几年了。” “那盲流子的头儿,在这玩意的圆口上面扣了个铁盖子,一直就当个烛台用着呢。” “我是临走时候没看见,一脚踢翻了,才注意到的。” “您回来前,我刚把这口上那些烂七八糟的蜡油子刚清理完。您没看这一地蜡渣儿嘛……” 康术德越看越凝重,听宁卫民这么说,不由发出了感慨。 “你小子可真有运道啊!这样的好东西都能用脚踢出来!” 宁卫民当然是由衷的惊喜。 “好东西?您……您的意思是说……这玩意当真是宝贝?” 康术德又摆弄着四面转着看了一圈儿,再次点头确认。 “没错。照我看,还是个满不错的宝贝。这应该是个燕国贵族用的酒器,叫尊。” “早些年啊,我跟着宋先生……哦,也就是带我入行的师父,在张伯驹家里看见过一个与这件儿特别相似的。所以我能肯定。年代嘛……我认为,应该是西周的。” “你看,这里面还有铭文啊。可惜我不懂这个,这恐怕就得找专人给断了……” 宁卫民听老爷子这么说,高兴是高兴,可他还有自己的顾虑。 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您怎么就肯定这不是民国仿的?我觉得整个东西没精打采的破旧倒也罢了。我怎么看颜色不太对劲啊。您不觉得这东西太黯淡了吗?乌了吧唧的,像蒙着一层的灰。而且发黄发黑,关键是它不够绿啊。青铜器不都应该是那种孔雀绿吗?” 没想到康术德极为不屑的一撇嘴。 “哎,傻小子。你还嫩呢。你觉着吃不准吧?和你想象中不太一样?我告诉你,那就对了。恰恰因此,我才能肯定这东西是正经的玩意。” “首先我告诉你一点,青铜器的材质被称为‘青铜’其实是一种误解,金色才是古代青铜器的原色。高纯度的青铜在刚制作出来的时候,古人称其为‘吉金’,看上去金光灿烂,非常吉祥。” “至于常人印象里的铜绿色其实是铜锈,这是由铜器,长期暴露在大气下的时间来决定的。在氧化的过程里,铜器的表面颜色必须经历几种变化,如红色、红绿色、棕色、兰绿色,大约十年之后,才就会被众所周知的孔雀绿所覆盖。这么说吧,任何铜生锈都是绿的,但出土的铜器,还需要一个氧化过程,必须年头够才行。” “其次,你更得给我记住了。但凡真东西,真宝贝,都是有些黯淡的。并不会让人一目了然。好宝贝都是让人细细的去品,去感觉,去琢磨的。这也是当年宋先生告诉我的话。” “因为这行里有句话叫‘贼光四射’。明白吗?越往眼外头跳越完蛋。但凡什么东西一夺目,一亮眼,谁看都觉着好。那就坏了,十有八九是假的。” “就比如唱戏头上的水钻,舞台灯光一打,艳丽夺目,光彩照人。那就是实打实的假货。再拿这青铜尊来说,假如你一看就觉的尽如你想象的古朴、霸气、绿锈又足,没挑儿了。那反倒没法要了。” “不为别的,就因为西贝货目的就是为了让你相信,必然要往大多数人认为理想的样子去靠拢。否则你不上当啊。反过来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却必然是深沉的、内敛的,有分量的,耐人寻味的,不去媚俗的,这才是咱们的传统文化。” “你呀,以后好东西见多了就明白了。不过只要你记住了这个道理,碰见不懂的东西都不用怕。至少先决就能起个警惕心,多上几分把握。知道吗?” 这话宁卫民听了可真是服气啊,打心里对师父佩服得五体投地。 师父今天又教了他一个言简意赅,明确无比的道理。 他从中没记住别的,只要记住“内敛”这个词儿,就受用无穷了。 可不嘛,世上的事儿就是这样。 远的也甭说了,就说近在眼前的,朱大能他们为什么上当? 不就因为不懂得这个道理嘛。 反过来为了骗,他就是刻意在形象上往他们认同的方向靠拢。 其实真正有背景的人怎么可能像他那样穿得招摇,拽得二五八万呀。 如果按老爷子的话来说,那他就是“贼光四射” 看来,这个理儿,就和老爷子过去说他,‘聪明外露者德薄,词华太盛者福浅’是一样的。 一个道理的正反两面。 而且不管是对看东西还是看人,都适用。 就这样,宁卫民越琢磨越是这个道理。 不知不觉,个人境界已然发生了关键性的变化。 这就是有师父带的好处了。 没准不起眼的几句话,就能促进格局的质变和提升。 有意思的是,康术德这个当师父的,很快也为自己徒弟的本事给惊了一下。 敢情宁卫民自诩已经找回了肠子,对师父就没必要再隐瞒什么。 他又知道这青铜器不是一般的物件,老爷子也必然要通盘掌握一切细节才能放心。 于是都没用老爷子主动开口,宁卫民就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把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如实告知。 包括他克制不住贪心,没听师父话,怎么惹祸上身的。 后来他又怎么琢磨出朱大能他们的弱点,玩了一手狼吃狼,冷不防,成功实施了报复。 然后还顺带来了一手釜底抽薪,又去盲流子那儿榨取了更多里的利益。 最终机缘巧合的情况下,一脚踢出了这件宝贝,无比完美的告别了捡破烂的生涯。 这一切的一切,他说了个痛快,全给主动交待了。 那康术德听了还用说吗? 虽然知道自己这徒弟有心眼,能算计,老爷子却没想到宁卫民的本事能大到这个地步。 遇到困难不退反进,懂得对症下药,从人性的弱点下手也就罢了。 关键整个事情考虑的方方面面都很周到,这个计划包括实施,不但逻辑严密,毫无疏漏。 而且还能随机应变,乘胜追击。 这就超乎他的想象之外了,自然是觉着这个徒弟的未来不可限量。 正文 第三百五十七章 大揭秘 非常有意思的是,就在罗广亮忍不住琢磨宁卫民和张士慧衡量财富的标准,面对财富的心态时。 张士慧这小子尤不知足,居然又当众跟宁卫民抱怨起生意中,他觉得不尽人意的遗憾来。 “我跟你说,卫民啊,原本我还能再多拿回几沓儿的。可惜啊,真应了你那句话了,伟大的生意首先都是天意,然后才是人意……” 宁卫民不解地问,“怎么了?生意上遇到麻烦了?” “嗨,还不是那川蜀飞虹厂的事儿嘛。本来呢,我给老魏他们还留了一手,打算最后再把减下去的利润拿回来的。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啊……” 张士慧再次扼腕叹息了一次,但还是没说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反倒更让其他人听得如坠云里雾里。 “什么?你还留了一手?我记得那笔生意是……是四台原装进口彩电对吗?那不是单面锣对面鼓,早就都谈好了嘛,怎么到你这儿还有后续啊?” 面对宁卫民的不解,张士慧情不不禁狡黠一笑,这才详细解释起来。 “价格是谈好了呀,可我呀,临交易的头一天灵机一动,现抖了一攒儿。我就没一次性把货全交给他们,只是说原装进口彩电不好弄,需要时间筹措,就先给了他们两台。” “你想啊,四台彩电他们是必须要的吧?那是影响到他们生产大局,属于必须完成的任务啊。我先按他们的价钱,卖了他们两台彩电。他们就吃着了甜头,觉得找我又靠谱又省心又放心,我再跟他们提要另外两台的一千块的定金,他们二话不说就给了我了。” “可他们总不能在这儿一直住下去,总有走的那天吧?等到他们该办的事儿办完了,厂里一个劲的催他们,他们能不急嘛。再找别人怕来不及了,更怕被骗,而且定金已经给了我了,他们肯定左右为难,一天比一天急,一天比一天上火。” “就他们住那重文门旅馆是什么地儿啊?那是咱的地方啊。咱的内线多了,绝对跟‘克格勃’似的全盘掌控他们的情况啊。我呀,我的计划就跟那放线钓鱼一样抻着他们,等抻到他们实在忍不了的时候,我再跟他们聊聊客观困难。” “比如说最近京城彩电行情上涨,或者我的上家出事了,总之,编个借口还不容易。反正我会让他们认为事出有因,我想尽办法,按照老价格也弄不到货了。那到时候我……” 这时候宁卫民抢过话来。 “那到时候你就说多少就是多少啦。既然被你的鱼钩吊住了,他们再肉疼也得认啊。最后两台彩电,你打算吃他们一口肥的。这就等于前面降价的部分又贴补回来了,甚至没准还能多要出点来嘛……” 张士慧则激动的一拍巴掌。 “可不嘛。要不说跟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劲呢,就我这点小伎俩,跟你一说就明白……” 两个人随即相视而笑,颇有默契的感觉。 只是他们的话听在罗广亮的心里却是截然相反的感受。 因为以他有限的想象力和实在的为人,一时间还真的有点难以接受如此市侩的盈利设计。 不为别的,他觉得这样的生意场有点太黑了,这样的生意算计也有点太过分了。 尤其是看着宁卫民和张士慧这么毫不避讳地把怎么算计别人的阴谋诉之以口。 罗广亮是非常想不通,干嘛非得这么做生意,这么干到底算不算是缺德? 为此,除了吃惊之外,他也隐隐约约的生出一种反感,控制不住地皱了皱眉头。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随着宁卫民和张士慧的谈话继续,他心里的这份别扭很快又被清空了。 而且对两个朋友的人性再无怀疑。 “那后来呢?到底哪个环节出问题了啊?我还真挺好奇的,你这招儿没什么漏洞啊?是出了什么事儿,让他们识破了你的打算……” 在宁卫民继续追问下,张士慧是一个劲地拨楞起了脑袋,揭露了出人意料的答案。 “哪儿啊?那老魏和老刘都实诚着呢。他们从头到尾也没起疑心,我说什么他们都信。可……可就因为他们太实在了,太信任我了。弄得我反倒不好意思对他们下手了。” “这两位啊,就因为在京城事情办得顺利,为了感谢我帮忙。让他们厂子那边专门给邮寄来了土特产送给我。什么麦冬、核桃、蜂蜜酒啊,给我弄来一大堆,就连洋芋干和豆油都弄来几十斤。” “这还不算,隔三差五就约我吃饭聊天,每次一喝酒就把我往死了夸,说我做生意实在,那彩电质量没的说。他们托运回去的两台,厂里已经研究上了,赞不绝口。还说他们知道事情难办。觉着他们这次来京能遇见我绝对是运气,否则,他们都不知道去哪儿解决问题去。” “结果这么一聊,还越聊越深入,那两位把他们飞虹厂的情况已经未来展望都跟我说了。我这才知道,合着他们原先是一家军工企业,上彩电项目是他们军转民的首次尝试,而且目的不光是为了挣钱,更关键的是为了打破外国人的生产技术垄断。” “那老魏喝醉了拍着我肩膀跟我说,他干了十年厂长,到现在还是觉得自己骨子里是个当兵的。然后拍着胸脯跟我保证,说最多十年,他就要让他们厂的彩电卖遍川蜀,甚至是半个共和国,坚决不让小鬼子再这么猛挣咱们的钱。还说我也是这件事的功臣。” “好嘛,我挣他的钱,还成了功臣了?你说说,天底下有这么可笑的事儿没有!可要说也怪了。听着老魏这些醉话,我就忍不住想起我爸我妈,他们跟老魏他们应该算同一个系统的,这么多年扎根大山里,过年都未必能回趟家。那图得是什么呀?” “得了,哥们儿,反正越琢磨我这心里越不是滋味,总之是下不去刀了,那就趁早放生好。这事儿要让我自我检讨一下吧,就是吃软不吃硬,关键时刻不够心狠。后来我自己还寻思呢,我是不是碰见高手啦!就这老魏和老刘不会是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呢吧?弄不好他们是发现什么苗头了,是专门利用我心软,把我给涮了一把?” 听到最后,张士慧如此不自信的反问,宁卫民一下忍俊不禁,终于哈哈大笑起来。 “不是不是,哥们儿你想多了。我跟你保证,这飞虹厂的两个人绝对是实在人,这飞虹厂的情况也和老魏他们说的没出入。而且你这也不叫心软,在我看来,应该算是有情有义吧。” “没错,心软的人做不了生意。可另一方面,生意人也得有底线,更需戒贪啊。否则就会急功近利。一样是会倒霉,犯大错的。像你这样的,反而不容易出事。我现在对你独立撑起这个店,真的可以放一百二十个心了。” “其实我知道你,不是为了没多挣几个钱而沮丧,主要是没能施展出手段,有点不甘,就像下了一半的棋,忽然找不着对手了。” “嗨,你就别跟自己太较劲了。该赚的钱咱就赚,不该赚的就不赚,可赚可不赚的凭心情。就跟咱们卖烟酒杀富济贫,只赚有钱人,公款消费的钱,不赚普通老百姓的钱一样。” “你就这么想吧,毕竟天下的钞票咱们不可能都挣自己兜里来。攒自己赚钱又为什么?除了生活能好点,不就图个心里痛快不憋屈嘛。既然你跟老魏他们挺投缘,又已经赚了不少兜里。当然没必要为了挣俩钱,非得让自己不痛快。” 这话张士慧当然爱听了,他痛快的呼出一口气。 “没错,卫民,你算是说出了我心里话了。我可不就这意思嘛。钱挣谁的不行?肥羊多的是。等下回啊,下回我再逮着这么一主儿,非把他们兜里的钢镚都掏干净不可……” 而这时候,刘炜敬却不失时机的地插了句嘴。 “得了吧你,你可千万别再吹了。下回你做生意归做生意,只要别再大包大揽的多管闲事我就知足了。卫民,你是不知道啊。那什么老魏临走的时候,他还帮人家四处托人搞回去的火车票,帮人家跑前跑后办托运,还自己搭钱大包小包给人家买京城的土特产呢。就他送那俩川蜀人,都跟送亲戚差不多了。最后在火车站还跟人家拍着胸脯说,今后京城有什么事找他就行,就跟他是市长似的……” 来自至亲之人毫无保留的大揭秘,让张士慧措手不及,登时窘迫起来。 “去去,你懂什么?我这叫放长线掉大鱼。” 而这次,也不光宁卫民了,罗广亮一向板正得有些麻木的脸,也裂开了笑纹。 是啊,这样的人才是他的哥们儿! 有能力又不缺侠义,有头脑又不缺率性。 他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善良是天生的! 刚才的不信任,他应该为之羞愧才对。 他应该百分百的相信,自己的这两个哥们,即使日后真有一天能成了百万富翁,也绝对绝对不会变成那种眼里只有钱的人。 正文 第三百五十八章 低调开张 完全不知道自己又多了个准丈母娘的宁卫民,此时简直激动得要晕倒了。 敢情他急不可耐,跑进挂着真正书画作品的画廊一看,实际情况比他期待的还要好。 大量近代名家的书画,几乎把所有的墙面空间都占满了。 琳琅满目! 他甚至从中毫不费力就认出了几幅日后拍卖场上大放异彩,创造过上亿记录的作品。 那都是各路传媒,包括业内杂志专刊,连篇累牍报道炒作过的。 这是什么样的视觉冲击力? 一个字儿,“嗨”啊! 他真心认为,就墙上这些书画,放二十年后。 甚至足以碾压一个国家级博物馆相关展厅的展品了。 宁卫民跟这里的售货员再一扫听。 不但墙上的统统都是真迹啊,店里还有许多没拿出来的画作呢。 而且每一件书画,确实都是从这些画家手里亲自收来的。 容宝斋甚至有当年的付款单可以为证,只是收购价格不方便透露罢了。 所以只有买了画之后,店方才同意拿出来给顾客看看。 至于这些书画的销售价格,也跟刚才外头那大姐透露的情况差不多。 比木刻水印的西贝货要贵,但也就是寥寥数倍而已。 如今齐白石标价是三十二元一平尺。 徐悲鸿、张大千都是二十五元一平尺。 潘天寿、陈半丁、傅抱石、李可染、是十五元一平尺。 黄胄、吴作人、王雪涛、任伯年十二元。 陆俨少和黄宾虹才八块。 刘炳森最惨,居然仅仅八毛钱。 乖乖隆的咚,韭菜炒大葱啊! 虽然不是搓堆儿菜那么便宜了,可一样是千载难逢的地摊儿价儿啊。 宁卫民看着满墙的名家力作,馋得都要流哈喇子了。 因为他那脑子多快啊,算这玩意一门儿灵啊。 很容易就能得出大概的利润空间,甚至做出横向对比来。 拿齐白石的大型作品举例,八尺、丈二的大幅作品,现在买下不过二三百元。 而到了2009年之后,这样的作品,价钱无疑以亿来计算的。 这就等于是说,现在买书画花的一元钱,能在日后变成至少五十万,甚至一百万啊, 这样的涨幅,已经远超宁卫民手里的猴票了。 虽说猴票八分能变一万二,已经够吓人了。 可换算一下,得出的最大涨幅才十五万倍。 而且别忘了,齐白石的作品,在这年头可是市场认可度较高的领头羊,价格远超其他人。 与他同等水平的画家,作品收购成本还要低得多,也就意味着涨幅会更大,后劲儿十足啊。 像徐悲鸿和张大千,他们的作品,此时售价就要比齐白石低上近三成,这是差一点半点的事儿嘛。 还有黄宾虹这近代书画家里藏着的最大黑马呢。 同样作为未来亿元俱乐部里的一员。 此时他的画作,艺术价值还远未被发掘出来,是被严重忽视甚至是横遭冷落的。 他的作品,居然仅仅只有他的学生李可染的一半价钱。 像墙上那副《岐山图》,那可是2013年拍出两亿四千五百万的大作啊。 现在标价才九十八元,这又是多么大的漏儿啊! 难怪古话说啊,粮食布匹十分利、中药当铺百分利、古玩字画千分利。 有多么划算可见一斑! 但最重要的,最关键的,是宁卫民还知道未来的书画走势,注定会产生一种“价值倒挂”的现象。 未来几十年里,古代书画的行市,远远不如近代书画火爆。 要是到了2009年,就这一幅沈周,了不地,也就和齐白石打个平手。 石涛?靠张大千出马也基本上够了。 这也就意味着,今儿卖出去两幅字画那太值了。 宁卫民要再花个二三百从这只里买上两幅,三十年后就能回本儿啦! 这买卖要再干不过,就没干的过的啦! 嘿,说来也是好笑。 想他当初穿越过来,还一度以为这年头除了攒邮票,就收古董和硬木家具划算呢。 哎呀,现在看看,那不是糊涂车子嘛。 是,这些东西是便宜,可那是只跟这些东西自身的升值空间做纵向比。 要是和同时期的近代书画做横向比较。 收古董、收家具,其实一点也不划算,性价反而差得多。 就信托商店里的硬木家具,一张椅子怎么也得十五二十的,一个八仙桌就得五六十元。 瓷器也是,鬼市上淘换件儿像样儿的东西,总得十几块,几十块的。 即便都是对的,可这些玩意以后又能涨到多少去? 杂类的升值空间不如家具木器,家具木器又不如瓷器。 哪怕瓷器,日后能拍出上千万就已经算牛X了,上亿可就太难了。 还必须得有个前提,是官窑,是稀世精品才行。 这么综合来看的话,无论古董还是木器家具,基本升值空间大致也就在几十万至几百万之间。 这是什么样的资金利用率啊? 比起近代书画最少缩水十倍,就连猴票也及不上。 何况沾上文物的边儿,风险也大,弄不好就能摊上罪名。 再说了,木器占地儿可不小,家具买回来又往哪儿搁啊? 总之,有一样说一样,哪儿有收近代字画这么光明正大,自在得意啊。 这只能说人要办事先得动脑子。 收藏上也得因时制宜,具体情况具体分析,绝不能刻舟求剑啊。 实话实说,眼下来看,收藏最大的利,无疑还是藏着这些近代书画中啊。 那要真是想发迹,最好的办法,当然是鬼市淘换古董卖掉,然后掉头再买近代书画。 那才是沙子一袋子,金子一屋子,一本万利的甜买卖呢…… 就这样,越想越美啊,宁卫民心里乐开了花。 那后面他该干什么还用琢磨吗? 赶紧转头回修复室,去跟康术德打商量。 也巧了,他才刚跟老爷子嘀嘀咕咕的说好了,又作揖又点头,获得了批准。 宋主任就带着会计来送钱了。 宁卫民一见,赶紧抢着迎过去了。 “宋主任,再跟您商量点事儿啊?” 但这可把宋主任吓了一跳,他还以为这事儿又横生枝节了,赶紧把丑话说前头。 “别别别,这收据都开好了啊?现在要变卦可不行……” “您别误会啊,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从您店里再买点近代书画,看您能不能给行个方便?” 宋主任这下放心了,不过还是有点纳闷。 “那……这当然没问题啦。你尽可挑着喜欢的买啊,这又没什么限制,何谈方便啊?” “嗨,我不是想要个折扣嘛。我听售货员说,您这儿的老顾客都有折扣。既然咱们做了这笔买卖,那我们也不能算生人了吧?” 见宁卫民满脸堆笑,完全不是刚才那三青子模样了。 这下宋主任是真明白了,敢情宁卫民这顺杆爬,为的是又找便宜来了。 他只觉得好笑,也没当一回事,以为不过是块八毛的事儿。 “哦,好好,那就给你打个九折吧。” “还能……还能再便宜点吗?我想多买几件。” 宋主任摇头,觉得这小子真有点贪得无厌。 他也不理会宁卫民了,转头去跟康术德说。 “老先生,您应该清楚,我们对老顾客也就这样了。店里有规章制度,总得一视同仁啊。” 因见康术德点了头,宁卫民也就不做计较了。 不过他还有事儿求宋主任。 “那待会,您能跟我去一趟画廊么?最好您找个人,专门帮我交代一下。我要买的可多啊!” 宋主任真是忍俊不禁了。 “有这必要吗?你能买多少?回头看上哪件,记下来找我签个字就行啦。” “别别,真的挺多的。我怕没您的话,见您的签字,人家也不肯给我拿。再说了,这么来回找,也麻烦啊,不如当时要,当时就包呢……” “还真挺多?你这小年轻口气不小……好好,我到要看看你能买多少?你就可劲儿买,越多越好。” 正文 第三百五十九章 人气儿旺 回家的路上,可与出门时的形容大不一样了。 原本今天来的时候,康术德是拿着个手提包坐在宁卫民的车座儿后头的。 可回来的时候,宁卫民虽然还蹬着自行车,但康术德却是坐在一辆平板三轮儿后头了。 而且别看雇车得多花钱,这么走,速度也要慢上许多。 偏偏宁卫们一路跟着,却眉开眼笑,嘴都快咧到耳朵根儿去了。 为什么啊? 其实不为别的,就因为在康术德的身后,在这平板车上,还有三大麻袋装在盒子里的书画呢。 要说今天买画时,宁卫民那叫一个痛快啊。 他指着墙上,那就跟饭馆点菜似的一通指点。 画廊里仨人为他紧着忙和,都快忙和不过来了。 卖画儿的钱是怎么到手的,这小子是又怎么给花了出去。 用沈周和石涛换来的七千六,最后也就剩了一千一百块在手里。 就这通挥金如土,简直把宋主任都给买傻了! 具体说来,宁卫民不但把店里所有四尺以上的黄宾虹,全都包圆儿了。 其他的名家,也是专挑尺幅大的、题材独特的,具有代表性的画作,大买特买。 像齐白石画的《猛虎行山图》、《鱼虾蟹同游图》,徐悲鸿画的《雄鹰展翅》、《八马图》,张大千的《十里明江》、《福禄寿三星》,吴昌硕的《紫藤黄鹂》,潘天寿的《钟馗嫁妹》,黄胄的《洪途万里风》,傅抱石的《朝花夕拾》、李可染《阳山荡气》…… 这些好像从未在书画交易市场上出现过的高质量书画作品,皆被他慷慨购下。 此外,还有被他认出来的,《收藏》杂志曾专题报道过的两幅上拍过亿的作品。 2.875亿成交的潘天寿画作《无限风光》。 以及1.87亿成交的傅抱石画作《茅山雄姿》。 那更是必要收入囊中的东西啊! 说白了,就光这两件儿上拍的东西,再加上黄宾虹那幅2.45亿成交的《岐山图》 就足能妥妥保他后半生吃喝(瓢)……呸,享用不尽啦。 所以好好琢磨琢磨吧,单凭一幅沈周和一幅石涛,就卖出了一个百亿身家,这小子他能不乐吗? 谁说天底下没有一口吃成个胖子的好事? 他就是乐上三天三夜也不过分哪! 于是周星驰那招牌式的贱笑,便足足提前了十年,出现在了宁卫民的脸上。 甚至到了家里,他还这么乐呢,就跟范进中举迷了心一样。 自然,康术德是越看他越心烦。 “你小子,别笑了行不行?怎么我看你那么别扭啊。” 老爷子终于受不了,表达出了自己的不满。 宁卫民却不在乎,一边收拾他的画,一边还照样嬉皮笑脸。 “嘿嘿,没辙,发乎于心,我想忍都忍不住啊。您就容我乐会吧,行不行?我后半辈子,都未必能再有像今天这么美的时候了。” 康术德听了,却愈加显得不屑。 “至于的嘛,你就为了这些画?” “我都没法说你,咱原本可是来卖画的。可你倒好,钱都拿到手了,你又给人送回去了,反倒又买回来这么多。” “为什么卖那两幅画,你给忘了?你就不怕搁家里全长了毛儿?” 宁卫民是好言好语解释。 “老爷子,您别这么说啊,就好像我是糟践钱的败家子儿似的。” “您得相信我,这些东西绝不一般,后劲儿大着呢。我还嫌买少了呢。要不是为了抓挠东西跟您学本事,我一个子儿也不想留,全买了才好呢。” “长毛?长不了毛儿。一会儿,我就把鱼缸都弄走。从今往后,我屋里连尿盆都不搁了。我还得出去,专买几个大樟木箱子放他们。等过两年,我再找个单元房来安置它们。” “您信不信,只要我精心,每隔半年出来展展,挂挂。十年八年,这些东西还是东西。飞不了也坏不了……” 但他的这番打算,反倒让老爷子更嗤之以鼻了。 “什么?你还想弄个单元房?就为搁置这些小字辈儿的玩意?你还真敢想。你也不看看你自己买都是什么啊?就没一件儿年头比我岁数大的。” “尤其齐白石,民国时候,他的扇面比旁人贱一倍,两块一个,都没人要。你居然肯花二三百买他,也太能糟蹋钱了。” “论起来,齐白石还不如这吴昌硕、王雪涛呢。可即使是吴、王,那也得再过三代人,他们的画才能算是件儿东西。我把话放这儿,书画这东西呀,和瓷器一样,也得越古越好。王时敏他永远压不过文徵明去,你懂不懂?” “我说你小子,也甭跟我学了。就冲你这份眼睛一转就一歪主意,还不听人劝,我教不了你。哪怕我帮你挣出再大的家当,也得早晚让你给造干净了。” “切,早知道你小子闹这出幺蛾子,还不如我一个人来呢,再怎么也比这么糊里糊涂打水漂强啊……” 可老爷子越这么说嘿,宁卫民还越乐。 他一点都不气不恼,反倒还劝上师父了。 “老爷子,息怒息怒,您说的我好好听着呢,可您别把自己气坏了呀?” “打什么水漂啊。我真得劝您一句,论老玩意,您是绝对的专家不假。可这世上也不是所有的东西都是古的好。要不,那长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又怎么说啊?” “就拿我买的这些书画说吧,我承认年份上是不能和古的比。可正因为如此,您才不能用衡量古物的办法去判断呢。” “至少近代书画的好处是,艺术内涵更容易被今天的人理解,更容易受人喜爱和追捧。而且这些画家的作品存世量大、价格又低,更便于人们为了增值保值投资。” “说白了,这些字画上涨的原理,就是跟我买邮票的道理是一样的。在于坐庄做市啊。只要古画价格继续往上走,这些画就会产生比对效应追随后上。甚至因为有人暗中干预,涨得要比古画快得多。不信您就慢慢等着瞧啊……” 宁卫民是很有耐心地在解释。 但老人的特点就是不容易被年轻人说服。 康术德更多代表了过去,许多思维意识都难以做到与时俱进,就更别说谈及超越年代的认知了。 所以听不进去是很正常的。 “屁话,我都这岁数了,我能等你多久?十年,二十年?你少拿你歪理邪说糊弄我。我只知道物以稀为贵,越少越值钱,从没听说过东西越多越好的……” 宁卫民咽了口吐沫,为师父的固执,多少也有点无奈。 “哎哟,我的老爷子啊,物以稀为贵,不是绝对的概念。多与少的意义在于比对。” “那不是说一件儿两件儿就是少,千件儿万件儿就是多啊。东西的数量,那得跟有多少钱愿意买这些东西来比对啊。还得看这些东西中,到底有多少能用于实际交易的。” “我不是跟您说了嘛,今后什么东西热不热,俏不俏,人为干预成分更重。不会再像过去了,只凭眼力寻找,物件越古越好,然后作等被动升值,或是货卖识家。” “今后所有的文玩类、收藏类的物件,都会有一个相同的新名字,叫做‘筹码’!” 宁卫民可谓点透了未来文玩交易市场的核心本质了,尤其是国内的市场状况。 但即使如此,那也是白费吐沫。 因为康术德别说琢磨了,根本连听都懒得听了。 “吹吧你,可劲儿吹,论吹牛你是我师父!你说什么是什么。好小子,孙猴儿都开始教唐僧了。那好,打今儿起,就算你出师了……” 那么对老爷子如此的态度,宁卫民也只能来最后一手了。 “哎,您这就没劲了。不是您头两天跟我说的,‘兹要看好了,觉着有把握,你就尽管出手。吃亏不要紧,也是长学问’啦?我这还没吃亏呢,怎么您就先不干了?” “老爷子,咱这么说吧,老东西您要说不对,我连个屁都不敢放。可新东西,我还就有点小不服了,真想跟您滋扭滋扭,叫叫板。要不咱爷儿俩打个赌怎么样?” “就我那邮票,明年之内,价钱若不能翻两跟头,我就把我所有家当都赔给您怎么样?而且从此无论任何大事小情,我一概全听您的,哪怕您告诉我煤球儿是白的,我也给您可着白煤球买去。您说去打狗,我绝不撵鸡。” 这激将法可有用,康术德果然来神儿了。 “嘿,够下本儿的啊,这海口夸得可有点意思。那我要输了呢,我赔给你什么啊?” 宁卫民也是张口就来。 “那好办啊,要是您输了,您手里那三件儿玩意,就得输给我一件儿……” 没想到随口一说,却惹出剧烈反弹,老爷子居然当场急眼了。 “呸,想得美!你小子。我说的呢,这你就不对了。” “你怎么惦记我手里的东西啊?咱不是说好了嘛,卖画的钱归你,那三件瓷器可都是我的,从此两不相欠。” “不行啊,那几件瓷器我可舍不得再撒手。” 宁卫民只有赶紧改口。 “好好好,要不然这么着,您要输了,就再找个其他的玩意给我行不行?还有从今以后,您就不再干涉我对某些事的执着,得尊重我自己的意见……” “嗯,这听着还差不多……” 老爷子总算认可。 “不过你可想好了啊。说出的话,可就收不回了。还是那句话,别打马虎眼。” 宁卫民坦荡极了。 “您放心,我心里有底,绝无反悔。我总不能为了保住眼前的这几个铜子儿,就把金山银山丢了。” “切,瞧把你狂的。不就几十张破画儿,一摞破邮票嘛,也就你当宝贝。还金山银山呢?我看你是鬼迷心窍,执迷不悟啊。做梦去吧!” “您别说。我还就爱做梦,万一梦想成真了呢?” 正文 第三百六十章 一本万利 1978年之后,改革的春风吹遍神州大地。 共和国带着刚刚摆脱禁锢的喜悦,沐浴在新时代的光辉里。 只是尽管社会大体环境在持续不断的好转。 但也并非所有人的日子,都能于第一时间扭转颓势,奔向幸福的康庄大道。 因为有句话说的好,全天下幸福的人都是一样的,而不幸的人却各有各的不幸。 别忘了,五个手指头还不是一边儿长呢。 人世间总有那么少数的几个人,是背得离谱儿的特例。 明明没做错什么,他们的日子却在酸涩的苦水里越浸越深,一点儿不见好转的迹象。 让人无法不心生同情。 可即便是这样的可怜人,也仍旧不是最糟的情况。 因为比一个可怜人还要凄凉的,是两个这样的可怜人碰到了一起。 而且在这两个可怜人之间,还有着事关生存的根本性利益冲突。 说白了,就像电影《唐伯虎点秋香》里的“比惨”段子一样,那才叫造化弄人哪! 这可不是胡说八道,现实生活里,真有这样的事儿。 别处不提,就说京城煤市街扇儿胡同2号院的一老一少吧。 他们就属于这样狭路相逢的两个倒霉蛋。 老的叫康术德。 1918年生人,祖籍津门静海。 少年时逃荒来到京城,后以“打小鼓儿”为业。 由于旧时年月里,京城只有两个行业最来财。 一个是吃瓦片的,另一个就是古玩行。 康术德不但在京城娶了媳妇,还买了房子。 实际上这扇儿胡同2号院,他就是房东。 只是时代的更迭,却让人生的方向很难把握。 解放以后,康术德全家都回了老家。 随后经过十几年的沧海桑田,变得只剩下孤身一人。 1979年,老家房子偏偏又因雨坍塌了,康术德就又跑回京城来了。 再见面,院子里这些老房客对康术德都心生同情。 因为就他那穷困潦倒的样子,比起他当年要饭进京的形容也不差什么。 于是在几户房客的说项之下,经由街道和房管部门批准。 康术德就搬进了他原先住过的两间小北房,暂且容身。 由于户口申请有个过程,康术德领的粮本儿是临时性的,每月的油盐酱醋,暂时都得靠邻居们帮衬。 经济来源呢,康术德也只能先靠给运动中改名为“京城中药店”的同仁堂糊纸盒子聊以过活。 这样的处境,对这么一大把岁数的人来说,可怜不可怜? 可别看他可怜,还有比他更可怜的。 说起来也邪门了,就没有这么巧的。 偏偏就在康老头儿勉强安顿下来不久。 另一位同样有权住这两间小房的主儿,也在1979年冬天,跑回京城来了。 这就是返城知青宁卫民。 说起这小子,更是个苦孩子。 宁卫民是1961年生人,父亲宁长友是大栅栏起重社的三轮车夫。 在他两岁的时候,就因为烟酒无度犯了脑淤血,早早过世了。 宁家实打实,没有什么亲戚朋友。 所以这幼年丧父的孩子,连一天好日子都没有过。 全是靠他那个在街道缝纫社上班的寡妇妈独自拉扯大的。 至于他们娘儿俩搬到扇儿胡同2号院来,当然是康术德一家搬走之后的事儿。 主要是街道干部们特意照顾,可怜卫民妈寡妇失业的不容易。 觉得她们要是搬到这儿来,上班也就近了。 而搬到此处之后,明明住得好好的,宁家娘儿俩为什么又会让这两间小房空置呢? 那也只能说命运的捉弄了。 敢情宁卫民初中毕业后,去京郊房山插队。 偏偏1977年,就因为去房山看他,他母亲在路上出了交通事故,撒手人寰。 而宁卫民没有缝纫手艺去接替母亲的工作,直到两年后,才能按政策把户口迁回来。 可宁卫民接茬又是一个没想到。 终于回到京城的他,发现自己竟然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了。 他的家已经住进去去一个陌生的糟老头子。 这又是何等的憋屈? 难怪人说,人要是背起来,恨不得连喝口凉水都塞牙,放屁都蹦自己脚后跟呢。 总之,两个走投无路的人都指着这两间小房过下半辈子呢,这事儿一下就拧巴了。 无论是康术德还是宁卫民,谁都想让对方走人。 为此,他们不但让小院里的邻居们评理,还起了激烈的争端,一下子闹到了街道干部面前。 可实打实的来说呢,面对这样的情形,街道干部和邻居们,也是左右为难,难以裁判啊。 无论谁,都该获得同情,获得帮助。 无论谁,都有正当的理由为他们自己主张权力。 所以难啊!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真让人为难! 别说两个不幸的人,他们自己感到烦恼、闹心了。 甚至就连他们身边的这些人,也无不代他们摇头叹息,为难地嘬牙花子。 于是经过好一番合计和商议,街道干部们最终给出的解决方式,那就只能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平分! 既然让谁搬走也不合适。 两间小房,就干脆一人一间吧。 可说实话,对这种结果,无论是康老头儿,还是宁卫民,谁心里也舒坦不了。 因为这不是幼儿园小朋友们排排坐,分果果。 首先这房分里外,那就是个问题。 这两间小房,其实是小院正面五间北房最东边的两间。 等于是一个门在里,还有一个门在外的套间。 临时破一个门当然是不现实的。 钱不钱放一边,就是为了保暖考虑,那也得等春暖花开才好动手。 那谁里谁外啊? 两个都想住进里头去,都知道住外面受干扰。 为这,就得先掐一架。 康老头的倚老卖老起了作用。 他说自己岁数大了,受不得风。 以此暂胜一局,搬进了里间。 可没两天他就主动从里屋又换出来了。 不为别的,全因为宁为民把他父母的遗像挂外间西墙上了。 康老头每天出来进去的,都得跟照片上的死人打照面。 时间一长,他受不了了。 是宁可自己一把老骨头吃风,也不愿意再让宁卫民的父母拿眼神瞪自己了。 而这才刚开始,后头的争执就多了去了。 比如说,宁卫民厌恶康老头打呼噜。 康术德呢,又嫌弃宁卫民没规矩,不懂礼貌。 再比如,宁卫民天天怪康术德把外屋弄得都是纸盒子,臭浆糊味儿散都散不出去。 康老头呢,也是坚决不让宁卫民屋里抽烟,怕他把纸盒子引着了。 而且反唇相讥,说他不洗脚就上床,那味儿比浆糊还大。 还有哪,宁为民没收入,可也得吃、得喝。 他毫不客气的拿康老头的米面、煤火来用。 康老头又如何肯干呢? 他当然得捂着,不乐意当冤大头。 可宁为民又说了,这屋里的家具、炉子和锅碗瓢盆可都是他们家的。 不给吃喝,那就别用。 就这样,俩人直吵得惊动了邻居,才在大伙儿的劝说和见证下,又协商出一个法子。 那就是宁卫民每天得帮着糊一定数量的纸盒子,还得把副食本拿出来和康老头公用。 这康老头才能提供免费的吃喝煤火。 总之,这一老一少,从开始碰面争房,彼此就没有过好印象。 带着个人情绪,生活习惯还这么大的差异,自然过不到一块去。 对他们来说,什么事儿都能成为矛盾,人脑子没打成狗脑子已经不错了。 而这,也是给整个小院儿出了道难题。 几家邻居们烦的啊,一说起给这俩人劝架,个个都脑仁儿疼。 难就难在了偏着这个不行,向这那个也不行,怎么办都是错啊。 可也别说,就在大家都以为康老头和宁卫民会在弱弱相残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除了互相伤害再也不会出现其他的可能的时候。 命运这个家伙又安排出了另一种非常奇妙的转折剧情,一下就把局面由坏变好了。 也就是1980年春节前后吧。 这两个堪称是前世冤家、今世对头的人,不但旧日的矛盾全盘化解,反倒还变得亲如一家了。 要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啊? 答案其实很简单,就五个字儿而已,患难见真情! 这种转变的起因发生在腊月二十八那天。 老人觉少,就起得早。 那天康术德一起床,就发现屋里煤火味儿不对。 披着件衣服,他寻着味儿就找到了宁卫民的门前。 跟着一通拍门叫人,屋里没丁点儿反应。 老头儿登时急了,知道不妙。 果断拿凳子把内屋窗户给砸碎了,这才救了宁卫民的小命。 偏偏等到过了年之后,又轮到康术德出事了。 一个工作日的中午,宁卫民从外头赶回来吃饭。 没见着吃食,倒是发现老爷子手里拿着纸盒子,闭着眼趴桌子上了。 怎么叫都叫不醒。 再一摸,脑门滚烫。 得了,宁卫民也不含糊,赶紧背上康术德。 又招呼了旁边在家的邻居——退休的边大爷,和居委会主任边大妈老两口。 几个人一起给老爷子送友谊医院去了。 没想到情况不甚乐观,不光得打点滴,人还得住院观察两天。 问题是康术德看病必须自费,这钱谁来掏啊? 就在边大妈跟医院磨嘴皮子,问能不能让居委会作个保的时候。 谁都没想到,这宁卫民出去了一会儿。 半个多小时后回来了,就跟变戏法似的,当场拍出了六十块钱。 更让人没想到的是,急赤白脸交完了钱。 都没容边大妈和边大爷过问呢,宁卫民就一头栽倒在地了。 现场登时大乱啊。 边家老两口也吓坏了,赶紧招呼路过的医生给看看怎么回事。 随后谜底才彻底揭开。 这钱到底是哪儿来的啊? 敢情宁卫民急中生智,他刚才去抽血室献血去了。 兜里的单子写得清楚着呢。 从他身上抽了300CC,换来了这笔救命钱。 还有,可别忘了,这都什么时候了? 宁卫民直到此时,都没吃饭呢。 他背着人到了医院,饿着肚子抽完血,心里又有火,连水都没喝一口,又怎么能不晕呢? 那想想吧,当康术德被救回来,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心里又会是什么滋味啊? 人心可都是肉长的,哪怕日常生活里,有着再多的龃龉,也抵不上过命的交情不是? 说起来,这一老一少谁都没想到,真遇到关键时刻,对方会这么干。 所以经过这番折腾,他们都觉着对方是可以共患难的依靠。 彼此念着对方的好,自然而然就和睦起来了。 再往后,那肯定不一样了。 弱弱相残变成了同病相怜,宁卫民敬老,康术德爱幼。 俩人即便再有什么矛盾,互相也能包容了。 他们说话再没动过肝火,倒是经常笑呵呵的聊天逗闷子呢。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爷儿俩,原本就是一家子呢。 俩人即便再有什么矛盾,互相也能包容了。 他们说话再没动过肝火,倒是经常笑呵呵的聊天逗闷子呢。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爷儿俩,原本就是一家子呢。俩人即便再有什么矛盾,互相也能包容了。 他们说话再没动过肝火,倒是经常笑呵呵的聊天逗闷子呢。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爷儿俩,原本就是一家子呢。 正文 第三百六十一章 新局面 完全不知道自己又多了个准丈母娘的宁卫民,此时简直激动得要晕倒了。 敢情他急不可耐,跑进挂着真正书画作品的画廊一看,实际情况比他期待的还要好。 大量近代名家的书画,几乎把所有的墙面空间都占满了。 琳琅满目! 他甚至从中毫不费力就认出了几幅日后拍卖场上大放异彩,创造过上亿记录的作品。 那都是各路传媒,包括业内杂志专刊,连篇累牍报道炒作过的。 这是什么样的视觉冲击力? 一个字儿,“嗨”啊! 他真心认为,就墙上这些书画,放二十年后。 甚至足以碾压一个国家级博物馆相关展厅的展品了。 宁卫民跟这里的售货员再一扫听。 不但墙上的统统都是真迹啊,店里还有许多没拿出来的画作呢。 而且每一件书画,确实都是从这些画家手里亲自收来的。 容宝斋甚至有当年的付款单可以为证,只是收购价格不方便透露罢了。 所以只有买了画之后,店方才同意拿出来给顾客看看。 至于这些书画的销售价格,也跟刚才外头那大姐透露的情况差不多。 比木刻水印的西贝货要贵,但也就是寥寥数倍而已。 如今齐白石标价是三十二元一平尺。 徐悲鸿、张大千都是二十五元一平尺。 潘天寿、陈半丁、傅抱石、李可染、是十五元一平尺。 黄胄、吴作人、王雪涛、任伯年十二元。 陆俨少和黄宾虹才八块。 刘炳森最惨,居然仅仅八毛钱。 乖乖隆的咚,韭菜炒大葱啊! 虽然不是搓堆儿菜那么便宜了,可一样是千载难逢的地摊儿价儿啊。 宁卫民看着满墙的名家力作,馋得都要流哈喇子了。 因为他那脑子多快啊,算这玩意一门儿灵啊。 很容易就能得出大概的利润空间,甚至做出横向对比来。 拿齐白石的大型作品举例,八尺、丈二的大幅作品,现在买下不过二三百元。 而到了2009年之后,这样的作品,价钱无疑以亿来计算的。 这就等于是说,现在买书画花的一元钱,能在日后变成至少五十万,甚至一百万啊, 这样的涨幅,已经远超宁卫民手里的猴票了。 虽说猴票八分能变一万二,已经够吓人了。 可换算一下,得出的最大涨幅才十五万倍。 而且别忘了,齐白石的作品,在这年头可是市场认可度较高的领头羊,价格远超其他人。 与他同等水平的画家,作品收购成本还要低得多,也就意味着涨幅会更大,后劲儿十足啊。 像徐悲鸿和张大千,他们的作品,此时售价就要比齐白石低上近三成,这是差一点半点的事儿嘛。 还有黄宾虹这近代书画家里藏着的最大黑马呢。 同样作为未来亿元俱乐部里的一员。 此时他的画作,艺术价值还远未被发掘出来,是被严重忽视甚至是横遭冷落的。 他的作品,居然仅仅只有他的学生李可染的一半价钱。 像墙上那副《岐山图》,那可是2013年拍出两亿四千五百万的大作啊。 现在标价才九十八元,这又是多么大的漏儿啊! 难怪古话说啊,粮食布匹十分利、中药当铺百分利、古玩字画千分利。 有多么划算可见一斑! 但最重要的,最关键的,是宁卫民还知道未来的书画走势,注定会产生一种“价值倒挂”的现象。 未来几十年里,古代书画的行市,远远不如近代书画火爆。 要是到了2009年,就这一幅沈周,了不地,也就和齐白石打个平手。 石涛?靠张大千出马也基本上够了。 这也就意味着,今儿卖出去两幅字画那太值了。 宁卫民要再花个二三百从这只里买上两幅,三十年后就能回本儿啦! 这买卖要再干不过,就没干的过的啦! 嘿,说来也是好笑。 想他当初穿越过来,还一度以为这年头除了攒邮票,就收古董和硬木家具划算呢。 哎呀,现在看看,那不是糊涂车子嘛。 是,这些东西是便宜,可那是只跟这些东西自身的升值空间做纵向比。 要是和同时期的近代书画做横向比较。 收古董、收家具,其实一点也不划算,性价反而差得多。 就信托商店里的硬木家具,一张椅子怎么也得十五二十的,一个八仙桌就得五六十元。 瓷器也是,鬼市上淘换件儿像样儿的东西,总得十几块,几十块的。 即便都是对的,可这些玩意以后又能涨到多少去? 杂类的升值空间不如家具木器,家具木器又不如瓷器。 哪怕瓷器,日后能拍出上千万就已经算牛X了,上亿可就太难了。 还必须得有个前提,是官窑,是稀世精品才行。 这么综合来看的话,无论古董还是木器家具,基本升值空间大致也就在几十万至几百万之间。 这是什么样的资金利用率啊? 比起近代书画最少缩水十倍,就连猴票也及不上。 何况沾上文物的边儿,风险也大,弄不好就能摊上罪名。 再说了,木器占地儿可不小,家具买回来又往哪儿搁啊? 总之,有一样说一样,哪儿有收近代字画这么光明正大,自在得意啊。 这只能说人要办事先得动脑子。 收藏上也得因时制宜,具体情况具体分析,绝不能刻舟求剑啊。 实话实说,眼下来看,收藏最大的利,无疑还是藏着这些近代书画中啊。 那要真是想发迹,最好的办法,当然是鬼市淘换古董卖掉,然后掉头再买近代书画。 那才是沙子一袋子,金子一屋子,一本万利的甜买卖呢…… 就这样,越想越美啊,宁卫民心里乐开了花。 那后面他该干什么还用琢磨吗? 赶紧转头回修复室,去跟康术德打商量。 也巧了,他才刚跟老爷子嘀嘀咕咕的说好了,又作揖又点头,获得了批准。 宋主任就带着会计来送钱了。 宁卫民一见,赶紧抢着迎过去了。 “宋主任,再跟您商量点事儿啊?” 但这可把宋主任吓了一跳,他还以为这事儿又横生枝节了,赶紧把丑话说前头。 “别别别,这收据都开好了啊?现在要变卦可不行……” “您别误会啊,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从您店里再买点近代书画,看您能不能给行个方便?” 宋主任这下放心了,不过还是有点纳闷。 “那……这当然没问题啦。你尽可挑着喜欢的买啊,这又没什么限制,何谈方便啊?” “嗨,我不是想要个折扣嘛。我听售货员说,您这儿的老顾客都有折扣。既然咱们做了这笔买卖,那我们也不能算生人了吧?” 见宁卫民满脸堆笑,完全不是刚才那三青子模样了。 这下宋主任是真明白了,敢情宁卫民这顺杆爬,为的是又找便宜来了。 他只觉得好笑,也没当一回事,以为不过是块八毛的事儿。 “哦,好好,那就给你打个九折吧。” “还能……还能再便宜点吗?我想多买几件。” 宋主任摇头,觉得这小子真有点贪得无厌。 他也不理会宁卫民了,转头去跟康术德说。 “老先生,您应该清楚,我们对老顾客也就这样了。店里有规章制度,总得一视同仁啊。” 因见康术德点了头,宁卫民也就不做计较了。 不过他还有事儿求宋主任。 “那待会,您能跟我去一趟画廊么?最好您找个人,专门帮我交代一下。我要买的可多啊!” 宋主任真是忍俊不禁了。 “有这必要吗?你能买多少?回头看上哪件,记下来找我签个字就行啦。” “别别,真的挺多的。我怕没您的话,见您的签字,人家也不肯给我拿。再说了,这么来回找,也麻烦啊,不如当时要,当时就包呢……” “还真挺多?你这小年轻口气不小……好好,我到要看看你能买多少?你就可劲儿买,越多越好。” 正文 第三百六十二章 烟路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尤其作为一个生意人,更要随时小心,千万别因为自己的贪婪而倒霉!” 为了给宁卫民讲明白这个道理,为了让他重视这个道理。 康术德甚至还讲述了一段自己初到京城的亲身经历,作为实际的例证。 敢情几十年前,因为闹饥荒,从老家跑到京城来的康老头,也只是个年仅十一岁,吃不饱饭的落魄少年。 初到京城,他只身一人,无依无靠。 别说身上没钱了,身边就连亲人和同乡也没有。 好在他来的时候,天气已暖。 京城又是首善之都,百姓和气仁慈且相对富裕。 靠着城里的好心人给几口吃的,他倒不至于成为路边的倒卧饿殍。 只是当叫花子的日子也没有常人以为的那么容易。 因为旧社会虽然乱,但地下规矩井然,等级森严。 尤其是京城这样全国规模最大的城市。 几代的皇城帝都,丐帮组织更趋发达。 城内几乎每一地区,都有相应的乞丐组织。 实际上,从清末起,京城丐帮便一直被“蓝杆子”、“黄杆子”两派乞丐共同掌控着。 “黄杆子”系由破落贫困的八旗子弟所组成,是高级文丐的组织。 “蓝杆子”则是普通乞丐的首领,各地来京的人都有。 他们无论哪一只杆子,又都是帮中有派,往往会以团头的姓氏来区分。 比如为韩门、齐门、郭门等等。 像加入了这些组织的人,就是职业乞丐。 他们不要锅饼吃喝,只要钱。 被百姓们称为“杆儿上”的,又叫“穷家门儿”。 所以像外来人要想在京城以乞讨生活,就等于侵犯了他们的利益。 钻小胡同要点吃的喝的还算好说,但想要上大街闹市上伸手要钱是不可能的。 因为各处繁荣街头和商铺店家就是这些有组织的乞丐讨生活的地盘。 不但早被他们瓜分完毕了,他们内部也有严密的规矩和行事方法。 各自遵守捞不过界的规矩,也绝不允许旁人涉足自己的地盘。 一旦发现有外人试图行乞,就会动用暴力驱逐或实施惩戒。 说实话,像这些破落户一样的丐帮,其实是相当大的恶势力。 不但外来人惹不起,就是在京做买卖的普通商家那也得好言好语供着才行。 否则他们一旦破罐子破摔,就能搅和得你鸡犬不宁,关门大吉。 霸道的程度,就和旧京的粪霸、菜霸,以及吃天桥艺人的地痞流氓差不多。 不过,或许康术德天生就有成为生意人的潜质。 靠着与生俱来的精明头脑,他竟然在这样的情形下另辟蹊径,找到了一个乞讨的盲区死角,成功突破了京城丐帮的封锁线。 那就是每天侯在八大胡同挂着红灯笼的特殊营业场所门口。 专向那些衣着光鲜,揽着女人的腰肢招摇地出入这里的富人们伸手要钱。 毫无疑问,按理说呢,其实像这样的地方是不会允许有乞丐出现的。 会所老板怕坏生意呀。 可康术德的办法比较巧妙,他不明着乞讨。 而是尽量收拾干净自己,然后带着一盒火柴在门口死等。 只要一见到富人和“职业女性”出门时拿出烟卷来,他就小跑儿主动上前。 然后垫着脚尖儿,靠主动给富人们敬个火儿。 希望有钱的大爷一高兴,给他俩小钱儿。 同时,因为在人家门口讨生活,他对那些“大茶壶”,和从事特殊职业女性们也很恭敬。 “大爷”长,“姑娘”短的。不但叫得好听,还知道用得来的赏钱,买香烟送给他们。 应该说,他尚幼的年纪,单薄的小身板,以及善于讨喜的好人缘让他占了便宜。 靠着可怜的外表和这种无师自通的初级公关技能,他获得了某种程度的默许,才在这里找到了赖以谋生的位置。 再后来,因为他越来越用心经营,越来越掌握讨喜的窍门,生计就步入了一种良性循环。 他把自己外表收拾的越干净,讨要得来的赏钱也越多。 他给那些“姑娘”、“大茶壶”买的烟卷越好,获得的帮衬也就越多。 直到他每天已经差不多能够从这项业务,要到一块大洋的时候,他不再买烟卷酬谢了。 而是自觉转化为更实惠的回报,定期把利润的一部分匀给那些“姑娘”和“大茶壶”们。 这样一来,他和这些人就真正的成为一条线上的人了。 然后,有了这些姑娘们做“托儿”,有了“大茶壶”帮衬,他就更容易讨到更多的钱。 比方说,哪个客人好面子,那个客人脾气不好,那个客人手大。 有了“大茶壶”提醒指点,他就能针对性的选择目标。 如果遇到那些毫无赏赐之意的客人,陪着他的“姑娘”也会在一旁帮腔。 她们只要声情并茂的发个嗔,撒个娇,帮忙说句好话,通常都会立刻奏效。 男人嘛,就是这样的臭德行,爱在女人面前充大。 即使私下里是一个屁夹着铜子儿都不掉的主儿,往往也怕这种花枝招展的晃荡。 只要姑娘们略展手段,大多数客人都会老老实实变成摇钱树,自觉自愿往下掉钱。 所以天气转凉的时候,康术德已经混得还可以了。 他不但买了一身新棉衣可以御寒,找了个简陋的排房可以安身。 还顿顿都能吃上卤煮火烧,或是烂肉面了。 但可惜的是,成也精明,败也精明。 如果说,到这一步,他能够满足这样的小康日子,就维持原状这么干下去的话。 或许还有几年的好日子可过。 可惜,他心大了。 不自量力,居然妄图把这种生意模式向产业化发展。 他主动招揽孤儿,教他们怎么讨钱。 然后把麾下的小乞丐们分散到八大胡同不同的会所门前“营业”。 干开始的时候,确实一帆风顺,康术德的收入骤然间翻了好几番。 然而,这种舒舒服服就能挣到大钱的好生意并不能持续太久。 因为丰厚的利润也不容人小觑,而且动静大小也不一样了。 人一多就失去了隐蔽性,这不再是他能遮掩起来的了。 且不说旁的,就说他每日带这些小乞丐统一收钱。 然后成帮结队声势浩大去饭铺儿吃饭,就是件让人无法忽视的新鲜事。 于是很快,当地的丐帮团头找到了他。 在一个下雪的晚上,有几个丐帮的人砸开了康术德的住处。 不但赏了他一顿“拐青”,掰断了他右手的小指。 还把他的钱财洗劫一空,扒掉了他的棉衣,带走了全部的小乞丐。 甚至完全无视他提出想要分一部分钱保住生计的恳求。 勒令他今后不许再出现在自己的地盘,否则就要他的命。 就这样,在降维打击下,康术德全无反抗余力。 他遭遇的一切,就像老舍笔下的骆驼祥子似的,拼命的攒钱买车。 结果就在接近达成梦想的一夜之间,因为孙侦探的敲诈勒索失去了全部所有。 落了一个白茫茫一片,又不知该何去何从的下场。 说到最后,老爷子对宁卫民情不自禁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卫民啊,暴力只是愚蠢人的无奈之举。那些人只知道用武力快速地解决问题,却忽略了长远的利益。他们最后毫无疑问是无法像我一样妥善经营的。” “但更重要的是,他们的愚蠢却给我带来了承受不了的灭顶之灾。当时的我,不懂得韬光养晦,不懂得见好就收,太过自信,为利所迷,才是取祸之道啊。” “我从中学会的最有用的东西,就是随时都要小心谨慎,尽量不冒没必要的风险,学会见好就收。因为生意一旦能获取暴利,就永远会惹人觊觎,不断招惹来麻烦。” (注:大茶壶,特殊营业场所里中干杂役的男人,因其常手提水壶冲茶,故称。除了负责伺候“姑娘”以外,一般还充当保安的角色,这种职业,在南方叫龟公) 正文 第三百六十三章 值不值 宁卫民并非没有享受过的人,前世更是各类洗浴中心的常客。 但这回仍然是有“开了洋荤”之感,真是泡美了! 其实这并不奇怪。 一是他自打穿越过来,就没有再泡过一个舒服的热水澡。 他太久没有享受过这种浑身上下被热水浸没的放松,四肢百骸畅快的滋味了。 二是前世他去洗浴中心,也多是陪客户,或和同行们一起。 那纯属醉翁之意不在酒,哪儿是为泡澡去的啊? 要么做保健、要么打麻将,要么扎金花…… 目的就是同流合污,以腐化堕落的方式拉进彼此的关系,好为生意做铺垫。 所以多数情况,池子里待不了多一会,就一起出去了。 还从没专心致志的泡到位过。 差着时间可就差着火候呢,过一下水儿和泡个把小时能一样吗? 三是他过去泡澡,也纯属是盲目的瞎泡一气儿。 他单纯以为泡澡可以减肥、解乏,却连“饱不剃头,饿不洗澡”的道理都不懂。 所以经常是忙和了一天的生意去泡。 有时候因为应酬喝了不少酒,肚子里却没吃多少正经东西。 全不知道泡澡是个体力活,需要人精力充沛,吃饱喝足才行。 如此反倒是累上加累。 甚至偶尔还有过好几次“晕堂”的情况。 要说句不好听的,他之所以能给自己喝穿越了,也许就是因为这种太不在意健康的生活方式。 总之,宁卫民和康术德舒舒服服泡了得有一个小时。 师徒俩直到泡去了身上的油泥,再打过了胰子淋浴。 觉得身上皮肉松快了,血脉彻底通畅了。 这才走到外间,围上浴巾往床上一歪,伸腿晾着。 晾着还不是干晾着,茶晾了半天正好温热,各倒一杯。 再把“丰盛公”的奶油炸糕拿出来,打开了,就着茶水,边吃便聊。 给宁卫民美的,嘴里塞着吃食,还支支吾吾的赞叹不绝。 “今儿这澡泡得,这叫舒坦。难怪老听您说,澡堂子里泡一天,如同当回活神仙。我现在算明白了,这话果然不假。” 康术德用手搓了搓红扑扑的脸,咧嘴笑了。 “这就成神仙了?嗯,照你这么说,这神仙好当啊。” 宁卫民知道老爷子在揶揄他呢。 可他脸皮挺厚,非但丝毫不介意,反倒卖上乖了。 “老爷子,您甭笑话我。我承认我就是没见识。我也知道这其实没什么,只是我没见过好东西而已。所以说,今后就得仰仗您了。还得靠您带我多去这样的好地方见世面才行啊。否则,我丢人现眼被人耻笑。您脸上也不好看不是?说破大天去,我是谁的徒弟啊?” “哎,您还别嫌弃我。我是比不了人家清华的俱爱洗澡,北大的都会照相。可我总结出了人生成功的三个要素。只要能做到位,前程就不可限量。一,坚持,二不要脸,三坚持不要脸。您说也巧了,宁某平生所长不外乎三项,一吃炸酱面,二厚脸皮,三善于活学活用,举一反三……” 眼瞅着越说越没溜儿,老爷子听了是哭笑不得,赶紧让他打住, “行行行了,你最擅长的是你这张贫嘴。我发现你应该说相声去啊,都不用学,说学逗唱天生精通。” 跟着直起腰依靠在床梆上喝了口茶。 “甭逗闷子了,趁着这会儿清净,咱爷俩也谈点正经事儿吧。” “没两天我就得去上班了。今后这一个班儿就是十二个小时,早晚轮替。难免留你一个人在家。” “所以有些话啊,要不跟你说一说,我还真不放心。” 这话口儿,那眼神儿,立刻让宁卫民心里打了个沉儿。 他直起了身子,两口把奶油炸糕嚼巴嚼巴咽了,没了嬉皮笑脸的神色。 “师父,有话您就吩咐吧,我听着呢。” 康术德端起茶杯,先喝了一口,这才点了点头。 “缸里点灯,照里不照外。那我就直说了。” “这程子你在垃圾场干得挺顺,通过换铜,捯饬表什么的,钱没少挣啊。而且你挣来的钱,还是都买了邮票,见天儿的往那小箱子里藏。” “见你每天都弄回来十七八张的,以我自己估摸,你手里也有二百来张了。那就是一千多块钱啊。所以我现在就想问问你的打算。” “你买这八分钱的猴儿,到底买多少是个够啊?还有东郊垃圾场的营生,你想没想过,到什么时候该撒手呢?” 宁卫民听了先是一楞。 等咽了口气儿,想了想后才回答。 “老爷子,这么跟您说吧,我就是手里没钱。要有钱哪,那八分钱的猴儿,有多少我要多少。对这东西,我是韩信点兵,越多越不嫌多。但凡我能看见的,只有手里有钱能买,我就买。直到买到市面上见不着了我才肯罢休。” “不过这事儿,您倒不用为我担心。我不跟您反复说过嘛,这种邮票他不比其他,发行量小,制作精美,又是第一个生肖票。绝对会升值的,而且速度会很快。我保准儿日后能轻而易举从这上面挣钱,挣到大钱。” “即使您不信我的,咱退一万步讲,那邮票不也是钱嘛。国家发行,具有票面价值。再怎么,这八分的邮票他搁着还是八分不是?邮电部只要认,我终归亏不了本。所以您放心吧,踏踏实实等着。等我发了以后,带您天天来这儿当神仙。” “至于东郊垃圾场那边,我倒有点不明白您什么意思了。好么央儿的,我干嘛要撤手呢?现在还有什么比干这个更来财的啊?我还指望这个捞钱,买更多的猴儿票呢。” 似乎早已料到了宁卫民的反应,康术德叹了口气,把茶杯放下了。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怕的也是你太贪心,不知道适可而止。” 宁卫民一听这话头就不对,自然而然犯了含糊。 “师父,您……这意思……是觉着我太贪了?” 没想到康术德倒摇了摇头。 “倒也不能这么说。做生意的谁不贪啊?逐利是生意人的本性。我不认为心气儿高就有什么错处。我只是怕你不知道深浅。觉得你能要是吃俩窝头的肚子,非要想吃十斤烙饼,胃口忒大了,容易伤胃。” “我这么跟你说吧。你说的那八分钱的猴儿哪儿好哪儿好,我弄不清楚。可有一样我心里明镜儿似的,你赚钱就是为了买邮票,攒邮票就是为了日后高价卖出赚更多的钱。” “你就是看准了,才要囤货居奇。还想人为的,尽最大的可能,让这邮票变得物以稀为贵。说白了,你是不惜时间和金钱,要做霸盘生意啊。” “至于这事儿到底你能不能做成,我不好说。对此我不懂,也看不透。不过我可以由着你折腾。因为除了欣赏你小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心气儿,我也认为你考虑的很周到了。就像你说的,再不济,手里的邮票也值钱不是?” “其实这就是做生意最重要的一个原则,生意要入手的时候,就得先想好怎么兜底,怎么抽身,为最坏的可能做好准备才能上手。因为生意都是靠一个主意赚钱的。往往赚钱快,容易。反过来,出事儿砸锅也快,也容易。不想好退路,就没好果子吃。” “可担心就担心东郊垃圾场的事儿,你却似乎没有多做考虑啊。这件事,如何全身而退,万一出事怎么办,你都想过了吗?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老话是有道理的,咱们不能不多加小心啊。” “你过去赚点辛苦钱,谁都说不出什么,可一旦你赚的多了,就未必了。像你搞得把戏穿帮了怎么办?你天天搞那么多铜,日久天长,会不会让人起疑?会不会惹人眼红?你可不能阎王爷玩儿小鬼儿,舒坦一会儿是一会儿啊……” 正文 第三百六十四章 二次加工 说完了价格再说说款式。 按理说,由于宁卫民销售的是成品尾货,本应该没什么可操作空间的。 可宁卫民身为穿越人士,却有一样优势是得天独厚、无人能及的。 那就是他超越了时代的见识,来自信息时代的知识,以及对未来社会发展趋势的了解。 像有一些比较普通的东西,往往经他指点,进行些简单的二次加工,就能焕发出新的光彩来。 在这方面,缝纫社开张时,宁卫民从红联厂吃下的那三千多条涤纶长袖连衣裙,就是他旗开得胜最佳的例子。 正是由于他清楚地看到了本年度夏季流行百褶裙,无袖连衣裙的大趋势。 让缝纫社的人,对那些传统款式的连衣裙,进行了去袖,加滚边,改领子,收腰身,加腰带一系列的加工修改。 才使得这批平平无奇,甚至可以说已经过时的玩意。 摇身一变,成了当下最流行、最紧俏的时髦衣服。 毫不夸张的说,首批迎合市场需求的几百条的裙子刚一修改好。 缝纫社那些家庭妇女就有不少人,忍不住去找边大妈的“麻烦”了。 因为改过的服装,效果实在太好了。 既庄重又不失时尚,甚至看起来比正宗的沪海货好像还洋气几分。 这不仅直接触发了缝纫社的这帮中年妇女对青春的追忆和对自己年华老去,身材发福的无奈,也让她们越看越喜欢。 真是想买上几条,给自己闺女穿一穿。 对此,宁卫民并不反感,反而颇有受到肯定的荣幸。 于是非但没拒绝,还扩大了受惠群体。 索性跟边大妈说,只要是街道办、居委会和缝纫社的人,每人都可以买两条成本价的裙子。 那不用说,知道这个消息后,有权享受这种特殊照顾的人可都乐坏了。 全都积极响应,就没有一个人的名额是浪费的。 即便是有人家里没闺女,甚至没侄女、没外甥女的,名下的限额也会被别人给要走。 哪怕对缝纫社的工人而言,这两条裙子的加工费他们挣不到了,也不会有丝毫不满。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裙子实在太便宜了。 毕竟是库存积压处理品。 在红联厂的感激之情以及缝纫社廉价的劳动力的综合作用下。 宁卫民给每条裙子核定出的成本仅仅只有五块五一条。 两条裙子加一起,也不到商店里那些沪海货一半的价钱呢。 所以就连舍不得花钱的苏锦都拒绝不了这样的实惠,给妹妹买了两条。 而苏绣一穿上,也真对得起她哥。 就跟灰姑娘魔法变身似的,光看外表,直接从穷丫头变成了富家小姐了。 惹得班里的几个女同学都天天追着问她,这么好看的裙子到底上哪儿买去。 所以根本不用怀疑。 当那些经常从缝纫社批货的那些个体户们,发现缝纫社居然有这样的紧俏服装批发。 会爆发出多么强烈的热情来啦。 要知道,这年头,越是干这行的人越清楚。 我们的老百姓在选择衣服追时髦的时候,有多么盲目的从众性和趋同性。 那些曾经风行一时白口罩、国防绿、皮帽子、军便服、红围巾,和去年流行的红衬衣配白裤子。 哪样不是很快就变成了人人效仿追随的流行风? 而且这股风一刮起来就收不住,要不到遍街都是的程度绝不可能结束。 没有人以跟风为耻,后进者反倒以追上别人的脚步为荣,为自己成为参与者之一而庆幸。 因为无论什么服装一但形成了流行的趋势,那这样的服装也就能与钞票划等号了。 当然是越早弄到手越好,再多也不嫌多啊。 于是边大妈身价暴涨,立马就抖起来了。 有那么一阵,无论是缝纫社还是居委会,天天都有个体户跑来找边大妈套磁要货的。 有人甚至为了求个好价钱,还偷偷摸摸跑到边大妈家里去送礼的。 这辈子,边大妈可净求人,送别人东西了。 实话实说,老太太还是破天荒头一回成了这么香的饽饽。 虽然礼是没收,也不可能徇私,可心里也被这些小年轻捧得够乐呵的了。 就这样,两千条五百条的裙子十五块的批发价,争着抢着,就让一帮个体户瓜分完毕了。 其余的六百条,宁卫民则是专门为罗广亮那帮“板儿爷”留下的。 说实话,这些裙子多少还是有点毛病的。 别的不提,就说因为在库里存的久了,有一股子去不了潮味,即使过水洗也没多大用处。 但由于宁卫民对款式出色的改造设计。 这些裙子一推到市场上,还是迅速销售一空。 前门地区的售价,因为个体户不断根据市场反应提价,最后居然卖到了三十七八块一条。 而秀水街那边,虽然外国人对这种服装的味道比较介意。 但拒绝不了增加的滚边、腰带和布料本身颜色形成的强烈反差。 在这年代,这可是绝无仅有的新潮搭配。 所以罗广亮他们仍然能以四十元外汇券的价钱,把裙子卖出去。 总而言之,从批发到零售,几乎所有人都通过这批货,赚到了最少翻倍的利润。 宁卫民则独揽三万元纯利,真可称得上是点石成金的本事了。 但这还不算什么。 因为就在烟酒店开张后不就,宁卫民很快又干出了一次更漂亮的事儿。 那才真称得上是化腐朽为神奇。 敢情有个服装厂急需出清两千多灯芯绒女裤的积压品,求到了宁卫民的头上。 实事求是的说,这事儿绝对有难度。 因为像这种纯棉质地又需要工业加工的布料,是布料里的高级货,成本本身就高。 买得起的人原本就不是冲广大群众去的。 而这个服装厂是按照最传统的裤型做了女裤,连布料的颜色也选得不好。 就两种,除了宝石蓝就是灰。 那像这样的裤子,除了质地厚实,保暖性好,再没什么优点了。 想想就知道,怎么会讨顾客喜欢? 当然卖不出去了,能卖出去才叫新鲜事呢。 偏偏最麻烦的地方在于,厂方为了免除相关责任,必须得保证十块一条的成本价。 也不看看如今这是什么季节啊? 说白了,宁卫民要是把这批裤子接下来。 恐怕仨月里都得搁在库里,别想卖出去一条。 正文 第三百六十五章 引领潮流 可要不怎么说宁卫民不是一般人呢? 看似无解的问题,到了宁卫民的手里,偏偏就能很完美的获得解决。 根本没有坐等夏季过去,他就做了主动出击。 非常成功通过自己的设计和二次加工,对这批灯芯绒女裤做出迎合潮流与季节的修改。 不是这种质地的长裤不合季节吗? 那把长裤改成短裤就行了啊。 不是颜色黯淡,款色老土吗? 没关系,照着改裙子的套路故技重施,增加点艳丽的颜色和适当修饰就好了。 比如说先给腰头一圈和裤兜边上都镶一条彩色牙子。 再给裤腿也加上颜色艳丽的衬布,如水粉,果绿,桔红这些颜色…… 然后把裤腿两边缝上口子,再在砸好边的裤脚两边钉上个扣绊。 这样穿的时候把裤脚翻起来,再系上扣子,就时髦多了。 虽然这种款,再几十年后纯属常见。 但这个年代绝对堪称颠覆性的款式创新了。 至于剪裁下来的裤腿儿也别糟蹋了,正好拿来做包用了。 同样的路数,加艳色的布当衬托,再加底子、书包带儿,加拉锁和扣绊、扣子。 一个质朴大方又漂亮的条绒单挎女包就出炉了。 等于一件儿商品变成了两件儿。 而工人的收入,缝纫社的抽成连同加工辅料算在其中。 两件商品的总成本因此上浮了一块六毛钱,变成了十一块六毛。 但与之相比,宁卫民的批发价可更是敢开牙。 他不但要求必须一条短裤搭一个包走货,而且两样东西,价钱直接涨到了十七块钱了。 说句心里话,这样的条件在个体户的眼里,并不是很有吸引力。 因为短裤毕竟不能跟长裤比啊,售价就得低一半。 根据条绒长裤在商店一般十八九元,二十一二的售价,短裤能卖到十元就差不多了。 而市面上一般的女包,除了真皮材质的之外,价格都不算贵。 人造革的基本在六七块,帆布的、花格布的就更便宜了,三四块而已。 就宁卫民改造出来的这两样灯芯绒产品,绝对是缝纫社开张以来批发价最贵的东西了。 这样的货,谁接手里也是心里没底。 唯一值得称道的是,样式确实不错,看着挺吸引人。 属于市场绝无仅有的东西。 应该还不至于完全卖不出去。 总会有把追时髦当成第一生存意义的姑娘,愿意为了比别人特殊一点付出更多的代价。 所有几乎所有个体户接货,都是十几、二十几套的拿来试试。 相对连衣裙上百条,几百条的争抢,就要谨慎多了。 拿货最多的一个人就是箭楼底下摆摊儿的“赵小六”,五十套。 这还是因为他是靠居委会大妈最早挣钱的人,不能不捧场,才多要了点。 可事实上,他们每一个人,都大大低估了新颖款式服装对人们的诱惑力了。 说白了,因为之前我们国人在这方面压制太久了,必然有一种反传统的渴望。 这也就导致在大家睁开朦胧睡眼看世界的初期,越是夸张,越是与众不同的款式越受人喜欢和追捧。 事实上,从八十年代起,任何一种服装的兴起,都是由材质、款式的反传统来带动的。 比如喇叭裤、蝙蝠衫、牛仔裤,无论色泽、款式、质地,稍微新颖一点。 只要有人穿戴,便能如旋风一样迅速流行开。 说白了,人们追求标新立异的特征,实际上还要放在人们盲目随大流之前。 正是这既矛盾,又互相紧密联系的两点,构成了这年代独有的服装消费特征。 结果恰恰就因为在市场上独一无二。 恰恰就因为年轻女性对服装款式是最敏感的群体。 宁卫民这次做出的两样东西,反而让人眼前一亮,更难以放开手了。 居然一上市,就成了爆款,拿到货摊上没用多久就销售一空。 那些年轻的姑娘们,根本抵御不了这样新鲜感的诱惑。 她们哪怕皱着眉头,也会慷慨解囊。 一条短裤卖出相当于长裤的钱并不新鲜。 一个女包也能买出七八块来,甚至可能更高都会有人要。 因为好些个体户,都在出手最后一件商品时,亲眼目睹了两个姑娘不互相让的争夺战。 甚至有个女摊主挎在自己身上用来收钞票的包,都被人强行买走了。 要不是光天化日之下,逼着别人当街脱裤子,实在是不合适。 这女摊主穿身上的条绒短裤也保不住。 不用说,起初有些瞧不上这些东西的个体户们,这时候才猛然醒悟,这批货有多对市场的路子。 于是这帮个体户立马疯狂反扑。 就像当初拿连衣裙那样,又找回去捧着边大妈,恳请大批量进货了。 不但库存的上千件货,被他们一扫而空。 后面那些还在做的,缝纫社是做出多少来,卖出多少。 由于这帮个体户天天上门紧着来求。 这次就连秀水街那边,宁卫民也没能偏袒罗广亮,给他们留出多少来。 当然,批发价也随着这样供不应求的争抢,水涨船高的调整到二十块。 而再次接近于翻倍的利润,为宁卫民这神一般的操作,做了最强有力的注脚。 实话实说,宁卫民这两千条短裤看似不少,但扔在四百五十万人口的首都市场,也就是个溅起水花的量。 要不是这年头信息交流条件不发达。 服装生产又仍是国营企业垄断。 个体户还没几个人,能脱离开一车一摊儿,单打独斗的行商层次。 宁卫民就应该继续买原料,委托个服装厂家替他大批量生产这样的短裤。 再有十万条,市场消化掉也不成问题。 而且弄不好还能通过被其他人效仿,形成一种席卷京城,甚至从北及南的流行趋势。 只可惜,现实还不具备这样的条件。 宁卫民也就只能看着这大好机会从眼前溜走,落点蝇头小利了。 可即便如此,这条短裤也引起了真正时尚潮流引领者的注意。 非常凑巧的,皮尔·卡顿公司设计部的一个制版师,意外地发现了宁卫民的“作品”。 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就买了一条,带到了公司呈现给了宋华桂。 随后,这条短裤竟然还被宋华桂邮寄到法国去了。 更没想到的是,皮尔·卡顿居然大受启发,要根据这种配色方式设计自己的新作品。 甚至为此,宋华桂还代表大师奖励了发现这条短裤的人五百元外汇券呢。 但这样一来,宁卫民反倒更加不敢让人知道,他和这批短裤有关了。 因为想想就知道,这事儿真泄露出去,宋华桂得用什么态度对他啊? 是该罚他还是该夸他啊? 连他自己都觉得到时候局面会很尴尬,替这位大姐倍感为难。 所以露巧不如藏拙,还是装糊涂最好。 再说法国老头儿对他也不错。 本身他也不好意思收人家版权费。 得了,版权上吃点亏就吃点亏吧。 谁让他为人厚道呢。 正文 第三百六十六章 权宜之计 自打席卷容宝斋以后,丝毫也不知自己给两位主任添了多少堵的宁卫民,开始了新的生活。 首先,为了妥善安置弄到手的宝贝。 他马上大刀阔斧开始实施清仓处理。 亲手做的那几个鱼缸,除了一个送给了隔壁的米家姐儿俩以外。 其他的全和那些新孵化的两窝小鱼儿一起,以一百二十元的挥泪价儿甩给了古四儿。 但这笔钱,宁卫民也没能踏实揣进兜里去。 除了请老爷子前门楼子底下又吃了一顿“老郑兴”,王府井的“清华园”洗了几回盆塘。 又买了点“五芳斋”流油的大包子、南味儿熏鱼,以及“全素刘”的素什锦、素鸡以外。 剩下的钱,他全都用来换了三个大樟木箱子,以作为这些名家名作的临时居所。 至于那些用于给鱼缸加温的大灯泡子,倒是真的发挥余热,管了大用了。 宁卫民用来把屋里里里外外,犄角旮旯都烤了一遍。 青苔没了,蘑菇也去了,总算成功去潮除湿。 于此同时,他每天也没忘了按照师父的吩咐趟鬼市继续淘宝。 他买东西完全是按照老爷子教的“打炮锤”的法子。 这摊看看,那摊看看,以“多选择,勤跑道,少出钱,买精货,少买货”为目标。 非遇极可注目的货物,绝不留连,绝不徐徐讲价。 只给“一口价”,回头便走,诀窍是以多为胜。 只可惜有些事说着容易,做起来难啊。 在买东西的过程里,宁卫民就明显感到了自己专业知识上的匮乏。 俩礼拜,他花了一百多,居然全教学费了。 除了一个眼下还不怎么值钱的紫檀木雕笔筒儿,换来的全是“假大名头”。 只要是瓷器,几乎都是民国仿,就没有一样东西是对的。 那肯定是没少挨老爷子挤兑啊。 说真的,宁卫民都有点丧失信心了。 他觉得自己在这年头都买不着真玩意,实在背得有点忒厉害了。 至于老爷子所说的“不冤不乐”,他是真没有体会到。 虽然明知道多年后,这些失败兴许真会变成连他自己都不介意的笑话。 但那还需要修炼,是一种时间带来的境界。 好在吃一堑长一智这话不假,知识方面他确实有所长进。 所犯过的错误,正因为自己肉疼,他基本上都记住了。 老爷子呢,见他知道了厉害,也不再逗他玩了。 一天晚上,给他找来了一本《古玩指南》一本《古董辨疑》,让他对照着实物看,当入门参考书。 这两本书那可真是好啊,因为都是萃珍斋的东家,民国收藏大家赵汝珍写的啊。 其中一本介绍了各门类文物的鉴赏以及相关知识,另一本则分门别类揭穿民国时期伪作古玩之黑幕。 这两本书几乎可以说是赵汝珍平生从业的全部经验总结。 于是有了这两本工具书,宁卫民一下子就感到杂乱无章的古玩知识有迹可循了。 大喜过望下,他对这两本“文玩小百科”记录的各门类的古玩知识,一下子产生了极大兴趣。 于是彻夜苦读之后,就跑到市场上加以验证。 还真别说,实践了几次,小有成就感,宁卫民更是大为振奋。 就这样,他趟鬼市的乐趣一下彻底变了。 他已经不再急于找寻值钱的真东西了。 反而更乐于一边琢磨书中记载,一边从不对的东西上挑毛病了。 只是每天过手的物件儿,他要找不出不对的地方就别扭。 他宁愿意吃亏,花钱买上当,买那些难以释疑的东西回去,跟老爷子讨论,请师父指教。 没想到这真正败家的行径,反倒获得了师父的赞许。 老爷子说了,“总算知道干点自己力所能及的事了,这就挺好,别老想那么高。行了,你小子这就算入门了。” 说起来也绝了,虽然被老爷子踩乎了一顿。 可就这评语挂脑袋顶上之后,宁卫民居然真懵对了一个。 误打误撞,用二十六块买了一对看不出毛病的粉彩葫芦瓶。 本来没报多大希望,结果拿回家老爷子一看,还真是雍正官窑。 看着这个只要送进文物商店,就能当场换出个千八百的玩意。 初尝胜利滋味的宁卫民,心情是相当复杂的。 且不说他还真有点舍不得卖了。 关键是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能捡着这个漏儿,到底是运用排除法的好处,还是运气使然哪。 最后,还是老爷子的几句话点透了这件事藏着的道理。 “你以为我当年是怎么买到俞曲园(樾)先生的亲笔信的?那是因为宋先生教我认字,我看这信上的字写得极好,想买回去模仿才撞上的大运。我告诉你,无论你也好,还是我也好。只要是人,就是这样。只有当眼里不全是钱的时候,才能成事。” 所以他唯一能确信的只有一样,那就是对老爷子的敬仰和感谢。 什么叫名师啊? 绝不是手把手的教给你知识的人。 而是能让你对学习自觉产生兴趣和动力! 且在适当的时候,给你指出正确努力方向的人啊! 这段时间,宁卫民和邻居们的关系处理得也不错。 有关水电费的事儿,他按康术德交代的,主动把当月费用全承揽在自己身上。 还特意给罗家送了点农贸市场抓挠的新小米和鲜鸡蛋。 如此一来,即便是有点小误会也都消除了。 反倒弄得各家邻居还都挺过意不去,心里更念他的好处。 还有米晓冉和边建功,他们俩都顺利过了培训期了,成为了拥有铁饭碗的正式工了。 更是不可能忘了宁卫民的好儿。 米晓冉一个姑娘家也没别的可谢的。 她就和妹妹米晓卉一起,抽空用的材料是一分钱一根儿的玻璃丝,编制了几个茶杯套和小金鱼儿式样的钥匙扣,送给康术德和宁卫民。 这是一种既算装饰又算消遣的手工制作,在社会上才刚刚开始流行。 用这种方法编制的茶杯套儿,都是按照最常见罐头瓶尺寸来。 有了它套在罐头瓶外头,再喝茶喝热水,拿起来就不烫手了,相当实用。 当然,最难编制的肯定是小金鱼儿的钥匙扣了。 那属于高级手艺,不是谁都能玩得转的。 可一旦编好,栩栩如生,是既漂亮又招眼。 足以让拥有者平添几分自傲。 总之,由于又有趣又实用,而且当年的人们娱乐方式又很少。 这种手工一出现就很快热了起来,让老的少的不少人,为此起早贪黑地练手艺。 甚至用不了多久,几乎所有工作单位的办公桌上都会放着有玻璃丝套儿的水杯,并借以花色不同区别彼此。 这应该算是当年的一景儿了。 正文 第三百六十七章 人间烟火 完全不知道自己又多了个准丈母娘的宁卫民,此时简直激动得要晕倒了。 敢情他急不可耐,跑进挂着真正书画作品的画廊一看,实际情况比他期待的还要好。 大量近代名家的书画,几乎把所有的墙面空间都占满了。 琳琅满目! 他甚至从中毫不费力就认出了几幅日后拍卖场上大放异彩,创造过上亿记录的作品。 那都是各路传媒,包括业内杂志专刊,连篇累牍报道炒作过的。 这是什么样的视觉冲击力? 一个字儿,“嗨”啊! 他真心认为,就墙上这些书画,放二十年后。 甚至足以碾压一个国家级博物馆相关展厅的展品了。 宁卫民跟这里的售货员再一扫听。 不但墙上的统统都是真迹啊,店里还有许多没拿出来的画作呢。 而且每一件书画,确实都是从这些画家手里亲自收来的。 容宝斋甚至有当年的付款单可以为证,只是收购价格不方便透露罢了。 所以只有买了画之后,店方才同意拿出来给顾客看看。 至于这些书画的销售价格,也跟刚才外头那大姐透露的情况差不多。 比木刻水印的西贝货要贵,但也就是寥寥数倍而已。 如今齐白石标价是三十二元一平尺。 徐悲鸿、张大千都是二十五元一平尺。 潘天寿、陈半丁、傅抱石、李可染、是十五元一平尺。 黄胄、吴作人、王雪涛、任伯年十二元。 陆俨少和黄宾虹才八块。 刘炳森最惨,居然仅仅八毛钱。 乖乖隆的咚,韭菜炒大葱啊! 虽然不是搓堆儿菜那么便宜了,可一样是千载难逢的地摊儿价儿啊。 宁卫民看着满墙的名家力作,馋得都要流哈喇子了。 因为他那脑子多快啊,算这玩意一门儿灵啊。 很容易就能得出大概的利润空间,甚至做出横向对比来。 拿齐白石的大型作品举例,八尺、丈二的大幅作品,现在买下不过二三百元。 而到了2009年之后,这样的作品,价钱无疑以亿来计算的。 这就等于是说,现在买书画花的一元钱,能在日后变成至少五十万,甚至一百万啊, 这样的涨幅,已经远超宁卫民手里的猴票了。 虽说猴票八分能变一万二,已经够吓人了。 可换算一下,得出的最大涨幅才十五万倍。 而且别忘了,齐白石的作品,在这年头可是市场认可度较高的领头羊,价格远超其他人。 与他同等水平的画家,作品收购成本还要低得多,也就意味着涨幅会更大,后劲儿十足啊。 像徐悲鸿和张大千,他们的作品,此时售价就要比齐白石低上近三成,这是差一点半点的事儿嘛。 还有黄宾虹这近代书画家里藏着的最大黑马呢。 同样作为未来亿元俱乐部里的一员。 此时他的画作,艺术价值还远未被发掘出来,是被严重忽视甚至是横遭冷落的。 他的作品,居然仅仅只有他的学生李可染的一半价钱。 像墙上那副《岐山图》,那可是2013年拍出两亿四千五百万的大作啊。 现在标价才九十八元,这又是多么大的漏儿啊! 难怪古话说啊,粮食布匹十分利、中药当铺百分利、古玩字画千分利。 有多么划算可见一斑! 但最重要的,最关键的,是宁卫民还知道未来的书画走势,注定会产生一种“价值倒挂”的现象。 未来几十年里,古代书画的行市,远远不如近代书画火爆。 要是到了2009年,就这一幅沈周,了不地,也就和齐白石打个平手。 石涛?靠张大千出马也基本上够了。 这也就意味着,今儿卖出去两幅字画那太值了。 宁卫民要再花个二三百从这只里买上两幅,三十年后就能回本儿啦! 这买卖要再干不过,就没干的过的啦! 嘿,说来也是好笑。 想他当初穿越过来,还一度以为这年头除了攒邮票,就收古董和硬木家具划算呢。 哎呀,现在看看,那不是糊涂车子嘛。 是,这些东西是便宜,可那是只跟这些东西自身的升值空间做纵向比。 要是和同时期的近代书画做横向比较。 收古董、收家具,其实一点也不划算,性价反而差得多。 就信托商店里的硬木家具,一张椅子怎么也得十五二十的,一个八仙桌就得五六十元。 瓷器也是,鬼市上淘换件儿像样儿的东西,总得十几块,几十块的。 即便都是对的,可这些玩意以后又能涨到多少去? 杂类的升值空间不如家具木器,家具木器又不如瓷器。 哪怕瓷器,日后能拍出上千万就已经算牛X了,上亿可就太难了。 还必须得有个前提,是官窑,是稀世精品才行。 这么综合来看的话,无论古董还是木器家具,基本升值空间大致也就在几十万至几百万之间。 这是什么样的资金利用率啊? 比起近代书画最少缩水十倍,就连猴票也及不上。 何况沾上文物的边儿,风险也大,弄不好就能摊上罪名。 再说了,木器占地儿可不小,家具买回来又往哪儿搁啊? 总之,有一样说一样,哪儿有收近代字画这么光明正大,自在得意啊。 这只能说人要办事先得动脑子。 收藏上也得因时制宜,具体情况具体分析,绝不能刻舟求剑啊。 实话实说,眼下来看,收藏最大的利,无疑还是藏着这些近代书画中啊。 那要真是想发迹,最好的办法,当然是鬼市淘换古董卖掉,然后掉头再买近代书画。 那才是沙子一袋子,金子一屋子,一本万利的甜买卖呢…… 就这样,越想越美啊,宁卫民心里乐开了花。 那后面他该干什么还用琢磨吗? 赶紧转头回修复室,去跟康术德打商量。 也巧了,他才刚跟老爷子嘀嘀咕咕的说好了,又作揖又点头,获得了批准。 宋主任就带着会计来送钱了。 宁卫民一见,赶紧抢着迎过去了。 “宋主任,再跟您商量点事儿啊?” 但这可把宋主任吓了一跳,他还以为这事儿又横生枝节了,赶紧把丑话说前头。 “别别别,这收据都开好了啊?现在要变卦可不行……” “您别误会啊,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从您店里再买点近代书画,看您能不能给行个方便?” 宋主任这下放心了,不过还是有点纳闷。 “那……这当然没问题啦。你尽可挑着喜欢的买啊,这又没什么限制,何谈方便啊?” “嗨,我不是想要个折扣嘛。我听售货员说,您这儿的老顾客都有折扣。既然咱们做了这笔买卖,那我们也不能算生人了吧?” 见宁卫民满脸堆笑,完全不是刚才那三青子模样了。 这下宋主任是真明白了,敢情宁卫民这顺杆爬,为的是又找便宜来了。 他只觉得好笑,也没当一回事,以为不过是块八毛的事儿。 “哦,好好,那就给你打个九折吧。” “还能……还能再便宜点吗?我想多买几件。” 宋主任摇头,觉得这小子真有点贪得无厌。 他也不理会宁卫民了,转头去跟康术德说。 “老先生,您应该清楚,我们对老顾客也就这样了。店里有规章制度,总得一视同仁啊。” 因见康术德点了头,宁卫民也就不做计较了。 不过他还有事儿求宋主任。 “那待会,您能跟我去一趟画廊么?最好您找个人,专门帮我交代一下。我要买的可多啊!” 宋主任真是忍俊不禁了。 “有这必要吗?你能买多少?回头看上哪件,记下来找我签个字就行啦。” “别别,真的挺多的。我怕没您的话,见您的签字,人家也不肯给我拿。再说了,这么来回找,也麻烦啊,不如当时要,当时就包呢……” “还真挺多?你这小年轻口气不小……好好,我到要看看你能买多少?你就可劲儿买,越多越好。” 正文 第三百六十八章 捕风捉影 宁卫民的身边,同样因为利益驱使而发生巨大变化的,还有公司内部人际关系。 要知道,宁卫民麾下那些姑娘们,提成收入一月更比一月走高。 尽管每次在发放提成的时候,宁卫民都不忘叮嘱她们。 谁也不要把自己的收入对外炫耀,大家都哑巴吃饺子——肚里有数就好,免得惹出无端是非。 可女人的八卦和虚荣心毕竟是天性。 总会有一些人挣了钱,会忍不住跟自己的朋友、熟人显摆,或者是想要通过物质享受补偿自己。 何况年轻姑娘对“财怕露白”的道理,理解得也不是很通透。 在单位内部,同事之间也逐渐开始了在衣服、穿戴、化妆品上的比较。 于是纸里难免包不住火,总会有些情况在不经意间传播出去。 像这段时间以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一些有关这帮姑娘花钱太冲的传闻,就成了总公司那些人口中的闲谈之资。 有人说斋宫一个姓杨的姑娘特别爱吃南方水果,老去友谊商店买。 五块外汇券一斤的荔枝,三块外汇券一个的杨桃。 还有芒果、菠萝什么的,隔三差五就得去买一些。 每月大概光吃这些水果,就能吃掉一个普通人的薪水。 因此被别人起了外号,叫作“杨贵妃”。 而且据说这主儿手上戴的表还是小两千的欧米伽,也是友谊商店买的。 就冲这花钱的本事和水平,还真是有点贵妃的样子。 还有人说,他上次碰上的事儿才叫邪门。 前几天,他和纺织部的一个人一起在建国饭店宴请法国大使馆的人。 在餐厅吃完饭后,他又陪纺织部的人顺便去皮尔·卡顿的专营店看了看。 结果他们就觉着两个销售人员有点脸熟。 后来等他都回来了,才算想起来。 那俩卖衣服的,不就是餐厅里坐他们邻桌,先吃完离开的两个姑娘嘛。 合着吃了饭,那俩妞儿就来上班了。 也不知道纺织部的人想起来没有,反正这事儿要揭破了,够让人尴尬的。 好像他们公司是印钞票的,就连两个基层售货员,都能在这么高档的餐厅吃午饭了。 总之,都是些捕风捉影的花边新闻。 可问题是,越是这样影影绰绰,不尽不实的事儿,就越是爱惹人妄加揣测,胡乱评论。 尤其在总公司这帮人的眼里,还很看不起宁卫民手下的姑娘们。 认为她们这些基层的销售人员,学历低,从事的服务性工作毫无技术含量。 对公司的重要性,根本没法与他们这些高学历懂英语的人才相比。 所以尽管这些姑娘的消费能力,他们这些人同样具备。 可他们又怎能甘心,在经济收入上与这些基层人员拉平了呢? 那他们自身的价值不就体现不出来了? 自然会感到惊诧、不屑、愤怒,而且忍不住要带着情绪乱嚼舌头根子。 于是八月中旬的时候,当霍欣去总公司办事,就无意中在茶水间外,听到了明显带有恶意的嘲讽污蔑。 有个人说“我觉着吧,那宁卫民的人收入就是不正常。真要是能这么有钱,肯定是因为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自己偷偷在搞小金库。上下沆瀣一气,私分公司的账款呢。咱们就应该跟总经理检举,好好查查他的账目……” 还有人说,“我倒是羡慕宁卫民,这小子可太聪明了,他绝对是公司里最会享受的人。你看他,从来不交女朋友呢?却招来一帮小妖精,天天放在自己的身边,弄得那斋宫跟古代青楼似的。咱不服不行啊,这钱也许是这帮女的用别的方法挣来的呢……” 再之后,就是一干人猥琐下贱的哈哈笑。 那不用说啊,当时就把霍欣气得脸色发白。 就她那大小姐脾气还不暴走啊? 根本克制不住,冲进去直接跟这帮人翻脸了。 也等于一下就把矛盾公开化,而且把这事儿闹大了。 宋华桂知道后,还能怎么办呢? 为了控制事态,平息事端,以正视听,只能派财务人员审计宁卫民麾下的相关账目。 而几天下来的核查结果当然是宁卫民账目没有什么大问题。 对他稍有不利的地方,也就是旅行社那帮导游从斋宫拿提成没票据。 还有他借用公司账户出支票做尾货生意,算是有点打擦边球罢了。 可账目上留下的利润是能核对上的,宋华桂又是知情人,这根本不算什么啊。 都没用别人,宋华桂主动就替宁卫民遮盖住了。 于是那些背后说是非,惹恼了霍欣的人倒霉了,势必要遭受公司惩处。 公司除了要他们当众跟宁卫民道歉,还罚没了他们一个月的奖金。 外企就这点痛快,证据确凿下,说奖就奖,说罚就罚。 还没人敢不服,不想干了你大可以走人啊。 另外,由于公布调查结果,宁卫民发给下属的提成数据成了众所周知的“秘密”。 也让总公司原本看不起销售人员的那些人,如同遭遇了暴击,小心灵都快碎成渣渣了。 因为他们惊讶的发现,宁卫民实在是对属下太过慷慨了。 在百分之五的固定提成之外,他还规定每完成五千块的业务指标,还有额外加成奖金。 这就导致那些销售人员的收入,还大大被他们低估了。 像斋宫那边,收入肯定是跟着季节走的。旅游旺季多点,旅游淡季少点。 但总的来说,每个人平均月收入差不多有六七百。 这已经相当于普通人一年的工资水平了。 而且是总公司前台接待的两倍,是机场店那边的三倍,与总公司普通职员的收入基本持平。 但最最夸张的还得属建国门专营店的霍欣,以及那有“美纯洋媚子”之称的四个姑娘。 她们才真的叫能挣钱呢。 每个人的平均月收入都接近三千块。 居然能与公司的中高层的管理人员不逞多让。 这还了得?这岂能接受?这真是天大的荒唐! 别看这个时候还没有“造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这句话。 但总公司这帮人的心情就是这样的,极度的不能接受,充斥着大大的怨气。 尤其宁卫民的竞争对手邹国栋,立刻意识到如果任由宁卫民这么干下去。 他再难有丝毫取胜的机会,不能不出手干预。 正文 第三百六十九章 躲不开 至于边建功的报答,还要更实惠一些。 这小子特别懂得利用工作之便,很快就学会了靠山吃山。 他在厂里,偏偏还属于那种自来熟、挺能混,到处都能交到朋友的主儿。 于是除了把厂里的整盒的蜡管带回来,分送几家邻居们串门帘子用。 几乎每礼拜休息日回家的时候,他还会在车间灌上一大一小两塑料桶汽水带回来。 大桶是给几家邻居们分的,小桶却是专门给宁卫民打的。 因为边建功发现宁卫民爱喝杨梅汽水。 就给他弄这么一家伙,专打粉红色的。 可这样的特殊化,反倒让宁卫民反挺不好意思。 因为“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杨梅汽水不但市面上少见,何况那还是京城姑娘们的偏爱。 宁卫民虽然挺承边建功的情儿,可身为一男性爱喝杨梅汽水爱到了这样的程度。 老和粉红色挂钩,让人看着多可笑啊。 像康述德就老为这事儿挤兑他,跟家说,他是爷们的身子,娘娘的派儿。 所以为了让面子上好看一点,宁卫民便每每总要把杨梅汽水匀给米家姐儿俩一半。 可这样更麻烦,平白的好意,走动太频繁了就容易引人联想。 像边大妈和罗大婶就产生了误会。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们一看见宁卫民和米晓冉待在一起说话。 目光和嘴角,总会带上一股子奇怪的笑意。 就像在公园里看到一男一女躲在阳伞后头的西洋景儿一样。 不过好在,宁卫民和米晓冉他们自己,却始终相处自然。 完全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坦荡,一点也没有因此感到尴尬的可能。 甚至连米家其他人,都不会因他们的日常交往,多想些什么。 为什么会如此? 主要就是因为这段时间啊,米师傅已经不止一次,帮忙把宁卫民和蓝岚带进“大观楼”蹭电影看了。 像有时候赶上特火的电影,全市影院爆满,连底下也没位子了。 米师傅甚至把宁卫民和蓝岚带进了放映室,让他们俩透过放映机那小窗户看。 在米师傅的心里,高高的身量,长得很漂亮的蓝岚,无疑就是宁卫民的女朋友了。 他也早就把这事儿在饭桌上跟家里人说了。 那米晓冉再傻,自不可能再对名草有主儿的宁卫民有什么想法啊。 只是有意思的是,其实米师傅也和边大妈、罗大婶儿一样,纯粹是误会了 因为宁卫民和蓝岚之间,同样没有那个意思。 对宁卫民来说,蓝岚就只是他的贵人而已。 就因为他曾无意间帮过一个小忙,蓝岚以德报德。 作为回报,给了他不少实际好处。 蓝岚对他的意义,就像前世那些相处不错,做事讲究,愿意照顾他生意的大客户。 另外从性情上来讲,好脾气,爱说笑的蓝岚,心里什么复杂的东西都没有。 即使穿着劳动布的工作服,这姑娘也像个在念书的高中生。 尤其两个人心理年龄,本身实际差距就相当大。 那么哪怕蓝岚和宁卫民是同龄人,但外表上看起来,他们就好像差了六七岁似的。 没错,宁卫民喜欢和这个姑娘相处。 他觉得轻松、舒服,且无需戒备,还非常感谢。 但不代表着他会爱上这么一个姑娘啊。 要知道,单纯的女孩虽好,却也太过透明了。 如同一杯凉白开,毫无味道。 蓝岚身上真没有什么能让宁卫民心猿意马的地方,根本不是他喜欢的那种类型。 甚至反过来说,蓝岚身上的稚气,反倒让见多了女人的宁卫民生出一种自律性来。 连他自己都觉得,如果对蓝岚动这方面的心思,就像一个诱拐少女的变态罪犯似的。 所以说,蓝岚即便是非常吸引当代男青年的一朵花,宁卫民也不愿意去采。 他更愿意远远的欣赏,让蓝岚这朵花静静开放,展露芬芳。 如果他真有亲戚或是妹妹的话,那应该就是这个感觉。 也正是因此,和蓝岚相处,宁卫民从来都是光明正大的。 像第一次开口约蓝岚出去,他就是把一切挑明了。 那次是已经清盘了东郊垃圾场的业务,最后一次把废铜送到废品站。 从蓝岚手里一拿到了钱,宁卫民就发出了邀请。 “小岚子,今儿托你福,又发财了。下班了带你逛逛去,怎么样?” 不用多说,在还很保守的社会风气下,蓝岚作为一个姑娘家,难免脸红心跳,会心有猜疑啊。 而看出蓝岚面显迟疑,明显误会了。 宁卫民不待她开口,就主动解释起来。 “我可没别的意思啊,就是纯粹表示下感谢。” “说真的,我是觉得你人不错,帮了我不少。这是我最后一次卖铜了,今后不会再来麻烦你了。要就这么走了,不请请你,我心里忒过意不去。” “怎么样,咱认识这么久了,不至于连点基本信任都没有吧?能不能给个机会让我好好表示表示?” “你要实在不放心,就再找个姐们儿作陪好了。要真不想去……也行。你干脆就把你想要的东西告诉我,我送你件礼物……” 如此,宁卫民的诚意,才让那对孩子气的眼睛又大胆了起来。 蓝岚没再犹豫,很快就答应了。 “那好,你等我一下,我换下工作服就去!” 好家伙,这下反倒是宁卫民被蓝岚的痛快劲儿给弄懵了。 要知道,这会儿废品收购站可还没下班呢。 “小岚子,你没事吧?这才几点呀?” “那有什么?我请假!” 嘿,蓝岚说到做到,还真地把套袖一褪,就跑去换衣服了。 不一会儿,她就跑出来,换上了她自己的裙子、凉鞋。 再往后,蓝岚的表现更让宁卫民吃惊。 因为这姑娘由着自己心性来的,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本来宁卫民是想请蓝岚去新侨饭店的三宝乐吃西餐的。 此时的京城最受年轻人追捧的餐饮场所,除了北展的莫斯科餐厅,也就是新侨饭店的三宝乐了。 这两处,那吃的不光是饭菜,还有异国风情、小资情调和相对高级的餐饮服务。 宁卫民是真心打算好好出一回“血”。 然后吃了喝了也就散了,从此问心无愧。 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事实却朝着背道而驰演变。 就因为蓝岚请假下班太早了,餐厅没开门。 这天反倒是蓝岚硬把他拉进了新侨饭店楼下冷食部。 自作主张的抢着买了汽水和冰淇淋。 原本宁卫民心里还想着,反正过会儿餐厅开门还得吃饭,也无所谓了。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吃着冷饮吧,聊着聊着聊到了电影,蓝岚说变就变卦了。 她居然怎么也不肯吃饭了,非要去看印度电影《大篷车》不可。 就这样,宁卫民没辙呀。 只有顺了蓝岚的意思,带她又去了附近的电影院。 更没想到的是,这部爱情电影实在太火,跟1998年京城放《泰坦尼克号》的盛况有一拼。压根儿就买不到票,连黄牛票放出来都遭人争抢。 于是为了不让蓝岚噘嘴失望,最后宁卫民也只能带她去家门口的“大观楼电影院”,求米师傅帮忙了。 所以这天,宁卫民实质上一分钱也没花,却又欠下了额外的人情。 正文 第三百七十章 惊秋 自打立秋之后,京城副食店的黄瓜、西红柿,就开始一律摆成堆儿来卖了。 堆儿大的,十几条,十几个不等。 堆儿小的,也得七八根黄瓜,五六个西红柿。 人们买菜的时候,往往打大老远处就能听见副食店的人吆喝,“搓啊!搓来卖了!” 要么就是,“黄瓜、洋柿子,老大个儿一堆儿啊”。 不为别的,就是因为这两样夏季当家菜要下季,告别饭桌了。 于是价钱上就会便宜很多,而且会越来越贱。 往往几分钱、一毛钱就能买一堆。 到最后拉秧的时候,甚至都可以论筐买了。 所以很多老太太带着孙男娣女的,手里提着筐子、笸箩,或者是推着小竹车,一买就是一搓堆儿,最少也得几十斤。 然后弄回去做西红柿酱。 这样一来,漫漫寒冬也就有口新鲜蔬菜当做调剂了。 而与之相对的是,市面上应季的秋季瓜果、市场上的零食小吃却拉开了丰富多彩的序幕。 尽管这个年代物流、冷藏水平尚属低下。 京城能上市的果品,大多只出于远郊区县和河北、河南、山东等土产。 可由于这年头还不是大面积只种植经济品种的年代,极具特色的地方小种类果子不少。 所以仍旧算是琳琅满目的果子大展览。 甚至兴许比三四十年之后,种类还要丰富一些呢。 京城秋天最早出现的水果,就是夏末初秋上市的“虎拉车”,也称“虎拉槟”。 这种水果味道介于苹果和沙果之间,很像青香蕉苹果,味淡而脆。 但香味极为浓烈,家里要是摆上一盘,满室盈香,经久不散,因此又有“闻香果”之称。 过去一直是高门大户最爱摆的东西。 而继虎拉车之后,碧绿未黄的鸭梨,艳如少女面颊的沙果,紫而泛霜的槟子,牙黄扁圆的白梨,紫黄相间的李子,陆续上市。 此外还有树熟的海棠果和蟠桃、水蜜桃。 紧跟着,伴随着“约葡萄来!脆枣儿来!”的惊秋之声而来的,是京城人称的“山里红”和津门人俗称的“红果”。 再接下来就是地里初秋二茬的老玉米,新芋头、生白薯了…… 所以这段时间,满京城不但街上是人,到处吆喝声。 就是家家户户也在为了做西红柿酱是大忙特忙。 因为做西红柿酱毕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先得四处求人弄来点医院装葡萄糖的玻璃瓶儿。 然后就要全家一起动手,要把瓶子里里外外刷干净了,再把买来的这些西红柿,切成条,然后塞在玻璃瓶子里,接着放入蒸锅蒸。 蒸好以后不盖盖子,而是用橡胶瓶塞密封。 如果要有条件的话,最好能找针头把瓶子里的气体抽干净,这样可以达到真空保存的目的。 总之,这种民间的生活景象就两个字儿——热闹! 与之相似,这段时间以来宁卫民的状态也是越过越热闹。 因为身为举办雕塑艺术展的主导者,经常要和美协的人和组委会成员,以及天坛公园领导开会磋商。 他不得不再次给自己包了辆出租车,又过上了马不停蹄,长期不着家的日子。 但可惜的是,占据了宁卫民大部分精力的,都是些需要应酬的场面事儿。 实际上工作进展其实挺慢的,而且最迫切需要解决的事儿。 比如销售人员奖金制度的事儿,还有烟酒店雇人的事儿,他都没有想出好办法来。 所以他早就腻了这种处于风口浪尖儿上,身价高涨的滋味。 在这种表面上的虚假繁荣里,所感受到的快乐越来越少,焦躁与不耐烦却与日增多。 就像9月24的这一天,哪怕宁卫民忙里偷闲不用在往外跑了,能好好歇上一天。 可躺在重文门饭店客房里的床上,他还得不停地打电话。 那都是对一些曾经来电找他的人,礼貌性的回复。 有些人电话打到了斋宫,有些人打到了公司。 他不在的时候,都有专人为他记录了下来。 偏偏电话打过去也多半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因为名利场就是那么虚伪,人人都像舞台上的演员在演戏。 宁卫民得到的信息反馈几乎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几乎所有找他的人都不愿意痛快直接的表明意图,只是说想请他找个地方一起“坐坐”。 而这一句“坐坐”就包含了极为丰富的内容。 甚至就连模特队里的老朋友都会来这一套了。 比如说,已经在外头办上了模特培训班的宫海滨,同样也是这么跟宁卫民兜圈子的。 “卫民啊,哎,可算等着你电话了,最近有空吗?出来聚聚吧?咱哥们儿可好久没见了,出来好好坐一坐……” “别别别,咱还用来这套吗?有事你就直说。说实话,现在天天一堆人为了雕塑艺术展的事儿要跟我‘坐坐’,我一听这话,脑门就疼。你不会也是受谁所托吧……” 宫海滨在电话里乐了。 “别误会。我跟你说的这事儿可没关系。为别的事儿找你,对你完全是举手之劳。正好我最近挣着钱了。咱一起吃顿饭怎么样?你挑地儿……” 没错,这小子自打登上T台之后就心野了,不愿意再安分守己的过以前中规中矩的生活。 所以他就和另外两个男模耿平、吴国庆一起合计后,全都义无反顾辞了职。 最近刚刚面对社会招生,办起了模特培训班。 据说五毛钱的报名费,涌来至少两三千人,还推我搡地挤坏了办公室的铁门。 说起来他们还真算得上改革道路中,时尚界中的先行者。 虽然在宁卫民看来,已经当了一部电影的男主角的宫海滨,属于三个人里,最不值当的那个。 他在京影厂当演员工作其实不错,这无疑是走了一步错棋。 “海滨,你这主意听起来不坏。可我最近净跟饭馆打交道了。你应该知道,咱们国家的特色就是老爱在饭桌上谈正事,为的是给自己糟践公款找个好借口。不瞒你说,我最近应酬太多了。肠胃极其不适,就想喝口热乎的豆儿粥,要不你给我熬一锅吧,我这去你家里喝去……” 宁卫民的主意让宫海滨明显“勃然大怒”。 “拉倒吧,算我惹不起你行了吧。让我给你熬豆儿粥?想什么哪你。这都几点了,哪儿来得及啊。再说我现在多忙,你又不是不知道?给学生上课还抽不开身呢,哪儿有这个空啊。既然你已经腐化堕落到这种地步了,那我也就不白花钱搭工夫,再落你埋怨了。我直接说事儿了啊,找你弄几身衣服,要特时尚,特牛的那种女装,最好成本价给我……” 宁卫民这下占着理了。 “对嘛,早这么直截了当多好。白白浪费电话费。怎么着?这是给那位仙女准备的?你交女朋友了?” “什么啊?帮朋友一忙,拍电影用的。虽然我辞职走了,可当初我只能啃馒头过日子的时候,可是厂里把我从印染厂救出来的。人不能忘本不是?” “什么电影啊?” “哦,《夕照街》” “《夕照街》?” “怎么?你知道?” “这电影是不是有迟志强,还有培斯?” “嘿,对啊!怎么着?京影厂你还认识人?你是怎么知道的?” “行了,咱也甭废话了,这事儿我帮你办了。不就是几声衣服嘛。明儿下午你去建国饭店找我。对了,你不是说他们缺经费吗?要不你跟剧组说说,他们肯在片尾给我们公司再加个鸣谢单位的话,我还能给他们出点赞助费。” “那敢情好啊。哎,你这也太让我惊喜了,我真应该早点找你来。哥们儿,不来虚的。你要真能给我壮这个面儿,我还真得好好请你喝顿酒才行……” “干嘛呀,帮你忙你还惦记灌我啊?我就要你给我熬豆粥,这是你欠我的!” “你小子……行行,我也服你了。红豆粥、绿豆粥,算我欠你两顿行了吧。你等着的,等我模特培训班上了正规,我一定给你熬,你不喝都不行!” 正文 第三百七十一章 桂冠 完全是捎带手的事儿。 既然这部电影是自己喜欢的经典,而且还是“陈小二”的成名作。 宁卫民并不介意恰逢其时的讨个巧,在这部电影里留下点属于自己的痕迹。 如此一来,很可能多年后,当人们再谈起这部电影,或者电视上做相关忆旧类节目的时候。 或许还会把他赠送时装,给皮尔·卡顿公司做广告的事儿,说上一说。 为他戴上“植入广告第一人”的桂冠。 让世人知道八十年代初期,就有他这么个出类拔萃的聪明人,懂得做软广告了。 这显然比在名胜古迹刻上个“到此一游”过瘾多了,也光彩多了。 想到这儿,宁卫民又情不自禁地掰起手指头算了起来。 因为他忽然又想到,到目前为止,自己好像不知不觉中,已经做到了不少的“第一”。 像收藏生肖票、近现代名家字画,还有搞邮购,直销什么的…… 别说,人的名儿,树的影儿。 这些乱七八糟的头衔要都凑到他一个人儿的身上还真挺唬人。 再怎么说,论传奇性也能在收藏届稳压马老师一头了。 论资历的话,玩儿投机的史玉柱也得叫他一声哥。 他自己都觉着挺尿性的。 这就是满满的人生成就感啊…… 结果就在这时候,床头的电话铃竟主动响起来,顿时打断了宁卫民怡然自得的好心情。 这次居然是康术德的声音,而且还是一声极其不快的呵斥。 “好小子,找你好几天,你总算接电话了,我还以为你出事儿了呢。” 宁卫民被老爷子不善的语气吓得一个激灵,一点倦怠全没了。 “师父,您这么急着找我?出了什么事啊?” “没事就不能找你,你都快忘了还有我这么个师父吧?” “哪能呢,我无时不刻不在惦记您。” “算了吧,你都有俩礼拜没着家了。我听说你最近连街道缝纫社也不去了,连广亮这两天都找不着你。是不是瞧不上那点小生意了,净忙着跟大人物打交道,有些找不着北了?” “哎呦,您可冤枉我了,我这两天不但忙的脚打后脑勺,都快愁死了……” 宁外民连忙向跟师父诉苦,把自己最近内外交加的烦恼大致说了说。 哪儿知道老爷子倒乐了,站着说话不腰疼地笑话他。 “废物点心啊你,这么点儿事儿就给你难住了?看来我是白教你了,以后你别再说是我徒弟……” 宁卫民的肺管子差点没被堵住。 “不是,我说,您不帮忙,就别拿我打镲了行吗?您要真忍心看着我在河里呛水扑腾,我不怪您。不外乎是您想逼我一把,让我快点掌握狗刨技术呢。我能体谅您的苦心。可您要在我往岸上拼命刨赤的时候,再笑话我游得不好,甚至迎面给我一脚……这是不是也忒让我寒心了?” 这话总算引发了康术德的恻隐之心。 “你惯会装可怜,还老有的说。算了,给你提个醒儿吧。那个什么展览会,乱七八糟的关系太多,我还说不好。可你们公司那个……那个为奖金制度闹哄的事儿啊,你想偏了。这里面的事儿没那么复杂。你呀,干个公司你都快干傻了……” 峰回路转的语气让宁卫民登时精神一振。 “哎,师父,这怎么说?” “怎么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你们公司所有人都算上,凑一块为什么啊?不就是为了挣钱嘛。反对你的人啊,表面上看,似乎嫌你的人挣得太多。可实际上,不过嫌自己挣得太少。” 咔嚓! 什么叫一语中的啊? 宁卫民的心里宛若划过一道亮如白昼的闪电,瞬间通透了! 还别说,可不真的就这么回事嘛。 如果换个角度看问题,那还真是…… 只是,压根没容他继续凝神细想下去,电话那头康术德又毫不客气的开腔了。 把他才刚受到启发的灵感给终结了。 “哎哎。你的事儿自己慢慢琢磨去,回头想不出来辙,小心我拿烟袋锅子敲你脑壳。现在,给我好好听着啊,我急着找你是有两件事。” “第一件,你赶紧回缝纫社一趟,你那些账款收回来的现金最近有点淤了。你边大妈替你收了得有两万多块的款子,她保管着成天提心吊胆的,你别再让人家上火急出病来。” “第二件事儿,边家最近可有喜事。他们家大儿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邻里们的意思几乎都已经到位了。这事儿可没有让人代替的,所以你要回去,别空着手。你心诚点,听见没有……” 哎?这两个事儿确实让宁卫民有点意外,也是被他忽略掉的。 一琢磨可不是嘛,也难怪康术德会打这个电话。 边大妈这人责任心重,老太太又没见过多少钱。 两万多块钱现金搁她手里,她又以为是公款,时间长了,确实压力够大的。 而边家的大儿媳妇李秀芝要生孩子的事儿,他都给忘了。 想必边大妈现在因为儿媳妇坐月子,家里的事儿事也不老少。 这里头外头的,肯定够这老太太一受的。 于是宁卫民不好意思了,打上了哈哈。 “好好,老爷子,我马上抽时间去办,肯定不能让边大妈为难。您也别怪我,常言道,不知者不罪。谁让我忙昏头了,不知道呢。更何况这还是好事呢,咱怎么着也得喝两杯,我得带点好酒回去……” 康术德却不为所动,直接赏他一个烧鸡大窝脖。 “嗯,弄两瓶老白干,您再捎半斤猪头肉更好,像话吗?那是月子人吃的东西吗?” 宁卫民被呛得哭笑不得,赶紧求饶。 “我说师父哎,我算服了您了。您就别挑我的字眼了。我是带酒孝敬您,行不行啊?给边大妈那边,我哪儿能送这个啊?我送点奶粉,排骨,活鱼,活鸡,小孩衣服,这总没错吧?” 老爷子终于认可。 “嗯,这还差不多。行了,该说的也都说了。我现在班儿上呢,这马上就得给厂领导送报纸去了,不能在传达室再待着了。这事儿你抓紧时间,千万别忘了,听见没有……” “哎哎,我记住了。马上马上。” 说着,宁卫民再不敢耽搁工夫,一边挂了电话,一边赶紧从床上爬了起来。 谁让师命难违呢。 这世上如果有谁能让宁卫民不打折扣的赶紧行动起来,那一定就是康术德。 其实这不奇怪。 别说宁卫民向来对康术德肚子里的知识相当敬重,颇有几分崇拜。 就说他们一个孤儿一个孤老头子,相依为命的时间久了,自然难免生出亲情。 这也就真应了那句古语,到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地步。 而且要说句实在话,真有血缘关系,怕宁卫民也难免有所懈怠。 还正是他们这样的关系,有尊重有亲近,还总得保持客气与敬意,才能让他尤为重视,丝毫也不能敷衍。 但有首歌儿是怎么唱的来着? 一波还未平息,一波又来侵袭,茫茫人海狂风暴雨…… 就没这么巧的,就在宁卫民跟自己裤腰带较劲的时候,电话偏偏又响了。 接起来一听,好嘛。 这人比康术德更让宁卫民精神紧张,也更不好对付,是霍欣。 正文 第三百七十二章 带刺玫瑰 电话机里传来霍欣的声音,“卫民,我是霍欣,你今天怎么没上班啊?不会生病了吧?” “没有没有,我挺好的,就是太累了,今天多睡了会儿。我才刚起床……” “那你什么时候来店里?我有事儿找你……” “能电话里说吗?我今天就不过去了,我有其他的事要办。” “你不是在旅馆睡觉呢吗?还能有什么事儿啊?我都有好几天没见到你了,不行,你今天必须过来。” 宁卫民立刻严肃起来。 “我是领导,你才是兵。你是不是又搞错咱俩的级别了?有事儿说事儿,没事我就挂了。” “你这什么态度?对我就这样啊!咱俩难道连朋友都不算嘛!你是不是因为我在总公司吵架的事儿,还在怪我?” “没有,你别成天胡思乱想的。我是真忙,你应该是知道的,我最近那么多事儿,哪有空闲时间?” “我知道你忙,可我想,如果你愿意来找我,就是再忙也能抽出时间来,对不对?” 听这话透着点可怜,宁卫民又不禁口气一软,缓和下来。 “小同志,不要发牢骚,我是因为信任你,才把专营店交给你。你要是总这么让我事必躬亲的,也就快失去我的信任了。你呀,要珍惜这种独当一面的机会,要把心思用在工作上,以后的路才能走的更远,听见没有?” 但霍欣又不是小孩,还能被这几句忽悠了? 反倒她又起急了。 “得了吧,明明是你想旷工一天,还给我打官腔。我不管,你下班前必须来店里找我。” “别不识好人心。我是为你好,才介绍一些你以后可能用得着朋友给你认识。” “前些天,你不是为了那四合院的事儿,问过我认识不认识文化部门的人吗?” “别怪我没告诉你,今天来的人,就有父母在文化部的当处长的……” 宁卫民这下迟疑了。 “那……我抓紧时间办事,等办完了,时间如果还早,我就去你那里。” 或许是因为话已经点到了这份儿,宁卫民还没痛快答应,惹得霍欣彻底不高兴了。 再懒得说什么了,她气哼哼的挂了断电话。 “真没劲,再忙也不是你八小时外还没时间的借口。爱来不来,我就不理你了……” 宁卫民则略感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又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头。 坦白来讲,对霍欣给予的关切,宁卫民心里的确有一种暖意。 哪怕前几天霍欣冒失地在公司大吵一架,为他平白惹来了没有预料到的麻烦后果,也是一样。 因为不管怎么说,关键的时候,有人能旗帜鲜明地站在他的一边,维护他的声誉。 这总是让一件令人欣慰的事儿,他不能不感动。 何况霍欣又的确是个性情中人,对他的好是全情投入,毫无保留的。 只要知道他有需要,总是力所能及的要主动帮他做点什么。 就像上次买书画的事儿似的,霍欣就跟福星一样,主动送了他一千个亿。 还有他头几天无意中提及了一下马家花园房子被一个文化协会占据的麻烦。 霍欣竟然出乎意料的记挂在了心里,这真是让他没能想到的。 再加上霍欣娇美的外貌,出色的身材和学历,即便是在外国语学院和皮尔·卡顿公司这样精英荟萃的地方,也是出类拔萃,让众多男性公认的心中女神。 相处的时间久了,说宁卫民一点不心动,也是假话。 但问题是,霍欣的这种性情,却真的不符合传统的东方审美。 也不是宁卫民所喜爱,所能接受的。 大概因为从小是被家里娇宠大的,霍欣的直率程度确实有点太过了。 而且控制欲也太强,管你是谁,不听她的可不行。 除了公事上面对领导,其他时候,霍欣对待旁人,往往脾气一上来,是想怎样就怎样。 就像过去对宁卫民抱有敌意时,恨不得能把他直接判刑枪毙,连缓期执行的机会都不愿意给。 现在即便是对宁卫民好,也是有点不管不吝的劲儿。 只要这姑娘自己觉得合适,宁卫民想不接受都不行。 用京城话说就是姑奶奶脾气,一般人可扛不住。 这就让这个姑娘成了一根浑身长满刺儿的玫瑰。 美则美矣,却让人难免望而生畏的肝儿颤。 谁要想把这支玫瑰摘到手,不做好挨刺痛的准备是不行的。 宁卫民心痒痒的同时,也不能不考虑,如果他和霍欣在一起,自己到底还有没有可能拥有自由和安宁? 更何况像处在他这种位置上的人,又是很容易结识漂亮女人的。 要想持之以恒的保持本分,不犯作风问题,实在太难了。 毫不夸张的说,自从到了皮尔·卡顿公司就职之后,宁卫民的生活就加上了一个缤纷华丽,万花筒一样的滤镜。 几乎每日每时都要与漂亮的女性为伍。 平时人们在大街上难得一见的美女,就仿佛是被上帝用魔法从某个角落里呼唤出来,成群结队地出现在他身边。 美女如云,燕肥环瘦,就是对他职业特征最好的诠释。 如果不怕暴露内心阴暗面的话。 要不是太过顾忌这年头对此类事件的惩处力度,而且1983年还没过去。 宁卫民肯定早就自甘堕落,开开心心的玩儿上潜规则了。 这方面忍得有多辛苦,只有他自己心里才知道。 那么好,别说他完全是迫于形势才会如此。 就说他真是个纯良的好男人,也备不住那天犯个错误,偶尔湿一回鞋啊。 那又何苦作茧自缚,自己非跟自己过不去呢呢? 所以尽管宁卫民心里很清楚,只要自己乐意,随时都能轻而易举地得到霍欣的身心。 可他却不能不以恨不得剁手的决心和警惕性提醒自己,千万别占这个便宜。 因为他同样非常明白,真的得到了,也就等于把自己拴死了。 以霍欣的脾气,他想不出真到了那一步,除了踏踏实实娶霍欣当老婆,今后永远对婚姻忠诚,还有什么其他路走。 万一哪天只要自己心眼稍微活动一下,或是有所逾越雷池的倾向。 霍欣就能让他对“惨烈”这个词儿,产生新的理解。 总之,宁卫民意识到自己真正的麻烦来了。 说到后悔,他是真后悔他自己抗拒不了贪心。 从买字画的事儿开始,就像吃了诱饵一样,一步步地对霍欣态度软化,才让霍欣私下里和他的相处越来越随便。 如今已经没法否认他们的关系,已经超越普通同事,正在逐步失控这一事实。 他心里隐隐有种感觉,这丫头危险得很。 不但绝对会借着这种势头乘胜追击,继续进攻。 而且多半还会利用马家花园这事,再给他来上一发糖衣炮弹。 他要想把糖衣吃下去,把炮弹打回去,真心是没底啊。 那今天到底是应该去? 还是不去呢? 正文 第三百七十三章 聚会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这是一句非常豪迈的话。 不过有的时候人们对自己说出此言,却不是因为豪迈,而是出于优柔寡断,或是怯懦犹豫。 宁卫民就属于这种情况。 明明他这天走出重文门饭店的时候,去给边大妈筹备贺礼的时候。 心里想的是绝对不能再惯着霍欣了,不能再被带着节奏走了。 可当他真办完事儿,回到扇儿胡同2号院的小房,躺在床上翻着报纸等着康术德和罗广亮打算一起吃晚饭的时候。 他那爱谁谁的爷们儿劲儿又没了,反而变得心绪不宁了起来。 他最怕跟女人纠缠,尤其怕跟霍欣纠缠。 可真要是辜负了美人恩,激得霍欣动了肝火,是不是反倒弄巧成拙呢? 鉴于霍欣的特殊背景,在这个特殊的时节,这位姑奶奶要当众跟他闹上一场。 那可绝对不是他乐于见到,且能轻松应付的结果。 怕是连宋华桂都要对他心生不满的。 更何况他还是个现实主义者,对世面行情当然是熟烂于心的。 他知道想长久立足于商场,光有钱还不行,必须要有人。 他清楚想居于社会顶层,过呼风唤雨,人上人的生活。 要是没有权力做依靠,等同于白日做梦 再想想看,他靠着皮尔·卡顿公司的关系,已经吞下了多少好处吧。 旅游工艺品加上服装尾货,如果兑换成现金,差不多已经有二十万了。 现在的他,不但足以还清所有债务,甚至能有大笔盈余。 唯独可惜的是,有时间挣钱,没时间花钱啊。 总之,宁卫民是越琢磨越觉得,为了自己的未来多结识一些有能力的人,似乎很有必要。 既然霍欣要非把朋友介绍给他,他为什么要拒绝呢? 这样的人脉关系,就跟别人塞在你手里的钱似的,不要白不要啊。 万一要是认识一两位神通广大的神仙呢,马家花园那让他束手无策的事儿,真是弄不好就此迎刃而解了呢…… 就这样,他用“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句话说服了自己。 从而把自己源于懦弱和贪婪的屈从,自欺欺人的粉饰成了“风萧萧兮易水寒”一样的悲壮。 他给康术德留了张条子,说自己公司有紧急情况,改天再陪师父吃饭。 然后又把带来的两瓶茅台酒和两千块钱,都压在了这张纸条上。 此后,他去见霍欣了。 不过很可惜的是,这天晚上,除了以赔罪为名请霍欣在建国饭店吃的那顿西餐还算不错、 其他陪着霍欣参加聚会的时候,宁卫民的感受并不怎么样。 他期望达成的愿望更是提也别提。 具体的经过是这样的。 晚上八点左右,宁卫民随着霍欣来到了位于友谊商店后面的一栋带电梯的高层公寓,并且乘坐电梯来到了顶层。 当他们从电梯下来,一走进楼道,根本不用提示,宁卫民就能知道他们要去哪个方向。 因为说笑声和音乐声都已经遮掩不住地从一扇门后传出来了。 敲开门后,他们所依次看到的就是烟雾缭绕里,分散在六十五平米三居室里各处的十几个青年男女。 看衣着,看派头,看谈吐的样子,这些人明显出身优越,都不是普通人。 他们有的在聊天,有的在跳舞,有的在打牌。 每个房间都有啤酒、汽水和瓜子、水果,让大家自由取用,俨然一副怡然自得的“沙龙”氛围。 而且很显然,霍欣与这些先期到达的人都有很深的交情,甚至已经不能说仅仅是熟悉了。 因为除见到霍欣的人几乎都要“哎哟”一声,责怪她把大家都快忘了之外。 霍欣与这些人打招呼的方式更能说明一切。 她一面与这个姑娘拥抱一下,与那个女孩拍拍脸,又与下一个做着鬼脸。 同时也给男些男青年介绍着宁卫民。 “哎,你们这些家伙,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宁卫民,我们皮尔·卡顿公司的运营部副经理。丑话说前头,这是我的直接领导,你们谁要得罪他,可别怪我升不了职,跟你们急……” 然而就在屋里的人都笑着,频频向宁卫民点头示意的时候。 宁卫民遭遇的第一个尴尬就突兀地出现了。 因为忽然间,一个带着眼镜的小伙子嚷了起来。 “我看怕升不了职是假,怕丢了爱情才是真吧?” 这立刻引起了一阵哄堂大笑。 虽然霍欣当场反唇相讥。 “刘刚,你是不是又被女朋友给蹬了?别不好意思说。我们公司漂亮小姑娘多了,你要叫我一声姐,回头我还能帮你介绍个对象。省得你老见谁都觉得比自己幸福,老冒酸醋。” 可这个刘刚装出一副无耻的强调,更加咄咄逼人。 “不行啊,叫姐有什么用?你不也在别人手底下混嘛。我看还是叫姐夫管用,宁经理,哥们的终身大事就拜托在你身上了。” 这下不但真的让霍欣脸红了,宁卫民也感到了一种被逼上梁山的为难。 对这个玩笑一样递过来的帽子,他是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 幸好从人群中又及时飞来一个仗义执言,主持公道的声音。 “哟,刘刚,你是不是还没断奶呢?自己的终身大事还得求别人啊?你就不能有点出息?哎,不是我说你,别老用你爸从国外带回来的电动剃须刀了啊,否则你别说当外交官了,就你那胡子茬,永远硬不了。” 说话的是一个二十五六岁,姿容艳丽的女子。 她的身份似乎不同,很轻易地打掉了刘刚嬉皮笑脸的乖张气焰。 促使那小子非常识趣地,在沸腾的哄笑声里,故作滑稽地以一个掩面而羞的动作认输了。 “惠姐”。 果不其然,霍欣尤为亲热地先叫了一声,然后才替宁卫民介绍。 “卫民,这位就是这儿的女主人江惠。别看她现在脱了军装,在物资局坐办公室,当科长,过去可是部队歌舞团的台柱子,拿过好些奖呢。那首《红米饭》就是她最先唱的。” 然后都没等宁卫民出言寒暄,霍欣就摇着江惠的手诚心诚意的恳求上了。 “惠姐,一会儿你再给我们唱一个吧,好久都没听你唱了,也让我们再饱饱耳福。” 为此,宁卫民只能点头欠身,用微笑致意。 而面对如此的恭维,江惠也很谦虚,露出客气的微笑。 “别别,欣欣啊,你总不给我留余地,我同人家才头一次见面。你把我捧这么高,真掉下来砸着人家又该怎么办呢?” 宁卫民终于抓住了机会,能够显示一下自己调侃的本事。 “不要紧,江……科长,您对我的力气,以及我麻木不仁的担心绝对是多余的。您即便掉下来,我也保证摔不着您。不过我倒是很畏惧,霍欣对您那曼妙歌喉的描述,我怕真的领教过您歌声的魅力,就再找不着北了……” “哈哈哈……” 这话一说,江惠和霍欣一起发出大笑。 而且是前仰后合,捂不住嘴的那种失控大笑。 这样的效果让宁卫民都觉得有点过了。 结果就在他流露出匪夷所思的好奇时,霍欣一句话为他揭开了谜底。 “你已经……已经找不着北了。要接也轮不着你啊?人家惠姐早结婚了,喏,那就是惠姐的爱人。” 正文 第三百七十四章 一家人 随着霍欣指向,宁卫民看见了一个模样很帅气的人。 此人一米七八的个头,身材适中。 一身笔挺的保罗衫配西裤,穿着很有点港味儿青年才俊的意思。 面容也很英俊,就像“无线”那个演电视剧的汤镇业。 但他正在干的事儿,却真的没他的外表那么帅气。 甚至有点跌身价儿,要用三十年后的话说,有点“娘”。 因为他似乎刚从厨房里出来,充当服务员的职责,手里托着一大托盘切得清爽的哈密瓜。 不但笑吟吟的在劝每个来宾吃瓜,而且还每个人都发上一张叠好的纸巾。 当然,这年头国内只有手纸。 所以在宁卫民的眼中,这种讲究虽不多余,却未免显得有点滑稽。 但更夸张的在于江惠叫自己爱人过来后的连锁反应。 听见老婆的召唤,这个人仅仅一个愣神,就迫不及待地跟正在说话的人告辞。 毫不迟疑的满面带笑的直奔了过来,殷勤把托盘呈现给了江惠、霍欣和宁卫民。 “江惠,欣欣,还有……这位,你们都快尝尝,这哈密瓜真好,咬一口又脆又甜,百分百西域名产。难怪价钱不便宜,一个要六七块。这次保证没有异味儿,我可是用水果刀在专门切蔬菜水果的案板切的……” 就这态度简直像个下属,或者说是晚辈,正在跟上级报告后勤工作。 这下就连江惠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所以不同于不好拒绝这份热情的霍欣和宁卫民。 在他们分别拿起哈密瓜的时候。 江惠却根本没动手,而是拿眼神横了自己丈夫一眼。 “嗨,谁问你这个了。叫你来是给你介绍一个新朋友。这位就是欣欣的朋友的宁卫民。皮尔·卡顿服装公司的运营部副经理,人家还是欣欣的顶头上司。” 跟着又跟宁卫民说,“这是我爱人年京,目前在城建局当科长,你要有什么修房的事儿可以找他。其他的事就算了,他的官儿太小,帮不上你的忙。” 说实话,这样去介绍自己的丈夫,虽然透着亲近,却也很不给男人面子。 一般男人多少会有点不高兴。 没想到那年京还真是好脾气,乖顺得简直像个儿子。 不但不以为忤,而且把手伸给宁卫民,自己嘴里还说呢。 “对对,我大事儿管不了,修房这种小事还行。不管上下水,还是暖气电路,楼房平房,修四合院,找我全没问题。一个电话的事儿。” 霍欣也笑着附和。 “年哥可是个标准的模范丈夫。有惠姐发话怎么着都行。卫民,你有事儿就尽管找他就行。” 于是“吃瓜”中的宁卫民没办法,也只有一手拿瓜,用另一手握着手,笑而自嘲。 “好好,有需要我一定来请您帮忙,不过那也得先等我自己有了房才行……” 哪知年永利竟然诧异地反问。 “哎?你……你不是有一个挺大的四合院吗?” 随后,他和江惠都一起看向霍欣。 霍欣脸上登时就有些微微发红。 然而在宁卫民更为奇怪的眼神瞩目中。她不能不对此先做出解释。 “惠姐的哥哥挺有办法的,我跟他说了你的事,他说有朋友也许能帮上你的忙。” 然后才跟江惠和年京又说。 “具体情况,我还没来得及跟他说呢……惠姐,江浩大哥和他的朋友们来了吗?” 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江惠和年京很快明白过来什么情况了。 江惠赶紧冲霍欣会心一笑,来打圆场。 “来了来了,不过他们在打牌呢。咱俩过去看看吧,他们闹够了没有?” 说着,江惠径自搂着霍欣去了。 宁卫民则由年京继续相陪。 这时候,宁卫民心里无疑是五味杂陈的。 确实,不免有点小感动。 但总体说来,他其实并不喜欢这种意外惊喜。 尽管他对霍欣交际方面的含金量,并不怀疑。 可他一直相信只有充足的准备,才能让事情按照自己预期的方向发展。 许多微妙的事关键就在于程度。 恰到好处才是好事,反之往往就会变质了。 所以每逢大事,最好由他自己来操持每一步,他才能安心。 说实话,今天他来这儿本以为只是认识些可能能帮上忙的人,仅仅是做个初步接触。 完全没想到,霍欣已经把这件事透露给这么多人。 而且还是以人托人的方式来求人的,马上就会让他去面对毫不了解的人。 这无疑是给他达成所愿增加了难度。 单纯从运作角度来说,存在太多失控的可能,绝非明智。 果然女人就是女人,只凭本能形式,即使是好意也能办坏事儿…… “哥们儿,你可真运气。居然能摊上这种天上掉下的馅饼的好事。” 万没想到,就在宁卫民心里不免对霍欣多少心生抱怨的时候。 偏偏年京还说上了这么一句。 而且更让宁卫民别扭至极的是。 年京居然就这么凑在他的耳边,随后还继续小声嘀咕上了。 “霍欣可是个人人都想娶的公主,不仅人漂亮,身材好,学历高,关键是家世好。她可是外国语学院的校花,听说就是外国人,在后面狂追的也有好几个。你要能娶了她,那可有福了,至少能少奋斗二十年。” 这话在宁卫民听来分外刺耳。 原本还觉着这人不错的观感,此时因为其表现出的市侩大打折扣。 “这就叫运气?你什么意思?觉得我高攀了是吗?” 年京被呛了一下,但没有生气,只是笑了笑。 “是不是高攀,这种评价标准,完全取决于社会资源的稀缺性。年龄、身高、容貌、健康、才学、职务、金钱、家世,就跟生物链一样依次排开,决定了人的社会阶层和潜力。” “反正在我看来你是幸运的,也许你自己还不清楚,你跟霍欣在一起,会得到些什么。我可以告诉你,那是一个庞大的社会网络。无论对你的生活还是事业,都有极大的助力。” “一会你要去见的人我就不说了。你不妨先看看外面这些人吧。全都是在社会上吃得开的人们。今天你既然来了这里,咱们大家成了朋友,那么今后你无论是看演出要票,还是买紧俏的东西,甚至出门坐飞机,软卧,就全不是问题了。” “当然,我听霍欣说过你们外企的待遇,知道你或许是这屋里最有钱的一个,许多问题在你并不算什么。靠外汇券就能解决。但还是不一样。” “怎么说呢,这么跟你说吧,你就是再有钱,这汽车,你得自己买自己开吧。可你要有关系呢,不仅不用买,还有专人给你开。” “出去旅游外面吃饭,你得自己掏腰包吧?可有了朋友的关照,就用不着自己花钱。还有住宾馆的问题,你再有钱,有时候也未必能住的上想住的宾馆。可要有朋友,铁定能住上。” “所以说这关系,关系是什么?关系就是一切,比钱还值钱。有了关系,你办事就再不发愁了,不是你去求人,而是别人求你。你要做的只是一件事,就是牢牢把握住霍欣。” 宁卫民这时终于不耐烦地看了年京一眼。 尽管极力克制,但他仍以不太委婉的语气表示了自己的不屑。 他已经决定今后要和这个人划清界限了。 因为年京的话不但证明他太过迷信特权。 而且对权力的运用和认识相当肤浅。 甚至三观相当扭曲,为人有点无耻。 再加上交浅言深,什么都敢往外说,完全可以称得上轻浮、愚蠢。 “问句不太礼貌的话,您自己是不是就是出于这样的想法,才娶的这个媳妇,是吗?” 这次,年京的面色是真的变了,充满了受伤的刺痛感。 但也只是一瞬间,就恢复了镇定自如。 反倒他第一次展现出雄性荷尔蒙魅力。 就跟港台片里的黑帮大佬似的,目光炯炯,不带表情地嗤笑一声。 “老百姓通常会犯一个毛病,这也是大多数国人的普遍毛病。他们恨特权,走后门,恨不以才取士,恨任人唯亲。可一旦谁有这样的机会,也照样会这么干。所谓的不公平,只是没本事的人一句牢骚话而已。有本事你不走歪门邪道,看看这个社会还能不能容得下你?” 光说完这话还不算,他居然还望着宁卫民颇具深意地说。 “哥们儿,也许我的话你听着不舒服,可这是话糙理不糙。而且我绝对没有丝毫嘲笑老百姓的意思,因为我就是老百姓家的孩子。所以这些话我才能跟你说。反正无论怎么看,咱们俩才是真正的一家人,以后更应该团结起来。明白吗?希望你能接受我的友谊。” 这些话,年京说得很认真,但宁卫民却听得糊涂。 有些话他的确不能否人,但他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和年京是一家人了。 直至过了许久之后,他才真正理解了这时年京的话。 敢情就如同宁卫民和霍欣相识经过的翻版。 年京与江惠一样是因为自行车存放的问题认识的。 但有所不同的在于,当时江惠的车子被倒下的自行车砸在最下面了。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年京,不但机智地掩饰了自己的“罪行”,而且还颇为机灵地装好人,帮着江惠把她的车“抢救”了出来。 然后就靠他那出众的外表和能说会道的嘴,勾住了江惠的心。 甚至在他那高高在上的岳父极力反对的情况下。 他还能江惠死心塌地跟他私奔,甚至不惜割腕威胁家人,最终打赢了这场爱情的胜仗。 所以说,打小在胡同长大的年京,自从了解到宁卫民的基本情况之后,其实已经把他当初自己的同类了。 正文 第三百七十五章 异类份子 话不投机半句多。 很快,善于察言观色的年京很敏感地看出了宁卫民的拒人千里之外。 于是颇为识趣地让他独处,去关照其他客人了。 不过宁卫民的感受却并没有因此舒服多少。 因为当其他人跟他搭讪时,他才真正开始认清,在这样的氛围里,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异类份子。 最大的区别,就在于这里的年轻人,不但自己本身前途光明,而且他们的父母亲人,也都具有一定社会地位。 有知名演员的儿女,有大学教授和艺术家的孩子,当然也有一些商业口和外事口的后代。 所以往往与他们聊不了两句,这些人就会把关注重点放在宁卫民的家世上。 “啊,姓宁?这姓可少见,你父亲一定是市商业局的宁处长了,对不对?” “呃……不是不是,我跟商业局那位宁处长没什么关系……” “噢,那你认识‘人艺’的宁主任吗?” “勉强说,我应该属于纺织系统的。” “噢,我对纺织系统不是很了解的,不过我有个朋友,倒是家里有人在纺织局!也许你们可以聊聊,也许还认识呢。潘伟你知道吗?他爸的职务是……” “不,我们肯定不认识。其实你误会了,我说我自己在一家服装公司上班。皮尔·卡顿你听说过吗?” “皮尔·卡顿!啊,我知道那个牌子!国际名牌啊?美国的还是英国的?霍欣就是那个公司的。那你们一定认识吧?” “是的,今天就是霍欣带我来的。不过这服装品牌来自于法国。” “嗨,反正都是八国联军之一。难怪了,原来你是外事儿口的人,那你父母是国通社的驻外记者,还是外交官?” “我……” 没治,真没治了。 宁卫民感觉自己仿佛进入了现代《镜花缘》的故事里,来到了一个什么“拼爹国”。 之后的二十分钟左右,他就是不断地应付这样统一的询问模式来度过的。 然而最让他感到奇怪的是。 这些人在乎他的家世,在乎他父母的职务,更甚于他本身的工作。 一旦得知他是个无依无靠,没有跟脚的人之后。 哪怕本身的职务和工作并不如他,这些人也会生出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来。 似乎他们是相当不屑于和他这样“没身份”的人打交道的。 于是当厌烦这种语言套路后,宁卫民终于懂得了怎么愉悦地来解决掉这样的骚扰。 再有人来攀谈询问他的出身,他就号称自己是“北炮”的。 对方如果做出敬仰的姿态,试图再进一步询问他父母的具体职务时。 他就会故意恶作剧地说,“哦,我爸是做灯罩的,五级工,我妈是做灯丝的,三级工,北方灯泡厂嘛。” 这样就会把对方的嘴用吃惊彻底堵住。 然后多半会带着如同吃了苍蝇一样的恶心和后悔,支支吾吾地主动远离他。 宁卫民根本不怕得罪人。 在这里待的时间越久,他就越能看清周围这些人的肤浅、幼稚和虚荣。 这些嘴上没毛的小嫩瓜们,根本就没长大呢。 他们发自内心地迷信朋党关系,却又总爱做出一种与众不同,愤世嫉俗的样子。 他们最大的喜好就是肆无忌惮的议论时政,夸夸其谈的放言天上、地下。 张口就是中央谁谁又怎么啦,一个个口气大得很。 好像国家交给他们治理,什么问题就都不是问题了。 其实他们的理论见解又有多少切实的基础呢? 没有!连纸上谈兵都算不上! 这些人爱辩论国家大事,无非是显示自己不同凡响罢了。 而除此之外,他们聊天的内容,就剩下一起去郊游,搞演出票子,去吃西餐的种种享受了。 还有些人,喜欢故作高深走文艺路线,自称是什么“沉思的一代”。 其实也是瞎扯淡。 他们的身上不但缺少舍我其谁的豪迈,也压根没有多少真才实学。 为了标榜自己有学问、够文艺,他们要么当着男男女女背雪莱的诗,聊世界名著。 要么就爱引经据典的,拿文艺名人给自己对文艺观点背书。 一会儿肖邦、柴可夫斯基怎样怎样,一会儿莫泊桑、米拉说过什么样的话。 瞧那些人那一本正经,故弄玄虚的样子。 好像就研究怎么把简单的东西变复杂化了,研究怎么把人话说出来,让别人听不懂了。 还大学生呢!这个年代的大学生,怎么净是这样爱臭显摆,酸文假醋的人? 所以与这些人相比,年京倒算是好的了。 虽然这这家伙对关系的膜拜已经深入骨髓了。 而且为人行事还很飘忽轻浮,老有点咋咋呼呼的夸张劲儿。 可毕竟长得不错,模样不让人讨厌。 待人也热情,尤其是很风趣,对谁感兴趣的话题都能聊上了几句。 哪儿有好吃的,哪儿有好玩的,哪又上演新剧目,哪里来了时髦货。 这小子一套套如数家珍,很快就能与人聊得火热。 用句当下的时髦话来说,他也是“引领时代新潮流”。 而且他还有一个最大的优点,就是他的谈话风格永远轻松流畅,绝不会让对话卡壳。 任何情况下,他总能讲出一些有意思的小段子,非常自然的活跃气氛。 即便是发现别人厌恶他,他也能做到体面的离去,不会让彼此关系真正僵化。 就像他刚才从宁卫民身边离去,所做到的那样。 相当的得体,而且给彼此都留了余地。 如果单从这方面看,就连宁卫民也不能不承认,年京其实具备一个成为优秀生意人的潜质。 他交际上的本事完全是天赋,想要刻意学,是绝对学不来的。 嘿,不能不说,这小子真是有点意思。 古代君王身边那些讨喜的弄臣,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真学问虽然没有多少,可就是善于为人驱赶寂寞,是闲泡在一起的最佳伙伴。 虽然为人瞧不起,但又让人离不开,许多人都应该喜欢身边有个这样的人。 哪怕是他,也没法对年京彻底生厌,完全否定…… 就在这时,终于一声招呼传来,停止了宁卫民对环境的观察与胡思乱想。 “卫民,这边,你过来……” 宁卫民抬眼寻声,发现霍欣和江惠,正在一个房间门前冲他笑着。 正文 第三百七十六章 不吃亏 怎么就这么巧啊! 从小厨房钻出来,居然正撞见了提前退席的罗大婶儿和玉娟嫂子。 点令宁卫民和米晓冉都始料不及。 我们的社会,对于男女交往可是一向比较敏感的。 虽说眼下有些风气松动了,但还是没改变众口铄金,舌头根子底下埋死人的本质。 所以后果也是他们难以承受的。 米晓冉几乎是现场被臊走了,宁卫民也有跳进黄河洗不清之感。 俩人无不为此尴尬至极,懊恼不已。 关键是冤啊! 因为他们真是清白的,连半点儿女私情没有。 之所以会在罗家的小厨房里进行密会,可不是谈情说爱。 那主要是因为宁卫民成功打发走了那位“实地考察”的,把五块钱拿到手之后。 看到米晓冉惊奇无比的神色,又灵机一动,想要拉米晓冉入伙儿。 他觉得既然这姑娘知道了,那为了保密,为了方便,倒不如干脆就把收信地址改到重文门旅馆去的好。 如果让米晓冉来代收信件,实际上比求康术德帮忙还方便呢。 别忘了,老爷子也是白班、夜班轮着上。 信件隔半个月就会有落在别人手里的时候,这哪儿行啊? 而且老爷子可是临时工,说不准哪天就让玉雕厂给辞了。 那连个“不”字儿都说不出来,就得卷铺盖走人。 反过来,米晓冉就不一样了,她不但是重文门旅馆正式职工,每天还都是长期固定的早班。 邮差基本是上午九点和下午三点来旅馆,这两趟她都够得上。 兹要她愿意,是不会有人跟她抢跑腿儿的活的。 她来办这事儿,几乎算得上万无一失啊。 但让宁卫民完全没想到的是,这年头的人,可是忒有点死心眼了。 普遍都讲究帮忙就是帮忙,耻于言利。 米晓冉尽管答应了他的要求,却坚决不肯收半点报酬,非要纯奉献不可。 这让宁卫民又如何过意的去呢? 自然就要反复做思想工作。 开始他还误会米晓冉嫌少,后来就把每封信的提成从五毛增加到一块钱。 没想到把米晓冉给惹恼了,人家也不想再说什么了,直接推门一溜烟跑掉。 哪成想啊,这出去的也忒不是时候了…… 瞧这事儿闹得吧! 这就好比请人吃饭,碰上个黑心的脏馆子,给人吃进医院去了。 好比送人条裤子,骗遇着假冒伪劣,人家刚穿着出门就开裆了。 好比送人一只宠物狗,突然发作狂犬病,反而把人家给咬了。 马屁拍在马腿上的结果,实在再悲催不过了。 本来是你好我也好的事儿,弄不好就能反目成仇。 唉!倒霉嘛!真是要亲命了! 宁卫民现在别的不怕啊,就怕米晓冉脸皮儿薄,因为这事彻底记恨上了他。 要是小姑奶奶一使性子,把已经说好的事儿再变了,那才叫真正的坏菜了呢。 总之,为了防止事情往最坏处去,宁卫民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也只好以满腔热情和诚意,来试图道歉挽救了。 只是可惜啊,就像要划清界限似的,米晓冉开始拼命的躲着他走了。 国庆节之后两天,无论院里院外,单位家里,宁卫民在上赶着说话。 这姑娘都是不言声,低着头逃似的避让。 宁卫民还想过借“贿赂”米晓卉来传话,可一样是没成功,甚至就连这小丫头也给得罪了。 米晓卉很不高兴的回复,说自己挨了姐姐一通呲儿,以后再不敢吃宁卫民的雪糕了。 合着压根就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啊。 谁说抬手不打笑脸人啊? 宁卫民那颗滚烫滚烫的心,就被米晓冉的冷淡给撅得“咔吧咔吧”的。 不用说,屡屡碰壁,让他是真发愁了。 照这样下去,他想挪地址的事儿恐怕还真有要黄的苗头。 更关键是他没时间等,他也明白这种事儿需要时间,最好等米晓冉心情平复再说。 可问题是杂志最多再有两天要去印刷了,他要不跟米晓冉真正说死喽,工作也没法展开啊,这期可又错过去了。 还好,他最后又想出了一个辙来——打电话。 这年头人们是没有手机,可有座机啊。 虽说整个京城的电话普及率并不高,只有百分之四而已。 可几乎每两三条胡同,就有一台公用电话。 只要把电话打过来,人家管叫。 不得不说,宁卫民这个“决定”实在是太正确了 因为电话往往意味着公事、要事和大事儿,米晓冉不可能不上钩。 而且这种方式也很隐秘。 除了接电话的米晓冉,没人知道是他打的,那不好意思和让人误会的顾虑,也就不存在了。 更何况米晓冉即使不愿意给他面子,总得给七分钱电话费面子啊。 这时候的电话还是双向收费的,跑次腿儿,还得额外收费三分钱呢。 既然人都来了,钱就得交。 不说两句就挂,这不是胡同里长大,勤俭持家的米晓冉干得出来的事儿。 果不其然,宁卫民终于成功和米晓冉通上了话。 “喂,您……是哪里……” 电话中,米晓冉的声音很紧张,充满了游疑不定。 可见这通电话是有威慑力的。 “是我呀,宁卫民……” “啊?怎么是你?” 米晓冉一下叫了起来,被愚弄的感受让她十分火大。 “好啊,你……你搞什么鬼呢?在耍什么阴谋诡计?你怎么就跟个特务似的……” “别别,你别这么说我啊,我是人民,可不是敌人。” “哼,你是不是敌人,我说了算。干嘛戏弄我?你这个大坏蛋!” 米晓冉会生气,这原属于意料中的事情,宁卫民也没指望人家能好声好气。 不过他自认为自己的口才也算出众,只要米晓冉肯听他说,事情也就有了转机。 “哎呦,小姑奶奶,千万别误会。我不是戏弄你,是想跟你道歉,我可什么方式都试过了,这也是最后一招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嘛。你应该不是那么小气,连个道歉的机会都不给我吧?” 激将法奏效,米晓冉终于吐了活话儿。 “那好,有话你就说吧,我听着呢……” 正文 第三百七十七章 主动权 几分钟之后,当宁卫民再重新走进废品收购站的时候。 刚才还剑拔弩张,恨不得一触即发的冲突气氛,已经全然消散了。 他成了全场唯一趾高气昂的人。 已经再没人敢于在他面前刺毛儿炸刺儿了。 包括朱大能在内,他们几个人无不露出人畜无害,又略显尴尬的笑容来。 其实这一点都不奇怪。 关键就在于这辆压轴的道具——汽车上了。 虽然只是一辆相当简陋的212型军用吉普车。 但由于这年头,是没有私车的。 这两汽车在朱大能他们的眼里,就代表了一种至高力量的威慑。 虽然朱大能他们并不十分清楚国家干部具体待遇问题和配车标准。 可他们如同这年代大多数人一样,已经形成了一种根深蒂固的概念——汽车就不是一般人能坐的。 既然宁卫民坐着汽车而来,还能让司机老老实实按他吩咐的去做。 那再和他的穿着、气质、举手投足牛哄哄的做派联系起来。 无疑就很容易形成一个具有说服力的逻辑证据链。 使得他们深信不疑,宁卫民是大有来头的人,至少也是家里很有背景的主儿。 他们可都是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又是有家有业的主儿,都觉得这样的人招惹不起。 再说了,人家的司机还等在外面,那就是实实在在的人证啊。 万一宁卫民要有个好歹,这司机还能善罢甘休嘛。 兴许一个电话就能把他们都送进局子里去。 所以他们就是再混蛋,再胆大包天,也不敢在这样的情况下对宁卫民做什么啊。 心里全都在后悔不迭,自认晦气呢。 而作为宁卫民来讲,其实也正是因为吃准了这一点。 他就知道朱大能他们只有欺软怕硬的本事,只敢跟那些明显不如他们的弱者耍威风。 才会不惜成本,煞费苦心的准备好一系列道具。 给他们演了这么一出与果戈里的《钦差大臣》如出一辙的戏码。 应该说,事实证明,这药方子算是开对了,效果相当不错。 曾经在宁卫民面前凶神恶煞,耀武扬威的暴徒们,此时再不复当初的蛮横无理。 反倒是人人带着一脸毫无脾气的可怜样,由着宁卫民随意挤兑。 尤其是朱大能,赔笑作揖,就跟他的奴才似的。 “怎么着?咱们接着来吧,你们谁先动手啊?让我也痛快痛快……” “别别,您别这么说啊。误会,这儿绝没人敢动您一根儿手指头。” “哟呵,怂了?我刚才还真把你们当汉子来着。这也太让我失望了,你怎么当头儿的,给他们做个表率吧……” “不不,其实刚才我们就是开个玩笑,真没想跟您动手。您别吓唬我,我胆小。” “不是吧?你还胆儿小?我可听说,你们劫道儿的时候挺横的呀。还要给我那小兄弟脑袋剁下来,威风得很哪。” “瞧您说的,我们哪儿敢杀人啊。跟您实话实说,我们也就是吹吹牛的本事。就您那小兄弟,我们一个手指头可没碰着。倒是我们俩兄弟,让他伤的不轻。您看看啊,这鼻梁子贴着呢,这胳膊还吊着呢……” “哟,那照你这么说,是我该代我那小兄弟儿跟你们赔礼道歉呗?是他不对,他错了。是他求着你们劫他,他应该让你们随便折腾他就对了呗……” 瞧这几句话说的,简直烧鸡大窝脖啊! 朱大能他们几个差点没被生噎死。 他互相瞅着,谁不知说什么好。 但事已至此,又能怎么办呢? 别说他们确实没理,就是有理也不敢争辩,只能怂到底。 于是朱大能抹了把汗,咬着牙,咽了口气,继续发着狠儿的赔罪。 “我们错了,我们活该,我们不是东西,我们干的不是人事。不过您小兄弟终究没受伤不是吗?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我们一般见识。您到底想怎么样?也给我们划条道儿出来,给我们一个改错的机会呀……” 唉呀妈呀,爽透了! 这种成功忽悠人的滋味,就像喝了一杯冰冷的水啊。 没有什么比看着对头在自己面前伏低做小,听他们自己骂自己更爽的事儿了。 而且有了这话,距离大功告成可就不远了。 于是宁卫民也不以为甚,再行逼迫了。 他语气缓和了一些。 “我想怎么样?祸是你们自己闯的,该怎么弥补你们还不清楚?人没打着,可东西你们劫走了啊,是不是?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吧?” 朱大能这下醒悟了,一拍自己脑门儿,就吩咐旁边几个站着发楞的手下。 “快去,麻溜儿的,把头几天弄回来那些铜都拿过来,让人家带走啊……” 可这哪儿是宁卫民要的啊? 他立马不乐意了,冷笑了一下。 “你就打算这么办哪?” 朱大能又迷了头。 “您……您什么意思?” “嘿,你也不想想,我从你们这儿拿一麻袋铜走算怎么回事?我有病啊?从你们废品站往外拿铜?然后我再让我小兄弟把铜卖到废品站去?” “哎哟,您说的是。瞧我这脑子!明白,明白!” 朱大能赶紧打开装钱的小箱子拿钱,摆了一沓子大团结在桌上,然后带着谄媚请示。 “差不多应该是一百八九,我给算个整儿行吗?二百,您看……” 宁卫民看着那些钞票,心里止不住的美啊。 但本着利益最大化出发,他可并没打算就这么结束今天的演出。 他想的是既然来了,反正都是演一出。 到底能敲出多少,总得尽力试试才行,是不是? 于是装作很无所谓的说。 “成,二百就二百。铜的事儿就这么着了。可你们还把人家的生计给断了,这又该怎么算啊?” “这……” 朱大能又急得不知说什么好了。 随后眼珠子转了几转,终于叹着气,一拍大腿。 “哎,那要不我们摆桌酒行不行?地儿随便您挑。您把小兄弟带来,我们当面赔礼道歉,保证以后再不干涉他……” 不得不说,这朱大能的态度,应该是很有诚意的。 可惜他又没猜对宁卫民的心思。 宁卫民对此建议完全嗤之以鼻。 因为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儿。那不就穿帮了吗? 何况他要的可是钱,不是这虚头巴脑的东西。 正文 第三百七十八章 投脾气 “我这人啊,是身在外企不假,对体制内的情况肯定不如各位了解。但你们要以为我不懂关系的重要,那可未必。商场和官场难道没有共同性吗?也一样需要需要在交际上下工夫,否则就会步步维艰。” “不瞒各位,我们公司的董事长皮尔·卡顿先生,早从1979年就来到共和国了,而且非常看好国内市场。但我们公司为什么直至去年才刚刚成立啊?主要原因就是外国人不通咱们国内关系的重要,四处碰壁。幸亏卡顿先生醒悟得早啊,高薪聘请了我们现在的总经理宋华桂女士负责打通国内的门路。否则咱们国内,现在还见不到真正的国际时装呢。” “至于具体到经营上,关系就更忽视不得了。上至优惠政策,表演宣传,下至店址选择,顾客群体的培养,哪一样不靠关系?哪件事不需要盖红章啊?” “要没有纺织部、经贸部鼎力相助,大力支持,我们公司的业务根本开展不起来。别的不说,模特表演就会被安个有伤风化的标签,成为罪名。这说明什么?这就就说明大生意更得有大靠山啊。” 宁卫民的策略很精明。 他知道要改变对方的想法,往往必须先从顺着对方的话开始,才是阻力最小的办法。 果不其然,这些话首先就获得了李仲的支持,引得他有感而发,忍不住横插了一嘴。 “哎,你这话我同意,做生意不靠关系靠什么?就拿我跑花城来说,铁路的关系就是最重要的。没这方面的关系,你就得普通车厢挤着,要想把电子表、计算器这些东西弄回来,更是白日做梦啊。别说托运了,连花城火车站你都进不去。工商、执勤逮住你,抓住不是重罚就是没收。就连火车上还有人抽查呢,那叫‘放血的针管子’……” 要说李仲这人还挺有意思。 一旦插上口就没完没了,竟然夸夸其谈的吹嘘起了自己的生意经。 就他靠钻钻政策空子,挣点小钱那点事儿,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还以为自己有多大本事。 要不是江浩为人够警醒,很快就阻止了这小子口无遮拦的大发言论。 李仲没准都能把哪个列车长用休息室帮他带货,花城那边又是哪个缉私队给他提供货源,都给秃噜出来。 所以这就只能说明一点,这位江浩的小舅子是个既没城府,又爱慕虚荣的人。 因为只有这样的人,才会喜欢抢着信口开河,滔滔不绝的自我吹嘘。 他根本不明白“话多语失”的道理,不知道自我炫耀最容易惹人生厌,更不懂得什么叫“能说的不如会听的”。 反过来呢,其实只有鼓励对方多说,善于聆听的人,才能获得别人的好感,同时也能掌握更多的信息。 这不,现实的例子就在眼前。 李仲他自己就对饶有兴趣听了他半天神侃的宁卫民态度大好。 他在江浩的提醒下,重新把话语权转交回来的时候。 就给了宁卫民一个笑脸,已经不像刚才那么对他带有明确的敌意了。 “哥们儿,别介意啊。打断你的话了,纯属有感而发,你说,你继续说……” 宁卫民多会做人啊,漂亮的场面话随口就来。 “没事儿,本来就是大家坐在一起随便聊聊天嘛。何况你说的这些事儿,我还真是头一次听说,挺长见识的。” 尽管是谎话,没人会当真,但这样的谎话却比真话更容易博得别人的好感。 明证就是李仲又乐了,而且拿起桌上的烟盒来还给宁卫民发了一根烟。 一块六一盒的希尔顿。 当然,是没有完税标识的。 “那我就再说说我对关系的理解……” 宁卫民点上了烟后,又重新开了口。 “具体到个人而言,关系就更重要了。在座的肯定都明白,就社会现实而言,孤单一人肯定斗不赢拉帮结派的。一个人在社会中,如果没有朋友,没人相助,他的状况就会十分糟糕。普通人如此,想成就事业的人更是如此,如果单凭自己单打独斗,不能借助他人之力,任何事业的建立都无从谈起。” “事实上,社会上就有这么一类人,他们能力超群,见解深刻,才华横溢。本来可以飞黄腾达,却偏偏过着清苦的日子。这是为什么呢?不就是因为这些人又才华,却也恃才傲物。认为自己比别人优秀,是不可或缺的人才。因为狂妄自大,不能很好与周围人相处。就这样,因为缺乏社会关系和人脉,最终都埋没了。这就足以证明,光有才华也是不能成事的。” “其实从我个人的体会来讲,一个人大部分成就总是蒙他人所赐。因为机缘总得有人送到你手里才行。多一分人缘,才能多一分机缘。何况生活是个大舞台,我们身在其中各有各的位置。没人能够应付所有的难题。那么多一分人缘,也能减少一份烦恼。俗话说得好,众人拾柴火焰高。人际关系就像一盏灯,在人生的山穷水尽处,能指引给你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繁华。” “所以说嘛,一个人能力大小,一个人的前程和潜力,其实是由他的朋友质量和多寡来决定的。朋友多的人,面子就大,总会获得各种各样实际又具体的帮助,几乎没有办不成的事儿。完全可以这么定义,只有朋友多的人,才是一个成功的人……” 宁卫民的话说到这里,又投了吴深的脾气。 他大手一挥,又用招牌动作,手指头点着宁卫民的脑袋说。 “哎,这话有点意思,是这么个理儿。我老吴就是朋友多,面子大,谁办不成的事儿,我也能办成。谁进不去的衙门口,我老吴都有朋友在。” “就那些傻X大学生,一个个眼睛全张脑袋顶上,可肚子里墨水多又管蛋用啊?还不是分在我手下,得听我的指挥。” “你这话,我真得回去好好说给我爹听听,我们家老头子总说我不学无术,怪我在文化局不好好干,丢他的脸面。这回我可找着堵他嘴的理论依据了。早早晚晚我也能跟他一样,混个局长的干干……” 这个粗胚正嘚瑟呢,一转念,忽然又觉着不对味儿了。 那刚刚放下的手,骤然间大力一拍桌子,又抬了起来。 就跟枪管儿似的瞄准了宁卫民。 “哎,不对啊!霍欣可是把你都快吹上天啦。说你可就是靠自己努力混上来的啊。” “还说你经营有方,英语贼溜,特有本事。马上就要把你那顶头上司给比下去了。” “这话谁说,也轮不着你说啊?小子你什么意思?跟我们来假招子,把我当胡传魁了是不是?” (注:胡传魁,京剧样板戏《沙家浜》里面的花脸的角色,用花脸可以表现出他的江湖气,以及仗义、豪爽缺少心机的特点。用阿庆嫂的话说,他是个“草包”。) 正文 第三百七十九章 社交艺术 面对吴深的怀疑和诘难,宁卫民丝毫不慌。 别看对方来势汹汹,一副说翻脸就翻脸的样子,极为盛气凌人。 可宁卫民心里清楚,越是这样,他就越不能认真。 于是反倒揶揄的笑了,丝毫不以为意地说,“这么看得起我啊?谢谢了。但我还是有点自知之明,对这些话实在愧不敢当。” “比我有才干的人多了去了,我算什么啊。何况我的英语水平肯定比不上霍欣。往好听了说,我这事自学成才,其实就是野路子。人家霍欣可不一样,正经科班出身。” “至于霍欣为什么捧我,那是因为有个前提。我是她的领导嘛。你们还不了解霍欣吗?别看年纪小,心眼挺多。她那么聪明一人,哪能给我挑她的刺儿,给她穿玻璃小鞋的机会啊?” “当然,即便我有这个心,今天见到各位也没这个胆了。就凭你们这些朋友,那就是霍欣坚强的后盾,绝对的硬托。以后我怕是得谨小慎微,躲着咱们霍大小姐走啦……” 这么一说还真管用,吴深立刻就不好再较真了。 反而一胡撸脑袋,大嘴一咧,用会心一笑表示了认可。 甚至就连霍欣都没法驳斥。 毕竟宁卫民这番听起来不太严肃的话,也是对她的一份认可。 没错,在交际中难免会遇到一些棘手的问题。 对此,最佳的方式就是以戏谑的应答来面对,这是一个相当高明的技巧。 只要语言把握能力到位,就能让对方舒展情绪。 像宁卫民,几句调侃就淡化了窘迫,让尴尬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只不过,即使过了吴深这一关,也不意味着就没人再难为宁卫民了。 别忘了,还有一直在旁没言声的江浩呢。 “老弟,你是不是太谦虚了?你非说自己没才学,谁能信啊?那按照你话里的逻辑,难道你也是凭关系不成?更何况你兜了这么大圈子,一直就没说到实质问题啊?我就想问问你,你刚才驳了我们的所有人的面子,怎么就成了你尊重我们呢?你说话能实在些吗?” 要不说这小子不好对付呢。 这番话等于直指宁卫民言不由衷耍花腔。 并且在江浩的提醒下,其他人也重新想起恰才的矛盾来。 要知道,宁卫民采用绕圈子的方式拒绝别人,虽然是讨喜的一种方式,但必须得巧妙。 要是让人揭露了出来,就会变得让人生厌了,因为没人喜欢被人愚弄的感觉。 江浩的话不可谓不是一击重拳。 不过宁卫民照样不惧。 因为他可不是单纯的左顾言它,只为了把问题糊弄过去。 他真正的目的是彻底掌控对话节奏,不但不失去,还得得到点东西才行。 所以他的话那是打着埋伏,拥有成熟套路的。 目前只是他连环拳的第一招而已。 “哎呦,江处,你这话可真是冤枉我了。我怎么就不实在了呢?” 宁卫民这次换了路数,上来就抱屈,而且不惜自贬身价,一连甩出了许多的反问。 “说真的,我从不认为,个人能力的重要性要超过社会关系。那我自己怎么会是那种凭才学钻牛角尖的人呢?那不是自己明知走不通,还非往死路上走吗?” “坦白说我就是运气比较好而已。当初为了换点外汇券,学了点英语。结果赶上了点儿了,碰上卡顿先生,才得以成为外企职员的。不怕各位笑话,整个公司我可是学历最低的一个人。‘有才学’这词儿,怎么也按不到我身上吧?” “各位不妨再想想,像我这么一个胡同里长大的小老百姓,既没有学历,又没有背景,难道就靠点聪明劲儿就能坐上副经理的位子?真有这种可能吗?即使我运气好,真发生了这种事?我又坐得稳吗?就别提跟上司争权夺利了?” “所以说我也得靠关系,找硬托才行啊。” 要知道人的思维是有惯性的,这些问题在场的人都不得不同意其合理性,就连江浩也是一样。 于是每一个问题,就都成为了宁卫民为自己辩驳的有利证据。 以至于最后的结论再掺杂了什么花头,在场的人都只能相信而无法反驳。 更何况宁卫民还有补充解释。 “当然,我跟在座的几位肯定不能比。我的关系含金量可没你们那么充足,这么优质,而且得靠我自己去寻找,去开发,去维护。” “像天坛公园的园方领导,还有美术界的名家、教授,各大媒体的记者朋友,以及经贸部、纺织部的一些人。都是我在工作中,一天天地费心思,下工夫才抓牢的。要没有这些人的信任和好感,为我捧场,我办那个雕塑展哪儿会那么轰动?” “我为什么能跟我的上司争一争经营权?就是因为我的上司错误的认为,外企公司讲实际。全靠英语水平和经营能力说话,埋头苦干就能做好业绩,多赚钱。他却不知道外企也重品牌宣传,也好名。目前这个打响名气的阶段,更在乎品牌的有口皆碑。” “是的,好的机遇是能够改变一个人命运的。我就是属于昨天还馒头就咸菜,今天就西服革履坐在高档酒店里的人。虽然我不能随心所欲的选择命运,选择境遇,但我仍然可以靠悉心经营人脉来为自己创造机遇。说白了,一个人如果有了许多有能力的朋友,也就等于掌握了自己的命运。” “所以说如果我算是有点能力的话,那也都在怎么交朋友上了。我又怎么可能不爱交朋友,不尊重朋友呢?甚至正因为缺少关系,我珍视关系才会胜过一切。坦白讲,我为今天能够认识这么多高质量朋友的机会相当满意。也对霍欣非常的感谢,自然对各位非常尊重……” 人人都有炫耀的心理,又希望交往的人能与自己的优势相匹配。所以在社交中如何不被人厌烦、不遭遇轻视就成了一种艺术。 首先,当提到自己的优势时,应该点到为止,不已太过,才能获得认同。 而且最好以抬高对方的方式,引到自己的长处上,才不会让对方觉得你自吹自擂。 其次,主动自曝其短,承认自己某些地方的不足,也能起到较好的效果。 这不是一种耻辱,反而会让人觉得你为人实在,说话不虚伪。 正所谓“自谦则人必服,自夸则人必疑”。 宁卫民就恰当好处的做到了这一切,他前面这些铺垫绝不是废话。 他通过委婉的抬高对方,直面点破自己的优点和缺陷。 不但已经让对方产生了优越感,让对方对他疑心一下释怀了,而且还无形之中加重了自己在这帮二代心里的份量,树立起了一个务实又风趣的形象。 别看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没什么真正的本事,可这本身就是一种能力的体现。 事实上,就在江惠不无疑惑的代表大家问出一句。 “那你为什么还拒绝帮助,辜负霍欣的一番心意?你仍然是没说明白,到底为什么啊?” 宁卫民的组合拳终于到了顺势打出最后一击的时候,抛出了最关键的言论。 “你别着急啊,下面就是我要说明的理由了。为什么我还要拒绝大家的好意?道理其实很简单。因为我没有办法做出合理的回报啊。” 正文 第三百八十章 分文不取 “人和人的情谊,既需要真心诚意,也需要感激与适当回馈。其实天底下,就没有谁帮谁是理所应当的。可人们往往最爱犯下的错误,就是把别人的帮助视为理所应当。” “没错,真正的朋友是要讲义气的。可什么是义气?我的理解是,除了力所能及的互相帮助之外。更重要的是,不能给朋友添麻烦,不能让朋友吃亏。要以感恩之心,对待朋友的好意。有来有往才是真道理。” “就比如今天,咱们才刚见面,各位就表示愿意给我帮忙,就让我看到了大家的朋友之义。可大家冲着谁的面子?冲着霍欣的面子。这是因为你们之间的情分到位了。反过来,咱们之间呢,还是陌生人。我有什么面子?如果单论的话,你们不帮我的忙才是正常的。” “另外,你们要帮的这个忙可不是小忙啊。论价值,我那套院子怎么也得好几万。而且这还是让一个文化协会挪窝的事儿,牵扯到好几十人的安置问题。这么大的事儿,必定遭遇不少阻力,我问过,问谁谁都挠头。各位要真帮我办成了,在我看,想必代价不小。如果我没法做出该有的报答。那我成什么人了?” “说白了,那不就是一个想利用霍欣跟大家的交情,白白占便宜的无耻小人嘛。难道这种行为不是在耍流氓吗?我要是这样的人,还配和大家坐在一起吗?我当然不能那么做,只能敬谢不敏啦。” 正是通过这番言论,宁卫民成功地把自己的形象又拔高了一大截。 因为没有人不喜欢这样懂得等价交换,知恩图报的人。 也没有人能看轻这样懂得人情世故,有自尊心的人。 事实上,直到这一步,宁卫民才算让对面的几个公子哥高看了他一眼。 像吴深,一边听着一边在不自主的频频点头。 而李仲是在宁卫民说完后,又给他发了一根烟。 毕竟他们身边惦记占便宜、捞好处的人太多了。 而像宁卫民这样知深浅,懂进退的人还绝无仅有。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把话说得太漂亮也会引起逆反。 像霍欣就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哎哟,你可真是的,太小家子气了吧。本来很简单的事儿,你还自己给自己设置障碍啊。” “我说你别这么事儿行不行?我本人,还有我这些朋友,可没人图你的报答。” “照你这理论,难道做朋友还得分层次?还要先看对方能不能给自己什么实际好处啊?你都把‘友谊’二字给说市侩了……” 这种指责真的有点让人下不来台。 但宁卫民却毫无尴尬,反而摇摇头,又驳了她。 “小同志,要不说你年轻呢,看问题全是小孩的心态,你把世界想得太简单,也太理想化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难道这不是真的?那为什么咱们今天这个聚会上的人,没有一个是修水管,扫大街的呢?” “还有适当回报这个问题,帮忙的人当然可以主动提出不要。但承受好意的人却不能不想。像你把这种事儿说成了市侩,我是绝对不认可的。因为哪怕再坚固的友谊也受不了只有付出没有回馈。一次两次可以,十次二十次呢?” “我能理解,在许多人眼中,找朋友帮忙,回馈以物质会很别扭。比如吃顿饭,送个东西,就好像把友谊给贱卖了,把朋友的交情给看俗了。但在我看来,这种想法万万要不得。适度的表达感激,才是非常必要的。” “也许我这个人,确实不懂得比较高尚的做法。但我通过这种办法,至少能明确表达我的谢意。它的作用不在于礼物的轻重,而是心意的表示。重点就在于我必须这么‘说’出来,人家才能‘听’到,才会知道我有多在乎这件事,知道自己帮我这个忙多重要。” “我绝对相信在座各位的能力,或许真的像刚才谁说过的,我眼里的大麻烦对大家只是举手之劳。但即便如此,我也不能装傻。因为对我来说,朋友才是最大的财富,维护友谊就得靠诚心二字,才能始终保持愉快。如果失去钱财,还有通过聪明才智再拿回来的机会。可失去朋友,往往就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说真的,还从没有人这么光明正大的把物质回报说得这么理直气壮,抬举到这么高的地位上。 宛如一大锅热乎乎、香喷喷的鸡汤被端上了桌儿,顿时把在座的这些人都灌得五迷三道的。 直接的结果就是霍欣被宁卫民说得心悦诚服,闭口不言了。 江惠看着宁卫民也露出了欣赏的神色。 李仲和吴深更是被忽悠得一起为宁卫民这番话喝彩叫好。 “仗义疏财,好好!哎哟,哥们,你这样的人少见,这话说的够意思……” “嘿嘿,我老吴就爱交你这样的朋友!就冲你这话,我把你当哥们了……” 哪怕是江浩,对宁卫民这番话也挑不出骨头来了。 没办法,宁卫民这家伙绝对的属于高手中的高手。 不但台词、演技过关,更懂得怎么渲染氛围。 这就像电影带有背景音乐,让他的个人魅力大大增加。 所以别看他跟这些人大家头一次见面,但就是这么简单的几分钟对话。 这些人很难不对宁卫民产生一见如故的好感。 不过江浩终究是个警醒的人,而且家庭出身和高于同龄人的才能也养成了他骄傲的个性。 宁外民的言谈举止表现越出色,就越让他以往的乐观破灭,产生了与之比较,甚至是对抗的的冲动。 所以他的心情很复杂,既有嫉妒、羡慕,也有欣赏和共鸣,一时还很难调适过来。 甚至完全出于维护自我尊严的防卫性行为,他下意识里,仍然在绞尽脑汁的找茬。 很快,他眼睛一亮,又再度责问宁卫民。 “老弟,我第一次见到你这么能说会道的人,口才真不错。但我就不明白了,你今天的来意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既不要我们帮忙,又说想交朋友。既说感谢霍欣,又怪她替你卖人情不合适。还有你房子的事儿,你到底想不想解决呢?你不觉得自己表述得这些有点自信矛盾吗?还有你所认为的合适回报到底是什么?你能说清楚吗?” 这么一说,果然气氛又变。 致使那些已经对宁卫民有了初步信任的人,又目露疑惑了。 “不矛盾,一点不矛盾。”宁卫民毫无畏惧与江浩对视。 “这些都很好解释啊。霍欣的为人的确非常够意思,其实她能把各位介绍给我,带我来这个聚会,就已经是份天大的人情了。我当然得感谢她。” “可反过来,霍欣怕是还不清楚,帮我这个忙,她究竟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人情代价。关键是她不明白,她家里人肯定是明白的。我一介草民,可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房子的事儿,我当然想解决,可这件事不是一蹴而就就能办成的。好在我的条件符合政策,地契房契都有,另外我也有相当的耐心,也会继续努力寻找合适的机缘。我相信,这个问题哪怕再麻烦,但总会有得到解决的一天。” “说真的,我来这儿,就是为了交朋友的。你们可以认为,我是为了解决房子的问题,也可以认为,我是为了解决其他的问题。我不避讳我交朋友带有一定的功利性,但关键在于投缘,某些价值观得先达成共识。” “至于回报怎么才合适,我对朋友又是怎么样的。我觉得还是用行动说话吧。说再好听也不如实际做出来的。只要咱们大家相处久了,不用我说什么,各位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了。而一些小小的诚意,我是可以率先表达出来的。” “比方说,如果你们谁需要皮尔·卡顿的西装,今后去找我准没错。我可以做主,五折卖给大家,而且不需要外汇券。怎么样?这个折扣,还说得过去吧?” 看了一样江惠,跟着宁卫民还特意补充了一句。 “女士也一样,我们现在虽然主推男士西装,但还是有不少漂亮的女装的。” 这话一说,大家又都笑了。 毕竟皮尔·卡顿已经名声在外,能穿上这样的衣服就有了面子,没人会拒绝这样实惠的好处。 尤其是江惠,身为女人,爱美是天性,更是高兴。 然而唯有江浩却不为所动,反倒又诛心似的逼问一句。 “不对吧?要照你的逻辑,不是应该要求对等嘛。既然是等价交换,那你为什么不开出条件,肯白白给我们好处呢?反过来说,我们也不好无功受禄啊,那不就成了你说的白占便宜的无耻小人了吗……” 宁卫民则以高帽应对。 “言重了。说真的,尽管我还不太清楚大家各自的身份,但我能肯定。在座的都是比我有能量的人。所以咱们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各位即便是接受了我这点小意思,也是心理有底。因为你们根本不用怀疑,随时都能补得上这份人情。” “反过来也一样,我所擅长的在其他的地方。就比如说这服装的折扣。于我只是小小的诚意,谈不上什么人情,就像你们手里的关系一样。我求人办事,如果只回报这些,岂不是让人贻笑大方?” 说着,宁卫民话锋一转,再出惊人之语。 “干脆我也给大家透点实在的。看看咱们能不能让友情深入一下。我现在就需要认识一下银行的人,拿旧钞换点新钞。各位如果谁有这方面的关系,能帮我这个小忙。我完全可以白送给大家每人一身皮尔·卡顿,分文不取……” 正文 第三百八十一章 是个人物 说到重文门旅馆的部门设置、人员安排,那就更具有国营特色了。 也更能体现出当年体制内的优越性。 首先从大面儿上讲,单位里几乎就没有临时工。 哪怕是装卸工,哪怕是保洁,哪怕是刷碗的、扫地的、打扫厕所的,也一律是正式编制的职工。 而重点在于再苦、再累的岗位,也能变得不苦不累。 没别的,秘诀唯有人多而已。 明明一个人就能干的活儿,用三个人来分担,谁还能叫苦叫累? 其次在职务上的叫法,我们国营旅馆和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饭店也有区别。 虽然一样划分了前厅部、客房部、餐饮部、工程部、财务部、行政部这些部门。 每个部门也都有经理。 但再往下细分就不一样了。 国营旅馆可没有什么主管、领班的。 与主管、领班能够进行对标的基层干部就是组长和副组长。 像宁卫民办入职手续找过的政工组、后勤组,就统统隶属行政部。 前厅部也一样,往下分为接待组和经营组,也可以简称为一组、二组。 接待组的职能主要负责领导会议室日常布置,以及配合主管部门视察工作,和记录留言、信件、报纸传递。 经营组的职能是办理旅客的入住和离店手续,电话预约业务和火车票代购业务。 如果不算当头儿的和财务部派驻过来的收银员。 所有基层职工全都加在一起的话,足有十七个人。 再加上这两个组编组也没那么死板,除了组长、副组长不变,基层职工是可以互相替换的。 那可想而知,人员如此富余的情况下,这班儿上的会有多么轻松。 事实上,除了夜班是安排两个人值班之外。 无论早班儿还是中班儿,前厅部每个班儿都能至少排五个人。 那一天最忙的时候,差不多就是十二个人一起分担工作,工作量简直微乎其微。 所以对于前厅部的人来说,大部分的时间都无事可做。 无论聊天、看报纸、看杂志还是吃零食、甚至是串岗,跑到别的部门去游荡。 只要别太过分,都任凭尊便。 只是连宁卫民算在内,整个前厅部也只有三个男的,那两位还几乎长期“焊”在了夜班的岗位上。 于是自然不须说,每天早上打开水的活儿,肯定就非宁卫民莫属了。 此外,他作为新人,还得接手一些别人嫌琐碎的杂事儿。 比如说去库房领点办公用品和票据单。 或是跟邮局的人打交道,每天给领导办公室送送报纸和给各部门分发信件什么。 很有点像收发室老大爷干的跑腿儿的事儿。 但哪怕如此,也依旧拥有大把的空闲,宁卫民完全实现了来这儿的初衷——舒坦的混日子。 只是世事终究不会那么完美,现实和想象间多少存在些扭曲。 有些小烦恼也是宁卫民始料未及的,那就是性别差异啊。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啊。 他每天身边连轴上演四台大戏,凑齐了“十二金钗”,想想那得有多热闹吧。 就这些大姑娘小媳妇,谁都把他当成调侃的目标,时不时的还“开开车”。 是真把他当成什么都不懂的小弟弟了。 可问题他其实什么都懂,这又是什么滋味? 不理不睬不行,一开口把人家说得脸红不行,真逗出点非分之想更不行。 这待在美人窝里的福气,也不是那么好消受的。 好在在经历了长达多半拉月的工作洗礼后,由于一个上夜班儿女同事发烧打了点滴。 宁卫民提前被调到了夜班,开始和另一个男同事做搭档。 这一下他就解脱了,真是彻底清净了。 他还真没想到,当初自己最不乐意接的差事,如今竟然变成了救他于水火的契机。 而且说实在的,只有上了夜班才知道夜班的好处。 因为这年头可没有谁会大晚上的要求住店,京城火车站最晚的火车也就是十点钟。 所以哪怕对于早班儿和中班儿而言,前厅部夜班儿的工作量都少得可怜。 值夜班的人,连叫早服务都无须提供,不过是应对偶然突发事件而已。 比如说客人得了急病需要联系救护车。 比如说房间漏水、断电,得通知工程部,及时给客人调配房间。 又比如配合一下公安部门检查和抓捕工作。 再或者是有火情发生,配合政工组和消防员做疏散工作。 除此之外,顶多也就是接一接外线电话,记录一下给客人或者是单位领导的留言而已。 那大可以用看书、看报、聊天、甚至是和其他部门的职工一起打牌,或者是趴着桌子上、躺在椅子上睡觉的方式,打发掉漫长而又无聊的夜晚。 此外,单位还管夜宵和早饭,每天夜班补助五毛钱。 完全是吃饱喝足,睡着觉就能挣钱的美差啊。 恐怕整个京城,也没有什么工作,比干这个再省心的了。 熬夜伤身体,当然有点。 可年轻人,谁会怕爆肝到午夜啊? 何况趴桌子上睡也是睡,无非晚一点睡,睡得没那么舒服罢了。 与报酬相比,这点瑕疵真不算什么。 也就是大晚上上班,黑灯瞎火、交通不便,对女同志不太方便。 男同胞才能摊上这个福气。 宁卫民甚至觉得,假如和新搭档混熟了。 他偶尔脱岗溜出去趟鬼市,也不是什么问题。 唯独让他有点顾虑的,就是他把一位姑娘的岗位给顶了,很有可能让另一位男同事失望,继而对他产生怨愤。 不过他头一天上夜班,就连这点担心,也消散了。 因为当接待组组长,把他介绍给新的工作搭档后。 那个比他大不了几岁,名叫张士慧年轻小伙子,不但用友善的微笑表示了由衷的欢迎。 甚至在组长离开后,热情洋溢,把他当成了救星一样表示感谢。 “哥们儿,真得谢谢你啊。你来了,算把我给彻底拯救了。” “哎呦,你千万别这么客气。要把我吓跑了,你就得一个人盯夜班了。” “哈哈,没开玩笑,我一说你就明白了。你顶的岗啊,原先是我对象。我们俩就是上夜班谈上的。可坏就坏在,从此之后,她就对我跟别人上夜班不放心了,非要陪着我。这不,就把自己陪进医院去了。你这一来呢,咱俩搭档,我对象也就能放心了。而且还能轮换了,我也有重见天日的一天了,难道我还不该谢你吗?” 宁卫民算听明白了,合着这事儿背后还藏着一段夜班浪漫史,和常年当夜游神的心酸。 “应该应该,敢情我积了这么大功德。那你光拿嘴谢可不行,怎么也得送我一写着‘助人为乐’的锦旗啊。” 这话一说,对话的两人都被对方逗乐了。 张士慧主动递过来一根烟,嘴里还贫呢。 “嘿,哥们儿,锦旗就锦旗,不过你得容我慢慢绣着。至于现在,咱还是来点实惠的。来,冒一颗……” 宁卫民道着谢接过来,却不敢就这么点上。 “哥们儿,在这儿能抽吗?” 张士慧却不吝那个,直接划着火柴给宁卫民递火。 “没事儿,这又不是白班儿?只要小心点,别着了就行……” 喷云吐雾间,他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大咧咧招呼着。 “等着,我拿个烟灰缸去。对了,我这儿还有高碎呢。哪是你杯子?你先刷刷,一会儿咱俩都泡上一杯,再接着聊……” 正文 第三百八十二章 撩丫子 完全不知道自己又多了个准丈母娘的宁卫民,此时简直激动得要晕倒了。 敢情他急不可耐,跑进挂着真正书画作品的画廊一看,实际情况比他期待的还要好。 大量近代名家的书画,几乎把所有的墙面空间都占满了。 琳琅满目! 他甚至从中毫不费力就认出了几幅日后拍卖场上大放异彩,创造过上亿记录的作品。 那都是各路传媒,包括业内杂志专刊,连篇累牍报道炒作过的。 这是什么样的视觉冲击力? 一个字儿,“嗨”啊! 他真心认为,就墙上这些书画,放二十年后。 甚至足以碾压一个国家级博物馆相关展厅的展品了。 宁卫民跟这里的售货员再一扫听。 不但墙上的统统都是真迹啊,店里还有许多没拿出来的画作呢。 而且每一件书画,确实都是从这些画家手里亲自收来的。 容宝斋甚至有当年的付款单可以为证,只是收购价格不方便透露罢了。 所以只有买了画之后,店方才同意拿出来给顾客看看。 至于这些书画的销售价格,也跟刚才外头那大姐透露的情况差不多。 比木刻水印的西贝货要贵,但也就是寥寥数倍而已。 如今齐白石标价是三十二元一平尺。 徐悲鸿、张大千都是二十五元一平尺。 潘天寿、陈半丁、傅抱石、李可染、是十五元一平尺。 黄胄、吴作人、王雪涛、任伯年十二元。 陆俨少和黄宾虹才八块。 刘炳森最惨,居然仅仅八毛钱。 乖乖隆的咚,韭菜炒大葱啊! 虽然不是搓堆儿菜那么便宜了,可一样是千载难逢的地摊儿价儿啊。 宁卫民看着满墙的名家力作,馋得都要流哈喇子了。 因为他那脑子多快啊,算这玩意一门儿灵啊。 很容易就能得出大概的利润空间,甚至做出横向对比来。 拿齐白石的大型作品举例,八尺、丈二的大幅作品,现在买下不过二三百元。 而到了2009年之后,这样的作品,价钱无疑以亿来计算的。 这就等于是说,现在买书画花的一元钱,能在日后变成至少五十万,甚至一百万啊, 这样的涨幅,已经远超宁卫民手里的猴票了。 虽说猴票八分能变一万二,已经够吓人了。 可换算一下,得出的最大涨幅才十五万倍。 而且别忘了,齐白石的作品,在这年头可是市场认可度较高的领头羊,价格远超其他人。 与他同等水平的画家,作品收购成本还要低得多,也就意味着涨幅会更大,后劲儿十足啊。 像徐悲鸿和张大千,他们的作品,此时售价就要比齐白石低上近三成,这是差一点半点的事儿嘛。 还有黄宾虹这近代书画家里藏着的最大黑马呢。 同样作为未来亿元俱乐部里的一员。 此时他的画作,艺术价值还远未被发掘出来,是被严重忽视甚至是横遭冷落的。 他的作品,居然仅仅只有他的学生李可染的一半价钱。 像墙上那副《岐山图》,那可是2013年拍出两亿四千五百万的大作啊。 现在标价才九十八元,这又是多么大的漏儿啊! 难怪古话说啊,粮食布匹十分利、中药当铺百分利、古玩字画千分利。 有多么划算可见一斑! 但最重要的,最关键的,是宁卫民还知道未来的书画走势,注定会产生一种“价值倒挂”的现象。 未来几十年里,古代书画的行市,远远不如近代书画火爆。 要是到了2009年,就这一幅沈周,了不地,也就和齐白石打个平手。 石涛?靠张大千出马也基本上够了。 这也就意味着,今儿卖出去两幅字画那太值了。 宁卫民要再花个二三百从这只里买上两幅,三十年后就能回本儿啦! 这买卖要再干不过,就没干的过的啦! 嘿,说来也是好笑。 想他当初穿越过来,还一度以为这年头除了攒邮票,就收古董和硬木家具划算呢。 哎呀,现在看看,那不是糊涂车子嘛。 是,这些东西是便宜,可那是只跟这些东西自身的升值空间做纵向比。 要是和同时期的近代书画做横向比较。 收古董、收家具,其实一点也不划算,性价反而差得多。 就信托商店里的硬木家具,一张椅子怎么也得十五二十的,一个八仙桌就得五六十元。 瓷器也是,鬼市上淘换件儿像样儿的东西,总得十几块,几十块的。 即便都是对的,可这些玩意以后又能涨到多少去? 杂类的升值空间不如家具木器,家具木器又不如瓷器。 哪怕瓷器,日后能拍出上千万就已经算牛X了,上亿可就太难了。 还必须得有个前提,是官窑,是稀世精品才行。 这么综合来看的话,无论古董还是木器家具,基本升值空间大致也就在几十万至几百万之间。 这是什么样的资金利用率啊? 比起近代书画最少缩水十倍,就连猴票也及不上。 何况沾上文物的边儿,风险也大,弄不好就能摊上罪名。 再说了,木器占地儿可不小,家具买回来又往哪儿搁啊? 总之,有一样说一样,哪儿有收近代字画这么光明正大,自在得意啊。 这只能说人要办事先得动脑子。 收藏上也得因时制宜,具体情况具体分析,绝不能刻舟求剑啊。 实话实说,眼下来看,收藏最大的利,无疑还是藏着这些近代书画中啊。 那要真是想发迹,最好的办法,当然是鬼市淘换古董卖掉,然后掉头再买近代书画。 那才是沙子一袋子,金子一屋子,一本万利的甜买卖呢…… 就这样,越想越美啊,宁卫民心里乐开了花。 那后面他该干什么还用琢磨吗? 赶紧转头回修复室,去跟康术德打商量。 也巧了,他才刚跟老爷子嘀嘀咕咕的说好了,又作揖又点头,获得了批准。 宋主任就带着会计来送钱了。 宁卫民一见,赶紧抢着迎过去了。 “宋主任,再跟您商量点事儿啊?” 但这可把宋主任吓了一跳,他还以为这事儿又横生枝节了,赶紧把丑话说前头。 “别别别,这收据都开好了啊?现在要变卦可不行……” “您别误会啊,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从您店里再买点近代书画,看您能不能给行个方便?” 宋主任这下放心了,不过还是有点纳闷。 “那……这当然没问题啦。你尽可挑着喜欢的买啊,这又没什么限制,何谈方便啊?” “嗨,我不是想要个折扣嘛。我听售货员说,您这儿的老顾客都有折扣。既然咱们做了这笔买卖,那我们也不能算生人了吧?” 见宁卫民满脸堆笑,完全不是刚才那三青子模样了。 这下宋主任是真明白了,敢情宁卫民这顺杆爬,为的是又找便宜来了。 他只觉得好笑,也没当一回事,以为不过是块八毛的事儿。 “哦,好好,那就给你打个九折吧。” “还能……还能再便宜点吗?我想多买几件。” 宋主任摇头,觉得这小子真有点贪得无厌。 他也不理会宁卫民了,转头去跟康术德说。 “老先生,您应该清楚,我们对老顾客也就这样了。店里有规章制度,总得一视同仁啊。” 因见康术德点了头,宁卫民也就不做计较了。 不过他还有事儿求宋主任。 “那待会,您能跟我去一趟画廊么?最好您找个人,专门帮我交代一下。我要买的可多啊!” 宋主任真是忍俊不禁了。 “有这必要吗?你能买多少?回头看上哪件,记下来找我签个字就行啦。” “别别,真的挺多的。我怕没您的话,见您的签字,人家也不肯给我拿。再说了,这么来回找,也麻烦啊,不如当时要,当时就包呢……” “还真挺多?你这小年轻口气不小……好好,我到要看看你能买多少?你就可劲儿买,越多越好。” 正文 第三百八十三章 摔一跤 就凭一个屈屈凡人,岂能逃过老天爷的算计? 闹了天宫的孙大圣又怎么样? 不也没逃出如来佛的五指山嘛。 所以……宁卫民还是被雨给浇着了。 而且说实话,这小子想和这场瓢泼大雨赛跑简直不自量力,还不如不跑呢。 别忘了,这年头京城的街头是什么样的。 灯光昏黑,地面不平,许多小胡同还是黄土地呢。 再加上雨大风急,心急似火…… 这不,一个不留神,宁卫民就扔了个大趔趄,摔马路牙子上了。 西装革履四爪朝天,这叫一现眼,还把自己的脚脖子给崴了。 因此别看从东单跑回重文门饭店也就不到一公里的路。 宁卫民却完成了一个形象上的巨大转变。 下公共汽车时,他还是个风度翩翩的外企白领呢。 可当他进入重文门饭店大堂时,却已经变成一只瘸了腿儿的落汤鸡。 就连爬楼上三层,回到自己的房间都感到费劲。 此时,唯独让他深感宽慰的只有三件事。 第一,此时已经是九点多,将近十点了,又是狂风骤雨的天气。 别说京城大街上没几个人,重文门饭店的大堂也没了客人。 除了值夜班的两个相熟的前台服务员,没别人看见他这副倒霉德行的人,还不算太难为情。 第二,是总算到了地儿了,今天这倒霉的一晚总算就要过去了。 他马上可以在浴缸里放松地泡个热水澡,然后再喝上一杯威士忌,就能舒舒服服的躺在床上睡一觉了。 用美国人的说法,明天又会是一个全新的开始,一切都会好起来。 第三,就是他从今晚的这次聚会上,还意外得知了“撒切尔摔了一跤”的消息。 聚会上的人都在说,今天共和国和英方代表就港城回归问题展开具体磋商。 “铁娘子”与“伟人”的交锋不但完败。 甚至被“伟人”的一句“我们穷是穷了点,但打起仗来是不怕死的”给震慑住了。 结果走出人民大会堂下台阶时,这位心事重重的英国现任首相,让自己高跟鞋绊了一下,在全世界的面前栽倒了。 虽然左右人员反应奇快,连忙把撒切尔扶起。 但这天的《新闻联播》,仍然清清楚楚播放了“铁娘子”狼狈不堪的样子。 据说这英国老娘们摔倒的姿式简直绝了。 先是一个下跪,然后双手前伸,令人不自觉地想起了我们传统的跪拜礼。 就好像她在全世界的面前,极为虔诚地向着共和国力量的象征──天安门下跪。 那想想吧,连英国首相在今天这个日子都免不了要与京城的地面“打尅斯”。 说明什么啊? 说明今儿这日子“妨外”。 得了,他一个洋行小买办,无论是身份还是丢人的程度,都没法与这位踏着舰空母舰而来,素来以铁腕著称的英国政界的著名人物相比。 那他还有什么可埋怨的呢? 摔一跤就摔一跤吧。 人嘛,不就是这样的嘛。 哪怕遇上再悲催的事儿,只要知道有个比自己强的人所遭遇的一切比自己还要惨,也就不是那么难受了。 从这角度说,还多亏这英国老娘们的名儿起得好啊。 撒气儿撒气儿,让他有什么气,都从这老娘们身上撒出去了…… 不得不说,宁卫民确实领悟了阿Q精神的精髓。 只可惜,他还是把自己的处境想象得太乐观了些。 这个难熬的晚上可没这么容易就过去。 实际上就在他好不容易爬着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在放洗澡水的时候。 在他刚拿出要换的衣服,正拿着毛巾擦着脑袋的时候。 简直如同见了鬼一样,骤然间,他房间里的电话又响了起来。 接起电话,竟然是楼下大堂前台打来的,服务员告知他有个姑娘找。 更为匪夷所思的是,当他要求把前台电话交给找他的人后,听筒里传来了曲笑的哭音儿。 “宁……宁哥……是我……” “哎,小曲?” 宁卫民真是万万没有想到,“你找我?这都快十点了?” “是……我知道时间有点晚了,对不起……我……家里出了点事儿……” “你家里出事了?什么事儿这么急?” “宁哥……你能下来一趟吗?” “这……你不能电话里说吗?”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你……别生气……我知道给你添麻烦了。可我……实在不知道该去找谁……” 晕倒!听着电话里的曲笑反复道歉,掩饰不住的委屈,宁卫民就知道曲笑误会了。 这个单纯的丫头当然不会知道他刚从外面回来,现在又冷又湿,脚还崴了。 怕是以为自己嫌她麻烦,不情愿见她呢。 “啊!不不,你别误会啊。小曲,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形象啊?你别急啊,等着我……” 挂上电话,连湿漉漉的衬衣和裤子也没脱。 宁卫民就穿着拖鞋,一瘸一拐地硬努着,走出房间下楼。 没辙,他倒是想让曲笑上楼呢,可这年头毕竟不一样啊。 别说饭店有硬性规定,晚九点半之后,住店客人不能见外客。 就说这么晚了,弄个大姑娘上楼,也会惹出流言蜚语。 他无所谓不行啊,人家曲笑肯定受不了啊。 那也就只有勉为其难,自己下去一趟吧。 同时,他心里也隐隐有一股说不出不良预感,认为曲笑一定是碰上大麻烦了。 否则不会这个点儿跑来找他。 他怕这丫头胡思乱想再犯了胆怯,别再自己个儿把自己个儿吓跑了。 当然也得尽量争分夺秒一下,不能白遭这二茬罪啊。 果不其然,好不容易龇牙咧嘴,扶着楼梯跟个半残似的拐下楼来。 宁卫民刚一来到大堂的范畴,就被守在大门口,站着等他的曲笑给吓了一跳。 小姑娘的样子太惨了。 披头散发,浑身上下都湿透了,连衣裙下滴答着水,正抱着胳膊哆哆嗦嗦的在抽泣。 脸上不但面色惨白,眼睛红得跟桃子似的,那绝望神情更是让人心疼。 “哎哟,这是怎么了呀!小曲,你怎么没打伞啊?到底出什么事了呀!” 看见了宁卫民,曲笑总算是找着依靠了。 一张嘴,话没说出来,抽泣却顿时变成了痛哭。 从一声短一声地压低嗓子的不敢放声,变成了把所有忧郁苦闷从眼泪中倾撒的彻底发泄。 这场面,哭得人心里揪紧地疼。 别说前堂那俩服务员看得目瞪口呆。 宁卫民更是一下子感觉到自己的脑袋迅速壮大了五倍。 “别别,有什么事想不开呀,你跟我说呀!你可别吓唬我呀!” 曲笑还是一概不回答。 宁卫民终于下定了决心,冲着曲笑说。 “走吧,跟我上楼。先把你这头发擦擦,咱们慢慢说,千万别冻感冒了……” 正文 第三百八十四章 低级趣味 宁卫民是干旅馆的出身。 相似的工作经历,让他本身就跟值夜班的服务员们聊得来。 再加上平日里,他习惯了给人小恩小惠。 前台这俩值夜班的服务员,可没少从他手里蹭好烟,拿外国糖吃。 所以像今天这种特殊情况,他们哪怕再为难,也不能不行个方便。 于是宁卫民就成了重文门饭店所有客人里,第一个打破“晚九点半之后,不得接待外客”这条规矩的人。 在两个值班服务员再三叮嘱别让人看见的情况下,他把曲笑带回到自己的房间。 不过进门之后,尴尬并未减少,反倒还多了。 因为宁卫民的房间实在太乱了。 这小子属于刨个窝就能睡的主儿。 每天床不铺,被不叠,睡醒了基本就出去忙和了,有时候连窗帘都未必拉开。 再加上这屋里还存着不少属于张士慧个人的烟酒电器。 他怕丢东西,也不愿意让客房服务员帮忙打扫。 那可想而知,这房间里是个什么样子。 烟盒、酒瓶、食品袋、易拉罐、脏杯子、果皮果壳…… 还有换下来的衣服,用过的毛巾,甚至穿过的袜子、内裤、领带…… 太多有碍观瞻的东西,四处乱扔乱放了。 说不好听的,真比狗窝强不了多少。 为此,宁卫民进屋后第一件事儿就是采取紧急措施。 手忙脚乱地把那些垃圾一样的东西迅速收敛。 能扔的直接扔了,不能扔的都堆在屋子的角落里。 然后还得给窗户打开一道小缝通风,以免屋里的污秽气味熏着曲笑。 一身湿漉漉的曲笑也很尴尬,她的凉鞋都带着水,是坐没处坐,站没处站。 而且由于亲眼目睹了这两层楼是宁卫民是怎么扶着楼梯龇牙咧嘴爬上来的。 再加上一进屋宁卫民就好一通忙乎。 她也明确感受到自己给宁卫民带来了多少不便。 偏偏想帮忙吧,又不方便伸手,便只能抱着胳膊站在门口处瑟瑟发抖。 不过,好处倒是她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了。 或许是因为还从没这么晚拜访过一个男子的独居场所,打心里感到紧张和不好意思。 当宁卫民把屋里收拾了个大概其,去浴室找出最后一条还没用过的干燥毛巾给她擦头发的时候。 她已经基本停止了“掉金豆儿”的抽泣。 “坐吧!到底出什么事儿了?我听着呢!” 宁卫民给曲笑拉来一把椅子,又非常体贴地给她倒了一杯热水。 然后也不催促,就这么坐在床角,静静看着她。 最终,被宁卫民眼里的诚挚鼓励起了些许勇气。 曲笑红着脸,低着头,总算用差不多跟蚊子一样的声音,开口了。 “我……我被家里赶出来了……” “啊?被家里?是你爸妈……赶你出门?” 宁卫民情不自禁大吃一惊,进一步询问。 “嗯……”小姑娘的情绪低落至极,让人看着就揪心。 “可……为什么呀?” “因为照片……一本杂志上有我登台的彩色照片,被我妈的同事认出来了……” 随着曲笑哽咽的嗓子一点点道出委屈,宁卫民恍然大悟,终于搞清楚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简短截说,就是曲笑登台表演做模特的事儿,纸里包不住火,终于东窗事发了。 敢情自从曲笑在宁卫民的引荐下,成为了一名模特。 在这个特殊的舞台上,小姑娘就绽发出惊人的夺目光彩来。 虽然说身高173cm在这个行业里,只能算是普通。 但凭良好的乐感,如花朵绽放的青春,以及守时、礼貌,还有训练刻苦获得的专业素养,曲笑取得了相当令人骄傲和惊艳的演出成绩。 同样是和大家一起登台,但被她穿过的服装,外商下的订单普遍高于其他人好几倍。 特别是对日出口方面,日方代表特别认可她瓷娃娃一样的东方淑女形象,签单总是格外顺利。 为此她就渐渐被纺织部一个女领导记住,并且成为了女领导最喜欢的模特。 所以只要是纺织部组织的演出任务,这个女领导就少不了要点曲笑的名。 不用说,人一红,上班、训练、演出的时间,就会越来越成为难以协调的难题。 好在曲笑人很机灵,她时间规划得很好,而且跟家里声称自己报了夜大。 如果需要出门,就借口说去上课。 就这样,她以读书的名义一直严严实实的瞒着家里。 但是,媒体这方面却是最难以控制,让人防不胜防,容易出岔子的地方。 说实话,其实考虑到国内的特殊性,目前大多数人对模特职业认识不足,多有偏见。 皮尔·卡顿公司为了麾下的这些模特着想,一直以来,都会在媒体宣传上做好预防工作。 就像宁卫民所负责的演出,他必定会送些小礼物跟记者们打好关系,事前郑重交代几句。 要求千万别用近景的照片,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可问题就在于当大家对登台表演习以为常之后。 无论是公还是私,这根原本绷紧的神经,逐渐就变得疲沓、放松了。 尤其这个行业是高速发展的。 随着皮尔·卡顿公司和纺织部、经贸部合作业务开展迅速,各类演出越来越多。 有些时候是皮尔·卡顿公司的商业宣传,有些时候却是两个部委为了促进出口业务,各自做的宣传。 难免产生事权不统一的弊端来,管理上是越来越疏松。 而且观众,也很快就不再仅限于外贸界、服装界的官员和技术人员。 再加上这年代,是各种杂志、报纸迅速增长的年代。 模特们又是最热门的社会焦点现象,饱守大众关注的争议话题。 那么被模特们吸引而来的各路媒体记者也越来越多。 所以保密级别直线下降,出事儿就成了必然。 特别是这一次,几乎就是命中该着。 前几天,纺织部在民族宫刚刚举行了一次对亚洲几个国家的出口展销会。 主推的服装里,有几身为日方代工制作的具有镂空效果的纱衣纱裙。 为此纺织部提出一个要求,参加演出的模特们不能穿胸衣。 再加上裙子长度仅到大腿的一半,尺寸短得惊人。 穿上这样的辣眼的衣裙,连模特们自己都感到不大习惯,穿上有点不好意思。 于是这场演出,就像1979年首都机场出现那张名为《泼水节》,描绘傣家女沐浴情景的壁画一样,提前就在业内产生了极为轰动的效应。 当天更是吸引了许多闻风而动的媒体记者来抢照片发稿。 结果就那么巧,一本新刊发没多久的杂志——《青春画报》为了博人眼球,吸引读者。 竟然把现场抓拍的照片放在中缝彩页里了。 其中还正好有曲笑穿这纱裙的全照和一张半身近照。 那被曲家的熟人看到还不得跟曲家问问啊? 于是也就引起了这场轩然大波。 说到曲笑父母愤怒的原因,在这个年代看来,当然是特别充分的。 他们认为当模特充满了资本主义的低级趣味,绝对不能接受女儿丢人现眼,干这种露大腿的勾当。 他们更不能接受的是一向乖巧懂事的女儿,居然会对他们撒谎,还策划了这一系列周密的“犯罪”行为。 就这样,他们在教训女儿的时候,情绪都空前的激动。 或许是因为干部的身份使然,曲笑的父亲,觉得自己的名声和面子全被女儿毁了。 怒急攻心之下,不但扇了女儿一个耳光。 而且完全不顾曲笑母亲的劝阻,坚持把女儿赶出了门外。 就这样,事情闹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正文 第三百八十五章 偷鸡不成 怎么就这么巧啊! 从小厨房钻出来,居然正撞见了提前退席的罗大婶儿和玉娟嫂子。 点令宁卫民和米晓冉都始料不及。 我们的社会,对于男女交往可是一向比较敏感的。 虽说眼下有些风气松动了,但还是没改变众口铄金,舌头根子底下埋死人的本质。 所以后果也是他们难以承受的。 米晓冉几乎是现场被臊走了,宁卫民也有跳进黄河洗不清之感。 俩人无不为此尴尬至极,懊恼不已。 关键是冤啊! 因为他们真是清白的,连半点儿女私情没有。 之所以会在罗家的小厨房里进行密会,可不是谈情说爱。 那主要是因为宁卫民成功打发走了那位“实地考察”的,把五块钱拿到手之后。 看到米晓冉惊奇无比的神色,又灵机一动,想要拉米晓冉入伙儿。 他觉得既然这姑娘知道了,那为了保密,为了方便,倒不如干脆就把收信地址改到重文门旅馆去的好。 如果让米晓冉来代收信件,实际上比求康术德帮忙还方便呢。 别忘了,老爷子也是白班、夜班轮着上。 信件隔半个月就会有落在别人手里的时候,这哪儿行啊? 而且老爷子可是临时工,说不准哪天就让玉雕厂给辞了。 那连个“不”字儿都说不出来,就得卷铺盖走人。 反过来,米晓冉就不一样了,她不但是重文门旅馆正式职工,每天还都是长期固定的早班。 邮差基本是上午九点和下午三点来旅馆,这两趟她都够得上。 兹要她愿意,是不会有人跟她抢跑腿儿的活的。 她来办这事儿,几乎算得上万无一失啊。 但让宁卫民完全没想到的是,这年头的人,可是忒有点死心眼了。 普遍都讲究帮忙就是帮忙,耻于言利。 米晓冉尽管答应了他的要求,却坚决不肯收半点报酬,非要纯奉献不可。 这让宁卫民又如何过意的去呢? 自然就要反复做思想工作。 开始他还误会米晓冉嫌少,后来就把每封信的提成从五毛增加到一块钱。 没想到把米晓冉给惹恼了,人家也不想再说什么了,直接推门一溜烟跑掉。 哪成想啊,这出去的也忒不是时候了…… 瞧这事儿闹得吧! 这就好比请人吃饭,碰上个黑心的脏馆子,给人吃进医院去了。 好比送人条裤子,骗遇着假冒伪劣,人家刚穿着出门就开裆了。 好比送人一只宠物狗,突然发作狂犬病,反而把人家给咬了。 马屁拍在马腿上的结果,实在再悲催不过了。 本来是你好我也好的事儿,弄不好就能反目成仇。 唉!倒霉嘛!真是要亲命了! 宁卫民现在别的不怕啊,就怕米晓冉脸皮儿薄,因为这事彻底记恨上了他。 要是小姑奶奶一使性子,把已经说好的事儿再变了,那才叫真正的坏菜了呢。 总之,为了防止事情往最坏处去,宁卫民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也只好以满腔热情和诚意,来试图道歉挽救了。 只是可惜啊,就像要划清界限似的,米晓冉开始拼命的躲着他走了。 国庆节之后两天,无论院里院外,单位家里,宁卫民在上赶着说话。 这姑娘都是不言声,低着头逃似的避让。 宁卫民还想过借“贿赂”米晓卉来传话,可一样是没成功,甚至就连这小丫头也给得罪了。 米晓卉很不高兴的回复,说自己挨了姐姐一通呲儿,以后再不敢吃宁卫民的雪糕了。 合着压根就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啊。 谁说抬手不打笑脸人啊? 宁卫民那颗滚烫滚烫的心,就被米晓冉的冷淡给撅得“咔吧咔吧”的。 不用说,屡屡碰壁,让他是真发愁了。 照这样下去,他想挪地址的事儿恐怕还真有要黄的苗头。 更关键是他没时间等,他也明白这种事儿需要时间,最好等米晓冉心情平复再说。 可问题是杂志最多再有两天要去印刷了,他要不跟米晓冉真正说死喽,工作也没法展开啊,这期可又错过去了。 还好,他最后又想出了一个辙来——打电话。 这年头人们是没有手机,可有座机啊。 虽说整个京城的电话普及率并不高,只有百分之四而已。 可几乎每两三条胡同,就有一台公用电话。 只要把电话打过来,人家管叫。 不得不说,宁卫民这个“决定”实在是太正确了 因为电话往往意味着公事、要事和大事儿,米晓冉不可能不上钩。 而且这种方式也很隐秘。 除了接电话的米晓冉,没人知道是他打的,那不好意思和让人误会的顾虑,也就不存在了。 更何况米晓冉即使不愿意给他面子,总得给七分钱电话费面子啊。 这时候的电话还是双向收费的,跑次腿儿,还得额外收费三分钱呢。 既然人都来了,钱就得交。 不说两句就挂,这不是胡同里长大,勤俭持家的米晓冉干得出来的事儿。 果不其然,宁卫民终于成功和米晓冉通上了话。 “喂,您……是哪里……” 电话中,米晓冉的声音很紧张,充满了游疑不定。 可见这通电话是有威慑力的。 “是我呀,宁卫民……” “啊?怎么是你?” 米晓冉一下叫了起来,被愚弄的感受让她十分火大。 “好啊,你……你搞什么鬼呢?在耍什么阴谋诡计?你怎么就跟个特务似的……” “别别,你别这么说我啊,我是人民,可不是敌人。” “哼,你是不是敌人,我说了算。干嘛戏弄我?你这个大坏蛋!” 米晓冉会生气,这原属于意料中的事情,宁卫民也没指望人家能好声好气。 不过他自认为自己的口才也算出众,只要米晓冉肯听他说,事情也就有了转机。 “哎呦,小姑奶奶,千万别误会。我不是戏弄你,是想跟你道歉,我可什么方式都试过了,这也是最后一招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嘛。你应该不是那么小气,连个道歉的机会都不给我吧?” 激将法奏效,米晓冉终于吐了活话儿。 “那好,有话你就说吧,我听着呢……” 正文 第三百八十六章 梨花带雨 接下来的镜头呢? 那恐怕得指向临时大棚里厨师们的灶台上。 因为在我们这个“民以食为天”的国度里。 实在没有什么情景,能比人间烟火更能贴切体现咱们老百姓生活内容与审美情趣了。 在那五颜六色,分门别类,堆得跟小山一样的葱姜蒜、各色菜蔬和鸡鸭鱼肉的新鲜食材中。 刘师傅的一个徒弟已经开始给一笼刚出锅的白面馒头印红喜字儿了。 另一个徒弟也在把刚刚蒸好的“鸳鸯扣”一碗一碗底往外拿。 眼瞅着用不了一会儿,这两样东西就得往屋里准备开席的桌上端了。 喝够了茶水的刘师傅也系上围裙抄起了铁锅大勺,开始热锅下油,准备正格的耍手艺了。 只听“刺啦”一声响,灶火升腾啊! 这里的种种,都预示着蒸蒸日上的好日子! 而直到这时,镜头才有必要真正转向主家的屋里来。 边家老两口此时都穿着体面的新衣,很干练地在人群里忙来忙去。 他们和众位亲朋说着笑着,一起算计着时间,等着迎亲的队伍的归来。 可也不知怎么了,边大妈看看屋外头明亮舒展的蓝天,又看看窗户上的大红喜字,再看看嘴里不住说着吉祥话儿的亲人朋友街坊们。 突然间,就鼻子一酸,流出了眼泪。 好在在满屋子人的错愕里,还有米婶儿和罗婶儿懂得老太太的心。 这俩老邻居很能理解她身为母亲的心情。 于是一个递过来一块手绢,一个扶着连声安慰,也都陪着边大妈红了一双眼圈。 罗大婶儿念叨,说边大妈这几十年把俩儿子拉扯大了,实属不易。 米婶儿也劝,说如今苦尽甜来,总算熬出来了。 边大妈紧着更正,说还不算全熬出来,她还有一个二小子呢。 米婶儿却笑,说边大妈那也比自己强啊。 就这时候,关键的一刻终于来了。 忽然间就听门外有孩子们在嚷,“新媳妇进胡同啦,新媳妇进胡同啦!” 于是顷刻间,待在屋里所有人都欢呼雀跃起来。 边大爷神色一凛,登时抻了抻衣裳。 而边大妈则有些愣怔,似乎有点不敢置信似的。 还是在米婶儿和罗婶儿共同催促下。 老太太才确信了好消息的真实,赶紧抹去了脸上残存的泪痕。 就这样,边家老两口在屋里一群人的簇拥下,带着难以言表的激动和幸福的心情迎出门去。 院儿外头,罗家大儿子罗广盛和宁卫民面冲缓缓驶入,装扮得花花绿绿的两辆“沪海”牌汽车。 一起用红双喜烟卷儿,点燃了炮仗。 当打头的那辆小卧车突破鞭炮的轰炸,缓慢停在当院儿门口后。 一对儿新人,和作为娶亲太太的罗家大儿媳妇,以及对方姨妈充当的“送亲太太”,先后都从由车上走了下来。 米晓冉和米晓卉此时又一起迎上,开始往新人身上头上撒彩色纸屑。 新郎边建军今天身上的衣裳是宁卫民给参谋的,一身考究的藏青色人民装。 他的头面也被理发店的师傅收拾得很利索。 这一切,都让他这个向来在人后蓬头垢面的澡堂子锅炉工,难得显出了英挺之气。 这小子也前所未有的,以一副得意神情,和熟人们打着招呼。 而新娘子李秀芝尽管容貌普通,穿着打扮也略显保守。 全身上下的衣服都未见红色,只是别在发上一朵喜字红绒花,嘴上抹了一点淡淡的口红而已。 但众目睽睽之下,她一步不落地紧随在新郎身后,那垂头不语羞红的脸,以及忐忑神态。 还是让她显出了小家碧玉独有的温柔与娇艳。 这自然引得围观好事之徒一个劲起哄,非逼着新娘子先叫爸妈,才许进院儿。 而在边建军的一再鼓动下,李秀芝总算鼓起勇气当众叫了爸和妈。 登时把边大爷乐得合不拢嘴,边大妈脆脆地答应了。 接着老太太亲热拉过李秀芝的手,就把身后头的亲近宾客开始一一作了介绍。 此时此刻,现场除了响起一片热烈的叫好和鼓掌声。 罗广盛和宁卫民也再次默契合作,挑上了一挂万字头的查鞭点燃。 很快,鞭炮再次在地上猛烈炸开,金蛇狂舞一样扭动。 那噼里啪啦的辣响,把一切客套和对话声都淹没了。 就只能看见一张张亲热说话的笑脸,结伴着,鱼贯着,往院内而入…… 到了里面,其实正式仪式倒是很简单。 无非是众目睽睽之下,清华池澡堂子领导作为证婚人宣读结婚证书。 然后一对新人当着大伙儿的面给边大爷边大妈敬茶鞠躬。 自此名分就算正式定下来了。 接下来,大家当然得起哄啊。 不少人闹着让新人说说恋爱史,再表演个吃苹果之类的小节目什么的。 而就在新人脸红心跳招架不住时,在大家嘻嘻哈哈乐不可支时。 边大爷及时出面抱拳说的几句客气话,给儿子、儿媳打了圆场,也给这场热闹恰到好处划上了休止符。 老爷子意思很简单,大致是承蒙大家关照,帮着张罗。 说他们家老大建军如今也成了大人,娶了媳妇,为这个,他们老两口也要好好谢谢大家伙。 没别的,今天请来了瑞宾楼的刘师傅掌勺,请大伙儿务必尽兴!吃好喝好! 这份谢意多实惠啊! 那无须多言,大家伙当然得连连叫好啦。 而随着掌声喝彩而散,各位看官也就识趣地不再难为新人了。 依次在安排下各寻其位,进屋落座去了。 至此,今天婚宴的菜品成色已经取代了一切,成了大家下面关注和谈论的重点。 边家今天的酒席一共设置了六桌。 边大爷老两口的屋里两桌,新人屋里一桌。 这都是招待一对新人领导、亲人、同学的主场。 而康术德的小屋和米家也设了三席,那自然是客场了。 用来招待其他院里邻居,和新郎新娘的普通同事们。 必须得说,这一天,刘师傅是大显身手啊,婚宴上的菜码还真不负大家的期待。 首先菜色编排得就够丰盛。 每桌凉热都有,一共十二道菜。 冷荤是,午餐肉、凉拌腐竹、鸡丝凉皮、五香鹌鹑蛋。 热菜有,鸳鸯扣(芋头扣肉)、木樨肉、赛螃蟹、酱爆鸡丁、干炸丸子、茄汁虾仁、虎皮肘子、栗子白菜。 主食就是两大盘儿的喜字馒头。 再加上早早用凉水冰湃好的“五星啤酒”、“北极熊”汽水、和管够的红星二锅头。 这顿席面,可以说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全齐了。 当然,和三十年后没法比,可问题是这年头的物资多么匮乏啊。 票证制度尚未取消,小老百姓家能搞到这些已经很不易了。 而最关键也是重要的是,刘师傅的手艺是真正的高超,那是实实在在师徒相传的手艺。 正文 第三百八十七章 珠宝柜台 完全不知道自己又多了个准丈母娘的宁卫民,此时简直激动得要晕倒了。 敢情他急不可耐,跑进挂着真正书画作品的画廊一看,实际情况比他期待的还要好。 大量近代名家的书画,几乎把所有的墙面空间都占满了。 琳琅满目! 他甚至从中毫不费力就认出了几幅日后拍卖场上大放异彩,创造过上亿记录的作品。 那都是各路传媒,包括业内杂志专刊,连篇累牍报道炒作过的。 这是什么样的视觉冲击力? 一个字儿,“嗨”啊! 他真心认为,就墙上这些书画,放二十年后。 甚至足以碾压一个国家级博物馆相关展厅的展品了。 宁卫民跟这里的售货员再一扫听。 不但墙上的统统都是真迹啊,店里还有许多没拿出来的画作呢。 而且每一件书画,确实都是从这些画家手里亲自收来的。 容宝斋甚至有当年的付款单可以为证,只是收购价格不方便透露罢了。 所以只有买了画之后,店方才同意拿出来给顾客看看。 至于这些书画的销售价格,也跟刚才外头那大姐透露的情况差不多。 比木刻水印的西贝货要贵,但也就是寥寥数倍而已。 如今齐白石标价是三十二元一平尺。 徐悲鸿、张大千都是二十五元一平尺。 潘天寿、陈半丁、傅抱石、李可染、是十五元一平尺。 黄胄、吴作人、王雪涛、任伯年十二元。 陆俨少和黄宾虹才八块。 刘炳森最惨,居然仅仅八毛钱。 乖乖隆的咚,韭菜炒大葱啊! 虽然不是搓堆儿菜那么便宜了,可一样是千载难逢的地摊儿价儿啊。 宁卫民看着满墙的名家力作,馋得都要流哈喇子了。 因为他那脑子多快啊,算这玩意一门儿灵啊。 很容易就能得出大概的利润空间,甚至做出横向对比来。 拿齐白石的大型作品举例,八尺、丈二的大幅作品,现在买下不过二三百元。 而到了2009年之后,这样的作品,价钱无疑以亿来计算的。 这就等于是说,现在买书画花的一元钱,能在日后变成至少五十万,甚至一百万啊, 这样的涨幅,已经远超宁卫民手里的猴票了。 虽说猴票八分能变一万二,已经够吓人了。 可换算一下,得出的最大涨幅才十五万倍。 而且别忘了,齐白石的作品,在这年头可是市场认可度较高的领头羊,价格远超其他人。 与他同等水平的画家,作品收购成本还要低得多,也就意味着涨幅会更大,后劲儿十足啊。 像徐悲鸿和张大千,他们的作品,此时售价就要比齐白石低上近三成,这是差一点半点的事儿嘛。 还有黄宾虹这近代书画家里藏着的最大黑马呢。 同样作为未来亿元俱乐部里的一员。 此时他的画作,艺术价值还远未被发掘出来,是被严重忽视甚至是横遭冷落的。 他的作品,居然仅仅只有他的学生李可染的一半价钱。 像墙上那副《岐山图》,那可是2013年拍出两亿四千五百万的大作啊。 现在标价才九十八元,这又是多么大的漏儿啊! 难怪古话说啊,粮食布匹十分利、中药当铺百分利、古玩字画千分利。 有多么划算可见一斑! 但最重要的,最关键的,是宁卫民还知道未来的书画走势,注定会产生一种“价值倒挂”的现象。 未来几十年里,古代书画的行市,远远不如近代书画火爆。 要是到了2009年,就这一幅沈周,了不地,也就和齐白石打个平手。 石涛?靠张大千出马也基本上够了。 这也就意味着,今儿卖出去两幅字画那太值了。 宁卫民要再花个二三百从这只里买上两幅,三十年后就能回本儿啦! 这买卖要再干不过,就没干的过的啦! 嘿,说来也是好笑。 想他当初穿越过来,还一度以为这年头除了攒邮票,就收古董和硬木家具划算呢。 哎呀,现在看看,那不是糊涂车子嘛。 是,这些东西是便宜,可那是只跟这些东西自身的升值空间做纵向比。 要是和同时期的近代书画做横向比较。 收古董、收家具,其实一点也不划算,性价反而差得多。 就信托商店里的硬木家具,一张椅子怎么也得十五二十的,一个八仙桌就得五六十元。 瓷器也是,鬼市上淘换件儿像样儿的东西,总得十几块,几十块的。 即便都是对的,可这些玩意以后又能涨到多少去? 杂类的升值空间不如家具木器,家具木器又不如瓷器。 哪怕瓷器,日后能拍出上千万就已经算牛X了,上亿可就太难了。 还必须得有个前提,是官窑,是稀世精品才行。 这么综合来看的话,无论古董还是木器家具,基本升值空间大致也就在几十万至几百万之间。 这是什么样的资金利用率啊? 比起近代书画最少缩水十倍,就连猴票也及不上。 何况沾上文物的边儿,风险也大,弄不好就能摊上罪名。 再说了,木器占地儿可不小,家具买回来又往哪儿搁啊? 总之,有一样说一样,哪儿有收近代字画这么光明正大,自在得意啊。 这只能说人要办事先得动脑子。 收藏上也得因时制宜,具体情况具体分析,绝不能刻舟求剑啊。 实话实说,眼下来看,收藏最大的利,无疑还是藏着这些近代书画中啊。 那要真是想发迹,最好的办法,当然是鬼市淘换古董卖掉,然后掉头再买近代书画。 那才是沙子一袋子,金子一屋子,一本万利的甜买卖呢…… 就这样,越想越美啊,宁卫民心里乐开了花。 那后面他该干什么还用琢磨吗? 赶紧转头回修复室,去跟康术德打商量。 也巧了,他才刚跟老爷子嘀嘀咕咕的说好了,又作揖又点头,获得了批准。 宋主任就带着会计来送钱了。 宁卫民一见,赶紧抢着迎过去了。 “宋主任,再跟您商量点事儿啊?” 但这可把宋主任吓了一跳,他还以为这事儿又横生枝节了,赶紧把丑话说前头。 “别别别,这收据都开好了啊?现在要变卦可不行……” “您别误会啊,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从您店里再买点近代书画,看您能不能给行个方便?” 宋主任这下放心了,不过还是有点纳闷。 “那……这当然没问题啦。你尽可挑着喜欢的买啊,这又没什么限制,何谈方便啊?” “嗨,我不是想要个折扣嘛。我听售货员说,您这儿的老顾客都有折扣。既然咱们做了这笔买卖,那我们也不能算生人了吧?” 见宁卫民满脸堆笑,完全不是刚才那三青子模样了。 这下宋主任是真明白了,敢情宁卫民这顺杆爬,为的是又找便宜来了。 他只觉得好笑,也没当一回事,以为不过是块八毛的事儿。 “哦,好好,那就给你打个九折吧。” “还能……还能再便宜点吗?我想多买几件。” 宋主任摇头,觉得这小子真有点贪得无厌。 他也不理会宁卫民了,转头去跟康术德说。 “老先生,您应该清楚,我们对老顾客也就这样了。店里有规章制度,总得一视同仁啊。” 因见康术德点了头,宁卫民也就不做计较了。 不过他还有事儿求宋主任。 “那待会,您能跟我去一趟画廊么?最好您找个人,专门帮我交代一下。我要买的可多啊!” 宋主任真是忍俊不禁了。 “有这必要吗?你能买多少?回头看上哪件,记下来找我签个字就行啦。” “别别,真的挺多的。我怕没您的话,见您的签字,人家也不肯给我拿。再说了,这么来回找,也麻烦啊,不如当时要,当时就包呢……” “还真挺多?你这小年轻口气不小……好好,我到要看看你能买多少?你就可劲儿买,越多越好。” 正文 第三百八十八章 心里坏笑 窝头是穷人的吃食。 京城话里就常有相关调侃。 “小时候吃窝头尖儿,长大了做大官儿!” “看你这窝头脑袋吧!” “瞧你这窝头命呀!” “你兜里也就剩俩窝头钱了!” 等等…… 像这些话里的窝头,无不诠释着一个意义——贫穷。 可说实话,宁卫民在前世却对此并没有太多的感触。 这是因为他吃过的窝头都是点心一样的玩意。 在经济相当繁荣的时代,慈禧太后爱吃的栗子面小窝头,已经不光在北海仿膳饭庄里卖了。 几乎满京城都在批量生产这玩意,然后装进精美的包装盒里,作为送人的礼品。 而大小饭馆里的窝头,更是成为了一道花样翻新的时尚菜。 什么韭菜炒窝头、包菜粉丝炒窝头、油渣儿椒盐儿窝头、辣椒炒肉末配窝窝头…… 做法简直太多了,配菜五花八门,口感也各有千秋。 所以宁卫民曾经一度认为,过去的人一提苦日子必提窝头,似乎有点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矫情。 窝头这东西多好啊,别名可是叫“黄金塔”。 又营养又健康,味道鲜美,还不得糖尿病呢。 要不价钱怎么比大米白面还贵呢? 这就叫价值发现。 连窝头都不爱吃,爱想吃什么? 但当他也回到这个经济才刚起步的年代,不得不天天与此物为伍,他可就不这么想喽。 在缺盐少油的环境下,窝头已不再是酒席上的点缀,成了每餐必不可免的主食。 用民谚来说就是“一天到晚的大窝头,老腌萝卜没点儿油”。 于是这玩意突然间退去了华丽的装裱和配饰,只剩下了那又干又粗又牙碜的口感,和那寒酸的窟窿眼。 而这直接导致宁卫民对窝头的态度,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他从过去的自愿吃,喜欢吃,变成了强迫自己吃和不得不吃。 甚至还因为难以下咽琢磨出了不少因陋就简的花样儿。 比如往窝头里掺点糖精,即可让窝头多出一丝甜味。 比如将窝头切成片,放在火上烤,能烤出焦黄的脆壳,一咬嘎嘣脆。 再比如将玉米面发酵,蒸出来的窝头便会蓬松许多,好吞咽了不少。 总之,穿越的这段日子里,他每天守着窝头,变着法的哄自己下咽。 就只为了求一个肚子安稳,不闹饥火而已。 哪儿还谈得上健康不健康,营养不营养? 往日尝鲜似的闲情逸致早都扔爪哇国去了。 最终的结果,就是他以个人的亲身体验证实了一点——窝头不好吃! 人们之所以会把这玩意当成苦日子的象征,绝没有掺杂丁点偏见和夸张的成分。 好在这样抱着窝头啃的日子倒并不算很长,二十几天就过去了。 到得今日,这些清苦的记忆,反而转化成了一种让人尤为欣喜的满足和成就感。 没错!人活着最好的滋味儿,莫过于苦尽甘来。 人生最有意思的地方,也莫过于风水轮流转。 昏黄的灯光下,宁卫民把猪耳朵、拆骨肉、粉肠和花生米,依次摆在了桌子上, 这些前世在宁卫民看来相当普通的吃食,此时不但散发出一种不亚于山珍海味的吸引力,甚至还具有一些哲学的味道了。 生活似乎在用一种极为实惠的方式演绎着人生起伏的乐趣。 摆好酒菜后,当着康术德的面,宁卫民美滋滋拧开瓶盖儿,又开始倒酒。 他先给老爷子满上,随后才给自己面前倒了一杯。 并且非常恭敬的站了起来,双手举杯。 “老爷子,咱碰一个吧,我真得好好谢谢您呀。” 康术德对宁卫民的礼数很满意,他眼光温煦,端起了酒盅。 却很大度的一摆手。 “谢我?就为了给你出主意?甭客气,那不算什么。” 没想到宁卫民还真是诚心诚意。 他双手端着酒杯,小心翼翼在老爷子的杯沿儿下端碰了一下。 “话不是那么说。要没您的点拨,我想破脑袋也找不着北。在您是聊闲篇儿似的随口一说,可对我那管大用了。您不是凡人,您是点化我的活神仙。这杯我干了,您随意!” 眼瞅着宁卫民先干为敬,一口把酒吞了,康术德忍不住笑了起来。 “说话不着调。什么神仙?我就一普通的孤老头子。还是你自己个儿脑瓜灵,才能抓住钱……” 但嘴上是这么说,他心里也真熨帖。 因为没人不喜欢听恭维话,同样也喜欢感恩的人。 宁卫民能承情,老爷子这心里就觉得帮他值当。 “嘿,没想到这么个不入流的营生,都让你给变出大钱来了。一天挣了一百块啊!行,小子,这笔生意干的漂亮。就冲你这脑子,要搁早年间,我非得收你这个徒弟不可。” 把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胡撸着嘴,老爷子忍不住又夸了宁卫民几句。 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现在的宁卫民浑身可都是消息。 一听这话,他立马把酒又给老爷子倒上了,顺着杆儿就往上爬啊。 “干嘛还非早年间啊?现在一样啊。只要您愿意收我,我立马给您磕头拜师。” 但康术德却实在有些出乎意料,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你真要拜我为师?说胡话呢?我现在能教你什么啊?糊纸盒子?” 宁卫民却仍旧坚持着。 “您怎么刚说的就要反悔啊?我学糊纸盒子干嘛?当然是学您的老本行了。” 康术德又愣了一下。 “诚心跟我逗闷子是吧?我的老本行?那都被废止了?你学那个有什么用啊?” 没想到宁卫民还挺认真。 “您别这么说啊。行当可以废止,学问这东西,何曾有过废止的?别的不说,科举制度早废了吧?那学生们为什么上语文课还要学古文呢?真废了的,除非那不是真学问。” 一边说着,宁卫民一边给康术德的碗里夹着猪头肉,还有粉肠。 “老爷子,世间的真人从不露相,大凡有本事的人,外表都装得很窝囊,就比如济公、李铁拐什么的。别人不知道,可我最清楚。就您那肚子里的东西,全都是能变出真金白银来的真学问。没用?那咱俩人现在的吃喝又是哪儿变出来的?” “是,您现在不吃香了,可那不过是您走背运罢了。人哪儿能跟大势抗衡?那是时代更迭的副作用。您得这么想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大势这东西早晚也会变的。人的运气也早晚会转回来的。” “不是有那么句话嘛,乱世黄金,盛世古董。在我看来,这说的既是东西,那也说的是人,是学问。对我来说,您就是乱世的古董,盛世的黄金……” 本来到这儿还挺好,要逻辑有逻辑,要情理有情理,康术德都有点听入神了。 可宁卫民实在不该触景生情,被满桌酒菜儿旁一锅死眉瞪眼的窝头,感动得又多了句嘴。 “还有……眼下这窝窝头。” 这个比喻可有点不恰当,大转弯也很突兀,让被捧得云里雾里的康术德登时为之诧异。 “窝窝头?” 至于脑子里都在转悠窝头的宁卫民,则有点尴尬的一笑,赶紧解释。 “您别误会,我的意思是说,尽管现在这棒子面儿窝头看上去不算什么,好像是粮食里最便宜的东西。可杂粮也有杂粮的好处,营养价值终归比大米白面强。总有一天,它会气死烙饼,羞煞馒头,堂而皇之摆在山珍海味之中,比大鱼大肉还引人口水呢。您信不信?就连它也有一飞冲天的日子……” 但很显然,他这无意泄露的天机,是不会被康术德认可的。 以老爷子的经历和见识,可想象不出那样的情景,只有无奈的摇了摇脑袋。 脸上那副表情,就像最近这些日子,每天见他把辛苦钱都换了猴票一样。 非常为他的脑回路担心。 正文 第三百八十九章 水仙 走出友谊商店的时候,曲笑脖子上多了一条珍珠项链,耳朵上也添了一对珍珠耳钉。 别看只是小小的改变,但效果却是画龙点睛的。 尤其是经阳光一照,这两样首饰都散发出璀璨耀目的光泽。 更为这个姑娘平添了不少温婉大气、高贵典雅的女人味儿。 毫无疑问,亲手塑造出一位公主的宁卫民自然心有成就感。 他的那种得意,就像赫本主演的电影《窈窕淑女》中,把下层卖花女改造成贵夫人的希金斯教授一样。 他心说了,这钱花得真值啊。 难怪人人都说,珍珠是女人必不可少的一种珠宝,属于上流社会的女性必选。 这东西确实是低调奢华,既不像钻石那般锋芒毕露,也不像黄金那般流于表面。 完美契合了女性美丽典雅的气质,却又含蓄内敛。 要不为什么连目前正在京城访问的撒切尔夫人,都是这种珠宝的忠实簇拥者呢? 只要看电视的时候稍加注意,就能注意到,这位英国女首相时常佩戴首饰就是珍珠项链。 不过,宁卫民同样发现了更有趣的一件事。 曲笑这丫头居然没有因为自己的这份慷慨而领情。 始终在撅着嘴,表现出一副极其不高兴的样子。 这大概也是得天独厚的一份了,居然天底下还会有姑娘不喜欢戴名贵珠宝的。 要不是亲眼所见,他都不相信真会有这样的事儿。 这小丫头单纯得无法让人置信。 “你生什么气啊?小小年纪这么大气性!” “关你什么事?你就当我属麻雀的,行不行?” 宁卫民真没想到,平时活泼可爱的曲笑,乖得不行。 真生气的时候,一张小嘴竟然也这么噎人。 不过这反倒更激起了他逗弄的兴趣。 “噢,我知道了……” 他装作恍然装忽地停住了脚步,然后打开皮包看了看,就一个劲儿开始翻弄自己口袋。 曲笑难免好奇,忍不住问他。 “怎么啦?你丢东西了吗?” 哪儿知宁卫民眨了眨眼,居然跟她说,“我身上真没多少钱了。你看,就这找回来的十几块外汇券,和五六十人民币了。你还差个皮包差个墨镜是吧?赖我赖我,要不咱们坐车回公司一趟,我跟公司支点钱好不好?” 这种故弄玄虚的行为叫什么? 这就叫水仙不开花,他非装大瓣儿蒜哪。 曲笑差点被宁卫民轻佻的嘴脸给当街气哭了。 急得弯弯的眉毛蹙在一起,一抖一抖,连说话都结巴了。 “谁……谁想跟你要皮包呀?你……你拿我……拿我当什么人了?” 宁卫民却嬉皮笑脸地继续拿话套人。 “什么人?你不是曲笑吗?难道我还认错了?不应该呀。” “你……你,你欺负人!” “嘿,小丫头,这罪名我可不认啊。你随便找谁去问问,有我这么欺负人的吗?你也忒不讲理了。还有,咱俩男女有别啊,你我之间可不好用‘欺负’这词儿,否则别人该把我当别有用心的坏蛋了。” 这番调侃顿时让曲笑心发慌,脸发烧,如同白天鹅一样低下了头。 她的脸皮是真薄。 这下不但语塞,甚至都不敢看宁卫民的眼睛了。 缓了好一阵,才终于鼓鼓气说。 “哼,谁……谁不讲理了,你……你才不讲理呢。你就是坏蛋,大坏蛋,必须跟我道歉。” “什么?道歉?好好,我跟你道歉。” “太敷衍了,一点诚意都没有。” “那怎么才算有诚意啊?要不,我给你赌个咒发个誓?你就说要多毒的吧。” 但这糊弄孩子的语气,浮夸随便的姿态,反而让小丫头显得更为伤心。 “你骗我!你说话不算话!刚才明明说是买来要别人的东西,干嘛付完钱,你又说项链和耳环是送我的礼物?我真后悔轻易听信你的话。哼,我的事不用你管了,这些东西我现在都还给你。连衣服和住宿的钱,我也会还你的……” 眼瞅着小丫头眼圈红了,而且居然还真赌气,停下不走了,动手要摘耳环。 这下宁卫民不敢再瞎逗了,赶紧伸手拦住,语气也变得一本正经起来。 “好啦!好啦!我错了还不行?我现在真诚向你道歉。我这人开玩笑有点过分。刚才是一时兴起,故意逗你的。我现在收回我的话。对不起,请你原谅我满嘴跑火车的胡说八道。” “我……我还能相信你吗?” 曲笑弱弱的问,小鹿一样的大眼睛透着委屈与半信半疑。 “当然,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别忘了,我毕竟是你的领导,怎么会骗你一个小丫头?” 宁卫民甚至还竖起胳膊,真的信誓旦旦。 “我以自己的生命跟你保证,我今天买的这些首饰珠宝,真的都是为了给别人送礼用的。这条珍珠项链和耳环只是借给你戴戴而已。等一会见过你的父母,把事情谈妥。你再摘下来给我好了。如有半字虚言,天诛地灭!” 这可是当街啊,这一举动就跟男追女在脸红脖子粗表白心迹似的,立刻引起了旁边路人好奇的瞩目。 小丫头的脸再次布满红霞,赶紧去阻止宁卫民引人误会的表态。 但从她逐渐明媚的目光中,分明已经透露出了原谅的软化。 “好吧好吧,我信你还不行嘛。你快把手放下吧。” “嘿嘿,气儿消了吗?” “还有一点呢,宁哥,你这人其实挺好的,就是有时候太爱胡闹了。我拜托你,真的真的,以后千万别再开这样的玩笑了,我可承受不起。这没来没由的一份大礼,你可是吓坏我了。” “放心吧,以后绝对不会了。其实我就是怕你心里不平衡,才临时起意逗逗你。没想到你这丫头平常挺温柔的,耍起小性儿来这么执拗。我就奇怪了,别人如果能拿到这样的礼物,高兴都来不及。你怎还哭一鼻子啊?到底怎么想的你?” “我才不会不平衡呢。我告诉你吧,其实从我上班的那天起,妈妈就让我记住一个道理,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得把欲望控制在自己的工资范围里才行。否则贪心一起,什么是头儿啊?有了一就想二,有二就想三,那还有个完吗?小苍蝇变大象的道理,咱们上幼儿园都学过呀。我可不想变成一个贪财的人。”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咱们俩和别人可不一样交情到位了。别忘了,我最困难的时候,你可把你演出的劳务费都借给我了。那反过来,我送你点东西也不算什么吧。滴水之恩报以涌泉。你应该接受我的礼物才对啊。” “那哪儿能等同啊?你是遇到困难了呀。雪中送炭和锦上添花可不一样。一个是必须,一个不是必须的。宁哥,这么说吧。我希望我们的友谊能始终保持纯粹。如果我要遇到困难肯定不会拒绝你的帮助的。可这种奢侈品我真的不能白要别人的。要买我也得凭自己劳动所得买。无论是你送的,还是别人送。这是做人的志气。我这么说,你理解吗?” 曲笑又脸红了。 这不怪别的,只能她的脸太白太嫩,掩盖不了羞涩的心灵。 但这番话也这能让宁卫民彻底听傻了。 他们是真没想到小丫头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居然感觉到自己今天被这个小丫头教育了一顿。 偏偏这种令人泄气的打击,是那么地准确,那么的触及灵魂。 以至于他们不得不发自内心深处地感到,自己似乎远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高大。 反倒觉得自己很卑微,很渺小,像一只躲在暗处的苍蝇,见不得那耀眼的阳光。 确实,并不是所有人都应该世俗化、功利化的。 有些人总会有着属于他们自己的坚持,虽然这样的人不多,可人世间确实存在着。 也幸好有这样的人,这个世俗的世界才会有一线光亮,还能找到一些激励人心的希望。 宁卫民忽然有了一种奇妙又激动领悟,使得他望着曲笑出了神。 他忽然觉得曲笑像极了一株含苞待放的水仙花。 而且因此联想起了蓝岚,那一株山谷里的幽兰。 她们俩是多么的相像啊。 这不仅在于她们都很漂亮、温柔、善解人意。 最关键的地方,是她们无论帮了你多大的忙,都总有办法叫你觉得不必为她做什么。 而等你一旦真的明白过来到底怎么回事,就会感到由衷的亏心,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为她做些什么。 什么是好姑娘? 她们这样的才是好姑娘。 “喂喂,宁哥,你想什么呢?别人都在看咱们呢……” 出神中,宁卫民被曲笑一声摇晃,外加催促叫醒。 而他的口花花,下意识中随口就来。 “嗨,我在想啊,多好的一小姑娘。可就是太爱给人上政治课,讲大道理了,要是把这毛病改了,嫁个好人家应该没问题……” 曲笑登时“凶巴巴”瞪圆了眼睛。 “你……你说什么?” 宁卫民怕挨咬,哈哈一笑立马改口。 “我说我永远是砖,您永远是玉,让我肃然起敬。行了吧。” 曲笑的小嘴儿也是说撅就撅。 “哼!” “哟,怎么又生气啦?不是不生气了吗?好男不跟你逗……” “你还说?” “好好,不说不说,那咱们走?“ “走……” PS:友情提示,本书起点书友圈有投月票活动正在举行,每张月票可以换300点。看置顶帖就能找到。 正文 第三百九十章 四字真言 怎么就这么巧啊! 从小厨房钻出来,居然正撞见了提前退席的罗大婶儿和玉娟嫂子。 点令宁卫民和米晓冉都始料不及。 我们的社会,对于男女交往可是一向比较敏感的。 虽说眼下有些风气松动了,但还是没改变众口铄金,舌头根子底下埋死人的本质。 所以后果也是他们难以承受的。 米晓冉几乎是现场被臊走了,宁卫民也有跳进黄河洗不清之感。 俩人无不为此尴尬至极,懊恼不已。 关键是冤啊! 因为他们真是清白的,连半点儿女私情没有。 之所以会在罗家的小厨房里进行密会,可不是谈情说爱。 那主要是因为宁卫民成功打发走了那位“实地考察”的,把五块钱拿到手之后。 看到米晓冉惊奇无比的神色,又灵机一动,想要拉米晓冉入伙儿。 他觉得既然这姑娘知道了,那为了保密,为了方便,倒不如干脆就把收信地址改到重文门旅馆去的好。 如果让米晓冉来代收信件,实际上比求康术德帮忙还方便呢。 别忘了,老爷子也是白班、夜班轮着上。 信件隔半个月就会有落在别人手里的时候,这哪儿行啊? 而且老爷子可是临时工,说不准哪天就让玉雕厂给辞了。 那连个“不”字儿都说不出来,就得卷铺盖走人。 反过来,米晓冉就不一样了,她不但是重文门旅馆正式职工,每天还都是长期固定的早班。 邮差基本是上午九点和下午三点来旅馆,这两趟她都够得上。 兹要她愿意,是不会有人跟她抢跑腿儿的活的。 她来办这事儿,几乎算得上万无一失啊。 但让宁卫民完全没想到的是,这年头的人,可是忒有点死心眼了。 普遍都讲究帮忙就是帮忙,耻于言利。 米晓冉尽管答应了他的要求,却坚决不肯收半点报酬,非要纯奉献不可。 这让宁卫民又如何过意的去呢? 自然就要反复做思想工作。 开始他还误会米晓冉嫌少,后来就把每封信的提成从五毛增加到一块钱。 没想到把米晓冉给惹恼了,人家也不想再说什么了,直接推门一溜烟跑掉。 哪成想啊,这出去的也忒不是时候了…… 瞧这事儿闹得吧! 这就好比请人吃饭,碰上个黑心的脏馆子,给人吃进医院去了。 好比送人条裤子,骗遇着假冒伪劣,人家刚穿着出门就开裆了。 好比送人一只宠物狗,突然发作狂犬病,反而把人家给咬了。 马屁拍在马腿上的结果,实在再悲催不过了。 本来是你好我也好的事儿,弄不好就能反目成仇。 唉!倒霉嘛!真是要亲命了! 宁卫民现在别的不怕啊,就怕米晓冉脸皮儿薄,因为这事彻底记恨上了他。 要是小姑奶奶一使性子,把已经说好的事儿再变了,那才叫真正的坏菜了呢。 总之,为了防止事情往最坏处去,宁卫民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也只好以满腔热情和诚意,来试图道歉挽救了。 只是可惜啊,就像要划清界限似的,米晓冉开始拼命的躲着他走了。 国庆节之后两天,无论院里院外,单位家里,宁卫民在上赶着说话。 这姑娘都是不言声,低着头逃似的避让。 宁卫民还想过借“贿赂”米晓卉来传话,可一样是没成功,甚至就连这小丫头也给得罪了。 米晓卉很不高兴的回复,说自己挨了姐姐一通呲儿,以后再不敢吃宁卫民的雪糕了。 合着压根就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啊。 谁说抬手不打笑脸人啊? 宁卫民那颗滚烫滚烫的心,就被米晓冉的冷淡给撅得“咔吧咔吧”的。 不用说,屡屡碰壁,让他是真发愁了。 照这样下去,他想挪地址的事儿恐怕还真有要黄的苗头。 更关键是他没时间等,他也明白这种事儿需要时间,最好等米晓冉心情平复再说。 可问题是杂志最多再有两天要去印刷了,他要不跟米晓冉真正说死喽,工作也没法展开啊,这期可又错过去了。 还好,他最后又想出了一个辙来——打电话。 这年头人们是没有手机,可有座机啊。 虽说整个京城的电话普及率并不高,只有百分之四而已。 可几乎每两三条胡同,就有一台公用电话。 只要把电话打过来,人家管叫。 不得不说,宁卫民这个“决定”实在是太正确了 因为电话往往意味着公事、要事和大事儿,米晓冉不可能不上钩。 而且这种方式也很隐秘。 除了接电话的米晓冉,没人知道是他打的,那不好意思和让人误会的顾虑,也就不存在了。 更何况米晓冉即使不愿意给他面子,总得给七分钱电话费面子啊。 这时候的电话还是双向收费的,跑次腿儿,还得额外收费三分钱呢。 既然人都来了,钱就得交。 不说两句就挂,这不是胡同里长大,勤俭持家的米晓冉干得出来的事儿。 果不其然,宁卫民终于成功和米晓冉通上了话。 “喂,您……是哪里……” 电话中,米晓冉的声音很紧张,充满了游疑不定。 可见这通电话是有威慑力的。 “是我呀,宁卫民……” “啊?怎么是你?” 米晓冉一下叫了起来,被愚弄的感受让她十分火大。 “好啊,你……你搞什么鬼呢?在耍什么阴谋诡计?你怎么就跟个特务似的……” “别别,你别这么说我啊,我是人民,可不是敌人。” “哼,你是不是敌人,我说了算。干嘛戏弄我?你这个大坏蛋!” 米晓冉会生气,这原属于意料中的事情,宁卫民也没指望人家能好声好气。 不过他自认为自己的口才也算出众,只要米晓冉肯听他说,事情也就有了转机。 “哎呦,小姑奶奶,千万别误会。我不是戏弄你,是想跟你道歉,我可什么方式都试过了,这也是最后一招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嘛。你应该不是那么小气,连个道歉的机会都不给我吧?” 激将法奏效,米晓冉终于吐了活话儿。 “那好,有话你就说吧,我听着呢……” 正文 第三百九十一章 步步为营 得到这两封信,宁卫民心里好一阵狂喜,前几天的一切怀疑和担心都散去了。 因为只要广告有了效果,就证明他的想法是可行的。 足以说明他的尝试获得了成功,这条路完全可以走下去。 随后,他就把那两位客户的地址摘录下来,另行更换了较大的信封。 然后把油印好的两份资料分别给对方记了过去。 第一笔业务就这样宣告完成了。 而自此,他似乎开始转运了。 全国各地的来信,每天都在持续增加,三封、四封、六封、七封…… 来信地址中不但出现了京城本地人。 最远范围也逐渐扩至黄河以南和北方工业重镇。 显而易见,这长达一周的空档阶段。 应该就是刊物发行的时间差,刊物读者距离京城远近以及邮局工作效率导致的。 宁卫民则为此越来越有信心。 因为每一封信件,都代表着一份五元的利润落入口袋。 完全可以预见,照这个速度,广告费用回收已经不再是问题,挣多少钱才是问题。 现在宁卫民是真的发现了,自己的神仙鱼孵化技术,能孵化的根本不是鱼,而是利润。 每天都有一张张五元钱钞票跟小鱼儿似的自己游进他的手里来。 他所要做的,只需要把信拆开,把钱取出来,再寄一封回信而已。 而像这样躺着睡觉就能挣钱的感觉,本质上是和比尔盖茨一个样的,是要多爽有多爽。 连他自己都佩服自己,经常忍不住得捶着床夸自己几句“太牛X了!”。 然后再照照镜子,无比幸福的道上一句。 “我怎么就这么帅,这么精明呢?连点儿缺点都没有?真他妈痛苦……” 当然,这只是他自己臭嘚瑟。 实事求是的说,他可并不如自己感觉那么完美,这件事也不是一点副作用都没有。 毕竟这个年代大杂院是没什么隐私的,像他收信越来越多的情形,落在各家邻居们的眼里是不能不生疑的。 像居委会主任的边大妈,出于职责和好意。 很快就登门来问了。 “民子,你最近一段时间怎么有那么多信啊?你搞什么鬼呢?那些都是什么信啊?千万可别惹出事儿来啊……” 好在宁卫民脑子也快,钱揣兜里可没人知道,他只拿信瓤儿出来说话。 “大妈,您看看,这都是全国各地热带鱼爱好者,我是把自己养鱼的经验拿出来跟人家交流。现在不是流行集邮呢嘛,我也赶个时髦,正好用这样的方式攒点外地邮票啊?您说说,这是坏事吗?” 老太太看过了几封信,发行果然都是一样的,这下放心了。 “嗨,你可别怪大妈多事。咱们一院儿十几年的邻居了,我是看着你长大的,那就得对你负责,也得对得起你爸你妈。总不能一起住着,什么都不管不问不是?既然是交流养鱼,还能集……集那个邮,你就弄着吧……” 但即便如此,嘴里还是免不了带着絮叨,训诫了一番 “民子,不过不怕你不爱听,大妈还得劝你一句。弄这些鱼啊鸟的事儿,差不多就得了,不顶吃不顶喝,那是少爷秧子干的事儿啊。你趁着年轻,还是该得学点正经的本事。上个电大什么得多好,学个修车补胎的手艺也行啊,要么就安心工作,政治上给自己树立个要求。不比把时间花费在这上头强。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别白白浪费了时间,等以后老眉咔嚓眼了再后悔。你说你要是退休了,再弄这些也不晚啊……” “哎。是嘞是嘞,谢谢大妈。可您容我点工夫,好好想想,该怎么努力才是……” 宁卫民听边大妈在耳边儿念咒就头疼。 心说这以后是什么年代啊,您那一套不吃香了,全是带着死性味儿的妈妈令儿。 可老太太终究是好意,他也只能当好话听着。 不耐烦中,忽然想起了国庆节,边家还得办喜事儿呢,老大边建军改娶媳妇了呀。 这下有了辙,赶紧打岔。 “对了,边大妈,您家的喜事儿都忙和怎么样了,缺什么不缺啊?咱说点实在的,有什么用我帮忙的,你可言声啊?千万别跟我客气……” 别说,不实在的人口称实在,可真管用。 竟然一下让老太太眼角乐出了褶子。 “嗨,忙活的差不多了,都靠大家帮忙啊。你康大爷给请了瑞宾楼的大师傅,过两天就来砌灶搭大棚。” “罗大婶的大儿媳妇答应出面充当这个娶亲太太。虽说就一个大胖小,可现在不都是一个孩子了嘛。这就是个全福人儿啦。” “至于鱼呀鸡呀肉呀什么的,采购上的事儿你米婶儿包揽了。汽水啤酒罐头什么的,建功现在不就能帮上家里嘛。” “说起来,这还多亏你给找的好工作呢。没什么啦,真没什么让我愁的啦。倒时候你呀,帮着大妈贴贴喜字儿,放放鞭炮就行了……” 宁卫民见老太太越说越高兴,心里也是偷笑着得意,嘴上越发甜了。 “好嘞,大妈,那就提前预祝您也早日报上个大胖孙子。赶紧升级做奶奶拉。再等孙子尽快长起来,您也来个四世同堂。那您才叫真正的福气呢。” 这下老太太真是荣光绽放了。 “好好好,借你吉言。你这孩子就是嘴甜。说话招人爱听。你也是,踏踏实实干正经事,干出样儿也赶紧成个家,让你们宁家有个香火才是正经事啊。你说是不是?傻孩子。” “瞧您说的,怎么又拐我身上了?那我也谢您吉言。不过大妈咱可说好了,回头我找不着好对象,您可不能不管。” “你这孩子,又瞎逗了是不是?你真找不着,大妈给你介绍……” 宁卫民挂着笑容,总算像送神一样把老太太送了出去,眼瞅老太太进了自己的屋。 他这才轻呼出一口气来。 别说,他也觉着好像是有点疏忽了,光一心盼着来信了。 可忘了这年头的人是没有隐私的,这信一多起来也是个麻烦。 这不,周遭的邻居们就先奇怪上了。 虽说他的技术还是真的,这年头也没法律管这种事儿,他钻空子谈不上违法乱纪。 可这年头,标新立异你再能折腾,千万不能放在明面上啊。 否则得到的不会是佩服,那就是多方针对和严厉打压了。 看来,还是最好把收信地址挪个地儿最妥当。 可这年头没处租房,也没处买房啊。 要不暗地里跟负责送信的邮差打个商量? 花点儿钱买个私人服务,让他帮着先保管,私下里找他去拿信? 不,这样更是欲盖弥彰。 就怕让人知道了底子,不出事还好,一旦…… 正文 第三百九十二章 天赋异禀 果不其然,尽管曲笑被爹妈的眼色吓个半死,但不过是虚惊一场。 她的父母呈现出的愤恨并没有持续多久。 仅仅发泄了一小会儿,就在自控之下,很快地平静下来。 至于他们之所以会如此包容,与昨晚的表现大相径庭,其原因不外乎两点。 其一,是因为宁卫民从进门开始就表现相当出色,已经成功博得了曲笑父母的好感。 尤其是主动承认了错误之后,宁卫民也没有为自己辩驳一句。 他只是反复强调很能理解曲笑父母的心情,深表后悔自己当初的行为。 于是曲笑父母看到他这样的诚心诚意、痛心疾首,简直都有点于心不忍了。 连他们自己都觉得要是再这么不依不饶下去,实在有失风度。 其二,就是作为成年人,曲笑父母其实心里很清楚,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晚了。 目前再抱怨根本没意义,最重要的还是得解决实际问题才行。 可怎么解决啊? 他们目前完全没有任何头绪。 唯一能肯定的是,宁卫民既然身为皮尔·卡顿公司的高级雇员,代表公司专门来负责交涉此事。 他们就免不了还得跟他继续打交道,需要他的建议和配合。 所以从务实的角度出发,也不好逼人太甚,把关系搞僵啊。 总而言之,不得不承认宁卫民谋划有方,这几步铺垫得相当到位。 才能够使得曲笑父母保持理智,为解决问题拿出了最大程度的克制和耐心。 只是至此为止,宁卫民仍然不能直奔主题。 因为他还差了一步相当重要的铺垫,才能获取曲笑父母的真正信任,为最终说服他们创造出最有利的局面来。 而他下面要做的,就是用通俗易懂的描述,尽量简洁扼要地给曲笑的父母普及一下服装模特这个行业的相关常识。 介绍一下皮尔·卡顿公司成立的经过,在共和国开展的业务。 并且详细地说一说曲笑培训和演出的种种情况。 在一般人看来,或许会觉得这件事是无关紧要的,宁卫民纯粹是多此一举,脱裤子放屁。 但这种想法其实才是大错特错。 因为这些人肯定从未意识到,任何谈判之中,最大的不信任感,恰恰就产生在信息量不对等上。 如果双方掌握的信息差距过大,劣势的一方肯定因为自己身处不利的状态而担心。 不想办法消种状态,就想达成共识,无异于痴人说梦。 信息劣势方肯定会担心优势方利用自己的无知,而满心顾虑,犹豫不前。 那还怎么可能谈得拢呢? 这就是来自于宁卫民前世的经验。 他上辈子在做邮商的时候,一旦邮币卡行情火爆,往往就会有许多的普通人来问行情,想要跟着掺和一下。 可这些普通人又不具有太多的专业知识,几乎全是既贪心又胆小的典范。 时间长了,宁卫民就逐渐掌握了对付这些人的办法,那就是得装好人,扮好心。 主动给这样的客户揭示小小的行业内幕,提醒他们在交易里应该注意些什么,怎么才能避免陷阱和吃亏。 这手管用极了。 由于他本来可以不说的,这些人自然会因他的“实诚”,从而产生信任感。 那到了最后掏钱的时候,不找他还能找谁啊? 说白了,他就是在破坏别人的陷阱的同时,诱使猎物进入他的陷阱,还让人家感恩戴德。 与之同理,对曲笑的父母采取这个套路同样很合适。 宁卫民如果把大量相关信息告诉他们,主动来缩减双方信息上的差距。 依然也能够通过此举成功取信于人,实现同样的目的。 所以无论曲笑父母知道的还是不知道的,无论他们想知道的还是不想知道的。 宁卫民全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甚至光说还不算,他还提供可验证的方法和证据。 比如说他从斋宫带来了一些外国画报。 给曲笑父母看外国模特的风采,看外国上流社会的装束。 同时,也给他们讲述国际四大时装周,谈世界顶级名模高昂的收入。 以及模特行业越来越年轻化的趋势,和国外这个行业竞争的惨烈。 宁卫民还带来了些国内面向全国发行的官媒大报和参考消息。 指着上面的相关新闻,让曲笑父母了解国家对皮尔·卡顿公司在华投资的重视程度。 让他们看到有关服装模特是被官方媒体如何正面肯定和评价,又在民间引发了多么轰动的效应。 并且顺便解释社会上的诸多偏见和误解。 宁卫民甚至还带来了曲笑和纺织部那个全国闻名女领导的合影。 让曲笑父母了解一下她们的女儿,在国际贸易上发挥出多么惊人的作用。 又是多么的被一个名字经常上《新闻联播》的大领导喜爱和看重。 宁卫民还带来了最初模特队员们的大合影,后台照片,庆功宴的照片。 挨个给曲笑父母指出,哪个是运动员出身,哪个干过演员,哪个是大学生。 她们谁以前因为个子过高,非常自卑。 谁过去因为家境不好,工作不好,找不到对象。 而现在她们的生活完全不同了,每个人都变得既自信又漂亮,也都有了条件非常优秀的男朋友。 还有谁是为年纪过大,身高普通,不得不退出了模特这个行业,被新人取代。 然后他又开始讲述模特们光鲜亮丽生活的另一面。 比如说登上舞台前,要经受多么严苛的训练,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又比如说为了保持身材,不得不远离甜食,忌油腻,对饮食严格克制。 而且几乎每一场演出结束后,模特的脚都是会受伤的…… 就这样,事无巨细,全盘托出。 于是在让人大开眼睛这些信息中,在不为人察觉的套路下,宁卫民潜移默化的达成了自己目的。 到这个时候,其实根本不用他再明着去辩解什么,刻意去美化什么了。 光摆出来的这些事实,已经足够引发曲笑父母的触动和思考,让他们自己开始权衡利弊得失的了。 至少他们已经了解到很重要的几点。 这个行业是有利于国家建设的,这个行业是光鲜亮丽的,这个行业的发展前景是远大的。 并且这个行业还特别需要天赋和努力,并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 不是谁想干就能干的,不是谁干都能干出名堂的。 最重要的是,这一行绝不是以色娱人的低贱堕落,而是促使人们变得越来越美丽启发者、引领者。 尽管现在大多数人还不了解,不理解。 但做服装模特绝对是堂堂正正的行为,对国家对社会有益无害。 至于衣着暴露过度问题,那只是不多见的偶然现象,属于国情不同导致的特殊情况。 国内的服装模特其实需要肢体暴露的尺度并不是很大,绝非是潘玉良那样的人体模特。 被记者这样拍摄到,也有管控不严,没有及时沟通的原因。 而这些问题都是可以进一步协调、改进的…… 就这样,当这些信息充分展示完毕,宁卫民完全是水到渠成,发起了最后的语言冲锋。 “叔叔,阿姨,我说句题外话啊。冒昧的问一句,你们觉得陈景润和聂卫平算是了不起的人吗?能称得上是我们共和国新时期的全民偶像吗?” “那当然了,人家的贡献和成绩都是有目共睹。陈景润的哥德巴赫猜想引发了数学界轰动,聂卫平作为今年战胜日本队的主力选手,被授予围棋中的最高段位——九段,也是名符其实。他们都很了不起。” “难道这还有疑问吗?报纸上早就把他们的事迹宣传开了。各个单位、各个学校不都组织学习过嘛。” 曲笑父母全都不假思索的回答。 宁卫民又问,“好,那我还想再问一下,如果可能的话。你们是希望自己的女儿成为这样了不起的人呢?还是希望她愿意永远在重文门旅馆干前台,平庸一生?” 骤然间,话题一下拐到了曲笑身上。 曲笑父母,包括曲笑自己,都不由为之一愣。 “这怎么好相比呢?陈景润和聂卫平那对国家是什么样的贡献啊?” “这个问题可是有点牵强附会了。完全不具备可比性呀。陈景润和聂卫平会遭人质疑行为不当吗?” 很快,曲笑爸妈开始异口同声,表示质疑和反对。 不过这一次,宁卫民可没顺着他们,竟然第一次与之争辩起来了。 “怎么就不能比呢?论贡献,曲笑也毫不逊色啊。就像陈景润是为数学而生的,聂卫平是为围棋而生的一样,照我看,曲笑几乎就是为时装而生的。” “请您们一定不要妄自菲薄,就像纺织部那位女领导,为什么每次都要钦点曲笑登台表演啊?还不就是因为纺织部发现,只要您们的女儿展示过的服装,在国际市场上的订货量就会潮水般大涨嘛。” “请你们认真的好好看看她吧,你们的女儿这样的形象多么的出色。不开玩笑的说,她做服装模特,已经成了国家的实际需要。她的登台表演,不但给纺织部带来了外汇,更为西方世界打开了一个了解共和国的窗口。正是她的风采,让欧洲重新认识到东方丝绸的魅力。” 宁卫民的夸奖真让人措手不及。 尤其他还聪明地把曲笑和陈景润、聂卫平相提并论。 这种能够产生“心理共鸣”的技巧,让曲笑父母是赞同也不好,反对也不好,一时间心情矛盾极了。 曲笑则被夸得脸红耳赤,忍不住害臊得把头低下来。 但这反倒更给了宁卫民可借题发挥的借口,他故意指出。 “小曲,你千万不要低头。你需要坦然,你需要习惯,因为在你剩下的人生里,即使你不做服装模特了。也还是会有许多人会被你的外貌吸引,目不转睛地盯着你。你应该变得更强大,用在T台上学到的自信,无惧这些,才能轻松的生活。” 说完他就顺势把话题一转,再次全力鼓动曲笑的父母。 “曲笑的容貌上的天资是您们赐予的,她完全继承了父母优秀的基因。而无论您们现在是怎么看待服装模特的,能否原谅我。但至少总得承认,我把曲笑引入这一样,在眼光上是绝对没错的吧?” “至于说到质疑和争议,其实某种程度上,真的避无可避。因为能力出众的人总要遭受别人的口舌非议,为自己的出色承担压力的。就是陈景润和聂卫平也是一样。” “如果您们看过《哥德巴赫猜想》这片纪实报道,一定会知道,陈景润痴迷专业,在生活能力上是相当差的。那么如果不是专业上获得了成绩,他在别人眼中又是什么样子?难道他不会让人背后说嘴?” “聂卫平更是这样了,您们或许还不清楚,这位九段高手从小痴迷下棋,甚至不惜旷课去下棋。从小就没少受父母老师的训斥。人人都认为他荒废学业,不务正业。可如今又怎么样呢?” “事实就是,世界上没有完人。但天赋异禀的人是有的,天才是存在的。我真的认为曲笑在模特这个行业里就是顶尖的人才,她的努力和成绩已经说明了一切。她真的应该浪费这种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天赋。” “可反过来说,难道曲笑不成为模特,她就不会引来流言蜚语吗?我看未必。人人渴求美丽的外表,但是有时太美了也是种罪过。相比因此束手不前,我认为不如勇敢积极面对。” 曲笑父母情不自禁互相对视了一眼。 未及开口,仅从他们的表情和眼神,宁卫民就已经觉察出他们内心的软化。 “话是这么说,可服装模特毕竟好说不好听啊,我们身为父母即使能理解女儿,别人又会怎么看待呢?人是活在社会中的,总要顾忌他人的看法。何况万一再出现与这次类似的情况,又怎么办?我们没办法跟亲戚朋友交代啊?” “说的是啊,再说了。即使曲笑做的再好又能怎么样呢?你不是说服装模特只需要年轻的姑娘嘛。她又能做多久?我怎么看,这也不是个长久的事儿。谈不上什么事业。重文门旅馆毕竟是国家的铁饭碗,那才能管她一辈子。” 说实话,宁卫民此时真的暗中松了一口气。 因为话说到这个地步,情感上和观念上已经没有太大的阻碍。 曲笑父母最后的顾虑都是些现实的小问题,只要能说通这几点,就可以完美收官。 “叔叔,阿姨,你们的顾虑我非常理解。不过我也得说一句,您们的担心虽然有必要,可确实有些过虑了。” “因为人们观念是会变的啊。据我所知,民国十六年,王府井才出现我国的第一批女店员。解放之后,广大妇女同志为了争取参加工作的权力,反对歧视,还专门开展过运动。还有去年开始,女性一改旧日传统,把裤子从右侧开口改在了正前方。” “这些事儿在当时,哪一件不都是饱受非议,冒天下大不韪。可如今呢,人们还会非议这些吗?就连穿喇叭裤,烫头,抹口红,穿高跟鞋,不也越来越普遍了吗?” “我不敢说您们目前需要承受的压力,会很轻松。但我肯定,您们会感到越来越轻松。眼下理智的处理方式,当然尽量要保密。而如果有人非议,我的意思,您们大可以把曲笑和领导的合照拿到单位给同事们看看。” “又或者等到曲笑有演出的时候,我弄些票子来,请您们和亲戚朋友们都分别去看看。我相信只要看过曲笑表演的人,在现场切身感受过外宾、领导、媒体态度的人,一定会对曲笑的事业有全新的理解,对她的表演引以为荣的。” “至于模特这个职业,曲笑究竟能走到什么高度,我不好说。这不仅看个人条件和持续努力,也得看运气。但我至少能保证一点,我们公司有在国内举办模特大赛的计划。曲笑还会有出国演出的机会。甚至是走出国门去参加比赛,为国争光的机会。” “还有一点,您们也不妨换个角度想想,模特是没有长久保证,可在国外是高收入群体。服装行业的前景也相当广阔。如果有一天曲笑从模特队伍退出,她也会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师,可以用所学的一切,为服装行业培训新的模特。” “即便是目前国内的现实收入也还过得去。曲笑光一年演出下来,总有个三四千块外汇券。寻常人一年的收入只有六七百,曲笑一年挣的就是别人六七年。她真的有必要靠着死工资吗?” “当然,单位那边的工作可以想办法维持着。如果时间能调开,她还可以像现在这样,兼任着干。如果时间不好协调,或者请假,或者是办个停薪留职也行。怎么也是个妥善的保障,不至于没了后路,终归不会吃亏的。您们认为呢?” 就这样,当宁卫民以一句反问结束劝解的时候。 曲笑的父母已经没办法再表达任何质疑了,彻底陷入了沉思。 嘿嘿,其实什么是天赋异禀啊? 这小子这张嘴才是天赋异禀。 那绝对是数千后刨出来还能完整保持着骨骼牙齿全貌的完美化石。 正文 第三百九十三章 病有好处 回家的路上,可与出门时的形容大不一样了。 原本今天来的时候,康术德是拿着个手提包坐在宁卫民的车座儿后头的。 可回来的时候,宁卫民虽然还蹬着自行车,但康术德却是坐在一辆平板三轮儿后头了。 而且别看雇车得多花钱,这么走,速度也要慢上许多。 偏偏宁卫们一路跟着,却眉开眼笑,嘴都快咧到耳朵根儿去了。 为什么啊? 其实不为别的,就因为在康术德的身后,在这平板车上,还有三大麻袋装在盒子里的书画呢。 要说今天买画时,宁卫民那叫一个痛快啊。 他指着墙上,那就跟饭馆点菜似的一通指点。 画廊里仨人为他紧着忙和,都快忙和不过来了。 卖画儿的钱是怎么到手的,这小子是又怎么给花了出去。 用沈周和石涛换来的七千六,最后也就剩了一千一百块在手里。 就这通挥金如土,简直把宋主任都给买傻了! 具体说来,宁卫民不但把店里所有四尺以上的黄宾虹,全都包圆儿了。 其他的名家,也是专挑尺幅大的、题材独特的,具有代表性的画作,大买特买。 像齐白石画的《猛虎行山图》、《鱼虾蟹同游图》,徐悲鸿画的《雄鹰展翅》、《八马图》,张大千的《十里明江》、《福禄寿三星》,吴昌硕的《紫藤黄鹂》,潘天寿的《钟馗嫁妹》,黄胄的《洪途万里风》,傅抱石的《朝花夕拾》、李可染《阳山荡气》…… 这些好像从未在书画交易市场上出现过的高质量书画作品,皆被他慷慨购下。 此外,还有被他认出来的,《收藏》杂志曾专题报道过的两幅上拍过亿的作品。 2.875亿成交的潘天寿画作《无限风光》。 以及1.87亿成交的傅抱石画作《茅山雄姿》。 那更是必要收入囊中的东西啊! 说白了,就光这两件儿上拍的东西,再加上黄宾虹那幅2.45亿成交的《岐山图》 就足能妥妥保他后半生吃喝(瓢)……呸,享用不尽啦。 所以好好琢磨琢磨吧,单凭一幅沈周和一幅石涛,就卖出了一个百亿身家,这小子他能不乐吗? 谁说天底下没有一口吃成个胖子的好事? 他就是乐上三天三夜也不过分哪! 于是周星驰那招牌式的贱笑,便足足提前了十年,出现在了宁卫民的脸上。 甚至到了家里,他还这么乐呢,就跟范进中举迷了心一样。 自然,康术德是越看他越心烦。 “你小子,别笑了行不行?怎么我看你那么别扭啊。” 老爷子终于受不了,表达出了自己的不满。 宁卫民却不在乎,一边收拾他的画,一边还照样嬉皮笑脸。 “嘿嘿,没辙,发乎于心,我想忍都忍不住啊。您就容我乐会吧,行不行?我后半辈子,都未必能再有像今天这么美的时候了。” 康术德听了,却愈加显得不屑。 “至于的嘛,你就为了这些画?” “我都没法说你,咱原本可是来卖画的。可你倒好,钱都拿到手了,你又给人送回去了,反倒又买回来这么多。” “为什么卖那两幅画,你给忘了?你就不怕搁家里全长了毛儿?” 宁卫民是好言好语解释。 “老爷子,您别这么说啊,就好像我是糟践钱的败家子儿似的。” “您得相信我,这些东西绝不一般,后劲儿大着呢。我还嫌买少了呢。要不是为了抓挠东西跟您学本事,我一个子儿也不想留,全买了才好呢。” “长毛?长不了毛儿。一会儿,我就把鱼缸都弄走。从今往后,我屋里连尿盆都不搁了。我还得出去,专买几个大樟木箱子放他们。等过两年,我再找个单元房来安置它们。” “您信不信,只要我精心,每隔半年出来展展,挂挂。十年八年,这些东西还是东西。飞不了也坏不了……” 但他的这番打算,反倒让老爷子更嗤之以鼻了。 “什么?你还想弄个单元房?就为搁置这些小字辈儿的玩意?你还真敢想。你也不看看你自己买都是什么啊?就没一件儿年头比我岁数大的。” “尤其齐白石,民国时候,他的扇面比旁人贱一倍,两块一个,都没人要。你居然肯花二三百买他,也太能糟蹋钱了。” “论起来,齐白石还不如这吴昌硕、王雪涛呢。可即使是吴、王,那也得再过三代人,他们的画才能算是件儿东西。我把话放这儿,书画这东西呀,和瓷器一样,也得越古越好。王时敏他永远压不过文徵明去,你懂不懂?” “我说你小子,也甭跟我学了。就冲你这份眼睛一转就一歪主意,还不听人劝,我教不了你。哪怕我帮你挣出再大的家当,也得早晚让你给造干净了。” “切,早知道你小子闹这出幺蛾子,还不如我一个人来呢,再怎么也比这么糊里糊涂打水漂强啊……” 可老爷子越这么说嘿,宁卫民还越乐。 他一点都不气不恼,反倒还劝上师父了。 “老爷子,息怒息怒,您说的我好好听着呢,可您别把自己气坏了呀?” “打什么水漂啊。我真得劝您一句,论老玩意,您是绝对的专家不假。可这世上也不是所有的东西都是古的好。要不,那长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又怎么说啊?” “就拿我买的这些书画说吧,我承认年份上是不能和古的比。可正因为如此,您才不能用衡量古物的办法去判断呢。” “至少近代书画的好处是,艺术内涵更容易被今天的人理解,更容易受人喜爱和追捧。而且这些画家的作品存世量大、价格又低,更便于人们为了增值保值投资。” “说白了,这些字画上涨的原理,就是跟我买邮票的道理是一样的。在于坐庄做市啊。只要古画价格继续往上走,这些画就会产生比对效应追随后上。甚至因为有人暗中干预,涨得要比古画快得多。不信您就慢慢等着瞧啊……” 宁卫民是很有耐心地在解释。 但老人的特点就是不容易被年轻人说服。 康术德更多代表了过去,许多思维意识都难以做到与时俱进,就更别说谈及超越年代的认知了。 所以听不进去是很正常的。 “屁话,我都这岁数了,我能等你多久?十年,二十年?你少拿你歪理邪说糊弄我。我只知道物以稀为贵,越少越值钱,从没听说过东西越多越好的……” 宁卫民咽了口吐沫,为师父的固执,多少也有点无奈。 “哎哟,我的老爷子啊,物以稀为贵,不是绝对的概念。多与少的意义在于比对。” “那不是说一件儿两件儿就是少,千件儿万件儿就是多啊。东西的数量,那得跟有多少钱愿意买这些东西来比对啊。还得看这些东西中,到底有多少能用于实际交易的。” “我不是跟您说了嘛,今后什么东西热不热,俏不俏,人为干预成分更重。不会再像过去了,只凭眼力寻找,物件越古越好,然后作等被动升值,或是货卖识家。” “今后所有的文玩类、收藏类的物件,都会有一个相同的新名字,叫做‘筹码’!” 宁卫民可谓点透了未来文玩交易市场的核心本质了,尤其是国内的市场状况。 但即使如此,那也是白费吐沫。 因为康术德别说琢磨了,根本连听都懒得听了。 “吹吧你,可劲儿吹,论吹牛你是我师父!你说什么是什么。好小子,孙猴儿都开始教唐僧了。那好,打今儿起,就算你出师了……” 那么对老爷子如此的态度,宁卫民也只能来最后一手了。 “哎,您这就没劲了。不是您头两天跟我说的,‘兹要看好了,觉着有把握,你就尽管出手。吃亏不要紧,也是长学问’啦?我这还没吃亏呢,怎么您就先不干了?” “老爷子,咱这么说吧,老东西您要说不对,我连个屁都不敢放。可新东西,我还就有点小不服了,真想跟您滋扭滋扭,叫叫板。要不咱爷儿俩打个赌怎么样?” “就我那邮票,明年之内,价钱若不能翻两跟头,我就把我所有家当都赔给您怎么样?而且从此无论任何大事小情,我一概全听您的,哪怕您告诉我煤球儿是白的,我也给您可着白煤球买去。您说去打狗,我绝不撵鸡。” 这激将法可有用,康术德果然来神儿了。 “嘿,够下本儿的啊,这海口夸得可有点意思。那我要输了呢,我赔给你什么啊?” 宁卫民也是张口就来。 “那好办啊,要是您输了,您手里那三件儿玩意,就得输给我一件儿……” 没想到随口一说,却惹出剧烈反弹,老爷子居然当场急眼了。 “呸,想得美!你小子。我说的呢,这你就不对了。” “你怎么惦记我手里的东西啊?咱不是说好了嘛,卖画的钱归你,那三件瓷器可都是我的,从此两不相欠。” “不行啊,那几件瓷器我可舍不得再撒手。” 宁卫民只有赶紧改口。 “好好好,要不然这么着,您要输了,就再找个其他的玩意给我行不行?还有从今以后,您就不再干涉我对某些事的执着,得尊重我自己的意见……” “嗯,这听着还差不多……” 老爷子总算认可。 “不过你可想好了啊。说出的话,可就收不回了。还是那句话,别打马虎眼。” 宁卫民坦荡极了。 “您放心,我心里有底,绝无反悔。我总不能为了保住眼前的这几个铜子儿,就把金山银山丢了。” “切,瞧把你狂的。不就几十张破画儿,一摞破邮票嘛,也就你当宝贝。还金山银山呢?我看你是鬼迷心窍,执迷不悟啊。做梦去吧!” “您别说。我还就爱做梦,万一梦想成真了呢?” 正文 第三百九十四章 身怀法宝 1982年9月27日,周一。 宁卫民仅仅在扇儿胡同2号院养了一天,就带着尚未痊愈,还有点虚弱的身子骨儿,跑去总公司报道去了。 没办法,谁让这是皮尔·卡顿公司每周例会的日子呢。 按照宋华桂的要求,所有部门的正副手都得参加。 他没死就得去,总不能让领导觉得他目中无人啊。 所以一贯以来,周一都是宁卫民最讨厌的日子。 当然,说到底这种不快还是来源于他本人太过各色的原因。 谁让他无论是学历、资历、能力、行事准则,还是想要争取的东西,全都与总公司其他同事格格不入呢。 这一切的偏差,天然就就注定了他永远和其他人难以保持同步,很难融入其中。 特别是在他得罪了后勤部的沙经理之后,又跟自己的顶头上司为专营店的职权展开了竞争。 霍欣还为了他在总公司大闹了一场。 那总公司里的大部分人就算想跟他维持表面上一团和气,也很难啊。 当权派都被他得罪光了,谁也犯不着因为给他个笑脸,恶了这两位天天见的神仙。 于是就像因为太过天才而遭受班集体排斥的学生一样,宁卫民彻底被总公司的人孤立了起来。 除了宋华桂还待见他。 其他人几乎谁面对他,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死人相。 尤其是最近,他在外头成绩斐然,权柄日重。 越来越独立,小日子过得越来越滋润。 就更是成了总公司这帮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哪一次去参加会议,必定都会遭到群起围攻,被人抓着销售人员奖金太高的问题发难质问。 即便有几个人私下里悄悄向他伸出橄榄枝。 可这些人同样也没憋好屁,不是惦记往他那儿掺沙子,就是想拿他当枪使呢。 宁卫民心里跟明镜儿似的。 果不其然,这次会议和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 哪怕是宋华桂比较出人意料地率先宣布了三件极其鼓舞人心的大喜事,也是一样。 虽然皮尔·卡顿服装公司的电视广告,在国庆之后,就会借助《新闻联播》节目面向全国正式开播。 这件事意味着公司的名气必然大涨,完全值得庆贺。 尽管下个月,皮尔·卡顿先生将会再次来华,参加有官方出席的马克西姆餐厅签字仪式一事, 无疑又扩大了公司的经营业务。 意味着许多部门还得招人手,各部门负责人职权增加的实际好处。 哪怕在皮尔·卡顿公司的撮合下,纺织部、轻工业部已经受到了日本西武百货公司的邀请,即将组团赴日进行服装交流活动,很可能会把在华生产的皮尔·卡顿服装卖到日本。 这更是标志着皮尔·卡顿服装公司的业务已经进入了全面兴盛的阶段。 但这几件完全值得公司全员欢呼雀跃的喜讯,同样并没能促使公司上下团结一心。 事实上,当在座的各部门负责人对公司前景表示过充分的信心和祝贺,为宋华桂的英明领导拍过马屁,唱过了赞歌之后。 一进入各部门负责人分头汇报各部门具体运作状况的环节。 邹国栋和后勤部沙经理就再次旧事重提,揪住销售人员提成的问题,先后针对宁卫民发难了。 唯一的不同之处,只是邹国栋在以运营部一把手的身份来压服宁卫民。 而后勤部的沙经理却是请求宋华桂以公司决策人的身份下硬性命令。 不用说,宋华桂的感受一定不好。 其实倒不在于她心里是不是真正的倾向于宁卫民。 也不在于她是否能理智地衡量出到底哪一方的意见对公司的发展才最有益。 关键上这两个下属在这个问题上太过执拗,也有点操之过急了。 上一次例会上她已经做出延迟再议的决定。 这次例会,他们就跟忘了似的又来纠缠个没完。 如此逼迫的态度,无疑已经伤害了她作为一个领导的权威了。 作为公司一把手,宋华桂绝对是合格的。 她懂得兼听则明的道理,一直也是这么做的。 可问题是只要是人,就有情绪。 无论是任何公司任何单位领导,都有一个人性上的共同之处。 那就是不希望下属“进谏”时,直接点破上司错误。 或越俎代庖代替上司来总结经验上的错误,代替领导做出所谓的正确决策。 同样的,任何一个领导都会喜欢像宁卫民这样,能够多为其贡献可行的建设性意见,多出好点子,却又不居功自傲的下属。 所以宋华桂当时脸色就拉下来了,完全是出于本能地维护宁卫民。 “我再说一遍,这件事总公司还没有回复。事关重大,我也不好仓促决定。过一段时间再说吧……” 于是乎,会场上顿时为之一静。 邹国栋和沙经理都被宋华桂不善的眼神 只是可惜,宋华桂身为女性执掌一个公司存在着天然的缺陷。 那就是以宽容仁德赢得众人爱戴有余,以铁血手腕威慑下属的能力却不足。 老话怎么说的,一人强,不是强,再强也是一只羊。 邹国栋和沙经理是软了。 可他们的意图,却不会缺少支持者。 那么心照不宣下,本着法不责众的心里。 公司其他部门的负责人开始有人一唱一和,在这个问题上表示声援。 尤其成本控制部和人力资源部的负责人,无论正副职,全是异口同声对此事表示忧虑,强调公司员工们的心理失衡和不满。 说想要安抚下属确实存在困难,已经影响到了各部门人员工作和运转的效率,这件事实在不宜再拖了。 等于是说,整个的七个部门十六个正副职负责人。 不但其中有五个部门九个人都支持削减销售人员的提成。 甚至有四个人是以大吐苦水的方式,旗帜鲜明的与邹国栋和沙经理站在了一起。 来催促宋华桂赶紧就此事做出决定。 这一下,面对这种众志成城的软性胁迫,宋华桂真的为难了。 因为她心里非常清楚,电视广告这件事上,完全是宁卫民的功劳。 而其余两件事能顺利办成,邹国栋和沙经理鞍前马后的协助,功劳也不小。 何况这两件事后续跟进,还需要不少部门鼎力协助。 这左手右手可都是手啊,手心手背可都是肉啊。 她实在不好轻易下决心,去伤害任何一方。 所以说有的时候做领导,比当下属还为难,绝不是大权在手,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 这个时候,可没人为宁卫民说上一句话,就连有心拉拢宁卫民的人也一样。 因为没人想逆势而为。 何况能看到别人幻灭似乎也很有快感。 人嘛,不总是习惯于用别人的倒霉,来抚慰自己平庸人生的不足嘛。 只不过,在场所有人都没想到。 今天的宁卫民,虽说小脸蜡黄,一副病秧子可怜兮兮的模样。 但他还这一次来开会,还真就和过去有所不同。 不同之处,就在于他受到了康术德的启发,掌握了彻底化解危难的关键法宝。 面对这些同事的逼迫,反倒还隐隐有点小兴奋。 说白了,他就像已经提前知道考卷的正确答案一样。 惦记着用出人意料的考试成绩来说话,好好扇扇这些人的脸,堵堵这些人的嘴呢。 正文 第三百九十五章 好员工 骤然间,宁卫民开了口。 他先冷眼环视了现场一圈,对针对自己的一方,表现出极为不满的敌视态度来。 然后身体马上转向了表面镇定,但心里十分焦灼的宋华桂,又以一种十分恭敬的语气请示。 “宋总,有关这个问题,我这两天又有了些新想法。本来是思考再全面些再跟您请示的。既然总公司的同仁们都这么关心这件事,急着要个结果。您看我能不能把不成熟的想法,先拿出来说一说?” 什么叫好员工啊? 一个好员工一定是能够察言观色,善解人意的。 一个好员工一定懂得上司永远是上司。 当着上司的面,即使再小的,再不重要的事,也要让上司定夺。 宁卫民无疑就是懂得尊重上司,而且极为机灵乖巧的人。 这是一种沟通能力上的优势。 有了这种优势,他自然就可以及时根据宋华桂的反应,妥善安排自己的进退,把话说在适当的实际。 所以不怪宋华桂如此看重他。 就像现在这样,这小子不但能为她化解困境,而且还给其他的人,做了一个良好的示范。 告诉他们下属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对这样知情达意的人,她能不喜欢吗? 她有理由不喜欢吗? 人才啊! 越是这样,就越得爱护啊! 宋华桂心里顿时涌进一片暖流,以嘉许的眼神看着宁卫民。 “有什么就说什么,不要瞻前顾后。年轻人的优势可不就在于敢想敢说嘛。我们不是国企,鲜活思想总不能被苍白的纸张窒息。只要具有启发性的想法,都是值得鼓励的。” 听话听音,锣鼓听声。 宋华桂这话里隐藏的鼓励已经很明白了。 那无疑等于在说,“你放心打冲锋吧,有我替你压阵呢!” 于是宁卫民心里也是大为熨帖,轻松不少。 不过反过来,看到宁卫民在宋华桂心目中的地位越发亲近,无人睥睨。 在座的那些人心里可就不是滋味了。 许多人心里都冒了酸水儿,都情不自禁骂上了。 “马屁精!” “小白脸儿!” “下贱!” 甚至于邹国栋和沙经理对望了一眼,都通过眼色达成了共识。 准备一会无论宁卫民说什么,都会坚定一致反对。 然而在这样的情形下,宁卫民的发言却堪称奇峰突起,居然完全打破了原有的对话思路。 于是反对派们所有的准备,也就全成了白费。 “其实我非常理解大家的心情和处境。确实,最近这段时间,有关销售人员的收入问题成了饱受争议的问题。总公司里许多人想不通,闹情绪。肯定会影响工作效率。这是不争的事实,我不避讳。” “但我认为,大家想要销售人员是否应该降低提成的问题,争论出个孰是孰非来,完全没有意义。因为这从根本上就是一个悖论。大家所关注的核心本质,实则上公司所有员工在收入分配上是否合理的问题。” “如果仅仅采取降低销售人员的提成的办法来平息事端,不但不公平,而且有副作用。反过来会打击销售人员的工作积极性,同样是对公司利益的损害啊。难道多劳多得有错吗?难道不是销售人员拿的提成越多,公司的利润也会同步增长吗?” “所以在我看来,要想处理好这件事情,大可以换个角度啊!原本就不是销售人员得到太多,而是我们其他人得到的太少了呀!” 好家伙! 最后这一句可真是惊世骇俗。 就没有一个人料到宁卫民为了不做减法,居然会选择做加法的。 会议室好像轻轻地晃了一下,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发出了轻轻的诧异声。 至于邹国栋和沙经理,登时就听傻了。 他们硬生生的把到了嗓子眼的“反对”、“不可”都咽了回去,眼神全是匪夷所思的神色。 哪怕宋华桂也是骤然一楞,心惊肉跳。 “各位各位,我绝不是只看到自己的苦,不知道大家伙儿的难。我今天就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有什么往外掏什么了。” “销售人员的苦,在于本身工资低,没有奖金。而且制度上对她们服务要求也多,怎么站,怎么坐,怎么说话,怎么笑。种种限制。一天下来脸发僵嗓子发哑,太正常了。这种情况下唯一能够补偿她们努力付出的,就是销售提成。” “但是,我也得说,销售人员能拿到高回报,也离不开公司其他部门的支持,是建立在其他同仁的努力工作的基础上的。对其他的人来说,他们的付出不是直观能看到的,不能与绩效直接挂钩,才是导致他们收入与销售人员拉大的原因。这对他们也是不公平的。” “所以我个人认为,解决问题的关键在于,该如何准确衡量其他部门工作价值,应该设法增加非销售人员的的收入才是。” 没错,这番补充说明之后,宁卫民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了。 往好听了说,他就是要有钱大家一起赚,好处均沾。 要往难听了说,那就是要做利益交换,用金钱收买啊。 毋庸置疑,他的建议对大家是有实际好处的,肯定是比单纯降低销售人员的提成要强啊。 一个是损人不利己,一个是有福同享,傻子也知道该怎么选? 可问题是,这太不现实了! 无疑是等于将了宋华桂一军啊,意味着公司要为此承担额外的成本。 还是平白无故增加的,那宋华桂能干吗? “你的意思……难道是建议公司给所有非销售人员涨工资吗?” 邹国栋抓住了机会,终于跳了出来表示质疑,他毫无善意的眼神颇挑战意味。 的确,他的承认宁卫民的头脑的确够灵活的,确实给大家画了一张美好的大饼。 可问题是毫无实现的可能啊。 别的不说,就说这年头京城,社会平均工资水平才六十,涨一级工资才七块钱。 以皮尔?卡顿服装公司的工薪水平,身为外企职工,已经活在高收入的顶尖上了。 还涨工资?怎么可能啊。 就冲这个,公司就不会平白无故往外吐这个血,完美没必要啊! 所以他现在只想看宁卫民当众出丑,被宋华桂亲口驳回。 “不不,我可没有这个意思。工资那是旱涝保收的收入啊,单纯涨工资我们不就跟铁饭碗的国企一样了嘛。当然是要大幅度提高奖金了。至少比过去增加一倍,而且不能像过去那么死板。我认为奖金应该和绩效挂钩,应该允许同一级别的员工收入上也有差距,才能更好的鼓励劳动积极性。而且不妨把内部评定权力交给各部门的负责人,这会更有利于我们的管理工作……” 宁卫民的辩称,竟然又放出了一个大大的糖衣炮弹。 这一声炮响,更震得与会的各部门负责人有点扛不住了。 因为谁都明白,这意味着自身权柄的直接提高。 如果公司每个月划下一大笔钱来让他们分配,那他们手下人不得把他们当祖宗供起来才怪呢。 可关键还是那个问题啊——不现实呀。 就听沙经理又笑了起来。 “哈哈,年轻人的想法了不得。我还真的有点跟不上趟了。要是真的能这样当然好啊。可我怎么就觉得有点‘何不食肉糜’的想当然呢?宋总怎么看呢?到底是我的脑子太僵化了呢?还是咱们宁副经理太异想天开了?” 这种夹枪带棒的嘲讽语气里,大家齐刷刷一起把目光投射到宋华桂的身上。 这个时候,会议室里很安静,大家都认为最关键时刻到了,都想看看故事的结局。 想看看面对宁卫民这一手愚蠢无比,自伤筋骨的“回马枪”。 宋华桂究竟会以何种方式处理,会不会后悔刚才出言支持。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根本没容略显尴尬宋华桂发言。 宁卫民就眼睛一横,眉头都不动地把话语权又抢夺了回来。 “沙经理,你多点耐心好不好?你呀,真的不是脑子僵化,而是沉不住气,有点缺少涵养。我话还没说完呢,你干嘛急着要宋总表态啊。我和某些人可不一样,绝不会只跟公司提要求,说困难。却不承担相应的责任。在给员工们提高奖金的同时,我当然也不能要公司吃亏啊。肯定还得给公司一个增加利润的思路才行啊。” 好嘛,烧鸡大窝脖! 沙经理被噎得,一口老血硬吞了回去。 别说,看着他那胖脸的红润。 还真有点像挨了一嘴巴,被抽肿了。 正文 第三百九十六章 大涨价 眼看沙经理嘬了瘪子不言语了,宁卫民当然高兴了。 他心里异常解恨,暗暗冷笑。 傻了吧!不会笑了吧! 不知死的玩意,也不看看给谁斗嘴呢? 老子用英语让你你用汉语,你都不是个儿…… 可就在他得意洋洋中,还想再找补两句痛打落水狗的时候。 宋华桂倒是宽宏大量。 为了阻止宁卫民再继续挤兑沙经理,竟然捡起刚才的话题,追问上了。 “卫民啊,你真有办法让公司实现利润增长吗?那你就赶快说说究竟想怎么办。如果你的想法真有可行性,那功劳可就大了。” 对于宋华桂的追问,宁卫民可没办法不老老实实回答。 于是只好放弃了杀鸡给邹国栋看的打算,恢复了平和的态度。 “宋总,其实我说的这个办法早就有。在您,也许就是一句话的事儿。所以什么功劳什么的,我可不敢当。说的如果不对,您别怪我就行了。” “哦?在我就是一句话?会有这样的好事啊?你放心,怎么想就怎么说。毕竟是为公司献计献策嘛,说错了不怪你。” 从宁卫民的口中,宋华桂隐约听出了些什么。 但由于宁卫民卖的关子十足,她反而越发感兴趣,也更想知道谜底。 其实还不独她了,包括邹国栋、沙经理在内的其他人。 在好奇心使然下,也都被宁卫民用悬念给拿住了。 没人不想听听他又有什么天马行空的奇思妙想。 “其实我的主意就俩字儿——涨价!” 宁卫民大咧咧的一句话,就跟一滴冷水掉进了滚油锅里似的。 刺啦——炸了! “涨价??这,这……你就这主意啊!随便大涨价!” “不是,你……你没开玩笑吧!价格也是可以乱动的?” “嘿,你倒是真敢说,你以为自己是谁啊!销售价位可是皮尔·卡顿先生亲自定的!” 会议现场彻底乱了,宁卫民的答案几乎把所有人的鼻子给气歪了! 大家全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好了? 说他大胆?荒唐?胡闹?还是不知所谓?不知天高地厚? 这些词好像仍旧远远不足形容大家内心好气又好笑的感觉。 这种滋味怎么说呢? 基本上可以跟马三立的相声里,那个花了一块大洋买止痒的特效药的人。 回家后打开里三层外三层精心包裹的小药包,最后就发现了一个小纸条,写了俩字——“挠挠”的感觉比较类似。 大伙无不觉得这事儿荒谬绝伦! 甚至认为自己受到了极大的愚弄! 可也怪了,别看大伙儿的反应这么激烈,可宁卫民仍然不为所动,反而极其认真的争辩。 “各位先别忙着全盘否决。我倒是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你们。咱们皮尔·卡顿服装在国内到底是个什么水平?经营上究竟有没有优势?” “这还用说嘛,当然了……” 根本没迟疑,一个财务部的负责人就脱口而出。 “我们绝对是国内服装业里的领先水平啊。经营优势更是明摆着的!我们是资本雄厚的跨国公司!闻名遐迩的国际名牌!” 点点头,宁卫民又问,“可除了这个资本和名气呢?我们具体还有什么优势,是我们独有的,能看得见摸得到的,而别人没有,想追又追不上的?” “我们的进口布料,我们的款式设计,我们的时尚品味,我们的服装推广展示方式!太多了!这些在国内全是绝无仅有!可以说,有关服装的哪一方面我们都遥遥领先。” 这回是设计部的负责人,他当仁不让的把产品优势尽数。 “对!”宁卫民再次表示赞同,但跟着他就提出了尖锐的反问。 “那么既然我们是行业的引领者,既然国内根本就没有任何一家服装公司能在经营和产品上和我们比肩!那为什么我们服装价格,却没有体现出来这些优势呢?难道这还是合理的吗?难道我们不应该纠正这一点吗?我们为什么要把优秀的服装,卖出平庸甚至是低廉的价格呢?” “低廉的价格?你搞错了吧?我们的服装售价可是国内最贵的……”邹国栋忍不住插口,跳出来反对宁卫民的定义。 宁卫民淡定的看了他一眼。 “没错,我们是最贵。可售价与其他服装差距太小了,仍然没有体现出我们的优势来,没有拉开我们与其他服装的本质区别。请你不要忘记一个事实,在欧美市场上销售的皮尔·卡顿服装,都要比我们国内售价高出两成。” 宁卫民跟着又面冲大家说,“各位或许还不太清楚,我们的西装售价二百八十元一套,和京城最好的订制服装店‘红都’相比,仅仅领先八十元左右。我们的一套女装,几乎和‘红都’制造的女装价格几乎接近。超过他们不过二三十元。” “这就是我们的最贵。说实话,‘红都’制作服装所用的面料,在柔顺感和颜色上,以及服装的版型、款式。就没有一样能和我们媲美的。相信只要是对比过我们和‘红都’两家服装的人,一定会选择我们。目前的价格,我们完全是在贱卖自己的产品。” “那么我们为什么还要维持现状呢?难道作为服装行业的第一名,我们服装的价格天花板不是应该由我们自己说了算吗?我们的产品涨价怎么就不行哪?我认为,为体现出皮尔·卡顿服装的优势地位来,就必须在售价上和国内其他高档服装拉开差距才对!” 这时候,沙经理又重新跳了出来,自以为聪明地挑宁卫民的错处。 “可这个价格是皮尔·卡顿先生当初考虑到国内消费水平亲自定下的。难道你自以为比皮尔·卡顿先生还英明?薄利多销的道理,连我都明白,难道你不明白?价格优势同样也是我们目前的优势。你擅自变动,就不怕影响服装销量?万一听你的起了反效果,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年轻人,劝你一句,做事不要急功近利,只想要改变。还是得多考虑考虑为什么会这样,才能处事周全……” 宁卫民看着沙经理反倒乐了。 因为沙经理太蠢了,完全就是生搬硬套还想充内行。 “沙经理,你还挺好为人师的。谢谢你的‘好心’提醒,那我也回赠你一句,人贵有自知之明。不懂就不要装懂,是外行就要谦虚。像一瓶子不满,半瓶子逛荡的话,说出来只能让人笑话。往往把别人当傻子的人,其实他自己才……哎……” 说着宁卫民又叹了口气,以一副同情沙经理智商不够的样子看着他。 沙经理的自尊心立刻被惨痛地刺伤了,他毫不掩饰愤怒地叫嚣。 “我哪儿说错了?我哪儿说错了?你说啊,当着大家伙你说明白了……” 邹国栋倒是个明白人,看不过同盟军出丑,赶紧出言阻止。 “老沙,稍安勿躁。你的话是有些问题的。至少薄利多销的策略,确实对我们公司的服装不适用。我们的市场定位可是高端市场。真正的奢侈品是不好打折的,价格太过亲民反倒会对品牌产生伤害。高档价格更能带给顾客非同一般的消费感受。这是顾客群的特殊性决定的。” 沙经理还是茫然不解,“这怎么会呢?难道高端服装就不需要考虑顾客购买力吗?难道价格尽量便宜些多买出一些服装,还不好吗?” “当然要考虑顾客购买力,可只要在顾客能接受的范围内。高一些往往比低一些更对顾客有吸引力。给你打个比方吧,就像你抽的外贸烟一样,三五香烟三块五外汇券一盒。如果要是和万宝路、希尔顿一样变成两块,一块五,你还会只认三五这一种烟抽吗?还有,如果你要送礼的话,你是买贵的,还是买便宜的?” 邹国栋言简意赅的解释,立刻让沙经理哑口无言。 其他人中也有好几个露出若有所悟的表情。 这很正常,毕竟这个年代的共和国市场环境太原始了。 奢侈品的概念和运营方式对大多数人而言,几乎都要靠闭着眼摸索。 像邹国栋这样的,懂得一些基本原理的人已经算少有了。 宁卫民是独一无二的怪物,原本就不该存在的。 所以,邹国栋的表态也不免让宁卫民有些遗憾。 因为这家伙要是和沙经理一样蠢的话,或者是非要护短,那就好了。 目前这个场合,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让邹国栋颜面尽失,羞愧得自己辞职。 可惜啊,邹国栋还不失公允,不缺见识。 “是的,我们服装售价是皮尔·卡顿先生亲自定下的。当初,他也确实考虑了国内消费水平太低的因素。但我也得说,目前我们的环境可和去年不一样了。通过市场实践,不但我们已经站稳了脚,产品相当受欢迎。而且国内的消费水平也远超我们的认识,已经证明当初定价太过保守。” “邹经理用烟酒来举例,这很直观。那我也就干脆借着这个话题再说说。具我了解,国内目前供不应求,也是消费需求最多的高档商品无非几样。家电、服装、烟酒。” “这几样东西的共同点在于,进口的价格都高于国产的。还有商店的官方价格,和外面流通的价格不一样。进口家电外面能多出百分之六七十到一倍的费用。烟酒就更多了,两三倍没问题。这就说明国内的人一认进口舶来品,二对消费高档商品的热情和能力超乎想象。” “而服装比较特殊的地方在于,正规厂家的高级服装仅仅局限高级营业场所中。老百姓能买到的都是低端货,其中以广货款式最受欢迎。而且价格混乱。但仅从一条十块左右的牛仔裤,弄到京城都能卖出三四倍的厚利来看。从名牌产品的剪标货,有时候居然能买到商店原价来看。人们在服装消费上同样很舍得花钱。” “所以再综合目前我们的国内顾客几乎都是公款消费的特殊性来看。以及建国饭店一房难求,住一晚就要一百美金的房价来看。我认为我们涨价空间很充裕,至少往上涨一倍是没问题的。” 宁卫民把会议的气氛彻底改变了。 他这番话一说完,屋里静了一下,随即爆发出混乱的声音,嗡嗡嗡讨论成一团。 别说,刚才乍一听像笑话,可到现在为止,宁卫民的主意似乎还挺合情合理。 他是真的做过市场调查,经过详细谋划的。 一下就把所有人的心都挑逗的激荡起来了,开始议论纷纷。 “能涨价当然是好,可物价局又怎么办?” 有人又提出疑问了,可这次主动就有别人帮宁卫民圆和了。 “物价局管不了我们,我们是外企,跟经贸部领导打个招呼就行。” “是啊,我们还有广告成本,表演成本,进口原料、物流、招待费什么的呢。就说当初是优惠价就好,想添成本还不是几个数字的事儿。” “要么不涨,要涨就应该尽快,最好配合电视广告投放的时间点。我们才能获得最大的效益,避免老顾客的质疑。” “可问题是,谁也不能打保票,就一定能有咱们想的这么好啊,谁敢说一点风险不冒?万一买衣服的人要少了……” “你们大可放心,”见还有人心存顾虑,宁卫民趁热打铁。 “大家要是对单纯涨价不放心,我们可以收人民币和外汇券两种货币。这样一来,还能够带来许多顾客。我们就多了一层保障。反正我们在国内经营,也离不开用人民币开支。” “更何况我们价格涨一倍,利润就能涨两倍。因为我们目前的价格里已经包括的全部的运营成本。” 宁卫民思路之深之细,没办法不让同事们折服。 前景很辉煌,如同一张亮闪闪,镶嵌了钻石的金丝网。 而人的贪性一旦被打开,那就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 这时候,风向彻底发生了转变,不但当初没表态的人开始支持宁卫民这个异想天开的主意。 就连一开始支持邹国栋和沙经理的人也开始倒戈,甚至对宁卫民交口称赞。 这样的结局自然让邹国栋和沙经理妒火中烧。 今天本来是看宁卫民幻灭的,结果反倒他们自己失去了同盟,灰头土脸。 可他们也无可奈何。 同时不能不承认,宁卫民的策划确实要比他们高出很多。 与此同时,宋华桂却对宁卫民露出了嘉许的微笑。 “嘿,齐了!”宁卫民精神一振,连他自己都兴奋起来。 因为这一步就差宋华桂点头了。 只要这位一把手愿意支持他放手大干。 那么不但这件事会顺利平息,就是整个公司为钱所困的局面,估计也会从此一去不复返了。 他今天凭一己之力能实现如此的逆转。当然会心生雄心壮志,成就感大爆棚。 这就叫,公司里面有贼奸,为降提成闹得欢,卫民可不怕,打算大涨价。 正文 第三百九十七章 讨人喜欢 这次会议得出的最大成果。 就是对于宁卫民所提出的涨价建议,各部门的负责人基本达成了共识。 就连邹国栋和沙经理也随大流,对他的建议表示了支持。 没人犯傻会与大势背向而为,也没人真能扛得住银弹攻势。 明明有实在的天大好处摆在那儿,就为了意气之争不伸手去拿,那才是有病哪! 这就是人性。 反过来,有关销售人员的提成以及公司非销售人员的奖金,究竟会不会变动,该如何变动的问题。 这个时候根本却没人再提一句了,就跟不存在这些问题似的。 因为人人心里都清楚,这一切都是依附于“涨价”这件大事上的,一切得看实际效果说话。 宋华桂为人并不吝啬,甚至可以说宽厚大方。 以她的性情和行事风格,只要能保证公司的利益,完全不可能薄待大家伙。 说白了,只要公司好了,有了钱,大家伙自然就好了,这就是水到渠成的事儿。 至于为什么只是达成共识,宋华桂并没有当场正式拍板决定。 这也是很正常的。 因为像这么重大的决议很少有一步到位,当场就能达成的。 无论是为了展现一把手独有的权柄,还是为了让做出决定的态度看起来不轻率,是经过慎重考虑的,宋华桂都需要这么一个时间缓冲。 总之,在一片堪称祥和又热烈的气氛里结束了这次会议。 宁卫民也头一次感受到被总公司这些负责人们交口称赞的滋味。 他看着这帮人有奶就是娘的丑态,心怀大畅,终于有了扬眉吐气的感觉。 然而他没想到的却是,会后他被宋华桂留下带到办公室去之后,还未及就涨价之事的可行性与宋华桂做进一步的汇报。 才刚把门关好,就先挨了这位领导劈头盖脸的一通数落。 “小宁啊,你太恃才傲物了!今天在会上借机宣泄反感邹经理和沙经理的情绪,是不是?你的言语真是有些过分了。你怎么就不能正确认清自己的位置啊!” 宋华桂坐在椅子上,刚才的笑容已经全没了。 不但表情空前严肃,而且一针见血。 宁卫民登时哑口无言,被敲打得有点懵了。 宋华桂这话一点不客气,说的很重。 他当然觉得自己冤枉。 心说了,宋大姐啊,你这怎么冲我来了?咱俩不是一头的嘛! 我还怎么认清自己的位置?难道只许别人做初一,不许我做十五? 难道我正当防卫还错了? 那俩家伙都快把我挤兑死了。你还让我以德报怨,那我何以报德啊? 可他转念一想,很快就察觉哪儿不对劲了。 不为别的,宋华桂向来待他宽厚,无疑是他在总公司唯一可以信赖和依靠的庇护者。 何况公司业绩上去了,宋华桂又是最大的受益人。 既然他想出这么高明的主意来解决问题,连本来与他敌对的人都交口称赞。 宋华桂不夸他立下大功也就罢了,又何必非这个时候给他看冷脸色呢? 要说毕竟是自己当过老板的人。 几乎一瞬间,宁卫民就想明白了。 哎哟!自己恰才是不是有点忘乎所以了? 是不是被那帮心里没憋好屁的人给捧得意忘形了? 真要是这样的话,宋华桂把到叫过来,适时给他泼点凉水,那才真是把他当成自己人啊。 否则,那才是证明了对他不在乎,随时可以放弃掉。 “宋总,对不起,我错了。您批评的对!” 宁卫民心思灵敏,立刻就克制住逆反情绪,很诚恳致歉。 宋华桂倒有些出乎意外。 她可没想到宁卫民竟会这么顺从,本来还以为这小子正在兴头上挨了呲儿。 多少也得抱怨几句呢。 “你错了?那你说说,你究竟错哪儿了?” 宁卫民毫不犹豫的开启了自我检讨的模式。 “我不该翘尾巴,不该盛气凌人!不该在会上得理不让人,对沙经理穷追猛打!其实我也明白,众人划桨开大船,众人拾柴火焰高的道理,应该和大家和睦相处。可沙经理和邹经理也很过分啊。我一下子就管不住自己了。您想想看,我才多大?我要不气盛,那还是年轻人吗?我一定吸取教训,以后多注意。” 什么叫老黄瓜刷绿漆啊? 宁卫民就是。 这小子里子可是将近四张的人了。 却偏偏仗着一副皮滑水嫩的年轻皮囊,昧着良心说瞎话。 这分明就是欺负宋华桂不知就里啊。 不过这手装孙子的自曝其短,倒是真有效。 宋华桂听了他的话,女性独有的心软被唤起,忍不住一声叹息,语气柔和起来。 “你坐下吧。大道理既然你全明白,我也就不跟你多费口舌了。我只想根据实际情况,为你的前程,再劝你几句。” “首先。你虽然处于可以胡闹的年龄,可你已经是公司的中层管理人员了。你的位置,你的职务,都决定了你不能意气用事,你得眼观六路照看到方方面面。除非你希望永远留在这个位置上给别人当副手。” “至于你与你的上司,与沙经理,我也没指望你们真能团结在一起。可你最起码要维持表面上彼此过得去。即使想抵制他们,提出反击意见,也要注意态度,总得给别人留下台阶。” “毕竟你比他们年轻,职务也比他们低,你可以就事论事,但不能故意让人下不来台。你这样的性情就是睚眦必报,做的事儿也是以下犯上。让别人看在眼里怎么想?” “别看今天大家都捧着你,可那只是因为你出了人人都能落到好处的好主意。谁会真心愿意酬你的功劳,让你的职务权力进一步提升?” “所以别被称赞和掌声迷惑了烟酒,也别总惦记着别人打你一拳你就要打回去。有时候吃亏才是占便宜。为你自己日后的发展空间着想,你就是不能争取别人助力,也不要平白为自己增加阻力。明白吗?” 明白!道理当然太明白不过了! 可知易行难,能不能做到就是另一回事了。 很可能下一次,宁卫民照样还会克制不住情绪,往肿了扇别人的脸,这多痛快啊。 再说他还真不想往上爬,到了合适的时候,他早晚是要自己单干的。 对目前的状态,他已经很满意了,就打算这么苟着了。 不过尽管如此,他却无法不为宋华桂的器重和好意心存感激。 那当然就得专捡人家爱听的说,把自己不宜曝光的小心思藏起来。 “明白,我全听宋总您的!谢谢您教我怎么做人。您要不把我当自己人,是不会对我说这些。我心里都明白,您真比亲大姐待我都好。” 耿直讨人嫌,顺情说好话,这是亘古不变讨人喜欢的硬道理。 果然,宋华桂这下更高兴了。 她没想到宁卫民居然如此谦逊,真是不枉自己的一番好意,一片苦心。 于是不但全然气平了,甚至更像一个老师教导学生似的,给宁卫民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自己的职场心得。 “你真能听进去就好了。记住,没有人是万能的。但往大里说,只要能搞好团结,没什么事办不成。一个管理者的能力高低,其实恰恰在于他能团结多少人。” “你办事太喜欢独来独往,单打独斗,即使对待下属,也几乎是你说了算。这样不好。因为一个公司管理工作千头万绪,需要的是团队的协作。身为一个领导,最终只能作为一个牵头人。必须依靠群策群力,要靠各部门的配合去做事。” “我现在真的给你几个专营店都让你管,我相信你能够管理的很好。因为这是你擅长的领域,遇到的麻烦还不算多,你应该也游刃有余。可跟总公司这边的配合呢?你自己想想,是不是大家不故意找你的麻烦,你就该念佛了?” “那么如果以后你要管好几十家店呢,你还能像现在这样顾得过来吗?到时候你还得天天防备总公司的同事们给你拆台?这像话吗?” “你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如果你认可的人,你能把关系处理的相当和睦。可你最大的缺陷就是对待你不喜欢的人。你什么时候能够平心静气与不喜欢的人进行合作了。才会在将来获得更大的成功。” “我们的生活里可没有那么多顺心顺意,我们遇到的人,多数都是与自己不太合拍的人。更不可能完全躲开自己讨厌的,不愿意打交道的,甚至是怀有敌意的人。所以学会和不喜欢的人合作办事,怎么化解别人的不满和敌意。不但是一种必要的技巧,一种不可或缺的能力,更是眼光长远的睿智……” 就这样,宋华桂和宁卫民的这次谈话足足进行了一个多小时。 这些话对于别人,她是绝对不会说的,也就是面对宁卫民,她才会想说。 而宁卫民也真是对得起她的这番栽培。 相当称职的当了一回合格的听众。 而且最后离开的时候,他又送给了宋华桂三件让她惊喜的礼物。 第一件礼物,是宁卫民针对“涨价”一事。 在9月25日那天下午,做出来的可行性报告书。 由于他自己做着各种各样的投机生意,对京城市场消费情况尽在掌握。 所以宋华桂一看便清楚,研究调查工作做得充足,报告书的数据翔实可信。 绝不是华而不实、花拳绣腿的玩意。 同时这也证明了宁卫民在会上所说完全属实。 足可见他最初的打算,就是想在会后单独找宋华桂汇报这件事。 而不是故意想要在会上扩大矛盾,当众落对手的脸面。 不用说,有了这个报告书,宋华桂不但做出判断会更准确,跟总公司方面沟通也会更容易。 还有什么比用数据说话更有说服力的呢? 第二件礼物,则是宁卫民根据自己交际圈儿不断扩大的需要,提了一个非常实际的建议。 就是希望总公司能给他印制名片,用以解决给别人留电话的实际问题。 宋华桂在国外见过名片。 但因为自己还未曾使用过,回到国内后久了,已经逐渐忘记了那么便利的小卡片在交际上的必要。 宁卫民的提醒让她特别欣喜。 因为她一下就意识到,这个主意不但能惠及整个公司,而且还能提升公司对外的形象和格调。 于是她马上就兴致勃勃联想起卡片的颜色,样式,内容…… 她是学油画出身的,自然对这件工作格外有兴趣。 第三件礼物,更出乎宋华桂的意外,居然是一个翡翠镯子。 她一开始是严词拒绝的,误会宁卫民要行市侩之举,想要用物质巴结上司。 但宁卫民却解释说不是,反而提起当初跟宋华桂借钱卖字画时,曾经建议宋华桂投资翡翠事儿。 说自己只是见到友谊商店这镯子质地不错,值得收藏才会买下来,问问宋华桂要不要。 如果要,他就用来抵消部分债务。 如果没兴趣也没关系,他就自己保留。 这么一来,宋华桂就难以拒绝了。 她虽然还称不上识货,但也确实听了宁卫民的话,在友谊商店买下了一些翡翠首饰。 对这个镯子的绿色,爱不释手,看着和自己有缘。 尤其那镯子的价格也合适,比她卖过的要便宜不少。 而且宁卫民知无不言,把圈口过大的瑕疵是镯子便宜的原因都讲清楚了。 她便再无顾虑的收下了。 所以说嘛,他有才华,懂进退,识大体,会做人的下属都快欣赏到骨子里了。 她深深地体会到,能有宁卫民这样每次带给自己的惊喜都比上一次多的左右手,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儿。 不过,这也免不了带给了她新的顾虑。 本来她还想着,等到马克西姆餐厅的事儿开始运作,就把宁卫民调动到马克西姆餐厅去做总经理。 好以这种方式来解决运营部正副手之间的矛盾,把已经划分成两个阵营的销售人员重新整合呢。 但现在,出于对宁卫民的欣赏和亲近,让她不能不重新考虑这个安排是否合适。 如果她真的决定这样做,宁卫民会不会心生抵触?会不会认为被摘了桃子? 正文 第三百九十八章 潇洒青春 宋华桂并没有迟疑多久。 她与宁卫民谈话之后,仅仅间隔了一天决定给法国总部发传真。 并且亲自用长途电话与皮尔·卡顿本人沟通,希望能在共和国调高旗下服装的售价。 至于宋华桂之所以会这么快就下定决心,付诸行动。 这其中既有宁卫民可行性报告详实的缘故,同时也因为,开会过后的第二天,碰巧赶上了我国恢复出售黄金饰品,迈出开放金银市场第一步的日子。 1949年成立的共和国,是在几乎没有黄金外汇储备的基础上,开始经济建设和金融体系的建设的。 很长一段时间里,国家对黄金一直是执行严格管制的政策,好把新生产出来的黄金紧急国际支付和国家储备。 不过直到1982年9月28日,这种状况彻底改变了。 从这一天起,国内开始恢复销售黄金饰品,老百姓从此可以在商场、店铺自由购买。 不用说,对于曾经在市场上断档了几十年的黄金首饰重新上市,民间的反响相当巨大。 实际上打这条消息早在一月之前官宣,就成了当时的爆炸性新闻。 一直舆论温度就没降下来,被老百姓们所热议,望眼欲穿的期盼。 而真正到了黄金饰品正式面对百姓销售的日子,那更不得了。 这一天早上,甚至商店都没开门,王府井工艺美术服务部门前就都排起了大长队。 等着买黄金饰品的人,居然比不远处的百货大楼前排队买家电的人还要多。 要知道,这天可不是周末啊,是周二。 很明显许多人一定是请假来的。 开门之后,这些消费者们更是表现出极大热情。 几乎一拥而入吗,争先恐后的跑到了黄金饰品销售柜台前要求售货员拿首饰,销售场面十分热烈。 至于宋华桂,当天是差不多到十点左右才从京城饭店过来的。 本来只是想来顺便看看的她,结果彻底被这里的火爆情景惊呆了。 与通常情况下卖黄金饰品的柜台应该井然有序,清净优雅的环境完全不同。 她的面前,居然是一副人头攒动,乱哄哄的场面。 别说柜台前人满为患,排队等着交钱的人更疯狂,收银台已经挤得密不透风了。 高举钞票的人围在会计的面前,全都高举着手拿着钱乱哄哄伸着,就跟不要钱似的疯抢。 宋华桂也压根能看到柜台里的黄金商品,全被人给挡住了。 幸好还有报社的记者在拍照,有人正在采访这里的经理和工作人员。 宋华桂才能通过旁听,了解到一些详细的相关情况。 但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 这更让她为之震惊,无法置信。 敢情据工美大楼的经理介绍,由于工艺水平有限,目前商场中售卖的首饰品种很少,款式很少。 仅仅只有戒指、项链、鸡心挂件(领卡、别针)、金丝眼镜架及某些镀金制品出售。 而且这些商品成色也低,都是14K金的,每克售价三十元。 恐怕得等到11月3号才会有成色更好的18K金饰品销售,定价五十元…… 足够了,已经足够了! 眼见为实啊!再配合宁卫民的报告书。 宋华桂要不了解国内消费者对高档产品是多么渴求,简直就是傻瓜了。 要知道,共和国的黄金完全是由国家定价的。 这里的销售价格与国际市场并不接轨,价差相当的大。 哪怕如此水平的黄金饰品都能如此受追捧,只能说明一点,国内的消费能力真的不容小觑! 为什么会这样? 原因其实很简单,并不难想明白。 虽然这个时期的共和国经济相当落后,大多数的国民消费水平还很低。 可是将近十亿人的泱泱大国,人口基数就是最厚实的底子。 再加上优秀阶层又相对集中在大城市。 说白了,这个道理就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啊。 公款消费,老干部补偿的工资,以及家里有底子的人家,有海外关系的人家,全加在一起。 京城本土居民,实际上具有较高消费能力的人并不在少数。 至少远比皮尔·卡顿和宋华桂开办公司时,所预计的要多得多。 再考虑到国内经济增长势头一片大好,通货膨胀率也开始加速的因素。 国内有些个体户早已经突破了万元资产,为富裕阶层填充了新的血液。 那么完全可以推断,皮尔·卡顿公司在此时选择旗下的服装涨价,绝对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其实蕴含的风险极小。 那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当然要抢占先机,牢牢掌握住最高端的消费市场。 就这样,从工艺美术服务部回到公司的宋华桂,心下再无迟疑,真的坦然了。 而人一旦轻松了,也就能更细心地观察到更多东西。 要说也巧了,这天也是每个月底公司发薪水的日子。 所以宋华桂很快就觉察到一个很有意思的情况。 公司里的这些员工,竟然无不是紧追时尚的高手。 尤其是前台的,总务的,财务的,那些女孩子们。 中午吃饭时间,竟然都跑到了工艺美术服务部,去用刚发的薪水买了金戒指和金项链。 回来后,她们还高高兴兴的互相比较,挑剔。 甚至从她们彼此的对话里,宋华桂还进一步的了解到,这些小家伙们有多么能花钱的。 她们每个人居然都是皮尔·卡顿的忠实客户,除了公司配给的服装之外。 她们还用自己的薪水和奖金给家人买,给自己买。 她们吃饭其实要不了多少钱。 剩下的几乎全花在衣服、鞋子、化妆品上,每人每个月至少用员工的折扣价买两套本公司的服装。 宋华桂当然清楚手下员工们的收入。 最基层的人工资加奖金五百左右,职位重要点的八百到一千。 这种收入水平在国内虽然已经够高的了,但要每月都买皮尔·卡顿的衣服可就太奢侈了。 哪怕公司内部可以打七折。 说真的,连她都替这些未经过多少事的小姑娘们心疼和咋舌。 辛辛苦苦的血汗钱,用青春年华换来的代价,居然这么大方的,这么轻易地,全花在了不是很有必要的地方。 可她又能对此说什么呢? 时尚生活和服饰的概念不正是由她带来的吗?她不就是背后的推手嘛。 所以思虑了许久之后,为了无愧于心。 心软的宋华桂又做出了一个补救措施,来尽力保证这些职工们的利益。 那就是在服装涨价的同时,在给职工们增加奖金的同时。 她决定也把内部购买服装的七折优惠,减低到五折。 等于对基层职工来说,大家的收入,还能够保证他们像过去那样购买公司的两套服装。 至于员工们是愿意享受收入增长的实惠,还是潇洒的挥洒青春,尽情装扮自己。 那就不是宋华桂能替大家做主的了。 正文 第三百九十九章 神来之笔 法国方面很快通过了宋华桂的建议。 皮尔·卡顿对涨价一事完全支持。 这老头挺相当有意思。 明明是个法国人,却深精国人“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之道,而且还特别会夸人。 他不但在电话里对宋华桂说,只要她认为有必要,就放手去做,效果不理想也没关系。 而且还告诉宋华桂,说她促成马克西姆餐厅与官方合作一事,已经轰动了欧洲。 现在自己的那些法国同行都在议论,说他有宋华桂这么能干的助手,迟早能把马克西姆开到月亮上去。 这自然让宋华桂大为欣慰和振奋,全然没有了后顾之忧。 于是很快,她就代表总公司对旗下所有销售渠道下达正式命令。 要求配合国庆节广告的播出,于国庆节当天把产品售价提高。 至于涨价幅度,暂定为六成,比宁卫民直接翻倍的提议保守了许多。 这主要是因为宋华桂终归是个女人,谨慎的性情决定了她做事方式永远不会太激进。 就这样,国庆节的前两天。 无论是皮尔·卡顿服装公司还是旗下的专营店、斋宫陈列馆,又或是友谊商店的代销柜台。 大家议论的都是涨价的事。 为这个突如其来的改变,销售人员们简直都快炸庙了。 那不用说啊,大树底下好乘凉啊! 谁不愿意有个能抗事儿的领导呢? 宁卫民为了保证销售人员的利益,与总公司据理力争,半步不让的行为。 首先就充分赢得了他手下所有人的尊敬。 尤其是建国门店的“美纯洋媚子”,这四大金牌销售,才是最大的获益者。 她们心里再明白不过了,宁卫民保住了她们的提成比例,还成功建议公司提高服装的售价,这就等于大幅提高了她们的收入啊! 又岂能不对宁卫民感恩戴德?尽全力配合,用最大的努力给他争脸? 更有意思的是,给非销售人员提高奖金的这条建议,竟然也让宁卫民在总公司的名声得到了改善和提升。 甚至就连宋华桂主动为职工考虑的五折内购比例,都连带着被大家误会成了宁卫民的功劳。 于是随着这些传言在一张张涂着口红的小嘴中传来传去,像reception、跑文印、以及外联的人,都不再说宁卫民的坏话了。 反过来,人比人之下,这些小职员们倒是越来越哀叹自己命不好,无不觉得自己顶头上司都是只会骂人的苛刻鬼。 完全可以这么说,如果此时让皮尔·卡顿公司所有基层员工投票,选举出一个最获人心的中层高管,那一定非宁卫民莫属。 而且这些话一旦落在总公司其他部门负责人的耳中,那也绝对是伤害性极高,侮辱性也极强的心灵打击。 不过话说回来了,尽管涨价一事在皮尔·卡顿公司内部推行顺利。 可国庆节当天,由于皮尔·卡顿服装的售价是先于广告播出调整的。 宋华桂和宁卫民不可能完全不担心市场的反应。 所以这天一大早,为了防止顾客们用脚来投票。 他们都不约而同的亲临现场,去了不同的专营店里,等着看顾客对新价位的意见,以便掌控局面。 没想到,市场反应居然相当不错。 除了一两个在这儿经常买衣服的回头客以外,大部分的顾客都没对价格的变动提出异议。 即便是那些心有疑问的顾客,也都因为坚定不移的认为皮尔·卡顿是世界上第一流的服装。 以为过去的价格低于国际市场,只是皮尔·卡顿为了推广品牌的优惠行为,像现在这样的价钱回归才是正常。 很快,这些顾客就在销售人员的微笑解释下认可了新价位,几乎没人改变原有的消费计划。 甚至不少人,反而因为皮尔·卡顿开始接受人民币付款,而感到体贴和满意。 时间临近晚六点的时候,宁卫民通过大致统计发现。 当天在“美纯洋媚子”的尽心尽力的工作下,建国饭店专营店的出货量居然比过去还增长了两成。 营业额因此暴涨了一倍多,利润是过去的三倍,简直是打破认知的暴涨啊! 毫无疑问,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以市场的实际消费能力来看,承担这次提价绝不是问题。 机场店那边的情况也差不多。 尽管邹国栋的人,销售水平没法和宁卫民的人相比,出货量因为价格上涨确实略有下降。 但营业额却仍然比过去足足增长了五成。 那里的销售人员也一样而干劲十足,为了当天的营业额喜悦欢呼。 所以宋华桂,高兴是真高兴啊,可也有点后悔了。 她后悔没听宁卫民的建议,没能把利润最大化,似乎有点糟蹋了这神来之笔的建议。 这也一来,免不了又犯了嘀咕。 到底是该不该马上做出调整,把价格进一步提高,纠正错误呢? 但可惜啊,尽管看到了自己的问题,可人是有局限性的,性情也是很难改变的。 考虑再三,最终宋华桂还是碍于面子,做出了将错就错,先这样维持半年的错误选择。 结果她又大大低估了那日后有“标王”之称的黄金广告段位,以及法国风情对共和国老百姓的吸引力。 完全就没能想到,《新闻联播》之后的电视广告,才是宁卫民真正的神来之笔。 实打实的说,皮尔·卡顿的广告片拍得相当简单,如果在法国播出根本不算什么。 片头是皮尔·卡顿的商标,片尾商标底下,又加上了两家京城专营店和斋宫陈列馆的地址。 中间的内容,就是穿着皮尔卡顿服装的一男一女法国模特,各自独步在巴黎街头闲逛。 最后在塞纳河边偶遇,互相传递一个一见钟情的眼神而已。 但就是这种心照不宣的脉脉含情,还有巴黎凯旋门、圣母院、艾弗尔铁塔,非常恰到好处的把皮尔·卡顿服装的品牌格调衬托了出来。 整个广告除了音乐,就没有一句广告词,更是让人觉得无比新鲜。 这种委婉的浪漫,低调的高雅,与那些恨不得把“三优”喊道你耳朵里的三俗广告,形成了天壤之别的鲜明对比。 从没有领教过闷骚是一种什么滋味的电视观众们,怎么可能不对这样有艺术气息的广告印象深刻? 衣服不衣服的倒无所谓,关键是这种感觉忒美好了啊。 就这样,几乎是一夜之间,皮尔·卡顿这个牌子因为电视广告的播出火了! 名气直线蹿升!真正的大火特火。 成了全国尽知的高档服装,时尚最高标准的象征。 那么随之而来的就是各路的记者不请自来的采访和报道。 而已经猛蹿不止的营业额,更以野马狂奔的态势直线飙升。 毫不夸张的说,播出广告后的半个月。 宁卫民手中的专营店,就卖出了过去半个季度的营业额,纯利能抵得上过去整个季度的。 可想而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狂热追捧。 然而这还远远没有到头哪。 由于从全国各地来京的旅客里有越来越多的人因电视广告追寻而来,专程来买皮尔·卡顿的衣服。 皮尔·卡顿的营业额一天天的始终维持增长,高烧不退。 把宁卫民手下的四个姑娘给累得,下班的手几乎是面无人色,嗓子沙哑。 于是宁卫民就不得不从斋宫调拨人手去建国饭店辅助“美纯洋媚子”她们。 变成了一个班儿三个人了。 否则的话,哪怕是金牌销售也得趴下。 哪怕是挣来再多的钱,怕也没命花了。 正文 第四百章 小皮卡 电视广告与涨价叠加的效果,让皮尔·卡顿服装公司赚了个盆满钵满。 10月份当月,所有零售业务的营业额接近五十万,毛利超过了三十万。 统计出的最终净利润几乎可以赶上过去一个季度的总和了。 而且最神奇的是,整整一个月里,营业额始终没有降低,一直在持续攀高。 只不过从月中开始,增长速度有所降低,从急速上扬,逐步转为缓步上扬而已。 因此完全可以乐观的预计,在电视广告效果持续的发酵下,公司的营业额还大有可以继续提升的空间,一定有更好的日子在不远处等着大家伙。 那不用说啊,到了月底的时候,皮尔·卡顿公司上上下下都得了实惠。 不但销售人员们的收入再次获得飞跃般的提升。 宋华桂当月也让总公司的员工们如愿以偿,为大家涨了一倍的奖金。 并且真的把奖金分配的权力交给了各部门负责人。 就连为皮尔·卡顿的服装模特们都从中分享到了好处,演出报酬从一场五十元外汇券涨到了一场八十元外汇券。 至于模特队里表现最出色的石凯丽和曲笑,在宋华桂和宁卫民的共同商议下,更是稳居魁首。 一起拿了模特队头份——一百二十元外汇券。 甚至从法国飞来参加马克西姆餐厅签订仪式的皮尔·卡顿本人。 在得知这样出乎意料的喜讯,发现公司麾下几家专营店成了会下金蛋的金鸡之后。 也像孩子一样笑得合不拢嘴,开心不已。 要知道,在一个经济如此落后的共和国,仅仅成立一年多的新公司就想扭亏为盈,根本如同天方夜谭一样。 但偏偏宋华桂就完成了这个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如今从账面数字来看,皮尔·卡顿就能知道,今后华夏地区应该已经无需再靠法国总部输血了。 宋华桂仅靠现有的零售业务自给自足,就可以保证华夏地区经营的全部资金需要,且实现盈利。 这意味着什么? 这就意味着他这个满脑子奇思妙想的法国老头儿,能够更有底气的去做自己想做的“傻事”。 他大可以不用太考虑成本和回报,只讲究格调和理想,完完全全的把巴黎马克西姆的装修和服务都复制到京城来。 这完全是超越了金钱,有关于实现梦想的本质乐趣。 对于原以为得掏血本才能满足心愿的他来说,当然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儿。 所以无论如何,他都要为此重奖立下大功的功臣。 11月初,当京城马克西姆餐厅与官方合作的合同一签订完毕,和宋华桂讨论往相关后续工作之后。 皮尔·卡顿在回国之前,当众为宋华桂和宁卫民颁发了嘉奖令。 大师决定以每人奖励五千元外汇券的方式,来表彰他们二人的突出贡献。 至于其他各部门的负责人,也都有五百外汇券以资鼓励。 但更惊人的还是随后发生的事儿。 宋华桂居然当众宣布,为了使“雕塑艺术展”后期工作做得更好,公司将会购买一辆丰田牌汽车供宁卫民专用。 这可是绝对超规格的待遇了! 要知道整个公司,只有宋华桂才有自己的专车。 所以虽然宁卫民马上推辞,以自己级别太低,而且需要拉货为由,说服了宋华桂改变初衷。 最终还是决定把新买的丰田汽车留在总公司给大家使用。 只把公司名下一辆半旧的日本三菱L200 皮卡置换出来,交给宁卫民来用。 但这仍然让总公司的同仁嫉妒得眼球发红,醋味横生。 人还就是这么奇怪的生物。 哪怕自己也是既得利益者,可就是万万忍受不了同一件事中,别人比自己得到了更多的好处 于是本来皆大欢喜的一件事,又开始变味了。 私下里,总公司的部门的负责人们,竟然开始以“汉奸”的外号来指代宁卫民,以泄私愤。 就好像宁卫民建议公司涨价,是出卖了国家利益的无耻行径,干下了剥削民脂民膏的滔天罪行似的。 全然忽视了皮尔·卡顿的消费群体里根本就没有老百姓这一事实。 也全然忘了没有宁卫民,他们的收入根本不会有如此的增长。 不能不说,有时候人性的真面目,实在让人心灰意冷。 好在宁卫民本人的心理素质倒是很强大。 他就像《围城》里新添了皮外套,对损失个把老婆根本不放心上的方鸿渐一样。 有了这辆小皮卡,得了出行的便利和体面风光,对别人在自己背后嚼舌头,他也并不是很在乎。 只要眼不见耳不听,他就能保持心里的平和宁静,高高兴兴。 但可惜的是,他身边还有个多嘴多舌的人老提醒这件让他别扭的事儿。 霍欣就特别爱多管他的闲事。 与他相处越来越没有应有的界限。 这丫头居然说他冒傻气。 认为反正都是得罪人,要什么小皮卡啊?开那辆新丰田才是聪明的。 他就不该退这完全没必要的一步,韬光养晦不是这么养的。 还说他当初为销售人员保留提成比例,跟总公司硬碰硬根本没必要。 纯属拿自己前程做赌注的失智行为,赢了没好处,输了白吃亏。 教训他以后千万不能再意气行事,得过过脑子再办事。 说底层的真心拥护,好口碑,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实际用处。 这些基层员工的观感太容易改变了,今天念你好,明天就能骂你不是东西。 也许一句传言,一句挑唆,就足够了。 人的本质上还是有奶就是娘,是迷信权威。 只有身在其职,手握权力,掌握这别人梦寐以求的东西。 鞭子胡萝卜并举,才能让手底下的人老老实实驯服。 反过来一旦失去权力,也就什么都不是了。 真正的管理能力,是以人制人,是软硬厚黑并用。 坦白来说,宁卫民不是不懂得霍欣对自己的好,也承认她的话的确是有些道理。 可这些话说得太不是时候,也太偏激。 更何况霍欣又是带着怒气不争的情绪,那模样是要多高贵有多高贵。 所以受她的指教,宁卫民根本听不进去,倒是执着地认为这就是一件苦差事。 由此,他就更认清了两个人的身份、社会地位,相差实在是过于悬殊。 如果没有必要,其实最好是老死不相往来才对。 像前一段时间,他居然会对霍欣有点动心,认为她很可能为自己改变性情里的跋扈,变得柔和而妩媚。 可现在想一想,本性难移才是真的,他的想法才是可笑和不成熟的。 最明显的事实就是相比之下,曲笑身上就没有那种盛气凌人。 虽然她还只有二十岁,但人家那姑娘是怎么教育出来的? 见谁都乐呵呵,从不恼,也从不给任何人脸色看。 温柔大方极了,就连说话都专挑你爱听的说。 唉!同样是女人,这差距咋就那么大呢? 一想到曲笑,宁卫民心里就热乎乎的。 他还真不是对曲笑有什么不轨之心,就是觉得能有这么个小妹妹也挺好的。 想到那时曲笑拿着首饰从家里追出来,想要归还。 最后却在他的用领导身份的压迫下,不情不愿的收下了珍珠首饰的情景。 他就忍不住要乐出来。 设圈套哄骗这小丫头是他感到相当快乐的事情之一。 没办法,这丫头太单纯了。 不调戏调戏她,实在是有点浪费。 致可惜,就因为干的这件事,连曲笑的父母打电话邀请他吃饭,他都不敢去了。 虽然明知人家是因为曲笑得了去日本的名额感谢他,想与他化解前段时间的误会和矛盾。 可他还真怕曲笑当着父母的面就把首饰硬还给他。 要万一小曲的父母误会什么了,咋整? 那大好人宁卫民名声不就全毁了? 别饭没吃成,再让人当成心怀不轨骗小姑娘的流氓。 正文 第四百零一章 四轮铁马 1978年之后,改革的春风吹遍神州大地。 共和国带着刚刚摆脱禁锢的喜悦,沐浴在新时代的光辉里。 只是尽管社会大体环境在持续不断的好转。 但也并非所有人的日子,都能于第一时间扭转颓势,奔向幸福的康庄大道。 因为有句话说的好,全天下幸福的人都是一样的,而不幸的人却各有各的不幸。 别忘了,五个手指头还不是一边儿长呢。 人世间总有那么少数的几个人,是背得离谱儿的特例。 明明没做错什么,他们的日子却在酸涩的苦水里越浸越深,一点儿不见好转的迹象。 让人无法不心生同情。 可即便是这样的可怜人,也仍旧不是最糟的情况。 因为比一个可怜人还要凄凉的,是两个这样的可怜人碰到了一起。 而且在这两个可怜人之间,还有着事关生存的根本性利益冲突。 说白了,就像电影《唐伯虎点秋香》里的“比惨”段子一样,那才叫造化弄人哪! 这可不是胡说八道,现实生活里,真有这样的事儿。 别处不提,就说京城煤市街扇儿胡同2号院的一老一少吧。 他们就属于这样狭路相逢的两个倒霉蛋。 老的叫康术德。 1918年生人,祖籍津门静海。 少年时逃荒来到京城,后以“打小鼓儿”为业。 由于旧时年月里,京城只有两个行业最来财。 一个是吃瓦片的,另一个就是古玩行。 康术德不但在京城娶了媳妇,还买了房子。 实际上这扇儿胡同2号院,他就是房东。 只是时代的更迭,却让人生的方向很难把握。 解放以后,康术德全家都回了老家。 随后经过十几年的沧海桑田,变得只剩下孤身一人。 1979年,老家房子偏偏又因雨坍塌了,康术德就又跑回京城来了。 再见面,院子里这些老房客对康术德都心生同情。 因为就他那穷困潦倒的样子,比起他当年要饭进京的形容也不差什么。 于是在几户房客的说项之下,经由街道和房管部门批准。 康术德就搬进了他原先住过的两间小北房,暂且容身。 由于户口申请有个过程,康术德领的粮本儿是临时性的,每月的油盐酱醋,暂时都得靠邻居们帮衬。 经济来源呢,康术德也只能先靠给运动中改名为“京城中药店”的同仁堂糊纸盒子聊以过活。 这样的处境,对这么一大把岁数的人来说,可怜不可怜? 可别看他可怜,还有比他更可怜的。 说起来也邪门了,就没有这么巧的。 偏偏就在康老头儿勉强安顿下来不久。 另一位同样有权住这两间小房的主儿,也在1979年冬天,跑回京城来了。 这就是返城知青宁卫民。 说起这小子,更是个苦孩子。 宁卫民是1961年生人,父亲宁长友是大栅栏起重社的三轮车夫。 在他两岁的时候,就因为烟酒无度犯了脑淤血,早早过世了。 宁家实打实,没有什么亲戚朋友。 所以这幼年丧父的孩子,连一天好日子都没有过。 全是靠他那个在街道缝纫社上班的寡妇妈独自拉扯大的。 至于他们娘儿俩搬到扇儿胡同2号院来,当然是康术德一家搬走之后的事儿。 主要是街道干部们特意照顾,可怜卫民妈寡妇失业的不容易。 觉得她们要是搬到这儿来,上班也就近了。 而搬到此处之后,明明住得好好的,宁家娘儿俩为什么又会让这两间小房空置呢? 那也只能说命运的捉弄了。 敢情宁卫民初中毕业后,去京郊房山插队。 偏偏1977年,就因为去房山看他,他母亲在路上出了交通事故,撒手人寰。 而宁卫民没有缝纫手艺去接替母亲的工作,直到两年后,才能按政策把户口迁回来。 可宁卫民接茬又是一个没想到。 终于回到京城的他,发现自己竟然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了。 他的家已经住进去去一个陌生的糟老头子。 这又是何等的憋屈? 难怪人说,人要是背起来,恨不得连喝口凉水都塞牙,放屁都蹦自己脚后跟呢。 总之,两个走投无路的人都指着这两间小房过下半辈子呢,这事儿一下就拧巴了。 无论是康术德还是宁卫民,谁都想让对方走人。 为此,他们不但让小院里的邻居们评理,还起了激烈的争端,一下子闹到了街道干部面前。 可实打实的来说呢,面对这样的情形,街道干部和邻居们,也是左右为难,难以裁判啊。 无论谁,都该获得同情,获得帮助。 无论谁,都有正当的理由为他们自己主张权力。 所以难啊!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真让人为难! 别说两个不幸的人,他们自己感到烦恼、闹心了。 甚至就连他们身边的这些人,也无不代他们摇头叹息,为难地嘬牙花子。 于是经过好一番合计和商议,街道干部们最终给出的解决方式,那就只能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平分! 既然让谁搬走也不合适。 两间小房,就干脆一人一间吧。 可说实话,对这种结果,无论是康老头儿,还是宁卫民,谁心里也舒坦不了。 因为这不是幼儿园小朋友们排排坐,分果果。 首先这房分里外,那就是个问题。 这两间小房,其实是小院正面五间北房最东边的两间。 等于是一个门在里,还有一个门在外的套间。 临时破一个门当然是不现实的。 钱不钱放一边,就是为了保暖考虑,那也得等春暖花开才好动手。 那谁里谁外啊? 两个都想住进里头去,都知道住外面受干扰。 为这,就得先掐一架。 康老头的倚老卖老起了作用。 他说自己岁数大了,受不得风。 以此暂胜一局,搬进了里间。 可没两天他就主动从里屋又换出来了。 不为别的,全因为宁为民把他父母的遗像挂外间西墙上了。 康老头每天出来进去的,都得跟照片上的死人打照面。 时间一长,他受不了了。 是宁可自己一把老骨头吃风,也不愿意再让宁卫民的父母拿眼神瞪自己了。 而这才刚开始,后头的争执就多了去了。 比如说,宁卫民厌恶康老头打呼噜。 康术德呢,又嫌弃宁卫民没规矩,不懂礼貌。 再比如,宁卫民天天怪康术德把外屋弄得都是纸盒子,臭浆糊味儿散都散不出去。 康老头呢,也是坚决不让宁卫民屋里抽烟,怕他把纸盒子引着了。 而且反唇相讥,说他不洗脚就上床,那味儿比浆糊还大。 还有哪,宁为民没收入,可也得吃、得喝。 他毫不客气的拿康老头的米面、煤火来用。 康老头又如何肯干呢? 他当然得捂着,不乐意当冤大头。 可宁为民又说了,这屋里的家具、炉子和锅碗瓢盆可都是他们家的。 不给吃喝,那就别用。 就这样,俩人直吵得惊动了邻居,才在大伙儿的劝说和见证下,又协商出一个法子。 那就是宁卫民每天得帮着糊一定数量的纸盒子,还得把副食本拿出来和康老头公用。 这康老头才能提供免费的吃喝煤火。 总之,这一老一少,从开始碰面争房,彼此就没有过好印象。 带着个人情绪,生活习惯还这么大的差异,自然过不到一块去。 对他们来说,什么事儿都能成为矛盾,人脑子没打成狗脑子已经不错了。 而这,也是给整个小院儿出了道难题。 几家邻居们烦的啊,一说起给这俩人劝架,个个都脑仁儿疼。 难就难在了偏着这个不行,向这那个也不行,怎么办都是错啊。 可也别说,就在大家都以为康老头和宁卫民会在弱弱相残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除了互相伤害再也不会出现其他的可能的时候。 命运这个家伙又安排出了另一种非常奇妙的转折剧情,一下就把局面由坏变好了。 也就是1980年春节前后吧。 这两个堪称是前世冤家、今世对头的人,不但旧日的矛盾全盘化解,反倒还变得亲如一家了。 要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啊? 答案其实很简单,就五个字儿而已,患难见真情! 这种转变的起因发生在腊月二十八那天。 老人觉少,就起得早。 那天康术德一起床,就发现屋里煤火味儿不对。 披着件衣服,他寻着味儿就找到了宁卫民的门前。 跟着一通拍门叫人,屋里没丁点儿反应。 老头儿登时急了,知道不妙。 果断拿凳子把内屋窗户给砸碎了,这才救了宁卫民的小命。 偏偏等到过了年之后,又轮到康术德出事了。 一个工作日的中午,宁卫民从外头赶回来吃饭。 没见着吃食,倒是发现老爷子手里拿着纸盒子,闭着眼趴桌子上了。 怎么叫都叫不醒。 再一摸,脑门滚烫。 得了,宁卫民也不含糊,赶紧背上康术德。 又招呼了旁边在家的邻居——退休的边大爷,和居委会主任边大妈老两口。 几个人一起给老爷子送友谊医院去了。 没想到情况不甚乐观,不光得打点滴,人还得住院观察两天。 问题是康术德看病必须自费,这钱谁来掏啊? 就在边大妈跟医院磨嘴皮子,问能不能让居委会作个保的时候。 谁都没想到,这宁卫民出去了一会儿。 半个多小时后回来了,就跟变戏法似的,当场拍出了六十块钱。 更让人没想到的是,急赤白脸交完了钱。 都没容边大妈和边大爷过问呢,宁卫民就一头栽倒在地了。 现场登时大乱啊。 边家老两口也吓坏了,赶紧招呼路过的医生给看看怎么回事。 随后谜底才彻底揭开。 这钱到底是哪儿来的啊? 敢情宁卫民急中生智,他刚才去抽血室献血去了。 兜里的单子写得清楚着呢。 从他身上抽了300CC,换来了这笔救命钱。 还有,可别忘了,这都什么时候了? 宁卫民直到此时,都没吃饭呢。 他背着人到了医院,饿着肚子抽完血,心里又有火,连水都没喝一口,又怎么能不晕呢? 那想想吧,当康术德被救回来,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心里又会是什么滋味啊? 人心可都是肉长的,哪怕日常生活里,有着再多的龃龉,也抵不上过命的交情不是? 说起来,这一老一少谁都没想到,真遇到关键时刻,对方会这么干。 所以经过这番折腾,他们都觉着对方是可以共患难的依靠。 彼此念着对方的好,自然而然就和睦起来了。 再往后,那肯定不一样了。 弱弱相残变成了同病相怜,宁卫民敬老,康术德爱幼。 俩人即便再有什么矛盾,互相也能包容了。 他们说话再没动过肝火,倒是经常笑呵呵的聊天逗闷子呢。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爷儿俩,原本就是一家子呢。 就这样,街道干部们总算放宽心了,甚至有心想把这一老一少并户,促使他们真成为一家人。 而扇儿胡同的街坊邻居们呢,也都喜笑颜开,把此事当成了“人间自有真情在”的典范,津津乐道个没完。 但在这里,有句话还是得先说明白了。 这看似已经圆满的结果,却并不是故事的结束,仅仅是故事的开始。 因为命运玩儿得这一把花活,其匪夷所思的程度,远超人们所能想象的范畴。 就没有一个人能够觉察到,他们眼里的宁卫民,其实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宁卫民了。 这小子的身体里,已经换成了一个全新的灵魂…… PS:首发站起点,其他阅读平台的朋友,打赏订阅最好能移驾。 因为命运玩儿得这一把花活,其匪夷所思的程度,远超人们所能想象的范畴。 就没有一个人能够觉察到,他们眼里的宁卫民,其实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宁卫民了。 这小子的身体里,已经换成了一个全新的灵魂…… 这看似已经圆满的结果,却并不是故事的结束,仅仅是故事的开始。 因为命运玩儿得这一把花活,其匪夷所思的程度,远超人们所能想象的范畴。 就没有一个人能够觉察到,他们眼里的宁卫民,其实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宁卫民了。 这小子的身体里,已经换成了一个全新的灵魂…… PS:首发站起点,其他阅读平台的朋友,打赏订阅最好能移驾。 正文 第四百零二章 灿烂阳光 对于宁卫民配上“四轮铁马”这件事。 比扇儿胡同的邻居们还要更加兴高采烈的,是建国饭店专营店的“美纯洋媚子”,以及斋宫的那些姑娘们。 因为作为宁卫民嫡系部队,她们每个人心里都非常清楚。 自己之所以能过上努力就有丰厚回报的日子。 哪怕没有学历,收入也足以傲视其他的同龄人,全是多亏了宁卫民。 尤其是当十月份工资和提成发下来后。 “美纯洋媚子”每人月收入都超过了四千块,斋宫的姑娘们月收入全都过千。 这些姑娘们对宁卫民的崇拜和敬仰,就更加高涨。 不夸张的说,其实已经与电影《红色娘子军》很有些相似了。 姑娘们不但把宁卫民当成了偶像,当成了恩人,也当成可以放心依靠的大哥。 那么自然,每个人都由衷地为宁卫民配车而高兴。 与有荣焉地认为这完全是宁卫民应得的待遇。 甚至在和家人、亲戚、朋友聊天的时候,姑娘们还会不自禁用这件事,替宁卫民好一通吹嘘。 特别想让别人知道她们有一个多么好的工作,遇见了一个多么好的领导,这领导又是多么有本事。 不用说啊,这些夸赞传到了宁卫民的耳朵里,他美得连骨头都酥了。 男人嘛,都有变成英雄的情节,想做领袖的追求。 最大的快乐莫过于为人需要,被别人肯定。 想想看,被二十多个漂亮大姑娘在背后这么猛夸。 宁卫民要还能保持无动于衷保持淡然,也就真不是凡人了。 于是成就感满满之下,宁卫民很快就做出一个既能当众嘚瑟一下,且能鼓舞姑娘们工作热情的决定——秋游。 说具体点,其实就是趁着十一月初天气还好。 宁卫民想利用有车的便利,分两批组织他的员工们,轮换去圆明园玩儿。 当然,他自己非常清楚,就凭他的一辆小皮卡,肯定拉不了这么多人。 也不可能像拉货一样,把这些姑娘们全都安置到皮卡后面。 招摇不招摇的单说,那非给这帮丫头颠散架,让冷风吹病了不可。 所以真正切实可行的办法,这辆皮卡只能作为物资供给车,为大家多带点吃喝用品。 必须单独花钱包一辆红旗CA630旅游车,把姑娘们拉过去。 包车的钱对宁卫民来说,当然是小意思。 两天才八十块钱。 哪怕算上送司机的一条好烟,还有吃喝,一百也打住了。 但让宁卫民有点发愁的是,怎么才能避免霍欣坐副驾。 他现在可真有点烦这丫头喋喋不休的教训,只想尽可能与其保持距离。 于是就为了这个,也为了顺带减轻一下自己的劳动负担。 经过考量之后,宁卫民最终叫上了宫海滨、耿平、吴国庆,这几个模特队的哥们儿来帮忙 这样,他就能以装卸需要为借口,和他们其中之一作伴了。 只是出发的当天,人可就多了。 当全体人员在重文门路口准时集合时,大家才发现,十五人座儿的旅游车竟然超员了一人。 于是跟大车的耿平和吴国庆却只好发扬风格,轮流换着坐。 偏偏这哥儿俩还是模特,大高个,在车里站直了撞脑袋。 一路上那乐子可就大了。 一个小时过去,好不容易到了下车的时候,这哥儿俩脖子都酸了。 不过即使这样,他们也必须得承认,这趟是真没白来啊。 因为宁卫民太会挑地儿了,没有比这圆明园更适合野炊的地方了。 这年头,圆明园还没被规划为遗址公园,真就是一块无人看管的荒郊野地啊。 既没有管理处,也没有游客,连门票都不用买。 拿圆明园标志性的大水法遗址来说,不但可以爬上去,随意的拍照。 你就是想搬块大石头回去,也没人阻挠,随你的便。 更何况这又赶上了秋天最美的时候。 茂盛树林里,叶子该黄的黄,该红的红,该绿的绿。 小风再一吹,宛如花瓣散落。 地面上也是小溪潺潺,野花丛生,蝴蝶飞舞,那真是美极了。 说实话,就连宁卫民自己都庆幸歪打正着,这主意出的太妙了。 就这样,在山野里,大家尽情呼吸丰富的氧气,欣赏古木野花,静听野鸟欢歌,看看小松鼠等等小动物在林间路上嬉戏,很快就玩儿疯了。 姑娘们,爱美是天性,自然少不了采摘盛开的花朵打扮自己。 她们一个个头上插满了缤纷的鲜花,然后在花丛里,用带来的相机自由组团拍照。 男士们显得反倒拘束许多,一开始,连照合影的姿势都中规中矩。 要说真正让几个老爷们快乐起来,放松起来的,还是靠这辆皮卡。 宁卫民知道男人很少有人不喜欢摸方向盘的。 就专门找了平整的地方,表示愿意教几个哥们开车。 果不其然,这几个男模轮流一上手,就全不舍得下来了。 最后弄得宁卫民想喘口气,还得求开旅游车的司机帮忙代教。 然而这还不算什么,真等到了中午开始准备午饭的时候,皮卡的优越性才算完全凸显出来了。 因为宁卫民为大家准备的物资太充裕了。 酒精、木炭、汽水、啤酒、塑料布,锅碗瓢盆,各色调料,自制烧烤架,真是要什么有什么, 各种新鲜蔬菜就不说了,他还专门腌制好了烧烤的羊肉串、鸡肉串,和一大袋子专门为烤食准备的土豆、玉米。 好嘛,正因为这样,这顿饭那叫一丰盛,叫一热闹。 那真美味佳肴一锅锅,水果点心一箩萝,啤的白的一波波,欢声笑语一伙伙。 最终大家伙吃饱喝足玩够了,要回去的时候。 无论男女几乎一致性地发出了感触。 那就是,有汽车太好了! 许多人都说,像这样的痛快日子,简直跟做梦一样,要是没有汽车,只能当白日梦做了。 没想到那开旅游车的师傅却公然跟大伙唱起反调。 “不能这么说啊,我还有车开呢。可我也是第一次这么玩儿过啊。可见有汽车并不是最主要的。你们没车还能包车呢。关键还得会玩儿才行。我是真羡慕你们这些年轻人啊!风华正茂,青春岁月无限美好!不像我,再没这景儿喽,全让老婆孩子给栓死喽。” 这么一说,大家就笑得更开怀了,觉得这司机师傅还真逗,太会凑趣儿了。 正因为这第一次玩儿得特别好,所以等到换下一拨人再去圆明园的时候。 宁卫民干脆就把烟酒店的生意给停了一天。 也把罗广亮,张士慧、刘炜敬、和曲笑、石凯丽都约了来。 这次和上次相似的地方是,宁卫民这辆皮卡所发挥的优越性,依然博得了众口一词的推崇与盛赞。 大家伙儿玩的一样开心,一样满意。 然而最大的区别,除了在于宁卫民教开车时,把曲笑和石凯丽也叫了过来之外。 也让这俩姑娘过了一把司机瘾,给她们开了窍。 更在于张士慧似乎对于开车的兴趣远超他人,而且他也比其他人更敢往深了去想。 吃中午饭的时候,酒喝到半途,张士慧忽然激动不已把宁卫民拉倒一边说。 “我也想弄辆汽车开开!” 宁卫民情不自禁的抬起了头,直直盯着他的眼睛。 他完全没有想到,张士慧居然会冒出这样的念头。 说实话,他这辆皮卡的车完全就是赶上了一个好领导才能到手。 如果不是宋华桂主动替他着想,他自己是不敢有如此奢求的。 张士慧当然也明白自己的要求有点不切实际。 于是想了一想,很快就随之沮丧起来,不由一声长叹。 “哎!可我就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弄来汽车。我真羡慕你啊,卫民,你知道吗?其实我从小到大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当上司机,靠方向盘走南闯北。万万没想到,我这个愿望被你实现了。你运气真好。我要是能有一辆汽车开,管他什么车,只要有四个轱辘就行,我这辈子都知足了……” 张士慧借着酒劲吐出一堆心里话。 不用说,从他这番发自肺腑的表态里,宁卫民就能充分了解到。张士慧对汽车有多痴迷了。 对别人来说,或许汽车只是汽车,但对张士慧不是。 对他或许代表了一种精气神,一种超越某种东西的象征。 正因为这样,作为朋友,宁卫民非但没顺着这番话,劝他打消念头。 反倒很认真的鼓励他。 “你要真喜欢车,就先去学吧。” “什么?你说什么?”这次反倒是张士慧觉得不可思议了。 “我是说,我觉得你这个想法不错。你可以先为开车做好必要准备。不瞒你,我是凭关系搞到驾驶证的,有办法再帮你安排个学车的地方。虽然你考下驾驶证,我也不能马上弄来辆车给你开,可我的车是可以借你的。你愿意去吗” “你是说……你愿意安排我学驾驶,还愿意把你的车借我开?” “对啊,咱们这关系,这点事算什么。但前提,你的驾驶证得自己考下来。” “我,我当然没问题啊。可哥们儿……你不觉得我冒傻气吗?” “不,一点也不,谁还没点梦想。作为朋友,我当然得支持你,而且我相信,任何限制都有变通的办法。等咱们再赚两年钱。即使国家还不让私人买车,可我们只要钱够总会有辙的,你说呢?” 这下张士慧受到了启发,登时精神为之一振, “是啊,你说这旅游车不也就几十块一天嘛。大不了我包它一个月,我自己有本,自己开还不行吗?只要能过车瘾就行啊。” 灿烂的阳光之下,他脸上笑出了花,开心得就跟个孩子一样。 让宁卫民忽然想起了自己上辈子买第一辆车的时候。 虽然那只是辆贷款买的北斗星。 正文 第四百零三章 身价倍增 宁卫民没跟张士慧说大话。 如今的他,确实有能力打破相关行业限制,安排张士慧去学车。 甚至是办成其他一些在常人看来,根本不可能办成的事儿。 因为有车和没车的差距绝不只是出行上的便利,同时改变的还有社会地位。 别的不说,开上皮卡之后,宁卫民渐渐就发现了。 许多过去难进的地方,变得好进了。 像过去出入友谊商店的时候,他如果没穿西装,或是打扮的随意点。 门口的保卫干事或许就会过问一下。 但现在绝对不会了。 他只要把车停在商场门口,保卫干事就会以极为尊崇的目光,目送他的背影走进友谊商店的大门。 还有京城那些服装厂。 过去宁卫民凭着皮尔·卡顿这块金字招牌是可以平趟。 可他如果第一次去陌生的厂子,总得需要有公司跑外联的人陪同、引荐。 哪怕去熟悉的厂子,也得事先打个招呼。 否则就免不了要拿出介绍信,跟传达室大爷费些唇舌。 然而有了这辆皮卡就不一样了。 哪怕从没去过的厂子,他把车开到人家厂门前。 兹要一按喇叭,传达室值班的二话不说就会给他拉开大门,就跟他是来巡察的领导似的。 甚至那些在老百姓眼里高高在上的衙门口和高等学府也是一样。 无论工商、税务、美协、美院、美术馆、区政府、纺织局、轻工局、文化局…… 他统统都可以凭着这辆汽车长驱直入。 这辆皮卡就是他的介绍信,就是他身份的证明。 更加微妙的变化,还体现在交际场上,别人相待的态度上。 别看宁卫民倍受宋华桂看重,手中权力不小。 他天天在外也是西服革履,人五人六的。 但就因为太年轻了,一直以来,体现他职务的官称使用率并不高。 往往只有总公司那些基层职员,和宁卫民麾下的那些姑娘们才会以“宁经理”称呼他。 至于其他人,基本上耻于如此。 哪怕是有求于他的那些美术界名家和教授。 哪怕那些为他制作工艺品的锦匣厂,靠他捞外快的那些人。 哪怕天坛公园园方派到斋宫协助管理的工作人员。 甚至是重文门旅馆的前台服务员,莫不是如此。 比较客气的人叫他“小宁同志”。 比较熟悉的人叫他“小宁”、“卫民”。 比较亲近的人叫“民子”、“哥们”。 比较生疏的人干脆就叫“年轻人”,或者索性直呼其名了。 但自从宁卫民有了汽车就不一样了。 “宁经理”这三个字的适用范围,开始迅速扩充。 尤其是在公司新印制出的名片助攻下,别人更是情不自禁为宁卫民这种时髦的“派头”震惊不已。 如果是生人,态度立马端正,会变得既客气又恭敬,绝不会再有丝毫怠慢。 甚至心里把宁卫民揣测成背后有家世的高干子弟的人,也不在少数。 如果是熟人,更会因此大大吃上一惊。 随后就免不了心头浮现“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句名言。 不知不觉就改了原本轻慢的称呼,连说话的语气都会柔顺起来。 说实话,最吃这套的,其实就是霍欣介绍给宁卫民的那些朋友们。 因为越是了解体制的分配情况,他们就越是懂得一辆汽车的实际份量。 别看江浩、吴深、李仲他们几个似乎无所不能。 可就连他们之中最前途无量的江浩,真的提到了副处长。 那距离拥有一辆专车的待遇,还差上一大步呢。 这一步没有个三五年,断然实现不了。 他们想用车,不是没辙,可那只能沾上一辈人的光了。 同样也免不了要跟司机套交情,打好关系。 哪有宁卫民自己开车这么随心所欲的方便啊? 所以他们又怎么能不对小自己好几岁的宁卫民另眼相看呢? 必然会重新考量宁卫民的实际能量了。 再加上宁卫民出手也大方。 在他们牵线下成功兑换钞票之后,不但真的送了他们每人一套西装,而且还请他们在建国饭店暴搓了一顿。 那可是涨价之后的西装啊,五百块一套。 说送宁卫民就真的送了。 而且吃是还真正的法餐,头盘、主菜、餐后甜点、葡萄酒和咖啡俱全。 一顿饭仨人吃了小三百外汇券。 于是在感受过建国饭店奢华的就餐环境之后,穿上贴身柔顺的西装之后,在跟着宁卫民邯郸学步中,懂得了从外至里使用四套餐具之后。 这帮人就再无法在保持出身高贵的趾高气扬了,都被面对资本主义的物质享受打掉了傲气。 不能不发自内心的承认宁卫民确实是值得他们与之交往的朋友了。 这时还会有谁在意宁卫民是胡同里的出身,是个初中学历啊? 都认为他“出淤泥不染”,确实拥有足够的本钱,能和他们平起平坐。 于是反过头来,宁卫民又能继续利用他们,来帮自己一些小忙。 从他们身上捞足了好处。 比如说,通过他们在银行的关系,宁卫民又蹚出了一条能搞到流通纪念币的渠道。 轻而易举地购买了到了二十套1982年刚刚发行,主要对海外销售的第一套熊猫金币。 以及三十套1981发行的第一套生肖金银币,辛酉(鸡)年生肖金银纪念币。 这可都是金银币里的龙头品种,珍稀币种。 虽然最终涨幅不像邮票那么划算,顶多只有几百倍吧。 可胜在年年稳步上升,而且能满足曾经是邮商的宁卫民一种成就感。 多少算是成全了他,完成了过去很难实现的一个收藏成就。 再比如说,有汽车还得解决加油问题,当时可不是进了加油站人家就给你加油的。 人家加油站只收油票不要钱。 油票都是各单位直接到石油公司统一购买,个人没资格。 宁卫民要是跑得多了,超出了公司发给他的油票。 额外的消耗哪儿来啊? 后勤部的沙经理当然不会替他操心,只会看他乐子。 所以这几位有好爸爸的可就管用了。 轻而易举就能解除宁卫民的后顾之忧。 就连驾驶证都是这帮人帮他给办的。 就考一次试就拿到手了,容易极了。 所以张士慧学车的事儿自然不难。 宁卫民又走这些人的路子,给张士慧安排到出租公司培养驾驶员的内部培训机构里学。 等张士慧一去,回头居然告诉他,说那儿还管教修车。 宁卫民就更高兴了。 觉得这事没法办得再实惠了。 总之,这一切的一切只能说明。 看人下菜碟哪儿都如是,世上的人是只敬罗衫不敬人。 连宁卫民自己都没想到,开着一辆汽车居然还有这般提高身价的奇效。 所有人都会因为这辆汽车对他毕恭毕敬,殷勤倍至。 让他看见了更多的笑脸,也打开了许多,他本以为自己难以打开的大门。 当然,反过来,也免不了有些对宁卫民知根知底的人,因此感到迷惑和困扰,甚至抹不开面子的。 像街道的李主任,就万万没想到宁卫民这个成天嬉皮笑脸,曾经因为扔掉铁饭碗被他当面骂糊涂的毛头小子。 居然这么快,就能开上外国人给的汽车了。 而且还采用了一种又白又挺括的小卡片来充当身份证明。 以前的宁卫民,李主任是随时都可以伸手拍肩膀,胡撸一把脑袋的。 但如今如此排场、如此讲究的宁卫民,他看着却着实陌生,心情能不复杂吗? 不改变态度吧? 他自己就无法把宁卫民再等闲视之,很有点怕因此得罪人。 可要变了态度吧? 这样的巴结,他又觉得自己市侩,很丢人。 说白了,他就像范进的岳父面对中举后的女婿那样无所适从。 还好,宁卫民毕竟只是外表年轻一些。 深通人情世故的他,是不会像一般年轻人那样,盲目自大的。 尤其对知根知底,只为了情分,曾经帮过自己的人,他就更不可能端架子,不会让人家为难。 所以一发现李主任看着自己的目光充满怪异。 宁卫民自己就先笑起来了,用最实在的话来化解了李主任的困扰。 “李主任,您别这么看我啊。我还是那个宁卫民啊,还住在咱们扇儿胡同2号院呢,里子一点没变,照样得归您管。呵呵,这车和名片都是懵外人的。您对我,千万别见外。否则,我可不好意思求您关照了。” 如此一来,不但免了尴尬和生疏,反倒更得人心。 既增进了李主任的好感,也加深了彼此的亲厚程度。 正文 第四百零四章 拉风 从11月初到11月中旬,属于京城晚秋最后一段美好的时节。 一旦过了这段时间,京城的树几乎就秃了。 秋风会吹得落叶满地跑,气温也会迅速降低。 也许只需一天夜里大风降温,就能一步跨越零度。 那人们只凭秋衣秋裤,早就顶不住了。 所以这段时间,也是京城人入冬之前最忙和的时节。 各家各户都闲不住,都得为入冬做必要的准备。 一是得把冬天的棉衣、被子准备出来。 同时拆洗旧被罩、床单、枕套,洗完了还得晾晒,来个置换。 二是住平房的主儿,得拿报纸、糨子,把窗户缝儿糊好,免得天冷漏风。 三是准备生炉子取暖,安烟囱,买蜂窝煤、买劈柴。 四就是得凭本儿够买冬储大白菜了。 尤其最后这一项,闹出来的动静最大,也最让人们乐此不疲。 从1959年开始,为了保证京城市民冬天每人每天能有一斤白菜的计划供应量。 每年11月1日到10日,成了市政府组织冬储大白菜集中上市供应的日子。 市政府规定京城市民必须在指定国庆蔬菜商店,凭购货本按定量购买冬储大白菜。 这就是冬储大白菜的由来。 这个年代的人都说,京城进入冬天的象征就是大白菜,这话一点不假。 因为在这段时间里,为了保证大白菜的供应,京城市政府会联合十几家单位共同设立“秋菜指挥部”,一起动用各种资源,刻不容缓地解决大白菜产销运输中遇到的问题。 有一个算一个,人们真的就是为了大白菜而活的。 买大白菜,已经俨然成了城里城外,全员皆动的一场“人民战争”,景象无比壮观。 既然是战争,那当然就有打前锋的。 那谁是排头兵啊? 毋庸置疑,京郊的菜农绝对当仁不让。 正所谓“立冬不砍菜,必定要受害”。 由于这个时节田间的菜蔬经不得风寒,不及时抢收就会冻坏。 所以为了避免大白菜冻坏在地里,抢收越冬菜,就成了京郊农民的头等大事。 那不用说啊,农民一忙,运输公司就得跟着忙,菜店也就跟着大变样了。 你就看吧,从11月1日的凌晨三点开始。 京城的大街上就会出现无数拉着白菜的马车和卡车,连在天安门前都能畅行无阻。 全市一千二百个菜店和临时售菜点,也无不在菜棚外拉上线,换上100瓦大灯泡。 卖白菜的售货员提前穿上了棉鞋棉大衣,带着棉帽子棉手套,严阵以待地待在室外守着大磅等着白菜运来。 而且还张贴布告,对外招收家庭生活有困难的人干临时工,一天给一块五。 工作内容就是在菜站过夜,夜里装卸白菜。 甚至就连各个无关的单位也受影响。 因为双职工家庭两口子都要上班,为了买白菜,是可以直接向单位请假的。 遇见这个理由,单位不能视为私事,得立即准假。 这还能不影响工作进度和安排吗? 所以最真实的情景就是,当城外的高头大马喷着白雾拉着堆成山的白菜来时。 各处菜站前等着头一拨买菜队伍早排出好几百米。 用帽子、大衣、围巾、口罩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男女老少们,都是怀揣副食本,举家出动的。 人们特别有恒心、有耐心,不管多晚都等着。 不过随着一车一车的白菜往下卸,堆成了山。 菜店的样板台上,也把分成一级、二级、三级和等外几类的白菜分别展示出来后。 所有人就都没法再保持淡定了。 一旦卖菜、卖菜上磅算钱的声音掀起,本来安静的队伍瞬间躁动起来。 排在后面的人们开始以焦虑的心情眼望前面,巴不得队伍能快点移动。 而队伍前列的人,也都知道不能耽搁耽搁时间。 无不在卖菜的催促声里,以最快的速度,甩开膀子卖力往自己带来的各色车辆上装他们选好的白菜。 就这样以蚂蚁搬家的方式,一趟趟的运回去。 直至存储四五百斤,乃至上千斤才能安心。 然而买完了,把菜拉回去了,还不算完呢。 家家户户还都要把大白菜摆满庭院、窗台,码放好后晾晒。 天儿冷后还要用草帘子和旧棉被盖严实了。 就这样,一堆堆储存的过冬菜,一排排盛着腌咸菜的缸坛瓦罐,便成了京城迎接冬天的特殊风景。 要说句大实话,这段时间,就连菜站和居民们抛洒的白菜帮子都是成山成垛的。 城外的露天垃圾场无一例外,全都被白菜叶子给盖住了。 如果没亲身经历过的人,是不会懂得京城人这份争先踊跃,大量囤积的买菜热情的。 或许他们会感到好奇,到底是为什么当年的人们这么爱冬天的白菜? 其实答案很简单。 第一无非就是物资匮乏,生产力落后。 虽说七十年代,京城就已经有了成熟的大棚种植技术,也引进了不少外国蔬菜。 可惜受工业的局限,塑料薄膜太少,而没能推广开。 没暖棚,还怎么“反季节”? 所以许多三十年后毫不稀奇的生菜、西芹、紫甘蓝、油麦菜、球茎茴香、小西红柿。 此时还是只供涉外宾馆、商店出售的特菜。 老百姓能看见的机会,只有重要节日里供给京城四大菜市场展示,以体现蔬菜市场丰美的时候。 反过来供应老百姓的普通菜店,冬天的货架子上往往都是空空的,只有些蔫土豆、辣萝卜“值班”。 偶尔能把“三黄一白”(土豆、倭瓜、葱头、白菜)凑齐,还没等卸车,门口就排起了长队。 最惨的时候,柜台里外干净得像被狗“舔过”。 卖菜的售货员,成天无聊地蹲在大门外晒太阳。 那想想看吧?老百姓不多买点白菜存着成吗? 人不吃水果可以,但不吃蔬菜万万不行的。 否则就会因为缺少维生素而生口疮,会因为缺乏植物纤维大便干燥。 第二,就是对于冬储大白菜政府是给补贴的。 上市前,物价局已经对大白菜进行了分级定价。 一级菜六分六厘,二级菜是六分,三级菜五分四厘。 这个价格,京城市政府统统补贴一倍还多。 说白了,这是京城户口享有的福利,买菜就等于政府发钱,你能不要吗?当然要抢购嘛。 反过来如果这劲过去了,白菜价格就要比集中供应期贵得多了。 人们再到市场上买白菜那就一毛五分的原价了,一下涨多少倍? 这时再买到的白菜就叫“议价菜”了。 在少有其它蔬菜替代的年代,如果靠“议价菜”度过冬天,可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总而言之,正因为这些原因。 在这年头的人很少有人能独善其身,一点不用为冬储菜操心的。 就连宋华桂这样每个月收入过万,能一家老小只吃友谊商店“特菜”的人也一样。 因为她毕竟在京城还有父母,两位老人是不可能跟着她一样,安心享受资本主义奢侈的生活水准的。 其他的诸如领导干部,大学教授,知名演员更是如此。 像真武庙旁边的电视台家属院,还有京城电影制片厂,以及人艺周边地带。 住在附近的老百姓们在买大白菜的队伍里,就经常能看见戴着破手套,拎着麻袋片来排队的熟脸儿。 无论多有名的演员,电影明星,曲艺大家。 兹要他在京城猫冬,那就得和大家一样排队卖菜,然后自己给弄回去。 想走后门? 根本没戏。 这件事的特殊性在于什么都在老百姓眼皮底下摆着呢。 别说想专买一级菜没戏了,就是想不排队,或者排队加塞都不行。 任凭你是什么人,多大来头,谁要敢营私作弊,能当场被老百姓的吐沫给淹死。 像舞蹈演员陈爱莲的丈夫就是仗着排队买白菜的过程里人不能走。 硬是在这个过程里追到了初次见面,本来还挺反感他的这个姑娘。 歌唱演员朱明英更是对买完二百斤的白菜,只能靠自己一个一个往楼上抱,爬上去爬下来的滋味永生难忘。 所以如果单就买白菜这一件事而论。 真不能不说,与京城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的人相比,扇儿胡同的2号院四户人家简直是活在蜜罐里了。 为什么? 当然首先是因为他们院儿里有米婶儿这位内应啊。 米婶儿确实是不敢利用便利给大家开后门,可她有内幕消息啊,知道那批的白菜好。 别看都是一级菜也有区别,就是菜源的不同。 最好的白菜可不是京郊的,而是河北玉田县和三河县产的白口菜。 棵儿大,瓷实儿,吃着爽口。 尤其是做陷儿吃饺子,绝对的味儿正。 就单凭这至关重要的情报,就凭她能告诉大家伙,哪天菜站来玉田白菜。 放在谍战剧里,说她这样的角色能掌握一场战争的最终胜利,立个特等功都不为过。 其次就得说2号院的几户人家,壮劳力多啦。 边家哥儿俩,罗家哥儿俩,全是身强力壮正当年的棒小伙儿。 有他们四个在,全院儿两千来斤的白菜搬运,根本不在话下。 至于最后的压轴的力量,定鼎的神器,那就是宁卫民那辆皮卡啦。 有了他这么牛的运输工具,跑一趟就是全齐啊,再不用磨磨唧唧折腾好几趟。 而且连等着都舒坦,完全可以轮换着进驾驶室里听着小曲儿,暖暖和和的抽烟啊。 买菜的时候才有意思呢。 排后面的人,见他们一车的菜摞起老高。 几乎把新来一级菜清空了一半,登时就不乐意了。 有不明所以的人还带头闹上了,非说走菜站给领导开后门。 结果让米婶儿一下就给撅了,让负责排队的边建军明明白白把四户菜的本子亮给他。 果然手续俱全,完全合法合规。 米婶儿还以鄙视的眼神儿和轻蔑的语气还击呢。 “怎么着?人家开车来就是走后门啊?你们太爱犯红眼病了吧?有本事自己当司机去?自己长本事比什么都强。” 好,几句话噎得那闹哄的小子下不来台,特没面儿。 可就这样,那小子也没义愤的离开。 毕竟,菜还是要买的。 其实还别说几户近邻了,就连宋华桂的父母、李主任、张士慧、霍欣,曲笑,买冬储菜也全得了宁卫民的帮衬了。 宁卫民当之无愧地成了买菜队列里最引人瞩目的异类份子。 不知惹得多少男女老少死盯着他不放,回头率极高。 年岁大的,是盼着有这样的儿子,就是巴不得有这样的子侄。 年轻的,不是盼着有这样的朋友,有这样的哥们,就是盼着有这样的对象,有这样的丈夫。 宁卫么的小皮卡,当之无愧是白菜堆儿中最璀璨耀眼的那辆豪车啊。 他就是买菜队伍中所有人心目里最靓的那个靓仔。 当然,好事做多了也多少有点副作用。 像月中的时候,他去总公司见宋华桂汇报雕塑展进展和最新营业额流水的时候就闹了笑话。 这位大姐不知道是不是出国太久了,早已经五指不沾阳春水的她已经彻底忘了熟悉的家乡味道。还是一时反应不过来。 居然就像警犬一样吸吸自己的鼻子,然后皱着眉问他。 “你身上什么味儿?也学着人家喷香水了?” 宁卫民索性装傻充愣。 “大姐。您果然是识货的人。我就洒上了那么一点,您这都闻出来了?” 宋华桂愣了一愣,随后却又摇摇头。 “你这种香水……很特殊啊。什么牌子的?有种田园的感觉……” 正文 第四百零五章 运气 真正寒冷的天气说来就来了。 11月17日,京城迎来了第一场大雪。 这就像摔了一个大马趴,气温直接就摔到零下四度去了。 可即便是如此,京城市民的心里可都倍儿踏实。 因为就像老舍的《四世同堂》里,兹要存够三月的咸菜和粮食,就啥也不怕的祁老太爷一样,此时的京城人,家家户户都已经屯足了能吃到开春的大白菜,当然就可以藐视严冬了。 一棵壮硕的大白菜,如果落在京城人手里,那绝不会有一点浪费。 从里到外,都有着不同的吃法。 最外面的老菜帮子,在讲究人家是不上桌的。 可是在寻常百姓家,码在盆里用开水浇,然后加葱姜和盐腌上两天。 捞出来后洗净切碎,加干辣椒末和蒜末大火爆炒,酸辣开胃,是最下饭的佳品。 剥去老帮子,里边的菜帮子最适合熘炒。 京城最家常的醋熘白菜主要就是用白菜帮子炒出来的。 讲究大火热油,出锅前勾薄芡,色泽明亮,蒜香扑鼻,下酒下饭都是好菜。 菜帮子还可以加肉来炒,那就要换一种切法了。 把菜帮子顺着切成长条,猪肉切丝,大火翻炒。 因为菜帮子本身的弧度,这道菜有个诙谐的名字——“罗锅菜”,透着京城人平淡之中的幽默。 拿菜帮子做馅也是一绝。 剁碎了包饺子、包子,味道都很鲜美。 京城人过年吃饺子,白菜馅可是必不可少的。 顺着菜帮子往上,白菜叶子的做法最多。 切碎炝锅下面条,是家常美味。 掰成大片涮火锅,格外清爽解腻。 而白菜炖粉条,白菜熬豆腐,绝对是各家各户近似于冬季每天必吃的保留菜目。 白菜心则是大白菜紧抱怀中的宝贝。 可熘、可扒、可凉拌。 把白菜心细细切成丝,加盐、味精,再加上醋、酱油、香油,讲究点的人家再拌上点海蜇丝,调匀下酒,堪称至味。 还有什么金糕白菜心、榅桲拌菜心、芥末墩儿、酸菜、泡菜、满族人吃的得胜包…… 完全可以说整个冬季,再没有其它任何一种蔬菜,能够像大白菜一样不可替代。 大白菜淡而绵长的滋味,早已渗透到了京城人的骨血里,融化在了京城人的日常生活里。 它就是京城人猫冬的底气。 哪怕再大的风雪,再低的温度,人进了屋子,兹要能有一碗热腾腾的白菜汤下肚。 就能充分感受到生活里的滋润和美好,从里到外都暖和起来。 当代的京城人,还都喜欢用一句略显夸张的比喻来表达自己对白菜的挚爱。 他们经常会说,每个人一辈子吃的大白菜摞起来,至少会有北海的白塔那么高。 要不,为什么“萝卜白菜保平安”这句话能流传千古呢? 这不仅仅是从健康饮食的角度上来理解的,更是从人的情感和生活习惯来认识。 或许正是因为好事干多了,真因为与大白菜接触太过频繁,浑身上下都沾了这种菜的福气。 在年底这段时间里,宁卫民也是格外的走运,各方各面都很顺利。 首先说工作吧。 集体秋游的效果十分明显,宁卫民的手下那些姑娘们玩过乐过了之后,就跟充满了电的机器人似的。 均以极高的工作热情和积极性来回报工作。 专营店和斋宫的服装销售,眼瞅着继续节节攀升。 而且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 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就连受冬季游客减少影响的斋宫,服装销量都追上机场店了。 完全可以说,宁卫民的的经营手段,管理方法跟邹国栋完全不在一个级别上,拉他太远了。 不出意外的话,邹国栋的经营业绩算是被宁卫民彻底打败了。 按事前约定好的,邹国栋基本没有再把持专营店的可能性。 其次雕塑展那边,全国个大美术院校的师生在12月初完成了作品递交工作,开始进入评奖环节。 今年和往年不同的地方在于,由于许多美术院校的作品是从远处而来。 以国内现有的物流条件,让师生们运送大型雕塑显然不现实。 所以增加了不少中型,小型作品,都摆在了斋宫的室内。 大型作品仍然主要依靠京城两所美术院校师生在斋宫的户外完成,顶多增加了津门美院一些师生的参与。 美协的评审也因此采用三套标准。 大型作品、中型作品和小型作品的奖项都是分开的。 等于一下增加了奖项和获奖的可能,参与者的创作激情都很高,作品质量也就格外出彩。 为此,宁卫民还主动增加了一部分费用,购买了一批专业的展览灯具安装上,好为这些作品提供较为理想的照明环境。 事实证明,这些额外投入是值得的,因为仅从客流上就能反应出投资的必要。 自打有了这些精心塑造的作品展出,来斋宫参观的人在毫无任何宣传的情况下增加了一倍。 天坛公园园方明显发现,西门的售票增多,许多人就是为了来斋宫才买票进园的。 不用说,在本应该游客稀少的寒冬腊月,这样的效果十分令人意外。 这下别说皮尔·卡顿服装的销量因此受益,更明显的是咖啡厅的生意,和工艺品销售得到了更为有效的提升。 于是宁卫民才会专程去请示宋华桂。 说国内的老百姓实在太缺乏文娱活动了。 建议应该在媒体宣传上追加两万预算。 从现在开始就通过报纸、广播大力运作这件事,以期获得最大的社会效益和影响。 宋华桂在亲自看过现场效果后,又和天坛园方沟通后,十分满意。 干脆就对宁卫民彻底放开了全部活动的财权。 允许他根据实际情况便宜行事,在他自己财力范围内全权做主。 但这还不算什么,更令宁卫民欣喜的,是宋华桂居然很突然地把霍欣给抽调走了。 敢情国内马克西姆餐厅,要想实现皮尔·卡顿复原巴黎马克西姆餐厅的要求。 就必须由日本的装修公司来进行装修工作。 国内根本找不到合适的材料,施工方也没有那样的装修水平。 而与日方洽谈,霍欣就成了非常必要的中间人。 因为公司既需要通过她去外院找日文系的师生做翻译工作。 也需要她的姨妈搞外事审批工作的黄主任,为日方公司赴华工作提供便利。 这对宁卫民来说,当然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啊,比捡个金元宝还让他高兴。 最起码,能以工作忙为由,清净自由好几个月了。 说句不好听的,他其实很有点结了婚患有“妻管严”的男人,得知老婆要去外地出差很长一段时间的宽慰和窃喜。 虽然这种比喻其实不合适,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这样的感觉。 正文 第四百零七章 另类储蓄 1983年是在“降价!降价!”的喧闹声中到来。 国家送给全国人民的新年大礼包,是全国化纤品价格大降。 好多人都不信真有这等好事。 可问题是所有的商店都是明码标价这么写的,眼见为实啊。 这可真是新鲜透顶了! 像建国这么多年,从来只听说过涨价的,有谁听说过还有降价的时候? 于是乎,抢购就这么开始了! 人们都担心这会不会是昙花一现,大家都竭尽所能,抢着将钞票换来花花绿绿的化纤布。 除了留出买凭票供应年货的钱,那是能买多少买多少。 甚至就连憋着买家电的家庭,都有许多人从攒够的储蓄中,拿出了一部分钱去买化纤布。 一时间,连银行都人满为患,取钱的人多极了。 不用问,这起热闹扇儿胡同2号院自然也不会落空。 哪怕是宁卫民怕大家随大流儿,丧失理智,一个劲地跟大家喊话,“别买!别买!” 他还托付了康术德和罗广亮,也帮忙劝着,可大家依然买了许多。 不为别的,关键是一看见别人买,就控制不住自己个儿啊。 就好像错过了这个“便宜”不占,就是犯罪一样。 好在这一年来帮宁卫民卖着衣裳,罗家和边家觉着大人总不会缺少穿的,买的都是婴儿用品。 比如膨体纱小袜子等降价东西,多少还能用上点。 但米婶儿可就真的很过分了。 她不但偷偷存留了不少宁卫民拜托她外销的化纤处理品,不肯卖了。 而且还专从“瑞蚨祥”弄回来好几匹化纤布往家搬。 这一路上,遇见的熟人但凡是一问她。 “您怎么买这么多布啊?干吗用呀?” 她一准儿鼻子眼朝天,得意洋洋地回答。 “吗也不干,我存着。” 最绝的是,那后面用排子车帮她拉布的车夫还帮腔呢。 “今天我可是第三次往人家里拉布了,跟别人比,这位还不是买得最多的。” 然而这样的话,对于一个商业系统的老人儿,自诩为权威的米婶儿,却又起了激将法一样的反效果啊。 米婶儿可没没当好话听,以为车夫看不起她。 冷冷一哼,就跟着甩出一句片儿汤话来。 “小子,你这话说早了点儿。吃完中午饭我还去买呢,这只是我第一拨儿。” 好嘛,瞧瞧吧,半大老太太的人了,还跟个拉排子车的较真儿呢。 何况再大的便宜也不能占起来没够啊,那不擎等着后悔嘛。 不过,无论扇儿胡同这边是怎么闹哄,米婶儿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明白过来。 宁卫民是统统顾不上了。 不为别的,化纤品的价格变动,他所承受的压力才是最大的啊。 谁让他接了服装厂不少老底儿呢? 好在消息灵通的他,提前一个礼拜,就从那些服装厂关系户的口中就知道了这个消息。 也幸亏他反应迅速,动手极快,赶在国家前就开始了全力降价抛售。 最终到了国家正式降价的时候,他手里的化纤品已经卖了七七八八了。 非但没砸手里,算总账可能还略有微利。 而且这场虚惊也不是白受的。 虽说化纤品是降了价,可棉布是会反向涨起来的。 如今宁卫民剩下的货不但全是棉布。 他还趁着价格没变动,又跟服装厂补了不少棉布制品。 等于里外里还是个赚,就是多费了道手而已。 由此可知,在商场上,人脉和朋友有多么的重要。 没人帮助,也许差那么一步就能造成如同船毁人亡一般的重大亏损。 哪怕你是穿越者,也不可能躲过所有商海里潜藏的暗礁和风浪。 人脉就是就是生意人的金钟罩和情报网,关键时候可管大用了。 所以正是因为这样,宁卫民哪怕平日里,也相当在意对人脉的培养,对友情的维护。 比如说,对于乔万林这个在重文门旅馆结识的朋友。 哪怕是自己已经离开了重文门旅馆,哪怕乔万林进入了区服务局工作,他们两人已经没有了直接利益牵连。 但一直以来,宁卫民还是十分努力与之长期保持着密切的关系。 隔不了多久,他总会主动找乔万林一起吃顿饭,或许是一起喝喝茶。 要么是坐在一起,和乔万林共同回忆一下从前他们做同事的岁月,那些值得缅怀的旧日交情和趣事。 要么就是谈谈两个人的事业和生活,说说对社会和国家未来的看法等等。 而且宁卫民绝对不会开口去求乔万林为自己办事。 他也绝对不会强求乔万林收受自己赠送的贵重礼物。 至于为什么会这样? 其实原因只有一个。 那就是对人情世故烂熟于心的宁卫民非常看重乔万林的亲属在服务局的底子。 而且也相当看好乔万林这个人的能力,深信对方的前程和能量还远不止于此。 宁卫民在耐心地等待着乔万林厚积薄发的日子,等待对方像真正的黄金一样闪光的时候。 另外,宁卫民也懂得想求人就不能临时抱佛脚的道理。 知道如果事到临头才求去人,等到别人飞黄腾达再来攀附。 那未免太着痕迹,显得市侩,反倒惹人生厌。 所以在他的眼里,可以说是实实在在把乔万林当成自己日后商业发展中的重要根基的。 说白一点,这就像在银行里储蓄金钱一样,他在放长线,钓大鱼,提前做感情投资。 除非遇到极为特殊的、重要的情况,这个伙伴关系,他是不会轻易动用的。 然而当把化纤布降价这件事忙和过去之后。 宁卫民却迫不及待的把乔万林约到他的烟酒店来做客。 而且还有违常态,竟然第一次主动开口向乔万林提要求了。 不为别的,就是因为他最近从斋宫艺术展受观众追捧的现象里,突然灵光一现。 觉得皮尔·卡顿公司举办的《第二届天坛斋宫雕塑艺术展》既然这么受欢迎,而且评奖已经结束,还有为期整整一个月的展览期,赶上春节了。 那不如索性借此恢复新春的庙会,把雕塑艺术展的社会影响和经济效益的潜力充分发掘出来。 如果能顺利实现,不但对他自己有利,对雕塑艺术展扩大影响有利,对皮尔·卡顿公司有利,对天坛公园有利。 而且还能给乔万林的挣来一份耀眼的政绩,对其仕途大有好处。 等于说,可以让他最重要的人情储蓄,像利滚利一样迅速增厚。 如此一举数得的好事,当然没有理由不去张罗。 “1983年是癸亥年,是猪年,什么预兆?就是肥啊,油水足啊。” “乔哥,你发现没有?老百姓的手里可比过去宽裕多了。这可能跟近年来,各行各业陆续涨工资,调奖金有关。就头几天闹腾那化纤布的事儿,好嘛,多少人见了化纤布就抢,跟不要钱似的,足以说明问题了。” “可别看人手里有钱了,精神却很空虚啊。现在的人,就连下乡的那批都算在内,大部分都有了稳定的饭碗了,甚至可能还成了家。可除了上班,偏偏下班都闲着没事儿干。” “前几年你还记着吧?本来跳交谊舞挺盛行的,可一个《通知》就定性成‘低级庸俗,伤风败俗’了,还以妨碍社会管理秩序的理由,直接取缔。” “去年呢,又是扫除精神污染,六家出版社停业整顿,就连李谷依的歌儿都不让听了。定性为不良歌曲。所以说,那人还能干嘛去啊?除了看看电影和电视,逛逛公园,就只能家待着了。” “要不为什么大家都要攒钱买电视呢。就是因为这个,不买电视就更没事可干了。你看,我们自己都没太当回事的一个雕塑艺术展,居然会火了。而且还雅俗共赏,什么人都来看。为什么?不就是人太闲了吗?精神享受太缺乏了。” “不瞒你说,天坛现在是京城所有公园里,客流量仅次于故宫和中山公园的地方了。北海,颐和园都比不了。而且来天坛的大部分人还都奔斋宫去的。 “头两天我们没登报纸做宣传的时候,就靠口口相传,工作日里,斋宫一天接待量还小一千人呢。等到日报、晚报一登,嘿,人数又迅速翻了一倍。现在周末的会后,斋宫客流能到五六千。天坛公园整体过万,这跟旺季有什么区别?” “我跟你说,去年没庙会,春节期间天坛的人流就有两万多,今年咱们要把庙会办成了,那人流还不至少五万啊?绝不会白忙一场。你想想,这里面的好处可太多了。咱俩是不是应该再合作一把?……” 当见面的客套话说完之后,宁卫民这次没多绕弯子,直接就把话题转向正事,谈起了他的想法。 但乔万林听得虽然认真,神色间也确实颇感兴趣。 可身在官场的特性,却由不得他不慎重起见。 有些事他必须得打听清楚了,还必须得琢磨明白了才行。 “你说的这倒是个好事。而且你们去年那个雕塑展,我自己也去看过,现场人还真是不少。可问题是恢复传统庙会,这是不是有个封建属性的问题存在啊?” “那拿交谊舞来说吧,一开始流行起来说高雅、文明。可说不让跳就不让跳了,又变成了低俗和妨碍社会秩序了。” “我只能说,搞新兴事物,政策上可是有风险的。而且这顶多还有二十几天就春节了,时间是不是太紧张了些?” 宁卫民却对他的迟疑毫不在意,马上给予解释。 “你担心的这个风险,压根不存在。什么封建属性啊?我跟你之间才直言不讳。其实所谓庙会,不过是个名字而已。咱们大可以说是新春联谊会,或者新春游园会啊,甚至是皮尔·卡顿公司和美协共同冠名的雕塑艺术游园会。叫什么重要吗?这根本就不是实质问题。” “实质问题是天坛的斋宫适合举办这样的活动,老百姓也需要这样的文娱活动。别看斋宫不是庙,可和原来的庙一样,也能让人进去逛。而且里面的内容相当吸引人。无论是雕塑作品还是我们公司的服装,哪种不比去庙里看神像有意思?” “还有外面呢,天坛公园的面积可就更大了。没有车来车往,全是游客可以逛的地方。我还能让园方配合,再举办一些猜灯谜、舞狮、踩高跷、曲艺表演一类的群体活动。你说到时候热闹不热闹?” “难道这不是有益于人民群众的审美提高?难道不符合社会主义的精神文明建设的需要?到底是创新还是守旧,就看你嘴一张一合,到底怎么说了。关键是这个第一难得啊。咱们办成了,以后就是别人效仿的样板。” “我真是为你着想,替你着急。你看你进服务局,不赶紧立点显眼的功劳,什么时候才能往上走一步啊?你还真打算韬光养晦,慢慢来啊?” “作为朋友我得劝你一句啊,有时候你不能太稳了。官场里的事儿我到少也知道点,一个萝卜一个坑,乌纱帽永远比人少。但凡有点好事,就得迎来多少人不要命的争抢。你别以为自己局里有人,什么都给你铺垫好了,常言道,人外有人,比你关系硬的肯定有。所以你还得自己争取机会啊。” “而且这件事就因为没人做过,阻力才小。就因为好处还没人看见。你才有可能揽过来,办出彩儿,入领导的法眼。否则我就是把机会塞给你,诚心帮着你出头,都未准儿能让你落着功劳。你想啊,真是人人都明白的好事,别人就能摘了你的桃子。” 乔万林本来还在认真的思考。 可听宁卫民说到最后,“噗”一声,一口茶全喷了出来,不禁尴尬苦笑道。 “道理是没错。可你也稍微婉转一些啊。太直白了,连我都听着脸红……” 宁卫民却直话直说,透着心怀坦荡。 “这不也没外人嘛。我跟你兜圈子干嘛,咱们俩都是做事的人,把精力和吐沫放在讨论实务上好不好?难道你跟我兜圈子,你不嫌累啊?” “明着告诉你,这事儿办成了,有很大的把握会上新闻啊。《新闻联播》不好说,但京城电视台是没问题的。而且我还会在报纸和广播上一起做广告的。全方位宣传。保证对得起你。” “其实说实话,有美协、天坛公园和我们皮尔·卡顿的三块金字招牌撑门边。不少人还是愿意给面子,开绿灯的。这事儿真的风险不大,收益不小。我还真不是非得找你,才能办成。我为什么非要拉你一起干,不就看在咱俩是布衣之交嘛。你承认不承认,你说我够不够朋友?” 乔万林一想也是,登时又笑了,但这次是欢畅的。 “哎,我说不过你。您都把自己当皇上了,你怎么说都对。不过你能对我这么开诚布公,有好事还想着我,我还是很感谢的。” “那我也直说了。我现在可只是一个副科长啊,而且还有个‘代’字,能力很有限。你到底需要我出面做些什么事呢?” “这事我虽然愿意干,可你可别给我出难题,否则最后咱们白费力气,反倒是你自己失望啊。” 宁卫民神色平静极了。 “哎呦,就等你这话呢。我还不了解你的情况吗?你要办不了,我都不会跟你说,那不浪费你时间吗?” “实际上,我就需要你们服务局提供饮食服务,在斋宫外头弄点户外小吃点儿。一个摊儿两三个人就行。” “比如什么都一处的烧麦,锦芳的豆汁儿,丰泽园的烤馒头,瑞宾楼的褡裢火烧,穆家寨的炒疙瘩,茶汤李的茶汤,天兴居的炒肝,丰年的灌肠,南来顺的清真小吃……” “如果方便,你要能再把区里的手工艺品和艺人组织一些来,那就更好了。比如什么面人、彩蛋,绢花,脸谱,毛猴,玻璃葡萄什么的……” 就这样,当一番比较详细的深谈过后,两人拍手成交,心里都很愉快。 宁卫民无疑早就对这件事给自己带来的诸多好处心有成算。 而乔万林却亢奋的看到的自己需要沉寂的日子在日历上大大缩短了。 一旦立下这件奇功,社会影响发酵,局领导就肯定不会再忽视他了。 后面的亲戚也会为他争取更好的机会,等于立足的基础就能直接上了一个台阶。 远大前程无疑在前方闪闪发亮。 但很可惜的是,这场两人还很感兴趣的谈话终归没有再继续下去。 因为外面传来的几声刺耳的汽车喇叭声还有张士慧听不清的叫喊,结束了这一切。 就连屋顶上的一群麻雀都受到了惊吓,“扑棱”一下飞散了。 宁卫民和乔万林赶紧一起走出了屋子,到院外去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出外门,两人就看见了宁卫民的那辆三菱皮卡。 只见张士慧一身西装笔挺,带着墨镜,从车里钻了出来,可表情却又相当尴尬。 敢情他按照宁卫民的吩咐专门开车去重文门的便宜坊打包了一些好菜和一只烤鸭回来,准备招待乔万林在这儿吃饭。 但到了店门口,距离圆满完成任务还差了那么一步。 因为他初学乍练手艺太潮,能把车开走,但想在胡同里贴墙把车挺好却做不到,超出技术水平了。 宁卫民见他愁眉苦脸,不由一笑,钻进车里先去停车。 然而张士慧这边,却已经急不可耐的跟乔万林显摆起来了。 “怎么样?这车可以吧?我跟你说,比什么拉达、沪海强多了。纯粹的日本制造,三菱皮卡。哎,我都没想到啊,我们竟然比你先开上汽车了……” 乔万林笑呵呵的没接话,还频频点头给张士慧凑趣。 但他心里却是五味杂陈的。 不为别的,这件事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又何曾不是他内心里的真正想法呢? 是啊,连这两个原先地位远不如自己的人都开上汽车了,他又得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到处级呢? 看来,宁卫民的话确实是对的。 人是不能指望坐享其成,过得太安逸了。 否则是要落后,是要被淘汰的。 人还是要努力上进,自己为自己争取机会的。 再好的靠山,也不如自己的进取心。 正文 第四百零八章 不同以往 1983年2月12日,除夕说来就来了。 这一年的春节,显然比去年更具喜庆的气氛,老百姓也觉得更有兴致。 为什么会这样? 第一个原因,就是因为今年的年货比去年又丰富了不老少。 这个春节,京城居民每人除了照例可以购买江米一斤,花生油四两,鱼两斤之外。 政府又多给配给了三斤富强粉。 和标准面粉比,富强粉面筋含量高,精细,杂质少。 而且在敞开供应的东西里,除了猪肉以外,又多了鸡蛋和粳米。 另外,由于京城的蔬菜种植面积已经扩充到了1.9万公顷,外埠菜也大量供应京城。 所以这一年的冬天,京城的大白菜不但供应充足,细菜也相应增多了。 像冬笋、荸荠、韭黄这些过去价高难得的东西。 今年京城四大菜市场的柜台上,不但供应量变多了,价钱也实惠了不少。 连许多普通百姓,咬咬牙也能吃得起了。 水果方面也和蔬菜差不多。 由于本年度京郊苹果面积达17.2万亩。 这一年春节前的水果供给,已经成为橘子、苹果、山楂、柿子交相辉映的局面。 人们不仅有了价廉物美的水果解馋腻,也脱离了品种单调的困局。 最后还有小食品方面。 尽管瓜子花生的限购没有改变,可许多风味食品却得到了恢复。 比如话梅、山楂、“信远斋”的蜜饯和“通三益”的秋梨膏等。 毫无疑问,越是充足的物质供给,才能越显出过年的丰美来。 至于第二个让老百姓感受到这个春节比往年更有意思的因素,还在于一种家庭欢聚的新模式从此奠定。 由于这一年,我国电视机拥有量比起去年来实现了翻倍的迅猛增长。 所以到了除夕夜,人们便自然而然的开始聚集到最近的电视机前,准备收看国家电视台第一次向全国现场直播的春节联欢晚会。 要知道,在改革开放之前,“移风易俗”就已经硬生生割裂了传统的延续,我们春节的传统习俗实际上几乎消失殆尽。 这样一来,其实在电视时代到来的同时,许多传统习俗也正处于恢复的过程中。 那么对于很多人来说,既然传统和电视一样都是新事物,同时接受这两者,当然毫无阻力与违和感。 于是恰恰从这一年开始,春晚几乎一下子就演变成为一种民俗,成为了全国老百姓颇具一致性的过年习惯。 从而把最重要的这个夜晚标准化了,把春节同化为一个日益失去地方特色的节目,改写了传统的过年模式。 就比如说,扇儿胡同2号院吧。 所有的人家,在年夜饭摆上桌儿的同时,就把电视机也给打开了。 只不过在边家发生了一点小小的不和谐。 就在边大妈把一整条红烧鲤鱼端上桌的同时。 她小儿子边建功居然在调着家里的那天牡丹黑白电视,一个劲的抱怨。 “妈呀,真不是我说您。您干嘛非死抱着钱不放啊?这大过节的,咱要看上带色的彩电多提气?那人脸都是上过肉色的,水都是绿的,天是白的,跟电影一样……” 边大妈不爱听了。 “行啦。就靠你爸那点退休费,我那点居委会补贴,我们俩能把你们都拉扯大就够不容易的了。黑白电视怎么了?咱们也是这院里第一个买的,那还是你七六年你爸手气好抓阄抓住的彩电票呢。当时不管是你爸的同事,还是咱们整条胡同,谁家不羡慕咱们?还彩电?多那点颜色,得贵出多少钱去啊?值当吗?” 边建功当然不服气,立刻回手指着家里的电视机说。 “哎哟,我的妈哎,您这话可千万别外头说去,那不得让人笑掉大牙啊?还羡慕什么啊!那都老黄历了。现在黑白的早过时了。多假啊,屏幕还小,谁还不想看彩电啊?而且我跟您说,人家卫民给咱们的彩电可是进口原装的,那几乎是跟商店里一个价钱的。别看两千二百块拿出来的,可一转手就能挣一千多呀。这是给咱们家送钱,多少人哭着喊着想买都买不着呢。您怎么就不明白吗?” 哪知道居委会主任的原则性可不是一般的强,边大妈反倒更固执己见了。 “嘿,那照你这么说,就更不能买了。凭什么咱们占人家卫民这么大的便宜啊?一千块啊。这事儿咱要干了,那成什么人了?” 边建功难以避免的感觉到了代沟的痛苦。 “您可真是糊涂车子,我怎么就跟您说不清楚呢?这不是卫民他有路子嘛。再说了,是他主动跟咱们打得招呼,说买彩电就找他呀。人家是怕咱们花冤枉钱,您要不找他才是辜负了人家的好意呢。别忘了,当初米家的彩电就是他帮忙买的嘛。” 可让他更没想到,这些话不说还好,这么一说,就连边大爷都嗔嘚上他了。 “混账!怎么跟你妈说话呢?多大的人,还这么没出息。噢,占便宜的事儿,你就一点不拉空是不是?你跟米家就比这个啊?做人得知足。人家卫民帮咱们多少了?连你的工作都人家给的。今年又已经帮咱们买了台双缸洗衣机了。咱欠人家的已经太多了。这还不知道怎么还呢?你还打算占人多少便宜才够啊!人家主动?主动你也得推辞。” “哎哟,我的爸爸哎,您怎么也跟着裹乱呀!我懂人情世故,知道什么事都得有来有往。我也没说占人家便宜呀啊?这人情以后我记着来还,不就完了嘛!我可真是好心好意啊。您想啊,我可住厂里,根本就沾不了家里的光。要不是看厂里的彩电觉得好,我干嘛非撺掇家里啊。这不就想让您们尽早享受一下嘛。” 边建功本来一对一就够头疼了,这以一敌二登时感到了寡不敌众,语气委屈得不行。 “享受?我看是烧包!哦,再买台彩色的,咱家两台电视?作孽不作孽啊?” 边大爷感受到儿子的孝心,面色变得舒缓了些,可嘴里还不肯放松。 毕竟在这个年头,一台彩电就跟二十年后的奔驰车差不多。 买两台?那是他连想都不敢想的事儿。 可也别说,边建功还自有一番道理。 “哎哟,作什么孽啊?买台彩电,家和万事兴难道还不好吗?爸,您爱看京剧,我妈爱看评剧,我哥嫂呢,爱看电视剧。这家里要有两台电视,您们老两口看彩色的,我哥嫂看黑白的啊。这不以后你们大家就全都有的看啦?还有我那小侄子,长大了绝对是要看《森林大帝》的,您好好琢磨琢磨?这是不是咱们家的实际需要?更何况,咱也不是打肿脸充胖子啊。自打帮卫民卖上衣裳,我和我哥,我嫂子都有外快啦。就今年,我交家也有一千块了吧?你们再一起凑点,难道还买不了一台彩电啊?” 看着弟弟的眼神扫过来,深怕弟弟误会自己不肯出钱,边建军这个当哥的不能保持沉默了。 “建功,我和你嫂子,得谢谢你的这心意。可反过来,我们作为亲人,也得替你想啊!其实啊,家里不买彩电,主要就是为你的终身大事考虑啊。你看,我已经结了婚,后面就该你了。我和你嫂子还合计呢,别的事儿我们也帮不上你,可怎么也得给你凑台名牌收录机吧。至于其他的几大件,那恐怕还得靠你自己,和爸妈给你攒出来了。这得多少钱哪?说白了,你的婚事是咱家下面最重要的头等大事。家里的钱还是先紧着你结婚用,等你结了婚,其他的再说吧……” 边建军的话是掏心窝子的,边建功也不禁心生温暖。 只是对这个问题,他还是无法认同家人的打算。 “哥啊,我也谢谢你和嫂子的一番好意。不过要这么说的话,咱家更得买彩电了。你们想啊,我要交女朋友总得往家带吧?可人要一看咱家电视黑白的,那没准就黄了。” “你们不清楚,现在的姑娘啊,可和头几年不一样了。什么都没有都行,可彩电必须得有。那是结婚的必要前提。可按道理来说,连你们都看不上彩电,就更轮不到我了啊?是不是这理儿?” “人家可不知道咱家攒钱不花,没准还以为欠外面多少债呢。所以听我的吧,尽快买一台。只有你们买了彩电,我才有可能找着对象,才能跟单位开口要房子。我们单位现在就在盖楼,不是干部的,只有双职工才能申请。你们说,为了我的幸福,是不是更该买这彩电啊?” 还真别说,这番酷似歪理的道理,居然也能讲得通。 于是边家的全家人,一下子全没话了,都被边建功给说愣怔了。 而眼瞅着爹妈和哥嫂面面相觑的样子。 边建功“噗嗤”一笑,忍不住得意洋洋起来。 他索性还顺杆儿爬,又拿自己的妈打起镲来了。 “不过,我还真没想到。咱们家老太太是真抖起来了。今儿回家过年,简直吓我一跳。我做梦也想不到,也有咱妈收礼的时候。瞧这么多罐头、水果、点心、茶叶的,快把副食店搬来了吧?就冲咱妈这本事,我估计要今天带女朋友回来。哪怕家里没彩电,事也能成。人家肯定以为我妈是多大的官儿呢,都能搞不正之风了……” 确实,他说的这些,也是边家今年和过去大不一样的地方。 敢情边大妈负责的缝纫社直接关系到附近个体户们的生计。 所以老太太也成了有金身的财神奶奶了。 个体户们为了明年多挣钱,都趁着过节来巴结,来烧香。 就这两天,送来的年货多了去了。 不要都不行,有的人怕拒收,干脆把东西一放家门口,敲了门之后掉头就跑。 这落在邻居们眼里成什么样子啊。 不用说,边大妈这两天是又上火又着急,心里一直都没法踏实。 老太太一辈子可都是清清白白啊,哪儿能愿意就这么毁了。 可怎么还回去啊?也是一件愁事啊! 偏偏谁都没想到,早上还在发愁的边大妈,此时倒是出乎意料,显出镇定自若来了。 “嗨,还甭跟你妈耍贫嘴。我现在可是一点不着急了,有解决办法了。要说你妈呀,那权力还真是不小,一句话批出去的就是成千上百的货。怎么也能顶个小厂的厂长了。可你妈岂能是能轻易被腐蚀的人?糖衣炮弹,哼,妈能把糖衣吃了,让炮弹彻底失效。” 边建功当然不信,“哟呵,妈,您这口气大了点吧?” 其实还别说他了,就连其他人也是一样的心思,边大爷都以为老伴这是强装镇定呢。 “我口气大吗?一点也不。” 眼瞅着大家诧异的神情,边大妈这下可真是乐坏了。 就像刚才的边建功,她同样也带着点显摆的神气,终于揭露了谜底。 “不瞒你们说,刚才呀,我见着民子了。他可是给我出了个好主意。” “说让我过年后啊,就把这些东西都拿到居委会和缝纫社。然后召集大家坐在一起开个茶话会,让居委会和缝纫社的所有人一起分了,吃了。” “你们说说。这还能说是不正之风吗?就那帮小子,也不瞅瞅,跟谁动心眼呢。就凭他们?在老太太我这儿,全白费。” 正文 第四百零九章 血浓于水 对于生活的期望、忧虑和担心,在平民百姓的家庭,往往有着惊人的相似度。 就像边家在念叨的事儿,隔壁的罗家也在念叨着。 但有意思的是,两家人的侧重点完全不同,而且抱怨这件事的家庭角色也大不相同。 比如说给家里添置彩电这事儿吧,罗家可是罗师傅这一家之主在发火。 而且让他吹胡子瞪眼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家里没有彩电。 反倒是因为罗广亮没跟他商量,就把彩电买了,今天下午刚刚托宁卫民送到家里来。 “这不胡闹呢嘛!钱多也不能这么乱花啊!家里明明有一台电视机,再买来电视机有什么用?啊?两千多块就这么扔了,这不是花冤枉钱吗?还原装进口的十八寸彩电?哦,看着人家米家买了,他也跟着买?眼红是怎么着?让邻居们看在眼里,就跟咱们姓罗的犯了红眼病似的。人家卫民自己,也不过买的是国产彩电……” 罗师傅坐在已经摆上丰富年夜饭的饭桌旁,看着家里正中已经更新换代的新彩电,居然完全没有一点笑模样,这也是当世人间一大奇景啊。 “三儿这不是孝敬吗?就是想让咱们看看好的……” 罗婶只能紧着劝老伴。 可罗师傅哪儿会听老伴的劝解啊? 他独断专行都半辈子了。 “好的?我那黑白的电视也是好好的,难道就不看了?咱该砸了,还是该扔了?” “哎哟,瞧你说的,好好的电视干嘛扔了啊?咱们看彩色的,就让老大和玉娟把黑白的搬他们屋去呗……” “你倒是真会安排。我是说,过日子就得本本分分,不能盲目攀比,为了买彩电而买彩电。这还是工人的后代吗?艰苦朴素都扔脑后头了?我看他挣了几个钱,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他怎么不买汽车去啊?人家卫民还有汽车开呢!” 面对罗师傅不分青红皂白,甚至有点蛮不讲理的态度,家人都倍感尴尬。 苗玉娟是既可怜自己这受气包一样的窝囊废婆婆。 也有点替自掏腰包,拿血汗钱孝敬爹妈的傻小叔子抱屈。 更觉得大过年的,罗师傅故意为这事儿翻腾,纯属自找不痛快。 于是抱着孩子的她,赶紧偷摸拽了丈夫一把,那意思是让他去堵住公公的嘴。 其实啊,罗广盛早就想劝了。 不过他还在等父亲火气稍减,想找个最佳的时机。 而这一下得了媳妇的暗号,他可就知道媳妇耐不住了,也只能提前行动。 “爸,三儿是有点不对,回头我说他。再买大件,怎么也得跟您先说一声啊!哪儿就能这么自作主张啊?” “不过啊,他买这彩电倒也不能算错。如今这玩意没门路可弄不着。而且越是进口的还越吃香。您就是不想要了,咱也随时都能转手卖掉,还大有赚头呢。” “而且啊,我还必须得替三儿解释一下,他真不是想攀比,就是单纯想孝敬您和妈。不信,您就看他自己吃穿用的,哪件也不能说奢侈啊。真的,要从对您和对妈的孝心上论,连我都自愧不如啊。” 罗广盛可是属于家里家外都跟着父亲的儿子,当然能看得明白。 他心里清楚,自己爸爸今天不高兴不是为别的。 而是因为因为腰肌劳损的事儿,老爷子心里有了“廉颇老矣”的危机感,被病拿得不痛快。 这种情况下,居然不被父亲看好的罗广亮随随便便就买了台大彩电,这赚钱的本事可有点太大了。 老爷子很可能觉得是儿子在向自己示威,才会这么借题发挥的。 所以他的话全都是对症下药来的。 别说,这番话果然管用,罗师傅听了一下就顺气多了。 不过更为关键的,还得说罗婶儿跟着抹了眼泪。 “还是广盛懂得他弟弟,咱们家三儿可不是糟蹋钱的人。三儿是能挣,可从不给自己花呀。这不,刚才看你那虎骨酒就半瓶儿了,生怕你这几天断顿儿,这孩子自己就冒着大风跑药店给你买药酒去了。这么好的儿子,你就不能大年下给他点好脸色看嘛。你说好不容易今年咱们全家能坐在一起团圆了,你这又何必呢?” 虽说罗婶儿是典型的传统妇女,怕了丈夫半辈子。 可话说回来了,女人最有效的武器不就是眼泪吗? 何况又是这一年之中最特殊的日子,哪怕罗师傅的心再坚硬,那也被这眼泪给泡化了。 所以罗师傅再没能当着家人说出一句不满的话来。 甚至低了头,颇有点理亏的叹了一口气。 更妙的是,在这个时候,精明的儿媳妇苗玉娟又来调转气氛了。 “要我说啊,咱爸还是疼亮子,才会这么老不放心他,生怕亮子闯祸。可怎么才能让咱爸放心啊?恐怕还是得让亮子快点结婚成家才行。男人呀,不结婚就永远是个孩子。一结了婚可就不一样了,心里有牵挂了,就不敢胡来了。自然就变得稳重,做事有分寸了……” 不能不说,罗玉娟确实非常懂得怎么转换话题。 她这话既给了罗师傅台阶下,有完全抓住了全体罗家人的心,承上启下太绝妙了 而有她这么一打镲,不但让屋里的尴尬立刻消失了,而且还让气氛变得相当热闹积极起来,人人都有话抢着说。 “对对,玉娟的话太对了!三儿可真不小了,今年就是他本命年了呢。论理儿啊,也确实该找对象了。要不,我节后问问他边大妈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姑娘给咱们三儿说说……” 罗婶儿这个当妈的率先表示支持,甚至已经情不自禁去设想怎么落实了。 这也难怪,天下的妈怕都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有谁不是把孩子成家立业,作为自己最宏远的心愿啊? 只是啊,她还是把这事儿想得简单了,马上就遭到了罗师傅的反对。 “不行不行,这事儿他边大妈可指望不上。你糊涂呀。怎么忘了?边家的小儿子建功还没对象呢。人家连自己家的事儿还没解决呢,她心思能放在咱儿子的身上吗?就是再有觉悟,也总不能先人后己吧?” 还别说,他这话绝对有道理,当时就把罗婶儿给说楞了。 “哟,我还真没往这儿去想。那……那可怎么办好呢?” 罗广盛同样关心弟弟的终身大事。 这种关键时刻,他倒不怕给媳妇揽事儿,毫不犹豫就拿话“搡”了老婆一把。 “嗨,谁让玉娟提出来了呢。要我说,干脆,就由她这当嫂子的张罗去吧。反正咱们单位的姑娘玉娟几乎都熟。而且她还有同学,亲戚呢,我就不信,挑不出个能配得上咱亮子的好姑娘……” 就丈夫这通大包大揽,给罗玉娟心里气啊。 她要是会武功,她要是黄蓉。 当时就得给罗广盛一记打狗棒法不可。 但可惜的是,她不会武功,她也不是黄蓉啊。 而且毕竟这话已经让丈夫说出来了,那罗师傅也就当真了。 “哎,玉娟啊,还别说,这事还真就你办合适。为什么?因为咱自己家的孩子,当然自己最了解情况。” “这广亮吧,出过事儿,这就是他最大的毛病,一辈子洗不掉的污点。而且他还没学历,缺个好工作。个体户啊,说出去不体面,让人瞧不起。而且最怕就是真有一天,他要像我似的,可没有国家管他啊。” “不过话说回来了,咱三儿也有他的优点。论身板,论样貌,论收入,他可都拿得出手啊。何况卫民也说了,个体户如今已经写进宪法了。特别今年年初,国家又说允许个人先富起来。我就想啊,这要真是一个人吃公粮,一个人干个体,不也挺好的?” “你看,三儿现在这一个月,都能顶得上普通工人一年的了。那干个五六年,一辈子的工资不就挣出来了?三儿又不是个爱乱花钱的。就是没国家管他,好像也不算什么了?” “而且他工作时间灵活啊,他又是个顾家的人,哪个姑娘跟他,我觉得都是挺实惠,而且很享福的事儿。所以啊,你这当嫂子的还真得帮他好好选选。” “你多费点心思,要真能帮三儿找个才貌相当的好姑娘。解决了他的终身大事,别说他本人了,我和他妈都得谢谢你啊。” 嗨!要说这一家人就是一家人,血浓于水半点不假。 什么叫亲爷俩啊?这时候就透出亲爷儿俩来了。 罗师傅这当爸的,确实是够能替亲儿子着想的。 瞧把这儿媳妇用话给拿的,让她当真是作茧自缚,退无可退了。 那苗玉娟还有什么办法啊? 面对公婆一家满脸的期待和热切,她也就只能迎难而上,勇挑重担了。 “行,爸,妈,我负责给咱老三找对象。这事儿啊,您二老就放心吧,我一定会上心的。” 当然,别看苗玉娟口中答应的痛快,可她也不是好算计揉捏的。 实话实说,一个小女人的报复心可比男人强烈多了。 这不,一边是笑咪咪的面对公婆,另一边苗玉娟可就对罗广盛下了黑手了。 就在桌子底下,她用无师自通的分筋错骨手,狠狠拧了出卖自己的丈夫一把。 给罗广盛疼得啊,嘴角都直抽抽。 偏偏还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他得假装是自己闹口疮,一点也不敢让爹妈看出来。 要不说当哥的不容易呢。 在承受这种巨大痛苦的同时,罗广盛的心里只有一个自豪且悲悯想法。 三儿啊,哥对得起你了…… 正文 第四百一十章 新变化 和罗家情况类似的还有米家。 在小院融融的暮色中,零星碎响的鞭炮声里。 米家的老两口也一样是在灯火通明的屋里,开着电视机,在饭桌旁等着人,而且拌着嘴。 但他们之间发生的龃龉可就和大彩电、儿女的婚事无关了。 主要的矛盾焦点,主要还是集中于米婶儿年前当宝贝抱回来的那些化纤布。 “你说说你,干得什么事儿?大年下的,外面多冷啊,非把孩子指使到和平门跑这一趟。还让她抱着那么多化纤布。这天儿都黑了,孩子还没回来呢?你这当妈的就不担心?” 米师傅在屋里跟转磨一样走来走去,不时看看外面的天色。 他其实是刚下班回来,早就饥肠辘辘了。 本想着进门洗洗手洗把脸,就上桌吃年夜饭,跟家人好好过个年的。 可怎么也没想到,闺女米晓卉居然不在家。 一打听才知道,敢情就因为一个副食店菜站的人下午打电话告诉米婶,说想从她手里买一些化纤布,大年初一给亲戚带过去。 米婶就贪图这笔生意,立马打发闺女米晓卉去给人家送布了。 这米师傅心里能痛快吗? 好好的过年兴头全被毁了,还免不了要为十四岁的闺女担份儿心呢。 “我怎么不担心啊?我倒是想自己去呢,可我走得开吗?家里的事儿样样离不开我,我不打发晓卉帮我跑腿儿怎么办?难道还指着你啊?切!” 哪知米婶儿却像他一样皱着眉头,没好气的应着。 偏偏手里还不闲着,到这时候,还在继续整理着屋角那些如同小山一样的化纤布。 红的、紫的、绿的、灰的。黑的、蓝的…… 这自然让米师傅越看越气不打一处来。 “还怎么办?你就不该买这么老些布!一千块钱,你都买了布,你得用到哪辈子去?姑娘姑爷给你留点钱,就让你这么糟践的?挺大岁数的人呢,还一点不老成,还出去抢什么购,老眉咔眵眼的凑什么热闹。你都成精了你!” 说心里话,米师傅现在老后悔了。 后悔当初就不该图安宁,由着米婶儿任性胡来。 他要早知道有现在这景儿,说什么也得逼着米婶儿把这些布都退回去不可。 当然,说什么也晚了,他现在顶多也就只能抱怨抱怨了。 可问题是米婶儿那嘴也不是好相与的。 毕竟是喂老资格的售货员了,强词夺理是最基本的素养。 “糟践?我这叫小心驶得万年船。我算是穷怕了。你忘了头两年缺布的时候了?连补袜子都找不着布头。还是攒点好,攒点踏实。这布放到什么时候,他也是布啊。大不了我用来缝被套,做窗帘。再说了,过段时间没准化纤布又会涨回来呢?那就一千变两千了!人家都说,这叫保值!” 米师傅则彻底被老伴的执迷不悟激怒了。 “保值?狗屁!你先弄懂了这词再说话。有钱不置半年闲,值一万你也是在这儿闲置着。用不上,那就是废物,跟把钱扔了没多大区别。更何况广播里说的明明白白的,化纤布要降价,棉布适度提价。卫民也反复叮嘱,别买别买化纤布。你以为天底下就你聪明啊?你比国家还懂经济,比卫民还会做生意?还好意思说保值?你就不听别人劝吧!愚昧,太愚昧!” 这番点评确实到位,但问题是人就都有情绪。 像这种带有贬低的说服方式,哪怕再有道理,也是无效的。 作为受众,米婶完全听不进去。 否则,她又哪儿会走到今天这步啊? “我怎么就愚昧了?事实可胜于雄辩。你没看我这布已经卖出去了?再说了,过去一向涤卡就比棉布贵。你看着的,国家不是降价嘛,他越降越亏。早晚受不了,还得涨回来。我就不信,这么好的东西会没人认?鸡蛋非要卖个土豆的价儿,能长久吗?咱们国家,怎么可能东西多得卖不出去?” 米婶儿那家庭妇女的式思维模式以及由此产生的强大的自信,无法不让米师傅再次感到惊叹。 “我真的没法夸你了。还怎么可能?还胜于雄辩?这不眼巴前儿明摆着的事儿啊。你就不想想,人家卫民打哪儿弄来那么多的化纤服装啊?还让你们比市价便宜多的价钱往外卖。那不都是工厂的积压货嘛。这下好了,国家直接下令把价格打下来了。就连卫民都急着狂甩,从此不再算再碰化纤货了。你倒非对着干了。我把话搁着,你别忙着美,你这布真要能卖出去就算你走运了。弄不好,你们同事节后还得找你退货来呢。” 只可惜,再明白的道理也照旧白费。 因为米婶儿是从不相信逻辑的,她通常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儿。 尤其是动了情绪,在气头儿上的时候。 那完全能对一切的客观事实做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为抬杠而活。 “嘿,你怎么这么轴啊!你就不盼我点好是怎么着?大年下的非说这不招人爱听的是不是?这节你还想不想踏实过了?” “是我轴是你轴啊?我倒想好好过节呢?可事实允许吗?你呀,不看报不看新闻,两耳不闻天下事,外面的事儿什么都不知道!过去,那是因为咱们工业生产能力低,这涤卡和的确良才贵。其实这些都是化工产品,工业生产力一提升,大量出产,那就不值钱了。可棉布不一样啊,那是棉花纺的,咱们国家土地有限,想要多了没有。所以才会提价。再者说,也照顾人家农民的积极性啊。就你,还老商业呢。拉倒吧,傻老娘们一个!” “嘿,那照你这么说,合着绕一大圈儿就为了提高农民积极性啊?难道苦了工人老大哥就行啊?国家不可能这么厚此薄彼啊。更别忘了,工人阶级可是领导一切。什么时候,那也得是工人足吃足喝啊!” “哎哟,你这么都什么老黄历了!时代发展了,经济变革了,就你脑袋瓜还停在几年前呢,一句话,跟不上趟了!不说别的,你自己闺女都跑到国外去了。搁过去,你敢相信吗?还有我们电影院,现在的人一天比一天少。这话跟你说,你信吗?不厚此薄彼?不厚此薄彼,我们电影院是怎么回事?” “你那纯属胡说八道,怎么可能没人看电影啊?不看电影人都干嘛去?成天家里窝着?” “哼哼,还真让你说着了。可不就在家窝着看电视啊。实话告诉你,就因为电视机越买越多,电影院才会人越来越少。现在再好的一场电影要能有七八成上座率也就到头了,早就坐不满了。你再看看咱们周围的邻居们,谁还找我要电影票啊?都别说你了,连我自己都不明白呢!这么点大电视屏幕,连人的模样都瞅不清楚,哪儿有电影看着痛快啊。那电视剧还一集一集跟羊拉屎似的。可他妈这就是事实……” 所幸,再没有什么比切身的经济利益更具说服力了。 这不,一听米师傅的单位经济效益不好,米婶儿立马就急眼了。 再也没了把抬杠进行到底的毅力。 “啊?真的呀?他爹,我说最近你们奖金越来越少呢。那你们领导得想办法啊。不能老这样下去啊!” “不这样,还能怎样啊?所有的电影院都差不多一个样,我们还算不错的呢。毕竟是大栅栏的闹市区。别的地方情况更不好。再说了,我们领导要能有办法,那他就不是个管电影院的经理了。不早就当区长,市长了?行啦,我们电影院的事儿还轮不到你操心呢。要不是你这么执拗,我都懒得跟你说。反正我就一句话,如今不同往日,以后新鲜事还会越来越多。你的布要真砸手里,千万别后悔就行。” 跟着不容米婶儿再纠缠下去,米师傅又是一嗅鼻子。 “哎哎,我说,你赶紧看看你那蒸馒头的锅去吧。你那锅坐火上都多半天了?到底蒸好了没有?别再把锅给烧干了。” 这话一说,净顾着翻腾那些布的米婶儿也想起来了,赶紧撂下手里的布去看蒸锅。 结果这一看,老太太忍不住就吵吵上了。 “哎哟,他爹,就赖你这乌鸦嘴啊,我这锅馒头可全瞎了。” “怎么着?你还真烧干锅了?” “那倒没有,可面粉不对啊。这富强粉蒸的馒头都是瘪的!这什么富强粉啊!放碱居然发不起来。蒸出的馒头蔫头巴脑的,透着没精神。还不如普通面粉呢!一掀起锅盖,眼瞅着就往下缩啊。他娘了个攥儿的。大年下的,也忒不吉利了。你说这人是不是闲的吃饱了没事干?老发明这新东西干嘛。坑人,真坑人啊!这社会也是,净没事儿瞎进步,他就不能原地不动好好过上两年啊,让人累心的慌……” 此时,就在扇儿胡同2号院外,一辆平板三轮车停了下来。 蹬车的正是罗广亮,三轮车的把上还挂着两瓶虎骨酒。 梳着两个小辫子的米晓卉围着大围脖,双手插袖筒里坐在他的车后,那模样舒坦极了,也满意极了。 敢情这丫头回家坐的公共汽车坏半道上了,正因为没辙而着急呢。 罗广亮经过的时候看见了她,就顺道儿把这丫头给带回来了。 “亮子哥,哎呀,太谢谢你了。说实话,我都走没劲儿了。得亏今天遇见你了。要不然我还不知道几点才能走回来呢。” 一下车,米晓卉就紧着道谢,小丫头非常懂事。 罗广亮登时就乐了。 “你个小丫头,嘴还挺甜。这么点小事,谢什么谢,那还不是应该的?对了,下回啊再有这种事,你一小姑娘家,别再自己跑了,外面这么冷。找我,我帮你跑一趟就完了。” 没想到这小丫头讨好人的实力远不止于此。 “哎哟,亮子哥,你可太够意思了。你要是我亲哥哥就好了。可惜我就一姐,还不要我了。” 罗广亮登时就被这份可怜劲儿绕进去了。 “瞧你说的,咱一院儿住着,我又看着你长起来的,那不就跟你亲哥一样吗?” “那行,我以后可就对别人说你是我亲哥了。要有谁欺负我,你可得替我出头啊。” “放心,真要有人欺负你,我非把他胳膊卸了不可。可你……一初二中学生,学习又那么好,谁会欺负你啊?” “哎,怎么没有啊?我们班的男生啊。有几个特讨厌,天天跟我臭贫。其实啊,你都不用揍他们,只要有空跟我去学校转一圈。准能把他们给镇住……” 这下罗广亮才算彻底明白过来了。 可看着米晓卉眼睛闪亮亮的,他也只是觉得小丫头这份心计幼稚得可笑。 “你这丫头,鬼心眼真多。还给我设套呢?好好,等过了年我就去一趟你们学校。行了吧?既然答应你了,我不会食言。记住了,你亮子哥说话,永远一个吐沫一个钉儿。” “哎哟,亮子哥,你真是言而有信,太棒了!在我心里,你就是义薄云天的大英雄。你要是宋朝人,保准能盖过武松去。就凭你,别说打了,吓都能把老虎吓死……” “嘿,你这一套套的都跟谁学的啊?小马屁精。得得,瞧你,脸都冻红了。就别给我灌米汤了,赶紧进院回家,缓和缓和。” “不,我就等你。来来,我给你拿酒,你快锁车。谁让我是你妹呢?对不对啊,哥……” 正文 第四百一十一章 贵族 1983年的春晚绝对称得上一个“潮”字。 因为它具有非常多的新鲜元素,不仅技术创新、节目形式创新,节目编排也很有新意, 就比如王景愚绕着桌子无实物表演的哑剧《吃鸡》。 比如李谷一的《乡恋》在现场被观众们热情的电话点播解禁。 除此之外,甚至就连广大嘉宾和众多明星们的衣着都走在了时尚前沿。 这一年,同被春晚带火的,还有隔空向父母拜年的刘晓芩那件红色衣衫,以及出现在主持人、相声演员、歌唱演员、导演、摄影师和诸多来宾身上的西装。 在蓝、黑、灰仍旧为主色系的年代,在“前进服”仍旧为主要款式的电视屏幕上。 这些人前卫的装扮,借助春晚这个舞台成功夺得所有人的关注。 以至于晚会结束后,大街上许多女性模仿刘晓芩,给衣服取名“晓庆衫”。 男人的西装也因此获得了极大的推广,成为了这一年时尚潮流的引领服装。 事实上,对于这一点,宁卫民可是早有预知的。 所以当他在电视屏幕上看到了几个主持人一出场,看到现场那么多人都穿着西服。 就情不自禁地为了公司前景大好而一拍巴掌,得意洋洋的叫了一声“好!” 只不过这一嗓子,是既突兀,又没头没脑。 可是把正端着酒杯的康术德吓了一跳。 老爷子手一抖,连酒都洒了,那还有不气的? “哎,你个臭小子,这么多好吃的都堵不上你的嘴。你就不能安生吃顿饭啊?你要再这样一惊一乍的,要么你把这电视关上,要么咱这饭就先别吃了。我可受不了你这份刺激,还想要保住自己这条老命呢!” 宁卫民赶紧猫下头,讪脸凑过来赔不是。 “不了不了,老爷子。对不住啊。今儿主要是我太高兴了,还请您多体谅。谁让我狗年来了个大丰收呢。猪年又来了个开门红呢。” “哎哟,我自己都没想到啊,连错过的狗年生肖票都让我如数收回来了,而且今年我邮局还有关系了。买猪票根本再不用自己一点点去凑巴了,想要多少,直接交钱就提货啊。” “更何况您看见没有,这电视上多少人开始穿西服了。这就是市场风向标啊,我们公司明年的业绩肯定更好。公司好,我就好,这就是水涨船高的事儿。” “您就瞧好吧,过几天,我办的这届天坛庙会也肯定大放异彩,成为社会焦点新闻的。我呀,这就叫私事私事上顺,公事公事上好,还能不高兴吗?” “说心里话,我是真爱猪年啊!好彩头,肥透了!” 但他的这番炫耀式的解释,康术德可没太当回事,反倒嗤笑一声。 “嘚瑟吧,再嘚瑟你就离倒霉不远了。还肥透了?猪肥了就得挨宰了,你当是好事呢?” “我还是那句话,小财靠勤,中财靠德,大财靠命。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干什么也得把基础先打牢了,才能走得稳,走得长。” “什么是基础啊?为人就是基础,你得先把为人处事学好了,其他的事儿才好说。否则一切都是镜中花,水中月,繁荣一时的热闹而已。没用……” 宁卫民一撇嘴,有点埋怨康术德给自己泼冷水。 “哎哟。老爷子,您这是有日子没教训我了,憋得难受了吧?大年下的还要我给我上课啊?我就不明白了,您怎么老看不上我?” “就您说的这些道理,其实我早就懂了。不就是以和为贵,和气生财嘛。我就是照您老教的去做的呀。” “您看,现在是不是人人都觉得我好?谁都愿意跟我打交道?顶多就是公司里几个人说我坏话,但那些矛盾是根本的利益之争,不可调和,我也没办法啊。” 然而康术德这次轻视的意味更显,话也更加咄咄逼人。 “你就话就有毛病。不可调和?哪儿有这么绝对啊,你和那些人又不是生死仇人,商场里的事儿,工作上的事儿,除了利益无非就是面子罢了。这不过是你想逃避困难的借口而已。” “还有,做人哪儿有这么简单啊?哦,一句以和为贵,就是全部了?那人这辈子要想混好了,也太容易了。当个没脾气的老好人就完了呗。你这就叫以偏概全,还自以为怪不错呢。” “你别不服,我不是想教训你,只是想提醒你。人是复杂的,一个人要想一直往上走,怎么做人,其实有大学问。否则,也就没有‘三代人才能培养出一个真正的贵族’这句话了。” 或许是年轻身体中的荷尔蒙起作用,也或许是成功让人膨胀。 反正如今正在得意中和兴头上的宁卫民,面对康术德拿筷子指着自己鼻尖挑自己的刺儿,还真是有点接受不了。 他自诩已经是个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了,好胜心一起,还真就想跟师父辩辩这个理儿。 “哎哟,我的师父哎,没想到您的封建思想这么严重啊。还贵族?现今哪儿还有贵族?贵族早就被消灭,被打跑了。我就信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可不相信老子英雄儿好汉。” “别人不说,就说您吧,您是逃荒来京城的。可如今的您却是满肚子的学问啊。别看您落魄了,可就凭您相看古玩的本事,您要想发财,其实是件挺容易的事儿,只是自己不愿意罢了。” “所以要我说,您刚才的话才是以偏概全呢。您别老跟我讲。做人怎么样怎么样?做人不是成功的全部,有时候知识、技术、某些特殊的才能,就比会做人还有用处。否则,就连您这辈子都没法解释得过去。” 哪知到这次康术德竟然笑了。 “呵呵,小子,还挺能矫情啊。你就不服气吧。可惜啊,还嫩了点。不是我非要挤兑你。而是年轻人最爱犯的毛病,就是把信息当见识,把见闻当眼界。对什么还一知半解呢,却以为自己掌握了真理。别的不说,你就连我说的‘贵族’,到底是什么意思都不懂?就跳出来反对。毛躁!我都替你臊得慌。” 宁卫民登时被数落得有点发懵。 “哎,老爷子,这有什么难懂的啊,贵族……贵族不就是封建社会的特权阶级嘛。像清朝的八旗子弟……” “哦,那你这意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句话里的‘王侯将相’就不是贵族了?如果一个朝代更迭,一种新的国家制度建立。那新的既得利益者,新的上层建筑就不是贵族了?” 这一下宁卫民可被问住了。 嘿,别说啊,论抠字眼他还真不如这老爷子。 这不是自己给自己绕里头了吗? 然而康术德根本不管宁卫民有多尴尬,继续慢条斯理的说下去。 “确实,‘贵族’这个词,最初是封建社会的产物。封建,顾名思义,就是当初的封土建国的分封制度。但后来封建制度消失了,贵族却没有消失。为什么?” “因为‘贵族’这个词,已经演变成为一种泛指的概念了,指向了所有政治体制下,因权力、财产高于其他阶层而形成的上层阶级。” “所以我真正的意思是,必须先学会为人处事,一个人最终才能活在人尖儿上,才能成为国家、社会中真正的既得利益者,开创常人难以想象的大事业。你的未来,能向上走到什么程度,主要就取决于此,在于你对做人的学问了解多深。” “也正因为如此,我才会说,做人就是最大的本事,最重要的技术,最有用的知识。比其他一切技能和才能都重要。” 正文 第四百一十二章 驭人之术 眼瞅宁卫民又要开口争辩,康术德眼一瞪,阻止了他。 “你先让我把话说完了。我知道,你又想拿我来说事,或者是提那些做学问的名人,搞艺术的名家。什么陈景润、钱学森啊,什么齐白石、徐悲鸿啊,想用他们这些人举例是不是?” “我承认,术业有专攻,各行各业的本事都是好的,少了谁也不行。要往大了说,有些知识所创造的社会财富相当大,能够强国富民。往小了说,世上几乎的每门学科知识或行业技术,都能成就自我,让人养家糊口。俗话说的好,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嘛。” “可是啊,你同时也得明白一点,贡献大并不代表得到的收益就多。社会分配的方式可不按这个来的。有本事的人,终身不得志,饿死的多了。孟子曰‘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千百年下来,这个规律从来没有变过。什么是劳心者?那就是贵族。” “在这儿,咱们必须得说清楚了,劳心者和脑力劳动者完全是两回事。脑力劳动也是劳力。劳心仅仅指驭人之术。也就是一个行业里专门管人的人。如此一来,如果从利益分配上看,哪怕是社会精英,国家栋梁,他们的知识和技能也会有层次高低的区别。大致可分为清贵、富贵和权贵。” “什么意思呢?如果一个人把一般意义上的学问研究到了一定水平。无论是文科、理科、还是艺术。获取名声和别人的尊重是可能的,但获取财富和其他资源就没那么容易了。这叫清贵。也就是知识份子的处境。” “如果一个人发现了一个别人不知道的赚钱门路,掌握了别人难及的商业窍门,或者懂得怎么制造出独家经营的好产品来。那么他很快就会赚到金山银海,当个暴发户也不是很难。这叫富贵。这种人里面大多数是商人,有时候也有可能是一个顶好的手艺人。” “但如果就凭这点本事,还想得到更多,却不可能了。天下间能同时拥有权势、财富和名望的只有一种人,就是权贵。而且无论清贵还是富贵,最大的问题在于基础不稳定,得到的很容易失去,不可传代。在安全性上,也是永远无法权贵阶层相比的。” “说到这里,我还要指出一点的是,我口中的权贵阶层并不是指掌握权力的人,而是指所有善于掌控人心,懂得运用权术之道的人。政与商向来就有共通之处。所以这个阶层并不仅仅限于官员。还包括那些历史上曾经生意遍及天下,财力资本、人脉资源特别雄厚的大商家。” “这些人共同点在于,都是精通人性,善于笼络人心,能让旁人效死力以成就自我的人。而他们的本事,往往也可以传代。很大程度上,甚至不怕一时遭遇不测,极具翻身的可能。” “为什么这么说?原因也很简单,一般意义上的学问和知识很容易过时,也容易失效。专业技术一旦被别人超越,赚钱的门道一旦被别人效仿,往往就不吃香了,而且多半再也翻身无望。甚至一个行业没落,彻底消亡都是可能的。” “然而到了权贵阶层就大大不同了。他们研究人性,琢磨人心的本事。永远都有用。而且这门本事很少有人懂,也就更少会有人教。但偏偏这是不可获缺的学问。因为所有的行当都算上,越是要办大事,就需要越多的人来协作才能完成。如果缺少负责主事的人才,真正的大事根本无从实现。所以哪怕驭人之术,只是学个半吊子的人,往往过得也比一点不懂的普通人要强得多。” “说白了,这就是为什么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的原因。穷人家的孩子之所以难有大成就,寒门之所以难出真正的贵子。主要就因为大多数的人,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太多的人,从一开始就选错道路了。书念得再好,学的是死知识,傻知识。是人人都能通过书本学到的大路货。今后糊口,自然也是投入大,收获少。真等明白过来,往往已经晚了。” “何况话说回来,即便能早点明白过来也没用。那还得看你有没有这个天赋,有没有好的老师传授其中的窍门,才能奋起直追。要知道,越有用,越值钱的本事就越难学到啊。” “试想一下,一个穷人家的孩子,或许连最基本的应酬方式,待人接物都得靠后天自己慢慢摸索。他又怎么能那些从小就把交际当成日常,天天泡在名利场,耳濡目染的世家子弟相比?” “真正的贵族,待人接物,一句话,一个举动,早就因为从小培养成了自然反应。真遇到如何处理关系上的难题,也许其长辈点拨的一句话,就比普通人琢磨一辈子的办法都高明。” “这才是‘三代人才能培养一个贵族’的真正含义。而且这还只是单纯从能力上去考量,根本不涉及人脉、权力资源……” 康术德说到这儿已经有些口干舌燥。 但他眼见宁卫民已经彻底迷了进去。 别说忘了辩驳,也忘了还在播放的春节晚会,只是低头沉思自己的话,又不禁得意地暗暗一笑。 于是老爷子拿起酒杯嘬了一口,润润嗓子,这才又继续说道。 “今儿个你既然拿我举例,那好,咱就索性拿古玩这行里的事儿再说说好了。鉴别古董字画,珠宝首饰,我是后天学的。说实话,哪怕有宋先生这样的好老师教我。可在眼力上,再怎么样,我也比不上那些从小就耍玛瑙,玩金瓜子,屋里摆的全是紫檀木家具的人。” “因为如果一个人从小就是在这些好东西堆儿里长大的,那他自然就会生出一双辨识古玩的慧眼。如果说遇到件东西,搁人家是一目了然的事,搁我,兴许就是一辈子钻不完的学问。谁让人家家里曾经有过,打小就当玩具一样摆弄过的呢?这就是本质上的差距。” “所以与此同理,也就满可以给贵气下个定义了。我告诉你,必须得有个绝对闲适的环境,取得充沛安全感,人才能体现出高雅沉着的气度,那就是贵气。都说贵人处变不惊,这话是真的。不为别的,就是因为这种人安全感太强了,他们所掌握的驭人之术,他们的人脉资源,都让他们几乎没有受穷的可能性。” “反过来,无论是做学问的,还是暴发户,都很可能是从小穷过来的,对赤贫的惊骇和自卑先天就写进了骨子里。这样的人,刚一乍富,肯定会露出马脚。” “首件事就是显摆,他哪怕有个金表,金笔,生怕你看不见,都恨不能挂你眼皮子底下让你看清楚。一旦有点小成就,就会乐得忘乎所以,天天挺胸叠肚臭嘚瑟。知道过去有句老话吗?树小房新画不古,此人必定内务府……” 宁卫民,骤然间醒悟过来。 一抬头,他就看见康术德用颇为玩味的眼神望着自己。 于是不禁老脸一红,尴尬地露出了难言的苦笑。 “师父啊,合着您说了这么多,就为了等在这儿骂我啊。得得,今儿是我不对,我给您道歉好不好?我暴发户,我臭显摆,我内务府。我再不敢得意忘形了,就夹着尾巴老实做人行吗?谢谢您点醒我,我今后一定还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争取能早日摆脱‘廉价’的档次,稍微也能‘贵’上那么一点……” 见他这么灵性的低头认错,这么孺子可教,倒把康术德给逗乐了。 “小子,你这嘴啊,就是能贫。现在知道姜是老的辣啦?就你,刚才还想造反哪。不是我说你啊,就凭你一个当徒弟的,还敢教训师父哪?不自量力。” “哎,要不是看你现在走得太快,已经到了一个算是紧要的关头,自己还惘然不知其中风险。我才懒得点你呢。” “这些道理都是我过了半生才明白的,我跟你说这么多干嘛呀,非得成就你啊?老话讲,教会了徒弟饿死师父。我由着你掉炭火堆里不就完了,等你烤熟了再找我哭鼻子多好……” 这些话可是更为耸人听闻。 但熟知康术德为人的宁卫民,却已经充分相信老爷子绝不会无的放矢,后面必定有更重要的正经话要说。 于是打铁趁热,他再不敢有丝毫挣蹦,而是继续想办法讨好。 “老爷子,别的也不说了。您对我的好全在心里呢。有什么要指教的,您就别拿着我了,直言吧。” 跟着他就站起身来,径自去大衣兜拿了一个锦盒回来。 “您看看,这是我给您准备的新年礼物。本来想到吃饺子时候再拿出的,现在我就算借此给您赔罪了,您大人有大量,总不能因为刚才那点小事跟我一般见识,是不是?” 宁卫民一边说着,一边先把锦盒先推了过去。 跟着他又主动拿过桌上的小酒坛子给康术德满满斟上一杯黄酒。 似乎唯恐师父忘记了似的,又刻意提醒着。 “哪怕您就冲我专门给您弄来的这坛老绍呢,也不能再跟我置气吧?咱爷俩什么关系?那可是相依为命的师徒啊。您得多想想我的好处啊……” 像他这种耍赖似的告饶,其实就相当于一条小狗躺地上打滚儿卖乖了。 康术德强忍着笑意打开锦盒再一看。 嚯!一块六面的田黄平章大料,至少也得四五十克。 按商店里的行情,这就是五百多块啊。 虽然老爷子已经是把钱财看淡的人了,可内行人就是内行人。 他知道田黄这东西过去只有文人雅士才用得起。 这玩意既雅致,价格又贵重,这就足以代表宁卫民对自己多么尊重。 再想想,这徒弟还想方设法弄到了自己爱喝的黄酒,也确实可见是把自己当亲人了。 礼这东西,不就是表达心意用的吗? 他心里承情,自然就不好再装腔作势,拿捏姿态了。 “好吧,看你把电视机都关了,端端正正坐我面前给我倒酒。确实是诚心诚意想求教的意思。那我就教你个乖。” “小子,你在你们公司悬了知道吗?你就快要成杀鸡骇猴的那只鸡了。别看你立下的功不少,那叫烈火烹油。你在自己的小王国里过的美吧?我告诉你,你美不了几天了。跑不出今年,你就得挨你领导的收拾。” “你呢,要是肯低头能忍一时之气呢,还能继续打着洋人的名号在外狐假虎威。你要不肯忍,我劝你早早想好自己的后路吧……” 康术德的所宣告的预言,立刻让宁卫民皱起了眉头。 然而他认真琢磨了一下,却又摇头。 “您是说我……功高盖主。不能吧?我就没想着跟我们总经理争功啊,我拍她马屁拍得好着呢。又送礼又听话,还出谋划策帮她提升公司业绩,要不是我,这公司今年绝不能扭亏为盈啊?而且恰恰相反,她可对我好着呢,有功必奖,还都是重赏啊,我可是我们公司除了总经理唯一配车的人啊。而且昨天我还刚给她又送了一趟年礼,她对我就跟亲弟弟似的。您说她要对我下手,我真是没法相信……” 康术德立刻不屑一顾的哼了一声。 “要不说你该呢。傻到家了,无知啊!你怎么连最基本的道理都忘了。想想我当初怎么教你的?” “与人交往,吃亏是福。你付出的多一些,拿回来的少一些,关键时候,你才有拒绝的权力啊。受人好处太多不是好事。你今天拿多少,迟早要连本带利还回去的。” “你们领导逢功必赏,还都是重赏。要照我看,只能证明一条,没拿你真当自己人。这样做,对你们领导自己倒是有两个好处。一是可以拿你当样板,更好的来激励别人好好干。二就是不欠你的情,等治你罪的时候才能果断公事公办,不拖泥带水啊。” 宁卫民听到这儿又坐不住了,对康术德的话相当费解啊。 “我就不明白了,即使真像您说的这样。可她凭什么非要针对我呢?我这样的人,明明是对她有用啊。她干嘛要整我呢?那总得有个理由吧?有这个必要吗?” 而这时康术德表情严肃,语重心长地告诉了宁卫民八个字——“因人成事,因人废事”。 跟着康术德又详细地解释起来。 “你是有用,可你再有用,也比不上你们公司其他所有人吧?你们领导总不能就靠你这一个人就把这么公司经营下去。赖谁啊?只能赖你自己和其他的人的关系这么对立。” “要知道,人出来做事,不能一厢情愿,急于求成,必须有进有退,有所迂回。一方面要找机会施展所学,展现才华。另一方面也得交好别人,尽量降低相关副作用。不能强硬到底,制造对立,否则,物极必反,终会有一天,当你对旁人的益处已经少于坏处的时候,你会被废弃掉。” “我告诉你这些,并不是让你怨天尤人,感觉卸磨杀驴不公道的。而是为了让你明白,驴为什么会死掉。其实包括你内,任何一个人,要想当成为能管人,善用人的权贵阶层。那么面对相似的情况,也必须得这么办。” “你必须得懂得,一个合格的掌舵人,最起码要掌握三种本事。第一就是画饼。你看刘备,他自称是中山靖王之后,要匡扶汉室,拯救天下苍生。一开始大家都笑,后来听多了就信了。所以他就能招来比他厉害的人。” “管理下属,其实跟成就霸业很相似。当头儿的人,到底有没有本事,有多大本事。主要就看他有没有能力找到出色的手下来辅佐。这个世界,创立目标和实现目标的并不是同一个人。你吹牛,有多少人信,就有多少人帮你实现。普通人的死穴就是不敢吹牛。所以一辈子就只能给别人的目标效力。” “第二种本事是舍得分好处。吹牛是有保鲜期的,要通过利益分配来兑现。否则就没人信了。当然,这种好处可不能人人均分。要分给重要的得力的下属,让能力弱的人连汤都没的喝。要拉大贫富差距,产生庞大落差,否则人就没动力。” “第三个本事就是要狠的下心去。强者肉吃多了会膨胀。这时候要打压,就要制衡。做老板心要善。但手段也一定要狠。任何公司初期的功臣和能臣都会成为后期的障碍。因为资格老,收入高,本事大,人头又熟,会越来越放肆。想让老臣和能臣越来越有动力。就拿最刺头的开刀。杀一儆百。成大事者,要打破情感枷锁。一切以结果为导向。” “当然,你们那个领导毕竟是女人。这里有个性别问题,在我人生经验里还从没遇到过女人身居高位的。她到底会不会心慈手软,我并不能完全肯定。那无非就是几个结果。” “第一,她是个合格的总经理,如我所料,那该斩马谡的时候一点不犹豫。第二,就是她并不合格,由着你性子胡来,放纵你而不管,最后不是你们公司上下离心离德,就是她被你们那个洋人老板开掉。第三,就是你们两个一起把这家公司给搞乱,要么把其他人都开掉,要么你们一起滚蛋走人。” 宁卫民老半天没言语,默默消化着康术德教授的道理。 别说,这些话确实管用,可以说千金不换的宝贵知识啊。 如果真论价值至少顶得上两块田黄,他一点不亏。 要知道,过去他好些不明白的事儿,直到今天,才似乎有些弄明白了。 比如说上辈子,他的公司发展到一定规模,就无法做大。 成天他得为了公司内部的矛盾耗费心力。 为化解几名得力大将之间的矛盾,为安抚他们的脾气发愁。 现在他明白过来了,这是他自找的,也是他纵容的结果。 他只看到了一些人能为他挣钱,却忽视了他们对公司造成的负面影响、 以至于他的职工,业绩一好起来,就个个都跟大爷似的。 而一些素质特别好,有见识的人,却说什么也不肯留下来。 宁可去其他待遇和提成都不如他这里的公司,人家是看明白了他管理上的无章法,早就笃定了跟着他干,发展有限啊。 再比如,他现在也明白过来了。 宋华桂对他毫不吝惜的给车给钱给职务,恐怕还真的是防了他一道。 大约与他和江浩、吴深、李仲那些人交往类似,一笔一结清的,信奉当用得用,不用作废。 这当然不能说人家存着什么坏心,大约还真像老爷子的说的这样。 是他太把自己这点本事当回事了,以为就自己对公司最有用。 让公司其他人没法不敌视,不嫉妒。 宋华桂只能把他当成临时性的亲信和助手。 否则那纯属是给她自己找麻烦,非得把自己也孤立起来不可。 而最后还有一条,就算是额外收获了。 宁卫民忽然发现,上辈子自己一直看不上的那美国总统“特没谱”,好像有两把刷子啊。 至少在画饼上这老小子挺能吹,那老黄毛是真敢许诺好处,号召大伙儿一块分。 只可惜啊,还是穿越的早了点,就没能看到这位美国总统参加竞选的下半场。 宁卫民全然不知这老小子的最终结果如何,还挺好奇的。 嗯,不过再怎么说,他也认为这“特没谱”毕竟还是比不了二战时期的“小胡子”啊。 那位大佬,才属于真是靠吹起家的呢。 正文 第四百一十三章 奇异果 在天安门广场前的长安街上,共有二百五十三基华灯。 自共和国成立以来,这些华灯见证了我国伟大复兴征程中的诸多重要历史时刻。 在1983年的除夕夜,它们也一如既往的照亮了这条共和国第一长街。 并继续用肃穆的姿态和柔和的光亮衬托着这个伟大国家的政权象征——天安门的威严。 但恰恰在晚上八点左右,一辆从京城饭店停车场中驶出吉姆轿车,却似乎颇为急切的要脱离这条街的庄重气氛,以极快的速度直奔建国门外的方向驶去。 华灯的光亮,仅仅只在这辆汽车身上留下了宛如闪电的一道长弧。 这辆吉姆汽车,就融入了黑漆漆的阴影中,以及代表市井气息的烟花鞭炮声响里。 “哎,出去那么久了,回来一看,国内还是没什么变化啊。延平,你就看看咱们的十里长街吧,光芒所照也就是十里地的范围。一出建国门就是一片漆黑。街上也是老样子,商店是老样子的,人也是老样子的,还是那么多的自行车,汽车太少了,也太破了……” 一起坐在车后的是一对身穿黑色长呢大衣的中年夫妇,而发出这番感慨的是那个贵妇模样的女人。 她四十初头的年纪,却显得跟三十多岁的人一样。 不但洋气的烫了头发,还戴着一顶欧式的帽子。 任谁一看,也知道她必定属于海外归国人员。 然而那个戴着金丝眼镜的,同样仪表出众的男人却对她的话并不赞同。 马上就以反对的态度做出否定辩驳。 “……所以我们才要好好建设祖国嘛,所以我们才需要发展经济嘛。你不要总是这么消极,现在没变化,不代表永远没变化。我相信我们的国家,在改革开放的政策下,各方各面都会越来越好的……” 一边说着,他还去拍了拍女人的手背。 那女人立刻醒悟了,不动声色通过倒车镜看了前面默默开车的司机小李一眼。 这是部里给他们配备的新司机,还并不熟悉。 于是也赶紧弥补自己恰才的冒失之语。 “我这不也是为了国家着急嘛。你说的对,我是有点欠缺耐心了,毕竟我们的起点太低了。不能和那些老牌资本主义国家比。我们要奋起直追,也是需要时间的……” 跟着她轻轻一笑,就顺势转换了话题。 “哎,不过说到这个,你今天似乎同样有点缺乏耐心呀。怎么这么着急走啊?你已经是司长了,今天招待酒会的主角之一啊。为什么不借这个机会和你的新下属们好好熟悉一下啊?” 没想到她的话,男人居然又驳了回来。 “靖华,你这个司长夫人,当得可有点不称职啊。越是这样的情况,我们就越不能留下。这种招待酒会,我们的任务只是把那些国际友人,大使馆的客人应酬好就足够了。其他的时间,应该留给下属们,让大家自己放松一下才好。更何况今天可是除夕啊,我们不走,别人一会儿怎么好提前离开?大家都要过年的嘛。还有你自己,难道就不想早点和女儿团圆吗?” 这最后一句,女人可实在不能忍了,不由自主就带着怨气抱起屈来。 “你可真能倒打一耙。还不是你啊,非要坚持让我陪同出席。其实我巴不得能留在家里给你们父女俩好好做一段团圆饭。现在倒好,弄得我们只能去姐姐家里,借别人的地方过年,我还要落你的不是。一想到回来都一个多星期了,还从没有一天好好陪过咱们的女儿,我这心里就不是滋味。我看倒是你这个大司长,心里只有你的工作。一点都没有舔犊之情,把女儿都忘关了……” 就在夫妻俩说话之间,汽车已经开到了建国饭店的路口。 男人怕司机走错路,此时已经顾不上再理会妻子了。 吩咐着司机把汽车拐进路口,一直停到了外事大院的铁门前。 下车后,他从司机手中接过从后备箱取出的两条香烟和两瓶酒后。 还颇有风度地跟司机握了握手。 “小李,谢谢你送我们回来,我们自己走进去就可以了。你快回家过年吧。今天占用了你不少时间,你的家人一定等急了。” 小李对这番感谢可承受不起。 “霍司长。我的工作就是为您效劳啊,等多久都是应该的。您和我千万别见外。无论什么时候用车,您只要一句话,我准到。” 而他的话,显然获取了领导的欢心。 因为男人很快从怀里拿出了一支圆珠笔递给他。 “那好,小李,这个送给你。我从欧洲带回来的,就算是新年礼物吧” 听说是写字不用蘸墨水的圆珠笔,还从未见过这东西的司机小李也不禁展颜而笑,欣喜不已。 直至他点头哈腰又谢了一番后,开着汽车离去。 这位霍司长霍延平,才能重新以一副丈夫的姿态去哄自己的妻子黄靖华。 “你说我不关心女儿吗?胡说。看看,我还给咱们的欣欣从酒会上带回来一份新奇的礼物呢。” 一边走一边说着,霍延平忽然把拎着东西都倒腾到了左手。 然后用右手从自己的大衣口袋里变戏法似地拎出两个浅棕颜色,形状大小似鸭蛋般的东西拿给妻子看。 “知道这是什么吗?” 黄靖华忍不住伸手去摸摸那东西。 但她怎么想,也好像从未见过,最后只能说不知道。 这让大司长不禁有些得意了起来。 “你怎么了?真不认识了?这就是Kiwi Fruit!就今晚新西兰大使带来的那种水果,最后那个冰盆里摆放的。翠绿的瓤,黑芝麻般的籽,吃起来酸甜,很可口。只不过你看到的,那是把皮去了。我这个才是这种水果完整的样貌。” 妻子看到丈夫手舞足蹈,得意得像个做了件大好事的孩子,也不禁好笑。 “你这堂堂外事干部,怎么去个涉外酒会,还捡了两个水果装在口袋里?这多不像话!” 但霍司长可不认为有何不妥。 “那有什么了不起!我们的好东西外国人没见过的更多。我对大使说,今天是除夕,我一会就要回家陪女儿。要有这种果子,我带回去慰问女儿,告诉她这是新西兰的Kiwi Fruit,她一定高兴。大使听了马上吩咐人拿一箱子来。我说就要两个才有意思。也不用包,放在口袋里才是我的诚意。大使连声说好。其实这个玩意还是从咱们国家去的。咱们不吃不看,只给猴子吃,叫做猕猴桃。反过来倒让新西兰人当成了国宝似的……” 说着说着,他们已经并肩走到了一栋楼房的单元门下。 然而就在即将上楼的时候,夫妻俩又站住了。 因为妻子又主动恳求起丈夫来。 “延平,女儿出国留学的事,是不是再等一两年再说啊?我们这才刚刚回来。全家还没团聚多久呢。我真的舍不得她……” “瞧瞧,你又来了。”男人的脸立刻耷拉下来。 “你以为我不愿意和女儿多团圆团圆,难道我不渴望家庭的温暖?可我们总要为优先她的未来考虑嘛。那才是合格的父母应该尽的义务。” “送女儿出去,我认为是很有必要。一是希望欣欣能在外面多锻炼几年,提升一下眼界和礼仪、素养。二是觉得她身边现有的这些朋友会对她有坏影响,许多人太市侩了。” “欣欣如果和这些人相处久了,她就没有进步的空间了。孟母三迁啊,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黄靖华沉默无语,半晌才叹口气。 “这说的道理我懂,可就是情感上转不过这个弯来。我们已经牺牲了太多和女儿相处的时间了。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霍延平却无比坚定的说。 “小慈是大慈之贼啊。你要真爱女儿,有时候就得狠点心。我们的欣欣从小太受宠溺了,又是个直性子的脾气。她根本不懂的使手腕,未来如果只靠学历和英语水平,那太缺乏保障了。只能是当牛做马的下场。” “所以她必须得找到个有前途,值得托付的年轻人照顾她才好。她身边的人,又统统不够格。我看她的那些异性的朋友,不是从象牙塔出来,只知道念死书做学问的乖宝宝。就是只懂贪恋权力的好处,却不懂如何运用权利的纨绔子弟。从这方面考虑,她也应该尽快出去才好。” “她只有出国,才能接触真正的上流社会,才能懂得真正精彩人生的样子。她也只有学会高级的礼仪,培养出好的气质来,未来才有可能找到一个层次更高,可以托付终身的婚姻对象。我是真心替女儿的将来考虑,你明白吗?何况咱们女儿的时间并不充裕,女人是很快就会老的……” 是的,说话的这对夫妻就是霍欣从国外归来的父母。 如果宁卫民此时也在这里,不但能发现这里就是霍欣姨妈家的楼下。 也一定能看出,在天上烟花的映照下,这对夫妻的容貌极为和霍欣相似。 正文 第四百一十四章 远大前程 这世上每一个父母,都会竭尽自己所能,为孩子的将来筹谋打算。 天下间所有的父母,无不会为儿女所取得的成就,由衷感到高兴。 所以就在霍欣的父母徘徊于外事大院的同时,与他们心中的情感极为类似。 正在家中张罗年夜饭的曲笑父母,也一样是幸福感与焦虑感在心中并存,满脑子转着都是有关自己女儿曲笑的未来。 不为别的,就因为曲笑已经在皮尔·卡顿公司的举荐下,应纺织部和轻工部的征召,即将作为共和国第一批走出国门的模特远赴东洋。 他们的女儿还将身着好几套国产的“PC”主打服装,登上西武百货的T台。 只是唯独有点遗憾的是,因为要出国,曲笑肯定是不能在家过年了。 要知道,如今的东洋岛国是不过阴历春节的。 明治维新以来的****,让小鬼子断然抛弃了对中华文化的崇拜,转而把西方文明当成了新的偶像图腾去膜拜。 所以在行程安排上,数祖忘典唯恐不彻底的日方,可不会照顾咱们国人的习俗传统。 也就迫使参加这次国际合作交流活动的所有相关人员,都不得不牺牲掉两天春节假期,在大年初二星期一就要登上飞往东京的飞机。 这还是多亏除夕和春节赶上了周六周日和日本实行双休日的结果呢。 要不为什么这一天曲笑家的年夜饭直到晚上八点才做好呀? 还不是因为曲笑的父母,几乎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来替女儿收拾行李嘛。 否则明天他们再去串一天的亲戚,哪儿还有时间再忙和这件事啊。 没辙么,不赶喽不行啊。 “挪挪,快帮我挪挪……” 当双手端着最后一道鱼,从厨房里一走出来,曲笑的妈妈就忍不住立刻埋怨起守在餐桌前的父女俩。 “哎哟,你们怎么都不吃啊?菜都凉了呀。我都跟你们都说几回了。先吃,先吃,别等我,怎么一个个的都不听话啊?你们都不饿呀?” 当女儿的当然是最能体谅妈妈苦心的。 所以曲笑一边帮妈妈腾挪桌上的盘子,一边懂事的回答。 “妈,哪儿啊,我早馋得不行了。可您是做这一桌子菜的大功臣。我们哪儿能自己先吃,不等您呀。再饿也得等,对不对?爸……” 曲笑爸爸马上随声附和。 “没错,咱们女儿说的对,这是除夕的年夜饭,咱们全家人都得坐齐全了才能开饭。今天缺了谁也不行……” 曲笑便又说,“妈,以后啊,您别再从厨房里撵我了。我都大了,您该把您的独门手艺都教给我才对。今后的除夕,我来做饭,您和爸就负责吃好了……” 这话更惹得父母齐欢颜。 “瞧瞧,我闺女,多懂事。” “哎哟,还是咱这闺女好啊,小棉袄不是白叫的,嘴真甜哎……” 就这样,曲家的年夜饭终于摆齐全了。 甜食有八宝饭,凉菜有松花蛋、肉皮冻、炸花生米、凉拌白菜心。 大菜是栗子炖鸡、干烧黄鱼、红烧排骨、清炒虾仁、酸菜白肉、炒麻豆腐,还有一道家常醋溜土豆丝。 还有曲笑用外汇券给爸爸买来的人头马干邑,和她给妈妈买的可口可乐和芬达汽水,也都堂尔皇之地放在打开的折叠圆桌中央,尤其展现出高人一等的舶来品光彩。 当把酒水和饮料再倒在杯子里之后。 曲笑的妈妈一边给女儿夹着菜,就不由得率先感慨上了。 “哎呀,能吃就多吃点把闺女,到了外头不比家里。真不知道,你到了东京,还能不能吃上这口醋溜土豆丝儿呢?” “你就土吧你,你也就知道土豆丝儿,白菜心儿的。” 曲笑爸爸忍不住直接笑话上了。 “人家日本可是发达国家。东京又是日本的首都,能差得了嘛。你没看日本电影吗?街上跑的全是汽车,家里摆的全是彩电,住得都是二层小楼。谁去那儿还吃这个啊?” “你可别忘了,《远山的呼唤》里,高仓健作为一个临时帮工,还就着酒吃大螃蟹呢。我敢说,日本人一日三餐,肯定鸡鸭鱼肉全有!” “其实还别说日本了,就连朝鲜也比咱们现在强啊。咱们这个小老弟,现在已经是准发达国家了。天天都能让老百姓吃上延吉冷面、拌辣牛肉。” “再看看咱们国家,连一个土豆烧牛肉的目标还遥遥无期呢。就别说电灯电话,楼上楼下了。哎,咱们吃亏就吃亏在人口太多上了,越穷越生,越生越穷……” 曲笑妈妈极为不满丈夫如同玩笑一样的态度。 “我说正经的呢。你扯计划生育干吗?别的不怕,我就怕万一水土不服,咱闺女再吃不好喝不好的,那不是活受罪嘛!” “再说了,她干的这行,为了保持身材,本身就甜的不让吃,油的不让吃。出去了天天待在日本人眼皮子底下,什么都得听他们的。这要把人饿坏了可怎么好啊!” “你不心疼,我可心疼。我把话说前头,咱闺女真出个好歹,我也不活了……” 曲笑爸爸也有点不耐烦了,他认为妻子纯属没事找事儿。 “你这才是瞎操心,多余。咱闺女可是公费出国的,去东京演出是政治任务。有咱们国家给闺女保驾护航呢。我就不信,还能委屈了咱们孩子?” “再说了,日本人也不是抗战时候的鬼子了,早就不杀人,不抢粮食了。人家那儿现在什么没有啊?彩电,冰箱,洗衣机,应有尽有。不缺你一口吃的。” “闺女真要饿了,要是吃不惯日本饭。大不了她自己用热水泡泡饭团子呗。啊……寿司,知道吧?那就是大米做的。顶多就是凉点罢了。你不还给闺女带上六必居的小咸菜了嘛。这跟家里也不差什么了!” “要真说有哪儿不一样的,那就是人家吃的都是好米。不像咱们,粳米还限购,天天还只能拿机米(籼米)蒸饭……” 但他不说还好,越是这么说,曲笑妈听着越可气,还真抬上杠了。 “啊!好啊,咱闺女给你买这么贵的洋酒。你一边喝着,就盼着她出去吃冷饭就咸菜啊。这就你这当爸爸的主意?你倒是无所谓,合着闺女不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 说着说着,曲笑妈妈的眼睛居然还湿了,弄得曲笑爸爸无比尴尬。 幸好还有曲笑从中相劝,才没让这顿年夜饭出现不该有的悲切。 “妈,您这是干嘛呀。我知道您不放心我,可我已经大了呀,能够照顾自己了。何况还有纺织部的领导跟着我们一起去呢。绝不会有任何闪失的。您放心,我是不会为了演出节食的。您看我,比队里其他人都强,怎么吃都不胖。我们队里其他人可羡慕我这体质了……” “就是,你妈天生多愁善感。出国明明是好事嘛。搁谁家不是乐啊?她非哭不可,要不你跟领导请示一下,让那纺织部领导留下来过节,换你妈陪同得了……” 就这样,父女俩一唱一和,总算又把曲笑妈妈给逗笑了。 跟着曲笑爸爸则趁势举起了酒杯。 “今年除夕不同以往啊,咱闺女出息了。我本来以为咱女儿性子弱,又没有什么念书的天赋。顶多了也就是舒舒服服,平淡一生的命。” “没想到哎,这孩子还挺有福气。居然自己另辟蹊径,闯出了这条光彩夺目的路来。摇身一变,她还成了受纺织部领导器重,让皮尔·卡顿公司最看好的时装模特了。” “嘿,如今一场演出就是一百块,还是外汇券,这收入比部长都厉害啊。而且还真的出国去演出了。谁知道这事不羡慕啊?” “不愧是我的好女儿。你给爸爸妈妈长脸面了,我们为你自豪。爸爸预祝你在东京演出成功,圆满完成任务,早日归家。来吧,咱们全家一起碰一下……” 然而等喝了这杯后,曲笑妈妈却得着话柄了,不依不饶地说。 “还副处呢,刚才你的话真没水平。什么叫福气啊?咱女儿那是凭着自己的努力和一丝不苟的艰苦训练。” “你没听那姓宁的小伙子说嘛,训练很苦的,女儿走得脚都磨破了,不知穿坏了多少鞋呢。”“再说了,这不是当初,你不问青红皂白非把女儿赶出家门的时候了?你现在又说以女儿为荣了……” 曲笑爸爸登时大窘,赶紧摆手喊停。 “哎哟,孩子妈,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非要破坏我们父女感情是不是。当初,那我不是不清楚时装模特到底怎么回事嘛。我也是怕女儿学坏嘛。” “现在我明白过来了,看来还真像那个姓宁的小伙子说的一样,咱女儿很有可能成为国际模特,拿国际大奖啊。我当然就得全力支持了。” “过去有多反对,我就有多支持。你总得让人进步吧?通过这件事,我的观念和思想都已经进步了……” 跟着,他就醒悟了该如何缓和自己的尴尬。 于是话锋一转,“哎,不过千错万错,女儿有福这话我可没说错。要不是你和我都这么优秀,咱们闺女能有这么出色的样貌和身材吗?我们一起生的她,这也算有点微薄的功劳吧……” 果然,这话让家里的气氛立刻和谐了,母女俩都被逗笑了。 只不过一提到了宁卫民,难免做父母的,接下来又要旁敲侧击,想探听一下女儿情感方面的问题。 结果为了这事,曲笑很快又尴尬了。 她才二十岁,心性还跟个孩子差不多。 在父母询问下臊得那个脸红啊。 只是倒低着脑袋摇头,说让父母别胡猜,自己就从没想过这方面的事儿。 可偏偏爹妈在这种事儿上是最锲而不舍的。 妈妈说,“闺女,搞对象可别瞒着家里,没什么不好意思说的。你也大了,可以考虑这方面的问题了。你要真跟那姓宁的小伙子谈上了,妈妈倒放心了。我看他对你挺好的,模样也不错,还挺能言会道的,像是个有责任心,能照顾好你的人。可你要瞒着我们,我们倒要担心你被人骗了……” 爸爸也说,“那姓宁的是不错。可在我眼里,他配我的女儿还差那么点。就凭咱这条件,什么人配不上啊?哪怕嫁入真正的高干家庭,也不奇怪。所以要是他看不上你啊,那是他眼瞎了,没福气。他就擎等着后悔吧。可你要是看不上他,我倒是能理解。哎,闺女,你是不是心里有别人啊?那没关系啊,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好嘛,夫妻俩的盘问,弄得曲笑都不知道怎么辩驳好了,费了老半天的劲根本说不清。 最后直到她赌气说要退席,不吃了。 才算是让她的父母偃旗息鼓,把这个问题暂时搁置了。 总之,这个除夕,曲笑爸妈的兴奋劲儿实在有点反常。 接下来,他们一直都在叽叽喳喳地嘀咕女儿即将出国的事。 就连彩电里播放的春晚节目,看在眼里,他们都味同嚼蜡。 最后索性也不看了,俩人直接进另一间屋里嘀咕去了。 但是,因为隔音太差,爸妈的谈话,曲笑还是听得很清楚。 “这事好是好,明天亲戚们知道了,也得替咱们高兴。可一个大姑娘跑到外国去,还是资本主义国家,你说我能放心吗?” “嗨,儿行千里母担忧,我理解你,可难道你还护着闺女到七老八十啊。要闯荡就得趁早,老话儿说‘人挪活,树挪死’。趁着年轻,去外面看看,学了本事,开了眼界,还能多挣钱,你说哪儿不好?就连我们局长还想出国呢,可惜想也没用,他想去还出不去呢。”这是爸爸的声音。 “眼下她还小,干嘛非要跑那么老远?国内待着怎么就不好啊?我还真有点后悔了。要我选,我倒愿意让她还是过去老样子,平平安安的待在我身边。” “那你这就叫自私了。你没听人家都说嘛,咱们女儿有这方面的天资。你不能为了自己踏实,耽误了她的前程啊。你就不想让女儿给你抱个国际大奖会来?何况这也是为国家做贡献,你闺女一登台,咱国家的服装就全卖出去了。再说了,顶多不过就十天半拉月的事儿嘛,很快人就回来了。” 这天晚上,曲笑躺在床上想了很久。 他对爸妈的用心,是又怕又爱。 怕的是,自己今后万一要做不好怎么办?她怕自己会让父母失望的。 爱的是,她终于有个机会,能让父母高兴,能让父母以她为荣了。 突然间,她又想到了宁卫民,想到了父母反复盘问她和宁卫民关系的话。 于是一阵发自心底的羞怯,让她不再坚信自己只把宁卫民当成大哥哥了。 很快,胡思乱想又让她情不自禁用被子蒙住了头。 小姑娘的心啊,实在太敏感,也太傻了。 正文 第四百一十五章催泪瓦斯 确实,到了恋爱年龄的少女情怀,是最敏感,最容易被触动的。 往往只是个莫名其妙的原因,就能让一个男人深入地占据一个少女的内心,成为让她终生难忘的初恋对象。 所以同样的除夕夜,还有一个人也想起了宁卫民。 那就是放了寒假从印刷学院返校,在家过年的蓝岚。 吃过年夜饭后,蓝岚的爸爸、妈妈,还有哥哥,都围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上的春晚。 她却一个人偷偷躲进了自己的房间去看书。 不过书虽然捧在手里,可眼前的字迹却几乎是模糊的,她的心思压根就没在书上。 在这一晚,任何的书,都已经不能够排遣她那难以驱散,总是纠结于心头的寂寞。 忘记是在学校听哪个老师说过的了,反正蓝岚挺认可这么一句话。 “寂寞之所以产生,就是因为人的心中某种不能如愿的渴望,躁动下所产生的结果。” 那么她未能如愿的渴望,又是什么呢? 是她希望母亲能再像自己儿时那样,经常给予她宽爱温暖的抚摸与拥抱? 还是渴望学习成绩优秀一些,以此来换得父亲的欣慰与夸奖? 又或是她想得到一台便携式的小型收录机,以便能在大学宿舍里方便地享受音乐的乐趣? 不,其实她最想要的还是见一见那个人。 虽然一想到宁卫民已经心有所属,她心尖就禁不住发抖,疼得发颤。 明明她自己也清楚,宁卫民既然已经有了良配,就应该把他彻底忘掉才对。 可说来也奇怪,她越不愿意想起,还偏偏就总是想起宁卫民。 尤其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就没法儿不想,根本没法儿不想。 哪怕把宁卫民送她的那幅《兰花图》锁进了柜子,隔绝了睹物思人的可能,也完全没用。 在学校的时候,可能还好些。 毕竟有同宿舍的女生说话,有学习和日常杂事可以分神, 但一放假,回到了家里,她就宛如犯了魔怔一样,心头总是会想起他们过去相处的点点滴滴。 想起在他们初次相见的那辆人挤人的公共汽车上,宁卫民是怎样替她解围的。 想起她在南台基厂的废品站里穿着工作服与宁卫民意外相遇的缘分。 还有那些他们所共同度过的,分外轻松的,异常美好的闲适时光。 甚至她难以避免的要拿宁卫民和自己身边的那些大献殷勤的男同学相比。 而且答案永远只有一个,就是没有人能像宁卫民那样幽默,有见识,有内涵,知情达意,通晓生活的乐趣…… 要不然……要不然,就给他写封信? 用一般朋友问候的口吻,淡淡的,告诉他自己的近况…… 每天在校园里的生活,然后……然后呢? 哎!难道我是在为去和他重新见面找理由吗? 蓝岚心下一惊,这并不是我的本意啊! 人家既然已经确定恋人的关系了,旁人无法涉足的。 谁要想强行插足,那叫不道德,是要被千夫所指,遭受众人唾弃的。 蓝岚不禁打了一个寒战,这才明白自己的情感已经走到了非常危险的边缘。 她使劲儿地摇了摇头,好象要甩掉所有这些可怕的想法。 不,不能去这样想,这恰恰是降低自己人格的表现。 她的自尊心,她的道德观,她的家庭,都不允许她生出那么一点点不应该的念头来。 更何况宁卫民的女朋友还是个时装模特,那个姓米的姑娘说过的,又漂亮又时髦。 我……我又怎么比得过? 蓝岚扔掉书,抬起手腕,表的指针已指向八点半了。 她烦躁地站起,有点不知所措了。 这可真够气人的,怎么才能忘记他呢?怎么才能把他的痕迹从心里彻底抹掉? 都说时间能够让人忘记一切,如果……如果这个规律对我是无效的呢?我又该怎么办? 如果,理想真是不能实现的,梦是真的没有的,那么,我还这么做又有什么意义呢? 想到这儿,大颗大颗的泪珠从蓝岚眼里泉水似地涌流了出来…… 但恰恰就在这个时候,“笃笃笃”,很轻的叩门声响了起来。 “蓝岚,我能进来吗?”是蓝峥的声音。 蓝岚赶紧去擦脸上的眼泪,“哥,你进吧……” 待到门被推开后,她又问,“什么事啊?哥……” “妈叫你去吃水果,别人送爸爸的柚子,可甜了。” 蓝岚摇头。 “我吃不下,年夜饭太多好吃的了,我已经很撑了。” 蓝峥却笑了,打趣她。 “这可不像你的话啊。什么时候有好吃的,你缺过席?不会是有心事吧?” “怎么着,是不是为了追你的男同学太多了,有点发愁啊?是长大了啊,连过去最喜欢的相声你都不听了……” “哎,今天晚上那两个打电话来给你拜年的男生,他们家里还都有电话呀,条件都挺不错呀。你喜欢哪个啊?……” 蓝岚登时恼了。 “你又胡说!他们就是我普通同学嘛。再瞎编排,看我还理不理你……” 不过尽管蓝岚眼泪擦拭得很及时,神色也天衣无缝。 但在仅有一盏床头灯照明的昏暗环境下,其实从某种角度来看,眼泪的反光是相当清晰的。 蓝峥就是在关门离开的时候,把妹妹脸上闪亮亮的两条泪痕收进了眼底。 于是关上门后,默默沉思了一小会儿,他就采取了行动。 很快,当再次敲开妹妹门后,他带来了一盘磁带,放在了蓝岚的床头柜上。 “哎,这是哥送你的新年礼物,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刘文正的歌听过吗?现在女的听邓丽君,男的就听刘文正,特流行……” “没听过?念书都念傻了你。什么都不知道?这就是现在大学校园正人口相传的歌啊,你这个小书呆子也太落伍了……” “看看,哥给你这磁带可不是翻录的,原装正版,28首歌,金榜歌曲。你知道为什么非送你这磁带吗?嘿,这里面有一首歌,那好像就是专给你写的。好好听吧,回头给我谈谈感想……” 最后临走的时候又补充了一句,“我看电视去了。你直接放录音机里听就行啊,我都给你倒好了,第二面……” 就这样,当房门再次关闭后,蓝岚不由得冲着磁带发起了呆。 不为别的,主要就是因为这盘磁带上的刘文正就像个白马王子,太帅了。 而且那脸上淡漠一切的神气,竟然和宁卫民平日里的神情颇为相似。 于是这让刚刚才脱离了不良情绪的蓝岚,一个不留意,又重蹈覆辙的陷入了回忆的沉沦里。 尤其最要命的,是她下意识中,还没忘记按照哥哥的话把磁带放进了录音机里。 结果刚一按下播放键,就是一个极为明快的旋律和洒脱的声音。 “你到我身边,带着微笑,带来了我的烦恼,我的心中早已有个她,哦,她比你先到……” 惹得她再难遏制心中的悲切。 直接就趴在了床头,紧紧抱着枕头失声痛哭了起来。 这真是鬼使神差一样的意外啊! 必须声明,蓝峥的完全是一番好意。 他其实是想让蓝岚听听那首和她名字相呼应的《兰花草》。 这首歌的歌词源于胡适的诗作《希望》,随着胡适的暮年漂泊到宝岛,今年随着刘文正的吉他再一次回流内地。 按蓝峥设想的情景,其实应该是妹妹打开收录机,就能听到“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这句歌声。 他相信这个悲风伤秋的小丫头,一定会因此宛然一笑,忘记烦恼,体会到他的巧妙用心的。 然而非常可惜的是,人算不如天算啊。 巧就巧在了,《兰花草》是磁带的第二面。 翻过来的第一面,却正好是那首《迟到》啊。 偏偏蓝岚心神不宁下还就放错了面儿。 结果这事儿就弄巧成拙,反倒成了一颗让人触景生情的催泪瓦斯啦! 正文 第四百一十六章 海市蜃楼 有人说,感情上的苦恼都来源于人的幼稚和不理性。 其实不是这样的。 因为哪怕是成熟的、理性的情感,也一样会有苦恼。 最现实的例子,就是远嫁海外的米晓冉。 毫无疑问,与不太把她当回事的宁卫民相比,深爱着她的赵汉宇才是真正的良配。 更何况,赵汉宇优秀的家世还能为她在海外求学创造便利的条件。 那么既然发现自己的单相思的恋爱是错误的,米晓冉能够毅然决然的转身离去,与另一个更珍惜自己的人携手共度一生,这绝对是一个非常明智的决定。 但不得不说,这世上的许多事情都是看着很美好的。 遥远的异国,终究不会是尽善尽美的天堂。 当米晓冉怀揣着对幸福生活的期待,提着好几箱子的行李,踏上飞去异国的航班,来到了美国最发达的城市——纽约。 并且成为一个小有资产的华人家族新成员,把自己的一切托付给那些相当陌生的婆家人。 这其中的苦与乐,以及所经历的文化差异和观念冲撞,恐怕也只有她自己才能体会到,才能说得清楚。 米晓冉绝不会否认她初到此地时,对美国的第一印象极好。 事实上,从她坐上飞机靠近舷窗的那一刻起就兴奋得不行。 十几个小时的漫漫长途,她一点也没敢睡,而且她的手始终与赵汉宇搅缠一处。 因为她怕这是一个梦。 尤其是当飞机最终降落在肯尼迪机场的一瞬间。 仅从舷窗上往下望了一眼,她就感受到自己心“砰砰”直跳。 要知道,那正是夜幕降临的时候,她的眼前是一片五光十色的灯海。 真是像文学作品里的描述完全一样,宛如大海一般的那种宽广,宛如璀璨的星空一样的辉煌。 和国内顶多就一线灯火情况大不相同。 想想看吧,对于一个第一次见到这样差异的人,还能不震撼吗? 米晓冉看到的这一幕,简直成了她一生中难忘的情景。 就如同当年坐船来到纽约的意大利人和爱尔兰人,都会情不自禁的对自由女神像肃然起敬、顶礼膜拜。 她也把在空中看到的一片灯海,视为自己美国梦开始的象征。 这天,是赵汉宇的大哥赵汉章亲自开车来接的他们。 当米晓冉坐上豪华的卡迪拉克轿车,她首先就惊讶于汽车设备的高级,座位的舒适程度。 在京城她坐过几次小汽车,可比起“凯迪拉克”感觉就完全不同。 京城的大多数汽车,没有空调,只能收听广播,甚至连腿都放得不舒服。 而这种真正的高级汽车给人的感觉是,宽大、平稳、舒适、流畅,不时还冒出一般香气。 等到汽车开始平稳的高速公路,纽约的长岛像一座海市蜃楼,灯光闪烁,通体秀明般地展现在米晓冉眼前,她更感到眼界大开。 不用说,80年代初期的美国,经济水平当然和我们改革开放初期的共和国窘然不同。 这一年,我们国人年平均收入为七百四十二元人民币,而同时期的美国人均年收入是一万八千美元。 这一年,美国99.5%的家庭至少拥有一台电视机,超过90%的家庭拥有彩色电视机,超过50%的家庭拥有两台或以上的电视机。 平均每三个人就拥有一辆小汽车。 实事求是的说,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世界,早已经进入后工业社会。 反过来看,我们的共和国,还处于工业化进程的艰难跋涉中。 所以无论是高速运转的城市、忙碌的美国市民、林立的摩天大楼,满大街的好车、名车。 还是上下四五层的立体交叉公路,拥堵的公路上望不尽的车灯。 那都是米晓冉连想象都想象不出的,自然看得眼花缭乱,无比惊奇。 再之后,当来到赵家位于长岛的别墅,身处在方方正正的红砖绿瓦下。 赵家的广阔的花园、全自动的车房、巨大的带壁炉的客厅、侍候家务的佣人、带浴缸的卫生间,以及十六道山珍海味的酒席,又让米晓冉感受到了一种全新的精神冲击波。 在她的心里,或许只有大地主刘文彩才有可能拥有这样的住宅。 这样一来,当她欣喜地发现赵汉宇的父母,竟然是以非常和蔼的态度的对待她,似乎对她颇有好感时。 尽管生活还充满许多未知性,但她已经十分确信幸福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自己的美好生活即将从这里开始,从这一刻开始。 只可惜随着时间一天天的过去,她的想法很快就发生了转变。 因为这是毕竟客乡,她住得又是婆家。 仰人鼻息的处境里,方方面面有着太多让她不适应、难融入,却又不得不委屈自己的障碍和限制了。 首先就是生活上的诸多不便。 人所共知,在美国,公共汽车往往只在市区行驶,离开市区稍远一点,就没有公共汽车了。 即使有,也是一两个小时才来一班车。 所以如果再美国没有汽车,又或是不会开车,那就等于人缺了一条腿,极为不方便。 然而想考驾照,除了学开车以外,还必须先有一个合法的身份才行。 以米晓冉的处境,填过婚姻注册表交给赵家的律师。 那还得过三个月才可以拿到临时绿卡,过一年后,才会有正式居留权。 当然了,同样因为身份的问题,没有工卡,想打工挣钱也是不可能的。 这样一来,米晓冉唯一能干的事儿,也就是去上语言学校学语言,强化一下英语水平了。 但可惜的是,由于赵家是在长岛的富人区,她去上学的地方也很远。 不但一去一回不方便,需要让赵汉宇接送,要浪费他大量的时间。 关键是美国的华人大部分还都讲潮汕话和粤语。 本来语言学校里懂汉语的老师就不多,即使有,人家也不会讲普通话,写的也都是繁体字。 甚至就连赵家人的情况都是这样的。 所以米晓冉简直成了两头不靠了。 她不但得补英文,还得狂学粤语,进展还缓慢,学的吃力极了。那还能不难受啊? 但更让人难受的还是身份上的低人一等。 这话一点不夸张。 尽管所有美国人对“社会等级”这个词深恶痛绝,张口闭口都宣称他们的国家不存在等级差异,他们这里是民主平等的天堂。 但金钱主导一切和白人至上的优越感其实是一直是并存的。 所以无论从经济方面,还是肤色的角度出发,从共和国来这儿的人全都是垫底儿的,最不受尊重。 米晓冉才初到语言学校,就感受到了这其中的滋味。 因为她所到之处,但凡见其为东方人模样,长毛洋人便总要问她。 “日本人?还是新加坡人?”一旦答“NO!”。 对方还会锲而不舍地继续猜,“那是从港城来的吗?哈哈……从宝岛来……” “NO!CHINA!”, 对方顿时大惊失色“怎么可能?你的国家不是非常贫穷,文明素质不高吗?你怎么可能来自华夏内地?” 更让米晓冉伤心和感到无力的,是看人下菜碟儿哪儿都如是。 这种情况即使是在赵家也是一样。 就因为米晓冉的家里没有任何给予她经济帮助的可能,永远需要赵家反哺。 而大嫂林玉珍的娘家是搞塑料玩具的小老板。 米晓冉哪怕再拼命去讨公婆的喜欢,也比不了大嫂的地位。 像家里每逢重要的事儿,公婆都只会跟长媳商量,米晓冉连知情都没份。 甚至就连家里的佣人也只把林玉珍当成说话算的主家。 米晓冉在他们的眼里不过是个走了运,嫁进赵家的大陆妹而已。 佣人们表面的客气下,内心的敷衍和轻视都是掩盖不住的,时时会流露出来。 所以米晓冉的唯一能做的就是等,什么也干不了的干等,等着拿到合法的身份。 只有到那时,她这些叫人头疼的处境,才会迎刃而解,一切都可以重新打鼓另开张。 可惜她又算错了。 很快,身份是拿到了,她也去考下了驾照,公婆甚至给她买了一辆旧的二手车。 但这个时候公婆又催促她和赵汉宇要孩子了。 认为她上学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不如今后就在家帮大嫂管管家事,专心相夫教子。 这才是真正让米晓冉恐惧的地方。 她可不想千里迢迢来美国,就安心做一个不拿钱的保姆,给赵家生许多的孩子。 今后自己一切自由皆无,一举一动都要看赵家人的眼色。 更大的危险还在几年之后,女人都会老的,不老男人也会腻烦的。 一旦失去赵汉宇的感情,她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资本可以追求幸福。 可她白吃白喝白拿白用人家的,又有什么权力去反对呢? 于是只能是先答应下来微笑敷衍着,慢慢等待改变生活状态的机会。 为此,她心里难以避免的产生了一种自己作价把自己给卖了,退无可退的哀伤。 在1982年最后的三个月里,她在赵家的生活彻底失去了乐趣,好像这里是一个陌生的星球。 她特别想家,渴望回到京城家中我那安全、温暖的小床上。 而此时,她来美国才三个月的时间。 她非常清楚,摆在她面前的可不是几个月,几年来计算的时间。 于是她害怕了——面对着残忍的距离,和比距离更残忍的时间。 总算时间一天天地过去,语言水平有了些长进,交往的朋友也多了。 这让米晓冉在美国的生活方便了一些,也习惯了一些,但思乡之苦却丝毫不见好转。 因为在这段时间里,她收看三大台的早晨新闻和晚间新闻,却只看到两条有关祖国大陆的消息。 而她所思念的不仅仅是家庭的爱抚,朋友们的友情,而是整个文化——与她有关的一切。文化上的隔绝远远超出语言上的障碍。 她想去了解、接受和适应,然而又本能地拒绝和抵制。 这种感受,没有亲身体验的人也许是很难理解的。 甚至由于国际长途必须得用电话大楼的专门电话才能接通。 米晓冉唯一的排解思念家人的方式,也只有写那些报喜不报忧的家信。 然后就是发呆、胡思乱想。 渐渐地,思念和渴望转成了一种潜意识。 她常常梦见亲人、朋友,早上醒来便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也许这就使她养成了一起床便冲进淋浴房的习惯,似乎要把所有的空虚、困惑用水洗掉,然后拿起书包就去教室上课。 但好在深爱她的丈夫赵汉宇,又给她带来了一个迎接新生活的契机。 在她不断的有意诱导下,赵汉宇收了玩儿心,也不打算帮家里管理生意,他开始找工作了。 终于在除夕前一天,他凭着自己出色的学历,得到了一家金融贷款公司的聘用通知,年薪两万美金。 于是在大年三十这一天,在京城除夕晚八点,也是纽约除夕的早七点的时候, 与米师傅、米婶儿和米晓卉一家三口守着彩电,吃着年夜饭大不相同。 身在纽约的米晓冉,根本顾不上对家人的思念,正用尽解数在床上痴缠着丈夫赵汉宇,索要她的新年礼物。 “求你了,亲爱的,过了今天,你就跟家里说好不好?无论如何,你可一定得坚持咱们的决定,好不好……” “好的好的,你放心,无论如何,我去曼哈顿上班一定会带上你的。我也希望尽快变成二人世界。不骗你,房子我都已经开始让经纪人去找了……” 赵汉宇的回答让米晓冉多少安了心。 可说实话,这个春节对她而言,恐怕是最艰难的一个春节。 因为赵家人绝对不会轻易就让他们按自己的心意去生活的…… 正文 第四百一十七章 人之所欲 其实人之所以苦恼,并不是因为情感的困扰,而是来自于欲壑难填。 要知道,不仅仅是物质,就连情感、安全、尊重、精神和事业,我们所需求的一切,其实都是欲望。 人要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不能满足就会带来痛苦失落,得到满足就会让人幸福快乐。 如果按照马洛斯需求层次理论来看,能通过物质来满足的需求,属于最低层次。 所以往往在追求物质的阶段,人反倒是最容易感受到生活中的美好和滋润。 就像这年头的孩子们一样。 过年有肉肉吃,有新衣服穿,有压祟钱拿,有鞭炮放,就美得冒泡。 恨不得从年初盼到年末的想要过年。 甚至大人们也一样啊,只要这一年手头比去年宽裕,能稍微改善一下家里的物质条件。 就会拥有无尽的喜乐和满足。 所以完全可以这么说,当三十年后的人们,怀念起八十年代初期,之所以认为那段时光是无比美好的。 即是因为我们整个国家的老百姓在改革开放过程里,纷纷由贫转富,的确获取了许多物质财富。 也是因为当年的人们,的确计较的太少了。 同样是这个除夕,开天辟地头一次地。 宁卫民替烟酒店雇佣的谭大姐能让她那两条小狼一样的儿女撒开了吃。 一盘炸花生米,和六个切好的卤蛋,根本没来得及上桌,就被俩孩子私分着吃完。 一大盆红烧带鱼上来,几双筷子插下去,一会儿不见踪影。 一只清炖鸡,又眼瞅着下去一半。 等两个十几岁的孩子又把一盘红烧腔骨给吃下肚儿去。 他们才意犹未尽的打着滋润的饱嗝儿。 面对着接下来的上桌的炸丸子、粉蒸肉、溜肉段和雪白的馒头,留恋不舍的干瞪眼。 然后挨个对着妈妈说。 “妈,今年的年夜饭真香,您做的真好吃。可惜肚子饱了,竟然吃不下了……” “妈,咱家都好几年没吃过这么有油水的饭菜了。每年的年夜饭要是都能这么丰盛就好了……” 看着两个孩子亮晶晶的眼睛,谭大姐忍不住一手一个,把自己一双儿女搂住。 眼泪,更不可抑制地奔流了出来。 “妈的运气好,碰上好人了,遇到贵人了。妈一定好好干活,让你们再不用忍饥挨饿,每年都能吃上这么丰盛的年夜饭。你们也得好好学习,给妈争气啊……” 和谭大姐的情况极为类似,作为缝纫社的最优秀的裁剪工,苏锦的家里今年也是大变样。 这一年,苏锦不但还清了家里的债务,办了同样丰盛的年夜饭。 而且他还给父亲、妹妹和自己,人人都做了一身新衣服。 这点对苏家的意义原本其他人家更为重要。 因为已经不知道多少年了,祖辈都是裁缝的苏家人,就没再穿过新衣服。 今年全是托了宁卫民的福,他们家才会打破了这个魔咒。 尤其是苏锦的妹妹苏绣,身为女孩,今年难得的弥补了从小到大缺少衣服的遗憾。 无论夏天的裙子,春秋的单衣,还是冬天的棉衣,她都有了新装。 于是这个姑娘越变越漂亮,越发显出一个花季少女的曼妙模样了。 再不是往日用面口袋做衬衣,把手绢连缀起来做裙子的寒酸行装。 她能够挺胸抬头对生人了,再不似以前总是不敢抬头,永远做了亏心事的样子。 对此,苏锦的父亲苏慎针是这么说的。 “云想衣裳花想容。一件得体可心的衣裳,无需花费太多金钱。却足能够衬出一个人的气质和心境,给人增加信心。你说重要不重要?多亏了你啊,儿子,全靠你这根顶梁柱,咱们的绣儿总算找到自信了。我的病也终于有了希望。只是……这么多年,苦了你啦……” 父亲的夸奖让苏锦忽然想哭。 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下来,沿着鼻梁流入嘴中,咸而且苦涩。 说实话,他已经好久没尝过这滋味了,所以非常惊讶。 这几年的风风雨雨,坎坎坷坷,他都没怎么流过泪。 满以为自己对流泪这种事已经麻木了。 而如今生活里尽是好事,高兴的事,根本就用不着眼泪啊。 他为什么偏偏还哭了呢? 奇怪…… 与谭大姐和苏锦相比,显然身为皮尔·卡顿服装销售人员的殷悦收入更高。 自打皮尔·卡顿服装涨价以来,为保障服务质量的稳定。 哪怕宁卫民给建国门专营店先后增加了四个人手,致使“美纯洋媚子”每个人接待的顾客量比过去减少了三分之一。 可她们四个人的收入仍然实现了大幅度增长。 说白了,就是干的活儿轻松了,挣得钱还多了。 所以这个年,她家的情况还要更富足一些。 不但给家里买了成堆的鱼肉,买了一台大彩电,一台洗衣机。 给两个弟弟每个人都买了新的衣服,新的书包,新的文具。 而且还给一手把他们姐弟仨拉扯大的奶奶买了个大金戒指。 “奶奶,您打开看看啊,我专门给您买的,好东西……” 献宝的时候,殷悦故意含蓄着。 结果刚打开,金光一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就开始赞了。 “哎呀,我可有年头没见过这玩意了。哎哟,这还真是金的呀,怎么这么亮眼啊。这写得什么呀……什么,什么k?” 嘿,这下还真问住了。 殷悦想半天也说不出来,就只能靠发明创造来胡编了。 “奶奶,这大概就是挺值钱的意思的吧。扑克牌里老K不是最大的吗?18个老K,那多值钱哪。” “反正这是纯金的。比您当年呀,为我们仨卖掉的那个还纯、还沉呢。” “怎么样?奶奶,您喜欢吗?可惜啊,找不着和您当年那款式一模一样的了。” 没想到一番挺讨喜的话,却说得奶奶的老泪“噗噜噜”而下。 默默拿袖口擦了老半天,老太太才攥着孙女的手说,“好孩子,奶奶没白疼你……没想到……没想到那么久的事儿了,你还记得……” 和以上的这几家人相比,张士慧的除夕夜倒也配得上他这个宁卫民合伙人的身份。 因为显得更加闹腾。 别的不说,就凭他和刘炜敬,居然一起押着三轮车,给老丈人家运来了一套转角沙发。 就够引得左邻右舍的瞩目,几乎半个楼的人要跟着来看热闹的了。 要知道,刘家可是在四层。 毕竟谁也没见过,还有谁会在除夕这天买家具,还这么大动干戈往四楼搬运的。 得亏那沙发是一大三小,能组装在一起的家具啊。 否则哪怕有三轮车夫帮手,也难以完成这么具有挑战性的搬运任务。 说实话,这趟活儿还不仅给小两口累得够呛。 因为是“突然袭击”,还打了张士慧的岳父岳母一个措手不及呢。 总之,这一家子人是手忙脚乱的好一通忙和,直到人人大汗淋漓,浑身通透。 才算把屋里收拾出来一块地方,凑合安置下这套大家伙。 等三轮车夫走了,大家都坐在沙发上休息的功夫,这老两口当然就没好气的发问了。 “你们俩这闹得是哪一出啊?好么央儿的,干嘛非今天送这么套沙发来啊?” “就是,这通折腾,瞧家里乱乎的,把年夜饭都耽搁了……” 哪儿知道刘炜敬还一肚子气呢。 爹妈不问还好,一过问,她直接就把张士慧给痛斥了一顿。 “还不赖他……就咱家这好女婿,今天去西单排队……排队买天福号的酱肘子去了。说您二老都爱吃,晚上啊……要给年夜饭添道硬菜。” “本来呢……我还挺高兴的,心说他还挺有心的。那买就买呗,买完回来不就得了。不……他非瞎逛。这一逛他就逛到西四家具店去了,还一眼就看上这转角沙发了。” “标价二百七十五……当时他这大笨蛋一摸兜,就掏钱给买下来,还雇了辆三轮车给拉回来了。结果可好啊,我们家那点儿地方哪儿放的下啊?这不就只能重新再装车,给您二老送来了。” “合着就那拉三轮的合适了,本来今天就要价贵,平日两三块的活,他十块跑一趟。再加上这一趟,人家一下午挣出了半拉月的钱,给这套沙发直接凑个整,成三百一套了。哎呀,别提了,气死我了……” 张士慧颇感尴尬,不过嘴上却不肯认错。 “谁笨蛋啊!你就说这沙发好不好看吧?这可是今年刚出来的款式,就跟那外国人家里摆的一样。我刚买回来的时候,你不也挺喜欢吗?” “没地儿放归没地儿放,那不是我不会买东西,只能说咱们没福气……不不,说明爸妈的福气比咱们大。” “你看,爸妈家摆上这样的沙发,以后是愿意坐着坐着,愿意躺着躺着,多舒服!多气派!对了,回头我在给您二老买个单独的玻璃茶几摆在这儿,以后招待客人可就更像样了……” 嘿,别说,张士慧真会说好听的, 这下刘炜敬爸妈不但气消了,而且觉着白落一沙发挺合适,还乐了呢。 “对对,我看这沙发不错。搁我们家挺合适……” “哎,别说,我这女婿眼力挺好啊,挺会挑东西……” 为此,痛失同盟军的刘炜敬更气得咬牙切齿。 “哎呀,爸、妈,你们怎么还向着他说话啊。你们不知道,他太爱随手乱花钱了。” “家里的家电多,也就罢了。他还能转手卖出去。可那自行车,您说他买好几辆都搁屋里干嘛啊?那都是新车啊,骑不了白白占地方,放院里又怕淋雨的。” “还有手表呢,男表女表,国内的国外的,机械的电子的,不同牌子都买了十几块了。他还买,他和我能有几只手啊,戴的过来嘛?” 这下刘炜敬的父母不能不赞成女儿的态度了。 老人嘛,那最讲究勤俭持家。 “士慧啊,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能挣还得会花才行,你挣多少钱,过日子也不兴这么大手大脚的啊。你得为以后想想啊……” “对嘛,有钱不置半年闲,你怎么把老话都忘了?你买了用得上吗?的用不上的别老瞎买,你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张士慧额头上抹了把汗,这次终于谦虚地低了头。 “爸、妈,您们说的是。我接受批评,以后保证不再买自行车和手表了。不过既然买了嘛,当然不能就那么白扔在家里,还是得尽量排上用场。所以我打算过了年,就把家里几辆自行车和几块表送您这儿来,爸和妈,你们帮帮忙,替我用着吧……” 这下刘炜敬父母一起惊讶了。 “哟,你要给我们送来啊?” “啊,谁用不是用啊,反正咱是一家人,肥水不流外人田……” “这……还是不合适。你们的贵重物品,还是你们自己保管吧,哪儿有老家这么拿孩子东西的……” “别呀,爸妈,务必请二老帮我这个忙。我跟您们说实话把,其实我还想买辆摩托呢,您要不把自行车留下,我家里也没地方搁啊。那刘炜敬不得把我吃了啊……” 银弹攻势,典型的银弹攻势。 穷了半辈子的老两口,有谁见过这样送车送表的架势? 那还不得把这样大方的女婿爱到心里去啊。 绝对向着啊。 至于女儿吗? 反正自己亲生的,受点委屈又能咋地? 别废话,厨房踏实干活儿去吧,年夜饭还得做呢。 当然,那么多受了宁卫民好处的人,那么老些因他而改变生活处境的人。 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是如此满足和幸福的。 凡是总有个例外。 就比如说在黄化门的烟酒店后院里,此时的“张大勺”,就正在行三跪九叩的大礼。 老泪纵横,无比悲凉地喊着,“不肖子孙张铭武有负家学,给列祖列宗叩头了……” 他的面前墙上,挂着八个木牌子,两个铁牌子。 祭品异常丰富。 除了以鱼、鸭、火锅三大主要祭品。 此外另设菜肴八碗,以及十套筷子,酒盅。 如果有个张士慧的同龄人身在这里,一定会为这副情景大感惊讶的。 那不但是因为早已因为移风易俗,消失多年的除夕祭祖行为,竟然于这里再次重现。 更因为这种祭祖仪式也与约定俗成的仪式惯例,也有着许多不大对劲的地方。 就比如说,张大勺他祭拜的既不是祠堂图,也非木主牌位。 而是十个烫面字样,满汉双文的进宫腰牌。 再比如说,张大勺摆出的这些祭祀用具虽然粗劣平常,但菜肴趋势异香飘散,惹人垂涎啊。 仔细看的话,质地更是远超任何人的想象。 就别说满京城的厨师了,哪怕就是溥仪的亲弟弟在这儿,那也得惊着。 因为不但鸡鸭鱼肉,海参燕翅俱全。 甚至像京城早已绝迹多年的炉肉、清酱肉。 再没有人会做奶油乌它,奶皮饽饽,这里全有。 甚至有几道菜肴,连他都未必见过。 这就像是把一百年前西太后寿膳房做出来的年夜饭,用时光穿梭的技术,挪到了这里一样…… 正文 第四百一十八章 人潮汹涌 1983年的春节期间,除了沈阳出了“二王”的恶性案件之外。 几乎全国各地都能看到万象更新的积极变化和让人耳目一新的迎春活动。 比如祖国最南方的花城。 几乎到处能听见抒情女高音沈小岑一炮走红的新歌《请到天涯海角来》。 大年初一,花城的市民除了去商店抢购晴伦的开衫之外。 还有很多拖家携口的人围聚在白天鹅宾馆门口,准备进入参观。 春节前七天,由港商霍先生和省政府合资建设的白天鹅宾馆正式开张营业。 这座宾馆楼高二十八层,拥有八百多间客房,是这个年代的花城最高、最大、最高级的五星级宾馆,并且还成为第一家对所有人开放的五星级宾馆。 当时进入到宾馆的人无不觉得这里简直就像到了天堂。 人们尤其感到惊诧的是,那个叫“故乡水”的室内瀑布怎么能天天有水? 在我国中南部的安徽省嘉山县,国家新闻电影制片厂也正在拍摄记录片《春风从这里吹起》。 从摄影师的镜头中看到的集市上,各种生活物资琳琅满目。 这些五颜六色的日用品,高档的毛昵绸缎,衣服和鞋子等商品,正在进入广大农村。 我们的农民并不是朴素到不想打扮自己,只是因为当初没有钱。 如果有了钱,他们也很会装点自己的生活。 集市上,拖拉机成了本年度最引人注目的商品。 为了买拖拉机,有个老大爷已经在这转悠两三天了。 谁也没想到,他把买拖拉机的钱装在一个麻袋里,后面有他的儿子给他担任保镖。 这部纪录片,没有进行一点的刻意布置和摆拍。 真实且生活化的向观众传达了富裕后的农民,购买力明显增强的状况。 与此同时,在我国北方的辽宁鞍山,靠《岳飞传》成名的评书演员刘兰芳刚刚成立了自己的演出队,开始在鞍山周边进行巡演。 他们首先到达的一个村子,按照五毛钱一张票开始销售。 没想到附近几个村子的人听到消息全来了。 骑着驴赶着马车的,漫山遍野的全是人,把演出队包在中间。 就这样,首场演出结束后一数钱,竟意外卖出了数万元的票。 这不但让整个演出队都震惊了,刘兰芳本人更是终身难忘。 最后回到京城,今年当然也和往年大不相同。 因为除了从1956年开始,已经持续了二十届的春节环城跑,照旧举行之外。 不愿在家闲待着的京城老百姓还有了另一个好去处,可以去逛逛。 那就是宁卫民以皮尔·卡顿斋宫陈列馆名义,联合天坛公园和区服务局,三方共同筹措举办的“春满人间——1983年天坛斋宫雕塑艺术游园会”。 不用说啊,京城这地方要恢复庙会传统,那可太具有群众基础了。 因为在老年间,穷人不但能指着这庙会活命,老百姓也指着逛庙会找乐呢。 不夸张的说,一进这腊月初一,到明年的腊月初一。 这一年都几乎天天有庙会,天天有地方去。 那时候逢三是土地庙,四、五之白塔寺,七、八之护国寺,九、十之隆福寺,谓之京城的四大庙市。 就这十天一转,假如初九到十二,都是隆福寺。 十三、十四又倒转回护国寺,十六、十七又到白塔寺了。 都跟集市似的,摆摊卖东西,卖叉子扫帚大铁锹,现在叫日杂。 说白了,庙会对于京城的百姓而言,几乎和农村人赶大集一样的重要。 岁岁年年的这么下来,早就成了京城百姓生活里的一个习惯性群体活动了。 那么可想而知,阔别二十几年之后。 宁卫民借着雕塑艺术展的由头,变相地恢复了春节庙会的传统。 这有多么符合广大人民群众的需求和心意。 其实还别说在这极其缺乏文娱活动的年代了。 哪怕是在人人都喊着“春节越过越无聊”的三十年后。 庙会不也依然散发着一股无可比拟的魅力吗? 所以呀,咱们还只能说京城的这块土壤,就适合生成这样吃喝玩乐一体化的地方。 这里的老百姓,他还就喜欢这种“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热闹劲儿。 更何况宁卫民丝毫不轻忽广告宣传的作用,三万块的宣传费不眨眼的砸了下去。 从京城电视台到广播电台,再到《京城晚报》、《京城日报》、《京城青年报》。 在除夕到大年初五这六天之内,那是全方位广告轰炸啊,力求做到人尽皆知。 这还怎么可能不火呢? 爱看热闹、爱赶庙会的京城人自然高兴得不得了,憋足了劲儿要去?一?、逛一逛。 事实上,这首届的“雕塑艺术游园会”,从2月13日的大年初一正式开始,到2月27的元宵节为止结束,整整十五天里啊,就没一天不人潮汹涌的。 其实要按理说呢,像大年初一,大部分人应该走亲戚串门去。 除了春节假期三天还有公休的一天,其余都是工作日,人们还得上班。 这十五天的大部分时间里,本不应该有太多的人才是啊。 可实际情况却不,由于广告到位,全城沸腾。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听闻消息的人都想来看看。 所以这十五天客流量虽然是有所区别的。 但区别也只在于到底是人多,还是人超多的差异罢了。 像大年初一头一天啊,当天门票就卖出了五万八千人,与去年比,直接增长一倍。 到初二当天,客流量直接达到最高峰,而且一蹿就又翻了一倍,高达十二万余人次。 初三、初四是略有下降的,那也有十万人。 随后日益下降,但也没有少过单日客流量四万人这个底线。 直至元宵节,恰逢周日,又再次把客流拉升到十五万人次,创造了全新的客流记录。 以此来了一个完美圆满的收官。 总之啊,这十五天下来,光天坛公园两毛钱一张的门票收入,就高达十八万多啊。 都顶得上旺季一个季度了。 如果以此来统计的话,京城近乎十分之一的人都来过这次庙会了。 宁卫民当然是最清楚人气意味着什么的。 说实话,大年初一当天,他早上六点就起床了。 洗漱完毕就来到了天坛公园,来检查筹备工作,担心的就是这个。 他不知怎么就突然不自信了,特怕该做的都做了,盼来的结果却和他预想的不一样。 如果没有太多的人来,一下冷了场,那好不容易聚拢的这些人,心气儿可就难拾掇起来了。 结果事实证明他的担心纯粹多余。 甚至公园还差半个小时才开门的时候,他就恢复自信,彻底踏实了。 不为别的,就因为此时,他发现等候在天坛公园西门外的游客已经人山人海。 这就让他仿佛看到了游客进入后生意红火的热烈场面。 再不怀疑自己策划的这个活动会一炮而红。 所以等到开门之后,宁卫民似乎忙得焦头烂额,似乎哪儿都需要他主持似的。 但其实一半时间,是他兴奋得如梦游般地在场地乱窜。 这就像康术德第一次带他趟鬼市说过的那样,他闻着生意味儿就高兴! 尤其是看到自己设计的“打金钱眼”活动,招得许多游客围拢过来。 争先恐后地拿钢镚往里扔着的情景。 宁卫民更是在旁边开心坏了。 他心说这可都是钱啊,真是从天上白白掉下来的钱。 想了一想,居然发现了一个绝对会减少收入的漏洞。 于是一拍脑门,赶紧跑进了斋宫临时搬了套桌椅来。 又专门安排了手下的一个姑娘负责守在这里。 既可以维持秩序,同时也便于为有意扔钱的人们兑换硬币。 挣钱嘛,那就必须服务到位才行啊,绝不能让客人掏钱不便嘛。 等这事儿办完了,宁卫民才想到要去看看个个生意摊儿的具体情况。 于是又忙折返到斋宫门口,去看那些他假公济私,为自己的利益安插的亲信们,有没有遇到什么经营困难。 嘿,没想到大家的生意还真兴隆。 不光区里调派来的老字号饮食摊点人满为患,工艺品摊位引人慷慨解囊。 就连锦匣厂的锦盒,罗广亮的处理服装和张士慧的廉价烟酒,一样惹人争抢。 别看才开门那么些时候,但几乎所有摊位前已经水泄不通,买的卖的,个个亢奋。 宁卫民一时都有点狐疑了,这人都怎么想的啊? 难道在庙会上卖的东西就要比别处香一些? 不过即使如此,生意不好的个例终究也有。 那就是煤市街街道下属的日杂商店所卖的小扫帚,几乎无人问津。 但这也不算什么,宁卫民给出了个主意,就轻而易举改变了这种窘况。 他呀,进屋拿大红纸写了个“扫灾辟邪,扫出吉祥”的条幅。 让这卖扫帚的给贴临时摊位上。 然后又让这主儿把这些扫帚的手柄处绑上红绸。 别说,这就算成了! 有了这个噱头,本来滞销的小扫帚,居然渐渐有人光顾了。 半个小时过去,不打折都卖掉了二十多把,你说牛不牛吧? 所以当日杂商店售货员由衷表示感谢之后, 宁卫民再无半点对自己的怀疑,得出更为乐观的结论。 看样子旗开得胜啊! 这肯定能得个好口碑,把电视台招来! 要真传开了,便宜可就占大了,往后人一定会来更多! 正文 第四百一十九章 庙会一哥 果不其然,宁卫民如愿以偿。 就在庙会正式开始的第二天,电视台不但真的来采访了。 而且规格之高,也是他没能想到的。 或许是因为牵扯到了皮尔·卡顿这个国际知名品牌吧。 当天,除了法新社、路透社的外国记者闻讯赶来拍照发文。 京城电视台派人来做专访之外,就连国家电视台也一样遣记者来了。 于是宁卫民的游园会就作为京城春节的代表景象,上了初二的《新闻联播》。 在当晚七点半之后的电视屏幕里,现场镜头可是播放了足足半分钟呢。 甚至这届“雕塑艺术游园会”,还被《新闻联播》的主持人薛飞,夸成了中西文化合璧的“新派庙会”。 说这个活动象征着共和国和法兰西文化交流的春天到来。 不言而喻,这是多么激动人心的官方鼓励啊。 这不但是政府给宁卫民的“创举”做出了政策背书,是对皮尔·卡顿在华业务的正面肯定。 也等于上头释放了一个可以恢复春节庙会传统的明显信号。 想必明年春节,京城就会有更多的公园蜂拥而起,响应效仿。 从哪方面讲,都是天大的好事啊。 而且最关键的是,有了《新闻联播》的报道,对于本届游园会,那影响力可大不一样了。 还有什么比这更强有力的广告啊! 不但直接促使京城百姓对游园会更加趋之若鹜,心生向往之。 参与促成这件事的每一个人,功劳含金量也是大大提升啊。 别说天坛公园的领导班子和乔万面上有光,准备迎接上级的表彰嘉奖。 就是宁卫民个人,也就此坐实了“率先恢复春节庙会传统第一人”和“创新庙会形式开拓者”的名头。 以后只要再提起京城的新庙会,谁的“江湖地位”也大不过他去。 完全可以说,从今往后,他就是京城的“庙会一哥”了。 无论谁都无法否认,他对京城民俗文化做出了至关重要的莫大贡献。 当然,再怎么样,也肯定有人眼红,会觉得不服气。 私底下,这些人多半会认为宁卫民不过是走了狗屎运,才捞了这么大的便宜。 但这话,咱还真的两说着。 因为一个人之所以成功,绝没有单靠运气就能立住的。 还必须有一定德行和能力相辅相成才行,不能德不配位,才不配位。 能上《新闻联播》固然有宁卫民走运的因素。 可要把这个活动运营得让老百姓大致满意,让人传人的口碑越来越好,那就得凭用心和真本事了。 否则要是全靠投机取巧占下的好处,干实事儿的时候狗屁不灵。 那别人给自己脸上贴再多的金粉,也会掉下来的。 爬的越高,就会摔得越惨。 所以还得说,这个称号,这份荣誉,宁卫民是当之无愧的。 如果谁要不信的话,大可以去看看游园会的现场。 那么多的客流,宁卫民居然能给安排得处处井井有条,这一点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已经足够那些对他不以为然的人,好好了解,认真学学的了。 别的不说,首先是防火工作就是一个天大难题。 要知道,这年头几乎是个男的他就抽烟,而且大多数人,还喜欢随处乱扔烟头。 这毛病特别不好,非常容易引发火灾火情。 尤其是对天坛这样树多的地方,那是绝对需要特别重视的隐患啊。 这要真是烧了林子,烧了古建,烧了游客。 谁主办的这词活动,谁就得承担相应的责任。 所以为保万全,不算斋宫里已经有的,灭火器宁卫民就新买了二百多个。 每个摊位周边和斋宫物舍外,全都安置了两个。 同时还组织人手在显眼的地方都贴上了“冬天物燥,请勿乱扔烟头”的醒目提示。 并且在此前,宁卫民专门请来消防员为斋宫所有工作人员培训了基本防火常识。 要求每个人都记清楚铁锹、水桶,等消防物品的存放位置。 以备游园会中遭遇突发情况,马上就能采取正确及时的应急措施。 正是因为这样,在游园会的这些日子里。 虽然几乎每天都要发生数次烟头点燃垃圾和树叶的情况。 但现场的工作人员还是做到了及时扑灭,成功保证了游园活动的安全。 否则弄不好就变成大灾大乱了。 其次,防火之后还有防盗呢。 早就知道今年公安部门会严惩刑事犯罪的宁卫民。 当然不会对社会治安现状抱有乐观态度,在治安保障方面掉以轻心。 再加上斋宫的漂亮姑娘也多,本就容易引来不三不四的人。 所以为了确保游园活动能够和睦顺利的进行,在跟派出所报备的同时。 宁卫民就联合天坛园方,提出希望派出所能调派警力支持。 最后,是力有不逮的派出所请示了分局,才终于从分局调派了十个民警来负责治安维护。 还真别说啊,有了这些穿官衣的“镇场”,那就是不一样。 哪哪儿都是一片和谐景象。 真没有什么胆敢寻衅滋事,惹是生非的主儿。 贼倒是抓了不少,几乎每天都能逮住十几口子。 估计十五天下来,光抓到的小偷数目就得过百。 恐怕足够这些支援游园会的民警们立功受奖的了。 再后,还有疏导人流和现场应急的问题呢。 为此,宁卫民要求天坛园方分别在西门入口和斋宫门口,设立了两个具有投诉、问询、报警、急救包扎与失物招领的功能的应急处。 同时他还请求园方安排了二十多人作为安全巡视员,分散斋宫各处疏导人群。 以免发生踩踏、哄抢、冲撞,儿童丢失等意外安全事故。 至于垃圾清运工作和上厕所的问题,当然也不容小觑。 表面上看虽然是细微末节,可一旦处理不好那是直接会影响到游客体验的。 想想就知道,谁愿意在垃圾堆里,闻着臭味吃东西,憋着一肚子的屎尿瞎逛荡的啊? 再好的兴致那也得败坏了不可。 但实事求是的说,这两种基础设施要想解决到位还真不容易。 因为要应付这么庞大的人潮,公园原有的那些设施可绝对扛不住,也绝对不适用啊。 可要单置办呢,光买垃圾桶就得一两万,盖一个厕所那就得两三万了。 别说不划算啦,关键是不赶趟啊。 所以,宁卫民也只有用点凑合的办法便宜行事了。 像垃圾桶的事儿,宁卫民就是靠米婶儿解决的。 没别的,通过副食店菜站系统,联系了蔬菜公司。 然后花了五百块买下来一百个专门运送蔬菜瓜果的藤条大筐。 这玩意个儿大啊。 临时凑合用用没什么问题,而且可以做到一个摊位旁一个垃圾桶。 甚至用完了就直接当垃圾处理掉即可,方便极了。 唯独辛苦的就是那二十几个人的公园清洁队了。 好几十万人产生的垃圾,一百个垃圾筐,想想都吓人。 那全得靠他们带着口罩,忍着臭气和肮脏,一趟趟的拉走啊。 有关厕所问题,宁卫民的主意更绝。 第一,是把公园大部分对游客开放的男女厕所,统一改为女厕。 门口要安排专人看护,只对女性和幼儿放行,男人不许进。 第二,就是用草席在斋宫附近的树林里进行区域围挡,以作为临时的男厕。 同时,还要把大便和小便的区域独立区分开。 道理也很简单,需要大便的人毕竟是少数。 重要的是,男人入厕可比女人省事多了,小便站着就能解决问题。 简陋的条件对广大的男同志来说,不是不能接受的。 那作为园方,只要在草席围着区域里,刨出几道深沟来,那就是临时厕所了。 善后同样简单,一掩埋就完事儿了,还有利于树木繁盛呢。 唯一要多考虑一些的是老年人入厕问题。 所以距离斋宫最近的厕所,宁卫民就定为了老年人专用厕所。 视老年人身体状况,可以允许一个家属陪同。 但除此之外,任何人,就连女人和儿童都不许进。 不过与这些相比,宁卫民最值得称道的地方。 那还得说是他做事是有远见,也有底线的。 他没彻底扔了良心,像三十年后的许多庙会主办方,只把这种活动当成纯粹捞钱的地方。 尽管时间紧,任务重。 但出于口碑和声誉上的考虑,在内容安排上,宁卫民还是尽量从民众的实际需求出发。 不但专门开辟了表演舞台和撂地表演两个区域,组织了秧歌大游行。 还花了不少钱,请京剧、歌舞、杂技、武术、舞狮、评书、相声、撂跤、耍中幡、古彩戏法的演员来表演。 甚至就连城郊串糖葫芦、捏面人、吹糖人、做风车的小手艺人,他都给请来了好几位。 给的条件相当优厚。 不但不收场地费,每天管饭。 人家要挣不到三十块钱,他还负责掏钱补齐呢。 这样一来,宁卫民的游园会上,也就绝不会出现三十年后那种。 逛了半天人头汹涌,走都走不动道儿。 看不到表演,只能看见雷同的商家。 除了掏钱挨宰再没有其他可干之事的情况了。 反过来这次来逛的人虽多,但服务相当到位。 人流井然有序,垃圾也能及时清运。 出了什么问题都有人负责解决,哪哪儿都是一片和谐景象。 演出内容也相当实在啊,许多传统艺人表演的节目都是京城人喜闻乐见的。 想想看,多少年不见庙会上的演出今又复出,人们怎么能不高兴呢? 所以宁卫民的游园会,还真是过大年的样子。 到处熙熙攘攘,随处笑逐颜开,人们情不自禁,也喜不自禁。 固然还不够完美,还有许多地方没做到位,但毕竟瑕不掩瑜。 实话实说,像这样细致的策划和组织工作,已经属于这年头的顶尖水平了。 正文 第四百二十章 捞肥了 对外,宁卫民算是千方百计让游客们满意了。 对内,他同样也没忽视基层工作人员的心态和感受。 说实话,人情世故烂熟于心的宁卫民,其实非常能够体察民情。 对需要面对的现实情况,他心知肚明。 除了斋宫的职工是有丰厚奖金拿的,没什么牢骚可发。 其他的人,无论是天坛公园一方,还是服务局抽调的老字号职工,又或是来支援的民警。 有谁是愿意离开家人,大过年的跑到这儿来挨冻受累来啊? 没错,这年头讲究奉献精神。 而且既然端着铁饭碗,对有些摊派性质的任务也没法推诿。 可要说这些不得不来应差的人心里不埋怨,不抵触,那是不可能的。 所以为了保证内部团结,调动工作人员积极性。 考虑到游园会的工作劳动强度太大,又是节日里劳作。 在年前,宁卫民就主动和天坛公园和服务局征询,说想从斋宫陈列馆的账上划拨一笔专款。 好为这些方便大众的基层工作人员提供一定的物质补偿,以慰其心。 他拿出来的具体章程,就是对天坛公园和服务局所抽调来的,所有为游园会忙乎的职工。 在三天春节假期内,每天现场给每人发放五块现金充当劳务费。 此外,每人每天还有一盒八达岭香烟,一包半斤的杂拌糖可领,作为过年的小礼物。 等到过了三天春节假期之后,因为到了正常上班的日子,劳务补贴会降到两元一天。 不过烟糖还是照旧天天都有,一样可以领取。 这个举措太有诚意了,天坛公园和服务局当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那简直就是欢迎至极啊。 于是本应该很棘手很难办的事儿,一下就变得好办了。 大部分被领导点名,或者抓阄征调来的人,在知道了有补贴之后。 不情不愿的心气儿立刻来了一百八十度,至少是认为来了也不吃亏。 本来嘛,这年头大部分人的收入是死的。 同一阶层的人与人之间,就是有差距,顶天了也不超过十块钱。 干上十五天,就能额外到手小一个月工资了,谁能不动心啊? 春节是不能陪伴家人了,可事后还能补休啊。 拿着这小四十块钱给老婆孩子买点什么不好啊? 攒钱买家电的过程,都会因此大大缩短哪,谁还能不乐意啊? 更何况还白落一条半香烟和好几斤糖呢,那也是钱啊。 于是情形陡然逆转,像有些没被摊上这码子事儿的人,还反过来对能来的人心生羡慕呢。 尤其是家境困难的一些人,居然还有主动求领导,希望能把自己加上,或者顶替别人来加班的呢。 如果没达成所愿,甚至有人还酸溜溜的为此抱怨领导不公,私下里骂街生闷气的。 说白了,这就是钱能通神啊。 宁卫民的不小气,直接就让坏事变成好事了。 至于民警们,当然是不可能拿劳务费的。 为此,宁卫民还得灵活应变,把给予民警们的礼物做了一下升级处理。 除了每天的烟糖可以给民警们照发之外,他额外增送每位民警一条希尔顿香烟,一瓶法国白兰地。 要知道,这年头的舶来品的意义可不同,谁拿着洋烟洋酒都足可以好好显摆一番的了。 所以尽管宁卫民在民警们身上花的钱,其实比其他人还少了一些。 但仍然让民警们相当惊喜,就没有人不高兴的。 此外,就连给区分局送的锦旗,以及对各方各面领导表达的谢意,宁卫民也都想到了。 安排得是滴水不漏,八面溜光。 但这就是题外话了,在此无需多加赘述。 总之,在宁卫民精心又贴心的筹措下,他的游园会可谓天时、地利、人和俱全。 无论对外还是对内,基本上都达到了一种比较理想化的运作状态。 那自然而然就打响了牌子,在百姓中间赢得了良好的口碑,引得人气一日比一日更加旺盛。 反过来呢,作为宁卫民个人而言,他当然也不会白忙一场啊。 都说商人是无利不起早的,这话没错。 仅仅由此而来的商业利益,就已经足以弥补宁卫民殚精极虑的付出了。 别的不说,咱就说说“打金钱眼”这一摊儿吧。 利润之丰厚,远超宁卫民的预计。 光大年初一头一天,聚敛起来的硬币,就超过一千七百多块啊。 这事儿说出去大概都没人信。 合着就为了讨个吉利,求个好运。 居然平均下来,相当于每个游客白白扔了三分钱。 这手大不大? 那十五天合算下来,又得多少钱哪! 而这笔钱连数儿都没有,自然没必要入账啊,也就成了宁卫民的私人收入。 与之类似,宁卫民把一些公园商亭里的零食、玩具和自家的烟酒、旅游工艺品聚集在一起。 随便让人摆的两个套圈儿摊儿,居然也收获颇丰。 别看两毛钱仨圈儿,这么一扔,收费似乎不高。 别看头奖二等奖也就是三盒价值一块六外汇券的希尔顿,以及一个斋宫标价十块的石雕烟灰缸。 可问题是人越穷,博彩兴头就越高。 再加上宁卫民的摊儿又是独家垄断性的经营。 那大队排的啊,头一天下来,两处加在一起居然就获利一千出头。 吓人不吓人啊? 而且必须得说清楚了,宁卫民是输得起的人。 何况图得本来就不是盈利,而是聚拢人气。 他是绝对没弄虚作假,甚至还巴不得有人能赢的头奖,引人瞩目呢。 要说他唯一动了点鬼心眼的地方,也就无非规则里加了一条。 套中过三等奖以上的人,如果还想再套,每胜一次,就必须得往后退一米罢了。 结果就凭这个,套圈儿摊儿胜算就维持在了百分之七十以上啊。 他是既赚了人气儿,也赚了大钱啊。 但这还不算什么呢。 要知道,宁卫民可是连张士慧,带罗广亮的一干兄弟都招引来了。 他假公济私地给他们划分了最好的位置,那钱简直是赚海了。 张士慧这边,别看那些库存的廉价烟酒是赔着往外卖的赔钱货啊。 但出货速度和折扣的程度可远超平日的经营。 赔的少是卖的多,没出五天呢,库存就见底了。 临时联系的黄新源,连夜放货才接上。 那这样的销量都转换成高档烟酒,不都是钱嘛。 就这十五天,真顶平日里干一个季度的了。 罗广亮那儿就更顺当了。 本身棉织品就涨了价儿了,价钱只要卖的比商店低,不愁没人要。 结果他们把宁卫民囤积的那些棉织品这通卖啊。 不但缝纫社库存基本都抛售光了,就连米婶砸手里那些化纤布,也借着这机会顺带手给清了盘。 算是成功宽慰了米婶儿的心,很及时的化解了这老太太的心头之患。 反正归了包堆儿,这些要都算在一起吧。 宁卫民通过这庙会捞到自己手的净收入,那差不多就达到十五万了。 值不值? 私人合适吧?公家同样很合适。 来逛庙会的人,是饿了吃,不饿也吃,反正逛庙会少不了吃。 品尝各种京城风味小吃,是京城人逛庙会的一大嗜好。 而且糖葫芦、风车、气球、毽子、空竹、风筝等摊位是做吸引小孩子的地方。 孩子们都会来挑选自己心仪的玩意儿。 服务局下属的饮食店、工艺品商店。 天坛公园的汽水、面包。 甚至是那些耍手艺的私人小贩,一律全卖疯了。 疯到什么程度呢? 别的不提,就说冰糖葫芦的和手工风车这两样东西。 作为庙会上最具代表性,也最让孩子们难有抗拒力的东西,完全就是供不应求。 大年初一的一个上午过去,经营这两样东西的小贩们,两千多串的冰糖葫芦就都卖光了,几百个手工风车也告售罄。 当宁卫民发现那帮小贩们这就要走,而且得知他们还都没存货的情况。 甚至由于缺乏材料,小贩们回去也没法赶做的时候。 宁卫民当时就心急起来了。 因为要没了这两样东西,那这游园会哪儿还像个样子? 过年嘛,人们来逛就是要放松心情,高兴地玩玩儿。 什么好玩儿就玩儿什么,哪儿热闹就凑到哪儿看热闹,不怕花钱。 你不能让游客连最基本的消遣玩意都买不到啊。 那不就砸锅了嘛。 于是就为这事儿,宁卫民临时联系乔万林,俩人一起紧急想办法求支援。 最终经过一番着急冒火的联络,乔万林算是在玩具公司的库存里,调来了三千多个用于出口的风车顶上了。 同时他们又给漆器厂下了订单,让那头组织工人,临时加班赶制风车。 至于糖葫芦的供给,是“北极熊”食品厂帮忙解决的。 人家把作罐头的红果充当原料。又组织工人加班,才及时制作出了够数的糖葫芦送了过来。 最终,十五天的庙会,共计卖出了十二万串的糖葫芦,两万六千个风车。 这还是原料耗尽,工又不赶趟的情况下呢。 否则更多的商品,这庙会也消化得掉。 反正这么说吧,最保守来估计,本届游园会每位游客至少在此花掉了两块钱。 因为如果按照说好的,公家的摊点要上缴的百分之十营业额充当管理费。 宁卫民根据收上来的钱数差不多有二十万。 大致就可以估计出,不算门票,斋宫陈列馆和个体小贩们的收入。 光这些公家摊点的营业额就接近两百万元,你就说肥不肥吧? 如果依次来推测最真实,更全面的情况,其实应该是三百万流水差不多。 总而言之,这次游园会是有惊无险,皆大欢喜啊。 不独宁卫民捞肥了,各方参与者,也全都赚大了。 别的不说,就说这二十万管理费,按照四三三的比例一分配。 宁卫民已经足以替斋宫陈列馆回收组织活动的大部分成本了。 而天坛公园和服务局更划算,那是各自都得了六万元的净利润充当经费啊。 别忘了,这还仅仅是开始呢。 只要参与过这次游园会的人,谁都清楚。 等到明年再办的时候,那准备得充分了,只有更肥的! 什么叫肥猪拱门啊? 这就是肥猪拱门。 正文 第四百二十一章 参观团 “打竹板儿,快来瞧,今儿个天坛真热闹。各路师傅手艺妙,种种小吃真不少。叫卖吆喝声不断,一声儿更比一声儿高。” “小米儿粥,小豆儿粥,驴打滚儿,油炸糕。艾窝窝,炸麻球,焦圈儿油条豆沙糕。” “酱牛肉,羊杂碎,烧鸡熏鸭猪耳朵。炒灌肠儿,八宝儿粥,油炒面(来)耷拉火烧。” “糖三角儿,拌凉粉儿,芝麻烧饼枣儿年糕。锅盔煎饼牛舌饼,豆汁儿拉面糖火烧。” “凉拌面,刀削面,面茶烧卖槽子糕。肉炒饼,炒疙瘩,锅贴陷儿饼小笼包。” “京东肉饼是喷儿喷儿香,手工摇出的白元宵。薄脆薄的像张纸儿,糖葫芦长的比人高。”“爆米花儿,桂花儿糖,醉枣儿蜜供棉花糖。开花儿豆儿,小人酥,江米小碗花生糖。” “八宝咸菜萝卜干儿,松子儿瓜子儿橘子糖。凉透心儿的冻柿子,一辈子忘不了的关东糖。” “更有那,王致和的臭豆腐,熏得你,没处儿躲来没处儿藏。哎,它闻着臭,吃着香,看见不吃你心痒痒,心——痒——痒!” 好听不好听? 要是平日里,人们可能会觉得这段儿数来宝太吵太闹。 但人们如果身临其境,就在“雕塑艺术游园会”的环境当中。 亲眼目睹各个饮食摊点的生意红火场面,鼻子里又闻到了各种好吃的,热乎乎、香喷喷的味儿。 按大概就不会这么想了。 一定会说堪称妙音啊,弄不好还嘴里流哈喇子呢。 1983年2月27日,在元宵节当天的十点半左右。 天坛西门开来了好几辆黑亮黑亮的汽车。 汽车不是沪海牌就是吉姆,下来的干部们个个衣着肃穆,红光满面。 既有市领导,也有区领导,还有园林局、服务局、公安局的人陪同随行。 这些领导都是被《新闻联播》的报道效力和持续发酵的民间好评吸引来的。 今天特意赶在游园会闭幕前来参观,同时也表示一下慰问和鼓励。 然而他们在天坛公园的领导干部、乔万林和宁卫民的联合迎接下。 都没来得及走进斋宫陈列馆去看雕塑艺术展的主场。 就先在斋宫外面的商业区看见了这热热闹闹,宛如清明上河图一样的场面。 在打着竹板儿的艺人说唱中。 众位领导不但对老百姓其乐融融,吃喝欢畅的情景表示赞叹。 对现场基层工作人员认真负责的工作状态夸奖不已。 更主要的是,他们还都注意到了防火、防盗、卫生、垃圾清运和人群疏导方面,这些细节和措施的过人之处。 对此相当满意和欣喜。 于是在门口停顿的时候,各位领导先就给了天坛园方和区服务局一个组织有方,办事周全的评价。 而天坛园方和服务局的主要负责人,则赶紧把功劳全归结在下属和基层人员身上。 尤其是天坛公园的园长,得了领导夸奖,气色大好。 同样没忘把真正的功臣宁卫民借这个机会推出来。 他专门向诸位领导介绍,说宁卫民就是皮尔·卡顿公司的代表。 既是这次游园会的发起者,也是主要出资人。 人虽然年轻却非常有头脑,主意就是他出的,所以游园会的成功,属他的功劳最大。 这话一说,大领导就主动对宁卫民伸出手来了。 代表市政府对皮尔·卡顿公司为文化交流做出的贡献,予以赞许和肯定。 宁卫民则用双手握住领导手,诚惶诚恐的做了一番谦虚回应。 他声称游园会的成功,主要还是靠所有相关单位大力支持、配合、与帮扶的结果。 尤其是天坛公园、服务局和分局的领导们,对自己的帮助非常大。 通过这次合作,他从各位领导身上学习到了不少东西。 因此他非常希望皮尔·卡顿公司能与天坛园方和服务局在文化交流方面加强探索。 发掘出更多的合作方向和可能性。 说白了,这不就是韦爵爷的名言,花花轿子人抬人嘛。 宁卫民这小子,嘴里说的都是漂亮的场面话。 什么叫场面话? 简言之,就是让别人高兴的话。 既然说的是“场面话”,可想而知就是在某个“场面”才讲的话。 这种话不一定代表内心真实的想法,也不一定合乎真实。 但讲出来后,就算所有人都明白你的话“言不由衷”,也一样会感到高兴的。 当然,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对宁卫民来说,第一面给别人留下好印象,只是基本素养。 真正为了哄这帮领导开心,其实他还备了更多的节目呢。 比如说,在参观斋宫的时候,他早安排人准备了红纸和笔墨。 要求诸位领导赐字,留下墨宝。 另外,他还让专人拿着相机,拍摄领导视察的全程,随后再为大家合影留念。 还有,参观结束后,他还把领导们都请到了斋宫的咖啡厅去休息。 在哪里品尝了一些小吃和元宵,又按人头把早就准备好的纪念品,交给了领导们的随从。 最后这才毕恭毕敬,殷勤备至的把这个“参观团”给送走。 还别看这些环节在当今,已经属于烂大街之举。 可在这年头,却真的是极其周到且贴心的款待程序。 要知道,在这个信息闭塞的年代。 即使是官场,也并非所有人都懂得交际的诀窍的。 当时的人有几个懂这一套呀? 想都想不到。 为此,当领导们离去的时候,都是齐齐展颜而笑了,几乎谁看宁卫民都和蔼有加。 不用多说,乔万林当然是无比佩服。 宁卫民的表现显然具有与其年龄不符的成熟和老练。 不但让参观的领导们个个听着舒服。 让天坛公园、公安局和服务局的领导们觉得他会做人。 甚至就连乔万林自己,也觉得宁卫民比他还适合走仕途。 为什么? 因为一个人会说话不容易,会办事就更难。 如果要再加上礼数周全,那简直天下无敌了。 迎人三步,送人七步,处处拿捏得那么巧妙。 和这样懂事的人相处,领导能不高兴吗。 但就这,仍然不是宁卫民的全部的优势。 他为人大方就不说了,最重要的是那份着装和仪态,是既自然又高雅。 能显出形象的魅力,非常容易就能获得别人的信任和好感。 乔万林对此简直可以说是羡慕至极了。 真希望自己也能有宁卫民这样的风度和仪表,那才能保证仕途一帆风顺啊。 但话说回来了,所有这一切毕竟只是乔万林自己认为的。 多少有点理想化和夸张的成分。 像乔万林就怎么也没有想到。 他认为宁卫民说的场面话,居然有一些还并非真的只是场面话。 某些事儿,宁卫民其实是非常认真的,而且刚才那就是借机会在做铺垫。 而宁卫民的处境,也并非他所看见的,真的那么舒服快意,意气风发。 正文 第四百二十二章 小吃宴 “慰问参观团”走的时候,时间已经差不多快十二点了。 按理说完成了接待任务,其他的人,这就该回各自的单位食堂打饭吃饭了。 但宁卫民却不愿到了饭点,就让各个合作单位的负责人这么饿着肚子离去。 所以主动留起客来。 “各位领导都别急着走啊,择日不如撞日,今天既然赶上了元宵节。大家中午干脆就留在我这儿吃顿小吃吧,也让我表达一下感谢怎么样?” 这个主意当然好。 这些人,刚刚跟着市领导、区领导们品尝了一些小吃和元宵。 食欲已经被调动起来了,正意犹未尽呢,谁还能不愿意留下啊? 可问题就是这些人的顾虑也颇多。 像有些跟宁卫民不熟的人就主动谢绝了 “小同志啊,谢谢你的邀请。可这不大好啊,基层同志看在眼里会有意见的。肯定有人说我们借机大吃大喝,搞不正之风啊……” 也有人顾虑的是领导的看法。 “就是啊,刚才诸位领导们也是浅尝即止。我们留下来继续吃,这算怎么回事?不妥不妥,我们还是走吧,咱们改日……” 然而宁卫民哪儿能没有话说,他自有他的道理。 “别啊,我可是诚心诚意的。哎呀,什么大吃大喝啊?真谈不上。这小吃才值得几个钱啊?真要搞不正之风,那我就不请您几位吃小吃了,怎么也得到大饭庄,点上一桌百元以上的宴席,再点上每桌百元以上的酒水,才是那么回事啊。” “小吃小吃,本就是老百姓的吃食,这能跟大吃大喝挨上边吗?我就是请大家吃十顿小吃,那价钱也顶不上一顿上规格的正宴。您几位自己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干脆我也坦白了吧,其实这不过是恰逢元宵节,我才想讨个巧,请各位领导与民同乐一下罢了。纯属是借花献佛的事儿,是托了乔科长的福。否则要是过了今天,服务局下属单位这些饮食摊点收了,我就想请大家吃便宜的小吃,那也是不可能了。” “何况实话实说,为了接待视察的领导,我已经提前准备了不少的小吃。这种事儿临时现抓挠可来不及。而人家领导尝尝,意思意思就要走,也属正常。那是因为领导们事务繁忙,我总不能硬留下领导,必须把我们准备的东西都品尝一遍吧?” “所以领导走了,就出现新的问题了。剩下的这些小吃该怎么办呢?要我说啊,不吃白不吃,不吃也是浪费。其实大家留下来吃了,反倒才是勤俭节约的行为。也算帮我一大忙了。免得公司查账时,又有人找我的茬。” “我不跟大家来虚的啊,如果各位真不愿意在我这将就。我不勉强。不过各位也不能就这么白手走了。我买来的小吃,请大家务必得给我个面子,一起分了。每人都必须带走一份才行。你们还别说我拉拢腐蚀干部,谁要再跟我提这个,我可真急啊……” 这么一来,现场的人都笑了。 所有的顾虑都被宁卫民开解了,大家似乎真的无可推辞。 于是天坛园方的一个领导,首先就带头给了宁卫民面子。 “哎呀,咱们的宁经理这么有诚意,把话都说透了。那咱们大伙要推辞,可就太不给面子了。我看啊,咱们还是帮他这个忙吧,今天就吃他备下的这些小吃吧。” “好好好,我同意,那就这么办……” “对对,我也赞成,那咱们就回去……” 就这样,参与游园会的各合作单位负责人,集体又重新回到斋宫的咖啡厅。 但这次一回去,又不一样了。 因为当斋宫咖啡厅的姑娘们把零散的方桌拼接在一起,铺上了桌布。 再把那些提前备下的小吃装盘儿,统统摆了上桌儿,那叫一个惊人的丰盛啊。 简直就如小吃展销会一样。 什么豌豆黄、驴打滚、艾窝窝、蜜三刀、糖耳朵、栗子糕、蛤蟆吐蜜、豆馅儿切糕…… 什么焦圈儿、麻团儿、咯吱盒儿、炸回头、奶油炸糕、撒子麻花、姜汁排叉,绿豆丸子…… 什么烧羊肉、酱牛肉、炸松肉、酱肘子、素什锦、素鸡、肉火烧、白水羊头…… 什么金丝卷、银丝卷、蝴蝶卷儿、咸酥火烧、螺丝转儿、芝麻烧饼、马蹄儿烧饼、萝卜丝饼…… 什么奶酪、果子干、炒红果、核桃酪、花生蘸、琥珀核桃、杏仁豆腐、冰糖莲子…… 那真是糕点、炸食、冷盘、甜品、主食样样俱全,宫廷小吃、清真小吃、汉民小吃,琳琅满目啊。 但这还不算什么呢,因为桌儿上的还只是冷的。 宁卫民当然不能让大家连口暖胃的东西都吃不上。 于是让手底下的人一边煮元宵,一边又去外面端其他热乎的。 等到一锅豆汁儿,一锅八宝粥,一锅炸豆腐汤,一锅热元宵。 一大盘子京东肉饼,一大盘子门钉肉饼,一大盘子小笼包,一大盘子水爆肚仁儿。 外加两大盘子的烤羊肉,两大盘子的烤牛肉,再依次端上桌儿。 好嘛,这真是不是宴席胜似宴席,看着可比真正的大饭庄子的酒席气派多了。 毋庸置疑,女人肯定对甜食感兴趣。 所以美协的一位女同志率先就被那些宫廷甜食和饽饽吸引到了长桌旁,由衷夸奖。 “漂亮,太精致了,太让人舍不得吃。” 反过来,男人对肉食和炸食肯定更感兴趣。 于是一个分局的同志干部迎着那些冷盘和炸食,也走了过去。 最后又被烤肉的香味诱惑得食指大动。 “这肉味儿可真香啊,这是烤肉宛还是烤肉季啊?” 天坛公园最先带头的那个干部,则陪着倒背着手的园长一起,围着长桌像视察一样,环绕了一周。 俩人忍不住一起发出了啧啧的感叹。 “了不得啊,足足得有五六十种哪,怕是把所有的小吃都搬来了吧?” “就是啊,这些东西都加在一起,那不比正经宴席差多少啦。确实有点铺张啦。” 说完他们就一起调头,半开玩笑地问宁卫民。 “这个小同志啊,太能耍心眼,我们可上你的当了。你现在还说不是大吃大喝……” “对嘛,小吃就说是便宜吧,可你摆的也太多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小吃也能摆出这样的阵势呢……” 但他们可没想到,即便这种情形下,宁卫民居然还能做到不脸红。 反而以一副理直气壮的态度为自己辩护。 “哎哟,领导啊,您二位可别误会。我不是早说过了嘛,咱们今天能这么吃小吃,其实就是占了咱们游园会的方便了。” “您想啊,京城的小吃散布在大街小巷。有的是店,有的是摊,如果平时谁要想同时品尝各种风味小吃,那根本就是不可能实现的奢望。” “可咱们今天有多合适啊!好不容易有这么个机会,那咱们作为这游园会的组织者,圆满的办完了这次活动。难道还不能尽量慰劳一下自己吗?从情理上,我认为应当应份。” “更何况大部分的小吃,确实都是之前就买好的。剩下的这些热的,才是我怕各位伤了肠胃,又让人新买了一些。总不能我请回客,再让大家吃了生病吧?” “至于浪费的问题,您二位尽管放心,那可是绝对不会的。因为咱们今天来个中西合璧,就用西方国家自助餐的形式方法。不分上下座,一会儿各人凭喜好用公共餐具,自取小吃放在自己的盘子和碗里,不够随时再取。” “这样呢,哪怕咱们吃不了,剩下再多,也不会糟践。我还能下班时候给我的工作人员们加个餐,甚至是让她们瓜分带走。这又有什么不好的呢?这一桌的吃食,要是分摊在几十人的头上,也不为过了吧?” 确实如宁卫民所说,这个中西合璧的小吃宴搞得是真好啊。 平等最大的优越性,就是可以省却许多的繁琐礼节。 这场宴会中的众人,再不用像平时那样,分上下、排座次,也免了席面上的各种礼数。 这让官场上繁杂的饮食文化,登时就变得简洁明快了。 大家反倒能特别轻松的吃这顿饭,专心品尝各种小吃。 而与此同时,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用餐形式,又体现了自由和随意性。 尤其凸显物质的丰富性和用餐的高效率。 所以一经尝试,这些各个合作单位的负责人就纷纷叫好,每个人夸宁卫民的主意高明。 不知不觉,刚才两位领导的口风也全变了。 一个说,“我看这样,倒是挺划算的,既符合咱们国人喜欢聚餐,爱热闹的习惯,还显得文明、丰富、节省时间,反而最大程度杜绝了浪费。我是真没想过,居然今天能一顿饭就尝到这么多小吃。这真够我跟别人聊天时,好好吹吹的了……” 另一个也说,“没错,这叫自助餐是吧?不错,真不错。不同的需要,甚至是对立的需要,都能因此得到满足,这种用餐方式体现了和谐和丰富。看似铺张,实则不然。” 宁卫民立刻笑了。 “感谢领导的夸奖,其实我这不过是简单的生搬硬套罢了。我还觉得对各位招待不周呢。坦白说,今天来的游客实在太多了,所以像什么烧麦啊,盆糕啊、豆腐脑、老豆腐、猫耳朵、羊杂汤、卤煮火烧……这许多受欢迎的小吃,我都没能弄来。真要上全了的话,所有小吃恐怕二百样差不多。” “二百多种?” “这么多?” 两位领导不觉吃惊,这个数字是他们真的未曾想到的,大大超乎想象。 宁卫民则趁势说。 “您二位要是真觉得这种形式挺好,心里满意,吃得尽兴又划算。我倒是有两个建议。第一是咱们明年再办游园会之后,让服务局的同志多待上半天,正月十六,咱们干脆就办个小吃宴,好好款待一下咱们各单位的领导和为咱们提供支持的基层同志们。” “第二呢,考虑到西方发达国家差不多都有喝下午茶的习惯,咱们咖啡厅也是周六,周日接待的外宾最多。我认为大可以让咖啡厅在这两天办个京味小吃专场自助,弄点小吃里的甜食摆放。既宣传了咱们本土文化,还能创收多赚点外汇券。想必外宾一定会喜欢。” 这话一说,两位领导更感惊讶了。 园长不由地上下打量,带着感慨夸奖起宁卫民。 “人和人还就是不一样,你这个小同志可真是个人才啊。普通一顿小吃,就能让你办得这么有声有色,这么周全。本就不易,就更别说你还能举一反三,想出这么好的主意来。后生可畏啊,我真是羡慕你们的领导,有你这么得力的下属……” 另一位打趣到,“你们公司聘到你算是挖到宝了。你也太会给你们公司赚钱了。可惜你们的公司待遇太高,否则,我们一定得把你从外国公司挖到天坛来啊,给你个正职科长干干……” 两位领导的口吻不乏有夸张和玩笑的成分,但赞赏之意也的确是发乎真心的。 于是宁卫民认为一个比较合适时机到了。 他索性把今天热情招待的真正的用意暴露了出来。 “二位领导,其实我现在跟您们的下属也没多大区别啊,是不是?咱们双方彼此的合作再默契不过了。何况实事求是的说,我不是一直都在您们的治下嘛。没您们的支持,我哪儿有什么工作成绩啊?” “没错,我是拿着外企的工资,可我的心还是华夏的心啊。我不但要对我们公司负责,我也得向您二位负责。说白了,我自认为是受双重领导的。既有义务,也有责任,为维护我们双方的共同利益努力。” “所以我的意思是,就像这自助餐的精神一样,还想继续探索一下咱们合作的更多可能。不瞒您说,今天当着市领导、区领导的面,我那些话都是认真的。至少目前,我打算跟咱们公园和服务局一起推行两件事。” “一个是办书市,尽量想办法把游园会的人气长期维持下去。这对我们公园的门票收入肯定有促进效果。另一个就是我想咱们几家一起合资办一个饭庄,效仿北海的仿膳做宫廷高档餐饮。从外国人的身上赚更多的外汇。不知您二位意下如何呢?有没有兴趣?” 正文 第四百二十三章 互相切磋 “你说你瞎折腾什么劲儿?你不知道什么叫见好就收么?非得让自己忙得像上了发条一样你才满意?” “关键是又把我牵扯进去了。你小子也忒不讲究了,怎么不提前跟我通个气儿呢?” “这西方老牌儿资本家是厉害啊,能让你这么不要命的给他们干。可跑得太快,是要摔跟头的!你就不怕马失前蹄啊?” 歪躺在咖啡厅的藤椅里的乔万林,一句句地挤兑着宁卫民。 此时已经是午饭过后,不但小吃和杯盘碗碟都撤下去了。 各个合作单位的领导们也都带着溜圆的肚皮和每人三斤的生元宵走了。 就连服务员也被宁卫民打发去休息了。 只有乔万林单独留了下来。 作为朋友,他免不了要与宁卫民再喝口茶,聊聊天。 而首当其冲,他们聊的就是刚才宁卫民和天坛公园两位领导提起的合作新项目。 一提起这个,乔万林心里就有气。 不为别的,主要是游园会太累人了,想方设法能胡撸圆满了,真心不易。 虽然乔万林因此立下了大功,稳拿把攥是要升职的,也算是累有所值吧。 可他真的不想再找累受了,心里就惦记着好好歇两天,享受一下胜利果实呢。 谁成想,今天宁卫民竟然来了这么一手,又给他安排上了差事。 就刚才,宁卫民和天坛园方两位领导一起把他招呼过去,就办书市和高档餐饮两件事问他的意见。 他能说什么啊? 这就是赶鸭子上架,不应也得应。 而事后,他当然就得跟宁卫民好好论论这个理儿了。 但他真没想到,宁卫民反而冲他大倒苦水。 “哎哟,乔大哥,这里的事,你哪儿知道哇。你以为我愿意放着好日子不过?我不是被逼上梁山,没辙了嘛……” “甭抱怨,也甭糊弄我,有什么难处你摆出来啊!” 乔万林一咂嘴,刀枪棍棒根本没停。 “我怎么就不信你这话呢。你可是你们公司的大红人啊!连小汽车都开上了,谁能逼你啊!对了,年前,你不还说自己马上就要拿到所有专营店的运营大权,变成运营部实际的正职领导了吗?你这前后态度,反差是不是太大了?” “哎哟,别提了!其实啊,就不是那么回事。” 宁卫民展露出一副悔不当初的表情,顺手把香烟递给了乔万林。 等到用打火机替乔万林点燃了香烟,这才继续说道。 “我现在才知道是自己是想当然了!你刚才说的话没错,跑得太快是要摔跟头的。不瞒你说,我现在就感觉出来了。我就是正处于要摔大跟头的前一刻。” “你想想,我为了做成这些事,那得罪了多少人啊!我在我们总公司那儿,已经差不多算把自己孤立起来了。现在不知道多少人天天盯着我,憋着挑我的错儿,盼我倒霉呢。” “你光看着我开汽车了,光看我大权在握了,那叫烈火烹油。再这样下去,我就该熟了,变成红盖儿螃蟹摆上桌让人拆胳膊卸腿儿了。” “过去,我真的以为只要我功劳大,对公司有用处。我们总经理会站在我这边,一直支持我,护着我的。但现在我不这么想了。我忽然发现,我就是再重要,也没法跟一个公司的人比。” “你看历史上那些孤臣,王安石,岳武穆,袁崇焕……有谁是有好下场的?功劳越大,死的越惨。我可不想坐以待毙,等别人的刀砍下来。我得自救啊。” 乔文林惊讶之余,也不禁深思起来。 “哎,让你这么一说,这个问题的确是很严重的。你的顾虑,也的确是有道理的。” “谁让你小子这么能干呢?谁让你把别人的路都给堵上了呢?谁跟你比,工作成绩都黯淡无光。人家不恨你恨谁啊?” “可我就纳闷了,难道这个时候,你不该夹起尾巴做人吗?怎么反过来,你要做更多的事儿呢?” “我觉得你现在这种做法,和你的目标之间,可有点自相矛盾呀!你就不怕更刺激其他人,让情况加速恶化?” 宁卫民再次叹了口气。 “哎,具体情况得具体分析嘛。我琢磨着,公司如果真要收拾我,只会出现两种情况。” “一是我没用处了,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二是我还有用,可比不得带来的坏处大,于是公司两相其害取其轻。” “所以啊,我要不做事的话,安于现状,等于纯粹找死。做事儿的话,别人嫉妒归嫉妒,多少还有一线生机。 “你别忘了,是我让游园会和雕塑展大获成功的,还让活动上了《新闻联播》。公司可没有马上就杀我这个功臣的道理。” “而惦记着让我倒霉的人,或许也认为,我接下来要做的事儿不靠谱,正好借此挑我的错处。这就让我有了时间缓冲,还能改变这一切。” 乔万林在权术上是有几分天赋的,立刻领悟。 “难怪呢,你办这些事儿这么仓促!难怪你非要把天坛公园和我们服务局也绑上你这趟贼船。你是想利用我们这些外部力量托着你,好让你们公司投鼠忌器啊!” “一旦天坛这边的业务开展起来,你们公司想要拿下你,总得考虑考虑因此造成的损失和我们各方面的反应,是不是?” “毕竟到时候,咱们合作的项目就成了大家的事儿,你这个核心人物相当重要。拿下你,也就不能你们一家说了算了。” 宁卫民撇了撇嘴,以一种疑似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的眼神地瞥了乔万林一眼。 “话别说的那么难听啊。什么叫上贼船啊?我宁卫民是亏待朋友的人吗?我办什么事儿,绝对是以互惠互利为原则。” “甚至我敢打保票,我要干的事儿,就连我们公司,同样会从中获益的。我做人可是有底线的,有职业操守的。” “不管怎么说,我们总经理宋大姐待我不差。她不但重用了我,也给我很大权力,很优厚的待遇。即使我日后自己发展,眼下也得真心实意为公司干。我的目的,无非是想要自保而已。” 喝了一口茶,他又接着说。 “其实我非常清楚,这个世界上,无论个人爬到什么位置上,总是会有强大到能够一脚把你踢开的力量。但是,如果你能事先占领一小块要害的领地,这股力量至少得听听你的意见。如果你再有一些强大的朋友支持,这股力量甚至还得允许你讲讲条件。” “我当然不能让自己变成一个连条件都不能谈的角色!所谓卸磨杀驴,其实杀得都是蠢驴。推磨的和杀驴的,位置不是不可以互换的。关键还是看你智商够不够。” “而我认为,一个人实际权力的大小,并不仅仅取决于他自身的职位高低,也取决于他所属的关系网络。虽然我不是什么大人物,但如果能让大人物听我的,那就等于我也成了大人物。也就是说,像我这样本来没有权力的人,照样可以靠面子,靠关系,间接地拥有权力。” “那你说,我找你们做外援是不是再正常不过了?咱们彼此既有交情,又有默契。换成你的话,你难道不这么做?你要非说利用,我不辩解,但我能够保证。让你们托我一把,你们并不吃亏。” 认真沉思了一会儿,乔万林终于做出了许诺。 “我明白你的处境了。作为朋友我会帮你的。大概我上辈子欠了你的,这辈子就总得听你使唤喽。” 不过他脸上随后又闪过一丝忧虑,不免有些担心的问。 “可我还得劝你一句,你还是别过于自信了。不怕你不爱听,要是万一这事儿有什么变化,你又该怎么办?毕竟变数太多了,投资高档餐饮可不是小事。万一事情没你想的那么顺利,天坛园方要变卦怎么办?而且你这么干,我还是觉得治标不治本啊。” 宁卫民当即表示谢意,但胸有成竹的态度却毫无改变。 ““谢谢了,乔大哥,谢谢你肯这么设身处地为我着想。你就放心吧。” “首先,我还真不担心这事成不了。即便是天坛园方撤出,不愿意干,我还能找着别人来干。为什么?因为我身上有矿有宝。” “别忘了,皮尔·卡顿可是外资企业。是大陆内地,目前除了港商投资的企业之外,唯一真正的纯粹外企。在我们公司的身上,既有国家高层关注的目光。也有优惠政策。” “前三年免税、后三年减税不说,就连我们公司坐的汽车都是不带税的。这就得多少钱哪?说句不好听的。有哪个单位的头脑,不想弄辆汽车坐坐啊。” “其次,我也不会把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坦白说,争取外援还只是我的一步棋,同时在我们公司内部,我还打算给惦记我的人也找点有好处的事儿做。” “人都是以利当先的。你说要是人人都为正事忙起来,是不是也就没人顾得上我了?这就叫一消一打,双管齐下。” “更何况退一万步说,你总不会认为,我会留在皮尔·卡顿干一辈子吧?其实啊,我一点也没有铁饭碗的意思,否则就不会那么痛快离开咱们旅馆了。” “合则聚,不合则分,没什么大不了。我所求的,不过是个准备充分罢了。我最理想的结果,只要能在皮尔·卡顿,守着斋宫待上个几年,就知足了。我肯定能为自己安排好后路……”乔万林不由心悦诚服的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卫民,你处理这事儿的手段还真是有点意思。我得承认,你今日的处境,我日后多半也会遇到。我很庆幸,能提前从你的身上汲取一些经验。” 宁卫民却嘻嘻哈哈地说,“过奖过奖,愧不敢当。朋友之间,本就应该讲真话,互相切磋嘛。” “不过说到这个,我还得提醒你一句。如果这两件事儿都能做成的话,你又不能兼顾的话。我建议你把书市的事儿以后甩给别人。自己专心帮我高宫廷高档餐饮吧。” “为什么我也可以告诉你。书市要想出成绩得靠客流量取胜,规模做大的时间周期长,承担的风险大。何况你又是第一届游园会的组织者,已经占了资历拥有了成绩。书市做好了是本分,做不好就是过失了。不如送给别人当人情。” “反过来宫廷高档餐饮就不一样了,那是瞄准外国人腰包的。我非常有信心创造出高昂利润。那可都是外汇啊。那对你来说,自然又是一件能入领导法眼的功劳。何况咱们自己吃喝也方便,你说呢……” ………… 一个小时后,乔万林非常满意的离开了。 发自内心的说,他越来越觉得宁卫民这个朋友交得不错。 因为这个朋友不仅是幽默、仗义,而且还是个有见识有能力的人。 无论于私还是在公,都能让他获益良多。 正是因为有了这个朋友,他的前程才似乎越来越光明了。 但于此同时,他又不免替宁卫民有点惋惜。 因为在他看来,宁卫民没有走仕途,实在是一种极为错误的选择。 他并不相信宁卫民给自己安排好的后路能有多美好。 按他的想象,到时候,宁卫民无非也就是换另外一个外资企业去工作罢了。 哪儿能与真正掌握权力的人相比? 所以不能不说,人都是局限性的。 很多时候人们充满自信的判断,其实不过是自以为是的无知罢了。 与乔万林差不多的例子,还有在他走之后,两个给宁卫民送来硬币,同时也是来报账的斋宫姑娘。 她们同样不明白宁卫民为什么会见到她们送来的硬币,会那么高兴。 合上门之后,两个人边走还边纳闷呢。 “哎,宁经理到底怎么了?那些让咱们选出来的硬币很特别吗?” “我也不知道到啊,反正宁经理让按照他给的年份选,咱们就选呗。真怪,是吧?” “可不嘛,这两天可累死我了。每天咱们大家伙都得一起挑俩仨小时的硬币。见天儿可都是收回来好几千块钱的硬币啊。哎,我现在一看钢镚就头晕。你说,那些咱们挑出来的硬币会不会含白金啊?” “拉倒吧你,说特殊硬币含白金那是谣言,国家早辟谣了。何况那都哪年的事儿了?再说了,就是含白金,又能值几个钱啊?你可别忘了,宁经理每月挣多少啊,人家用得着费这个心思吗?” “这倒也是……” 没办法,事情的真相仅仅存于宁卫民的心里,这年头是绝对不会有人知晓的。 其实答案说破了也很简单,对宁卫民而言,生意无处不在,漏儿到处可捡。 他让手下姑娘们选出来的,就是硬币里的“五大天王”和“四小龙”。 那无非是日后他从事老本行的筹码罢了。 和乔万林所想完全不同,这些东西,才是他宁卫民真正的后路。 正文 第四百二十五章 花花公子 主动舍掉了专营店那么一大块肉,宁卫民的心当然会疼。 他可不是那种能忍气吞声的窝囊废。 别看他表面上总是一团和气。 那是因为他在康术德的调教下,懂得了“和气生财”的道理,相信这样对自己更有利。 本质上,他的成长经历,早就把他造就成了一个只肯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的人。 说白了,他就是不愿意受人操作,不受命运摆布,脑后有反骨的活魏延。 所以当碍于形势需要,不得不无奈选择退让,蒙受损失的时候。 私下里的他,可没那么老实。 免不了就要想点别的办法为自己捞回些损失了。 怎么捞回损失啊? 嗨,简单。 。来而滚滚样一潮浪如,件信的钱块五着装了到看像好就 。亮越来越睛眼的民卫宁,里这到想 。了钱么什到不赚就也,年一儿玩多顶意生小这,计预他照 。啊街大臭鱼仙神等能不万千,间时是的要重 。啊滴大大票金是就那,后日怕恐,说来话的奸汉里影电老日抗些那按 。了好房间包馆旅门文重在就性索,来家他其下跑再是要真 。儿玩去了大往就脆干,儿玩是都正反,对,对 。虑顾多许了少会也志杂些那信相 。果后良不生产没又,板样做告广的登刊》年青代现《了有经已,了同不在现可 。虑顾有都怕恐部辑编何任,告广的样这过做人没,难头开事万是他前以 ?呢试试社志杂家几找多再不嘛干可 。啊封底换》年青代现《在要必没,然当 ?呢果战大扩去,入投大加试试不嘛干那,效有明证经已儿事这然既着觉他 。起心婪贪的大更,磨琢一又,性本于出全完,着跟紧而 。了址地新换边那社志杂知通以可全完,决解经已题问为认他,想了想 。了丸心定了吃他让就这,变不儿事的应答他诉告且而,释尽嫌前他对但不冉晓米 。呢了现实全的目他让谁,瑟嘚他怪能不真也过不 ”……啊儿铺货杂是就那,儿肚的爷,呵呵?呢说能么这,才有么这就么怎我。了好哄头丫臭个给,沫吐费白没算总,唉“ 。慨感的恋自为颇了出发却,气口了松地负重释如,腰懒个了伸大大民卫宁 。头一另的话电,时同此与 ”……他了恕饶就你面薄的奴看,法犯初知无念姑“ ”。枷带还众示街游、夹棍夹、打子板,拿贼当司官打若“ ”。家阁闺入深夜夤,大天比量胆是然果“ ”。花偷学谜诗猜乱,下厢西月待么什说“ ”。差念度一生张怨只,话人夫是本妹兄这“ 。啊儿景应对绝是也儿词戏这 。水流皮西的娘红小是还且而 。呢》记厢西《剧京放正也里台电这,寸么那么怎知不也来说 。了大调给子匣话里屋把,身转一袋脑着摇太太老,着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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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极力想装孙子的宁卫民不一样,节后的张士慧可是意气风发,豪情万丈。 不为别的,除了他真的花两千六买了一辆嘉陵CJ70。 用摩托车替代汽车的办法,享受到了机动车风驰电掣的速度之外。 也是因为慧民烟酒店有了谭大姐给看着,他终于能腾出手来,在一直停滞的烟酒回购业务上发力了。 毫无疑问,对任何行业来说,最有效推广业务的办法就是打广告。 但可惜的是,烟酒回购的生意却属于灰色范畴。 真要较真的话,按有关烟酒专卖的相关规定。 烟酒回购完全是属于逃避税收,损害国家利益的超范围经营了。 如果让糖业烟酒公司和工商税务部门知道这种事儿。 弄不好就得挨罚,甚至是停业整顿啊。 所以绝无光明正大的在报纸上刊登广告的可能。 别说任何一家报纸的广告部门审核不会通过。 就是能够通过,广而告之带来的副作用怕也是让人吃不消的。 那又该怎么办呢? 好在宁卫民的名片为张士慧提供了启发。 这小子灵机一动,竟然无师自通地掌握了投放小广告的技巧。 首先张士慧就用宁卫民的名片当样板,去找附近的一家校办印刷厂,提出印制两千张如名片一样小卡片。 他要求的内容很简单。 除了“诚意求购高档烟酒,欢迎致电或上门咨询”的广告语之外,就是慧民烟酒店的地址和电话号码了。 但让他意外的是,人家虽然只是个校办小厂。 可这种事管得还挺严格呢,没有单位证明人家可不印。 结果他还不得不多跑了一趟腿儿。 直到把烟酒店的执照取来,让这家小厂看过了,人家才肯接活儿。 再之后拿到卡片,可就是往哪儿发了。 这点张士慧也尤为明智。 他知道得做有针对性的靶向投放,才是最佳方式。 于是就骑着刚买的摩托去附近各个机关部委的宿舍区大院,一幢幢一层层地“扫楼”。 道理很简单,因为只有这些特殊的群体,收礼的机会才多,家里才会有消耗不了的烟酒嘛。 别说,这种卡片还真的挺方便的,无论是门底还是门缝,一塞就得,方便极了。 而且效果反响也是真的好。 仅三天,就有生意主动找上门了。 从此,惠民烟酒店后面的接待室,终于排上了用场。 而且此后,烟酒回收业务量一直都在逐日增加。 既有人按卡片地址带着烟酒直接上门来的,也有来电询问情况的,还有希望烟酒店能派人主动登门当面商量的。 不用说啊,在这种势头下,具体的收获,当然是非常喜人的。 短短的一周左右,烟酒店收上来六十余条高档香烟,和八十多瓶美酒佳酿,总价值一千五左右。 尤其是酒类,其中还有两瓶1966年前出产的“老飞天”茅台,和两瓶1972年的“黄酱”特需茅台。 就凭这个,张士慧就忍不住想要伸臂狂呼“牛比格拉斯”! 要知道,帮着糖业烟酒公司销售出去价值一万的廉价烟酒,才能换回来大概两千五左右的高档货。 然而张士慧就是牟足了劲头出货,每个月他的销量也绝对超不过三万去。 等于说这就是他原先的业务天花板。 如果通过销货,能换回价值五六千的高档烟酒就了不得了。 可这一周呢,仅靠回购弄到手的这些货,就相当于他直接把进货量提升了一倍啊。 虽然这些货的种类有些零散吧。 价格又都是以官方零售价为基础的八九折的价钱买下的,其实和直接进货差不多。 可关键就是这种回收业务轻松、高效、潜力大。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种质的转变。 远远优越于过去靠销货拿配额的笨方法。 别忘了,回购烟酒这才刚开始啊,日后那情况确定无疑比现在更好啊。 再怎么样,把利润翻倍几乎是手拿把攥的事儿,也许还能两倍,三倍呢。 这事儿太划算了! 那张士慧还能不美吗? 当然,另一方面,也是真正把回购业务开展起来了。 如今的张士慧才算明白了宁卫民当初许多布置的真正用意。 就比方说,这烟酒店的地址吧,过去张士慧总觉得不是很理想,宁卫民的选择有点就和了。 这条街没什么人啊,任凭怎么琢磨,他也觉得不像个开门脸,做生意的地方。 事实上,刚开业时候,也真的就是附近的居民过来看看,做不了几个路人的生意。 但现在就不一样了。 因为张士慧不但发现这条街的冷僻对烟酒的批发业务大有好处。 每天自由市场一收,那批要带货回家的农民大可以随意聚堆在店门前,分货、拿货、取货,不会影响到他人。 最重要的还是这黄化门大街的位置,恰恰就在东四、西四、鼓楼、北新桥和德胜门的正当间儿啊。 这些区域可全是部委大院,等于是被各个机关单位和他们的宿舍包围着。 这就意味着货源充足和交通便利。 无论是顾客来,还是他登门,可不都方便嘛。 另外,这种事儿反而需要的就是隐秘性。 那些来送烟酒做交易的人里,除了背着家里来卖爹妈东西的半大小子,人人都懂得低调不张扬。 于是缺点变成了优势。 单就烟酒回购业务来说,其实没有比这儿更合适的了。 再比如说,当初把这后院的北方装修得如此体面舒适。 其实张士慧早先也是不以为然的。 不过因为自己才是长期驻扎在这里的最大的受惠者,他才没说什么 但现在他越来越发现这后院的必要性了。 别说足以保证隐秘的好处了,就说这世道的势利眼太严重了。 来卖烟酒的人无不是衣装体面的主儿,根本不愿意和不信任的人做交易。 人家怎么那么痛快地相信他,做他的回头客? 还不是因为烟酒店有电话,有体面的待客室嘛。 这样的实力成了他最有效的生意信用担保凭证。 否则这门生意绝对没这么快,就能走上正规。 所以就凭以上这两头,他还是得承认,自己的小聪明跟宁卫民的远见卓识相比,还差着档次呢。 最后,还有对谭大姐的聘用,张士慧最开始也是“杀眼睛”得很。 啊认为宁卫民当滥好人,诚心让自己别扭。 谁愿意要这样的人啊? 可后来,同样是感觉不一样了。 因为这谭大姐虽然容貌残疾,让人看着不舒服,可勤快,细心,记性好啊。 竟然把烟酒店照应的井然有序,彻底把张士慧给解放了,让他视为左膀右臂的好助手。 然而现在,这位谭大姐优秀的口才又展露出来了。 张士慧不在的时候,她无论接电话还是接待找上门来的顾客,总能把顾客给稳住,把人家的不耐烦打消。 再不济,也能跟人家约好,下回什么时候谈,留下人家的联系方式。 甚至这大姐还非常清楚这里面的道道儿呢。 居然一次聊天时候跟张士慧说,“你们两位老板都是好人,而且也都是精明人。我算看准了,咱们这烟酒店肯定越办越大。你们俩保准儿发大财。” “为什么我能肯定?嗨,明摆着的啊。我不糊涂,现在报纸上这大吃大喝,送礼走后门的事儿,登出来的太多了。虽然是批评吧。可说明什么?说明请客送礼的人多啊。没登出来的还不定多少呢,对不对?这对咱们的生意当然是好事。” “说白了,送礼的和收礼的是两种人。咱们干的事儿,就是从收礼的手里低价收上来,一转手就高价又卖送礼的了。这礼虽然还是这份礼,但中间的差价可就留咱们这儿了。这稳拿把攥的甜买卖啊,你们能不发财吗?” “不过我得多句嘴,咱收来的货可千万不能在咱店里卖。你最好另寻他途卖出去。就连店里原有的高档货最好都撤下去啊。为什么?因为既然有差价,就不能让买主和卖主知道啊。你一边收,又在店里买,瞒不住。” “再说了,这么干也招事儿。店里那么多好烟酒哪儿来的?怕就怕别的商店看在眼里眼红,故意去工商税务举报咱们,让人查咱们。只有这儿收,别处卖,咱闷声发大财,才安全长远。” 好嘛,人家居然比他还想得明白呢。 这让张士慧发现,这谭大姐居然是个能独当一面的人才。 他真心的认为,这位大姐如果个男的,要懂得烟酒里的事儿。 恐怕他自己和人家比起来,已经没什么业务优势了。 所以他非常主动的在月底结工资的时候,就把提成给加上了。 不为别的,珍惜人才嘛。 既然人家已经不是一个售货员的水平了,当然得给相应的增加报酬。 否则人家哪天觉得不合适,弄不好就不干了,他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当然,张士慧也没傻到一下子给的太多。 循序渐进,细水长流,给自己留有余地的道理他还是懂得,所以就给加了三十。 然而当谭大姐拿到这样的酬劳时,第一个反应竟然是被吓得惊慌。 嘿,当时就叫住了张士慧。 非要把八十块之外的钱退回来,倒弄得张士慧有点哭笑不得。 “大姐,您拿着吧,没多给啊。是这么回事,您这月帮店里联系了九个顾客,成交金额差不多六百,我就按百分之五给您算的提成。三十块,数目对着呢。” “啊?可当初也没说有提成啊……” “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咱又不是公家单位,我说了就算。您踏实拿着吧,这是您应得的。您帮我的地方可不少,我也得对得起您呀。” “嗨……这……拿钱干事还不是应当的吗?敢情这……这不是要辞我啊?” “哎哟,大姐,您想哪儿去了?我那不成傻子了?” “不是不是……我是怕了,怕了。说实话啊,托你们二位老板的福,日子刚好点。我还以为我哪儿做的不好……” “哎呀,大姐,您就是心思太重了。您放心吧,第一我不能让您走。第二,是有这店在,咱们的日子都会越来越好的。” “哎哎,好,好……” 应着应着,谭大姐竟然抹了把脸,泪花竟然还出来了。 张士慧看见登时失笑。 “哎哟,别哭了,既然来了咱这店,您今后就得多笑笑。就跟那邓丽君的歌儿唱得里似的。‘恭喜你呀今年万事都如意,生意赚钱呀过的有趣’,您听过没?” 听到张士慧五音不全的模仿秀,谭大姐还真被逗乐了。 “哎呀,怎么没听过,现在满大街就是那个邓……邓什么的歌。哼哼唧唧扭扭捏捏的。” “半大小子为了放她的歌儿,成天提拉着那收录机也不嫌沉。” “还什么‘喝完了这杯再说吧’……我可听不了那个,一听就起鸡皮疙瘩……” 看着谭大姐撇着嘴,一个劲地摆手,张士慧也不由大笑起来。 他又从谭大姐身上找到了一份幽默感。 正文 第四百二十七章 冬去春来 京城人极讲究名字。 从人的名字到店铺的名字一直到街道、桥梁、建筑物的名字,无一不讲究。 讲究的是什么呢? 讲究的是名分和意义。 因为京城人相信老祖宗的言训——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这就是为什么孩子一落生,京城人千方百计也要给孩子起个吉祥的名字。 拿边家的宝贝孙子来说吧,这小家伙的大号就不含糊。 那是边家人一起求着康术德给取的名,叫做边旭升。 意为旭日东升。 听听,这多大的气魄! 虽然边家的大人们也清楚名字不过是个符号。 知道即使给耗子起个再动听的名字,它也变不成猫。 可仍然会在给孩子起名儿的事儿上有着执拗的计较。 希望能借此寄托上亲人们美好的祝福。 盼着自家的孩子能真的如这个名字一样有出息。 还有开店铺,也是一样的道理。 再小的门脸儿,哪怕房破得就要塌了。 那店老板也得想方设法来个喜兴的、文雅的、大气的名字。 否则别说他自己干买卖都没心气儿,怕是主顾也不愿意进店来照顾他的生意。 或许单从这方面,就能看出津门人和京城人不一样的地方来。 因为京城的土壤是绝不会诞生“狗不理”这样不合章法的招牌的。 这里,就连个卖生鸡鸭的小店也得叫“聚德全”。 卖个酱肘子的盒子铺也得叫“天福号”。 就连回回的羊肉床子也得叫“聚宝源”。 大点的商家就更是如此,名字一个比一个吉利,用的全都是好词儿。 像什么“福”、“合”、“益”、“通”、“聚”、“宝”、“顺”、“庆”,都是比较常用的。 说白了,店铺的名字要没起好,不像那么回事。 那对京城人来说,就像一脚踩在泥坑里一样不可容忍。 至于说到吉利的字眼,“春”字也是很常见的。 像京城药铺有长春堂、绸缎庄有正和春,茶庄有吴瑞春、庆林春。 庄馆甚至有八家字号里都带“春”字的酒楼,凑在一起被称为“八大春”。 要问京城人为什么这么喜欢“春”字? 不为别的,主要就是因为冬去春来,万物萌发生长繁茂。 京城人才会用“春”字来蕴喻事物的兴盛。 要不怎么一翻过年来,扇儿胡同2号院的边家、罗家就都忙着、催着,给自家的小儿子找对象呢。 毕竟在这个充满生机的季节,就连小猫小狗都愿意往一块凑乎。 这也就意味着,年轻男女的荷尔蒙会外旺盛,这时候相亲,搞对象的成功概率最高。 不过可惜的是,老辈儿人即便精明如斯,却也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因为他们忽视了一点,时代已经变了。 如今不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了。 婚姻的核心也不再是“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娶妻娶妻烧饭洗衣”这么简单了。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句话,所指向的条件,早就开始变得苛刻起来了。 结一门亲,哪儿有过去那么容易啊? 任何条件一错位,那就是“不成”二字。 就拿罗广亮来说吧。 必须承认,他的嫂子,从公婆哪儿领了圣旨的苗玉娟对他的事儿是极其负责的。 春节过后十天,就领了个相当不错的同厂姑娘回家。 这姑娘是要模样有模样,要条儿有条儿,也喜欢穿衣打扮。 无论从外貌看,还是年龄出发,其实和罗广亮很相配。 但问题恰恰就在于罗广亮进去过的事儿上了。 人家姑娘本来对罗广亮的容貌和收入都满意,但知道罗广亮进去过,就比较有顾虑了。 所以苗玉娟之所以能把人家拉来,是有所妥协和迁就的。 她答应人家姑娘,可以先以买衣服事儿为引子,让他们俩见上一面再说。 如果姑娘有了感觉再谈其他,否则就免了尴尬,不用挑明了。 这事呢,其实一开始还挺顺利的,确实和苗玉娟预想的差不多。 当苗玉娟把婆婆拉倒厨房忙和,给俩人创造出独处的条件。 罗广亮在姑娘面前表现得还挺自然的。 是既厚道,又仗义。 对姑娘介绍服装时很有耐心,价格也要的不贵,纯粹友情价。 再加上罗广亮生怕人误会,目不斜视,只老老实实的说自己该说的。 这就越发让人家姑娘眉开眼笑,觉得他为人还挺老实的。 反而还真有了那么点意思,主动跟他开起玩笑来。 “哎,我来给你讲个笑话吧。” “啊,笑话?好吧……” “你听着啊,一只螳螂要给一只雌蝴蝶介绍对象,见面时发现对方是只雄蜘蛛。见面后螳螂问蝴蝶‘怎么样?’,‘还行吧,至少嫁给他就不缺衣服了’……” 没想到姑娘故意用亮闪闪的眼睛瞄了罗广亮半天。 结果他根本没笑,而且居然还这么说。 “这笑话不好笑呀。这蝴蝶怎么这么傻,后来是让蜘蛛吃了,还是让螳螂吃了?” 弄得姑娘顿时哑然,没了兴致,认为罗广亮一点也不懂幽默。 再往后更尴尬的是待客环节。 罗广亮对女人没有太多经验,他除了衣服的事儿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会木呆呆陪着姑娘干坐着。 他一会儿给人家倒碗茶,一会儿再倒一碗。 后来姑娘实在忍不住问了,“厕所怎么走?” 等再上完厕所回来,姑娘当然再不肯喝茶了。 罗广亮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就拿出水果来招待。 罗家的桔子都很大很甜蜜。 开始姑娘还不好意思吃。 但在罗广亮一再盛情邀请下,姑娘就顺手把放在桔子盘边上的几个最小的桔子给吃掉了。 又过了一会儿,罗广盛用自行车带了儿子从外面回来了。 没想到罗宾这不大点儿的小人,一进屋看见放水果的盘子就急了。 哭着闹着找放在桔子盘里面的五个当纪念品的小桔子。 这一出,弄得人家姑娘哪儿还好意思待啊? 作为吃掉小桔子的不速之客,面对罗宾的鼻涕眼泪横流。 这姑娘满心的理亏,臊得恨不得找地缝钻进去,赶紧告辞掩面离去了。 那等到苗玉娟等了解了全部过程还有不生气的? 她面色极其难看,是连儿子带罗广亮一起数落。 “哎哟啊。就没你们俩这样的,该乖的不乖,不该乖的都乖傻了。” “三儿啊,你木头一块啊,这样还搞什么对象,百分之百得吹灯拔蜡。” 正文 第四百二十八章 没人样儿 怪归怪,恨归恨,可毕竟是一家人。 作为嫂子,苗玉娟总不能撒手不管。 很快,她就又费心费力地给罗广亮张罗了一位。 但这个姑娘可就不是糕点厂的同事了。 这次绕了一道弯儿,是苗玉娟一位同事的街坊。 就连苗玉娟自己,对这姑娘也不大熟。 她只从同事的口中,大致了解了一下对方的基本情况。 知道姑娘叫贾美丽,在光华毛巾厂上班,是技术科的质检员。 今年二十三岁,家住天桥。 父亲在先农坛体育场搞后勤,母亲在土特产商店干售货员。 上边有个姐姐,下边还有俩弟弟。 ”。止为意满子小你到拿。拿你便随,吧拿“ 。话放儿劲儿们爷的下天睨睥以,挥一杆秤把只手大的壮粗 。了嘴拢不合都得乐他,肉痒痒了到碰民卫宁被像就 。捧吃真也”军将“说要 ”!椅交把头的场圾垃着坐您怪难!啊武神明英“ ”!椅交把头的场圾垃着坐您怪难!啊武神明英“ 。指拇大了起举样一秘便,情表的气之霸王了到受感副一出做紧赶也便民卫宁 。服佩的当相,彩喝之为子流盲个几他其边旁得说刻立,话席一这 ”……能不?吗碗饭金的己自了砸块十二百一这为会你。了来钱表手块一出挣多不差就,天几干来才你,嘛过说刚是不己自你。傻么那没也你,儿胆个这没子小你说不。然当那“ 。说的意得为颇,笑一哈哈他 。了实踏更里心”军将“让更倒反这而 ”……我怕不你道难?呀我给敢真还你……你,军将“ 。子样的疑迟出做意故倒反时这,睛眼眨了眨民卫宁 ”。行就声一说们他跟我,少多了拿,的谁了拿头回。拿去棚窝回我跟就你了不大,够不是还要铜的们他。凑里货的人别们他从就你,够不铜的我“ 。说获收的天今子流盲他其着指还,后随 ”!你给。斤十四就斤十四。的过不信么什有。嘛铜点是就不。多梦长夜,等么什等,啊别“ 。定决了出做的似舟沉釜破,腿大拍一是于 。臂交之失表手己自于属该本与忍容法无更 。惑诱的表手块一有拥拒抗法无在实他 。了牙龇得动激”军将“,说一话这 ”……了会机等再能只就,法办没也我,了完卖真店商天几这是要。一万怕就万一怕不,头前说话丑是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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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在找儿媳妇的事儿上,不更得把条件抬高一步啊? 总之,正是基于这种现实情况,边家才拥有了强大的自信和底气。 于是在边建功的不断催促下,边大妈终于咬着牙,真的在节后花了两千多块,托付宁卫民买来了一台进口大彩电。 不为别的,省得小儿子再闹哄了。 边建功他不是总说,家里买了彩电,他就能找着对象的嘛。 如果一旦谈婚论嫁,他就能进入单位分房的序列之中。 边大妈还真信了。 老太太心里寻思,常言道,家有梧桐树,不愁凤凰来。 要真能用这大彩电让儿子找着个好姑娘,也是值当的啊。 至于引不来金凤凰怎么办? 老太太可根本没想过。 因为在她的心里,买了彩电,她家里可就有两台电视机了。 这样的家庭条件跟高知高干也不差什么了。 放眼整条煤市街,也就是她们扇儿胡同2号院的几户人家才有这样的经济实力。 那得什么样的姑娘才能看不上她的儿子? 除非是个睁眼瞎。 还真别说,边家的这台进口的大彩电倒确实不白买。 颜色那叫一个鲜,屏幕那叫一个大,比过去那台十二寸的小黑白强多了。 不买归不买,真买回来摆在家里看上了,边家人就觉出好来了。 而且彩电搬回来都没过俩星期呢,某一天傍晚,边建功还真就带着一个姑娘回家来了。 敢情“北极熊”厂里宿舍的公用电视坏了,正找人修理呢。 然而此时电视台正热播的电视剧《排球女将》已经牵动了无数观众的心。 边建功这次带回来的这姑娘,就是当之无愧的“小鹿纯子迷”。 属于那种如果拉下一集看不着,连觉都睡不踏实,吃饭都不香的铁粉。 要说实话啊,当时边建功带着姑娘走进家门的时候,边家人还是很有点小惊喜的。 因为这姑娘模样真的挺不错的,还真有点凤凰的样儿。 白净,大眼睛,尖下颏,一米六的个儿,看着年纪也就二十出头。 不知是不是因为太喜欢《排球女将》了,就连发型也是按小鹿纯子的样子梳的。 看着还真跟那日本演员荒木由美子很有几分相像。 另外,笑容看着尤其喜兴,性情也活泼可爱。 进屋后就大爷大妈大哥大姐一通叫,连连说打扰了。 就这份大方和热情劲,就让人喜欢。 虽说打着旗号只是来看电视的,那也没说不能往其他方面再发展发展啊。 何况,如果没点意思,又有哪个姑娘能跟个小伙子,大晚上跑到人家里去看电视的? 但可惜的是,边家人的高兴劲没维持多久,很快就发现这姑娘身上有着太多不尽人意的地方了。 合着根本不是什么凤凰,倒像一只一开口就惹人烦的老鸹。 要知道,边家当时正在吃饭,那当然得客气的礼让一下啊。 边大爷就问他们吃了没,说要没吃就在这儿随便吃点儿。 边大妈说也没什么好吃的,就是烙饼摊鸡蛋,还熬了一锅豆儿粥,千万别嫌弃。 谁都没想到,就在边建功跟家里人说“北极熊”食堂吃饭早,他们都是吃了饭才回来的。 那姑娘却看着桌上的饼,还真挑剔上了。 “哎呀,您家烙饼放了这么多大葱啊,还放了猪油和油渣啊。这也太油腻了吧?还是清淡点对身体有好处,像这么个吃法,按西医的说法,叫胆固醇太高,有害健康。其实吧,就放点小葱花,素油,搁一点胡椒粉也挺好。” 当时就弄得边家人都懵了,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心里都觉着,这姑娘怎么这么逗啊。 居然第一次跑到别人家,就教人家该怎么烙饼? 当着矮子不说短话,这姑娘好像不太懂人情世故啊。 边建功自然也为之尴尬。 就赶紧打圆场,解释说姑娘是他们厂托儿所的保育员。 目前正在自学营养学,这是善意的提醒。 如此,僵住的气氛这才缓和起来。 边家人都想,或许真是说者无心罢了。有点职业病的意思。 甚至边建功的嫂子李秀芝一听姑娘的工作还挺高兴,为了孩子,露出笑脸专程求教。 “哟,敢情您是保育员啊?那我可得跟您打听个事儿,就我们家这孩子吧,这两天晚上睡不踏实,老哭。这是怎么回事啊?您有什么办法没有?” 这个倒是问对了人了,姑娘去屋儿里面,看了看正睡觉的边家的大孙子。 出来就说,有可能是缺钙的问题。 让李秀芝可以先试试给孩子补维生素D,能促进钙的吸收。 然而就在边家人刚刚心生谢意,觉得这姑娘水平不差,还挺专业的时候。 没想到又是一句不该说的,从这姑娘嘴里冒出来了,一下就让边家人彻底不高兴了。 “哟,您家这孩子可太瘦了点,就像只柔弱的小猫。头发也看着不好。这孩子晚上能有精神头哭吗?这不会是给饿得吧?奶够吗?得多订点……” 好嘛,瞧这话说的,多不受听。 这可是边家的亲孙子。 就好像边家舍不得花几个奶钱,亏待了孩子似的。 为这个,边大爷气哼哼的着直咧嘴,边建军两口子也有点食不下咽了。 边大妈故意想把话题岔开,就放下筷子,问边建功,“这位姑娘怎么称呼啊?” 边建功这才想起还没说姑娘的名字,就给家里人正式介绍。 说她叫沐月英,三点水一个木字,月亮的月,英气的英。 边大爷作为资深票友,老戏迷一个,听了就直皱眉,嘟囔说,“这个名字怎么听着就像穆桂英似的?” 老爷子一句话,让边家人都忍不住想乐。 但大家又担心这姑娘尴尬,甚至心生愠怒。 谁知这沐月英压根就没觉得怎么样。 反倒笑嘻嘻对边大爷说,“大爷,您还真说着了。我们单位就有人叫我穆桂英。至于在家里,我爸我妈都叫我三丫头。我个人也觉着三丫头比我大名好,免得弄混了不是……” 再之后,就再没什么语言交流了,因为电视剧开播了。 这“穆桂英”根本再顾不上其他了,全神贯注的盯着电视看。 可闹心的事儿到这儿非但没完,反而更多了。 因为让边家人吃惊的是,边建功呈现出了尤为殷勤的一面。 茶水、零食、主动地张罗出来不算,还埋怨家里的信号不好。 这小子一边调着家里的电视信号,一边跟沐月英打保票。 说很快,他们家就会买个户外电视天线安装上。 到时候再来看“晴空霹雳”、“流星火球”,就能跟电影院看电影一样清楚了。 而更惊人的是,沐月英别说一点不客气。 茶来伸手,瓜子、糖果满不吝地往嘴里塞。 而且她还只顾全神贯注盯着屏幕,理都不理边建功的卖好。 反倒因为他调信号,无意中胳膊两次遮挡电视,还不耐烦地数落了他两次,让他老实安分坐下。 把边建功摆弄得跟个乖孩子似的。 直到电视剧彻底播完,又喝一杯茶,吃完了一个边建功给她剥好的橘子,沐月英这才心满意足地站起来告辞。 临走的时候,她悠然自得地感慨,“还是跟家里看电视舒服啊”。 边大妈立刻拿话稍打她一句,“可不是跟家里看电视舒服,是有人伺候着看电视舒服。” 可沐月英仍然不以为意,笑了笑,就跟没事儿人一样的走了。 边建功自然跟着去了。 对此,边家人也不好拦。 因为大晚上的一个女孩子回单位宿舍肯定不安全。 但边大妈却不能追出院儿,把边建功拉过来额外叮嘱一句。 “明儿你还得回趟家,妈有事儿问你。” 边建功对这样的要求很是有点不耐烦,“妈,有事儿您就当面说呗,干嘛还明儿啊?” 本来还强自不动声色地边大妈这下真恼了。 “让你回来你就回来!废什么话你!你要是想给别人当孝子贤孙去,成天哈巴狗一样的巴结着,你明儿就别回来!” 这话里的不善,就连一边推车等着的沐月英也听出来了。 随后,俩人骑车回单位,刚出扇儿胡同,姑娘就忍不住担心的问。 “今天我好像不该来。你家里人不乐意了吧?” 边建功却满不在乎一挥手。 “不就看个电视嘛,怎么了?咱俩乐意不就完了?怎么样,你觉得小鹿纯子她们能赢吗?” 与此同时,边大妈气呼呼往院里走,嘴里嘟嘟囔囔。 “哼,疯丫头一个,她是穆桂英,你还杨宗保呢!你就折腾吧,早晚得让你爸爸唱一出《辕门斩子》。” 正文 第四百三十章 好好挑挑 边家的老两口,都认为有必要和边建功谈一次。 就这个不会说话,没心没肺的“穆桂英”,认真地交涉一次。 所以第二天当边建功按照母亲的要求再回到家时,发现家里不但父母端坐,严阵以待。 那气氛也宛如殿帅府白虎节堂一样的肃穆。 唯一的区别只是没有象征国家权威的六纛旌节和侍从护卫罢了。 谈话以边大妈为主。 当妈的开诚布公地对儿子说,自己和他爹,都不喜欢沐月英这姑娘。 边建功看了母亲一眼,皱了皱眉,嘴唇动了动,忍住了没吭声。 边大妈就又说,“这个‘穆桂英’嘛,说她哪儿不好也不是,只是不知道哪儿别扭着,和咱家的人没一点合得来的地方。我看这个就……算了,不行咱们再……另谈一个?” 边建功这可就不乐意了,冷笑一声。 “哼,说行也是你们,说不行也是你们!那我还有没有我自己个儿?我倒要问问了,今年大年三十儿的时候,是谁非催着我找对象来着?” 边大妈苦口婆心的解释,“爸妈可不是反对你谈对象啊,可这‘穆桂英’……她……她实在是……” “实在什么呀?” “实在是二百五!” 从来都不无端说人是非的边大妈,这次在儿子的逼迫下,竟然头一次违反了原则。 硬努着挤出了几个有点伤人的字眼儿。 可跟着,她又觉着实在造嘴孽,就又把老伴抬了出来。 “你爸……你爸也看不上她咋咋呼呼的劲儿。你挺大的姑娘家,她也不知道真傻还是假傻,说话就不过过脑子……” “我还就爱她这点,我就爱她心直口快。” 什么叫话赶话啊? 边建功带着气性一开口,也差点没把亲妈顶个跟头。 当然,跟着他也是觉察不对,尽量缓和了语气做解释。 “妈,我不是跟您抬杠,可您也不能这么说人家啊。” “我知道她性格挺特别的,吃亏就吃亏在不会察言观色,不会根据别人的反应,及时抑制自己的言行。可这也反过来,也证明她天性纯真,不虚伪啊。” “您是没见过她上班的样子,否则一定会喜欢她的。她开朗,爱笑,会玩会闹,我们厂里托儿所的孩子,最喜欢的就是她。我也一样,跟她待着特放松……” 边大爷觉着听不下去了,在边上摇头打断。 “糊涂车子一个。小子,你搞对象是为了娶媳妇吧?娶媳妇又为了什么呀?是为了过日子。要照你这么说,她自己就是个半大孩子。这是过日子的人?” 边大妈也觉得儿子这话忒不着调。 “不是我说她,我看她胳膊肘那儿开了线自己都不知道。搁过去,要是姑娘家就这么露着肉出的门,还去个男同事的家,那非得臊死不可……” 边建功这下真不爱听了。 “爸,妈,这都什么年代了?你们还扯这个?现在讲究的是情投意合,自由恋爱。实话跟您说吧。您儿子现在还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哪。就人家小沐,还没答应我呢,我现在面临的形势很严重,同厂的竞争者有两个,其中一个还是大学生呢……” 哪儿知道边大妈立刻接了一句。 “那好啊,就让给别人吧。你自己可不能犯这个傻。就这闺女,也就模样还不错。” “可好看顶个屁用啊?那就跟墙上的画儿一样,不顶吃不顶喝。我还真看不出这闺女有一点体贴劲儿。你要娶了这样的姑娘就不委屈?” “就跟昨天似的,好嘛,她居然心安理得让你一个大老爷们这么伺候她。你想这么过一辈子?” 边大爷,态度还好点,但也郑重其事的说。 “你的心思我们都懂,我和你妈毕竟是过来人。谁还没有年轻过啊?可结婚那是一辈子的事儿。一年两年是新鲜感,一辈子是责任感。你就听我们一句吧,找对象可不能光图姑娘好看啊……” 但这依然没用,边建功算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 “爸,妈,我也没光图她好看。人家优点多着呢。你们还不了解她,不要带成见嘛。” “她可能人情世故方面确实上差一点,可特别重感情啊。她看电影老掉眼泪,还特别喜欢照顾人。” “这可不单是孩子,老人也一样。她妈身体有病,已经不大能下得来地了。小沐对她妈可有耐心法儿了,照顾得好着呢,就冲这个……” 完了完了! 这不说还好,越说边大妈听着越气,老太太一声尖叫。 “哎哟,你可给我打住吧!她家里居然还有个瘫子妈!你还当好的说哪!这不又多了个迟累吗?” “再说了,她伺候她亲妈是应当应分的。难道你伺候她们一家子也是应当的?” “不行,我坚决不能同意。我不能让这家娘儿俩,今后一起这么欺负我儿子……” 什么事儿都一样,就怕好话不去好好说。 哪儿怕是娘儿俩呢,越是商量重要的事,越是万万不能起急。 否则人一带了情绪,一旦话走极端,也就越发没法有效沟通了。 像这一下子,边建功窝火窝到了脑瓜顶,也就全盘抵触了。 “什么叫欺负啊?怎么就不是好的了,尊老爱幼难道不是好事?再说了,我自己乐意。” “我倒是奇怪了,您还居委会主任呢?就这觉悟?合着您过去都是说一套做一套。那都是假的?” 边大妈就觉得心口一疼,也是又气又怒。 “你诚心是吧?非得老跟你妈别着?我这是为谁好啊?行,你的事以后我不问,也不管,随你怎么着吧!” “谁让你们管啦?你们不管,我求之不得。她无论是巫婆还是蛤蟆,我都心甘情愿。又不是你们跟她过一辈子?” 没法再继续了,娘儿俩为这事儿彻底铆上劲儿了。 下面的话不是辨理,就是专为抬杠了。 虽然,最后边建功在他爹痛骂下狼狈而逃。 可边大妈也毫无取得压倒性胜利的喜悦。 因为《辕门斩子》的这出戏里,斩子没斩成,那招亲可是成了既定事实。 如今她的儿子也跑了,自然也就有这种可能性。 边大妈没办法,恨铁不成钢的她,只有在老伴儿的跟前掉眼泪。 埋怨这个混球儿子怎么这样不知好歹,不知父母的一片苦心。 边大爷气呼呼的说“随他去吧,他爱娶谁娶谁,他自己不都说了嘛,跟咱们又没关系。” 边大妈却说,“可那毕竟是咱儿子啊!虽然他都没这么伺候过你和我。这还没娶媳妇呢,就忘了爹娘了。可咱们哪儿能真忍心看他娶个这么个媳妇,把自己填进去,用后半生给人家当牛做马去?不管?不管能行嘛。” 后面的事儿,边大妈连老伴都不让插手了。 她笃定结婚这个事儿,丁点不能凑合。 那不是买萝卜选白菜,差不多就行。 一开始要是差不多,到最后越是差太多。 过去大儿子结婚的时候,家里是条件不行,现在条件终于好了,怎么能不好好挑挑? 所以老太太开始发动全部人脉网络,想自己选个更好的姑娘,然后逼着儿子去见。 边大妈有着自己的看法,她认为边建功厂子里一定是男多女少。 碰上个模样不错的未婚姑娘,光棍儿们一拥而上,连一般人都给捧成仙女了。 可无论是人还是货,就怕放在一起比。 只要是见着真正的好姑娘呢,估计儿子就能回心转意,明白当妈的心了。 别说,边大妈或许真的是层次不一样了,想什么来什么。 去街道开了一次会,隔了两条胡同的胖主任居然主动找到她,要给边建功介绍对象。 “老边啊,给你小儿子介绍个对象要不要?我跟你说,那姑娘条件可真不错。我第一个就想到你们家了。” 边大妈听了这句话又喜又气,可又奇怪,怎么还能问出个要不要来,难道这是买什么东西吗! 但没容她问,胖主任随后的一句就把她注意力全引走了。 “你儿子挣多少钱?“ “六十四块八啊。” “哎哟,是不少。可人家闺女挣得更多,小九十块钱哪,纺织大厂的厂办干部,怎么样?” 怎么样? 这都快赶上边建功的一倍半了,边大妈听了这数字当时就乐了。 “哟,年轻人挣这么多,可真不错啊。还是干部?那……那这闺女多大了呀?” “二十五。” “我们建功可才二十三啊……” 果不其然,边大妈担心得是有道理的。 按照常理,一个岁数不大的年轻人。 正式工作岗位上,没可能收入超出常人这么大一截子去。 可架不住胖主任会说啊,“哟,大两岁还叫大啊?再说了,你们老儿子生日大,其实也就一年半的事儿。” “更何况要不是人家姑娘一直忙事业,都忙忘了自己的事儿。哪儿有这么好的事儿啊。” “我也不瞒你,这次是姑娘妈急眼了,逼着女儿五一前必须把个人问题解决。否则就这凭这姑娘刚拿到手一套两居室的钥匙,慢慢找,什么样的找不着啊?” “我还跟你说,人家个儿头也不矮,一米六七,人白净着呢。家务活就没拿不起来的。唯一能挑剔点的地方,也就是不喜欢梳妆打扮,容貌上朴实了一点……” 边大妈什么也不问了。 挣这么多,有套两居室,还问什么! 容貌朴实,那多好啊。 白就行了,一白遮百丑。 这点她特别理解,毕竟是当干部的嘛,穿得花里胡哨的显得轻浮。 哪儿像昨天那“穆桂英”,一个看孩子的,自己就像个孩子,永远不安生。 要再给她插上堆儿翎子,没准儿还真能上台唱戏去了。 边大妈欣喜若狂谢了胖主任,由着她牵线搭桥去了。 这天回去,边大妈的脑袋里老是想着这个纺织厂的姑娘。 发自内心的觉得女人干纺织工作太合适,太美好了。 她没完没了的跟老伴儿念叨,说她曾经看过什么一部纺织工厂的纪录片。 那里面的姑娘,全都拥有一身雪白的工作服和灵巧的手指,两只大眼睛聚精会神地盯着一道道银线。 想来,管这些姑娘的人,自然更加出色。 胖主任安排得还挺浪漫,让两个人年轻人中山公园一个凉亭长廊里见面。 但麻烦就麻烦在时间急了点,时间就是两天后的星期天上午。 要知道,边大妈和边建功可正打着冷战呢。 任她电话里怎么说怎么劝,那小子也不肯答应去见纺织厂的姑娘。 这下边大妈没了辙,感到儿子实在太不懂事了,最后只能自己勉为其难前去代表一下。 在约定好的地点,边大妈一到就看到了胖主任。 她把情况一说,难免挨了一通埋怨。 正主儿的缺席,让胖主任有股说不出理由的恼怒,觉着边家这头忒不拿人家姑娘当回事。 胖主任还说,自己已经在这个亭子里介绍过十次次对象,有九次都成了。 没成的那一次也差点成了。 那次主要是双方的父母不知怎么打起来,男方的爹说女方的爹曾给他写过大字报。 总之,那不关胖主任的事。 然而胖主任自己,却是很在乎介绍婚事的成功率的,那代表了她的能力与声誉。 但这次恐怕因为边家言而无信,又得造成一次失败率了。 为此,边大妈是又感动又惭愧 尤其是当她亲眼看见不少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朝亭子方向走,有几个还走进亭子里来。 望着这些美丽的姑娘,望着公园红花绿叶的景色,她就不免去想。 哎哟,这次确实是有欠考虑了。 她都没跟儿子商量好,怎么能自己跑这儿代替呢? 她能对得起那个认真打扮,满心期待来赴约的姑娘吗? 别说姑娘介意了,就是这次糊弄了过去,人家表示不介意。 那之后呢,她就能保证下一次儿子会来吗? 就这样,边大妈完全被数落的哑口无言,连一句为自己辩解的话都说不出。 就这时,突地,胖主任眼珠子就是一亮,并且还挥着手吆喝起来。 “哎哟,丽华,在这儿!我们在这儿呢!” 边大妈不能不慌起来,赶紧望去,可蹊跷急了。 一个姑娘的影儿也没有,她完全没看见呢。 正纳闷时,胖主任给她一指,“你看,人家都来了,这姑娘就是赵丽华。得会儿啊,你怎么交待是你的事儿,我可不管……” 边大妈立刻大吃一惊。 因为胖主任如果不指这一下的话,她绝对认定胖主任指的这位是个男同志呢。 好家伙啊,一身蓝色的干部服板板正正,短短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 还带着一副死板的铁框眼镜,毫无半点姑娘家的特征。 对了,白倒是真白,可偏偏生了一张扁脸,身材还胖,看着至少一百三四。 那简直就像一个行走的包子,或是一阵张发面儿的大白饼啊。 而且走近了一瞅,唇上黑绒绒的,毛发重得竟然像是长了胡子。 像这样的一个人,居然叫赵丽华,简直没道理可讲。 让人觉得生活就是故意开了一个玩笑似的。 不过正是因为这样,一瞬间,边大妈对胖主任已经没有什么亏欠感了。 反过来倒是一种庆幸之情。 她庆幸的是得亏今天没让边建功来啊。 否则,这小子,那非得爆汆儿了不可。 说不准就因为这件事,不认她这个妈了呢。 正文 第四百三十一章 商量商量 回忆过去的那些岁月,每个时代的人都有自己的印记。 六十年代人提倡“勤俭” 七十年代人号召“奋斗” 八十年代人,“乐观”、“自信”开始树立起来。 九十年代人,欣赏的是“个性张扬”与“自我实现”。 零零年代人,主张的是“我就是我,不一样的烟火”。 想来如果能用某个词来形容不同年代的人。 绝大多数人的心里,就应该是这样的。 但是,时代迅速变迁,生活日新月异,也在成长的孩子与父母间拉开了一条以代际为准的分界线,为上下两代人的相互理解造成了障碍。 甚至这种格格不入是覆盖到生活全方面的。 从衣食住行,表达方式,生活习惯,到时间观念,全都囊括其中。 这样一来,社会上也就冒出了一个新词儿,叫做“代沟”。 代沟到底是什么? 代沟本质上是时代发展的必然产物,是因为“这世界变化快”,上下两代人所产生的认知不同,价值观的偏差。 但偏偏许多人却不太重视这一点,只把注意力放在“我的世界你不懂”的结果上了。 于是乎,父母和孩子之间,越发因为缺乏换位思考而矛盾丛生。 两代人的“家庭战争”也一日比一日更普遍、更频繁,更激烈。 甚至远胜以往任何一个历史时代。 其实像边家老两口和儿子边建军之间的家庭矛盾,已经算是好的了。 因为他们毕竟是普通百姓人家,社会重大变化引发的后果,往往最后才传导在他们的身上。 重大分歧只是纠结于儿子的终身大事上,生活其他方面,暂时还没有什么不协调的。 反过来,要是再去看看那些社会阶层更高一些的家庭,对国家反向和社会氛围敏感的家庭。 尤其是父母因为公务,不得不长时间远离自己的孩子,对子女疏于照管的家庭。 这方面的情况,那才是最严重的呢。 像霍欣的家庭就是个尤为典型例子。 霍欣的父亲霍延平,十六年前离开京城,远赴欧洲常驻的时候,霍欣才仅仅五岁。 然而就在霍欣刚考上中学的时候,她的母亲也因为霍延平工作太忙,需要人照顾,去欧洲陪同。 这一下子,等于是霍欣在青春期,心理最敏感,情感最复杂的时期。 彻底离开了父母,被动的成为了一个留守儿童。 而后十年多的时间里,她与自己的父母就一直是这样远隔重洋的生活着。 除了每年一次,也许两年一次的探亲假,父母会回国看看她之外。 可以说,她和自己的爸妈就再没什么机会见面了。 甚至平日里,就连打电话的机会都很少。 因为这年头的国际长途太贵了,而且不是一般电话能接通的,那得专门到电报大楼去才行。 所以霍欣对自己父母在国外情况的了解,其实都是由姨妈黄新华转述的。 那可想而知,长此以往这样下来,这样的家庭关系会变得有多么生疏,多么脆弱。 虽然一家三口在一起的时候,永远都会是骨肉团圆,相亲相爱的场面。 无论是谁,在对外表达的时候,都会把对方当成是自己的骄傲,引以为荣。 甚至霍欣因为有着这样的父母,在国内活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小公主。 无论是姨妈、姨父、老师都刻意关照她,无论大院的孩子、学校里的同学都羡慕她。 多年来,她穿的、用的、吃的、喝的,都是最好的。 想要什么东西,几乎就没有得不到的时候。 但实际上,霍欣和她的父母,作为至亲,心灵上却距离得很远。 说句实话,这种关系着实的畸形。 彼此情感上的认同,实质上流于形式,完全是割裂的。 哪怕大家明明都知道应该一起努力去维护血缘上的亲近。 但不知为什么,他们在一起时,仅靠生硬堆砌出的笑容里总有着演戏一样的因素,有着难以的生疏与客气。 尤其非常尴尬的是,在霍延平夫妇归国之后。 尽管他们尽了全部的心力,想要弥补多年来对女儿的愧疚,扭转这种不堪的局面。 但他们所期待的那种重塑家庭关系,三人能像正常父母和孩子一样,恢复信赖与亲密,几乎是没有可能再出现了。 因为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有些事情是没法重新来过的。 霍延平夫妇忽然间就发现,自己的女儿不但早已经长大了,而且还长成了他们并不期待的样子。 女儿早就不再需要他们自以为能让她开心、幸福的那些东西了。 如今他们想给予女儿的,似乎反倒还被她排斥与嫌弃呢。 就比如说,这次霍延平和黄靖华归国前,精心给女儿挑选的礼物——一个德国根德牌(GRUNDIG)的小收录机。 女儿就没怎么当回事。 表面上虽然霍欣笑吟吟的接过来,也谢过了。 但她转手就送给了姨妈的女儿,她的表姐。 对此,霍延平虽然有点心疼自己几乎一个月的工资,外加补贴就这么没了,可也不好说什么。 因为毕竟霍欣长期受到妻妹一家的照应。 他本来还以为这是霍欣有意而为,作为一种受惠于人的报答。 尤其看到妻妹一家对此是那么高兴。 他对女儿的不小气甚至还有几分默默的欣赏。 可很快他就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了。 因为霍欣的大方的基础,是她真的不在乎,而不是出于报答和人际关系的考虑。 她自己用着一个索尼牌的小收录机。 远比那个根德牌的更时髦,更小巧,也更高级。 既可以别在腰间的皮带上,也可以放在书包里。 而且还有一副耳机。 可以随时随地,全情投入地听英语、听音乐。 完全不会受到嘈杂环境的干扰。 尤其是价格高昂,霍延平私下一打听,只有友谊商店里有售,而且要三百八十块外汇券啊。 那几乎能买一个大个儿的先锋四喇叭了。 再看看女儿听的那些磁带,几乎也有上百盘,还都是正版,没有串的磁带。 霍延平不禁为之暗暗咋舌。 便忍不住紧紧皱起眉头询问,“我们寄回来的钱,你全买了这些东西了?” 哪儿知道女儿直接笑弯了腰。 “爸,您也太小瞧人了。从去年起,你们寄给我的钱,我就再没动过,回头我就给你们存折。告诉您,这都是我自己的钱,我挣的。” 霍延平很难相信。 “你挣的?你的工资能有几个钱?” “我们外企收入高呗,我的收入可比您多。” 跟着霍欣又公开发表对德国货的鄙夷。 “爸,不是我说啊,您看问题,不能太死心眼了。就比如,欧洲也不是样样都好,家电就差远了。您看您头几年从国外买回来那个傻大黑粗的电视,什么德律风根牌的。死沉死沉的。画面颜色也不好。您再看看人家日本货,那是什么样?还有您这回买的这小收录机,哪儿有索尼的好啊。您和妈呀,要是驻日就好了,如今在欧洲待的眼光都变差了……” 霍延平愣了一会儿,才明白女儿话里的意思。 “所以我给你买的你不喜欢,就送人了?可那再怎么说也是两百多块的东西啊。你这丫头就不心疼?也忒手大了点。” 霍欣却做个鬼脸,不甘地说,“可是,爸,我要怎么跟你说才行?我现在真的挺有钱的。二百多,三百多,有什么差别?不过我身上一根毫毛。我一个月最少两千块,而且多一半还是外汇券。” 霍延平这下真吃惊了,才明白女儿的狂妄来源于何处。 “啊!你一个月真能挣这么多?这都赶上我和你妈半年的收入了。” 霍欣不无得意,“所以说呢,您觉得贵,对我不算什么。” 可她万万没想到,这无异于是对她老子的挑衅。 霍延平冷哼一声,话锋就转为了教训。 “胡闹!现在我们的国家还很穷。你大手大脚的花钱用于享乐,是多么大的浪费。你也考虑考虑你父母的身份呀。如果让别人知道这事儿。会怎么看待咱们?” “尤其我得提醒你,现在各方面对外资企业的问题争议很大,你们公司还只是作为试点存在。以后怎么变说不好,还得等到上层全面权衡之后,才能下定论。” “你呀,要注意影响,更要往长远去考虑自己的未来。” 但霍欣却非常不服气,将嘴翘得跟小猪似的。 “您怎么又来了?跟家里也打官腔。我自己挣的钱,怎么花是我的事儿。影响不好,那您穿我送您的西服,怎么不说影响不好?” “反过来瞧瞧您自己吧,一个堂堂的大司长,出国那么多年,别说西服还穿着劣质品了。就连块名牌手表都买不起。而且怎么脑子里还是陈芝麻烂谷子的,比起待在国内的人还更想不开。” “社会主义的分配原则是什么?各尽所能,按劳分配。要不为什么国家现在开始放开鼓励个体经济了?只要不违法,我们就应该鼓励出百万富翁。” 这这话让霍延平更是不敢置信。 “我看你是昏了头了!我们国家的原则是要追求共同富裕,永远不会出百万富翁!还别说百万了,就是十万也不应该!” 霍欣却冷笑一声,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说,“难怪我们这么落后,都是您这样的人给耽误的。您就别少见多怪啦。我有个朋友。人家买画,一出手就是十几万的外汇券。” “你的朋友?” 霍延平又是一惊,不由追问。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朋友?他是哪儿的人?他是干什么的?他平白无故,怎么会有这么多钱?” 霍欣皱眉,“您怎么跟克格勃似的。就连我交朋友也要查个底儿掉?我挣钱您要管,别人家挣钱,难道您也要管不成?”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黄靖华听到丈夫和女儿的争执,忍不住从厨房出来打岔了。 “昕昕,故意和你爸抬杠是不是?我刚才听着就不对头,你刚才的话可完全脱离国情了啊。几百块的东西你说一根毫毛?你有多少毫毛可以拔?” 而这反倒给霍欣解了围。 “算了算了,不跟你们说了。反正我花的都是自己的劳动所得,交什么朋友更是我的自由,别人无权干涉……” 她一扭头,索性离去了,就连饭也不在家吃了。 这不免让霍延平为此发出了忧虑的感慨。 “靖华,你看看,咱们的昕昕,是不是已经被惯坏了?” 不过,还别看霍延平嘴上是这么说。 可实际上,他要宠起女儿来,比谁都要厉害。 自从回到了京城,几乎每个礼拜,他就要抽出时间和妻子一起陪着女儿出去。 按他的想法,是要把这么多年,没陪女儿做过的事儿都要做一遍。 看电影,看演出,看比赛,去博物馆,去故宫,去长城,逛公园,逛商店,吃小吃…… 哪儿热闹往哪儿去,哪儿好玩去哪儿,女儿无论喜欢什么,他都会慷慨地买下来。 他觉得,这一切都正常太应该了。 他就这么一个女儿啊,这么多年不在她的身边,欠下多少就得补多少。 他一直这么想着。 但很可惜的是,这件事,他也很快发现自己做错了。 因为在几周之后,霍欣就为这种事儿开始哀求了。 “爸,您和妈就饶了我吧,好不好?别让我给你们当导游了。我也有我自己的事儿啊。我天天工作那么忙,得为了公事跟日本人打交道。日本人的英语简直让我想去撞墙。你们绝对无法理解我的痛苦。好不容易有点休息时间,还得应酬那些用得着朋友。你们你们自己想上哪儿就上哪儿,我就不陪同了……” 霍延平当然会为此感到失望,甚至不快。 “陪你的那些朋友难道比陪我们还重要吗?我以为你愿意咱们一家三口在一起的?” “我不是不愿意,可你们的活动也太无聊了,我可是年轻人,又是你们让我多交朋友的……” “那你和朋友在一起都干些什么?” “瞧您,又搞变相审查了。我们能干什么,无非是聊工作,聊艺术,聊文学,探讨国家大事呗。外加跳跳舞,喝喝酒罢了。” “你会喝酒了?”霍延平睁大了眼睛。 “别这么老八板!”霍欣只觉得可乐。 “您忘了吗?我也工作了。我也是要参加酒会的。我没学着别人去吸烟就够不错的了。” 但女儿对一切满不在乎的样子,却让霍延平既愤怒又无力。 那种感觉简直让他理智失控,有点想要骂街了。 好在黄靖华走到女儿身边,耐心地劝说。 “昕昕,有话好好跟你爸爸说,不要这个愤世嫉俗的样子。我们都是为你好,你知道吗?我们是关心你,你知道吗?” 这话让霍欣软化了,半晌没有答话。 随后忽然抬起头来,正视父亲,“爸,要不然这样吧,我今天还是陪你们,不过干什么得我说了算。你们得答应我个条件。” “你想怎么样,就说嘛!” 霍延平和黄靖华互相对视一眼,异口同声说出了一句。 “我想开车,您把您的公车给我用用!” 霍延平夫妇俩又不由齐声惊呼。 “你要干什么?” “开汽车啊!我现在对这件事还比较感兴趣。” 霍延平实在为女儿的别出心裁头疼。 “可是,你还没有驾驶执照,你怎么能开车啊?那得先学车才行啊。” “我当然知道了,我就是正学呢。找个没人的地儿,我拿您的车练习练习怎么样?反正您有驾驶执照,还是国际通用的呢,您坐旁边看着我不就行了?” 黄靖华同样对女儿的主意感到为难。 “你爸爸的车可是公车,万一撞坏了怎么办?何况你学开车又有什么用?你爸爸熬到配车的级别,那都快四十岁了……” “哎哟,我的妈哟,您比我爸还像马列主义老太太。我爸那是体制内的人,跳出体制外不就行了。” “我跟您照实了说吧,我们公司就有个跟我一边儿大的人,都开上汽车。他还挺有心计的呢,不知什么时候就悄悄学会了。” “看他那臭牛的样我就来气。我也要来个一鸣惊人。您看着吧,用不了几年,我也能让公司给我配车。” 跟着霍欣又一撅嘴,“再说了,你们不是总说国外的年轻人都会开车吗?怎么一到我要学车,就又这么多问题了?” 霍延平以无奈的神情看看妻子。 黄靖华也很没主心骨地看看丈夫。 “那我们商量商量?” 霍延平这样说。 霍欣当然懂得“商量商量”的意思,她兴奋地跑到霍延平身边,吻了他一口。 “爸爸!你真好!” 霍延平没忘了补上一句。 “哎,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你那开车的朋友又是谁啊?你这又是跟谁斗气啊?” 霍欣立刻恢复了一本正经的态度。 “爸,请您尊重女儿的隐私。您说过的,西方国家讲究人格上的平等,绅士可都是这样的……” 霍延平登时为之气结。 “西方国家其实存在有很多问题,有些是合理的,有些却不。你要学好的,不要学坏的。” “什么好的坏的,你们不是总说他们这好那好吗?” 正文 第四百三十二章 家庭聚餐 为了满足女儿的心愿,霍家一家三口乘坐着霍延平的“吉姆”车,一起去了东郊。 由于是周末,城外车少人稀,宽大的首都机场路,很长时间都是空空荡荡的。 偶尔才有一辆马车,或者是汽车驶过,自行车和行人几乎绝迹。 霍欣很是痛快的练了一气儿,感觉相当不错。 用她的话说,虽然都是旧车。 可再怎么样,小轿车也比那得手摇才能发动的“大解放”教练车强多了。 看来托门路学车,怎么也不如自己亲爹好使。 车好不说,坐辅位的“教练”指点起来,还细心,有耐心。 当然,她不免又抱怨了一番,说那六百块的学车费,交得也太亏了。 反过来霍延平夫妇来说,亲眼目睹女儿的驾驶技术居然还像那么回事,也颇感欣慰。 毕竟这算是门很实用的本领,哪怕是日后出国也用得着。 尽管还得重考驾驶执照,可有基础真就是不一样。 所以霍延平也是心情愉快地来揶揄女儿。 “你呀,就知足吧。一般人哪儿有机会学车啊?那得靠单位给开证明的。单位如果不培养你,再想学也没用。” “六百块的车费倒是不少,差不多是普通人一年的工资了。可你不是挣得多嘛,还在乎这点?” “你得这么想,知识无价。以咱们的国情来看,汽车司机本来就不多,而像你这样有驾驶技术的女孩子就更是开凤毛麟角了。” “在我看来,只要你要最终顺利通过考试,能把驾驶本拿下来,这钱花得就不冤枉。” 霍欣听了登时美滋滋。 “哎哟,爸,能亲耳听到您的认可,那可太不容易了。今儿到底是什么日子啊?难道我出门就遇见喜鹊了?” 霍延平望着女儿带着小得意又有点矫情的表情,也不禁哈哈大笑。 “实事求是嘛,今天眼见为实,我已经发自内心的,为咱们京城第一女司机的驾驶技术折服了。” 这下就连黄靖平也忍俊不禁。 “延平,你怎么也跟孩子一样胡扯?哎哟!你可别再逗她,分她的心神了。你就不怕她不禁夸,把车开到路边沟里去啊?” 难得的愉悦共处,让这一家三口的情感和谐了不少。 所以傍晚归来时,霍欣兴致颇高地要做东请客,非要带着父母去建国饭店的法餐厅。 这家目前还属于共和国独一份的正宗法餐厅,其富丽堂皇,沉稳优雅的装璜,让霍延平夫妇倍感到惊讶。 他们都没想到,国内已经有这样水平的酒店,这样高档的西餐厅了。 霍延平便说,“耳闻不如目睹,真没想到京城第一家合资饭店的综合水准竟然还超过了京城饭店。看来引入外资的方式确实有效,还是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啊。” 黄靖平也说,“嗯,或许以后我们很多事都会借助外国人之手了,我看咱们女儿就职的公司,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但霍欣却不以为然。 她声称皮尔·卡顿公司不但财大气粗,而且和纺织部、经贸部关系匪浅,原本就非常可靠稳定。 所有很快这家建国饭店的法餐厅就排不上号了。 今年就会被她们公司的马克西姆餐厅推下京城第一法餐的宝座。 她参与督造的马克西姆餐厅,将会用一百五十万美金的代价复制巴黎总店。 全部由日方人员来施工,别说棱镜和彩玻璃天顶,那些银器和吊灯了,就连法国宫廷壁画也会照搬过来。 那才叫金碧辉煌,那才叫浪漫华丽。 相反,建国饭店这家餐厅实在太过中规中矩了一些。 所谓的法国风情,也就拿屋顶的布幔,门口的一架竖琴来充数罢了,根本没什么新鲜的。 照她来看,要论情调,这里还不如头两年西单新开的地下西餐厅有意思呢。 那家叫什么“大地”的,非常聪明的利用了地下人防工事开了一家与众不同的西餐厅。 墙壁根本没有什么装饰,就露着水泥墙。 关键是灯光相当的昏暗。 虽然吊灯、壁灯都有,可还是必须得借助烛光来照明…… “哟,你们公司的餐厅也就罢了,花了那么多钱,想必应该不错。可那地下餐厅算什么呀?听着就差劲。”黄靖平忍不住摇头叹气,“我想不出谁会到这样的地方吃饭,黑灯瞎火的。” “妈!您不懂了吧。眼下最流行的、最时髦的就是这种特立独行的风格了!您还别小看了人家,就这家餐厅,虽然外号叫‘京城小老莫’,但实际上风头已经盖过真正的‘老莫’了。正点儿饭口得等座,该午休了都关不上门,天天排大队……” 毫无疑问,作为时尚业的一份子,霍欣显然没辜负她的职业,十分了解当今京城什么时兴什么不时兴。 不过霍延平显然不这么看。 对着女儿,他居然开起了玩笑。 “这叫什么情调?!难道情调就是摸着黑,去打地道战啊?” “爸,您真不懂,假不懂啊?这叫原始、粗犷、野性!欧洲应该有挺多地下酒吧的呀……” “哦,对对……” 看到霍欣有点不满了,为了不让女儿扫兴,霍延平勉强装理解的姿态应了一声。 但霍欣还是看出来他言不由衷的敷衍。 “爸,妈,我现在是越来越搞不清你们了。你们明明是从国外回来的,怎么好像什么都没见过似的呀?你们的思想意识,好像跟国内的那些人,压根没什么区别嘛。不,或许还要更古板。” “好哇,我听明白了,你这是成心损我们哪。” 霍延平先是拍拍女儿的脸蛋,这才由衷地解释。 “没错,我们是从国外回来的,可我们也没见过你说的这些啊。” “别忘了,我们可是官员,代表咱们政府的形象,不能去一些随便的地方。可以说除了名胜古迹,音乐厅、博物馆、公园,我们几乎都待在大使馆了。” “当然,我们也会去参加一些宴请,甚至去一些外国人家里做客。可那些人都是什么人啊?一样是官员、学者、商人、记者、艺术家。所以……” 后面的话无需再说,霍欣就已经明白了,她撒娇似的扭扭身子。 “哦,我明白了,你们才真的是不自由,哪怕待在国外,也要永远一本正经的。真是太无聊啦。可怜的爸妈……” 然而她轻描淡写的姿态,却无法不让身为母亲的黄靖华对她刨根问底。 “欣欣,我倒是奇怪了,你可是一直都待在国内。那国外着,国外那,一套套的,你是打哪儿学来的?” “打哪儿?您可真逗,国内也有外国人啊。我们学校留学生多着呢!白的黑的棕色的,哪儿来的都有。” “可我和你爸在国外那么长时间,也没学你这么多呀!” “那是你们老了,迟钝了。” 霍欣这话,纯属说者无心。 但霍延平和黄靖华听了还是对视一下。 想看看他们自己是不是真的老了。 是老了吗? 两个人无不在心中暗暗问自己。 或许,不是他们老了,而是女儿实在太年轻了…… 终于到了点菜的时候。 可当侍者上前,霍欣却根本没让父母开口。 直接越俎代庖地点了三份肉眼牛排、蜗牛汤,凯撒沙拉,还有饭前的香槟和餐后的无花果甜点。 这一餐至少又是二百多。 然而霍延平对女儿根本不看价格的花钱方式,却有点接受不了了。 “欣欣,你这一套倒真学得快。我知道你花的是自己挣的钱,也是想让我们高兴。但我还想提醒你一句,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你应该珍惜自己的劳动所得,应该善用金钱。” “今晚别提扫兴的事儿了,好不好?” 霍欣抿了口香槟,直截了当地打断了霍延平的话头。 “今晚怎么就不能提呢?”霍延平奇怪地问。 “可今晚是周末呀!” “我看你天天都是周末!” 面对女儿的轻慢和不屑一顾,霍延平真的有点想发火了。 但好在黄靖华适时来阻止他,才没破坏这顿饭的气氛。 “别说了,延平,今天就是周末嘛!我们一家人也是难得相聚,应该感谢我们的女儿。” 菜色一一端上来了,霍欣用餐的方式十分内行。 “妈,不对,得这样!真正的法国人都是这样用叉子……”她甚至一边吃一边纠正母亲的手法。 喝了口酒,本想不再说什么的霍延平,看着女儿如此地表现,心里总是十分不安。 于是他忍不住又开口了,“欣欣,你年纪还轻,你得知道,社会是很复杂的,人也是很复杂的。现在我们国家是开放了,可就因为变化太快了,好的坏的一拥而入。我们必须得明辨是非,可不能什么都学,还是要保持我们的优良好传统……” “嘿嘿嘿……” 哪儿知道霍欣却忍不住笑起来,甚至越笑越难以抑制,连吃饭的动作都停止了。 只顾着用餐布去擦嘴。“爸,我服了您了,居然在吃饭的时候也在做报告呢!是谁让您搞外事工作的呀?真是老眼昏花,他应该让您留在国内当书记……” 甚至就连黄靖华也觉得这些话说得没什么意思,干巴巴的。 “行啦,大周末的,别老跟孩子讲这些大道理。” “什么大道理啊?” 霍延平坚决反驳。 “我说的是正理。你们别不爱听,这件事非常重要。人是会受环境影响的,我要放任女儿不管,那是害她。我关心她怎么了?我还想问问她身边交往得都是些什么朋友哪。” 霍欣这下认真起来了。 她彻底放下刀叉,用餐巾擦擦嘴,双臂支在桌子上。 “爸,我就不明白了。我从小到大,你都让我多开阔眼界,多增长见识,别封闭起来,别敝帚自珍。你让我多看电视,多看报纸,多交思想活跃的朋友,多和有能力人交往。甚至要多和外国人接触,多了解国外的事儿,对吧?” “对啊。你难道觉得这样不好吗?” “不是不好,是您让我无所适从。您看看现在,您居然又要我别学这个,别学那个,还要保持什么优良传统。还说社会复杂,恨不得世界一下子就变得危险啦。我不明白,您到底要我成一个什么样的人?是时髦前卫,还是传统保守的?是多交朋友,做交际高手呢?还是特立独行,保持自我。压根就不在乎别人,自行其是?还有对外国人,您是不是要求我所接触的,都是像您这把子年纪,有身份和地位的人?” 这问题让霍延平哑口无言。 因为说真的,对于女儿,连他自己也是矛盾的。 孩子没长大的时候,他盼女儿快点成人,快点独立、自立。 但现在看到她长大的样子,自己又不适应。 害怕她受坏朋友影响,用一意孤行的态度去生活。 怎么对孩子说呢? “是这样,”霍延平咽下一口酒,“我认为,有关家庭观念,伦理道德,还是咱们传统的好。这意思是说,在这些方面,你该有自己的主见,坚持该坚持的东西。除了这些,其他方面我并不想干涉什么……” “我当然有自己的坚持。可我觉得,您永远都不信我,会管好自己。” “话不能这么说,我只是因为你年轻,才怕你……怕你……” “怕我什么?” “吃亏!” “吃什么亏?” “吃女孩子的亏。” “哼哼,”霍欣冷笑了一声,“您真是个封建脑壳啊。原来您担心的是这些。那是不是只有我不交异性朋友,您才能完全放心?我坦白说把,您的顾虑,可真让我恶心……” “欣欣!”黄靖华严词制止了霍欣,“你不能这样对爸爸说话!” 这时,从餐馆的另一端传来一阵悠扬的小提琴声。 原来不知是那边席间哪位客人的生日,餐馆里的乐师拉着小提琴演奏起来这支曲子。 那一席的客人立刻兴奋起来,不但一起拍掌叫好,还一起配合音乐合唱。 随后还有带着高高白帽的厨师推着餐车送上一个蛋糕。 这无形之中缓和了霍欣一家的语言冲突。 霍欣趁机离去,去洗手间了,只把爸妈留在了位子上。 “女儿长大了。”霍延平望着霍欣的背影叹气。 “嗯。” “她性格和以前大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她变得太执拗了,连一点温顺劲儿也没有了,而且也太聪明了,太能干了。如果不引导好,没准儿,就能出事。” “这孩子还不是像你,年轻时候的你。接受能力强,反应快,有冲劲,不服人。又急又撅!” 这话让霍延平笑了,他也爱听这个。 作为父亲,他当然会因为女儿的性格上和自己接近而满意。 “可是,”他说,“我现在不是变了?除了对女儿的事儿我总忍不住犯急,你见我还有什么时候是沉不住气的?对待家人没必要嘛。当然,我这也是关心则乱。” “你的心里话,你得好好跟她讲讲。我相信只要有耐心,女儿会理解我们的……” “我看未必。”霍延平说,“我倒是觉得,这么多年分开生活。女儿对咱们的信任程度,远不如她对身边的那些朋友。我必须得搞清楚她的朋友都是些什么人?才有可能把她拉到生活的正轨上来……” 正文 第四百三十三章 大获成功 这个世界上的事,有些时候就是没个准谱儿。 人们想当然应该是这样的,可是发展来发展去,却总会变成了那样。 无论是好还是坏,往往最后的结局,跟人们的初衷就是不沾边儿。 死活也不按照正理儿走,就是让你难以把控得住。 这一点,无论国内还是国外,无论是大事小情,那都是一样的。 怎么?不信? 不信的话,那不妨就再来看一看东洋的岛国吧。 其实就在宁卫民左邻右舍为儿子的婚姻发愁。 就在霍延平夫妇为女儿不尽人意的变化忧虑的时候。 曲笑这个第一次走出国门的小姑娘,同样也遇到了人生里的新问题。 1983年3月5日,周六,晚七点。 东京池袋西浦百货总店的楼顶花园。 数千平米的露天大空场中,暗蓝色的天空下,盛况空前。 在场中临时搭建的T形台上,动感的音乐里,绚烂灯光里。 来自共和国的十六个身材高挑的姑娘,正在依次闪亮登台。 接下来七十五分钟的表演时间里,她们将会向现场爆满的围观观众,展示一百八十五套服装。 尽管这已经是她们来到东京后的第十三次表演,按理说早就应该克服种种生疏与不适。 但她们每一个人依然免不了会有怯场的局促感和紧张感。 然而这并不是因为这里的天气寒冷,露天演出的条件太苦。 反倒是因为她们赴日走秀表演取得了惊人的成功,大大超乎她们的想象之外。 让这么姑娘们不能不患得患失起来,格外担心走秀的过程里出意外。 生怕万一有个闪失,破坏了这场活动与日俱增的风评和口碑。 其实还别说姑娘们自己了,甚至就连纺织局的领导,或者日本邀请方,也都没有预料到这次表演会受欢迎的程度,简直到了掀起一股风潮的地步。 敢情这些姑娘们在东京的表演,与国内表演是最大不同之处,就在于应西浦百货的商业经营需要,把服装展示内容分为两部分。 姑娘们除了要展示一小部分的概念服装之外,主要的一百来件服装,展示的都是可以现场销售的成衣款式。 而且这些可供销售的服装,每一款都是带有编号的。 这也就是说,当现场的观众看到模特秀以后,如果对模特身上的衣服感兴趣。 他们大可以记住那些服装的号码。 然后在表演结束后,直接去楼下卖场里按照号码现场挑选,或者购买。 偏偏让活动主办方和组织者没能想到的是。共和国服装制造业的成本优势,叠加上这些姑娘们优秀的模特素质,以及现场效果十足的灯光音响设备,竟然产生了无与伦比的轰动效果。 让这些服装一下子就卖疯掉了。 观众人数迅速激增。 最初每场还仅有七、八百人,几场下来,就迅速增加到一千多人、两千多人。 演到第六场之后,甚至场场爆满。 以至于现场竟然需要派专人守在楼梯口,以三千五百名观众为极限,控制人流的地步。 为此,不但《东京新闻》作为东京本地报纸,派出记者采访,刊登了半版专访。 连刚创刊没多久的时尚杂志《SWEET》、《InRed》,也为了在老杂志《妇女画报》、《装苑》、《anan》把持的时尚阅读市场中抢到读者,实现突围。 在新一期的杂志上刊发了配有靓丽照片的文章,免费为西浦百货的服装展销活动做了一次软文广告。 就这样,这场没做什么媒体宣传的活动竟然越办越火。 为期一个月二十场的演出计划才刚刚进行到不到一半。 日方就看出供不应求,服装大卖要卖到脱节的苗头了。 为此,他们惊喜是惊喜,却又惶恐不已。 不得不紧急跟纺织部带队访日的领导磋商,恳求尽快从共和国调运多一倍服装过来救场。 请示报告打到国内,还多亏有个大领导及时拍板,同意增加货量。 这才保证了这次商业合作促销计划的顺利进行与完成。 所以事实上,作为第一支在重新打开国门后代表共和国的模特队伍。 曲笑和她的队友们,不但给纺织部带来了外汇,为共和国重新架起了一座与东洋通商的桥梁。 她们的风采,更是迷倒了东洋岛国的首都民众。 让这些日本人领略到什么叫大气端庄,仪态万方的魅力。 以至于演出还没结束,西浦百货就痛快地签订了进一步合作的协议,并且增加了服装订单。 甚至三菱,丸红等著名的日本商社,也派人过来,悄悄打探情况。 并试图突破西浦百货工作人员的保护封锁,与共和国代表团进行联络。 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让人万万料想不到的巨大惊喜与收获。 但反过来,就因为演出太成功了,也额外带来了一些副作用。 要知道,日本这个地界,可是资本主义花花世界。 整体社会又正处于经济蒸蒸日上,日趋奢靡,贪图享乐,崇尚消费的阶段。 恰恰就是这一年,日本的人均GDP突破了一万美元大关。 那么难免会有一些自大的年轻人觉得这些姑娘都是来自经济落后的第三世界国家,可能很好勾搭。 对模特队的姑娘起了花花肠子的。 于是乎这些模特队里的姑娘们,从T台一下来,受到的骚扰可就多了。 只不过日本的年轻人完全错误的估计了形势。 他们既没有考虑到语言不通的障碍,文化认知的差异,更对共和国的体制毫不了解。 这些姑娘们可都是受官方监护的,受到出国纪律严格管束。 那么对于每一份邀请、示好、鲜花或礼物。 无论姑娘们好不好骗,无论她们愿意接受与否,都必须以统一且坚定的态度来回绝。 何况西浦百货作为主办方也是对纺织部早有承诺的,要保证共和国代表团不受骚扰。 结果这一切的一切,注定让众多的“搭讪高手”们依次都落个碰壁而归的下场,失望至极地灰溜溜离去。 但凡事都有例外,偏偏在曲笑身上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儿。 或许是因为她是众多姑娘里外貌条件最好的那个,也是最符合东方人审美的那个。 纠缠她的苍蝇不但要比其他人多上好几倍,而且还有一只相当特别的。 自己虽然从来没有露过面,却有能力让代表他的人,突破西浦百货工作人员的封锁线。 正文 第四百三十四章 神秘人 与前三场的演出完全一样。 就在T台秀结束后,又是一大束娇艳的红玫瑰,被一个堵在后台门口,操着发音并不标准的汉语的人高举着,满面堆笑地送到曲笑的面前。 “小姐,这次请您收下吧。这是我们店里最漂亮也最昂贵的花礼,和您最相配!” 可惜共和国的外事纪律,是绝对不允许接受这种来历不明的鲜花的。 所以这束花当然没能送出去。 而且代表团的翻译徐大姐,就像一只护着鸡雏的老母鸡,一步就跨到了曲笑的身前,用日语发出警告。 “怎么又是你?不是让你别来了吗?你这是做什么呀?快走,否则我就叫人了。” 徐大姐说完,还相当戒备地盯着眼前这个长着一张娃娃脸,态度相当殷勤的男孩子。 不为别的,彼此已经见过三次面了。 徐大姐不但知道这个满面堆笑的人就是楼下花卉店的雇员,还知道他是个日裔华人。 但令她不解的是,这个年轻的花店雇员几次三番遭到拒绝,竟然不懂得放弃。 而且每次来的时候,又总是那么“巧”,赶上没有安保人员的空档。 后台门口负责看护的人不是去厕所,就是去吸烟,或是去买咖啡。 这情况简直匪夷所思,让人没法不心生疑虑。 “不不,请千万别见怪。我真的是受一位客人的委托,只是想将这簇鲜花代表他献给这位小姐。请务必收下,拜托了。” 花店雇员还在坚持他那发音可笑的中文。 但他无比虔诚的鞠躬,却又礼貌得让人又有点不落忍就这么赶走他。 “到底是什么人让你送花的?你先说清楚了!” 徐大姐强忍怒意再次用日语盘问。 这次男孩子不好不理睬了。 想了想,用日语委婉地回答。 “哦,对不起,有关这件事,我真的得保密。不过这次,那个送花给小姐的客人还特意吩咐了一件事。说如果这位小姐想知道他是谁,可以下楼去七层的意大利酒吧见面。从现在到晚九点半,他会一直等在那里。他非常愿意面对面为你们揭开谜底。” 跟着又是一鞠躬,“所以拜托了,无论怎么样,可不可以先把这花收下?我只是个勤工俭学的穷学生,如果再做不好这件事,是会被老板辞退的!” 就这样,或许是因为女性天生就容易心软,不忍心看到花店雇员为此蒙受责难。 或许是认为藏在后面的神秘人终于肯露面了,只要下楼就能知道是何方神圣,然后把这件事情彻底解决。 反正这一次,经过一番小声的商量,曲笑在徐大姐的鼓励和支持下,终于接过了花。 于是那个送花使者开开心心的走了。 看他那高兴的样子,似乎不但能保住工作,或许还能去领一份重赏。 而为此,模特队的那些姑娘们,也如同蜜蜂采蜜一样的蜂拥过来。 都唯恐天下不乱地围着曲笑,拿她手里那束玫瑰打趣上了。 “哟,小曲,好漂亮的花儿啊,日本人还挺浪漫的嘛。咱们国内可不兴这一套。” “哎哟喂,都冒出神秘追求者了!不过我看哪,送花的弄不好就是花店老板的儿子。” “呵呵,不管是谁,我看倒是真有心啊。不过,这似乎违反咱们宣布过的外事纪律了吧?” “就是,小曲,这事咱们领队要知道该怎么办呢?你想好怎么解释吗?” “这还用你们瞎操心啊,人家是谁啊?演出费都比咱们高得多呢。那规矩是管咱们这些人的,可管不到人家这样的模特队红人儿……” 就这样,尽管手捧鲜花的曲笑被众星捧月般的簇拥着,可她一点也不开心。 反倒被各种又酸又甜的话,说得面红过耳,窘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也就是石凯丽知道为她打抱不平。 “讨厌,瞎唧唧什么呀!领队知道怎么了?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个送花的接二连三的过来骚扰。这还能怪曲笑不成?” 当然,还有徐大姐也会护着她,毕竟这件事的处理方式是徐大姐主张的。 “喂喂喂,你们都闲得没事做了是不是?一堆姑娘闹哄哄的围在这儿成什么样子?小曲的情况趋势比较特殊,这是为了解决问题的权宜之计。你们别胡说八道的!都去收拾你们的东西,一会车来了,谁没收拾好,就自己走回去……” 这样才算是把一群不知是嫉妒还是羡慕,又或是单纯起哄架秧子的姑娘们驱散。 徐大姐随后还专门宽慰了一下曲笑。 “小曲,你也去收拾东西吧。没什么好担心的,我这就带着这束花去七楼。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这么没羞没臊的。见面后,我就叫他把这花送给其他的日本姑娘,他要是没结没完的,下次咱们就直接把他的花扔进垃圾桶去……” 曲笑这才露出了甜甜的笑靥,把花递了过去。 随后还学着日本人的礼节鞠了一躬。 “大姐,谢谢您,给您添麻烦了。” “你这孩子,入乡随俗挺快啊,不会真的愿意嫁给日本人吧?” “哎呀,大姐……” “哈哈,你这个孩子就是太乖了,脸皮忒薄,好好,不逗你了…… 接过花的徐大姐笑着,去乘坐电梯了,所有的人都以为这件事到此就会结束了。 可惜事与愿违,在这件事上,走向偏差和结果失控的规律竟然又神奇的生效了。 徐大姐居然足足去了半个小时才回来。 而且蹊跷的是,她回来之后手里还拿着花束,神色间也极为阴沉。 曲笑开口要问,都被她用眼神制止了。 接下来,一直等到带着十六个姑娘们吃了夜宵,回到西浦百货安排的公寓。 徐大姐才把曲笑叫到了自己的房间单独谈话。 “小曲,你的这事儿好像有点麻烦了。” “大姐,您……您是说那束花?那个人……他……到底是谁啊?” “说实话,我也没见到。大概见到是我一个人下楼,那人就没露面,只让他的随从交给我一张名片。他那个随从,还说我们共和国的人都不通人情,不懂礼貌,这么做是在侮辱人。要你明天一定得自己来见他。” 徐大姐皱眉说着,随即从皮包里掏出了一张名片,递给了曲笑。 名片是咖啡底色,铅银字迹。 光凭质感就与众不同。 但最惊人的还是上面的内容,竟赫然用日英双语印着: 日本西浦集团&日本西浦控股监事堤康光 徐大姐还唯恐曲笑不明白,又为她额外解释。 “你还记得西浦百货的总裁吗?咱们初到东京,在饭店酒会上见过的那个五十岁左右,特有派的中年人。他的名字就叫堤一清。连同池袋的西浦百货在内,他在全日本拥有十六个这样规模的百货公司。是个真正的大富翁。” 曲笑不禁一愣,随后表情凝重地接了一句。 “大姐,您的意思是说……名片上的这个人,应该就是西浦百货总裁的亲人?是他的晚辈?” 徐大姐情不自禁地附和哀叹。 “是啊,我就是这么认为的。我敢断定,他们肯定有血缘关系,只是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关系?最大的可能,当然就是总裁的儿子。” “如果这样的话,你想想看,换成任何一个人,我们都可以义正言辞的跟他争个子丑寅卯,理直气壮的辩个黑白分明。可鉴于和西浦百货和我们的合作关系,这事就麻烦了。” “因为不管咱们占不占理,个人总没有集体重要。对不对?真要影响了部里外贸计划,那咱们所有的努力就全都白费了啊。” “哎,要说咱们真是倒霉啊,居然碰上了这样的事儿……” 曲笑被唬得脸色有点发白了,她毕竟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大姐,那该怎么办呢?您是想让我……让我……” “别害怕”徐大姐轻轻拍了拍曲笑的手,“其实我的意思是,这件事咱们已经无权自行处理了。必须得上报带队的领导。” “然而这件事闹到这个地步,咱们收下花的事肯定就不妥了。肯定有人会追究违反外事纪律的责任。” “你呀,到时候领导如果问你,就统统说我的主意。这件事的责任大姐会担着,但我怕就怕……” 徐大姐说着深吸一口气。 “……我怕你也许还是要受点委屈。我估计,有可能会让你出面,跟那人道个歉什么的。你心里得有个准备。” “小曲,千万听大姐一句,你还年轻,前途无量。再不高兴也得尽量藏起来。千万别有什么怨气,或是抵触心理。” “吴部长那么喜欢你,都快把你当女儿了。回国后,这件事应该不会影响你的。也没人会真的难为你。只要你能按领导说的去做。” 曲笑的眼圈红了,但不为了憋屈,而主要是感动和替大姐的担心。 “大姐,那您呢?您会怎么样?” “哎呀,小丫头,我也不会怎样啊?铁饭碗的优越性就在这儿呢,只要忍一时之气,还是海阔天空呗。” “对不起,都是……都是因为我。不行,这事我得跟领导解释清楚。” “哎哟,傻丫头。我为什么跟你说这些啊?不就怕你自作主张嘛。你要相信大姐,就别任性,照我说的做……” 正文 第四百三十五章 豪门恩怨 闹大了,事情确实闹大了。 让徐大姐没想到,事情捅上去,带队的负责人远比她预计的反应还要激动。 纺织部的邹处长,这位一百六十多斤的矮胖子。 气得差点没蹦起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训斥。 “小徐啊小徐,外事无小事!让我怎么说你好啊!你还是负责监督那些模特纪律的人。怎么带头违纪啊?谁让你们私自和日本人接触的?谁让你允许模特收人家鲜花的?” “你知不知道我们刚和西浦百货签订深入合作协议?你知不知道这次赴日演出,是事关我们能否打开日本服装市场的大事?第二笔合同可是高达几百万外汇的订单啊!真搞砸了部里交代下来的任务,谁负得起这个责任!” “这件事说小了,这是你自由散漫,缺乏基本的外事工作素养。要说大了,你知法犯法任性胡为,很有可能破坏这次对外商贸合作的罪魁祸首。当初部里挑选翻译的时候,推荐你的人还说你可靠。没想到你还真能闯祸呀!” 徐大姐的确早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是打算低头认错的。 可问题是她本身也是个性情中人,脾气直。 年纪呢,跟模特们比当然算大的,可也就二十八九岁而已。 所以尽管她可以忍受领导对自己的责备,但却受不了因为自己的事儿牵扯到别人。 一听邹局长竟然提及推荐她的人,情绪上来就有点失控。 冲动下,不好听的脱口而出。 “是我的错我担着,请组织处分我好了。记档、检查、开会批评、把我调回去都可以。可话得说清楚了,这关别人什么事儿啊?” “再说了,我的本意也是为了保护我们队里的模特不受骚扰。即使真要是合同搞僵了,那也是日方违约,是他们的责任。” “我倒想问问了,西浦百货是不是对我们做了安保承诺?他们是不是有责任为我们赶走那些骚扰者。那为什么他们自己的人倒是做出这样的事儿来?破坏经贸的大帽子,扣得到我头上吗?” 说完她倔强的转过头去,任由那位吃了个烧鸡大窝脖的邹处长,气得直打颤。 幸亏另一位经贸部的李处长也在。 他可不愿意闹僵了,更怕惹得翻译撂挑子,忙开口打圆场。 “小徐小徐,别闹情绪嘛。老邹对你的批评,也是为了帮助你进步嘛。他脾气是急躁了点,那是因为他是主要负责人,担子都压在他的肩上嘛。你多少要体谅一下他的苦衷。” “别忘了,我们大家怎么说都是一个阵营的同志,目标是一致的,都是为了圆满完成部里交代的政治任务嘛。” 当然,这件事如果讨论责任,也的确不能全怪你。从你反应的情况来看。日方的责任当然要更大一些。请相信我们,肯定会向日方提出意见,据理力争来进行协调的。” 跟着又转过头去,给邹处长吃了点安心丸。 “老邹,你也别太焦虑了。照我看,目前争取到的大好局面,其实也没那么轻易遭到破坏。情况很可能比咱们想象中要乐观得多。” “因为据我了解,西浦百货的总裁,也就是他们日本人所谓的社长——堤一清先生,其实是个还是个不落俗套的生意人。他以写诗和短篇小说出名,曾在日本文坛多次获奖,是知名作家。像这样的人有素养,通情理,是不太可能因为这点事儿斤斤计较的。” “而且还有一点你们可能不知道,为什么堤一清先生会对我们主动伸出商业合作的橄榄枝?真正的原因,其实是因为这位总裁,年轻的时候参加了日本红党,也就是左翼的进步组织。说起来,他也算我们一半自己人。对我们的国家,我们的党,天然就有抱有善意。” “所以我的意见呢,明天还是跟日方先就此事交换一下意见为好。西浦百货的总经理明天早上不是要和我们见面,核实这批新到港的服装清单吗?我看正好从通过他了解一下情况,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必须承认,能被共和国长期委派到外面,去搞经贸联络的人,是没有庸才的。 不但个个都是能做事的实务派,而且不乏随机应变的能力。 否则也就没法担当起这样重要的工作职责。 比如像这位李处长,他给出的建议就非常切合实际。 第二天,当他和邹处长跟西浦百货的总经理当面提及这件事后。 果然如李处长所料,西浦百货方面相当重视,断然采取了措施。 不但针对此事立刻展开调查,并且还及时向社长堤一清进行了汇报。 随即两位处长就受到了堤一清的接待,由此更得知了一个惊人的事实。 那就是西浦集团、西浦控股和西浦百货确属同源。 但很早就完成了资产分割,早已经是两家几乎毫无关联的集团公司了。 事实上,堤一清就正在考虑成立一个四季集团,以便把他名下的百货公司和连锁超市整合在一起。 至于为什么会这样? 这就得说一说堤氏家族复杂的亲情关系和利益之争了。 具体情况是由堤一清亲口揭示的。 这位温文尔雅,如学者一般的社长,确实心怀傥荡。 毫不犹豫地把自己亲情上的伤疤对外展示出来。 敢情堤一清的父亲堤康次郎是个典型的政商。 由于曾任日本众议院议长,依托政治势力做后台,才能一手创办了囊括铁路、地产、化学饭店和百货公司多项业务的西浦集团。 但正因为这样,提康次郎对年轻气盛的堤一清加入日本红党一事,无疑是相当恼怒的。 为此不惜把这个亲生儿子扫地出门,甚至还剥夺了堤一清的继承权。 把自己的西浦集团交给了另一个原本没有继承资格的私生子堤一明执掌。 1973年,为避免遗产之争影响扩大化,保证集团内部稳定。 堤一明相当明智的退了一步,向兄长堤一清开出条件。 表示愿意以父亲的百货业务为代价,换他彻底退出西浦集团。 堤一清权衡利弊,也同意了这个分配方案。 于是这才有了独立于西浦集团之外的的西浦百货。 这也就是说,最终堤一清仅仅得到了父亲遗产不到五分之一。 而他的私生子弟弟堤一明却留下了几乎整个西浦集团的产业,成为了最大胜利者。 但即便如此,西浦百货池袋本店也是一个例外,并不完全属于堤一清个人。 因为在堤康次郎八十大寿的时候,堤一明的妻子也赶在这一天产下一个男孩。 孙子如此巧合的出生,当然让堤康次郎非常高兴。 他认定这个孩子是家族的吉兆,不但亲自给这个孩子取名堤康光。 而且还爽快把西浦百货池袋本店的三分之一股权,送给了这个孙子作为祝福。 如此一来,事实也就很明显了。 骚扰共和国代表团模特的不是别人,正是堤一清的这个侄子。 他也算是西浦百货的一个小股东,而且经常会来池袋本店购物和消费。 大概也是因为西浦百货池袋本店有许多人怀揣着投靠的心思,刻意巴结这位西浦集团的继承人吧。 为堤康光办事的人才能够这么通行无阻,肆无忌惮。 所以对于这件事,堤一清的态度很明确,当场就对两位处长表示了歉意。 非常有诚意地说,违背约定的责任全在己方。 是自己的姑息和粗心大意,为代表团带来了麻烦,为双方合作造成了阻碍和误会。 所以他一定会就此事追究到底,保证交给代表团一个满意的处理结果。 他甚至想要亲自去跟受了委屈的徐大姐和曲笑当面道歉,并为此事做出补偿。 说实话,其实两位处长所需要的,无非也就是商业合作照常进行,不受影响罢了。 全没想到堤一清会做如此表态。 所以他们真的已经很满意了,根本就不想再另生什么事端。 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两个人自然心照不宣,一起说就这么算了吧。 论起来自己一方其实也有责任,干脆就当成误会忘了的好。 并且还一起恭维起堤一清来。 说他有屈己下人的长者风,宽以待人严于律己的的态度,很是令人钦佩。 但可惜的是,或许是两位处长阶层的局限。 他们始终不明白,其实许多小事都是表面现象,或是一个引子而已。 由藏着这些小事背后的东西,和由此引发的结果才是重要的。 就这件事来说,到了堤一清这里,无疑又掺杂了许多其他的因素,他考虑的东西要远远超过两位处长。 实事求是的说,堤一清也具有两面性,他可不仅仅是个作家。 而且参加左翼组织,那已经是他年轻时的历史过往了,人是会成长,会改变的。 既然接手了父亲产业里最末等的百货业务。 他都能经营的有声有色,而且近几年正以惊人之速迅速扩张。 这就足证明了他在商业经营方面,也是个出类拔萃的高手。 这么一个商人当然是不可能缺少算计的。 于是到此为止,这件事后面到底如何演变,也就不是两位处长几句话,就能偃旗息鼓的了。 随着堤一清做出了承诺和决定。 这件本来真的不算什么的小事,注定还会继续扩大影响,朝着另一个极端演变。 正文 第四百三十六章 金钥匙 这是世上总有一些人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 堤康光就是这样的一个天生的幸运儿。 他不但非常幸运的生在了日本走出战后阴影,经济迅速发展的黄金年代。 生在了日本一个巨富财阀之家。 而且他还是西浦集团二代继承人堤一明膝下唯一的儿子。 这也就是说,未来的某一天,他注定将会从父亲堤一明的手里接过权力之杖,成为西浦集团的第三代掌控者。 另外,别看他那有“手枪”的外号,一发火就暴跳如雷的祖父堤康次郎,生前对待他的父亲堤一明,就如同主人对待奴隶一样严厉和冷漠。 每一句吩咐,都要求堤一明无条件照做,否则就要挨罚。 甚至还曾经在家里让堤一明下跪过三天两夜。 可堤康次郎对待他这个孙子却是大大的不同,一直是个格外慈祥的老人。 所以堤康光从小到大,不但没有什么得不到的东西,从没有受过什么训诫和管束。 反倒还能够凭借这份宠爱,不时在祖父的面前替堤一明美言,成为了帮助父亲拿到继承权的大功臣。 那不用说,当祖父去世之后,他也依然受到堤一明的喜爱。 为此,年纪轻轻他,早已被西浦集团的臣子们视为理所应当的“皇太子”。 屁股后面自然就出现了许多阿谀奉承之辈。 这样一来,他不但在集团内享受着超然的待遇,他的事儿也永远有人主动为他鞍前马后的效劳。 很多时候,根本无需他开口,一些事儿就有人主动办好了。 那想想看吧,少年多金,家族显赫,再加上样貌也算英俊。 这样的青年俊介无疑就是女人眼中的香饽饽。 这也就导致堤康光的私生活相当混乱。 可以说从大学时候起,他身边的女人就如走马灯似的更换,有时候还会同时与好几个女孩子交往。 不过在这种事儿上,就连父亲堤一明也不会怎么限制他。 要知道,堤氏家族的好色可是出了名的。 别说西浦集团的创始人堤康次郎就先后有过四次婚姻,外遇无数。 就连堤一明本人大权在握之后,男女关系上也照旧把持不住。 和他有染的女人,从偶像明星、美女秘书、酒店公关到奥运选手都有。 男人嘛,权力越大,野心越大,欲望也就越大,女人就是最好的宣泄渠道。 玩玩而已,又不会娶来当太太,最多不过是花点钱的事儿而已。 在这种事儿上,从男性的角度出发,父子二人非常能够互相理解。 所以无论如何,堤康光也没能想到自己会在一个女孩子身上翻车。 而且还是个来自于华夏,一个经济相当落后国家的女模特,让他不折不扣吃了个大亏。 坦白来讲,其实在派人送花之前,堤康光根本没看过一场西浦百货的走秀表演。 以他的身份,如果去看服装秀,一定会是国际奢侈品牌的发布会。 并且还要有美女相伴,坐在第一排才行。 像皮尔·卡顿这样的大众品牌,又是第三世界国家制造的服装。 他根本不可能去看,去了等于自降身份。 可他的朋友们去了。 有两个家族企业较小的富二代,为了泡小妞,带着两个姑娘去西浦百货购物。 临时起了性质,算是很偶然的看了一场服装秀。 然后他们回来就对堤康光说,西浦百货的服装秀有个华夏模特,像极了年轻的吉永小百合。 要知道,堤康光的老子堤一明和吉永小百合“有一腿”,在东京财阀圈子里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尽管两个人面对媒体永远否认私情,声称他们就是演员与影迷的正常关系,可那只是让普通人安心的。 堤一明为了讨好这个大牌女影星,半卖半送了她一套长野的豪宅。 以及俩人会定期西浦集团麾下的王子饭店幽会的事儿,一直都是上流社会佐酒的谈资。 这朵日本全民的“小百合花”,甚至在西浦集团的高层之中,早就有了另一个外号,叫做“吉永小姨太”。 正因为这样,堤康光对于父亲的这位红颜知己,哪怕同样也有爱慕之心。 却不得不深藏在心里,一点也不敢让人知道。 谁让他们是父子呢。 审美方面的眼光具有一致性是正常的。 可儿子怎么也不敢惦记老子的女人。 提康光能做的也唯有悔恨,悔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抢在前面下手。 所以当听到这个消息,自然他就抵制不了好奇心,萌生了一探究竟的兴趣。 结果没想到,看过现场演出的录像带后,他还真的发现,两个狐朋狗友居然难得没有吹牛。 那个叫曲笑的模特,确实是与吉永小百合太像了。 虽然气质有所不同,可这个女孩子身材无疑更好。 就这样,堤康光才真正动了心思要得到这个姑娘,便让人去做相应的安排。 在他看来,西浦百货的安保措施形同虚设,只能防范别人。 以他的条件和手腕,泡这么一个姑娘还不容易吗? 听说华夏人生活处境就像是奴隶,买一件日本电器要用掉好几年的收入。 生活水平还不如朝鲜。 那大约稍微耍一点手段就可以达成心愿的,或许连经济补偿都会打对折。 但是,他错了。 因为很快堤康光就发现,事情的走向居然与他判断根本不挨边儿。 不但华夏人的警惕性很高,哪个姑娘没那么容易摆弄。 甚至后续发展,还不受控制的完全脱轨了。 西浦百货的那个愚蠢的总经理,居然狗胆包天在公众场合下找到他,质问为什么要干扰百货公司的正常工作。 甚至还以伯父堤一清的名义,命令他必须以郑重的态度和正规的方式,去当面跟受到骚扰的华夏模特道歉。 真是见了鬼了! 这条堤家的狗疯了吗? 难道忘了他是吃谁给的饭吗?怎么敢跟他这么说话? 即使西浦集团和西浦百货分开了,可他仍然还是西浦百货的股东。 何况他也不相信伯父会下这样的命令。 尽管家族上一代人的关系并不好,可伯父对他这个侄子还是满可以的。 他的每个生日,伯父都会出席,并且带来价格不菲的礼物。 伯父经常私下里对他说,亲人永远是亲人,再大的矛盾也不会改变血缘关系。 还经常鼓励他多读书,希望他能变成一个有学问的人。 这样关爱他的伯父,难道为这么点小事,竟然不顾他的体面? 简直是笑话! 所以他唯一的回复,就是把响亮有力的一记耳光,光明正大的抽在那个总经理的脸上。 顿时把这条堤家狗打到在地,发出哀嚎。 然后又狠狠地踹了几脚,才略感舒适的拔腿走了。 他不惧怕任何的后果。 笃定了这个总经理一定是在撒谎。 如果真的是伯父的意思,为什么伯父不自己跟他说? 还用这个蠢家伙来传话? 可万万没想,他居然又错了! 而且这次鲁莽之举,还是大错特错! 因为总经理表达的千真万确是堤一清本人的意思。 堤一清也确实是就此事打电话了。 可并没有打给他,而是直接打给了他的父亲堤一明。 于是很快,得到父亲召唤的堤康光就体会到了徐大姐挨批判时心情。 他平生第一次看到,父亲堤一明的震怒。 正文 第四百三十七章 都是老虎 自从上大学以来,堤康光就不怎么在家里住了。 唯有周末回家陪陪母亲,他才会在家里待个一天半天的。 反正西浦集团的饭店多得很,哪怕轮流住,他也住不过来。 而堤一明的工作却是很忙的,何况他外面的女人也很多。 实在没有什么时间用于陪伴家人。 所以在家里,堤康光其实一直都很少能见到父亲的面,偶尔才会和父母同时吃一顿饭。 至于公事上,父子俩的接触同样不是很多。 堤康光在大学毕业之后,虽然是直接进入西浦集团工作,可他的职务几乎就是虚职。 堤一明交给他的主要任务,除了熟悉公司运作模式,就是熟悉财阀之间的交际规则。 实际上,除了每周例会参加高层会议,堤康光能在会议上见到父亲之外。 其余大多数相处的时间,都是他按照提前安排好的时间行程,去和父亲一起陪各种各样的权贵去打高尔夫球。 或者是与父亲一起出席宴请和招待酒会,面对媒体的采访。 这就是对他这个继承人的培养。 这么一来,父子俩生活中几乎都是按部就班的见面,根据行程表来接触。 能够产生交集的部分实在不多,也没有什么随机情况。 所以当接到父亲秘书的电话,听到父亲要他马上来总公司见面的命令,堤康光真的是毫无心理准备的,本能地就感到了反常。 不过他也没有什么时间多想,只能怀揣蹊跷赶去。 结果一进入堤一明的董事长办公室,就感受到了坐在办公桌后的父亲,极为不善的目光。 “董事长,我来了,您辛苦了。” 堤康光先行了一礼,但他惊讶的发现,父亲的眼神依然冷峻。 一直到他被这种目光直盯到汗流浃背的地步,堤一明才终于扭头吩咐站在门口的秘书。 “你先出去,不要让任何人打扰我们。” 秘书立刻低头应是,匆匆离去。 就连一个眼神都不敢回应堤康光。 他那副小心翼翼把门关好的样子,更让堤康光心情忐忑。 “你为什么要打人?” 堤一明单刀直入的发出责问。 “打人?” 堤康光直接就愣住了。 不是装糊涂,而是惊讶父亲消息灵通。 “西浦百货池袋本店的吉川!你刚才没动手打他吗?” “是的,我打了他……对不起,父亲,我有点冲动了。” 不动声色的悄悄转换了称呼,先偷眼观察了一下父亲的脸色,堤康光这才小心翼翼的解释。 “不过那个吉川也太过分了。他居然大言不惭的,要我给一个华夏模特道歉。在大庭广众之下,他当着许多人责备我骚扰女性,影响西浦百货的声誉。这让我怎么能忍?他不过是堤家的一条狗,难懂我应该忍受这样以下犯上的侮辱?” 但他的解释没能打动堤一明,反倒惹得这个西浦帝国的当今“天皇”,重重拍了一下桌子。 “混蛋!打狗你也要搞清楚情况。吉川并不是你的下属,而且他代表的是你的伯父!难道他没告诉你吗?” 堤康光为此再次愕然。 “他真的代表伯父?怎么可能?我……我以为他是在撒谎!” “你认为的谎言全部都是真的。你刚刚出手打了人,你的伯父就给我打来电话表达不满。他很少表现出这么强硬态度。提出的要求也是非常认真的,一定要你去给那些华夏人还有吉川当面道歉。” 堤一清阴着脸又说,“你不要对我否认,说你没有骚扰那个华夏女孩子。我很清楚你是个什么样子。偏偏你还为这件事打了人。现在现在全在对方手里,我连给你找个推卸责任的托辞,都找不出来。” 堤康光嘴里的脏话差点脱口而出。 在他看来,这太不合情理了。 伯父做事怎么会这么绝? 居然为了几个无关紧要的人,就要他付出尊严的代价。 根本是毫无道理地就伤害了他们之间感情。 但脏话在嘴边转了三转,终究没敢放肆。 因为他忽然发现面前的父亲,气势已经很接近当年的堤康次郎,而且也处在当年父亲的位置上了。 “对不起。父亲,是我莽撞了。可我不明白……这难道不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吗?伯父他为什么这么大动干戈?而且还专为此事联系了您?” 堤一明淡淡看了他一眼。 “我本来还以为你的聪明会像我,看来我错了。” “你怎么会这么蠢,到现在还不明白?你还真以为你的伯父是为了外人吗?” “你好好想想看,你到底有什么东西是值得他这么做。” 堤康光匪夷所思的愣了一会儿,开始冥思苦想。 老半天,才咽着口水说,“您是说,我手里那些西浦百货池袋本店的股份?” “当然,你还不算太笨。他就是为了这个,才故意以公事公办的态度。把吉川送到你面前,让你去打的。你中了圈套,明白吗?” “可……为什么?我的股份并不多啊,而且是祖父留给我的。” “又说蠢话了!正因为是祖父留给你的,他不这么干,哪有正当理由要你转让这些股份?” 堤一明继续冷声道,“好好动动你的脑子,你的股份真的不多吗?看起来一亿元是不算多。可那是十年前的一亿元了。” “近年来,西浦百货被你的伯父经营得越来越繁荣,利润激增。这么些年,光分红你都拿走了有两亿元了吧?” “尤其是东京奥运会之后,池袋本店的物业迅速增值。你手里的股份现在最少值七八亿。而且他马上就要组建自己的集团公司了,整合资源后,效率更高,一定会进入加速发展扩张的阶段。” “难道你认为,他会在未来的集团企业也给你留一个位置不成?会无限度的容忍你继续从他的口袋拿走大把的钱?” 堤康光宛如五雷轰顶。 就像一个从医生口中听到有关孩子噩耗的母亲一样。 明明知道这是真话,但发自内心的又不愿意相信。 “可他是我的伯父啊。他还经常对我说,学识远比金钱宝贵。亲人永远是亲人,血缘关系不会因上一代人的矛盾改变。这样的伯父怎么会?” “醒醒吧!笨蛋!” 堤一明为了儿子仍旧痴迷不悟,怒不可遏的骂起来了。 居然伸手拿起办公桌上的文件夹“啪”的一声打在了堤康光的头上。 “你是一个傻瓜吗?我简直不敢相信你居然这么幼稚!他为什么会对你这样说?是因为他是遗产之争的失败者!” “你还算是堤氏家族的继承人吗?难道你祖父留下的遗训,都被你忘光了吗?你马上给我背诵一遍!” 堤康光被打懵了,先是捂着脑袋迟疑地望了父亲一眼。 随后他突地打了个冷颤,连忙站直了身体。 再不迟疑,顺从地开始背诵。 “……没有什么人是可信的,没有什么人会从你的利益出发给你恰当的建议,任何为你好的建议后面都有独特的利益。” “旁人的每一个建议、每一个句子,都是一个欲望的隐蔽所。你一旦对他人形成了依赖,就免不了会被无情地算计。” “因此,我们要学会忍耐孤独,更要慎独。挑选手下首要看重忠心和顺从,我们宁用奴才,不用人才……” 就这样,一句句毫无偏差的背诵了下来,总算让堤一明的狰狞缓和了下来。 但他还是“哼”了一声,语气不善的告诫。 “听着,虽然你是我唯一的儿子,可你要是不具备让我放心的能力,我也不会把家族资产交给你的。” “如果你要成为一个合格的企业家。那么祖父遗训光背下来还不够,这些话每一个字,你都要认真揣摩细心领会。知道吗?” 堤康光心里一凛,站得越发端正,鞠了一躬。 “是,父亲。我会努力的。” 堤一明这才点点头,表示真正的满意。 “这件事算是给你个教训,早点吃这个亏对你也好。至少能让你看清楚你人心,从此真正长大成人。你要记住,商人,就没有一个心软的人。亲情,不过是拿出来嘴上说说的东西罢了,在利益面前,任何感情和道德,都是黯淡无光的。” “我明白了,谢谢您的教诲。” 堤康光神情黯然地吸了一口气,又是深鞠一躬。 不过当抬起头来,他又有些不甘心地追问。 “父亲,那……我的股份真的要转让出去吗?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还有道歉的事儿,难道我只能牺牲尊严,去低头?我不甘心!我们应该想办法阻止他!挽回颜面!” 堤一明拿起了金质的烟盒,自己点燃一只香烟。 然后扔了几页纸张过来。 “你当我没想过?看看吧,这是你伯父准备发表到报纸上的文章,内容无关你的事。是我们度假村的计划,有些不宜公开的事被他察觉了。他要在报纸上公开谴责我们和地方官员有利益输送,牺牲民众利益。” 堤康光极度震惊了,“他……他怎么敢这么干?” “他就是这么干了!他可是你祖父的嫡子,又‘宽厚’的让出了西浦集团大部分财产。还是知名作家和诗人。完全站在道义的高峰,这就是他的优势。” “他站出来来谴责我们,谁能拿他怎么样?我们的一切反击,只能让那些愚忠的老臣子和无知的民众在情感上更加同情他。” “更何况日本红党现在势力开始增长,国会的席位已经有四十一人了。听说他们正和社会党谈联盟的条件。如果两党正式联手,你伯父甚至可能会从政,被红党推出来,走你祖父的老路……” 愣了好大一会儿,堤康光才发现自己的伯父堤一清完全就是无懈可击。 又细看了看手中的文章,发现伯父的笔力真是具有煽动性。 读起来西浦集团开发度假村的计划简直是祸国殃民,十恶不赦! 而且关键是有真凭实据。 这样一来,还真有可能让西浦集团的前期投入血本无归。 不过,他看了一会儿反应过来了,这稿子既然送到了父亲的手里,就说明还没刊发。 心中顿时又是一松。 “您跟伯父是不是已经谈好了?如果我们满足他的条件,这篇文章是不是就不发了?” 堤一明的脸色又阴了下来。 “没错,你现在明白了吧。我们堤氏家族每一个人都是老虎,都是要吃血肉的。你的伯父是只笑面虎。书读得越多,人就越虚伪,越卑鄙。他就是早有预谋的,这两件事,很可能背后都是他动的手脚。所以我们父子目前只能吃下这个亏。” 堤康光木呆呆的出了一会儿神,思量下。 倒于心有愧了,诚心诚意的给父亲下跪了。 “都是我的错,让您替我丢脸了!这件事我会负起责任的。” 这种用于担当态度倒是让堤一明有些欣慰,他点点头,不乏带有鼓励意味的说。 “刚才和你说那么多,就是让你明白随便相信别人的后果。你既然明白了,这件事就不算什么了。” “你只要把股份拿出来就好了,道歉的事儿,让你的下属出来顶替,过错算在他们的头上。这是他们的义务。我们作为主人,当然是不能低头丢脸的。” “你也要大度点,最好出面请请客,阐明一下误会。这种情况下,你能否如常面对你的伯父,应付好这样的局面,对你也是一种考验。不要躲避,那反而是代表了软弱。” “不要认为棋输一着,暂时低头有多么丢脸。如果我当初不懂得隐忍,这份家业又怎么会由我来继承。而在真正强大的实力面前,最终一切阴谋诡计都是无用的。” “你的伯父的劣势在于经济基础太弱了,从事的又是百货业。赚的是小钱,风险却很大。他就是再奋力追赶,一辈子也很难和我们平起平坐。日本未来最赚钱的产业,最终还是要着落在金融和地产上。” “你把股份转让后,最应该做的,就是把手里的钱,也投入在土地上,去开发度假村。当什么时候,我们成为掌控大部分土地资源和旅游资源的时候。那就是我们一雪前耻的机会。” “到时候,我保证,让你的伯父再也拿不到一块可用之地!他的店铺只会越开越少!这才是真正的战略眼光,真正的大局!明白吗?” “至于你自己,最大的优势和潜力是还没有结婚,你的岳家,也将会是你的助力。我会给你选一门好亲事的!” 父亲的话听得堤康光热血澎湃,不知不觉握紧了拳头。 一声“嗨依”,又是一个躬身。 “父亲,您辛苦了!” 正文 第四百三十八章 王子饭店 八十年代的日本,无论是在繁华热闹都市核心,还是在浪漫宁静的风景区。 人们都能够发现一个庞大的连锁饭店系统存在着——王子饭店(Prince Hotels, Inc.)。 自从1947年从堤康次郎的手中诞生第一家饭店开始。 王子饭店就不断扩张壮大,最终在堤一明的手里发扬光大,成为了日本最大规模的酒店休闲企业。 为此,堤一明接手西浦集团后,不惜主动放弃铁路和化工业务,转而把全部资源都倾注在了地产和饭店业务的整合上。 至于说到王子饭店之所以会那么成功,能独领风骚,力压同业的原因。 其实秘诀主要在于两点。 一是先天底子好,王子饭店的位置非常优越。 从堤康次郎的时代起,西浦集团就专注于从没落贵族手中收购地产。 要知道,在日本,过去极为优质土地历来都是被贵族集团掌控着。 二战后,天皇沦为傀儡,旧贵族们的特权也被废止。 于是为了避免承担高额的财产税,贵族们不得不脱离皇族,并将自己名下的别院进行出售。 毫无疑问,这些宅邸别院绝佳的地理位置和环境,为王子饭店提供了得天独厚的优势。 而王子饭店也正是由此而得名的,的确是实至名归。 二是后天的投入大,项目规划完善。 西浦集团为迎合富人需求,总会竭力在酒店周围修建各种娱乐场所,以求形成综合联动效应。 比如高尔夫球场、滑雪场、溜冰场、网球馆和游泳馆。 这是堤一明提出的策略,他力求以度假村的模式来运营饭店。 既能满足客人休闲娱乐的需求,提升了饭店的吸引力,也把所有能赚的钱都赚到了自己的腰包。 就比如说西浦集团开办的第一家饭店——东京王子大饭店,就是地理优势和各类娱乐完善汇聚一身的典型范例。 这所三十三层楼高的饭店建筑,不但拥有天然温泉、丰富多元化的餐厅、健身房、游泳池。 而且这里还被古老的芝公园绿意所环绕,拥有都市核心非常难得的宁静与辽阔天空。 尤其公园里,那仿照艾弗尔铁塔建立的电波塔,更是东京的地标建筑,是著名的旅游打卡地。 那么可想而知,在东京王子大饭店的三十三层全景餐厅里。 客人一边品尝美食一边欣赏楼外的景色,是何等舒畅的享受? 这就是这家王子饭店旗舰店无以伦比的独有特色。 事实上,整个共和国代表团,连官员带模特以及随行人员在内的三十四人。 在演出结束后,就非常有幸受西浦百货的盛邀,在这里参加了一场专门为他们举办的答谢晚宴。 现场,所有的共和国模特全部身着晚礼服,都是西浦百货赠送的。 这样的一顿饭,能在享受美食美酒的同时,还顺带观赏了众多美女模特的风采,以及夜晚中无比璀璨的东京塔,滋味着实让人难忘。 不过必须揭示的是,这次隆重宴请的背后,其实是大有文章的。 表面上是西浦百货举办商务宴请,庆祝己方和共和国纺织部的合作圆满。 但实际上,花钱的却另有其人,那就是与这此商务合作毫无关系,却闷头吃了大亏的西浦集团。 必须承认,这一次堤氏家族的内部纷争,以堤一清大获全胜而告终。 靠手里捏住的小辫子,他不但如愿以偿,以七亿元的代价,得到了西浦百货池袋本店的股份。 而且还让堤一明父子大失颜面。 既要被迫推出两个下属站出来为堤康光顶罪,去跟代表团当面道歉。 并且还得当一回冤大头,破财免灾替西浦百货请一次客。 等于是说,堤一清占尽了便宜。 最终以一种相当体面的方式,履行了自己对共和国代表团的承诺。 为此,他很难掩饰住志得意满,在这场宴会上,谈笑风生,好不得意。 但偏偏让他也非常出乎意料的是,理所应当脸疼心疼肉疼的西浦集团,却似乎对此毫不在乎。 居然还主动用热脸来贴冷屁股,展现出财大气粗和大度的气魄。 不但宴会里提供的美酒佳肴规格相当之高,服务一丝不苟。 宴会中途,堤康光居然还在王子饭店总经理的陪同下露面了。 更让人惊讶的是,他满面笑容亲自来给堤一清敬酒问候,就好像从未对这个伯父算计了他,有一点不满似的。 完全是一个重亲情,懂礼数的优秀青年。 并且还借机向共和国代表团示好,听说代表团即将回国,当面立刻提出要为共和国代表团提供两天的免费食宿。 盛情邀请整个代表团成员在回国前下榻王子饭店,来体验一下这里的周到服务。 还要安排人,陪同代表团去周边的芝公园进行游玩。 对此,带领代表团的两位处长当然心花怒放,却之不恭了。 不为别的,关键是拉外商投资国内,可是当今共和国所有涉外单位的首要任务。 面对这么热情以堤一清晚辈自居的堤康光,再看着堤氏家族这么豪华的王子大饭店。 对堤氏家族的具体情况并不知情的他们,要是不萌生出再为共和国对日经贸添砖加瓦的念头来,那才不正常呢。 于是席间两位处长和堤康光相谈甚欢,一厢情愿地介绍着国内投资情况。 完全没有察觉到堤一清渐渐变得沉默,眼睛里流露出阴沉的神色。 女模特们当然也是欢喜之情溢于言表,无不觉得能见到堤康光,真是太走运了。 不得不说,这样水准的饭店在国内根本就没有。 这天的晚宴是这样的突如其来,美酒佳肴和鲜花器皿,就像一颗颗重磅炸弹,给她们的心灵极大震撼。 就像是有人推了她们一把,让她们一下子看到了光彩夺目的全新世界。 因而她们一步入三十三层的全景餐厅,就情不自禁的迷恋其中,不愿离去了。 万万没想到,居然能在这样的世界里多待上两晚,还能去周边的公园玩。 甚至会有人专门陪伴她们,为她们导游。谁还能不乐意呢? 无不满心期待起来。 以至于几乎所有女模特对堤康光的印象大好。 宴会还没散去,模特们就已经滔滔不绝的私下里议论开了。 “看见了吗?人家那才叫真正的财大气粗,整个饭店都是人家的。大方,英俊,也有风度,真是个非常有人格魅力的人。” “就是,要比起来,咱们国内电视上演得那些,都成了土地主了。你看《牧马人》里演得,什么归国华侨啊,哪儿能跟人家比?” “那可不,电影电视都是假的,人家这可是真的。你们知道这样豪华的大饭店,人家有多少吗?说出来怕吓坏你们。这家酒店的小册子上有照片,我数了一数,足足有十几家呢。” “啊?这么多啊!我的天哪!这都不是百万富翁了呀!不行,我也得拿一本小册子看看。” “还什么百万富翁?我看就是旧社会,咱们所有资本家都加起来,也就勉强能跟人家相比吧。你们看看这地毯,这餐厅的装修,对了,人家每间房间可都是有彩电,冰箱,空调的。这些电器就多少钱哪!” “哎哟,可千万别再说了,真是要吓死人了。哎,过去咱们还老说要解放别人,不出国不知道,一出来吓一跳。现在一看,原来咱们自己,才一直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哪。哎,对了,你们说,这样的人,富可敌国啊,真的能看上曲笑吗?” “我看不会,那事儿不都已经解释清楚了,是误会了嘛。是那个堤家少爷的下属,喝多了酒看服装表演打赌,搞出来的误会。人家都道歉了呀,这还能有假嘛。再说,日本女孩子漂亮得还少嘛,大街上随处可见。我看人人都巴不得嫁给这位富家公子呢!” “呵呵,你们说,会不会有人今天回去哭鼻子啊!咱们的第一模特怕是也要后悔,这个误会不是真的了吧?毕竟要是人家有意,她只要一点头,这里一切就能永远拥有了……” “讨厌!你的话说得可真恶心!难道就因为有钱,只要是个女人就得喜欢他啊。哪不如跟钱过一辈子好了?我看小曲不会。她可单纯了,没那么市侩。” “哟,石凯丽,那你的意思就说我们大家市侩了。你个小屁孩懂什么!懒得跟你说。你要这么假清高,你就别住这家酒店啊!有本事留在宿舍里别搬过来!” “就是呀,什么单纯啊!装装样子罢了!我就不信。人家亿万富翁真要追求小曲,她还能不愿意。这是一般人想都不敢想的事儿,她又不傻。……” 女人之间的口舌是非,向来特别多。 很快,这些八卦的胡言乱语,就在代表团里传得满天飞,让曲笑倍感尴尬起来。 宴会中途,她明显觉得代表团几乎所有的人,都在用一种说不出是讥讽,还是嘲笑的眼神看待她。 熟悉的这些模特没人和她亲近,她上赶着交谈也是话里有话的疏远。 尤其是堤康光在席间挨个与模特们寒暄,轮到与她面对面的时候,故意表现的磊落大方。 淡定地问她到过那些国家演出过,希望她有机会也能来王子饭店演出。 这个过程里,背后那些眼神简直让她如针芒在背。 好不容易等到宴会结束,她简直是长舒一口气。 就像打回原形的灰姑娘一样,迫不及待的率先离开了餐厅,躲进了来接代表团的汽车。 而回到宿舍后,当真的从石凯丽的口中得知别人说自己的是非。 曲笑更是免不了留下了委屈的眼泪,忍不住跟石凯丽抱起屈来。 “我没有,我才不会像她们说的那样……我对那个堤康光没一点好感。早知道今天就不去了……” 好朋友就是好朋友,石凯丽赶紧表明自己的态度。 “我知道,我知道,你最讨厌那种假模假式装风度的人。尤其是有钱有权的。你喜欢的,是那种长得帅,又和气,不卖弄,还能体贴和尊重女孩子的人。就像宁哥一样,是不是?” “讨厌!你……你怎么也拿我开玩笑?” 曲笑的眼泪越发汩汩流了。 “好了,不逗你了。为了表明我充分站在你这一边,我决定了,咱们俩就单独留下来好了,不跟她们去凑热闹。怎么样?她们谁愿意住那个破饭店谁去?咱们俩住的好好的,干嘛要费那事。不搬,就不搬,跪下来求咱们,咱们也不搬……” 曲笑抹了把眼泪,叹气。“你这才是孩子话呢。小丫头,领导要大家一起搬,谁能不服从安排呀?如果不跟大家统一行动的话,又怎么回去?难道归国手续咱们自己办啊,自己去机场?” 石凯丽想了想,又有了主意。“那咱们搬过去,也不去那个什么破公园。让她们去,咱俩就说身体不舒服,请假。然后咱们自己逛街去?好好买点喜欢的东西带回去。” 曲笑终于被逗乐了。“你可真敢想,语言不通你还逛街呢?再说了,咱们手里才几个钱啊!我看,还是老实待在房间里吧。” “哎,你不是会英语吗?那就够了呀!哎,我真有一个伟大的主意啊!钱的事儿好说!” 石凯丽极为兴奋的撺掇。 “你不知道吧,日本的服装可是随便退的。我在西浦百货就见过好几次了。你大概更不知道吧,西浦百货送咱们的那些衣服,凭小票就能去退掉的。那一套晚礼服二十万日元。几乎有日本人半月的工资了!咱们退了不就有钱了吗?好不好?好不好?” 曲笑望着笑弯了眼睛,越说越来劲的石凯丽,已经彻底懵了。 真的能退?还能这样的吗? 这天夜晚,差不多同一时刻。 堤氏家族的成员们也在各自的阵营里,互相琢磨着彼此。 堤一清背对着窗外的夜景,对西浦百货的总经理吉川感叹。 “我的侄子终于长大了,以后你要多留意一下。一定谨慎对待。不要再把康光当孩子对待了,更不要试图再戏弄他,给他难堪。失去了实际意义的挑衅,是不划算的。” “还有,我打算晋升你做常务,你下面要做的,就是把我们内部的问题梳理好,尽快把其余的小股东的股份处理好……” 堤康光则在王子饭店的一间豪华套房里,与他的父亲堤一清通电话,汇报今天的情况。 “是的,父亲,我今天彻底让伯父意外了。我仍然是他的好侄子。” “是的,完全按您的吩咐。有关那些华夏人的接待规格和标准,我已经安排好,像对待贵宾一样,绝对没有敷衍。” “是的,伯父对这个落后国家的人是相当的看重,我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您的话有道理。若无过人的利益和可以预见的成功摆在面前,他是不会做这种事的。” “非常明显,这背后一定是有巨大的利益预期才促使他如此礼遇。我会尽力搞清楚这件事。” “啊?什么?那个女孩子……是,她也来了。她……很安静的一个人,给我的印象……坦白说,看上去实际年龄比舞台上的样子要小许多,就像《伊豆舞女》里写得差不多,丰盈而漆黑的头发,鲜花般娇美的面容。确实很清纯……不不,我已经没有任何不切实际的想法,不会为那女孩子昏头的……” 而这时在电话的那一头,西浦集团的“天皇”正在温泉池水里,一边接着电话,一边搂着一个相当有风韵的女人,开心的哈哈大笑。 随后他挂断电话后,还故意用不正经的强调,对怀里的女人说。 “你肯定不相信,康光那孩子,对你很痴迷……遇见一个像你的女孩子就昏了头……哈哈!真可怜!不是吗?” 那女人嫣然一笑,故作娇羞的低垂了头。 她,就是那位日本国民女影星,已经年近四十的吉永小百合。 正文 第四百三十九章 搅动风云 东京的堤氏家族的成员,每一个人都以自己的血缘为傲。 在他们看来,只有他们这样受命运眷顾,生来就掌握着分配资源权力的人。 才能创造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无法被复制的商业奇迹。 无论他们之间的关系如何,堤氏家族的崛起,终究是势不可挡的。 但是很可惜,无法克制自我的膨胀与虚妄的贪心,大概就是东洋人根深蒂固的通病。 小鬼子们永远不懂得,即使硬把一个小小的岛国叫成大日本。 这种自我催眠法,也并不会改变一个小国的根本性缺陷,反倒会让自己变得局限。 堤氏家族也是如此,他们的自信早就变质,成了自大。 他们可不知道,在共和国的首都,其实已经有一个远比他们更像命运之子的人出现了。 这个人,即使是目前还谈不上什么胸怀大志,连艰苦奋斗、独立创业的意识都没有。 仅仅是变着法的投机取巧耍小聪明,甚至就像个无赖一样,为自己能安逸的躺在大象身上吸血而洋洋自得。 但这个人,至今为止,偏偏每一步路,每一个棋子,都无比正确的押在了点儿上。 正在以一种根本不合常理的速度,在默默的增值自己的财富。 这个人,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更像是奇迹。 1983年3月14日,周一。 共和国首都,京城饭店的二层。 这天又到了公司高层例会的时候。 宁卫民因为交出了皮卡,又习惯晚起,几乎是将将掐着点赶到的。 结果一进会议室的房间,随着他一句“早上好啊,各位!” 就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湖水,激起层层的涟漪。 几乎惹得整整一屋子的人都跟他打起招呼来。 “哎哟,卫民,总算来了,我还以为你病了呢!过来坐,有事请教……” “来来,尝一根。这是友谊商店新到的沙龙,抽着嗓子舒服,薄荷味儿的……” “小宁,小宁,会后别着急走啊,去我那儿坐坐,我也有事儿问你!” “宁经理,你喝茶还是咖啡啊?哎,Linda,等一下。我的茶待会再说,先给宁经理送杯咖啡过来,别客气啊,这不见外了吗?” 好嘛,要是往日,宁卫民哪儿会受到如此的礼遇啊? 别人能跟他敷衍似的点个头就不错了。 而如今可就不一样了,这些人的态度那是相当真挚啊。 语调中不但包含热情,而且还有亲近和欢喜。 要问为什么?没有无缘无故的爱,那当然是利益使然了。 敢情今年一过春节,自东华门的集邮总公司内部就传出了确实可靠的小道儿消息。 说国庆之后,集邮总公司就要迁到新建好的和平门邮局去了。 至于东华门老邮局,因为面积有限,以后就是普通的邮局,不再经营集邮业务。 为此,集邮公司外面小树林里的邮市着着实实的引发了一场震荡。 许多人都觉得这一行的前景不明啊。 搬到新的地址,还能有这样的小邮市吗? 会不会就有人管,有人干涉了呢? 有些家住在附近的业余邮票贩子,也认为和平门实在太远,懒得再跑那儿去折腾了。 就打算要尽快把手里的货出清。 这就等于是说,宁卫民在年后带着他的同事们冲进邮市的时候,刚好捡了个便宜。 那些想“从良”的票贩子们,集中往外出的货已经把行情砸下去一大块,结果全被他们吃下去了。 反过来,有不少本来还想趁火打劫,以更低的价钱收点票的职业票贩子,却被此举打了个措手不及。 见他们毫不挑食的大吃大嚼,免不了搓火生气。 有些人就抖起了机灵,也跟着出货给他们。 一开始的时候,这帮憋着坏的票贩子们还偷偷乐呢。 他们觉着眼下要出票的人多,货量之大不可估量,这帮“傻波依”接了货很快就得哭。 那等这些抢货的人钱花光了,价钱指定还得下跌。 他们正好趁机高卖低卖,赚点块钱,散出去的货,之后还可以用低价慢慢接回来。 可惜层次的差距,让他们失了算。 他们根本不知道这帮外企的金领可个个都是月入三千的主儿,每人拿出一月工资来就不少了。 他们要绑在一起,对这年头这么小的邮票市场而言,已经足以坐庄了。 何况他们的背后还有宁卫民这个邮票职业炒家在统一指挥,哪儿能让别人占了便宜? 所以连锁反应就是,邮票贩子们集体傻眼了。 他们很快发现,邮票的行情不但没如他们料想的那样继续往下走。 反倒随着宁卫民一伙人越吃越美,越买越多,还略微上扬。 要知道,任何投机市场都有一个永远不变的共性,那就是买涨不买跌。 庄家要想引散户入局,其实什么都不用做,只要让筹码的价格天天上涨就足够了。 甚至连道理和逻辑都不用讲。 因为跟庄入局的散户们,自己就会脑补,找到可信的上涨道理和逻辑的。 于是,先是导致整个邮市开始弥漫惜售的心理,人人都不愿出货了。 然后就是不少跟宁卫民打过交道的主,开始率先叛变,掉头也开始参与抢筹码。 不为别的,这些人一琢磨,这位“养猴专业户”就没吃过亏啊。 非要跟他拧巴这来,不是犯傻嘛。 那不用说,别人也不傻,趋势一旦清楚了,谁还逆向而为啊。 就这样,资本的威力初显,一下子短期行情的趋势就被宁卫民他们给掰弯了。 凭他们一己之力,竟然导致本已经人心不稳的邮市掀起一拨莫名其妙的炒作热潮来。 还别看京城如今已经有了官方的集邮协会和民间的鼓楼集邮研究会。 但无论那个组织的会长,也比不上宁卫民的权力大,他能操纵邮票的价格啊。 事实上,短短也就个把月的时间,他就让“大龙”、“老纪特”和生肖票上涨了足足三成。 如果看他自己手里囤积的那些货,涨幅更加吓人。 “梅兰芳小型张”和“一片红”、“民国五珍”,这样的珍稀票就别出来。 出来就让他收,多少钱不论,绝对有市无价。 而他的猴票已经逼近了三十元块大关的关口,破与不破全看他的意思。 就连他没动手脚的鸡票也借着猴票水涨船高,稳稳站在六元之上了,狗票是三块五左右。 但最刺激人性的,还得说是今年的猪票。 由于大家都已初步感觉到生肖票升值之快,今年的生肖票卖光的速度远比往年快多了。 猪票上市当天,不但各个邮局门口排队,而且仅仅半月,还没到春节,便已经售罄。 再加上猪票的发行量要比狗年生肖票,还少二百万张。 所以目前为止,别看距发行日才仅仅两个月左右,这张新票居然已经暴涨十几倍,到了一元钱一张。 几乎是目前炒作和交易的主要热门品种。 而且毫无疑问,即便以前世为鉴。 猪票的后市行情,绝对要远比狗票光明,价格得超出去一倍呢。 也就是说,这种炒作是可以持续的,距离价格天花板还远着呢。 至于今生就更不好说了。 有宁卫民掺和其中,什么惊人的奇迹都能创造出来。 总而言之,现在的情况就是,公事上,宁卫民不争不抢,甘于寂寞。 私底下,他却带着一干同事搅动京城邮市的风云,而且成效显著。 不但跟投的人,个个受了刺激,想要继续加大投入。 借贷给宁卫民吃利息的人,也不想图省事了,同样惦记也要投钱加入。 而那些既不跟投,又没借贷的人,更是后悔,无不想要也来掺和一股。 而且关键是大家还都是生手,谁对邮票投机既没经验又没底气,不能不以宁卫民马首是瞻。 那可想而知,无论于公于私,宁卫民对大家伙都是有益无害的,重要性无与伦比。 谁还能不由衷的亲近他,欢迎他啊? 说想要拜把子都不过分。 香饽饽?绝对的! 而且是从头发稍、汗毛孔,都往外冒小磨香油的那种! 所以还别看宁卫民在公司资历浅,学历低,职务小。 如果在公司十四位高层里排个序列,他顶多也就第十位左右。 但实际上因为还兼任着“邮票炒作团”的团长职务,他的排序实质上已经名列前茅了。 事实上,当五分钟后,宋华桂走进会议室时,就看到了对她而言绝对匪夷所思的一幕。 过去一向在总公司饱受排挤的宁卫民,居然笑嘻嘻的喝着咖啡,侃侃而谈。 围绕他的好几个中公司高层,却或站或立,无不是一脸的热切与欣赏。 看那模样,简直就像是一群欠了钱的人在围着债主子拍马屁一样! 这小子,怎么一下子人缘这么好了? 正文 第四百四十章 滑不留手 宋华桂以其特有风韵走进会议室,坐到了长长的会议桌首席的椅子上。 她今天的表情显得有点严肃,没有像往常一样耐心地,微笑地回复大家的问候。 她根本不说话,只是用眼睛扫视了室内一圈,敷衍地点点头,就算是打过了招呼。 然后就皱起眉头,自顾翻看眼前摆放着的策划报告。 这让会议室的气氛顿时压抑起来。 宁卫民身边的人就像上自习课胡闹被老师抓到的孩子。 不知所措的楞了一愣之后,一个个全灰溜溜地回到了应该待的位子上。 大家全都安静地等着,把手里的烟也掐了,丝毫不敢再有任何轻浮的表现。 良久,宋华桂才抬起略显阴沉的脸,看了大家一眼,示意开会。 首先,是策划部门的负责翻开文件夹,条理清晰地讲了起来。 “我先跟大家介绍一下公司策划模特大赛的情况。目前为止,除了我们已经获得经贸部和纺织局的大力支持以外,《时装》、《现代服装》两家杂志,也都非常有意愿和我们联合举办,京城电视台也对转播权很感兴趣。” “只不过这些单位在资金上比较有困难,如果我们要全部承担下来的话,财务部门提供的预算大概是二十万到三十万之间。” “还有,目前我方正在跟文化演出部门做必要的申请。能否冠公司的名,是目前主要讨论的问题。由于是共和国服装届的首开先河的新颖赛事,还有官方参与,预计社会关注度较高。如果用外国服装大师来命名,怕引起民众非议。” “文化部门对此似乎有些顾虑,需要相关领导批复才可,时间恐怕很难掌握……” 宋华桂沉默了一下,“资金不是问题,预算再做详细一点吧,争取控制在二十五万以内吧。至于冠名问题……” 她抬起头,面冲大家,“你们看呢?” “我认为应该坚持我们的冠名权,毕竟公司花钱了嘛。不为做宣传,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是企业嘛,要维护自己的合理权益。” 沙经理率先发言,但他后面不同意见也不少。 “可是万一要因为这个问题卡住了,放弃不会太可惜吗?” “是啊,毕竟举办大赛获得批复,以后我们就站在行业高点了。长期利益是很可观的,可以说过不可估量。” “那要不要跟文化部请示,弄个什么联合冠名呢?官方的放在前头,咱们放后头。或者弄个噱头,摆个副标题,比如某某时装模特大赛——暨皮尔·卡顿服装节……” “我看,还是应该从组委会下手,不行咱们请个文化部门够份量的领导坐镇,不就好说了嘛……” 会议室嘁嘁喳喳地小声议论开来,唯有宁卫民不发一言。 但宋华桂还就不放过他,“小宁,你的看法呢?” “这事涉及层面太大,各位的话也都有道理,我真没什么好办法……就……藏拙了吧……” “这件事可是你的提议,现在需要你的意见了,你怎么又闭口不言了呢?你是有什么顾虑,还是有什么别的想法了?” “没有,没有……”宁卫民见躲不过了,只好硬着头皮应差。 “那好,我就投个巧吧,我的看法就是,不如把大家的意见汇总在一起。” “首先,我们的目标肯定是一致的。无论如何,大赛也得争取举办。因为好处太多了。至于能谈成什么条件嘛,随机应变。先坚持,再想办法沟通、商量,不行再让步。” “当然,文化部门也是讲理的,如果让我们真的放弃冠名权,那别的地方会给补偿的。具体变化,到时候大家再一起想对策就好了……” 他这番话一说往,会议气氛登时就松懈多了。 不为别的,在座的各位高层都不禁萌生了笑意。 因为谁也没想到,宁卫民最后越俎代庖把宋华桂的活儿给干了。 归纳总结可是总经理的特权,这小子居然敢僭越。 但偏偏还没法指责啊,谁让是宋华桂自己点名逼问的呢? 不用说,同样因为这个原因,宋华桂头疼了。 因为这就像课堂上,老师非点名逼着学生回答问题一样。 遇上聪明的学生不但回答了问题,还反将老师一军,老师能好受吗? 碍于身份,她根本就没法去计较。 只有无语地看了宁卫民一眼。 转过头去,又示意策划部负责人继续。 “另外一件事,我们……我们居中联络的纺织部与日本西浦百货的商业推广活动已经圆满结束了。西浦百货对我们推荐的模特很满意,代表团正在接受日方盛情款待,很快……他们就会归国。皮尔·卡顿先生在日本设立的工作室,业务也因此得到了促进……” 策划部负责人完全硬憋着笑,使劲告诫自己忍住,才把精力转移到在文件上的。 “而据纺织局馈的消息来看,这次日本之行,也是出乎意料的成功。服装卖疯了,还追加了不少货量。为此,西浦百货不但和官方签订了深入加强合作的协议,也有不少其他日本商社对这种商业合作模式表达了兴趣和关注。” “现在可以确定的是,以后纺织局方面需要模特赴日演出的机会还会不少。尤其鉴于4月下旬,一场由轻工业部主办的五省市服装鞋帽展销会在京召开。沪海、津门、大连这些地方城市,目前均已经组织成立自己的模特队,打算进京参加服装表演。那我们是否也要成立专属咱们品牌的模特队呢?” 这个问题当然也很重要。 如果皮尔·卡顿不成立自己的模特队,似乎作为把服装模特引入共和国的先行者,反倒落了下风。 而且现在曲笑、石凯丽她们这些由皮尔·卡顿公司亲手训练出来的优秀模特。 多是经由皮尔·卡顿公司推荐,为纺织部和经贸部选用。 如果这种状态时间长了,模特必然会和皮尔·卡顿公司逐渐疏远。 日后很难保证公司有需求,她们还能尽全力配合。 可如果成立自己的模特队呢,皮尔·卡顿本身的摊子已经铺开,广告已经打响。 目前国内业务大宗又是对外出口,其实还真没有太多的表演需求。 反过来,如果模特们真成为皮尔·卡顿模特团队的一员,再参加官方演出,去拿官方的补贴,似乎也有点名不正言不顺。 最关键的问题是,如果大赛批复下来,这些模特如果参赛,肯定会被外界质疑评选不公。 为此,宋华桂当然要再次征询大家的意见。 但这一次,由于大家都很难给出明确的意见,几乎每个人都保持了慎重的沉默。 唯有运营部的邹国栋给了自己的意见,还是以困难的角度来发言的。 “成立模特队,是不是就得全职了?人员编制上也是困难啊。咱们的模特有不少人,都是有铁饭碗的。兼职好说,让她们挣点外快都挺开心。可如果让她们彻底辞工干模特,恐怕就有顾虑了。” “毕竟咱们都清楚,模特就是青春饭,时效性很短。咱们公司这点可和国家单位不能比,那些成立模特队的都是地方纺织局,能给正式工的待遇。咱们可没法给模特们的未来都安排好出路。” “大家还别看,今年3月3日,国家劳动人事部门发出通知,要求积极有步骤的推行劳动合同制。还要取消退休工人‘子女顶替’的内部招工办法。表面上是砸了铁饭碗。可现实不是这么回事,人的意识是很难一下扭转的。” “就拿我目前在西单和王府井筹备的专营店来说,如何有效解决人员问题也很困难。大多数人,虽然认可咱们的名气。可一听说是劳动制就打退堂鼓了。有人甚至还说,如果当临时工,就得去国家单位,因为有转正的希望啊。一转正,那不就又端上铁饭碗了吗?” 听邹国栋这么说,大家也都唏嘘不已。 这就是社会形态和意识的局限啊。 可以说,皮尔·卡顿公司目前发展受制约的也是人员问题。 条件好的有顾虑,不敢来,怕图耗青春,没有未来。 没本事的,就图工资高,环境舒适的,公司又看不上,根本不需要。 结果到了这个地步,宋华桂又把眼神移到了宁卫民的身上,来逼他了。 “小宁,你怎么看啊?你跟咱们的模特,关系挺不错的。石凯丽和曲笑不是老围着你转悠嘛。那你说说,咱们的那些姑娘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她们对成立模特队的事又会怎么看待?” 这一下可好,在座的高层们都绷不住了,终于释放了笑容。 不为别的,这话有的品味啊。 真的假的吧,一个年轻小伙子,天天跟那么多花不棱登的大姑娘打交道。 这事儿还不可乐么? 这不活脱现代贾宝玉嘛。 清白?那得看谁说。 没大家点头,这事儿就清白不了。 宁卫民当然清楚大家眼神里的暧昧含义。 他倒是脸皮厚,不以为忤的微微一笑。 倒是该怎么回答,在措辞上费了些心思。 他是既不想炫耀自己,又不忍心看公司走错路,闹笑话。 最后只能相当委婉的提示说,“模特们怎么想的,其实邹经理已经说明了,对铁饭碗还是挺看重的。而且她们自己想得开,真敢辞职,也没用,她们家里人肯定会干预的。” “当然,也有一些思维比较前卫的人。比如宫海滨他们这些男模,他们就扔了固定工作,几个哥们儿一起办起了模特培训学校,生意特火。听说大门都让人踩破了,头一个月就挣了好几千。” “他们请我喝酒我还跟他们说呢?你们几个小子就是赶上点了。这模特培训其实皮尔·卡顿公司才最有优势。也就是我们公司看不上,才有你们钻空子的余地。否则就没你们什么事儿了。你们得乐且乐,也许有天公司就给你们收编了……” 这一下,邹国栋登时恍然,立刻伸手示意宁卫民打住。 转头一本正经的面朝宋华桂,“宋总,我们好像有个误区啊。我们其实根本没必要成立模特队。反倒应该把模特培训抓在自己手里。” “这样的好处是我们评选赛事的权利既能保证公正性,权威性。而且还能够给其他模特队培训,挑选出更优秀的模特人才。” “换句话说,所有模特队的优秀人才,都有机会为我们所用。我们可以借培训,完全凌驾于所有模特队之上的。如果再配合大赛的评审权,比如更牢靠的把控住业内地位。也不用再顾虑没有优秀模特为我们服务了……” 邹国栋的话立刻获得了大家的一直拥护。 “对对对……” “高见高见……” 宋华桂却在面朝邹国栋微笑点头的同时。 眼神相当复杂的在宁卫民故意装糊涂的脸上停留了好一会。 正文 第四百四十一章 想不通 说实话,宋华桂对今天高层的工作会议,无论是过程还是结果,都不满意。 虽然会议上所讨论的,几乎样样都是好消息。 不多的几件让人为难的事儿,也都在大家商议下,得出了较为合理的解决方案。 可这一切的一切,都统统没有办法抵消,宁卫民态度上的转变,所带给她的郁闷和烦恼。 不为别的,就因为宁卫民对她实在太重要了。 她不能不承认,这小子是自己第一得力的部下。 别看宁卫民的职务不高,可这小子给出的每一个建议,都是有的放矢,极具成效的。 往往在她对公司前景发愁的时候,靠着这样一个主意,就能突破迷雾,柳暗花明。 甚至某些时候,这些主意极具前瞻性和另辟蹊径,一下子就能让公司业务跃上一个新层面。 所以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公司发展到这一步,宁卫民到底占了多大的功劳。 偏偏这小子还不争不抢,不急功近利,不越级邀功。 一心只为她出谋划策,甘心做她的马前卒。 这样一来,她当然也是不吝重赏,尽可能的满足宁卫民的要求,把他当成自己的亲信袒护了。 其实要不是宁卫民实在太年轻,一直都没能处理好总公司这边复杂的人际关系。 又有点自私的毛病,总是舍不得他那点地盘的私利。 她早就大撒巴掌,放权给这小子,当成副总来培养了。 还别看公司里谁见她都是大姐大姐的叫着。 可认真说起来,整个公司里,她也就是对宁卫民才真有那么一点类似姐弟的情分。 但正因为这样,反过来,她对宁卫民没头没脑,莫名其妙的与自己疏离,也就越发恨得牙痒痒。 其实,自打宁卫民交出皮卡车起,主动放弃专营店的竞争,她就觉出不对劲来了。 当时,她也像其他人,根本想不通宁卫民为什么要吃这个亏,原本就无意批准。 可问题是,架不住宁卫民会耍花腔,有一张舌灿莲花的好嘴啊。 一方面,在工作会议上,宁卫民当众把话说得尤为冠冕堂皇。 口口声声把公司的利益挂在嘴上,说这样对公司如何如何有利。 另一方面在两个人私下谈话时,宁卫民一样编造出了合情合理的借口。 居然自称酒后差点出车祸,实在对开这辆皮卡胆寒了。 还说公司业务的急速发展,现在事务越来越多,让自己认清了身上眼比手大的毛病。 如果专营店和斋宫都抓着,怕哪个自己都管不好,不如见好就收。 如此,宋华桂才会被说动了。 她认为宁卫民知进退,这样也算是两全其美,便同意了他的请求。 本来呢,她还有点担心宁卫民心里不舒服。 琢磨了一些日子后,有心借马克西姆餐厅的事儿,安排这小子去法国出差,做个变相补偿呢。 结果现在一看,好嘛,这小子居然已经和他那些旧日的冤家对头,都打得火热了。 在总公司里,居然如变魔术一般,人员是前所未有的好。 倒是对她,任何建议都不再主动开口了。 简直变成了一块不使劲挤,就不出牙膏的牙膏皮。 比起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也好不到哪儿去。 这让她如何不为自己做人的失败,感到悲哀? 每个上司都希望下属忠诚的跟随自己,最厌恶的就是下属背叛,与自己不一条心。 尤其是把下属已经当成了自己亲弟弟的人,就更受不了这个。 要说起来,这事儿的突然和不可思议,简直就像这年的春天,邛崃山系出现大面积箭竹开花一样。 人所共知,箭竹是大熊猫的主食竹,开花就要枯死。 眼下,在卧龙发生的这件事,就导致本应该属于大熊猫保护区的山路上,频频经发现有饿昏饿死的大熊猫。 宋华桂本人其实刚刚代表公司捐献了两万元给卧龙的大熊猫。 而她因宁卫民产生的这种惶惑,这种费解,这种惊疑。 却恰恰如同那些大熊猫保护中心的工作人员感受到的一般无二。 她真是不明白为什么,往日全心全力为其献计献策的宁卫民居然发生一百八十度的变化。 从一个无畏打冲锋的勇士,突然间变成了这样滑不留手的一条鱼。 太没有道理了! 到底为什么啊? 这是她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个问题。 为了寻找问题的答案,宋华桂在会后专门留下了宁卫民。 她很想像以前那样,跟这个下属做一番开诚布公的正面沟通。 但人心既然已经拉开了距离,背向而行,彼此的坦诚就已经失去了。 所以宁卫民根本不配合,嘴里全是言不由衷,闪烁其词的话。 这就让宋华桂更是焦虑心烦,彻底头疼了起来。 最终,她也只能把这个让她毫无办法的混球儿放走了事,不得不另寻他人排解负面情绪。 “邹经理,请你来一下我的办公室……” 很快,运营部的一把手邹国栋就敲响了宋华桂的门。 如果有任何一个皮尔·卡顿的员工,能看见房门关闭后,屋子里俩人独处的一幕。 那一定会感到无比惊疑的。 因为进门之后的邹国栋,完全和在外面表现得毕恭毕敬的样子不一样了。 他自顾自走到了宋华桂的桌前,一屁股就坐在了椅子上。 嘴里虽然还叫“宋总”,却非常放松的问,“什么事儿,您说……” 而更惊讶的是,宋华桂居然也不客气,对他直截了当。 “还能为什么?是宁卫民的事儿。国栋,这小子现在嘴里没实话了。我想问问你,他怎么就和那么多人打成一片了?” “我就知道您得问这个。是这样,大概俩礼拜前,这小子请客,席间拉我们一起去买邮票。我没这个心思,就百分之二十的年利,借了他一万块钱。没想到,最近邮票行情猛涨,我今天才听说,跟宁卫民一起买邮票的人,都已经浮盈百分之三十了。所以现在大家才对他那么热情,还惦记跟他赚更多的钱呢……” 邹国栋笑眯眯的说,完全知无不言。 “啊?他不弄字画,又去折腾邮票了。这小子怎么这么多业余爱好呢?他倒是不怕带着大家一起亏钱怎么办?” 宋华桂非常吃惊,可随后却是更为不解的疑惑。 “可这也没法解释他对我的态度啊。他干嘛要对我这样呢?倒像是我在算计他似的!难道我有什么对不起他的地方吗?雕塑展的事儿,我可完全没插手啊!他要做的那件事,我没尽力成全?” 邹国栋下面说的话,如果不是绝对的心腹是绝对不会说出口的。 “是,您是对得起他。可问题是,我也觉着他像是知道什么了!要不然他干嘛把专营店拱手让我啊。这是不是吃心了啊?不过,我可绝对没露痕迹啊。这事儿即使漏了,也不会是我出的问题。是不是公司里,其他人看出什么来了?私下传的,他又不好当面问您……” 宋华桂想了想,却仍旧摇了摇头。 “不像,如果是这样,公司里不会一点风声,你我都不知道。确实没有任何动静,对吗?” “那……这事就不好说了。就以他那脑子,我还真猜不着他转的是什么主意。” 顿了一顿,邹国栋又说,“不过,他这人脑子虽然活泛了点,浑身的小毛病也不少。可却是讲义气,重感情的。” “您没看嘛,他今天提醒我模特培训的事儿,随后还建议公司收编宫海滨他们呢。有关曲笑、石凯丽她们俩的待遇天花板,也希望公司这边展现出诚意和实力优势来。” “还有旁敲侧击,推荐霍欣成为您秘书的事儿。甚至私下里,他还单独找我沟通过他带出来的那几个金牌销售,继续留在建国门店的待遇问题。” “这样的一个人,既然能把这么多人的事儿放在心上,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他不是无情之人,他关心的人,命运也都攥在您的手里。” “所以我觉得您不用太在他身上操太多心。他自己心里的小动作,也许是神经敏感一样的毛病。不知道听谁说什么传言了,自己闹闹情绪罢了。也许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真正要做事的人,其实就是想闲也是闲不住的。要真闲下来,其实比谁都难受。要我说,您不妨看看还能闹出什么动静来。真要用他,正好还能看看他另一面的状态。毕竟这宁卫民还年轻,心高气傲,情绪不稳定,都很正常。” 最后一句让宋华桂眼睛亮了。 她神情一下就放松了不少。“听你的,那我先晾着他。看看他到底打算怎么办?目前公司事儿太多,的确也没法跟他计较。反正我还捏着他五年的合同呢。真想撂挑子,可由不得他。哎,对了,那建国门的专营店你先别接手了,就让他管着。他想不管就不管了,想得美……” 邹国栋随之大笑。 “好好,我就是这么想的。我现在就是一门心思,放开手脚的开疆扩土,什么负担都没有。反正回头,有他替我操心呢。这小子,聪明过头了就是犯傻,跟您闹别扭,有他后悔的……” 天下的事儿就是这么公平,算人者人恒算之。 宁卫民同样也不会想到,他在公司内部原先的竞争对手,似乎也不仅仅是个对手那么简单。 正文 第四百四十二章 清净自在 和宋华桂感受全然相反,宁卫民开完工作会议却是相当轻松的。 他当然清楚,宋华桂对他的新状态已经产生了相当的不满和不解。 可对此,他却全然不在乎。 一点不怕自己弄巧成拙,反而惹怒了领导,砸了自己金饭碗。 没错,任何公司组织里,一个不受控制的“捣乱份子”,实质上就等于是一个肿瘤。 作为公司的领导,必须当机立断,及时切除,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否则肿瘤一旦扩散,整个组织都会受到影响,甚至垮掉。 可问题是,他这个“肿瘤”与众不同啊! 他可是良性的! 首先,他自己本身就不愿意和总公司这些人再有什么工作上的牵扯。 已经主动躲到边边角角,自我隔离去了。 那自然就不会去扩散什么“毒害”。 他和那些过去对头之间所建立的交情,不过是维系在邮票投机上的利益共性罢了。 而他唯一的目的也仅仅是为了缓和原本紧张的同事关系。 其次,他其实还是个对公司相当有益的“良性肿瘤”。 就像今天会议上的情形,留着他,关键时候说上一句,不就管大用了嘛。 否则公司这步路要走错了,那得兜个大弯子去。 白白费力费钱,还不讨好。 更别说斋宫陈列馆在他管理下,既能在经济上反哺公司,还能给皮尔?卡顿持续赢得好名声的实在业绩了。 所以说嘛,要把他给“切”掉了,“斋宫”那一摊的几十口子谁养活啊? 还有那么多利益攸关的合作单位呢? 换将? 除了斋宫的那些职工们不答应。 怕就是天坛园方和服务局也会不满,有意见。 何况最重要的是,他于公司还有大功啊。 像雕塑艺术展和新婚游园会的成绩,人人有目共睹啊。 可事后呢,他不但拒绝了公司的物质奖赏,还主动交了车,也交了权。 唯一的要求,就要宋华桂准许他跟几个合作单位继续深入合作而已。 他一门心思还想要替公司继续当捞钱的耙子,当拉磨的驴。 要从情理上论,公司欠他欠大发了。 如果像他这样的人说开就开,那公司的人心不就散了嘛。 怕是人人都会质疑宋华桂用人赏罚不明,亏待功臣的。 再说了,宋华桂自己,目前还被模特大赛以及马克西姆餐厅两件大事牵扯住了大部分精力,忙的晕头转向。 她更不可能自己给自己找这样的麻烦。 总而言之,宁卫民对此是有充足的把握的。 在决定采取这种对策之前,他已经想过无数无次宋华桂的反应了。 无论他怎么想,都觉着宋华桂只要头脑不糊涂,都会算得清这笔账。 那么也就是说,至少在模特大赛和马克西姆餐厅这两件事圆满之前,他就是“打伤了马天君,捣毁了御马监,反出了南天门,逃回花果山去了”的美猴王啊。 可以尽情的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潇洒的过活! 不满就不满吧,这完全是没办法的事儿。 毕竟不是亲姐弟,大家都是实用主义者。 一切的原则和道义,都是服从于利益的。 还是老爷子说的话在理啊。 哪怕他管宋华桂叫妈,人家也不会主动为他铺好后路的。 其实整个公司里,也就是霍欣,对他不是完全纯粹的利益关系。 可问题是,他俩却实在不合适啊。 这份真情,他还真是消受不起。 不说别的,这大小姐一听说他交了车交了权,就跟他急眼了。 然后没完没了的跟他吵,说他缺心眼,说他怂,怪他做没必要又无原则的退让。 哼哼,燕雀焉知鸿鹄之志啊!每个人的脑细胞数量,差距还是挺大的。 所以话说回来,其实他们为这事儿吵起来了,也是一件好事。 重大问题上存有严重分歧,反倒是个彻底分开的好机会。 吵翻了,闹僵了,也就再无需见面了,免得把话说透了尴尬。 霍欣控制不住的大小姐脾气。 这反倒还给了他精神上的自由,让他真正拥有 了一方清净和谐的世界啊! 什么叫求仁得仁,得偿所愿啊? 还真得说,他宁为民就是。 自打他交车交权之后,他的生活状态一下子就轻松了。 尽管建国门饭店的专营店,邹国栋并不着急收回去,暂时还让他管着。 可名分上却有所不同了。 那毕竟已经是属于别人的“家产”了。 宁卫民作为代管,只求无过而已,不再求有功。 自然管得稀勒马虎,轻松至极。 除了关注一下经营业绩,偶尔过去清点一下卖工艺品的收入,他再不费心进取,干涉其他。 而那几个金牌销售也个个都是明白人。 尽管宁卫民没有明说什么,可自此,几个懂事的姑娘对工艺品的促销,远比卖服装更积极。 反过来斋宫这边呢。 合办高档宫廷餐饮,投资太大,那可不是小事。 服务局和天坛园方自然都得经过开会,请示、上级批准,再开会,才能着手去做。 需要时间走程序,下决心。 而书市这边业务相对简单。 宁卫民如今在社会上,又算有点名堂的人了。 以他的关系和背景,想要拉来几个出版社、杂志社。 每个周末在斋宫旁边的甬道摆摆书摊,用低廉的价格处理积压库存,那不是什么难事。 那可想而知,借着新春游园会的轰动影响以及皮尔?卡顿公司的牌子。 只要报纸上登个广告宣传一下,就能招来不少人逛逛。 虽然书市刚开始,参与出版社不多,拿来的图书种类也有限。 很难一下子就做到红红火火,生意兴隆的地步。 可对西门的门票收入也能产生一两千张的促进效果。 这已经算开局良好,满能交待过去了。 当然,重要的是文化味斐然。 这种能促进精神文明的活动,非常符合天坛公园的整体景观氛围。 也算是构建社会精神文明的一点成绩了。 天坛公园的领导们,显然看重这些更甚于经济效益。 而且具体举措上,宁卫民也很体贴。 除了邀请服务局出面安排几个茶汤、馄饨、烧饼、茶食之类小吃摊。 自己还出钱买茶叶,让天坛公园出人出水,来摆免费茶摊。 并且尤为体贴的为游客提供了十几张小方“桌,六十个小板凳可以休憩,看书。 许多游客们也真心喜欢这种,周末可以在红墙碧瓦下,随意逛逛坐坐,喝着大碗茶闲适翻书的乐趣。 而除此之外,宁为民就不用再操心什么。 其他的工作都有他的手下门,轻车熟路的去做。 当然也就有了大把的时间可以支配。 再加上不愿意和宋华桂、霍欣在重文门饭店多碰面,连住饭店的时间都少了。 那宁为民自然就过上了原先的那种小日子。 闲来无事陪康术德喝喝酒、泡泡澡,听听典故。 早起五点奔坛根儿底下的鬼市寻摸东西。 然后直接就进斋宫上班了。 要么就去琉璃厂逛逛,文物商店门口憋宝。 或是去邮市操纵行情,带着同事们炒卖邮票。 正文 第四百四十三章熟能生巧 天底下的事儿,几乎样样都逃不过熟能生巧的规律。 就比如街道缝纫社的那些临时工。 尽管大家都没受过正规的服装制作培训,使用的还都是家用的缝纫机。 可由于质量监督制度管得严,没人敢敷衍。 再加上缝纫机转轮里,滚动的是每一个人摆脱经济窘况的希望,大家干活的积极性也没法不旺盛。 于是时间一长,勤能补拙。 每个人做出的活儿,除了速度要慢点,质量上绝不逊色于电动的工业缝纫机,或者是红联厂那样的服装大厂。 苏锦更是个中翘楚。 他通过在缝纫社的历练,几乎天天都在将裁剪、制版的手艺提高着。 就连他的父亲苏慎针都难得地夸了他基本功的飞速进步。 说本以为他总得到三十岁,祖传的手艺才能拿出来给人看的。 没想到如今的他已经够格独自进宅门府门量体裁衣的了。 除了绣活儿还差着火候,其他方面,应该不至于砸了苏家的招牌。 还有宁卫民手下那四大金牌销售,干的时间长了。 怎么一眼分辨出最容易掏钱的顾客,能用最短的时间把商品卖出去。 对这几个姑娘来说,也成了驾轻就熟的本能。 比方说,遇到那种自认为有点钱也有点魅力的男性。 她们都能用三言两语,让对方立马晕菜,不知身在何处了。 特别是那种带着女孩来逛的男人,原本只想逛逛,是只看不买的那一种。 可只要她们的微笑和说辞配合在一起。 那就是一颗颗从嘴里射出去的软钉子,能直接刺进这些人的自尊心要害。 男人都好面子,不买肯定不行,要买还不能太抠。 于是乎,不花个千八百的,是肯定出不了店门的。 几乎每一天,姑娘们私下里都会彼此绘声绘色地彼此交流店里发生的趣事。 专讲那些被她们整得五迷三道的假有钱人,是怎么硬装着大方,实则肉疼的掏钱。 然后再一起哈哈大笑。 就连张士慧带着谭大姐经营烟酒店也是一样的道理。 如今的谭大姐,不但看店、打扫样样到位。 而且几乎每次都能用热情的话语和端茶倒水的殷勤劲儿,把上门来想卖烟酒顾客留住。 非常称职的兼任起了接待员和秘书的活儿。 甚至随着经验的丰富,有时候她自己就能独挑大梁,谈成对行情较有把握的烟酒回购生意。 张士慧的进步那更是了得。 在宁卫民有意安排下,自从去听了康术德几堂课。 这小子就非常迅速地掌握了和上层人士打交道的窍门。 明白了怎么才能说出让上层人士既爱听又放心的话来。 应该说,回收高档烟酒的生意,其实和当年“打小鼓”出入宅门府门收旧货,是有较大共同性的。 但又简单许多。 因为目前这行还没有竞争对手,货品除了烟就是酒,也不存在买着假货“打眼”的可能性。 张士慧只要学会怎么用人情“勾”住老主顾,又怎么用话“架上秧子”得着便宜的基本套路。 就已经足够在这行里如鱼得水,无往不利的了。 但如果就是这样的话,还真是有点小觑了张士慧了。 因为他最值得称道的,其实是他那天生对利润敏锐,时刻都在琢磨生意的心思。 这不,那么多人去莫斯科餐厅吃饭,都没发现的商机,就硬是被他给发现了。 敢情莫斯科餐厅的物资供给,打餐厅开业起,就一直是由中央直管特殊供应渠道负责的。 即使是三年困难时期,这里的肉食、奶制品也没断顿儿。 别处买不到的茅台,这里其实一直就有,而且还相当的便宜。 完全是官价对外销售的,只是许多人都不知道罢了。 唯一的前提条件就是,一桌客人得在这里点餐超过五元钱,才能买一瓶茅台酒喝。 这个制度,想必是源自茅台酒当年售价一块多钱的时候。 如今明显已经不合时宜了,但偏偏还在执行着。 于是这就给张士慧提供了可钻的空子。 就因为带着刘炜敬去动物园玩了一次,顺便在“老莫”吃了顿饭,张士慧从此就爱上这里了。 打这儿起,没事儿他就带着老婆骑着他那“小屁驴子”来“老莫”搓一顿。 吃什么菜当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里能平价买到茅台酒。 像张士慧每餐必点茅台,而且点了还不喝,甚至老找其他吃饭不点茅台酒的顾客搭话。 而他的目的只有一个,想用一盒好烟为代价,来占用那些客人们的份额买茅台酒。 结果,居然让他屡屡得逞,每次回去他都能整个十瓶八瓶的。 这笔账根本不用细算,哪怕刨去饭钱和白送别人的好烟,也比拿外汇券去友谊商店买茅台更划算呢。 与之相似的机会,还有“国通社”大院里头的那个内部商店。 就因为倒卖一台进口录音机,结识了一个爸爸当驻外记者的小子,去了趟位于佟麟阁路的“国通社”家属院。 张士慧又遭遇了一次意外的惊喜。 他不但在这院里的内部商店里喝到了除此地之外,只有山东有售“趵突泉”牌啤酒。 而且还发现这里的万宝路跟友谊商店里,居然卖的是一个价。 最关键问题是,这里可用的人民币,不是外汇券啊。 毫无疑问,这里的万宝路真的太便宜了。 大概也是走的某些特殊供应渠道,在这里直销的。 所以打这儿起,他又成了这儿的常客。 每每都打着找某某的旗号,进出这个有岗哨把守,一般人望而生畏的大院。 然后,就喝瓶“趵突泉”,再买上个三四条万宝路带走。 虽然怕引人起疑,不敢常来,也不敢多买吧。 可这么时不常的,用蚂蚁搬家的方式,总能占占便宜,薅点羊毛,也是一种让人上瘾的乐趣啊。 就这样,惠民烟酒店的张总经理,算是借助这两个地方,一步踏入了“每天出门如果不占便宜,那就算是吃亏”的奇妙境界了。 这就叫人生有惊喜,处处需留意。 对有心的人来说,恐怕就是仰天打个哈欠,都能顺边接着个干炸丸子吃。 那不用说,即然这些没开挂的普通人,都能在实际生活里开了窍,收获这么多。 更别说身为穿越人士的宁卫民了。 以他前生的经验,今生学到的本事,再加上开了挂的金手指,还赶上了这么好的时代。 他要是不暴发,不抄个人人都想不到的近路,被张士慧比下去。 他要是不把自己专注那些东西,玩出个让人瞠目结舌的花样来,以供后人敬仰和崇拜。 那真是有负上天,把他生得这么钟灵毓秀的恩德啦。 正文 第四百四十四章 单车变摩托 首先,咱们就得说一说宁卫民在邮市上的操作。 没错,这小子之所以会带着皮尔·卡顿这帮公司高层,冲进邮票市场一起发财,原本是一种迫于无奈的妥协行为。 他的目的就是以利益消除这些人的敌意,能让自己在公司的处境好受一点。 可也得说,他宁卫民是谁啊? 那就不是一般的人儿啊。 他除了穿越的外挂,本身就有个常人难及的本事——打得一手好算盘。 利益、得失、优势、劣势…… 往往在做一件事之前,这小子都会经过周密的策划和算计。 而且还要隐蔽自己的意图,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 所以,即便属于被迫的妥协。 他也会认真权衡,选出一个最有利于自己的方案,尽最大可能消除负面作用。 以至于往往可以把坏事,或者好坏参半的事儿,变成纯粹好事。 譬如眼前,他拉着人头组团冲进邮市就是如此。 如果只想着缓和彼此的关系的话,其实他单纯的许以厚利,从这些人手里借钱就足够了。 又何必非要把这些人拉进来,手把手的传帮带,教他们怎么买卖邮票呢? 不为别的,就是因为他把方方面面都琢磨了一个遍,觉着只有这样对他自己的好处才最多。 从大面上来说,任何投机市场都需要引入资金当活水。 缺乏资金和交易换手的市场死气沉沉。 只有资金充裕、交易频繁的市场才生机勃发。 而作为国内第一批的外企雇员,被宁卫民拉进来的这些人,那真的是特有钱。 在这个年头,普通人月工资六十元左右,哪怕连国家也是缺钱的。 不行你就看国家发行的国库券,若不靠层层摊牌,根本募集不到充足的资金。 偏偏这帮人的月收入已经达到普通人的五十倍了。 他们是真的能赶上在京歪果仁儿的生活水平了,手里的闲置资金那是一大把。 只要他们愿意把资金投进邮市,任何人都是一条能翻江倒海的大鳄。 如果他们的资金凑在一起,更了不得,轻易就能把行情带起来。 赚钱不要太容易,亏钱简直不可能。 而这恰恰又是目前的邮市最需要的。 毋庸置疑,要想让更多的民间资金流入邮市,前提条件是必须得有足够多的人挣到钱,才能形成真正具有说服力的示范效应。 就像这时候的长春似的,不就因为君子兰价格一路走高。 一盆好兰,价格已经上涨到了长春人月收入的几倍,十几倍。 许多人因此一夜暴富了,这才引发全城疯狂的嘛。 这帮人也一样,他们要是能在邮市挣到钱,同样会成为一个刺激人性的好样板. 会让邮市这条河,迅速增加可供食用的生物资源。 这就叫良性循环。 何况借钱和亲自去炒作,个中滋味却是大不一样的。 自己炒,不但收益更大,也更刺激,就跟在赌场博彩似的。 说白了,只有亲身参与,直接体会到那种“单车变摩托”的快感,才能让这些人上瘾。 他们才会陆续不断的把资金投进来啊。 否则,这些人即使借钱给宁卫民,哪怕宁卫民把借来的钱都投入邮市。 也不过是一锤子买卖而已,后续绝没有第二次投入了。 邮市里的人们,也依旧找不到靠邮票发财的样板可以效仿。 又如何能把眼下跟一条小河沟差不多的邮市,加速扩充为一条大河啊? 所以说,宁卫民带着这些人一起炒,是非常有利于改善整个邮市的生态环境的。 这点至关重要。 至于从个人角度出发,那宁卫民能看到好处,无疑就更多了。 要知道,邮市可是宁卫民的主场,他所擅长的领域。 别看这帮人钱多,可那是人傻加上钱多。 这些人既不懂邮票知识,也缺乏对邮市的了解,更没有半点炒作投机的操作经验。 那么他们无论是谁,全都离不开宁卫民的指点。 说白了,这些人都得团结在宁卫民的身边,供其驱使,就跟他豢养的鳄鱼差不多。 那么好,这不就等于直接增强了宁卫民操纵邮市的力量吗? 要知道,按照原本的历史,第一次邮市的大潮起始的标志性事件距今还有一年,还恰恰就是生肖票引发的。 在此之前,宁卫民要是能把生肖票炒高一截,调到更合适的位置。 到了牛市再顺势做一回轿子,那才是真正的利益最大化啊。 这就是宁卫民真正的如意算盘。 他要借助这帮人,帮自己凑上一副“九莲宝灯”的麻将牌。 专憋着牛市到来,门清提拉,一战成名了。 而这些人不但能缓解了他资金面上的压力,分担了他操纵邮市的风险,甚至替他分散了别人的关注。 非常便于他隐藏实力,保护自己。 甚至就连这些人自己本身,都是他随时可以食用的小鱼。 不愿意吃他们的时候,他大可以纵使他们去吃小虾米,将这帮小鱼养肥。 如果真有必要,想吃了,他随时都可以一口将这些小鱼挨个吞下肚儿去。 说白了,这帮人对他也就是会走路的钱包而已。 他们起的作用,是把别人的财富聚集在一起,便于他最后拿走。 别忘了,他是什么时候吸筹的啊! 他玩儿的盘子又有多大啊! 他手里的筹码那太廉价了!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最终获利最大的都会是他这个真正的幕后庄家。 完全不用怕这些人生出什么异样的心思来。 那还能有什么坏处啊? 说白了,也只有像这样,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滋泥。 形成数层结构的食物链,才是正常的生态环境。 过去的邮市资金匮乏,只有虾米和滋泥的存在。 宁卫民这条大鱼当然难过啊,他顶多也就能弄点零花钱而已,早就为此发愁了。 他确实需要这些人,让邮市尽快变得有吸引力,变成他可以随意出入提款的银行。 事实上正是如此,一切都像宁卫民期盼和预计的那样顺利。 俗话说,财帛动人心啊,有钱能使鬼推磨。 当这帮人真的对邮市里捞钱,产生了炭火团一样炙热的心思后。 下一步,他们果然主动求着宁卫民,想要再加大投入。 当宁卫民爽快答应他们之后,又发现这帮人变得更听话,更好用了。 简直就像被看得见吃不到的胡萝卜诱惑拼命拉车的牲口一样。 不但他说买什么,卖什么,这些人别无二话,越发心甘情愿替他去跑腿儿。 就连在用车上都方便了。 别忘了,沙经理就是管后勤的啊。 为保交易顺利,资金安全,当然最好莫过于在车里进行交易。 于是每一次有人去邮市,沙经理都会利用职权,调派公车私用。 就这样,很快,小邮市里就开始流传,有一帮大户,专门开汽车来炒邮票的消息。 完全不知不觉,资金为王的道理也开始在邮市上发挥效应。 票贩子们一天天的,越来越习惯,根据宁卫民一伙儿给的价钱来定义邮票的价格。 这样的好处当然是不言自明的,拿到了价格的掌控权嘛。 于是宁卫民在高卖低卖的对倒上,玩儿的也就越发熟练自如。 具体说来,他让人紧盯不放,一直炒作的品种,就是生肖票里的猪票。 因为生肖票不但筹码极度集中,大多数都已经在他的手里,而且具有紧密的联动效应。 只要猪票往上窜,会同时也拉动狗票、鸡票和猴票的价钱。 等于炒一个品种,就带动了四个,让他得以最大程度的坐享渔翁之利。 别的不说啊,在猪票炒到两元的时候,眼瞅着猴票就逼近四十元大关了。 鸡票到了十块,狗票接近五块。 这时候邮市上的集邮者见面,最爱问的一句话就是“你有‘猴票’吗?”,以此来衡量对方的收藏水平。 而如果谈起邮票价格,人们也总会问出一句,“‘猴票’涨到多少钱了?” 这样就是说,从这个时候开始。 “猴票”的身价已经能够折射出整个邮市的行情,具有公认的代表性和典型性。 但正因为如此,宁卫民此时也根本不再往外卖猴票了。 而是换了一种方式,他拿出猴票只跟别人换。 他的价码很明确,两张猴票换一套“梅兰芳舞台艺术”、“最新指示”、“领袖诗词”、“共和国成立十五周年”。 四方联换“祖国山河一片红”,“梅兰芳小型张”。 三个四方联换“大龙”和“民国五珍”。 至于赚钱,他只拿鸡票和狗票在市场上配合猪票的操作手法来进行对倒。 这样做的好处有三。 其一是宁卫民用猴票能换到这些真正的稀缺筹码。 其二是用猴票和这些珍稀票形成对标,更加确立了猴票的市场地位。 让猴票变成邮市里的“美元”。 其三就是这种兑换方式,可以锁定筹码。 虽然他不断往市场散发猴票,可别人拿邮票换来的,是绝不会出手卖的。 这同样有利于猴票价位的稳固性。 甚至宁卫民都不怕别人不动心。 因为在他的心里,给猴票预定的价位是年底摸到百元的价位。 让八十年代的猴票,价钱上对标九十年代,提前十年爆发。 可想而知,当邮票藏家们看到猴票一天天的上涨,直至翻倍,会是一种什么心情。 就这样,宁卫民开始用他手里的散票,丰富自己的收藏。 暂时没多少人愿意换不要紧,反正他笃定了自己,很快就应该能够变成一个邮品大家了。 另外不得不说,有了车,不缺人手,还有一个大大好处。 那就是宁卫民许多事儿已经不用亲力亲为,而且他的胳膊可以够着的地方也更远了。 像每个周末,他自己留在京城,却可以挨个把这些高层派到京城周边城市和乡镇的邮局里。 让他们进行铲地行为,地毯式搜索,大量低价收购低于市场价的邮品。 千万别忘了,这个年头啊,既没有手机,也没有互联网,通信手段十分落后。 一座城市的邮票价格与另一座城市的邮票价格也往往是参差不齐、有高有低的。 邮票信息的流动十分缓慢,邮票价格的变化也需要时间。 而全国只有四个邮票市场,主要的价格还得看京城。 那不用说,买到的是地板价,等回到了京城邮市,可就是天上行情了。 就为了这个,宁卫民的这帮同事们,无不拿出了起早贪黑的精神。 从东捋到西,从南扫到北。 把所有中小城市甚至县城里集邮公司柜台里,有点价值的邮品都抢购一空。 说白了,宁卫民简直变成了一个藏在海底的大王乌贼啊。 在他居于幕后的指挥下,所有人的资金往一处使,劲儿往一处使。 邮市就这么叫他们这帮人给折腾起来了。 邮市上的人们,第一次见识了什么叫做“炒作”,什么叫做“坐庄”。 头一个月前,低价把筹码转让的那批人,简直没悔的拿脑袋去撞墙。 总而言之,宁卫民一伙人手中的筹码价值,每天都在节节往上攀升。 领涨的品种越发凸显在生肖票上,越来越多的人认可生肖票的收藏价值。 被他拉进来的那些人,第一次尝到了炒作的甜头。 当然,他们之间的友谊也就因此越发牢固了。 大家最开心的事情是每天下午下班,因为可以开车一起去邮市了。 往往总公司那边会提前半小时打个电话来斋宫,要开车来接宁卫民。 宁卫民要表示不想去,电话那边,一准儿会传出七嘴八舌的恳求来。 “别介啊,没你坐镇哪儿行啊?” “大家都等着你呢,去吧,完了事咱们喝酒去!” “对,你找地儿,我们请你!” “哎,卫民,赶紧出来吧,要不大家又该对你有看法了……” 正文 第四百四十五章 买什么 一个聪明人,在和不喜欢的人相处时,总是能够在小的方面做出让步,在大的方面获取利益。 宁卫民就做到了这点,这就是一种眼光长远的睿智。 道理是很简单的,就是一句老话而已。 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仇人多堵墙。 这世界如此之大,而联系却异常的紧密。 谁能保证以后不会求着谁,与对方就完全没有合作的可能? 所以人在社会上混,即便是和不喜欢的人做不成朋友,也尽量别和人家做敌人为好。 但偏偏这个简单的道理,许多人却做不到。 就因为人是情绪动物,最喜欢的就是任性而为。 而一个人的无知,往往体现在他有多么自大上了。 过去的宁卫民也曾经是这样的。 一旦取得一点小成就,他就觉着自己特牛,可以把别人不放眼里。 那时的他,单纯就单纯在看问题本末倒置上了。 他认为实力决定一切,认为自己层次高了就可以把别人不当回事。 完全不曾想到,这世上永远都会有管着自己的人,管着自己的地儿。 而且即使自己层次高了,可相应的,需要打交道的人,层次也会相应拔高的。 开罪别人照样是要倒霉的。 但好在今生他总算明白过来了。 他懂得了人世间往上走的路,就如同被一层层布满钢针的天花板阻碍着。 人想要硬闯,是闯不上去的。 只会被扎的遍体鳞伤,头破血流。 这些天花板上,其实只有几条不规则狭窄缝隙在对芸芸众生开放着。 人想要向上去,只能把自己缩成缝隙大小努力钻营,才有可能成功。 所以一个人能爬多高,绝不是由人的刚性来决定的,其实是由这个人的韧性和柔性来决定的。 韧性是本事,是耐性,也是动力。 柔性是聪慧,是胸襟,也是方法。 没错,通天之路从来就不好走。 但莫大的好处在于,人一旦钻过了一道天花板,也就上升了一个境界。 所享受到的便利条件,就会大不一样了。 脚底下也因此有了立足点,不在无着无落。 过去拦着你的钢针,反过来又会成为悬在空中,托着你继续向上的支撑。 就像宁卫民的这些总公司的同事们。 他们的资金不但对宁卫民有用,他们的交际网同样是一种丰富宝藏。 就因为大家伙儿现在组团凑在一起炒邮票,彼此成了利益攸关的伙伴。 这些同事们的人脉资源,自然而然对宁卫民开放了,与之共享。 就比如沙经理就有个姓牛的同学,是邮政管着邮品仓库的一个主任。 大家坐在一起,一顿酒一喝,这位牛主任就批了一张条儿。 直接就可以让宁卫民们从库房里调出五百套“西厢记”小型张和一千五百套西厢记邮票。 这些是计划外的指标,平时专门给关系户留着的,不用拿集邮证来买。 调出价也都是平价,每张小型张两元,每套邮票一块零六分。 但在邮市上,春节时上市的西厢记小型张,如今已经价值两块五了。 而西厢记的邮票则在一块二三。 等于说这些邮票从库里一拿出来,放在市场上,就是将近两成的浮盈。 另外一桩让宁卫民惊喜的好事,是策划部的副经理为他带来的。 这位副经理的亲爹,居然是琉璃厂一个门市部专门负责内销文物的负责人。 当酒桌上聊天,副经理得知宁卫民对古董瓷器感兴趣,就回去专门问了问他爹,回头就卖了宁卫民一个人情。 说按规定,“内柜”的内销文物只卖给厅局级以上的干部,但根据特殊需要,也可以照顾照顾关系户。 宁卫民呢,只要能搞来记者证。 那么他爹打着有利于宣传的旗号,多少可以卖给宁卫民几件儿。 作为老跟媒体打交道的斋宫负责人,宁卫民要找几个记者朋友来帮忙,那太容易不过了。 于是很快,他就喜滋滋的去“接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了。 不用说,对他而言,文物商店这种“特供”的内柜犹如一个巨大的宝库摆在了他的面前。 他惊喜的发现,内柜里的好东西太多了。 像一个雍正官窑粉彩将军罐不过是三百块钱。 虽然价格比“鬼市”还要高点,可比友谊商店可便宜多了。 关键是这里的官窑能保真啊,而且还都是品相比较好的。 这样的东西,放两千年后,他花个上千万大价钱,还不一定能买到呢。 至于有崩、有冲、有毛病的,日后能值个几百万的,在店里百十块钱就可以买到。 瞧瞧,这不是耗子掉在了米缸里,都不愿意爬出来了吗? 宁卫民确实是看这个,觉着这个好。 等看那个,他又觉着那个好,哪儿件儿也不愿意撒手。 于是乎,从此之后,他一有空就请认识的记者吃饭。 图的就是,想借用人家的记者证登个记,好去文物商店的“内柜”买东西。 当然,这种登记可不是那种,为了确定所有权的凭证。 而为了防止文物外流,签署的一份保证书。 内销文物有特别的规定,要确保从店里买走的东西,绝对不能赠送或转卖给外国人。 不过话说回来了,这种便宜好是好啊,可却很像张士慧从莫斯科餐厅搞茅台酒,从“国通社”大院搞万宝路那两件事比较类似。 说白了,耳挖勺炒芝麻——小鼓捣油而已。 对宁卫民来说,实在有点不解渴。 这可不是他贪,关键是现在的宁卫民,同时把持着服装和工艺品的生意,手里的闲钱实在“淤”了。 别忘了,去年整整一年,他是有时间挣,没时间花啊。 光工艺品这块,每个月都是两万的纯利润在往他兜儿里蹦。 从5月份开始,服装尾货生意又走上了正规,两项相加,每月光外快就得七八万的利润。 这还不算下半年他上手的烟酒店生意呢。 要都算一起,他每月妥妥得赚上十万块了,绝对是这年头京城头一号的财主。 可就是因为太忙了,他一直只能凭借外企高管的身份,与街道的业务牵扯,把这些钱伪装成公款存进银行去。 这是唯一的处理方式。 所以即使刨去开烟酒店的两万五成本,留在缝纫社继续运营的十万资金。 还有去年把狗票补足了二十万枚,今年开年又买了两千五百张整版的猪票耗费的六万块。 如今他银行里的户头上也已经积攒了四十七八万了。 要比财力,别说皮尔·卡顿公司的所有高层绑一起也赶不上他。 就连他自己都感到这些巨量的现金成了一种巨大的负担,多得烫手,多得咬手。 是一定得尽快花出去,是万万不能突破五十万大关的了。 这么一来,他要想赶紧把这些巨量资金浓缩成便于积存的财富。 终归还是得从不受任何限制,可大批购买的东西上想办法。 可到底买什么呢? 还是那句话,买东西不能瞎买。 一方面得考虑未来的升值潜力,眼下付出的成本代价,储存是否方便。 另一方面也得考虑品种投机时间差,便于在投机市场打接力赛。 继续收字画吗? 已经不大合适了。 因为1980年的5月,京城在港城举办了首次的出口商品展览会后。 就让港人惊喜地发现京城送去的书画和各类文玩摆件、工艺品是那么的便宜。 和本地存在着巨大的价差。 于是不但那些送去展览的东西被港人抢购一扫而空,也促使许多港城藏家开始来京城淘宝。 这样一来,自此京城就拉开的各类文玩字画涨价的大潮。 涨得最快的还恰恰就是书画类,和古籍类。 至今为止,小三年过去,书画的均价已经足足翻了四五倍之多。 齐白石已经二百八十块一平尺了,徐悲鸿和张大千二百三四,陆俨少和黄宾虹涨幅最少,也到了三十五一平尺。 虽然这价格也算是物有所值的吧,对比日后的升值幅度还是很有吸引力的。 可问题是宁卫民已经吃下去太多的精品字画,手里又握有巨款,不但眼界高了,胃口也大了。 他的心思是要买就买大尺幅的精品。 偏偏市面上要见到这样的力作已经那么容易了,得靠运气,题材未必好。 打个比方,要让他花个两千块就拿一幅齐白石的五六尺花卉走,五百块买个齐白石的扇面。 他一琢磨涨幅,这性价比可有点低啊,也有点费劲。 买是可以买的,可已经没太大吸引力了。 而瓷器、佛像、青铜器这样的古董又受到政策性严厉的监管,想吃个饱根本不可能。 木质家具最大的难题就是储存问题,潮了不行,太干也不行,耗子啃了更不行,需要的空间还大。 关键是价格也贵,好几十块买回去一个椅子,还只是鸡翅木的,松松垮垮还得修,这又何必呢? 所以最终退而求其次,也就剩下印石、翡翠、玉器这些东西了。 这些玩意的缺陷不用说。 由于外国人大部分是欣赏不了的,鉴赏品质又没有统一标准。 在时间上,就属于相对较晚才会热起来的投机品种,买下来恐怕长时间得忍受寂寞。 可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不需要太多的空间,便于储存,就连着火都毁不了。 关键是这年头能居然随处可见品质优异的大料。 在“萃文阁”刻字门市部里,无论是田黄、鸡血、还是芙蓉石,这“印石三宝”六十克以上六面平章大料,随处可见。 要知道,平章损耗多重啊,这放在三十年之后,是一种根本难以想象的奢侈。 而且这些印石的价格也居于行情的谷底。 这个年头金价都每克三十了。 可田黄石每克标价才十五元,鸡血石每克十二元,芙蓉石每克十元, 按照过去的说法“一克石料一克金”,这都打了五折。 再想想三十年后,田黄石一克价值二十万。 和那所谓的“极品田黄成国粹,易金百倍古今扬”、“高山石系田黄贵,贵逾黄金数十翻”的情况再一比较,那简直就是个天大笑话了。 绝对是个低得不能再低的白菜价儿,近似于白给啊。 于是乎,面对这顿丰盛的大餐,宁卫民那就可劲儿招呼吧,毫不吝惜的把钱撒了出去。 这倒是效率快,买个十块的大章,就能花掉一万多了。 要是巨大的摆件,价格更高。 宁卫民买下来一块356克的乌鸦皮田黄石景物摆件,一气儿就花了三万二。 这多痛快啊。 就这样,用不了十天半拉月的,宁卫民就把账上的那些钱花了个净光净。 都变成这些石头玩意,存在新买的三个樟木大箱子里。 一箱子的摆件,两箱子的印章。 处理完这件事后,这小子不但心里踏实了,觉着不用再为今后现金的去处发愁了。 甚至还颇有点志得意满,自觉已成印石收藏大家的得瑟。 这还真不能怪他,因为就凭三个箱子,未来至少能值十栋楼! 十栋楼啊! 他这辈子就是撂着蹦儿地糟蹋钱,那也穷不了啦! 正文 第四百四十六章 百亿大漏儿 如果说,在邮票市场获利,图得是短期效益。 靠得是资金运作,靠得是炒作手段。 那么收藏印石这种东西,图得就是长远之利。 靠得是远超他人的见识和文化情趣,以及耐得住寂寞的时间流逝。 这些宁卫民全都有,因此他才能鱼与熊掌兼得,无论长期还是短期的好处都占着。 但这仍旧不能完全概述宁卫民这小子的福份。 因为还有一个靠眼力、靠学识、靠应变、靠聪慧、靠运气,来捡大漏儿的地方,任由他施展所长呢。 那就是“鬼市”。 也只有这个场所,才能真正体现出他与众不同的成色来。 证明现在的他,已经成为了一个无论怎样,都能够发大财的人。 证明他就是当世的“捡漏之王”啊。 为什么这么说啊? 口气是不是忒大了啊? 难懂说这小子又捡着国宝了不成? “我……我呀……” 待尴尬平歇,宁卫民擦擦脑门的汗,才又说道。 “其实啊,我跟你面前提钱的事儿,没别的意思。就是觉着有好处,我不该一人独吞。觉着你帮我这么大的忙,理应咱们有福同享,我才不亏心。” “可是呢,我一没想到,我那投机倒把的鱼腥味会熏着你。二是没想到这事儿还会这么巧。咱们出去竟然还被罗婶儿和玉娟嫂子撞上了。” “都赖我呀,整个一大俗人,除了钱想不到可以谢你的东西了。怪我办事没脑子,考虑太不周到了。社会上现在不都在说那句话吗?叫‘吃了没文化的亏’,我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我知道,这个事儿罗婶儿和玉娟嫂子看见了,恐怕得往歪了想,也许她们还会背后瞎说道,这些肯定让你很尴尬。而且万一将来让你的未婚夫知道,弄不好还破坏你们的感情呢。” “我同样也明白,为了避嫌,你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和我保持距离,尽量冷处理了。是不是?还有,我更知道你的为人。别看生气时你看着挺凶,但其实特善于替人着想,品质是相当地高尚。刀子嘴豆腐心都不能形容你,你简直就跟菩萨一样,那叫慧而有情。” “可越是这样,我越觉得自己的罪孽深重,对不住你呀。晓冉,你得相信我。有句话叫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不想当坏人,更不能坑了像你这样好心好意帮我的人。所以我一定极力挽回恶劣后果。我得给你正名,我得还你清白,否则我就以死谢罪……” 宁卫民还就有这点本事。 不管他怀揣什么目的,琢磨什么事,话又有多么夸张。 反正只要从他嘴里说出来,总有那么股子诚恳劲儿。 让人听着都感动,都觉得是他善解人意,在为你着想。 于是电话那头,米晓冉便绷不住乐了。 “你可真够能瞎说的!什么未婚夫啊?什么菩萨啊?还以死谢罪?你也太夸张了!” 只是话虽然是嗔怪的话,但从她逐渐开朗饱含笑意的语气里,宁卫民却完全能够确定,对方已经原谅了自己。 为此,他也就更卖力的发挥了起来。 “真的真的,我宁卫民生是一言九鼎的人,死是千金一诺的鬼!如有虚言,天诛地灭!” 这一下,弄得跟发毒誓似的,米晓冉那头更是乐不可支了。 “你怎么越说越没边了。什么人啊鬼的?哎,我说你也说点实际的,你到底想怎么挽回恶劣影响?别光说不练啊……” “这……这个暂时嘛,我还没考虑成熟。不过有一点我已经想好了,那就是怎么能让你疏散心理压力。” 宁卫民假模三道的踌躇了一下,随后继续他荒诞不经的建议。 “据说,摔东西这种办法很管用,唯一的副作用就是也会同样增加一些经济压力。你看这样怎么样?我买一箱子玻璃杯去,咱找个地儿,你好好(卒瓦)上一通,你就把杯子当我,先出出火怎么样……” 偏偏大多数姑娘还就吃这套。 虽然听了,嘴里会说“讨厌”,但心里肯定不是这么想的。 像米晓冉,就几乎要笑得肚子疼了。 “去你的,你这什么招儿啊。我才不干呢……” “你怕累啊?那不要紧。我还有一辙,咱就吃冷饮。我买一桶冰激凌给你怎么样?想怎么吃怎么吃,败火……” 就这么着,随着持续不断的说笑,一场风波,总算在宁卫民卖力的游说下平息了。 至于这通电话,那时间可长了,足足打了得有三毛钱的。 如果不是这年头电话线路的交换机还很原始,导致电话线路中断,那横是得奔四毛去了。 可还别说,即便如此,米晓冉花这钱也没半点不乐意的。 反而是满面含笑交的钱,美得就跟听了场相声大会似的。 甚至从她明媚的表情中,和刚才的对话语气里,连4号院负责看电话的球子妈都误会了。 临收钱的时候,这小老太太乐不津儿把一张胖脸凑过去,神秘兮兮地问米晓冉。 “闺女?怎么着?这是男朋友的电话啊?是不是刚吵完架,上赶着求你,这又和好了?哎,咱大姑娘家,就得拿捏着点,那小伙子才围着你转悠呢……” 这话让米晓冉登时脸儿一红,赶紧急切的否认。 “不是不是……哎呀,大妈,我哪儿有男朋友啊。瞧您。这都说得什么呀?是我表哥……” 而球子妈俩眼珠子瞪得圆溜溜的,满脸的神色都是不相信。 “表哥?哦?是吗?” 米晓冉再次脸泛桃花,扭身儿跑了。 于是直到米晓冉背影消失在眼前,这球子妈还没结没完的撇嘴呢。 “切,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傻丫头一个。还想懵我?大妈我也是过来人……” 跟着,老太太摇着脑袋一转身,把屋里话匣子给调大了。 说来也不知怎么那么寸,这电台里也正放京剧《西厢记》呢。 而且还是小红娘的西皮流水。 这戏词儿也是绝对应景儿啊。 “这兄妹本是夫人话,只怨张生一度念差。” “说什么待月西厢下,乱猜诗谜学偷花。” “果然是胆量比天大,夤夜深入闺阁家。” “若打官司当贼拿,板子打、夹棍夹、游街示众还带枷。” “姑念无知初犯法,看奴的薄面你就饶恕了他……” 与此同时,电话的另一头。 宁卫民大大伸了个懒腰,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却发出了颇为自恋的感慨。 “唉,总算没白费吐沫,给个臭丫头哄好了。我怎么就这么有才,这么能说呢?呵呵,爷的肚儿,那就是杂货铺儿啊……” 不过也真不能怪他嘚瑟,谁让他目的全实现了呢。 米晓冉不但对他前嫌尽释,而且告诉他答应的事儿不变,这就让他吃了定心丸了。 想了想,他认为问题已经解决,完全可以通知杂志社那边换新地址了。 而紧跟着,完全出于本性,又一琢磨,更大的贪婪心起。 他觉着既然这事儿已经证明有效,那干嘛不试试加大投入,去扩大战果呢? 当然,没必要在《现代青年》换底封啊。 可干嘛不再多找几家杂志社试试呢? 以前他是万事开头难,没人做过这样的广告,任何编辑部恐怕都有顾虑。 可现在不同了,已经有了《现代青年》刊登的广告做样板,又没产生不良后果。 相信那些杂志也会少了许多顾虑。 对,对,反正都是玩儿,干脆就往大了去玩儿。 真要是再跑下其他家来,索性就在重文门旅馆包间房好了。 按那些抗日老电影里汉奸的话来说,恐怕日后,那就是金票大大滴啊。 重要的是时间,千万不能等神仙鱼臭大街啊。 照他预计,这小生意顶多玩儿一年,也就赚不到什么钱了。 想到这里,宁卫民的眼睛越来越亮。 就好像看到了装着五块钱的信件,如浪潮一样滚滚而来。 正文 第四百四十七章 鹤立鸡群 宁卫民试图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解释清楚。 但很可惜,这帮出来执行任务的人,需要的是震慑力。 他们个个差不多都是火爆脾气的大老粗。 本来人就糙,又要一边看着“俘虏”,一边清点缴获,怎么可能有心情听宁卫民慢慢道来? 偏偏宁卫民和孙五福的关系又有点特殊。有些当年的情况,宁卫民还想遮掩呢。 于是几句话下来,他既没能说明白俩人到底是什么关系,也没说清楚他为什么跟这儿待着。 得嘞,他也就有了参与倒卖旧货的嫌疑,照样要被带到工商所去接受盘问。 当然,这种处理方式,宁卫民倒也没觉着什么,他现在是有时间可以耽搁的。 心想这儿说不清楚,去见这些人的领导说清楚也是一样的。 凭他如今的身份地位、人脉关系,还不至于连这点小麻烦也处理不好。 但孙五福可是愣住了。 必须得说,这小子性子轴归轴,可为人还是比较厚道的,是个讲义气的人。 这一下,他彻底把刚才的愤怒放下了,只觉得自己连累宁卫民了,实在不该。 于是抱着满腔的愧疚他又认怂了。 还没等宁卫民琢磨好,到底该不该把广告上的地址换地方,如果换又该换到哪儿去。 时间就到了边家大喜的日子。 这个年头,由于生活条件所限,还有旧日风俗使然。 京城百姓的红事儿、白事儿很少在外面的饭馆儿举办。 流水席还是最主要的形式,于是大杂院便经常成为举行婚礼和设宴的场所。 还别看大杂院住户多,小房林立,院内非常拥挤,似乎办喜事相当不便。 可实际上却不是这样。 因为真到了有某户人家办喜事儿的时候,一个院儿里的邻居们,无不会为这户人家着想,也都一起跟着紧着忙和。 没有人会安心待在一边看热闹的,其尽心尽力的程度,丝毫不亚于为自己家里办事。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年头没人三天两头的老搬家。 每天进出院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们,心里打着的谱儿,都是彼此要互相守望一辈子的。 今日帮人就是明天帮己啊,那还能不实心实意的帮忙吗? 甚至平时哪怕积攒下什么龃龉、矛盾,往往都会借助这样的日子付之一笑,无形化解。 这就是当年解决邻里隔阂的最佳契机。 像1980年10月1日,扇儿胡同的2号院,边家办的这场婚礼就是如此。 作为邻居,罗家、米家和康术德、宁卫民不但都送了礼。 而且是打从国庆节前头几天,便帮着边家张罗忙乎起来了。 大家是各展其能啊。 比如说罗家,刚得的大孙子可还没出月科呢。 这年头产假又少,按规定最多才给产妇十五天。 本身这一家子为了这大孙子和大儿媳妇的身子骨儿忙得不亦乐乎。 可考虑到边家亲戚少,边大妈的为难处。 罗家大儿媳妇还是痛快应承下来,替边家当这个“娶亲太太”。 区里糕点厂上班的罗师傅更是带着大儿子一起动手,借用厂里的烘炉,烤制出了五十斤“龙凤喜饼”。 作为贺礼送给边家。 这可给边家全家喜坏了,因为既添了喜兴,也实用啊。 作为回礼馈赠亲友再合适不过了。 边大爷受了礼物直说,“哎哟,真是辛苦您喽。这可是市面上已经找不着的东西了,没想到孩子能有这个福气。有您这‘正明斋’的手艺给戳着,那不但体面、提气、喜兴,也是京城独一份啊。承您的盛情,我替俩孩子多谢您了。” 罗师傅则哈哈一笑,“您别跟我客气啊。不说咱们这么多年了,应当应份。就按老话说,货卖识家。这年头,也就您还看得上我点手艺啦。您兹要满意,我做着着就高兴。说实话,老不做这东西了,也是难得过回瘾哪。” 米家也一样,米婶儿不但帮着边大妈给边建军两口子缝了四铺四盖。 还利用副食店上班的优势,帮着边家用最实惠的价钱张罗了一系列的鸡鸭鱼肉米面糖油。 光猪肉就给弄了半扇子来,暂时这些东西还都能存在副食店的冰库里,那才真是省了大事儿呢。 而宁卫民也做了一个小小的牺牲,把自家的小厨房腾了出来。 他和康术德这两天就不动火了,这房就专门给边家专门存放瓜果蔬菜各类杂物了。 开席那天,这小房也可当做专门沏茶倒水的茶房摊儿来用。 至于至关重要的厨师,则是康术德出面请的老朋友,在门框胡同的“瑞宾楼”干了多半辈子的刘师傅。 这位刘师傅今年已经六十五岁了,不但已经退休,而且派头可真不小。 结婚前一天,刘师傅带着俩徒弟来做准备工作,老京城人管这叫“落定”。 他那俩徒弟都是三四十岁的人了,一个挑着两个木箱子,另一个背着个大包袱。 老头儿前面大摇大摆走了,俩徒弟老实头一样,亦步亦趋后头跟着。 到了这儿,打开这些东西再一看。 箱子里面不但装着做饭用的锅,还有碗、盘、勺等餐具,全都是一整套一整套的家伙。 包袱里则是刀具,就更讲究了。 一把切菜刀,一把羊脸子刀,一把小刀。 羊脸子是斜的,剔肉使的。 小刀就是切菜什么,切佐料使的。 此外还有一个铁勺子,一个笊篱,把儿都长,还都是枣木把儿的。 枣木把儿硬啊,经烧,扛火,而且因为岁月的浸染,已经油亮油亮的,红的就像烧着的火。 就这些家什,一看就透着专业。 随后,就由这两个徒弟开始在院里砌炉灶、备菜等。 一位年轻的师傅砌灶非常麻利,不一会便在院中砌成两座炉灶。 备菜的师傅也非常利索,开始了准备工作,切肉,剁馅儿。 然后俩人一个收拾鱼和鸡鸭,另一个就起架油锅,炸丸子。 什么样的丸子过油到七成,什么样的丸子过油到五成,到六成,有的三成熟就得起灶,过油的成熟都不一样。 偏偏整个过程里,这位刘师傅任何活儿他都不沾手,只是和康术德一起坐在边家喝茶抽烟。 然后跟主家儿一起看看厨房里的东西,合计做什么样的席面儿。 连看都没去看院儿里忙得一脑门子汗的俩徒弟。 等走的时候,边家老两口还是恭恭敬敬给刘师傅送了出来。 跟着转身又一个劲儿的跟康术德作揖道谢。 就这景儿,看得院里这些年轻人一个个直犯谜症。 谁都不知道这老头子有多大的能耐,值得边家老两口这么点头哈腰的。 就连宁卫民和边建功,他们俩凑一起时,也都小声议论呢。 “至于的嘛,瑞宾楼的厨师?再牛,他也不就一做褡裢火烧的嘛,怎么看着都赶上皇上的厨子了?” “是啊,这位这到底是有多大本事,才能有这个做派啊?我就不信,他能把肘子做出龙肉味儿来?那俩徒弟还真这么伺候他。这都什么年代了?封建意识怎么还这么强啊……” 冷不防罗师傅听见了,一人儿赏了一个脑瓢儿,跟着就挤兑他们俩。 “你们俩懂个屁,也忒不知道好歹了。甭说其他,先瞅瞅外头的行市,现在回来的知青们可都扎堆儿结婚呢,本来厨师就不好请啦。像这么再行的好厨师就更能难找。人家刘师傅可都退休啦,要不是看你们康大爷面上,人家才不出山呢。” “再者说了,这褡裢火烧怎么了?别瞧不起,那是一般的吃食吗?那是口子厨独有的吃食。满京城你找去,只有瑞宾楼一家会这手,为什么?就因为这瑞宾楼是打破了千百年口子厨不开菜馆的规矩,开饭馆子的独一家。” “什么是口子厨?又不知道了吧?告诉你们俩,那是咱京城只跑大棚做宴席,专门忙和红白喜事的厨师。自打解放以后,城里讲究移风易俗,红白事简办,就没有口子厨的容身之处了。所以如今也就这瑞宾楼一脉,才挑得起这红白喜事的真正大梁来。也就是这刘师傅,才知道席面怎么编排。” 边建功还有点不服气。 “罗师傅您这话我就不明白啦。啊,合着其他饭馆儿的厨师不是厨师。还非得这一脉才行。那他们怎么不干脆去人民大会堂做国宴啊?我就不信,他们真觉悟那么高,不上朝堂,非心甘情愿为人民服务?” “嘿,你小子,诚心抬杠啊?” 罗师傅一龇牙,开始教训。 “你还甭说,其他饭馆里的厨子或许是有做菜水平比这位刘师傅高的,这我承认。可办民间宴席可和国宴不一样啊。办得了国宴的真办不了这婚宴。为什么啊?差钱上了。” “国家宴席水平高啊,物资都是专供的,什么时候听说过缺材料的。但刘师傅的本事就在这儿了。我过去就领教过一次口子厨的本事,十二道菜,这十二道菜什么都没有,除了猪肉就是白菜,一道菜是一个味儿。这国宴的厨子行吗?” “最关键的,也是口子厨最得人心的地方。那就是重信义,能替主顾着想、周全,从不亏人。不但他们做出的菜善用材料,总比原定丰盛实惠,绝不会偷工减料。对于经济不宽裕的人家,还能按事先讲好的价钱酌情而定,想办法周全主顾脸面,完成看似不可能的任务。” “像口子厨接活儿在商谈的时候,必须当面讲妥席面样式,到底有鱼虾海参一档,还是鸡鸭鱼一档,又或是米粉肉、狮子头、红焖肘子之类。尤其必须说明是为得吃、好看,还是省钱,以决定具体做法。” “常见的席面有“八大碗一海”、“八大碗两海”、“八大海一锅子”、“花九件”、“四到底”之类。但再俭也就是以肉炒菜为主了,总得有道肉丸子吧。” “可要碰上连这个钱也出不起的人又该怎么办呢?打个比方来说,一桌十人,每个人只有馆子里吃盘炒饼的或是碗牛肉面的钱。还能办包席吗?这种情况下往往主家自己都脸红,不好意思出口。 “我还告诉你们,只要人头够多,你说出个具体钱数来。口子厨就应,而且还能把这样的席面办得漂漂亮亮。要么是四大盘肉炒菜、两碗烩菜,一大盆汤、米饭、馒头和花卷。要么就是四大盘肉炒菜,一碗肉丁炸酱、一碗肉片鸡蛋打卤,过水儿面条管够。” “说白了,人家口子厨挣得钱,全凭手艺,从不浪费原材料上省。办事原则永远都是‘谁也甭亏了谁,您好我好大家好’,好借此拉住回头客。就为此,京城普通人家办红白事儿绝不找馆子,而专找口子。换成饭馆的厨子,你们说行啊……” 就这一席话,把宁卫民和边建功全说没声了。 尤其是边建功,一琢磨,刚才自己的话,还真是有点得便宜卖乖啊。 正文 第四百四十八章 五福有福 孙五福是个思维简单的实诚人,大概因此才会特别容易满足。 就像经历了这一劫之后,他就已经对在“鬼市”上卖货产生畏惧心理了。 一点也不再想挣这种轻松钱了。 反倒对过去凭力气换饭吃的生活重新报以憧憬。 为此,孙五福跟宁卫民不断唠叨,说他现在才知道“鬼市”的不好。 不但天天得跟买主儿磨嘴皮子,掰扯价格。 而且被逮住一回,就是许多天白干。 这回幸亏大部分钱都在徐老六的身上呢,他身上的也就不到五块的零钱,损失还少点。 可即使这样,他们花了小一百收上来的东西也全军覆没了。 要不是宁卫民保了他,真的再罚款一百的话,这个月肯定是没法吃肉了。 只能说,他从一开始就不该眼红徐老六。 人家跑“鬼市”挣得再多,那是人家的本事。 土狗就是土狗,狼狗就是狼狗,什么人吃什么饭,这都是老天爷早就安排好的。 感叹一番后,孙五福相当郑重地做出了一个决定,说自己今后还是只上街收货好了。 只要每天能挣两块钱……不两块五,他就愿意这么干下去。 五毛吃饭,每天能攒两块,这已经能赶上一个工人的工资了,满可以的了。 宁卫民可是精挑细选,又跟卖鱼的仔细打听了养鱼情况。 才花高价买下了这几对儿成熟期的神仙鱼。 水温多少,小鱼平时喂什么鱼食,他都严格按照过去的来,养得很用心。 因此,这几对鱼挪到了新环境里,都很适应。 既没有病的,也没有死的。 而且没几天,那对“三色神仙”的母鱼公鱼身下都居然出现了一个小管儿,开始下垂。 这也就是说,好事儿要来了。 在宁卫民的喜出望外下,果不其然,六月初的一天,母鱼开始舔板了。 这就是主动清理产卵区的表现。 等到它频率越来越频繁,到了几乎不停的连续舔板的时候。 宁卫民知道该为繁殖鱼卵的孵化缸做专门的准备,到了接钱的时候了! 说实话,有关这方面的技术要求,其实不难。 主要就是水温和氧气控制好了就行。 具体来说,得提前就困好水,然后把孵化缸的水温度定到比繁殖缸中温度略高一度。 最后还得保证孵化缸的困水氧气充分。 当然,由于这年头没有专业电动器材,只能通过土办法来保证这一切。 比如有关温度,宁卫民除了太阳晒水。 能做的只有灯泡烘烤的办法。 他用木板接了四个六十瓦的大灯泡子照浴缸。 威力也就凑合吧,顶不上浴霸的一半功效。 至于有关氧气,那就更得费力气了。 困水里早就没氧了,宁卫民也没处弄氧气泵去。 他就只能用水舀子反复搅动的办法来人工制氧。 这就是此时为什么市面上神仙鱼稀缺的主要原因。 窍门虽然说就一层薄纸,可因为缺少设备,又是新兴起的玩意。 除了宁卫民,当代就没人知道怎么捅破。 简单的技术,此时还显得很高端。 这应该也算是一种时代红利了。 总之,当宁卫民折腾了差不多俩小时后,母鱼终于开始在产板上产卵了。 这时候公鱼也跟进,在卵上撒精。 看上去就是公鱼会随着母鱼一同产板上方慢慢游动,行活叫“溜板儿”。 整个过程差不多要持续一小时左右,产卵才会结束。 在这期间,最怕的就是声音、光线的剧烈变化,干扰公鱼母鱼。 所以为了万全,宁卫民不但自己出了屋。 甚至还守在外面窗户处,求着经过的邻居们尽量保持安静。 弄得谁看他都是神神道道的。 而等待产卵顺利结束后,宁卫民就得把产完卵的板子拿走了。 然后小心翼翼放在准备就绪的孵化缸内,行里叫做“提板法”。 但做到这一步,也只能说松了半口气,还远没有大功告成的时候。 最后的几天才是孵化成功的重中之重 所以为了保证鱼卵能顺利“滚板儿”。 宁卫民不但在水里放了自己稀释的眼药水,以此来保证水质,抑制水中细菌的滋生。 还专门找前些日子老给他修表的那位师傅,借了个旧的吹灰气囊。 把这玩意接好了细的塑料吸管伸入到在孵化缸里,对着产板,时不时的,他就得捏几下。 好以最小的动静,供给充足的氧气。 但即使如此,孵化的二十小时后,还是难以避免出现了或多或少的几颗坏卵。 正常鱼卵整体是透明的。 而坏卵会变成白色,在灯照下是不透明的。 那不用说,这些坏卵的害处,就是会持续的感染周围的鱼卵。 只有等到四十八小时后,鱼卵开始陆续有小尾巴长出,并且开始晃动,陆续滚落缸底。 变质的死卵才会停止造成破坏。 这就叫“滚板儿”。 等到鱼卵都滚下来后,小鱼全都聚在缸底蠕动,就跟小虫子似的。 这种情况基本还要再保持两天,小鱼才能长出眼睛,开始“起飞”。 但此时已经基本算是过了损耗关了。 也是直到这时,宁卫民才能真正放松下来了。 别的甭说,能成功孵化七成就是最大的奖励。 大致估计一下即将入手的利润 在宁卫民的喜出望外下,果不其然,六月初的一天,母鱼开始舔板了。 这就是主动清理产卵区的表现。 等到它频率越来越频繁,到了几乎不停的连续舔板的时候。 宁卫民知道该为繁殖鱼卵的孵化缸做专门的准备,到了接钱的时候了! 宁卫民顿觉一切工夫都没有白费,为此糟的累,受的罪——值! 五天之后,当小鱼长出上下鳍群游的时候,那场面是相当壮观啊! 别说宁卫民看着高兴了,就连他从市场上带回来的一个叫古四儿的鱼贩子,都看得眉飞色舞。 “我的妈呀!兄弟,你这真是一窝出的吗?” “没错,你也不看看,不是一个爹妈,能是一个样?就那对儿,那对‘三色’的崽儿。” “哎哟,您可真是鱼把式里的这个啊!佩服佩服!我就没见过有人,能孵化出这么多来呢。一窝能有个三四十条就算好的了。您这得算是独门绝学了……” “那可不,不是我吹,满京城我这是蝎子拉屎独一份。你要找第二个人,还真找不着。” “没的说,服,绝对心悦诚服。我今儿算见着高人了。您家里不会是祖上就干这个的鱼把式吧?” “那哪儿可能啊,咱们这儿养的什么种?这招儿是外国杂志上,我看来的……” “难怪哪,你还认识外国字儿?” “那怎么了,I speak English very well,听得懂吗?” “听不懂,嘿,高人!要不说这人还得长能耐,有本事在身上,遍地都是挣钱的机会……” 总之,一个真心崇拜,一个受之无愧,又都是懂鱼玩儿鱼的人,俩人聊得很高兴。 不过别看谈这些兴致勃勃,很有点要成知己的意思,真触及到实际利益就让宁卫民有点失望了。 一个是古四儿有点不识趣,竟然幻想用一百块就买走他养鱼的窍门。 二是他自己开出的六十六块钱包窝儿端的吉利价钱,古四儿也没同意。 “怎么着,你没事儿吧。真觉着贵吗?一条鱼不到两毛的事儿。这是神仙啊,你就是明天拿出去卖,最少三毛一条。你多养两天,在市场上出手怎么也得四五毛啊。我这可是给你个优惠价儿。” 宁卫民不乐意了,语气充斥着不满。 “兄弟,你这么说没错,我要是钱富裕的话,真想留下!” 为此,古四儿有点不好意思的说了实话。 “不怕你笑话,我一个早市也挣不了四五块。你这鱼好是好,就是太多了点。” “我又不是你,没你这么能,而且还得上班呢。真一气儿吃下来,万一一个照顾不周,不小心鱼死了。我就得拿自己俩月工资去赔啊,家里日子就没法儿过了。” “再说了,我一气儿拿这么多鱼,也不好出手啊。要想快点儿卖,就没这么好的价钱了。”“要不咱按条算?我两毛一条从你这拿,先拿十五块的怎么样?我得把手里的卖出去,才能再来拿货。” 宁卫民简直是不敢置信。 “我说,你这来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你不是早市里热带鱼的专业户嘛,你怎么会连一窝鱼都包不下啊?你不是跟我动心眼呢吧。” 古四儿愈加脸红。 “兄弟,你可千万别这么说。主要,我不没想到你是个神人嘛。你这一窝顶别人十窝的。要不这样?算我对不住你,我下次来的时候,每条可以再给你加两分钱。不会让你赔鱼食钱。的……” “我说你麻烦不麻烦?真至于的嘛……” “嗨,我要有一句瞎话,就让我噎死在你这儿。真是没办法啊。咱干的确实是小本儿生意啊,本就是为了一边儿玩着,一边补贴日子弄俩小钱儿。又不是国营商店,谁手里有这么多钱腾挪?不光是我,你就是去全市最大的官园儿市场也一样,再了不得的主儿,也就吃你个半窝儿了。不是不想要,是大家手里真没钱,真不容易往外拿呢。谁都得过日子,没法子!” 宁卫民这么听,心中真有点凉了。 就一次十几块往外出?那得出多咱去? 他还惦记下一窝神仙鱼再孵化出来呢。 以后要是天天再跟各路鱼贩子讨价还价,同时还得照顾种鱼和小鱼,那他得多累啊? 他原本也是想玩儿着把钱挣了,但此时却已经充分感到有点累人了。 看来一开始想的太美了,就是吃了这行要热还没热的亏了。 这年头靠鱼挣钱的,真没几个有起子的。 不但没钱,还没胆儿。实在缺乏冒险精神和野心,有挣钱的机会都不敢迎头而上。 说白了,就没几个正经懂得做生意的人。 “我说,五十五行不行?算我吃点亏,你都端了吧!像你这样墨迹,那还不如我自己挑着卖去呢。” 眼瞅着宁卫民不乐意,有点急眼,古四儿只有叹了口气。 “这么着吧,兄弟,这次我给二十五块钱吧,先捞你一百二十条的。我要说你给的价不是个便宜,我是小狗子。可我要是能再多掏一分钱,也是个小狗子!” “我都快三张的人了。哼,还教我说什么好呢!我不会傻到能五十五拿下一窝鱼,非给你七十五啊。对不对?” “我额外再说一句,你也别觉得我刚才出一百就想买你赚钱的法子不识相。你这孵化的法子儿确实宝贵。但再宝贵,也得有人买得起才行是不是?” “那一百块的价儿,也就是我才舍得叫出来的。我还真不信有人会出得比我高的。说一千道一万,行里就这点能水了,别人未必有我这魄力。” “我说兄弟,你是不是急着用钱啊?这没关系,要真这样,我可以帮你联系俩朋友,一块儿从你这儿拿鱼也行。你要愿意传方子,我们仨也一块儿凑钱买。就算帮你一忙了……” 好家伙,这样的便宜反倒是帮我的忙了。 宁卫民的鼻子不但快气歪了,心气儿彻底低落了。 他没那么不开眼,就这么廉价把养鱼的法子卖出去。 对于钱,他更是不愿意放松一个的。 可是……古四儿说的情况也是反应了现实状况。 行市没起来,人员素质也不灵,说一千道一万也是白瞎。 难喽,这年头挣钱是挺容易,可想轻轻松松就挣大钱难喽。 干什么都发挥不出一点资本和规模优势来,只能凭苦力小打小闹。 他是头一次感受到初级市场是让人多么的着急了。 不但制度限制厉害,就连人的思想都禁锢的厉害。 想来这时候他要跟古四儿说,说今后会有几十万,几百万一条的观赏鱼。 估计真能把古四儿给吓跑了,把他当成神经病。 那还有什么办法呢? 也只能等着市场慢慢成熟了。 “得了,二十五就二十五吧。咱先说好了,我就等你三天。三天后,你不来,鱼我就给别人了。” “行。就这么办。” 正文 第四百四十九章 贵人所赐 五福,这个词原出于《书经》和《洪范》。 按照康术德给宁卫民做的解释,就是长寿、富裕、康宁、攸好德,考终命。 可以说,这几乎是每个人的一生中最渴望的东西了。 而孙五福,恰恰就是这么一个把这五种福气当做了自己姓名的人。 当然,孙五福的父母都是普通的农民。 他们当年给儿子取名时,想来是不会有这份见识和学问的。 大约他们所盼望的五福,只是按照乡下标准来看待的。 不过是希望自己儿子这辈子能吃饱、喝足、子孙兴旺、粮满仓再加上牲畜满圈吧。 但话说回来,有的事儿就是命中注定的。 哪怕是误打误撞取了个好名字,只要老天爷认可,依然管用。 要不后来,他孙五福怎么就跑到了城里来,还来的是全国的首都呢。 所以就从他到了京城这一方宝地的时候起,他的命运就开始向着真正的“五福”转变了。 只是他自己一直都没有意识到这点罢了。 而他真正的运气爆棚,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恰恰是与宁卫民重逢为标记开始的。 不信?那咱就掰着手指头数数看啊。 第一,就说这长寿吧。 想长寿,首先你得先保证命不夭折啊。 昭仓不是跳下去了,唐塔也跳下去了啊。 他们也不想早死,可问题是人活着是不可能绝不遇到坏人,不遭遇重大挫折打击的。 有的事儿,就是心再宽,也难免想窄巴了。 要不怎么天底下会有那么老些寻短见的人呢? 宁卫民没请成客。 这事儿当然不能这么算了啊,免不了日后还得再行补请。 可说起来还绝了。 在蓝岚的身上,宁卫民始终也没能用金钱达成他所期待的那种心理平衡。 因为蓝岚虽然是孩子心性,爱玩爱笑。 她爱看电影、看戏,还爱滑冰、逛公园,爱吃冰淇淋雪糕瓜子话梅巧克力等各种小食品。 而且她还想起一出是一出,说干什么就干什么,毫无计划性可言。 和她在一起,总让宁卫民有一种被动青春洋溢,疲于应付的无奈。 可与此同时,蓝岚身上还另有一种固有执着,却又是让宁卫民更为意外,不能不赞赏的。 那就是蓝岚半点也没有安心花男人钱的想法。 这姑娘不但讲究有来有往,还大方的要命,少见的爽快。 俩人吃的喝的玩的,她同样大把地往外掏钱。 特别是她开工资时,往外掏钱你都抢不过她。 甚至六月底的时候,宁卫民开玩笑,假装说自己遇到了难处,急需用钱。 哪怕工资花得差不多了,蓝岚也说不要紧,非要回家去要,说她妈手里有钱。 这样一个的姑娘,让人怎么评价才合适呢? 好是真好啊! 可这丫头却全无半点心机,对人毫不设防,实在太好懵骗了。 宁卫民觉着自己要是她亲哥,保准儿能为这个妹子愁死,一辈子都得担心她遇人不淑的问题。 当然,宁卫民也不得不因此怀疑起蓝岚的家庭环境来。 因为普通老百姓家庭里,是不会长出这样不知世事艰难,花钱这么不在乎的姑娘来的。 果不其然,一问蓝岚就说了,她对此并无意隐瞒。 她告诉宁卫民,自己的父母其实都是高级知识分子。 父亲是搞古建营造学的教授,母亲在区里文保局工作。 因此她的父亲也兼任文保局的古建顾问,曾经负责过不少次天坛、前门等处的修复工程。 而且她居然还真有个哥哥,就在区服务局上班。 至于这丫头这样的家庭背景,为什么会在废品站上班,全是跟家里赌气所致。 蓝岚声称自己不是念书的料,可父母非逼着她考大学。 不许她看电视,不许她出去玩,天天放学就得回家念书,把她逼得简直要疯掉。 于是毕业时高考差三分落了榜,她就死活也不愿意再考了,非要去上班不可。 她要自由,要自己决定自己的人生。 自然无需多言,她的选择,把父母气了个半死。 她的固执也是九头牛也拉不回的。 爹妈说她没文化只能捡破烂,她说捡破烂就捡破烂。 就这样,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她。 父母一怒之下,还真就把她弄来废品站上班了。 可不幸的是,她自己现在也有点后悔了。 原本她觉着上班比上学有意思,就没人管了,就想干什么干什么了。 但很快就发现,其实这个班儿上着更没意思。 天天跟废铜烂铁,费旧报纸杂志打交道,脏乎乎的,能有什么意思啊? 说出去也不体面。 还多亏父母托了人照顾她,废品站的站长对她像自己闺女一样,从不让她干力气活。 否则,她在废品站连一礼拜都待不住。 而单位的同事们,除了一帮岁数挺大的人,就是返城回来的知青。 像她这样的应届高中生只有她一个。 生活年龄差距过大,生活经历也天差地别。 别人天天聊得是怎么居家过日子,研究的是柴米油盐酱醋茶。 讨论的是怎么省钱,怎么照顾家里老的小的,怎么打家具刷房子,怎么用劳保手套织线衣。 谁都把她当成孩子,她根本没有人可以当成朋友一样平等聊天的。 但让她更没想到的是,就连她原本生活里的人际圈子也脱轨了。 她同样成了游离于其他人之外的个体。 不为别的,就因为她是“育才”的学生,上的是区重点。 班里那些同学可没她这么悠闲,也没她这么潇洒和想得开。 除了考上大学的,其他人都在继续备考。 她找原先的好朋友去看电影,去公园,没一个人理会她,都是推脱。 那些同学的家长们也个个防贼似的防着她,生怕她影了自己孩子的学业…… 当时说到这儿的时候,蓝岚已经委屈得不行了。 不但嘴撅起来了,连说话声儿都哽咽了。 但宁卫民却不由自主哈哈大笑起来,一点同情的意思都没有。 “我听明白了,你这属于自讨苦吃啊。你不听老人言,现在觉得进退两难了,又不好意思承认自己的错误是不是?你要听我的劝,就好好跟你父母谈谈,还是早点改邪归正的好……” 这话立刻让蓝岚吃惊的睁大了眼睛,随后则流露出失望的神色。 “你……你也劝我听他们的?我还以为你会支持我呢。” “你看你,活得多么自由,多么快乐,多么自我……” “我真是不明白,难道我唯一的出路,就是去念书考大学吗?” “即使考上了,又有什么意思?今后像我爸我妈那样过日子,也活着太累了。太枯燥,太乏味了。” 没想到宁卫民却摇摇头,完全不认可她的痛苦。 “你这话我可不赞成。人这辈子活着,所有的事情几乎都是这样的,没有纯粹的好,也没有纯粹的不好。只能是衡量,去做个人所认为的最优选择。” “可做选择,其实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需要见识,需要眼界,才能做出正确的选择。甚至需要经济基础,家庭支持,才能真正去实施你的选择。” “就拿你来说吧,正因为对社会了解不够,才做了错误的选择。可即使这个选择,能够实施,也是靠你的家庭帮忙。你应该知道,现在多少人待业。别人求而不得的东西,你轻易就到手了。还这就是你的家庭给你的助力。” “说实话,你的人生起点够高的了。你犯错,还有你的家庭给你兜着,你生在这个家里,才会有机会重新做选择,这都是别人可望不可及的幸运。你应该珍惜才对。” “你千万别和我比,我是个没爹没妈的孩子,从来都不容易,从来也没有你这样多的选择余地。你不会知道我为了生存,干过多少违心的事儿,多么艰难的事儿。” “你只看见我笑了,却辨识不出我的笑或许是假的,笑里又隐藏着多少苦。你羡慕我自由、自我,我还羡慕你有爹妈管着,父母关心……” 宁卫民的话,瞬间就让蓝岚安静了,她自己也不能不承认。 “其实我知道,自己比起许多人已经够幸运的了。这么不知足,好像有点身在福中不知福,倍儿矫情……” 但孩子终究是孩子。很快,不服气和不甘心,便又浮现了出来。 “可追求幸福是人的本能啊,难道不是吗?难道我想要更好的生活有错吗?我也没那么不切实际啊。只不过希望我自己的生活能再多一点诗意浪漫和自己做主的权利……” 宁卫民对此仍旧置之一笑。 “这没问题。你这么想很正常。可你不能太心急了,人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儿,需要步步为营,不能拔苗助长。”她找原先的好朋友去看电影,去公园,没一个人理会她,都是推脱。 那些同学的家长们也个个防贼似的防着她,生怕她影了自己孩子的学业…… 当时说到这儿的时候,蓝岚已经委屈得不行了。 “人生可是个大问题,世上无数的学者、智者、哲学家都搞不清楚这个问题。你凭什么认为你现在就能搞懂?甚至比你的父母还懂?” “你觉得你父母限制你是为什么?就单纯为了让你按他们的意愿活吗?那他们也太累了。难道他们愿意这样管你一辈子不成?” “其实在我看来,那不过是他们为了保护你的未来,采取的必要措施而已。因为你上了大学,就能看到更广阔的世界。才有可能知道自己真心想要什么。” “你的父母只是不想让你的梦想受到限制而已,他们希望你能拥有更多的选择权利和保证自己未来的能力。” 这些话可是彻底把蓝岚触动了,她完全就没有想过这些。 “可是……可是……” 宁卫民再次打断她,后面的话继续突破她的认知。 “没有什么可是。人活着总有一些责任是要付的。就像你的父母要为你前程负责,你也有义务让父母对你放心。” “我告诉你,自由确实是好东西,可这么好的家人更弥足珍贵。等你长大了,你就会发现只有血缘亲人,才是真正全心全意为你考虑的人。你别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不知多少人羡慕你的家庭,你的父母。” “小丫头,我知道,你明明已经后悔了,就是面子上下不来是吧?跟自己爹妈你还计较这些?我敢说只要你回头,你父母肯定不计前嫌,欣喜若狂。” “还有,我真得劝你一句,不要以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不要以为你会永远年轻,不要认为今后只有好运陪着你。不要以为你的父母亲人永远会永远替你操心,他们也会老的,他们也会有需要你照顾的一天。” “甚至更糟糕的厄运都有可能的。包括亲人去世、车祸残废、身患绝症、寄人篱下、漂泊异乡、遇人不淑……听起来很吓人是吗?但都是真的,这就是生活。” “我不否认,为了考大学念书是相当枯燥的。可和这些我说的情况比起来,是不是就不算什么了?” “听我的,再好好玩儿俩月,等到开学你就重新回去念书吧。到时候别忘了,用你的工资给父母买点东西。他们不但不会再生你的气,还会感到高兴的。” “相信我,你的人生里或许只有现在是最能安心的了。好好珍惜你现在的一切吧,别让自己的时间糊里糊涂的浪费掉,错失真正能把握自己命运的机会。” 蓝岚带着黯然的神色,半晌无语。 宁卫民的话她连消化都来不及,根本无法反驳。 最后,也只有为成人世界的沉重和无趣深深的叹气。 “我真不敢相信,这些话会是你说的。你……你跟我说的这些,简直……简直比我爸我妈还……” “比你爸妈还老气横秋,还更像你的长辈?” 宁卫民轻轻一笑,又恢复了大言不惭,吊儿郎当的德行。 “那你以后就叫我叔叔吧。怎么样?小侄女儿,叫一声,叔叔就给你买酸奶喝。” 毫无疑问,这般挑衅,结果自然是蓝岚不为利诱,当场以“呸”回应。 正文 第四百五十章 聚宝盆 其实以当时的眼光来看,改革开放之后,在民间缓慢恢复起来的古玩交易。 不冠以“古玩”的名义,而只称其为“旧货”,是极有道理的一件事。 这不光是因为当时国家的法律法规严禁这种民间文物交易,需要借“旧货”避讳,给这种有点见不得光的行为打个掩护。 也是因为经历过“运动”浩劫之后,幸存的好东西实在寥寥,真正能够得上古玩标准的东西已经不多了。 过去古玩定义是什么啊? 这点,康术德曾经告诉过宁卫民。 老爷子说只限于半坡彩陶、红山古玉、商周鼎彝、秦砖汉瓦、北魏造像、唐三彩、宋官窑、明代宣德炉、还有名人字画、明清瓷器、田黄鸡血、老墨古砚、珐琅雕漆、玛瑙翡翠、犀角牙雕、铜镜古币、内画烟壶、香囊扇坠、缂丝刺绣之类。 总之,过去说的“古玩”,无不是高端的文雅之物。 古语有云“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可见阅读能让人有所收获,能带来价值。 宁卫民以自己的亲身体会,再次确认了这一点。 还别看这份报纸仅仅提供给了他一个挣钱思路,但价值却不可限量。 要知道,头一阵,他既然不打算再养鱼了,并不是没想过把孵化神仙鱼的法子卖掉。 可问题是,花鸟鱼虫市场里全是小打小闹的业余小贩,真没有几个阔主儿啊。 像古四儿,就算精明,有魄力的了。 但实力却完全不入流。 这小子连买他两窝儿鱼都费劲,为买方子能出的价码简直太可怜了,只愿意出区区一百块。 哪怕这小子愿意再找俩哥们儿和他来一起合着买,每人都出一百块,又能有几个子儿? 对他来说,实在是杯水车薪,没多大意思。 而他要是再去找其他的鱼贩子,再多卖一手呢? 倒不是不可以。 可一是古四儿他们肯定惦记做垄断生意,多半知道了不乐意,怕是会上门找他麻烦。 二是他也没法让别人相信他啊。 古四儿是亲眼看见他弄出了鱼,才信服他的能耐,愿意出大钱来买。 其他的人凭什么? 谁都知道不见兔子不撒鹰。 等他再养出一窝鱼来证明? 忒麻烦了,不现实啊。 更何况这养鱼的招儿本就是一层纸,捅破了实在没什么。 古四儿他们如果想降低成本,那么打弄走方子起,人家自己就可以低价往外卖了。 他向鱼贩子们兜售方子,还能快得过古四儿他们? 所以这事儿怎么看都不打合适,他只琢磨了一下,就没再动过心思。 不过现在就不一样了。 他完全可以效仿那位卖鹌鹑养殖技术的聪明人,通过传媒的广告,把买家的范围无限扩大化啊。 那针对的就不是几个鱼贩子了,而是全国的鱼贩子,甚至是广大的养鱼爱好者。 他这么干,也就等于是蹭了官媒的便车,走信息产业化的路线了。 原本应该是一锤子买卖的死资源,一下子就盘活了。 要知道,这年头,报刊的公信力可是超强啊。 人们的思维存在一个盲区,往往认为刊物是国家办的,上面广告就可信。 那从这里面到底能掏出多少真金白银来,已经成了不可限量的事儿了。 不过话说回来,办法虽好,可真想实打实沾这个光儿,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因为这个年头,大家对广告还认识不一。 在一家工厂和一个企业刊登广告都得再三斟酌的情况下。 个人发布广告,而且是一个二十初头的小青年要发广告。 绝对算是一件令人侧目的新鲜事儿。 广告当然不能随便登,提供的广告内容在报社的广告部门必须通得过,这是一个前提。 就冲宁卫民的年纪,就冲他刊登这样另类的广告内容。 恐怕对方肯定多有顾虑,要通过审核没那么容易。 其次,广告也得投对地方才行啊。 全国性的刊物当然好。 可大报对刊登这样的不上档次的广告大约没多少兴趣。 小报估计没那么死板,而且价钱也可能便宜不少。 但宁卫民同样不能因为这个,就随随便便瞎登一气。 打个比方,像让他受到启发的那份《农业经济报》就绝对不行。 因为别看农民对赚钱感兴趣,可缺乏知识和见识的思维意识决定了他们的层次。 像吃穿用这样实惠的东西,他们能看得明白,很容易相信、接受。 但是不会有那份闲情逸致去养鱼的,更不可能感受到其间蕴藏的财富价值。 宁卫民如果真把钱投在这样的报纸上,估计很难有什么回报。 这就是针对正确客户群投放广告的重要性。 那么在什么样的刊物上投放广告,就是他必须慎重考虑和选择的事儿。 没有合适的,宁可不投。 再者说了,登广告的花费应该不会是小数。 万一刊登广告要没有效果,这笔钱就打了水漂儿。 所以还须得先打听清楚了费用标准,得把这笔代价控制在能承受得起的范围里才行。 孙子兵法有云,“先虑败后虑胜”。 只有先做好最坏的打算,再去争取最好的结果,才能安心施展、处变不惊…… 就这样,无论好的还是坏的,只要能想到的,宁卫民基本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思路逐渐成型后,便马上着手去做准备工作。 毫无疑问,首先急需马上去办的,当然就是得设计好自己的广告内容,然后再去为广告寻找适合刊登的刊物啦。 第一件事儿好说,宁卫民没耗费多少时间就弄好了。 他深知销售知识没必要搞虚的悬的,广告词越简言意骇越好,显得越专业越好。 便主要列了一些技术条目,把“种鱼挑选”、“相关设备”、“繁殖过程”、“孵化过程”、“环境准备”、“必要营养”、“特殊准备”这些内容要点当成了宣传重点。 此外,再配以当前热播的美国电视剧《大西洋底来的人》的收视狂潮。 放上一个“大西洋底来的鱼——五元出售神仙鱼繁育技术”的大标题。 这就是一个满合格,颇能吸引人瞩目的广告噱头了。 至于第二件事,可就要麻烦一些了。 因为这年头咨询不便啊。 就连报社、杂志社任职的人,都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同行的存在。 计划经济模式也在发挥作用,传媒行业根本没多少人真正关心发行量和相关统计。 除非你邮局认识熟人,还得有点官职那种,否则根本没办法掌握现有发行刊物的大致情况。 宁卫民唯一可行方法,也就是通过或买或借,尽量去收集身边能见到的刊物。 然后再根据这些刊物刊登广告的具体状况,去分析、去选择。 幸运的是,恰恰在这方面,他远比旁人幸运,先天就有很大的优势。 因为这时候单位订的报纸和刊物都很多。 重文门旅馆在邮局订的十几份不同报纸,每天早上,都是邮差按时送到前台这个“集散枢纽”来,然后再由前台的人分发各科室的。 可别忘了,作为前台的新人,宁卫民当初上白班的时候,这也是他工作内容的一部分。 他只要晚一点走,多等一等邮差,就能把单位订的这些报纸捋一遍。 更何况康述德也是干收发室的。 老爷子上白班的时候,也同样可以由着宁卫民去传达室里翻阅。 而且京城玉雕厂作为千人大厂,订的报纸刊物更是多达数十份。 除了常规的那些,还有不少是行业性的,以及不少职工为个人兴趣爱好订的,那覆盖范围就更广泛了。 正是因为这意外的便利,宁卫民没怎么费劲,也没花任何成本。 便很快圈定了自认为比较合适的目标,准备进一步去了解情况。 不过连他自己都没有预料到,竟然会把所有的报纸都排除在外,选择的多半都是文艺性的杂志。 之所以会如此,当然是综合对比后,充分考虑性价比的结果。 全国性报纸都是权威性报纸,这是无可争议的。 像《光明日报》、《人民日报》这样的报纸,覆盖面最广,受众也最广泛。 甚至属于各个单位必须订阅的。 但权威性也同时意味着审查严格,意味着报纸格调比较高端严肃。 从实际情况上看,这些大报很少刊登广告。 即使有,在这些报上打广告的产品和商家,层次也较高,都是索尼、牡丹、雷达表这样的。 这直接打消了宁卫民的希望。 地域性的报纸呢? 像《京城日报》、《青年报》、《京城晚报》,广告内容倒是一下随便了不少。 但受众覆盖面就有明显限制了,只限于本地而已。 另外,这些报纸因为贴近生活,报道的都是身边时事,是京城百姓每日不可获缺的信息来源。 偏偏发行量还不低,因此也就成为了广告商趋之若鹜的目标。 那广告费就绝不会太便宜的。 而最关键的问题就在于,地域性报纸读者数目虽然不小,但这个数字是由京城男女老幼各行各业的人构成的。 这其中能有几个人对神仙鱼感兴趣? 相比较而言,像《歌曲》、《诗刊》、《散文》、《美术》、《集邮》、《十月》、《花城》、《收获》、《当代》、《啄木鸟》、《大众电影》、《周末画报》、《现代青年》…… 这些文艺型的杂志反倒是最划算。 首先,这些刊物的发行也是面向全国的,覆盖范围广泛。 虽然多半是月刊和半月刊,不如报纸每日刊发,销量也比全国性报纸低得多。 可别忘了,这是因为杂志售价比报纸高导致的。 实际上,这样的杂志不会被人轻易丢弃,那是要反复翻阅,人手相传的。 真实的读者可一点不少。 其次,因为琴棋书画诗酒花,原本就是一家。 这些刊物的读者群也趋于统一。 几乎都是兴趣爱好广泛,爱文艺调调的年轻人。 那喜欢看小说,喜欢诗歌的人,自然很可能同样喜欢养鱼啊。 所以说,这些刊物的受众群含金量很高。 反过来,也是因为这样的刊物特性,倒是限制了投放广告的种类。 太商业化的东西和这些刊物风格相悖啊。 至少,《诗刊》里,你整个电冰箱、电视的,就显俗气。 《美术》里,你横不能放个录音机、手表的广告吧。 而神仙鱼的繁育技术就完全不一样了。 宁卫民琢磨出的广告,带着时尚和娱乐属性呢,好像放哪儿都挺合适。 因此这也就意味着,或许他的广告通过审核或许能较为顺利,广告费也很可能会比在报纸投放要低一些。 ………… 宁卫民事先考虑得比较全面,对会遇到什么样的困难有所准备。 幸好如此,在几家专业性较强,成立时间也较早的杂志编辑部,纷纷给予他拒绝之后。 他并没有因为几次碰壁丧失信心,还保持着继续尝试的勇气。 这才最终找到了他所需要的杂志,签订了他今生第一笔广告协议。 实事求是的说,其实当时宁卫民第一次来到《现代青年》编辑部的时候。 还曾未开口,他的心就冷了一半。 因为这个刊物的办公室实在太过陈旧了。 从光线到气味,从气氛到摆设,就跟到了年久失修的博物馆似的。 而且不但旧,还很小。 整个编辑部里外就两个屋里,仅有几个七八张办公桌,没有单独的主编办公室。 一眼看去,屋里还没几个人,只有两三个戴眼镜的老头儿和老太太在办公。 甚至当宁卫民提出要做广告时。 竟然会被一位接待他的老编辑,误认为他要等遗失声明或寻人启事之类的东西。 总之,给人的感觉,这样的办公地点根本不符合一份反应青年人工作、生活、情感刊物的正常定位,很有些挂羊头卖狗肉的意思。 但希望往往就是在不报希望中产生的。 正当宁卫民一边掏出自己的广告内容,礼貌应酬似的为老编辑做着解释。 另一边暗中感叹大概自己今日来错了地方,恐怕又要无功而返的时候。 生活中真实的反转情节出现了。 两男一女,三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结伴嘻嘻哈哈的推门走进了办公室来。 而那个老编辑当场如释重负。 赶紧把宁卫民介绍给了其中一个叫魏光明的年轻人,自己脱身了。 结果正因为这个插曲,宁卫民才能真正了解到这个杂志编辑部的真正情况。 敢情《现代青年》这份杂志是今年年初才刚刚创刊的刊物,正式发刊才四期。 整个编辑部人手比较少,几位上岁数的老编辑都是坐等退休的辅助力量。 仅有的几个年轻人,无论良莠,全得充当主力用,个个都得往外跑。 而这位二十四五岁的魏光明才是杂志社广告业务的真正负责人。 同时还兼任报社的后勤部长和外勤记者,这是刚跑了外勤任务回来。 没辙,分身乏术,一个人就得当三个用。 不过让宁卫民相当欣慰的是,由魏光明接手后,事情开始顺利起来。 魏光明表现得很上路,听说宁卫民要做广告非常高兴,倒水敬烟,相当客气。 跟着坐下一聊,就有点迫不及待直奔主题。 拿出广告价目表,开始热情地跟宁卫民介绍起版面和单价。 看得出,魏光明似乎没有什么商业经验。 因为他表现的非常冒失。 根本没问宁卫民来历,就开始卖力推荐最贵的中间的彩页和封底彩色全页。 一期半页广告单价三百六十元,全页是六百元。 反倒显得对广告内容不是太在意。 对宁卫民的那张纸条,他只大致看了一看,随便问了几句,就开始关注排版和设计问题。 明显是没认真去看。 否则如果知道这是个人刊登的广告,他肯定不会提出这个建议的。 不过正因为是这样一个情况,也能看出这个近似于“初生”的杂志社,明显急需积累广告业务的客户,这对宁卫民是相当有利的。 果不其然,真正弄明白宁卫民的意图后,魏光明确实比较吃惊,可也没影响到广告协议达成。 或许因为都是年轻人吧,聊一聊就容易产生信任感。 而且魏光明身上事多繁杂,性子又有点大大咧咧。 正文 第四百五十一章 福气人儿 宁卫民非常清楚的记得,2020年的时候,京城的古玩市场是个什么熊样儿。 惨淡的不像话! 相关从业者叫苦连天! 无论多大多有名的古玩城,甚至潘家园、琉璃厂都一样,许多商铺连房租都挣不出来! 但艺术品拍卖市场却偏偏欣欣向荣,上拍的古董文玩的价格屡创新高。 两相对比,简直是冰火两重天。 不用说,这肯定是会让大部分老百姓摸不着头脑,或许还会有人归咎于疫情上。 但业内相关从业人员是心知肚明的。 原因明摆着,其实一捅就破。 说白了,不过是因为建国后古玩交易,基本上是建立在“运动”退赔物资基础上的。 十分有限的资源,多年来已经被利用开发得差不多了。 随着秀货和老货让国内外的藏家越买越少,资源枯竭。 几乎所有的古玩交易市场都变成了纯粹的工艺品市场。 真正称得上老物件的玩意能达到百分之十就不错了。 哪儿还会有捡漏的机会? 自然市场就失去了民心,散了人气儿,难以避免的走向了没落。 此前可大不一样,市场上的东西确实很丰富。 有眼力、收藏经验丰富的藏家确实能淘到宝贝。 这才是刺激市场繁荣的不二法宝。 以京城最知名的潘家园旧货市场为例。 据统计,2005年到2015年之前,这里每年出一两件真品绝对不是谣传。 1995年到2005年,古玩交易最火爆的那个时候。 潘家园旧货市场甚至每月都能出一两件真品。 1978年之后,改革的春风吹遍神州大地。 共和国带着刚刚摆脱禁锢的喜悦,沐浴在新时代的光辉里。 只是尽管社会大体环境在持续不断的好转。 但也并非所有人的日子,都能于第一时间扭转颓势,奔向幸福的康庄大道。 因为有句话说的好,全天下幸福的人都是一样的,而不幸的人却各有各的不幸。 别忘了,五个手指头还不是一边儿长呢。 人世间总有那么少数的几个人,是背得离谱儿的特例。 明明没做错什么,他们的日子却在酸涩的苦水里越浸越深,一点儿不见好转的迹象。 让人无法不心生同情。 可即便是这样的可怜人,也仍旧不是最糟的情况。 因为比一个可怜人还要凄凉的,是两个这样的可怜人碰到了一起。 而且在这两个可怜人之间,还有着事关生存的根本性利益冲突。 说白了,就像电影《唐伯虎点秋香》里的“比惨”段子一样,那才叫造化弄人哪! 这可不是胡说八道,现实生活里,真有这样的事儿。 别处不提,就说京城煤市街扇儿胡同2号院的一老一少吧。 他们就属于这样狭路相逢的两个倒霉蛋。 老的叫康术德。 1918年生人,祖籍津门静海。 少年时逃荒来到京城,后以“打小鼓儿”为业。 由于旧时年月里,京城只有两个行业最来财。 一个是吃瓦片的,另一个就是古玩行。 康术德不但在京城娶了媳妇,还买了房子。 实际上这扇儿胡同2号院,他就是房东。 只是时代的更迭,却让人生的方向很难把握。 解放以后,康术德全家都回了老家。 随后经过十几年的沧海桑田,变得只剩下孤身一人。 1979年,老家房子偏偏又因雨坍塌了,康术德就又跑回京城来了。 再见面,院子里这些老房客对康术德都心生同情。 因为就他那穷困潦倒的样子,比起他当年要饭进京的形容也不差什么。 于是在几户房客的说项之下,经由街道和房管部门批准。 康术德就搬进了他原先住过的两间小北房,暂且容身。 由于户口申请有个过程,康术德领的粮本儿是临时性的,每月的油盐酱醋,暂时都得靠邻居们帮衬。于是在几户房客的说项之下,经由街道和房管部门批准。 康术德就搬进了他原先住过的两间小北房,暂且容身。 由于户口申请有个过程,康术德领的粮本儿是临时性的,每月的油盐酱醋,暂时都得靠邻居们帮衬。 经济来源呢,康术德也只能先靠给运动中改名为“京城中药店”的同仁堂糊纸盒子聊以过活。 这样的处境,对这么一大把岁数的人来说,可怜不可怜? 可别看他可怜,还有比他更可怜的。 说起来也邪门了,就没有这么巧的。 偏偏就在康老头儿勉强安顿下来不久。 另一位同样有权住这两间小房的主儿,也在1979年冬天,跑回京城来了。 这就是返城知青宁卫民。 说起这小子,更是个苦孩子。 宁卫民是1961年生人,父亲宁长友是大栅栏起重社的三轮车夫。 在他两岁的时候,就因为烟酒无度犯了脑淤血,早早过世了。 宁家实打实,没有什么亲戚朋友。 所以这幼年丧父的孩子,连一天好日子都没有过。 全是靠他那个在街道缝纫社上班的寡妇妈独自拉扯大的。 至于他们娘儿俩搬到扇儿胡同2号院来,当然是康术德一家搬走之后的事儿。 主要是街道干部们特意照顾,可怜卫民妈寡妇失业的不容易。 觉得她们要是搬到这儿来,上班也就近了。 而搬到此处之后,明明住得好好的,宁家娘儿俩为什么又会让这两间小房空置呢? 那也只能说命运的捉弄了。 敢情宁卫民初中毕业后,去京郊房山插队。 偏偏1977年,就因为去房山看他,他母亲在路上出了交通事故,撒手人寰。 而宁卫民没有缝纫手艺去接替母亲的工作,直到两年后,才能按政策把户口迁回来。 可宁卫民接茬又是一个没想到。 终于回到京城的他,发现自己竟然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了。 他的家已经住进去去一个陌生的糟老头子。 这又是何等的憋屈? 难怪人说,人要是背起来,恨不得连喝口凉水都塞牙,放屁都蹦自己脚后跟呢。 总之,两个走投无路的人都指着这两间小房过下半辈子呢,这事儿一下就拧巴了。 无论是康术德还是宁卫民,谁都想让对方走人。 为此,他们不但让小院里的邻居们评理,还起了激烈的争端,一下子闹到了街道干部面前。 可实打实的来说呢,面对这样的情形,街道干部和邻居们,也是左右为难,难以裁判啊。 无论谁,都该获得同情,获得帮助。 无论谁,都有正当的理由为他们自己主张权力。 所以难啊!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真让人为难! 别说两个不幸的人,他们自己感到烦恼、闹心了。 甚至就连他们身边的这些人,也无不代他们摇头叹息,为难地嘬牙花子。 于是经过好一番合计和商议,街道干部们最终给出的解决方式,那就只能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平分! 既然让谁搬走也不合适。 两间小房,就干脆一人一间吧。 可说实话,对这种结果,无论是康老头儿,还是宁卫民,谁心里也舒坦不了。 因为这不是幼儿园小朋友们排排坐,分果果。 首先这房分里外,那就是个问题。 这两间小房,其实是小院正面五间北房最东边的两间。 等于是一个门在里,还有一个门在外的套间。 临时破一个门当然是不现实的。 钱不钱放一边,就是为了保暖考虑,那也得等春暖花开才好动手。 那谁里谁外啊? 两个都想住进里头去,都知道住外面受干扰。 为这,就得先掐一架。 康老头的倚老卖老起了作用。 他说自己岁数大了,受不得风。 以此暂胜一局,搬进了里间。 可没两天他就主动从里屋又换出来了。 不为别的,全因为宁为民把他父母的遗像挂外间西墙上了。 康老头每天出来进去的,都得跟照片上的死人打照面。 时间一长,他受不了了。 是宁可自己一把老骨头吃风,也不愿意再让宁卫民的父母拿眼神瞪自己了。 而这才刚开始,后头的争执就多了去了。 比如说,宁卫民厌恶康老头打呼噜。 康术德呢,又嫌弃宁卫民没规矩,不懂礼貌。 再比如,宁卫民天天怪康术德把外屋弄得都是纸盒子,臭浆糊味儿散都散不出去。 康老头呢,也是坚决不让宁卫民屋里抽烟,怕他把纸盒子引着了。 而且反唇相讥,说他不洗脚就上床,那味儿比浆糊还大。 还有哪,宁为民没收入,可也得吃、得喝。 他毫不客气的拿康老头的米面、煤火来用。 康老头又如何肯干呢? 他当然得捂着,不乐意当冤大头。 可宁为民又说了,这屋里的家具、炉子和锅碗瓢盆可都是他们家的。 不给吃喝,那就别用。 就这样,俩人直吵得惊动了邻居,才在大伙儿的劝说和见证下,又协商出一个法子。 那就是宁卫民每天得帮着糊一定数量的纸盒子,还得把副食本拿出来和康老头公用。 这康老头才能提供免费的吃喝煤火。 总之,这一老一少,从开始碰面争房,彼此就没有过好印象。 带着个人情绪,生活习惯还这么大的差异,自然过不到一块去。 对他们来说,什么事儿都能成为矛盾,人脑子没打成狗脑子已经不错了。 而这,也是给整个小院儿出了道难题。 几家邻居们烦的啊,一说起给这俩人劝架,个个都脑仁儿疼。 难就难在了偏着这个不行,向这那个也不行,怎么办都是错啊。 可也别说,就在大家都以为康老头和宁卫民会在弱弱相残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除了互相伤害再也不会出现其他的可能的时候。 命运这个家伙又安排出了另一种非常奇妙的转折剧情,一下就把局面由坏变好了。 也就是1980年春节前后吧。 这两个堪称是前世冤家、今世对头的人,不但旧日的矛盾全盘化解,反倒还变得亲如一家了。 要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啊? 答案其实很简单,就五个字儿而已,患难见真情! 这种转变的起因发生在腊月二十八那天。 老人觉少,就起得早。 那天康术德一起床,就发现屋里煤火味儿不对。 披着件衣服,他寻着味儿就找到了宁卫民的门前。 跟着一通拍门叫人,屋里没丁点儿反应。 老头儿登时急了,知道不妙。 果断拿凳子把内屋窗户给砸碎了,这才救了宁卫民的小命。 偏偏等到过了年之后,又轮到康术德出事了。 一个工作日的中午,宁卫民从外头赶回来吃饭。 没见着吃食,倒是发现老爷子手里拿着纸盒子,闭着眼趴桌子上了。 怎么叫都叫不醒。 再一摸,脑门滚烫。 得了,宁卫民也不含糊,赶紧背上康术德。 又招呼了旁边在家的邻居——退休的边大爷,和居委会主任边大妈老两口。 几个人一起给老爷子送友谊医院去了。 没想到情况不甚乐观,不光得打点滴,人还得住院观察两天。 问题是康术德看病必须自费,这钱谁来掏啊? 就在边大妈跟医院磨嘴皮子,问能不能让居委会作个保的时候。 谁都没想到,这宁卫民出去了一会儿。 半个多小时后回来了,就跟变戏法似的,当场拍出了六十块钱。 更让人没想到的是,急赤白脸交完了钱。 都没容边大妈和边大爷过问呢,宁卫民就一头栽倒在地了。 现场登时大乱啊。 边家老两口也吓坏了,赶紧招呼路过的医生给看看怎么回事。 随后谜底才彻底揭开。 这钱到底是哪儿来的啊? 敢情宁卫民急中生智,他刚才去抽血室献血去了。 兜里的单子写得清楚着呢。 从他身上抽了300CC,换来了这笔救命钱。 还有,可别忘了,这都什么时候了? 宁卫民直到此时,都没吃饭呢。 他背着人到了医院,饿着肚子抽完血,心里又有火,连水都没喝一口,又怎么能不晕呢? 那想想吧,当康术德被救回来,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心里又会是什么滋味啊? 人心可都是肉长的,哪怕日常生活里,有着再多的龃龉,也抵不上过命的交情不是? 说起来,这一老一少谁都没想到,真遇到关键时刻,对方会这么干。 所以经过这番折腾,他们都觉着对方是可以共患难的依靠。 彼此念着对方的好,自然而然就和睦起来了。 再往后,那肯定不一样了。 弱弱相残变成了同病相怜,宁卫民敬老,康术德爱幼。 俩人即便再有什么矛盾,互相也能包容了。 他们说话再没动过肝火,倒是经常笑呵呵的聊天逗闷子呢。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爷儿俩,原本就是一家子呢。 就这样,街道干部们总算放宽心了,甚至有心想把这一老一少并户,促使他们真成为一家人。 而扇儿胡同的街坊邻居们呢,也都喜笑颜开,把此事当成了“人间自有真情在”的典范,津津乐道个没完。 但在这里,有句话还是得先说明白了。 这看似已经圆满的结果,却并不是故事的结束,仅仅是故事的开始。 因为命运玩儿得这一把花活,其匪夷所思的程度,远超人们所能想象的范畴。 就没有一个人能够觉察到,他们眼里的宁卫民,其实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宁卫民了。 这小子的身体里,已经换成了一个全新的灵魂…… PS:首发站起点,其他阅读平台的朋友,打赏订阅最好能移驾。 正文 第四百五十二章 放洋血 整个4月间,鸟语花香的明媚春色中,孙五福的运气就再没有过低潮。 他隔三差五的总能弄回些好玩意。 有时候一天一个,有时候一天俩。 最多的一次赶巧了,同一天收的九件儿瓷器里,竟然其中六件都是好东西。 虽说有四件是有冲有崩的吧,只有两件是品相完好的。 但这已经比宁卫民自己起早“趟鬼市”抓货,效率高太多了。 甚至就连孙五福自己都觉着奇怪,不禁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这宝贝好像习惯扎堆儿啊!怎么跟地里的猪苓似的。要不一个寻不见,要不就一窝十几斤。” 那不用说啊,到了月底的时候,孙五福的收入是相当可观的。 光奖金,前前后后他就拿到手四百多块。 宁卫民可是精挑细选,又跟卖鱼的仔细打听了养鱼情况。 才花高价买下了这几对儿成熟期的神仙鱼。 水温多少,小鱼平时喂什么鱼食,他都严格按照过去的来,养得很用心。 因此,这几对鱼挪到了新环境里,都很适应。 既没有病的,也没有死的。 而且没几天,那对“三色神仙”的母鱼公鱼身下都居然出现了一个小管儿,开始下垂。 这也就是说,好事儿要来了。 在宁卫民的喜出望外下,果不其然,六月初的一天,母鱼开始舔板了。 这就是主动清理产卵区的表现。 等到它频率越来越频繁,到了几乎不停的连续舔板的时候。 宁卫民知道该为繁殖鱼卵的孵化缸做专门的准备,到了接钱的时候了! 说实话,有关这方面的技术要求,其实不难。 主要就是水温和氧气控制好了就行。 具体来说,得提前就困好水,然后把孵化缸的水温度定到比繁殖缸中温度略高一度。 最后还得保证孵化缸的困水氧气充分。 当然,由于这年头没有专业电动器材,只能通过土办法来保证这一切。 比如有关温度,宁卫民除了太阳晒水。 能做的只有灯泡烘烤的办法。 他用木板接了四个六十瓦的大灯泡子照浴缸。 威力也就凑合吧,顶不上浴霸的一半功效。 至于有关氧气,那就更得费力气了。 困水里早就没氧了,宁卫民也没处弄氧气泵去。 他就只能用水舀子反复搅动的办法来人工制氧。 这就是此时为什么市面上神仙鱼稀缺的主要原因。 窍门虽然说就一层薄纸,可因为缺少设备,又是新兴起的玩意。 除了宁卫民,当代就没人知道怎么捅破。 简单的技术,此时还显得很高端。 这应该也算是一种时代红利了。 总之,当宁卫民折腾了差不多俩小时后,母鱼终于开始在产板上产卵了。 这时候公鱼也跟进,在卵上撒精。 看上去就是公鱼会随着母鱼一同产板上方慢慢游动,行活叫“溜板儿”。 整个过程差不多要持续一小时左右,产卵才会结束。 在这期间,最怕的就是声音、光线的剧烈变化,干扰公鱼母鱼。 所以为了万全,宁卫民不但自己出了屋。 甚至还守在外面窗户处,求着经过的邻居们尽量保持安静。 弄得谁看他都是神神道道的。 而等待产卵顺利结束后,宁卫民就得把产完卵的板子拿走了。 然后小心翼翼放在准备就绪的孵化缸内,行里叫做“提板法”。 但做到这一步,也只能说松了半口气,还远没有大功告成的时候。 最后的几天才是孵化成功的重中之重 所以为了保证鱼卵能顺利“滚板儿”。 宁卫民不但在水里放了自己稀释的眼药水,以此来保证水质,抑制水中细菌的滋生。 还专门找前些日子老给他修表的那位师傅,借了个旧的吹灰气囊。 把这玩意接好了细的塑料吸管伸入到在孵化缸里,对着产板,时不时的,他就得捏几下。 好以最小的动静,供给充足的氧气。 但即使如此,孵化的二十小时后,还是难以避免出现了或多或少的几颗坏卵。 正常鱼卵整体是透明的。 而坏卵会变成白色,在灯照下是不透明的。 那不用说,这些坏卵的害处,就是会持续的感染周围的鱼卵。 只有等到四十八小时后,鱼卵开始陆续有小尾巴长出,并且开始晃动,陆续滚落缸底。 变质的死卵才会停止造成破坏。 这就叫“滚板儿”。 等到鱼卵都滚下来后,小鱼全都聚在缸底蠕动,就跟小虫子似的。 这种情况基本还要再保持两天,小鱼才能长出眼睛,开始“起飞”。 但此时已经基本算是过了损耗关了。 也是直到这时,宁卫民才能真正放松下来了。 别的甭说,能成功孵化七成就是最大的奖励。 大致估计一下即将入手的利润 宁卫民顿觉一切工夫都没有白费,为此糟的累,受的罪——值! 五天之后,当小鱼长出上下鳍群游的时候,那场面是相当壮观啊! 别说宁卫民看着高兴了,就连他从市场上带回来的一个叫古四儿的鱼贩子,都看得眉飞色舞。 “我的妈呀!兄弟,你这真是一窝出的吗?” “没错,你也不看看,不是一个爹妈,能是一个样?就那对儿,那对‘三色’的崽儿。” “哎哟,您可真是鱼把式里的这个啊!佩服佩服!我就没见过有人,能孵化出这么多来呢。一窝能有个三四十条就算好的了。您这得算是独门绝学了……” “那可不,不是我吹,满京城我这是蝎子拉屎独一份。你要找第二个人,还真找不着。” “没的说,服,绝对心悦诚服。我今儿算见着高人了。您家里不会是祖上就干这个的鱼把式吧?” “那哪儿可能啊,咱们这儿养的什么种?这招儿是外国杂志上,我看来的……” “难怪哪,你还认识外国字儿?” “那怎么了,I speak English very well,听得懂吗?” “听不懂,嘿,高人!要不说这人还得长能耐,有本事在身上,遍地都是挣钱的机会……” 总之,一个真心崇拜,一个受之无愧,又都是懂鱼玩儿鱼的人,俩人聊得很高兴。 不过别看谈这些兴致勃勃,很有点要成知己的意思,真触及到实际利益就让宁卫民有点失望了。 一个是古四儿有点不识趣,竟然幻想用一百块就买走他养鱼的窍门。 二是他自己开出的六十六块钱包窝儿端的吉利价钱,古四儿也没同意。 “怎么着,你没事儿吧。真觉着贵吗?一条鱼不到两毛的事儿。这是神仙啊,你就是明天拿出去卖,最少三毛一条。你多养两天,在市场上出手怎么也得四五毛啊。我这可是给你个优惠价儿。” 宁卫民不乐意了,语气充斥着不满。 “兄弟,你这么说没错,我要是钱富裕的话,真想留下!” 为此,古四儿有点不好意思的说了实话。 “不怕你笑话,我一个早市也挣不了四五块。你这鱼好是好,就是太多了点。” “我又不是你,没你这么能,而且还得上班呢。真一气儿吃下来,万一一个照顾不周,不小心鱼死了。我就得拿自己俩月工资去赔啊,家里日子就没法儿过了。” “再说了,我一气儿拿这么多鱼,也不好出手啊。要想快点儿卖,就没这么好的价钱了。”“要不咱按条算?我两毛一条从你这拿,先拿十五块的怎么样?我得把手里的卖出去,才能再来拿货。” 宁卫民简直是不敢置信。 “我说,你这来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你不是早市里热带鱼的专业户嘛,你怎么会连一窝鱼都包不下啊?你不是跟我动心眼呢吧。” 古四儿愈加脸红。 “兄弟,你可千万别这么说。主要,我不没想到你是个神人嘛。你这一窝顶别人十窝的。要不这样?算我对不住你,我下次来的时候,每条可以再给你加两分钱。不会让你赔鱼食钱。的……” “我说你麻烦不麻烦?真至于的嘛……” “嗨,我要有一句瞎话,就让我噎死在你这儿。真是没办法啊。咱干的确实是小本儿生意啊,本就是为了一边儿玩着,一边补贴日子弄俩小钱儿。又不是国营商店,谁手里有这么多钱腾挪?不光是我,你就是去全市最大的官园儿市场也一样,再了不得的主儿,也就吃你个半窝儿了。不是不想要,是大家手里真没钱,真不容易往外拿呢。谁都得过日子,没法子!” 宁卫民这么听,心中真有点凉了。 就一次十几块往外出?那得出多咱去? 他还惦记下一窝神仙鱼再孵化出来呢。 以后要是天天再跟各路鱼贩子讨价还价,同时还得照顾种鱼和小鱼,那他得多累啊? 他原本也是想玩儿着把钱挣了,但此时却已经充分感到有点累人了。 看来一开始想的太美了,就是吃了这行要热还没热的亏了。 这年头靠鱼挣钱的,真没几个有起子的。 不但没钱,还没胆儿。实在缺乏冒险精神和野心,有挣钱的机会都不敢迎头而上。 说白了,就没几个正经懂得做生意的人。 “我说,五十五行不行?算我吃点亏,你都端了吧!像你这样墨迹,那还不如我自己挑着卖去呢。” 眼瞅着宁卫民不乐意,有点急眼,古四儿只有叹了口气。 “这么着吧,兄弟,这次我给二十五块钱吧,先捞你一百二十条的。我要说你给的价不是个便宜,我是小狗子。可我要是能再多掏一分钱,也是个小狗子!” “我都快三张的人了。哼,还教我说什么好呢!我不会傻到能五十五拿下一窝鱼,非给你七十五啊。对不对?” “我额外再说一句,你也别觉得我刚才出一百就想买你赚钱的法子不识相。你这孵化的法子儿确实宝贵。但再宝贵,也得有人买得起才行是不是?” “那一百块的价儿,也就是我才舍得叫出来的。我还真不信有人会出得比我高的。说一千道一万,行里就这点能水了,别人未必有我这魄力。” “我说兄弟,你是不是急着用钱啊?这没关系,要真这样,我可以帮你联系俩朋友,一块儿从你这儿拿鱼也行。你要愿意传方子,我们仨也一块儿凑钱买。就算帮你一忙了……” 好家伙,这样的便宜反倒是帮我的忙了。 宁卫民的鼻子不但快气歪了,心气儿彻底低落了。 他没那么不开眼,就这么廉价把养鱼的法子卖出去。 对于钱,他更是不愿意放松一个的。 可是……古四儿说的情况也是反应了现实状况。 行市没起来,人员素质也不灵,说一千道一万也是白瞎。 难喽,这年头挣钱是挺容易,可想轻轻松松就挣大钱难喽。 干什么都发挥不出一点资本和规模优势来,只能凭苦力小打小闹。 他是头一次感受到初级市场是让人多么的着急了。 不但制度限制厉害,就连人的思想都禁锢的厉害。 想来这时候他要跟古四儿说,说今后会有几十万,几百万一条的观赏鱼。 估计真能把古四儿给吓跑了,把他当成神经病。 正文 第四百五十三章 双管齐下 开设在斋宫内部的工艺品商店刚开业就迎来了开门红。 宁卫民卖的东西,是相当受外宾的追捧和欢迎,是大赚洋鬼子的钞票啊。 这固然是喜事,但要比起他在另一个销售渠道取得的成绩,也就不值一提了。 要知道,宁卫民可从不把全部的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 他也考虑过如果外国人要不买,那该怎么办? 所以为给自己托个底,为保万全。 他采用是内销外销并举,双管齐下的手段。 实际上,早在找人做商店的装修之前,他就开始利用每周日斋宫门口要办书市的机会。 让孙五福像在“鬼市”一样,也在斋宫门口外头摆上了地摊,开始向游客销售旧货了。 当然,这说的只是经营形式的类似。 实质上,许多方面还是和“鬼市”有着极大的区别的。 首先需要指出的一点,就是宁卫民不坑自己同胞。 这些被他挑剩下的东西,倒手卖给京城的普通老百姓,他开价要的一点不高。 哪怕是保存较好的,最多了也就按照新东西的一半要价。 有些损伤严重的,别说三四成了,一两成也能往外走。 说实话,很多时候他卖出去的价钱比收上来的价儿还低呢,纯粹是赔本赚吆喝。 1980年三月中,一个新鲜清冷的凌晨。 因为还不到五点,天儿还是黑的。 房檐及树枝上落着一层薄薄的霜,霜在月光中闪烁着晶莹的光。 扇儿胡同2号院里也是冷冷清清的,各家各户的窗户无不拉着窗帘。 只能偶尔听见各家门户里人们熟睡的鼾声儿,和院里各家小厨房闹耗子的动静。 但在这样静寂的时刻,宁卫民却已经醒来了。 他迫不及待,逃离了温暖的被窝儿,淅淅索索地穿上了衣服。 说来有点郁闷,今儿个,他竟然是被自己的蔫儿屁给臭醒的。 这大概就是昨儿个晚上葱蘸酱、臭豆腐抹窝头,还有椒盐炒黄豆吃多了,所产生的副作用。 没办法,说到吃嘛,本质就是香香嘴,臭臭屁股的味儿事儿。 何况还想着省钱。 毛八七就能让嘴过瘾的吃食,生理上不就得付出一定代价吗? 要不然,这顿饭,又怎么会叫“穷人乐”呢? 起床后,宁卫民摸着黑在屋里的尿盆里放过了水。 又蹑手蹑脚的走到外屋里,用水舀子给洗脸盆打水,洗了脸,刷了牙。 再把火炉子里的煤填上,把一壶水给坐上。 之后,才拎上墙角里那个印着“京城”两个大字和“京城火车站”图案的帆布行李包,拉开了外屋门的插销。 只是尽管他万般小心,饶是他已经无比熟悉屋里的环境,绝没有发出什么任何不应该的声音。 可惜那岁数比宁卫民还大的外屋门,却是老眉咔哧眼的玩意了。 只听“滋扭”一声,还是把康术德的咳嗽声给招出来了。 这就证明,老爷子已经被吵醒了。 果不其然,外屋床上传来了一声询问。 “卫民,这就走啊?” “老爷子,踏实睡您的,我这就把门给您带上。” “今儿怎么这么早啊?怕还不到钟点儿吧?” “是起猛了点儿。不过也没早几分钟。这就五点一刻了。” “行吧,那你早去早回。早点可千万得吃好喽,人是铁,饭是钢,别凑合……” “哎,我亏不着自己,您就放心吧。” “还有,记着,你跟那些人打交道,吃点亏无妨,斤斤计较发不了财。以后的日子长着呢,别年轻气盛……” “知道了。您就放心吧,我不傻……” 随着脚步迈出,门轻轻掩上,宁卫民拎着大包儿,终于走出了小屋。 跟着绕着出了院门,来到了扇儿胡同里。 此时此刻,狭长的胡同儿里空空荡荡。 不但没有任何的行人,就连叽叽喳喳的麻雀都没有。 而嘴里呼着白气的宁卫民走在寒冷的小风里,兜紧了头上的棉帽子,心里却是无比熨帖。 不为别的,那非亲非故叮嘱他的老头儿,嘴上虽然絮叨,可话真暖心啊。 有这么一个真心惦念自己的人,真好。 是的,他不是宁卫民本人。 这个躯壳是莫名其妙被他占据的。 事实上,他不过是因为在2020年春节的头两天,在家喝高了,睡了一觉。 醒来时就发现自己到了这个年代,换成了这个身份。 要从这个时空的角度出发,真正的他,其实这会儿还没生出来呢。 还得等到1986年,襁褓中的他才会被他狠心父母遗弃在福利院门口。 所以说起来,他和真正的宁卫民之间首先能确定的共同点,就是他们都没有亲人,全是孤儿。 因此,既来之则安之。 他为什么会穿越,本名又叫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已经身在这里了。 从煤气中毒的状态里醒来的一刻起,他就取而代之,成了宁卫民。 拥有了一条全新的,充满了无数机会的,人生之路。 而这,也就是他肯去卖血,救康术德的根本原因。 想想看,八十年代是个什么样的年代啊? 那就像“八一电影制片厂”的片头一样,散发着红底金字儿的万丈光芒! 那是百废待兴,我国由弱转强的起点,是改革屡创奇迹的最好年代。 伴随我国从无到有,经济腾飞扑面而来的,是数不清可以赚大钱的机会。 甚至无论是任何投资品种,现在都处于历史大底。 那么毫无疑问,任何人身处他的位置。 如果未来不打算去争一争全球首富的宝座,也必定会去尝试超越“二马”的成就。 即使是再没出息,缺少理想和抱负的人。 也能轻而易举的坐享荣华富贵,过上左拥右抱、前呼后拥的好日子啊。 因此把他从这个年代唤醒的康术德,等于是把一张没填写数字的时空大彩票塞在了他手里。 这是给了他成为富一代机会啊。 当然会让他视为自己的贵人,宛如再生父母。 再说了,就连从蛋壳里孵出的小鸡小鸭,都会把第一眼看见的活物,当成可以依赖的对象。 而他一醒来,就看着这位老人家,给他喷水、扇风、擦脸的。 甚至让他一度误以为,这老头儿就是他占据的这个躯壳真正的亲人呢。 他又怎么能对老爷子不心生好感? 虽然等他逐渐搞清了自己的状况,发现康术德实际上是和自己争夺这两家小房的对手。 可这无疑,更让他充满感动和信任感。 没的说,这老爷子,确实心善啊。 绝不是为了一个利益,没有底线,丧失了良知的人。 而且除了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最后还有关键的一点。 其实对他而言,作为打小鼓的前辈,康术德本身就值得他敬仰和尊重。 因为从未来穿越到这个年代之前,他也是靠文玩古董吃饭的。 干的是回收当票代赎典当行抵押物的义务,和从网络上倒腾纪念币和邮票什么的。 没事就得跑典当行、拍卖会和马甸邮币卡市场。天天都得和各种收藏品打交道。 自然而然,像“马老师”那样的家喻户晓的收藏大家就是他真心崇拜的偶像。 而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康术德是真人不露相。 肚子里全是真玩意,一点不比马老师差。 春节没事,只随便唠闲篇儿似的说上几句,就足以让他五体投地了。 那他岂能再为点蝇头小利去跟老爷子叫板哪? 他要真跟过去的宁卫民似的不开眼,那不成了傻波依了吗 别看这两间小房位于京城核心地带,日后能值个几百万。 可与康术德的个人价值相比,那就屁也不顶了。 因此综合以上的种种理由,对于康术德,除了承情和感谢,他满心都是得遇高人的喜悦。 对老爷子的那份敬仰和崇拜,全都是发乎真心的 如此,他才能跟这位老爷子真正的把关系捋顺,越处越投缘。 否则光靠卖血这一出,顶多也就算两不相欠罢了。 事后这一老一少或许能保持相当的客气、礼让,但绝不能把他们俩人关系给拉近到这一步的。 总之,作为一个知道后四十年世界大势以及国内将会如何翻天覆地大变样的灵魂。 他的核心利益早就不受眼前的前门楼子的限制了。 一点不夸张的说,自打他确定了自己穿越的真实性,每天做梦都能乐出声儿来。 PS:这本书从开始写,就有人轻率的胡喷。 有人质疑宁卫民母亲死于交通事故,疑宁卫民父亲烟酒过度而死失实。 有人对买猴票表示质疑,以为猴票不能快速变现,买了不卖,是无意义的。 有人说物以稀为贵,猴票攒多了,反而会便宜 还有人说应快进快出,买古董,买四合院,不一而足,总之认为靠猴票发家不可能。 脑子里这么想的人,其实他们本身思维里就只有其他重生文里的套路了。 就好像世界只有一种可能似的。就好像物以稀为贵的常识,别人不知道似的。 也是这些人,连过去有马车,有牲口,有山路,有大解放卡车都不清楚。他们的脑子造成车祸就是一种可能性。 也是这些人,连过去八分钱,一毛,一毛三的白酒都不知道,几分钱的蜜蜂烟和大公烟都不知道。更不清楚越是卖力气的底层人越喜欢烟酒麻醉自己。不清楚连旧社会的车夫,有点钱都是花在烟酒上了,连嘬铁钉子都是可以下酒的。 也是这些人,连猴票有多少倍涨幅也没有算过,连哪一年允许私房买卖,什么时候才有购买旧货的渠道,什么时候个体户才能从事单纯的小商品买卖,何时能开办私人公司,都不清楚。 否则他们是不会表达出这样的意见的。 他们对旧时光的理解,恐怕只限于他们自己的想象。 他们所认可的过去,也恐怕只是他们愿意相信的一部分。 我本来懒得理会,只是觉得这种刻舟求剑的逻辑实在有些好笑。但为了真心看书的朋友减少点无效评论,还是返回来在开篇顺便说上两句吧。 第一,主角前世是干什么的?主角未来要干什么?书里早都有提示。 别的重生文猴票没用,不代表这本书也一样。你没见过卖猴票的,我就让你见见。 本文猴票是利器。以后剧情中必要的道具,不但会有买卖,而且起到的作用会超出所有人想象。 第二,收藏是要讲性价比的,收藏是讲顺序的,而且要讲法制和客观条件。 简单说,老东西是都便宜,可相互比较,还是有贵贱,潜力和保存条件也不一样。 闭眼就买,什么都出手的,太傻,肯定会有取舍。 这个问题到此为止,以后不会再提。 看过我旧作的读者应该大致知道。 我写书是根据真实历史客观出发的,是有真实资料支持的。 我的主角到什么时候,才会办什么事。 我笔下的年代和社会,既非空想出的旧时光。也不是千篇一律只有一种可能的世界简单说,老东西是都便宜,可相互比较,还是有贵贱,潜力和保存条件也不一样。 闭眼就买,什么都出手的,太傻,肯定会有取舍。 这个问题到此为止,以后不会再提。 看过我旧作的读者应该大致知道。 我写书是根据真实历史客观出发的,是有真实资料支持的。 我的主角到什么时候,才会办什么事。 我笔下的年代和社会,既非空想出的旧时光。也不是千篇一律只有一种可能的世界。 我写书是根据真实历史客观出发的,是有真实资料支持的。 我的主角到什么时候,才会办什么事。 我笔下的年代和社会,既非空想出的旧时光。也不是千篇一律只有一种可能的世界。 。我的主角到什么时候,才会办什么事。 我笔下的年代和社会,既非空想出的旧时光。也不是千篇一律只有一种可能的世界。 我的主角到什么时候,才会办什么事。 我笔下的年代和社会,既非空想出的旧时光。也不是千篇一律只有一种可能的世界。 。我的主角到什么时候,才会办什么事。 我笔下的年代和社会,既非空想出的旧时光。也不是千篇一律只有一种可能的世界。 。 正文 第四百五十四章 外宾内宾 没错,自打收留了孙五福,宁卫民的确有点一顺百顺的意思。 他在斋宫新开的商店颇受外宾青睐,在周日举办的书市也同步繁荣起来。 尤其是当《京城晚报》刊发了一篇有关书市的专访之后。 天坛斋宫书市的大名更是在四九城广泛传播。 就连海淀那边的大学生,也有人不怕路程遥远,专门奔赴天坛公园来买书的。 这样一来,哪怕劳动节过后,书市也保持住了相当的人气和温度。 差不多能把客流量维持在七八千人的水平。 这就直接导致宁卫民的办公室门庭如市,电话不断。 越来越多的出版社主动联系他,希望能加入进来,借助书市解决他们各自库存问题。 完全可以说,才仅仅不到三个月的世家,宁卫民一手创办的书市就顺利打开局面,打响了名气。 这语气,这态势,可真有点吓人啊,朱大能几个不可能不害怕。 不过要是让他们就这么掏出更多的真金白银,也很是不甘心。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很难看。 结果就在僵持间,这次还是鼻梁子上有橡皮膏那小子又冲动了。 他太阳穴上的脑筋儿跳起老高,攥上了拳头,带着不服气叫嚣着。 “嘿我就不信了,难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派出所是你们家开的?物资局是你们家开的?我们吃黑钱,你有证据吗?就由着你说啊?对了,说这么半天,你到底是哪儿的啊?你算干嘛的啊?你就这么大口气!” 嘿,还别说,这话问的很有点道理。 终于有人意识到,应该打听一下宁卫民的身份了。 可宁卫民不但不怕,还就等这话呢。 他最后的一招早准备好了,正好借这个机会用出来。 “我是谁?用不着告诉你们,你们只要知道我住外交部大院就行了。那最好的小楼就是我们家。” “派出所当然不是我们家的,物资局也不是我们家的。可巧了,我倒是真能跟他们都说得上话。” “就说你们物资局吧,总局不就有个叫梁兴国的副局长吗?四十五岁,今年刚提上来的,是不是?” “你们不知道也没关系,我还认识个叫徐锦海的,就是管你们分局业务处的。你们总该知道他吧?办你们几个,对我来说,太容易了。就跟碾死几只蚂蚁一样。” “对,我是没证据,你们干的勾当也可以不承认啊。但我说的话,就有人信,而且保证能把你们的财路给断了。我不但能让你们砸了饭碗。我还可以让派出所把那帮盲流子给遣返。” “我到真想看看,你们没工作,没外快,以后光靠喝西北风,能不能喝饱了……” 宁卫民所提的人头儿,都对! 这些情况都是他专门拜托蓝岚走物资公司内部的人脉,为他打听到的。 他甚至能说出这些局长的样貌特点和日常习惯来。 也是为此,多等了好几天才行动呢。 所以无论是朱大能还有他那些手下们,心几乎都要裂开,全都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 他们的感受,那就像是《三体》小说里,低端文明得知自己被高端文明瞄上了一样。 需要面对全无还手之力的降维打击啊! “别别别,您甭跟我们一般见识。钱我们给,我们给!我们珍惜机会还不行嘛!” 朱大能被刺激的跳了脚,终于扛不住了,一溃千里。 不但作揖赔笑说着好话,还狠狠给了那“橡皮膏”一巴掌。 “混蛋!你疯了!你想死,别连累大家伙!今儿你再多说一个字,老子非把你舌头割了。” 而那小子挨了一家伙,这次再没出声,捂着脑袋,只剩了哆嗦。 再之后,朱大能就火急火燎的把钱箱里的钱全抖搂了出来,还让所有人还要掏兜凑数儿。 这时候如果要有一个外人进来,看见满地都是刚才被宁卫民扫飞的钞票。 那非得怀疑宁卫民是个抢劫犯,在打劫废品站不可呢。 “就这些了!对不住您,七百七十三……” 朱大能满头大汗,带着哭音说。 似乎生怕宁卫民觉得少,他一咬牙,干脆又把哥儿几个手表收了过来也给押上了。 放表上去的时候,他的手哆嗦得就跟押上了自己的命似的。 而其他人的眼神也是非常的难看。 明显个个肉疼,伤筋动骨了! 好家伙,眼下连现金带四块表,至少也值一千了。 宁卫民不但心里乐开花了,嘴上的笑纹也有点绷不住了。 他是真想伸手把钱和表都胡撸过来啊,可还是不行。 因为一样的道理,不能忘了自己的人设啊,得贯彻到底才行。 “算了吧!我不赶尽杀绝,要的就是你们一个态度。这表,你们拿回去,这零票儿,也拿回去……” 宁卫民故作大方,只把柜台上的大团结收了起来。 眼瞅着柜台上将近二百块的花花绿绿的零钱和四块表没法伸手,心里是倍感遗憾。 而朱大能他们却是喜出望外,都有点不敢相信的看着这些剩下的财物。 “这,这些,您真不要了?” “切,什么话!我又不是信托商店,我要你们表干嘛。我又不摆小摊儿,要你们这块儿八毛的干嘛。” 宁卫民心口不一的一充大。 朱大能他们立刻一拥而上,先都把自己的表戴上了。 而随后,他们的担心就变成了宁卫民能否说话算话了。 他们生怕后续还会再有麻烦,自然想在宁卫民走之前,要个准话儿。 “那咱们这事儿,您看……” “这不都和平解决啦。你们识趣儿,我也得给面儿。这事儿就算过去了,咱们今后井水不犯河水。不过你们可也得知道,这几个钱儿是便宜事儿!对你们算什么啊?保住饭碗比什么都重要,没几天就又挣出来了……” “是是是,那您真的不会再……我是说,您不会背后再给我们一家伙吧……嘿嘿。” “什么话!切!怕我说话不算是不是?放心吧,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宁卫民这时也意识到这是自己脱身前的最后一关了。 只要走出这个门就是大功告成。 所以为了彻底打消这几个人的疑虑。 他还不能太着急,索性做出大度的样子,还给朱大能递过去一根中华,又论上了大道理。 “实话跟你说,我爹打小就告诉我,既不能被别人欺负,也不能随便欺负人。做事儿首先得讲理。” “因为这是京城,藏龙卧虎之地。在这地界儿,无论谁也别太牛X。这儿,专治不服的。千万别觉得自己怎么地,就看不起别人。就是小老百姓,要逼急了,多少也能攀出几门富贵亲戚。” “说实话,这就是你们倒霉的原因。你就是再牛X,也要适度,总不能不让别人活!” “你们说说,既然我明明知道这个道理,我还能犯你们一样的错误嘛。我既然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 什么叫以德服人啊? 朱大能他们几个简直五体投地。 在宁卫民个个被说的频频点头,就像老师面前的一群小学生。 心里几乎都在这么想。 人和人是不一样啊! 瞧瞧人家,这道理讲得。 天生胎里富,这才是当头儿的命! ………… 好一番揉搓,终于把朱大能几个像面团一样弄的俯首帖耳之后。 宁卫民在他们相送下,大摇大摆走出东郊废品站。 可实际上呢,他不但拿着烟的手抖,觉得后背都湿透了。 不为别的,揉面费劲啊。 当精神上的面点师,比干真正的白案更费劲。 结果这还没完呢,当他坐上副驾驶刚想放松一下,司机又来事儿了。 “嘿,我说,你是包车没错,可午饭你不能不让我吃啊。这都几点了,你再瞧瞧这什么地儿……” 幸好啊此时车已经发动了,发动机声儿又大,否则真能立马穿帮。 宁卫民脑门上登时就冒了一层白毛汗,赶紧坐起来安抚。 “师傅师傅,对不住。算我不对,中午您挑地儿,咱回城里吃去行不行。您随便点。也算我谢谢您今天准时按的那几声儿喇叭了。” 司机一下美了。 “哟,哥们儿,挺大方啊。那谢了啊。就……就首都饭庄吧,怎么样?” “没问题啊,不过,咱能不能再晚点吃,我还想去前面两里地外的东郊垃圾场。” 不过一听这话,司机又变脸了。 “垃圾场?你去哪儿干嘛呀?齁味儿的。” “嘿嘿,我……我弄点东西带走,这不都到这儿了吗,顺便拉点废铜……” “什么?顺便?亏你想得出来。我这可是我们出租公司前年刚更新的新车,就给你拉废铜烂铁啊,不行不行!没事吧你?” “师傅师傅,算您帮我一忙行不行,我不让您吃亏。除了包车的钱,我再单给您十块怎么样?不要票,您个人的。真的真的,就跑这一趟了,回头把保准儿把您车给您收拾干净了……” “那你说的啊,这时间不会太长吧……” “您放心,我也怕味儿,顶多半小时。到地儿您就坐车上,踏踏实实抽烟,等我会儿就行。这半盒中华,都是您的了……” “那……那就这样呗。好家伙,不是我说,是真没见过你这样的。穿得挺体面,出手也大方。可花二十块钱包一天出租车,就光为了跑垃圾场和废品站啊?也忒邪性了你!” 正文 第四百五十五章 自己人 手拿瓷杯的中年人虎了脸。 “你们到底讲不讲理了,还讲不讲个先来后到啊?” 小魏可不敢认这罪名,连忙掰扯。 “哎哟,我们当然讲理。可您不是外汇券不够吗?” 中年人又把钞票送了过来。 “我外汇券虽然不够,可不是给你又加上人民币了吗?而且还多加了两块。” 小孟却不吝那个。 “那人民币能和外汇券等同吗?您要是拿着人民币,去友谊商店买东西能成吗?” 中年人结巴了。 “那……那不够我还能去凑啊。你们现在跟我去取总行了吧?” 小孟得意。 “对不起,我们不能擅离职守。” 中年人急得额头青筋都出来了。 “那……那我把工作证押给你们,东西我先带走,一会儿就给你们送外汇券来。” 可他越是这么迫切,小魏和小孟越误会他“用心不良”。 俩人不约而同一起拨楞脑袋。 宁卫民可是精挑细选,又跟卖鱼的仔细打听了养鱼情况。 才花高价买下了这几对儿成熟期的神仙鱼。 水温多少,小鱼平时喂什么鱼食,他都严格按照过去的来,养得很用心。 因此,这几对鱼挪到了新环境里,都很适应。 既没有病的,也没有死的。 而且没几天,那对“三色神仙”的母鱼公鱼身下都居然出现了一个小管儿,开始下垂。 这也就是说,好事儿要来了。 在宁卫民的喜出望外下,果不其然,六月初的一天,母鱼开始舔板了。 这就是主动清理产卵区的表现。 等到它频率越来越频繁,到了几乎不停的连续舔板的时候。 宁卫民知道该为繁殖鱼卵的孵化缸做专门的准备,到了接钱的时候了! 说实话,有关这方面的技术要求,其实不难。 主要就是水温和氧气控制好了就行。 具体来说,得提前就困好水,然后把孵化缸的水温度定到比繁殖缸中温度略高一度。 最后还得保证孵化缸的困水氧气充分。 当然,由于这年头没有专业电动器材,只能通过土办法来保证这一切。 比如有关温度,宁卫民除了太阳晒水。 能做的只有灯泡烘烤的办法。 他用木板接了四个六十瓦的大灯泡子照浴缸。 威力也就凑合吧,顶不上浴霸的一半功效。 至于有关氧气,那就更得费力气了。 困水里早就没氧了,宁卫民也没处弄氧气泵去。 他就只能用水舀子反复搅动的办法来人工制氧。 这就是此时为什么市面上神仙鱼稀缺的主要原因。 窍门虽然说就一层薄纸,可因为缺少设备,又是新兴起的玩意。 除了宁卫民,当代就没人知道怎么捅破。 简单的技术,此时还显得很高端。 这应该也算是一种时代红利了。 总之,当宁卫民折腾了差不多俩小时后,母鱼终于开始在产板上产卵了。 这时候公鱼也跟进,在卵上撒精。 看上去就是公鱼会随着母鱼一同产板上方慢慢游动,行活叫“溜板儿”。 整个过程差不多要持续一小时左右,产卵才会结束。 在这期间,最怕的就是声音、光线的剧烈变化,干扰公鱼母鱼。 所以为了万全,宁卫民不但自己出了屋。 甚至还守在外面窗户处,求着经过的邻居们尽量保持安静。 弄得谁看他都是神神道道的。 而等待产卵顺利结束后,宁卫民就得把产完卵的板子拿走了。 然后小心翼翼放在准备就绪的孵化缸内,行里叫做“提板法”。 但做到这一步,也只能说松了半口气,还远没有大功告成的时候。 最后的几天才是孵化成功的重中之重 所以为了保证鱼卵能顺利“滚板儿”。 宁卫民不但在水里放了自己稀释的眼药水,以此来保证水质,抑制水中细菌的滋生。 还专门找前些日子老给他修表的那位师傅,借了个旧的吹灰气囊。 把这玩意接好了细的塑料吸管伸入到在孵化缸里,对着产板,时不时的,他就得捏几下。 好以最小的动静,供给充足的氧气。 但即使如此,孵化的二十小时后,还是难以避免出现了或多或少的几颗坏卵。 正常鱼卵整体是透明的。 而坏卵会变成白色,在灯照下是不透明的。 那不用说,这些坏卵的害处,就是会持续的感染周围的鱼卵。 只有等到四十八小时后,鱼卵开始陆续有小尾巴长出,并且开始晃动,陆续滚落缸底。 变质的死卵才会停止造成破坏。 这就叫“滚板儿”。 等到鱼卵都滚下来后,小鱼全都聚在缸底蠕动,就跟小虫子似的。 这种情况基本还要再保持两天,小鱼才能长出眼睛,开始“起飞”。 但此时已经基本算是过了损耗关了。 也是直到这时,宁卫民才能真正放松下来了。 别的甭说,能成功孵化七成就是最大的奖励。 大致估计一下即将入手的利润 宁卫民顿觉一切工夫都没有白费,为此糟的累,受的罪——值! 五天之后,当小鱼长出上下鳍群游的时候,那场面是相当壮观啊! 别说宁卫民看着高兴了,就连他从市场上带回来的一个叫古四儿的鱼贩子,都看得眉飞色舞。 “我的妈呀!兄弟,你这真是一窝出的吗?” “没错,你也不看看,不是一个爹妈,能是一个样?就那对儿,那对‘三色’的崽儿。” “哎哟,您可真是鱼把式里的这个啊!佩服佩服!我就没见过有人,能孵化出这么多来呢。一窝能有个三四十条就算好的了。您这得算是独门绝学了……” “那可不,不是我吹,满京城我这是蝎子拉屎独一份。你要找第二个人,还真找不着。” “没的说,服,绝对心悦诚服。我今儿算见着高人了。您家里不会是祖上就干这个的鱼把式吧?” “那哪儿可能啊,咱们这儿养的什么种?这招儿是外国杂志上,我看来的……” “难怪哪,你还认识外国字儿?” 手拿瓷杯的中年人虎了脸。 “你们到底讲不讲理了,还讲不讲个先来后到啊?” 小魏可不敢认这罪名,连忙掰扯。 “哎哟,我们当然讲理。可您不是外汇券不够吗?” 中年人又把钞票送了过来。 “我外汇券虽然不够,可不是给你又加上人民币了吗?而且还多加了两块。” 小孟却不吝那个。 “那人民币能和外汇券等同吗?您要是拿着人民币,去友谊商店买东西能成吗?” 中年人结巴了。 “那……那不够我还能去凑啊。你们现在跟我去取总行了吧?” 小孟得意。 “对不起,我们不能擅离职守。” 中年人急得额头青筋都出来了。 “那……那我把工作证押给你们,东西我先带走,一会儿就给你们送外汇券来。” 可他越是这么迫切,小魏和小孟越误会他“用心不良”。 俩人不约而同一起拨楞脑袋。 “那怎么了,I speak English very well,听得懂吗?” “听不懂,嘿,高人!要不说这人还得长能耐,有本事在身上,遍地都是挣钱的机会……” 总之,一个真心崇拜,一个受之无愧,又都是懂鱼玩儿鱼的人,俩人聊得很高兴。 不过别看谈这些兴致勃勃,很有点要成知己的意思,真触及到实际利益就让宁卫民有点失望了。 一个是古四儿有点不识趣,竟然幻想用一百块就买走他养鱼的窍门。 二是他自己开出的六十六块钱包窝儿端的吉利价钱,古四儿也没同意。 “怎么着,你没事儿吧。真觉着贵吗?一条鱼不到两毛的事儿。这是神仙啊,你就是明天拿出去卖,最少三毛一条。你多养两天,在市场上出手怎么也得四五毛啊。我这可是给你个优惠价儿。” 宁卫民不乐意了,语气充斥着不满。 “兄弟,你这么说没错,我要是钱富裕的话,真想留下!” 为此,古四儿有点不好意思的说了实话。 “不怕你笑话,我一个早市也挣不了四五块。你这鱼好是好,就是太多了点。” “我又不是你,没你这么能,而且还得上班呢。真一气儿吃下来,万一一个照顾不周,不小心鱼死了。我就得拿自己俩月工资去赔啊,家里日子就没法儿过了。” “再说了,我一气儿拿这么多鱼,也不好出手啊。要想快点儿卖,就没这么好的价钱了。”“要不咱按条算?我两毛一条从你这拿,先拿十五块的怎么样?我得把手里的卖出去,才能再来拿货。” 宁卫民简直是不敢置信。 “我说,你这来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你不是早市里热带鱼的专业户嘛,你怎么会连一窝鱼都包不下啊?你不是跟我动心眼呢吧。” 古四儿愈加脸红。 “兄弟,你可千万别这么说。主要,我不没想到你是个神人嘛。你这一窝顶别人十窝的。要不这样?算我对不住你,我下次来的时候,每条可以再给你加两分钱。不会让你赔鱼食钱。的……” “我说你麻烦不麻烦?真至于的嘛……” “嗨,我要有一句瞎话,就让我噎死在你这儿。真是没办法啊。咱干的确实是小本儿生意啊,本就是为了一边儿玩着,一边补贴日子弄俩小钱儿。又不是国营商店,谁手里有这么多钱腾挪?不光是我,你就是去全市最大的官园儿市场也一样,再了不得的主儿,也就吃你个半窝儿了。不是不想要,是大家手里真没钱,真不容易往外拿呢。谁都得过日子,没法子!” 宁卫民这么听,心中真有点凉了。 就一次十几块往外出?那得出多咱去? 他还惦记下一窝神仙鱼再孵化出来呢。 以后要是天天再跟各路鱼贩子讨价还价,同时还得照顾种鱼和小鱼,那他得多累啊? 他原本也是想玩儿着把钱挣了,但此时却已经充分感到有点累人了。 看来一开始想的太美了,就是吃了这行要热还没热的亏了。 这年头靠鱼挣钱的,真没几个有起子的。 不但没钱,还没胆儿。实在缺乏冒险精神和野心,有挣钱的机会都不敢迎头而上。 说白了,就没几个正经懂得做生意的人。 “我说,五十五行不行?算我吃点亏,你都端了吧!像你这样墨迹,那还不如我自己挑着卖去呢。” 眼瞅着宁卫民不乐意,有点急眼,古四儿只有叹了口气。 “这么着吧,兄弟,这次我给二十五块钱吧,先捞你一百二十条的。我要说你给的价不是个便宜,我是小狗子。可我要是能再多掏一分钱,也是个小狗子!” “我都快三张的人了。哼,还教我说什么好呢!我不会傻到能五十五拿下一窝鱼,非给你七十五啊。对不对?” “我额外再说一句,你也别觉得我刚才出一百就想买你赚钱的法子不识相。你这孵化的法子儿确实宝贵。但再宝贵,也得有人买得起才行是不是?” “那一百块的价儿,也就是我才舍得叫出来的。我还真不信有人会出得比我高的。说一千道一万,行里就这点能水了,别人未必有我这魄力。” “我说兄弟,你是不是急着用钱啊?这没关系,要真这样,我可以帮你联系俩朋友,一块儿从你这儿拿鱼也行。你要愿意传方子,我们仨也一块儿凑钱买。就算帮你一忙了……” 好家伙,这样的便宜反倒是帮我的忙了。 宁卫民的鼻子不但快气歪了,心气儿彻底低落了。 他没那么不开眼,就这么廉价把养鱼的法子卖出去。 对于钱,他更是不愿意放松一个的。 可是……古四儿说的情况也是反应了现实状况。 行市没起来,人员素质也不灵,说一千道一万也是白瞎。 难喽,这年头挣钱是挺容易,可想轻轻松松就挣大钱难喽。 干什么都发挥不出一点资本和规模优势来,只能凭苦力小打小闹。 他是头一次感受到初级市场是让人多么的着急了。 不但制度限制厉害,就连人的思想都禁锢的厉害。 想来这时候他要跟古四儿说,说今后会有几十万,几百万一条的观赏鱼。 估计真能把古四儿给吓跑了,把他当成神经病。 那还有什么办法呢? 也只能等着市场慢慢成熟了。 “得了,二十五就二十五吧。咱先说好了,我就等你三天。三天后,你不来,鱼我就给别人了。” “行。就这么办。” “我额外再说一句,你也别觉得我刚才出一百就想买你赚钱的法子不识相。你这孵化的法子儿确实宝贵。但再宝贵,也得有人买得起才行是不是?” “那一百块的价儿,也就是我才舍得叫出来的。我还真不信有人会出得比我高的。说一千道一万,行里就这点能水了,别人未必有我这魄力。” “我说兄弟,你是不是急着用钱啊?这没关系,要真这样,我可以帮你联系俩朋友,一块儿从你这儿拿鱼也行。你要愿意传方子,我们仨也一块儿凑钱买。就算帮你一忙了……” 好家伙,这样的便宜反倒是帮我的忙了。 宁卫民的鼻子不但快气歪了,心气儿彻底低落了。 他没那么不开眼,就这么廉价把养鱼的法子卖出去。 对于钱,他更是不愿意放松一个的。 可是……古四儿说的情况也是反应了现实状况。 行市没起来,人员素质也不灵,说一千道一万也是白瞎。 难喽,这年头挣钱是挺容易,可想轻轻松松就挣大钱难喽。 干什么都发挥不出一点资本和规模优势来,只能凭苦力小打小闹。行市没起来,人员素质也不灵,说一千道一万也是白瞎。 难喽,这年头挣钱是挺容易,可想轻轻松松就挣大钱难喽。 干什么都发挥不出一点资本和规模优势来,只能凭苦力小打小闹。 他是头一次感受到初级市场是让人多么的着急了。 不但制度限制厉害,就连人的思想都禁锢的厉害。 正文 第四百五十六章 大牡丹花 人生在世,难免有替人调解矛盾,做和事佬的情况。 但是,和事佬可并不好做。 因为这是个两边不讨好的差事。 如果没有比较高明的手段和技巧,不但有可能顾此失彼,甚至会把自己陷进去。 让自己成为被一方,甚至是被双方共同怨恨的对象。 好在这方面,宁卫民还是有点办法的。 他上辈子管理自己公司,毕竟没白当小老板。 至少就懂得了一句俗话——“一个巴掌拍不响”。 而他最爱用的法子,就是把一方地位抬得高高的,夸得跟朵天下第一的大牡丹花儿似的。 说到重文门旅馆的部门设置、人员安排,那就更具有国营特色了。 也更能体现出当年体制内的优越性。 首先从大面儿上讲,单位里几乎就没有临时工。 哪怕是装卸工,哪怕是保洁,哪怕是刷碗的、扫地的、打扫厕所的,也一律是正式编制的职工。 而重点在于再苦、再累的岗位,也能变得不苦不累。 没别的,秘诀唯有人多而已。 明明一个人就能干的活儿,用三个人来分担,谁还能叫苦叫累? 其次在职务上的叫法,我们国营旅馆和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饭店也有区别。 虽然一样划分了前厅部、客房部、餐饮部、工程部、财务部、行政部这些部门。 每个部门也都有经理。 但再往下细分就不一样了。 国营旅馆可没有什么主管、领班的。 与主管、领班能够进行对标的基层干部就是组长和副组长。 像宁卫民办入职手续找过的政工组、后勤组,就统统隶属行政部。 前厅部也一样,往下分为接待组和经营组,也可以简称为一组、二组。 接待组的职能主要负责领导会议室日常布置,以及配合主管部门视察工作,和记录留言、信件、报纸传递。 经营组的职能是办理旅客的入住和离店手续,电话预约业务和火车票代购业务。 如果不算当头儿的和财务部派驻过来的收银员。 所有基层职工全都加在一起的话,足有十七个人。 再加上这两个组编组也没那么死板,除了组长、副组长不变,基层职工是可以互相替换的。 那可想而知,人员如此富余的情况下,这班儿上的会有多么轻松。 事实上,除了夜班是安排两个人值班之外。 无论早班儿还是中班儿,前厅部每个班儿都能至少排五个人。 那一天最忙的时候,差不多就是十二个人一起分担工作,工作量简直微乎其微。 所以对于前厅部的人来说,大部分的时间都无事可做。 无论聊天、看报纸、看杂志还是吃零食、甚至是串岗,跑到别的部门去游荡。 只要别太过分,都任凭尊便。 只是连宁卫民算在内,整个前厅部也只有三个男的,那两位还几乎长期“焊”在了夜班的岗位上。 于是自然不须说,每天早上打开水的活儿,肯定就非宁卫民莫属了。 此外,他作为新人,还得接手一些别人嫌琐碎的杂事儿。 比如说去库房领点办公用品和票据单。 或是跟邮局的人打交道,每天给领导办公室送送报纸和给各部门分发信件什么。 很有点像收发室老大爷干的跑腿儿的事儿。 但哪怕如此,也依旧拥有大把的空闲,宁卫民完全实现了来这儿的初衷——舒坦的混日子。 只是世事终究不会那么完美,现实和想象间多少存在些扭曲。 有些小烦恼也是宁卫民始料未及的,那就是性别差异啊。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啊。 他每天身边连轴上演四台大戏,凑齐了“十二金钗”,想想那得有多热闹吧。 就这些大姑娘小媳妇,谁都把他当成调侃的目标,时不时的还“开开车”。 是真把他当成什么都不懂的小弟弟了。 可问题他其实什么都懂,这又是什么滋味? 不理不睬不行,一开口把人家说得脸红不行,真逗出点非分之想更不行。 这待在美人窝里的福气,也不是那么好消受的。 好在在经历了长达多半拉月的工作洗礼后,由于一个上夜班儿女同事发烧打了点滴。 宁卫民提前被调到了夜班,开始和另一个男同事做搭档。 这一下他就解脱了,真是彻底清净了。 他还真没想到,当初自己最不乐意接的差事,如今竟然变成了救他于水火的契机。 而且说实在的,只有上了夜班才知道夜班的好处。 因为这年头可没有谁会大晚上的要求住店,京城火车站最晚的火车也就是十点钟。 所以哪怕对于早班儿和中班儿而言,前厅部夜班儿的工作量都少得可怜。 值夜班的人,连叫早服务都无须提供,不过是应对偶然突发事件而已。 比如说客人得了急病需要联系救护车。 比如说房间漏水、断电,得通知工程部,及时给客人调配房间。 又比如配合一下公安部门检查和抓捕工作。 再或者是有火情发生,配合政工组和消防员做疏散工作。 除此之外,顶多也就是接一接外线电话,记录一下给客人或者是单位领导的留言而已。 那大可以用看书、看报、聊天、甚至是和其他部门的职工一起打牌,或者是趴着桌子上、躺在椅子上睡觉的方式,打发掉漫长而又无聊的夜晚。 此外,单位还管夜宵和早饭,每天夜班补助五毛钱。 完全是吃饱喝足,睡着觉就能挣钱的美差啊。 恐怕整个京城,也没有什么工作,比干这个再省心的了。 熬夜伤身体,当然有点。 可年轻人,谁会怕爆肝到午夜啊? 何况趴桌子上睡也是睡,无非晚一点睡,睡得没那么舒服罢了。 与报酬相比,这点瑕疵真不算什么。 也就是大晚上上班,黑灯瞎火、交通不便,对女同志不太方便。 男同胞才能摊上这个福气。 宁卫民甚至觉得,假如和新搭档混熟了。 他偶尔脱岗溜出去趟鬼市,也不是什么问题。 唯独让他有点顾虑的,就是他把一位姑娘的岗位给顶了,很有可能让另一位男同事失望,继而对他产生怨愤。 不过他头一天上夜班,就连这点担心,也消散了。 因为当接待组组长,把他介绍给新的工作搭档后。 那个比他大不了几岁,名叫张士慧年轻小伙子,不但用友善的微笑表示了由衷的欢迎。 甚至在组长离开后,热情洋溢,把他当成了救星一样表示感谢。 “哥们儿,真得谢谢你啊。你来了,算把我给彻底拯救了。” “哎呦,你千万别这么客气。要把我吓跑了,你就得一个人盯夜班了。” “哈哈,没开玩笑,我一说你就明白了。你顶的岗啊,原先是我对象。我们俩就是上夜班谈上的。可坏就坏在,从此之后,她就对我跟别人上夜班不放心了,非要陪着我。这不,就把自己陪进医院去了。你这一来呢,咱俩搭档,我对象也就能放心了。而且还能轮换了,我也有重见天日的一天了,难道我还不该谢你吗?” 宁卫民算听明白了,合着这事儿背后还藏着一段夜班浪漫史,和常年当夜游神的心酸。 “应该应该,敢情我积了这么大功德。那你光拿嘴谢可不行,怎么也得送我一写着‘助人为乐’的锦旗啊。” 这话一说,对话的两人都被对方逗乐了。 张士慧主动递过来一根烟,嘴里还贫呢。 “嘿,哥们儿,锦旗就锦旗,不过你得容我慢慢绣着。至于现在,咱还是来点实惠的。来,冒一颗……” 宁卫民道着谢接过来,却不敢就这么点上。 “哥们儿,在这儿能抽吗?” 张士慧却不吝那个,直接划着火柴给宁卫民递火。 “没事儿,这又不是白班儿?只要小心点,别着了就行……” 喷云吐雾间,他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大咧咧招呼着。 “等着,我拿个烟灰缸去。对了,我这儿还有高碎呢。哪是你杯子?你先刷刷,一会儿咱俩都泡上一杯,再接着聊……” 作家的话 正文 第四百五十七章 不是滋味 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哪。 宁卫民今天算是由衷的体会到这句话了。 他情知这时候再说什么“失敬”啊,“久仰”啊,都俗气得很,也显得虚伪。 索性就抖了个机灵,说了一句三十年后的笑话。 “难怪啦,合着我是一直是在再拿自己的业余爱好挑战您的专业啊。哎哟,我太自不量力啦,让您见笑。” 果然,那位中年人,也就是叶赫民,因为他的调侃爽朗的笑了起来。 “年轻人,不要妄自菲薄,知识就是知识。我也是因为爱陶瓷才会从事这个工作。至于我的眼力强于你,其实不过是因为痴长你几岁,经验多罢了。关键是是任何一门学问,都需要时间来积累,无论我们谁,都没有捷径可走。” 说到重文门旅馆的部门设置、人员安排,那就更具有国营特色了。 也更能体现出当年体制内的优越性。 首先从大面儿上讲,单位里几乎就没有临时工。 哪怕是装卸工,哪怕是保洁,哪怕是刷碗的、扫地的、打扫厕所的,也一律是正式编制的职工。 而重点在于再苦、再累的岗位,也能变得不苦不累。 没别的,秘诀唯有人多而已。 明明一个人就能干的活儿,用三个人来分担,谁还能叫苦叫累? 其次在职务上的叫法,我们国营旅馆和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饭店也有区别。 虽然一样划分了前厅部、客房部、餐饮部、工程部、财务部、行政部这些部门。 每个部门也都有经理。 但再往下细分就不一样了。 国营旅馆可没有什么主管、领班的。 与主管、领班能够进行对标的基层干部就是组长和副组长。 像宁卫民办入职手续找过的政工组、后勤组,就统统隶属行政部。 前厅部也一样,往下分为接待组和经营组,也可以简称为一组、二组。 接待组的职能主要负责领导会议室日常布置,以及配合主管部门视察工作,和记录留言、信件、报纸传递。 经营组的职能是办理旅客的入住和离店手续,电话预约业务和火车票代购业务。 如果不算当头儿的和财务部派驻过来的收银员。 所有基层职工全都加在一起的话,足有十七个人。 再加上这两个组编组也没那么死板,除了组长、副组长不变,基层职工是可以互相替换的。 那可想而知,人员如此富余的情况下,这班儿上的会有多么轻松。 事实上,除了夜班是安排两个人值班之外。 无论早班儿还是中班儿,前厅部每个班儿都能至少排五个人。 那一天最忙的时候,差不多就是十二个人一起分担工作,工作量简直微乎其微。 所以对于前厅部的人来说,大部分的时间都无事可做。 无论聊天、看报纸、看杂志还是吃零食、甚至是串岗,跑到别的部门去游荡。 只要别太过分,都任凭尊便。 只是连宁卫民算在内,整个前厅部也只有三个男的,那两位还几乎长期“焊”在了夜班的岗位上。 于是自然不须说,每天早上打开水的活儿,肯定就非宁卫民莫属了。 此外,他作为新人,还得接手一些别人嫌琐碎的杂事儿。 比如说去库房领点办公用品和票据单。 或是跟邮局的人打交道,每天给领导办公室送送报纸和给各部门分发信件什么。 很有点像收发室老大爷干的跑腿儿的事儿。 但哪怕如此,也依旧拥有大把的空闲,宁卫民完全实现了来这儿的初衷——舒坦的混日子。 只是世事终究不会那么完美,现实和想象间多少存在些扭曲。 有些小烦恼也是宁卫民始料未及的,那就是性别差异啊。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啊。 他每天身边连轴上演四台大戏,凑齐了“十二金钗”,想想那得有多热闹吧。 就这些大姑娘小媳妇,谁都把他当成调侃的目标,时不时的还“开开车”。 是真把他当成什么都不懂的小弟弟了。 可问题他其实什么都懂,这又是什么滋味? 不理不睬不行,一开口把人家说得脸红不行,真逗出点非分之想更不行。 这待在美人窝里的福气,也不是那么好消受的。 好在在经历了长达多半拉月的工作洗礼后,由于一个上夜班儿女同事发烧打了点滴。 宁卫民提前被调到了夜班,开始和另一个男同事做搭档。 这一下他就解脱了,真是彻底清净了。 他还真没想到,当初自己最不乐意接的差事,如今竟然变成了救他于水火的契机。 而且说实在的,只有上了夜班才知道夜班的好处。 因为这年头可没有谁会大晚上的要求住店,京城火车站最晚的火车也就是十点钟。 所以哪怕对于早班儿和中班儿而言,前厅部夜班儿的工作量都少得可怜。 值夜班的人,连叫早服务都无须提供,不过是应对偶然突发事件而已。 比如说客人得了急病需要联系救护车。 比如说房间漏水、断电,得通知工程部,及时给客人调配房间。 又比如配合一下公安部门检查和抓捕工作。 再或者是有火情发生,配合政工组和消防员做疏散工作。 除此之外,顶多也就是接一接外线电话,记录一下给客人或者是单位领导的留言而已。 那大可以用看书、看报、聊天、甚至是和其他部门的职工一起打牌,或者是趴着桌子上、躺在椅子上睡觉的方式,打发掉漫长而又无聊的夜晚。 此外,单位还管夜宵和早饭,每天夜班补助五毛钱。 完全是吃饱喝足,睡着觉就能挣钱的美差啊。 恐怕整个京城,也没有什么工作,比干这个再省心的了。 熬夜伤身体,当然有点。 可年轻人,谁会怕爆肝到午夜啊? 何况趴桌子上睡也是睡,无非晚一点睡,睡得没那么舒服罢了。 与报酬相比,这点瑕疵真不算什么。 也就是大晚上上班,黑灯瞎火、交通不便,对女同志不太方便。 男同胞才能摊上这个福气。 宁卫民甚至觉得,假如和新搭档混熟了。 他偶尔脱岗溜出去趟鬼市,也不是什么问题。 唯独让他有点顾虑的,就是他把一位姑娘的岗位给顶了,很有可能让另一位男同事失望,继而对他产生怨愤。 不过他头一天上夜班,就连这点担心,也消散了。 因为当接待组组长,把他介绍给新的工作搭档后。 那个比他大不了几岁,名叫张士慧年轻小伙子,不但用友善的微笑表示了由衷的欢迎。 甚至在组长离开后,热情洋溢,把他当成了救星一样表示感谢。 “哥们儿,真得谢谢你啊。你来了,算把我给彻底拯救了。” “哎呦,你千万别这么客气。要把我吓跑了,你就得一个人盯夜班了。” “哈哈,没开玩笑,我一说你就明白了。你顶的岗啊,原先是我对象。我们俩就是上夜班谈上的。可坏就坏在,从此之后,她就对我跟别人上夜班不放心了,非要陪着我。这不,就把自己陪进医院去了。你这一来呢,咱俩搭档,我对象也就能放心了。而且还能轮换了,我也有重见天日的一天了,难道我还不该谢你吗?” 宁卫民算听明白了,合着这事儿背后还藏着一段夜班浪漫史,和常年当夜游神的心酸。 “应该应该,敢情我积了这么大功德。那你光拿嘴谢可不行,怎么也得送我一写着‘助人为乐’的锦旗啊。” 这话一说,对话的两人都被对方逗乐了。 张士慧主动递过来一根烟,嘴里还贫呢。 “嘿,哥们儿,锦旗就锦旗,不过你得容我慢慢绣着。至于现在,咱还是来点实惠的。来,冒一颗……” 宁卫民道着谢接过来,却不敢就这么点上。 “哥们儿,在这儿能抽吗?” 张士慧却不吝那个,直接划着火柴给宁卫民递火。 宁卫民算听明白了,合着这事儿背后还藏着一段夜班浪漫史,和常年当夜游神的心酸。 “应该应该,敢情我积了这么大功德。那你光拿嘴谢可不行,怎么也得送我一写着‘助人为乐’的锦旗啊。” 这话一说,对话的两人都被对方逗乐了。 张士慧主动递过来一根烟,嘴里还贫呢。 “嘿,哥们儿,锦旗就锦旗,不过你得容我慢慢绣着。至于现在,咱还是来点实惠的。来,冒一颗……” 宁卫民道着谢接过来,却不敢就这么点上。 “哥们儿,在这儿能抽吗?” 张士慧却不吝那个,直接划着火柴给宁卫民递火。 “没事儿,这又不是白班儿?只要小心点,别着了就行……” 正文 第四百五十八章 软硬兼施 宁卫民因为是个帅小伙,又鲜有对属下发火的时候。 这就造成下属对他亲近有余,威信不足。 尤其是自打斋宫开业以来,他一直在用超越时代的理念要求这些姑娘们。 一边不惜重金对她们进行仪容仪表的培训,提供高档工装和免费的高级化妆品。 亲手把这些姑娘们打造成了最时尚最高端的服务人员。 另一边,他又不断开源,采用多种经营的方式,成功推动斋宫经营业业绩持续走高。 同时也让姑娘们的收入随之稳定增长。 这一切的一切,都越发助长了这些姑娘们的骄娇二气。 别看这些姑娘们工作中笑得甜美,待顾客也很热情客气。 可那只是利益使然的表面伪装。 事实上,因为收入高待遇好。 这帮丫头无不养成了眼高于顶的毛病,和相互攀比的虚荣心。 私下里,或在外面,她们个个都心高气傲,对普通人不假颜色。 要打个恰如其分的比方,这斋宫真和《红楼梦》里的大观园差不多了 硬是把一帮胡同妞儿培养成了一园子的“新时代贵小姐”。 价格松动的具体表现形式就是通货膨胀。 实际上,自从1979年年底,京城统一提高了猪肉、羊肉、牛肉、家禽、鲜蛋、蔬菜、水产品这八种副食品的价格以来。 仅仅经历了很短一段时间的平稳期,这八种副食品的价格就开始有脱缰之势,陆续开始上涨。 翻过年来,甚至还出现了相关产品搭车涨价,和大量议价商品充斥市场的现象。 比如散装啤酒,国家定价是一大碗一毛八分钱。 可由于商品短缺,京城有的地方就自己提高了两分钱,卖两毛钱一大碗。 顾客当然不乐意了,宁卫民的邻居罗师傅就较过这真儿。 “不是一毛八吗?怎么变成两毛了呢?再说了,你给的也不是满满一碗啊!” 服务员却满不在乎。 而且正因为工作量增加了,没个好气儿,话当然是横着出来的。 “就这还没货呢!你要喝就喝,不喝拉倒!反正你不喝有人喝。” “嘿,你小子够横的,你还讲不讲理?” “你要讲理是吧?告诉你,别家都往散啤里扔冰块,知道不知道?我没这么干就够对得起你了,你喝得可是纯啤。挺大岁数?怎么占了便宜还卖乖啊?” 于是两人就吵了起来,弄的不亦乐乎。 啤酒尚且如此,像蔬菜这样每日都离不开的生活必需品就更严重了。 尤其这东西还是分等的,一向是什么等的,卖什么价钱。 想想看,每天那么多种菜要凑在一起对外销售,那是相当复杂的价格体系。 自然就更容易出现争执,以及商店擅自提价的问题。 于是为了防止类似情况,政府的临时应对之法,就是让报纸每天公布政府颁发的调整价格通知。 老百姓呢,便因此养成了带着报纸去买菜的习惯。 只有这样对照的看着,才能知道商店是不是乱涨价啊。 可惜这种办法纯属理论性的,很多时候解决不了实际问题。 像宁卫民的邻居米婶儿,就是煤市街副食店里卖菜的,对此体会最深。 比如说有一天,按照报纸上的价钱,小白菜儿应该是两分钱一斤,调低五厘钱。 可副食店还是按照前一天的价格,就是一斤二分五厘来卖。 结果因为菜价多了五厘钱,当天便屡屡有顾客提意见,和米婶儿争论。 偏偏这副食店和餐馆还不一样,守着家门口儿,眼瞅着好多都是熟人。 米婶儿委屈也没法摔咧子啊,只能好言好语解释。 “各位街坊,快马赶不上青菜行啊。那么多种菜,都一天一个价儿,哪儿来得及调整呀?何况领导就让我按这价儿卖,那我也没办法啊。大伙儿都理解理解,多收了钱是国家的,也不是进我兜儿里……” 如此,卖了一天的菜,也着了一天的急。 米婶儿嘴皮子差点没磨破了。 就这,还好几次差点没忍住,悬得乎的呛呛起来呢。 很可能今天的人看到这儿会说,多五厘钱或者少五厘钱,不就是半分钱吗?至于的吗? 可当年就是这样,还真至于。 说白了,除了大家收入少,关键是当年的钱,真可以做到一分钱掰成八瓣花。 拿小孩买糖块来说,经济账就能算得比半分还细。 同样也是这个时期,京城有一个顾客在《京城晚报》上刊登文章,专门给商店的糖果柜台提了意见。 文章指出,一斤水果糖块是一元一毛一分钱,数量应该在一百一十四块左右。 那么以此推论,一毛钱起码应该给十一块糖才比较合理。 可是有的商店收了一毛钱,售货员顺手抓了七八块给孩子,这是不对的。 应该童叟无欺嘛,对于小顾客更不能欺骗。 这件事,当然不至于这么上纲上线。 因为商店又不是售货员开的,人家图什么啊? 只能说是图省事罢了! 可这也更加证明了一点,当年的人们对价格就是那样的敏感。 所以,从1980年开始,“价格”这个词开始逐步成为社会最受关注热点词。 从此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在各种调查中。 有关商品“价格”的关注度,几乎总是排在第一或者第二位的。 这种敏感性和热度,就像今天的人们面对房价问题似的。 也是从这时候起,物价大检查开始盛行,物价局变成了非常出名的局。 各地的物价检查所、监督站,也成为了最威风凛凛的实权部门。 要说实话,这样的历史时期其实是个挺特殊的时间段儿。 整个社会上上下下,多少有点缺乏安全感。 大多数人的心里既感到飘忽,又觉得惶然。 因为几乎人身边都有急需解决,却又一时难以解决的问题。 或是为工作,或是为生活,或是为家庭,或是为子女,或是国家大事,或是柴米油盐…… 尤其是出于对“摸着石头过河的”未知,不知国家与自己的未来究竟会朝什么方向去变化,更是让人们感到如同脚踩在棉花堆上那样忐忑不安。 但也别说,偏偏就是在这样的社会环境里,宁卫民这小子倒是越活越如鱼得水了。 这当然得归功于他身为一个穿越人士的特别属性上。 要知道,目前这些让大多数人困扰不已的问题,对于熟知历史走向的他来说,却完全没有“雾里看花终隔一层”的担心。 是的,东西是在涨价。 而且所有副食品,都在涨。 这还是建国之后头一次,人们感到生活成本在持续性的一日高于一日。 可这在未来,那就是天天都在发生的事儿啊。 他宁卫民什么没见过啊? 蒜你狠,豆你玩,姜你军,糖高宗…… 哪一样,不比眼下这涨势凶猛啊? 就连他喝穿越的那顿酒饭,桌上一盘红烧肉,成本都过百了,不也该吃照吃嘛。 说白了,他根本不在乎眼下这小白菜涨个几分,肉贵上几毛的。 这全是小打小闹,老百姓早早晚晚会适应的。 何况反过来说,他宁卫民又是靠什么吃饭的啊? 作为一个来自未来,立志靠投机生发暴富的人。 当然体制越放松,价格越灵活,于他越有利了。 他真正无法适应的,倒是刚穿越过来时,那种严丝合缝,一点空子都找不到的社会环境。 说真的,要不是当时身边幸好有个康老头,能指点他去东郊垃圾场讨生活。 别说他没有丝毫办法抓住从身边溜达而过的猴票了。 光每天去哪儿弄柴米油盐,怎么填饱自己的肚子,就够他发愁的了。 而现在这社会环境,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物价一松动,感觉干什么都好说了。 就拿吃早点举例,他刚回来那阵儿,没粮票的话,人家当真不卖。 不是人家死性,是制度死性。 不收粮票店方没法入账,也没办法进粮油。 现在就灵活多了,有点市场经济的意思了。 钱能顶粮票用了,如果身上没带够,只要肯加点钱,一样可以买。 另外,尽管回城知青越来越多,公交车越来越不好挤了。 可这对宁卫民而言也是一件好事。 要知道知青返城,暂时难找到工作,这必然给许多家庭带来了额外经济支出。 时间一长,再加上物价的变动,很多家庭就受不了了,不得不把家里值钱东西送到信托商店。 像二手全钢男表一向是信托商店的热门货。 原本宁卫民想买比较新的,不是很容易,只有较大的信托商店才可能见着。 特别是像沪海牌、京城牌、双菱牌这样的一类全钢手表,那更得碰运气。 但现在随便街上一家信托商店,少说也有六七只适合翻新的一类全钢手表可供他挑选。 甚至还能见到浪琴、欧米伽、劳力士、梅花、西马、罗马、大英格、百浪多……诸如此类的进口表呢。 还有外汇券这东西,更是万能的解决货源渠道。 只要舍得花钱兑换,无论什么稀罕东西都能从友谊商店买到。 所以市场上可供宁卫民选择的货源也越来越丰富。 他不但足可以供得上那帮盲流子的需求。 甚至他都琢磨好了继续忽悠盲流子们的套路了。 那就是继续进行消费升级。 正文 第四百五十九章 小聪明 人世间,许多事儿是说得做不得的。 就像“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就像“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 类似于这样的话,很多人都知道。 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去做的。 再比如说“顾一头儿”这种道理。 宁卫民拿来教训下属可以,但要他自己只顾一头是绝没可能的。 他的“天赋异禀”和深入骨髓的贪婪,都让他无法放弃鱼与熊掌兼得的追求与尝试。 反过来也一样,有许多事儿是做得说不得的。 这就像宁卫民在斋宫开的这个工艺品商店,挂上“只限外汇交易”牌子,明明是好意。 目的是坑老外的钱,来贴补百姓,让同胞落个实惠。 可没人能明白他的赤胆忠心,体谅他的好心好意。 不明真相的人民群众反而视为他为洋人之走狗,认为这牌子是对同胞的歧视,结果竟惹出了悬之又悬的一场风波。 接下来的镜头呢? 那恐怕得指向临时大棚里厨师们的灶台上。 因为在我们这个“民以食为天”的国度里。 实在没有什么情景,能比人间烟火更能贴切体现咱们老百姓生活内容与审美情趣了。 在那五颜六色,分门别类,堆得跟小山一样的葱姜蒜、各色菜蔬和鸡鸭鱼肉的新鲜食材中。 刘师傅的一个徒弟已经开始给一笼刚出锅的白面馒头印红喜字儿了。 另一个徒弟也在把刚刚蒸好的“鸳鸯扣”一碗一碗底往外拿。 眼瞅着用不了一会儿,这两样东西就得往屋里准备开席的桌上端了。 而直到这时,镜头才有必要真正转向主家的屋里来。 边家老两口此时都穿着体面的新衣,很干练地在人群里忙来忙去。 他们和众位亲朋说着笑着,一起算计着时间,等着迎亲的队伍的归来。 可也不知怎么了,边大妈看看屋外头明亮舒展的蓝天,又看看窗户上的大红喜字,再看看嘴里不住说着吉祥话儿的亲人朋友街坊们。 突然间,就鼻子一酸,流出了眼泪。 好在在满屋子人的错愕里,还有米婶儿和罗婶儿懂得老太太的心。 这俩老邻居很能理解她身为母亲的心情。 于是一个递过来一块手绢,一个扶着连声安慰,也都陪着边大妈红了一双眼圈。 罗大婶儿念叨,说边大妈这几十年把俩儿子拉扯大了,实属不易。 米婶儿也劝,说如今苦尽甜来,总算熬出来了。 边大妈紧着更正,说还不算全熬出来,她还有一个二小子呢。 米婶儿却笑,说边大妈那也比自己强啊。 就这时候,关键的一刻终于来了。 忽然间就听门外有孩子们在嚷,“新媳妇进胡同啦,新媳妇进胡同啦!” 于是顷刻间,待在屋里所有人都欢呼雀跃起来。 边大爷神色一凛,登时抻了抻衣裳。 而边大妈则有些愣怔,似乎有点不敢置信似的。 还是在米婶儿和罗婶儿共同催促下。 老太太才确信了好消息的真实,赶紧抹去了脸上残存的泪痕。 就这样,边家老两口在屋里一群人的簇拥下,带着难以言表的激动和幸福的心情迎出门去。 院儿外头,罗家大儿子罗广盛和宁卫民面冲缓缓驶入,装扮得花花绿绿的两辆“沪海”牌汽车。 一起用红双喜烟卷儿,点燃了炮仗。 当打头的那辆小卧车突破鞭炮的轰炸,缓慢停在当院儿门口后。 一对儿新人,和作为娶亲太太的罗家大儿媳妇,以及对方姨妈充当的“送亲太太”,先后都从由车上走了下来。 米晓冉和米晓卉此时又一起迎上,开始往新人身上头上撒彩色纸屑。 新郎边建军今天身上的衣裳是宁卫民给参谋的,一身考究的藏青色人民装。 他的头面也被理发店的师傅收拾得很利索。 这一切,都让他这个向来在人后蓬头垢面的澡堂子锅炉工,难得显出了英挺之气。 这小子也前所未有的,以一副得意神情,和熟人们打着招呼。 而新娘子李秀芝尽管容貌普通,穿着打扮也略显保守。 全身上下的衣服都未见红色,只是别在发上一朵喜字红绒花,嘴上抹了一点淡淡的口红而已。 但众目睽睽之下,她一步不落地紧随在新郎身后,那垂头不语羞红的脸,以及忐忑神态。 还是让她显出了小家碧玉独有的温柔与娇艳。 这自然引得围观好事之徒一个劲起哄,非逼着新娘子先叫爸妈,才许进院儿。 而在边建军的一再鼓动下,李秀芝总算鼓起勇气当众叫了爸和妈。 登时把边大爷乐得合不拢嘴,边大妈脆脆地答应了。 接着老太太亲热拉过李秀芝的手,就把身后头的亲近宾客开始一一作了介绍。 此时此刻,现场除了响起一片热烈的叫好和鼓掌声。 罗广盛和宁卫民也再次默契合作,挑上了一挂万字头的查鞭点燃。 很快,鞭炮再次在地上猛烈炸开,金蛇狂舞一样扭动。 那噼里啪啦的辣响,把一切客套和对话声都淹没了。 就只能看见一张张亲热说话的笑脸,结伴着,鱼贯着,往院内而入…… 到了里面,其实正式仪式倒是很简单。 无非是众目睽睽之下,清华池澡堂子领导作为证婚人宣读结婚证书。 然后一对新人当着大伙儿的面给边大爷边大妈敬茶鞠躬。 自此名分就算正式定下来了。 接下来,大家当然得起哄啊。 不少人闹着让新人说说恋爱史,再表演个吃苹果之类的小节目什么的。 而就在新人脸红心跳招架不住时,在大家嘻嘻哈哈乐不可支时。 边大爷及时出面抱拳说的几句客气话,给儿子、儿媳打了圆场,也给这场热闹恰到好处划上了休止符。 老爷子意思很简单,大致是承蒙大家关照,帮着张罗。 说他们家老大建军如今也成了大人,娶了媳妇,为这个,他们老两口也要好好谢谢大家伙。 没别的,今天请来了瑞宾楼的刘师傅掌勺,请大伙儿务必尽兴!吃好喝好! 这份谢意多实惠啊! 那无须多言,大家伙当然得连连叫好啦。 而随着掌声喝彩而散,各位看官也就识趣地不再难为新人了。 依次在安排下各寻其位,进屋落座去了。 至此,今天婚宴的菜品成色已经取代了一切,成了大家下面关注和谈论的重点。 边家今天的酒席一共设置了六桌。 边大爷老两口的屋里两桌,新人屋里一桌。 这都是招待一对新人领导、亲人、同学的主场。 而康术德的小屋和米家也设了三席,那自然是客场了。 用来招待其他院里邻居,和新郎新娘的普通同事们。 必须得说,这一天,刘师傅是大显身手啊,婚宴上的菜码还真不负大家的期待。 首先菜色编排得就够丰盛。 每桌凉热都有,一共十二道菜。 冷荤是,午餐肉、凉拌腐竹、鸡丝凉皮、五香鹌鹑蛋。 热菜有,鸳鸯扣(芋头扣肉)、木樨肉、赛螃蟹、酱爆鸡丁、干炸丸子、茄汁虾仁、虎皮肘子、栗子白菜。 主食就是两大盘儿的喜字馒头。 再加上早早用凉水冰湃好的“五星啤酒”、“北极熊”汽水、和管够的红星二锅头。 这顿席面,可以说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全齐了。 当然,和三十年后没法比,可问题是这年头的物资多么匮乏啊。 票证制度尚未取消,小老百姓家能搞到这些已经很不易了。 而最关键也是重要的是,刘师傅的手艺是真正的高超,那是实实在在师徒相传的手艺。 正文 第四百六十章 二选一 新侨饭店的地方是三方合伙人经过商议后最先舍弃的。 毕竟对一个上档次的高级餐厅而言,空间不足是硬伤。 虽然乔万林代表服务局也提了一个变通的意见,说其实也可以把餐厅搬到新侨饭店的二楼去办的。 只要愿意掏租金,整层交给你们都没问题。 但问题是天坛园方和宁卫民可各揣着自己的小心思。 一方是嫌那位置距离自家太远,担心鞭长莫及,自己被架空,不好沾光啊。 另一方是嫌那位置和即将开业的马克西姆餐厅距离太近,不想送上门去给自己头顶上找个婆婆管。 所以他们双方异口同声的嫌弃新侨饭店楼层太低。 一方说压抑,另一方说没法挂宫灯。 就这么着,相当果断的给否决了。 因此实际上真正需要做的选择题,其实也就剩下天坛北路87号与天坛公园内的北神厨二选一了。 但这个问题,却真是难以最终拍板啊。 哪怕三方开过了几次会。 尽管五金店那边很快明确表示给五万就搬走,而天坛园方也愿意白把北神厨给饭庄用。 各方面的条件和优惠都已经明确摆出来了。 这次谈话之后,宁卫民和蓝岚的相处的方式就有些改变了。 他们之间不再只是纯粹轻松的吃喝玩乐了。 这个姑娘真的有点受到了触动。 虽然还没有下定决心,就此重拾学业。 却愿意花费更多的时间,跟宁卫民讲述她对生活的迷惑,诉说她和父母沟通相处的障碍。 甚至关于未来、时间、生活、爱情、独立、自由、理想……这些更宽泛更虚幻的话题。 对蓝岚的这些思想问题,宁卫民既没有不耐烦,也没一本正经的说教。 大多数的情形下,他只是专心聆听,给予笑容,不去反驳。 其目的就是想让蓝岚一吐为快,先尽情的说出那些心底的伤感和迷茫。 等到发泄够了,她自己就会发现问题。 因为这就是青春的困惑,属于年轻人独有的,几乎每一个人都会在长大成人中遇见的烦恼。 以蓝岚的年纪和她的经历,还并不清楚这些烦恼,其实多么平凡无奇,无关紧要。 她就如同大多数人一样,总以为自己的人生是不应该落入别人一样的俗套里,必须与众不同才对得起自己。 但终究,时间和现实会逐渐让她意识到,自己错得有多么离谱。 因此宁卫民所能做的,便是倾听过后。 说那些任何年长,且带有善意的人,都会对这姑娘说的那些话。 他不强迫蓝岚如何选择,重点就是告诉她,成人的世界从来没有“容易”二字。 她要学会体谅父母的难处。 也要知道自己做决定的前提,就是必须懂得对自己负责。 无论她愿意不愿意,都必须承当起由此引发的一切风险和结果。 实事求是的说,效果居然还挺不错。 这不但因为宁卫民本质上是一个经历了许多的中年人。 而且像一个专业的心理医生,采取了较正确的说服方式。 更关键的是,作为朋友身份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说白了,这些道理并不是蓝岚那高学历的父母不懂得、不知道、未曾说过的。 但这种事也有点“医不自治”的意思。 因为立场不同,情绪不同,利益攸关等问题。 从蓝岚父母的口里讲出来,和从完全置身于事外的宁卫民口中说出来,完全不是一码子事儿啊。 也就难怪蓝岚这丫头会觉得宁卫民才是一心为她着想,对他产生充分信服和钦佩了。 七月中旬的时候,蓝岚终于决定,要重新回到课堂,备战高考了。 她不但自己花钱报了补习班,还打算用工资给父母买些礼物。 等于除了没有提前跟父母说,想给他们一个意外惊喜之外。 其余的都毫无保留遵从了宁卫民的建议。 所以在暑假结束之前,蓝岚也就更不想辜负这最后的好时光,要大玩特玩一场。 为此,她制订了许多计划。 想去游野泳,想去溜旱冰,想去爬香山,想去北海划船,还想去圆明园野炊。 甚至为了感谢宁卫民,她自己做东,反而请宁卫民去新侨饭店吃了一顿西餐。 宁卫民自然承情。 于是为了回馈,哄蓝岚高兴,他不但尽力抽时间陪同,还专门添加了个项目。 那就是带这还没爬到过长城顶端的丫头去八达岭,真正当一回“好汉”。 因为怕人多,他们专门挑了一个工作日。 蓝岚要做的就是开张病假条而已。 其余一系列准备工作全归宁卫民筹办。 为此,宁卫民不但买了不少吃的喝的。 啤酒、汽水、罐头、水果、酱牛肉、火腿、面包、瓜子、巧克力、泡泡糖……应有尽有。 还事先去前门西侧出租车接待站添了个单子,包了一辆华沙牌小轿车。 到了动身的日子,一大早,宁卫民就带着司机,去约好的见面地点接了蓝岚,然后往北进发。 别说,这天还真选得不错。 八达岭上微风拂面,阳光和煦,游人也确实不多,外国人就能占了有一半。 宁卫民和蓝岚不但坐车看景儿嘻嘻哈哈。 到了长城脚下,更是兴高采烈。 一起背着吃喝,混在一干黄毛蓝眼睛里,往远处蜿蜒起伏的长城上攀登。 只是真爬起来就有点不顺利了,蓝岚路上歇了好几起儿。 这倒不是累的,而是被宁卫民逗得。 敢情宁卫民肚子里就是个杂货铺,来自数十年后的网络段子脑洞又太大。 对当下的人,逗乐儿效果完全是爆炸似的。 以至于蓝岚爬的过程中频频笑岔了气儿,不得不捂着肚子坐台阶上休息。 这么磨蹭下来,虽然来的挺早,却赶了个晚集。 都快中午了,他们才得以站在八达岭的最高处。 不过话说回来,这番辛苦当也值得。 此刻极目远眺,风景如画,令人心旷神怡。 特别是成功登顶,还有“好汉”光环加身。 就更是让蓝岚趾高气扬,心里充斥着说不出的欢快愉悦。 当然,劳累总是免不了的,一股子兴奋劲过去,俩人就感到腿肚子转筋了。 那不用说,怎么也得好好休息一会儿,吃点喝点,补充补充体力才能下去。 这样,他们就找了一个背风向阳的角落,铺开带来的塑料布,靠着墙肩并肩坐在一起。 然后取出吃的喝的,开始野餐。 但就在他们俩拿着汽水瓶干杯,抢着争着,互相往对方嘴里塞吃食,正闹得最欢实最开心的时候。 一个意外彻底结束了这一切。 忽然间,从不远处一群正在交谈的人里,居然走过来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沉声不语站在了他们俩的面前。 这个人,穿着相当高级的皮鞋,且擦得一尘不染。 只是由于他站的方向是背光的,中午的阳光又太刺眼。 宁卫民和蓝岚虽然能看清他的腿,但抬起头来,却很难看清此人的眉目。 老半天,宁卫民才看出眼前是个五十岁初头,脸上带着金边眼镜的中年人。 他不认识这个人,正为了此人严肃的表情感到奇怪的时候。 忽然耳边就传来了蓝岚的一声“爸”。 大吃一惊的宁卫民转头看去,发现蓝岚两眼睁得老大,几乎都直了。 原本泛红的脸色更红了,全然一副无所适从的紧张神情。 等他再转回头去看那男人。 除了明显察觉,蓝岚的容貌和此人似乎确有相似之处。 而且也感受到到了来自蓝岚父亲目光审视下的巨大威压。 我去,没这么巧的吧! 这样的对视里,即使心里无愧,宁卫民情不自禁生出几分局促。 他赶紧站了起来问好。 “您好,叔叔。” 蓝岚跟随着也站了起来,结结巴巴的解释。 “爸,这是,这是我…我单位同事。” 但这话,说还不如不说呢。 磕磕绊绊,又是撒谎,反倒显得心虚。 完全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作用。 何况这还是工作日呢,俩人都不上班,跑这儿玩来了!这也不像话呀! 宁卫民无奈看了蓝岚一眼,知道肯定瞒不过蓝岚父亲,要惹麻烦。 正文 第四百六十一章 三六九等 人遇到难以解决的问题,最好的办法是什么? 那就是请教自有丰富经验的人,或者说是自己心目里的能人。 正如孙策临终叮嘱弟弟孙权的话一样,内事不决可问张昭,外事不决可问周瑜。 宁卫民无论遇到了什么事儿,兹要想不明白,他当然就得去请教自己的师父康术德了。 这几乎已经成了他穿越到这一世的一种依赖本能。 也是孤儿身世能够得到抚慰的一种精神慰藉。 是一种幸福。 所以因为选址的问题,他也就烦恼了两三天,就毫不犹豫的扔下身段儿了。 当然,有求于人就必得有所表示啊。 何况老爷子头两天还发作了他一把。 抱怨他不给买酒喝呢。 于是这次,宁卫民就打了电话,托糖业烟酒公司的黄新源从他们内部渠道,搞点“南黄陈绍”送给老爷子。 说实话,如今高品质的南黄酒已经不似过去那么少见了。 因为自打1981年起,京城对外埠开放酒水市场之后,各路酒厂就纷纷携带自家好酒进京开拓市场。 而且最近也是赶巧了,即墨黄酒厂的厂长携带本厂的老酒进京四处活动,正在大宴宾客,四处送礼,为自己的产品做推广。 还没等宁卫民琢磨好,到底该不该把广告上的地址换地方,如果换又该换到哪儿去。 时间就到了边家大喜的日子。 这个年头,由于生活条件所限,还有旧日风俗使然。 京城百姓的红事儿、白事儿很少在外面的饭馆儿举办。 流水席还是最主要的形式,于是大杂院便经常成为举行婚礼和设宴的场所。 还别看大杂院住户多,小房林立,院内非常拥挤,似乎办喜事相当不便。 可实际上却不是这样。 因为真到了有某户人家办喜事儿的时候,一个院儿里的邻居们,无不会为这户人家着想,也都一起跟着紧着忙和。 没有人会安心待在一边看热闹的,其尽心尽力的程度,丝毫不亚于为自己家里办事。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年头没人三天两头的老搬家。 每天进出院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们,心里打着的谱儿,都是彼此要互相守望一辈子的。 今日帮人就是明天帮己啊,那还能不实心实意的帮忙吗? 甚至平时哪怕积攒下什么龃龉、矛盾,往往都会借助这样的日子付之一笑,无形化解。 这就是当年解决邻里隔阂的最佳契机。 像1980年10月1日,扇儿胡同的2号院,边家办的这场婚礼就是如此。 作为邻居,罗家、米家和康术德、宁卫民不但都送了礼。 而且是打从国庆节前头几天,便帮着边家张罗忙乎起来了。 大家是各展其能啊。 比如说罗家,刚得的大孙子可还没出月科呢。 这年头产假又少,按规定最多才给产妇十五天。 本身这一家子为了这大孙子和大儿媳妇的身子骨儿忙得不亦乐乎。 可考虑到边家亲戚少,边大妈的为难处。 罗家大儿媳妇还是痛快应承下来,替边家当这个“娶亲太太”。 区里糕点厂上班的罗师傅更是带着大儿子一起动手,借用厂里的烘炉,烤制出了五十斤“龙凤喜饼”。 作为贺礼送给边家。 这可给边家全家喜坏了,因为既添了喜兴,也实用啊。 作为回礼馈赠亲友再合适不过了。 边大爷受了礼物直说,“哎哟,真是辛苦您喽。这可是市面上已经找不着的东西了,没想到孩子能有这个福气。有您这‘正明斋’的手艺给戳着,那不但体面、提气、喜兴,也是京城独一份啊。承您的盛情,我替俩孩子多谢您了。” 罗师傅则哈哈一笑,“您别跟我客气啊。不说咱们这么多年了,应当应份。就按老话说,货卖识家。这年头,也就您还看得上我点手艺啦。您兹要满意,我做着着就高兴。说实话,老不做这东西了,也是难得过回瘾哪。” 米家也一样,米婶儿不但帮着边大妈给边建军两口子缝了四铺四盖。 还利用副食店上班的优势,帮着边家用最实惠的价钱张罗了一系列的鸡鸭鱼肉米面糖油。罗师傅则哈哈一笑,“您别跟我客气啊。不说咱们这么多年了,应当应份。就按老话说,货卖识家。这年头,也就您还看得上我点手艺啦。您兹要满意,我做着着就高兴。说实话,老不做这东西了,也是难得过回瘾哪。” 罗师傅则哈哈一笑,“您别跟我客气啊。不说咱们这么多年了,应当应份。就按老话说,货卖识家。这年头,也就您还看得上我点手艺啦。您兹要满意,我做着着就高兴。说实话,老不做这东西了,也是难得过回瘾哪。” 米家也一样,米婶儿不但帮着边大妈给边建军两口子缝了四铺四盖。 还利用副食店上班的优势,帮着边家用最实惠的价钱张罗了一系列的鸡鸭鱼肉米面糖油。 米家也一样,米婶儿不但帮着边大妈给边建军两口子缝了四铺四盖。 还利用副食店上班的优势,帮着边家用最实惠的价钱张罗了一系列的鸡鸭鱼肉米面糖油。 光猪肉就给弄了半扇子来,暂时这些东西还都能存在副食店的冰库里,那才真是省了大事儿呢。 而宁卫民也做了一个小小的牺牲,把自家的小厨房腾了出来。 他和康术德这两天就不动火了,这房就专门给边家专门存放瓜果蔬菜各类杂物了。 开席那天,这小房也可当做专门沏茶倒水的茶房摊儿来用。 至于至关重要的厨师,则是康术德出面请的老朋友,在门框胡同的“瑞宾楼”干了多半辈子的刘师傅。 这位刘师傅今年已经六十五岁了,不但已经退休,而且派头可真不小。 结婚前一天,刘师傅带着俩徒弟来做准备工作,老京城人管这叫“落定”。 他那俩徒弟都是三四十岁的人了,一个挑着两个木箱子,另一个背着个大包袱。 老头儿前面大摇大摆走了,俩徒弟老实头一样,亦步亦趋后头跟着。 到了这儿,打开这些东西再一看。 箱子里面不但装着做饭用的锅,还有碗、盘、勺等餐具,全都是一整套一整套的家伙。 包袱里则是刀具,就更讲究了。 一把切菜刀,一把羊脸子刀,一把小刀。 羊脸子是斜的,剔肉使的。 小刀就是切菜什么,切佐料使的。 此外还有一个铁勺子,一个笊篱,把儿都长,还都是枣木把儿的。 枣木把儿硬啊,经烧,扛火,而且因为岁月的浸染,已经油亮油亮的,红的就像烧着的火。 就这些家什,一看就透着专业。 随后,就由这两个徒弟开始在院里砌炉灶、备菜等。 一位年轻的师傅砌灶非常麻利,不一会便在院中砌成两座炉灶。 备菜的师傅也非常利索,开始了准备工作,切肉,剁馅儿。 然后俩人一个收拾鱼和鸡鸭,另一个就起架油锅,炸丸子。 什么样的丸子过油到七成,什么样的丸子过油到五成,到六成,有的三成熟就得起灶,过油的成熟都不一样。 偏偏整个过程里,这位刘师傅任何活儿他都不沾手,只是和康术德一起坐在边家喝茶抽烟。 然后跟主家儿一起看看厨房里的东西,合计做什么样的席面儿。 连看都没去看院儿里忙得一脑门子汗的俩徒弟。 等走的时候,边家老两口还是恭恭敬敬给刘师傅送了出来。 跟着转身又一个劲儿的跟康术德作揖道谢。 就这景儿,看得院里这些年轻人一个个直犯谜症。 谁都不知道这老头子有多大的能耐,值得边家老两口这么点头哈腰的。 就连宁卫民和边建功,他们俩凑一起时,也都小声议论呢。 “至于的嘛,瑞宾楼的厨师?再牛,他也不就一做褡裢火烧的嘛,怎么看着都赶上皇上的厨子了?” “是啊,这位这到底是有多大本事,才能有这个做派啊?我就不信,他能把肘子做出龙肉味儿来?那俩徒弟还真这么伺候他。这都什么年代了?封建意识怎么还这么强啊……” 冷不防罗师傅听见了,一人儿赏了一个脑瓢儿,跟着就挤兑他们俩。 “你们俩懂个屁,也忒不知道好歹了。甭说其他,先瞅瞅外头的行市,现在回来的知青们可都扎堆儿结婚呢,本来厨师就不好请啦。像这么再行的好厨师就更能难找。人家刘师傅可都退休啦,要不是看你们康大爷面上,人家才不出山呢。” “再者说了,这褡裢火烧怎么了?别瞧不起,那是一般的吃食吗?那是口子厨独有的吃食。满京城你找去,只有瑞宾楼一家会这手,为什么?就因为这瑞宾楼是打破了千百年口子厨不开菜馆的规矩,开饭馆子的独一家。” “什么是口子厨?又不知道了吧?告诉你们俩,那是咱京城只跑大棚做宴席,专门忙和红白喜事的厨师。自打解放以后,城里讲究移风易俗,红白事简办,就没有口子厨的容身之处了。所以如今也就这瑞宾楼一脉,才挑得起这红白喜事的真正大梁来。也就是这刘师傅,才知道席面怎么编排。” 边建功还有点不服气。 “罗师傅您这话我就不明白啦。啊,合着其他饭馆儿的厨师不是厨师。还非得这一脉才行。那他们怎么不干脆去人民大会堂做国宴啊?我就不信,他们真觉悟那么高,不上朝堂,非心甘情愿为人民服务?” “嘿,你小子,诚心抬杠啊?” 罗师傅一龇牙,开始教训。 “你还甭说,其他饭馆里的厨子或许是有做菜水平比这位刘师傅高的,这我承认。可办民间宴席可和国宴不一样啊。办得了国宴的真办不了这婚宴。为什么啊?差钱上了。” “国家宴席水平高啊,物资都是专供的,什么时候听说过缺材料的。但刘师傅的本事就在这儿了。我过去就领教过一次口子厨的本事,十二道菜,这十二道菜什么都没有,除了猪肉就是白菜,一道菜是一个味儿。这国宴的厨子行吗?” “最关键的,也是口子厨最得人心的地方。那就是重信义,能替主顾着想、周全,从不亏人。不但他们做出的菜善用材料,总比原定丰盛实惠,绝不会偷工减料。对于经济不宽裕的人家,还能按事先讲好的价钱酌情而定,想办法周全主顾脸面,完成看似不可能的任务。” “像口子厨接活儿在商谈的时候,必须当面讲妥席面样式,到底有鱼虾海参一档,还是鸡鸭鱼一档,又或是米粉肉、狮子头、红焖肘子之类。尤其必须说明是为得吃、好看,还是省钱,以决定具体做法。” “常见的席面有“八大碗一海”、“八大碗两海”、“八大海一锅子”、“花九件”、“四到底”之类。但再俭也就是以肉炒菜为主了,总得有道肉丸子吧。” “可要碰上连这个钱也出不起的人又该怎么办呢?打个比方来说,一桌十人,每个人只有馆子里吃盘炒饼的或是碗牛肉面的钱。还能办包席吗?这种情况下往往主家自己都脸红,不好意思出口。 “我还告诉你们,只要人头够多,你说出个具体钱数来。口子厨就应,而且还能把这样的席面办得漂漂亮亮。要么是四大盘肉炒菜、两碗烩菜,一大盆汤、米饭、馒头和花卷。要么就是四大盘肉炒菜,一碗肉丁炸酱、一碗肉片鸡蛋打卤,过水儿面条管够。” “说白了,人家口子厨挣得钱,全凭手艺,从不浪费原材料上省。办事原则永远都是‘谁也甭亏了谁,您好我好大家好’,好借此拉住回头客。就为此,京城普通人家办红白事儿绝不找馆子,而专找口子。换成饭馆的厨子,你们说行啊……” 就这一席话,把宁卫民和边建功全说没声了。 尤其是边建功,一琢磨,刚才自己的话,还真是有点得便宜卖乖啊。“说白了,人家口子厨挣得钱,全凭手艺,从不浪费原材料上省。办事原则永远都是‘谁也甭亏了谁,您好我好大家好’,好借此拉住回头客。就为此,京城普通人家办红白事儿绝不找馆子,而专找口子。换成饭馆的厨子,你们说行啊……” 就这一席话,把宁卫民和边建功全说没声了。 尤其是边建功,一琢磨,刚才自己的话,还真是有点得便宜卖乖啊。 正文 第四百六十二章 平民智慧 “行了,扯了点没用的闲篇儿,咱还是接着说正经的吧……” 康术德逗弄够了徒弟,又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接下来往下扯。 “前面儿说了这么多,饭铺的经营特点你应该听明白了吧?关键就在于价钱便宜,节省时间啊。这种饭铺,没有麻烦的吃食,几乎都是现成的。简单加工一下,等不了多会儿就能填上饥火。但在饭铺吃饭,也就是个将就,填饱肚子为主。” “一般情况下,半斤肉丝炒饼,一碗酸辣汤,就是一个人的消费水平。二三人吃,可能要饺子,汤面,再要点儿小酒小菜的。一家老少几口人,才会要家常菜吃米饭。所以这种饭铺的利润,就在于多种经营、方便快捷和薄利多销上了。在满足顾客多种口味需求的前提下,还得省事、便宜和实惠。” 宁卫民听着频频点头。 心说了,这不就是日后的中式快餐嘛。 像什么成都小吃、沙县小吃、老家肉饼、南城香、真功夫、永和豆浆、庆丰包子铺,几乎全这路数。 1978年之后,改革的春风吹遍神州大地。 共和国带着刚刚摆脱禁锢的喜悦,沐浴在新时代的光辉里。 只是尽管社会大体环境在持续不断的好转。 但也并非所有人的日子,都能于第一时间扭转颓势,奔向幸福的康庄大道。 因为有句话说的好,全天下幸福的人都是一样的,而不幸的人却各有各的不幸。 别忘了,五个手指头还不是一边儿长呢。 人世间总有那么少数的几个人,是背得离谱儿的特例。 明明没做错什么,他们的日子却在酸涩的苦水里越浸越深,一点儿不见好转的迹象。 让人无法不心生同情。 可即便是这样的可怜人,也仍旧不是最糟的情况。 因为比一个可怜人还要凄凉的,是两个这样的可怜人碰到了一起。 而且在这两个可怜人之间,还有着事关生存的根本性利益冲突。 说白了,就像电影《唐伯虎点秋香》里的“比惨”段子一样,那才叫造化弄人哪! 这可不是胡说八道,现实生活里,真有这样的事儿。 别处不提,就说京城煤市街扇儿胡同2号院的一老一少吧。 他们就属于这样狭路相逢的两个倒霉蛋。 老的叫康术德。 1918年生人,祖籍津门静海。 少年时逃荒来到京城,后以“打小鼓儿”为业。 由于旧时年月里,京城只有两个行业最来财。 一个是吃瓦片的,另一个就是古玩行。 康术德不但在京城娶了媳妇,还买了房子。 实际上这扇儿胡同2号院,他就是房东。 只是时代的更迭,却让人生的方向很难把握。 解放以后,康术德全家都回了老家。 随后经过十几年的沧海桑田,变得只剩下孤身一人。 1979年,老家房子偏偏又因雨坍塌了,康术德就又跑回京城来了。 再见面,院子里这些老房客对康术德都心生同情。 因为就他那穷困潦倒的样子,比起他当年要饭进京的形容也不差什么。 于是在几户房客的说项之下,经由街道和房管部门批准。 康术德就搬进了他原先住过的两间小北房,暂且容身。 由于户口申请有个过程,康术德领的粮本儿是临时性的,每月的油盐酱醋,暂时都得靠邻居们帮衬。 经济来源呢,康术德也只能先靠给运动中改名为“京城中药店”的同仁堂糊纸盒子聊以过活。 这样的处境,对这么一大把岁数的人来说,可怜不可怜? 可别看他可怜,还有比他更可怜的。 说起来也邪门了,就没有这么巧的。 偏偏就在康老头儿勉强安顿下来不久。 另一位同样有权住这两间小房的主儿,也在1979年冬天,跑回京城来了。 这就是返城知青宁卫民。 说起这小子,更是个苦孩子。 宁卫民是1961年生人,父亲宁长友是大栅栏起重社的三轮车夫。 在他两岁的时候,就因为烟酒无度犯了脑淤血,早早过世了。 宁家实打实,没有什么亲戚朋友。 所以这幼年丧父的孩子,连一天好日子都没有过。 全是靠他那个在街道缝纫社上班的寡妇妈独自拉扯大的。 至于他们娘儿俩搬到扇儿胡同2号院来,当然是康术德一家搬走之后的事儿。 主要是街道干部们特意照顾,可怜卫民妈寡妇失业的不容易。 觉得她们要是搬到这儿来,上班也就近了。 他们就属于这样狭路相逢的两个倒霉蛋。 老的叫康术德。 1918年生人,祖籍津门静海。 少年时逃荒来到京城,后以“打小鼓儿”为业。 由于旧时年月里,京城只有两个行业最来财。 一个是吃瓦片的,另一个就是古玩行。 康术德不但在京城娶了媳妇,还买了房子。 实际上这扇儿胡同2号院,他就是房东。 只是时代的更迭,却让人生的方向很难把握。 解放以后,康术德全家都回了老家。 随后经过十几年的沧海桑田,变得只剩下孤身一人。 1979年,老家房子偏偏又因雨坍塌了,康术德就又跑回京城来了。 再见面,院子里这些老房客对康术德都心生同情。 因为就他那穷困潦倒的样子,比起他当年要饭进京的形容也不差什么。 于是在几户房客的说项之下,经由街道和房管部门批准。 康术德就搬进了他原先住过的两间小北房,暂且容身。 由于户口申请有个过程,康术德领的粮本儿是临时性的,每月的油盐酱醋,暂时都得靠邻居们帮衬。 经济来源呢,康术德也只能先靠给运动中改名为“京城中药店”的同仁堂糊纸盒子聊以过活。 这样的处境,对这么一大把岁数的人来说,可怜不可怜? 可别看他可怜,还有比他更可怜的。 说起来也邪门了,就没有这么巧的。 偏偏就在康老头儿勉强安顿下来不久。 另一位同样有权住这两间小房的主儿,也在1979年冬天,跑回京城来了。 无论谁,都有正当的理由为他们自己主张权力。 可别看他可怜,还有比他更可怜的。 说起来也邪门了,就没有这么巧的。 偏偏就在康老头儿勉强安顿下来不久。 另一位同样有权住这两间小房的主儿,也在1979年冬天,跑回京城来了。说起来也邪门了,就没有这么巧的。 偏偏就在康老头儿勉强安顿下来不久。 另一位同样有权住这两间小房的主儿,也在1979年冬天,跑回京城来了。 无论谁,都有正当的理由为他们自己主张权力。 所以难啊!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真让人为难! 别说两个不幸的人,他们自己感到烦恼、闹心了。 甚至就连他们身边的这些人,也无不代他们摇头叹息,为难地嘬牙花子。 于是经过好一番合计和商议,街道干部们最终给出的解决方式,那就只能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平分! 既然让谁搬走也不合适。 两间小房,就干脆一人一间吧。 可说实话,对这种结果,无论是康老头儿,还是宁卫民,谁心里也舒坦不了。 因为这不是幼儿园小朋友们排排坐,分果果。 首先这房分里外,那就是个问题。 这两间小房,其实是小院正面五间北房最东边的两间。 等于是一个门在里,还有一个门在外的套间。 临时破一个门当然是不现实的。 钱不钱放一边,就是为了保暖考虑,那也得等春暖花开才好动手。 那谁里谁外啊? 两个都想住进里头去,都知道住外面受干扰。 为这,就得先掐一架。 康老头的倚老卖老起了作用。 他说自己岁数大了,受不得风。 以此暂胜一局,搬进了里间。 可没两天他就主动从里屋又换出来了。 不为别的,全因为宁为民把他父母的遗像挂外间西墙上了。 康老头每天出来进去的,都得跟照片上的死人打照面。 时间一长,他受不了了。 是宁可自己一把老骨头吃风,也不愿意再让宁卫民的父母拿眼神瞪自己了。 而这才刚开始,后头的争执就多了去了。 比如说,宁卫民厌恶康老头打呼噜。 康术德呢,又嫌弃宁卫民没规矩,不懂礼貌。 再比如,宁卫民天天怪康术德把外屋弄得都是纸盒子,臭浆糊味儿散都散不出去。 康老头呢,也是坚决不让宁卫民屋里抽烟,怕他把纸盒子引着了。 而且反唇相讥,说他不洗脚就上床,那味儿比浆糊还大。 还有哪,宁为民没收入,可也得吃、得喝。 他毫不客气的拿康老头的米面、煤火来用。 康老头又如何肯干呢? 他当然得捂着,不乐意当冤大头。 可宁为民又说了,这屋里的家具、炉子和锅碗瓢盆可都是他们家的。 不给吃喝,那就别用。 就这样,俩人直吵得惊动了邻居,才在大伙儿的劝说和见证下,又协商出一个法子。 那就是宁卫民每天得帮着糊一定数量的纸盒子,还得把副食本拿出来和康老头公用。 这康老头才能提供免费的吃喝煤火。 总之,这一老一少,从开始碰面争房,彼此就没有过好印象。 带着个人情绪,生活习惯还这么大的差异,自然过不到一块去。 对他们来说,什么事儿都能成为矛盾,人脑子没打成狗脑子已经不错了。 而这,也是给整个小院儿出了道难题。 几家邻居们烦的啊,一说起给这俩人劝架,个个都脑仁儿疼。 难就难在了偏着这个不行,向这那个也不行,怎么办都是错啊。 可也别说,就在大家都以为康老头和宁卫民会在弱弱相残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除了互相伤害再也不会出现其他的可能的时候。 命运这个家伙又安排出了另一种非常奇妙的转折剧情,一下就把局面由坏变好了。 也就是1980年春节前后吧。 这两个堪称是前世冤家、今世对头的人,不但旧日的矛盾全盘化解,反倒还变得亲如一家了。 要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啊? 答案其实很简单,就五个字儿而已,患难见真情! 这种转变的起因发生在腊月二十八那天。 老人觉少,就起得早。 那天康术德一起床,就发现屋里煤火味儿不对。 披着件衣服,他寻着味儿就找到了宁卫民的门前。 跟着一通拍门叫人,屋里没丁点儿反应。 老头儿登时急了,知道不妙。 果断拿凳子把内屋窗户给砸碎了,这才救了宁卫民的小命。 偏偏等到过了年之后,又轮到康术德出事了。 一个工作日的中午,宁卫民从外头赶回来吃饭。 没见着吃食,倒是发现老爷子手里拿着纸盒子,闭着眼趴桌子上了。 怎么叫都叫不醒。 再一摸,脑门滚烫。 得了,宁卫民也不含糊,赶紧背上康术德。 又招呼了旁边在家的邻居——退休的边大爷,和居委会主任边大妈老两口。 几个人一起给老爷子送友谊医院去了。 没想到情况不甚乐观,不光得打点滴,人还得住院观察两天。 问题是康术德看病必须自费,这钱谁来掏啊? 就在边大妈跟医院磨嘴皮子,问能不能让居委会作个保的时候。 谁都没想到,这宁卫民出去了一会儿。 半个多小时后回来了,就跟变戏法似的,当场拍出了六十块钱。 更让人没想到的是,急赤白脸交完了钱。 都没容边大妈和边大爷过问呢,宁卫民就一头栽倒在地了。 现场登时大乱啊。 边家老两口也吓坏了,赶紧招呼路过的医生给看看怎么回事。 随后谜底才彻底揭开。 这钱到底是哪儿来的啊? 敢情宁卫民急中生智,他刚才去抽血室献血去了。 兜里的单子写得清楚着呢。 从他身上抽了300CC,换来了这笔救命钱。 还有,可别忘了,这都什么时候了? 宁卫民直到此时,都没吃饭呢。 他背着人到了医院,饿着肚子抽完血,心里又有火,连水都没喝一口,又怎么能不晕呢? 那想想吧,当康术德被救回来,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心里又会是什么滋味啊? 人心可都是肉长的,哪怕日常生活里,有着再多的龃龉,也抵不上过命的交情不是? 说起来,这一老一少谁都没想到,真遇到关键时刻,对方会这么干。 所以经过这番折腾,他们都觉着对方是可以共患难的依靠。 彼此念着对方的好,自然而然就和睦起来了。 再往后,那肯定不一样了。 弱弱相残变成了同病相怜,宁卫民敬老,康术德爱幼。 俩人即便再有什么矛盾,互相也能包容了。 他们说话再没动过肝火,倒是经常笑呵呵的聊天逗闷子呢。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爷儿俩,原本就是一家子呢。 就这样,街道干部们总算放宽心了,甚至有心想把这一老一少并户,促使他们真成为一家人。 而扇儿胡同的街坊邻居们呢,也都喜笑颜开,把此事当成了“人间自有真情在”的典范,津津乐道个没完。 但在这里,有句话还是得先说明白了。 这看似已经圆满的结果,却并不是故事的结束,仅仅是故事的开始。 因为命运玩儿得这一把花活,其匪夷所思的程度,远超人们所能想象的范畴。 就没有一个人能够觉察到,他们眼里的宁卫民,其实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宁卫民了。 这小子的身体里,已经换成了一个全新的灵魂…… PS:首发站起点,其他阅读平台的朋友,打赏订阅最好能移驾。 正文 第四百六十三章 醍醐灌顶 康术德可没管宁卫民怎么去琢磨,由着他自己去消化,继续往下授课。 “饭铺往上那就是饭馆了。饭馆又称菜馆或炒菜馆。在饮食业里属于中档次的位置。大多数情况,都是以‘居’、‘斋’为名的。它和饭铺最大的区别,除了在于房屋多了,空间大了。更在于每家饭馆都有自己独家风味,必须得有一两样拿手的招牌菜。京城过去有‘八大居’之说。那都是比较有名的中档餐馆。还有什么砂锅居、柳泉居、美味斋也是。” “饭馆专营小卖,以小炒和成桌的酒席为主要盈利手段。因此一般都设有包间和雅座。而且为招揽顾客,还都会在门前幌子上写着‘应时小卖,随意便酌,四时佳肴,南北名点’等字样。” “不用说,开饭馆的利润,自然就比饭铺高了许多啊。那么为招揽较有层次的顾客,当然就需要热闹的好地段。像前门大街两侧的大栅栏、煤市街、打磨厂、肉市,就最为集中。” 不过好在康术德的为人,有个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爱在细枝末节上计较。 就像猴票的事儿似的,老爷子也不是没劝过宁卫民,怕他把钱打了水漂。 但本分尽到了,宁卫民不听,非要一意孤行,也就由他了。 反正是钱是他挣来的么。 这次一样。 已经明显感受到了宁卫民的诚意,康术德就没太在意这小子拿自己比成窝头的不恭。 只把这当成年轻人口不择言。 老爷子在乎的倒是另外一件事,不能不提前跟宁卫民说明白了。 “卫民啊,我得说你这番话有几分道理。年轻人有你这种眼光和见识的不多。无论讲办事,还是看脑子,你都没挑儿,是块好材料。所以你要拜我当师父,这么看重我,我打心里高兴。” “其实话还可以这么说,我都这把岁数了,就巴不得时常跟人聊聊当年的事儿。你愿意听我唠叨,这本身是我求之不得的事儿。” “更何况,咱爷儿俩还挺有缘。因为这间小房,你和我,从天南海北凑到这儿来。咱们之间有过矛盾,但更多的是同病相怜的处境和过命的交情。所以,我就更犯不着对你藏着掖着,对不对?” “可问题是,我不能误人子弟啊。你跟我学,学不着好儿。说实话,这行里有许多见不得光的东西,那是生意经。什么是生意?生意生意,生出主意骗人。这和讲究货真价实的买卖不同,是偏门儿。你学这个,就是学投机取巧,学怎么算计人心。我是真怕把你的心思弄歪了,害了你。” “我就问你。难道你就想一辈子老这么自己一个人儿混着?难道你不想找个安稳体面的工作成家立业?你得踏踏实实、本本分分的活啊,那才能有个好前程,有个稳定正常的生活。” “好好看看我,前半辈子怎么折腾,后半辈子怎么遭罪,一辈子瞎忙和。老了老了混到这步田地,双手攥着的只有空拳。难道你也想像我一个样儿?” 毋庸置疑,康术德这些情声并茂的话都是发自肺腑的。 只要一听,就知道老爷子是诚心诚意为了宁卫民好。 可话说回来了,佛法虽广,却不度无缘之人。 此宁卫民早不是过去那个宁卫民了。 这小子穿越过来的灵魂是当世第一黑。 来到这个年代,心里简直憋着一团火,是奔着要当叱咤风云的投机大鳄去的。 所以这些话没用。 宁为民仍是不撞南墙不死心的心态。 “老爷子,我这么跟您说吧。我这人受不了约束,自由散漫惯了。向往的就是海阔天空,怕的就是天天活得一个样儿,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手上。” “还有,您别忘了,我是个孤儿,无依无靠。我和别人天生就不在一个起跑线上。要按照正常的方式去生活,我只能排别人后头,或者溜边儿站。好事儿哪儿轮得上我呀!” “所以我想得已经很清楚了,除了自己个儿,我没别的依仗。就得靠自己折腾,去另辟蹊径,才有可能活好了。” “您不希望我当个处处碰壁的废物,窝窝囊囊过一辈子吧?您不希望我任性胡折腾,弄出无法收拾的烂摊子吧?所以您要是真为我好啊,那您就应该成全我。” 嘿,瞧这话说的,反倒把康术德逼到了道德死角上了。 可老爷子也不是吃素的,毕竟是靠嘴吃饭的老前辈。 虽然心里感叹,“看来什么人就是什么命”,已经被宁卫民说得动心了。 但嘴上却还得给一下子,不能让他太嘚瑟了。拾的烂摊子吧?所以您要是真为我好啊,那您就应该成全我。” 嘿,瞧这话说的,反倒把康术德逼到了道德死角上了。 可老爷子也不是吃素的,毕竟是靠嘴吃饭的老前辈。 虽然心里感叹,“看来什么人就是什么命”,已经被宁卫民说得动心了。可老爷子也不是吃素的,毕竟是靠嘴吃饭的老前辈。 虽然心里感叹,“看来什么人就是什么命”,已经被宁卫民说得动心了。 但嘴上却还得给一下子,不能让他太嘚瑟了。 “你小子,少跟我来里个儿啷。你沾上毛儿比猴儿都精,什么能干,什么不能干,你心里不知道?你要多行不义,自己找死,可赖不到我头上。那是报应!” 宁卫民连忙嬉皮笑脸称是。 “对对,您说的都对。可话说回来了,咱爷俩如今感情多好啊。您心肠又善,当然盼着我好了。可万一我要没个好下场,哪怕是我自作自受。于您,心里不也得难受啊?我不能给您添堵不是?” 康术德也是为宁卫民的厚脸皮彻底折服了,再次摇了摇头。 “行了,别油嘴滑舌的了。既然你死心塌地非要学,那我要再拦你反倒显得我小气了。不过传艺有传艺的规矩,既然你要拜师,那就得有个说道儿。” “您说,我听着呢。”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个理儿明白吧?我可没有子女。收你做徒弟,我后半辈子就着落在你头上了。你不但得管我吃喝拉撒,还得管我生老病死,给我养老送终。嗯,怎么样?你还拜师不拜师啦?” 一边说着,康术德的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宁卫民,非常仔细的观察他的反应。 老爷子心里有个主心骨。 他知道在赡养老人这件事上,一个人的态度,才最能说明他的品行。 虽然说是一回事,做是另一回事,看一个人还得长期看是否能言行合一。 可要连应都不敢应,这本身就已经是个消极信号了。 所以只要宁卫民神色显得为难和踌躇,就说明这小子没他想的那么可靠。 那以后对宁卫民的信任自然就要打个折扣了。 没想到结果还让他特别满意。 宁卫民非但丁点迟疑都没有,反倒高兴极了,连声嚷着。 “拜啊,当然拜啊。老爷子您也太瞧不起我了,早这么直来直去多好。” 康术德还怕他年少不经事,把题目想简单了,特意补充了几句。 “你可仔细斟酌着,这不但意味着平日端茶递水,洗衣做饭,或许将来我下不来炕,还得要你把屎把尿,熬药熬夜呢。” 可宁卫民依然如故。 “嗨,哪有什么?还别说您是我师父了。哪怕您不愿意收我当徒弟,就冲咱俩的缘分。我也不能看着您晚年真没有个着落啊。没问题,应当应份,全包我身上。” 跟着就主动磕了一个。 “师父在上,徒弟给您见礼了。” 那没的说啊,眼瞅着宁卫民做到这份儿上,康术德反倒有些不落忍了。 他赶紧招呼宁卫民起身,跟着一激动,仰脖又喝了一个满杯。 那是红光满面,容光焕发啊。 可这儿得说一句,老爷子高兴也是瞎高兴。 因为他完全一厢情愿,错误的高估了宁卫民了。 在老爷子看,非亲非故的宁卫民愿意给他当这样的床头孝子,那可真太不易了。 可反过来对宁卫民来讲,却满不是那么回事。 宁卫民是认为自己未来肯定会很有钱吗,照顾个把老人又有什么啊? 大不了就开个养老院呗,一边养着康术德,还能顺便挣钱呢。 这也只能说,不怪老爷子看不穿,只怪世界太疯癫啊。 谁让他碰上了一个灵魂穿越了时空界限的妖孽呢。 不过好在康术德的为人,有个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爱在细枝末节上计较。 就像猴票的事儿似的,老爷子也不是没劝过宁卫民,怕他把钱打了水漂。 但本分尽到了,宁卫民不听,非要一意孤行,也就由他了。 反正是钱是他挣来的么。 这次一样。 已经明显感受到了宁卫民的诚意,康术德就没太在意这小子拿自己比成窝头的不恭。 只把这当成年轻人口不择言。 老爷子在乎的倒是另外一件事,不能不提前跟宁卫民说明白了。 “卫民啊,我得说你这番话有几分道理。年轻人有你这种眼光和见识的不多。无论讲办事,还是看脑子,你都没挑儿,是块好材料。所以你要拜我当师父,这么看重我,我打心里高兴。” “其实话还可以这么说,我都这把岁数了,就巴不得时常跟人聊聊当年的事儿。你愿意听我唠叨,这本身是我求之不得的事儿。” “更何况,咱爷儿俩还挺有缘。因为这间小房,你和我,从天南海北凑到这儿来。咱们之间有过矛盾,但更多的是同病相怜的处境和过命的交情。所以,我就更犯不着对你藏着掖着,对不对?” “可问题是,我不能误人子弟啊。你跟我学,学不着好儿。说实话,这行里有许多见不得光的东西,那是生意经。什么是生意?生意生意,生出主意骗人。这和讲究货真价实的买卖不同,是偏门儿。你学这个,就是学投机取巧,学怎么算计人心。我是真怕把你的心思弄歪了,害了你。” “我就问你。难道你就想一辈子老这么自己一个人儿混着?难道你不想找个安稳体面的工作成家立业?你得踏踏实实、本本分分的活啊,那才能有个好前程,有个稳定正常的生活。” “好好看看我,前半辈子怎么折腾,后半辈子怎么遭罪,一辈子瞎忙和。老了老了混到这步田地,双手攥着的只有空拳。难道你也想像我一个样儿?” 毋庸置疑,康术德这些情声并茂的话都是发自肺腑的。 只要一听,就知道老爷子是诚心诚意为了宁卫民好。 可话说回来了,佛法虽广,却不度无缘之人。 此宁卫民早不是过去那个宁卫民了。 这小子穿越过来的灵魂是当世第一黑。 来到这个年代,心里简直憋着一团火,是奔着要当叱咤风云的投机大鳄去的。 所以这些话没用。 宁为民仍是不撞南墙不死心的心态。 “老爷子,我这么跟您说吧。我这人受不了约束,自由散漫惯了。向往的就是海阔天空,怕的就是天天活得一个样儿,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手上。” “还有,您别忘了,我是个孤儿,无依无靠。我和别人天生就不在一个起跑线上。要按照正常的方式去生活,我只能排别人后头,或者溜边儿站。好事儿哪儿轮得上我呀!” “所以我想得已经很清楚了,除了自己个儿,我没别的依仗。就得靠自己折腾,去另辟蹊径,才有可能活好了。” “您不希望我当个处处碰壁的废物,窝窝囊囊过一辈子吧?您不希望我任性胡折腾,弄出无法收拾的烂摊子吧?所以您要是真为我好啊,那您就应该成全我。” 嘿,瞧这话说的,反倒把康术德逼到了道德死角上了。 可老爷子也不是吃素的,毕竟是靠嘴吃饭的老前辈。 虽然心里感叹,“看来什么人就是什么命”,已经被宁卫民说得动心了。 但嘴上却还得给一下子,不能让他太嘚瑟了。 “你小子,少跟我来里个儿啷。你沾上毛儿比猴儿都精,什么能干,什么不能干,你心里不知道?你要多行不义,自己找死,可赖不到我头上。那是报应!” 宁卫民连忙嬉皮笑脸称是。 “对对,您说的都对。可话说回来了,咱爷俩如今感情多好啊。您心肠又善,当然盼着我好了。可万一我要没个好下场,哪怕是我自作自受。于您,心里不也得难受啊?我不能给您添堵不是?” 康术德也是为宁卫民的厚脸皮彻底折服了,再次摇了摇头。 “行了,别油嘴滑舌的了。既然你死心塌地非要学,那我要再拦你反倒显得我小气了。不过传艺有传艺的规矩,既然你要拜师,那就得有个说道儿。” “您说,我听着呢。”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个理儿明白吧?我可没有子女。收你做徒弟,我后半辈子就着落在你头上了。你不但得管我吃喝拉撒,还得管我生老病死,给我养老送终。嗯,怎么样?你还拜师不拜师啦?” 一边说着,康术德的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宁卫民,非常仔细的观察他的反应。 老爷子心里有个主心骨。 他知道在赡养老人这件事上,一个人的态度,才最能说明他的品行。 虽然说是一回事,做是另一回事,看一个人还得长期看是否能言行合一。 可要连应都不敢应,这本身就已经是个消极信号了。 所以只要宁卫民神色显得为难和踌躇,就说明这小子没他想的那么可靠。 那以后对宁卫民的信任自然就要打个折扣了。 没想到结果还让他特别满意。 宁卫民非但丁点迟疑都没有,反倒高兴极了,连声嚷着。 “拜啊,当然拜啊。老爷子您也太瞧不起我了,早这么直来直去多好。” 康术德还怕他年少不经事,把题目想简单了,特意补充了几句。 “你可仔细斟酌着,这不但意味着平日端茶递水,洗衣做饭,或许将来我下不来炕,还得要你把屎把尿,熬药熬夜呢。” 可宁卫民依然如故。 “嗨,哪有什么?还别说您是我师父了。哪怕您不愿意收我当徒弟,就冲咱俩的缘分。我也不能看着您晚年真没有个着落啊。没问题,应当应份,全包我身上。” 跟着就主动磕了一个。 “师父在上,徒弟给您见礼了。” 那没的说啊,眼瞅着宁卫民做到这份儿上,康术德反倒有些不落忍了。 他赶紧招呼宁卫民起身,跟着一激动,仰脖又喝了一个满杯。 那是红光满面,容光焕发啊。 可这儿得说一句,老爷子高兴也是瞎高兴。 因为他完全一厢情愿,错误的高估了宁卫民了。 在老爷子看,非亲非故的宁卫民愿意给他当这样的床头孝子,那可真太不易了。 可反过来对宁卫民来讲,却满不是那么回事。 宁卫民是认为自己未来肯定会很有钱吗,照顾个把老人又有什么啊? 大不了就开个养老院呗,一边养着康术德,还能顺便挣钱呢。 这也只能说,不怪老爷子看不穿,只怪世界太疯癫啊。 谁让他碰上了一个灵魂穿越了时空界限的妖孽呢。 正文 第四百六十四章 当季鲜 “听您这一席话,胜吃十年饭啊!” 解决了心里的大难题,宁卫民算是美了。 于是固态萌发,他又嘻嘻而笑,跟康术德耍上贫嘴了。 而老爷子却是最看不上他这点的人。 “挺大的人了,还这么不沉稳,你这就叫得意忘形,知道吗?都说了你多少回了,是真改不了吗?” 宁卫民也不臊得慌,反而跟猴儿作揖似的,得寸进尺的卖乖。 “是是,您老教训的对。可我这不是得了真经,太高兴了嘛。难怪人们都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您的肚儿就是杂货铺儿,让我少走了多少弯路啊,您就是我人生里的一盏明灯,为我照亮了前路啊。没有您我怎么办,我的泪水谁为我擦干……” 最后两句,宁卫民都情不自禁唱上了,楞是让他师父提前十来年听了两句何润东。 回家的路上,可与出门时的形容大不一样了。 原本今天来的时候,康术德是拿着个手提包坐在宁卫民的车座儿后头的。 可回来的时候,宁卫民虽然还蹬着自行车,但康术德却是坐在一辆平板三轮儿后头了。 而且别看雇车得多花钱,这么走,速度也要慢上许多。 偏偏宁卫们一路跟着,却眉开眼笑,嘴都快咧到耳朵根儿去了。 为什么啊? 其实不为别的,就因为在康术德的身后,在这平板车上,还有三大麻袋装在盒子里的书画呢。 要说今天买画时,宁卫民那叫一个痛快啊。 他指着墙上,那就跟饭馆点菜似的一通指点。 其实不为别的,就因为在康术德的身后,在这平板车上,还有三大麻袋装在盒子里的书画呢。 要说今天买画时,宁卫民那叫一个痛快啊。 他指着墙上,那就跟饭馆点菜似的一通指点。 画廊里仨人为他紧着忙和,都快忙和不过来了。 卖画儿的钱是怎么到手的,这小子是又怎么给花了出去。 用沈周和石涛换来的七千六,最后也就剩了一千一百块在手里。 就这通挥金如土,简直把宋主任都给买傻了! 具体说来,宁卫民不但把店里所有四尺以上的黄宾虹,全都包圆儿了。 其他的名家,也是专挑尺幅大的、题材独特的,具有代表性的画作,大买特买。 像齐白石画的《猛虎行山图》、《鱼虾蟹同游图》,徐悲鸿画的《雄鹰展翅》、《八马图》,张大千的《十里明江》、《福禄寿三星》,吴昌硕的《紫藤黄鹂》,潘天寿的《钟馗嫁妹》,黄胄的《洪途万里风》,傅抱石的《朝花夕拾》、李可染《阳山荡气》…… 这些好像从未在书画交易市场上出现过的高质量书画作品,皆被他慷慨购下。 此外,还有被他认出来的,《收藏》杂志曾专题报道过的两幅上拍过亿的作品。 2.875亿成交的潘天寿画作《无限风光》。 以及1.87亿成交的傅抱石画作《茅山雄姿》。 那更是必要收入囊中的东西啊! 说白了,就光这两件儿上拍的东西,再加上黄宾虹那幅2.45亿成交的《岐山图》 就足能妥妥保他后半生吃喝(瓢)……呸,享用不尽啦。 所以好好琢磨琢磨吧,单凭一幅沈周和一幅石涛,就卖出了一个百亿身家,这小子他能不乐吗? 谁说天底下没有一口吃成个胖子的好事? 他就是乐上三天三夜也不过分哪! 于是周星驰那招牌式的贱笑,便足足提前了十年,出现在了宁卫民的脸上。 甚至到了家里,他还这么乐呢,就跟范进中举迷了心一样。 自然,康术德是越看他越心烦。 “你小子,别笑了行不行?怎么我看你那么别扭啊。” 老爷子终于受不了,表达出了自己的不满。 宁卫民却不在乎,一边收拾他的画,一边还照样嬉皮笑脸。 “嘿嘿,没辙,发乎于心,我想忍都忍不住啊。您就容我乐会吧,行不行?我后半辈子,都未必能再有像今天这么美的时候了。” 康术德听了,却愈加显得不屑。 “至于的嘛,你就为了这些画?” “我都没法说你,咱原本可是来卖画的。可你倒好,钱都拿到手了,你又给人送回去了,反倒又买回来这么多。” “为什么卖那两幅画,你给忘了?你就不怕搁家里全长了毛儿?” 宁卫民是好言好语解释。 “老爷子,您别这么说啊,就好像我是糟践钱的败家子儿似的。” “您得相信我,这些东西绝不一般,后劲儿大着呢。我还嫌买少了呢。要不是为了抓挠东西跟您学本事,我一个子儿也不想留,全买了才好呢。” “长毛?长不了毛儿。一会儿,我就把鱼缸都弄走。从今往后,我屋里连尿盆都不搁了。我还得出去,专买几个大樟木箱子放他们。等过两年,我再找个单元房来安置它们。” “您信不信,只要我精心,每隔半年出来展展,挂挂。十年八年,这些东西还是东西。飞不了也坏不了……” 但他的这番打算,反倒让老爷子更嗤之以鼻了。 “什么?你还想弄个单元房?就为搁置这些小字辈儿的玩意?你还真敢想。你也不看看你自己买都是什么啊?就没一件儿年头比我岁数大的。” “尤其齐白石,民国时候,他的扇面比旁人贱一倍,两块一个,都没人要。你居然肯花二三百买他,也太能糟蹋钱了。” “论起来,齐白石还不如这吴昌硕、王雪涛呢。可即使是吴、王,那也得再过三代人,他们的画才能算是件儿东西。我把话放这儿,书画这东西呀,和瓷器一样,也得越古越好。王时敏他永远压不过文徵明去,你懂不懂?” “我说你小子,也甭跟我学了。就冲你这份眼睛一转就一歪主意,还不听人劝,我教不了你。哪怕我帮你挣出再大的家当,也得早晚让你给造干净了。” “切,早知道你小子闹这出幺蛾子,还不如我一个人来呢,再怎么也比这么糊里糊涂打水漂强啊……” 可老爷子越这么说嘿,宁卫民还越乐。 他一点都不气不恼,反倒还劝上师父了。 “老爷子,息怒息怒,您说的我好好听着呢,可您别把自己气坏了呀?” “打什么水漂啊。我真得劝您一句,论老玩意,您是绝对的专家不假。可这世上也不是所有的东西都是古的好。要不,那长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又怎么说啊?” “就拿我买的这些书画说吧,我承认年份上是不能和古的比。可正因为如此,您才不能用衡量古物的办法去判断呢。” “至少近代书画的好处是,艺术内涵更容易被今天的人理解,更容易受人喜爱和追捧。而且这些画家的作品存世量大、价格又低,更便于人们为了增值保值投资。” “说白了,这些字画上涨的原理,就是跟我买邮票的道理是一样的。在于坐庄做市啊。只要古画价格继续往上走,这些画就会产生比对效应追随后上。甚至因为有人暗中干预,涨得要比古画快得多。不信您就慢慢等着瞧啊……” 宁卫民是很有耐心地在解释。 但老人的特点就是不容易被年轻人说服。 康术德更多代表了过去,许多思维意识都难以做到与时俱进,就更别说谈及超越年代的认知了。 所以听不进去是很正常的。 “屁话,我都这岁数了,我能等你多久?十年,二十年?你少拿你歪理邪说糊弄我。我只知道物以稀为贵,越少越值钱,从没听说过东西越多越好的……” 宁卫民咽了口吐沫,为师父的固执,多少也有点无奈。 “哎哟,我的老爷子啊,物以稀为贵,不是绝对的概念。多与少的意义在于比对。” “那不是说一件儿两件儿就是少,千件儿万件儿就是多啊。东西的数量,那得跟有多少钱愿意买这些东西来比对啊。还得看这些东西中,到底有多少能用于实际交易的。” “我不是跟您说了嘛,今后什么东西热不热,俏不俏,人为干预成分更重。不会再像过去了,只凭眼力寻找,物件越古越好,然后作等被动升值,或是货卖识家。” “今后所有的文玩类、收藏类的物件,都会有一个相同的新名字,叫做‘筹码’!” 宁卫民可谓点透了未来文玩交易市场的核心本质了,尤其是国内的市场状况。 但即使如此,那也是白费吐沫。 因为康术德别说琢磨了,根本连听都懒得听了。 “吹吧你,可劲儿吹,论吹牛你是我师父!你说什么是什么。好小子,孙猴儿都开始教唐僧了。那好,打今儿起,就算你出师了……” 那么对老爷子如此的态度,宁卫民也只能来最后一手了。 “哎,您这就没劲了。不是您头两天跟我说的,‘兹要看好了,觉着有把握,你就尽管出手。吃亏不要紧,也是长学问’啦?我这还没吃亏呢,怎么您就先不干了?” “老爷子,咱这么说吧,老东西您要说不对,我连个屁都不敢放。可新东西,我还就有点小不服了,真想跟您滋扭滋扭,叫叫板。要不咱爷儿俩打个赌怎么样?” “就我那邮票,明年之内,价钱若不能翻两跟头,我就把我所有家当都赔给您怎么样?而且从此无论任何大事小情,我一概全听您的,哪怕您告诉我煤球儿是白的,我也给您可着白煤球买去。您说去打狗,我绝不撵鸡。” 这激将法可有用,康术德果然来神儿了。 “嘿,够下本儿的啊,这海口夸得可有点意思。那我要输了呢,我赔给你什么啊?” 宁卫民也是张口就来。 “那好办啊,要是您输了,您手里那三件儿玩意,就得输给我一件儿……” 没想到随口一说,却惹出剧烈反弹,老爷子居然当场急眼了。 “呸,想得美!你小子。我说的呢,这你就不对了。” “你怎么惦记我手里的东西啊?咱不是说好了嘛,卖画的钱归你,那三件瓷器可都是我的,从此两不相欠。” “不行啊,那几件瓷器我可舍不得再撒手。” 宁卫民只有赶紧改口。 “好好好,要不然这么着,您要输了,就再找个其他的玩意给我行不行?还有从今以后,您就不再干涉我对某些事的执着,得尊重我自己的意见……” “嗯,这听着还差不多……” 老爷子总算认可。 “不过你可想好了啊。说出的话,可就收不回了。还是那句话,别打马虎眼。” 宁卫民坦荡极了。 “您放心,我心里有底,绝无反悔。我总不能为了保住眼前的这几个铜子儿,就把金山银山丢了。” “切,瞧把你狂的。不就几十张破画儿,一摞破邮票嘛,也就你当宝贝。还金山银山呢?我看你是鬼迷心窍,执迷不悟啊。做梦去吧!” “您别说。我还就爱做梦,万一梦想成真了呢?” 正文 第四百六十五章 名不虚传 宁卫民办事从不耽误工夫。 才吃过了槐花懒龙,第二天一早,他就又主动邀约天坛园方的几位主要领导,以及乔万林和其顶头上司一起去吃宫廷大菜去了。 要说起来,从家常饭菜一步就迈到了顶级的山珍海味的水平,这悬殊是有点大。 而且他抽不冷子就冒出这样一个“实地考察,吃饭取经”的主意。 对旁人而言也确实有点仓促,让人措手不及。 毕竟京城人在请客吃饭的事儿上是最在乎礼节礼貌的嘛。 俗话说,三天为请,两天为叫,当天招呼的只能算是现提搂。 可问题是,像这样的“紧急公务”,那是宛如二师兄升任“净坛使者”一样的美差啊。 谁也逃不过这种诱惑,这是人的本性。 绝没有人不愿意推掉手里的事儿去尽力配合的。 尤其按照常理来说,哪怕是天坛园方和服务局的干部,也无缘品尝那些常人只得耳闻,贵得要命的东西。 或者说,他们的职务和级别决定了他们所能参加宴饮的水准,顶多也就是便宜坊、老正兴、都一处、一条龙这样普通馆子范畴而已。 1978年之后,改革的春风吹遍神州大地。 共和国带着刚刚摆脱禁锢的喜悦,沐浴在新时代的光辉里。 只是尽管社会大体环境在持续不断的好转。 但也并非所有人的日子,都能于第一时间扭转颓势,奔向幸福的康庄大道。 因为有句话说的好,全天下幸福的人都是一样的,而不幸的人却各有各的不幸。 别忘了,五个手指头还不是一边儿长呢。 人世间总有那么少数的几个人,是背得离谱儿的特例。 明明没做错什么,他们的日子却在酸涩的苦水里越浸越深,一点儿不见好转的迹象。 让人无法不心生同情。 可即便是这样的可怜人,也仍旧不是最糟的情况。 说白了,就像电影《唐伯虎点秋香》里的“比惨”段子一样,那才叫造化弄人哪! 这可不是胡说八道,现实生活里,真有这样的事儿。 别处不提,就说京城煤市街扇儿胡同2号院的一老一少吧。 他们就属于这样狭路相逢的两个倒霉蛋。 老的叫康术德。 1918年生人,祖籍津门静海。 少年时逃荒来到京城,后以“打小鼓儿”为业。 由于旧时年月里,京城只有两个行业最来财。 一个是吃瓦片的,另一个就是古玩行。 康术德不但在京城娶了媳妇,还买了房子。 实际上这扇儿胡同2号院,他就是房东。 只是时代的更迭,却让人生的方向很难把握。 解放以后,康术德全家都回了老家。 随后经过十几年的沧海桑田,变得只剩下孤身一人。 1979年,老家房子偏偏又因雨坍塌了,康术德就又跑回京城来了。 再见面,院子里这些老房客对康术德都心生同情。 因为就他那穷困潦倒的样子,比起他当年要饭进京的形容也不差什么。 于是在几户房客的说项之下,经由街道和房管部门批准。 康术德就搬进了他原先住过的两间小北房,暂且容身。 由于户口申请有个过程,康术德领的粮本儿是临时性的,每月的油盐酱醋,暂时都得靠邻居们帮衬。 经济来源呢,康术德也只能先靠给运动中改名为“京城中药店”的同仁堂糊纸盒子聊以过活。 这样的处境,对这么一大把岁数的人来说,可怜不可怜? 可别看他可怜,还有比他更可怜的。 说起来也邪门了,就没有这么巧的。 偏偏就在康老头儿勉强安顿下来不久。 另一位同样有权住这两间小房的主儿,也在1979年冬天,跑回京城来了。 这就是返城知青宁卫民。 说起这小子,更是个苦孩子。 宁卫民是1961年生人,父亲宁长友是大栅栏起重社的三轮车夫。 在他两岁的时候,就因为烟酒无度犯了脑淤血,早早过世了。 宁家实打实,没有什么亲戚朋友。 所以这幼年丧父的孩子,连一天好日子都没有过。 全是靠他那个在街道缝纫社上班的寡妇妈独自拉扯大的。 至于他们娘儿俩搬到扇儿胡同2号院来,当然是康术德一家搬走之后的事儿。 主要是街道干部们特意照顾,可怜卫民妈寡妇失业的不容易。 觉得她们要是搬到这儿来,上班也就近了。 而搬到此处之后,明明住得好好的,宁家娘儿俩为什么又会让这两间小房空置呢? 那也只能说命运的捉弄了。 敢情宁卫民初中毕业后,去京郊房山插队。 偏偏1977年,就因为去房山看他,他母亲在路上出了交通事故,撒手人寰。 而宁卫民没有缝纫手艺去接替母亲的工作,直到两年后,才能按政策把户口迁回来。 可宁卫民接茬又是一个没想到。 终于回到京城的他,发现自己竟然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了。 他的家已经住进去去一个陌生的糟老头子。 这又是何等的憋屈? 难怪人说,人要是背起来,恨不得连喝口凉水都塞牙,放屁都蹦自己脚后跟呢。 总之,两个走投无路的人都指着这两间小房过下半辈子呢,这事儿一下就拧巴了。 无论是康术德还是宁卫民,谁都想让对方走人。 为此,他们不但让小院里的邻居们评理,还起了激烈的争端,一下子闹到了街道干部面前。 可实打实的来说呢,面对这样的情形,街道干部和邻居们,也是左右为难,难以裁判啊。 无论谁,都该获得同情,获得帮助。 无论谁,都有正当的理由为他们自己主张权力。 所以难啊!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真让人为难! 别说两个不幸的人,他们自己感到烦恼、闹心了。 甚至就连他们身边的这些人,也无不代他们摇头叹息,为难地嘬牙花子。 于是经过好一番合计和商议,街道干部们最终给出的解决方式,那就只能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平分! 既然让谁搬走也不合适。 两间小房,就干脆一人一间吧。 可说实话,对这种结果,无论是康老头儿,还是宁卫民,谁心里也舒坦不了。 因为这不是幼儿园小朋友们排排坐,分果果。 首先这房分里外,那就是个问题。 这两间小房,其实是小院正面五间北房最东边的两间。 等于是一个门在里,还有一个门在外的套间。 临时破一个门当然是不现实的。 钱不钱放一边,就是为了保暖考虑,那也得等春暖花开才好动手。 那谁里谁外啊? 两个都想住进里头去,都知道住外面受干扰。 为这,就得先掐一架。 康老头的倚老卖老起了作用。 他说自己岁数大了,受不得风。 以此暂胜一局,搬进了里间。 可没两天他就主动从里屋又换出来了。 不为别的,全因为宁为民把他父母的遗像挂外间西墙上了。 康老头每天出来进去的,都得跟照片上的死人打照面。 时间一长,他受不了了。 是宁可自己一把老骨头吃风,也不愿意再让宁卫民的父母拿眼神瞪自己了。 而这才刚开始,后头的争执就多了去了。 比如说,宁卫民厌恶康老头打呼噜。 康术德呢,又嫌弃宁卫民没规矩,不懂礼貌。 再比如,宁卫民天天怪康术德把外屋弄得都是纸盒子,臭浆糊味儿散都散不出去。 康老头呢,也是坚决不让宁卫民屋里抽烟,怕他把纸盒子引着了。 而且反唇相讥,说他不洗脚就上床,那味儿比浆糊还大。 还有哪,宁为民没收入,可也得吃、得喝。 他毫不客气的拿康老头的米面、煤火来用。 康老头又如何肯干呢? 他当然得捂着,不乐意当冤大头。 可宁为民又说了,这屋里的家具、炉子和锅碗瓢盆可都是他们家的。 不给吃喝,那就别用。 就这样,俩人直吵得惊动了邻居,才在大伙儿的劝说和见证下,又协商出一个法子。 那就是宁卫民每天得帮着糊一定数量的纸盒子,还得把副食本拿出来和康老头公用。 这康老头才能提供免费的吃喝煤火。 总之,这一老一少,从开始碰面争房,彼此就没有过好印象。 带着个人情绪,生活习惯还这么大的差异,自然过不到一块去。 对他们来说,什么事儿都能成为矛盾,人脑子没打成狗脑子已经不错了。 而这,也是给整个小院儿出了道难题。 几家邻居们烦的啊,一说起给这俩人劝架,个个都脑仁儿疼。 难就难在了偏着这个不行,向这那个也不行,怎么办都是错啊。 可也别说,就在大家都以为康老头和宁卫民会在弱弱相残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除了互相伤害再也不会出现其他的可能的时候。 命运这个家伙又安排出了另一种非常奇妙的转折剧情,一下就把局面由坏变好了。 也就是1980年春节前后吧。 这两个堪称是前世冤家、今世对头的人,不但旧日的矛盾全盘化解,反倒还变得亲如一家了。 要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啊? 答案其实很简单,就五个字儿而已,患难见真情! 这种转变的起因发生在腊月二十八那天。 老人觉少,就起得早。 那天康术德一起床,就发现屋里煤火味儿不对。 披着件衣服,他寻着味儿就找到了宁卫民的门前。 跟着一通拍门叫人,屋里没丁点儿反应。 老头儿登时急了,知道不妙。 果断拿凳子把内屋窗户给砸碎了,这才救了宁卫民的小命。 偏偏等到过了年之后,又轮到康术德出事了。 一个工作日的中午,宁卫民从外头赶回来吃饭。 没见着吃食,倒是发现老爷子手里拿着纸盒子,闭着眼趴桌子上了。 怎么叫都叫不醒。 再一摸,脑门滚烫。 得了,宁卫民也不含糊,赶紧背上康术德。 又招呼了旁边在家的邻居——退休的边大爷,和居委会主任边大妈老两口。 几个人一起给老爷子送友谊医院去了。 没想到情况不甚乐观,不光得打点滴,人还得住院观察两天。 问题是康术德看病必须自费,这钱谁来掏啊? 就在边大妈跟医院磨嘴皮子,问能不能让居委会作个保的时候。 谁都没想到,这宁卫民出去了一会儿。 半个多小时后回来了,就跟变戏法似的,当场拍出了六十块钱。 更让人没想到的是,急赤白脸交完了钱。 都没容边大妈和边大爷过问呢,宁卫民就一头栽倒在地了。 现场登时大乱啊。 边家老两口也吓坏了,赶紧招呼路过的医生给看看怎么回事。 随后谜底才彻底揭开。 这钱到底是哪儿来的啊? 敢情宁卫民急中生智,他刚才去抽血室献血去了。 兜里的单子写得清楚着呢。 从他身上抽了300CC,换来了这笔救命钱。 还有,可别忘了,这都什么时候了? 宁卫民直到此时,都没吃饭呢。 他背着人到了医院,饿着肚子抽完血,心里又有火,连水都没喝一口,又怎么能不晕呢? 那想想吧,当康术德被救回来,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心里又会是什么滋味啊? 人心可都是肉长的,哪怕日常生活里,有着再多的龃龉,也抵不上过命的交情不是? 说起来,这一老一少谁都没想到,真遇到关键时刻,对方会这么干。 所以经过这番折腾,他们都觉着对方是可以共患难的依靠。 彼此念着对方的好,自然而然就和睦起来了。 再往后,那肯定不一样了。 弱弱相残变成了同病相怜,宁卫民敬老,康术德爱幼。 俩人即便再有什么矛盾,互相也能包容了。 他们说话再没动过肝火,倒是经常笑呵呵的聊天逗闷子呢。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爷儿俩,原本就是一家子呢。 正文 第四百六十六章 看乐子 二百五! 仿膳这顿饭,每个人一个傻数儿的价位,好像给大家全吃傻了。 以至于大家聚坐于斋宫的咖啡厅里,该谈心得体会,讨论选址实务的时候。 在座的几位,不是看着桌上的茶杯发呆,就是端起茶杯来吹沫,要么就是皱着眉头吞云吐雾,就没一个人出声的,个个矜持得很。 这情景真的太有意思了! 要说句实话吧,其实见识了听鹂馆和仿膳中的种种新奇后,他们都有一肚子话想说。 可问题是,无论谁都怕灭自己的威风,长旁人的志气,都不愿意轻易开口,当这个扰乱军心的人。 自然也就都揣着明白装糊涂,各自念上这低头斋了。 不过这样重要的会谈,显然不能如此一直沉寂下去。 一般情况,是要按照年纪和职务的顺序来发言的。 于是天坛公园的一把手就属责无旁贷,不能不率先挑头引出话题来。 然而他高明的地方,恰恰在于他是“太极高手”。 并没有直来直去,而是选择谈一些轻松活泼的话题做开场白。 以便于在缓和气氛的同时,还能旁敲侧击鼓动别人去直述正题。 “这次去两家宫廷饭庄考察,对在座的各位而言,都是收获不小吧?我想,过去应该也不止我一个人一直再好奇一个问题,‘皇上到底每天吃什么?’” “这次还多亏有这么个机会,承蒙皮尔?卡顿公司的宁经理诚邀,我才真正的解了山珍海味的滋味,也知道了吃饭,原来有时候不仅只是吃饭那么简单。” “我们的京城,承载了厚重的历史,建都时间长,建都朝代厚积。在这种情况下,所产生的宫廷菜确实能够反应咱们京城饮食的高端性、丰富性和文化内涵,你们说是不是?” 花花轿子人人抬,何况也得解除一下刚才的尴尬。 于是一时间,不但人人附和,也有人笑了起来。 甚至借此机会,口头感谢了一下宁卫民的慷慨。 但在座的可都是人精,没人是场面上的白丁。 所以热闹的快,冷场也快,很快就又恢复一片安静。 大家都目光一致看着这位一园之长,等他说下面的话出来。 园长不免有点心机白费的尴尬,只能咳嗽了几下来掩饰。 然后动作缓慢地喝了口茶水,润了润嗓子后,才用模棱两可的语气说,“不过能把饭庄办成人家这个样子也不容易啊。我看房屋、摆设、餐具、菜品、人员,样样都需要精益求精。我们原来的考虑,是不是有些不够详细和深入啊?哎,宫廷,御膳,都不只是一个简单的名目,而是美食、礼仪和历史文化的充分交融啊……” 园长的感慨是有一定启发性的。 这时候副园长显然也把握好了发表意见分寸,很配合地接过了话来。 “可不嘛,这两顿饭的奢侈,咱们每个人大概都是第一次领教。听鹂馆差不多一个人一百八左右。仿膳是一个二百五啊。这一顿饭都盖过咱们一个人的工资去了,要是平常的工作宴请,这也够十人八人吃一整桌酒席了。谁能说不算靡费?可偏偏你坐在听鹂馆和仿膳里,就觉得这样的饭值得那么多钱。我现在想想,除了熊掌、鱼翅、鹿尾、燕窝这些山珍海味的滋味之外,恐怕个与风景、环境,和那些摆设、餐具分不开。让人一下子有了一种自己成了皇家贵宾的感觉,这大概就叫吃历史,吃文化吧。能办成这个样子不容易,真不容易……” “没错,这样的御膳就是有文化氛围,有情趣。”天坛园方的副书记也说,“还别说我们了。能坐在古香古色的餐厅里,三面环水的阁楼中,品尝宫廷御膳,就是那些外事人员和外国人,又有哪个不是眉开眼笑?好多人都争着和仿清服装的服务人员合影留念呢,还都会去看那些名人的照片和墨宝。可见民族的就是世界的,这种文化情趣是能感染的。走的时候我就听人说,那外国人卖咱们飞机的事儿谈成了,这想必也有这顿宴请的功劳吧。难怪旅游局会钦定为涉外性质特级饭庄。但越是这样,也就越说明,宫廷高档餐饮的意义重大啊……” 天坛园方的人,哪一个人都没明说,但哪一个人的意思都在表露忧虑,想要把话题往困难上引。 等到服务局该发表意见的时候,乔万林那个顶头上司倒是真来了点实际的。 但是这位处长大人也没中招,人家的表态,那是以进为退。 一个漂亮的推手,反倒让天坛一方分外感到为难起来。 “如果单独从餐饮经营上来说,我们服务局是有一定把握的,毕竟就京城饮食业来说,咱们区的资本比较厚实,像过去的许多老字号,都在大前门,现在马克西姆餐厅又落户于重文门。我们中餐西餐都不缺嘛。” “其实做菜的事儿好说,有个样子就能做出来。那熊掌即使一般人没做过,可要我看也无非就是烧和扒的事儿,咱们区的厨师不缺这样的手艺。只要一经点拨,应该就差不离儿。可文化上的事儿就不好把握了,有难度啊!” “就那些屋里那么些好东西,别说我过去没见过了,就是做梦都梦不到。甚至连那些花儿我都不认识。那样的家具、屏风、宫灯怎么摆怎么铺?这些我可是不懂啊,那都得指望各位了,咱们天坛可是五坛八庙之一,有关这个皇帝气派的事,各位肯定最清楚。就像刚才诸位所说,得体现文化,怎么把排场摆出来才最最要紧。” 天坛园方听得他如此一说,都有了反应。 是有人叹气,有人摇头思索。 很显然,虽然处长说到了点儿上,可这种事儿也是最难有确定性把握的,更难有个优劣与否的评价。 像那个副园长就用带着点沙哑的语音感慨。 “我们对有关帝王的起居当然是有一定了解的,可正因为这样,就越难办。因为那种奢侈,在过去都不是一般人有能力效仿的,就别提今天了。你们想想看,就拿硬木家具来说,固然是可以花钱买的,可够御用的标准就难了。人家两家饭庄都经营多久了?那摆设铺陈咱们要一下子追上可就难了。” “是啊是啊。”副书记也随声附和,还伸手抹了把额角的汗。 “坦白说,天坛虽然也有一些当年的御用文物。可毕竟和颐和园、北海这样皇家起居的园林不同。这里主要是祭祀场所,礼器是有一些。可真论享受的物品就不行了。哪怕是斋宫呢,游廊抱厦也没法跟人家那儿比。就别说北神厨了。我们绝不是推搪……” 天坛这两位领导是得一诉苦衷啊。 否则他们若是不提这个客观事实,事后真出了毛病,导致买卖不好,又岂能负得起责任啊? 于是会场的气氛再次黯淡,大家又都闭口不言了,众人再度陷入了沉思。 其实这还真不能怪大家心里犹豫。 因为这决心要下的话,可是下大了。 过去没看见过是不知道,现在已经见识过来,假如真照着那两家宫廷风味的饭庄而为,那投入可就是大了。 远比他们早先预想的手笔要大得多。 别的不说,光是摆在那些室内的古董和家具,就得多少钱? 还得有名人字画呢,光有名,不够古,也不行。 总之这样的要求,那是方方面面,千头万绪啊。 且不说他们有没有这个财力,就说有,开弓没有回头箭啊。 这么投入进去就一定能行吗?谁也没法打保票! 那自然就有些动摇了。 要说破局的还是乔万林。 其实他本来也很头疼眼前这局面,一样为此心气儿颓然,可作为对宁卫民比较了解的人。 这小子那面目古怪,想笑又得忍着不笑的样子却没能逃出他的眼睛去。 他一看,就知道宁卫民心里有谱了,要不肯定没心思看大家乐子。 于是不满的一撇嘴,他就站了起来。 拿起桌上的茶壶,一边给在座干部们的杯子里轮流都续上水,卖着殷勤劲儿。 同时也用“捧”字诀来敲打宁卫民。 “各位领导,千万不要过虑了。其实咱们这事要不要继续做下去,关键还是得看投资方的脸色。现在这情况,资金投入肯定还要再加大。要是没有投资方拿出真金白银来,我们自己肯定没有能力做这件事?那白操这个心干嘛呀?各位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啊?” 他这话一说,众人都不约而同把目光转向了宁卫民。 在座的可都知道他们俩私交不错。 所以乔万林既然这么说了,那就不会是故意给宁卫民下绊子。 而事实上也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到了如今的地步,这个项目还要不要继续,其实都在宁卫民一个人的身上了。 因此,乔万林这话让大家心里一亮,都轻松了不少。 但宁卫民这下坐不住了,火烧屁股似的,赶紧站了起来。 “别别,别这么说,不敢当。咱们三方共同合作,相互之间是平等友好,精诚合作,可谈不上谁看谁脸色。各位捧我的场,在其他方面支持大,贡献多,我们公司在资金上自然就要多出一些力。这也是应该的。” 他这话也说得很漂亮,而且没打退堂鼓的意思。 于是不但成功讨得众人欢心,也让大家开始安定烦乱的心思。 在座的都纷纷点头说,“客气了!客气了!” “你呀就别谦虚了,本身这项目也是你的主意啊。我们不听你的听谁的?那关键的大主意当然还得你拿了。各位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啊?” 乔万林顺势又催了一句。 众人不禁都笑了,再次点头称是。 这时大家已经从他们的轻松劲儿里看出了点意思来。 于是心情也都放松了,甚至还有人抽起了香烟。 可就这样,乔万林还没结没完呢,势必要打乱节奏,马上就把宁卫民架到火上去不可。 “你就快着点吧,到底还上手不上?把你的主意赶紧亮出来。再藏着掖着,我可就建议要把你的斋宫收回来办饭庄了。” 就这样,最终在彻底引发的哄堂大笑声里。 宁卫民也只有把小本一亮,将初步捋好的思路当众一一摊开。 再不好意思拿着糖,抻着劲儿了。 正文 第四百六十七章 眼光独到 “这个饭庄的项目,打一开始就是我的主意,有劳各位捧场。在座的各位能这么信任我,帮着我把这项目争取了下来,还一直陪着我走到这一步,实在是感谢各位啊!” 宁卫民停顿了一下,先表示了一下场面上的客气。 该做的姿态总要做一下的,这是必须的程序。 否则身为一个年轻人,他下面说的话恐怕就有轻狂之嫌,不会受到欢迎。 “这两天,我们大家一起去实地考察了一下两家经营宫廷餐饮的饭庄情况。确实,发现我们和人家比差距较大,可这并不打紧。” “因为发现问题才能解决问题嘛。哪怕暂时解决不了,也能让我们更清楚的看到自己的不足,才能去想对策。” “所以无论怎么样,颐和园听鹂馆和北海仿膳都给我们提供了一个较好的样板模式,让我们能更全面的看待自己,这样才能尽力扬长避短,把项目做的更务实。” 在那五颜六色,分门别类,堆得跟小山一样的葱姜蒜、各色菜蔬和鸡鸭鱼肉的新鲜食材中。 刘师傅的一个徒弟已经开始给一笼刚出锅的白面馒头印红喜字儿了。 另一个徒弟也在把刚刚蒸好的“鸳鸯扣”一碗一碗底往外拿。 眼瞅着用不了一会儿,这两样东西就得往屋里准备开席的桌上端了。 喝够了茶水的刘师傅也系上围裙抄起了铁锅大勺,开始热锅下油,准备正格的耍手艺了。 只听“刺啦”一声响,灶火升腾啊! 可也不知怎么了,边大妈看看屋外头明亮舒展的蓝天,又看看窗户上的大红喜字,再看看嘴里不住说着吉祥话儿的亲人朋友街坊们。 突然间,就鼻子一酸,流出了眼泪。 好在在满屋子人的错愕里,还有米婶儿和罗婶儿懂得老太太的心。 这俩老邻居很能理解她身为母亲的心情。 于是一个递过来一块手绢,一个扶着连声安慰,也都陪着边大妈红了一双眼圈。 罗大婶儿念叨,说边大妈这几十年把俩儿子拉扯大了,实属不易。 米婶儿也劝,说如今苦尽甜来,总算熬出来了。 边大妈紧着更正,说还不算全熬出来,她还有一个二小子呢。 米婶儿却笑,说边大妈那也比自己强啊。 就这时候,关键的一刻终于来了。 忽然间就听门外有孩子们在嚷,“新媳妇进胡同啦,新媳妇进胡同啦!” 于是顷刻间,待在屋里所有人都欢呼雀跃起来。 边大爷神色一凛,登时抻了抻衣裳。 而边大妈则有些愣怔,似乎有点不敢置信似的。 还是在米婶儿和罗婶儿共同催促下。 老太太才确信了好消息的真实,赶紧抹去了脸上残存的泪痕。 就这样,边家老两口在屋里一群人的簇拥下,带着难以言表的激动和幸福的心情迎出门去。 院儿外头,罗家大儿子罗广盛和宁卫民面冲缓缓驶入,装扮得花花绿绿的两辆“沪海”牌汽车。 一起用红双喜烟卷儿,点燃了炮仗。 当打头的那辆小卧车突破鞭炮的轰炸,缓慢停在当院儿门口后。 一对儿新人,和作为娶亲太太的罗家大儿媳妇,以及对方姨妈充当的“送亲太太”,先后都从由车上走了下来。 米晓冉和米晓卉此时又一起迎上,开始往新人身上头上撒彩色纸屑。 新郎边建军今天身上的衣裳是宁卫民给参谋的,一身考究的藏青色人民装。 他的头面也被理发店的师傅收拾得很利索。 这一切,都让他这个向来在人后蓬头垢面的澡堂子锅炉工,难得显出了英挺之气。 这小子也前所未有的,以一副得意神情,和熟人们打着招呼。 而新娘子李秀芝尽管容貌普通,穿着打扮也略显保守。 全身上下的衣服都未见红色,只是别在发上一朵喜字红绒花,嘴上抹了一点淡淡的口红而已。 但众目睽睽之下,她一步不落地紧随在新郎身后,那垂头不语羞红的脸,以及忐忑神态。 还是让她显出了小家碧玉独有的温柔与娇艳。 这自然引得围观好事之徒一个劲起哄,非逼着新娘子先叫爸妈,才许进院儿。 而在边建军的一再鼓动下,李秀芝总算鼓起勇气当众叫了爸和妈。 登时把边大爷乐得合不拢嘴,边大妈脆脆地答应了。 接着老太太亲热拉过李秀芝的手,就把身后头的亲近宾客开始一一作了介绍。 此时此刻,现场除了响起一片热烈的叫好和鼓掌声。 罗广盛和宁卫民也再次默契合作,挑上了一挂万字头的查鞭点燃。 很快,鞭炮再次在地上猛烈炸开,金蛇狂舞一样扭动。 那噼里啪啦的辣响,把一切客套和对话声都淹没了。 就只能看见一张张亲热说话的笑脸,结伴着,鱼贯着,往院内而入…… 到了里面,其实正式仪式倒是很简单。 无非是众目睽睽之下,清华池澡堂子领导作为证婚人宣读结婚证书。 然后一对新人当着大伙儿的面给边大爷边大妈敬茶鞠躬。 自此名分就算正式定下来了。 接下来,大家当然得起哄啊。 不少人闹着让新人说说恋爱史,再表演个吃苹果之类的小节目什么的。 而就在新人脸红心跳招架不住时,在大家嘻嘻哈哈乐不可支时。 边大爷及时出面抱拳说的几句客气话,给儿子、儿媳打了圆场,也给这场热闹恰到好处划上了休止符。 老爷子意思很简单,大致是承蒙大家关照,帮着张罗。 说他们家老大建军如今也成了大人,娶了媳妇,为这个,他们老两口也要好好谢谢大家伙。 没别的,今天请来了瑞宾楼的刘师傅掌勺,请大伙儿务必尽兴!吃好喝好! 这份谢意多实惠啊! 那无须多言,大家伙当然得连连叫好啦。 而随着掌声喝彩而散,各位看官也就识趣地不再难为新人了。 依次在安排下各寻其位,进屋落座去了。 至此,今天婚宴的菜品成色已经取代了一切,成了大家下面关注和谈论的重点。 边家今天的酒席一共设置了六桌。 边大爷老两口的屋里两桌,新人屋里一桌。 这都是招待一对新人领导、亲人、同学的主场。 而康术德的小屋和米家也设了三席,那自然是客场了。 用来招待其他院里邻居,和新郎新娘的普通同事们。 必须得说,这一天,刘师傅是大显身手啊,婚宴上的菜码还真不负大家的期待。 首先菜色编排得就够丰盛。 每桌凉热都有,一共十二道菜。 冷荤是,午餐肉、凉拌腐竹、鸡丝凉皮、五香鹌鹑蛋。 热菜有,鸳鸯扣(芋头扣肉)、木樨肉、赛螃蟹、酱爆鸡丁、干炸丸子、茄汁虾仁、虎皮肘子、栗子白菜。 主食就是两大盘儿的喜字馒头。 再加上早早用凉水冰湃好的“五星啤酒”、“北极熊”汽水、和管够的红星二锅头。 这顿席面,可以说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全齐了。 当然,和三十年后没法比,可问题是这年头的物资多么匮乏啊。 票证制度尚未取消,小老百姓家能搞到这些已经很不易了。 而最关键也是重要的是,刘师傅的手艺是真正的高超,那是实实在在师徒相传的手艺。接下来的镜头呢? 那恐怕得指向临时大棚里厨师们的灶台上。 因为在我们这个“民以食为天”的国度里。 实在没有什么情景,能比人间烟火更能贴切体现咱们老百姓生活内容与审美情趣了。 在那五颜六色,分门别类,堆得跟小山一样的葱姜蒜、各色菜蔬和鸡鸭鱼肉的新鲜食材中。 刘师傅的一个徒弟已经开始给一笼刚出锅的白面馒头印红喜字儿了。 另一个徒弟也在把刚刚蒸好的“鸳鸯扣”一碗一碗底往外拿。 眼瞅着用不了一会儿,这两样东西就得往屋里准备开席的桌上端了。 喝够了茶水的刘师傅也系上围裙抄起了铁锅大勺,开始热锅下油,准备正格的耍手艺了。 只听“刺啦”一声响,灶火升腾啊! 这里的种种,都预示着蒸蒸日上的好日子! 而直到这时,镜头才有必要真正转向主家的屋里来。 边家老两口此时都穿着体面的新衣,很干练地在人群里忙来忙去。 他们和众位亲朋说着笑着,一起算计着时间,等着迎亲的队伍的归来。 可也不知怎么了,边大妈看看屋外头明亮舒展的蓝天,又看看窗户上的大红喜字,再看看嘴里不住说着吉祥话儿的亲人朋友街坊们。 突然间,就鼻子一酸,流出了眼泪。 好在在满屋子人的错愕里,还有米婶儿和罗婶儿懂得老太太的心。 这俩老邻居很能理解她身为母亲的心情。 于是一个递过来一块手绢,一个扶着连声安慰,也都陪着边大妈红了一双眼圈。 罗大婶儿念叨,说边大妈这几十年把俩儿子拉扯大了,实属不易。 米婶儿也劝,说如今苦尽甜来,总算熬出来了。 边大妈紧着更正,说还不算全熬出来,她还有一个二小子呢。 米婶儿却笑,说边大妈那也比自己强啊。 就这时候,关键的一刻终于来了。 忽然间就听门外有孩子们在嚷,“新媳妇进胡同啦,新媳妇进胡同啦!” 于是顷刻间,待在屋里所有人都欢呼雀跃起来。 边大爷神色一凛,登时抻了抻衣裳。 而边大妈则有些愣怔,似乎有点不敢置信似的。 还是在米婶儿和罗婶儿共同催促下。 老太太才确信了好消息的真实,赶紧抹去了脸上残存的泪痕。 就这样,边家老两口在屋里一群人的簇拥下,带着难以言表的激动和幸福的心情迎出门去。 院儿外头,罗家大儿子罗广盛和宁卫民面冲缓缓驶入,装扮得花花绿绿的两辆“沪海”牌汽车。 一起用红双喜烟卷儿,点燃了炮仗。 当打头的那辆小卧车突破鞭炮的轰炸,缓慢停在当院儿门口后。 一对儿新人,和作为娶亲太太的罗家大儿媳妇,以及对方姨妈充当的“送亲太太”,先后都从由车上走了下来。 米晓冉和米晓卉此时又一起迎上,开始往新人身上头上撒彩色纸屑。 新郎边建军今天身上的衣裳是宁卫民给参谋的,一身考究的藏青色人民装。 他的头面也被理发店的师傅收拾得很利索。 这一切,都让他这个向来在人后蓬头垢面的澡堂子锅炉工,难得显出了英挺之气。 这小子也前所未有的,以一副得意神情,和熟人们打着招呼。 而新娘子李秀芝尽管容貌普通,穿着打扮也略显保守。 全身上下的衣服都未见红色,只是别在发上一朵喜字红绒花,嘴上抹了一点淡淡的口红而已。 但众目睽睽之下,她一步不落地紧随在新郎身后,那垂头不语羞红的脸,以及忐忑神态。 还是让她显出了小家碧玉独有的温柔与娇艳。 这自然引得围观好事之徒一个劲起哄,非逼着新娘子先叫爸妈,才许进院儿。 而在边建军的一再鼓动下,李秀芝总算鼓起勇气当众叫了爸和妈。 登时把边大爷乐得合不拢嘴,边大妈脆脆地答应了。 接着老太太亲热拉过李秀芝的手,就把身后头的亲近宾客开始一一作了介绍。 此时此刻,现场除了响起一片热烈的叫好和鼓掌声。 罗广盛和宁卫民也再次默契合作,挑上了一挂万字头的查鞭点燃。 很快,鞭炮再次在地上猛烈炸开,金蛇狂舞一样扭动。 那噼里啪啦的辣响,把一切客套和对话声都淹没了。 就只能看见一张张亲热说话的笑脸,结伴着,鱼贯着,往院内而入…… 到了里面,其实正式仪式倒是很简单。 无非是众目睽睽之下,清华池澡堂子领导作为证婚人宣读结婚证书。 然后一对新人当着大伙儿的面给边大爷边大妈敬茶鞠躬。 自此名分就算正式定下来了。 接下来,大家当然得起哄啊。 不少人闹着让新人说说恋爱史,再表演个吃苹果之类的小节目什么的。 而就在新人脸红心跳招架不住时,在大家嘻嘻哈哈乐不可支时。 边大爷及时出面抱拳说的几句客气话,给儿子、儿媳打了圆场,也给这场热闹恰到好处划上了休止符。 老爷子意思很简单,大致是承蒙大家关照,帮着张罗。 说他们家老大建军如今也成了大人,娶了媳妇,为这个,他们老两口也要好好谢谢大家伙。 没别的,今天请来了瑞宾楼的刘师傅掌勺,请大伙儿务必尽兴!吃好喝好! 这份谢意多实惠啊! 那无须多言,大家伙当然得连连叫好啦。 而随着掌声喝彩而散,各位看官也就识趣地不再难为新人了。 依次在安排下各寻其位,进屋落座去了。 至此,今天婚宴的菜品成色已经取代了一切,成了大家下面关注和谈论的重点。 边家今天的酒席一共设置了六桌。 边大爷老两口的屋里两桌,新人屋里一桌。 这都是招待一对新人领导、亲人、同学的主场。 而康术德的小屋和米家也设了三席,那自然是客场了。 用来招待其他院里邻居,和新郎新娘的普通同事们。 必须得说,这一天,刘师傅是大显身手啊,婚宴上的菜码还真不负大家的期待。 首先菜色编排得就够丰盛。 每桌凉热都有,一共十二道菜。 冷荤是,午餐肉、凉拌腐竹、鸡丝凉皮、五香鹌鹑蛋。 热菜有,鸳鸯扣(芋头扣肉)、木樨肉、赛螃蟹、酱爆鸡丁、干炸丸子、茄汁虾仁、虎皮肘子、栗子白菜。 主食就是两大盘儿的喜字馒头。 再加上早早用凉水冰湃好的“五星啤酒”、“北极熊”汽水、和管够的红星二锅头。 这顿席面,可以说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全齐了。 当然,和三十年后没法比,可问题是这年头的物资多么匮乏啊。 票证制度尚未取消,小老百姓家能搞到这些已经很不易了。 而最关键也是重要的是,刘师傅的手艺是真正的高超,那是实实在在师徒相传的手艺。 正文 第四百六十八章 野心勃勃 “结合到我们自身,我得说我们在房屋上也有优势,那就是选址自由,空间自由。无论是听鹂馆还是仿膳饭庄,他们要是换个地方那还是听鹂馆和仿膳饭庄吗?不行啊,几十年的名声积累,公众所形成根深蒂固的认知,都已经把他们牢牢栓死在了颐和园和北海之内,他们是不能挪窝的。” “可我们就不一样了,我们没有这样的限制,无论是天坛园内还是天坛园外,我们选哪儿办饭庄,其实都可。而且我们没有坛坛罐罐的束缚,想怎么装修就怎么装修,完全可以按照我们自己的需求,去规划设计饭庄空间上的使用方式。” “说实话,目前天坛北门和北神厨这两处,各有各的好,又各有各的局限。大家为了怎么选,选哪一处,头疼已久。我现在就有了个新的提议,能彻底解决大家苦恼。我们 到了中午,他累得腰酸背痛手抽筋儿,实在懒得热剩饭菜,嘴又馋了。 便一人溜达出家门,想外面吃口省事的。 京城有个顺口溜囊括了京城各处繁华闹市。 叫“东四西单鼓楼前,王府井前门大栅栏,还有那小小门框胡同一线天”。 小小门框胡同能有如此响亮的名头,也混在其中,凭借的就是小吃。 实际上连门框胡同在内,包括和他相连的廊坊一条、二条、三条,几乎都被小吃店占满了。 什么卤煮火烧,爆肚儿、馄饨、馅饼、饸络、猫耳朵啊,样样京城人喜欢的本土风味儿都有,口味地道得很。 绝不是后来那些所谓的京城旅游打卡圣地。 净卖什么老京城炸蝎子、老京城天府豆花、老京城脆皮香蕉、老京城虾扯蛋之类的“外地人懵外地人一条龙”,所能比的。 所以走在奔门框胡同的路上,宁卫民这心里就琢磨啊。 到底是来点肉饼喝粥呢?还是来盘炒饼就蒜呢? 肉饼吧,显得腻烦,炒饼又有点太素。 于是最终决定,干脆还是门框胡同的瑞宾楼吃褡裢火烧去。 褡裢火烧是京城瑞宾楼独有的面点。 其口味类似锅贴,但形状不同。 因其长条型,用筷子夹起时可对折,类似古代背在肩上的褡裢,故名褡裢火烧。 而瑞宾楼最有名的招牌小吃就是猪肉大葱馅儿的褡裢火烧。 其独到之处不但在于馅儿香,关键是油煎的火候了不得。 瑞宾楼的师傅能做到颜色金黄,焦香四溢,偏偏丁点也不糊不黑。 宁卫民觉着要来上三两这玩意,就着个凉菜,喝点儿散啤。 那绝对是又解馋,又清爽啊。 但可惜的是,想得再好是一回事,能不能实现又是另一回事。 或许最近撞克什么脏东西了。 宁卫民工作着落不如意吧,就连这么个小小的愿望也没能实现。 敢情一到了地方他就发现,本来就不宽绰的胡同全都淤了。 不知多少人抻着脑袋往瑞宾楼里看热闹。 就见人群聚焦的饭馆开票柜台那儿,居然是邻居边家的二儿子边建功和瑞宾楼的人干嘴仗呢。 “……废什么话你?一碗啤酒搭一个菜,你要买就买,不买你走人,瞎叫什么劲啊你”。 饭馆的服务员已经显得极不耐烦了。 但边建功却横眉立目非要据理力争。 “嘿,凭什么啊。报纸上可登了,说不许这样干,你们怎么还这样啊?” “报纸登了你找报社买去,我们这儿就这样。” “你说的到轻巧。一碗散啤多少钱?一个菜多少钱?你们这么搭着卖,谁喝得起啊?” “喝不起你甭喝啊,自来水便宜,‘撅尾巴管儿’去啊。啤酒供给不足,这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别没事找事儿好不好?” “你怎么这态度啊?你再跟我这么说话,我可告你去。” “告我?行啊,找我们头而去,他就后头呢。快去。快去……” 这么一听,也是巧了,边建功居然是跟头些日子院儿里的罗师傅一样,也是为了买散啤的事儿急眼了。 但区别在于,罗师傅气的是饭馆私自涨价,多加了两分钱。 到了边建功这会儿,情况显然更恶劣了。 看这意思,因为紧缺,饭馆已经不单卖啤酒了。 顾客想喝,必须得得搭售一个菜才行。 不过话说回来了,饭馆这边也有饭馆的苦衷,负责开票的这位也有人家的无奈。 因为这就是市场供需不匹配导致的矛盾,商品价格又不敢一下子放开的必然结果。 谁也没辙。 要说起啤酒这东西啊,其实老京城人并不是一开始就待见它的,对这玩意有一个相当长的适应过程。 像建国后,除了少数家境优越的人,京城的普通市民对啤酒的味道是很抗拒的。 大多数人不仅品不出它的香味儿和杀口劲来,还讽称其为“汤药”、“马尿”。 后来到了六十年代初,因为散啤价钱便宜啊,比汽水冰棍都解渴。 才使得人们因为囊中羞涩勉强自己改变口味,从不接受到逐渐接受。 结果适应了就一发不可收拾,因为从本质上说,散啤还是一种瘾品。 于是七十年代成了“散啤”消费增长的黄金时代。 就这样,京城的人们开始爱上了它,然后就变成了趋之若鹜的“追捧”。 只是虽然喝得人越来越多了,啤酒的产量却没能随之增长。 很快,人们就发现市面上“散啤”变得越来越不好买了。 价格也从两毛一升,两毛六一升,四毛一升,一直涨到了现在的五毛六。 到了今年的夏天,京城几乎所有老少爷们都已经把打一暖壶“散啤”,当成消夏必不可少的享受了。 偏偏此时的京城却还是只有两家设备陈旧的老啤酒厂。 一家是民族资本“双合盛”改的“五星啤酒厂”。 一家就是过去小鬼子“麦酒株式会社”改的“京城啤酒厂”。 这两家啤酒厂哪怕开足最大马力,一个月也只能生产不到三千吨啤酒。 如果按照当时京城四百余万人口计算,每人每月还分不到一瓶。 可就是这么一点也不能全部投放到市场上去。 因为大部分生产出来的啤酒都卖给了协作单位,没有进入市场。 还有一部分是专门供应特殊商业系统、大宾馆和政府招待所的。 实际上普通消费者能买到的啤酒每月不足百吨。 这一百吨绝大部分还都是散装啤酒。 想想看吧,这口子有多大。 按三千吨算,每月一个人论不到一瓶。 一百吨就更甭说了,连一酒盅都到不了。 所以这一年也就成了京城有史以来,啤酒供应最紧张的一年。 那么本来就供应趋紧的夏季,当然是这一年供需矛盾爆发,到达极致的时候了。 这一年,京城啤酒稀缺到了什么程度呢? 尽管每天上午十点左右就有人持暖壶、塑料桶,望眼欲穿的企盼着送啤酒的汽车的到来。 可老百姓等了也是白等,在副食商店根本就看不到啤酒的踪影。 这年头拉散啤的是“130”罐儿车,简直不能开上街。 因为一上街,它就成了人民群众的狩猎目标。 汽车在前头开,后面能跟着一大长溜蹬着自行车的人在追。 当然,虽然有时能追到卸车的地儿,可太远就没戏了。 更倒霉的是往往追了半天也是空罐儿,根本没酒。 要说唯一能确定买到“散啤”的地方,也就只有饭馆了。 但饭馆也不是个个都有,得靠各自的领导的公关能力和门路。 即使弄来也不是为人民服务的,餐饮业的奖金要靠这玩意找齐儿,否则谁平白无故费这个力气啊。 所以京城各大小饭馆贴出不成文规定——“买半升啤酒搭卖一盘菜”。 瞧瞧,就是这么档子事儿,谁也无解。 无论是消费者还是饭馆,谁都觉得自己憋屈,谁都觉得自己占理。 那真吵起来,还有个完? 好在不同于现场这帮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儿,宁卫民是知道这其中过节的。 而且念着街里街坊的关系,念着边大爷和边大妈平日的好处,他也没坐视不管的道理。 眼瞅着这局面就有要动手的趋势了。 他见机不妙,赶紧就挤了进去,帮着劝架。 对付边建功最好办,宁卫民直接就说边大妈马上这就过来了。 一听报出老太太的名号,边建功当时就哑巴了,气势全灭。 更妙的是,饭馆这主儿也认得边大妈。 平日里都点头不见抬头见的,虽然不怎么熟,也知道是段儿上的居委会主任。 自然觉得没必要把关系弄僵了。 于是口气也缓和了。 再加上宁卫民会来事,敬了一根烟,说了两句好话,这位也就顺势就坡下驴了。 轻而易举,一场发生在即的冲突化于无形。 只是尽管宁卫民自觉做了件好事,颇有些沾沾自喜。 可结果却远没有他预计的那么圆满。 围观的一帮好事之徒因为没了热闹可看,“嘘”声一片倒也罢了。 问题是边建功也有点不识好人心。 走出了大老远,得知真相。 不但不谢,反而还埋怨起宁卫民来了。 甚至看那脸红脖子粗,手握拳头,面容扭曲的意思,倒像是要把一腔子的火气出在他身上似的。 而就在宁卫民后悔多管闲事,觉得边建功忒不知好歹时候,更让人没想到的事儿发生了。 正文 第四百六十九章 志存高远 “两位领导的补充建议,相当有可行性。没错,人家传统艺术品我们追不上,那我们就用现代艺术品弥补。这就是我们在铺陈摆设上的扬长避短的最佳策略。与之同理,在宫廷御膳菜品的继承和开发上,我也认为,我们一样可以充分的去运用这一理念……” 尽管会场的气氛已经被乔万林带起了一个小高潮。 可当宁卫民再次开口说正事的时候,大家仍然非常自觉地停止了说笑。 都重新凝神屏气,很认真地继续听宁卫民的下文。 能这样的给面子,显然是说明了,宁卫民的话已经真切地打动了他们,他的思路得到了充分的认可。 “我这两天,认真分析了一下仿膳饭庄和听鹂馆的菜单。我发现这两家饭庄,虽然都打着同样的宫廷御膳招牌,也都开发出了满汉全席。可他们的菜品名目上,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北海的仿膳饭庄是好几个御厨一起创办的,最早打出了宫廷的牌子。可能是因为这样,仿膳的菜肴种类是最全的。几乎把人所共识的所有山珍海味都列入了自己的菜单。既有风味大 接下来的镜头呢? 那恐怕得指向临时大棚里厨师们的灶台上。 因为在我们这个“民以食为天”的国度里。 实在没有什么情景,能比人间烟火更能贴切体现咱们老百姓生活内容与审美情趣了。 在那五颜六色,分门别类,堆得跟小山一样的葱姜蒜、各色菜蔬和鸡鸭鱼肉的新鲜食材中。 刘师傅的一个徒弟已经开始给一笼刚出锅的白面馒头印红喜字儿了。 另一个徒弟也在把刚刚蒸好的“鸳鸯扣”一碗一碗底往外拿。 眼瞅着用不了一会儿,这两样东西就得往屋里准备开席的桌上端了。 喝够了茶水的刘师傅也系上围裙抄起了铁锅大勺,开始热锅下油,准备正格的耍手艺了。 只听“刺啦”一声响,灶火升腾啊! 这里的种种,都预示着蒸蒸日上的好日子! 而直到这时,镜头才有必要真正转向主家的屋里来。 边家老两口此时都穿着体面的新衣,很干练地在人群里忙来忙去。 他们和众位亲朋说着笑着,一起算计着时间,等着迎亲的队伍的归来。 可也不知怎么了,边大妈看看屋外头明亮舒展的蓝天,又看看窗户上的大红喜字,再看看嘴里不住说着吉祥话儿的亲人朋友街坊们。 米婶儿也劝,说如今苦尽甜来,总算熬出来了。 边大妈紧着更正,说还不算全熬出来,她还有一个二小子呢。 米婶儿却笑,说边大妈那也比自己强啊。 就这时候,关键的一刻终于来了。 忽然间就听门外有孩子们在嚷,“新媳妇进胡同啦,新媳妇进胡同啦!” 于是顷刻间,待在屋里所有人都欢呼雀跃起来。 边大爷神色一凛,登时抻了抻衣裳。 而边大妈则有些愣怔,似乎有点不敢置信似的。 还是在米婶儿和罗婶儿共同催促下。 老太太才确信了好消息的真实,赶紧抹去了脸上残存的泪痕。 就这样,边家老两口在屋里一群人的簇拥下,带着难以言表的激动和幸福的心情迎出门去。 院儿外头,罗家大儿子罗广盛和宁卫民面冲缓缓驶入,装扮得花花绿绿的两辆“沪海”牌汽车。 一起用红双喜烟卷儿,点燃了炮仗。 当打头的那辆小卧车突破鞭炮的轰炸,缓慢停在当院儿门口后。 一对儿新人,和作为娶亲太太的罗家大儿媳妇,以及对方姨妈充当的“送亲太太”,先后都从由车上走了下来。 米晓冉和米晓卉此时又一起迎上,开始往新人身上头上撒彩色纸屑。 新郎边建军今天身上的衣裳是宁卫民给参谋的,一身考究的藏青色人民装。 他的头面也被理发店的师傅收拾得很利索。 这一切,都让他这个向来在人后蓬头垢面的澡堂子锅炉工,难得显出了英挺之气。 这小子也前所未有的,以一副得意神情,和熟人们打着招呼。 而新娘子李秀芝尽管容貌普通,穿着打扮也略显保守。 全身上下的衣服都未见红色,只是别在发上一朵喜字红绒花,嘴上抹了一点淡淡的口红而已。 但众目睽睽之下,她一步不落地紧随在新郎身后,那垂头不语羞红的脸,以及忐忑神态。 还是让她显出了小家碧玉独有的温柔与娇艳。 这自然引得围观好事之徒一个劲起哄,非逼着新娘子先叫爸妈,才许进院儿。 而在边建军的一再鼓动下,李秀芝总算鼓起勇气当众叫了爸和妈。 登时把边大爷乐得合不拢嘴,边大妈脆脆地答应了。 接着老太太亲热拉过李秀芝的手,就把身后头的亲近宾客开始一一作了介绍。 此时此刻,现场除了响起一片热烈的叫好和鼓掌声。 罗广盛和宁卫民也再次默契合作,挑上了一挂万字头的查鞭点燃。 很快,鞭炮再次在地上猛烈炸开,金蛇狂舞一样扭动。 那噼里啪啦的辣响,把一切客套和对话声都淹没了。 就只能看见一张张亲热说话的笑脸,结伴着,鱼贯着,往院内而入…… 到了里面,其实正式仪式倒是很简单。 无非是众目睽睽之下,清华池澡堂子领导作为证婚人宣读结婚证书。 然后一对新人当着大伙儿的面给边大爷边大妈敬茶鞠躬。 自此名分就算正式定下来了。 接下来,大家当然得起哄啊。 不少人闹着让新人说说恋爱史,再表演个吃苹果之类的小节目什么的。 而就在新人脸红心跳招架不住时,在大家嘻嘻哈哈乐不可支时。 边大爷及时出面抱拳说的几句客气话,给儿子、儿媳打了圆场,也给这场热闹恰到好处划上了休止符。 老爷子意思很简单,大致是承蒙大家关照,帮着张罗。 说他们家老大建军如今也成了大人,娶了媳妇,为这个,他们老两口也要好好谢谢大家伙。 没别的,今天请来了瑞宾楼的刘师傅掌勺,请大伙儿务必尽兴!吃好喝好! 这份谢意多实惠啊! 那无须多言,大家伙当然得连连叫好啦。 而随着掌声喝彩而散,各位看官也就识趣地不再难为新人了。 依次在安排下各寻其位,进屋落座去了。 至此,今天婚宴的菜品成色已经取代了一切,成了大家下面关注和谈论的重点。 边家今天的酒席一共设置了六桌。 边大爷老两口的屋里两桌,新人屋里一桌。 这都是招待一对新人领导、亲人、同学的主场。 而康术德的小屋和米家也设了三席,那自然是客场了。 用来招待其他院里邻居,和新郎新娘的普通同事们。 必须得说,这一天,刘师傅是大显身手啊,婚宴上的菜码还真不负大家的期待。 首先菜色编排得就够丰盛。 每桌凉热都有,一共十二道菜。 冷荤是,午餐肉、凉拌腐竹、鸡丝凉皮、五香鹌鹑蛋。 热菜有,鸳鸯扣(芋头扣肉)、木樨肉、赛螃蟹、酱爆鸡丁、干炸丸子、茄汁虾仁、虎皮肘子、栗子白菜。 主食就是两大盘儿的喜字馒头。 再加上早早用凉水冰湃好的“五星啤酒”、“北极熊”汽水、和管够的红星二锅头。 这顿席面,可以说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全齐了。 当然,和三十年后没法比,可问题是这年头的物资多么匮乏啊。 票证制度尚未取消,小老百姓家能搞到这些已经很不易了。 而最关键也是重要的是,刘师傅的手艺是真正的高超,那是实实在在师徒相传的手艺。接下来的镜头呢? 那恐怕得指向临时大棚里厨师们的灶台上。 因为在我们这个“民以食为天”的国度里。 实在没有什么情景,能比人间烟火更能贴切体现咱们老百姓生活内容与审美情趣了。 在那五颜六色,分门别类,堆得跟小山一样的葱姜蒜、各色菜蔬和鸡鸭鱼肉的新鲜食材中。 刘师傅的一个徒弟已经开始给一笼刚出锅的白面馒头印红喜字儿了。 另一个徒弟也在把刚刚蒸好的“鸳鸯扣”一碗一碗底往外拿。 眼瞅着用不了一会儿,这两样东西就得往屋里准备开席的桌上端了。 喝够了茶水的刘师傅也系上围裙抄起了铁锅大勺,开始热锅下油,准备正格的耍手艺了。 只听“刺啦”一声响,灶火升腾啊! 这里的种种,都预示着蒸蒸日上的好日子! 而直到这时,镜头才有必要真正转向主家的屋里来。 边家老两口此时都穿着体面的新衣,很干练地在人群里忙来忙去。 他们和众位亲朋说着笑着,一起算计着时间,等着迎亲的队伍的归来。 可也不知怎么了,边大妈看看屋外头明亮舒展的蓝天,又看看窗户上的大红喜字,再看看嘴里不住说着吉祥话儿的亲人朋友街坊们。 突然间,就鼻子一酸,流出了眼泪。 好在在满屋子人的错愕里,还有米婶儿和罗婶儿懂得老太太的心。 这俩老邻居很能理解她身为母亲的心情。 于是一个递过来一块手绢,一个扶着连声安慰,也都陪着边大妈红了一双眼圈。 罗大婶儿念叨,说边大妈这几十年把俩儿子拉扯大了,实属不易。 米婶儿也劝,说如今苦尽甜来,总算熬出来了。 边大妈紧着更正,说还不算全熬出来,她还有一个二小子呢。 米婶儿却笑,说边大妈那也比自己强啊。 就这时候,关键的一刻终于来了。 忽然间就听门外有孩子们在嚷,“新媳妇进胡同啦,新媳妇进胡同啦!” 于是顷刻间,待在屋里所有人都欢呼雀跃起来。 边大爷神色一凛,登时抻了抻衣裳。 而边大妈则有些愣怔,似乎有点不敢置信似的。 还是在米婶儿和罗婶儿共同催促下。 老太太才确信了好消息的真实,赶紧抹去了脸上残存的泪痕。 就这样,边家老两口在屋里一群人的簇拥下,带着难以言表的激动和幸福的心情迎出门去。 院儿外头,罗家大儿子罗广盛和宁卫民面冲缓缓驶入,装扮得花花绿绿的两辆“沪海”牌汽车。 一起用红双喜烟卷儿,点燃了炮仗。 当打头的那辆小卧车突破鞭炮的轰炸,缓慢停在当院儿门口后。 一对儿新人,和作为娶亲太太的罗家大儿媳妇,以及对方姨妈充当的“送亲太太”,先后都从由车上走了下来。 米晓冉和米晓卉此时又一起迎上,开始往新人身上头上撒彩色纸屑。 新郎边建军今天身上的衣裳是宁卫民给参谋的,一身考究的藏青色人民装。 他的头面也被理发店的师傅收拾得很利索。 这一切,都让他这个向来在人后蓬头垢面的澡堂子锅炉工,难得显出了英挺之气。 这小子也前所未有的,以一副得意神情,和熟人们打着招呼。 而新娘子李秀芝尽管容貌普通,穿着打扮也略显保守。 全身上下的衣服都未见红色,只是别在发上一朵喜字红绒花,嘴上抹了一点淡淡的口红而已。 但众目睽睽之下,她一步不落地紧随在新郎身后,那垂头不语羞红的脸,以及忐忑神态。 还是让她显出了小家碧玉独有的温柔与娇艳。 这自然引得围观好事之徒一个劲起哄,非逼着新娘子先叫爸妈,才许进院儿。 而在边建军的一再鼓动下,李秀芝总算鼓起勇气当众叫了爸和妈。 登时把边大爷乐得合不拢嘴,边大妈脆脆地答应了。 接着老太太亲热拉过李秀芝的手,就把身后头的亲近宾客开始一一作了介绍。 此时此刻,现场除了响起一片热烈的叫好和鼓掌声。 罗广盛和宁卫民也再次默契合作,挑上了一挂万字头的查鞭点燃。 很快,鞭炮再次在地上猛烈炸开,金蛇狂舞一样扭动。 那噼里啪啦的辣响,把一切客套和对话声都淹没了。 就只能看见一张张亲热说话的笑脸,结伴着,鱼贯着,往院内而入…… 到了里面,其实正式仪式倒是很简单。 无非是众目睽睽之下,清华池澡堂子领导作为证婚人宣读结婚证书。 然后一对新人当着大伙儿的面给边大爷边大妈敬茶鞠躬。 自此名分就算正式定下来了。 接下来,大家当然得起哄啊。 不少人闹着让新人说说恋爱史,再表演个吃苹果之类的小节目什么的。 而就在新人脸红心跳招架不住时,在大家嘻嘻哈哈乐不可支时。 边大爷及时出面抱拳说的几句客气话,给儿子、儿媳打了圆场,也给这场热闹恰到好处划上了休止符。 老爷子意思很简单,大致是承蒙大家关照,帮着张罗。 说他们家老大建军如今也成了大人,娶了媳妇,为这个,他们老两口也要好好谢谢大家伙。 没别的,今天请来了瑞宾楼的刘师傅掌勺,请大伙儿务必尽兴!吃好喝好! 这份谢意多实惠啊! 那无须多言,大家伙当然得连连叫好啦。 而随着掌声喝彩而散,各位看官也就识趣地不再难为新人了。 依次在安排下各寻其位,进屋落座去了。 至此,今天婚宴的菜品成色已经取代了一切,成了大家下面关注和谈论的重点。 边家今天的酒席一共设置了六桌。 边大爷老两口的屋里两桌,新人屋里一桌。 这都是招待一对新人领导、亲人、同学的主场。 而康术德的小屋和米家也设了三席,那自然是客场了。 用来招待其他院里邻居,和新郎新娘的普通同事们。 必须得说,这一天,刘师傅是大显身手啊,婚宴上的菜码还真不负大家的期待。 首先菜色编排得就够丰盛。 每桌凉热都有,一共十二道菜。 冷荤是,午餐肉、凉拌腐竹、鸡丝凉皮、五香鹌鹑蛋。 热菜有,鸳鸯扣(芋头扣肉)、木樨肉、赛螃蟹、酱爆鸡丁、干炸丸子、茄汁虾仁、虎皮肘子、栗子白菜。 主食就是两大盘儿的喜字馒头。 再加上早早用凉水冰湃好的“五星啤酒”、“北极熊”汽水、和管够的红星二锅头。 正文 第四百七十章 蝴蝶效应 1983年的5月,对京城人而言其实是一个相当纷乱、相当热闹的月份。 因为有许多前所未见的新鲜事儿,都是在这个月里冒出来的。 是既让人兴奋,感到刺激,又有点难以适从,手足无措。 至于个中滋味,到底是甜是苦,是酸是辣,还真没人说得清。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这些事,无不在证明老百姓的日子与过去相比,变化越来越巨大。 比方说,婚姻法修正后的效果开始凸显。 有三十六名妇女组成了一个“秦香莲上访团”,本月联合到全国妇联上访,状告她们的丈夫是“陈世美”。 这些女性都是知识分子,她们在过去的岁月里自觉地支持了丈夫的事业。 可这些丈夫翻身后竟纷纷借助新《婚姻法》中的“感情破裂”一条,提出离婚,不要糟糠之妻了。 在这一轰动事件中,不但官司打到了中央,京城人也是第一次听到一个新词儿——“第三者插足”,并且为之热议了许久。 而结局也是颇为耐人寻味的。 怎么回事啊? 原来米晓冉悄无声息的进了屋儿,来找宁卫民了。 找还不算,更令人难以想象的是,米晓冉居然直接就凑到宁卫民耳边上说起话来了。 弄得一桌人,谁都带着戏谑的眼神望着宁卫民。 大家无不误会米晓冉是宁卫民女朋友,看见他刚才大口喝酒不乐意了呢。 可谁又知道,这同样也把宁卫民吓了一跳啊。 不为别的,这举动太近乎点儿了。 宁卫民是怕院儿里的熟人看见了,回头说不清。 万一被米师傅和米婶儿看见,那更得要了亲命了。 不过话虽如此,可一听了米晓冉说的话,连宁卫民自己也不得不承认,米晓冉此举还是有必要的。 因为他的新业务惹出了麻烦,还真的不好让别人知道。 就刚才,居然有个男拿着一份儿《现代青年》的杂志,按着上面广告登的地址找到扇儿胡同2号院来了。 还好见院里人来人往,还贴着喜字儿,这位没敢冒失进院。 只待在院儿外头,跟往来的人打听,院里是不是住着个叫宁卫民的。 更巧的是,米晓冉刚才去上厕所了。 回来的时候,她正碰上这位跟3号院的人提宁卫民的名字,也就把事儿给揽过来了。 这位还真实在,米晓冉一问,他就一五一十把自己来意说了。 声称他养了五年神仙鱼了,就没听说过有人能人工孵化神仙鱼的。 看了广告虽然很动心,可不知真假,很想和宁卫民当面交流一下。 如果技术属实,他才愿意付钱…… 嘿,瞧这事儿闹得,居然来了一位实地考察的,有多悬还用说吗? 也就是米晓冉碰上了,真要是换个人接待的,那后果简直不可想象。 就凭今儿这特殊情况,2号院儿里这么多人,一旦宣扬出去。 宁卫民用养鱼技术在杂志上卖钱的事儿,恐怕不到下午就能传遍整个扇儿胡同了。 不用说,宁卫民如今还能坐得住吗? 他完全按捺不住地带着惶恐站了起来。 连“谢谢”都顾不上说了,就急切地问米晓冉人在哪儿呢。 嘿,瞧这事儿闹得,居然来了一位实地考察的,有多悬还用说吗? 也就是米晓冉碰上了,真要是换个人接待的,那后果简直不可想象。 就凭今儿这特殊情况,2号院儿里这么多人,一旦宣扬出去。 宁卫民用养鱼技术在杂志上卖钱的事儿,恐怕不到下午就能传遍整个扇儿胡同了。 不用说,宁卫民如今还能坐得住吗? 他完全按捺不住地带着惶恐站了起来。 连“谢谢”都顾不上说了,就急切地问米晓冉人在哪儿呢。 可米晓冉一个字也没说,只是自顾自走到门口,然后冲宁卫民招了招手,让他跟上来。 好嘛,那张俏脸上带着几分得意又有点狡黠的神情。 一瞬间,竟让宁卫民想起了京剧《西厢记》里冲张生招手的小红娘。 甚至就戏里那段西皮流水,也作为BGM同时浮现于他的脑海。 “叫张生隐藏在棋盘之下,我步步行来你步步爬。” “放大胆忍气吞声休害怕,跟随我小红娘你就能见到她。” “可算得是一段风流佳话,听号令且莫要惊动了她。” 只是很可惜,实事求是的说,他宁卫民比起张生来,差得可不是一丢丢。 因为等着他的,可不是崔莺莺,而是个老爷们的琐碎盘问。 应付不好就得砸锅。 应付好了,也就能落下五块钱。 而这事儿也让他断然下了一个决定,地址必须换,越快越好。 ………… 上菜越是接近尾声,2号院里酒席上的吃喝之风越显热烈。 只是这个时候,女人和孩子的战斗力几乎都要被淘汰掉了。 男人才是最后压阵的绝对主力。 这不光是因为男人的肚量大,也因为老少爷们都开始喝酒了。 甚至由于菜好,宴席上能喝酒的人基本都是痛饮啊。 不少人会划拳,席间便处处开始了“哥儿俩好啊”、“四喜财呀”的吆喝。 反过来越是如此,女人和孩子越在席面上坐不住。 因为不光是她们不耐烦吵闹,也别忘了,喝可是和抽不分家的。 屋里烟雾缭绕,酒气熏天,女人孩子又挨呛又挨熏,那谁愿意待着啊? 像罗大婶儿和自己的大儿媳妇苗玉娟,就一起跟边大妈请辞。 说要回家去照顾自家的第三代,好把罗广盛再换过来喝酒。 婆媳俩这一出门,俩人边走,嘴里还各自念叨呢。 苗玉娟心里惦记的是丈夫和儿子。 一会儿说院儿里这么闹,孩子睡觉不知道吵着没有。 一会儿又说丈夫今儿实在是亏了,没吃几口菜,就回家替她看孩子去了。 看今儿吃相都不善,等再回来未必能吃饱了。 罗大婶儿则宽慰儿媳妇。 说闹都是里头闹,这么小的孩子睡觉也沉,没事儿。 罗广盛也好办,一会儿让他去女桌儿上吃去,那桌上还有点菜。 再怎么样,喜字儿馒头至少管够,肯定饿不着他,正好也能少喝点酒。 跟着罗大婶儿又说,她今儿一直看新娘子腰身,那李秀芝也算得上多子多福的相。 想来边家老两口想抱孙子的愿望,实现不难…… 小院因为刚举行了婚礼,热闹过的痕迹还是很明显的。 一堆用过的茶杯茶壶茶碗,还有两大筐厨余垃圾,煤灰渣滓,就都摆在罗家小厨房的房檐下。 这是暂时性的,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 但即便清楚这一点,罗大婶儿和苗玉娟她们走到家门口,看到这副场面都不禁各自叹了口气。 不为别的,味儿大啊,招苍蝇。 何况真弄走了,也会是一地狼藉,事后还有的去归置呢。 可就在俩人站在小厨房门口,面对面苦笑之际。 哪知随后大乐子就跟着来了。 有时候事情就是非常地巧,婆媳俩完全没有想到。 突然之间,她们家的小厨房居然“扑棱”一下打开了。 一个姑娘率先打头,几乎是慌不择路从屋里跑出来的。 似乎屋里有什么吓人的东西,让她急着摆脱。 嘴里还一个劲叫着,“不要不要,我不要,你干嘛呀……” 但更让人没想到的是,随后一个男的居然也跟着一猛子蹿出来了。 态度同样是急切的,脚步同样是匆忙的,嘴里同样也喊。 “哎哎,你别走啊,这就没劲了啊。我真是诚心诚意……” 就这个景儿,当时就把罗大婶儿和苗玉娟吓了一跳啊。 苗玉娟情不自禁的“哎哟”了一声。 罗大婶儿甚至还抽抽了一下,惊得捂住了胸口。 最绝的是,当跑出来里的这一男一女依次抬起头来,和罗家婆媳俩面对面的一瞬间。 目瞪口呆的立刻就变成这两位了。 因为他们可不是别人,一个是米晓冉,另一个是宁卫民。 毋庸置疑,这种碰面方式,气氛是相当尴尬啊。 米晓冉情不自禁咬着手指头,宁卫民则干笑着碾动着衣角,他们俩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反倒是罗大婶儿和苗玉娟,看着他们俩,从内心涌出一种很滑稽的感觉。 苗玉娟先从惊慌里缓过来了,那不用说,直接就是打趣儿。 “晓冉,卫民,你们俩这闹什么呢?怎么跑那里面去了?” 得,这话让米晓冉更抬不起头来了,只能低了头去瞅自己脚尖。 “这个……” 咽咽唾沫,宁卫民倒是尴尬地解释了一下。 “……我们……我们俩商量点儿事……嫂子,我们说的是正事儿啊,您跟大婶儿可别误会……” 可这几句简直是欲盖弥彰,随后被苗玉娟轻而易举的一句就给噎住了。 “哟,这话就更奇怪了。有什么‘诚心诚意’的正事儿,还不能跟外头说啊?那里面可有耗子,瞧瞧,给我们晓冉吓着了吧……” 好嘛,这话里有话的,宁卫民还凑合能扛得住,米晓冉可真不行了。 她还从未这么臊得慌,红了脸,低头就是夺路而逃。 但这下,也让罗大婶儿绷不住劲儿乐了。 老太太也纯属成心,冲着米晓冉的背影就喊。 “哎呀,你这丫头跑什么啊。放心,大婶儿什么都没看见。就见着有那么两只小家雀,在树上叫了两声,飞了。”怎么回事啊? 原来米晓冉悄无声息的进了屋儿,来找宁卫民了。 找还不算,更令人难以想象的是,米晓冉居然直接就凑到宁卫民耳边上说起话来了。 弄得一桌人,谁都带着戏谑的眼神望着宁卫民。 大家无不误会米晓冉是宁卫民女朋友,看见他刚才大口喝酒不乐意了呢。 可谁又知道,这同样也把宁卫民吓了一跳啊。 不为别的,这举动太近乎点儿了。 宁卫民是怕院儿里的熟人看见了,回头说不清。 万一被米师傅和米婶儿看见,那更得要了亲命了。 不过话虽如此,可一听了米晓冉说的话,连宁卫民自己也不得不承认,米晓冉此举还是有必要的。 因为他的新业务惹出了麻烦,还真的不好让别人知道。 就刚才,居然有个男拿着一份儿《现代青年》的杂志,按着上面广告登的地址找到扇儿胡同2号院来了。 还好见院里人来人往,还贴着喜字儿,这位没敢冒失进院。 只待在院儿外头,跟往来的人打听,院里是不是住着个叫宁卫民的。 更巧的是,米晓冉刚才去上厕所了。 回来的时候,她正碰上这位跟3号院的人提宁卫民的名字,也就把事儿给揽过来了。 这位还真实在,米晓冉一问,他就一五一十把自己来意说了。 声称他养了五年神仙鱼了,就没听说过有人能人工孵化神仙鱼的。 看了广告虽然很动心,可不知真假,很想和宁卫民当面交流一下。 如果技术属实,他才愿意付钱…… 嘿,瞧这事儿闹得,居然来了一位实地考察的,有多悬还用说吗? 也就是米晓冉碰上了,真要是换个人接待的,那后果简直不可想象。 就凭今儿这特殊情况,2号院儿里这么多人,一旦宣扬出去。 宁卫民用养鱼技术在杂志上卖钱的事儿,恐怕不到下午就能传遍整个扇儿胡同了。 不用说,宁卫民如今还能坐得住吗? 他完全按捺不住地带着惶恐站了起来。 连“谢谢”都顾不上说了,就急切地问米晓冉人在哪儿呢。 可米晓冉一个字也没说,只是自顾自走到门口,然后冲宁卫民招了招手,让他跟上来。 好嘛,那张俏脸上带着几分得意又有点狡黠的神情。 一瞬间,竟让宁卫民想起了京剧《西厢记》里冲张生招手的小红娘。 甚至就戏里那段西皮流水,也作为BGM同时浮现于他的脑海。 “叫张生隐藏在棋盘之下,我步步行来你步步爬。” “放大胆忍气吞声休害怕,跟随我小红娘你就能见到她。” “可算得是一段风流佳话,听号令且莫要惊动了她。” 只是很可惜,实事求是的说,他宁卫民比起张生来,差得可不是一丢丢。 因为等着他的,可不是崔莺莺,而是个老爷们的琐碎盘问。 应付不好就得砸锅。 应付好了,也就能落下五块钱。 而这事儿也让他断然下了一个决定,地址必须换,越快越好。 ………… 上菜越是接近尾声,2号院里酒席上的吃喝之风越显热烈。 只是这个时候,女人和孩子的战斗力几乎都要被淘汰掉了。 男人才是最后压阵的绝对主力。 这不光是因为男人的肚量大,也因为老少爷们都开始喝酒了。 甚至由于菜好,宴席上能喝酒的人基本都是痛饮啊。 不少人会划拳,席间便处处开始了“哥儿俩好啊”、“四喜财呀”的吆喝。 反过来越是如此,女人和孩子越在席面上坐不住。 因为不光是她们不耐烦吵闹,也别忘了,喝可是和抽不分家的。 屋里烟雾缭绕,酒气熏天,女人孩子又挨呛又挨熏,那谁愿意待着啊? 像罗大婶儿和自己的大儿媳妇苗玉娟,就一起跟边大妈请辞。 说要回家去照顾自家的第三代,好把罗广盛再换过来喝酒。 婆媳俩这一出门,俩人边走,嘴里还各自念叨呢。 苗玉娟心里惦记的是丈夫和儿子。 一会儿说院儿里这么闹,孩子睡觉不知道吵着没有。 一会儿又说丈夫今儿实在是亏了,没吃几口菜,就回家替她看孩子去了。 看今儿吃相都不善,等再回来未必能吃饱了。 罗大婶儿则宽慰儿媳妇。 说闹都是里头闹,这么小的孩子睡觉也沉,没事儿。 罗广盛也好办,一会儿让他去女桌儿上吃去,那桌上还有点菜。 再怎么样,喜字儿馒头至少管够,肯定饿不着他,正好也能少喝点酒。 跟着罗大婶儿又说,她今儿一直看新娘子腰身,那李秀芝也算得上多子多福的相。 想来边家老两口想抱孙子的愿望,实现不难…… 小院因为刚举行了婚礼,热闹过的痕迹还是很明显的。 一堆用过的茶杯茶壶茶碗,还有两大筐厨余垃圾,煤灰渣滓,就都摆在罗家小厨房的房檐下。 这是暂时性的,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 但即便清楚这一点,罗大婶儿和苗玉娟她们走到家门口,看到这副场面都不禁各自叹了口气。 不为别的,味儿大啊,招苍蝇。 何况真弄走了,也会是一地狼藉,事后还有的去归置呢。 可就在俩人站在小厨房门口,面对面苦笑之际。 哪知随后大乐子就跟着来了。 有时候事情就是非常地巧,婆媳俩完全没有想到。 突然之间,她们家的小厨房居然“扑棱”一下打开了。 一个姑娘率先打头,几乎是慌不择路从屋里跑出来的。 似乎屋里有什么吓人的东西,让她急着摆脱。 嘴里还一个劲叫着,“不要不要,我不要,你干嘛呀……” 但更让人没想到的是,随后一个男的居然也跟着一猛子蹿出来了。 态度同样是急切的,脚步同样是匆忙的,嘴里同样也喊。 “哎哎,你别走啊,这就没劲了啊。我真是诚心诚意……” 就这个景儿,当时就把罗大婶儿和苗玉娟吓了一跳啊。 苗玉娟情不自禁的“哎哟”了一声。 罗大婶儿甚至还抽抽了一下,惊得捂住了胸口。 最绝的是,当跑出来里的这一男一女依次抬起头来,和罗家婆媳俩面对面的一瞬间。 目瞪口呆的立刻就变成这两位了。 因为他们可不是别人,一个是米晓冉,另一个是宁卫民。 毋庸置疑,这种碰面方式,气氛是相当尴尬啊。 米晓冉情不自禁咬着手指头,宁卫民则干笑着碾动着衣角,他们俩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反倒是罗大婶儿和苗玉娟,看着他们俩,从内心涌出一种很滑稽的感觉。 苗玉娟先从惊慌里缓过来了,那不用说,直接就是打趣儿。 “晓冉,卫民,你们俩这闹什么呢?怎么跑那里面去了?” 得,这话让米晓冉更抬不起头来了,只能低了头去瞅自己脚尖。 “这个……” 咽咽唾沫,宁卫民倒是尴尬地解释了一下。 “……我们……我们俩商量点儿事……嫂子,我们说的是正事儿啊,您跟大婶儿可别误会……” 可这几句简直是欲盖弥彰,随后被苗玉娟轻而易举的一句就给噎住了。 “哟,这话就更奇怪了。有什么‘诚心诚意’的正事儿,还不能跟外头说啊?那里面可有耗子,瞧瞧,给我们晓冉吓着了吧……” 好嘛,这话里有话的,宁卫民还凑合能扛得住,米晓冉可真不行了。 她还从未这么臊得慌,红了脸,低头就是夺路而逃。 但这下,也让罗大婶儿绷不住劲儿乐了。 老太太也纯属成心,冲着米晓冉的背影就喊。 “哎呀,你这丫头跑什么啊。放心,大婶儿什么都没看见。就见着有那么两只小家雀,在树上叫了两声,飞了。” 正文 第四百七十一章 最美图画 “一张白纸,没有负担,好写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 不得不说,这句话真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宁卫民目前的处境就是这样。 他既不用背负什么债务包袱,也没有什么婆婆一样的上级,可以束缚他手脚。 不但有权、有钱、有人,有外企的信用背书和优惠政策。 而且还有两大合作伙伴的政治助力,以及难以用金钱量化的国有资源支持。 再也没有比他现在更好的条件,可以让他尽情挥洒所长,在历史长卷上留下专属于自己的传奇了。 别的先不说,整个项目运作小组的组建,就非常符合他的心意。 敢情为方便宁卫民的日常工作,项目小组办公室被安置在了天坛北门天坛园方的办公区里。 天坛园方不但主动腾出了三间靠近北门的向阳房供小组使用。 而且还把负责后勤工作副园长派给宁卫民当助手,帮他来协调涉及到园方事务的相关工作。 区服务局的金处长也出于相似的原因,把和宁卫民关系不错的乔万林调了过来,好助他一臂之力。 这些好像从未在书画交易市场上出现过的高质量书画作品,皆被他慷慨购下。 此外,还有被他认出来的,《收藏》杂志曾专题报道过的两幅上拍过亿的作品。 2.875亿成交的潘天寿画作《无限风光》。 以及1.87亿成交的傅抱石画作《茅山雄姿》。 那更是必要收入囊中的东西啊! 说白了,就光这两件儿上拍的东西,再加上黄宾虹那幅2.45亿成交的《岐山图》 就足能妥妥保他后半生吃喝(瓢)……呸,享用不尽啦。 所以好好琢磨琢磨吧,单凭一幅沈周和一幅石涛,就卖出了一个百亿身家,这小子他能不乐吗? 谁说天底下没有一口吃成个胖子的好事? 他就是乐上三天三夜也不过分哪! 于是周星驰那招牌式的贱笑,便足足提前了十年,出现在了宁卫民的脸上。 甚至到了家里,他还这么乐呢,就跟范进中举迷了心一样。 自然,康术德是越看他越心烦。 “你小子,别笑了行不行?怎么我看你那么别扭啊。” 老爷子终于受不了,表达出了自己的不满。 宁卫民却不在乎,一边收拾他的画,一边还照样嬉皮笑脸。 “嘿嘿,没辙,发乎于心,我想忍都忍不住啊。您就容我乐会吧,行不行?我后半辈子,都未必能再有像今天这么美的时候了。” 康术德听了,却愈加显得不屑。 “至于的嘛,你就为了这些画?” “我都没法说你,咱原本可是来卖画的。可你倒好,钱都拿到手了,你又给人送回去了,反倒又买回来这么多。” “为什么卖那两幅画,你给忘了?你就不怕搁家里全长了毛儿?” 宁卫民是好言好语解释。 “老爷子,您别这么说啊,就好像我是糟践钱的败家子儿似的。” “您得相信我,这些东西绝不一般,后劲儿大着呢。我还嫌买少了呢。要不是为了抓挠东西跟您学本事,我一个子儿也不想留,全买了才好呢。” “长毛?长不了毛儿。一会儿,我就把鱼缸都弄走。从今往后,我屋里连尿盆都不搁了。我还得出去,专买几个大樟木箱子放他们。等过两年,我再找个单元房来安置它们。” “您信不信,只要我精心,每隔半年出来展展,挂挂。十年八年,这些东西还是东西。飞不了也坏不了……” 但他的这番打算,反倒让老爷子更嗤之以鼻了。 “什么?你还想弄个单元房?就为搁置这些小字辈儿的玩意?你还真敢想。你也不看看你自己买都是什么啊?就没一件儿年头比我岁数大的。” “尤其齐白石,民国时候,他的扇面比旁人贱一倍,两块一个,都没人要。你居然肯花二三百买他,也太能糟蹋钱了。” “论起来,齐白石还不如这吴昌硕、王雪涛呢。可即使是吴、王,那也得再过三代人,他们的画才能算是件儿东西。我把话放这儿,书画这东西呀,和瓷器一样,也得越古越好。王时敏他永远压不过文徵明去,你懂不懂?” “我说你小子,也甭跟我学了。就冲你这份眼睛一转就一歪主意,还不听人劝,我教不了你。哪怕我帮你挣出再大的家当,也得早晚让你给造干净了。” “切,早知道你小子闹这出幺蛾子,还不如我一个人来呢,再怎么也比这么糊里糊涂打水漂强啊……” 可老爷子越这么说嘿,宁卫民还越乐。 他一点都不气不恼,反倒还劝上师父了。 “老爷子,息怒息怒,您说的我好好听着呢,可您别把自己气坏了呀?” “打什么水漂啊。我真得劝您一句,论老玩意,您是绝对的专家不假。可这世上也不是所有的东西都是古的好。要不,那长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又怎么说啊?” “就拿我买的这些书画说吧,我承认年份上是不能和古的比。可正因为如此,您才不能用衡量古物的办法去判断呢。” “至少近代书画的好处是,艺术内涵更容易被今天的人理解,更容易受人喜爱和追捧。而且这些画家的作品存世量大、价格又低,更便于人们为了增值保值投资。” “说白了,这些字画上涨的原理,就是跟我买邮票的道理是一样的。在于坐庄做市啊。只要古画价格继续往上走,这些画就会产生比对效应追随后上。甚至因为有人暗中干预,涨得要比古画快得多。不信您就慢慢等着瞧啊……” 宁卫民是很有耐心地在解释。 但老人的特点就是不容易被年轻人说服。 康术德更多代表了过去,许多思维意识都难以做到与时俱进,就更别说谈及超越年代的认知了。 所以听不进去是很正常的。 “屁话,我都这岁数了,我能等你多久?十年,二十年?你少拿你歪理邪说糊弄我。我只知道物以稀为贵,越少越值钱,从没听说过东西越多越好的……” 宁卫民咽了口吐沫,为师父的固执,多少也有点无奈。 “哎哟,我的老爷子啊,物以稀为贵,不是绝对的概念。多与少的意义在于比对。” “那不是说一件儿两件儿就是少,千件儿万件儿就是多啊。东西的数量,那得跟有多少钱愿意买这些东西来比对啊。还得看这些东西中,到底有多少能用于实际交易的。” “我不是跟您说了嘛,今后什么东西热不热,俏不俏,人为干预成分更重。不会再像过去了,只凭眼力寻找,物件越古越好,然后作等被动升值,或是货卖识家。” “今后所有的文玩类、收藏类的物件,都会有一个相同的新名字,叫做‘筹码’!” 宁卫民可谓点透了未来文玩交易市场的核心本质了,尤其是国内的市场状况。 但即使如此,那也是白费吐沫。 因为康术德别说琢磨了,根本连听都懒得听了。 “吹吧你,可劲儿吹,论吹牛你是我师父!你说什么是什么。好小子,孙猴儿都开始教唐僧了。那好,打今儿起,就算你出师了……” 那么对老爷子如此的态度,宁卫民也只能来最后一手了。 “哎,您这就没劲了。不是您头两天跟我说的,‘兹要看好了,觉着有把握,你就尽管出手。吃亏不要紧,也是长学问’啦?我这还没吃亏呢,怎么您就先不干了?” “老爷子,咱这么说吧,老东西您要说不对,我连个屁都不敢放。可新东西,我还就有点小不服了,真想跟您滋扭滋扭,叫叫板。要不咱爷儿俩打个赌怎么样?” “就我那邮票,明年之内,价钱若不能翻两跟头,我就把我所有家当都赔给您怎么样?而且从此无论任何大事小情,我一概全听您的,哪怕您告诉我煤球儿是白的,我也给您可着白煤球买去。您说去打狗,我绝不撵鸡。” 这激将法可有用,康术德果然来神儿了。 “嘿,够下本儿的啊,这海口夸得可有点意思。那我要输了呢,我赔给你什么啊?” 宁卫民也是张口就来。 “那好办啊,要是您输了,您手里那三件儿玩意,就得输给我一件儿……” 没想到随口一说,却惹出剧烈反弹,老爷子居然当场急眼了。 “呸,想得美!你小子。我说的呢,这你就不对了。” “你怎么惦记我手里的东西啊?咱不是说好了嘛,卖画的钱归你,那三件瓷器可都是我的,从此两不相欠。” “不行啊,那几件瓷器我可舍不得再撒手。” 宁卫民只有赶紧改口。 “好好好,要不然这么着,您要输了,就再找个其他的玩意给我行不行?还有从今以后,您就不再干涉我对某些事的执着,得尊重我自己的意见……” “嗯,这听着还差不多……” 老爷子总算认可。 “不过你可想好了啊。说出的话,可就收不回了。还是那句话,别打马虎眼。” 宁卫民坦荡极了。 “您放心,我心里有底,绝无反悔。我总不能为了保住眼前的这几个铜子儿,就把金山银山丢了。” “切,瞧把你狂的。不就几十张破画儿,一摞破邮票嘛,也就你当宝贝。还金山银山呢?我看你是鬼迷心窍,执迷不悟啊。做梦去吧!” “您别说。我还就爱做梦,万一梦想成真了呢?” 正文 第四百七十二章 不合常理 下一步,宁卫民又拿出了天坛北路87号那小二楼的改造方案。 这份方案的效果图初稿同样不负众人的期待。 那可是工艺美院装潢系副主任亲自捉笔,一丝不苟精心绘制的。 手法成熟,透视准确,极富艺术表现力。 尽管还不能在图上完全展现出所有的装潢细节。 可从那些色彩搭配、企业标识等VI视觉元素组合方式上。 大家已经可以初步感受美轮美奂,富丽堂皇,又不乏色彩关联的统一性的整体效果了。 所以无论是天坛园方还是区服务局都对这个方案满意极了。 金处长甚至当众表态,说很期待看到施工完成后的样子。 只要现实效果和图纸上差距不要太大就好。 就这通挥金如土,简直把宋主任都给买傻了! 具体说来,宁卫民不但把店里所有四尺以上的黄宾虹,全都包圆儿了。 其他的名家,也是专挑尺幅大的、题材独特的,具有代表性的画作,大买特买。 像齐白石画的《猛虎行山图》、《鱼虾蟹同游图》,徐悲鸿画的《雄鹰展翅》、《八马图》,张大千的《十里明江》、《福禄寿三星》,吴昌硕的《紫藤黄鹂》,潘天寿的《钟馗嫁妹》,黄胄的《洪途万里风》,傅抱石的《朝花夕拾》、李可染《阳山荡气》…… 这些好像从未在书画交易市场上出现过的高质量书画作品,皆被他慷慨购下。 此外,还有被他认出来的,《收藏》杂志曾专题报道过的两幅上拍过亿的作品。 2.875亿成交的潘天寿画作《无限风光》。 以及1.87亿成交的傅抱石画作《茅山雄姿》。 那更是必要收入囊中的东西啊! 说白了,就光这两件儿上拍的东西,再加上黄宾虹那幅2.45亿成交的《岐山图》 就足能妥妥保他后半生吃喝(瓢)……呸,享用不尽啦。 所以好好琢磨琢磨吧,单凭一幅沈周和一幅石涛,就卖出了一个百亿身家,这小子他能不乐吗? 谁说天底下没有一口吃成个胖子的好事? 他就是乐上三天三夜也不过分哪! 于是周星驰那招牌式的贱笑,便足足提前了十年,出现在了宁卫民的脸上。 甚至到了家里,他还这么乐呢,就跟范进中举迷了心一样。 自然,康术德是越看他越心烦。 “你小子,别笑了行不行?怎么我看你那么别扭啊。” 老爷子终于受不了,表达出了自己的不满。 宁卫民却不在乎,一边收拾他的画,一边还照样嬉皮笑脸。 “嘿嘿,没辙,发乎于心,我想忍都忍不住啊。您就容我乐会吧,行不行?我后半辈子,都未必能再有像今天这么美的时候了。” 康术德听了,却愈加显得不屑。 “至于的嘛,你就为了这些画?” “我都没法说你,咱原本可是来卖画的。可你倒好,钱都拿到手了,你又给人送回去了,反倒又买回来这么多。” “为什么卖那两幅画,你给忘了?你就不怕搁家里全长了毛儿?” 宁卫民是好言好语解释。 “老爷子,您别这么说啊,就好像我是糟践钱的败家子儿似的。” “您得相信我,这些东西绝不一般,后劲儿大着呢。我还嫌买少了呢。要不是为了抓挠东西跟您学本事,我一个子儿也不想留,全买了才好呢。” “长毛?长不了毛儿。一会儿,我就把鱼缸都弄走。从今往后,我屋里连尿盆都不搁了。我还得出去,专买几个大樟木箱子放他们。等过两年,我再找个单元房来安置它们。” “您信不信,只要我精心,每隔半年出来展展,挂挂。十年八年,这些东西还是东西。飞不了也坏不了……” 但他的这番打算,反倒让老爷子更嗤之以鼻了。 “什么?你还想弄个单元房?就为搁置这些小字辈儿的玩意?你还真敢想。你也不看看你自己买都是什么啊?就没一件儿年头比我岁数大的。” “尤其齐白石,民国时候,他的扇面比旁人贱一倍,两块一个,都没人要。你居然肯花二三百买他,也太能糟蹋钱了。” “论起来,齐白石还不如这吴昌硕、王雪涛呢。可即使是吴、王,那也得再过三代人,他们的画才能算是件儿东西。我把话放这儿,书画这东西呀,和瓷器一样,也得越古越好。王时敏他永远压不过文徵明去,你懂不懂?” “我说你小子,也甭跟我学了。就冲你这份眼睛一转就一歪主意,还不听人劝,我教不了你。哪怕我帮你挣出再大的家当,也得早晚让你给造干净了。” “切,早知道你小子闹这出幺蛾子,还不如我一个人来呢,再怎么也比这么糊里糊涂打水漂强啊……” 可老爷子越这么说嘿,宁卫民还越乐。 他一点都不气不恼,反倒还劝上师父了。 “老爷子,息怒息怒,您说的我好好听着呢,可您别把自己气坏了呀?” “打什么水漂啊。我真得劝您一句,论老玩意,您是绝对的专家不假。可这世上也不是所有的东西都是古的好。要不,那长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又怎么说啊?” “就拿我买的这些书画说吧,我承认年份上是不能和古的比。可正因为如此,您才不能用衡量古物的办法去判断呢。” “至少近代书画的好处是,艺术内涵更容易被今天的人理解,更容易受人喜爱和追捧。而且这些画家的作品存世量大、价格又低,更便于人们为了增值保值投资。” “说白了,这些字画上涨的原理,就是跟我买邮票的道理是一样的。在于坐庄做市啊。只要古画价格继续往上走,这些画就会产生比对效应追随后上。甚至因为有人暗中干预,涨得要比古画快得多。不信您就慢慢等着瞧啊……” 宁卫民是很有耐心地在解释。 但老人的特点就是不容易被年轻人说服。 康术德更多代表了过去,许多思维意识都难以做到与时俱进,就更别说谈及超越年代的认知了。 所以听不进去是很正常的。 “屁话,我都这岁数了,我能等你多久?十年,二十年?你少拿你歪理邪说糊弄我。我只知道物以稀为贵,越少越值钱,从没听说过东西越多越好的……” 宁卫民咽了口吐沫,为师父的固执,多少也有点无奈。 “哎哟,我的老爷子啊,物以稀为贵,不是绝对的概念。多与少的意义在于比对。” “那不是说一件儿两件儿就是少,千件儿万件儿就是多啊。东西的数量,那得跟有多少钱愿意买这些东西来比对啊。还得看这些东西中,到底有多少能用于实际交易的。” “我不是跟您说了嘛,今后什么东西热不热,俏不俏,人为干预成分更重。不会再像过去了,只凭眼力寻找,物件越古越好,然后作等被动升值,或是货卖识家。” “今后所有的文玩类、收藏类的物件,都会有一个相同的新名字,叫做‘筹码’!” 宁卫民可谓点透了未来文玩交易市场的核心本质了,尤其是国内的市场状况。 但即使如此,那也是白费吐沫。 因为康术德别说琢磨了,根本连听都懒得听了。 “吹吧你,可劲儿吹,论吹牛你是我师父!你说什么是什么。好小子,孙猴儿都开始教唐僧了。那好,打今儿起,就算你出师了……” 那么对老爷子如此的态度,宁卫民也只能来最后一手了。 “哎,您这就没劲了。不是您头两天跟我说的,‘兹要看好了,觉着有把握,你就尽管出手。吃亏不要紧,也是长学问’啦?我这还没吃亏呢,怎么您就先不干了?” “老爷子,咱这么说吧,老东西您要说不对,我连个屁都不敢放。可新东西,我还就有点小不服了,真想跟您滋扭滋扭,叫叫板。要不咱爷儿俩打个赌怎么样?” “就我那邮票,明年之内,价钱若不能翻两跟头,我就把我所有家当都赔给您怎么样?而且从此无论任何大事小情,我一概全听您的,哪怕您告诉我煤球儿是白的,我也给您可着白煤球买去。您说去打狗,我绝不撵鸡。” 这激将法可有用,康术德果然来神儿了。 “嘿,够下本儿的啊,这海口夸得可有点意思。那我要输了呢,我赔给你什么啊?” 宁卫民也是张口就来。 “那好办啊,要是您输了,您手里那三件儿玩意,就得输给我一件儿……” 没想到随口一说,却惹出剧烈反弹,老爷子居然当场急眼了。 “呸,想得美!你小子。我说的呢,这你就不对了。” “你怎么惦记我手里的东西啊?咱不是说好了嘛,卖画的钱归你,那三件瓷器可都是我的,从此两不相欠。” “不行啊,那几件瓷器我可舍不得再撒手。” 宁卫民只有赶紧改口。 “好好好,要不然这么着,您要输了,就再找个其他的玩意给我行不行?还有从今以后,您就不再干涉我对某些事的执着,得尊重我自己的意见……” “嗯,这听着还差不多……” 老爷子总算认可。 “不过你可想好了啊。说出的话,可就收不回了。还是那句话,别打马虎眼。” 宁卫民坦荡极了。 “您放心,我心里有底,绝无反悔。我总不能为了保住眼前的这几个铜子儿,就把金山银山丢了。” “切,瞧把你狂的。不就几十张破画儿,一摞破邮票嘛,也就你当宝贝。还金山银山呢?我看你是鬼迷心窍,执迷不悟啊。做梦去吧!” “您别说。我还就爱做梦,万一梦想成真了呢?” 正文 第四百七十三章 投桃报李 大家共同来做一件事,没有什么比合作伙伴之间能相互信任,彼此体谅再好不过的事儿了。 尽管这种信任和体谅都是有条件的。 可只要做事能不受掣肘和牵制,宁卫民同样会承情,感到欣慰和满足。 就像有关87号装修方案的这次磋商合议。 过程相当顺利,几乎没有拉锯,很快就拍了板。 天坛园方和区服务局能毫无条件的大开绿灯,可以说大大超过了宁卫民的心理预期。 没人比他更清楚自己的想法和设计有多么超前。 尽管他拥有前世积累下来的商业经验和能看见未来的眼光,可他毕竟没有什么实际的餐饮管理经验。 所以完全是想当然的,凭空把三十年后的一些经营标准和管理模式放到当今。 偏偏餐饮经营的管理牵扯到方方面面,又是综合性最强的买卖。 为什么啊? 其实不为别的,就因为在康术德的身后,在这平板车上,还有三大麻袋装在盒子里的书画呢。 要说今天买画时,宁卫民那叫一个痛快啊。 他指着墙上,那就跟饭馆点菜似的一通指点。 画廊里仨人为他紧着忙和,都快忙和不过来了。 卖画儿的钱是怎么到手的,这小子是又怎么给花了出去。 用沈周和石涛换来的七千六,最后也就剩了一千一百块在手里。 就这通挥金如土,简直把宋主任都给买傻了! 具体说来,宁卫民不但把店里所有四尺以上的黄宾虹,全都包圆儿了。 其他的名家,也是专挑尺幅大的、题材独特的,具有代表性的画作,大买特买。 像齐白石画的《猛虎行山图》、《鱼虾蟹同游图》,徐悲鸿画的《雄鹰展翅》、《八马图》,张大千的《十里明江》、《福禄寿三星》,吴昌硕的《紫藤黄鹂》,潘天寿的《钟馗嫁妹》,黄胄的《洪途万里风》,傅抱石的《朝花夕拾》、李可染《阳山荡气》…… 这些好像从未在书画交易市场上出现过的高质量书画作品,皆被他慷慨购下。 此外,还有被他认出来的,《收藏》杂志曾专题报道过的两幅上拍过亿的作品。 2.875亿成交的潘天寿画作《无限风光》。 以及1.87亿成交的傅抱石画作《茅山雄姿》。 那更是必要收入囊中的东西啊! 说白了,就光这两件儿上拍的东西,再加上黄宾虹那幅2.45亿成交的《岐山图》 就足能妥妥保他后半生吃喝(瓢)……呸,享用不尽啦。 所以好好琢磨琢磨吧,单凭一幅沈周和一幅石涛,就卖出了一个百亿身家,这小子他能不乐吗? 谁说天底下没有一口吃成个胖子的好事? 他就是乐上三天三夜也不过分哪! 于是周星驰那招牌式的贱笑,便足足提前了十年,出现在了宁卫民的脸上。 甚至到了家里,他还这么乐呢,就跟范进中举迷了心一样。 自然,康术德是越看他越心烦。 “你小子,别笑了行不行?怎么我看你那么别扭啊。” 老爷子终于受不了,表达出了自己的不满。 宁卫民却不在乎,一边收拾他的画,一边还照样嬉皮笑脸。 “嘿嘿,没辙,发乎于心,我想忍都忍不住啊。您就容我乐会吧,行不行?我后半辈子,都未必能再有像今天这么美的时候了。” 康术德听了,却愈加显得不屑。 “至于的嘛,你就为了这些画?” “我都没法说你,咱原本可是来卖画的。可你倒好,钱都拿到手了,你又给人送回去了,反倒又买回来这么多。” “为什么卖那两幅画,你给忘了?你就不怕搁家里全长了毛儿?” 宁卫民是好言好语解释。 “老爷子,您别这么说啊,就好像我是糟践钱的败家子儿似的。” “您得相信我,这些东西绝不一般,后劲儿大着呢。我还嫌买少了呢。要不是为了抓挠东西跟您学本事,我一个子儿也不想留,全买了才好呢。” “长毛?长不了毛儿。一会儿,我就把鱼缸都弄走。从今往后,我屋里连尿盆都不搁了。我还得出去,专买几个大樟木箱子放他们。等过两年,我再找个单元房来安置它们。” “您信不信,只要我精心,每隔半年出来展展,挂挂。十年八年,这些东西还是东西。飞不了也坏不了……” 但他的这番打算,反倒让老爷子更嗤之以鼻了。 “什么?你还想弄个单元房?就为搁置这些小字辈儿的玩意?你还真敢想。你也不看看你自己买都是什么啊?就没一件儿年头比我岁数大的。” “尤其齐白石,民国时候,他的扇面比旁人贱一倍,两块一个,都没人要。你居然肯花二三百买他,也太能糟蹋钱了。” “论起来,齐白石还不如这吴昌硕、王雪涛呢。可即使是吴、王,那也得再过三代人,他们的画才能算是件儿东西。我把话放这儿,书画这东西呀,和瓷器一样,也得越古越好。王时敏他永远压不过文徵明去,你懂不懂?” “我说你小子,也甭跟我学了。就冲你这份眼睛一转就一歪主意,还不听人劝,我教不了你。哪怕我帮你挣出再大的家当,也得早晚让你给造干净了。” “切,早知道你小子闹这出幺蛾子,还不如我一个人来呢,再怎么也比这么糊里糊涂打水漂强啊……” 可老爷子越这么说嘿,宁卫民还越乐。 他一点都不气不恼,反倒还劝上师父了。 “老爷子,息怒息怒,您说的我好好听着呢,可您别把自己气坏了呀?” “打什么水漂啊。我真得劝您一句,论老玩意,您是绝对的专家不假。可这世上也不是所有的东西都是古的好。要不,那长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又怎么说啊?” “就拿我买的这些书画说吧,我承认年份上是不能和古的比。可正因为如此,您才不能用衡量古物的办法去判断呢。” “至少近代书画的好处是,艺术内涵更容易被今天的人理解,更容易受人喜爱和追捧。而且这些画家的作品存世量大、价格又低,更便于人们为了增值保值投资。” “说白了,这些字画上涨的原理,就是跟我买邮票的道理是一样的。在于坐庄做市啊。只要古画价格继续往上走,这些画就会产生比对效应追随后上。甚至因为有人暗中干预,涨得要比古画快得多。不信您就慢慢等着瞧啊……” 宁卫民是很有耐心地在解释。 但老人的特点就是不容易被年轻人说服。 康术德更多代表了过去,许多思维意识都难以做到与时俱进,就更别说谈及超越年代的认知了。 所以听不进去是很正常的。 “屁话,我都这岁数了,我能等你多久?十年,二十年?你少拿你歪理邪说糊弄我。我只知道物以稀为贵,越少越值钱,从没听说过东西越多越好的……” 宁卫民咽了口吐沫,为师父的固执,多少也有点无奈。 “哎哟,我的老爷子啊,物以稀为贵,不是绝对的概念。多与少的意义在于比对。” “那不是说一件儿两件儿就是少,千件儿万件儿就是多啊。东西的数量,那得跟有多少钱愿意买这些东西来比对啊。还得看这些东西中,到底有多少能用于实际交易的。” “我不是跟您说了嘛,今后什么东西热不热,俏不俏,人为干预成分更重。不会再像过去了,只凭眼力寻找,物件越古越好,然后作等被动升值,或是货卖识家。” “今后所有的文玩类、收藏类的物件,都会有一个相同的新名字,叫做‘筹码’!” 宁卫民可谓点透了未来文玩交易市场的核心本质了,尤其是国内的市场状况。 但即使如此,那也是白费吐沫。 因为康术德别说琢磨了,根本连听都懒得听了。 “吹吧你,可劲儿吹,论吹牛你是我师父!你说什么是什么。好小子,孙猴儿都开始教唐僧了。那好,打今儿起,就算你出师了……” 那么对老爷子如此的态度,宁卫民也只能来最后一手了。 “哎,您这就没劲了。不是您头两天跟我说的,‘兹要看好了,觉着有把握,你就尽管出手。吃亏不要紧,也是长学问’啦?我这还没吃亏呢,怎么您就先不干了?” “老爷子,咱这么说吧,老东西您要说不对,我连个屁都不敢放。可新东西,我还就有点小不服了,真想跟您滋扭滋扭,叫叫板。要不咱爷儿俩打个赌怎么样?” “就我那邮票,明年之内,价钱若不能翻两跟头,我就把我所有家当都赔给您怎么样?而且从此无论任何大事小情,我一概全听您的,哪怕您告诉我煤球儿是白的,我也给您可着白煤球买去。您说去打狗,我绝不撵鸡。” 这激将法可有用,康术德果然来神儿了。 “嘿,够下本儿的啊,这海口夸得可有点意思。那我要输了呢,我赔给你什么啊?” 宁卫民也是张口就来。 “那好办啊,要是您输了,您手里那三件儿玩意,就得输给我一件儿……” 没想到随口一说,却惹出剧烈反弹,老爷子居然当场急眼了。 “呸,想得美!你小子。我说的呢,这你就不对了。” “你怎么惦记我手里的东西啊?咱不是说好了嘛,卖画的钱归你,那三件瓷器可都是我的,从此两不相欠。” “不行啊,那几件瓷器我可舍不得再撒手。” 宁卫民只有赶紧改口。 “好好好,要不然这么着,您要输了,就再找个其他的玩意给我行不行?还有从今以后,您就不再干涉我对某些事的执着,得尊重我自己的意见……” “嗯,这听着还差不多……” 老爷子总算认可。 “不过你可想好了啊。说出的话,可就收不回了。还是那句话,别打马虎眼。” 宁卫民坦荡极了。 “您放心,我心里有底,绝无反悔。我总不能为了保住眼前的这几个铜子儿,就把金山银山丢了。” “切,瞧把你狂的。不就几十张破画儿,一摞破邮票嘛,也就你当宝贝。还金山银山呢?我看你是鬼迷心窍,执迷不悟啊。做梦去吧!” “您别说。我还就爱做梦,万一梦想成真了呢?” 正文 第四百七十四章 一路畅通 都说官场无情,商场无义。 可无论官场中人还是商场中人,毕竟是人。 只要是人就有感情,所以好心总是有好报的。 宁卫民的慷慨仗义之举,并没有白费。 很快,天坛园长和金处长就借着各自下属的嘴传递过来非正式的反馈意见。 说资金方面超出预算的部分让宁卫民不用发愁。 虽然他们两家手里已经没什么可以自行支配的多余资金了。 可既然饭庄的项目区里已经获批了,区里就不会真的撒手不管。 毕竟宫廷风味饭庄的建成,是丰富了区里商业经营,对区里经济是有实际贡献和好处的。 如果宁卫民真的为垫付为难,感觉不好跟外资老板再开口要钱。 其实大可以通过区里,以合资饭庄的名义跟银行伸手的。 多了不敢说,比大家的投资额翻上一倍,贷个五六十万是没问题的。 唯一难的就难在掌握时机,怎么跟上头开口的问题。 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得先得把合资饭庄成立之后,再干出点实际的工作成绩,才好打动区领导。 哪怕87号的二层楼装修做出点模样来就行。 因为只要能让区领导眼前一亮,对饭庄经营的前景树立起信心来。 认为这个宫廷风味饭庄建成不但能带来经济效益,而且还将提升区里形象。 还没等宁卫民琢磨好,到底该不该把广告上的地址换地方,如果换又该换到哪儿去。 时间就到了边家大喜的日子。 这个年头,由于生活条件所限,还有旧日风俗使然。 京城百姓的红事儿、白事儿很少在外面的饭馆儿举办。 流水席还是最主要的形式,于是大杂院便经常成为举行婚礼和设宴的场所。 还别看大杂院住户多,小房林立,院内非常拥挤,似乎办喜事相当不便。 可实际上却不是这样。 因为真到了有某户人家办喜事儿的时候,一个院儿里的邻居们,无不会为这户人家着想,也都一起跟着紧着忙和。 没有人会安心待在一边看热闹的,其尽心尽力的程度,丝毫不亚于为自己家里办事。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年头没人三天两头的老搬家。 每天进出院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们,心里打着的谱儿,都是彼此要互相守望一辈子的。 今日帮人就是明天帮己啊,那还能不实心实意的帮忙吗? 甚至平时哪怕积攒下什么龃龉、矛盾,往往都会借助这样的日子付之一笑,无形化解。 这就是当年解决邻里隔阂的最佳契机。 像1980年10月1日,扇儿胡同的2号院,边家办的这场婚礼就是如此。 作为邻居,罗家、米家和康术德、宁卫民不但都送了礼。 而且是打从国庆节前头几天,便帮着边家张罗忙乎起来了。 大家是各展其能啊。 比如说罗家,刚得的大孙子可还没出月科呢。 这年头产假又少,按规定最多才给产妇十五天。 本身这一家子为了这大孙子和大儿媳妇的身子骨儿忙得不亦乐乎。 可考虑到边家亲戚少,边大妈的为难处。 罗家大儿媳妇还是痛快应承下来,替边家当这个“娶亲太太”。 区里糕点厂上班的罗师傅更是带着大儿子一起动手,借用厂里的烘炉,烤制出了五十斤“龙凤喜饼”。 作为贺礼送给边家。 这可给边家全家喜坏了,因为既添了喜兴,也实用啊。 作为回礼馈赠亲友再合适不过了。 边大爷受了礼物直说,“哎哟,真是辛苦您喽。这可是市面上已经找不着的东西了,没想到孩子能有这个福气。有您这‘正明斋’的手艺给戳着,那不但体面、提气、喜兴,也是京城独一份啊。承您的盛情,我替俩孩子多谢您了。” 罗师傅则哈哈一笑,“您别跟我客气啊。不说咱们这么多年了,应当应份。就按老话说,货卖识家。这年头,也就您还看得上我点手艺啦。您兹要满意,我做着着就高兴。说实话,老不做这东西了,也是难得过回瘾哪。” 边大爷受了礼物直说,“哎哟,真是辛苦您喽。这可是市面上已经找不着的东西了,没想到孩子能有这个福气。有您这‘正明斋’的手艺给戳着,那不但体面、提气、喜兴,也是京城独一份啊。承您的盛情,我替俩孩子多谢您了。” 罗师傅则哈哈一笑,“您别跟我客气啊。不说咱们这么多年了,应当应份。就按老话说,货卖识家。这年头,也就您还看得上我点手艺啦。您兹要满意,我做着着就高兴。说实话,老不做这东西了,也是难得过回瘾哪。” 边大爷受了礼物直说,“哎哟,真是辛苦您喽。这可是市面上已经找不着的东西了,没想到孩子能有这个福气。有您这‘正明斋’的手艺给戳着,那不但体面、提气、喜兴,也是京城独一份啊。承您的盛情,我替俩孩子多谢您了。” 罗师傅则哈哈一笑,“您别跟我客气啊。不说咱们这么多年了,应当应份。就按老话说,货卖识家。这年头,也就您还看得上我点手艺啦。您兹要满意,我做着着就高兴。说实话,老不做这东西了,也是难得过回瘾哪。” 米家也一样,米婶儿不但帮着边大妈给边建军两口子缝了四铺四盖。 还利用副食店上班的优势,帮着边家用最实惠的价钱张罗了一系列的鸡鸭鱼肉米面糖油。 光猪肉就给弄了半扇子来,暂时这些东西还都能存在副食店的冰库里,那才真是省了大事儿呢。 而宁卫民也做了一个小小的牺牲,把自家的小厨房腾了出来。 他和康术德这两天就不动火了,这房就专门给边家专门存放瓜果蔬菜各类杂物了。 开席那天,这小房也可当做专门沏茶倒水的茶房摊儿来用。 至于至关重要的厨师,则是康术德出面请的老朋友,在门框胡同的“瑞宾楼”干了多半辈子的刘师傅。 这位刘师傅今年已经六十五岁了,不但已经退休,而且派头可真不小。 结婚前一天,刘师傅带着俩徒弟来做准备工作,老京城人管这叫“落定”。 他那俩徒弟都是三四十岁的人了,一个挑着两个木箱子,另一个背着个大包袱。 老头儿前面大摇大摆走了,俩徒弟老实头一样,亦步亦趋后头跟着。 到了这儿,打开这些东西再一看。 箱子里面不但装着做饭用的锅,还有碗、盘、勺等餐具,全都是一整套一整套的家伙。 包袱里则是刀具,就更讲究了。 一把切菜刀,一把羊脸子刀,一把小刀。 羊脸子是斜的,剔肉使的。 小刀就是切菜什么,切佐料使的。 此外还有一个铁勺子,一个笊篱,把儿都长,还都是枣木把儿的。 枣木把儿硬啊,经烧,扛火,而且因为岁月的浸染,已经油亮油亮的,红的就像烧着的火。 就这些家什,一看就透着专业。 随后,就由这两个徒弟开始在院里砌炉灶、备菜等。 一位年轻的师傅砌灶非常麻利,不一会便在院中砌成两座炉灶。 备菜的师傅也非常利索,开始了准备工作,切肉,剁馅儿。 然后俩人一个收拾鱼和鸡鸭,另一个就起架油锅,炸丸子。 什么样的丸子过油到七成,什么样的丸子过油到五成,到六成,有的三成熟就得起灶,过油的成熟都不一样。 偏偏整个过程里,这位刘师傅任何活儿他都不沾手,只是和康术德一起坐在边家喝茶抽烟。 然后跟主家儿一起看看厨房里的东西,合计做什么样的席面儿。 连看都没去看院儿里忙得一脑门子汗的俩徒弟。 等走的时候,边家老两口还是恭恭敬敬给刘师傅送了出来。 跟着转身又一个劲儿的跟康术德作揖道谢。 就这景儿,看得院里这些年轻人一个个直犯谜症。 谁都不知道这老头子有多大的能耐,值得边家老两口这么点头哈腰的。 就连宁卫民和边建功,他们俩凑一起时,也都小声议论呢。 “至于的嘛,瑞宾楼的厨师?再牛,他也不就一做褡裢火烧的嘛,怎么看着都赶上皇上的厨子了?” “是啊,这位这到底是有多大本事,才能有这个做派啊?我就不信,他能把肘子做出龙肉味儿来?那俩徒弟还真这么伺候他。这都什么年代了?封建意识怎么还这么强啊……” 冷不防罗师傅听见了,一人儿赏了一个脑瓢儿,跟着就挤兑他们俩。 “你们俩懂个屁,也忒不知道好歹了。甭说其他,先瞅瞅外头的行市,现在回来的知青们可都扎堆儿结婚呢,本来厨师就不好请啦。像这么再行的好厨师就更能难找。人家刘师傅可都退休啦,要不是看你们康大爷面上,人家才不出山呢。” “再者说了,这褡裢火烧怎么了?别瞧不起,那是一般的吃食吗?那是口子厨独有的吃食。满京城你找去,只有瑞宾楼一家会这手,为什么?就因为这瑞宾楼是打破了千百年口子厨不开菜馆的规矩,开饭馆子的独一家。” “什么是口子厨?又不知道了吧?告诉你们俩,那是咱京城只跑大棚做宴席,专门忙和红白喜事的厨师。自打解放以后,城里讲究移风易俗,红白事简办,就没有口子厨的容身之处了。所以如今也就这瑞宾楼一脉,才挑得起这红白喜事的真正大梁来。也就是这刘师傅,才知道席面怎么编排。” 边建功还有点不服气。 “罗师傅您这话我就不明白啦。啊,合着其他饭馆儿的厨师不是厨师。还非得这一脉才行。那他们怎么不干脆去人民大会堂做国宴啊?我就不信,他们真觉悟那么高,不上朝堂,非心甘情愿为人民服务?” “嘿,你小子,诚心抬杠啊?” 罗师傅一龇牙,开始教训。 “你还甭说,其他饭馆里的厨子或许是有做菜水平比这位刘师傅高的,这我承认。可办民间宴席可和国宴不一样啊。办得了国宴的真办不了这婚宴。为什么啊?差钱上了。” “国家宴席水平高啊,物资都是专供的,什么时候听说过缺材料的。但刘师傅的本事就在这儿了。我过去就领教过一次口子厨的本事,十二道菜,这十二道菜什么都没有,除了猪肉就是白菜,一道菜是一个味儿。这国宴的厨子行吗?” “最关键的,也是口子厨最得人心的地方。那就是重信义,能替主顾着想、周全,从不亏人。不但他们做出的菜善用材料,总比原定丰盛实惠,绝不会偷工减料。对于经济不宽裕的人家,还能按事先讲好的价钱酌情而定,想办法周全主顾脸面,完成看似不可能的任务。” “像口子厨接活儿在商谈的时候,必须当面讲妥席面样式,到底有鱼虾海参一档,还是鸡鸭鱼一档,又或是米粉肉、狮子头、红焖肘子之类。尤其必须说明是为得吃、好看,还是省钱,以决定具体做法。” “常见的席面有“八大碗一海”、“八大碗两海”、“八大海一锅子”、“花九件”、“四到底”之类。但再俭也就是以肉炒菜为主了,总得有道肉丸子吧。” “可要碰上连这个钱也出不起的人又该怎么办呢?打个比方来说,一桌十人,每个人只有馆子里吃盘炒饼的或是碗牛肉面的钱。还能办包席吗?这种情况下往往主家自己都脸红,不好意思出口。 “我还告诉你们,只要人头够多,你说出个具体钱数来。口子厨就应,而且还能把这样的席面办得漂漂亮亮。要么是四大盘肉炒菜、两碗烩菜,一大盆汤、米饭、馒头和花卷。要么就是四大盘肉炒菜,一碗肉丁炸酱、一碗肉片鸡蛋打卤,过水儿面条管够。” “说白了,人家口子厨挣得钱,全凭手艺,从不浪费原材料上省。办事原则永远都是‘谁也甭亏了谁,您好我好大家好’,好借此拉住回头客。就为此,京城普通人家办红白事儿绝不找馆子,而专找口子。换成饭馆的厨子,你们说行啊……” 就这一席话,把宁卫民和边建功全说没声了。 尤其是边建功,一琢磨,刚才自己的话,还真是有点得便宜卖乖啊。“说白了,人家口子厨挣得钱,全凭手艺,从不浪费原材料上省。办事原则永远都是‘谁也甭亏了谁,您好我好大家好’,好借此拉住回头客。就为此,京城普通人家办红白事儿绝不找馆子,而专找口子。换成饭馆的厨子,你们说行啊……” 就这一席话,把宁卫民和边建功全说没声了。 尤其是边建功,一琢磨,刚才自己的话,还真是有点得便宜卖乖啊。 正文 第四百七十五章 士别三日 俩礼拜的工夫,宁卫民几乎见天跑到文物商店来。 不但跟两家内柜商店的头头脑脑越发熟络了。 也凭着这份交朋友的能耐,把两家商店里的好东西淘换走了大半。 至少明黄釉、孔雀蓝、孔雀绿,这三种颜色为主的瓷器,差不多上年份的官窑,品相好的,全被他扫荡一空。 此外,他还搜罗了不少明青花、明珐琅彩,康雍乾的粉彩,窑变釉。 林林总总吧,上千样的好瓷器,他才花了不到二十万。 要不是还惦记以后继续细水长流,而且还有其他要务急着去办,这小子还舍不得就此收手呢。 但即使这样,他的贪婪也让两家商店的经理有点脸绿了,情不自禁发出苦笑。 都说真没想到宁卫民这么能买,把他们压店的东西都掏走了一半。 还说就此一次,下不为例。 在京城这地界儿,要说卖画,去哪儿卖啊? 那还用问嘛,当然是奔琉璃厂的容宝斋了。 琉璃厂是京城中驰名中外的古文化街,就位于和平门外。 因元代曾于此设窑烧造琉璃瓦而得名。 明代永乐中期,将元代的琉璃窑又扩大为厂,故称“琉璃厂”。 不过这块地方真正的兴旺发达起来,那是清代康乾两朝的事儿。 康熙朝,朝廷下令编纂《古今图书集成》。 乾隆朝,朝廷又下令编纂《四库全书》。 结果正是这两部大部头的编纂任务,引发了全国各地的大量学者响应,各自带书进京。 又因内城外城有别,当时除旗族和少量工匠之外,民人只能住在外城。 于是乎,不但前门附近逐渐变得会馆林立。 琉璃厂也成为这些学者们,以及进京赶考的举子们,看书、售书、购书和换书的最佳去处。 与之同时,还引发了金石考古之学的发展与发达,带动了古玩商们来琉璃厂开店经营。 无论金石、陶瓷、书画、碑帖、古钱币,还是涉及风雅文化的其他行业,均在此情形下发展起来。 琉璃厂的名气也就这样打响了。 琉璃厂真正成势,繁荣兴盛以来,距今已有三百多年的历史,历经三百多年的世事变迁了。 那么这条街上自然有许多知名老号。 像容宝斋就是极具代表性的一家。 容宝斋的前身,是成立于1672年的松竹斋南纸店。 原本只是一家单纯经营各类纸张以及文房四宝的店铺。 但这里的木版刻印技艺和书画装裱修复技艺,非常有名。 乾隆年间,内廷官文用纸、朝廷的考试用纸都是专门由松竹斋提供的。 光绪二十年,由业内高人庄虎臣出任店铺经理。 他为债务缠身,经营陷入困境的松竹斋做出了一系列改革措施。 其中就有把店铺更名为容宝斋,并扩充多种业务的决定。 于是从此,容宝斋不再局限于做笔墨纸砚、文房四宝的买卖,还涉足到了买卖书画,以及代客订购书画业务。 在经营上,容宝斋更秉承“以文会友”的宗旨,着重于与书画名家们保持翰墨情缘。 从而逐渐成为了书画家甚为信赖的朋友,甚至被视为“书画家之家”。 正是因此,清末民初时,琉璃厂各家老店为招揽顾客,纷纷争悬名家书画于窗前,引人驻足观赏的宣传活动中。 其中尤以容宝斋名画最多,最为热闹,成为琉璃厂的一道风景。 到了民国时期呢,两位著名文人大家,又委托容宝斋用木版水印印制了《北平笺谱》和《十竹斋笺谱》,更是让容宝斋声名远播。 建国之后,容宝斋经营权逐步由私变公,归属美术出版社领导。 随后又合并了画界知名的和平画店,风头一时无两。 直至此时,容宝斋已经发展成为在琉璃厂店铺规模最大,影响力最大。 业务内容涵盖出版、印刷、修复、装裱到书画购销的综合性营业部。 并以其精湛的传统技艺和诚信经营方式,深受国内外顾客的信赖与青睐。 在这条街上,与之同样具有古代书画购销权的店铺,仅有文物局直属单位宝古斋一家。 可尽管表面上看,康术德和宁卫民来琉璃厂卖画,就是奔着容宝斋的名号来的。 不过卖也没那么简单,可不能直来直去。 和抓货时一样,同样不能图省事。 否则这价格高低,就能差出十万八千里去,真弄不好把好东西卖出个贱价。 康术德可是这行里的尖子,不但懂行,还有心计。 他要撒手什么物件,首先必定得提前摸底,做到心中有数才是。 像在真正奔琉璃厂之前,隆福寺商场的旧货门市部,西单的旧货收购点,护国寺大街路西的悦雅堂门市部。 老爷子不怕麻烦,和宁卫民带着字画都分头跑了一趟。 哪怕到了休息日这天,他带着东西和宁卫都来到了琉璃厂,真的该当出手了,也没着急。 还是先去了宝古斋询了个价,才开始实质行动。 说真的,老爷子原先其实还打算王府井的京城画店去问问的。 可走到门口,他突然想起来了。 那家画店和容宝斋一个东家,都隶属于美术出版社。 他怕一去露了风声,这才没进去。 什么叫腿勤、口勤啊? 得至少做到这份上才行哪。 其次,到了地儿还不能直接卖画的事儿,因为上赶着不是买卖。 容宝斋盛名在外,又是国家单位了。 在加上这年头各行各业服务态度也是有目共睹的,存在着某种通病。 这样的交易中,私人太容易处于被动了。 所以康术德得想办法让店方开口求他,才好要到理想的价码儿哪。 那怎么办呢? 其实也好办。 大可以围魏救赵、暗度陈仓啊。 差几分钟十一点的时候,康术德终于带着宁卫民来到了容宝斋。 说实话,这年头的容宝斋,其实有点让宁卫民意外。 因为它的店面居然是一个水泥石墙简洁外观的一溜平房。 看着有点像苏式建筑,并无多少复古风格。 但门户大,挂着牌匾,外有游廊。 也确实是比这条街上其他门市部都要气派正规一些。 进去之后,完全是传统商店模式。 就是绕墙一周的玻璃柜台。 玻璃柜台里摆着毛笔、印泥、墨、砚,等精致小件。 后面的博古架上则是各类纸张、笔架、墨盒、摆件儿、扇面,等一派古色古香的大件儿。 只是对店里的格局,和这些销售的东西。 宁卫民一时也来不及细看,他的注意力几乎全放在了师父的身上。 因为他可知道,进了容宝斋的大门,这表演才刚刚开始呢。 “我说同志,你们这儿是不是能修复书画啊?我想问问……” “往里走……” 嘿,根本就没容康术德彻底把话说完呢。 卖毛笔的柜台后头,一个精瘦,没有表情男售货员就打断了他的话。 漫不经心拿手往里一指,就不言语了。 根本就不抬眼看人,好像谁欠了他八百吊似的。 不过也没法挑剔,反倒还得谢谢一声。 因为实际上,哪儿哪儿都这样,他们去别家也一样的待遇。 要为这个生气可不值得,那就别出门儿了。 更何况,康术德和宁卫民那略显寒酸的衣装多少也起了让人鄙夷的作用。 要是他们能穿好点,像个外宾似的,再包个小车儿来,兴许就不是这样了。在京城这地界儿,要说卖画,去哪儿卖啊? 那还用问嘛,当然是奔琉璃厂的容宝斋了。 琉璃厂是京城中驰名中外的古文化街,就位于和平门外。 因元代曾于此设窑烧造琉璃瓦而得名。 明代永乐中期,将元代的琉璃窑又扩大为厂,故称“琉璃厂”。 不过这块地方真正的兴旺发达起来,那是清代康乾两朝的事儿。 康熙朝,朝廷下令编纂《古今图书集成》。 乾隆朝,朝廷又下令编纂《四库全书》。 结果正是这两部大部头的编纂任务,引发了全国各地的大量学者响应,各自带书进京。 又因内城外城有别,当时除旗族和少量工匠之外,民人只能住在外城。 于是乎,不但前门附近逐渐变得会馆林立。 琉璃厂也成为这些学者们,以及进京赶考的举子们,看书、售书、购书和换书的最佳去处。 与之同时,还引发了金石考古之学的发展与发达,带动了古玩商们来琉璃厂开店经营。 无论金石、陶瓷、书画、碑帖、古钱币,还是涉及风雅文化的其他行业,均在此情形下发展起来。 琉璃厂的名气也就这样打响了。 琉璃厂真正成势,繁荣兴盛以来,距今已有三百多年的历史,历经三百多年的世事变迁了。 那么这条街上自然有许多知名老号。 像容宝斋就是极具代表性的一家。 容宝斋的前身,是成立于1672年的松竹斋南纸店。 原本只是一家单纯经营各类纸张以及文房四宝的店铺。 但这里的木版刻印技艺和书画装裱修复技艺,非常有名。 乾隆年间,内廷官文用纸、朝廷的考试用纸都是专门由松竹斋提供的。 光绪二十年,由业内高人庄虎臣出任店铺经理。 他为债务缠身,经营陷入困境的松竹斋做出了一系列改革措施。 其中就有把店铺更名为容宝斋,并扩充多种业务的决定。 于是从此,容宝斋不再局限于做笔墨纸砚、文房四宝的买卖,还涉足到了买卖书画,以及代客订购书画业务。 在经营上,容宝斋更秉承“以文会友”的宗旨,着重于与书画名家们保持翰墨情缘。 从而逐渐成为了书画家甚为信赖的朋友,甚至被视为“书画家之家”。 正是因此,清末民初时,琉璃厂各家老店为招揽顾客,纷纷争悬名家书画于窗前,引人驻足观赏的宣传活动中。 其中尤以容宝斋名画最多,最为热闹,成为琉璃厂的一道风景。 到了民国时期呢,两位著名文人大家,又委托容宝斋用木版水印印制了《北平笺谱》和《十竹斋笺谱》,更是让容宝斋声名远播。 建国之后,容宝斋经营权逐步由私变公,归属美术出版社领导。 随后又合并了画界知名的和平画店,风头一时无两。 直至此时,容宝斋已经发展成为在琉璃厂店铺规模最大,影响力最大。 业务内容涵盖出版、印刷、修复、装裱到书画购销的综合性营业部。 并以其精湛的传统技艺和诚信经营方式,深受国内外顾客的信赖与青睐。 在这条街上,与之同样具有古代书画购销权的店铺,仅有文物局直属单位宝古斋一家。 可尽管表面上看,康术德和宁卫民来琉璃厂卖画,就是奔着容宝斋的名号来的。 不过卖也没那么简单,可不能直来直去。 和抓货时一样,同样不能图省事。 否则这价格高低,就能差出十万八千里去,真弄不好把好东西卖出个贱价。 康术德可是这行里的尖子,不但懂行,还有心计。 他要撒手什么物件,首先必定得提前摸底,做到心中有数才是。 像在真正奔琉璃厂之前,隆福寺商场的旧货门市部,西单的旧货收购点,护国寺大街路西的悦雅堂门市部。 老爷子不怕麻烦,和宁卫民带着字画都分头跑了一趟。 哪怕到了休息日这天,他带着东西和宁卫都来到了琉璃厂,真的该当出手了,也没着急。 还是先去了宝古斋询了个价,才开始实质行动。 说真的,老爷子原先其实还打算王府井的京城画店去问问的。 可走到门口,他突然想起来了。 那家画店和容宝斋一个东家,都隶属于美术出版社。 他怕一去露了风声,这才没进去。 什么叫腿勤、口勤啊? 得至少做到这份上才行哪。 其次,到了地儿还不能直接卖画的事儿,因为上赶着不是买卖。 容宝斋盛名在外,又是国家单位了。 在加上这年头各行各业服务态度也是有目共睹的,存在着某种通病。 这样的交易中,私人太容易处于被动了。 所以康术德得想办法让店方开口求他,才好要到理想的价码儿哪。 那怎么办呢? 其实也好办。 大可以围魏救赵、暗度陈仓啊。 差几分钟十一点的时候,康术德终于带着宁卫民来到了容宝斋。 说实话,这年头的容宝斋,其实有点让宁卫民意外。 因为它的店面居然是一个水泥石墙简洁外观的一溜平房。 看着有点像苏式建筑,并无多少复古风格。 但门户大,挂着牌匾,外有游廊。 也确实是比这条街上其他门市部都要气派正规一些。 进去之后,完全是传统商店模式。 就是绕墙一周的玻璃柜台。 玻璃柜台里摆着毛笔、印泥、墨、砚,等精致小件。 后面的博古架上则是各类纸张、笔架、墨盒、摆件儿、扇面,等一派古色古香的大件儿。 只是对店里的格局,和这些销售的东西。 正文 第四百七十六章 寻宝之旅 尽管宁卫民免不了在心里嘀咕乔万林的不是。 可没过几天,他就把这件事彻底扔在脑后边了。 不为别的,既是因为时间进入6月,有今年新下来的水蔓瓜,很及时的给这小子败了火。 (注:水蔓瓜,北京最早顶节上市的西瓜都是水浇地所出之瓜,称为“水蔓瓜”。虽然早熟,但甜头不足。) 也是因为在儿童节过后,天坛北门87号像北神厨一样,同样开始破土动工了。 眼瞅着开工头几天,乔万林天天泡在工地上协调人手,汗流浃背地规范地下室的位置和范围,着实辛苦。 宁卫民多少产生了点惺惺相惜的感动。 就冲这个,他也觉得乔万林差不多能功过相抵了。 而且随后差不多整整一个月,乔万林又带着他几乎跑遍了区里的工艺品厂。 亲自为他介绍关系,去跟各工厂的负责人协商制作合资饭庄的各种适用之物。 为此,他就越发承情,觉得乔万林够意思,是个难得的好帮手。 怎么就这么巧啊! 从小厨房钻出来,居然正撞见了提前退席的罗大婶儿和玉娟嫂子。 点令宁卫民和米晓冉都始料不及。 我们的社会,对于男女交往可是一向比较敏感的。 虽说眼下有些风气松动了,但还是没改变众口铄金,舌头根子底下埋死人的本质。 所以后果也是他们难以承受的。 米晓冉几乎是现场被臊走了,宁卫民也有跳进黄河洗不清之感。 俩人无不为此尴尬至极,懊恼不已。 关键是冤啊! 因为他们真是清白的,连半点儿女私情没有。 之所以会在罗家的小厨房里进行密会,可不是谈情说爱。 那主要是因为宁卫民成功打发走了那位“实地考察”的,把五块钱拿到手之后。 因为他们真是清白的,连半点儿女私情没有。 之所以会在罗家的小厨房里进行密会,可不是谈情说爱。 那主要是因为宁卫民成功打发走了那位“实地考察”的,把五块钱拿到手之后。 看到米晓冉惊奇无比的神色,又灵机一动,想要拉米晓冉入伙儿。 他觉得既然这姑娘知道了,那为了保密,为了方便,倒不如干脆就把收信地址改到重文门旅馆去的好。 如果让米晓冉来代收信件,实际上比求康术德帮忙还方便呢。 别忘了,老爷子也是白班、夜班轮着上。 信件隔半个月就会有落在别人手里的时候,这哪儿行啊? 而且老爷子可是临时工,说不准哪天就让玉雕厂给辞了。 那连个“不”字儿都说不出来,就得卷铺盖走人。 反过来,米晓冉就不一样了,她不但是重文门旅馆正式职工,每天还都是长期固定的早班。 邮差基本是上午九点和下午三点来旅馆,这两趟她都够得上。 兹要她愿意,是不会有人跟她抢跑腿儿的活的。 她来办这事儿,几乎算得上万无一失啊。 但让宁卫民完全没想到的是,这年头的人,可是忒有点死心眼了。 普遍都讲究帮忙就是帮忙,耻于言利。 米晓冉尽管答应了他的要求,却坚决不肯收半点报酬,非要纯奉献不可。 这让宁卫民又如何过意的去呢? 自然就要反复做思想工作。 开始他还误会米晓冉嫌少,后来就把每封信的提成从五毛增加到一块钱。 没想到把米晓冉给惹恼了,人家也不想再说什么了,直接推门一溜烟跑掉。 哪成想啊,这出去的也忒不是时候了…… 瞧这事儿闹得吧! 这就好比请人吃饭,碰上个黑心的脏馆子,给人吃进医院去了。 好比送人条裤子,骗遇着假冒伪劣,人家刚穿着出门就开裆了。 好比送人一只宠物狗,突然发作狂犬病,反而把人家给咬了。 马屁拍在马腿上的结果,实在再悲催不过了。 本来是你好我也好的事儿,弄不好就能反目成仇。 唉!倒霉嘛!真是要亲命了! 宁卫民现在别的不怕啊,就怕米晓冉脸皮儿薄,因为这事彻底记恨上了他。 要是小姑奶奶一使性子,把已经说好的事儿再变了,那才叫真正的坏菜了呢。 总之,为了防止事情往最坏处去,宁卫民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也只好以满腔热情和诚意,来试图道歉挽救了。 只是可惜啊,就像要划清界限似的,米晓冉开始拼命的躲着他走了。 国庆节之后两天,无论院里院外,单位家里,宁卫民在上赶着说话。 这姑娘都是不言声,低着头逃似的避让。 宁卫民还想过借“贿赂”米晓卉来传话,可一样是没成功,甚至就连这小丫头也给得罪了。 米晓卉很不高兴的回复,说自己挨了姐姐一通呲儿,以后再不敢吃宁卫民的雪糕了。 合着压根就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啊。 谁说抬手不打笑脸人啊? 宁卫民那颗滚烫滚烫的心,就被米晓冉的冷淡给撅得“咔吧咔吧”的。 不用说,屡屡碰壁,让他是真发愁了。 照这样下去,他想挪地址的事儿恐怕还真有要黄的苗头。 更关键是他没时间等,他也明白这种事儿需要时间,最好等米晓冉心情平复再说。 可问题是杂志最多再有两天要去印刷了,他要不跟米晓冉真正说死喽,工作也没法展开啊,这期可又错过去了。 还好,他最后又想出了一个辙来——打电话。 这年头人们是没有手机,可有座机啊。 虽说整个京城的电话普及率并不高,只有百分之四而已。 可几乎每两三条胡同,就有一台公用电话。 只要把电话打过来,人家管叫。 不得不说,宁卫民这个“决定”实在是太正确了 因为电话往往意味着公事、要事和大事儿,米晓冉不可能不上钩。 而且这种方式也很隐秘。 除了接电话的米晓冉,没人知道是他打的,那不好意思和让人误会的顾虑,也就不存在了。 更何况米晓冉即使不愿意给他面子,总得给七分钱电话费面子啊。 这时候的电话还是双向收费的,跑次腿儿,还得额外收费三分钱呢。 既然人都来了,钱就得交。 不说两句就挂,这不是胡同里长大,勤俭持家的米晓冉干得出来的事儿。 果不其然,宁卫民终于成功和米晓冉通上了话。 “喂,您……是哪里……” 电话中,米晓冉的声音很紧张,充满了游疑不定。 可见这通电话是有威慑力的。 “是我呀,宁卫民……” “啊?怎么是你?” 米晓冉一下叫了起来,被愚弄的感受让她十分火大。 “好啊,你……你搞什么鬼呢?在耍什么阴谋诡计?你怎么就跟个特务似的……” “别别,你别这么说我啊,我是人民,可不是敌人。” “哼,你是不是敌人,我说了算。干嘛戏弄我?你这个大坏蛋!” 米晓冉会生气,这原属于意料中的事情,宁卫民也没指望人家能好声好气。 不过他自认为自己的口才也算出众,只要米晓冉肯听他说,事情也就有了转机。 “哎呦,小姑奶奶,千万别误会。我不是戏弄你,是想跟你道歉,我可什么方式都试过了,这也是最后一招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嘛。你应该不是那么小气,连个道歉的机会都不给我吧?” 激将法奏效,米晓冉终于吐了活话儿。 “那好,有话你就说吧,我听着呢……”怎么就这么巧啊! 从小厨房钻出来,居然正撞见了提前退席的罗大婶儿和玉娟嫂子。 点令宁卫民和米晓冉都始料不及。 我们的社会,对于男女交往可是一向比较敏感的。 虽说眼下有些风气松动了,但还是没改变众口铄金,舌头根子底下埋死人的本质。 所以后果也是他们难以承受的。 米晓冉几乎是现场被臊走了,宁卫民也有跳进黄河洗不清之感。 俩人无不为此尴尬至极,懊恼不已。 关键是冤啊! 因为他们真是清白的,连半点儿女私情没有。 之所以会在罗家的小厨房里进行密会,可不是谈情说爱。 那主要是因为宁卫民成功打发走了那位“实地考察”的,把五块钱拿到手之后。 看到米晓冉惊奇无比的神色,又灵机一动,想要拉米晓冉入伙儿。 他觉得既然这姑娘知道了,那为了保密,为了方便,倒不如干脆就把收信地址改到重文门旅馆去的好。 如果让米晓冉来代收信件,实际上比求康术德帮忙还方便呢。 别忘了,老爷子也是白班、夜班轮着上。 信件隔半个月就会有落在别人手里的时候,这哪儿行啊? 而且老爷子可是临时工,说不准哪天就让玉雕厂给辞了。 那连个“不”字儿都说不出来,就得卷铺盖走人。 反过来,米晓冉就不一样了,她不但是重文门旅馆正式职工,每天还都是长期固定的早班。 邮差基本是上午九点和下午三点来旅馆,这两趟她都够得上。 兹要她愿意,是不会有人跟她抢跑腿儿的活的。 她来办这事儿,几乎算得上万无一失啊。 但让宁卫民完全没想到的是,这年头的人,可是忒有点死心眼了。 普遍都讲究帮忙就是帮忙,耻于言利。 米晓冉尽管答应了他的要求,却坚决不肯收半点报酬,非要纯奉献不可。 这让宁卫民又如何过意的去呢? 自然就要反复做思想工作。 开始他还误会米晓冉嫌少,后来就把每封信的提成从五毛增加到一块钱。 没想到把米晓冉给惹恼了,人家也不想再说什么了,直接推门一溜烟跑掉。 哪成想啊,这出去的也忒不是时候了…… 瞧这事儿闹得吧! 这就好比请人吃饭,碰上个黑心的脏馆子,给人吃进医院去了。 好比送人条裤子,骗遇着假冒伪劣,人家刚穿着出门就开裆了。 好比送人一只宠物狗,突然发作狂犬病,反而把人家给咬了。 马屁拍在马腿上的结果,实在再悲催不过了。 本来是你好我也好的事儿,弄不好就能反目成仇。 唉!倒霉嘛!真是要亲命了! 宁卫民现在别的不怕啊,就怕米晓冉脸皮儿薄,因为这事彻底记恨上了他。 要是小姑奶奶一使性子,把已经说好的事儿再变了,那才叫真正的坏菜了呢。 总之,为了防止事情往最坏处去,宁卫民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也只好以满腔热情和诚意,来试图道歉挽救了。 只是可惜啊,就像要划清界限似的,米晓冉开始拼命的躲着他走了。 国庆节之后两天,无论院里院外,单位家里,宁卫民在上赶着说话。 这姑娘都是不言声,低着头逃似的避让。 宁卫民还想过借“贿赂”米晓卉来传话,可一样是没成功,甚至就连这小丫头也给得罪了。 米晓卉很不高兴的回复,说自己挨了姐姐一通呲儿,以后再不敢吃宁卫民的雪糕了。 合着压根就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啊。 谁说抬手不打笑脸人啊? 宁卫民那颗滚烫滚烫的心,就被米晓冉的冷淡给撅得“咔吧咔吧”的。 不用说,屡屡碰壁,让他是真发愁了。 照这样下去,他想挪地址的事儿恐怕还真有要黄的苗头。 更关键是他没时间等,他也明白这种事儿需要时间,最好等米晓冉心情平复再说。 可问题是杂志最多再有两天要去印刷了,他要不跟米晓冉真正说死喽,工作也没法展开啊,这期可又错过去了。 还好,他最后又想出了一个辙来——打电话。 这年头人们是没有手机,可有座机啊。 虽说整个京城的电话普及率并不高,只有百分之四而已。 可几乎每两三条胡同,就有一台公用电话。 只要把电话打过来,人家管叫。 不得不说,宁卫民这个“决定”实在是太正确了 因为电话往往意味着公事、要事和大事儿,米晓冉不可能不上钩。 而且这种方式也很隐秘。 除了接电话的米晓冉,没人知道是他打的,那不好意思和让人误会的顾虑,也就不存在了。 更何况米晓冉即使不愿意给他面子,总得给七分钱电话费面子啊。 这时候的电话还是双向收费的,跑次腿儿,还得额外收费三分钱呢。 既然人都来了,钱就得交。 不说两句就挂,这不是胡同里长大,勤俭持家的米晓冉干得出来的事儿。 果不其然,宁卫民终于成功和米晓冉通上了话。 “喂,您……是哪里……” 电话中,米晓冉的声音很紧张,充满了游疑不定。 可见这通电话是有威慑力的。 “是我呀,宁卫民……” “啊?怎么是你?” 米晓冉一下叫了起来,被愚弄的感受让她十分火大。 “好啊,你……你搞什么鬼呢?在耍什么阴谋诡计?你怎么就跟个特务似的……” “别别,你别这么说我啊,我是人民,可不是敌人。” “哼,你是不是敌人,我说了算。干嘛戏弄我?你这个大坏蛋!” 米晓冉会生气,这原属于意料中的事情,宁卫民也没指望人家能好声好气。 不过他自认为自己的口才也算出众,只要米晓冉肯听他说,事情也就有了转机。 “哎呦,小姑奶奶,千万别误会。我不是戏弄你,是想跟你道歉,我可什么方式都试过了,这也是最后一招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嘛。你应该不是那么小气,连个道歉的机会都不给我吧?” 激将法奏效,米晓冉终于吐了活话儿。 “那好,有话你就说吧,我听着呢……” 正文 第四百七十七章 挨绊儿 如果说京城证章厂是不经意间被撞伤了腰,才开始一蹶不振的。 纯属是被历史误伤的话。 那么其他的传统工艺美术厂家止不住的往下出溜儿。 就只能说是被历史刻意针对,故意绊倒的了。 而且是爬起来就伸腿绊倒,爬起来就绊倒!极为恶劣的那种情况!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实际情况就是这样的。 虽然建国之后,京城工艺美术行业对国家经济做出了实打实的贡献。 但整个行业的命运却相当坎坷,屡屡遭受历史的戏弄。 “我……我呀……” 待尴尬平歇,宁卫民擦擦脑门的汗,才又说道。 “其实啊,我跟你面前提钱的事儿,没别的意思。就是觉着有好处,我不该一人独吞。觉着你帮我这么大的忙,理应咱们有福同享,我才不亏心。” “可是呢,我一没想到,我那投机倒把的鱼腥味会熏着你。二是没想到这事儿还会这么巧。咱们出去竟然还被罗婶儿和玉娟嫂子撞上了。” “都赖我呀,整个一大俗人,除了钱想不到可以谢你的东西了。怪我办事没脑子,考虑太不周到了。社会上现在不都在说那句话吗?叫‘吃了没文化的亏’,我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我知道,这个事儿罗婶儿和玉娟嫂子看见了,恐怕得往歪了想,也许她们还会背后瞎说道,这些肯定让你很尴尬。而且万一将来让你的未婚夫知道,弄不好还破坏你们的感情呢。” “我同样也明白,为了避嫌,你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和我保持距离,尽量冷处理了。是不是?还有,我更知道你的为人。别看生气时你看着挺凶,但其实特善于替人着想,品质是相当地高尚。刀子嘴豆腐心都不能形容你,你简直就跟菩萨一样,那叫慧而有情。” “可越是这样,我越觉得自己的罪孽深重,对不住你呀。晓冉,你得相信我。有句话叫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不想当坏人,更不能坑了像你这样好心好意帮我的人。所以我一定极力挽回恶劣后果。我得给你正名,我得还你清白,否则我就以死谢罪……” 宁卫民还就有这点本事。 不管他怀揣什么目的,琢磨什么事,话又有多么夸张。 反正只要从他嘴里说出来,总有那么股子诚恳劲儿。 让人听着都感动,都觉得是他善解人意,在为你着想。 于是电话那头,米晓冉便绷不住乐了。 “你可真够能瞎说的!什么未婚夫啊?什么菩萨啊?还以死谢罪?你也太夸张了!” 只是话虽然是嗔怪的话,但从她逐渐开朗饱含笑意的语气里,宁卫民却完全能够确定,对方已经原谅了自己。 为此,他也就更卖力的发挥了起来。 “真的真的,我宁卫民生是一言九鼎的人,死是千金一诺的鬼!如有虚言,天诛地灭!” 这一下,弄得跟发毒誓似的,米晓冉那头更是乐不可支了。 “你怎么越说越没边了。什么人啊鬼的?哎,我说你也说点实际的,你到底想怎么挽回恶劣影响?别光说不练啊……” “这……这个暂时嘛,我还没考虑成熟。不过有一点我已经想好了,那就是怎么能让你疏散心理压力。” 宁卫民假模三道的踌躇了一下,随后继续他荒诞不经的建议。 “据说,摔东西这种办法很管用,唯一的副作用就是也会同样增加一些经济压力。你看这样怎么样?我买一箱子玻璃杯去,咱找个地儿,你好好(卒瓦)上一通,你就把杯子当我,先出出火怎么样……” 偏偏大多数姑娘还就吃这套。 虽然听了,嘴里会说“讨厌”,但心里肯定不是这么想的。 像米晓冉,就几乎要笑得肚子疼了。 “去你的,你这什么招儿啊。我才不干呢……” “你怕累啊?那不要紧。我还有一辙,咱就吃冷饮。我买一桶冰激凌给你怎么样?想怎么吃怎么吃,败火……” 就这么着,随着持续不断的说笑,一场风波,总算在宁卫民卖力的游说下平息了。 至于这通电话,那时间可长了,足足打了得有三毛钱的。 如果不是这年头电话线路的交换机还很原始,导致电话线路中断,那横是得奔四毛去了。 可还别说,即便如此,米晓冉花这钱也没半点不乐意的。 反而是满面含笑交的钱,美得就跟听了场相声大会似的。 甚至从她明媚的表情中,和刚才的对话语气里,连4号院负责看电话的球子妈都误会了。 临收钱的时候,这小老太太乐不津儿把一张胖脸凑过去,神秘兮兮地问米晓冉。 “闺女?怎么着?这是男朋友的电话啊?是不是刚吵完架,上赶着求你,这又和好了?哎,咱大姑娘家,就得拿捏着点,那小伙子才围着你转悠呢……” 这话让米晓冉登时脸儿一红,赶紧急切的否认。 “不是不是……哎呀,大妈,我哪儿有男朋友啊。瞧您。这都说得什么呀?是我表哥……” 而球子妈俩眼珠子瞪得圆溜溜的,满脸的神色都是不相信。 “表哥?哦?是吗?” 米晓冉再次脸泛桃花,扭身儿跑了。 于是直到米晓冉背影消失在眼前,这球子妈还没结没完的撇嘴呢。 “切,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傻丫头一个。还想懵我?大妈我也是过来人……” 跟着,老太太摇着脑袋一转身,把屋里话匣子给调大了。 说来也不知怎么那么寸,这电台里也正放京剧《西厢记》呢。 而且还是小红娘的西皮流水。 这戏词儿也是绝对应景儿啊。 “这兄妹本是夫人话,只怨张生一度念差。” “说什么待月西厢下,乱猜诗谜学偷花。” “果然是胆量比天大,夤夜深入闺阁家。” “若打官司当贼拿,板子打、夹棍夹、游街示众还带枷。” “姑念无知初犯法,看奴的薄面你就饶恕了他……” 与此同时,电话的另一头。 宁卫民大大伸了个懒腰,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却发出了颇为自恋的感慨。 “唉,总算没白费吐沫,给个臭丫头哄好了。我怎么就这么有才,这么能说呢?呵呵,爷的肚儿,那就是杂货铺儿啊……” 不过也真不能怪他嘚瑟,谁让他目的全实现了呢。 米晓冉不但对他前嫌尽释,而且告诉他答应的事儿不变,这就让他吃了定心丸了。 想了想,他认为问题已经解决,完全可以通知杂志社那边换新地址了。 而紧跟着,完全出于本性,又一琢磨,更大的贪婪心起。 他觉着既然这事儿已经证明有效,那干嘛不试试加大投入,去扩大战果呢? 当然,没必要在《现代青年》换底封啊。 可干嘛不再多找几家杂志社试试呢? 以前他是万事开头难,没人做过这样的广告,任何编辑部恐怕都有顾虑。 可现在不同了,已经有了《现代青年》刊登的广告做样板,又没产生不良后果。 相信那些杂志也会少了许多顾虑。 对,对,反正都是玩儿,干脆就往大了去玩儿。 真要是再跑下其他家来,索性就在重文门旅馆包间房好了。 按那些抗日老电影里汉奸的话来说,恐怕日后,那就是金票大大滴啊。 重要的是时间,千万不能等神仙鱼臭大街啊。 照他预计,这小生意顶多玩儿一年,也就赚不到什么钱了。 想到这里,宁卫民的眼睛越来越亮。 就好像看到了装着五块钱的信件,如浪潮一样滚滚而来。 就这么着,随着持续不断的说笑,一场风波,总算在宁卫民卖力的游说下平息了。 至于这通电话,那时间可长了,足足打了得有三毛钱的。 如果不是这年头电话线路的交换机还很原始,导致电话线路中断,那横是得奔四毛去了。 可还别说,即便如此,米晓冉花这钱也没半点不乐意的。 反而是满面含笑交的钱,美得就跟听了场相声大会似的。 甚至从她明媚的表情中,和刚才的对话语气里,连4号院负责看电话的球子妈都误会了。 临收钱的时候,这小老太太乐不津儿把一张胖脸凑过去,神秘兮兮地问米晓冉。 “闺女?怎么着?这是男朋友的电话啊?是不是刚吵完架,上赶着求你,这又和好了?哎,咱大姑娘家,就得拿捏着点,那小伙子才围着你转悠呢……” 这话让米晓冉登时脸儿一红,赶紧急切的否认。 “不是不是……哎呀,大妈,我哪儿有男朋友啊。瞧您。这都说得什么呀?是我表哥……” 而球子妈俩眼珠子瞪得圆溜溜的,满脸的神色都是不相信。 “表哥?哦?是吗?” 米晓冉再次脸泛桃花,扭身儿跑了。 于是直到米晓冉背影消失在眼前,这球子妈还没结没完的撇嘴呢。 “切,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傻丫头一个。还想懵我?大妈我也是过来人……” 跟着,老太太摇着脑袋一转身,把屋里话匣子给调大了。 说来也不知怎么那么寸,这电台里也正放京剧《西厢记》呢。 而且还是小红娘的西皮流水。 这戏词儿也是绝对应景儿啊。 “这兄妹本是夫人话,只怨张生一度念差。” “说什么待月西厢下,乱猜诗谜学偷花。” “果然是胆量比天大,夤夜深入闺阁家。” “若打官司当贼拿,板子打、夹棍夹、游街示众还带枷。” “姑念无知初犯法,看奴的薄面你就饶恕了他……” 与此同时,电话的另一头。 宁卫民大大伸了个懒腰,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却发出了颇为自恋的感慨。 “唉,总算没白费吐沫,给个臭丫头哄好了。我怎么就这么有才,这么能说呢?呵呵,爷的肚儿,那就是杂货铺儿啊……” 不过也真不能怪他嘚瑟,谁让他目的全实现了呢。 米晓冉不但对他前嫌尽释,而且告诉他答应的事儿不变,这就让他吃了定心丸了。 想了想,他认为问题已经解决,完全可以通知杂志社那边换新地址了。 而紧跟着,完全出于本性,又一琢磨,更大的贪婪心起。 他觉着既然这事儿已经证明有效,那干嘛不试试加大投入,去扩大战果呢? 当然,没必要在《现代青年》换底封啊。 可干嘛不再多找几家杂志社试试呢? 以前他是万事开头难,没人做过这样的广告,任何编辑部恐怕都有顾虑。 可现在不同了,已经有了《现代青年》刊登的广告做样板,又没产生不良后果。 相信那些杂志也会少了许多顾虑。 对,对,反正都是玩儿,干脆就往大了去玩儿。 真要是再跑下其他家来,索性就在重文门旅馆包间房好了。 按那些抗日老电影里汉奸的话来说,恐怕日后,那就是金票大大滴啊。 重要的是时间,千万不能等神仙鱼臭大街啊。 照他预计,这小生意顶多玩儿一年,也就赚不到什么钱了。 想到这里,宁卫民的眼睛越来越亮。 就好像看到了装着五块钱的信件,如浪潮一样滚滚而来。 就这么着,随着持续不断的说笑,一场风波,总算在宁卫民卖力的游说下平息了。 至于这通电话,那时间可长了,足足打了得有三毛钱的。 如果不是这年头电话线路的交换机还很原始,导致电话线路中断,那横是得奔四毛去了。 可还别说,即便如此,米晓冉花这钱也没半点不乐意的。 反而是满面含笑交的钱,美得就跟听了场相声大会似的。 甚至从她明媚的表情中,和刚才的对话语气里,连4号院负责看电话的球子妈都误会了。 临收钱的时候,这小老太太乐不津儿把一张胖脸凑过去,神秘兮兮地问米晓冉。 “闺女?怎么着?这是男朋友的电话啊?是不是刚吵完架,上赶着求你,这又和好了?哎,咱大姑娘家,就得拿捏着点,那小伙子才围着你转悠呢……” 这话让米晓冉登时脸儿一红,赶紧急切的否认。 “不是不是……哎呀,大妈,我哪儿有男朋友啊。瞧您。这都说得什么呀?是我表哥……” 而球子妈俩眼珠子瞪得圆溜溜的,满脸的神色都是不相信。 “表哥?哦?是吗?” 米晓冉再次脸泛桃花,扭身儿跑了。 正文 第四百七十八章 钞票上门 京城的花灯以宫灯最著名。 宫灯是宫廷装饰特有的产物。 清代宫灯的制作均由皇宫内务府造办处统一管理,需要时把工匠召进皇城。 哪怕至今,故宫中的养心殿、坤宁宫、长春宫及颐和园等,也都挂有那时的制品。 就像听鹂馆和北海仿膳里的宫灯,大多就是旧有之物。 至于不足的部分怎么办?这些宫灯的维修又怎么办? 没关系,京城有专制宫灯的厂家。 虽然该厂在历史中一度消失,曾在1969 年改产电子元件,更名为京城元件七厂。 可1972 年随着国家出口产品换汇的需求,恢复宫灯等手工艺品生产。 该厂再次更名为京城美术红灯厂。 只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啊。 这家美术红灯厂虽然从五十年代起,每年都能创汇数十万美元。 同时还肩负着维护京城皇家园林现有宫灯的业务,甚至还有为天安门制作红纱灯的业务。 可这家厂子最为辉煌的时候,也不过是1957年的时候,拥有过从业人员三百八十二人,自有资金十四万元。 如今哪,就因为国内业务需求量太少,外贸口卡脖子又太狠,完全不受轻工局的待见了。 再加上老艺人越来越少,退休之后,根本招不上人来。 厂子规模已经缩减到了六十人不到,跟作坊差不多了。 说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怕都有美化的嫌疑。 得到这两封信,宁卫民心里好一阵狂喜,前几天的一切怀疑和担心都散去了。 因为只要广告有了效果,就证明他的想法是可行的。 足以说明他的尝试获得了成功,这条路完全可以走下去。 随后,他就把那两位客户的地址摘录下来,另行更换了较大的信封。 然后把油印好的两份资料分别给对方记了过去。 第一笔业务就这样宣告完成了。 而自此,他似乎开始转运了。 全国各地的来信,每天都在持续增加,三封、四封、六封、七封…… 来信地址中不但出现了京城本地人。 最远范围也逐渐扩至黄河以南和北方工业重镇。 显而易见,这长达一周的空档阶段。 应该就是刊物发行的时间差,刊物读者距离京城远近以及邮局工作效率导致的。 宁卫民则为此越来越有信心。 因为每一封信件,都代表着一份五元的利润落入口袋。 完全可以预见,照这个速度,广告费用回收已经不再是问题,挣多少钱才是问题。 现在宁卫民是真的发现了,自己的神仙鱼孵化技术,能孵化的根本不是鱼,而是利润。 每天都有一张张五元钱钞票跟小鱼儿似的自己游进他的手里来。 他所要做的,只需要把信拆开,把钱取出来,再寄一封回信而已。 而像这样躺着睡觉就能挣钱的感觉,本质上是和比尔盖茨一个样的,是要多爽有多爽。 连他自己都佩服自己,经常忍不住得捶着床夸自己几句“太牛X了!”。 然后再照照镜子,无比幸福的道上一句。 “我怎么就这么帅,这么精明呢?连点儿缺点都没有?真他妈痛苦……” 当然,这只是他自己臭嘚瑟。 实事求是的说,他可并不如自己感觉那么完美,这件事也不是一点副作用都没有。 毕竟这个年代大杂院是没什么隐私的,像他收信越来越多的情形,落在各家邻居们的眼里是不能不生疑的。 像居委会主任的边大妈,出于职责和好意。 很快就登门来问了。 “民子,你最近一段时间怎么有那么多信啊?你搞什么鬼呢?那些都是什么信啊?千万可别惹出事儿来啊……” 好在宁卫民脑子也快,钱揣兜里可没人知道,他只拿信瓤儿出来说话。 “大妈,您看看,这都是全国各地热带鱼爱好者,我是把自己养鱼的经验拿出来跟人家交流。现在不是流行集邮呢嘛,我也赶个时髦,正好用这样的方式攒点外地邮票啊?您说说,这是坏事吗?” 老太太看过了几封信,发行果然都是一样的,这下放心了。 “嗨,你可别怪大妈多事。咱们一院儿十几年的邻居了,我是看着你长大的,那就得对你负责,也得对得起你爸你妈。总不能一起住着,什么都不管不问不是?既然是交流养鱼,还能集……集那个邮,你就弄着吧……” 但即便如此,嘴里还是免不了带着絮叨,训诫了一番 “民子,不过不怕你不爱听,大妈还得劝你一句。弄这些鱼啊鸟的事儿,差不多就得了,不顶吃不顶喝,那是少爷秧子干的事儿啊。你趁着年轻,还是该得学点正经的本事。上个电大什么得多好,学个修车补胎的手艺也行啊,要么就安心工作,政治上给自己树立个要求。不比把时间花费在这上头强。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别白白浪费了时间,等以后老眉咔嚓眼了再后悔。你说你要是退休了,再弄这些也不晚啊……” “哎。是嘞是嘞,谢谢大妈。可您容我点工夫,好好想想,该怎么努力才是……” 宁卫民听边大妈在耳边儿念咒就头疼。 心说这以后是什么年代啊,您那一套不吃香了,全是带着死性味儿的妈妈令儿。 可老太太终究是好意,他也只能当好话听着。 不耐烦中,忽然想起了国庆节,边家还得办喜事儿呢,老大边建军改娶媳妇了呀。 这下有了辙,赶紧打岔。 “对了,边大妈,您家的喜事儿都忙和怎么样了,缺什么不缺啊?咱说点实在的,有什么用我帮忙的,你可言声啊?千万别跟我客气……” 别说,不实在的人口称实在,可真管用。 竟然一下让老太太眼角乐出了褶子。 “嗨,忙活的差不多了,都靠大家帮忙啊。你康大爷给请了瑞宾楼的大师傅,过两天就来砌灶搭大棚。” “罗大婶的大儿媳妇答应出面充当这个娶亲太太。虽说就一个大胖小,可现在不都是一个孩子了嘛。这就是个全福人儿啦。” “至于鱼呀鸡呀肉呀什么的,采购上的事儿你米婶儿包揽了。汽水啤酒罐头什么的,建功现在不就能帮上家里嘛。” “说起来,这还多亏你给找的好工作呢。没什么啦,真没什么让我愁的啦。倒时候你呀,帮着大妈贴贴喜字儿,放放鞭炮就行了……” 宁卫民见老太太越说越高兴,心里也是偷笑着得意,嘴上越发甜了。 “好嘞,大妈,那就提前预祝您也早日报上个大胖孙子。赶紧升级做奶奶拉。再等孙子尽快长起来,您也来个四世同堂。那您才叫真正的福气呢。” 这下老太太真是荣光绽放了。 “好好好,借你吉言。你这孩子就是嘴甜。说话招人爱听。你也是,踏踏实实干正经事,干出样儿也赶紧成个家,让你们宁家有个香火才是正经事啊。你说是不是?傻孩子。” “瞧您说的,怎么又拐我身上了?那我也谢您吉言。不过大妈咱可说好了,回头我找不着好对象,您可不能不管。” “你这孩子,又瞎逗了是不是?你真找不着,大妈给你介绍……” 宁卫民挂着笑容,总算像送神一样把老太太送了出去,眼瞅老太太进了自己的屋。 他这才轻呼出一口气来。 别说,他也觉着好像是有点疏忽了,光一心盼着来信了。 可忘了这年头的人是没有隐私的,这信一多起来也是个麻烦。 这不,周遭的邻居们就先奇怪上了。 虽说他的技术还是真的,这年头也没法律管这种事儿,他钻空子谈不上违法乱纪。 可这年头,标新立异你再能折腾,千万不能放在明面上啊。 否则得到的不会是佩服,那就是多方针对和严厉打压了。 看来,还是最好把收信地址挪个地儿最妥当。 可这年头没处租房,也没处买房啊。 要不暗地里跟负责送信的邮差打个商量? 花点儿钱买个私人服务,让他帮着先保管,私下里找他去拿信? 不,这样更是欲盖弥彰。 就怕让人知道了底子,不出事还好,一旦……得到这两封信,宁卫民心里好一阵狂喜,前几天的一切怀疑和担心都散去了。 因为只要广告有了效果,就证明他的想法是可行的。 足以说明他的尝试获得了成功,这条路完全可以走下去。 随后,他就把那两位客户的地址摘录下来,另行更换了较大的信封。 然后把油印好的两份资料分别给对方记了过去。 第一笔业务就这样宣告完成了。 而自此,他似乎开始转运了。 全国各地的来信,每天都在持续增加,三封、四封、六封、七封…… 来信地址中不但出现了京城本地人。 最远范围也逐渐扩至黄河以南和北方工业重镇。 显而易见,这长达一周的空档阶段。 应该就是刊物发行的时间差,刊物读者距离京城远近以及邮局工作效率导致的。 宁卫民则为此越来越有信心。 因为每一封信件,都代表着一份五元的利润落入口袋。 完全可以预见,照这个速度,广告费用回收已经不再是问题,挣多少钱才是问题。 现在宁卫民是真的发现了,自己的神仙鱼孵化技术,能孵化的根本不是鱼,而是利润。 每天都有一张张五元钱钞票跟小鱼儿似的自己游进他的手里来。 他所要做的,只需要把信拆开,把钱取出来,再寄一封回信而已。 而像这样躺着睡觉就能挣钱的感觉,本质上是和比尔盖茨一个样的,是要多爽有多爽。 连他自己都佩服自己,经常忍不住得捶着床夸自己几句“太牛X了!”。 然后再照照镜子,无比幸福的道上一句。 “我怎么就这么帅,这么精明呢?连点儿缺点都没有?真他妈痛苦……” 当然,这只是他自己臭嘚瑟。 实事求是的说,他可并不如自己感觉那么完美,这件事也不是一点副作用都没有。 毕竟这个年代大杂院是没什么隐私的,像他收信越来越多的情形,落在各家邻居们的眼里是不能不生疑的。 像居委会主任的边大妈,出于职责和好意。 很快就登门来问了。 “民子,你最近一段时间怎么有那么多信啊?你搞什么鬼呢?那些都是什么信啊?千万可别惹出事儿来啊……” 好在宁卫民脑子也快,钱揣兜里可没人知道,他只拿信瓤儿出来说话。 “大妈,您看看,这都是全国各地热带鱼爱好者,我是把自己养鱼的经验拿出来跟人家交流。现在不是流行集邮呢嘛,我也赶个时髦,正好用这样的方式攒点外地邮票啊?您说说,这是坏事吗?” 老太太看过了几封信,发行果然都是一样的,这下放心了。 “嗨,你可别怪大妈多事。咱们一院儿十几年的邻居了,我是看着你长大的,那就得对你负责,也得对得起你爸你妈。总不能一起住着,什么都不管不问不是?既然是交流养鱼,还能集……集那个邮,你就弄着吧……” 但即便如此,嘴里还是免不了带着絮叨,训诫了一番 “民子,不过不怕你不爱听,大妈还得劝你一句。弄这些鱼啊鸟的事儿,差不多就得了,不顶吃不顶喝,那是少爷秧子干的事儿啊。你趁着年轻,还是该得学点正经的本事。上个电大什么得多好,学个修车补胎的手艺也行啊,要么就安心工作,政治上给自己树立个要求。不比把时间花费在这上头强。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别白白浪费了时间,等以后老眉咔嚓眼了再后悔。你说你要是退休了,再弄这些也不晚啊……” “哎。是嘞是嘞,谢谢大妈。可您容我点工夫,好好想想,该怎么努力才是……” 宁卫民听边大妈在耳边儿念咒就头疼。 心说这以后是什么年代啊,您那一套不吃香了,全是带着死性味儿的妈妈令儿。 可老太太终究是好意,他也只能当好话听着。 不耐烦中,忽然想起了国庆节,边家还得办喜事儿呢,老大边建军改娶媳妇了呀。 这下有了辙,赶紧打岔。 “对了,边大妈,您家的喜事儿都忙和怎么样了,缺什么不缺啊?咱说点实在的,有什么用我帮忙的,你可言声啊?千万别跟我客气……” 别说,不实在的人口称实在,可真管用。 竟然一下让老太太眼角乐出了褶子。 “嗨,忙活的差不多了,都靠大家帮忙啊。你康大爷给请了瑞宾楼的大师傅,过两天就来砌灶搭大棚。” “罗大婶的大儿媳妇答应出面充当这个娶亲太太。虽说就一个大胖小,可现在不都是一个孩子了嘛。这就是个全福人儿啦。” “至于鱼呀鸡呀肉呀什么的,采购上的事儿你米婶儿包揽了。汽水啤酒罐头什么的,建功现在不就能帮上家里嘛。” “说起来,这还多亏你给找的好工作呢。没什么啦,真没什么让我愁的啦。倒时候你呀,帮着大妈贴贴喜字儿,放放鞭炮就行了……” 宁卫民见老太太越说越高兴,心里也是偷笑着得意,嘴上越发甜了。 “好嘞,大妈,那就提前预祝您也早日报上个大胖孙子。赶紧升级做奶奶拉。再等孙子尽快长起来,您也来个四世同堂。那您才叫真正的福气呢。” 这下老太太真是荣光绽放了。 “好好好,借你吉言。你这孩子就是嘴甜。说话招人爱听。你也是,踏踏实实干正经事,干出样儿也赶紧成个家,让你们宁家有个香火才是正经事啊。你说是不是?傻孩子。” “瞧您说的,怎么又拐我身上了?那我也谢您吉言。不过大妈咱可说好了,回头我找不着好对象,您可不能不管。” “你这孩子,又瞎逗了是不是?你真找不着,大妈给你介绍……” 宁卫民挂着笑容,总算像送神一样把老太太送了出去,眼瞅老太太进了自己的屋。 他这才轻呼出一口气来。 别说,他也觉着好像是有点疏忽了,光一心盼着来信了。 可忘了这年头的人是没有隐私的,这信一多起来也是个麻烦。 这不,周遭的邻居们就先奇怪上了。 虽说他的技术还是真的,这年头也没法律管这种事儿,他钻空子谈不上违法乱纪。 可这年头,标新立异你再能折腾,千万不能放在明面上啊。 否则得到的不会是佩服,那就是多方针对和严厉打压了。 看来,还是最好把收信地址挪个地儿最妥当。 可这年头没处租房,也没处买房啊。 要不暗地里跟负责送信的邮差打个商量? 花点儿钱买个私人服务,让他帮着先保管,私下里找他去拿信? 不,这样更是欲盖弥彰。 就怕让人知道了底子,不出事还好,一旦…… 正文 第四百七十九章 宫廷艺术 过去,对于矿石质熔炼成的有色半透明材料,经加工制成的饰物,一般都称之为“玻璃”或“琉璃”。 “料器”一词,是京城最先在本行业里通行开的。 不用“玻璃”或“琉璃”主要原因有三点。 一是为避“流离”、“破离”的谐音。 二是为了区别于建筑中使用的琉璃和近代透明的玻璃。 三是从制作技巧上论,料器一般体积俏小,主要用于室内或案头陈设,以及佩饰等。 做工更是尤为细腻,属于人造珠宝和人造宝石范畴。 与建筑琉璃和工业玻璃相比,艺术品位无疑要高得多。 所以“料器”,也就成了以玻璃料条加工制成品的简化词。 后来沿袭下来并普及全国,以至成了自制玻璃器的同义词,也就成了手工艺品的一个行当。 京城料器的历史远可追溯到元代,不过,兴盛却是到了清代时候的事儿。 主要原因是因为清代舆服制度用料珠极多。 而且从康熙朝起,国人便有了吸鼻咽的习惯,需要制作大量的鼻烟壶。 这两项都大大刺激了料器生产。 怎么就这么巧啊! 从小厨房钻出来,居然正撞见了提前退席的罗大婶儿和玉娟嫂子。 点令宁卫民和米晓冉都始料不及。 我们的社会,对于男女交往可是一向比较敏感的。 虽说眼下有些风气松动了,但还是没改变众口铄金,舌头根子底下埋死人的本质。 所以后果也是他们难以承受的。 米晓冉几乎是现场被臊走了,宁卫民也有跳进黄河洗不清之感。 俩人无不为此尴尬至极,懊恼不已。 关键是冤啊! 因为他们真是清白的,连半点儿女私情没有。 之所以会在罗家的小厨房里进行密会,可不是谈情说爱。 那主要是因为宁卫民成功打发走了那位“实地考察”的,把五块钱拿到手之后。 看到米晓冉惊奇无比的神色,又灵机一动,想要拉米晓冉入伙儿。 他觉得既然这姑娘知道了,那为了保密,为了方便,倒不如干脆就把收信地址改到重文门旅馆去的好。 如果让米晓冉来代收信件,实际上比求康术德帮忙还方便呢。 别忘了,老爷子也是白班、夜班轮着上。 信件隔半个月就会有落在别人手里的时候,这哪儿行啊? 而且老爷子可是临时工,说不准哪天就让玉雕厂给辞了。 那连个“不”字儿都说不出来,就得卷铺盖走人。 反过来,米晓冉就不一样了,她不但是重文门旅馆正式职工,每天还都是长期固定的早班。 邮差基本是上午九点和下午三点来旅馆,这两趟她都够得上。 兹要她愿意,是不会有人跟她抢跑腿儿的活的。 她来办这事儿,几乎算得上万无一失啊。 但让宁卫民完全没想到的是,这年头的人,可是忒有点死心眼了。 普遍都讲究帮忙就是帮忙,耻于言利。 米晓冉尽管答应了他的要求,却坚决不肯收半点报酬,非要纯奉献不可。 这让宁卫民又如何过意的去呢? 自然就要反复做思想工作。 开始他还误会米晓冉嫌少,后来就把每封信的提成从五毛增加到一块钱。 没想到把米晓冉给惹恼了,人家也不想再说什么了,直接推门一溜烟跑掉。 哪成想啊,这出去的也忒不是时候了…… 瞧这事儿闹得吧! 这就好比请人吃饭,碰上个黑心的脏馆子,给人吃进医院去了。 好比送人条裤子,骗遇着假冒伪劣,人家刚穿着出门就开裆了。 好比送人一只宠物狗,突然发作狂犬病,反而把人家给咬了。 马屁拍在马腿上的结果,实在再悲催不过了。 本来是你好我也好的事儿,弄不好就能反目成仇。 唉!倒霉嘛!真是要亲命了! 宁卫民现在别的不怕啊,就怕米晓冉脸皮儿薄,因为这事彻底记恨上了他。 要是小姑奶奶一使性子,把已经说好的事儿再变了,那才叫真正的坏菜了呢。 总之,为了防止事情往最坏处去,宁卫民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也只好以满腔热情和诚意,来试图道歉挽救了。 只是可惜啊,就像要划清界限似的,米晓冉开始拼命的躲着他走了。 国庆节之后两天,无论院里院外,单位家里,宁卫民在上赶着说话。 这姑娘都是不言声,低着头逃似的避让。 宁卫民还想过借“贿赂”米晓卉来传话,可一样是没成功,甚至就连这小丫头也给得罪了。 米晓卉很不高兴的回复,说自己挨了姐姐一通呲儿,以后再不敢吃宁卫民的雪糕了。 合着压根就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啊。 谁说抬手不打笑脸人啊? 宁卫民那颗滚烫滚烫的心,就被米晓冉的冷淡给撅得“咔吧咔吧”的。 不用说,屡屡碰壁,让他是真发愁了。 照这样下去,他想挪地址的事儿恐怕还真有要黄的苗头。 更关键是他没时间等,他也明白这种事儿需要时间,最好等米晓冉心情平复再说。 可问题是杂志最多再有两天要去印刷了,他要不跟米晓冉真正说死喽,工作也没法展开啊,这期可又错过去了。 还好,他最后又想出了一个辙来——打电话。 这年头人们是没有手机,可有座机啊。 虽说整个京城的电话普及率并不高,只有百分之四而已。 可几乎每两三条胡同,就有一台公用电话。 只要把电话打过来,人家管叫。 不得不说,宁卫民这个“决定”实在是太正确了 因为电话往往意味着公事、要事和大事儿,米晓冉不可能不上钩。 而且这种方式也很隐秘。 除了接电话的米晓冉,没人知道是他打的,那不好意思和让人误会的顾虑,也就不存在了。 更何况米晓冉即使不愿意给他面子,总得给七分钱电话费面子啊。 这时候的电话还是双向收费的,跑次腿儿,还得额外收费三分钱呢。 既然人都来了,钱就得交。 不说两句就挂,这不是胡同里长大,勤俭持家的米晓冉干得出来的事儿。 果不其然,宁卫民终于成功和米晓冉通上了话。 “喂,您……是哪里……” 电话中,米晓冉的声音很紧张,充满了游疑不定。 可见这通电话是有威慑力的。 “是我呀,宁卫民……” “啊?怎么是你?” 米晓冉一下叫了起来,被愚弄的感受让她十分火大。 “好啊,你……你搞什么鬼呢?在耍什么阴谋诡计?你怎么就跟个特务似的……” “别别,你别这么说我啊,我是人民,可不是敌人。” “哼,你是不是敌人,我说了算。干嘛戏弄我?你这个大坏蛋!” 米晓冉会生气,这原属于意料中的事情,宁卫民也没指望人家能好声好气。 不过他自认为自己的口才也算出众,只要米晓冉肯听他说,事情也就有了转机。 “哎呦,小姑奶奶,千万别误会。我不是戏弄你,是想跟你道歉,我可什么方式都试过了,这也是最后一招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嘛。你应该不是那么小气,连个道歉的机会都不给我吧?” 激将法奏效,米晓冉终于吐了活话儿。 “那好,有话你就说吧,我听着呢……”怎么就这么巧啊! 从小厨房钻出来,居然正撞见了提前退席的罗大婶儿和玉娟嫂子。 点令宁卫民和米晓冉都始料不及。 我们的社会,对于男女交往可是一向比较敏感的。 虽说眼下有些风气松动了,但还是没改变众口铄金,舌头根子底下埋死人的本质。 所以后果也是他们难以承受的。 米晓冉几乎是现场被臊走了,宁卫民也有跳进黄河洗不清之感。 俩人无不为此尴尬至极,懊恼不已。 关键是冤啊! 因为他们真是清白的,连半点儿女私情没有。 之所以会在罗家的小厨房里进行密会,可不是谈情说爱。 那主要是因为宁卫民成功打发走了那位“实地考察”的,把五块钱拿到手之后。 看到米晓冉惊奇无比的神色,又灵机一动,想要拉米晓冉入伙儿。 他觉得既然这姑娘知道了,那为了保密,为了方便,倒不如干脆就把收信地址改到重文门旅馆去的好。 如果让米晓冉来代收信件,实际上比求康术德帮忙还方便呢。 别忘了,老爷子也是白班、夜班轮着上。 信件隔半个月就会有落在别人手里的时候,这哪儿行啊? 而且老爷子可是临时工,说不准哪天就让玉雕厂给辞了。 那连个“不”字儿都说不出来,就得卷铺盖走人。 反过来,米晓冉就不一样了,她不但是重文门旅馆正式职工,每天还都是长期固定的早班。 邮差基本是上午九点和下午三点来旅馆,这两趟她都够得上。 兹要她愿意,是不会有人跟她抢跑腿儿的活的。 她来办这事儿,几乎算得上万无一失啊。 但让宁卫民完全没想到的是,这年头的人,可是忒有点死心眼了。 普遍都讲究帮忙就是帮忙,耻于言利。 米晓冉尽管答应了他的要求,却坚决不肯收半点报酬,非要纯奉献不可。 这让宁卫民又如何过意的去呢? 自然就要反复做思想工作。 开始他还误会米晓冉嫌少,后来就把每封信的提成从五毛增加到一块钱。 没想到把米晓冉给惹恼了,人家也不想再说什么了,直接推门一溜烟跑掉。 哪成想啊,这出去的也忒不是时候了…… 瞧这事儿闹得吧! 这就好比请人吃饭,碰上个黑心的脏馆子,给人吃进医院去了。 好比送人条裤子,骗遇着假冒伪劣,人家刚穿着出门就开裆了。 好比送人一只宠物狗,突然发作狂犬病,反而把人家给咬了。 马屁拍在马腿上的结果,实在再悲催不过了。 本来是你好我也好的事儿,弄不好就能反目成仇。 唉!倒霉嘛!真是要亲命了! 宁卫民现在别的不怕啊,就怕米晓冉脸皮儿薄,因为这事彻底记恨上了他。 要是小姑奶奶一使性子,把已经说好的事儿再变了,那才叫真正的坏菜了呢。 总之,为了防止事情往最坏处去,宁卫民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也只好以满腔热情和诚意,来试图道歉挽救了。 只是可惜啊,就像要划清界限似的,米晓冉开始拼命的躲着他走了。 国庆节之后两天,无论院里院外,单位家里,宁卫民在上赶着说话。 这姑娘都是不言声,低着头逃似的避让。 宁卫民还想过借“贿赂”米晓卉来传话,可一样是没成功,甚至就连这小丫头也给得罪了。 米晓卉很不高兴的回复,说自己挨了姐姐一通呲儿,以后再不敢吃宁卫民的雪糕了。 合着压根就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啊。 谁说抬手不打笑脸人啊? 宁卫民那颗滚烫滚烫的心,就被米晓冉的冷淡给撅得“咔吧咔吧”的。 不用说,屡屡碰壁,让他是真发愁了。 照这样下去,他想挪地址的事儿恐怕还真有要黄的苗头。 更关键是他没时间等,他也明白这种事儿需要时间,最好等米晓冉心情平复再说。 可问题是杂志最多再有两天要去印刷了,他要不跟米晓冉真正说死喽,工作也没法展开啊,这期可又错过去了。 还好,他最后又想出了一个辙来——打电话。 这年头人们是没有手机,可有座机啊。 虽说整个京城的电话普及率并不高,只有百分之四而已。 可几乎每两三条胡同,就有一台公用电话。 只要把电话打过来,人家管叫。 不得不说,宁卫民这个“决定”实在是太正确了 因为电话往往意味着公事、要事和大事儿,米晓冉不可能不上钩。 而且这种方式也很隐秘。 除了接电话的米晓冉,没人知道是他打的,那不好意思和让人误会的顾虑,也就不存在了。 更何况米晓冉即使不愿意给他面子,总得给七分钱电话费面子啊。 这时候的电话还是双向收费的,跑次腿儿,还得额外收费三分钱呢。 既然人都来了,钱就得交。 不说两句就挂,这不是胡同里长大,勤俭持家的米晓冉干得出来的事儿。 果不其然,宁卫民终于成功和米晓冉通上了话。 “喂,您……是哪里……” 电话中,米晓冉的声音很紧张,充满了游疑不定。 正文 第四百八十章 蝎子拉屎 玻璃葡萄也叫料器葡萄。 首创这种工艺产品的常氏家庭,被称为“葡萄常”。 不过“葡萄常”其实原本并非姓常,而是一个蒙古家族。 那大约是在1850 年,有位蒙古族部落公主被清皇室选入宫中。 随从进京有个叫“富贵”的蒙古族女子,也嫁给了京城正蓝旗蒙古兵营里的一个亲兵为妻子。 夫妻日常生活皆靠皇宫发放的俸禄维持。 咸丰三年,也就是1853 年,由于皇帝下旨免了部分旗人的钱粮。 于生计无措时,富贵不得不学着用胶泥捏制瓜果,晾干涂色后到街头售卖。 后来她用胶泥捏成珠,把泥珠攒成葡萄,比别的泥瓜果格外显得新奇,逐渐得到买主的喜爱。 富贵的儿子韩其哈日布,也从小学捏泥葡萄。 成年以后,他试着用玻璃料做成葡萄珠,攒成嘟噜后送到集市上出售。 当时的玻璃材料是很时髦新鲜的,这种创新大受欢迎,很快被人抢购一空。 从此,京城也就有了玻璃料葡萄。 清光绪二十年,也就是1894 年,农历的十月初十是慈禧太后的六十大寿。 皇宫里派人四处搜罗手工艺品,还指令在京旗人不分贫富,每户摊派一件寿礼。 内务府官员则从这些供品中挑选出一部分精品陈设在颐和园内,专供慈禧赏玩。 京城的农历十月已到“小雪”节气,慈禧突然看到凋零的草木中悬挂着蔓叶油绿、珠圆玉润的玻璃葡萄,竟以为是真的,要摘下几串品尝。 还没等宁卫民琢磨好,到底该不该把广告上的地址换地方,如果换又该换到哪儿去。 时间就到了边家大喜的日子。 这个年头,由于生活条件所限,还有旧日风俗使然。 京城百姓的红事儿、白事儿很少在外面的饭馆儿举办。 流水席还是最主要的形式,于是大杂院便经常成为举行婚礼和设宴的场所。 还别看大杂院住户多,小房林立,院内非常拥挤,似乎办喜事相当不便。 可实际上却不是这样。 因为真到了有某户人家办喜事儿的时候,一个院儿里的邻居们,无不会为这户人家着想,也都一起跟着紧着忙和。 没有人会安心待在一边看热闹的,其尽心尽力的程度,丝毫不亚于为自己家里办事。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年头没人三天两头的老搬家。 每天进出院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们,心里打着的谱儿,都是彼此要互相守望一辈子的。 今日帮人就是明天帮己啊,那还能不实心实意的帮忙吗? 甚至平时哪怕积攒下什么龃龉、矛盾,往往都会借助这样的日子付之一笑,无形化解。 这就是当年解决邻里隔阂的最佳契机。 像1980年10月1日,扇儿胡同的2号院,边家办的这场婚礼就是如此。 作为邻居,罗家、米家和康术德、宁卫民不但都送了礼。 而且是打从国庆节前头几天,便帮着边家张罗忙乎起来了。 大家是各展其能啊。 比如说罗家,刚得的大孙子可还没出月科呢。 这年头产假又少,按规定最多才给产妇十五天。 本身这一家子为了这大孙子和大儿媳妇的身子骨儿忙得不亦乐乎。 可考虑到边家亲戚少,边大妈的为难处。 罗家大儿媳妇还是痛快应承下来,替边家当这个“娶亲太太”。 区里糕点厂上班的罗师傅更是带着大儿子一起动手,借用厂里的烘炉,烤制出了五十斤“龙凤喜饼”。 作为贺礼送给边家。 这可给边家全家喜坏了,因为既添了喜兴,也实用啊。 作为回礼馈赠亲友再合适不过了。 边大爷受了礼物直说,“哎哟,真是辛苦您喽。这可是市面上已经找不着的东西了,没想到孩子能有这个福气。有您这‘正明斋’的手艺给戳着,那不但体面、提气、喜兴,也是京城独一份啊。承您的盛情,我替俩孩子多谢您了。” 罗师傅则哈哈一笑,“您别跟我客气啊。不说咱们这么多年了,应当应份。就按老话说,货卖识家。这年头,也就您还看得上我点手艺啦。您兹要满意,我做着着就高兴。说实话,老不做这东西了,也是难得过回瘾哪。” 米家也一样,米婶儿不但帮着边大妈给边建军两口子缝了四铺四盖。 还利用副食店上班的优势,帮着边家用最实惠的价钱张罗了一系列的鸡鸭鱼肉米面糖油。 光猪肉就给弄了半扇子来,暂时这些东西还都能存在副食店的冰库里,那才真是省了大事儿呢。 而宁卫民也做了一个小小的牺牲,把自家的小厨房腾了出来。 他和康术德这两天就不动火了,这房就专门给边家专门存放瓜果蔬菜各类杂物了。 开席那天,这小房也可当做专门沏茶倒水的茶房摊儿来用。 至于至关重要的厨师,则是康术德出面请的老朋友,在门框胡同的“瑞宾楼”干了多半辈子的刘师傅。 这位刘师傅今年已经六十五岁了,不但已经退休,而且派头可真不小。 结婚前一天,刘师傅带着俩徒弟来做准备工作,老京城人管这叫“落定”。 他那俩徒弟都是三四十岁的人了,一个挑着两个木箱子,另一个背着个大包袱。 老头儿前面大摇大摆走了,俩徒弟老实头一样,亦步亦趋后头跟着。 到了这儿,打开这些东西再一看。 箱子里面不但装着做饭用的锅,还有碗、盘、勺等餐具,全都是一整套一整套的家伙。 包袱里则是刀具,就更讲究了。 一把切菜刀,一把羊脸子刀,一把小刀。 羊脸子是斜的,剔肉使的。 小刀就是切菜什么,切佐料使的。 此外还有一个铁勺子,一个笊篱,把儿都长,还都是枣木把儿的。 枣木把儿硬啊,经烧,扛火,而且因为岁月的浸染,已经油亮油亮的,红的就像烧着的火。 就这些家什,一看就透着专业。 随后,就由这两个徒弟开始在院里砌炉灶、备菜等。 一位年轻的师傅砌灶非常麻利,不一会便在院中砌成两座炉灶。 备菜的师傅也非常利索,开始了准备工作,切肉,剁馅儿。 然后俩人一个收拾鱼和鸡鸭,另一个就起架油锅,炸丸子。 什么样的丸子过油到七成,什么样的丸子过油到五成,到六成,有的三成熟就得起灶,过油的成熟都不一样。 偏偏整个过程里,这位刘师傅任何活儿他都不沾手,只是和康术德一起坐在边家喝茶抽烟。 然后跟主家儿一起看看厨房里的东西,合计做什么样的席面儿。 连看都没去看院儿里忙得一脑门子汗的俩徒弟。 等走的时候,边家老两口还是恭恭敬敬给刘师傅送了出来。 跟着转身又一个劲儿的跟康术德作揖道谢。 就这景儿,看得院里这些年轻人一个个直犯谜症。 谁都不知道这老头子有多大的能耐,值得边家老两口这么点头哈腰的。 就连宁卫民和边建功,他们俩凑一起时,也都小声议论呢。 “至于的嘛,瑞宾楼的厨师?再牛,他也不就一做褡裢火烧的嘛,怎么看着都赶上皇上的厨子了?” “是啊,这位这到底是有多大本事,才能有这个做派啊?我就不信,他能把肘子做出龙肉味儿来?那俩徒弟还真这么伺候他。这都什么年代了?封建意识怎么还这么强啊……” 冷不防罗师傅听见了,一人儿赏了一个脑瓢儿,跟着就挤兑他们俩。 “你们俩懂个屁,也忒不知道好歹了。甭说其他,先瞅瞅外头的行市,现在回来的知青们可都扎堆儿结婚呢,本来厨师就不好请啦。像这么再行的好厨师就更能难找。人家刘师傅可都退休啦,要不是看你们康大爷面上,人家才不出山呢。” “再者说了,这褡裢火烧怎么了?别瞧不起,那是一般的吃食吗?那是口子厨独有的吃食。满京城你找去,只有瑞宾楼一家会这手,为什么?就因为这瑞宾楼是打破了千百年口子厨不开菜馆的规矩,开饭馆子的独一家。” “什么是口子厨?又不知道了吧?告诉你们俩,那是咱京城只跑大棚做宴席,专门忙和红白喜事的厨师。自打解放以后,城里讲究移风易俗,红白事简办,就没有口子厨的容身之处了。所以如今也就这瑞宾楼一脉,才挑得起这红白喜事的真正大梁来。也就是这刘师傅,才知道席面怎么编排。” 边建功还有点不服气。 “罗师傅您这话我就不明白啦。啊,合着其他饭馆儿的厨师不是厨师。还非得这一脉才行。那他们怎么不干脆去人民大会堂做国宴啊?我就不信,他们真觉悟那么高,不上朝堂,非心甘情愿为人民服务?” “嘿,你小子,诚心抬杠啊?” 罗师傅一龇牙,开始教训。 “你还甭说,其他饭馆里的厨子或许是有做菜水平比这位刘师傅高的,这我承认。可办民间宴席可和国宴不一样啊。办得了国宴的真办不了这婚宴。为什么啊?差钱上了。” “国家宴席水平高啊,物资都是专供的,什么时候听说过缺材料的。但刘师傅的本事就在这儿了。我过去就领教过一次口子厨的本事,十二道菜,这十二道菜什么都没有,除了猪肉就是白菜,一道菜是一个味儿。这国宴的厨子行吗?” “最关键的,也是口子厨最得人心的地方。那就是重信义,能替主顾着想、周全,从不亏人。不但他们做出的菜善用材料,总比原定丰盛实惠,绝不会偷工减料。对于经济不宽裕的人家,还能按事先讲好的价钱酌情而定,想办法周全主顾脸面,完成看似不可能的任务。” “像口子厨接活儿在商谈的时候,必须当面讲妥席面样式,到底有鱼虾海参一档,还是鸡鸭鱼一档,又或是米粉肉、狮子头、红焖肘子之类。尤其必须说明是为得吃、好看,还是省钱,以决定具体做法。” “常见的席面有“八大碗一海”、“八大碗两海”、“八大海一锅子”、“花九件”、“四到底”之类。但再俭也就是以肉炒菜为主了,总得有道肉丸子吧。” “可要碰上连这个钱也出不起的人又该怎么办呢?打个比方来说,一桌十人,每个人只有馆子里吃盘炒饼的或是碗牛肉面的钱。还能办包席吗?这种情况下往往主家自己都脸红,不好意思出口。 “我还告诉你们,只要人头够多,你说出个具体钱数来。口子厨就应,而且还能把这样的席面办得漂漂亮亮。要么是四大盘肉炒菜、两碗烩菜,一大盆汤、米饭、馒头和花卷。要么就是四大盘肉炒菜,一碗肉丁炸酱、一碗肉片鸡蛋打卤,过水儿面条管够。” “说白了,人家口子厨挣得钱,全凭手艺,从不浪费原材料上省。办事原则永远都是‘谁也甭亏了谁,您好我好大家好’,好借此拉住回头客。就为此,京城普通人家办红白事儿绝不找馆子,而专找口子。换成饭馆的厨子,你们说行啊……” 就这一席话,把宁卫民和边建功全说没声了。 尤其是边建功,一琢磨,刚才自己的话,还真是有点得便宜卖乖啊。还没等宁卫民琢磨好,到底该不该把广告上的地址换地方,如果换又该换到哪儿去。 时间就到了边家大喜的日子。 这个年头,由于生活条件所限,还有旧日风俗使然。 京城百姓的红事儿、白事儿很少在外面的饭馆儿举办。 流水席还是最主要的形式,于是大杂院便经常成为举行婚礼和设宴的场所。 还别看大杂院住户多,小房林立,院内非常拥挤,似乎办喜事相当不便。 可实际上却不是这样。 因为真到了有某户人家办喜事儿的时候,一个院儿里的邻居们,无不会为这户人家着想,也都一起跟着紧着忙和。 没有人会安心待在一边看热闹的,其尽心尽力的程度,丝毫不亚于为自己家里办事。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年头没人三天两头的老搬家。 每天进出院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们,心里打着的谱儿,都是彼此要互相守望一辈子的。 今日帮人就是明天帮己啊,那还能不实心实意的帮忙吗? 甚至平时哪怕积攒下什么龃龉、矛盾,往往都会借助这样的日子付之一笑,无形化解。 这就是当年解决邻里隔阂的最佳契机。 像1980年10月1日,扇儿胡同的2号院,边家办的这场婚礼就是如此。 作为邻居,罗家、米家和康术德、宁卫民不但都送了礼。 而且是打从国庆节前头几天,便帮着边家张罗忙乎起来了。 大家是各展其能啊。 比如说罗家,刚得的大孙子可还没出月科呢。 这年头产假又少,按规定最多才给产妇十五天。 本身这一家子为了这大孙子和大儿媳妇的身子骨儿忙得不亦乐乎。 可考虑到边家亲戚少,边大妈的为难处。 罗家大儿媳妇还是痛快应承下来,替边家当这个“娶亲太太”。 区里糕点厂上班的罗师傅更是带着大儿子一起动手,借用厂里的烘炉,烤制出了五十斤“龙凤喜饼”。 作为贺礼送给边家。 这可给边家全家喜坏了,因为既添了喜兴,也实用啊。 作为回礼馈赠亲友再合适不过了。 边大爷受了礼物直说,“哎哟,真是辛苦您喽。这可是市面上已经找不着的东西了,没想到孩子能有这个福气。有您这‘正明斋’的手艺给戳着,那不但体面、提气、喜兴,也是京城独一份啊。承您的盛情,我替俩孩子多谢您了。” 罗师傅则哈哈一笑,“您别跟我客气啊。不说咱们这么多年了,应当应份。就按老话说,货卖识家。这年头,也就您还看得上我点手艺啦。您兹要满意,我做着着就高兴。说实话,老不做这东西了,也是难得过回瘾哪。” 米家也一样,米婶儿不但帮着边大妈给边建军两口子缝了四铺四盖。 还利用副食店上班的优势,帮着边家用最实惠的价钱张罗了一系列的鸡鸭鱼肉米面糖油。 光猪肉就给弄了半扇子来,暂时这些东西还都能存在副食店的冰库里,那才真是省了大事儿呢。 而宁卫民也做了一个小小的牺牲,把自家的小厨房腾了出来。 他和康术德这两天就不动火了,这房就专门给边家专门存放瓜果蔬菜各类杂物了。 开席那天,这小房也可当做专门沏茶倒水的茶房摊儿来用。 至于至关重要的厨师,则是康术德出面请的老朋友,在门框胡同的“瑞宾楼”干了多半辈子的刘师傅。 这位刘师傅今年已经六十五岁了,不但已经退休,而且派头可真不小。 结婚前一天,刘师傅带着俩徒弟来做准备工作,老京城人管这叫“落定”。 他那俩徒弟都是三四十岁的人了,一个挑着两个木箱子,另一个背着个大包袱。 老头儿前面大摇大摆走了,俩徒弟老实头一样,亦步亦趋后头跟着。 到了这儿,打开这些东西再一看。 箱子里面不但装着做饭用的锅,还有碗、盘、勺等餐具,全都是一整套一整套的家伙。 包袱里则是刀具,就更讲究了。 一把切菜刀,一把羊脸子刀,一把小刀。 羊脸子是斜的,剔肉使的。 小刀就是切菜什么,切佐料使的。 此外还有一个铁勺子,一个笊篱,把儿都长,还都是枣木把儿的。 枣木把儿硬啊,经烧,扛火,而且因为岁月的浸染,已经油亮油亮的,红的就像烧着的火。 就这些家什,一看就透着专业。 随后,就由这两个徒弟开始在院里砌炉灶、备菜等。 一位年轻的师傅砌灶非常麻利,不一会便在院中砌成两座炉灶。 备菜的师傅也非常利索,开始了准备工作,切肉,剁馅儿。 然后俩人一个收拾鱼和鸡鸭,另一个就起架油锅,炸丸子。 什么样的丸子过油到七成,什么样的丸子过油到五成,到六成,有的三成熟就得起灶,过油的成熟都不一样。 偏偏整个过程里,这位刘师傅任何活儿他都不沾手,只是和康术德一起坐在边家喝茶抽烟。 然后跟主家儿一起看看厨房里的东西,合计做什么样的席面儿。 连看都没去看院儿里忙得一脑门子汗的俩徒弟。 等走的时候,边家老两口还是恭恭敬敬给刘师傅送了出来。 跟着转身又一个劲儿的跟康术德作揖道谢。 就这景儿,看得院里这些年轻人一个个直犯谜症。 谁都不知道这老头子有多大的能耐,值得边家老两口这么点头哈腰的。 就连宁卫民和边建功,他们俩凑一起时,也都小声议论呢。 “至于的嘛,瑞宾楼的厨师?再牛,他也不就一做褡裢火烧的嘛,怎么看着都赶上皇上的厨子了?” “是啊,这位这到底是有多大本事,才能有这个做派啊?我就不信,他能把肘子做出龙肉味儿来?那俩徒弟还真这么伺候他。这都什么年代了?封建意识怎么还这么强啊……” 冷不防罗师傅听见了,一人儿赏了一个脑瓢儿,跟着就挤兑他们俩。 “你们俩懂个屁,也忒不知道好歹了。甭说其他,先瞅瞅外头的行市,现在回来的知青们可都扎堆儿结婚呢,本来厨师就不好请啦。像这么再行的好厨师就更能难找。人家刘师傅可都退休啦,要不是看你们康大爷面上,人家才不出山呢。” “再者说了,这褡裢火烧怎么了?别瞧不起,那是一般的吃食吗?那是口子厨独有的吃食。满京城你找去,只有瑞宾楼一家会这手,为什么?就因为这瑞宾楼是打破了千百年口子厨不开菜馆的规矩,开饭馆子的独一家。” “什么是口子厨?又不知道了吧?告诉你们俩,那是咱京城只跑大棚做宴席,专门忙和红白喜事的厨师。自打解放以后,城里讲究移风易俗,红白事简办,就没有口子厨的容身之处了。所以如今也就这瑞宾楼一脉,才挑得起这红白喜事的真正大梁来。也就是这刘师傅,才知道席面怎么编排。” 边建功还有点不服气。 “罗师傅您这话我就不明白啦。啊,合着其他饭馆儿的厨师不是厨师。还非得这一脉才行。那他们怎么不干脆去人民大会堂做国宴啊?我就不信,他们真觉悟那么高,不上朝堂,非心甘情愿为人民服务?” “嘿,你小子,诚心抬杠啊?” 罗师傅一龇牙,开始教训。 “你还甭说,其他饭馆里的厨子或许是有做菜水平比这位刘师傅高的,这我承认。可办民间宴席可和国宴不一样啊。办得了国宴的真办不了这婚宴。为什么啊?差钱上了。” “国家宴席水平高啊,物资都是专供的,什么时候听说过缺材料的。但刘师傅的本事就在这儿了。我过去就领教过一次口子厨的本事,十二道菜,这十二道菜什么都没有,除了猪肉就是白菜,一道菜是一个味儿。这国宴的厨子行吗?” “最关键的,也是口子厨最得人心的地方。那就是重信义,能替主顾着想、周全,从不亏人。不但他们做出的菜善用材料,总比原定丰盛实惠,绝不会偷工减料。对于经济不宽裕的人家,还能按事先讲好的价钱酌情而定,想办法周全主顾脸面,完成看似不可能的任务。” “像口子厨接活儿在商谈的时候,必须当面讲妥席面样式,到底有鱼虾海参一档,还是鸡鸭鱼一档,又或是米粉肉、狮子头、红焖肘子之类。尤其必须说明是为得吃、好看,还是省钱,以决定具体做法。” “常见的席面有“八大碗一海”、“八大碗两海”、“八大海一锅子”、“花九件”、“四到底”之类。但再俭也就是以肉炒菜为主了,总得有道肉丸子吧。” “可要碰上连这个钱也出不起的人又该怎么办呢?打个比方来说,一桌十人,每个人只有馆子里吃盘炒饼的或是碗牛肉面的钱。还能办包席吗?这种情况下往往主家自己都脸红,不好意思出口。 “我还告诉你们,只要人头够多,你说出个具体钱数来。口子厨就应,而且还能把这样的席面办得漂漂亮亮。要么是四大盘肉炒菜、两碗烩菜,一大盆汤、米饭、馒头和花卷。要么就是四大盘肉炒菜,一碗肉丁炸酱、一碗肉片鸡蛋打卤,过水儿面条管够。” “说白了,人家口子厨挣得钱,全凭手艺,从不浪费原材料上省。办事原则永远都是‘谁也甭亏了谁,您好我好大家好’,好借此拉住回头客。就为此,京城普通人家办红白事儿绝不找馆子,而专找口子。换成饭馆的厨子,你们说行啊……” 就这一席话,把宁卫民和边建功全说没声了。 尤其是边建功,一琢磨,刚才自己的话,还真是有点得便宜卖乖啊。 正文 第四百八十一章 万事随转烛 仿古瓷,即仿制前代的精美瓷器。 京城的仿古瓷主要仿制明代至清代乾隆以前的彩瓷器物,这些器物多为官窑中的江西景德镇瓷器。 摹仿制作历代名瓷,明代时即有,至清代尤盛,设有造办处。 于景德镇烧造白瓷胎,运至京城,另雇工匠仿照传统画法加以新绘,开炉烘染,制成仿旧瓷器,以供朝廷对内赐赏、对外交换的需要。 辛亥革命以后,宫廷和一些皇族、官僚家道败落,部分精美瓷器流入民间。 这些瓷器无论造型或装饰都是民间少见的精品,但数量又不多,成为国内外市场上的抢手货。于是京城民间仿古瓷行业发展起来。 不过这个行业1949 年以前均为个体手工业者,产品品种、数量不多。 而且凑巧的是,最著名的两人皆姓詹。 詹远广,江西景德镇人。 1903 年自景德镇到京,为古董商制作仿明清官窑瓷器,彩头与原品极似,难辨真伪。 他的工价极高,一般古玩铺做不起。 曾给东四牌楼荣兴祥制作过一对乾隆御窑珐琅彩瓷碗。 彩质细腻如涂脂,彩色鲜嫩,画工精美。 工价四百现大洋,工期近一年。 所以后果也是他们难以承受的。 米晓冉几乎是现场被臊走了,宁卫民也有跳进黄河洗不清之感。 俩人无不为此尴尬至极,懊恼不已。 关键是冤啊! 因为他们真是清白的,连半点儿女私情没有。 之所以会在罗家的小厨房里进行密会,可不是谈情说爱。 那主要是因为宁卫民成功打发走了那位“实地考察”的,把五块钱拿到手之后。 看到米晓冉惊奇无比的神色,又灵机一动,想要拉米晓冉入伙儿。 他觉得既然这姑娘知道了,那为了保密,为了方便,倒不如干脆就把收信地址改到重文门旅馆去的好。 如果让米晓冉来代收信件,实际上比求康术德帮忙还方便呢。 别忘了,老爷子也是白班、夜班轮着上。 信件隔半个月就会有落在别人手里的时候,这哪儿行啊? 而且老爷子可是临时工,说不准哪天就让玉雕厂给辞了。 那连个“不”字儿都说不出来,就得卷铺盖走人。 反过来,米晓冉就不一样了,她不但是重文门旅馆正式职工,每天还都是长期固定的早班。 邮差基本是上午九点和下午三点来旅馆,这两趟她都够得上。 兹要她愿意,是不会有人跟她抢跑腿儿的活的。 她来办这事儿,几乎算得上万无一失啊。 但让宁卫民完全没想到的是,这年头的人,可是忒有点死心眼了。 普遍都讲究帮忙就是帮忙,耻于言利。 米晓冉尽管答应了他的要求,却坚决不肯收半点报酬,非要纯奉献不可。 这让宁卫民又如何过意的去呢? 自然就要反复做思想工作。 开始他还误会米晓冉嫌少,后来就把每封信的提成从五毛增加到一块钱。 没想到把米晓冉给惹恼了,人家也不想再说什么了,直接推门一溜烟跑掉。 哪成想啊,这出去的也忒不是时候了…… 瞧这事儿闹得吧! 这就好比请人吃饭,碰上个黑心的脏馆子,给人吃进医院去了。 好比送人条裤子,骗遇着假冒伪劣,人家刚穿着出门就开裆了。 好比送人一只宠物狗,突然发作狂犬病,反而把人家给咬了。 马屁拍在马腿上的结果,实在再悲催不过了。 本来是你好我也好的事儿,弄不好就能反目成仇。 唉!倒霉嘛!真是要亲命了! 宁卫民现在别的不怕啊,就怕米晓冉脸皮儿薄,因为这事彻底记恨上了他。 要是小姑奶奶一使性子,把已经说好的事儿再变了,那才叫真正的坏菜了呢。 总之,为了防止事情往最坏处去,宁卫民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也只好以满腔热情和诚意,来试图道歉挽救了。 只是可惜啊,就像要划清界限似的,米晓冉开始拼命的躲着他走了。 国庆节之后两天,无论院里院外,单位家里,宁卫民在上赶着说话。 这姑娘都是不言声,低着头逃似的避让。 宁卫民还想过借“贿赂”米晓卉来传话,可一样是没成功,甚至就连这小丫头也给得罪了。 米晓卉很不高兴的回复,说自己挨了姐姐一通呲儿,以后再不敢吃宁卫民的雪糕了。 合着压根就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啊。 谁说抬手不打笑脸人啊? 宁卫民那颗滚烫滚烫的心,就被米晓冉的冷淡给撅得“咔吧咔吧”的。 不用说,屡屡碰壁,让他是真发愁了。 照这样下去,他想挪地址的事儿恐怕还真有要黄的苗头。 更关键是他没时间等,他也明白这种事儿需要时间,最好等米晓冉心情平复再说。 可问题是杂志最多再有两天要去印刷了,他要不跟米晓冉真正说死喽,工作也没法展开啊,这期可又错过去了。 还好,他最后又想出了一个辙来——打电话。 这年头人们是没有手机,可有座机啊。 虽说整个京城的电话普及率并不高,只有百分之四而已。 可几乎每两三条胡同,就有一台公用电话。 只要把电话打过来,人家管叫。 不得不说,宁卫民这个“决定”实在是太正确了 因为电话往往意味着公事、要事和大事儿,米晓冉不可能不上钩。 而且这种方式也很隐秘。 除了接电话的米晓冉,没人知道是他打的,那不好意思和让人误会的顾虑,也就不存在了。 更何况米晓冉即使不愿意给他面子,总得给七分钱电话费面子啊。 这时候的电话还是双向收费的,跑次腿儿,还得额外收费三分钱呢。 既然人都来了,钱就得交。 不说两句就挂,这不是胡同里长大,勤俭持家的米晓冉干得出来的事儿。 果不其然,宁卫民终于成功和米晓冉通上了话。 “喂,您……是哪里……” 电话中,米晓冉的声音很紧张,充满了游疑不定。 可见这通电话是有威慑力的。 “是我呀,宁卫民……” “啊?怎么是你?” 米晓冉一下叫了起来,被愚弄的感受让她十分火大。 “好啊,你……你搞什么鬼呢?在耍什么阴谋诡计?你怎么就跟个特务似的……” “别别,你别这么说我啊,我是人民,可不是敌人。” “哼,你是不是敌人,我说了算。干嘛戏弄我?你这个大坏蛋!” 米晓冉会生气,这原属于意料中的事情,宁卫民也没指望人家能好声好气。 不过他自认为自己的口才也算出众,只要米晓冉肯听他说,事情也就有了转机。 “哎呦,小姑奶奶,千万别误会。我不是戏弄你,是想跟你道歉,我可什么方式都试过了,这也是最后一招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嘛。你应该不是那么小气,连个道歉的机会都不给我吧?” 激将法奏效,米晓冉终于吐了活话儿。 “那好,有话你就说吧,我听着呢……”怎么就这么巧啊! 从小厨房钻出来,居然正撞见了提前退席的罗大婶儿和玉娟嫂子。 点令宁卫民和米晓冉都始料不及。 我们的社会,对于男女交往可是一向比较敏感的。 虽说眼下有些风气松动了,但还是没改变众口铄金,舌头根子底下埋死人的本质。 所以后果也是他们难以承受的。 米晓冉几乎是现场被臊走了,宁卫民也有跳进黄河洗不清之感。 俩人无不为此尴尬至极,懊恼不已。 关键是冤啊! 因为他们真是清白的,连半点儿女私情没有。 之所以会在罗家的小厨房里进行密会,可不是谈情说爱。 那主要是因为宁卫民成功打发走了那位“实地考察”的,把五块钱拿到手之后。 看到米晓冉惊奇无比的神色,又灵机一动,想要拉米晓冉入伙儿。 他觉得既然这姑娘知道了,那为了保密,为了方便,倒不如干脆就把收信地址改到重文门旅馆去的好。 如果让米晓冉来代收信件,实际上比求康术德帮忙还方便呢。 别忘了,老爷子也是白班、夜班轮着上。 信件隔半个月就会有落在别人手里的时候,这哪儿行啊? 而且老爷子可是临时工,说不准哪天就让玉雕厂给辞了。 那连个“不”字儿都说不出来,就得卷铺盖走人。 反过来,米晓冉就不一样了,她不但是重文门旅馆正式职工,每天还都是长期固定的早班。 邮差基本是上午九点和下午三点来旅馆,这两趟她都够得上。 兹要她愿意,是不会有人跟她抢跑腿儿的活的。 她来办这事儿,几乎算得上万无一失啊。 但让宁卫民完全没想到的是,这年头的人,可是忒有点死心眼了。 普遍都讲究帮忙就是帮忙,耻于言利。 米晓冉尽管答应了他的要求,却坚决不肯收半点报酬,非要纯奉献不可。 这让宁卫民又如何过意的去呢? 自然就要反复做思想工作。 开始他还误会米晓冉嫌少,后来就把每封信的提成从五毛增加到一块钱。 没想到把米晓冉给惹恼了,人家也不想再说什么了,直接推门一溜烟跑掉。 哪成想啊,这出去的也忒不是时候了…… 瞧这事儿闹得吧! 这就好比请人吃饭,碰上个黑心的脏馆子,给人吃进医院去了。 好比送人条裤子,骗遇着假冒伪劣,人家刚穿着出门就开裆了。 好比送人一只宠物狗,突然发作狂犬病,反而把人家给咬了。 马屁拍在马腿上的结果,实在再悲催不过了。 本来是你好我也好的事儿,弄不好就能反目成仇。 唉!倒霉嘛!真是要亲命了! 宁卫民现在别的不怕啊,就怕米晓冉脸皮儿薄,因为这事彻底记恨上了他。 要是小姑奶奶一使性子,把已经说好的事儿再变了,那才叫真正的坏菜了呢。 总之,为了防止事情往最坏处去,宁卫民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也只好以满腔热情和诚意,来试图道歉挽救了。 只是可惜啊,就像要划清界限似的,米晓冉开始拼命的躲着他走了。 国庆节之后两天,无论院里院外,单位家里,宁卫民在上赶着说话。 这姑娘都是不言声,低着头逃似的避让。 宁卫民还想过借“贿赂”米晓卉来传话,可一样是没成功,甚至就连这小丫头也给得罪了。 米晓卉很不高兴的回复,说自己挨了姐姐一通呲儿,以后再不敢吃宁卫民的雪糕了。 合着压根就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啊。 谁说抬手不打笑脸人啊? 宁卫民那颗滚烫滚烫的心,就被米晓冉的冷淡给撅得“咔吧咔吧”的。 不用说,屡屡碰壁,让他是真发愁了。 照这样下去,他想挪地址的事儿恐怕还真有要黄的苗头。 更关键是他没时间等,他也明白这种事儿需要时间,最好等米晓冉心情平复再说。 可问题是杂志最多再有两天要去印刷了,他要不跟米晓冉真正说死喽,工作也没法展开啊,这期可又错过去了。 还好,他最后又想出了一个辙来——打电话。 这年头人们是没有手机,可有座机啊。 虽说整个京城的电话普及率并不高,只有百分之四而已。 可几乎每两三条胡同,就有一台公用电话。 只要把电话打过来,人家管叫。 不得不说,宁卫民这个“决定”实在是太正确了 因为电话往往意味着公事、要事和大事儿,米晓冉不可能不上钩。 而且这种方式也很隐秘。 除了接电话的米晓冉,没人知道是他打的,那不好意思和让人误会的顾虑,也就不存在了。 更何况米晓冉即使不愿意给他面子,总得给七分钱电话费面子啊。 这时候的电话还是双向收费的,跑次腿儿,还得额外收费三分钱呢。 既然人都来了,钱就得交。 不说两句就挂,这不是胡同里长大,勤俭持家的米晓冉干得出来的事儿。 果不其然,宁卫民终于成功和米晓冉通上了话。 “喂,您……是哪里……” 电话中,米晓冉的声音很紧张,充满了游疑不定。 可见这通电话是有威慑力的。 “是我呀,宁卫民……” “啊?怎么是你?” 米晓冉一下叫了起来,被愚弄的感受让她十分火大。 “好啊,你……你搞什么鬼呢?在耍什么阴谋诡计?你怎么就跟个特务似的……” 正文 第四百八十二章 藏古不富 京城收藏界那位尽人皆知的马老师曾经在做节目的时候这样说过。 “如果每一个人都可以重新活过一次的话,那么肯定都是人生赢家。” 他的意思,其实是说历史的特殊性曾经造成了一次千载难逢的历史大底。 在改革开放初期,我们确实有很多东西,其价值是被长期低估的。 那么如果有谁可以从新活一次的话,只需要适时买点那些被低估的东西,就很容易变成大富翁,过一辈子不用再为钱发愁的舒坦日子。 这番话说得没错,但也不全对。 确实,灵魂穿越到八十年代的宁卫民,首先就感觉到这个年代真是处处都是漏儿。 而且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大漏儿。 别的先甭说,光买入生肖邮票这一项,就够他实现财务自由的了。 要再算上被他纳入囊中的那些近代字画,那已经足够让他三十年之后登上福布斯,问鼎“世界首富”宝座的了。 这还不包括他随后继续买入的印石、瓷器,还有那些诸多杂项的玩意呢。 如果再考虑到到随后而来的金融地产、网络科技时代所带来的数之不尽的获利机会…… 这就是当年解决邻里隔阂的最佳契机。 像1980年10月1日,扇儿胡同的2号院,边家办的这场婚礼就是如此。 作为邻居,罗家、米家和康术德、宁卫民不但都送了礼。 而且是打从国庆节前头几天,便帮着边家张罗忙乎起来了。 大家是各展其能啊。 比如说罗家,刚得的大孙子可还没出月科呢。 这年头产假又少,按规定最多才给产妇十五天。 本身这一家子为了这大孙子和大儿媳妇的身子骨儿忙得不亦乐乎。 可考虑到边家亲戚少,边大妈的为难处。 罗家大儿媳妇还是痛快应承下来,替边家当这个“娶亲太太”。 区里糕点厂上班的罗师傅更是带着大儿子一起动手,借用厂里的烘炉,烤制出了五十斤“龙凤喜饼”。 作为贺礼送给边家。 这可给边家全家喜坏了,因为既添了喜兴,也实用啊。 作为回礼馈赠亲友再合适不过了。 边大爷受了礼物直说,“哎哟,真是辛苦您喽。这可是市面上已经找不着的东西了,没想到孩子能有这个福气。有您这‘正明斋’的手艺给戳着,那不但体面、提气、喜兴,也是京城独一份啊。承您的盛情,我替俩孩子多谢您了。” 罗师傅则哈哈一笑,“您别跟我客气啊。不说咱们这么多年了,应当应份。就按老话说,货卖识家。这年头,也就您还看得上我点手艺啦。您兹要满意,我做着着就高兴。说实话,老不做这东西了,也是难得过回瘾哪。” 米家也一样,米婶儿不但帮着边大妈给边建军两口子缝了四铺四盖。 还利用副食店上班的优势,帮着边家用最实惠的价钱张罗了一系列的鸡鸭鱼肉米面糖油。 光猪肉就给弄了半扇子来,暂时这些东西还都能存在副食店的冰库里,那才真是省了大事儿呢。 而宁卫民也做了一个小小的牺牲,把自家的小厨房腾了出来。 他和康术德这两天就不动火了,这房就专门给边家专门存放瓜果蔬菜各类杂物了。 开席那天,这小房也可当做专门沏茶倒水的茶房摊儿来用。 至于至关重要的厨师,则是康术德出面请的老朋友,在门框胡同的“瑞宾楼”干了多半辈子的刘师傅。 这位刘师傅今年已经六十五岁了,不但已经退休,而且派头可真不小。 结婚前一天,刘师傅带着俩徒弟来做准备工作,老京城人管这叫“落定”。 他那俩徒弟都是三四十岁的人了,一个挑着两个木箱子,另一个背着个大包袱。 老头儿前面大摇大摆走了,俩徒弟老实头一样,亦步亦趋后头跟着。 到了这儿,打开这些东西再一看。 箱子里面不但装着做饭用的锅,还有碗、盘、勺等餐具,全都是一整套一整套的家伙。 包袱里则是刀具,就更讲究了。 一把切菜刀,一把羊脸子刀,一把小刀。 羊脸子是斜的,剔肉使的。 小刀就是切菜什么,切佐料使的。 此外还有一个铁勺子,一个笊篱,把儿都长,还都是枣木把儿的。 枣木把儿硬啊,经烧,扛火,而且因为岁月的浸染,已经油亮油亮的,红的就像烧着的火。 就这些家什,一看就透着专业。 随后,就由这两个徒弟开始在院里砌炉灶、备菜等。 一位年轻的师傅砌灶非常麻利,不一会便在院中砌成两座炉灶。 备菜的师傅也非常利索,开始了准备工作,切肉,剁馅儿。 然后俩人一个收拾鱼和鸡鸭,另一个就起架油锅,炸丸子。 什么样的丸子过油到七成,什么样的丸子过油到五成,到六成,有的三成熟就得起灶,过油的成熟都不一样。 偏偏整个过程里,这位刘师傅任何活儿他都不沾手,只是和康术德一起坐在边家喝茶抽烟。 然后跟主家儿一起看看厨房里的东西,合计做什么样的席面儿。 连看都没去看院儿里忙得一脑门子汗的俩徒弟。 等走的时候,边家老两口还是恭恭敬敬给刘师傅送了出来。 跟着转身又一个劲儿的跟康术德作揖道谢。 就这景儿,看得院里这些年轻人一个个直犯谜症。 谁都不知道这老头子有多大的能耐,值得边家老两口这么点头哈腰的。 就连宁卫民和边建功,他们俩凑一起时,也都小声议论呢。 “至于的嘛,瑞宾楼的厨师?再牛,他也不就一做褡裢火烧的嘛,怎么看着都赶上皇上的厨子了?” “是啊,这位这到底是有多大本事,才能有这个做派啊?我就不信,他能把肘子做出龙肉味儿来?那俩徒弟还真这么伺候他。这都什么年代了?封建意识怎么还这么强啊……” 冷不防罗师傅听见了,一人儿赏了一个脑瓢儿,跟着就挤兑他们俩。 “你们俩懂个屁,也忒不知道好歹了。甭说其他,先瞅瞅外头的行市,现在回来的知青们可都扎堆儿结婚呢,本来厨师就不好请啦。像这么再行的好厨师就更能难找。人家刘师傅可都退休啦,要不是看你们康大爷面上,人家才不出山呢。” “再者说了,这褡裢火烧怎么了?别瞧不起,那是一般的吃食吗?那是口子厨独有的吃食。满京城你找去,只有瑞宾楼一家会这手,为什么?就因为这瑞宾楼是打破了千百年口子厨不开菜馆的规矩,开饭馆子的独一家。” “什么是口子厨?又不知道了吧?告诉你们俩,那是咱京城只跑大棚做宴席,专门忙和红白喜事的厨师。自打解放以后,城里讲究移风易俗,红白事简办,就没有口子厨的容身之处了。所以如今也就这瑞宾楼一脉,才挑得起这红白喜事的真正大梁来。也就是这刘师傅,才知道席面怎么编排。” 边建功还有点不服气。 “罗师傅您这话我就不明白啦。啊,合着其他饭馆儿的厨师不是厨师。还非得这一脉才行。那他们怎么不干脆去人民大会堂做国宴啊?我就不信,他们真觉悟那么高,不上朝堂,非心甘情愿为人民服务?” “嘿,你小子,诚心抬杠啊?” 罗师傅一龇牙,开始教训。 “你还甭说,其他饭馆里的厨子或许是有做菜水平比这位刘师傅高的,这我承认。可办民间宴席可和国宴不一样啊。办得了国宴的真办不了这婚宴。为什么啊?差钱上了。” “国家宴席水平高啊,物资都是专供的,什么时候听说过缺材料的。但刘师傅的本事就在这儿了。我过去就领教过一次口子厨的本事,十二道菜,这十二道菜什么都没有,除了猪肉就是白菜,一道菜是一个味儿。这国宴的厨子行吗?” “最关键的,也是口子厨最得人心的地方。那就是重信义,能替主顾着想、周全,从不亏人。不但他们做出的菜善用材料,总比原定丰盛实惠,绝不会偷工减料。对于经济不宽裕的人家,还能按事先讲好的价钱酌情而定,想办法周全主顾脸面,完成看似不可能的任务。” “像口子厨接活儿在商谈的时候,必须当面讲妥席面样式,到底有鱼虾海参一档,还是鸡鸭鱼一档,又或是米粉肉、狮子头、红焖肘子之类。尤其必须说明是为得吃、好看,还是省钱,以决定具体做法。” “常见的席面有“八大碗一海”、“八大碗两海”、“八大海一锅子”、“花九件”、“四到底”之类。但再俭也就是以肉炒菜为主了,总得有道肉丸子吧。” “可要碰上连这个钱也出不起的人又该怎么办呢?打个比方来说,一桌十人,每个人只有馆子里吃盘炒饼的或是碗牛肉面的钱。还能办包席吗?这种情况下往往主家自己都脸红,不好意思出口。 “我还告诉你们,只要人头够多,你说出个具体钱数来。口子厨就应,而且还能把这样的席面办得漂漂亮亮。要么是四大盘肉炒菜、两碗烩菜,一大盆汤、米饭、馒头和花卷。要么就是四大盘肉炒菜,一碗肉丁炸酱、一碗肉片鸡蛋打卤,过水儿面条管够。” “说白了,人家口子厨挣得钱,全凭手艺,从不浪费原材料上省。办事原则永远都是‘谁也甭亏了谁,您好我好大家好’,好借此拉住回头客。就为此,京城普通人家办红白事儿绝不找馆子,而专找口子。换成饭馆的厨子,你们说行啊……” 就这一席话,把宁卫民和边建功全说没声了。 尤其是边建功,一琢磨,刚才自己的话,还真是有点得便宜卖乖啊。 正文 第四百八十三章 东宫西宫 确实是这样的,康术德提醒得没错。 在这个共和国的人民才刚刚达到温饱线的年代,其实国内被严重低估的不单是这些工艺美术商品和看似过时的技艺。 还有人情,还有情操,还有名声,还有传统文化,哲学诗歌…… 甚至数理化知识以及国防科技都囊括在内。 越是那些看似虚头巴脑,不当吃不当喝,不能马上就换成真金白银的东西,就越是这样。 反倒是马上就能改善物质生活的东西,比什么都让人看重。 这或许就是经济和科技都很落后的社会开始努力摆脱贫困时最显著的特征。 整体社会开始变得急功近利,都开始沾染上短视眼的毛病。 以保证穿好吃饱的物质条件为价值衡量标准,对充满现代家电的生活方式的崇拜压倒一切。 越来越看重物质上的实际获得。 所以如今这个社会阶段里,如果想用金钱投资那些真正有价值的东西,代价有时候低得简直令人发指。 就说“葡萄常”吧。 “都赖我呀,整个一大俗人,除了钱想不到可以谢你的东西了。怪我办事没脑子,考虑太不周到了。社会上现在不都在说那句话吗?叫‘吃了没文化的亏’,我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我知道,这个事儿罗婶儿和玉娟嫂子看见了,恐怕得往歪了想,也许她们还会背后瞎说道,这些肯定让你很尴尬。而且万一将来让你的未婚夫知道,弄不好还破坏你们的感情呢。” “我同样也明白,为了避嫌,你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和我保持距离,尽量冷处理了。是不是?还有,我更知道你的为人。别看生气时你看着挺凶,但其实特善于替人着想,品质是相当地高尚。刀子嘴豆腐心都不能形容你,你简直就跟菩萨一样,那叫慧而有情。” “可越是这样,我越觉得自己的罪孽深重,对不住你呀。晓冉,你得相信我。有句话叫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不想当坏人,更不能坑了像你这样好心好意帮我的人。所以我一定极力挽回恶劣后果。我得给你正名,我得还你清白,否则我就以死谢罪……” 宁卫民还就有这点本事。 不管他怀揣什么目的,琢磨什么事,话又有多么夸张。 反正只要从他嘴里说出来,总有那么股子诚恳劲儿。 让人听着都感动,都觉得是他善解人意,在为你着想。 于是电话那头,米晓冉便绷不住乐了。 “你可真够能瞎说的!什么未婚夫啊?什么菩萨啊?还以死谢罪?你也太夸张了!” 只是话虽然是嗔怪的话,但从她逐渐开朗饱含笑意的语气里,宁卫民却完全能够确定,对方已经原谅了自己。 为此,他也就更卖力的发挥了起来。 “真的真的,我宁卫民生是一言九鼎的人,死是千金一诺的鬼!如有虚言,天诛地灭!” 这一下,弄得跟发毒誓似的,米晓冉那头更是乐不可支了。 “你怎么越说越没边了。什么人啊鬼的?哎,我说你也说点实际的,你到底想怎么挽回恶劣影响?别光说不练啊……” “这……这个暂时嘛,我还没考虑成熟。不过有一点我已经想好了,那就是怎么能让你疏散心理压力。” 宁卫民假模三道的踌躇了一下,随后继续他荒诞不经的建议。 “据说,摔东西这种办法很管用,唯一的副作用就是也会同样增加一些经济压力。你看这样怎么样?我买一箱子玻璃杯去,咱找个地儿,你好好(卒瓦)上一通,你就把杯子当我,先出出火怎么样……” 偏偏大多数姑娘还就吃这套。 虽然听了,嘴里会说“讨厌”,但心里肯定不是这么想的。 像米晓冉,就几乎要笑得肚子疼了。 “去你的,你这什么招儿啊。我才不干呢……” “你怕累啊?那不要紧。我还有一辙,咱就吃冷饮。我买一桶冰激凌给你怎么样?想怎么吃怎么吃,败火……” 就这么着,随着持续不断的说笑,一场风波,总算在宁卫民卖力的游说下平息了。 至于这通电话,那时间可长了,足足打了得有三毛钱的。 如果不是这年头电话线路的交换机还很原始,导致电话线路中断,那横是得奔四毛去了。 可还别说,即便如此,米晓冉花这钱也没半点不乐意的。 反而是满面含笑交的钱,美得就跟听了场相声大会似的。 甚至从她明媚的表情中,和刚才的对话语气里,连4号院负责看电话的球子妈都误会了。 临收钱的时候,这小老太太乐不津儿把一张胖脸凑过去,神秘兮兮地问米晓冉。 “闺女?怎么着?这是男朋友的电话啊?是不是刚吵完架,上赶着求你,这又和好了?哎,咱大姑娘家,就得拿捏着点,那小伙子才围着你转悠呢……” 这话让米晓冉登时脸儿一红,赶紧急切的否认。 “不是不是……哎呀,大妈,我哪儿有男朋友啊。瞧您。这都说得什么呀?是我表哥……” 而球子妈俩眼珠子瞪得圆溜溜的,满脸的神色都是不相信。 “表哥?哦?是吗?” 米晓冉再次脸泛桃花,扭身儿跑了。 于是直到米晓冉背影消失在眼前,这球子妈还没结没完的撇嘴呢。 “切,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傻丫头一个。还想懵我?大妈我也是过来人……” 跟着,老太太摇着脑袋一转身,把屋里话匣子给调大了。 说来也不知怎么那么寸,这电台里也正放京剧《西厢记》呢。 而且还是小红娘的西皮流水。 这戏词儿也是绝对应景儿啊。 “这兄妹本是夫人话,只怨张生一度念差。” “说什么待月西厢下,乱猜诗谜学偷花。” “果然是胆量比天大,夤夜深入闺阁家。” “若打官司当贼拿,板子打、夹棍夹、游街示众还带枷。” “姑念无知初犯法,看奴的薄面你就饶恕了他……” 与此同时,电话的另一头。 宁卫民大大伸了个懒腰,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却发出了颇为自恋的感慨。 “唉,总算没白费吐沫,给个臭丫头哄好了。我怎么就这么有才,这么能说呢?呵呵,爷的肚儿,那就是杂货铺儿啊……” 不过也真不能怪他嘚瑟,谁让他目的全实现了呢。 米晓冉不但对他前嫌尽释,而且告诉他答应的事儿不变,这就让他吃了定心丸了。 想了想,他认为问题已经解决,完全可以通知杂志社那边换新地址了。 而紧跟着,完全出于本性,又一琢磨,更大的贪婪心起。 他觉着既然这事儿已经证明有效,那干嘛不试试加大投入,去扩大战果呢? 当然,没必要在《现代青年》换底封啊。 可干嘛不再多找几家杂志社试试呢? 以前他是万事开头难,没人做过这样的广告,任何编辑部恐怕都有顾虑。 可现在不同了,已经有了《现代青年》刊登的广告做样板,又没产生不良后果。 相信那些杂志也会少了许多顾虑。 对,对,反正都是玩儿,干脆就往大了去玩儿。 真要是再跑下其他家来,索性就在重文门旅馆包间房好了。 按那些抗日老电影里汉奸的话来说,恐怕日后,那就是金票大大滴啊。 重要的是时间,千万不能等神仙鱼臭大街啊。 照他预计,这小生意顶多玩儿一年,也就赚不到什么钱了。 想到这里,宁卫民的眼睛越来越亮。 就好像看到了装着五块钱的信件,如浪潮一样滚滚而来。“我……我呀……” 待尴尬平歇,宁卫民擦擦脑门的汗,才又说道。 “其实啊,我跟你面前提钱的事儿,没别的意思。就是觉着有好处,我不该一人独吞。觉着你帮我这么大的忙,理应咱们有福同享,我才不亏心。” “可是呢,我一没想到,我那投机倒把的鱼腥味会熏着你。二是没想到这事儿还会这么巧。咱们出去竟然还被罗婶儿和玉娟嫂子撞上了。” “都赖我呀,整个一大俗人,除了钱想不到可以谢你的东西了。怪我办事没脑子,考虑太不周到了。社会上现在不都在说那句话吗?叫‘吃了没文化的亏’,我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我知道,这个事儿罗婶儿和玉娟嫂子看见了,恐怕得往歪了想,也许她们还会背后瞎说道,这些肯定让你很尴尬。而且万一将来让你的未婚夫知道,弄不好还破坏你们的感情呢。” “我同样也明白,为了避嫌,你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和我保持距离,尽量冷处理了。是不是?还有,我更知道你的为人。别看生气时你看着挺凶,但其实特善于替人着想,品质是相当地高尚。刀子嘴豆腐心都不能形容你,你简直就跟菩萨一样,那叫慧而有情。” “可越是这样,我越觉得自己的罪孽深重,对不住你呀。晓冉,你得相信我。有句话叫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不想当坏人,更不能坑了像你这样好心好意帮我的人。所以我一定极力挽回恶劣后果。我得给你正名,我得还你清白,否则我就以死谢罪……” 宁卫民还就有这点本事。 不管他怀揣什么目的,琢磨什么事,话又有多么夸张。 反正只要从他嘴里说出来,总有那么股子诚恳劲儿。 让人听着都感动,都觉得是他善解人意,在为你着想。 于是电话那头,米晓冉便绷不住乐了。 “你可真够能瞎说的!什么未婚夫啊?什么菩萨啊?还以死谢罪?你也太夸张了!” 只是话虽然是嗔怪的话,但从她逐渐开朗饱含笑意的语气里,宁卫民却完全能够确定,对方已经原谅了自己。 为此,他也就更卖力的发挥了起来。 “真的真的,我宁卫民生是一言九鼎的人,死是千金一诺的鬼!如有虚言,天诛地灭!” 这一下,弄得跟发毒誓似的,米晓冉那头更是乐不可支了。 “你怎么越说越没边了。什么人啊鬼的?哎,我说你也说点实际的,你到底想怎么挽回恶劣影响?别光说不练啊……” “这……这个暂时嘛,我还没考虑成熟。不过有一点我已经想好了,那就是怎么能让你疏散心理压力。” 宁卫民假模三道的踌躇了一下,随后继续他荒诞不经的建议。 “据说,摔东西这种办法很管用,唯一的副作用就是也会同样增加一些经济压力。你看这样怎么样?我买一箱子玻璃杯去,咱找个地儿,你好好(卒瓦)上一通,你就把杯子当我,先出出火怎么样……” 偏偏大多数姑娘还就吃这套。 虽然听了,嘴里会说“讨厌”,但心里肯定不是这么想的。 像米晓冉,就几乎要笑得肚子疼了。 “去你的,你这什么招儿啊。我才不干呢……” “你怕累啊?那不要紧。我还有一辙,咱就吃冷饮。我买一桶冰激凌给你怎么样?想怎么吃怎么吃,败火……” 就这么着,随着持续不断的说笑,一场风波,总算在宁卫民卖力的游说下平息了。 至于这通电话,那时间可长了,足足打了得有三毛钱的。 如果不是这年头电话线路的交换机还很原始,导致电话线路中断,那横是得奔四毛去了。 可还别说,即便如此,米晓冉花这钱也没半点不乐意的。 反而是满面含笑交的钱,美得就跟听了场相声大会似的。 甚至从她明媚的表情中,和刚才的对话语气里,连4号院负责看电话的球子妈都误会了。 临收钱的时候,这小老太太乐不津儿把一张胖脸凑过去,神秘兮兮地问米晓冉。 “闺女?怎么着?这是男朋友的电话啊?是不是刚吵完架,上赶着求你,这又和好了?哎,咱大姑娘家,就得拿捏着点,那小伙子才围着你转悠呢……” 这话让米晓冉登时脸儿一红,赶紧急切的否认。 “不是不是……哎呀,大妈,我哪儿有男朋友啊。瞧您。这都说得什么呀?是我表哥……” 而球子妈俩眼珠子瞪得圆溜溜的,满脸的神色都是不相信。 “表哥?哦?是吗?” 米晓冉再次脸泛桃花,扭身儿跑了。 于是直到米晓冉背影消失在眼前,这球子妈还没结没完的撇嘴呢。 “切,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傻丫头一个。还想懵我?大妈我也是过来人……” 跟着,老太太摇着脑袋一转身,把屋里话匣子给调大了。 说来也不知怎么那么寸,这电台里也正放京剧《西厢记》呢。 而且还是小红娘的西皮流水。 这戏词儿也是绝对应景儿啊。 “这兄妹本是夫人话,只怨张生一度念差。” “说什么待月西厢下,乱猜诗谜学偷花。” “果然是胆量比天大,夤夜深入闺阁家。” “若打官司当贼拿,板子打、夹棍夹、游街示众还带枷。” “姑念无知初犯法,看奴的薄面你就饶恕了他……” 与此同时,电话的另一头。 宁卫民大大伸了个懒腰,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却发出了颇为自恋的感慨。 “唉,总算没白费吐沫,给个臭丫头哄好了。我怎么就这么有才,这么能说呢?呵呵,爷的肚儿,那就是杂货铺儿啊……” 不过也真不能怪他嘚瑟,谁让他目的全实现了呢。 米晓冉不但对他前嫌尽释,而且告诉他答应的事儿不变,这就让他吃了定心丸了。 想了想,他认为问题已经解决,完全可以通知杂志社那边换新地址了。 而紧跟着,完全出于本性,又一琢磨,更大的贪婪心起。 他觉着既然这事儿已经证明有效,那干嘛不试试加大投入,去扩大战果呢? 当然,没必要在《现代青年》换底封啊。 可干嘛不再多找几家杂志社试试呢? 以前他是万事开头难,没人做过这样的广告,任何编辑部恐怕都有顾虑。 可现在不同了,已经有了《现代青年》刊登的广告做样板,又没产生不良后果。 相信那些杂志也会少了许多顾虑。 对,对,反正都是玩儿,干脆就往大了去玩儿。 真要是再跑下其他家来,索性就在重文门旅馆包间房好了。 按那些抗日老电影里汉奸的话来说,恐怕日后,那就是金票大大滴啊。 重要的是时间,千万不能等神仙鱼臭大街啊。 照他预计,这小生意顶多玩儿一年,也就赚不到什么钱了。 想到这里,宁卫民的眼睛越来越亮。 就好像看到了装着五块钱的信件,如浪潮一样滚滚而来。 正文 第四百八十五章 术至极致 是,“张大勺”并不是什么知名饭庄酒楼的大厨。 这论起来,他不过是“北极熊”食堂的一个炊事员。 就这个身份,似乎距离名厨天上地下,很遥远。 可别忘了,这老爷子并不是一般的食堂大师傅。 那是在“北极熊”拥有一个专属于自己的小食堂,只为厂领导做饭的。 拿头份工资不说,甚至早已经过了退休的年龄了,“北极熊”也没说把他给辞了,反倒越发哄着他了。 别的不说,逢年过节发福利,这“张大勺”就和旁人不一样。 他居然是和厂领导一个水平的。 这事儿张士慧就是最有力的人证。 别忘了,“张大勺”是孤老头子一人儿啊,厂里发的东西,他根本吃不了。 所以这老爷子和宁卫民、张士慧熟了以后,每每就让张士慧去厂里代领,说算是抵了平日从店里拿的烟酒钱。 结果张士慧到了“北极熊”一看,这位张大厨和普通职工的待遇完全不一样。 是厂领导发什么,他发什么,领回来的东西不但多,而且还好。 甚至许多是轻工局内部互相调剂的东西,连友谊商店都没有。 就连行政科管发福利的人都对他客气极了。 明显以为他是“张大勺”的亲戚,不敢得罪啊。 李主任那头,宁卫民并真的没指望着什么。 道理很简单,李主任如果真有能耐解决他的工作,这事儿也就不会走到这一步了。 光整版的猴票,就已经攒下了六百余张啊。 此外,还刻意给自己留下了五百块现金灵活机动。 这还不算国家为“匽侯乍镇尊”奖励的奖金呢。 那钱他直接孝敬师父了。 说白了吧,对掌握自己生活的主动权,他已经有了不小的资本。 这和过去他闲在家里,完全不是一个概念了。 这不,很快他就找到了一个市场上的空子可钻,那就是折腾热带鱼。 说起玩儿,京城人很有历史资本。 说起玩儿鱼,京城人也并不陌生。 花鸟虫鱼,那就是京城的“四大玩儿”啊。 实际上来讲,京城人从古至今就没断过这样的消遣,哪怕是特殊年月也一样。 只不过京城早年间一直玩的是金鱼。 像热带鱼这样的舶来品种,那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才由南方进入京城的。 当时进入京城的主流的品种就是孔雀、神仙、红箭、红绿灯这些。 不但色彩斑斓,颜色好看。 关键是观赏方式和放在大水缸里养着,得从上往下看的传统金鱼太不一样了。 养这些热带鱼要用玻璃大方缸,里面还可以种水草,放假山。 很容易就能塑造成宛如海底世界的生态场景,趣味性是很强的。 所以自改革开放以来,伴随着花草,金鱼、鸟、鸽子这些活物,又开始主角在人们的生活中慢慢热起来,养热带鱼也开始越来越风靡。 像最近宁卫民就有所发现,热带鱼似乎比金鱼更为热销,隐隐有形成主流品种的趋势。 每天的早市上或是花鸟鱼虫市场,虽然卖金鱼的小贩居于大多数。 但买鱼的人,奔热带鱼来的却比买金鱼的要多。 偏偏是由于热带鱼刚刚热起来,掌握相关繁育技术的人还不多,市面上热带鱼供货量十分有限。 兹要有人卖,那肯定是一会儿就被人买光。 于是宁卫民就动了这个心思了,认为市场的潜力非常大,想靠繁育热带鱼捞几个钱。 要知道,可京城人一向有“趋热”和“从众”的心理,什么事儿都是一哄而起。 只要流行一起来,想按都按不住,无论男女老幼,无不踊跃参与。 而且眼下倒卖什么都算投机倒把,但唯独买卖点花鸟鱼虫是被允许的。 这时候的热带鱼价钱虽然并不贵,但假如出货量大,薄利多销,还是能有不小进项的。 更何况,技术这方面,他还真不算是外行,反倒有着先天优势。 敢情前世的时候,作为个收藏界的小老板,宁卫民也好养个银龙、地图、七星刀什么的。 一是图风水吉利,渴望水和鱼能给自己带来财运。 二也可以借跟有相同爱好的人接触,方便扩展生意和人脉。 尽管附庸风雅也是要代价的,刚开始入门的时候老死鱼,他没少糟践辛苦钱。 但后来他一趟趟的买鱼一点点跟人请教窍门,认识的高手一多,也就越玩越精了。 穿越之前,他都能成功给银龙人工配对儿繁育了。 以这样的技术,放在这个年头,人工繁育点普通品种的热带鱼,那还是难事儿吗? 心里萌生这个主意,宁卫民又经过一番仔细琢磨。 最后就把生财的品种定在“神仙鱼”上了。 此时,这种鱼就是专业级玩家养的鱼种,市面上价格最贵,一条能卖到两块钱。 繁育也最麻烦,因为这种鱼是着物繁殖,得用产板儿。 但这种鱼也有好处,进入成熟期后繁殖周期很频繁。 每次400-500粒卵,出鱼量也最大。 自然对宁卫民来说,是最划算的。 想好了就开始干了,由于市面上根本没有专业养鱼的设备。 宁卫民自己做了四个一尺半的鱼缸。 材料不过是用旧铁片砸成角铁状,再用铆钉组装成一个鱼缸的框架。 然后镶上玻璃,弄上腻子,自己刷漆。 花了也就二十块,虽然有些简陋,但却很实用。 然后他专门跑了全市最大的官园儿市场和陶然亭市场,配备了专门量水温的温度计。 又花高价十五块钱,弄回来三对儿精挑细选的神仙鱼,都已经进入了繁育期。 然后就开始了上午甲缸倒乙缸,中午乙缸倒丙缸,晚上丙缸倒甲缸,这样永远的无休止的倒腾。 为了保温,对几对鱼除了用电灯泡烤,就是用太阳晒。 而且热带鱼因为是洋种,不吃金鱼的鱼食专吃河里的活鱼虫。 这就使得宁卫民每天又恢复了早起的习惯,得奔早市去买鱼虫。 有时候买的单个小草虫,针尖一样在瓶子里蹿来蹿去,看着让人忙乱。 有时候买的是红色线虫,细而长,纠集成一疙瘩,在水里蠕动,肉麻之极。 而他这样的折腾,弄得家里跟水晶宫似的,自然也惹得邻居们人人侧目,倍感蹊跷。 就连有空就帮他折腾浴缸的边建功都不明白。 他干嘛要为几条鱼闹这么大阵仗,费这么大精力。 其他的人就更别说了。 像边大爷看了他鱼就直摇头。 “卫民,你这些鱼比中山公园养的那些大龙睛差远了,有什么可看的。嘿,我老花眼,压根儿分不出鼻子眼儿来。” 罗师傅对宁卫民的鱼也不怎么待见,接着话就说。 “什么玩艺儿也没咱们本土的好,金鱼养了几千年了,多少人的心血在里头。龙睛、望天、芙蓉、白珍珠、双炮,一个赛着一个的漂亮。这些算什么?还神仙?哪儿像神仙?” 宁卫民摇摇头,根本没法作答,他也懒得解释。 人的惯性思维和审美是很难改变的,他也不喜欢龙睛,草金鱼还凑合。 所以爱怎么想就由着他们怎么想呗。 反正人家也没说他“打鱼摸虾,耽误庄稼。年纪轻轻,玩物丧志”。 到时候只等一排卵,一挂板,小鱼起飞,他钱到手就得了呗。 他相当有把握在入冬前,每个月都能成功繁育出个一两千条。 哪怕一毛一条呢,也顶常人俩月工资了。 靠着这份儿钱,重要的猴票搜集工作,仍可如计划中一样顺利进行。 他的野望越来越近。 正文 第四百八十六章 公关神器 不过再怎么样,“张大勺”在原料上的追求,也比不上他在制作环节所下的功夫。 说句实话,尽管做菜的大厨灶台前站定,宛如名角登台一样操弄锅铲的高光时刻,是属于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的精彩。 但这十年功才能练就的精彩一分钟,在一道菜肴的成功因素里,也只占极少的一部分。 因为一个真正的名厨,除了懂得极为高超的灶上技巧之外,更懂得怎么妥善得法的处理原材料。 像“张大勺”把原材料拿到手之后,随后要认真去做的事儿就多了去了。 应该怎么拾掇,怎么洗,怎么择,怎么切,怎么做,才能达到最好的效果。 在制作过程中是煮还是蒸,是抄还是炸,要求什么火候。 用旺火还是微火,又或是微火旺火交替。 甚至用什么锅,用什么刀,用柴火还是煤火,几乎全是有关细节的处理。 那都是常人既不懂得,也看不到的学问。 举个例子来说,因为宁卫民和张士慧总是“每周一蹭”。 时间久了,他们难免不好意思。 有时候也会主动张罗,要帮“张大勺”干点杂活,充当个厨工帮帮忙什么的。 万万没想到,他们的好意却每一次都碰了软钉子。 老爷子就一个态度,说他们只需把买菜的钱出了就行。 甚至连菜都不让他们洗,连碗都不让他们刷。 至于边建功的报答,还要更实惠一些。 这小子特别懂得利用工作之便,很快就学会了靠山吃山。 他在厂里,偏偏还属于那种自来熟、挺能混,到处都能交到朋友的主儿。 于是除了把厂里的整盒的蜡管带回来,分送几家邻居们串门帘子用。 几乎每礼拜休息日回家的时候,他还会在车间灌上一大一小两塑料桶汽水带回来。 大桶是给几家邻居们分的,小桶却是专门给宁卫民打的。 因为边建功发现宁卫民爱喝杨梅汽水。 就给他弄这么一家伙,专打粉红色的。 可这样的特殊化,反倒让宁卫民反挺不好意思。 因为“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杨梅汽水不但市面上少见,何况那还是京城姑娘们的偏爱。 宁卫民虽然挺承边建功的情儿,可身为一男性爱喝杨梅汽水爱到了这样的程度。 老和粉红色挂钩,让人看着多可笑啊。 像康述德就老为这事儿挤兑他,跟家说,他是爷们的身子,娘娘的派儿。 所以为了让面子上好看一点,宁卫民便每每总要把杨梅汽水匀给米家姐儿俩一半。 可这样更麻烦,平白的好意,走动太频繁了就容易引人联想。 像边大妈和罗大婶就产生了误会。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们一看见宁卫民和米晓冉待在一起说话。 目光和嘴角,总会带上一股子奇怪的笑意。 就像在公园里看到一男一女躲在阳伞后头的西洋景儿一样。 不过好在,宁卫民和米晓冉他们自己,却始终相处自然。 完全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坦荡,一点也没有因此感到尴尬的可能。 甚至连米家其他人,都不会因他们的日常交往,多想些什么。 为什么会如此? 主要就是因为这段时间啊,米师傅已经不止一次,帮忙把宁卫民和蓝岚带进“大观楼”蹭电影看了。 像有时候赶上特火的电影,全市影院爆满,连底下也没位子了。 米师傅甚至把宁卫民和蓝岚带进了放映室,让他们俩透过放映机那小窗户看。 在米师傅的心里,高高的身量,长得很漂亮的蓝岚,无疑就是宁卫民的女朋友了。 他也早就把这事儿在饭桌上跟家里人说了。 那米晓冉再傻,自不可能再对名草有主儿的宁卫民有什么想法啊。 只是有意思的是,其实米师傅也和边大妈、罗大婶儿一样,纯粹是误会了 因为宁卫民和蓝岚之间,同样没有那个意思。 对宁卫民来说,蓝岚就只是他的贵人而已。 就因为他曾无意间帮过一个小忙,蓝岚以德报德。 作为回报,给了他不少实际好处。 蓝岚对他的意义,就像前世那些相处不错,做事讲究,愿意照顾他生意的大客户。 另外从性情上来讲,好脾气,爱说笑的蓝岚,心里什么复杂的东西都没有。 即使穿着劳动布的工作服,这姑娘也像个在念书的高中生。 尤其两个人心理年龄,本身实际差距就相当大。 那么哪怕蓝岚和宁卫民是同龄人,但外表上看起来,他们就好像差了六七岁似的。 没错,宁卫民喜欢和这个姑娘相处。 他觉得轻松、舒服,且无需戒备,还非常感谢。 但不代表着他会爱上这么一个姑娘啊。 要知道,单纯的女孩虽好,却也太过透明了。 如同一杯凉白开,毫无味道。 蓝岚身上真没有什么能让宁卫民心猿意马的地方,根本不是他喜欢的那种类型。 甚至反过来说,蓝岚身上的稚气,反倒让见多了女人的宁卫民生出一种自律性来。 连他自己都觉得,如果对蓝岚动这方面的心思,就像一个诱拐少女的变态罪犯似的。 所以说,蓝岚即便是非常吸引当代男青年的一朵花,宁卫民也不愿意去采。 他更愿意远远的欣赏,让蓝岚这朵花静静开放,展露芬芳。 如果他真有亲戚或是妹妹的话,那应该就是这个感觉。 也正是因此,和蓝岚相处,宁卫民从来都是光明正大的。 像第一次开口约蓝岚出去,他就是把一切挑明了。 那次是已经清盘了东郊垃圾场的业务,最后一次把废铜送到废品站。 从蓝岚手里一拿到了钱,宁卫民就发出了邀请。 “小岚子,今儿托你福,又发财了。下班了带你逛逛去,怎么样?” 不用多说,在还很保守的社会风气下,蓝岚作为一个姑娘家,难免脸红心跳,会心有猜疑啊。 而看出蓝岚面显迟疑,明显误会了。 宁卫民不待她开口,就主动解释起来。 “我可没别的意思啊,就是纯粹表示下感谢。” “说真的,我是觉得你人不错,帮了我不少。这是我最后一次卖铜了,今后不会再来麻烦你了。要就这么走了,不请请你,我心里忒过意不去。” “怎么样,咱认识这么久了,不至于连点基本信任都没有吧?能不能给个机会让我好好表示表示?” “你要实在不放心,就再找个姐们儿作陪好了。要真不想去……也行。你干脆就把你想要的东西告诉我,我送你件礼物……” 如此,宁卫民的诚意,才让那对孩子气的眼睛又大胆了起来。 蓝岚没再犹豫,很快就答应了。 “那好,你等我一下,我换下工作服就去!” 好家伙,这下反倒是宁卫民被蓝岚的痛快劲儿给弄懵了。 要知道,这会儿废品收购站可还没下班呢。 “小岚子,你没事吧?这才几点呀?” “那有什么?我请假!” 嘿,蓝岚说到做到,还真地把套袖一褪,就跑去换衣服了。 不一会儿,她就跑出来,换上了她自己的裙子、凉鞋。 再往后,蓝岚的表现更让宁卫民吃惊。 因为这姑娘由着自己心性来的,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本来宁卫民是想请蓝岚去新侨饭店的三宝乐吃西餐的。 此时的京城最受年轻人追捧的餐饮场所,除了北展的莫斯科餐厅,也就是新侨饭店的三宝乐了。 这两处,那吃的不光是饭菜,还有异国风情、小资情调和相对高级的餐饮服务。 宁卫民是真心打算好好出一回“血”。 然后吃了喝了也就散了,从此问心无愧。 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事实却朝着背道而驰演变。 就因为蓝岚请假下班太早了,餐厅没开门。 这天反倒是蓝岚硬把他拉进了新侨饭店楼下冷食部。 自作主张的抢着买了汽水和冰淇淋。 原本宁卫民心里还想着,反正过会儿餐厅开门还得吃饭,也无所谓了。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吃着冷饮吧,聊着聊着聊到了电影,蓝岚说变就变卦了。 她居然怎么也不肯吃饭了,非要去看印度电影《大篷车》不可。 正文 第四百八十七章 把脉 1983年7月10日,周日。 这一天,宁卫民拎着特意备好的各色礼物奔了黄化门大街的烟酒店。 九点多钟的时候,他走进了后面的小院儿。 没想到正碰上“张大勺”手拿一把凳子从屋里出来,似要坐在当院择菜。 老爷子心情不错,一看见他就乐。 “我说,你今儿来的够早的啊。怎么着,就预料到有河鲜儿吃,我今天要做江米藕?” 而宁卫民笑容满面,赶紧也把手里的东西一举,直表来意。 “张师傅,今儿您休息,我是专为了来看看您。” 京城人,话都不用说得太直白,“专为”俩字已经足以说明他是有正事了。 于是“张大勺”一怔之下,调侃的兴致立刻散尽。 把手里的东西往当院一放,便把宁卫民让进了自己的屋儿。 在蓝岚的身上,宁卫民始终也没能用金钱达成他所期待的那种心理平衡。 因为蓝岚虽然是孩子心性,爱玩爱笑。 她爱看电影、看戏,还爱滑冰、逛公园,爱吃冰淇淋雪糕瓜子话梅巧克力等各种小食品。 而且她还想起一出是一出,说干什么就干什么,毫无计划性可言。 和她在一起,总让宁卫民有一种被动青春洋溢,疲于应付的无奈。 可与此同时,蓝岚身上还另有一种固有执着,却又是让宁卫民更为意外,不能不赞赏的。 那就是蓝岚半点也没有安心花男人钱的想法。 这姑娘不但讲究有来有往,还大方的要命,少见的爽快。 俩人吃的喝的玩的,她同样大把地往外掏钱。 特别是她开工资时,往外掏钱你都抢不过她。 甚至六月底的时候,宁卫民开玩笑,假装说自己遇到了难处,急需用钱。 哪怕工资花得差不多了,蓝岚也说不要紧,非要回家去要,说她妈手里有钱。 这样一个的姑娘,让人怎么评价才合适呢? 好是真好啊! 可这丫头却全无半点心机,对人毫不设防,实在太好懵骗了。 宁卫民觉着自己要是她亲哥,保准儿能为这个妹子愁死,一辈子都得担心她遇人不淑的问题。 当然,宁卫民也不得不因此怀疑起蓝岚的家庭环境来。 因为普通老百姓家庭里,是不会长出这样不知世事艰难,花钱这么不在乎的姑娘来的。 果不其然,一问蓝岚就说了,她对此并无意隐瞒。 她告诉宁卫民,自己的父母其实都是高级知识分子。 父亲是搞古建营造学的教授,母亲在区里文保局工作。 因此她的父亲也兼任文保局的古建顾问,曾经负责过不少次天坛、前门等处的修复工程。 而且她居然还真有个哥哥,就在区服务局上班。 至于这丫头这样的家庭背景,为什么会在废品站上班,全是跟家里赌气所致。 蓝岚声称自己不是念书的料,可父母非逼着她考大学。 不许她看电视,不许她出去玩,天天放学就得回家念书,把她逼得简直要疯掉。 于是毕业时高考差三分落了榜,她就死活也不愿意再考了,非要去上班不可。 她要自由,要自己决定自己的人生。 自然无需多言,她的选择,把父母气了个半死。 她的固执也是九头牛也拉不回的。 爹妈说她没文化只能捡破烂,她说捡破烂就捡破烂。 就这样,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她。 父母一怒之下,还真就把她弄来废品站上班了。 可不幸的是,她自己现在也有点后悔了。 原本她觉着上班比上学有意思,就没人管了,就想干什么干什么了。 但很快就发现,其实这个班儿上着更没意思。 天天跟废铜烂铁,费旧报纸杂志打交道,脏乎乎的,能有什么意思啊? 说出去也不体面。 还多亏父母托了人照顾她,废品站的站长对她像自己闺女一样,从不让她干力气活。 否则,她在废品站连一礼拜都待不住。 而单位的同事们,除了一帮岁数挺大的人,就是返城回来的知青。 像她这样的应届高中生只有她一个。 生活年龄差距过大,生活经历也天差地别。 别人天天聊得是怎么居家过日子,研究的是柴米油盐酱醋茶。 讨论的是怎么省钱,怎么照顾家里老的小的,怎么打家具刷房子,怎么用劳保手套织线衣。 谁都把她当成孩子,她根本没有人可以当成朋友一样平等聊天的。 但让她更没想到的是,就连她原本生活里的人际圈子也脱轨了。 她同样成了游离于其他人之外的个体。 不为别的,就因为她是“育才”的学生,上的是区重点。 班里那些同学可没她这么悠闲,也没她这么潇洒和想得开。 除了考上大学的,其他人都在继续备考。 她找原先的好朋友去看电影,去公园,没一个人理会她,都是推脱。 那些同学的家长们也个个防贼似的防着她,生怕她影了自己孩子的学业…… 当时说到这儿的时候,蓝岚已经委屈得不行了。 不但嘴撅起来了,连说话声儿都哽咽了。 但宁卫民却不由自主哈哈大笑起来,一点同情的意思都没有。 “我听明白了,你这属于自讨苦吃啊。你不听老人言,现在觉得进退两难了,又不好意思承认自己的错误是不是?你要听我的劝,就好好跟你父母谈谈,还是早点改邪归正的好……” 这话立刻让蓝岚吃惊的睁大了眼睛,随后则流露出失望的神色。 “你……你也劝我听他们的?我还以为你会支持我呢。” “你看你,活得多么自由,多么快乐,多么自我……” “我真是不明白,难道我唯一的出路,就是去念书考大学吗?” “即使考上了,又有什么意思?今后像我爸我妈那样过日子,也活着太累了。太枯燥,太乏味了。” 没想到宁卫民却摇摇头,完全不认可她的痛苦。 “你这话我可不赞成。人这辈子活着,所有的事情几乎都是这样的,没有纯粹的好,也没有纯粹的不好。只能是衡量,去做个人所认为的最优选择。” “可做选择,其实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需要见识,需要眼界,才能做出正确的选择。甚至需要经济基础,家庭支持,才能真正去实施你的选择。” “就拿你来说吧,正因为对社会了解不够,才做了错误的选择。可即使这个选择,能够实施,也是靠你的家庭帮忙。你应该知道,现在多少人待业。别人求而不得的东西,你轻易就到手了。还这就是你的家庭给你的助力。” “说实话,你的人生起点够高的了。你犯错,还有你的家庭给你兜着,你生在这个家里,才会有机会重新做选择,这都是别人可望不可及的幸运。你应该珍惜才对。” “你千万别和我比,我是个没爹没妈的孩子,从来都不容易,从来也没有你这样多的选择余地。你不会知道我为了生存,干过多少违心的事儿,多么艰难的事儿。” “你只看见我笑了,却辨识不出我的笑或许是假的,笑里又隐藏着多少苦。你羡慕我自由、自我,我还羡慕你有爹妈管着,父母关心……” 宁卫民的话,瞬间就让蓝岚安静了,她自己也不能不承认。 “其实我知道,自己比起许多人已经够幸运的了。这么不知足,好像有点身在福中不知福,倍儿矫情……” 但孩子终究是孩子。很快,不服气和不甘心,便又浮现了出来。 “可追求幸福是人的本能啊,难道不是吗?难道我想要更好的生活有错吗?我也没那么不切实际啊。只不过希望我自己的生活能再多一点诗意浪漫和自己做主的权利……” 宁卫民对此仍旧置之一笑。 “这没问题。你这么想很正常。可你不能太心急了,人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儿,需要步步为营,不能拔苗助长。” “人生可是个大问题,世上无数的学者、智者、哲学家都搞不清楚这个问题。你凭什么认为你现在就能搞懂?甚至比你的父母还懂?” “你觉得你父母限制你是为什么?就单纯为了让你按他们的意愿活吗?那他们也太累了。难道他们愿意这样管你一辈子不成?” “其实在我看来,那不过是他们为了保护你的未来,采取的必要措施而已。因为你上了大学,就能看到更广阔的世界。才有可能知道自己真心想要什么。” “你的父母只是不想让你的梦想受到限制而已,他们希望你能拥有更多的选择权利和保证自己未来的能力。” 这些话可是彻底把蓝岚触动了,她完全就没有想过这些。 “可是……可是……” 宁卫民再次打断她,后面的话继续突破她的认知。 “没有什么可是。人活着总有一些责任是要付的。就像你的父母要为你前程负责,你也有义务让父母对你放心。” “我告诉你,自由确实是好东西,可这么好的家人更弥足珍贵。等你长大了,你就会发现只有血缘亲人,才是真正全心全意为你考虑的人。你别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不知多少人羡慕你的家庭,你的父母。” “小丫头,我知道,你明明已经后悔了,就是面子上下不来是吧?跟自己爹妈你还计较这些?我敢说只要你回头,你父母肯定不计前嫌,欣喜若狂。” “还有,我真得劝你一句,不要以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不要以为你会永远年轻,不要认为今后只有好运陪着你。不要以为你的父母亲人永远会永远替你操心,他们也会老的,他们也会有需要你照顾的一天。” “甚至更糟糕的厄运都有可能的。包括亲人去世、车祸残废、身患绝症、寄人篱下、漂泊异乡、遇人不淑……听起来很吓人是吗?但都是真的,这就是生活。” “我不否认,为了考大学念书是相当枯燥的。可和这些我说的情况比起来,是不是就不算什么了?” “听我的,再好好玩儿俩月,等到开学你就重新回去念书吧。到时候别忘了,用你的工资给父母买点东西。他们不但不会再生你的气,还会感到高兴的。” “相信我,你的人生里或许只有现在是最能安心的了。好好珍惜你现在的一切吧,别让自己的时间糊里糊涂的浪费掉,错失真正能把握自己命运的机会。” 蓝岚带着黯然的神色,半晌无语。 宁卫民的话她连消化都来不及,根本无法反驳。 最后,也只有为成人世界的沉重和无趣深深的叹气。 “我真不敢相信,这些话会是你说的。你……你跟我说的这些,简直……简直比我爸我妈还……” “比你爸妈还老气横秋,还更像你的长辈?” 宁卫民轻轻一笑,又恢复了大言不惭,吊儿郎当的德行。 “那你以后就叫我叔叔吧。怎么样?小侄女儿,叫一声,叔叔就给你买酸奶喝。” 毫无疑问,这般挑衅,结果自然是蓝岚不为利诱,当场以“呸”回应。 正文 第四百八十八章 真佛 “哎,你这样可是了我一军。让我说什么好呢!” “张大勺”叹着气,闭上眼睛,情不自禁的发出了感慨。 “你这小子呀,自打租了我的房,就对我一百一的敬着。当初答应我的事儿不但都做到了,逢年过节你还净送东西过来。劳你惦记啦,这些我可都记在心里呢。” “何况一个手艺人图什么?无非就是凭手艺安身立命,挣出份体面来。用老话讲,学成文武艺,货卖帝王家。帝王不用,卖与识家,识家不用,仗义行侠。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学以致用啊。” “想想也是,我已经这把子岁数了,也许没几年就去爬八宝山的烟囱去了。与其让一生所学的东西跟我一起灰飞烟灭,那还不如尽量帮帮你,也算是留下点什么。既然你不嫌弃我,要做的又是对国家有益的正经事。那我总得对得起你才行。就不在你面前装什么小面人儿了。” “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一辈子我都没混出个名堂来,可这并不是我的本事不济。虽然我不能去给你上灶掌勺,可对于宫廷御膳,我还真有点儿发言权,知道得比旁人多一些。你要愿意听,我就来说道说道,尽我所能给你出出主意……” 甚至为了藏拙或是摆谱。 这些大师们自己都很少去动手做,得指使徒弟才有显得派。 可刘师傅不一样啊,他的手艺是在从学徒开始,于师父的棍棒下一招一式练就的。 也是他用自己一辈子的时光和灶火磨砺出来的。 他是在用一辈子积累的经验,去一丝不苟地给边家的亲朋做自己最拿手的菜式。 这样的手艺不但融入了血肉里,也几乎成了他做人的一种信念。 那就是,该怎么着就得怎么着,不打丁点儿折扣。 别的也甭说了,老爷子只要应了人,就必得亲力亲为上灶,这就叫信义。 再看看他带来的这俩徒弟,又能看出严谨来。 因为别看年轻的一个已经是瑞宾楼的二灶了,在店里是什么菜都能做。 可跟着刘师傅打下手,却只配蒸馒头,做主食的。 另一个呢,多学了五年。 如今调到了都一处上班,干的一样是二灶,职称也定了高级。 可那也只有做蒸菜和汤菜的权力,不能碰小炒儿。 这就是老年间的规矩,手艺的火候师父严格把关。 说你不行,就真不行呢。 那不妨想想看,这样的匠人态度,所做的宴席,吃在嘴里是个什么滋味儿吧? 事实证明,舌头骗不了人,长着舌头的客人们也没有不识货的。 无论每桌,上的菜很快便被客人一扫而光。 于是在边大爷和康术德的恳求下,刘师傅不得不临时答应,再给每桌加了两道菜。 一个是拔丝土豆,另一个就是油渣小白菜了,不为别的,用料好找啊。 可就这,最后一样没剩多少。 或许有人会说了,这年头的人没见过世面,加上肚子也太素了,才会如此。 未必就能说明厨师水平真有那么大差距。 但这样的理由怕是说不通的。 为什么? 就因为穿越而来,自诩吃过不少席面的宁卫民也一样啊。 就句话叫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刘师傅的一道赛螃蟹就给他吃服了。 人家是没把肘子给做出龙肉味儿来,但却把鸡蛋和鱼肉做成螃蟹味了。 说起来,前世宁卫民还真吃过这道菜。 当时是他是在一个老字号的京菜馆请一个外地客户。 客户翻菜单时,看到这道菜觉得挺新鲜,又听说是京城传统的菜式。 结果就点了,没想到等菜上来一尝,俩人都乐了。 居然是盘儿没形儿没样儿,碎豆腐似的炒鸡蛋。 说是有那么点螃蟹味儿,可实际上只是因为菜里浇了吃螃蟹少不了的姜醋汁而已。 这再怎么说,也不值得八十多块啊。 从此,宁卫民也就对这菜没什么好感了。 认为就是坑人的噱头,跟糖拌西红柿被叫做“火山下雪”标价五十八块一样。 甚至不如同和居拿鸡蛋翻炒的“三不沾”,别看人家标价一百零八块。 那毕竟是真功夫,而且好吃啊。 于是这个经历也被他认为是平生奇耻大辱。 他一个堂堂的生意老手,从来只有懵别人的,居然被饭馆黑了,能不感到憋屈吗? 可今天又不一样了。 因为刘师傅做的赛螃蟹和那狗屁菜馆完全不同。 人家是以黄花鱼为主料,鸡蛋当辅料,再加入各种调料提前腌制,快火炒成的菜肴。 黄花鱼肉雪白似蟹肉,鸡蛋金黄如蟹黄。 刘师傅的赛螃蟹,别说外观极其酷似蟹肉,那软嫩滑爽味鲜更是赛蟹肉。 完全做到了不是螃蟹,胜似蟹味。 要和现在市面上正卖的肥蟹比,不但便宜多了,吃着还尤为过瘾哪。 这宁卫民还能不挑大拇指吗? 说起来,这还是他不知道的这道菜真正由来的情况下呢。 假如他要是知道,这赛螃蟹是由同治年间膳正乌尔浑乌七爷所创,原是地道的御膳。 后来经由口子厨何三儿跪地苦求,乌七爷动了恻隐之心传艺,才得以传入民间的。 假如他要是还知道,如今京城的口子厨几近绝迹,也只有瑞宾楼一脉传下来的赛螃蟹为正味儿。 这小子恐怕更得庆幸自己的幸运了。 因为这就是绝对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啊,日后说吃不着,也许就真吃不着了。 瞧他这份福气,大不大吧! 总之,如果今天的拍摄镜头打算以宴席上的场面收尾的话。 那最后大吃大喝的一幕,一定让看到它西方人,更加误会我们的国人都是很刻板的。 因为边家的酒席其实算是个特例,菜肴实在是太美味了。 以至于坐在席上的宾客,拿起筷子就放不下了。 谁都顾不上客气了,只顾得上吃了。 难得有人举杯喝酒,就更没人聊天儿。 人人都相当投入啊,哪怕陌生人坐一起也不见外,全大口大口往自己嘴里填乎。 还都是这年头标准吃法,大块吃肉,肥瘦不吝,没人动青菜。 等好不容易有个撤盘子歇气儿的工夫。 与宁卫民同席,有个澡堂子开票的孙师傅,甚至情不自禁发出了幸福的感慨。 “妈妈的,天天有人结婚才好……” 结果这一句,让宁卫民给接了下茬了。 他当众说出一句令人无法反驳的至高真理。 “关键还是有好酒好菜才行啊,否则,就是结一百个婚也没用。” 毫无疑问,这精辟的回答,当堂就引发一阵快乐的哄堂大笑啊。 连孙师傅都挑大拇哥了。 就为这话,他拍着宁卫民肩膀,举起了一杯啤酒。 就这样,俩人嘻嘻哈哈一碰杯,席面上的气氛大好。 大家除了肠胃被勾引得都很激动,酒兴也渐浓。 正文 第四百八十九章 不能胡来 看到宁卫民如此期待,确定了他对自己的话感兴趣,并不嫌弃自己讲的这些枯燥乏味。 “张大勺”的情绪显然又高了一些。 略一整理语言,便越发通畅地讲述了下去。 “咱们再来说说宫廷风味的烹饪特色。京城唯一能谈得上地方风味的就是‘口子厨’,这你应该也知道。不够这种跑大棚的厨艺难谈精致。尤其在京城成为国都之前,菜色既少,烹饪手段也粗糙。就如同河北省大部分地区一样,实在难以登堂入室。” “所以明成祖的宫廷厨师大部分都选用了山东人,山东烹调因此遍及宫廷和民间。到了清朝,也仍旧原封不动的承袭了明朝宫廷的饮食习制。那么毫无疑问,宫廷风味里排第一位的就是鲁菜风味。 “而第二就是说满族原有的烹调了。满族起源于久远的游牧生活,牛、羊、鸡等禽兽肉是其日常饮食的原料,烹调方法多以烧烤和炖煮为主。” “清朝入主中原之初,对饮食还不大讲究。但乾隆朝时开始重视起来。由宫廷厨师对满族饮食加以改良,从而推出一种独特的风味美食并保留到现在。也就是现今京城著名的羊肉菜。” 不为别的,这举动太近乎点儿了。 宁卫民是怕院儿里的熟人看见了,回头说不清。 万一被米师傅和米婶儿看见,那更得要了亲命了。 不过话虽如此,可一听了米晓冉说的话,连宁卫民自己也不得不承认,米晓冉此举还是有必要的。 因为他的新业务惹出了麻烦,还真的不好让别人知道。 就刚才,居然有个男拿着一份儿《现代青年》的杂志,按着上面广告登的地址找到扇儿胡同2号院来了。 还好见院里人来人往,还贴着喜字儿,这位没敢冒失进院。 只待在院儿外头,跟往来的人打听,院里是不是住着个叫宁卫民的。 更巧的是,米晓冉刚才去上厕所了。 回来的时候,她正碰上这位跟3号院的人提宁卫民的名字,也就把事儿给揽过来了。 这位还真实在,米晓冉一问,他就一五一十把自己来意说了。 声称他养了五年神仙鱼了,就没听说过有人能人工孵化神仙鱼的。 看了广告虽然很动心,可不知真假,很想和宁卫民当面交流一下。 如果技术属实,他才愿意付钱…… 嘿,瞧这事儿闹得,居然来了一位实地考察的,有多悬还用说吗? 也就是米晓冉碰上了,真要是换个人接待的,那后果简直不可想象。 就凭今儿这特殊情况,2号院儿里这么多人,一旦宣扬出去。 宁卫民用养鱼技术在杂志上卖钱的事儿,恐怕不到下午就能传遍整个扇儿胡同了。 不用说,宁卫民如今还能坐得住吗? 他完全按捺不住地带着惶恐站了起来。 连“谢谢”都顾不上说了,就急切地问米晓冉人在哪儿呢。 可米晓冉一个字也没说,只是自顾自走到门口,然后冲宁卫民招了招手,让他跟上来。 好嘛,那张俏脸上带着几分得意又有点狡黠的神情。 一瞬间,竟让宁卫民想起了京剧《西厢记》里冲张生招手的小红娘。 甚至就戏里那段西皮流水,也作为BGM同时浮现于他的脑海。 “叫张生隐藏在棋盘之下,我步步行来你步步爬。” “放大胆忍气吞声休害怕,跟随我小红娘你就能见到她。” “可算得是一段风流佳话,听号令且莫要惊动了她。” 只是很可惜,实事求是的说,他宁卫民比起张生来,差得可不是一丢丢。 因为等着他的,可不是崔莺莺,而是个老爷们的琐碎盘问。 应付不好就得砸锅。 应付好了,也就能落下五块钱。 而这事儿也让他断然下了一个决定,地址必须换,越快越好。 ………… 上菜越是接近尾声,2号院里酒席上的吃喝之风越显热烈。 只是这个时候,女人和孩子的战斗力几乎都要被淘汰掉了。 男人才是最后压阵的绝对主力。 这不光是因为男人的肚量大,也因为老少爷们都开始喝酒了。 甚至由于菜好,宴席上能喝酒的人基本都是痛饮啊。 不少人会划拳,席间便处处开始了“哥儿俩好啊”、“四喜财呀”的吆喝。 反过来越是如此,女人和孩子越在席面上坐不住。 因为不光是她们不耐烦吵闹,也别忘了,喝可是和抽不分家的。 屋里烟雾缭绕,酒气熏天,女人孩子又挨呛又挨熏,那谁愿意待着啊? 像罗大婶儿和自己的大儿媳妇苗玉娟,就一起跟边大妈请辞。 说要回家去照顾自家的第三代,好把罗广盛再换过来喝酒。 婆媳俩这一出门,俩人边走,嘴里还各自念叨呢。 苗玉娟心里惦记的是丈夫和儿子。 一会儿说院儿里这么闹,孩子睡觉不知道吵着没有。 一会儿又说丈夫今儿实在是亏了,没吃几口菜,就回家替她看孩子去了。 看今儿吃相都不善,等再回来未必能吃饱了。 罗大婶儿则宽慰儿媳妇。 说闹都是里头闹,这么小的孩子睡觉也沉,没事儿。 罗广盛也好办,一会儿让他去女桌儿上吃去,那桌上还有点菜。 再怎么样,喜字儿馒头至少管够,肯定饿不着他,正好也能少喝点酒。 跟着罗大婶儿又说,她今儿一直看新娘子腰身,那李秀芝也算得上多子多福的相。 想来边家老两口想抱孙子的愿望,实现不难…… 小院因为刚举行了婚礼,热闹过的痕迹还是很明显的。 一堆用过的茶杯茶壶茶碗,还有两大筐厨余垃圾,煤灰渣滓,就都摆在罗家小厨房的房檐下。 这是暂时性的,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 但即便清楚这一点,罗大婶儿和苗玉娟她们走到家门口,看到这副场面都不禁各自叹了口气。 不为别的,味儿大啊,招苍蝇。 何况真弄走了,也会是一地狼藉,事后还有的去归置呢。 可就在俩人站在小厨房门口,面对面苦笑之际。 哪知随后大乐子就跟着来了。 有时候事情就是非常地巧,婆媳俩完全没有想到。 突然之间,她们家的小厨房居然“扑棱”一下打开了。 一个姑娘率先打头,几乎是慌不择路从屋里跑出来的。 似乎屋里有什么吓人的东西,让她急着摆脱。 嘴里还一个劲叫着,“不要不要,我不要,你干嘛呀……” 但更让人没想到的是,随后一个男的居然也跟着一猛子蹿出来了。 态度同样是急切的,脚步同样是匆忙的,嘴里同样也喊。 “哎哎,你别走啊,这就没劲了啊。我真是诚心诚意……” 就这个景儿,当时就把罗大婶儿和苗玉娟吓了一跳啊。 苗玉娟情不自禁的“哎哟”了一声。 罗大婶儿甚至还抽抽了一下,惊得捂住了胸口。 最绝的是,当跑出来里的这一男一女依次抬起头来,和罗家婆媳俩面对面的一瞬间。 目瞪口呆的立刻就变成这两位了。 因为他们可不是别人,一个是米晓冉,另一个是宁卫民。 毋庸置疑,这种碰面方式,气氛是相当尴尬啊。 米晓冉情不自禁咬着手指头,宁卫民则干笑着碾动着衣角,他们俩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反倒是罗大婶儿和苗玉娟,看着他们俩,从内心涌出一种很滑稽的感觉。 苗玉娟先从惊慌里缓过来了,那不用说,直接就是打趣儿。 “晓冉,卫民,你们俩这闹什么呢?怎么跑那里面去了?” 得,这话让米晓冉更抬不起头来了,只能低了头去瞅自己脚尖。 “这个……” 咽咽唾沫,宁卫民倒是尴尬地解释了一下。 “……我们……我们俩商量点儿事……嫂子,我们说的是正事儿啊,您跟大婶儿可别误会……” 可这几句简直是欲盖弥彰,随后被苗玉娟轻而易举的一句就给噎住了。 “哟,这话就更奇怪了。有什么‘诚心诚意’的正事儿,还不能跟外头说啊?那里面可有耗子,瞧瞧,给我们晓冉吓着了吧……” 好嘛,这话里有话的,宁卫民还凑合能扛得住,米晓冉可真不行了。 她还从未这么臊得慌,红了脸,低头就是夺路而逃。 但这下,也让罗大婶儿绷不住劲儿乐了。 老太太也纯属成心,冲着米晓冉的背影就喊。 “哎呀,你这丫头跑什么啊。放心,大婶儿什么都没看见。就见着有那么两只小家雀,在树上叫了两声,飞了。” 正文 第四百九十章 宫廷奢华 对不对? “张大勺”听见这仨字儿就是一瞪眼。 宁卫民可没想到“张大勺”没往下说,反倒嗔怪上了。 “怎么着?你这就心急了?心急可吃不了热豆腐。少跟我来这套假招子,明着捧暗着催,你拿话稍打谁呢?我说的是废话吗?嫌我啰嗦啦?你想把买卖弄得是那么回事,想菜色味道比别家强,当然先得搞清楚什么是宫廷菜。搞清楚哪儿容易犯错才行啊。跟别人我还不说这些呢……” 嘿,确实。 刚才听了半天,宁卫民还真多少有点心急了。 就想赶紧直奔主题,得着到底怎么提升菜品档次的真经,所以才拿奉承当鞭子,赶羊似的暗中催了一道。 结果姜是老的辣,这老头眼里真不揉沙子,把他的这份小心思全被看破了。 得,这下尴尬了。 不用说,必须得赶紧打打马虎眼,端正态度才行啊。 否则这老头要是心里不痛快就此打住,那他肠子不都得悔青了啊? 还没等宁卫民琢磨好,到底该不该把广告上的地址换地方,如果换又该换到哪儿去。 时间就到了边家大喜的日子。 这个年头,由于生活条件所限,还有旧日风俗使然。 京城百姓的红事儿、白事儿很少在外面的饭馆儿举办。 流水席还是最主要的形式,于是大杂院便经常成为举行婚礼和设宴的场所。 还别看大杂院住户多,小房林立,院内非常拥挤,似乎办喜事相当不便。 可实际上却不是这样。 因为真到了有某户人家办喜事儿的时候,一个院儿里的邻居们,无不会为这户人家着想,也都一起跟着紧着忙和。 没有人会安心待在一边看热闹的,其尽心尽力的程度,丝毫不亚于为自己家里办事。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年头没人三天两头的老搬家。 每天进出院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们,心里打着的谱儿,都是彼此要互相守望一辈子的。 今日帮人就是明天帮己啊,那还能不实心实意的帮忙吗? 甚至平时哪怕积攒下什么龃龉、矛盾,往往都会借助这样的日子付之一笑,无形化解。 这就是当年解决邻里隔阂的最佳契机。 像1980年10月1日,扇儿胡同的2号院,边家办的这场婚礼就是如此。 作为邻居,罗家、米家和康术德、宁卫民不但都送了礼。 而且是打从国庆节前头几天,便帮着边家张罗忙乎起来了。 大家是各展其能啊。 比如说罗家,刚得的大孙子可还没出月科呢。 这年头产假又少,按规定最多才给产妇十五天。 本身这一家子为了这大孙子和大儿媳妇的身子骨儿忙得不亦乐乎。 可考虑到边家亲戚少,边大妈的为难处。 罗家大儿媳妇还是痛快应承下来,替边家当这个“娶亲太太”。 区里糕点厂上班的罗师傅更是带着大儿子一起动手,借用厂里的烘炉,烤制出了五十斤“龙凤喜饼”。 作为贺礼送给边家。 这可给边家全家喜坏了,因为既添了喜兴,也实用啊。 作为回礼馈赠亲友再合适不过了。 边大爷受了礼物直说,“哎哟,真是辛苦您喽。这可是市面上已经找不着的东西了,没想到孩子能有这个福气。有您这‘正明斋’的手艺给戳着,那不但体面、提气、喜兴,也是京城独一份啊。承您的盛情,我替俩孩子多谢您了。” 罗师傅则哈哈一笑,“您别跟我客气啊。不说咱们这么多年了,应当应份。就按老话说,货卖识家。这年头,也就您还看得上我点手艺啦。您兹要满意,我做着着就高兴。说实话,老不做这东西了,也是难得过回瘾哪。” 米家也一样,米婶儿不但帮着边大妈给边建军两口子缝了四铺四盖。 还利用副食店上班的优势,帮着边家用最实惠的价钱张罗了一系列的鸡鸭鱼肉米面糖油。 光猪肉就给弄了半扇子来,暂时这些东西还都能存在副食店的冰库里,那才真是省了大事儿呢。 而宁卫民也做了一个小小的牺牲,把自家的小厨房腾了出来。 他和康术德这两天就不动火了,这房就专门给边家专门存放瓜果蔬菜各类杂物了。 开席那天,这小房也可当做专门沏茶倒水的茶房摊儿来用。 至于至关重要的厨师,则是康术德出面请的老朋友,在门框胡同的“瑞宾楼”干了多半辈子的刘师傅。 这位刘师傅今年已经六十五岁了,不但已经退休,而且派头可真不小。 结婚前一天,刘师傅带着俩徒弟来做准备工作,老京城人管这叫“落定”。 他那俩徒弟都是三四十岁的人了,一个挑着两个木箱子,另一个背着个大包袱。 老头儿前面大摇大摆走了,俩徒弟老实头一样,亦步亦趋后头跟着。 到了这儿,打开这些东西再一看。 箱子里面不但装着做饭用的锅,还有碗、盘、勺等餐具,全都是一整套一整套的家伙。 包袱里则是刀具,就更讲究了。 一把切菜刀,一把羊脸子刀,一把小刀。 羊脸子是斜的,剔肉使的。 小刀就是切菜什么,切佐料使的。 此外还有一个铁勺子,一个笊篱,把儿都长,还都是枣木把儿的。 枣木把儿硬啊,经烧,扛火,而且因为岁月的浸染,已经油亮油亮的,红的就像烧着的火。 就这些家什,一看就透着专业。 随后,就由这两个徒弟开始在院里砌炉灶、备菜等。 一位年轻的师傅砌灶非常麻利,不一会便在院中砌成两座炉灶。 备菜的师傅也非常利索,开始了准备工作,切肉,剁馅儿。 然后俩人一个收拾鱼和鸡鸭,另一个就起架油锅,炸丸子。 什么样的丸子过油到七成,什么样的丸子过油到五成,到六成,有的三成熟就得起灶,过油的成熟都不一样。 偏偏整个过程里,这位刘师傅任何活儿他都不沾手,只是和康术德一起坐在边家喝茶抽烟。 然后跟主家儿一起看看厨房里的东西,合计做什么样的席面儿。 连看都没去看院儿里忙得一脑门子汗的俩徒弟。 等走的时候,边家老两口还是恭恭敬敬给刘师傅送了出来。 跟着转身又一个劲儿的跟康术德作揖道谢。 就这景儿,看得院里这些年轻人一个个直犯谜症。 谁都不知道这老头子有多大的能耐,值得边家老两口这么点头哈腰的。 就连宁卫民和边建功,他们俩凑一起时,也都小声议论呢。 “至于的嘛,瑞宾楼的厨师?再牛,他也不就一做褡裢火烧的嘛,怎么看着都赶上皇上的厨子了?” “是啊,这位这到底是有多大本事,才能有这个做派啊?我就不信,他能把肘子做出龙肉味儿来?那俩徒弟还真这么伺候他。这都什么年代了?封建意识怎么还这么强啊……” 冷不防罗师傅听见了,一人儿赏了一个脑瓢儿,跟着就挤兑他们俩。 “你们俩懂个屁,也忒不知道好歹了。甭说其他,先瞅瞅外头的行市,现在回来的知青们可都扎堆儿结婚呢,本来厨师就不好请啦。像这么再行的好厨师就更能难找。人家刘师傅可都退休啦,要不是看你们康大爷面上,人家才不出山呢。” “再者说了,这褡裢火烧怎么了?别瞧不起,那是一般的吃食吗?那是口子厨独有的吃食。满京城你找去,只有瑞宾楼一家会这手,为什么?就因为这瑞宾楼是打破了千百年口子厨不开菜馆的规矩,开饭馆子的独一家。” “什么是口子厨?又不知道了吧?告诉你们俩,那是咱京城只跑大棚做宴席,专门忙和红白喜事的厨师。自打解放以后,城里讲究移风易俗,红白事简办,就没有口子厨的容身之处了。所以如今也就这瑞宾楼一脉,才挑得起这红白喜事的真正大梁来。也就是这刘师傅,才知道席面怎么编排。” 边建功还有点不服气。 “罗师傅您这话我就不明白啦。啊,合着其他饭馆儿的厨师不是厨师。还非得这一脉才行。那他们怎么不干脆去人民大会堂做国宴啊?我就不信,他们真觉悟那么高,不上朝堂,非心甘情愿为人民服务?” “嘿,你小子,诚心抬杠啊?” 罗师傅一龇牙,开始教训。 “你还甭说,其他饭馆里的厨子或许是有做菜水平比这位刘师傅高的,这我承认。可办民间宴席可和国宴不一样啊。办得了国宴的真办不了这婚宴。为什么啊?差钱上了。” “国家宴席水平高啊,物资都是专供的,什么时候听说过缺材料的。但刘师傅的本事就在这儿了。我过去就领教过一次口子厨的本事,十二道菜,这十二道菜什么都没有,除了猪肉就是白菜,一道菜是一个味儿。这国宴的厨子行吗?” “最关键的,也是口子厨最得人心的地方。那就是重信义,能替主顾着想、周全,从不亏人。不但他们做出的菜善用材料,总比原定丰盛实惠,绝不会偷工减料。对于经济不宽裕的人家,还能按事先讲好的价钱酌情而定,想办法周全主顾脸面,完成看似不可能的任务。” “像口子厨接活儿在商谈的时候,必须当面讲妥席面样式,到底有鱼虾海参一档,还是鸡鸭鱼一档,又或是米粉肉、狮子头、红焖肘子之类。尤其必须说明是为得吃、好看,还是省钱,以决定具体做法。” “常见的席面有“八大碗一海”、“八大碗两海”、“八大海一锅子”、“花九件”、“四到底”之类。但再俭也就是以肉炒菜为主了,总得有道肉丸子吧。” “可要碰上连这个钱也出不起的人又该怎么办呢?打个比方来说,一桌十人,每个人只有馆子里吃盘炒饼的或是碗牛肉面的钱。还能办包席吗?这种情况下往往主家自己都脸红,不好意思出口。 “我还告诉你们,只要人头够多,你说出个具体钱数来。口子厨就应,而且还能把这样的席面办得漂漂亮亮。要么是四大盘肉炒菜、两碗烩菜,一大盆汤、米饭、馒头和花卷。要么就是四大盘肉炒菜,一碗肉丁炸酱、一碗肉片鸡蛋打卤,过水儿面条管够。” “说白了,人家口子厨挣得钱,全凭手艺,从不浪费原材料上省。办事原则永远都是‘谁也甭亏了谁,您好我好大家好’,好借此拉住回头客。就为此,京城普通人家办红白事儿绝不找馆子,而专找口子。换成饭馆的厨子,你们说行啊……” 就这一席话,把宁卫民和边建功全说没声了。 尤其是边建功,一琢磨,刚才自己的话,还真是有点得便宜卖乖啊。 正文 第四百九十一章 神秘感 “张大勺”讲得相当通透。 结合实际,宁卫民真的有点明白了。 怪不得现有那两家宫廷饭庄的菜,值得称道的只是菜形菜色,口味上比较一般呢。 敢情只有宫廷的摆盘和做字之法学了个十足十。 原材料却大多质地平平,并没有采用宫廷对原材料和制作方式苛求的标准。 制作上只用庄馆勾芡、淋油技术来遮掩原材料的不足。 偏偏厨师的烹饪水平又比不上萃华楼、丰泽园这样老字号饭庄,价码可比普通鲁菜贵上几倍呢。 那么在对鲁菜已经见惯了的京城人眼里,自然就容易产生华而不实,也就那么回事的感觉。 如果花公家的钱也就罢了,要是自己花钱,绝对心疼,会认为坑人。 “张师傅,那要照这么说的话,流传下来的宫廷菜是有其名而无其实啊。本质上就不是宫廷菜,而是鲁菜口味的庄馆菜啊。那么是不是只要我舍得付出成本,把原材料的质地提上去,在制作上也用真正的各类高汤,就算是真正的宫廷菜了呢?这就是宫廷菜的精髓吗?” 这老爷子,尽管嘴上充着大度,替对方开脱。 可实质却是在挤兑人,步步紧逼。 “哎,算啦。咱们其实犯不上为这点事儿较劲儿,越较劲越丢人不是?” “我知道,或许是送咱们店里好东西是太多了。您眼高,不大稀罕我这两件,能理解。” “您真不想要了,现在直接言语一句,没关系。您要是觉着开不了口,摇摇头就好,我也断不会难为您。” “顶多了,今儿东西我拿回去,继续跟家扔着去。既然都扔这么些年了,再扔些日子怕也没什么……” 宁卫民在边儿上看着这个乐呵啊。 心说了,老爷子,您这真是以几之长攻彼之短啊! 谁搡谁啊? 这倒打一耙,您玩儿的太溜儿了! 谁打小鼓啊? 这反咬一口,您都练得出神入化了! 您可真是“特没谱”的活祖宗啊! 嘴里说着别人,自己把坏招儿都使尽了,就没您这么欺负人的! 不过乐归乐,宁卫民也不是纯粹看笑话,反倒是个挺合格的“托儿”。 一见老爷子连欲擒故纵都用上了,又恰到好处来帮忙了。 “大爷,大爷。他们不要正好啊。您不是跟我说过嘛,卖主儿有卖主儿的行路,关键是看买主儿识不识货。他们既然没这福气,看来这东西还应该是咱们家的,这不算咱反悔。” “您还甭说,我忽然发现,这些玩意好像越搁越值钱,比银行利息高多了。得亏您当初没卖,要不咱就亏大发了。您说真要在家里再搁个十年,这两件书画是不是还得翻跟头呢?” “东西是得修,可您还别为钱不凑手发愁。我有了个主意,您听听行不行?不是修复这幅画最便宜吗?那咱就先修这一样儿。等修好了一样,把这画出手,再拿卖画的钱修这幅字。” “这样再怎么着,咱也能保住一样啊。修复这段时间,咱们还能想想办法凑钱,最好是一样也不卖……” 什么叫左右两难啊,什么叫进退失据啊。 宋主任现在有了至深的体会! 要继续报价吧,他觉得价格肯定就得超标了。 店里他经手收来的书画,还没开过这么高的价儿。 他会觉得很难跟店里交代。 可要到此为止收手,丢不丢脸面暂且不说。 两幅书画一旦错过也许就终身就再难相见了。 心里也确实有点不甘心和舍不得。 刚才宁卫民这主意,出得确实要人命啊。 真要是人家决定这么办,他今天就全是彻底白费,冤不冤啊 而且假如这两幅字画从此无声无息彻底消失也就罢了。 怕就怕十年八年后,落入什么知名的同行,或是业内大家的手里。 一但再传出容宝斋两度失之交臂的内情。 恐怕是会让他自己和容宝斋都落个小气或是不识货的名声,成为业内笑谈啊。 而就在宋主任脑子里乱纷纷转悠着,始终拿不定个主意的时候。 康术德又窥出了他的心思。 那是一声喟然长叹,又给了重重一击。 “宋主任,您别这副表情行吗?好像我们非要以次充好,尽着价儿的要,硬要占你们便宜一样。您信不信,我要真找个私人,肯定比给店里划算得多。” “其实之所以我不愿意给私人,愿意给你们。就是因为你们是行家,懂字画,也爱字画。我是觉得你们既然开口相求,把东西交给你们放心。” “哎,可惜好些事儿是强求不得。再怎么样,我也不能随随便便就把几千块丢了。所以买卖不成无所谓,东西我也不勉强您要。可这事儿,咱们最后一定得说清楚了。” “您能不能给我句公道话?凭我这东西,即便要个万八千的,不为过吧?哪怕这个价钱,你们店里收了,咱也不能说是买卖,咱得说是匀。是不是这个理儿?” 此言一出,宋主任再承受不住了。 康术德这话,那着实厉害啊。 首先,私人的价钱肯定不止店里能给的数字,这是事实。 真要出给私人,两万三万都正常。 碰巧了,四万八万的也不能说多。 只是但是这种人现在很难找,有点不合法罢了。 但最关键的,还是这个“匀”字,老爷子用得戳心啊。 凡是行里人可都懂得这个字儿的份量。 “匀”能当“买”或“卖”讲,却又不是单纯的买卖。 这个字里的内容更加丰富,那是带着情理和人情味的一个词儿。 指的是犹言分让,代表了一方求另一方割爱。 既包含着求购者的尊敬和感谢,也有求购者对自己冒失要求的羞愧。 倘若对方不同意割爱,可谓早在意料之中,求购者不能说对方的不是。 如蒙相让,那求购者就得千恩万谢,必要从丰回报啊。 所以既然是宋主任恳求康术德出让在先。 而且他还是一个劲的劝说,恰才很有点死乞白赖的意思。 那么在这个前提下,也就定了这件事的是非与对错。 康术德是完全占据道德和情理的高点。 宋主任却是怎么说,怎么都没理啦。 他的感受,真是稀里糊涂就作茧自缚了,羞愧的还不如索性挨上两耳光呢。 “老先生,老爷子,您别这么说啊,我这还没说不要呢?” “要不,您等等,您再坐一会儿。容我去打个电话去?” “您别急,我也不划价了,等我回来,我一定给您一个确切的最终价格好不好?” 见宋主任脸色煞白,如此作态,康术德和宁卫民是彻底吃了定心丸了。 俩人都看出来了,宋主任恐怕要去请示领导。 那等再回来,价儿必定会奔上走走啊。 这还有什么不乐意的?踏实等着呗。 说实话,就他们寻过的价儿,到头的也就五千八。 其实刚才的六千五就已经超了。 再多要出来的,全是靠演技赚的。 于是老爷子坦坦然,一挥手。 “您请便,我等您。” “好好,快,给老先生沏杯茶……” 宋主任安排了一句,转身匆匆离去。 而这句,基本上已经算是定锤之音了。 因为到时候,康术德绝不会再矫情了,那肯定一口答应。正因为理屈词穷,宋主任一下变成了康术德恰才的模样。 他沉着脸,皱着眉,闭着嘴,只言片语都说不来了。 连那老师傅也是目瞪口呆,有点不知如何是好。 最惨的是,他们就连拖延片刻,仔细思量一下也做不到。 因为康术德根本就不给他们留细琢磨的工夫。 这老爷子,尽管嘴上充着大度,替对方开脱。 可实质却是在挤兑人,步步紧逼。 “哎,算啦。咱们其实犯不上为这点事儿较劲儿,越较劲越丢人不是?” “我知道,或许是送咱们店里好东西是太多了。您眼高,不大稀罕我这两件,能理解。” “您真不想要了,现在直接言语一句,没关系。您要是觉着开不了口,摇摇头就好,我也断不会难为您。” “顶多了,今儿东西我拿回去,继续跟家扔着去。既然都扔这么些年了,再扔些日子怕也没什么……” 宁卫民在边儿上看着这个乐呵啊。 心说了,老爷子,您这真是以几之长攻彼之短啊! 谁搡谁啊? 这倒打一耙,您玩儿的太溜儿了! 谁打小鼓啊? 这反咬一口,您都练得出神入化了! 您可真是“特没谱”的活祖宗啊! 嘴里说着别人,自己把坏招儿都使尽了,就没您这么欺负人的! 不过乐归乐,宁卫民也不是纯粹看笑话,反倒是个挺合格的“托儿”。 一见老爷子连欲擒故纵都用上了,又恰到好处来帮忙了。 “大爷,大爷。他们不要正好啊。您不是跟我说过嘛,卖主儿有卖主儿的行路,关键是看买主儿识不识货。他们既然没这福气,看来这东西还应该是咱们家的,这不算咱反悔。” “您还甭说,我忽然发现,这些玩意好像越搁越值钱,比银行利息高多了。得亏您当初没卖,要不咱就亏大发了。您说真要在家里再搁个十年,这两件书画是不是还得翻跟头呢?” “东西是得修,可您还别为钱不凑手发愁。我有了个主意,您听听行不行?不是修复这幅画最便宜吗?那咱就先修这一样儿。等修好了一样,把这画出手,再拿卖画的钱修这幅字。” “这样再怎么着,咱也能保住一样啊。修复这段时间,咱们还能想想办法凑钱,最好是一样也不卖……” 什么叫左右两难啊,什么叫进退失据啊。 宋主任现在有了至深的体会! 要继续报价吧,他觉得价格肯定就得超标了。 店里他经手收来的书画,还没开过这么高的价儿。 他会觉得很难跟店里交代。 可要到此为止收手,丢不丢脸面暂且不说。 两幅书画一旦错过也许就终身就再难相见了。 心里也确实有点不甘心和舍不得。 刚才宁卫民这主意,出得确实要人命啊。 真要是人家决定这么办,他今天就全是彻底白费,冤不冤啊 而且假如这两幅字画从此无声无息彻底消失也就罢了。 怕就怕十年八年后,落入什么知名的同行,或是业内大家的手里。 一但再传出容宝斋两度失之交臂的内情。 恐怕是会让他自己和容宝斋都落个小气或是不识货的名声,成为业内笑谈啊。 而就在宋主任脑子里乱纷纷转悠着,始终拿不定个主意的时候。 康术德又窥出了他的心思。 那是一声喟然长叹,又给了重重一击。 “宋主任,您别这副表情行吗?好像我们非要以次充好,尽着价儿的要,硬要占你们便宜一样。您信不信,我要真找个私人,肯定比给店里划算得多。” “其实之所以我不愿意给私人,愿意给你们。就是因为你们是行家,懂字画,也爱字画。我是觉得你们既然开口相求,把东西交给你们放心。” “哎,可惜好些事儿是强求不得。再怎么样,我也不能随随便便就把几千块丢了。所以买卖不成无所谓,东西我也不勉强您要。可这事儿,咱们最后一定得说清楚了。” “您能不能给我句公道话?凭我这东西,即便要个万八千的,不为过吧?哪怕这个价钱,你们店里收了,咱也不能说是买卖,咱得说是匀。是不是这个理儿?” 此言一出,宋主任再承受不住了。 康术德这话,那着实厉害啊。 首先,私人的价钱肯定不止店里能给的数字,这是事实。 真要出给私人,两万三万都正常。 碰巧了,四万八万的也不能说多。 只是但是这种人现在很难找,有点不合法罢了。 但最关键的,还是这个“匀”字,老爷子用得戳心啊。 凡是行里人可都懂得这个字儿的份量。 “匀”能当“买”或“卖”讲,却又不是单纯的买卖。 这个字里的内容更加丰富,那是带着情理和人情味的一个词儿。 指的是犹言分让,代表了一方求另一方割爱。 既包含着求购者的尊敬和感谢,也有求购者对自己冒失要求的羞愧。 倘若对方不同意割爱,可谓早在意料之中,求购者不能说对方的不是。 如蒙相让,那求购者就得千恩万谢,必要从丰回报啊。 所以既然是宋主任恳求康术德出让在先。 而且他还是一个劲的劝说,恰才很有点死乞白赖的意思。 那么在这个前提下,也就定了这件事的是非与对错。 康术德是完全占据道德和情理的高点。 宋主任却是怎么说,怎么都没理啦。 他的感受,真是稀里糊涂就作茧自缚了,羞愧的还不如索性挨上两耳光呢。 “老先生,老爷子,您别这么说啊,我这还没说不要呢?” “要不,您等等,您再坐一会儿。容我去打个电话去?” “您别急,我也不划价了,等我回来,我一定给您一个确切的最终价格好不好?” 见宋主任脸色煞白,如此作态,康术德和宁卫民是彻底吃了定心丸了。 俩人都看出来了,宋主任恐怕要去请示领导。 那等再回来,价儿必定会奔上走走啊。 这还有什么不乐意的?踏实等着呗。 说实话,就他们寻过的价儿,到头的也就五千八。 其实刚才的六千五就已经超了。 再多要出来的,全是靠演技赚的。 于是老爷子坦坦然,一挥手。 “您请便,我等您。” “好好,快,给老先生沏杯茶……” 宋主任安排了一句,转身匆匆离去。 而这句,基本上已经算是定锤之音了。 因为到时候,康术德绝不会再矫情了,那肯定一口答应。 正文 第四百九十二章 国粹 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化腐朽为神奇的事儿? 有没有人具有点石成金的本事? 有没有一招鲜,吃遍天的能耐? 要是上辈子,这几条,宁卫民是说什么也不相信的。 可这辈子他全都见识到了。 像康术德一肚子的生意经,那一双识宝善辨的慧眼。 像出自“葡萄常”栩栩如生的葡萄,以及刘永清做得真假难辨的仿古瓷,还有“张大勺”出神入化的厨艺……全属于此列。 按理说,经历过这些,宁卫民应该产生点抵抗力了,不应该再对类似的事儿感到特别的震惊了。 但得了“张大勺”给的这瓶子粉末之后。 他回家一试,仍旧被震得一塌糊涂,大感惊讶。 因为效果简直太神了! 无论什么蔬菜,哪怕只是白水煮过,放了这点粉末,也是既香又美。 如果用来做汤,那简直味道醇厚,又鲜美至极啊! 真的可以说,这点粉末足够让一个不会做菜的人直接变成厨艺过关的人。 也足以让不少厨师为他们的手艺而汗颜。 这年头产假又少,按规定最多才给产妇十五天。 本身这一家子为了这大孙子和大儿媳妇的身子骨儿忙得不亦乐乎。 可考虑到边家亲戚少,边大妈的为难处。 罗家大儿媳妇还是痛快应承下来,替边家当这个“娶亲太太”。 区里糕点厂上班的罗师傅更是带着大儿子一起动手,借用厂里的烘炉,烤制出了五十斤“龙凤喜饼”。 作为贺礼送给边家。 这可给边家全家喜坏了,因为既添了喜兴,也实用啊。 作为回礼馈赠亲友再合适不过了。 这年头产假又少,按规定最多才给产妇十五天。 本身这一家子为了这大孙子和大儿媳妇的身子骨儿忙得不亦乐乎。 可考虑到边家亲戚少,边大妈的为难处。 罗家大儿媳妇还是痛快应承下来,替边家当这个“娶亲太太”。 区里糕点厂上班的罗师傅更是带着大儿子一起动手,借用厂里的烘炉,烤制出了五十斤“龙凤喜饼”。 作为贺礼送给边家。 这可给边家全家喜坏了,因为既添了喜兴,也实用啊。 作为回礼馈赠亲友再合适不过了。 边大爷受了礼物直说,“哎哟,真是辛苦您喽。这可是市面上已经找不着的东西了,没想到孩子能有这个福气。有您这‘正明斋’的手艺给戳着,那不但体面、提气、喜兴,也是京城独一份啊。承您的盛情,我替俩孩子多谢您了。” 罗师傅则哈哈一笑,“您别跟我客气啊。不说咱们这么多年了,应当应份。就按老话说,货卖识家。这年头,也就您还看得上我点手艺啦。您兹要满意,我做着着就高兴。说实话,老不做这东西了,也是难得过回瘾哪。” 米家也一样,米婶儿不但帮着边大妈给边建军两口子缝了四铺四盖。 还利用副食店上班的优势,帮着边家用最实惠的价钱张罗了一系列的鸡鸭鱼肉米面糖油。 光猪肉就给弄了半扇子来,暂时这些东西还都能存在副食店的冰库里,那才真是省了大事儿呢。 而宁卫民也做了一个小小的牺牲,把自家的小厨房腾了出来。 他和康术德这两天就不动火了,这房就专门给边家专门存放瓜果蔬菜各类杂物了。 开席那天,这小房也可当做专门沏茶倒水的茶房摊儿来用。 至于至关重要的厨师,则是康术德出面请的老朋友,在门框胡同的“瑞宾楼”干了多半辈子的刘师傅。 这位刘师傅今年已经六十五岁了,不但已经退休,而且派头可真不小。 结婚前一天,刘师傅带着俩徒弟来做准备工作,老京城人管这叫“落定”。 他那俩徒弟都是三四十岁的人了,一个挑着两个木箱子,另一个背着个大包袱。 老头儿前面大摇大摆走了,俩徒弟老实头一样,亦步亦趋后头跟着。 到了这儿,打开这些东西再一看。 箱子里面不但装着做饭用的锅,还有碗、盘、勺等餐具,全都是一整套一整套的家伙。 包袱里则是刀具,就更讲究了。 一把切菜刀,一把羊脸子刀,一把小刀。 羊脸子是斜的,剔肉使的。 小刀就是切菜什么,切佐料使的。 此外还有一个铁勺子,一个笊篱,把儿都长,还都是枣木把儿的。 枣木把儿硬啊,经烧,扛火,而且因为岁月的浸染,已经油亮油亮的,红的就像烧着的火。 就这些家什,一看就透着专业。 随后,就由这两个徒弟开始在院里砌炉灶、备菜等。 一位年轻的师傅砌灶非常麻利,不一会便在院中砌成两座炉灶。 备菜的师傅也非常利索,开始了准备工作,切肉,剁馅儿。 然后俩人一个收拾鱼和鸡鸭,另一个就起架油锅,炸丸子。 什么样的丸子过油到七成,什么样的丸子过油到五成,到六成,有的三成熟就得起灶,过油的成熟都不一样。 偏偏整个过程里,这位刘师傅任何活儿他都不沾手,只是和康术德一起坐在边家喝茶抽烟。 然后跟主家儿一起看看厨房里的东西,合计做什么样的席面儿。 连看都没去看院儿里忙得一脑门子汗的俩徒弟。 等走的时候,边家老两口还是恭恭敬敬给刘师傅送了出来。 跟着转身又一个劲儿的跟康术德作揖道谢。 就这景儿,看得院里这些年轻人一个个直犯谜症。 谁都不知道这老头子有多大的能耐,值得边家老两口这么点头哈腰的。 就连宁卫民和边建功,他们俩凑一起时,也都小声议论呢。 “至于的嘛,瑞宾楼的厨师?再牛,他也不就一做褡裢火烧的嘛,怎么看着都赶上皇上的厨子了?” “是啊,这位这到底是有多大本事,才能有这个做派啊?我就不信,他能把肘子做出龙肉味儿来?那俩徒弟还真这么伺候他。这都什么年代了?封建意识怎么还这么强啊……” 冷不防罗师傅听见了,一人儿赏了一个脑瓢儿,跟着就挤兑他们俩。 “你们俩懂个屁,也忒不知道好歹了。甭说其他,先瞅瞅外头的行市,现在回来的知青们可都扎堆儿结婚呢,本来厨师就不好请啦。像这么再行的好厨师就更能难找。人家刘师傅可都退休啦,要不是看你们康大爷面上,人家才不出山呢。” “再者说了,这褡裢火烧怎么了?别瞧不起,那是一般的吃食吗?那是口子厨独有的吃食。满京城你找去,只有瑞宾楼一家会这手,为什么?就因为这瑞宾楼是打破了千百年口子厨不开菜馆的规矩,开饭馆子的独一家。” “什么是口子厨?又不知道了吧?告诉你们俩,那是咱京城只跑大棚做宴席,专门忙和红白喜事的厨师。自打解放以后,城里讲究移风易俗,红白事简办,就没有口子厨的容身之处了。所以如今也就这瑞宾楼一脉,才挑得起这红白喜事的真正大梁来。也就是这刘师傅,才知道席面怎么编排。” 边建功还有点不服气。 “罗师傅您这话我就不明白啦。啊,合着其他饭馆儿的厨师不是厨师。还非得这一脉才行。那他们怎么不干脆去人民大会堂做国宴啊?我就不信,他们真觉悟那么高,不上朝堂,非心甘情愿为人民服务?” “嘿,你小子,诚心抬杠啊?” 罗师傅一龇牙,开始教训。 “你还甭说,其他饭馆里的厨子或许是有做菜水平比这位刘师傅高的,这我承认。可办民间宴席可和国宴不一样啊。办得了国宴的真办不了这婚宴。为什么啊?差钱上了。” “国家宴席水平高啊,物资都是专供的,什么时候听说过缺材料的。但刘师傅的本事就在这儿了。我过去就领教过一次口子厨的本事,十二道菜,这十二道菜什么都没有,除了猪肉就是白菜,一道菜是一个味儿。这国宴的厨子行吗?” “最关键的,也是口子厨最得人心的地方。那就是重信义,能替主顾着想、周全,从不亏人。不但他们做出的菜善用材料,总比原定丰盛实惠,绝不会偷工减料。对于经济不宽裕的人家,还能按事先讲好的价钱酌情而定,想办法周全主顾脸面,完成看似不可能的任务。” “像口子厨接活儿在商谈的时候,必须当面讲妥席面样式,到底有鱼虾海参一档,还是鸡鸭鱼一档,又或是米粉肉、狮子头、红焖肘子之类。尤其必须说明是为得吃、好看,还是省钱,以决定具体做法。” “常见的席面有“八大碗一海”、“八大碗两海”、“八大海一锅子”、“花九件”、“四到底”之类。但再俭也就是以肉炒菜为主了,总得有道肉丸子吧。” “可要碰上连这个钱也出不起的人又该怎么办呢?打个比方来说,一桌十人,每个人只有馆子里吃盘炒饼的或是碗牛肉面的钱。还能办包席吗?这种情况下往往主家自己都脸红,不好意思出口。 “我还告诉你们,只要人头够多,你说出个具体钱数来。口子厨就应,而且还能把这样的席面办得漂漂亮亮。要么是四大盘肉炒菜、两碗烩菜,一大盆汤、米饭、馒头和花卷。要么就是四大盘肉炒菜,一碗肉丁炸酱、一碗肉片鸡蛋打卤,过水儿面条管够。” “说白了,人家口子厨挣得钱,全凭手艺,从不浪费原材料上省。办事原则永远都是‘谁也甭亏了谁,您好我好大家好’,好借此拉住回头客。就为此,京城普通人家办红白事儿绝不找馆子,而专找口子。换成饭馆的厨子,你们说行啊……” 就这一席话,把宁卫民和边建功全说没声了。 尤其是边建功,一琢磨,刚才自己的话,还真是有点得便宜卖乖啊。 正文 第四百九十三章 摇钱树 人所共知,北方人爱吃面,南方人爱吃米。 这个道理如果做进一步延伸,也就是北方人善做面,南方人善做米。 京城属于北方,老百姓对面食当然情有独钟。 如果说到京城有名的面点,京城人基本上都会提到“丰泽园饭庄”。 这家由“传奇大掌柜”栾学堂亲手创办的老字号。 虽然从解放前到建国后,一直都是名流、权贵、高官宴饮的热门场所。 但这家高档次的饭庄子,除了人所共知的招牌大菜“葱烧海参”、“清汤燕菜”、“砂锅鱼翅”、“烩乌鱼蛋”以外,还另有一些更接地气、更惠民的绝活儿。 那就是源于山东,又经过改良的八种面食。 烤馒头、银丝卷、山东杠头、墩饽饽、豆沙包、喜字饼、咸花卷、小窝头。 这些“丰泽园”的经典面点,长久以来,被京城的老百姓冠以“八大件儿”的别号。 这意思很明显,无疑是说它们精致好吃的程度,都能与饽饽铺里的细点——“京八件儿”,相媲美了。 看看是否有自己应付不了的情况,找到自身的不足。 更何况真办成了,收益也是巨大的,就能遂了他的心愿。 要不试这么一次,他又怎么可能甘心呢? 总之,既然广告协议已经签订,那顺理成章,下面就进入真正的实际操作阶段了。 这一方面是宁卫民抓紧时间,按照广告上的技术条目,编写具体的技术内容。 另一方面,就是他联系古四儿,去商量出售技术的代价,打算先捞回成本再说。 写东西很好办,全是宁卫民肚子里现成的玩意。 这又不是写小说,用不着润色,只要条理清楚,意思准确就行。 而且白天夜里,宁卫民都有大把时间爬稿子。 一天写完,一天修订整理,轻轻松松的事儿。 写完了就是汇编成册,该批量生产了。 这事儿也容易。 宁卫民不用铅字印刷,用油印,就是学校印卷子的那种土办法。 他自己只不过再花一晚的时间用蜡纸刻了版。 晚上借用单位的设备,用公家的纸张油墨,很容易就印出了一百份教材。 而恰好也是这个时候,古四儿那边有信儿了,他带着俩哥们儿如约来接洽,成了最早领走教材的仨顾客。 不过交易过程也出了点儿小岔子。 最终成交的价儿并不是当初说好的三百块,而是二百六。 之所以会如此,是那古四儿带来的另外俩鱼贩子耍鸡贼,临时变卦。 他们大概是吃准了宁卫民急需用钱,一时又难找其他人。 非要先掏一半的钱把方子拿走,试验成功了,才肯付剩下的一半。 这明显就是想打五折,要变相赖账的手段啊。 可这三百一下就变一百五了,宁卫民哪儿能干啊?于是一口回绝。 古四儿似乎也并没想到会有这出戏码。 愕然之间,面对宁卫民责问的眼神,他觉得很有点挂不住脸儿,帮着宁卫民据理力争。 可即使如此,毕竟难抵财帛动人心。 五十块钱,那已经是一个月工资啦! 跟着古四儿来的那俩小子,眼界就这么大,其他的都不顾了。 做出不成就拉倒打算破罐破摔的姿态。 说他们肯掏五十,还是因为古四儿担保呢。 毕竟没亲眼所见,谁能完全相信。 还说这钱不是不给,是日后再给。 话里话外埋怨古四儿胳膊肘往外拐,帮理不帮亲。 一席话下来,反倒弄得古四儿张口结舌,有点下不来台。 宁卫民却是越听越烦。 他琢磨了一下,觉得只要能收回广告上的成本就算立于不败之地了。 多几十块钱少几十块钱也没什么必要。 也就懒得置这个闲气,跟他们斗这个智了。 于是直接划出了最后的底价,那就是同意打个八折。 说他们兹要能马上掏二百四,方子就给他们,这是一口价,其余免谈。 而且借着这事儿把藏着的坑,也挑明了。 说自己保证这孵化神仙鱼的办法是真的。 只要按着方子来,孵化不了他负责。 可既然是贱卖,就别怪他后面再把孵化办法卖其他的人,弥补损失。 还说古四儿他们同样也可以往外卖方子,谁卖得出去,就算谁的本事。 连古四儿在内,这仨人对宁卫民打算继续把孵化办法再卖别人这一点,都没太当回事。 看来他们谁都明白,这样的事儿是必然会发生的。 大概也挺自负,自己的关系网不是宁卫民能轻易触碰得到的。 但八折的价钱却真让那俩小子动心了。 他们还是知道神仙鱼孵化办法的真正价值的,要不然也不会跟着古四儿来了。 就这样,经过了漫天要价,就地还钱。 那俩小子见好就收,最终和宁卫民以在心里互道一声傻波依的方式,达成了交易。 值得一提的,倒是宁卫民没想到,古四儿还真不是假局气。 他和另外俩小子不一样,做人还算讲究,该给多少钱给多少钱,照样掏了一百。 等拿到教材之后,甚至没搭理那俩鱼贩子就率先走了。 从这明明可以省钱,却偏偏不要,又有点像划清界限的负气之举上看。 宁卫民愿意相信,古四儿对这变故确实不知情,这人看来还是可以再打交道的。 就这样,又过了三四天。 当9月8日,宁卫民在最新的一本《现代青年》上,看到自己那则广告刊登出来时。 他其实已经把两期广告的本钱完全回收了。 剩下的就是等着看看,这试水之举能带回来多少效益了。 坦白说,尽管《现代青年》编辑部还挺不错的。 主动给他的广告增加了一个《大西洋底的人》男主角麦克哈里斯的遨游海底的线描配图。 和他那个“大西洋底的鱼”为噱头的广告标题,搭配起来相得益彰,看着效果十分夺人眼球。 可连着五六天,竟然都没等到一封信。 在这个过程里,宁卫民还真有点忐忑,心里没底了。 他心里情不自禁的开始琢磨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 什么杂志实际销量是不是太低了,是不是五元的价钱或许订高了,是不是自己把这年头的人想得太单纯了,是不是自己的地址不该留自己家啊,看着不像办公地…… 总之,越盼来信越没有,一切的疑点都成为他忧虑的来源。 关键的转折来自于第七天。 9月14日,院儿里来了件大喜事儿,这天是周末。 早上八点,当罗家的大儿子陪着自己媳妇,抱着新生儿,走进扇儿胡同2号院的时候,全院的人几乎都迎出来了。 结婚七年,七年才抱上孩子,不容易。 这说起来,和一场抗战的胜利也差不离儿了。 当了爷爷的罗师傅乐得屁颠屁颠的,比涨一级工资都兴奋。 他一边拦住大儿子和媳妇儿站在当院儿里看婴儿,一边向全院居民大声宣告。 “到家喽,到家喽,我们家的大孙子到家喽。” 升格儿为奶奶的罗大婶儿跟着就从大儿媳妇手里把孙子抢了过来。 她抱着孩子,也高兴得不知怎么显摆了。 掀开一道小缝儿边大妈看,看他们的大孙子小鼻梁多高。 跟着又给米婶儿看,看他们的大孙子小脸蛋多周正。 米晓卉这丫头嘴里是真没把门的,嘀咕了一句。 “眼小了点儿。” 刚说完,后脑勺就挨了她妈一巴掌。 罗大婶倒也不介意,笑呵呵的反倒解释上了。 “不小,月科的孩子,还没睁开哪,小猫儿小狗儿没离窝也不睁眼不是?” 跟着就彻底沉浸在孩子脸上,满有兴致地说,“瞧这小脖子,几道圈儿,小胳膊腿儿,那叫有劲儿,骨立着哪!我们孙子结实,大夫说了,还得科学喂养哪,各种营养都得跟上……” 宁卫民也会凑趣儿,净捡好听的说,反正不要钱不是。 “长相这么端正,绝对是福相。您得起个好名字,好好培养吧,这可是咱们未来的国家栋梁哪,真要成了名留青史的人才,咱们整个院儿都跟着面上有光呢。” 这话说的全院儿都乐了,在罗大婶儿连声称是中,罗家一家子都笑成了向阳花儿。 结果就是这么巧,这时候,邮差也来了。 这位见院儿门口这么多人,也不进去,直接叫一嗓子。 “2号院,有信啊。宁卫民,宁卫民……” “哎哎,人在,人在哪!” 或许真是口下有德之故,宁卫民居然一次性的拿到了两封信。 一封是津门来的,一封是廊坊。 他再顾不上看罗家的热闹了,赶紧回了自己屋儿。 极为兴奋地偷摸一撕开信,果不其然,生意总算开张了。 信封里面除了要求回寄技术资料的两封信,还夹着十元钱。 正文 第四百九十四章 玉露霜 真是托了“张大勺”的福! 宁卫民受其指点,先后到手的高汤粉和老面,样样都很神奇。 对于餐饮行业而言,无不是保证能赚钱的利器啊。 这无疑进一步加强了宁卫民对“张大勺”另外两个许诺的期待感。 认为“张大勺”所编纂出的菜单也必定不俗,为自己介绍的人也必定非凡。 不得不说,宁卫民这种直觉是相当正确的。 数天之后,当周末再度到来。“张大勺”交给他的菜单果然不负所望。 又让宁卫民长了见识,收获了一份大大的惊喜。 说到这份菜单的亮眼之处,独具优势的地方,主要集中于三点。 首先“张大勺”这份菜单啊,并不像北海仿膳又或是听鹂馆那样。 净捡好听名字叫,专选华贵的菜色来,以山珍海味入席为美。 唯恐宴席和菜名没气势,不吉祥。 老爷子的这份菜单几乎就是按照食材叫本名。 所以口味和原料基本可辨,看着相当朴实。 不过,倒是有许多的菜色应该都是新鲜玩意。 是宁卫民不曾了解的,看着挺新鲜。 其次,老爷子定的菜单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按着春夏秋冬四时节气来更换的。 到了什么季节,应该吃什么东西,荤素搭配,膳食互补。 这既有利于人的胃口,也有利于人的健康,那是相当的科学。 怎么就这么巧啊! 从小厨房钻出来,居然正撞见了提前退席的罗大婶儿和玉娟嫂子。 点令宁卫民和米晓冉都始料不及。 我们的社会,对于男女交往可是一向比较敏感的。 虽说眼下有些风气松动了,但还是没改变众口铄金,舌头根子底下埋死人的本质。 所以后果也是他们难以承受的。 米晓冉几乎是现场被臊走了,宁卫民也有跳进黄河洗不清之感。 俩人无不为此尴尬至极,懊恼不已。 关键是冤啊! 看到米晓冉惊奇无比的神色,又灵机一动,想要拉米晓冉入伙儿。 他觉得既然这姑娘知道了,那为了保密,为了方便,倒不如干脆就把收信地址改到重文门旅馆去的好。 如果让米晓冉来代收信件,实际上比求康术德帮忙还方便呢。 别忘了,老爷子也是白班、夜班轮着上。 信件隔半个月就会有落在别人手里的时候,这哪儿行啊? 而且老爷子可是临时工,说不准哪天就让玉雕厂给辞了。 那连个“不”字儿都说不出来,就得卷铺盖走人。 反过来,米晓冉就不一样了,她不但是重文门旅馆正式职工,每天还都是长期固定的早班。 邮差基本是上午九点和下午三点来旅馆,这两趟她都够得上。 兹要她愿意,是不会有人跟她抢跑腿儿的活的。 她来办这事儿,几乎算得上万无一失啊。 但让宁卫民完全没想到的是,这年头的人,可是忒有点死心眼了。 普遍都讲究帮忙就是帮忙,耻于言利。 米晓冉尽管答应了他的要求,却坚决不肯收半点报酬,非要纯奉献不可。 这让宁卫民又如何过意的去呢? 自然就要反复做思想工作。 开始他还误会米晓冉嫌少,后来就把每封信的提成从五毛增加到一块钱。 没想到把米晓冉给惹恼了,人家也不想再说什么了,直接推门一溜烟跑掉。 哪成想啊,这出去的也忒不是时候了…… 瞧这事儿闹得吧! 这就好比请人吃饭,碰上个黑心的脏馆子,给人吃进医院去了。 好比送人条裤子,骗遇着假冒伪劣,人家刚穿着出门就开裆了。 好比送人一只宠物狗,突然发作狂犬病,反而把人家给咬了。 马屁拍在马腿上的结果,实在再悲催不过了。 本来是你好我也好的事儿,弄不好就能反目成仇。 唉!倒霉嘛!真是要亲命了! 宁卫民现在别的不怕啊,就怕米晓冉脸皮儿薄,因为这事彻底记恨上了他。 要是小姑奶奶一使性子,把已经说好的事儿再变了,那才叫真正的坏菜了呢。 总之,为了防止事情往最坏处去,宁卫民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也只好以满腔热情和诚意,来试图道歉挽救了。 只是可惜啊,就像要划清界限似的,米晓冉开始拼命的躲着他走了。 国庆节之后两天,无论院里院外,单位家里,宁卫民在上赶着说话。 这姑娘都是不言声,低着头逃似的避让。 宁卫民还想过借“贿赂”米晓卉来传话,可一样是没成功,甚至就连这小丫头也给得罪了。 米晓卉很不高兴的回复,说自己挨了姐姐一通呲儿,以后再不敢吃宁卫民的雪糕了。 合着压根就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啊。 谁说抬手不打笑脸人啊? 宁卫民那颗滚烫滚烫的心,就被米晓冉的冷淡给撅得“咔吧咔吧”的。 不用说,屡屡碰壁,让他是真发愁了。 照这样下去,他想挪地址的事儿恐怕还真有要黄的苗头。 更关键是他没时间等,他也明白这种事儿需要时间,最好等米晓冉心情平复再说。 可问题是杂志最多再有两天要去印刷了,他要不跟米晓冉真正说死喽,工作也没法展开啊,这期可又错过去了。 还好,他最后又想出了一个辙来——打电话。 这年头人们是没有手机,可有座机啊。 虽说整个京城的电话普及率并不高,只有百分之四而已。 可几乎每两三条胡同,就有一台公用电话。 只要把电话打过来,人家管叫。 不得不说,宁卫民这个“决定”实在是太正确了 因为电话往往意味着公事、要事和大事儿,米晓冉不可能不上钩。 而且这种方式也很隐秘。 除了接电话的米晓冉,没人知道是他打的,那不好意思和让人误会的顾虑,也就不存在了。 更何况米晓冉即使不愿意给他面子,总得给七分钱电话费面子啊。 这时候的电话还是双向收费的,跑次腿儿,还得额外收费三分钱呢。 既然人都来了,钱就得交。 不说两句就挂,这不是胡同里长大,勤俭持家的米晓冉干得出来的事儿。 果不其然,宁卫民终于成功和米晓冉通上了话。 “喂,您……是哪里……” 电话中,米晓冉的声音很紧张,充满了游疑不定。 可见这通电话是有威慑力的。 “是我呀,宁卫民……” “啊?怎么是你?” 米晓冉一下叫了起来,被愚弄的感受让她十分火大。 “好啊,你……你搞什么鬼呢?在耍什么阴谋诡计?你怎么就跟个特务似的……” “别别,你别这么说我啊,我是人民,可不是敌人。” “哼,你是不是敌人,我说了算。干嘛戏弄我?你这个大坏蛋!” 米晓冉会生气,这原属于意料中的事情,宁卫民也没指望人家能好声好气。 不过他自认为自己的口才也算出众,只要米晓冉肯听他说,事情也就有了转机。 “哎呦,小姑奶奶,千万别误会。我不是戏弄你,是想跟你道歉,我可什么方式都试过了,这也是最后一招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嘛。你应该不是那么小气,连个道歉的机会都不给我吧?” 激将法奏效,米晓冉终于吐了活话儿。 “那好,有话你就说吧,我听着呢……”怎么就这么巧啊! 从小厨房钻出来,居然正撞见了提前退席的罗大婶儿和玉娟嫂子。 点令宁卫民和米晓冉都始料不及。 我们的社会,对于男女交往可是一向比较敏感的。 虽说眼下有些风气松动了,但还是没改变众口铄金,舌头根子底下埋死人的本质。 所以后果也是他们难以承受的。 米晓冉几乎是现场被臊走了,宁卫民也有跳进黄河洗不清之感。 俩人无不为此尴尬至极,懊恼不已。 关键是冤啊! 因为他们真是清白的,连半点儿女私情没有。 之所以会在罗家的小厨房里进行密会,可不是谈情说爱。 那主要是因为宁卫民成功打发走了那位“实地考察”的,把五块钱拿到手之后。 看到米晓冉惊奇无比的神色,又灵机一动,想要拉米晓冉入伙儿。 他觉得既然这姑娘知道了,那为了保密,为了方便,倒不如干脆就把收信地址改到重文门旅馆去的好。 如果让米晓冉来代收信件,实际上比求康术德帮忙还方便呢。 别忘了,老爷子也是白班、夜班轮着上。 信件隔半个月就会有落在别人手里的时候,这哪儿行啊? 而且老爷子可是临时工,说不准哪天就让玉雕厂给辞了。 那连个“不”字儿都说不出来,就得卷铺盖走人。 反过来,米晓冉就不一样了,她不但是重文门旅馆正式职工,每天还都是长期固定的早班。 邮差基本是上午九点和下午三点来旅馆,这两趟她都够得上。 兹要她愿意,是不会有人跟她抢跑腿儿的活的。 她来办这事儿,几乎算得上万无一失啊。 但让宁卫民完全没想到的是,这年头的人,可是忒有点死心眼了。 普遍都讲究帮忙就是帮忙,耻于言利。 米晓冉尽管答应了他的要求,却坚决不肯收半点报酬,非要纯奉献不可。 这让宁卫民又如何过意的去呢? 自然就要反复做思想工作。 开始他还误会米晓冉嫌少,后来就把每封信的提成从五毛增加到一块钱。 没想到把米晓冉给惹恼了,人家也不想再说什么了,直接推门一溜烟跑掉。 哪成想啊,这出去的也忒不是时候了…… 瞧这事儿闹得吧! 这就好比请人吃饭,碰上个黑心的脏馆子,给人吃进医院去了。 好比送人条裤子,骗遇着假冒伪劣,人家刚穿着出门就开裆了。 好比送人一只宠物狗,突然发作狂犬病,反而把人家给咬了。 马屁拍在马腿上的结果,实在再悲催不过了。 本来是你好我也好的事儿,弄不好就能反目成仇。 唉!倒霉嘛!真是要亲命了! 宁卫民现在别的不怕啊,就怕米晓冉脸皮儿薄,因为这事彻底记恨上了他。 要是小姑奶奶一使性子,把已经说好的事儿再变了,那才叫真正的坏菜了呢。 总之,为了防止事情往最坏处去,宁卫民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也只好以满腔热情和诚意,来试图道歉挽救了。 只是可惜啊,就像要划清界限似的,米晓冉开始拼命的躲着他走了。 国庆节之后两天,无论院里院外,单位家里,宁卫民在上赶着说话。 这姑娘都是不言声,低着头逃似的避让。 宁卫民还想过借“贿赂”米晓卉来传话,可一样是没成功,甚至就连这小丫头也给得罪了。 米晓卉很不高兴的回复,说自己挨了姐姐一通呲儿,以后再不敢吃宁卫民的雪糕了。 合着压根就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啊。 谁说抬手不打笑脸人啊? 宁卫民那颗滚烫滚烫的心,就被米晓冉的冷淡给撅得“咔吧咔吧”的。 不用说,屡屡碰壁,让他是真发愁了。 照这样下去,他想挪地址的事儿恐怕还真有要黄的苗头。 更关键是他没时间等,他也明白这种事儿需要时间,最好等米晓冉心情平复再说。 可问题是杂志最多再有两天要去印刷了,他要不跟米晓冉真正说死喽,工作也没法展开啊,这期可又错过去了。 还好,他最后又想出了一个辙来——打电话。 这年头人们是没有手机,可有座机啊。 虽说整个京城的电话普及率并不高,只有百分之四而已。 可几乎每两三条胡同,就有一台公用电话。 只要把电话打过来,人家管叫。 不得不说,宁卫民这个“决定”实在是太正确了 因为电话往往意味着公事、要事和大事儿,米晓冉不可能不上钩。 而且这种方式也很隐秘。 除了接电话的米晓冉,没人知道是他打的,那不好意思和让人误会的顾虑,也就不存在了。 更何况米晓冉即使不愿意给他面子,总得给七分钱电话费面子啊。 这时候的电话还是双向收费的,跑次腿儿,还得额外收费三分钱呢。 既然人都来了,钱就得交。 不说两句就挂,这不是胡同里长大,勤俭持家的米晓冉干得出来的事儿。 果不其然,宁卫民终于成功和米晓冉通上了话。 “喂,您……是哪里……” 电话中,米晓冉的声音很紧张,充满了游疑不定。 可见这通电话是有威慑力的。 “是我呀,宁卫民……” “啊?怎么是你?” 米晓冉一下叫了起来,被愚弄的感受让她十分火大。 “好啊,你……你搞什么鬼呢?在耍什么阴谋诡计?你怎么就跟个特务似的……” “别别,你别这么说我啊,我是人民,可不是敌人。” “哼,你是不是敌人,我说了算。干嘛戏弄我?你这个大坏蛋!” 米晓冉会生气,这原属于意料中的事情,宁卫民也没指望人家能好声好气。 不过他自认为自己的口才也算出众,只要米晓冉肯听他说,事情也就有了转机。 “哎呦,小姑奶奶,千万别误会。我不是戏弄你,是想跟你道歉,我可什么方式都试过了,这也是最后一招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嘛。你应该不是那么小气,连个道歉的机会都不给我吧?” 激将法奏效,米晓冉终于吐了活话儿。 “那好,有话你就说吧,我听着呢……” 正文 第四百九十五章 大菜 “当然了,除了重视面食以外,满族饮食更鲜明的特点还得体现在大菜上。其实满族不大吃鱼,也很少吃海鲜。无论鱼翅、还是鲍鱼、海参、蛏干、干贝,在清朝的宫廷并不怎么受重视。” “由朝鲜和日本来朝贡的高档海货,清朝皇帝向来都是赏人,或是以‘狍鹿赏’之名给王公大臣发年终奖用。并不交由御厨做菜。” “另外,无论在酒席档次上还是按八珍分类上,按清朝的规制,也都是烧烤席高于燕翅席,山八珍要高于水八珍。这就说明了满族并不认为海鲜食品是什么天厨上食。” “反过来,满族倒是对狩猎来的野味无比珍视,是个善于吃肉的民族。所以满族大菜,以肉食为贵。既少不了野味烧烤,也少不了猪肉、羊肉。” “而一概的肉食里,又以猪肉最为温和滋养,是常年都可以食用的。所以满族对猪肉的嗜好,可谓天下第一。哪怕夏季也必不可少,几乎顿顿要吃。论做猪肉菜,只有满族才是真正的专家。像现今所流行的卤肉、酱肉、叉烧肉、全有清朝的饮食遗风。” “甚至‘小猪一品’在清末也曾经极度流行,做法还非常多。烧小猪,白蒸小猪子,白煮小猪子,油包糟蒸小猪子,扒小猪,八宝奶猪,水磨小猪,虎皮小猪,蜜酿小猪,松子小猪,蒸腊小猪,熏小猪,红烧小猪……” “这些猪肉菜对地方风味影响甚大,如祭神肉传入四川化身为了蒜泥白肉,又演化出了回锅肉,如烧小猪和烤鸽子传入广东化身成了烤乳猪和脆皮乳鸽。” “直至清代之后,这些满族猪肉菜在全国范围不断扩大的流行趋势,包括清宫对烧烤以及对野味的嗜好,才渐渐势微。但即便如此,也有广东这样的例外,烤乳猪至今在当地仍旧大行其道,甚至还保留了咕噜肉。只不过广式咕噜肉的做法变了,又加了酸汁。” “总而言之吧,我正是考虑了这些因素,以及当今人们对于饮食认识的新标准。我才会在大菜一类,除燕翅、海参、虾蟹以外,又提供了烧烤席来更换。如今虽然野味难寻了,但烤鸭子、烤鸡、烤猪方、烤全羊,还是可以大体体现出游牧民族的特色来的。” “着重值得一提的倒是这夏秋菜单里可以取代大菜,和烧烤并列的得胜包。这种‘包’可不是汉民族所说的肉包子,而是一种满族所独有的吃食。就其‘得胜包’的称谓,便可知其名,应当是与行军打仗有着某种深刻的联系了。” “其来历相传是在明朝万历四十六年七月五日,老汗王努尔哈赤领兵打仗,当他走到一个叫清河的地方,也就是今天的鸭绿江,一点儿吃的也没有了。当地农民穷罗了所有能吃的东西,也只给努尔哈赤送来了几只鸽子、一些苏子叶、白菜和米饭,而后努尔哈赤便把鸽子烤熟了,和着米饭用菜叶包着吃了。随后的战役,努尔哈赤在取得胜利后,便定下了祖制。以后每年七月五日,他的儿子们都要吃‘得胜包’,以不忘创业的艰辛。而从此,这种食品也就成了满族的传统吃食。” “至于为什么这种完全是因陋就简创造出的菜包饭,居然能在咱们的菜单中成为核心佳肴。这主要是因为西太这种简单饮食加以改良,变成了极为奢侈的美味。要按原本的吃法,就是是用菜叶涂黄酱包住鸽子肉和米饭进食。但改良过后增添了无数的蔬菜和冷荤苏盘,还有珍馐酱,如同吃春饼一样,相当于半桌席啊。” “说句大实话,‘以菜为碗,包裹而食’的方式最好的地方就是可以实现食材自由。且有大家一起动手,自我操作的乐趣。因为无论高档抵挡,还是荤或素,都可以自己决定,而且爱吃什么自己可以包裹什么,口味随性而定。要论和谐、论同乐的程度,可不是普通的酒席能比拟的。” “最后我再额外强调一点的是,我定的菜单里,有许多东西看似简单,但其实不然。比如说这康熙传下来的八珍豆腐,就得严格用嫩豆腐、冬菇、蘑菇、松子仁儿、青豆、鸡胸肉、火腿、虾仁,然后滚鸡汤浇豆花,一点不能凑合。” “哪怕这芥末墩、金糕这样的小菜,也和通常你见过的不一样。芥末墩里要撒山楂、蜜桃、杏子蜜饯去冲味儿。金糕不能像外面那样发红发齁,要色似赤金。酸甜绵软,恰到好处。连炸货也必要有苏子盐佐食,不能只用花椒盐瞎对付。” “这些,你要能做到位,当然就比别家强。都说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到时候根本不用你说了,你做的到底是百姓人家的吃食,还是宫里的吃食,客人自己就能清楚。其他的那两家宫廷饭庄,心里肯定也清楚。” “另外还有一些菜色的名字,我刻意用了过去宫中的名字。比方说现在在东北被叫做锅塌肉片的菜,按宫里的原名,那得叫黄金肉。咱们老百姓叫做雪里蕻的咸菜,宫中的叫法是疙瘩樱。冬瓜汆丸子,宫里叫做冬瓜西尔占。到了秋冬之后,可吃的满族原名菜肴还有更多呢,像烤羊乌叉,哈尔巴,塞勒片,拉拉膳……” “到时候咱们好好合计一下,能添的慢慢都给添上。这也算是我能帮你的,最大程度的恢复宫廷饮食旧貌,力所能及追求原汁原味吧。我认为只有这样,让任何明眼人一看,才能知道你这宫中御膳不是欺世盗名,不是招摇撞骗,不是小孩子闹着玩儿……” “张大勺”这番话说完,宁卫民不但长了见识,也真是感慨万分啊。 他这才感受到,琢磨出这样的一份菜单要耗费多少的心力,费多少脑细胞。 又得需要多少的知识,多少的见识。 没的说啊,老爷子替他操的这份心太大了,替他谋划得太尽心了。 反过来,他求下来的这份人情大了去了,远远超过他自己当初的预计。 要是再揣着明白装糊涂,可就有点不落忍了。 于是宁卫民主动提及报酬问题。 “张师傅,能请到您为我当顾问当参谋,真是我三生有幸啊。您就是我的一场及时雨。不行,那点礼物已经不能代表我对您的敬仰了。说什么,我也得用实际行动再表示一下。” “您要不嫌弃的话,顾问费咱就每月就先定个三百怎么样?我还是那句话,这不是雇请,既不用您动手,也不用您上班。就是希望您日后接长不短的指点我一二,我就知足。” “不是我少见多怪啊。就您这一肚子的学问,真是宝贝啊,是咱们整个国家所有民族的宝贝。您居然自己个一直就跟肚里存着,也不使出来?哎,我都替全国人民心疼啊……” “张大勺”听了则哈哈大笑。“你这小子,就三点好处,一是识货,二是大方,三是嘴甜。不过,顾问费就算了,咱俩真不用提钱。” “我有我的章本。既然答应了帮你,我就不会半途把你搁下,怎么也得看你把饭庄子立起来才行。你只管招呼,我心里定着砣呢。只要你听劝,肯按我说的去做,那在菜上,我就保你压过那两家去。” “行啦,你也甭劝我了。什么时候你赚了钱,再考虑我。别看当初我要房租不跟你客气,可那会儿不是咱们没交情嘛。我这把子岁数的人了,钱不钱的已经不在意了。何况我现在每月的工资和房租也不少了,足够我开销的。要那么多钱,也是迟累。” “其实啊,能借着你办的饭庄,我再见到正宗的宫廷御膳重现于世,对我这老头子更有意义。也不怕你笑话,人活一生到了人生末路,总想留下点什么。过去死守着不外传的东西,这时候就没那么金贵了。反倒还害怕留不下来呢。你遇见我是缘分,我也是这么看你的。这就叫机缘巧合啊……” 宁卫民感动极了,但也说不出什么来了。 不为别的,人家就是不图钱,这已经不是他所能理解的范畴了。 一时半晌的,他真想不出该怎么谢了。 拿回菜单的这天晚上,是他相当激动的一夜。 光琢磨这些菜的妙处,就足够让他闹心得睡不着觉了。 如果说在办这个饭庄之前,他还对菜品存有担心,曾经视为是自己最大的弱项的话。 那么现在这种想法完全颠倒过来了。 他反而隐隐期待着,能见真章的日子能尽快到来,在菜品上和另外两家一较高下。 正文 第四百九十六章 屠龙宝刀 什么叫好人中的好人? 那就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的人。 什么人才是真心想帮你的人? 那就是主动扶你上马,还要再送你一程的人。 “张大勺”就是这样的人,别看性情乖张,可那是对他看不上眼的人。 真要对了脾气,他答应的事儿,绝对给你能办得滴水不漏。 就这老爷子,不但给了宁卫民两样独门的赚钱法宝,把什么才是真正的宫廷菜给他全讲明白了,独具特色的宫廷菜单也给他鼓捣出来了。 最后,甚至还不惜搭上自己的人情面子,把能做这些菜的人,会做这些菜的人给宁卫民找着了。 老爷子介绍给宁卫民的厨师一共是三位。 头一位就是他在“北极熊”的同事,职工大食堂拿一级工资的正职炊事长,五十来岁的庞增泰庞师傅。 别看这位庞师傅出身是“口子厨”,师承“榄杆市口子孟”。 五七年公私合营后转业的正式工作又是干大食堂的,可他并非只会做应付红白喜事的粗糙菜。 重要的是,这次广告业务试水,是一次以小见大、尤为有益的尝试。 这对日后他开展其他的商业活动,肯定是很有帮助的一次经验。 他通过这件事,可以亲身体验一下这年头广告与商业营销直接的关系。 也就能知道自己在这个时代能力究竟有多大。 看看是否有自己应付不了的情况,找到自身的不足。 更何况真办成了,收益也是巨大的,就能遂了他的心愿。 要不试这么一次,他又怎么可能甘心呢? 总之,既然广告协议已经签订,那顺理成章,下面就进入真正的实际操作阶段了。 这一方面是宁卫民抓紧时间,按照广告上的技术条目,编写具体的技术内容。 另一方面,就是他联系古四儿,去商量出售技术的代价,打算先捞回成本再说。 写东西很好办,全是宁卫民肚子里现成的玩意。 这又不是写小说,用不着润色,只要条理清楚,意思准确就行。 而且白天夜里,宁卫民都有大把时间爬稿子。 一天写完,一天修订整理,轻轻松松的事儿。 写完了就是汇编成册,该批量生产了。 这事儿也容易。 宁卫民不用铅字印刷,用油印,就是学校印卷子的那种土办法。 他自己只不过再花一晚的时间用蜡纸刻了版。 晚上借用单位的设备,用公家的纸张油墨,很容易就印出了一百份教材。 而恰好也是这个时候,古四儿那边有信儿了,他带着俩哥们儿如约来接洽,成了最早领走教材的仨顾客。 不过交易过程也出了点儿小岔子。 最终成交的价儿并不是当初说好的三百块,而是二百六。 之所以会如此,是那古四儿带来的另外俩鱼贩子耍鸡贼,临时变卦。 他们大概是吃准了宁卫民急需用钱,一时又难找其他人。 非要先掏一半的钱把方子拿走,试验成功了,才肯付剩下的一半。 这明显就是想打五折,要变相赖账的手段啊。 可这三百一下就变一百五了,宁卫民哪儿能干啊?于是一口回绝。 古四儿似乎也并没想到会有这出戏码。 愕然之间,面对宁卫民责问的眼神,他觉得很有点挂不住脸儿,帮着宁卫民据理力争。 可即使如此,毕竟难抵财帛动人心。 五十块钱,那已经是一个月工资啦! 跟着古四儿来的那俩小子,眼界就这么大,其他的都不顾了。 做出不成就拉倒打算破罐破摔的姿态。 说他们肯掏五十,还是因为古四儿担保呢。 毕竟没亲眼所见,谁能完全相信。 还说这钱不是不给,是日后再给。 话里话外埋怨古四儿胳膊肘往外拐,帮理不帮亲。 一席话下来,反倒弄得古四儿张口结舌,有点下不来台。 宁卫民却是越听越烦。 他琢磨了一下,觉得只要能收回广告上的成本就算立于不败之地了。 多几十块钱少几十块钱也没什么必要。 也就懒得置这个闲气,跟他们斗这个智了。 于是直接划出了最后的底价,那就是同意打个八折。 说他们兹要能马上掏二百四,方子就给他们,这是一口价,其余免谈。 而且借着这事儿把藏着的坑,也挑明了。 说自己保证这孵化神仙鱼的办法是真的。 只要按着方子来,孵化不了他负责。 可既然是贱卖,就别怪他后面再把孵化办法卖其他的人,弥补损失。 还说古四儿他们同样也可以往外卖方子,谁卖得出去,就算谁的本事。 连古四儿在内,这仨人对宁卫民打算继续把孵化办法再卖别人这一点,都没太当回事。 看来他们谁都明白,这样的事儿是必然会发生的。 大概也挺自负,自己的关系网不是宁卫民能轻易触碰得到的。 但八折的价钱却真让那俩小子动心了。 他们还是知道神仙鱼孵化办法的真正价值的,要不然也不会跟着古四儿来了。 就这样,经过了漫天要价,就地还钱。 那俩小子见好就收,最终和宁卫民以在心里互道一声傻波依的方式,达成了交易。 值得一提的,倒是宁卫民没想到,古四儿还真不是假局气。 他和另外俩小子不一样,做人还算讲究,该给多少钱给多少钱,照样掏了一百。 等拿到教材之后,甚至没搭理那俩鱼贩子就率先走了。 从这明明可以省钱,却偏偏不要,又有点像划清界限的负气之举上看。 宁卫民愿意相信,古四儿对这变故确实不知情,这人看来还是可以再打交道的。 就这样,又过了三四天。 当9月8日,宁卫民在最新的一本《现代青年》上,看到自己那则广告刊登出来时。 他其实已经把两期广告的本钱完全回收了。 剩下的就是等着看看,这试水之举能带回来多少效益了。 坦白说,尽管《现代青年》编辑部还挺不错的。 主动给他的广告增加了一个《大西洋底的人》男主角麦克哈里斯的遨游海底的线描配图。 和他那个“大西洋底的鱼”为噱头的广告标题,搭配起来相得益彰,看着效果十分夺人眼球。 可连着五六天,竟然都没等到一封信。 在这个过程里,宁卫民还真有点忐忑,心里没底了。 他心里情不自禁的开始琢磨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 什么杂志实际销量是不是太低了,是不是五元的价钱或许订高了,是不是自己把这年头的人想得太单纯了,是不是自己的地址不该留自己家啊,看着不像办公地…… 总之,越盼来信越没有,一切的疑点都成为他忧虑的来源。 关键的转折来自于第七天。 9月14日,院儿里来了件大喜事儿,这天是周末。 早上八点,当罗家的大儿子陪着自己媳妇,抱着新生儿,走进扇儿胡同2号院的时候,全院的人几乎都迎出来了。 结婚七年,七年才抱上孩子,不容易。 这说起来,和一场抗战的胜利也差不离儿了。 当了爷爷的罗师傅乐得屁颠屁颠的,比涨一级工资都兴奋。 他一边拦住大儿子和媳妇儿站在当院儿里看婴儿,一边向全院居民大声宣告。 “到家喽,到家喽,我们家的大孙子到家喽。” 升格儿为奶奶的罗大婶儿跟着就从大儿媳妇手里把孙子抢了过来。 她抱着孩子,也高兴得不知怎么显摆了。 掀开一道小缝儿边大妈看,看他们的大孙子小鼻梁多高。 跟着又给米婶儿看,看他们的大孙子小脸蛋多周正。 米晓卉这丫头嘴里是真没把门的,嘀咕了一句。 “眼小了点儿。” 刚说完,后脑勺就挨了她妈一巴掌。 罗大婶倒也不介意,笑呵呵的反倒解释上了。 “不小,月科的孩子,还没睁开哪,小猫儿小狗儿没离窝也不睁眼不是?” 跟着就彻底沉浸在孩子脸上,满有兴致地说,“瞧这小脖子,几道圈儿,小胳膊腿儿,那叫有劲儿,骨立着哪!我们孙子结实,大夫说了,还得科学喂养哪,各种营养都得跟上……” 宁卫民也会凑趣儿,净捡好听的说,反正不要钱不是。 “长相这么端正,绝对是福相。您得起个好名字,好好培养吧,这可是咱们未来的国家栋梁哪,真要成了名留青史的人才,咱们整个院儿都跟着面上有光呢。” 这话说的全院儿都乐了,在罗大婶儿连声称是中,罗家一家子都笑成了向阳花儿。 结果就是这么巧,这时候,邮差也来了。 这位见院儿门口这么多人,也不进去,直接叫一嗓子。 “2号院,有信啊。宁卫民,宁卫民……” “哎哎,人在,人在哪!” 或许真是口下有德之故,宁卫民居然一次性的拿到了两封信。 一封是津门来的,一封是廊坊。 他再顾不上看罗家的热闹了,赶紧回了自己屋儿。 极为兴奋地偷摸一撕开信,果不其然,生意总算开张了。 信封里面除了要求回寄技术资料的两封信,还夹着十元钱。 正文 第四百九十七章 改良 人是要讲良心的。 “张大勺”对宁卫民事业,帮助太大了。 别说除了刚开始送去的那点东西,老爷子一分钱都没再拿过。 就说在这事儿上耗费的心力,搭上的人情。 哪怕是当爹的对自己亲儿子,也不过如此了吧? 人非草木,宁卫民心里能过意得去吗? 他这人,爱算计是爱算计,能算计是能算计。 可占便宜分占谁的,该怎么占。 他向来只对想算计他的人才能下得去手。 对自己真正报以善意的人,反而干不出这样的事儿来 这就是他的道德底线,否则是没办法保持心灵的安宁与平静的。 不过话说回来,哪怕他再想做出适当的回报,目前也是真的没办法去好好琢磨这件事了。 因为随着沪海运动员朱建华在京城举行的第五届全运会预选赛中跃过2.37米的高度,刷新男子跳高世界纪录。 随着国家电视台在《新闻联播》以头条的形式,报道了我国长江上首次建成大型水力发电站——葛洲坝二江水电站的消息。 随着炎热暑热里,一部名为《话说长江》的电视系列片,创造了万人空巷的收视奇迹。 天坛北路87号的装修工程也开始临近的最后收尾阶段。 于是开业的相关工作又变成了必须安排好的当务之急,太多的事项需要他来拍板定夺了。 何况怎么跟上头哭着要贷款,怎么去打广告,为饭庄拉来稳且持续的客源,也是他眼下同样必须着手进行的要务。 宁卫民没请成客。 这事儿当然不能这么算了啊,免不了日后还得再行补请。 可说起来还绝了。 在蓝岚的身上,宁卫民始终也没能用金钱达成他所期待的那种心理平衡。 因为蓝岚虽然是孩子心性,爱玩爱笑。 她爱看电影、看戏,还爱滑冰、逛公园,爱吃冰淇淋雪糕瓜子话梅巧克力等各种小食品。 而且她还想起一出是一出,说干什么就干什么,毫无计划性可言。 和她在一起,总让宁卫民有一种被动青春洋溢,疲于应付的无奈。 可与此同时,蓝岚身上还另有一种固有执着,却又是让宁卫民更为意外,不能不赞赏的。 那就是蓝岚半点也没有安心花男人钱的想法。 这姑娘不但讲究有来有往,还大方的要命,少见的爽快。 可与此同时,蓝岚身上还另有一种固有执着,却又是让宁卫民更为意外,不能不赞赏的。 那就是蓝岚半点也没有安心花男人钱的想法。 这姑娘不但讲究有来有往,还大方的要命,少见的爽快。 俩人吃的喝的玩的,她同样大把地往外掏钱。 特别是她开工资时,往外掏钱你都抢不过她。 甚至六月底的时候,宁卫民开玩笑,假装说自己遇到了难处,急需用钱。 哪怕工资花得差不多了,蓝岚也说不要紧,非要回家去要,说她妈手里有钱。 这样一个的姑娘,让人怎么评价才合适呢? 好是真好啊! 可这丫头却全无半点心机,对人毫不设防,实在太好懵骗了。 宁卫民觉着自己要是她亲哥,保准儿能为这个妹子愁死,一辈子都得担心她遇人不淑的问题。 当然,宁卫民也不得不因此怀疑起蓝岚的家庭环境来。 因为普通老百姓家庭里,是不会长出这样不知世事艰难,花钱这么不在乎的姑娘来的。 果不其然,一问蓝岚就说了,她对此并无意隐瞒。 她告诉宁卫民,自己的父母其实都是高级知识分子。 父亲是搞古建营造学的教授,母亲在区里文保局工作。 因此她的父亲也兼任文保局的古建顾问,曾经负责过不少次天坛、前门等处的修复工程。 而且她居然还真有个哥哥,就在区服务局上班。 至于这丫头这样的家庭背景,为什么会在废品站上班,全是跟家里赌气所致。 蓝岚声称自己不是念书的料,可父母非逼着她考大学。 不许她看电视,不许她出去玩,天天放学就得回家念书,把她逼得简直要疯掉。 于是毕业时高考差三分落了榜,她就死活也不愿意再考了,非要去上班不可。 她要自由,要自己决定自己的人生。 自然无需多言,她的选择,把父母气了个半死。 她的固执也是九头牛也拉不回的。 爹妈说她没文化只能捡破烂,她说捡破烂就捡破烂。 就这样,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她。 父母一怒之下,还真就把她弄来废品站上班了。 可不幸的是,她自己现在也有点后悔了。 原本她觉着上班比上学有意思,就没人管了,就想干什么干什么了。 但很快就发现,其实这个班儿上着更没意思。 天天跟废铜烂铁,费旧报纸杂志打交道,脏乎乎的,能有什么意思啊? 说出去也不体面。 还多亏父母托了人照顾她,废品站的站长对她像自己闺女一样,从不让她干力气活。 否则,她在废品站连一礼拜都待不住。 而单位的同事们,除了一帮岁数挺大的人,就是返城回来的知青。 像她这样的应届高中生只有她一个。 生活年龄差距过大,生活经历也天差地别。 别人天天聊得是怎么居家过日子,研究的是柴米油盐酱醋茶。 讨论的是怎么省钱,怎么照顾家里老的小的,怎么打家具刷房子,怎么用劳保手套织线衣。 谁都把她当成孩子,她根本没有人可以当成朋友一样平等聊天的。 但让她更没想到的是,就连她原本生活里的人际圈子也脱轨了。 她同样成了游离于其他人之外的个体。 不为别的,就因为她是“育才”的学生,上的是区重点。 班里那些同学可没她这么悠闲,也没她这么潇洒和想得开。 除了考上大学的,其他人都在继续备考。 她找原先的好朋友去看电影,去公园,没一个人理会她,都是推脱。 那些同学的家长们也个个防贼似的防着她,生怕她影了自己孩子的学业…… 当时说到这儿的时候,蓝岚已经委屈得不行了。 不但嘴撅起来了,连说话声儿都哽咽了。 但宁卫民却不由自主哈哈大笑起来,一点同情的意思都没有。 “我听明白了,你这属于自讨苦吃啊。你不听老人言,现在觉得进退两难了,又不好意思承认自己的错误是不是?你要听我的劝,就好好跟你父母谈谈,还是早点改邪归正的好……” 这话立刻让蓝岚吃惊的睁大了眼睛,随后则流露出失望的神色。 “你……你也劝我听他们的?我还以为你会支持我呢。” “你看你,活得多么自由,多么快乐,多么自我……” “我真是不明白,难道我唯一的出路,就是去念书考大学吗?” “即使考上了,又有什么意思?今后像我爸我妈那样过日子,也活着太累了。太枯燥,太乏味了。” 没想到宁卫民却摇摇头,完全不认可她的痛苦。 “你这话我可不赞成。人这辈子活着,所有的事情几乎都是这样的,没有纯粹的好,也没有纯粹的不好。只能是衡量,去做个人所认为的最优选择。” “可做选择,其实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需要见识,需要眼界,才能做出正确的选择。甚至需要经济基础,家庭支持,才能真正去实施你的选择。” “就拿你来说吧,正因为对社会了解不够,才做了错误的选择。可即使这个选择,能够实施,也是靠你的家庭帮忙。你应该知道,现在多少人待业。别人求而不得的东西,你轻易就到手了。还这就是你的家庭给你的助力。” “说实话,你的人生起点够高的了。你犯错,还有你的家庭给你兜着,你生在这个家里,才会有机会重新做选择,这都是别人可望不可及的幸运。你应该珍惜才对。” “你千万别和我比,我是个没爹没妈的孩子,从来都不容易,从来也没有你这样多的选择余地。你不会知道我为了生存,干过多少违心的事儿,多么艰难的事儿。” “你只看见我笑了,却辨识不出我的笑或许是假的,笑里又隐藏着多少苦。你羡慕我自由、自我,我还羡慕你有爹妈管着,父母关心……” 宁卫民的话,瞬间就让蓝岚安静了,她自己也不能不承认。 “其实我知道,自己比起许多人已经够幸运的了。这么不知足,好像有点身在福中不知福,倍儿矫情……” 但孩子终究是孩子。很快,不服气和不甘心,便又浮现了出来。 “可追求幸福是人的本能啊,难道不是吗?难道我想要更好的生活有错吗?我也没那么不切实际啊。只不过希望我自己的生活能再多一点诗意浪漫和自己做主的权利……” 宁卫民对此仍旧置之一笑。 “这没问题。你这么想很正常。可你不能太心急了,人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儿,需要步步为营,不能拔苗助长。” “人生可是个大问题,世上无数的学者、智者、哲学家都搞不清楚这个问题。你凭什么认为你现在就能搞懂?甚至比你的父母还懂?” “你觉得你父母限制你是为什么?就单纯为了让你按他们的意愿活吗?那他们也太累了。难道他们愿意这样管你一辈子不成?” “其实在我看来,那不过是他们为了保护你的未来,采取的必要措施而已。因为你上了大学,就能看到更广阔的世界。才有可能知道自己真心想要什么。” “你的父母只是不想让你的梦想受到限制而已,他们希望你能拥有更多的选择权利和保证自己未来的能力。” 这些话可是彻底把蓝岚触动了,她完全就没有想过这些。 “可是……可是……” 宁卫民再次打断她,后面的话继续突破她的认知。 “没有什么可是。人活着总有一些责任是要付的。就像你的父母要为你前程负责,你也有义务让父母对你放心。” “我告诉你,自由确实是好东西,可这么好的家人更弥足珍贵。等你长大了,你就会发现只有血缘亲人,才是真正全心全意为你考虑的人。你别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不知多少人羡慕你的家庭,你的父母。” “小丫头,我知道,你明明已经后悔了,就是面子上下不来是吧?跟自己爹妈你还计较这些?我敢说只要你回头,你父母肯定不计前嫌,欣喜若狂。” “还有,我真得劝你一句,不要以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不要以为你会永远年轻,不要认为今后只有好运陪着你。不要以为你的父母亲人永远会永远替你操心,他们也会老的,他们也会有需要你照顾的一天。” “甚至更糟糕的厄运都有可能的。包括亲人去世、车祸残废、身患绝症、寄人篱下、漂泊异乡、遇人不淑……听起来很吓人是吗?但都是真的,这就是生活。” “我不否认,为了考大学念书是相当枯燥的。可和这些我说的情况比起来,是不是就不算什么了?” “听我的,再好好玩儿俩月,等到开学你就重新回去念书吧。到时候别忘了,用你的工资给父母买点东西。他们不但不会再生你的气,还会感到高兴的。” “相信我,你的人生里或许只有现在是最能安心的了。好好珍惜你现在的一切吧,别让自己的时间糊里糊涂的浪费掉,错失真正能把握自己命运的机会。” 蓝岚带着黯然的神色,半晌无语。 宁卫民的话她连消化都来不及,根本无法反驳。 最后,也只有为成人世界的沉重和无趣深深的叹气。 “我真不敢相信,这些话会是你说的。你……你跟我说的这些,简直……简直比我爸我妈还……” “比你爸妈还老气横秋,还更像你的长辈?” 宁卫民轻轻一笑,又恢复了大言不惭,吊儿郎当的德行。 “那你以后就叫我叔叔吧。怎么样?小侄女儿,叫一声,叔叔就给你买酸奶喝。” 毫无疑问,这般挑衅,结果自然是蓝岚不为利诱,当场以“呸”回应。 正文 第四百九十八章 移动钱包 小魏和小孟的话听来似乎很有些蹊跷。 无论料器葡萄还是仿生瓷,这不是第一天刚上架的新货吗?谁还能预定啊? 何况交了钱还不拿走?这不傻吗? 可其实解释清楚这件事的始末究竟还是很简单的。 敢情这天的上午十点左右,一对英国夫妇在翻译的陪伴下来逛了斋宫的商店。 一下就看中了店里的绢人、料器葡萄和仿生瓷,对这几种新上的民族工艺品爱不释手。 经过反复挑选,他们选定了六个大号的京剧绢人,四个料器葡萄摆件,以及四五件仿生瓷,大概总价是一千六百元外汇券的商品。 可随后怎么带走又成了问题。 陪伴他们的翻译是个女性,三个人要拿走这些仿生瓷和绢人倒是不难,可那四个料器葡萄却实在不便携带。 要知道,这东西体积本身就相当于一个大鞋盒子。 如果加上外包装就更大了,而且关键是怕摔怕碰啊。 这么精贵的东西要一个不小心掉地上,那就全完蛋了。 再说了,这对英国夫妇身上的钱,满打满算也就差不多刚够付清这些商品的。 如果在这儿把钱都花了,恐怕连付午饭钱都成问题了。 他们也就没办法继续愉快的游览计划了。 所以最终,英国夫妇就决定先买走绢人和仿生瓷。 至于那四个料器葡萄,他们只是支付了一百元外汇券当做定金。 说好等到明天来取货的时候,再支付其余部分。 应该说,这件事进行到这儿,还是一件很顺当,也很正常的大好事。 小魏和小孟只要把这两对料器葡萄给英国夫妇留住了就好。 但问题是,这天可是夏日里的一个周末啊。 而且上午又属于当天最凉快的时光,所以客人几乎一拨接一拨的来。 小魏和小孟根本没什么空闲,一直溜溜忙个不停。 哪怕到中午饭点了,她们连换着去吃饭都做不到。 也就彻底忘了应该把英国夫妇交付过定金的料器葡萄收到隔壁的库房去。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下午一点。 当气温高达三十三度,仿生瓷差不多卖光了,客人逐渐开始少了,她们才有暇去弄点吃的,抚慰自己饥肠辘辘的肠胃。 但偏偏就在小孟一个人看店,小魏去替俩人打饭的时候,京城国际旅行社的一个常来常往的导游,又带着一个十四人的日本旅行团进了店门。 好家伙! 就这团日本人,女比男多,大多还都是四十多岁的欧巴桑,那叫一个热闹啊。 她们见到如此有趣别致的工艺品,简直可以用炸庙来形容了。 说句实话,别看日本人最擅长的细节巧思,做工精细。 可要从传统美术工艺品制作上论,他们还差得老远。 这方面共和国的工匠艺人是没有敌手的。 光店里的草编昆虫的栩栩如生,京剧绢人的精细华美,就不是日本人能想象到的。 就更毋论料器葡萄栩栩如生中透出的高贵大气,和仿生瓷精美器型中体现出的奇思妙想了。 那么可想而知啊,近年来日本人经济一直在高速轨道上运行着,国民收入一年比一年高。 如今日本人均月工资,相当于一万零四百块人民币,挣得比美国人还多。 既然腰包里不差钱,见着这么些好东西,又有哪个人不想买回去一些摆在家里啊? 说白了,在那些日本太太的眼里,几百块人民币其实不过是一家人一顿饭的菜金而已。 这点钱还不够一件名牌洋装的开销呢。 于是自然而然,来自东洋的顾客,也就发生了群体性质的爆买。 草编昆虫,那都是十个八个的要! 绢人,也全是一对一对的拿! 店里的一切,对这些日本人来说,就跟不要钱白送似的。 只要符合眼缘,只要拿得动,带得走,他们就统统欣然买下。 而这其中,最饱受这些日本人青睐的品种,还就是刚上架的这些仿生瓷和料器葡萄。 要知道,日本的艺术文化,原本就脱胎于中华大地。 他们的陶瓷烧造历史只有五百来年,连一千三百八十度以上的高温烧制都做不到。 哪怕艺术瓷里,让他们最洋洋自得的“七宝烧”,那还是偷了景泰蓝的方子呢。 所以作为华夏艺术文明的重孙子辈儿,日本人根本就没法不对这些精美的仿生瓷和料器摆件心生喜爱和占有欲。 结果这十几个人竟然把店里的仅剩不多几件仿生瓷一抢而空,继而又争夺起了料器葡萄来。 那是绝不肯落于人后的慷慨解囊,好像买到就是赚,谁要是没买到就是血亏似的。 那不用说,别看乱,别看累。 可无论是忙的口感舌燥的小魏,还是打饭回来后赶紧帮忙,同样一身透汗的小孟。 又或是帮这个挑,帮那个选,最后还帮着拿,帮着带的旅行社导游,全都乐见于此。 不为别的,就因为在宁卫民指定的分配章程下。 斋宫和任何正式的、非正式的导游都是最亲密的合作伙伴,分配利益时还特别守规矩。 这对他们几个,都意味着丰厚的提成。 乱点怕什么?累点又算什么? 这些日本人花钱越多,他们的报酬也就越多,当然高兴了。 可恰巧就在这个日本团购物之后,小魏和小孟收拾他们搞乱的货架时发现,上午那英国夫妇订的四个料器居然少了俩。 原来就在刚才的混乱中,她们俩居然把英国人已经付过定金的商品,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卖给了日本人。 瞧瞧这个事儿,有多要命吧! 等明天那英国人来了,又拿什么给人家啊! 没的说,小魏和小孟第一时间想到的补救办法,就是去找斋宫其他处也在售卖料器葡萄的姑娘们串货。 可没想到,料器葡萄和仿生瓷受欢迎是普遍现象,其他的地方也把这两样都卖光了。 别的姑娘还正打算去找她们串货呢。 就这样,好事要变坏事,小魏和小孟都着了急,上了火。 她们都非常清楚,这件事就是错在她们。 明天只要英国人招来,那她们一准儿吃不了兜着走。 所以一直没工夫吃的午饭,这天算是彻底白打了,她们根本就没法下咽啊。 事到如今,她们也就指望着宁卫民来想方设法妥善解决问题了。 不能不主动摊牌,表示甘愿接受任何程度的惩罚,包括扣罚她们的提成。 “你们先别急,就缺两个料器葡萄摆件是吗?是单串的还是双串的,你们还记得吗?” “单串的是吧?好,那我马上去打电话去跟厂家联系一下,看看厂里还有没有新做好的。” “哎,你们俩怎么眼圈还红了?没这么大罪过啊。放心,问题应该不大。再说了,这只是你们无心之过……” 宁卫民看着俩一脸沮丧的姑娘,心里也不禁有些怜悯。 上一次是叶赫民,这一次是英国人。 这俩姑娘也不知怎么了,身上特别容易发生得罪顾客的麻烦事儿来。 “对了,店里的营业额,现在有统计吗?” 看着俩姑娘情绪别无好转,宁卫民也实在不知该怎么劝。 便顺口问了一句,希望可以借此转移下注意力。 没想到这个话题果然让两个姑娘精神一振。 “半个小时前统计过一次,宁经理,你恐怕都想不到生意有多好!” “一万五千五!到目前为止,今天一天的营业额,不但打破了咱们店日流水的记录,而且是过去的五倍多!” “这么多!” 宁卫民的确是有些震惊,哪怕他清楚料器葡萄和仿生瓷已经卖光,这部分就占了万把块钱。可却没想到居然还带动了其他产品销售额近似于翻倍的增长。 要按过去的正常情况来说,其实周日的销售额超不过三千的,京剧绢人和淘换来的那些二手货才是流水额的主要部分。 这也就等于是说,料器和仿生瓷,无疑还有涨价的空间呀! 那下一步该调高多少合适?两成,三成,还是五成? 而且要知道现在是1983年呀! 一个万元户还是很少见的年代! 以他那极低的进货成本运营成本,可以说如果产量跟得上,价格再调动一下。 这家仅仅三十平米的店铺,从此长期暴利,一天就能给他创造一万多的纯利,不是不可能的。 这真的是个奇迹! 尽管他是京城唯一掌握这些工艺品的人。 尽管这些工艺品的质地和档次确实高端。 尽管日本人就是这个年代的移动钱包,今后会在这里出现的越来越多,爆发出令人难以置信的消费能力…… 总之,尽管有很多理由支持宁卫民相信他脑中想象的情景,可他还是有些不敢置信。 一天一万,一年下来就是三百多万啊。 他甚至都不确定自己新开业的饭庄——天坛北路87号能否创造出这样的利润来? 他甚至可以叫嚣,只要日本人的经济泡沫不破裂,靠着这家商店销售料器和仿生瓷,他就能同时稳坐共和国首富和现金之王的位置! 而十年之后,当日本人的经济泡沫破烂,他也早已捞肥了,更无人能超越他! 不过震动归震动,宁卫民脑袋还是清醒的。 他马上就想到了由此而来的麻烦。 要知道,今天这个带日本团来购物的导游。 按照百分之十的提成比例,至少这一票就要拿走六七百元的回扣啊。 带这一个团几乎顶得上普通情况下的带十个团了。 所以他还不能高兴的太早了! 很显然,庞大的利益如何平衡又成了一个新的难题,他必须赶紧相处解决隐患的办法才行。 因为既然料器葡萄和仿生瓷销售出去这么容易,偏偏产量还不是很充足。 那么考虑到和他合作的旅行社导游为了得到和实现个人利益,努力争取回扣,已成为一个公开的事实。 他完全能够推断出,这些有限的商品,怕是很快就会成为让导游们人人向往,必然会彼此争抢份额的东西。 从经济学角度来看,从人性的角度来看,这都是存在合理性,无可厚非的一个事实。 那么到时候他又该如何去解决这种矛盾? 怎么才能够维护多数人的利益,用相对妥善的方式解决好呢? 一个不慎,恐怕就会因此得罪许多的人哪…… 甚至就连他们斋宫的职工,怕也会因此受到些不好的影响。 虽然他当初就为了防止岗位的油水差距太大,在斋宫内部主要实行大锅饭的提成分配制度。 可为了提高个人的积极性,还是会给销售冠军一些额外的奖励政策。 显然,如今料器葡萄和仿生瓷,远比其他任何一样工艺品都更容易创造出销售额来。 难免斋宫内部商店的职位又会惹得姑娘们相互羡慕嫉妒外加竞争。 指望这些小丫头能懂得“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的道理,自觉保持住斋宫现有的和谐工作氛围不便,恐怕不太现实。 宁卫民正骤紧眉头的思索着,这时内部商店的店面又被人从外面拉开了。 随着一个调侃的声音响了起来,一个绝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走了进来。 “宁经理啊宁经理,可算找着你了。你果然在这儿呢,可太不够意思啦,我今天才知道,你这么喜欢吃独食,在这里藏着这么多秘密武器啊!” 宁卫民的眼睛骤然睁大了一下,很有些出乎意料。 因为来人是天坛公园的一位熟人——大老刘。 也是管景点门票和小卖部的主要负责人——刘主任。 “哟,刘主任,您还真把我说糊涂了!我这有什么秘密武器啊?我又吃什么独食了啊?难道我们的咖啡厅给您交的账出问题了?这月利润比上月少了?您应该了解我啊,我可不是……” “嗨,不是不是,我可不是为你那咖啡厅分账的事儿来找你的。” 刘主任呵呵而笑,“我都站在这里了,你还跟我耍花腔啊?年轻人,不厚道啊你……” 眼看着刘主任一点点扫量着货架,然后眼睛一亮,几步走到了仅剩下的两个料器葡萄前,喜滋滋的拿起来一个端详。 宁卫民明白点了。 “刘主任,你是为这个来的?嗨,你要喜欢,回头我送你一个。不过这个你可不能拿走啊,都收了人家定金了,明天就得让人拿走。这我们还缺俩呢,我还得再想办法给人家凑去呢……” “那好,既然要凑,你就再给我凑个三百个吧?”刘主任把料器放下了,可口中直言却更惊人。 “不是,您什么意思?三百个?不行不行,我可弄不来……” “没劲了吧?你就自己躲在这儿发洋财啊?我要不是今天去悦雅堂的老何聊天,我都不知道你小子这么大本事,在你这一亩三分地又弄出这么一生意兴隆的工艺品商店来。专挣外国钱啊。一直就大把大把的捞钞票呢。” 刘主任砸砸嘴,半开玩笑半当真的又说,“我可不管啊,咱们就得见面分一半。反正我们园方的商店营业额上不去,上面让我想办法,我就只能找你来。你是愿意大家一块发财呢,你好我好大家呢,还是等我把你店关了,咱们大伙干脆谁都别好?” “哎,我可告诉你,你还别以为你交了租金,又跟我们办那个合资饭庄,你就可以在斋宫里随便折腾了。一码归一码,你要不够意思,袖手旁观,我就不让你开这个商店。咱们可是有协议的,你们公司租这里就是做陈列馆,不做商业用途……” 而这样有些不讲理的威胁,反而招得宁卫民笑了。 因为如此的豪言壮语,当然不会是这位刘主任的心里话。 “我现在才闹明白,您找我干嘛来了。您需要提高咱们公园方面商业经营的业绩是不是?合作没问题啊。可我也得把实话告诉您,这料器三百个一时我还真拿不出。不瞒您说,这东西生产很费劲,没那么高的产量……” 正文 第四百九十九章 分配模式 尽管料器葡萄的生产是一个需要十几道工序,很缓慢,很精细的过程。 但东花市街道的生产社毕竟已经把摊子撑起来了,还成功出品了一批合格的产品。 这就说明生产已经上了轨道。 那么宁卫民作为生产社的实际出资人,以及买断了所有产品的唯一客户。 要求生产社的职工们临时加加班,用现成的东西赶出两个急用的产品来救场,也就不是什么难事。 更何况凭借初战告捷的市场反应,宁卫民对高端工艺品的市场前景愈发看好。 在要求生产社职工们加班的同时,他还底气十足的宣称会继续支持街道招工扩大生产规模。 并且还给当下每个职工按正式工和学徒的区别发了二十元、十元不等的奖金,以作鼓励。 于是乎,生产社的职工们就更无怨言了。 反而被他煽乎的热血澎湃,斗志昂扬。 无不认为来自外企的新后台果然财大气粗,资金雄厚。 生产社应该不会重蹈覆辙,轻易倒下了。 所以英国夫妇的问题还真不是什么紧要的问题,小魏和小孟的工作纰漏,很容易就被弥补上了。 真正的问题,反倒是一鸣惊人的料器和仿生瓷的丰厚利润上,宁卫民应当如何面对新的局面,协调与均衡各方各面利益需求。 不用怀疑,首先明确的一点是,懂得利益与人分享是一个商人必须具有的素质。 “我……我呀……” 待尴尬平歇,宁卫民擦擦脑门的汗,才又说道。 “其实啊,我跟你面前提钱的事儿,没别的意思。就是觉着有好处,我不该一人独吞。觉着你帮我这么大的忙,理应咱们有福同享,我才不亏心。” “可是呢,我一没想到,我那投机倒把的鱼腥味会熏着你。二是没想到这事儿还会这么巧。咱们出去竟然还被罗婶儿和玉娟嫂子撞上了。” “都赖我呀,整个一大俗人,除了钱想不到可以谢你的东西了。怪我办事没脑子,考虑太不周到了。社会上现在不都在说那句话吗?叫‘吃了没文化的亏’,我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我知道,这个事儿罗婶儿和玉娟嫂子看见了,恐怕得往歪了想,也许她们还会背后瞎说道,这些肯定让你很尴尬。而且万一将来让你的未婚夫知道,弄不好还破坏你们的感情呢。” “我同样也明白,为了避嫌,你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和我保持距离,尽量冷处理了。是不是?还有,我更知道你的为人。别看生气时你看着挺凶,但其实特善于替人着想,品质是相当地高尚。刀子嘴豆腐心都不能形容你,你简直就跟菩萨一样,那叫慧而有情。” 宁卫民还就有这点本事。 不管他怀揣什么目的,琢磨什么事,话又有多么夸张。 反正只要从他嘴里说出来,总有那么股子诚恳劲儿。 让人听着都感动,都觉得是他善解人意,在为你着想。 于是电话那头,米晓冉便绷不住乐了。 “你可真够能瞎说的!什么未婚夫啊?什么菩萨啊?还以死谢罪?你也太夸张了!” 只是话虽然是嗔怪的话,但从她逐渐开朗饱含笑意的语气里,宁卫民却完全能够确定,对方已经原谅了自己。 为此,他也就更卖力的发挥了起来。 “真的真的,我宁卫民生是一言九鼎的人,死是千金一诺的鬼!如有虚言,天诛地灭!” 这一下,弄得跟发毒誓似的,米晓冉那头更是乐不可支了。 “你怎么越说越没边了。什么人啊鬼的?哎,我说你也说点实际的,你到底想怎么挽回恶劣影响?别光说不练啊……” “这……这个暂时嘛,我还没考虑成熟。不过有一点我已经想好了,那就是怎么能让你疏散心理压力。” 宁卫民假模三道的踌躇了一下,随后继续他荒诞不经的建议。 “据说,摔东西这种办法很管用,唯一的副作用就是也会同样增加一些经济压力。你看这样怎么样?我买一箱子玻璃杯去,咱找个地儿,你好好(卒瓦)上一通,你就把杯子当我,先出出火怎么样……” 偏偏大多数姑娘还就吃这套。 虽然听了,嘴里会说“讨厌”,但心里肯定不是这么想的。 像米晓冉,就几乎要笑得肚子疼了。 “去你的,你这什么招儿啊。我才不干呢……” “你怕累啊?那不要紧。我还有一辙,咱就吃冷饮。我买一桶冰激凌给你怎么样?想怎么吃怎么吃,败火……” 就这么着,随着持续不断的说笑,一场风波,总算在宁卫民卖力的游说下平息了。 至于这通电话,那时间可长了,足足打了得有三毛钱的。 如果不是这年头电话线路的交换机还很原始,导致电话线路中断,那横是得奔四毛去了。 可还别说,即便如此,米晓冉花这钱也没半点不乐意的。 反而是满面含笑交的钱,美得就跟听了场相声大会似的。 甚至从她明媚的表情中,和刚才的对话语气里,连4号院负责看电话的球子妈都误会了。 临收钱的时候,这小老太太乐不津儿把一张胖脸凑过去,神秘兮兮地问米晓冉。 “闺女?怎么着?这是男朋友的电话啊?是不是刚吵完架,上赶着求你,这又和好了?哎,咱大姑娘家,就得拿捏着点,那小伙子才围着你转悠呢……” 这话让米晓冉登时脸儿一红,赶紧急切的否认。 “不是不是……哎呀,大妈,我哪儿有男朋友啊。瞧您。这都说得什么呀?是我表哥……” 而球子妈俩眼珠子瞪得圆溜溜的,满脸的神色都是不相信。 “表哥?哦?是吗?” 米晓冉再次脸泛桃花,扭身儿跑了。 于是直到米晓冉背影消失在眼前,这球子妈还没结没完的撇嘴呢。 “切,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傻丫头一个。还想懵我?大妈我也是过来人……” 跟着,老太太摇着脑袋一转身,把屋里话匣子给调大了。 说来也不知怎么那么寸,这电台里也正放京剧《西厢记》呢。 而且还是小红娘的西皮流水。 这戏词儿也是绝对应景儿啊。 “这兄妹本是夫人话,只怨张生一度念差。” “说什么待月西厢下,乱猜诗谜学偷花。” “果然是胆量比天大,夤夜深入闺阁家。” “若打官司当贼拿,板子打、夹棍夹、游街示众还带枷。” “姑念无知初犯法,看奴的薄面你就饶恕了他……” 与此同时,电话的另一头。 宁卫民大大伸了个懒腰,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却发出了颇为自恋的感慨。 “唉,总算没白费吐沫,给个臭丫头哄好了。我怎么就这么有才,这么能说呢?呵呵,爷的肚儿,那就是杂货铺儿啊……” 不过也真不能怪他嘚瑟,谁让他目的全实现了呢。 米晓冉不但对他前嫌尽释,而且告诉他答应的事儿不变,这就让他吃了定心丸了。 想了想,他认为问题已经解决,完全可以通知杂志社那边换新地址了。 而紧跟着,完全出于本性,又一琢磨,更大的贪婪心起。 他觉着既然这事儿已经证明有效,那干嘛不试试加大投入,去扩大战果呢? 当然,没必要在《现代青年》换底封啊。 可干嘛不再多找几家杂志社试试呢? 以前他是万事开头难,没人做过这样的广告,任何编辑部恐怕都有顾虑。 可现在不同了,已经有了《现代青年》刊登的广告做样板,又没产生不良后果。 相信那些杂志也会少了许多顾虑。 对,对,反正都是玩儿,干脆就往大了去玩儿。 真要是再跑下其他家来,索性就在重文门旅馆包间房好了。 按那些抗日老电影里汉奸的话来说,恐怕日后,那就是金票大大滴啊。 重要的是时间,千万不能等神仙鱼臭大街啊。 照他预计,这小生意顶多玩儿一年,也就赚不到什么钱了。 想到这里,宁卫民的眼睛越来越亮。 就好像看到了装着五块钱的信件,如浪潮一样滚滚而来。“我……我呀……” 待尴尬平歇,宁卫民擦擦脑门的汗,才又说道。 “其实啊,我跟你面前提钱的事儿,没别的意思。就是觉着有好处,我不该一人独吞。觉着你帮我这么大的忙,理应咱们有福同享,我才不亏心。” “可是呢,我一没想到,我那投机倒把的鱼腥味会熏着你。二是没想到这事儿还会这么巧。咱们出去竟然还被罗婶儿和玉娟嫂子撞上了。” “都赖我呀,整个一大俗人,除了钱想不到可以谢你的东西了。怪我办事没脑子,考虑太不周到了。社会上现在不都在说那句话吗?叫‘吃了没文化的亏’,我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我知道,这个事儿罗婶儿和玉娟嫂子看见了,恐怕得往歪了想,也许她们还会背后瞎说道,这些肯定让你很尴尬。而且万一将来让你的未婚夫知道,弄不好还破坏你们的感情呢。” “我同样也明白,为了避嫌,你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和我保持距离,尽量冷处理了。是不是?还有,我更知道你的为人。别看生气时你看着挺凶,但其实特善于替人着想,品质是相当地高尚。刀子嘴豆腐心都不能形容你,你简直就跟菩萨一样,那叫慧而有情。” “可越是这样,我越觉得自己的罪孽深重,对不住你呀。晓冉,你得相信我。有句话叫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不想当坏人,更不能坑了像你这样好心好意帮我的人。所以我一定极力挽回恶劣后果。我得给你正名,我得还你清白,否则我就以死谢罪……” 宁卫民还就有这点本事。 不管他怀揣什么目的,琢磨什么事,话又有多么夸张。 反正只要从他嘴里说出来,总有那么股子诚恳劲儿。 让人听着都感动,都觉得是他善解人意,在为你着想。 于是电话那头,米晓冉便绷不住乐了。 “你可真够能瞎说的!什么未婚夫啊?什么菩萨啊?还以死谢罪?你也太夸张了!” 只是话虽然是嗔怪的话,但从她逐渐开朗饱含笑意的语气里,宁卫民却完全能够确定,对方已经原谅了自己。 为此,他也就更卖力的发挥了起来。 “真的真的,我宁卫民生是一言九鼎的人,死是千金一诺的鬼!如有虚言,天诛地灭!” 这一下,弄得跟发毒誓似的,米晓冉那头更是乐不可支了。 “你怎么越说越没边了。什么人啊鬼的?哎,我说你也说点实际的,你到底想怎么挽回恶劣影响?别光说不练啊……” “这……这个暂时嘛,我还没考虑成熟。不过有一点我已经想好了,那就是怎么能让你疏散心理压力。” 宁卫民假模三道的踌躇了一下,随后继续他荒诞不经的建议。 “据说,摔东西这种办法很管用,唯一的副作用就是也会同样增加一些经济压力。你看这样怎么样?我买一箱子玻璃杯去,咱找个地儿,你好好(卒瓦)上一通,你就把杯子当我,先出出火怎么样……” 偏偏大多数姑娘还就吃这套。 虽然听了,嘴里会说“讨厌”,但心里肯定不是这么想的。 像米晓冉,就几乎要笑得肚子疼了。 “去你的,你这什么招儿啊。我才不干呢……” “你怕累啊?那不要紧。我还有一辙,咱就吃冷饮。我买一桶冰激凌给你怎么样?想怎么吃怎么吃,败火……” 就这么着,随着持续不断的说笑,一场风波,总算在宁卫民卖力的游说下平息了。 至于这通电话,那时间可长了,足足打了得有三毛钱的。 如果不是这年头电话线路的交换机还很原始,导致电话线路中断,那横是得奔四毛去了。 可还别说,即便如此,米晓冉花这钱也没半点不乐意的。 反而是满面含笑交的钱,美得就跟听了场相声大会似的。 甚至从她明媚的表情中,和刚才的对话语气里,连4号院负责看电话的球子妈都误会了。 临收钱的时候,这小老太太乐不津儿把一张胖脸凑过去,神秘兮兮地问米晓冉。 “闺女?怎么着?这是男朋友的电话啊?是不是刚吵完架,上赶着求你,这又和好了?哎,咱大姑娘家,就得拿捏着点,那小伙子才围着你转悠呢……” 这话让米晓冉登时脸儿一红,赶紧急切的否认。 “不是不是……哎呀,大妈,我哪儿有男朋友啊。瞧您。这都说得什么呀?是我表哥……” 而球子妈俩眼珠子瞪得圆溜溜的,满脸的神色都是不相信。 “表哥?哦?是吗?” 米晓冉再次脸泛桃花,扭身儿跑了。 于是直到米晓冉背影消失在眼前,这球子妈还没结没完的撇嘴呢。 “切,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傻丫头一个。还想懵我?大妈我也是过来人……” 跟着,老太太摇着脑袋一转身,把屋里话匣子给调大了。 说来也不知怎么那么寸,这电台里也正放京剧《西厢记》呢。 而且还是小红娘的西皮流水。 这戏词儿也是绝对应景儿啊。 “这兄妹本是夫人话,只怨张生一度念差。” “说什么待月西厢下,乱猜诗谜学偷花。” “果然是胆量比天大,夤夜深入闺阁家。” “若打官司当贼拿,板子打、夹棍夹、游街示众还带枷。” “姑念无知初犯法,看奴的薄面你就饶恕了他……” 与此同时,电话的另一头。 宁卫民大大伸了个懒腰,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却发出了颇为自恋的感慨。 “唉,总算没白费吐沫,给个臭丫头哄好了。我怎么就这么有才,这么能说呢?呵呵,爷的肚儿,那就是杂货铺儿啊……” 不过也真不能怪他嘚瑟,谁让他目的全实现了呢。 米晓冉不但对他前嫌尽释,而且告诉他答应的事儿不变,这就让他吃了定心丸了。 想了想,他认为问题已经解决,完全可以通知杂志社那边换新地址了。 而紧跟着,完全出于本性,又一琢磨,更大的贪婪心起。 他觉着既然这事儿已经证明有效,那干嘛不试试加大投入,去扩大战果呢? 当然,没必要在《现代青年》换底封啊。 可干嘛不再多找几家杂志社试试呢? 以前他是万事开头难,没人做过这样的广告,任何编辑部恐怕都有顾虑。 可现在不同了,已经有了《现代青年》刊登的广告做样板,又没产生不良后果。 相信那些杂志也会少了许多顾虑。 对,对,反正都是玩儿,干脆就往大了去玩儿。 真要是再跑下其他家来,索性就在重文门旅馆包间房好了。 按那些抗日老电影里汉奸的话来说,恐怕日后,那就是金票大大滴啊。 重要的是时间,千万不能等神仙鱼臭大街啊。 照他预计,这小生意顶多玩儿一年,也就赚不到什么钱了。 想到这里,宁卫民的眼睛越来越亮。 就好像看到了装着五块钱的信件,如浪潮一样滚滚而来。 正文 第五百章 埋伏圈 事实很快就证明了,宁卫民做出的这些决定,到底有多么的正确无误。 首先,当他所掌握的各种工艺品在天坛公园自营的五家旅游商店开始销售之后。 外国游客的购物热情,也随之呈现出与过去截然相反的状态。 很明显,这些新的工艺品十分讨异国旅客们欢心,在全园范畴得到的普遍证实。 于是很快,五家商店早已经冷到家的营业情况迅速就有了显著改观,终于有了炎炎夏日的热乎劲儿。 不用说,这种变化与那些从琉璃厂迁来,仍然只能靠真正的字画、古玩,文房四宝吸引外国人的几家文物商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尤其是一个星期之后,当五家商店大致营业数据送到大老刘的手里。 直观的盈利数据,更是让这位大主任不能不服气,难以自制的欣喜若狂。 说实话,他虽然也知道商店开始红火起来了,自己这步棋没走错,但也万万没想到能红火到这个地步。 要知道,出于慎重起见,他只让商店加了百分之十五的利润。 结果这么短短的几天,销售额居然接近十万,五家商店获利一万六。 尤其京城作为我国的政治文化中心,所要接待的旅客数目,肯定稳居全国之首。 所以自七十年代起,远比国家高层意识到需要兴办达到国际标准的豪华饭店更早。 守着京城火车站,占有地利之便的重文区,就开始大力促进区里旅馆行业发展,以此满足到京旅客的需要。 重文门旅馆就是由区政府出资兴建,为内宾旅客提供高标准接待条件的宾馆项目。 应该说,这个旅馆开办得相当成功。 自打开张营业以来,就宾客盈门,入住率一直保持着八成以上。 只可惜当时太缺乏对外部世界的了解。 几乎就没有人知道真正的高标准,应该是个什么样。 这样由领导拍板、集思广益、闭门造车出来的高级旅馆,很难打破当时固有思维模式,注重的只是硬件设施而已。 因此尽管重文门旅馆拥有沙发、软床、电扇、电视、电梯,已经达到这个年代人所共识的“现代化”标准了。 但在宁卫民的眼里,却仍旧难掩其经营策略落后,毫无管理经验可言的通病。 充其量是个大点的招待所罢了。 根本无法让他产生一点仰视感。 说白了,眼下重文门旅馆买卖兴隆,仅仅是仰仗于地理位置优越以及先知先觉的先发优势。 阿尔巴尼亚外宾点头表示否定,摇头表示肯定等等…… 这些统统都让久与外界隔绝、缺乏见识的年轻人听得惊奇万分。 偏偏与之相比,宁卫民的个人感受也差不多。这些统统都让久与外界隔绝、缺乏见识的年轻人听得惊奇万分。 偏偏与之相比,宁卫民的个人感受也差不多。 因为初来乍到的他,如果不是亲身体会,就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 这个年代无法尽数的国营旅馆特色,究竟有多么的匪夷所思。 比如说,重文门旅馆的每层楼都是一个模样的。 除了房号,根本没有明显的区别标志物。 每条走廊上对等均匀地对列着无数的房间,犹如一所中学的教学楼或是井然有序的兵营。 顾客只要忘记或是记错了房号,弄不好就得出“事故”。 虽然不至于像电影《虎口脱险》里的桥段那么夸张。 也难免会引发吱哇乱叫的慌乱和连声致歉的尴尬。 可这样的问题,就没有人愿意关注或是改变的,连提都没人提过。 不但任其长期存在着,反而乐于当成笑料闲谈。 再比如,重文门旅馆还会以大多数国人睡眠习惯来强行规范所有客人起居。 一到晚上九点,就默认为就寝准备时间。 餐厅打烊,锅炉房停止供应灌暖壶的热水。 还会由职工去一一关闭不必要的灯光。 弄得每个楼层的走廊都黯然无光,凄凉冷清。 甚至连这里夸耀的硬件,在设计上也有问题。 说是配套齐全的单间客房,却根本没有规划出独立的洗手间。 公共厕所被设计在楼道的尽头,沐浴则在另一头。 房、卫、浴是彻底分离的,生活上极不方便。 至于服务态度,就更是说一套做一套了。 虽然各部门职工常常要花费时间,参与各种大会小会,组织学习,听领导讲话。 可实际上,“优质服务”的口号从没落到实处,都停留在了口头上。 像拿前台的接待工作来说。 米晓冉带着宁卫民给顾客办入住手续。 根本无需殷勤,也没有微笑服务的必要。 只需一声不吭,低头给客人开票收钱即可。 充分显示出他们是刚强自豪,充满主人翁精神的一代。 还有退房前,旅馆也要先予查房,然后才会放行。 说起查房的服务员如何对待客人的,那就更恶劣了,简直如公安对待犯罪嫌疑人。 任你火急火燎想去赶火车,或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儿待办,也得老老实实等着。 服务员非将所有的用具都请点了一遍,连电视、电灯都得打开看看,才会允许客人离去。 客人还千万不能催,一催促更显得你心里有鬼。 服务员非得拖拖拉拉多耗你十分钟才算完。 更有甚之,许多职工连吵架都肆无忌惮,根本不在乎影响到客人的休息。 以至于频频发生睡梦中被客人被服务员吵醒,开门出来反而要给两个服务员劝架说合的情况。 当然,话说回来,这不怪别的,全是当年出行条件有限所决定的。 关键还是在于这个年代,出门在外的人太难了。 不但火车票难买,列车超员严重。 往往因为人生地不熟,旅客到了目的地,也很难找到条件合适的旅馆。 有时候赶上“外地旅客接待处”太忙,根本没法及时介绍旅馆。 任你什么身份,恐怕也得先安排你去睡一天大通铺再说。 因此对于一路鞍马劳顿的大多数旅客来说。 能不耽误工夫,不多走冤枉路,就找到这么舒服的地方休息,就已经欣喜无限,感谢苍天了。 如果真有谁还敢挑剔? 那也太不知足了。1978 年,我国的入境游客数量达到了一百八十多万。 这超过了前二十年我国接待外国游客数的总和。 1979 年,外宾数量更激增到了四百二十多万。 而这一年,京城只有七间涉外饭店,达到接待标准的只有一千个床位。 正是因此,国家高层才会在1979年火速引入了外资的三个试点项目来救急。 001 号是国航食品公司。 002 号和 003 号就是建国饭店和长城饭店。 当然,在政治挂帅的年代,因为各种政治需求和制度变更所带来的内地旅客高增长现象,显然出现得更早,增长幅度也更为迅猛。 尤其京城作为我国的政治文化中心,所要接待的旅客数目,肯定稳居全国之首。 所以自七十年代起,远比国家高层意识到需要兴办达到国际标准的豪华饭店更早。 守着京城火车站,占有地利之便的重文区,就开始大力促进区里旅馆行业发展,以此满足到京旅客的需要。 重文门旅馆就是由区政府出资兴建,为内宾旅客提供高标准接待条件的宾馆项目。 应该说,这个旅馆开办得相当成功。 自打开张营业以来,就宾客盈门,入住率一直保持着八成以上。 只可惜当时太缺乏对外部世界的了解。 几乎就没有人知道真正的高标准,应该是个什么样。 这样由领导拍板、集思广益、闭门造车出来的高级旅馆,很难打破当时固有思维模式,注重的只是硬件设施而已。 因此尽管重文门旅馆拥有沙发、软床、电扇、电视、电梯,已经达到这个年代人所共识的“现代化”标准了。 但在宁卫民的眼里,却仍旧难掩其经营策略落后,毫无管理经验可言的通病。 充其量是个大点的招待所罢了。 根本无法让他产生一点仰视感。 说白了,眼下重文门旅馆买卖兴隆,仅仅是仰仗于地理位置优越以及先知先觉的先发优势。 一旦等到大兴土木的年代到来。 或者是周边前门饭店、东方宾馆、民族饭店,内部设施完成了升级改造。 这里对内地旅客的吸引力必然直线下降。 而最有意思的一点恰恰在于,此时京城的外事饭店培训员工,正着重讲授外国风俗习惯、生活特点和禁忌。 什么英国、印度外宾喜欢喝被窝儿茶。 什么印度、印尼外宾因便后用左手洗,切忌用左手给其拿食物. 什么***教外宾不食猪肉。 什么信佛教外宾不与其握手,须双掌合十。 还有基督教外宾忌讳“十三”号。 阿尔巴尼亚外宾点头表示否定,摇头表示肯定等等…… 这些统统都让久与外界隔绝、缺乏见识的年轻人听得惊奇万分。 偏偏与之相比,宁卫民的个人感受也差不多。 因为初来乍到的他,如果不是亲身体会,就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 这个年代无法尽数的国营旅馆特色,究竟有多么的匪夷所思。 比如说,重文门旅馆的每层楼都是一个模样的。 除了房号,根本没有明显的区别标志物。 每条走廊上对等均匀地对列着无数的房间,犹如一所中学的教学楼或是井然有序的兵营。 顾客只要忘记或是记错了房号,弄不好就得出“事故”。 虽然不至于像电影《虎口脱险》里的桥段那么夸张。 也难免会引发吱哇乱叫的慌乱和连声致歉的尴尬。 可这样的问题,就没有人愿意关注或是改变的,连提都没人提过。 不但任其长期存在着,反而乐于当成笑料闲谈。 再比如,重文门旅馆还会以大多数国人睡眠习惯来强行规范所有客人起居。 一到晚上九点,就默认为就寝准备时间。 餐厅打烊,锅炉房停止供应灌暖壶的热水。 还会由职工去一一关闭不必要的灯光。 弄得每个楼层的走廊都黯然无光,凄凉冷清。 甚至连这里夸耀的硬件,在设计上也有问题。 说是配套齐全的单间客房,却根本没有规划出独立的洗手间。 公共厕所被设计在楼道的尽头,沐浴则在另一头。 房、卫、浴是彻底分离的,生活上极不方便。 至于服务态度,就更是说一套做一套了。 虽然各部门职工常常要花费时间,参与各种大会小会,组织学习,听领导讲话。 可实际上,“优质服务”的口号从没落到实处,都停留在了口头上。 像拿前台的接待工作来说。 米晓冉带着宁卫民给顾客办入住手续。 根本无需殷勤,也没有微笑服务的必要。 只需一声不吭,低头给客人开票收钱即可。 充分显示出他们是刚强自豪,充满主人翁精神的一代。 还有退房前,旅馆也要先予查房,然后才会放行。 说起查房的服务员如何对待客人的,那就更恶劣了,简直如公安对待犯罪嫌疑人。 任你火急火燎想去赶火车,或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儿待办,也得老老实实等着。 服务员非将所有的用具都请点了一遍,连电视、电灯都得打开看看,才会允许客人离去。 客人还千万不能催,一催促更显得你心里有鬼。 服务员非得拖拖拉拉多耗你十分钟才算完。 更有甚之,许多职工连吵架都肆无忌惮,根本不在乎影响到客人的休息。 以至于频频发生睡梦中被客人被服务员吵醒,开门出来反而要给两个服务员劝架说合的情况。 当然,话说回来,这不怪别的,全是当年出行条件有限所决定的。 关键还是在于这个年代,出门在外的人太难了。 不但火车票难买,列车超员严重。 往往因为人生地不熟,旅客到了目的地,也很难找到条件合适的旅馆。 有时候赶上“外地旅客接待处”太忙,根本没法及时介绍旅馆。 任你什么身份,恐怕也得先安排你去睡一天大通铺再说。 因此对于一路鞍马劳顿的大多数旅客来说。 能不耽误工夫,不多走冤枉路,就找到这么舒服的地方休息,就已经欣喜无限,感谢苍天了。 如果真有谁还敢挑剔? 那也太不知足了。 正文 第五百零一章 结彩 旅游商品方面和天坛公园建立起新的合作关系,以及调和平衡各方利益需求。 对于宁卫民而言,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 他工作的重心,肯定还是以马上就要竣工开业的合资饭庄为主。 不过从本质上来看,这件事倒是说明了很重要的一个问题。 那就是什么才是一个人能把企业做大做强的关键。 至今为止,宁卫民之所以能够一帆风顺,没有遇到太大的坎坷,反而做什么什么成。 他靠得不是别的,就是善于发现整合各种资源,又懂得站在别人的立场考虑。 他既能开动脑筋照顾到多方的利益,又能知情达意的以一种让人感到舒服的方式和别人交涉。 所以才能让人高高兴兴的为其帮忙,屡屡获得贵人相助。 至于穿越的金手指,这只是有利于他把握时代大势搭机遇的顺风车而已。 真要谈到商业经营的实务上,这种超越时代的信息储备,其实帮助并不大。 很难想象一个做事图爽快,由着性子来,认为资本就能决定一切的人。 有了顺风车坐,有了一个远大的目标,就能把事业做大。 像这样的人,不但幼稚,心里也只有他自己。 自私都在一言一行中明白的表露出来,相当容易自我膨胀。 宁卫民没请成客。 这事儿当然不能这么算了啊,免不了日后还得再行补请。 可说起来还绝了。 在蓝岚的身上,宁卫民始终也没能用金钱达成他所期待的那种心理平衡。 因为蓝岚虽然是孩子心性,爱玩爱笑。 她爱看电影、看戏,还爱滑冰、逛公园,爱吃冰淇淋雪糕瓜子话梅巧克力等各种小食品。 而且她还想起一出是一出,说干什么就干什么,毫无计划性可言。 和她在一起,总让宁卫民有一种被动青春洋溢,疲于应付的无奈。 可与此同时,蓝岚身上还另有一种固有执着,却又是让宁卫民更为意外,不能不赞赏的。 那就是蓝岚半点也没有安心花男人钱的想法。 这姑娘不但讲究有来有往,还大方的要命,少见的爽快。 俩人吃的喝的玩的,她同样大把地往外掏钱。 特别是她开工资时,往外掏钱你都抢不过她。 甚至六月底的时候,宁卫民开玩笑,假装说自己遇到了难处,急需用钱。 哪怕工资花得差不多了,蓝岚也说不要紧,非要回家去要,说她妈手里有钱。 这样一个的姑娘,让人怎么评价才合适呢? 好是真好啊! 可这丫头却全无半点心机,对人毫不设防,实在太好懵骗了。 宁卫民觉着自己要是她亲哥,保准儿能为这个妹子愁死,一辈子都得担心她遇人不淑的问题。 当然,宁卫民也不得不因此怀疑起蓝岚的家庭环境来。 因为普通老百姓家庭里,是不会长出这样不知世事艰难,花钱这么不在乎的姑娘来的。 果不其然,一问蓝岚就说了,她对此并无意隐瞒。 她告诉宁卫民,自己的父母其实都是高级知识分子。 父亲是搞古建营造学的教授,母亲在区里文保局工作。 因此她的父亲也兼任文保局的古建顾问,曾经负责过不少次天坛、前门等处的修复工程。 而且她居然还真有个哥哥,就在区服务局上班。 至于这丫头这样的家庭背景,为什么会在废品站上班,全是跟家里赌气所致。 蓝岚声称自己不是念书的料,可父母非逼着她考大学。 不许她看电视,不许她出去玩,天天放学就得回家念书,把她逼得简直要疯掉。 于是毕业时高考差三分落了榜,她就死活也不愿意再考了,非要去上班不可。 她要自由,要自己决定自己的人生。 自然无需多言,她的选择,把父母气了个半死。 她的固执也是九头牛也拉不回的。 爹妈说她没文化只能捡破烂,她说捡破烂就捡破烂。 就这样,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她。 父母一怒之下,还真就把她弄来废品站上班了。 可不幸的是,她自己现在也有点后悔了。 原本她觉着上班比上学有意思,就没人管了,就想干什么干什么了。 但很快就发现,其实这个班儿上着更没意思。 天天跟废铜烂铁,费旧报纸杂志打交道,脏乎乎的,能有什么意思啊? 说出去也不体面。 还多亏父母托了人照顾她,废品站的站长对她像自己闺女一样,从不让她干力气活。 否则,她在废品站连一礼拜都待不住。 而单位的同事们,除了一帮岁数挺大的人,就是返城回来的知青。 像她这样的应届高中生只有她一个。 生活年龄差距过大,生活经历也天差地别。 别人天天聊得是怎么居家过日子,研究的是柴米油盐酱醋茶。 讨论的是怎么省钱,怎么照顾家里老的小的,怎么打家具刷房子,怎么用劳保手套织线衣。 谁都把她当成孩子,她根本没有人可以当成朋友一样平等聊天的。 但让她更没想到的是,就连她原本生活里的人际圈子也脱轨了。 她同样成了游离于其他人之外的个体。 不为别的,就因为她是“育才”的学生,上的是区重点。 班里那些同学可没她这么悠闲,也没她这么潇洒和想得开。 除了考上大学的,其他人都在继续备考。 她找原先的好朋友去看电影,去公园,没一个人理会她,都是推脱。 那些同学的家长们也个个防贼似的防着她,生怕她影了自己孩子的学业…… 当时说到这儿的时候,蓝岚已经委屈得不行了。 不但嘴撅起来了,连说话声儿都哽咽了。 但宁卫民却不由自主哈哈大笑起来,一点同情的意思都没有。 “我听明白了,你这属于自讨苦吃啊。你不听老人言,现在觉得进退两难了,又不好意思承认自己的错误是不是?你要听我的劝,就好好跟你父母谈谈,还是早点改邪归正的好……” 这话立刻让蓝岚吃惊的睁大了眼睛,随后则流露出失望的神色。 “你……你也劝我听他们的?我还以为你会支持我呢。” “你看你,活得多么自由,多么快乐,多么自我……” “我真是不明白,难道我唯一的出路,就是去念书考大学吗?” “即使考上了,又有什么意思?今后像我爸我妈那样过日子,也活着太累了。太枯燥,太乏味了。” 没想到宁卫民却摇摇头,完全不认可她的痛苦。 “你这话我可不赞成。人这辈子活着,所有的事情几乎都是这样的,没有纯粹的好,也没有纯粹的不好。只能是衡量,去做个人所认为的最优选择。” “可做选择,其实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需要见识,需要眼界,才能做出正确的选择。甚至需要经济基础,家庭支持,才能真正去实施你的选择。” “就拿你来说吧,正因为对社会了解不够,才做了错误的选择。可即使这个选择,能够实施,也是靠你的家庭帮忙。你应该知道,现在多少人待业。别人求而不得的东西,你轻易就到手了。还这就是你的家庭给你的助力。” 但宁卫民却不由自主哈哈大笑起来,一点同情的意思都没有。 “我听明白了,你这属于自讨苦吃啊。你不听老人言,现在觉得进退两难了,又不好意思承认自己的错误是不是?你要听我的劝,就好好跟你父母谈谈,还是早点改邪归正的好……” 这话立刻让蓝岚吃惊的睁大了眼睛,随后则流露出失望的神色。 “你……你也劝我听他们的?我还以为你会支持我呢。” “你看你,活得多么自由,多么快乐,多么自我……” “我真是不明白,难道我唯一的出路,就是去念书考大学吗?” “即使考上了,又有什么意思?今后像我爸我妈那样过日子,也活着太累了。太枯燥,太乏味了。” 没想到宁卫民却摇摇头,完全不认可她的痛苦。 “你这话我可不赞成。人这辈子活着,所有的事情几乎都是这样的,没有纯粹的好,也没有纯粹的不好。只能是衡量,去做个人所认为的最优选择。” “说实话,你的人生起点够高的了。你犯错,还有你的家庭给你兜着,你生在这个家里,才会有机会重新做选择,这都是别人可望不可及的幸运。你应该珍惜才对。” “你千万别和我比,我是个没爹没妈的孩子,从来都不容易,从来也没有你这样多的选择余地。你不会知道我为了生存,干过多少违心的事儿,多么艰难的事儿。” “你只看见我笑了,却辨识不出我的笑或许是假的,笑里又隐藏着多少苦。你羡慕我自由、自我,我还羡慕你有爹妈管着,父母关心……” 宁卫民的话,瞬间就让蓝岚安静了,她自己也不能不承认。 “其实我知道,自己比起许多人已经够幸运的了。这么不知足,好像有点身在福中不知福,倍儿矫情……” 但孩子终究是孩子。很快,不服气和不甘心,便又浮现了出来。 “可追求幸福是人的本能啊,难道不是吗?难道我想要更好的生活有错吗?我也没那么不切实际啊。只不过希望我自己的生活能再多一点诗意浪漫和自己做主的权利……” 宁卫民对此仍旧置之一笑。 “这没问题。你这么想很正常。可你不能太心急了,人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儿,需要步步为营,不能拔苗助长。” “人生可是个大问题,世上无数的学者、智者、哲学家都搞不清楚这个问题。你凭什么认为你现在就能搞懂?甚至比你的父母还懂?” “你觉得你父母限制你是为什么?就单纯为了让你按他们的意愿活吗?那他们也太累了。难道他们愿意这样管你一辈子不成?” “其实在我看来,那不过是他们为了保护你的未来,采取的必要措施而已。因为你上了大学,就能看到更广阔的世界。才有可能知道自己真心想要什么。” “你的父母只是不想让你的梦想受到限制而已,他们希望你能拥有更多的选择权利和保证自己未来的能力。” 这些话可是彻底把蓝岚触动了,她完全就没有想过这些。 “可是……可是……” 宁卫民再次打断她,后面的话继续突破她的认知。 “没有什么可是。人活着总有一些责任是要付的。就像你的父母要为你前程负责,你也有义务让父母对你放心。” “我告诉你,自由确实是好东西,可这么好的家人更弥足珍贵。等你长大了,你就会发现只有血缘亲人,才是真正全心全意为你考虑的人。你别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不知多少人羡慕你的家庭,你的父母。” “小丫头,我知道,你明明已经后悔了,就是面子上下不来是吧?跟自己爹妈你还计较这些?我敢说只要你回头,你父母肯定不计前嫌,欣喜若狂。” “还有,我真得劝你一句,不要以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不要以为你会永远年轻,不要认为今后只有好运陪着你。不要以为你的父母亲人永远会永远替你操心,他们也会老的,他们也会有需要你照顾的一天。” “甚至更糟糕的厄运都有可能的。包括亲人去世、车祸残废、身患绝症、寄人篱下、漂泊异乡、遇人不淑……听起来很吓人是吗?但都是真的,这就是生活。” “我不否认,为了考大学念书是相当枯燥的。可和这些我说的情况比起来,是不是就不算什么了?” “听我的,再好好玩儿俩月,等到开学你就重新回去念书吧。到时候别忘了,用你的工资给父母买点东西。他们不但不会再生你的气,还会感到高兴的。” “相信我,你的人生里或许只有现在是最能安心的了。好好珍惜你现在的一切吧,别让自己的时间糊里糊涂的浪费掉,错失真正能把握自己命运的机会。” 蓝岚带着黯然的神色,半晌无语。 宁卫民的话她连消化都来不及,根本无法反驳。 最后,也只有为成人世界的沉重和无趣深深的叹气。 “我真不敢相信,这些话会是你说的。你……你跟我说的这些,简直……简直比我爸我妈还……” “比你爸妈还老气横秋,还更像你的长辈?” 宁卫民轻轻一笑,又恢复了大言不惭,吊儿郎当的德行。 “那你以后就叫我叔叔吧。怎么样?小侄女儿,叫一声,叔叔就给你买酸奶喝。” 毫无疑问,这般挑衅,结果自然是蓝岚不为利诱,当场以“呸”回应。 正文 第五百零二章 不落俗套 就在宋华桂和宁卫民说话的工夫里,司机小赵已经把宋华桂的奔驰车停好,找了过来。 宁卫民自然要把宋华桂和小赵一起往饭庄里面让。 事实上,目前只凭外面辉煌灿烂的一片扎彩,还有门口那两个负责拉门的年轻小伙儿身穿月白色素布大褂儿的民国范儿,艺术素养颇高的宋华桂就在心里已经给宁卫民打了高分。 所以此时,她认定宁卫民是个不落俗套的人,自然对饭庄里面是什么样生出了强烈的好奇心,相当期待能看到与众不同的景象。 没想到即便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等到欣然迈步,真正步入饭庄的大门,她还是大大吃了一惊。 因为按她的想象,再怎么样,拉开大门之后,也应该有高悬的宫灯,垂着着长长的流苏。 或是精美彩画的中式廊住,和华美精致的中式藻井才是。 而且旗妆美女也是少不了的,否则又怎么才能营造出宫廷的氛围? 结果她是万万没想到,进门之后居然又只有一个身着月白大褂的小伙子守着一个长案,负责来宾签到。 得到这两封信,宁卫民心里好一阵狂喜,前几天的一切怀疑和担心都散去了。 因为只要广告有了效果,就证明他的想法是可行的。 足以说明他的尝试获得了成功,这条路完全可以走下去。 随后,他就把那两位客户的地址摘录下来,另行更换了较大的信封。 然后把油印好的两份资料分别给对方记了过去。 第一笔业务就这样宣告完成了。 而自此,他似乎开始转运了。 全国各地的来信,每天都在持续增加,三封、四封、六封、七封…… 来信地址中不但出现了京城本地人。 最远范围也逐渐扩至黄河以南和北方工业重镇。 显而易见,这长达一周的空档阶段。 应该就是刊物发行的时间差,刊物读者距离京城远近以及邮局工作效率导致的。 宁卫民则为此越来越有信心。 因为每一封信件,都代表着一份五元的利润落入口袋。 完全可以预见,照这个速度,广告费用回收已经不再是问题,挣多少钱才是问题。 现在宁卫民是真的发现了,自己的神仙鱼孵化技术,能孵化的根本不是鱼,而是利润。 每天都有一张张五元钱钞票跟小鱼儿似的自己游进他的手里来。 他所要做的,只需要把信拆开,把钱取出来,再寄一封回信而已。 而像这样躺着睡觉就能挣钱的感觉,本质上是和比尔盖茨一个样的,是要多爽有多爽。 连他自己都佩服自己,经常忍不住得捶着床夸自己几句“太牛X了!”。 然后再照照镜子,无比幸福的道上一句。 “我怎么就这么帅,这么精明呢?连点儿缺点都没有?真他妈痛苦……” 当然,这只是他自己臭嘚瑟。 实事求是的说,他可并不如自己感觉那么完美,这件事也不是一点副作用都没有。 毕竟这个年代大杂院是没什么隐私的,像他收信越来越多的情形,落在各家邻居们的眼里是不能不生疑的。 像居委会主任的边大妈,出于职责和好意。 很快就登门来问了。 “民子,你最近一段时间怎么有那么多信啊?你搞什么鬼呢?那些都是什么信啊?千万可别惹出事儿来啊……” 好在宁卫民脑子也快,钱揣兜里可没人知道,他只拿信瓤儿出来说话。 “大妈,您看看,这都是全国各地热带鱼爱好者,我是把自己养鱼的经验拿出来跟人家交流。现在不是流行集邮呢嘛,我也赶个时髦,正好用这样的方式攒点外地邮票啊?您说说,这是坏事吗?” 老太太看过了几封信,发行果然都是一样的,这下放心了。 “嗨,你可别怪大妈多事。咱们一院儿十几年的邻居了,我是看着你长大的,那就得对你负责,也得对得起你爸你妈。总不能一起住着,什么都不管不问不是?既然是交流养鱼,还能集……集那个邮,你就弄着吧……” 但即便如此,嘴里还是免不了带着絮叨,训诫了一番 “民子,不过不怕你不爱听,大妈还得劝你一句。弄这些鱼啊鸟的事儿,差不多就得了,不顶吃不顶喝,那是少爷秧子干的事儿啊。你趁着年轻,还是该得学点正经的本事。上个电大什么得多好,学个修车补胎的手艺也行啊,要么就安心工作,政治上给自己树立个要求。不比把时间花费在这上头强。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别白白浪费了时间,等以后老眉咔嚓眼了再后悔。你说你要是退休了,再弄这些也不晚啊……” “哎。是嘞是嘞,谢谢大妈。可您容我点工夫,好好想想,该怎么努力才是……” 宁卫民听边大妈在耳边儿念咒就头疼。 心说这以后是什么年代啊,您那一套不吃香了,全是带着死性味儿的妈妈令儿。 可老太太终究是好意,他也只能当好话听着。 不耐烦中,忽然想起了国庆节,边家还得办喜事儿呢,老大边建军改娶媳妇了呀。 这下有了辙,赶紧打岔。 “对了,边大妈,您家的喜事儿都忙和怎么样了,缺什么不缺啊?咱说点实在的,有什么用我帮忙的,你可言声啊?千万别跟我客气……” 别说,不实在的人口称实在,可真管用。 竟然一下让老太太眼角乐出了褶子。 “嗨,忙活的差不多了,都靠大家帮忙啊。你康大爷给请了瑞宾楼的大师傅,过两天就来砌灶搭大棚。” “罗大婶的大儿媳妇答应出面充当这个娶亲太太。虽说就一个大胖小,可现在不都是一个孩子了嘛。这就是个全福人儿啦。” “至于鱼呀鸡呀肉呀什么的,采购上的事儿你米婶儿包揽了。汽水啤酒罐头什么的,建功现在不就能帮上家里嘛。” “说起来,这还多亏你给找的好工作呢。没什么啦,真没什么让我愁的啦。倒时候你呀,帮着大妈贴贴喜字儿,放放鞭炮就行了……” 宁卫民见老太太越说越高兴,心里也是偷笑着得意,嘴上越发甜了。 “好嘞,大妈,那就提前预祝您也早日报上个大胖孙子。赶紧升级做奶奶拉。再等孙子尽快长起来,您也来个四世同堂。那您才叫真正的福气呢。” 这下老太太真是荣光绽放了。 “好好好,借你吉言。你这孩子就是嘴甜。说话招人爱听。你也是,踏踏实实干正经事,干出样儿也赶紧成个家,让你们宁家有个香火才是正经事啊。你说是不是?傻孩子。” “瞧您说的,怎么又拐我身上了?那我也谢您吉言。不过大妈咱可说好了,回头我找不着好对象,您可不能不管。” “你这孩子,又瞎逗了是不是?你真找不着,大妈给你介绍……” 正文 第五百零三章 钱不够,工艺凑 上得楼来,宋华桂发现眼前的这十几平米左右的空间,还只是楼梯、电梯与二楼衔接的公用部分。 她立刻意识到,若真要进入餐厅,恐怕还得拐一个弯才行。 大概率是要通过前庭那浮雕墙后面的部分。 这是建筑格局使然,稍有方向感的人,只要一看到前庭格局就可以联想到这点。 不过即使如此,宋华桂也得承认,二楼之上这只能算是通道性质空间部分,一样别具匠心。 因为除了“鸿运当头”、“吉星高照”的两处噱头之外,这里墙面和地面都不简单。 楼上电梯正对面的墙面与楼梯处的清代帝王画像呼应,悬挂的是明代十六位皇帝的画像。 如果有心,甚至能够察觉到。 从最初踏上楼梯的光绪皇帝画像开始,一直到楼梯口的顺治皇帝画像为中继,然后再衔接到的二楼墙壁上悬挂的崇祯皇帝画像。 这样的展示方式,竟然是在潜移默化里利用朝代帝号的顺序来作为对客人的引领。 怎么回事啊? 原来米晓冉悄无声息的进了屋儿,来找宁卫民了。 找还不算,更令人难以想象的是,米晓冉居然直接就凑到宁卫民耳边上说起话来了。 弄得一桌人,谁都带着戏谑的眼神望着宁卫民。 大家无不误会米晓冉是宁卫民女朋友,看见他刚才大口喝酒不乐意了呢。 可谁又知道,这同样也把宁卫民吓了一跳啊。 不为别的,这举动太近乎点儿了。 宁卫民是怕院儿里的熟人看见了,回头说不清。 万一被米师傅和米婶儿看见,那更得要了亲命了。 不过话虽如此,可一听了米晓冉说的话,连宁卫民自己也不得不承认,米晓冉此举还是有必要的。 因为他的新业务惹出了麻烦,还真的不好让别人知道。 就刚才,居然有个男拿着一份儿《现代青年》的杂志,按着上面广告登的地址找到扇儿胡同2号院来了。 还好见院里人来人往,还贴着喜字儿,这位没敢冒失进院。 只待在院儿外头,跟往来的人打听,院里是不是住着个叫宁卫民的。 更巧的是,米晓冉刚才去上厕所了。 回来的时候,她正碰上这位跟3号院的人提宁卫民的名字,也就把事儿给揽过来了。 这位还真实在,米晓冉一问,他就一五一十把自己来意说了。 声称他养了五年神仙鱼了,就没听说过有人能人工孵化神仙鱼的。 看了广告虽然很动心,可不知真假,很想和宁卫民当面交流一下。 如果技术属实,他才愿意付钱…… 嘿,瞧这事儿闹得,居然来了一位实地考察的,有多悬还用说吗? 也就是米晓冉碰上了,真要是换个人接待的,那后果简直不可想象。 就凭今儿这特殊情况,2号院儿里这么多人,一旦宣扬出去。 宁卫民用养鱼技术在杂志上卖钱的事儿,恐怕不到下午就能传遍整个扇儿胡同了。 不用说,宁卫民如今还能坐得住吗? 他完全按捺不住地带着惶恐站了起来。 连“谢谢”都顾不上说了,就急切地问米晓冉人在哪儿呢。 可米晓冉一个字也没说,只是自顾自走到门口,然后冲宁卫民招了招手,让他跟上来。 好嘛,那张俏脸上带着几分得意又有点狡黠的神情。 一瞬间,竟让宁卫民想起了京剧《西厢记》里冲张生招手的小红娘。 甚至就戏里那段西皮流水,也作为BGM同时浮现于他的脑海。 “叫张生隐藏在棋盘之下,我步步行来你步步爬。” “放大胆忍气吞声休害怕,跟随我小红娘你就能见到她。” “可算得是一段风流佳话,听号令且莫要惊动了她。” 只是很可惜,实事求是的说,他宁卫民比起张生来,差得可不是一丢丢。 因为等着他的,可不是崔莺莺,而是个老爷们的琐碎盘问。 应付不好就得砸锅。 应付好了,也就能落下五块钱。 而这事儿也让他断然下了一个决定,地址必须换,越快越好。 ………… 上菜越是接近尾声,2号院里酒席上的吃喝之风越显热烈。 只是这个时候,女人和孩子的战斗力几乎都要被淘汰掉了。 男人才是最后压阵的绝对主力。 这不光是因为男人的肚量大,也因为老少爷们都开始喝酒了。 甚至由于菜好,宴席上能喝酒的人基本都是痛饮啊。 不少人会划拳,席间便处处开始了“哥儿俩好啊”、“四喜财呀”的吆喝。 反过来越是如此,女人和孩子越在席面上坐不住。 因为不光是她们不耐烦吵闹,也别忘了,喝可是和抽不分家的。 屋里烟雾缭绕,酒气熏天,女人孩子又挨呛又挨熏,那谁愿意待着啊? 像罗大婶儿和自己的大儿媳妇苗玉娟,就一起跟边大妈请辞。 说要回家去照顾自家的第三代,好把罗广盛再换过来喝酒。 婆媳俩这一出门,俩人边走,嘴里还各自念叨呢。 苗玉娟心里惦记的是丈夫和儿子。 一会儿说院儿里这么闹,孩子睡觉不知道吵着没有。 一会儿又说丈夫今儿实在是亏了,没吃几口菜,就回家替她看孩子去了。 看今儿吃相都不善,等再回来未必能吃饱了。 罗大婶儿则宽慰儿媳妇。 说闹都是里头闹,这么小的孩子睡觉也沉,没事儿。 罗广盛也好办,一会儿让他去女桌儿上吃去,那桌上还有点菜。 再怎么样,喜字儿馒头至少管够,肯定饿不着他,正好也能少喝点酒。 跟着罗大婶儿又说,她今儿一直看新娘子腰身,那李秀芝也算得上多子多福的相。 想来边家老两口想抱孙子的愿望,实现不难…… 小院因为刚举行了婚礼,热闹过的痕迹还是很明显的。 一堆用过的茶杯茶壶茶碗,还有两大筐厨余垃圾,煤灰渣滓,就都摆在罗家小厨房的房檐下。 这是暂时性的,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 但即便清楚这一点,罗大婶儿和苗玉娟她们走到家门口,看到这副场面都不禁各自叹了口气。 不为别的,味儿大啊,招苍蝇。 何况真弄走了,也会是一地狼藉,事后还有的去归置呢。 可就在俩人站在小厨房门口,面对面苦笑之际。 哪知随后大乐子就跟着来了。 有时候事情就是非常地巧,婆媳俩完全没有想到。 突然之间,她们家的小厨房居然“扑棱”一下打开了。 一个姑娘率先打头,几乎是慌不择路从屋里跑出来的。 似乎屋里有什么吓人的东西,让她急着摆脱。 嘴里还一个劲叫着,“不要不要,我不要,你干嘛呀……” 但更让人没想到的是,随后一个男的居然也跟着一猛子蹿出来了。 态度同样是急切的,脚步同样是匆忙的,嘴里同样也喊。 “哎哎,你别走啊,这就没劲了啊。我真是诚心诚意……” 就这个景儿,当时就把罗大婶儿和苗玉娟吓了一跳啊。 苗玉娟情不自禁的“哎哟”了一声。 罗大婶儿甚至还抽抽了一下,惊得捂住了胸口。 最绝的是,当跑出来里的这一男一女依次抬起头来,和罗家婆媳俩面对面的一瞬间。 目瞪口呆的立刻就变成这两位了。 因为他们可不是别人,一个是米晓冉,另一个是宁卫民。 毋庸置疑,这种碰面方式,气氛是相当尴尬啊。 米晓冉情不自禁咬着手指头,宁卫民则干笑着碾动着衣角,他们俩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反倒是罗大婶儿和苗玉娟,看着他们俩,从内心涌出一种很滑稽的感觉。 苗玉娟先从惊慌里缓过来了,那不用说,直接就是打趣儿。 “晓冉,卫民,你们俩这闹什么呢?怎么跑那里面去了?” 得,这话让米晓冉更抬不起头来了,只能低了头去瞅自己脚尖。 “这个……” 咽咽唾沫,宁卫民倒是尴尬地解释了一下。 “……我们……我们俩商量点儿事……嫂子,我们说的是正事儿啊,您跟大婶儿可别误会……” 可这几句简直是欲盖弥彰,随后被苗玉娟轻而易举的一句就给噎住了。 “哟,这话就更奇怪了。有什么‘诚心诚意’的正事儿,还不能跟外头说啊?那里面可有耗子,瞧瞧,给我们晓冉吓着了吧……” 好嘛,这话里有话的,宁卫民还凑合能扛得住,米晓冉可真不行了。 她还从未这么臊得慌,红了脸,低头就是夺路而逃。 但这下,也让罗大婶儿绷不住劲儿乐了。 老太太也纯属成心,冲着米晓冉的背影就喊。 “哎呀,你这丫头跑什么啊。放心,大婶儿什么都没看见。就见着有那么两只小家雀,在树上叫了两声,飞了。” 正文 第五百零四章 绝无仅有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特征,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属性。 由于国家和社会,所经历不同的历史时期和阶段,对于物质文化的需要也各不相同。 所以这世上的万物,经济价值也往往会随国家和社会需求起伏不定,而非经久不变。 有的东西会被高估,有的则会被低估,而且这种价格的起落,还免不了走极端。 同样的,因为时代的变化,也必然会有更符合需求的新东西发明创造出来,会有存在了千百年的老东西被人们逐渐遗忘。 说到世人的悲哀,恰恰就在于永远无法把握这种让人眼花缭乱的变化,却经常会受到这种变化的困扰。 以至于许多人都如同狗熊掰棒子一样,犯下追涨杀跌的错误,做出买高卖低的蠢事来。 但反过来,对于提前就知道世情变化的穿越者而言。 这无疑是一目了然的事儿,是非常容易避开的坑。 比如宁卫民,他就不会随大流,捧高踩低,也不会追时髦,喜新厌旧。 反而具备一种火眼金睛的能力。 他几乎一眼就能分辨一个人或者事物,经济价值是否被社会低估,未来是否有增长潜力。 所以在这个年代,怎么让花出去的钱不贬值,还能获得不菲的增值回报。 怎么把一块钱花出十块、百块的效果,就成了这小子远胜于他人的独特优势。 1978年之后,改革的春风吹遍神州大地。 共和国带着刚刚摆脱禁锢的喜悦,沐浴在新时代的光辉里。 只是尽管社会大体环境在持续不断的好转。 但也并非所有人的日子,都能于第一时间扭转颓势,奔向幸福的康庄大道。 因为有句话说的好,全天下幸福的人都是一样的,而不幸的人却各有各的不幸。 别忘了,五个手指头还不是一边儿长呢。 人世间总有那么少数的几个人,是背得离谱儿的特例。 明明没做错什么,他们的日子却在酸涩的苦水里越浸越深,一点儿不见好转的迹象。 让人无法不心生同情。 可即便是这样的可怜人,也仍旧不是最糟的情况。 因为比一个可怜人还要凄凉的,是两个这样的可怜人碰到了一起。 而且在这两个可怜人之间,还有着事关生存的根本性利益冲突。 说白了,就像电影《唐伯虎点秋香》里的“比惨”段子一样,那才叫造化弄人哪! 这可不是胡说八道,现实生活里,真有这样的事儿。 别处不提,就说京城煤市街扇儿胡同2号院的一老一少吧。 他们就属于这样狭路相逢的两个倒霉蛋。 老的叫康术德。 1918年生人,祖籍津门静海。 少年时逃荒来到京城,后以“打小鼓儿”为业。 由于旧时年月里,京城只有两个行业最来财。 一个是吃瓦片的,另一个就是古玩行。 康术德不但在京城娶了媳妇,还买了房子。 实际上这扇儿胡同2号院,他就是房东。 只是时代的更迭,却让人生的方向很难把握。 解放以后,康术德全家都回了老家。 随后经过十几年的沧海桑田,变得只剩下孤身一人。 1979年,老家房子偏偏又因雨坍塌了,康术德就又跑回京城来了。 再见面,院子里这些老房客对康术德都心生同情。 因为就他那穷困潦倒的样子,比起他当年要饭进京的形容也不差什么。 于是在几户房客的说项之下,经由街道和房管部门批准。 康术德就搬进了他原先住过的两间小北房,暂且容身。 由于户口申请有个过程,康术德领的粮本儿是临时性的,每月的油盐酱醋,暂时都得靠邻居们帮衬。 经济来源呢,康术德也只能先靠给运动中改名为“京城中药店”的同仁堂糊纸盒子聊以过活。 这样的处境,对这么一大把岁数的人来说,可怜不可怜? 可别看他可怜,还有比他更可怜的。 说起来也邪门了,就没有这么巧的。 偏偏就在康老头儿勉强安顿下来不久。 另一位同样有权住这两间小房的主儿,也在1979年冬天,跑回京城来了。 这就是返城知青宁卫民。 说起这小子,更是个苦孩子。 宁卫民是1961年生人,父亲宁长友是大栅栏起重社的三轮车夫。 在他两岁的时候,就因为烟酒无度犯了脑淤血,早早过世了。 宁家实打实,没有什么亲戚朋友。 所以这幼年丧父的孩子,连一天好日子都没有过。 全是靠他那个在街道缝纫社上班的寡妇妈独自拉扯大的。 至于他们娘儿俩搬到扇儿胡同2号院来,当然是康术德一家搬走之后的事儿。 主要是街道干部们特意照顾,可怜卫民妈寡妇失业的不容易。 觉得她们要是搬到这儿来,上班也就近了。 而搬到此处之后,明明住得好好的,宁家娘儿俩为什么又会让这两间小房空置呢? 那也只能说命运的捉弄了。 敢情宁卫民初中毕业后,去京郊房山插队。 偏偏1977年,就因为去房山看他,他母亲在路上出了交通事故,撒手人寰。 而宁卫民没有缝纫手艺去接替母亲的工作,直到两年后,才能按政策把户口迁回来。 可宁卫民接茬又是一个没想到。 终于回到京城的他,发现自己竟然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了。 他的家已经住进去去一个陌生的糟老头子。 这又是何等的憋屈? 难怪人说,人要是背起来,恨不得连喝口凉水都塞牙,放屁都蹦自己脚后跟呢。 总之,两个走投无路的人都指着这两间小房过下半辈子呢,这事儿一下就拧巴了。 无论是康术德还是宁卫民,谁都想让对方走人。 为此,他们不但让小院里的邻居们评理,还起了激烈的争端,一下子闹到了街道干部面前。 可实打实的来说呢,面对这样的情形,街道干部和邻居们,也是左右为难,难以裁判啊。 无论谁,都该获得同情,获得帮助。 无论谁,都有正当的理由为他们自己主张权力。 所以难啊!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真让人为难! 别说两个不幸的人,他们自己感到烦恼、闹心了。 甚至就连他们身边的这些人,也无不代他们摇头叹息,为难地嘬牙花子。 于是经过好一番合计和商议,街道干部们最终给出的解决方式,那就只能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平分! 既然让谁搬走也不合适。 两间小房,就干脆一人一间吧。 可说实话,对这种结果,无论是康老头儿,还是宁卫民,谁心里也舒坦不了。 因为这不是幼儿园小朋友们排排坐,分果果。 首先这房分里外,那就是个问题。 这两间小房,其实是小院正面五间北房最东边的两间。 等于是一个门在里,还有一个门在外的套间。 临时破一个门当然是不现实的。 钱不钱放一边,就是为了保暖考虑,那也得等春暖花开才好动手。 那谁里谁外啊? 两个都想住进里头去,都知道住外面受干扰。 为这,就得先掐一架。 康老头的倚老卖老起了作用。 他说自己岁数大了,受不得风。 以此暂胜一局,搬进了里间。 可没两天他就主动从里屋又换出来了。 不为别的,全因为宁为民把他父母的遗像挂外间西墙上了。 康老头每天出来进去的,都得跟照片上的死人打照面。 时间一长,他受不了了。 是宁可自己一把老骨头吃风,也不愿意再让宁卫民的父母拿眼神瞪自己了。 而这才刚开始,后头的争执就多了去了。 比如说,宁卫民厌恶康老头打呼噜。 康术德呢,又嫌弃宁卫民没规矩,不懂礼貌。 再比如,宁卫民天天怪康术德把外屋弄得都是纸盒子,臭浆糊味儿散都散不出去。 康老头呢,也是坚决不让宁卫民屋里抽烟,怕他把纸盒子引着了。 而且反唇相讥,说他不洗脚就上床,那味儿比浆糊还大。 还有哪,宁为民没收入,可也得吃、得喝。 他毫不客气的拿康老头的米面、煤火来用。 康老头又如何肯干呢? 他当然得捂着,不乐意当冤大头。 可宁为民又说了,这屋里的家具、炉子和锅碗瓢盆可都是他们家的。 不给吃喝,那就别用。 就这样,俩人直吵得惊动了邻居,才在大伙儿的劝说和见证下,又协商出一个法子。 那就是宁卫民每天得帮着糊一定数量的纸盒子,还得把副食本拿出来和康老头公用。 这康老头才能提供免费的吃喝煤火。 总之,这一老一少,从开始碰面争房,彼此就没有过好印象。 带着个人情绪,生活习惯还这么大的差异,自然过不到一块去。 对他们来说,什么事儿都能成为矛盾,人脑子没打成狗脑子已经不错了。 而这,也是给整个小院儿出了道难题。 几家邻居们烦的啊,一说起给这俩人劝架,个个都脑仁儿疼。 难就难在了偏着这个不行,向这那个也不行,怎么办都是错啊。 可也别说,就在大家都以为康老头和宁卫民会在弱弱相残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除了互相伤害再也不会出现其他的可能的时候。 命运这个家伙又安排出了另一种非常奇妙的转折剧情,一下就把局面由坏变好了。 也就是1980年春节前后吧。 这两个堪称是前世冤家、今世对头的人,不但旧日的矛盾全盘化解,反倒还变得亲如一家了。 要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啊? 答案其实很简单,就五个字儿而已,患难见真情! 这种转变的起因发生在腊月二十八那天。 老人觉少,就起得早。 那天康术德一起床,就发现屋里煤火味儿不对。 披着件衣服,他寻着味儿就找到了宁卫民的门前。 跟着一通拍门叫人,屋里没丁点儿反应。 老头儿登时急了,知道不妙。 果断拿凳子把内屋窗户给砸碎了,这才救了宁卫民的小命。 偏偏等到过了年之后,又轮到康术德出事了。 一个工作日的中午,宁卫民从外头赶回来吃饭。 没见着吃食,倒是发现老爷子手里拿着纸盒子,闭着眼趴桌子上了。 怎么叫都叫不醒。 再一摸,脑门滚烫。 得了,宁卫民也不含糊,赶紧背上康术德。 又招呼了旁边在家的邻居——退休的边大爷,和居委会主任边大妈老两口。 几个人一起给老爷子送友谊医院去了。 没想到情况不甚乐观,不光得打点滴,人还得住院观察两天。 问题是康术德看病必须自费,这钱谁来掏啊? 就在边大妈跟医院磨嘴皮子,问能不能让居委会作个保的时候。 谁都没想到,这宁卫民出去了一会儿。 半个多小时后回来了,就跟变戏法似的,当场拍出了六十块钱。 更让人没想到的是,急赤白脸交完了钱。 都没容边大妈和边大爷过问呢,宁卫民就一头栽倒在地了。 现场登时大乱啊。 边家老两口也吓坏了,赶紧招呼路过的医生给看看怎么回事。 随后谜底才彻底揭开。 这钱到底是哪儿来的啊? 敢情宁卫民急中生智,他刚才去抽血室献血去了。 兜里的单子写得清楚着呢。 从他身上抽了300CC,换来了这笔救命钱。 还有,可别忘了,这都什么时候了? 宁卫民直到此时,都没吃饭呢。 他背着人到了医院,饿着肚子抽完血,心里又有火,连水都没喝一口,又怎么能不晕呢? 那想想吧,当康术德被救回来,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心里又会是什么滋味啊? 人心可都是肉长的,哪怕日常生活里,有着再多的龃龉,也抵不上过命的交情不是? 说起来,这一老一少谁都没想到,真遇到关键时刻,对方会这么干。 所以经过这番折腾,他们都觉着对方是可以共患难的依靠。 彼此念着对方的好,自然而然就和睦起来了。 再往后,那肯定不一样了。 弱弱相残变成了同病相怜,宁卫民敬老,康术德爱幼。 俩人即便再有什么矛盾,互相也能包容了。 他们说话再没动过肝火,倒是经常笑呵呵的聊天逗闷子呢。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爷儿俩,原本就是一家子呢。 就这样,街道干部们总算放宽心了,甚至有心想把这一老一少并户,促使他们真成为一家人。 而扇儿胡同的街坊邻居们呢,也都喜笑颜开,把此事当成了“人间自有真情在”的典范,津津乐道个没完。 但在这里,有句话还是得先说明白了。 正文 第五百零五章 高光时刻 当天十一点半整,天坛北路87号的二楼营业大厅,座无虚席,气氛热烈。 “坛宫·御膳官席”的开业典礼进行到了最激动人心的压轴戏部分。 此时此刻,高悬亭顶的小舞台上,两个身穿旗袍的女乐师一个用古筝,一个用琵琶,如行云流水一样合奏着李香兰的《夜来香》。 而在黄胄的那幅《福禄寿喜》图前,以曲笑和石凯丽为首的十几个女模特,她们正在轻快的音乐声里,迈着猫步登台,用曼妙高挑的身材展示着自皮尔·卡顿公司的时装样品。 必须承认,这又是宁卫民善于借势,充分体现出其精明的一个点子。 要知道,在这个年代,大多数人对于什么是时尚可是不甚了解。 实际上直到今年年中,服装模特们才因为在中南海进行了汇报演出,刚刚为服装表演争取到了面向大众推广的“许可证”。 哪怕是区领导,在今天之前也没有什么机会,身临其境的体验过这种表演。 再加上最近皮尔·卡顿公司主办的“锦绣东方模特大赛”正在京城炒得火热,是京城百姓普遍关注的文娱焦点事件。 所以宁卫民才会在这个档口,特意借了这股子“东风”,把自己熟悉的这些模特朋友们邀约来,安排了这样一场时装表演作为压轴戏。 甚至他还为解决不太宽裕的场地问题,根据上辈子在展览会上经常见到的样式,首创了国内第一批可拼接舞台。 他让五金店用无缝方管焊合了十二个铁架子。 1980年三月中,一个新鲜清冷的凌晨。 因为还不到五点,天儿还是黑的。 房檐及树枝上落着一层薄薄的霜,霜在月光中闪烁着晶莹的光。 980年三月中,一个新鲜清冷的凌晨。 因为还不到五点,天儿还是黑的。 房檐及树枝上落着一层薄薄的霜,霜在月光中闪烁着晶莹的光。 980年三月中,一个新鲜清冷的凌晨。 因为还不到五点,天儿还是黑的。 房檐及树枝上落着一层薄薄的霜,霜在月光中闪烁着晶莹的光。 扇儿胡同2号院里也是冷冷清清的,各家各户的窗户无不拉着窗帘。 只能偶尔听见各家门户里人们熟睡的鼾声儿,和院里各家小厨房闹耗子的动静。 但在这样静寂的时刻,宁卫民却已经醒来了。 他迫不及待,逃离了温暖的被窝儿,淅淅索索地穿上了衣服。 说来有点郁闷,今儿个,他竟然是被自己的蔫儿屁给臭醒的。 这大概就是昨儿个晚上葱蘸酱、臭豆腐抹窝头,还有椒盐炒黄豆吃多了,所产生的副作用。 没办法,说到吃嘛,本质就是香香嘴,臭臭屁股的味儿事儿。 何况还想着省钱。 毛八七就能让嘴过瘾的吃食,生理上不就得付出一定代价吗? 要不然,这顿饭,又怎么会叫“穷人乐”呢? 起床后,宁卫民摸着黑在屋里的尿盆里放过了水。 又蹑手蹑脚的走到外屋里,用水舀子给洗脸盆打水,洗了脸,刷了牙。 再把火炉子里的煤填上,把一壶水给坐上。 之后,才拎上墙角里那个印着“京城”两个大字和“京城火车站”图案的帆布行李包,拉开了外屋门的插销。 只是尽管他万般小心,饶是他已经无比熟悉屋里的环境,绝没有发出什么任何不应该的声音。 可惜那岁数比宁卫民还大的外屋门,却是老眉咔哧眼的玩意了。 只听“滋扭”一声,还是把康术德的咳嗽声给招出来了。 这就证明,老爷子已经被吵醒了。 果不其然,外屋床上传来了一声询问。 “卫民,这就走啊?” “老爷子,踏实睡您的,我这就把门给您带上。” “今儿怎么这么早啊?怕还不到钟点儿吧?” “是起猛了点儿。不过也没早几分钟。这就五点一刻了。” “行吧,那你早去早回。早点可千万得吃好喽,人是铁,饭是钢,别凑合……” “哎,我亏不着自己,您就放心吧。” “还有,记着,你跟那些人打交道,吃点亏无妨,斤斤计较发不了财。以后的日子长着呢,别年轻气盛……” “知道了。您就放心吧,我不傻……” 随着脚步迈出,门轻轻掩上,宁卫民拎着大包儿,终于走出了小屋。 跟着绕着出了院门,来到了扇儿胡同里。 此时此刻,狭长的胡同儿里空空荡荡。 不但没有任何的行人,就连叽叽喳喳的麻雀都没有。 而嘴里呼着白气的宁卫民走在寒冷的小风里,兜紧了头上的棉帽子,心里却是无比熨帖。 不为别的,那非亲非故叮嘱他的老头儿,嘴上虽然絮叨,可话真暖心啊。 有这么一个真心惦念自己的人,真好。 是的,他不是宁卫民本人。 这个躯壳是莫名其妙被他占据的。 事实上,他不过是因为在2020年春节的头两天,在家喝高了,睡了一觉。 醒来时就发现自己到了这个年代,换成了这个身份。 要从这个时空的角度出发,真正的他,其实这会儿还没生出来呢。 还得等到1986年,襁褓中的他才会被他狠心父母遗弃在福利院门口。 所以说起来,他和真正的宁卫民之间首先能确定的共同点,就是他们都没有亲人,全是孤儿。 因此,既来之则安之。 他为什么会穿越,本名又叫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已经身在这里了。 从煤气中毒的状态里醒来的一刻起,他就取而代之,成了宁卫民。 拥有了一条全新的,充满了无数机会的,人生之路。 而这,也就是他肯去卖血,救康术德的根本原因。 想想看,八十年代是个什么样的年代啊? 那就像“八一电影制片厂”的片头一样,散发着红底金字儿的万丈光芒! 那是百废待兴,我国由弱转强的起点,是改革屡创奇迹的最好年代。 伴随我国从无到有,经济腾飞扑面而来的,是数不清可以赚大钱的机会。 甚至无论是任何投资品种,现在都处于历史大底。 那么毫无疑问,任何人身处他的位置。 如果未来不打算去争一争全球首富的宝座,也必定会去尝试超越“二马”的成就。 即使是再没出息,缺少理想和抱负的人。 也能轻而易举的坐享荣华富贵,过上左拥右抱、前呼后拥的好日子啊。 因此把他从这个年代唤醒的康术德,等于是把一张没填写数字的时空大彩票塞在了他手里。 这是给了他成为富一代机会啊。 当然会让他视为自己的贵人,宛如再生父母。 再说了,就连从蛋壳里孵出的小鸡小鸭,都会把第一眼看见的活物,当成可以依赖的对象。 而他一醒来,就看着这位老人家,给他喷水、扇风、擦脸的。 甚至让他一度误以为,这老头儿就是他占据的这个躯壳真正的亲人呢。 他又怎么能对老爷子不心生好感? 虽然等他逐渐搞清了自己的状况,发现康术德实际上是和自己争夺这两家小房的对手。 可这无疑,更让他充满感动和信任感。 没的说,这老爷子,确实心善啊。 绝不是为了一个利益,没有底线,丧失了良知的人。 而且除了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最后还有关键的一点。 其实对他而言,作为打小鼓的前辈,康术德本身就值得他敬仰和尊重。 因为从未来穿越到这个年代之前,他也是靠文玩古董吃饭的。 干的是回收当票代赎典当行抵押物的义务,和从网络上倒腾纪念币和邮票什么的。 没事就得跑典当行、拍卖会和马甸邮币卡市场。天天都得和各种收藏品打交道。 自然而然,像“马老师”那样的家喻户晓的收藏大家就是他真心崇拜的偶像。 而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康术德是真人不露相。 肚子里全是真玩意,一点不比马老师差。 春节没事,只随便唠闲篇儿似的说上几句,就足以让他五体投地了。 那他岂能再为点蝇头小利去跟老爷子叫板哪? 他要真跟过去的宁卫民似的不开眼,那不成了傻波依了吗 别看这两间小房位于京城核心地带,日后能值个几百万。 可与康术德的个人价值相比,那就屁也不顶了。 因此综合以上的种种理由,对于康术德,除了承情和感谢,他满心都是得遇高人的喜悦。 对老爷子的那份敬仰和崇拜,全都是发乎真心的 如此,他才能跟这位老爷子真正的把关系捋顺,越处越投缘。 否则光靠卖血这一出,顶多也就算两不相欠罢了。 事后这一老一少或许能保持相当的客气、礼让,但绝不能把他们俩人关系给拉近到这一步的。 总之,作为一个知道后四十年世界大势以及国内将会如何翻天覆地大变样的灵魂。 他的核心利益早就不受眼前的前门楼子的限制了。 一点不夸张的说,自打他确定了自己穿越的真实性,每天做梦都能乐出声儿来。 PS:这本书从开始写,就有人轻率的胡喷。 有人质疑宁卫民母亲死于交通事故,疑宁卫民父亲烟酒过度而死失实。 有人对买猴票表示质疑,以为猴票不能快速变现,买了不卖,是无意义的。 有人说物以稀为贵,猴票攒多了,反而会便宜 还有人说应快进快出,买古董,买四合院,不一而足,总之认为靠猴票发家不可能。 脑子里这么想的人,其实他们本身思维里就只有其他重生文里的套路了。 就好像世界只有一种可能似的。就好像物以稀为贵的常识,别人不知道似的。 也是这些人,连过去有马车,有牲口,有山路,有大解放卡车都不清楚。他们的脑子造成车祸就是一种可能性。 也是这些人,连过去八分钱,一毛,一毛三的白酒都不知道,几分钱的蜜蜂烟和大公烟都不知道。更不清楚越是卖力气的底层人越喜欢烟酒麻醉自己。不清楚连旧社会的车夫,有点钱都是花在烟酒上了,连嘬铁钉子都是可以下酒的。 也是这些人,连猴票有多少倍涨幅也没有算过,连哪一年允许私房买卖,什么时候才有购买旧货的渠道,什么时候个体户才能从事单纯的小商品买卖,何时能开办私人公司,都不清楚。 否则他们是不会表达出这样的意见的。 他们对旧时光的理解,恐怕只限于他们自己的想象。 他们所认可的过去,也恐怕只是他们愿意相信的一部分。 我本来懒得理会,只是觉得这种刻舟求剑的逻辑实在有些好笑。但为了真心看书的朋友减少点无效评论,还是返回来在开篇顺便说上两句吧。 第一,主角前世是干什么的?主角未来要干什么?书里早都有提示。 别的重生文猴票没用,不代表这本书也一样。你没见过卖猴票的,我就让你见见。 本文猴票是利器。以后剧情中必要的道具,不但会有买卖,而且起到的作用会超出所有人想象。 第二,收藏是要讲性价比的,收藏是讲顺序的,而且要讲法制和客观条件。 简单说,老东西是都便宜,可相互比较,还是有贵贱,潜力和保存条件也不一样。 闭眼就买,什么都出手的,太傻,肯定会有取舍。 这个问题到此为止,以后不会再提。 看过我旧作的读者应该大致知道。 我写书是根据真实历史客观出发的,是有真实资料支持的。 我的主角到什么时候,才会办什么事。 我笔下的年代和社会,既非空想出的旧时光。也不是千篇一律只有一种可能的世界。 正文 第五百零六章 后厨 为了办好这次开业庆典,可算是忙坏了宁卫民。 从开始的准备,到今天有条不紊的实际操作,无一不是经他反复推敲,一手操办的。 甚至为了把事儿办得格外漂亮,他还不惜利用人情面子搞道德绑架,把张士慧和刘炜敬一起抓了“徭役”。 硬是逼着这两口子不得不放下他们自己的事儿,在开业的前两天就跑到这儿来来义务帮忙了。 像今天,刘炜敬主要负责门前迎宾的一系列事情。 从剪彩、签到、发放纪念礼品,到事后收拾门口的残局,给舞狮队发酬劳,处处办得妥妥当当。 同样,张士慧在楼上楼下维持秩序紧着张罗,监督前堂和后厨的工作非常尽职尽责,也让宁卫民大为省心。 所以当模特表演结束之后,眼瞅着各路宾客有序进入包间列席。 边大妈则挨个去检查着昨天备好的各种原料和半成品。 洗净切好的小白菜、油菜、豌豆、胡萝卜,发了一夜的木耳、黄花、笋乾和红虾仁儿,以及裹上过油炸过一道的黄花鱼,还有各种火候的肉丸子…… 看着都没问题了,再嘱咐自己老头子两句,别让猫叼了狗咬了,怎么跟厨师交接。 她就不得不扔下家里这摊儿去外面忙和了。 别忘了,老太太可身有“公职”呢。 身为一个堂堂的大主任,一言一行群众可都看在眼里呢。 所以哪怕这样重要的日子里,她仍得以身作则,不能因私废公。 他撂下车后座的两箱汽水,拿几家打水大铁桶灌了凉水湃上,就得去盯场面上的事儿了。 除了招待雇请来的出租车司机喝茶抽烟,还得照应来练活儿的三位大厨呢。 所以其他的诸多杂事,实际上都是由几家邻居们帮忙办妥的。 像罗师傅父子,除了把各家的自行车都存放到邻院去,还负责把全院各家的桌椅板凳都集中起来。 米师傅和康术德,则分头把自家宽敞些的屋子腾出,好作为边家接待亲友的额外宴会厅。 宁卫民是去收集各家的茶具餐具,然后得刷干净了,凑在一使用。 米家姐儿俩也要负责新房的摆设布置。 俩人剪了喜鹊亲嘴的窗花,把玻璃和镜子都擦得亮光光,又扫了地,擦了桌椅。 最后在折叠桌上铺了桌布,还摆好了塑料花和烟糖水果,让整个屋子都散着一股绿宝牌的香胰子味儿。 还真别说,再配上一对绷簧沙发和新打的大衣柜、双人床、捷克式酒柜,和墙上一对新人放大的合影照。 这新房瞅着就跟这段时期杂志上流行的“小康之家”模范照似的,真是挺像那么一回事。 贴喜字儿的时候最热闹,是大家一起动的手。 齐心协力把院里院外,边家的两间屋子都贴上了。 值得一提的倒是宁卫民当众闹出了一个大笑话。 敢情按照他的审美,是觉得红底儿黑字的双喜字儿太单调了,不太好看。 就建议给加点装饰,要不就剪出个黄纸的双喜字儿贴红纸上。 却不料,这年头的讲究和他的认知大不相同,一句话竟然惹来了长辈们的一致嘲笑。 罗师傅讲话了,“嘿,你这主意可不高明……” 米师傅也说了,“不是不高明是真不懂,棒槌一个” 边家老两口虽然笑着不语,可也摇了摇头。 最后还是康术德看不得宁卫民出洋相,把他拉到了一边儿去,私下相告。 才让这小子终于弄明白怎么回事。 合着喜字儿尽管是传统的吉祥图案,也不是能随便乱贴的,什么样儿有什么样的讲儿。 按传统的礼俗,双喜字用于娶亲,单喜字用于嫁女。 通常一律用墨笔在大约一尺半见方的红纸上书写。 极讲究的才用胶水书写,然后洒上金粉,成为红纸金喜字。 正常情况下,是绝不能用黄纸、粉红纸作底,写红喜字的。 因为倒插门姑爷,也就是赘婿,才用这种形式呢。 用康老爷子的话说,这叫妖形不正。 打个比方的话,就跟京剧《水帘洞》里的美猴王,还有《锁五龙》里的程咬金似的。 明明是男角色都穿女黄蟒,为什么? 一来为扑打方便,二来也说明他们不是正经帝王。 同样的道理,剪纸贴字儿也是万万要不得的。 那表示的意思是继子成婚,意味喜事是贴靠上去的。 所以说,这宁卫民出的主意简直是缺心眼到家了。 这年头的人可都讲老规矩呢。 这么不合章法,让别人家看见成什么样子啊? 横是得笑掉大牙啊。 这就是无知,才会露的怯。 宁卫民心服口服,一个字儿也没法反驳,只好蔫头耷脑的溜边儿站去了。 他此时的心情,说起来很有点像那部国产动画片的名字——《没头脑和不高兴》。 不过经过了这个岔曲儿,边大妈也就回来了。 而且边家的宾客们都开始陆陆续续来了。 有边家的亲戚,边大爷的老朋友,还有边建军的同学,他清华池澡堂子的领导和同事,以及扇儿胡同其他院儿里的相熟的街坊邻居们。 随着不断的贺喜声,客套话,那叫一个热闹。 整个2号院,除了有了新生儿不能待客的罗家,其他屋里也几乎都坐满了人。 这时候的院里,那是个什么景儿啊? 那真是亲亲热热,红红火火,热闹非常啊。 如果这时能有架摄影机,能拍个纪录片的话,特写镜头一定先指向院里的香椿树下。 因为树下一个方桌上铺着桌布,摆着大家送的礼品。 罗师傅的龙凤喜饼气势最盛。 五十斤呢,层层叠叠摞在一起,比西洋奶花蛋糕看着可有份量。 其次是米家送的一对暖壶。 那红亮亮的彩漆上贴着两张红纸被风微微吹起。 一张“边建军”,一张“李秀芝”,正是新郎新娘的名字。 康术德和宁卫民送的玩意也都挺显眼地站在礼品当中。 老爷子的礼物是是一个带着花好月圆图案的大圆镜子。 宁卫民送了个厚实的毛毯。 其余的就是其他人相赠的手绢、袜子和香皂,和茶壶茶碗、床单被面儿什么的了。 正文 第五百零七章 走极端 宁卫民都没看小赵和小查,说完这话,只是拿眼扫量他们身后的几个岁数大的厨师。 他都不用问,就明白这俩冲在前面的就是碎催。 没人授意,没人挑唆,没人撑腰,根本不能有这么一出。 果不其然,在他明确具有针对性的目光下,小赵和小查的背后,另外两个厨师无法再冷眼旁观了。 小赵的师父老程先开了口。 “哎,小宁经理,你千万别误会啊。咱们昨天是说得好好的,可你别忘了,这厨房里的人杂啊,来自好几个地方,工作习惯都不一样。有个磕磕碰碰的难免。我们倒是没想给你惹事,只想互不干涉。可这位常静师傅不干呢,是人家挑我们的不是啊……” 关键是冤啊! 因为他们真是清白的,连半点儿女私情没有。 之所以会在罗家的小厨房里进行密会,可不是谈情说爱。 那主要是因为宁卫民成功打发走了那位“实地考察”的,把五块钱拿到手之后。 看到米晓冉惊奇无比的神色,又灵机一动,想要拉米晓冉入伙儿。 他觉得既然这姑娘知道了,那为了保密,为了方便,倒不如干脆就把收信地址改到重文门旅馆去的好。 如果让米晓冉来代收信件,实际上比求康术德帮忙还方便呢。 别忘了,老爷子也是白班、夜班轮着上。 信件隔半个月就会有落在别人手里的时候,这哪儿行啊? 而且老爷子可是临时工,说不准哪天就让玉雕厂给辞了。 那连个“不”字儿都说不出来,就得卷铺盖走人。 反过来,米晓冉就不一样了,她不但是重文门旅馆正式职工,每天还都是长期固定的早班。 邮差基本是上午九点和下午三点来旅馆,这两趟她都够得上。 兹要她愿意,是不会有人跟她抢跑腿儿的活的。 她来办这事儿,几乎算得上万无一失啊。 但让宁卫民完全没想到的是,这年头的人,可是忒有点死心眼了。 普遍都讲究帮忙就是帮忙,耻于言利。 米晓冉尽管答应了他的要求,却坚决不肯收半点报酬,非要纯奉献不可。 这让宁卫民又如何过意的去呢? 自然就要反复做思想工作。 开始他还误会米晓冉嫌少,后来就把每封信的提成从五毛增加到一块钱。 没想到把米晓冉给惹恼了,人家也不想再说什么了,直接推门一溜烟跑掉。 哪成想啊,这出去的也忒不是时候了…… 瞧这事儿闹得吧! 这就好比请人吃饭,碰上个黑心的脏馆子,给人吃进医院去了。 好比送人条裤子,骗遇着假冒伪劣,人家刚穿着出门就开裆了。 好比送人一只宠物狗,突然发作狂犬病,反而把人家给咬了。 马屁拍在马腿上的结果,实在再悲催不过了。 本来是你好我也好的事儿,弄不好就能反目成仇。 唉!倒霉嘛!真是要亲命了! 宁卫民现在别的不怕啊,就怕米晓冉脸皮儿薄,因为这事彻底记恨上了他。 要是小姑奶奶一使性子,把已经说好的事儿再变了,那才叫真正的坏菜了呢。 总之,为了防止事情往最坏处去,宁卫民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也只好以满腔热情和诚意,来试图道歉挽救了。 只是可惜啊,就像要划清界限似的,米晓冉开始拼命的躲着他走了。 国庆节之后两天,无论院里院外,单位家里,宁卫民在上赶着说话。 这姑娘都是不言声,低着头逃似的避让。 宁卫民还想过借“贿赂”米晓卉来传话,可一样是没成功,甚至就连这小丫头也给得罪了。 米晓卉很不高兴的回复,说自己挨了姐姐一通呲儿,以后再不敢吃宁卫民的雪糕了。 合着压根就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啊。 谁说抬手不打笑脸人啊? 宁卫民那颗滚烫滚烫的心,就被米晓冉的冷淡给撅得“咔吧咔吧”的。 不用说,屡屡碰壁,让他是真发愁了。 照这样下去,他想挪地址的事儿恐怕还真有要黄的苗头。 更关键是他没时间等,他也明白这种事儿需要时间,最好等米晓冉心情平复再说。 可问题是杂志最多再有两天要去印刷了,他要不跟米晓冉真正说死喽,工作也没法展开啊,这期可又错过去了。 还好,他最后又想出了一个辙来——打电话。 这年头人们是没有手机,可有座机啊。 虽说整个京城的电话普及率并不高,只有百分之四而已。 可几乎每两三条胡同,就有一台公用电话。 只要把电话打过来,人家管叫。 不得不说,宁卫民这个“决定”实在是太正确了 因为电话往往意味着公事、要事和大事儿,米晓冉不可能不上钩。 而且这种方式也很隐秘。 除了接电话的米晓冉,没人知道是他打的,那不好意思和让人误会的顾虑,也就不存在了。 更何况米晓冉即使不愿意给他面子,总得给七分钱电话费面子啊。 这时候的电话还是双向收费的,跑次腿儿,还得额外收费三分钱呢。 既然人都来了,钱就得交。 不说两句就挂,这不是胡同里长大,勤俭持家的米晓冉干得出来的事儿。 果不其然,宁卫民终于成功和米晓冉通上了话。 “喂,您……是哪里……” 电话中,米晓冉的声音很紧张,充满了游疑不定。 可见这通电话是有威慑力的。 “是我呀,宁卫民……” “啊?怎么是你?” 米晓冉一下叫了起来,被愚弄的感受让她十分火大。 “好啊,你……你搞什么鬼呢?在耍什么阴谋诡计?你怎么就跟个特务似的……” “别别,你别这么说我啊,我是人民,可不是敌人。” “哼,你是不是敌人,我说了算。干嘛戏弄我?你这个大坏蛋!” 米晓冉会生气,这原属于意料中的事情,宁卫民也没指望人家能好声好气。 不过他自认为自己的口才也算出众,只要米晓冉肯听他说,事情也就有了转机。 “哎呦,小姑奶奶,千万别误会。我不是戏弄你,是想跟你道歉,我可什么方式都试过了,这也是最后一招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嘛。你应该不是那么小气,连个道歉的机会都不给我吧?” 激将法奏效,米晓冉终于吐了活话儿。 “那好,有话你就说吧,我听着呢……” 正文 第五百零八章 送神 “您是厨师吗?我还真看不出来。” 见“张大勺”对来历保密,江大春可不干了。 他抢白一声,开始步步紧逼。 “您到底在哪儿高就啊?您是哪个饭庄,哪家酒楼的大厨啊?您总得亮亮‘万儿’,让我们明白明白吧?否则凭什么您说什么是什么啊?” “我们这些人,干了这么久的宫廷菜,就您这菜谱上列的菜,好些就没见过。我现在特别怀疑,这些菜是您胡编一通,跑这儿来懵事的……” 这话一说,庞师傅手底下的小石也不干了。 “你放屁!我们张师傅在全厂的手艺是公认的好,别说我们厂长书记了,就连轻工局领导下来来视察,也认他的手艺。你知不知道,轻工局到我们厂,接待饭从不去外面馆子吃,就得指定张师傅来做……” 这小子外号是“石头”,人如其名,真真正正是个老实头。 打刚才的他的清高汤被毁了,肚子里就憋了一肚子气。 这时候实在忍不住了,主动要替“张大勺”拔份。 但可惜的是,因为眼界有限,好心却办了坏事。 他这番出于义愤的摇旗呐喊,反而把听鹂馆和仿膳饭庄的厨师全逗笑了。 “哎哟,我说的呢,这有什么可保密的?敢情……敢情你们这些人全是工厂食堂大师傅啊?那就难怪了!” “哎哟呵,真行!怎么食堂炊事员都跑这儿叉着腰来当大拿了!我说菜单上怎么没熊掌呢,应该把鱼翅也给改了,都改成大食堂的芋头扣肉,大蒜烧茄子……” “哈哈,你们听见没有,人家是专门接待轻工局领导的厨师啊,这份儿大得能吓死人啊!像咱们这手艺,当然比不了!谁让咱们也就是凑合接待部级干部的水平呢!” 得,这下子不但石头尴尬了。 厨房里所有“北极熊”一脉厨师都很气愤,就连常静师傅也看不过去了。 庞师傅率先开口制止讥讽。 “就凭你们几个,还想挤兑人呢?你们这话跟别人说行,跟张师傅犯狂,那叫不知天高地厚!想当初,张师傅在萃华楼和丰泽园干头灶的时候,教你们做饭的师傅怕是连做汤都轮不上呢……” 常静师傅也附和,“张师傅是做过国宴的,他才是当之无愧的烹饪大师……” 然而他们的话,只对宁卫民、张士慧和那些身在事外,在一边看热闹的厨师有效。 别看宁卫民和张士慧当场就带着愕然对视一眼。 也别看从区里其他地方调动过来的厨师,立刻开始了杂乱的议论。 这些人对“张大勺”的职业生涯里居然会有这样辉煌的经历,无不相当吃惊。 然而尽管如此,听鹂馆和仿膳饭庄那些厨师却根本不信,照样哄笑一片。 尤其江大春的师弟小查,就那位把肉馅扔进锅里毁了一锅汤那位,更是狂得可以。 居然棱棱着脖子说,“拉倒吧,切!要真有这么大本事,不在人民大会堂和京城饭店待着,非会大食堂干炊事员?傻啊!你们懵谁啊!还丰泽园的头灶,还做国宴的,就凭你们随便一说啊?那我还是给西哈努克和莫妮克做饭的专用厨师呢!我也能说,西哈努克他们两口子访华,每天要不吃我的糊塌子就睡不着觉……” 听听,这话多孙子吧。 不过任何事都有个极限。 这小子这么冒头上下蹿腾,也是真把宁卫民给惹毛了。 要知道,今天打哪儿论,这小查都是个标准的祸头子。 于公,他往高汤里扔肉馅的行为,已经对今天的宴会流程造成了实质性破坏! 论私,“张大勺”是给予宁卫民帮助最大,也是宁卫民最信服、最离不开的宫廷菜顾问。 很快宁卫民根本就不知该如何还这份人情。 这小子胆敢当众侮辱“张大勺”,把宁卫民置于何地啊? 这不等于当众抽宁卫民的耳光一样? 于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宁卫民也不愿意再充好人了。 根本没容“张大勺”开口,他就一指小查的鼻子,直接翻车“码”了。 “你!闭嘴!脱衣服走人!回家做你的糊塌子去!” 跟着昂头高声,“除了他,还有哪位也不愿意干的。也请便好了,我绝不勉强!” 这两句话就跟敲响了大钟寺的大钟一样,“咣当”一声。 立刻让嘈杂全无,现场一片寂静。 当然,两秒之后,可就炸了庙了。 不但小查急了,急赤白脸地反问,“你说什么?你要开我?” 就是听鹂馆和仿膳饭庄的其他厨师也同仇敌忾起来。 “哟哟,大经理发怒了,都来看看嘿!” “瞧瞧这官威耍的啊!真把自己当根葱!谁拿他炝锅啊?不干了不干了,要走,咱大伙儿都走!一起走!” “走什么啊走?咱们又不归他管,他算老几啊?开不开的,还轮不到他说……” 诸如此类的讥讽中,江大春更是为师弟撑上了腰,他撇着嘴露出了轻蔑的笑。 “大经理,都听见了吧!不赖大伙儿说你,你好像没这个权力随便开人吧?” “是,我知道,你是外方代表,或许资本主义国家兴这个。可你别忘了,这饭庄可是三家合办的,我们也都是国营单位的厨师,而且是市服务局派来支援你们的。对不起,我们是听调不听宣……” “这么跟你说吧,想让我们走,可以!一,咱丑话说在前头,你这席今天要开不了,责任可摊不到我们头上。二,你得拿市局调令来。要没有呀?切,你还是歇歇吧……” 江大春是得意洋洋,这也让小查又精神起来,跟着叫嚣。 “对啊!拿市局调令来!有吗你?有吗你?” 什么叫非要把死作到底啊? 这就是! 就因为这些话,现场气氛几乎剑拔弩张到了极致。 几乎厨房所有人都大眼瞪小眼瞅着宁卫民。 有人猜他要恼羞成怒。 有人同情他的无能为力。 更多的人担心他年轻气盛,会忍不住动手,让局面彻底失控。 可是后面的事儿,却偏偏所有人都想错了。 因为宁卫民是什么人啊? 那是天天都在琢磨怎么钻制度空子的主儿。 无论是规矩条文,还是人情世故,那是他操弄人心,驱使别人的工具。 岂能反过来束手束脚?让自己这么轻易就被制住? 他反而相当洒脱的笑了。 然后就是一声招呼。 “张士慧!” “哎!” “你现在就上楼,让乔科长把市服务局和听鹂馆、仿膳饭庄的经理都请下来。咱们当面做个交接,让他们帮帮忙,把这些要骑咱们脖子上拉屎的灶王爷给请回去。咱们供不起,只能敲锣打鼓欢送!” “好!” “对了,请神容易送神难!这样,也别显得咱们小气,你再拿些钱下来,把这些人的工资都给结了,再一人给包个五十的大红包。别人不拿咱们当回事,但咱们做事不能不讲究,可得仁至义尽……” “哦,知道了!” 正文 第五百零九章 老师傅 送的什么神? 还用说嘛,这是把听鹂馆和仿膳的厨师都当瘟神了。 就听宁卫民和张士慧这一问一答,那叫一个脆生。 得,这下可是轮到听鹂馆和仿膳饭庄的人面面相觑,两眼发楞了。 他们这才意识到,居然忽略了很重要一点。 那就是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那些能管他们的人,本身就是宾客。 宁卫民要真是下定决心要赶他们走,其实是可以把这事儿办成的。 所以,就在眼瞅着张士慧转身要走时候,听鹂馆的老程不禁面色一紧。 他后悔了。 为了不愿见到的不利后果,忍不住开口喊停。 “等等,别走,别走。小宁经理,你这就没意思了吧?有什么事儿不能好好谈啊,你非得直接掀桌子?厨房里磕磕碰碰不很正常吗?难道我们都不能提提意见了吗?我们也没说就不干活了呀。你千万别误会。刚才大春说你今天这席开不了,可不是威胁你,他是怕因为矛盾扩大,耽误了你的正事儿……” 江大春也不傻,赶紧顺杆儿爬。 “就是,我们只不过是把道理讲一讲,是非曲直论个清楚而已。或许我脾气急了点,我和我师弟说话也确实不受听。可干厨行的,本来就是糙人,脾气直。有什么不满意的,都喜欢当面锣对面鼓的说清楚。大经理,你就不能理解理解?你这气量,未免小了点……” 后面更有人在喊。 “论起来,我们已经给你干了俩月了,没功劳还有苦劳呢。几句话说不对付,你就要赶我们走?你这叫卸磨杀驴……” 无理搅三分! 毫无疑问,这帮人是既想挽回局面,又要占据情理高位,不可谓不算计得精明。 可天底下哪儿有这么多当婊子又立牌坊的便宜事儿啊? 也不看看这是跟谁比巧舌如簧,只能说他们是痴心妄想。 要知道,就宁卫民的这张嘴,那可是天材地宝啊! 别看平时别看抹了蜜一样,很能讨人的欢喜,反过来杀伤力也不小。 他要是损起人,哪怕一个脏字儿不带,都能把人说得恨不得一头撞死啊。 这不,他冷笑一声,火力全开了。 “我卸磨杀驴?我气量小?你们倒真能矫情,这是又要把自己装扮成无辜者卖惨了是不是?那好,既然你们自称要当面锣对面鼓的说清楚,那咱们就掰扯掰扯。” “千万别拿功劳苦劳说事。在报酬上,我对得起你们。虽然我无权变动各位的工资,可两个月以来,我也没少以各种名义,给大伙发补贴。你们在我这儿干,收入至少是你们过去两倍!” “我为什么要如此啊?不是我缺心眼,非把钞票往各位兜里塞。而是因为我敬重各位的手艺,希望大家能各展所长,把真本事拿出来,把‘坛宫’的招牌给打响。我想的是,只要饭庄好了,咱们大伙自然能得到更多。今后的待遇只会比现在更高。” “可是我错了。我原以为你们这些派到我这儿的人,在原单位都有点不得志。只要我拿出诚意来厚待你们,你们就能跟我齐心,愿意一起干出个样给别人好好看看。可结果呢,我对你们越厚道,你们就越不拿我当回事。事实证明是我是自作多情啊。” “就冲你们非要在今天拆我的台,巴不得这饭庄垮掉似的。我忽然明白了,敢情各位都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活关公啊,哪怕上马金,下马银,各位也只打算敷衍我,甚至看我的笑话。” “你们不愿意耽误我的正事儿?说的好听,是这么回事吗?今天的席已经让你们毁了!你们看看这锅浑鸡汤,你们倒是给我把它变清啊!席上缺一道主菜,你们倒是给我补上啊!” “我还告诉你们,没错,张师傅和庞师傅都是大食堂的厨师,或许在你们眼里,这样的工作有点不上档次。可大食堂的好处就是人多,要想调个十几口子过来救救场,不难。我佩服各位不为利益所动的操守,在此预祝各位前途远大。至于我这里,就不劳各位操心了……” 人生在世免不了遭遇尴尬。 但要说最为尴尬的场面,恐怕就是作茧自缚,让自己进退维谷的时候了。 此时此刻,听鹂馆和仿膳的厨师们想要面子,反而没了面子。 有一个算一个,统统被宁卫民句句诛心的话,臊得统统把头低下了。 他们突然发现,合着他们认为能拿捏住宁卫民的凭借本就是个笑话。 人家根本不在乎。 但反过来,他们自己的头脑却似乎不够清醒,完全没有正确的认识自己的位置,也没有考虑到自己会付出的代价。 人家确实没说错啊。 他们在单位要是能吃得开,这差事上头还能派他们来吗? 如果真要这么走了,他们还哪儿找这么好的待遇去? 说白了,这份工作能苦差变美差,完全是运气,像宁卫民这样大方的经理可遇而不可求。 可他们确实做的过分了,有点太不懂得珍惜了。 怎么论,在这件事上他们也不占理嘛。 一会儿市服务局的领导下来,他们又怎么交待啊?回去也没好果子吃啊。 得,这不褶子了吗? 无论是听鹂馆的,还是仿膳饭庄这些人。 现在是怎么琢磨,怎么觉得自己傻透了,干了件大蠢事。 那心里就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悔得肠子都青了。 但后悔也没用了,已经没机会再挽回余地了。 因为宁卫民是外软内刚,有决断力的人。 事儿既然走到这一步了,他就绝不会再有什么犹豫。 这不,翻过脸来又让张士慧上楼请人。 那可想而知,这帮刚才扯旗造反的厨师,此时脸色会有多么的精彩,心里又是多么的难受。 那真是五颜六色,此消彼长!哇凉哇凉的啊! 说真的,这个时候,他们是真想求饶,可也真张不开嘴啊! 而这时看热闹的厨师们和庞师傅的人,无不看出这些挑衅者气势颓废,骑虎难下了。 就只等着看这些破坏分子是怎样的惨淡收场了。 小石是尤其神清气爽,看着桑眉搭眼的小查,为自己被破坏的一锅汤,感到颇为解恨。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张大勺”却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出声阻止张士慧直戳戳往楼上去,要阻止事态的进一步发展。 “行了,犯不上闹到这个地步!小张,你先回来……” 张士慧是应声止住了脚,可也有点不明白了。 “老爷子,您替他们说话?” “我是为了大家都好!” “张大勺”不再理他,只跟宁卫民说。 “现在你的当务之急,是赶紧开席,不能再耽误了。官席菜品多,耗费的时间本来就长,在耽误得不偿失。何况时间已经过去十分钟了,现在就是给你叫来人顶替他们,你这炒菜也没法上了。得直接上主菜了。开业第一天啊,你这个人丢得可没必要。这事儿你让我来处理怎么样……” 宁卫民对“张大勺”当然是百分百的信服,毫不犹豫点头。“您说了算。” 如此,“张大勺”才又冲老程和江大春说,“你们呢,想拔份儿、想出头,这我能理解。谁还没年轻过啊?都有过不服气的时候。这也叫志气!” “但你们得明白一条,手艺人永远得凭手艺说话,你得凭真本事压过别人去,在灶上挣面子才行!不能用这种办法啊!” “厨师的本分是什么?你们就是有天大的委屈,也不能这么闹席啊。总得先把正事办好再说其他。我现在就问你们一句,你们认不认错?现在不能上灶?” 这还有什么可说的? 听鹂馆和仿膳的厨师当然明白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了。 那都跟抓了救命稻草似的满应满许啊。 “张大勺”这老家伙也不是“老家伙”了,在他们的嘴里,都变成了“老师傅”、“老前辈”。 老程和江大春还一个劲点头,直说“张大勺”教训得是。 就这样,现场气氛再次奇妙的转化了,居然开始朝着和睦的方向演变。 然而至此,这事儿距离真正的和睦还差了那么一步。 因为有还有些关键问题没解决呢。 比如说老于世故的老程,生怕过了这景儿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所以在上灶前,他还有个要求,希望宁卫民能当众表示既往不咎,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然而宁卫民不肯给他这个面子,表现得很强硬。 说为了维护店规,其他人可以不追究,但带头闹事的小赵和小查不可能不做严惩。 他要罚小赵在后厨倒一个月垃圾。 小查则必须退回原单位,不打折扣。 于是这事儿又这么僵住了。 老程和江大春,是不可能让小赵和小查挨罚的。 他们要护不住自己人,今后也没法见人了。 宁卫民也同样没法做退让。 因为很显然,一锅价值数百元的清高汤都毁了,这是实质性的破坏。 如果这样都能放过,他就没法再管别人了。 要说这事儿,双方矛盾是根本性冲突,照常理,已经没有太多缓和的余地。 但好就好在“张大勺”是从中说合的人。 多亏这老爷子有一身真本事,才能把别人束手无策的事儿给胡撸圆满了。 “行了,不就这点事儿嘛。都别针尖对麦芒的耷拉脸子了。我再说两句,你们听听行不行?” “首先,就这锅汤啊,不就是扔进了点肉馅嘛,还不至于废了。我有把握能提清复原。所以这后果可能没那么严重。这样吧,人就不要退回原单位了。再给他个机会,罚轻点吧。” “其次呢,已经耽误上菜这么长时间了,咱们就得想办法挽救场面。我不是说了嘛,厨行得凭本事说话。那咱们就打个赌好了。” “我来拿鲤鱼做菜开场,你们无论是听鹂馆,还是仿膳的人,兹要有一个人能照我的原样做出来。这事儿就不了了之了,当没发生过一样。否则你们认赌服输,该怎么罚怎么罚。怎么样?” 要说这个办法可是真好! 既能挽救局面,避免纷争,还能全了各方各面的颜面。 于是所有人都没犹豫,无不点头称是,再无二话。 就这样,随着“张大勺”一声“上灶”。 所有的厨师开始各归各位,终于重新井然有序的忙碌起来。 不过也得说,表面上达成了统一,却没办法掩饰各自心理活动的不同。 要知道,认识老爷子的人,宁卫民、张士慧、庞师傅和常静师傅是百分百的信任,觉得“张大勺”说了就能做到。 可其他的人,却几乎人人都存疑,无不觉得“张大勺”的口气大了点。 几乎所有的厨师,甚至包括庞师傅手下的小石,都对“张大勺”能否恢复清汤存疑,因为这太难了。 不但得去杂质,还得去肉馅的杂味和油污。 这是如同开水白菜一样高档菜啊,讲究的就是汤口。 得清爽不腻,还得口有余香。 差一点,别人就能喝出来。怎么可能恢复原样呢? 至于听鹂馆的厨师们,因为都擅长做河鲜,则大多对“张大勺”声称用鲤鱼做敬菜存疑。 像老程就心里清楚,鲤鱼可没什么可做的。 红烧那叫家常便饭,不叫菜。 其他的也无非一道“糖醋鲤鱼”还算端得上桌面。 再有就是‘一鱼三吃’了,一面抓炒一面糟溜,头尾做汤而已。老套的很。 他怎么也想不出,还有什么鲤鱼做得菜,是他不会的,做不出的。 所以说实话,大多数人都认为“张大勺”这还是为了顾眼前,怕厨师们干活不卖力。 才刻意关照了一下听鹂馆和仿膳的厨师们,最终结果,必然是宁卫民的实质妥协了。 可真等到“张大勺”换好了衣服,耍上了活儿,这些人才都傻眼了。 因为他们就没见过这么神奇的的厨师,更没见过这么神奇的菜。 就这老爷子,一气从后面弄来了十几条的活鲤鱼。 然后从取活鱼,快刮鳞,开膛去脏,挂糊,然后垫着搌布捏住鱼头,挨个将鱼身放入开水中汆,再用糖醋汁一浇而成,全部烹制时间也就二十分钟。 那叫一个快。 关键是当这样的大鱼,明明肉都熟透了。 可出锅之后的三分钟之内,只要服务员能给客人端上桌,鱼的嘴还在张合,浑身还在动弹。 这就是他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完全超出了想象之外的“酱汁活鱼”! 正文 第五百一十章 正宗 实际上,后厨对于开席被耽搁的时间问题,其实是有点过虑了。 不为别的,主要是宁卫民把这个饭庄办得太绝了。 天坛北路87号,可是和其他的饭庄哪儿哪儿都不一样。 上到装修设计,中到铺成摆设,下到茶盏餐具。 随便一件东西就没有半点凑合的。 都是制作精美,讲究至极,让人大开眼界。 还有饭庄所提供的服务,职工的制服,方方面面的任何一处细节,都足以让今天的宾客倍感新鲜和有趣的。 更毋论席面上早已经摆上了总共二十四道的独有特色的蜜饯、干果、鲜果、饽饽、冷荤、小菜。 光这些压桌的东西,就足够今天的宾客们好好大快朵颐,品尝一阵的了。 所以哪怕众多来宾们都已分散至各厅,坐到了席上,十几分钟也没见有人上热菜。 可大家等的并不心焦,反而各自与相熟的人,或是刚认识的朋友,兴致勃勃的谈论上了他们今天感受到的一切。 等到它频率越来越频繁,到了几乎不停的连续舔板的时候。 宁卫民知道该为繁殖鱼卵的孵化缸做专门的准备,到了接钱的时候了! 说实话,有关这方面的技术要求,其实不难。 主要就是水温和氧气控制好了就行。 具体来说,得提前就困好水,然后把孵化缸的水温度定到比繁殖缸中温度略高一度。 最后还得保证孵化缸的困水氧气充分。 当然,由于这年头没有专业电动器材,只能通过土办法来保证这一切。 比如有关温度,宁卫民除了太阳晒水。 能做的只有灯泡烘烤的办法。 他用木板接了四个六十瓦的大灯泡子照浴缸。 威力也就凑合吧,顶不上浴霸的一半功效。 至于有关氧气,那就更得费力气了。 困水里早就没氧了,宁卫民也没处弄氧气泵去。 他就只能用水舀子反复搅动的办法来人工制氧。 这就是此时为什么市面上神仙鱼稀缺的主要原因。 窍门虽然说就一层薄纸,可因为缺少设备,又是新兴起的玩意。 除了宁卫民,当代就没人知道怎么捅破。 简单的技术,此时还显得很高端。 这应该也算是一种时代红利了。 总之,当宁卫民折腾了差不多俩小时后,母鱼终于开始在产板上产卵了。 这时候公鱼也跟进,在卵上撒精。 看上去就是公鱼会随着母鱼一同产板上方慢慢游动,行活叫“溜板儿”。 整个过程差不多要持续一小时左右,产卵才会结束。 在这期间,最怕的就是声音、光线的剧烈变化,干扰公鱼母鱼。 所以为了万全,宁卫民不但自己出了屋。 甚至还守在外面窗户处,求着经过的邻居们尽量保持安静。 弄得谁看他都是神神道道的。 而等待产卵顺利结束后,宁卫民就得把产完卵的板子拿走了。 然后小心翼翼放在准备就绪的孵化缸内,行里叫做“提板法”。 但做到这一步,也只能说松了半口气,还远没有大功告成的时候。 最后的几天才是孵化成功的重中之重 所以为了保证鱼卵能顺利“滚板儿”。 宁卫民不但在水里放了自己稀释的眼药水,以此来保证水质,抑制水中细菌的滋生。 还专门找前些日子老给他修表的那位师傅,借了个旧的吹灰气囊。 把这玩意接好了细的塑料吸管伸入到在孵化缸里,对着产板,时不时的,他就得捏几下。 好以最小的动静,供给充足的氧气。 但即使如此,孵化的二十小时后,还是难以避免出现了或多或少的几颗坏卵。 正常鱼卵整体是透明的。 而坏卵会变成白色,在灯照下是不透明的。 那不用说,这些坏卵的害处,就是会持续的感染周围的鱼卵。 只有等到四十八小时后,鱼卵开始陆续有小尾巴长出,并且开始晃动,陆续滚落缸底。 变质的死卵才会停止造成破坏。 这就叫“滚板儿”。 等到鱼卵都滚下来后,小鱼全都聚在缸底蠕动,就跟小虫子似的。 这种情况基本还要再保持两天,小鱼才能长出眼睛,开始“起飞”。 但此时已经基本算是过了损耗关了。 也是直到这时,宁卫民才能真正放松下来了。 别的甭说,能成功孵化七成就是最大的奖励。 大致估计一下即将入手的利润 宁卫民顿觉一切工夫都没有白费,为此糟的累,受的罪——值! 五天之后,当小鱼长出上下鳍群游的时候,那场面是相当壮观啊! 别说宁卫民看着高兴了,就连他从市场上带回来的一个叫古四儿的鱼贩子,都看得眉飞色舞。 “我的妈呀!兄弟,你这真是一窝出的吗?” “没错,你也不看看,不是一个爹妈,能是一个样?就那对儿,那对‘三色’的崽儿。” “哎哟,您可真是鱼把式里的这个啊!佩服佩服!我就没见过有人,能孵化出这么多来呢。一窝能有个三四十条就算好的了。您这得算是独门绝学了……” “那可不,不是我吹,满京城我这是蝎子拉屎独一份。你要找第二个人,还真找不着。” “没的说,服,绝对心悦诚服。我今儿算见着高人了。您家里不会是祖上就干这个的鱼把式吧?” “那哪儿可能啊,咱们这儿养的什么种?这招儿是外国杂志上,我看来的……” “难怪哪,你还认识外国字儿?” “那怎么了,I speak English very well,听得懂吗?” “听不懂,嘿,高人!要不说这人还得长能耐,有本事在身上,遍地都是挣钱的机会……” 总之,一个真心崇拜,一个受之无愧,又都是懂鱼玩儿鱼的人,俩人聊得很高兴。 不过别看谈这些兴致勃勃,很有点要成知己的意思,真触及到实际利益就让宁卫民有点失望了。 一个是古四儿有点不识趣,竟然幻想用一百块就买走他养鱼的窍门。 二是他自己开出的六十六块钱包窝儿端的吉利价钱,古四儿也没同意。 “怎么着,你没事儿吧。真觉着贵吗?一条鱼不到两毛的事儿。这是神仙啊,你就是明天拿出去卖,最少三毛一条。你多养两天,在市场上出手怎么也得四五毛啊。我这可是给你个优惠价儿。” 宁卫民不乐意了,语气充斥着不满。 “兄弟,你这么说没错,我要是钱富裕的话,真想留下!” 为此,古四儿有点不好意思的说了实话。 “不怕你笑话,我一个早市也挣不了四五块。你这鱼好是好,就是太多了点。” “我又不是你,没你这么能,而且还得上班呢。真一气儿吃下来,万一一个照顾不周,不小心鱼死了。我就得拿自己俩月工资去赔啊,家里日子就没法儿过了。” “再说了,我一气儿拿这么多鱼,也不好出手啊。要想快点儿卖,就没这么好的价钱了。”“要不咱按条算?我两毛一条从你这拿,先拿十五块的怎么样?我得把手里的卖出去,才能再来拿货。” 宁卫民简直是不敢置信。 “我说,你这来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你不是早市里热带鱼的专业户嘛,你怎么会连一窝鱼都包不下啊?你不是跟我动心眼呢吧。” 古四儿愈加脸红。 “兄弟,你可千万别这么说。主要,我不没想到你是个神人嘛。你这一窝顶别人十窝的。要不这样?算我对不住你,我下次来的时候,每条可以再给你加两分钱。不会让你赔鱼食钱。的……” “我说你麻烦不麻烦?真至于的嘛……” “嗨,我要有一句瞎话,就让我噎死在你这儿。真是没办法啊。咱干的确实是小本儿生意啊,本就是为了一边儿玩着,一边补贴日子弄俩小钱儿。又不是国营商店,谁手里有这么多钱腾挪?不光是我,你就是去全市最大的官园儿市场也一样,再了不得的主儿,也就吃你个半窝儿了。不是不想要,是大家手里真没钱,真不容易往外拿呢。谁都得过日子,没法子!” 宁卫民这么听,心中真有点凉了。 就一次十几块往外出?那得出多咱去? 他还惦记下一窝神仙鱼再孵化出来呢。 以后要是天天再跟各路鱼贩子讨价还价,同时还得照顾种鱼和小鱼,那他得多累啊? 他原本也是想玩儿着把钱挣了,但此时却已经充分感到有点累人了。 看来一开始想的太美了,就是吃了这行要热还没热的亏了。 这年头靠鱼挣钱的,真没几个有起子的。 不但没钱,还没胆儿。实在缺乏冒险精神和野心,有挣钱的机会都不敢迎头而上。 说白了,就没几个正经懂得做生意的人。 “我说,五十五行不行?算我吃点亏,你都端了吧!像你这样墨迹,那还不如我自己挑着卖去呢。” 眼瞅着宁卫民不乐意,有点急眼,古四儿只有叹了口气。 “这么着吧,兄弟,这次我给二十五块钱吧,先捞你一百二十条的。我要说你给的价不是个便宜,我是小狗子。可我要是能再多掏一分钱,也是个小狗子!” “我都快三张的人了。哼,还教我说什么好呢!我不会傻到能五十五拿下一窝鱼,非给你七十五啊。对不对?” “我额外再说一句,你也别觉得我刚才出一百就想买你赚钱的法子不识相。你这孵化的法子儿确实宝贵。但再宝贵,也得有人买得起才行是不是?” “那一百块的价儿,也就是我才舍得叫出来的。我还真不信有人会出得比我高的。说一千道一万,行里就这点能水了,别人未必有我这魄力。” “我说兄弟,你是不是急着用钱啊?这没关系,要真这样,我可以帮你联系俩朋友,一块儿从你这儿拿鱼也行。你要愿意传方子,我们仨也一块儿凑钱买。就算帮你一忙了……” 好家伙,这样的便宜反倒是帮我的忙了。 宁卫民的鼻子不但快气歪了,心气儿彻底低落了。 他没那么不开眼,就这么廉价把养鱼的法子卖出去。 对于钱,他更是不愿意放松一个的。 可是……古四儿说的情况也是反应了现实状况。 行市没起来,人员素质也不灵,说一千道一万也是白瞎。 难喽,这年头挣钱是挺容易,可想轻轻松松就挣大钱难喽。 干什么都发挥不出一点资本和规模优势来,只能凭苦力小打小闹。 他是头一次感受到初级市场是让人多么的着急了。 不但制度限制厉害,就连人的思想都禁锢的厉害。 想来这时候他要跟古四儿说,说今后会有几十万,几百万一条的观赏鱼。 估计真能把古四儿给吓跑了,把他当成神经病。 那还有什么办法呢? 也只能等着市场慢慢成熟了。 “得了,二十五就二十五吧。咱先说好了,我就等你三天。三天后,你不来,鱼我就给别人了。” “行。就这么办。” 正文 第五百一十一章 够朋友 天坛公园的副园长、服务局的金处长,还有皮尔·卡顿的邹国栋,分别坐在了另外三个包间的酒席上陪席。 这几桌招待的客人都是文化界的朋友。 美协的副会长、秘书长、京城电视台的制片主任、画家黄胄、钟质夫、陶瓷专家叶赫民、书法家沙曼翁,坐一席。 两大美术院校的师生们坐了一席。 还有一席就是《火烧圆明园》剧组的主要成员,导演李韩祥、“东宫”、“西宫”、“丽妃”还有那“倒霉皇上”全来了。 这些人坐在一起聊天,当然全是文化味儿。 嘴里吃的是糕点小菜,但谈论的都是历史典故,宫廷轶事。 像过去砂锅居是怎么靠宫里的下脚料发财的,当年清宫里半夜又是怎么吃克食,每年冬至节的朝堂大宴为什么是个华而不实的苦差事,乾隆举办的千叟宴又有什么样的名菜流传,光绪爱吃海味,慈禧爱吃鸭子,这老太太后来是怎么死在了一张贪吃的嘴上…… “我……我呀……” 待尴尬平歇,宁卫民擦擦脑门的汗,才又说道。 “其实啊,我跟你面前提钱的事儿,没别的意思。就是觉着有好处,我不该一人独吞。觉着你帮我这么大的忙,理应咱们有福同享,我才不亏心。” “可是呢,我一没想到,我那投机倒把的鱼腥味会熏着你。二是没想到这事儿还会这么巧。咱们出去竟然还被罗婶儿和玉娟嫂子撞上了。” “都赖我呀,整个一大俗人,除了钱想不到可以谢你的东西了。怪我办事没脑子,考虑太不周到了。社会上现在不都在说那句话吗?叫‘吃了没文化的亏’,我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我知道,这个事儿罗婶儿和玉娟嫂子看见了,恐怕得往歪了想,也许她们还会背后瞎说道,这些肯定让你很尴尬。而且万一将来让你的未婚夫知道,弄不好还破坏你们的感情呢。” “我同样也明白,为了避嫌,你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和我保持距离,尽量冷处理了。是不是?还有,我更知道你的为人。别看生气时你看着挺凶,但其实特善于替人着想,品质是相当地高尚。刀子嘴豆腐心都不能形容你,你简直就跟菩萨一样,那叫慧而有情。” “可越是这样,我越觉得自己的罪孽深重,对不住你呀。晓冉,你得相信我。有句话叫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不想当坏人,更不能坑了像你这样好心好意帮我的人。所以我一定极力挽回恶劣后果。我得给你正名,我得还你清白,否则我就以死谢罪……” 宁卫民还就有这点本事。 不管他怀揣什么目的,琢磨什么事,话又有多么夸张。 反正只要从他嘴里说出来,总有那么股子诚恳劲儿。 让人听着都感动,都觉得是他善解人意,在为你着想。 于是电话那头,米晓冉便绷不住乐了。 “你可真够能瞎说的!什么未婚夫啊?什么菩萨啊?还以死谢罪?你也太夸张了!” 只是话虽然是嗔怪的话,但从她逐渐开朗饱含笑意的语气里,宁卫民却完全能够确定,对方已经原谅了自己。 为此,他也就更卖力的发挥了起来。 “真的真的,我宁卫民生是一言九鼎的人,死是千金一诺的鬼!如有虚言,天诛地灭!” 这一下,弄得跟发毒誓似的,米晓冉那头更是乐不可支了。 “你怎么越说越没边了。什么人啊鬼的?哎,我说你也说点实际的,你到底想怎么挽回恶劣影响?别光说不练啊……” “这……这个暂时嘛,我还没考虑成熟。不过有一点我已经想好了,那就是怎么能让你疏散心理压力。” 宁卫民假模三道的踌躇了一下,随后继续他荒诞不经的建议。 “据说,摔东西这种办法很管用,唯一的副作用就是也会同样增加一些经济压力。你看这样怎么样?我买一箱子玻璃杯去,咱找个地儿,你好好(卒瓦)上一通,你就把杯子当我,先出出火怎么样……” 偏偏大多数姑娘还就吃这套。 虽然听了,嘴里会说“讨厌”,但心里肯定不是这么想的。 像米晓冉,就几乎要笑得肚子疼了。 “去你的,你这什么招儿啊。我才不干呢……” “你怕累啊?那不要紧。我还有一辙,咱就吃冷饮。我买一桶冰激凌给你怎么样?想怎么吃怎么吃,败火……” 就这么着,随着持续不断的说笑,一场风波,总算在宁卫民卖力的游说下平息了。 至于这通电话,那时间可长了,足足打了得有三毛钱的。 如果不是这年头电话线路的交换机还很原始,导致电话线路中断,那横是得奔四毛去了。 可还别说,即便如此,米晓冉花这钱也没半点不乐意的。 反而是满面含笑交的钱,美得就跟听了场相声大会似的。 甚至从她明媚的表情中,和刚才的对话语气里,连4号院负责看电话的球子妈都误会了。 临收钱的时候,这小老太太乐不津儿把一张胖脸凑过去,神秘兮兮地问米晓冉。 “闺女?怎么着?这是男朋友的电话啊?是不是刚吵完架,上赶着求你,这又和好了?哎,咱大姑娘家,就得拿捏着点,那小伙子才围着你转悠呢……” 这话让米晓冉登时脸儿一红,赶紧急切的否认。 “不是不是……哎呀,大妈,我哪儿有男朋友啊。瞧您。这都说得什么呀?是我表哥……” 而球子妈俩眼珠子瞪得圆溜溜的,满脸的神色都是不相信。 “表哥?哦?是吗?” 米晓冉再次脸泛桃花,扭身儿跑了。 于是直到米晓冉背影消失在眼前,这球子妈还没结没完的撇嘴呢。 “切,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傻丫头一个。还想懵我?大妈我也是过来人……” 跟着,老太太摇着脑袋一转身,把屋里话匣子给调大了。 说来也不知怎么那么寸,这电台里也正放京剧《西厢记》呢。 而且还是小红娘的西皮流水。 这戏词儿也是绝对应景儿啊。 “这兄妹本是夫人话,只怨张生一度念差。” “说什么待月西厢下,乱猜诗谜学偷花。” “果然是胆量比天大,夤夜深入闺阁家。” “若打官司当贼拿,板子打、夹棍夹、游街示众还带枷。” “姑念无知初犯法,看奴的薄面你就饶恕了他……” 与此同时,电话的另一头。 宁卫民大大伸了个懒腰,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却发出了颇为自恋的感慨。 “唉,总算没白费吐沫,给个臭丫头哄好了。我怎么就这么有才,这么能说呢?呵呵,爷的肚儿,那就是杂货铺儿啊……” 不过也真不能怪他嘚瑟,谁让他目的全实现了呢。 米晓冉不但对他前嫌尽释,而且告诉他答应的事儿不变,这就让他吃了定心丸了。 想了想,他认为问题已经解决,完全可以通知杂志社那边换新地址了。 而紧跟着,完全出于本性,又一琢磨,更大的贪婪心起。 他觉着既然这事儿已经证明有效,那干嘛不试试加大投入,去扩大战果呢? 当然,没必要在《现代青年》换底封啊。 可干嘛不再多找几家杂志社试试呢? 以前他是万事开头难,没人做过这样的广告,任何编辑部恐怕都有顾虑。 可现在不同了,已经有了《现代青年》刊登的广告做样板,又没产生不良后果。 相信那些杂志也会少了许多顾虑。 对,对,反正都是玩儿,干脆就往大了去玩儿。 真要是再跑下其他家来,索性就在重文门旅馆包间房好了。 按那些抗日老电影里汉奸的话来说,恐怕日后,那就是金票大大滴啊。 重要的是时间,千万不能等神仙鱼臭大街啊。 照他预计,这小生意顶多玩儿一年,也就赚不到什么钱了。 想到这里,宁卫民的眼睛越来越亮。 就好像看到了装着五块钱的信件,如浪潮一样滚滚而来。 正文 第五百一十二章 清亮 厨房里,跟外面的气氛比起来,简直是两个世界。 灶火熊熊,油烟四起,炒勺铿锵,香味飘逸。 七八个煎炒烹炸的灶眼,此时此刻已经全都占满。 几个耍大勺的厨师正在常静大厨的指挥下,一份份的翻炒着往外出今天的热吃炒菜。 这要再加上其他熬煮咕嘟炖的十几个灶眼燃烧的火苗,为厨房所增添的热量。 那按理来说,其实仅仅安装了排风扇的厨房,温度应当超过四十度去才对。 真要是这样,估计身体要差点的,已经足够热晕几个的了。 好在人造冰管够。 所以厨房里也摆着十来个直径一米左右,冰镇着各种时鲜瓜果菜蔬的大冰盆,这就让室内温度差不多能一直保持在二十五六度上下。 而且如此一来还有额外的妙处。 不但厨师们用冰方便极了,大可随用随取。 甚至还能专门镇上几锅酸梅汤、绿豆汤来给厨师们解渴、消暑的。 说起来,这没有空调的厨房,居然比建国饭店那用进口中央空调降温厨房里还凉快、还方便呢,也是一件很神奇的事儿呢。 还真不能不承认,有时候土办法更有效! 不过尽管厨房有这样的便利条件,此刻厨房里可没有一个人顾得上来两口儿冷饮。 因为更为神奇的一幕吸引了厨师们的全部注意力。 不能不说,当时见面这一幕挺有意思。 因为这一天,宁卫民可是从头到脚的大变样了。 他没穿着那身几乎天天不下身儿,已经磨得有些发白的半旧人民装而来。 不再是平日里满身尘土,身上带着味道,上公共汽车都会遭人白眼的寒酸模样了。 反过来他倒是刻意装扮过,体面得很。 不但提前洗了澡,理了发,还花了大价钱置办了一身绝对时髦的行头。 上身是一件黑色单皮夹克,下身是一条黄色卡其布喇叭裤,脚上踩着一双三接头皮鞋。 他没穿着那身几乎天天不下身儿,已经磨得有些发白的半旧人民装而来。 不再是平日里满身尘土,身上带着味道,上公共汽车都会遭人白眼的寒酸模样了。 反过来他倒是刻意装扮过,体面得很。 不但提前洗了澡,理了发,还花了大价钱置办了一身绝对时髦的行头。 上身是一件黑色单皮夹克,下身是一条黄色卡其布喇叭裤,脚上踩着一双三接头皮鞋。 他没穿着那身几乎天天不下身儿,已经磨得有些发白的半旧人民装而来。 不再是平日里满身尘土,身上带着味道,上公共汽车都会遭人白眼的寒酸模样了。 反过来他倒是刻意装扮过,体面得很。 不但提前洗了澡,理了发,还花了大价钱置办了一身绝对时髦的行头。 上身是一件黑色单皮夹克,下身是一条黄色卡其布喇叭裤,脚上踩着一双三接头皮鞋。 就这三样,花了他二百块呢。 另外,他左手腕儿上不但带了一块儿锃新的抗震西铁城手表。 鼻梁子上还架着一副金边儿的蛤蟆镜。 这又是一百六啊。 在这个年代,像这样的打扮。 那已经不仅仅是潇洒俊逸,富得流油能形容的了。 更透出一股子鹤立鸡群的时尚味儿来。 要知道,一般人对穿衣可还停留在最基础追求上呢。 连的确良、腈纶这样的化纤玩意都能当成好东西。 对式样啊,质料啊,颜色、饰物搭配什么的,统统不懂。 只会对照外国的影视剧里的形象进行模仿。 大陆内地的年轻人,谁要想穿出这股子《壮志凌云》的范儿,那简直是不可能的。 更别说这些东西又这么少见。 一般人即使想买,找不着地儿,都未必能买到。 所以单凭这副打扮,宁卫民走在王府井大街上回头率都不会低,进友谊商店恐怕都无需亮“派司”。 至于在这偏僻的废品收购站,当然就更不用说了。 他闪亮登场的效果必然是极为惊人的。 而事实上,人还就是以貌取人的。 别看宁卫民进来的时候,柜台里的牌局正进行的热火朝天。 那些废品站的人只顾埋头打牌,根本没人抬头看他。 甚至当宁卫民咳嗽了两声,问了一声“哎,你们这儿谁管事?”还把一个鼻梁上贴着橡皮膏的小子惹毛了。 瓮声瓮气,态度相当恶劣的甩了一句片儿汤话。 “没看打牌呢嘛!一边儿等着去。” 可当宁卫民继续用手“当当当”敲起了柜台。 这帮小子于极不耐烦中,各自顺势抬头瞟了一眼,就都立马愣住了。 他们的眼里无不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就跟亲眼看见一头凤凰落在了树上似的。 他们嘴同样合不拢了,就跟人人含着个热包子似的。 尤其刚才那个出言不逊,呵斥宁卫民的小子,心里更是打鼓。 他下意识觉得眼前这位不是他怠慢得起的。 于是牌也不出了,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你……你你,谁呀?有什么事?” 不过说实话,就他突然而动这一下子,也把宁卫民吓了一跳。 因为看见了这小子鼻梁子上那东西,宁卫民就知道这恐怕就是吃了他一“流星锤”那倒霉蛋儿。 而这愣种这么“噌楞”一站起来,架势真有点猛。 宁卫民还以为自己化妆无效,被认出来了,这是要急眼呢。 幸好,他还稳得住劲儿,在撒丫子跑之前,看出了这愣种是出于畏惧。 否则,虚惊一场,自己要把自己吓住了。 不但成了个大笑话,这番准备也全白费了。 “跟你说?跟你说管用吗?你算哪棵葱哪瓣蒜啊?我找你们站长。” 要说宁卫民掩饰得真的挺好。 尽管恰才他的脸也被惊得一抽抽。 可靠着七个不在乎,八个不含糊的口气,反倒让这种因惊吓导致的神经反应像极了愠怒。 这下,那“橡皮膏”不但哑巴了,朱大能也不能不开口了。 他先一伸手给了“橡皮膏”后脑勺一巴掌,赶紧赔笑招呼宁卫民。 “哎,这位同志。您甭跟这小子一般见识。他就是个‘浑得鲁’。有什么事儿跟我说。我们站长病休在家,我是副站长,我姓朱……” 可他却没想到,自己这样低三下四的态度,反倒更给了宁卫民坚定的底气了。 原本对自己的装束还有点不自信的他,这下是真的淡定了。 什么叫得便宜卖乖啊?什么叫得势不让人? 宁卫民充分发挥了“流氓像弹簧,你弱他就强”的装B理论,表现的更加桀骜不驯。 “切,副站长?好大的官儿啊,够股级吗?甭废话,把你们站长电话给我。我就跟他说!” 呦呵,真横啊! 朱大能大概是第一次碰上比他还不讲理的主儿,脸有些黑了。 尤其是当着一干手下的面儿,他不能不维护自己的尊严。 所以虽然心里也吃不准,有点怵头,但他还是不能不硬起来。 “你到底有事没事?有事你就说,没事你走人,我们这儿挺忙的。请别干扰我们工作。” 朱大能皱着眉头极力克制,想要送客了。 可宁卫民故意指着他鼻子,表达出了更大的轻蔑。 “我明白了,哈哈,原来你就是这个贼窝儿的头儿啊!” 朱大能万没想到能听到这样的话,心里就是一哆嗦。 “什么贼窝?你胡说什么你?” “我胡说?你自己干过什么你不清楚?还要我点透了吗?” 宁卫民一挑眉毛,又是冷笑一声。 “明告诉你,我今天来不为别的。我有个小兄弟在东郊垃圾场讨生活,头几天在路上让人给劫了一麻袋的紫铜,还差点挨顿打。他跟我说,就是你们东郊废品站的人劫的他,带头的还是个黑胖子。那看来就是你了呗?” 这下朱大能他们是全都明白了。 那不用说,都被宁卫民“这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的劲儿,激起了火气。 没人能再沉得住气了。 呼啦啦全都自觉抱成团,一下围了过来,还都抄起了家伙。 “我说,你可别往我们身上泼脏水啊?想找不痛快你可来错了地方。再胡说八道,小心挨揍。” 朱大能此时流氓本色尽露,语气也变得恶声恶气。 要不是真的还有些顾虑,怕撕破脸万一后果不是自己能承受的。 恐怕已经让人把门关上动手了。 但绝就绝在这儿了,他盼着不撕破脸,能把这瘟神从眼前打发走。 可宁卫民却没有任何顾忌,像是非要把事儿做绝似的。 宁卫民比他更横三分,一拍桌子,反倒喧宾夺主叫上板了。 怎么着?敢做不敢当啊?你们几个都是蹲着撒尿的吧?真不是我瞧不起你们。连自己干的事儿都不敢认。我真不信了,你们还能把我怎么地?” 俗话说,士可杀不可辱啊,流氓无赖也是要脸的。 甚至出于利益使然,流氓无赖在场面上,反而更在乎面子,更要争雄斗狠。 所以这些挤兑人的话,立刻就让这帮人躁动起来。 “嘿,不信是吧?不信你就试试?” “操,你谁呀?就跑这儿牛×呀,弄死你丫头养的!” “自己作死是不是?今儿非打得你妈都不认识你!” 朱大能此时为形式所迫也愣愣起眼来,又抄起了旁边的大扳手,叫嚣起来了。 “给脸不要脸是吧?我还真没见过跑上面想挨打的呢?小子,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再不滚蛋,爷爷就没这么好说话了。非让你知道知道花儿为什么那样红……” 说真的,这会儿的形势,两边是针尖对麦芒,火气都飙到了极致了。 谁都轻易下不来台了,谁也不能轻易下台。 因为谁一缩,无疑就是示弱,那后面就更没法办了。 可要按理说呢,宁卫民弱势非常明显,毕竟一个人嘛,又来的是别人的地盘。 怎么看也像要吃眼前亏的。 可也邪了,他居然在虎视眈眈下半分也不怵。 反倒叹了口气,优哉游哉的掏出了烟来,点燃了一根叼在嘴里。 而且还出乎意料的笑着说,“想动手打我是吧?行,我今儿倒想尝尝这滋味!” “老实说,我从小到大,就没碰上过几个真敢打我的。你们敢?好啊,尽管动手。” “咱说好了,待会儿,我要还一下手,我就是孙子。可你们要是不敢动手,你们就是我孙子!” 我去! 这几句话听了简直让人想疯啊! 朱大能他们几个还从没见过有人这么托大过。 打不还手?开玩笑呢! 这是个神经病,不挨打不痛快是怎么着啊? 也就是他们没看过周星驰的《九品芝麻官》。 否则一听这话,弄不好还真的早出手了。 那得一半拿脚践踏、碾压着,还得一边吐着吐沫骂呢。 “妈的,老子活这么大,就没见过有人提这样的要求。” 可是啊,宁卫民说这话的一个动作,让他们又有了点顾虑,真不敢直接上手。 因为这小子掏出来的烟,那可不是一般的东西,那是“大中华”啊。 只要抽烟的人都知道,这是一块钱一包的顶级极品。 更不是一般人抽得起的,也不是一般人能抽得上的? 这东西有个别名——部长烟。 这小子,到底什么人? 这个问题,让人不得不顾虑,不能不迟疑。 而就在这时,更大的精神刺激来了。 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密集的汽车喇叭声。 偏偏宁卫民轻描淡写的吐出了烟雾,又说了一句。 “等等啊,我司机外头催我呢。我先出去说一声,咱们待会再继续。记着啊,不动手,你们是我孙子!” 说完他,摇晃着肩膀出门了。 而这下,屋里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随后,他们就像炸了庙似的追到了门口往外瞅着。 还真没想到,宁卫民就走到了街对面,跟一辆军用吉普里的司机说了两句。 然后还把墨镜放在了副驾驶座,才转身回来。 完啦,日本船,满完! 包括朱大能在内,所有人的精神一下子完全涣散,嚣张全变成了苦笑。 这年头,什么人才能坐汽车啊? 所有人都萌生了一个念头,流年不利啊! 今儿算撞在铁板上了!打个捡破烂的都能惹出这么大麻烦来。 而此时,哪还有谁真敢动手,不当这个孙子的啊? 正文 第五百一十三章 吉利数 后厨由“张大勺”接了手,宁卫民便再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 就在“张大勺”操弄“酱汁活鱼”之际,他也安排好了传菜的人手。 很快就带着张士慧直奔前堂,去照应场面了。 不过,两个主桌是轮不到他去献殷勤的,客人太身份太高,他还够不着。 而那三桌文化界的重要朋友,也有副园长、金处长和邹国栋分别作陪。 所以真正需要他出面照应的,只有其他的宾客而已。 至于这些人里最重要的,最不容怠慢的,就是那些职务虽然不太高,但实际的权力却很大,而且今后还能对饭庄的经营提供莫大助力的人。 事实上,如果从功利的角度出发的话,这些人对饭庄经营的重要性,并不见得比那些身居高位的人要少。 比如说,像掌握这批贷款权力的人民银行重文门分行信贷部韩主任。 原本今天来的时候,康术德是拿着个手提包坐在宁卫民的车座儿后头的。 可回来的时候,宁卫民虽然还蹬着自行车,但康术德却是坐在一辆平板三轮儿后头了。 而且别看雇车得多花钱,这么走,速度也要慢上许多。 原本今天来的时候,康术德是拿着个手提包坐在宁卫民的车座儿后头的。 可回来的时候,宁卫民虽然还蹬着自行车,但康术德却是坐在一辆平板三轮儿后头了。 而且别看雇车得多花钱,这么走,速度也要慢上许多。 偏偏宁卫们一路跟着,却眉开眼笑,嘴都快咧到耳朵根儿去了。 为什么啊? 其实不为别的,就因为在康术德的身后,在这平板车上,还有三大麻袋装在盒子里的书画呢。 要说今天买画时,宁卫民那叫一个痛快啊。 他指着墙上,那就跟饭馆点菜似的一通指点。 画廊里仨人为他紧着忙和,都快忙和不过来了。 卖画儿的钱是怎么到手的,这小子是又怎么给花了出去。 用沈周和石涛换来的七千六,最后也就剩了一千一百块在手里。 就这通挥金如土,简直把宋主任都给买傻了! 具体说来,宁卫民不但把店里所有四尺以上的黄宾虹,全都包圆儿了。 其他的名家,也是专挑尺幅大的、题材独特的,具有代表性的画作,大买特买。 像齐白石画的《猛虎行山图》、《鱼虾蟹同游图》,徐悲鸿画的《雄鹰展翅》、《八马图》,张大千的《十里明江》、《福禄寿三星》,吴昌硕的《紫藤黄鹂》,潘天寿的《钟馗嫁妹》,黄胄的《洪途万里风》,傅抱石的《朝花夕拾》、李可染《阳山荡气》…… 这些好像从未在书画交易市场上出现过的高质量书画作品,皆被他慷慨购下。 此外,还有被他认出来的,《收藏》杂志曾专题报道过的两幅上拍过亿的作品。 2.875亿成交的潘天寿画作《无限风光》。 以及1.87亿成交的傅抱石画作《茅山雄姿》。 那更是必要收入囊中的东西啊! 说白了,就光这两件儿上拍的东西,再加上黄宾虹那幅2.45亿成交的《岐山图》 就足能妥妥保他后半生吃喝(瓢)……呸,享用不尽啦。 所以好好琢磨琢磨吧,单凭一幅沈周和一幅石涛,就卖出了一个百亿身家,这小子他能不乐吗? 谁说天底下没有一口吃成个胖子的好事? 他就是乐上三天三夜也不过分哪! 于是周星驰那招牌式的贱笑,便足足提前了十年,出现在了宁卫民的脸上。 甚至到了家里,他还这么乐呢,就跟范进中举迷了心一样。 自然,康术德是越看他越心烦。 “你小子,别笑了行不行?怎么我看你那么别扭啊。” 老爷子终于受不了,表达出了自己的不满。 宁卫民却不在乎,一边收拾他的画,一边还照样嬉皮笑脸。 “嘿嘿,没辙,发乎于心,我想忍都忍不住啊。您就容我乐会吧,行不行?我后半辈子,都未必能再有像今天这么美的时候了。” 康术德听了,却愈加显得不屑。 “至于的嘛,你就为了这些画?” “我都没法说你,咱原本可是来卖画的。可你倒好,钱都拿到手了,你又给人送回去了,反倒又买回来这么多。” “为什么卖那两幅画,你给忘了?你就不怕搁家里全长了毛儿?” 宁卫民是好言好语解释。 “老爷子,您别这么说啊,就好像我是糟践钱的败家子儿似的。” “您得相信我,这些东西绝不一般,后劲儿大着呢。我还嫌买少了呢。要不是为了抓挠东西跟您学本事,我一个子儿也不想留,全买了才好呢。” “长毛?长不了毛儿。一会儿,我就把鱼缸都弄走。从今往后,我屋里连尿盆都不搁了。我还得出去,专买几个大樟木箱子放他们。等过两年,我再找个单元房来安置它们。” “您信不信,只要我精心,每隔半年出来展展,挂挂。十年八年,这些东西还是东西。飞不了也坏不了……” 但他的这番打算,反倒让老爷子更嗤之以鼻了。 “什么?你还想弄个单元房?就为搁置这些小字辈儿的玩意?你还真敢想。你也不看看你自己买都是什么啊?就没一件儿年头比我岁数大的。” “尤其齐白石,民国时候,他的扇面比旁人贱一倍,两块一个,都没人要。你居然肯花二三百买他,也太能糟蹋钱了。” “论起来,齐白石还不如这吴昌硕、王雪涛呢。可即使是吴、王,那也得再过三代人,他们的画才能算是件儿东西。我把话放这儿,书画这东西呀,和瓷器一样,也得越古越好。王时敏他永远压不过文徵明去,你懂不懂?” “我说你小子,也甭跟我学了。就冲你这份眼睛一转就一歪主意,还不听人劝,我教不了你。哪怕我帮你挣出再大的家当,也得早晚让你给造干净了。” “切,早知道你小子闹这出幺蛾子,还不如我一个人来呢,再怎么也比这么糊里糊涂打水漂强啊……” 可老爷子越这么说嘿,宁卫民还越乐。 他一点都不气不恼,反倒还劝上师父了。 “老爷子,息怒息怒,您说的我好好听着呢,可您别把自己气坏了呀?” “打什么水漂啊。我真得劝您一句,论老玩意,您是绝对的专家不假。可这世上也不是所有的东西都是古的好。要不,那长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又怎么说啊?” “就拿我买的这些书画说吧,我承认年份上是不能和古的比。可正因为如此,您才不能用衡量古物的办法去判断呢。” “至少近代书画的好处是,艺术内涵更容易被今天的人理解,更容易受人喜爱和追捧。而且这些画家的作品存世量大、价格又低,更便于人们为了增值保值投资。” “说白了,这些字画上涨的原理,就是跟我买邮票的道理是一样的。在于坐庄做市啊。只要古画价格继续往上走,这些画就会产生比对效应追随后上。甚至因为有人暗中干预,涨得要比古画快得多。不信您就慢慢等着瞧啊……” 宁卫民是很有耐心地在解释。 但老人的特点就是不容易被年轻人说服。 康术德更多代表了过去,许多思维意识都难以做到与时俱进,就更别说谈及超越年代的认知了。 所以听不进去是很正常的。 “屁话,我都这岁数了,我能等你多久?十年,二十年?你少拿你歪理邪说糊弄我。我只知道物以稀为贵,越少越值钱,从没听说过东西越多越好的……” 宁卫民咽了口吐沫,为师父的固执,多少也有点无奈。 “哎哟,我的老爷子啊,物以稀为贵,不是绝对的概念。多与少的意义在于比对。” “那不是说一件儿两件儿就是少,千件儿万件儿就是多啊。东西的数量,那得跟有多少钱愿意买这些东西来比对啊。还得看这些东西中,到底有多少能用于实际交易的。” “我不是跟您说了嘛,今后什么东西热不热,俏不俏,人为干预成分更重。不会再像过去了,只凭眼力寻找,物件越古越好,然后作等被动升值,或是货卖识家。” “今后所有的文玩类、收藏类的物件,都会有一个相同的新名字,叫做‘筹码’!” 宁卫民可谓点透了未来文玩交易市场的核心本质了,尤其是国内的市场状况。 但即使如此,那也是白费吐沫。 因为康术德别说琢磨了,根本连听都懒得听了。 “吹吧你,可劲儿吹,论吹牛你是我师父!你说什么是什么。好小子,孙猴儿都开始教唐僧了。那好,打今儿起,就算你出师了……” 那么对老爷子如此的态度,宁卫民也只能来最后一手了。 “哎,您这就没劲了。不是您头两天跟我说的,‘兹要看好了,觉着有把握,你就尽管出手。吃亏不要紧,也是长学问’啦?我这还没吃亏呢,怎么您就先不干了?” “老爷子,咱这么说吧,老东西您要说不对,我连个屁都不敢放。可新东西,我还就有点小不服了,真想跟您滋扭滋扭,叫叫板。要不咱爷儿俩打个赌怎么样?” “就我那邮票,明年之内,价钱若不能翻两跟头,我就把我所有家当都赔给您怎么样?而且从此无论任何大事小情,我一概全听您的,哪怕您告诉我煤球儿是白的,我也给您可着白煤球买去。您说去打狗,我绝不撵鸡。” 这激将法可有用,康术德果然来神儿了。 “嘿,够下本儿的啊,这海口夸得可有点意思。那我要输了呢,我赔给你什么啊?” 宁卫民也是张口就来。 “那好办啊,要是您输了,您手里那三件儿玩意,就得输给我一件儿……” 没想到随口一说,却惹出剧烈反弹,老爷子居然当场急眼了。 “呸,想得美!你小子。我说的呢,这你就不对了。” “你怎么惦记我手里的东西啊?咱不是说好了嘛,卖画的钱归你,那三件瓷器可都是我的,从此两不相欠。” “不行啊,那几件瓷器我可舍不得再撒手。” 宁卫民只有赶紧改口。 “好好好,要不然这么着,您要输了,就再找个其他的玩意给我行不行?还有从今以后,您就不再干涉我对某些事的执着,得尊重我自己的意见……” “嗯,这听着还差不多……” 老爷子总算认可。 “不过你可想好了啊。说出的话,可就收不回了。还是那句话,别打马虎眼。” 宁卫民坦荡极了。 “您放心,我心里有底,绝无反悔。我总不能为了保住眼前的这几个铜子儿,就把金山银山丢了。” “切,瞧把你狂的。不就几十张破画儿,一摞破邮票嘛,也就你当宝贝。还金山银山呢?我看你是鬼迷心窍,执迷不悟啊。做梦去吧!” “您别说。我还就爱做梦,万一梦想成真了呢?” 正文 第五百一十四章 仗义执言 在营业区域角落,比较冷僻的一个单间里。 康术德、罗师傅、边大妈,和京城工艺品厂做仿古瓷的刘永清,锦匣厂绢人组的马开元,葡萄常的后人常玉龄,东花市街道生产社的外援——料器厂高级技师邹师傅共坐于一席。 此外还有空着的两个座位,那是为原本早就应该坐在这里的“张大勺”和庞师傅的留着的。 之所以做如此安排,是宁卫民考虑到这些手艺人的性格特点决定的。 他知道这些人不喜热闹,不擅交际,不懂阿谀奉承,也不屑巴结权贵。 既不愿管人,也不愿被管,只以各自领域的手艺为高,以业内地位和业内名气为傲。 所以他认为,无论把老师傅们和商人还是官员安排在一起坐都不大合适。 倒是让他们这些人就合在一起坐挺好。 哪怕行业不同,可岁数相近啊,想必还是有些共同话题可以聊上一聊的。 应该说,这个初衷是很好的,宁卫民的考虑不能说不周到、不体贴。 只是有一点他也没想到。 那就是这些人年岁大了,又是执拗的手艺人,无论偏执劲儿还是老实劲儿,都已经深入骨髓了。 从待人接物上说,他们几乎个个都是被动的接受者。 反过来他倒是刻意装扮过,体面得很。 不但提前洗了澡,理了发,还花了大价钱置办了一身绝对时髦的行头。 上身是一件黑色单皮夹克,下身是一条黄色卡其布喇叭裤,脚上踩着一双三接头皮鞋。 就这三样,花了他二百块呢。 另外,他左手腕儿上不但带了一块儿锃新的抗震西铁城手表。 鼻梁子上还架着一副金边儿的蛤蟆镜。 这又是一百六啊。 在这个年代,像这样的打扮。 那已经不仅仅是潇洒俊逸,富得流油能形容的了。 更透出一股子鹤立鸡群的时尚味儿来。 要知道,一般人对穿衣可还停留在最基础追求上呢。 连的确良、腈纶这样的化纤玩意都能当成好东西。 对式样啊,质料啊,颜色、饰物搭配什么的,统统不懂。 只会对照外国的影视剧里的形象进行模仿。 大陆内地的年轻人,谁要想穿出这股子《壮志凌云》的范儿,那简直是不可能的。 更别说这些东西又这么少见。 一般人即使想买,找不着地儿,都未必能买到。 所以单凭这副打扮,宁卫民走在王府井大街上回头率都不会低,进友谊商店恐怕都无需亮“派司”。 至于在这偏僻的废品收购站,当然就更不用说了。 他闪亮登场的效果必然是极为惊人的。 而事实上,人还就是以貌取人的。 别看宁卫民进来的时候,柜台里的牌局正进行的热火朝天。 那些废品站的人只顾埋头打牌,根本没人抬头看他。 甚至当宁卫民咳嗽了两声,问了一声“哎,你们这儿谁管事?”还把一个鼻梁上贴着橡皮膏的小子惹毛了。 瓮声瓮气,态度相当恶劣的甩了一句片儿汤话。 “没看打牌呢嘛!一边儿等着去。” 可当宁卫民继续用手“当当当”敲起了柜台。 这帮小子于极不耐烦中,各自顺势抬头瞟了一眼,就都立马愣住了。 他们的眼里无不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就跟亲眼看见一头凤凰落在了树上似的。 他们嘴同样合不拢了,就跟人人含着个热包子似的。 尤其刚才那个出言不逊,呵斥宁卫民的小子,心里更是打鼓。 他下意识觉得眼前这位不是他怠慢得起的。 于是牌也不出了,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你……你你,谁呀?有什么事?” 不过说实话,就他突然而动这一下子,也把宁卫民吓了一跳。 因为看见了这小子鼻梁子上那东西,宁卫民就知道这恐怕就是吃了他一“流星锤”那倒霉蛋儿。 而这愣种这么“噌楞”一站起来,架势真有点猛。 宁卫民还以为自己化妆无效,被认出来了,这是要急眼呢。 幸好,他还稳得住劲儿,在撒丫子跑之前,看出了这愣种是出于畏惧。 否则,虚惊一场,自己要把自己吓住了。 不但成了个大笑话,这番准备也全白费了。 “跟你说?跟你说管用吗?你算哪棵葱哪瓣蒜啊?我找你们站长。” 要说宁卫民掩饰得真的挺好。 尽管恰才他的脸也被惊得一抽抽。 可靠着七个不在乎,八个不含糊的口气,反倒让这种因惊吓导致的神经反应像极了愠怒。 这下,那“橡皮膏”不但哑巴了,朱大能也不能不开口了。 他先一伸手给了“橡皮膏”后脑勺一巴掌,赶紧赔笑招呼宁卫民。 “哎,这位同志。您甭跟这小子一般见识。他就是个‘浑得鲁’。有什么事儿跟我说。我们站长病休在家,我是副站长,我姓朱……” 可他却没想到,自己这样低三下四的态度,反倒更给了宁卫民坚定的底气了。 原本对自己的装束还有点不自信的他,这下是真的淡定了。 什么叫得便宜卖乖啊?什么叫得势不让人? 宁卫民充分发挥了“流氓像弹簧,你弱他就强”的装B理论,表现的更加桀骜不驯。 “切,副站长?好大的官儿啊,够股级吗?甭废话,把你们站长电话给我。我就跟他说!” 呦呵,真横啊! 朱大能大概是第一次碰上比他还不讲理的主儿,脸有些黑了。 尤其是当着一干手下的面儿,他不能不维护自己的尊严。 所以虽然心里也吃不准,有点怵头,但他还是不能不硬起来。 “你到底有事没事?有事你就说,没事你走人,我们这儿挺忙的。请别干扰我们工作。” 朱大能皱着眉头极力克制,想要送客了。 可宁卫民故意指着他鼻子,表达出了更大的轻蔑。 “我明白了,哈哈,原来你就是这个贼窝儿的头儿啊!” 朱大能万没想到能听到这样的话,心里就是一哆嗦。 “什么贼窝?你胡说什么你?” “我胡说?你自己干过什么你不清楚?还要我点透了吗?” 宁卫民一挑眉毛,又是冷笑一声。 “明告诉你,我今天来不为别的。我有个小兄弟在东郊垃圾场讨生活,头几天在路上让人给劫了一麻袋的紫铜,还差点挨顿打。他跟我说,就是你们东郊废品站的人劫的他,带头的还是个黑胖子。那看来就是你了呗?” 这下朱大能他们是全都明白了。 那不用说,都被宁卫民“这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的劲儿,激起了火气。 没人能再沉得住气了。 呼啦啦全都自觉抱成团,一下围了过来,还都抄起了家伙。 “我说,你可别往我们身上泼脏水啊?想找不痛快你可来错了地方。再胡说八道,小心挨揍。” 朱大能此时流氓本色尽露,语气也变得恶声恶气。 要不是真的还有些顾虑,怕撕破脸万一后果不是自己能承受的。 恐怕已经让人把门关上动手了。 但绝就绝在这儿了,他盼着不撕破脸,能把这瘟神从眼前打发走。 可宁卫民却没有任何顾忌,像是非要把事儿做绝似的。 宁卫民比他更横三分,一拍桌子,反倒喧宾夺主叫上板了。 怎么着?敢做不敢当啊?你们几个都是蹲着撒尿的吧?真不是我瞧不起你们。连自己干的事儿都不敢认。我真不信了,你们还能把我怎么地?” 俗话说,士可杀不可辱啊,流氓无赖也是要脸的。 甚至出于利益使然,流氓无赖在场面上,反而更在乎面子,更要争雄斗狠。 所以这些挤兑人的话,立刻就让这帮人躁动起来。 “嘿,不信是吧?不信你就试试?” “操,你谁呀?就跑这儿牛×呀,弄死你丫头养的!” “自己作死是不是?今儿非打得你妈都不认识你!” 朱大能此时为形式所迫也愣愣起眼来,又抄起了旁边的大扳手,叫嚣起来了。 “给脸不要脸是吧?我还真没见过跑上面想挨打的呢?小子,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再不滚蛋,爷爷就没这么好说话了。非让你知道知道花儿为什么那样红……” 说真的,这会儿的形势,两边是针尖对麦芒,火气都飙到了极致了。 谁都轻易下不来台了,谁也不能轻易下台。 因为谁一缩,无疑就是示弱,那后面就更没法办了。 可要按理说呢,宁卫民弱势非常明显,毕竟一个人嘛,又来的是别人的地盘。 怎么看也像要吃眼前亏的。 可也邪了,他居然在虎视眈眈下半分也不怵。 反倒叹了口气,优哉游哉的掏出了烟来,点燃了一根叼在嘴里。 而且还出乎意料的笑着说,“想动手打我是吧?行,我今儿倒想尝尝这滋味!” “老实说,我从小到大,就没碰上过几个真敢打我的。你们敢?好啊,尽管动手。” “咱说好了,待会儿,我要还一下手,我就是孙子。可你们要是不敢动手,你们就是我孙子!” 我去! 这几句话听了简直让人想疯啊! 朱大能他们几个还从没见过有人这么托大过。 打不还手?开玩笑呢! 这是个神经病,不挨打不痛快是怎么着啊? 也就是他们没看过周星驰的《九品芝麻官》。 否则一听这话,弄不好还真的早出手了。 那得一半拿脚践踏、碾压着,还得一边吐着吐沫骂呢。 “妈的,老子活这么大,就没见过有人提这样的要求。” 可是啊,宁卫民说这话的一个动作,让他们又有了点顾虑,真不敢直接上手。 因为这小子掏出来的烟,那可不是一般的东西,那是“大中华”啊。 只要抽烟的人都知道,这是一块钱一包的顶级极品。 更不是一般人抽得起的,也不是一般人能抽得上的? 这东西有个别名——部长烟。 这小子,到底什么人? 这个问题,让人不得不顾虑,不能不迟疑。 而就在这时,更大的精神刺激来了。 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密集的汽车喇叭声。 偏偏宁卫民轻描淡写的吐出了烟雾,又说了一句。 “等等啊,我司机外头催我呢。我先出去说一声,咱们待会再继续。记着啊,不动手,你们是我孙子!” 说完他,摇晃着肩膀出门了。 而这下,屋里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随后,他们就像炸了庙似的追到了门口往外瞅着。 还真没想到,宁卫民就走到了街对面,跟一辆军用吉普里的司机说了两句。 正文 第五百一十五章 桃花泛 今天的菜单,既没按一等席,也没按二等席来。 而是宁卫民把二者结合而定的。 他减少了一些华而不实的华贵大菜。 比如鱼翅和燕窝。 主打夏季花果菜。 比如清汤茉莉、桃花泛、炸玉春棒、糖醋樱桃肉。 不为别的,就为了在降低成本的同时,也可以展现一下饭庄独特的烹饪优势和特色。 至于走菜的程序,却是严格按照官席程序来的。 客人来了喝茶,先品尝压桌菜。 然后是上四道“热吃炒菜”,随后是“四大海”的主菜,伴随“八烩碗”的辅菜。 等到两道点心上过之后,还有“四饭菜”,最后还有随膻粥米和特色甜品,以及饭后香茶漱口。 所以这桌官席的特点,就是耗时肯定比一般的宴席长,而且菜品多,菜量少。 这样一来,等到上主菜的时候,其实已经距开席将近二十五分钟了。 这要搁一般的便席,此时此刻无疑到了上菜接近尾声的时候,顾客对菜品往往不会太有兴致了。 还没等宁卫民琢磨好,到底该不该把广告上的地址换地方,如果换又该换到哪儿去。 时间就到了边家大喜的日子。 这个年头,由于生活条件所限,还有旧日风俗使然。 京城百姓的红事儿、白事儿很少在外面的饭馆儿举办。 流水席还是最主要的形式,于是大杂院便经常成为举行婚礼和设宴的场所。 还别看大杂院住户多,小房林立,院内非常拥挤,似乎办喜事相当不便。 可实际上却不是这样。 因为真到了有某户人家办喜事儿的时候,一个院儿里的邻居们,无不会为这户人家着想,也都一起跟着紧着忙和。 没有人会安心待在一边看热闹的,其尽心尽力的程度,丝毫不亚于为自己家里办事。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年头没人三天两头的老搬家。 每天进出院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们,心里打着的谱儿,都是彼此要互相守望一辈子的。 今日帮人就是明天帮己啊,那还能不实心实意的帮忙吗? 甚至平时哪怕积攒下什么龃龉、矛盾,往往都会借助这样的日子付之一笑,无形化解。 这就是当年解决邻里隔阂的最佳契机。 像1980年10月1日,扇儿胡同的2号院,边家办的这场婚礼就是如此。 作为邻居,罗家、米家和康术德、宁卫民不但都送了礼。 而且是打从国庆节前头几天,便帮着边家张罗忙乎起来了。 大家是各展其能啊。 比如说罗家,刚得的大孙子可还没出月科呢。 这年头产假又少,按规定最多才给产妇十五天。 本身这一家子为了这大孙子和大儿媳妇的身子骨儿忙得不亦乐乎。 可考虑到边家亲戚少,边大妈的为难处。 罗家大儿媳妇还是痛快应承下来,替边家当这个“娶亲太太”。 区里糕点厂上班的罗师傅更是带着大儿子一起动手,借用厂里的烘炉,烤制出了五十斤“龙凤喜饼”。 作为贺礼送给边家。 这可给边家全家喜坏了,因为既添了喜兴,也实用啊。 作为回礼馈赠亲友再合适不过了。 边大爷受了礼物直说,“哎哟,真是辛苦您喽。这可是市面上已经找不着的东西了,没想到孩子能有这个福气。有您这‘正明斋’的手艺给戳着,那不但体面、提气、喜兴,也是京城独一份啊。承您的盛情,我替俩孩子多谢您了。” 罗师傅则哈哈一笑,“您别跟我客气啊。不说咱们这么多年了,应当应份。就按老话说,货卖识家。这年头,也就您还看得上我点手艺啦。您兹要满意,我做着着就高兴。说实话,老不做这东西了,也是难得过回瘾哪。” 米家也一样,米婶儿不但帮着边大妈给边建军两口子缝了四铺四盖。 还利用副食店上班的优势,帮着边家用最实惠的价钱张罗了一系列的鸡鸭鱼肉米面糖油。 光猪肉就给弄了半扇子来,暂时这些东西还都能存在副食店的冰库里,那才真是省了大事儿呢。 而宁卫民也做了一个小小的牺牲,把自家的小厨房腾了出来。 他和康术德这两天就不动火了,这房就专门给边家专门存放瓜果蔬菜各类杂物了。 开席那天,这小房也可当做专门沏茶倒水的茶房摊儿来用。 至于至关重要的厨师,则是康术德出面请的老朋友,在门框胡同的“瑞宾楼”干了多半辈子的刘师傅。 这位刘师傅今年已经六十五岁了,不但已经退休,而且派头可真不小。 结婚前一天,刘师傅带着俩徒弟来做准备工作,老京城人管这叫“落定”。 他那俩徒弟都是三四十岁的人了,一个挑着两个木箱子,另一个背着个大包袱。 老头儿前面大摇大摆走了,俩徒弟老实头一样,亦步亦趋后头跟着。 到了这儿,打开这些东西再一看。 箱子里面不但装着做饭用的锅,还有碗、盘、勺等餐具,全都是一整套一整套的家伙。 包袱里则是刀具,就更讲究了。 一把切菜刀,一把羊脸子刀,一把小刀。 羊脸子是斜的,剔肉使的。 小刀就是切菜什么,切佐料使的。 此外还有一个铁勺子,一个笊篱,把儿都长,还都是枣木把儿的。 枣木把儿硬啊,经烧,扛火,而且因为岁月的浸染,已经油亮油亮的,红的就像烧着的火。 就这些家什,一看就透着专业。 随后,就由这两个徒弟开始在院里砌炉灶、备菜等。 一位年轻的师傅砌灶非常麻利,不一会便在院中砌成两座炉灶。 备菜的师傅也非常利索,开始了准备工作,切肉,剁馅儿。 然后俩人一个收拾鱼和鸡鸭,另一个就起架油锅,炸丸子。 什么样的丸子过油到七成,什么样的丸子过油到五成,到六成,有的三成熟就得起灶,过油的成熟都不一样。 偏偏整个过程里,这位刘师傅任何活儿他都不沾手,只是和康术德一起坐在边家喝茶抽烟。 然后跟主家儿一起看看厨房里的东西,合计做什么样的席面儿。 连看都没去看院儿里忙得一脑门子汗的俩徒弟。 等走的时候,边家老两口还是恭恭敬敬给刘师傅送了出来。 跟着转身又一个劲儿的跟康术德作揖道谢。 就这景儿,看得院里这些年轻人一个个直犯谜症。 谁都不知道这老头子有多大的能耐,值得边家老两口这么点头哈腰的。 就连宁卫民和边建功,他们俩凑一起时,也都小声议论呢。 “至于的嘛,瑞宾楼的厨师?再牛,他也不就一做褡裢火烧的嘛,怎么看着都赶上皇上的厨子了?” “是啊,这位这到底是有多大本事,才能有这个做派啊?我就不信,他能把肘子做出龙肉味儿来?那俩徒弟还真这么伺候他。这都什么年代了?封建意识怎么还这么强啊……” 冷不防罗师傅听见了,一人儿赏了一个脑瓢儿,跟着就挤兑他们俩。 “你们俩懂个屁,也忒不知道好歹了。甭说其他,先瞅瞅外头的行市,现在回来的知青们可都扎堆儿结婚呢,本来厨师就不好请啦。像这么再行的好厨师就更能难找。人家刘师傅可都退休啦,要不是看你们康大爷面上,人家才不出山呢。” “再者说了,这褡裢火烧怎么了?别瞧不起,那是一般的吃食吗?那是口子厨独有的吃食。满京城你找去,只有瑞宾楼一家会这手,为什么?就因为这瑞宾楼是打破了千百年口子厨不开菜馆的规矩,开饭馆子的独一家。” “什么是口子厨?又不知道了吧?告诉你们俩,那是咱京城只跑大棚做宴席,专门忙和红白喜事的厨师。自打解放以后,城里讲究移风易俗,红白事简办,就没有口子厨的容身之处了。所以如今也就这瑞宾楼一脉,才挑得起这红白喜事的真正大梁来。也就是这刘师傅,才知道席面怎么编排。” 边建功还有点不服气。 “罗师傅您这话我就不明白啦。啊,合着其他饭馆儿的厨师不是厨师。还非得这一脉才行。那他们怎么不干脆去人民大会堂做国宴啊?我就不信,他们真觉悟那么高,不上朝堂,非心甘情愿为人民服务?” “嘿,你小子,诚心抬杠啊?” 罗师傅一龇牙,开始教训。 “你还甭说,其他饭馆里的厨子或许是有做菜水平比这位刘师傅高的,这我承认。可办民间宴席可和国宴不一样啊。办得了国宴的真办不了这婚宴。为什么啊?差钱上了。” “国家宴席水平高啊,物资都是专供的,什么时候听说过缺材料的。但刘师傅的本事就在这儿了。我过去就领教过一次口子厨的本事,十二道菜,这十二道菜什么都没有,除了猪肉就是白菜,一道菜是一个味儿。这国宴的厨子行吗?” “最关键的,也是口子厨最得人心的地方。那就是重信义,能替主顾着想、周全,从不亏人。不但他们做出的菜善用材料,总比原定丰盛实惠,绝不会偷工减料。对于经济不宽裕的人家,还能按事先讲好的价钱酌情而定,想办法周全主顾脸面,完成看似不可能的任务。” “像口子厨接活儿在商谈的时候,必须当面讲妥席面样式,到底有鱼虾海参一档,还是鸡鸭鱼一档,又或是米粉肉、狮子头、红焖肘子之类。尤其必须说明是为得吃、好看,还是省钱,以决定具体做法。” “常见的席面有“八大碗一海”、“八大碗两海”、“八大海一锅子”、“花九件”、“四到底”之类。但再俭也就是以肉炒菜为主了,总得有道肉丸子吧。” “可要碰上连这个钱也出不起的人又该怎么办呢?打个比方来说,一桌十人,每个人只有馆子里吃盘炒饼的或是碗牛肉面的钱。还能办包席吗?这种情况下往往主家自己都脸红,不好意思出口。 “我还告诉你们,只要人头够多,你说出个具体钱数来。口子厨就应,而且还能把这样的席面办得漂漂亮亮。要么是四大盘肉炒菜、两碗烩菜,一大盆汤、米饭、馒头和花卷。要么就是四大盘肉炒菜,一碗肉丁炸酱、一碗肉片鸡蛋打卤,过水儿面条管够。” “说白了,人家口子厨挣得钱,全凭手艺,从不浪费原材料上省。办事原则永远都是‘谁也甭亏了谁,您好我好大家好’,好借此拉住回头客。就为此,京城普通人家办红白事儿绝不找馆子,而专找口子。换成饭馆的厨子,你们说行啊……” 就这一席话,把宁卫民和边建功全说没声了。 尤其是边建功,一琢磨,刚才自己的话,还真是有点得便宜卖乖啊。 口子。换成饭馆的厨子,你们说行啊……” 就这一席话,把宁卫民和边建功全说没声了。 尤其是边建功,一琢磨,刚才自己的话,还真是有点得便宜卖乖啊。 正文 第五百一十六章 金无足赤 天底下任何人或事,都没有绝对的完美。 宁卫民的开业庆典也一样。 哪怕他想的再周全,也难免有所疏漏。 这不,与大部分客人的兴高采烈、满面春风相比。 今天有两位客人就成为了例外,感到受到了轻慢,是真心有些不快。 他们就是颐和园听鹂馆饭庄的代表——副经理池国维。 以及仿膳饭庄的代表——副经理严宏。 这两位年岁差不多,工龄差不多,履历也差不多。 都是三十多岁的年纪,在各自的单位工作了十几年,一步步由服务员提拔起来的基层干部。 而且说起来,他们还都是1982年的离退休政策出台之后,获得提拔的同一拨业务骨干。 所以通过参加区服务局饮食服务公司的各项会议,他们俩早就是老熟人了。 但就是因为背景和条件太接近了,他们也成为了各种奖项评选和业绩评比的竞争对手。 彼此面和心不和,才是他们彼此关系的真正写照。 哪怕今天在这里相会,他们见面,也一样是相互点头客气几句,就没了话说。 宁卫民和张士慧很快就熟悉了。 男人就是这样。 没利益纠葛的情况下,一颗烟,一杯茶,一起食堂吃顿饭,就能聊成谈得来朋友。 当然,两人也确实算投缘。 不但都比较能聊,爱开玩笑,甚至连个人情况也相差不多, 首先俩人年龄相仿,宁卫民比张士慧就小一岁。 其次,张士慧的父母却都在大西北需要保密的军工企业工作。 他是跟着奶奶长大的,如今就自己单奔儿一人儿在花市一间小房儿住着。 这让他也有着明显的独立性,而且对家庭的感受与宁卫民无限趋同。 至于说到两人明显的区别。 只在于张士慧作为独生子女,高中毕业后没去京郊下乡当知青。 他直接就来到了重文门宾馆上班。 别看年轻,可如今已有三年店龄了。 另外一点就是,这小子恋爱谈得比较早。 充分利用的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势,把人生后半段儿的陪跑员给确定了。 以这年头的保守风气和普世道德观而论。 只要双方父母不反对,他跟那个夜班勾上的叫刘炜敬的姑娘,差不多已经能看成一家人了。 总之,宁卫民算是碰上了比较合拍的搭档。 这夜班儿上的尤其舒服,没有什么是难以胜任的。 甚至在张士慧提议下,俩人还合计好了轮值分工的法子。 一人一天坐前台值班,另一个打地铺踏实歇着。 这样一来,越发互惠互利了,夜班儿的舒适度直接实现了翻倍。 那不用说,从这样的工作状态中,宁卫民充分体会到了用铁饭碗盛大锅饭的美妙滋味。 他此时作为赶上福利年代尾巴的一员,根本无须向一切具有难度、危险、沉重的工作挑战,就能愉快的捧起饭碗有滋有味的吃饭。 尽管明知这样的好日子不可持续。 但对于必须得等待时机,根本无法大展拳脚的过渡阶段来说,这种舒适和安逸却是相当不错的。 假如再对比一下他前世贴小广告被骂的日子,摆小摊儿被罚的生活,甚至为了躲债不惜跳楼而逃的经历。 那更是一地狱,一个天堂。 为此他情不自禁心生无限感慨与唏嘘。 幸福的生活从哪里来,要靠公家来创造。 真是没想到,自己竟然也有掉进福窝儿里的一天。 ………… 一个人的商业天赋也许真是与生俱来的。 因为假如否认这一点,你就没法解释。 前世的宁卫民,是怎么从一个欠他钱的同行那赎不起的“当票”上。 看到了可以低价购买这样当票,代赎抵押物的商机。 然后借此打开一片天地,赤手空拳挣出千万财产的。 你同样也没办法理解,今生的宁卫民,困守在夜班的岗位上,在这小小的方寸之间。 又是怎么从一张破报纸上受到了启发,琢磨出来那么高明的挣钱法子的。 这件事说起来挺绝,有点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意思。 起初,宁卫民上夜班,感到混吃等死的确舒服,他相当满意和知足。 可当日子真是这么一天天下去,时间长了,他却又变得有点不踏实了。 毕竟他不是这个年代土生土长的人,清楚的知道未来社会是什么样子。 这就注定他不可能长期像身边这些同事们,安心沉浸在安全假象中,以为生活永远是这么甜。 然后坐等引以为傲的一切,被历史变革的车轮碾为齑粉。 尤其他还是一个理想与堕落并存,想在未来顶个文化名人、收藏大家的名声,过一把骄奢淫逸首富瘾的人。 当他发现各处邮局里的猴票越来越少,书画店里的近代名家书画价格开始走高。 他就更有点担心,自己能够获取这些便宜筹码的良机,将会很快失去,再也不复存在了。 可他又能做什么呢? 光有贪念没用,如果没有钱,也没处来钱。 除了看着干着急,他什么也做不了,除非改变这一切。 宁卫民首先清楚,自己手里剩下的九百来块是绝对不能动的。 那是趟鬼市的学费,必须专款专用。 他要敢再花了,康术德绝对跟他翻脸。 以后再想求老爷子教他东西,门儿也没有了。 要不……索性去求老爷子帮忙再弄件值钱的玩意卖了? 宁卫民认为这恐怕更属奢望。 还是一样的道理。 老爷子已经对他买画、囤邮票的不满临近极限了。 这赌约的事儿,现在就成天挂嘴上说呢。 他要敢提这茬,弄不好事儿办不成,非得把自己这位师父变成《大话西游里》的唐僧不可。 这就叫自寻死路啊。 他可不想受悟空的罪。 那要不把自己手里的俩葫芦瓶卖了? 经过反复考虑,宁卫民倒是终于痛下决心,打算割爱了。 可结果怎么着,我本有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当他小心翼翼抱着俩瓶子给送到了韵古斋去。 就因为面相太显年轻,好嘛,被彻底轻视了。 他就连人家经理都没见着。 一个说话极不客气的秃顶业务员拦了他。 居然想用二百五十块钱就把他宝贝给骗走。 这主儿可真够二百五的! 他要能干才怪了呢。 根本不用想,自然怎么抱来的怎么抱回去。 所以想要再凑点资金,趁着东西还算便宜,尽量为以后多攒点廉价筹码。 还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时有点抓瞎。 原本宁卫民是想改天再换个地儿碰碰运气的,看看能不能碰上识货的主儿。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上夜班无意间看到了一张报纸,导致他的思维是瞬间爆炸,生出了一个天马行空的主意。 那是一张什么报纸呢? 不是本地报纸,应该是一个外地旅客带来的异地报纸。 而且还不是什么正经的大报,而是当地的一份《农业科技报》。 根本不知道是被谁给拿到前台来的。 看破烂程度,也不知被多少人翻阅过了。 上面撒了不受茶渍,还粘了瓜子皮,日期也是一礼拜前的了。 但就是这样的一份小报儿,原本只是为了消遣随笔翻翻的宁卫民,一下受到了触动,感受到了金钱的召唤。 他看到的是什么呢? 那是整整半个版面的致富信息广告。 要知道,在改革开放的政策下,我国的社会、经济、文化等领域都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特别随着广大农村实行家庭联产责任制,市场逐步开放,各地经济率先开始出现复苏和繁荣。 与此同时,社会供求关系,却显露了结构性的不平衡。 一方面是计划经济体制下的商品短缺,另一方面又是广大人民群众的社会需求。 在这样的情况下,生产加工出来的商品,都能很快销光卖光,因为市场的缺口太大了。 那既然加工出商品就能致富。 那么那些出现在媒体上的种养知识,加工技术,销售渠道的推介,连同生产设备转让出售等等的广告,就被称为“致富信息”。 从上世纪七十年底末起,伴随着我国大型官办媒体上广告的出现,各类致富信息也开始陆续刊登在不是那么主流的报纸刊物上。 这类广告开始是零零散散,断断续续,到后来就变得琳琅满目。 要知道,一直过穷日子的国人,哪一个不想脱贫致富,翻身发财啊? 而这些致富信息背后,是农民的商品经济意识率先被唤醒。 由此才会导致全社会的物质财富创造能力的持续挖掘和释放。 像宁卫民手里的这张报纸,三线城市的小报一张,针对的就是农民群体,内容极为丰富。 什么农机厂出售农机具的,什么电机厂出售电机的。 还有小五金厂、磨坊和油坊设备转让的广告。 甚至还有制作洗衣粉设备,和酿酒设备的。 而彻底吸引住宁卫民的,是一则出售有关鹌鹑的养殖技术广告。 刊登这则广告的明显不是单位,而是个人。 因为地址就是一个普通居民的居住地,联系人也只有名字没有任何职务头衔。 广告写明,只要报上按地址寄去五元钱。 他就会回寄给一份印有全部技术和具体操作方法的小册子。 常言道,一叶知秋啊。 仅从这则邮购广告的尺寸足足抵得上其他的“豆腐块”三倍大小。 宁卫民很容易就能做出一个判断。 这位率先意识到知识可以转化为金钱的先行者不但聪明,而且应当是挣着钱了。 否则以当时人们普遍魄力不高的情况来看。 没有人会在不明结果的情况下,在看着像是白白扔钱的事儿上,投入这么大成本的。 这也就意味着单纯出售技术知识的这条路不但走得通,而且利润不小。 那么他随即就想到了自己身上。 我是不是也能效仿这样的办法,卖点什么呢? 就比如…… 怎么孵化神仙鱼的技术? 宁卫民和张士慧很快就熟悉了。 男人就是这样。 没利益纠葛的情况下,一颗烟,一杯茶,一起食堂吃顿饭,就能聊成谈得来朋友。 当然,两人也确实算投缘。 不但都比较能聊,爱开玩笑,甚至连个人情况也相差不多, 首先俩人年龄相仿,宁卫民比张士慧就小一岁。 其次,张士慧的父母却都在大西北需要保密的军工企业工作。 他是跟着奶奶长大的,如今就自己单奔儿一人儿在花市一间小房儿住着。 这让他也有着明显的独立性,而且对家庭的感受与宁卫民无限趋同。 至于说到两人明显的区别。 只在于张士慧作为独生子女,高中毕业后没去京郊下乡当知青。 他直接就来到了重文门宾馆上班。 别看年轻,可如今已有三年店龄了。 另外一点就是,这小子恋爱谈得比较早。 充分利用的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势,把人生后半段儿的陪跑员给确定了。 以这年头的保守风气和普世道德观而论。 只要双方父母不反对,他跟那个夜班勾上的叫刘炜敬的姑娘,差不多已经能看成一家人了。 总之,宁卫民算是碰上了比较合拍的搭档。 这夜班儿上的尤其舒服,没有什么是难以胜任的。 甚至在张士慧提议下,俩人还合计好了轮值分工的法子。 一人一天坐前台值班,另一个打地铺踏实歇着。 这样一来,越发互惠互利了,夜班儿的舒适度直接实现了翻倍。 那不用说,从这样的工作状态中,宁卫民充分体会到了用铁饭碗盛大锅饭的美妙滋味。 他此时作为赶上福利年代尾巴的一员,根本无须向一切具有难度、危险、沉重的工作挑战,就能愉快的捧起饭碗有滋有味的吃饭。 尽管明知这样的好日子不可持续。 但对于必须得等待时机,根本无法大展拳脚的过渡阶段来说,这种舒适和安逸却是相当不错的。 假如再对比一下他前世贴小广告被骂的日子,摆小摊儿被罚的生活,甚至为了躲债不惜跳楼而逃的经历。 那更是一地狱,一个天堂。 为此他情不自禁心生无限感慨与唏嘘。 幸福的生活从哪里来,要靠公家来创造。 真是没想到,自己竟然也有掉进福窝儿里的一天。 ………… 一个人的商业天赋也许真是与生俱来的。 因为假如否认这一点,你就没法解释。 前世的宁卫民,是怎么从一个欠他钱的同行那赎不起的“当票”上。 看到了可以低价购买这样当票,代赎抵押物的商机。 然后借此打开一片天地,赤手空拳挣出千万财产的。 你同样也没办法理解,今生的宁卫民,困守在夜班的岗位上,在这小小的方寸之间。 又是怎么从一张破报纸上受到了启发,琢磨出来那么高明的挣钱法子的。 这件事说起来挺绝,有点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意思。 起初,宁卫民上夜班,感到混吃等死的确舒服,他相当满意和知足。 可当日子真是这么一天天下去,时间长了,他却又变得有点不踏实了。 毕竟他不是这个年代土生土长的人,清楚的知道未来社会是什么样子。 这就注定他不可能长期像身边这些同事们,安心沉浸在安全假象中,以为生活永远是这么甜。 然后坐等引以为傲的一切,被历史变革的车轮碾为齑粉。 尤其他还是一个理想与堕落并存,想在未来顶个文化名人、收藏大家的名声,过一把骄奢淫逸首富瘾的人。 当他发现各处邮局里的猴票越来越少,书画店里的近代名家书画价格开始走高。 他就更有点担心,自己能够获取这些便宜筹码的良机,将会很快失去,再也不复存在了。 可他又能做什么呢? 光有贪念没用,如果没有钱,也没处来钱。 除了看着干着急,他什么也做不了,除非改变这一切。 宁卫民首先清楚,自己手里剩下的九百来块是绝对不能动的。 那是趟鬼市的学费,必须专款专用。 他要敢再花了,康术德绝对跟他翻脸。 以后再想求老爷子教他东西,门儿也没有了。 要不……索性去求老爷子帮忙再弄件值钱的玩意卖了? 宁卫民认为这恐怕更属奢望。 还是一样的道理。 老爷子已经对他买画、囤邮票的不满临近极限了。 这赌约的事儿,现在就成天挂嘴上说呢。 他要敢提这茬,弄不好事儿办不成,非得把自己这位师父变成《大话西游里》的唐僧不可。 这就叫自寻死路啊。 他可不想受悟空的罪。 那要不把自己手里的俩葫芦瓶卖了? 经过反复考虑,宁卫民倒是终于痛下决心,打算割爱了。 可结果怎么着,我本有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当他小心翼翼抱着俩瓶子给送到了韵古斋去。 就因为面相太显年轻,好嘛,被彻底轻视了。 他就连人家经理都没见着。 一个说话极不客气的秃顶业务员拦了他。 居然想用二百五十块钱就把他宝贝给骗走。 这主儿可真够二百五的! 他要能干才怪了呢。 根本不用想,自然怎么抱来的怎么抱回去。 所以想要再凑点资金,趁着东西还算便宜,尽量为以后多攒点廉价筹码。 还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时有点抓瞎。 原本宁卫民是想改天再换个地儿碰碰运气的,看看能不能碰上识货的主儿。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上夜班无意间看到了一张报纸,导致他的思维是瞬间爆炸,生出了一个天马行空的主意。 那是一张什么报纸呢? 不是本地报纸,应该是一个外地旅客带来的异地报纸。 而且还不是什么正经的大报,而是当地的一份《农业科技报》。 根本不知道是被谁给拿到前台来的。 看破烂程度,也不知被多少人翻阅过了。 上面撒了不受茶渍,还粘了瓜子皮,日期也是一礼拜前的了。 但就是这样的一份小报儿,原本只是为了消遣随笔翻翻的宁卫民,一下受到了触动,感受到了金钱的召唤。 他看到的是什么呢? 那是整整半个版面的致富信息广告。 要知道,在改革开放的政策下,我国的社会、经济、文化等领域都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特别随着广大农村实行家庭联产责任制,市场逐步开放,各地经济率先开始出现复苏和繁荣。 与此同时,社会供求关系,却显露了结构性的不平衡。 一方面是计划经济体制下的商品短缺,另一方面又是广大人民群众的社会需求。 在这样的情况下,生产加工出来的商品,都能很快销光卖光,因为市场的缺口太大了。 那既然加工出商品就能致富。 那么那些出现在媒体上的种养知识,加工技术,销售渠道的推介,连同生产设备转让出售等等的广告,就被称为“致富信息”。 从上世纪七十年底末起,伴随着我国大型官办媒体上广告的出现,各类致富信息也开始陆续刊登在不是那么主流的报纸刊物上。 这类广告开始是零零散散,断断续续,到后来就变得琳琅满目。 要知道,一直过穷日子的国人,哪一个不想脱贫致富,翻身发财啊? 而这些致富信息背后,是农民的商品经济意识率先被唤醒。 由此才会导致全社会的物质财富创造能力的持续挖掘和释放。 像宁卫民手里的这张报纸,三线城市的小报一张,针对的就是农民群体,内容极为丰富。 什么农机厂出售农机具的,什么电机厂出售电机的。 还有小五金厂、磨坊和油坊设备转让的广告。 甚至还有制作洗衣粉设备,和酿酒设备的。 而彻底吸引住宁卫民的,是一则出售有关鹌鹑的养殖技术广告。 刊登这则广告的明显不是单位,而是个人。 因为地址就是一个普通居民的居住地,联系人也只有名字没有任何职务头衔。 广告写明,只要报上按地址寄去五元钱。 他就会回寄给一份印有全部技术和具体操作方法的小册子。 常言道,一叶知秋啊。 仅从这则邮购广告的尺寸足足抵得上其他的“豆腐块”三倍大小。 宁卫民很容易就能做出一个判断。 正文 第五百一十七章 谜底揭晓 嘴上有牢骚,面上有不满,心上有埋怨,但毕竟盛情难却。 严宏和池国维还是跟这些厂长、书记们喝了一杯。 他们的这桌酒席也终于呈现出喜笑颜开,一团和气的景象。 如果他们能够抛弃成见,改变态度,就此和大家一起好好品尝一下美食,友好平等的喝着美酒聊聊轻松的话题。 这天他们俩也能像旁人一样能过得不错,而且未必就一无所获。 只可惜啊,人是局限的,人的愚钝也是很难自知的。 人一旦钻进了牛角尖儿,更是不容易钻出来。 在一种不可见的规律下,这两人完全不知悔改,仍旧认不清自己的斤两。 也就不偏不倚的继续朝着自取其辱的方向一头扎下去了。 这不能不说是他们的可悲之处。 很快,在大家兴致勃勃的动筷品尝之下,盘中鱼就剩下骨架被撤了下去。 跟着又很及时的端上来四个热盘儿——酱爆鸭丁、炒鱿鱼、炒鲜蘑、玉笋蕨菜。 严宏和池国维便又开始了扮演专家的吐槽模式,无忌惮的批评起这些菜肴,在鸡蛋里挑上了骨头。 他们先是鄙视这些菜肴用材太过普通,说“坛宫”太过小气,拿家常菜来糊弄人。 跟着批评这几道菜颜色不够鲜亮,连芡汁也没勾,着实的外行。 为什么啊? 其实不为别的,就因为在康术德的身后,在这平板车上,还有三大麻袋装在盒子里的书画呢。 要说今天买画时,宁卫民那叫一个痛快啊。 这通挥金如土,简直把宋主任都给买傻了! 具体说来,宁卫民不但把店里所有四尺以上的黄宾虹,全都包圆儿了。 其他的名家,也是专挑尺幅大的、题材独特的,具有代表性的画作,大买特买。 像齐白石画的《猛虎行山图》、《鱼虾蟹同游图》,徐悲鸿画的《雄鹰展翅》、《八马图》,张大千的《十里明江》、《福禄寿三星》,吴昌硕的《紫藤黄鹂》,潘天寿的《钟馗嫁妹》,黄胄的《洪途万里风》,傅抱石的《朝花夕拾》、李可染《阳山荡气》…… 这些好像从未在书画交易市场上出现过的高质量书画作品,皆被他慷慨购下。 此外,还有被他认出来的,《收藏》杂志曾专题报道过的两幅上拍过亿的作品。 2.875亿成交的潘天寿画作《无限风光》。 以及1.87亿成交的傅抱石画作《茅山雄姿》。 那更是必要收入囊中的东西啊! 说白了,就光这两件儿上拍的东西,再加上黄宾虹那幅2.45亿成交的《岐山图》 就足能妥妥保他后半生吃喝(瓢)……呸,享用不尽啦。 所以好好琢磨琢磨吧,单凭一幅沈周和一幅石涛,就卖出了一个百亿身家,这小子他能不乐吗? 谁说天底下没有一口吃成个胖子的好事? 他就是乐上三天三夜也不过分哪! 于是周星驰那招牌式的贱笑,便足足提前了十年,出现在了宁卫民的脸上。 甚至到了家里,他还这么乐呢,就跟范进中举迷了心一样。 自然,康术德是越看他越心烦。 “你小子,别笑了行不行?怎么我看你那么别扭啊。” 老爷子终于受不了,表达出了自己的不满。 宁卫民却不在乎,一边收拾他的画,一边还照样嬉皮笑脸。 “嘿嘿,没辙,发乎于心,我想忍都忍不住啊。您就容我乐会吧,行不行?我后半辈子,都未必能再有像今天这么美的时候了。” 康术德听了,却愈加显得不屑。 “至于的嘛,你就为了这些画?” “我都没法说你,咱原本可是来卖画的。可你倒好,钱都拿到手了,你又给人送回去了,反倒又买回来这么多。” “为什么卖那两幅画,你给忘了?你就不怕搁家里全长了毛儿?” 宁卫民是好言好语解释。 “老爷子,您别这么说啊,就好像我是糟践钱的败家子儿似的。” “您得相信我,这些东西绝不一般,后劲儿大着呢。我还嫌买少了呢。要不是为了抓挠东西跟您学本事,我一个子儿也不想留,全买了才好呢。” “长毛?长不了毛儿。一会儿,我就把鱼缸都弄走。从今往后,我屋里连尿盆都不搁了。我还得出去,专买几个大樟木箱子放他们。等过两年,我再找个单元房来安置它们。” “您信不信,只要我精心,每隔半年出来展展,挂挂。十年八年,这些东西还是东西。飞不了也坏不了……” 但他的这番打算,反倒让老爷子更嗤之以鼻了。 “什么?你还想弄个单元房?就为搁置这些小字辈儿的玩意?你还真敢想。你也不看看你自己买都是什么啊?就没一件儿年头比我岁数大的。” “尤其齐白石,民国时候,他的扇面比旁人贱一倍,两块一个,都没人要。你居然肯花二三百买他,也太能糟蹋钱了。” “论起来,齐白石还不如这吴昌硕、王雪涛呢。可即使是吴、王,那也得再过三代人,他们的画才能算是件儿东西。我把话放这儿,书画这东西呀,和瓷器一样,也得越古越好。王时敏他永远压不过文徵明去,你懂不懂?” “我说你小子,也甭跟我学了。就冲你这份眼睛一转就一歪主意,还不听人劝,我教不了你。哪怕我帮你挣出再大的家当,也得早晚让你给造干净了。” “切,早知道你小子闹这出幺蛾子,还不如我一个人来呢,再怎么也比这么糊里糊涂打水漂强啊……” 可老爷子越这么说嘿,宁卫民还越乐。 他一点都不气不恼,反倒还劝上师父了。 “老爷子,息怒息怒,您说的我好好听着呢,可您别把自己气坏了呀?” “打什么水漂啊。我真得劝您一句,论老玩意,您是绝对的专家不假。可这世上也不是所有的东西都是古的好。要不,那长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又怎么说啊?” “就拿我买的这些书画说吧,我承认年份上是不能和古的比。可正因为如此,您才不能用衡量古物的办法去判断呢。” “至少近代书画的好处是,艺术内涵更容易被今天的人理解,更容易受人喜爱和追捧。而且这些画家的作品存世量大、价格又低,更便于人们为了增值保值投资。” “说白了,这些字画上涨的原理,就是跟我买邮票的道理是一样的。在于坐庄做市啊。只要古画价格继续往上走,这些画就会产生比对效应追随后上。甚至因为有人暗中干预,涨得要比古画快得多。不信您就慢慢等着瞧啊……” 宁卫民是很有耐心地在解释。 但老人的特点就是不容易被年轻人说服。 康术德更多代表了过去,许多思维意识都难以做到与时俱进,就更别说谈及超越年代的认知了。 所以听不进去是很正常的。 “屁话,我都这岁数了,我能等你多久?十年,二十年?你少拿你歪理邪说糊弄我。我只知道物以稀为贵,越少越值钱,从没听说过东西越多越好的……” 宁卫民咽了口吐沫,为师父的固执,多少也有点无奈。 “哎哟,我的老爷子啊,物以稀为贵,不是绝对的概念。多与少的意义在于比对。” “那不是说一件儿两件儿就是少,千件儿万件儿就是多啊。东西的数量,那得跟有多少钱愿意买这些东西来比对啊。还得看这些东西中,到底有多少能用于实际交易的。” “我不是跟您说了嘛,今后什么东西热不热,俏不俏,人为干预成分更重。不会再像过去了,只凭眼力寻找,物件越古越好,然后作等被动升值,或是货卖识家。” “今后所有的文玩类、收藏类的物件,都会有一个相同的新名字,叫做‘筹码’!” 宁卫民可谓点透了未来文玩交易市场的核心本质了,尤其是国内的市场状况。 但即使如此,那也是白费吐沫。 因为康术德别说琢磨了,根本连听都懒得听了。 “吹吧你,可劲儿吹,论吹牛你是我师父!你说什么是什么。好小子,孙猴儿都开始教唐僧了。那好,打今儿起,就算你出师了……” 那么对老爷子如此的态度,宁卫民也只能来最后一手了。 “哎,您这就没劲了。不是您头两天跟我说的,‘兹要看好了,觉着有把握,你就尽管出手。吃亏不要紧,也是长学问’啦?我这还没吃亏呢,怎么您就先不干了?” “老爷子,咱这么说吧,老东西您要说不对,我连个屁都不敢放。可新东西,我还就有点小不服了,真想跟您滋扭滋扭,叫叫板。要不咱爷儿俩打个赌怎么样?” “就我那邮票,明年之内,价钱若不能翻两跟头,我就把我所有家当都赔给您怎么样?而且从此无论任何大事小情,我一概全听您的,哪怕您告诉我煤球儿是白的,我也给您可着白煤球买去。您说去打狗,我绝不撵鸡。” 这激将法可有用,康术德果然来神儿了。 “嘿,够下本儿的啊,这海口夸得可有点意思。那我要输了呢,我赔给你什么啊?” 宁卫民也是张口就来。 “那好办啊,要是您输了,您手里那三件儿玩意,就得输给我一件儿……” 没想到随口一说,却惹出剧烈反弹,老爷子居然当场急眼了。 “呸,想得美!你小子。我说的呢,这你就不对了。” “你怎么惦记我手里的东西啊?咱不是说好了嘛,卖画的钱归你,那三件瓷器可都是我的,从此两不相欠。” “不行啊,那几件瓷器我可舍不得再撒手。” 宁卫民只有赶紧改口。 “好好好,要不然这么着,您要输了,就再找个其他的玩意给我行不行?还有从今以后,您就不再干涉我对某些事的执着,得尊重我自己的意见……” “嗯,这听着还差不多……” 老爷子总算认可。 “不过你可想好了啊。说出的话,可就收不回了。还是那句话,别打马虎眼。” 宁卫民坦荡极了。 “您放心,我心里有底,绝无反悔。我总不能为了保住眼前的这几个铜子儿,就把金山银山丢了。” “切,瞧把你狂的。不就几十张破画儿,一摞破邮票嘛,也就你当宝贝。还金山银山呢?我看你是鬼迷心窍,执迷不悟啊。做梦去吧!” “您别说。我还就爱做梦,万一梦想成真了呢?” 正文 第五百一十八章 失声而笑 和别桌静待服务员继续介绍,或者主动询问详情不同。 严宏和池国维坐的这一席,服务员话音都没落下,他们俩就又吵吵上了。 一个大咧咧的说,“什么,煸炒驼峰丝?就没听说过。我只知道扒驼峰。这么腥臭,这么油腻的东西,你们居然只是这么煸炒一下,就送上来了,能吃吗?谁出的主意?你们到底会做不会做啊?” 另一个不怀好意的讥笑,“嗯,哈哈哈,这不成了刘宝瑞的相声了?哎,小同志,你们后厨谁做主啊?这是哪儿聘的野厨子?回头跟你们经理说说,这样的厨师不能留,可别让假行家给骗了。” 跟着,他们也不管别人爱听不爱听,就自顾自的给大家科普上了。 严宏先首先声明。 “各位,这绝不是我们两家派来的厨师能出的歪主意。连我都知道,驼峰这东西因为全是骆驼身上沉积的脂肪。因此只适合溜和扒,吃的是个酥软浓香。” “而且因为驼峰有严重的腥臭,这东西还特别难处理,去毛之后,必须用水煮得好几次,还得用高汤和调料蒸煮才能用。这样的煸炒做法,大家可得小心啊,一会儿怕不是要吃个‘满口臭’啊。” “看看,还给上碗米饭佐菜?可真行啊。难道用这个让咱们大家来遮盖臭味吗?这还是山珍海味吗?不成了臭豆腐拌面的‘穷人乐’了?荒唐啊!你们说可笑不可笑?” 池国维也随之补充。 “严经理这话没错,我赞成。但是,有一点还值得推敲和商榷啊。那就是这驼峰虽然不能炖,却并非绝对不能炒。我们听鹂馆头灶师傅就说过,唐朝之前就有炒驼峰这道菜,那是西北地区历史悠久的佳肴。” 1978 年,我国的入境游客数量达到了一百八十多万。 这超过了前二十年我国接待外国游客数的总和。 1979 年,外宾数量更激增到了四百二十多万。 而这一年,京城只有七间涉外饭店,达到接待标准的只有一千个床位。 正是因此,国家高层才会在1979年火速引入了外资的三个试点项目来救急。 001 号是国航食品公司。 002 号和 003 号就是建国饭店和长城饭店。 当然,在政治挂帅的年代,因为各种政治需求和制度变更所带来的内地旅客高增长现象,显然出现得更早,增长幅度也更为迅猛。 尤其京城作为我国的政治文化中心,所要接待的旅客数目,肯定稳居全国之首。 所以自七十年代起,远比国家高层意识到需要兴办达到国际标准的豪华饭店更早。 守着京城火车站,占有地利之便的重文区,就开始大力促进区里旅馆行业发展,以此满足到京旅客的需要。 重文门旅馆就是由区政府出资兴建,为内宾旅客提供高标准接待条件的宾馆项目。 应该说,这个旅馆开办得相当成功。 自打开张营业以来,就宾客盈门,入住率一直保持着八成以上。 只可惜当时太缺乏对外部世界的了解。 几乎就没有人知道真正的高标准,应该是个什么样。 这样由领导拍板、集思广益、闭门造车出来的高级旅馆,很难打破当时固有思维模式,注重的只是硬件设施而已。 因此尽管重文门旅馆拥有沙发、软床、电扇、电视、电梯,已经达到这个年代人所共识的“现代化”标准了。 但在宁卫民的眼里,却仍旧难掩其经营策略落后,毫无管理经验可言的通病。 充其量是个大点的招待所罢了。 根本无法让他产生一点仰视感。 说白了,眼下重文门旅馆买卖兴隆,仅仅是仰仗于地理位置优越以及先知先觉的先发优势。 一旦等到大兴土木的年代到来。 或者是周边前门饭店、东方宾馆、民族饭店,内部设施完成了升级改造。 这里对内地旅客的吸引力必然直线下降。 而最有意思的一点恰恰在于,此时京城的外事饭店培训员工,正着重讲授外国风俗习惯、生活特点和禁忌。 什么英国、印度外宾喜欢喝被窝儿茶。 什么印度、印尼外宾因便后用左手洗,切忌用左手给其拿食物. 什么***教外宾不食猪肉。 什么信佛教外宾不与其握手,须双掌合十。 还有基督教外宾忌讳“十三”号。 阿尔巴尼亚外宾点头表示否定,摇头表示肯定等等…… 这些统统都让久与外界隔绝、缺乏见识的年轻人听得惊奇万分。 偏偏与之相比,宁卫民的个人感受也差不多。 因为初来乍到的他,如果不是亲身体会,就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 这个年代无法尽数的国营旅馆特色,究竟有多么的匪夷所思。 比如说,重文门旅馆的每层楼都是一个模样的。 除了房号,根本没有明显的区别标志物。 每条走廊上对等均匀地对列着无数的房间,犹如一所中学的教学楼或是井然有序的兵营。 顾客只要忘记或是记错了房号,弄不好就得出“事故”。 虽然不至于像电影《虎口脱险》里的桥段那么夸张。 也难免会引发吱哇乱叫的慌乱和连声致歉的尴尬。 可这样的问题,就没有人愿意关注或是改变的,连提都没人提过。 不但任其长期存在着,反而乐于当成笑料闲谈。 再比如,重文门旅馆还会以大多数国人睡眠习惯来强行规范所有客人起居。 一到晚上九点,就默认为就寝准备时间。 餐厅打烊,锅炉房停止供应灌暖壶的热水。 还会由职工去一一关闭不必要的灯光。 弄得每个楼层的走廊都黯然无光,凄凉冷清。 甚至连这里夸耀的硬件,在设计上也有问题。 说是配套齐全的单间客房,却根本没有规划出独立的洗手间。 公共厕所被设计在楼道的尽头,沐浴则在另一头。 房、卫、浴是彻底分离的,生活上极不方便。 至于服务态度,就更是说一套做一套了。 虽然各部门职工常常要花费时间,参与各种大会小会,组织学习,听领导讲话。 可实际上,“优质服务”的口号从没落到实处,都停留在了口头上。 像拿前台的接待工作来说。 米晓冉带着宁卫民给顾客办入住手续。 根本无需殷勤,也没有微笑服务的必要。 只需一声不吭,低头给客人开票收钱即可。 充分显示出他们是刚强自豪,充满主人翁精神的一代。 还有退房前,旅馆也要先予查房,然后才会放行。 说起查房的服务员如何对待客人的,那就更恶劣了,简直如公安对待犯罪嫌疑人。 任你火急火燎想去赶火车,或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儿待办,也得老老实实等着。 服务员非将所有的用具都请点了一遍,连电视、电灯都得打开看看,才会允许客人离去。 客人还千万不能催,一催促更显得你心里有鬼。 服务员非得拖拖拉拉多耗你十分钟才算完。 更有甚之,许多职工连吵架都肆无忌惮,根本不在乎影响到客人的休息。 以至于频频发生睡梦中被客人被服务员吵醒,开门出来反而要给两个服务员劝架说合的情况。 当然,话说回来,这不怪别的,全是当年出行条件有限所决定的。 关键还是在于这个年代,出门在外的人太难了。 不但火车票难买,列车超员严重。 往往因为人生地不熟,旅客到了目的地,也很难找到条件合适的旅馆。 有时候赶上“外地旅客接待处”太忙,根本没法及时介绍旅馆。 任你什么身份,恐怕也得先安排你去睡一天大通铺再说。 因此对于一路鞍马劳顿的大多数旅客来说。 能不耽误工夫,不多走冤枉路,就找到这么舒服的地方休息,就已经欣喜无限,感谢苍天了。 如果真有谁还敢挑剔? 那也太不知足了。1978 年,我国的入境游客数量达到了一百八十多万。 这超过了前二十年我国接待外国游客数的总和。 1979 年,外宾数量更激增到了四百二十多万。 而这一年,京城只有七间涉外饭店,达到接待标准的只有一千个床位。 正是因此,国家高层才会在1979年火速引入了外资的三个试点项目来救急。 001 号是国航食品公司。 002 号和 003 号就是建国饭店和长城饭店。 当然,在政治挂帅的年代,因为各种政治需求和制度变更所带来的内地旅客高增长现象,显然出现得更早,增长幅度也更为迅猛。 尤其京城作为我国的政治文化中心,所要接待的旅客数目,肯定稳居全国之首。 所以自七十年代起,远比国家高层意识到需要兴办达到国际标准的豪华饭店更早。 守着京城火车站,占有地利之便的重文区,就开始大力促进区里旅馆行业发展,以此满足到京旅客的需要。 重文门旅馆就是由区政府出资兴建,为内宾旅客提供高标准接待条件的宾馆项目。 应该说,这个旅馆开办得相当成功。 自打开张营业以来,就宾客盈门,入住率一直保持着八成以上。 只可惜当时太缺乏对外部世界的了解。 几乎就没有人知道真正的高标准,应该是个什么样。 这样由领导拍板、集思广益、闭门造车出来的高级旅馆,很难打破当时固有思维模式,注重的只是硬件设施而已。 因此尽管重文门旅馆拥有沙发、软床、电扇、电视、电梯,已经达到这个年代人所共识的“现代化”标准了。 但在宁卫民的眼里,却仍旧难掩其经营策略落后,毫无管理经验可言的通病。 充其量是个大点的招待所罢了。 根本无法让他产生一点仰视感。 说白了,眼下重文门旅馆买卖兴隆,仅仅是仰仗于地理位置优越以及先知先觉的先发优势。 一旦等到大兴土木的年代到来。 或者是周边前门饭店、东方宾馆、民族饭店,内部设施完成了升级改造。 这里对内地旅客的吸引力必然直线下降。 而最有意思的一点恰恰在于,此时京城的外事饭店培训员工,正着重讲授外国风俗习惯、生活特点和禁忌。 什么英国、印度外宾喜欢喝被窝儿茶。 什么印度、印尼外宾因便后用左手洗,切忌用左手给其拿食物. 什么***教外宾不食猪肉。 什么信佛教外宾不与其握手,须双掌合十。 还有基督教外宾忌讳“十三”号。 阿尔巴尼亚外宾点头表示否定,摇头表示肯定等等…… 这些统统都让久与外界隔绝、缺乏见识的年轻人听得惊奇万分。 偏偏与之相比,宁卫民的个人感受也差不多。 因为初来乍到的他,如果不是亲身体会,就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 这个年代无法尽数的国营旅馆特色,究竟有多么的匪夷所思。 比如说,重文门旅馆的每层楼都是一个模样的。 除了房号,根本没有明显的区别标志物。 每条走廊上对等均匀地对列着无数的房间,犹如一所中学的教学楼或是井然有序的兵营。 顾客只要忘记或是记错了房号,弄不好就得出“事故”。 虽然不至于像电影《虎口脱险》里的桥段那么夸张。 也难免会引发吱哇乱叫的慌乱和连声致歉的尴尬。 可这样的问题,就没有人愿意关注或是改变的,连提都没人提过。 不但任其长期存在着,反而乐于当成笑料闲谈。 再比如,重文门旅馆还会以大多数国人睡眠习惯来强行规范所有客人起居。 一到晚上九点,就默认为就寝准备时间。 餐厅打烊,锅炉房停止供应灌暖壶的热水。 还会由职工去一一关闭不必要的灯光。 弄得每个楼层的走廊都黯然无光,凄凉冷清。 甚至连这里夸耀的硬件,在设计上也有问题。 说是配套齐全的单间客房,却根本没有规划出独立的洗手间。 公共厕所被设计在楼道的尽头,沐浴则在另一头。 房、卫、浴是彻底分离的,生活上极不方便。 至于服务态度,就更是说一套做一套了。 虽然各部门职工常常要花费时间,参与各种大会小会,组织学习,听领导讲话。 可实际上,“优质服务”的口号从没落到实处,都停留在了口头上。 像拿前台的接待工作来说。 米晓冉带着宁卫民给顾客办入住手续。 根本无需殷勤,也没有微笑服务的必要。 只需一声不吭,低头给客人开票收钱即可。 充分显示出他们是刚强自豪,充满主人翁精神的一代。 还有退房前,旅馆也要先予查房,然后才会放行。 说起查房的服务员如何对待客人的,那就更恶劣了,简直如公安对待犯罪嫌疑人。 任你火急火燎想去赶火车,或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儿待办,也得老老实实等着。 服务员非将所有的用具都请点了一遍,连电视、电灯都得打开看看,才会允许客人离去。 客人还千万不能催,一催促更显得你心里有鬼。 服务员非得拖拖拉拉多耗你十分钟才算完。 更有甚之,许多职工连吵架都肆无忌惮,根本不在乎影响到客人的休息。 以至于频频发生睡梦中被客人被服务员吵醒,开门出来反而要给两个服务员劝架说合的情况。 当然,话说回来,这不怪别的,全是当年出行条件有限所决定的。 关键还是在于这个年代,出门在外的人太难了。 不但火车票难买,列车超员严重。 往往因为人生地不熟,旅客到了目的地,也很难找到条件合适的旅馆。 有时候赶上“外地旅客接待处”太忙,根本没法及时介绍旅馆。 任你什么身份,恐怕也得先安排你去睡一天大通铺再说。 因此对于一路鞍马劳顿的大多数旅客来说。 能不耽误工夫,不多走冤枉路,就找到这么舒服的地方休息,就已经欣喜无限,感谢苍天了。 如果真有谁还敢挑剔? 那也太不知足了。 正文 第五百一十九章 打响招牌 宁卫民从没学过饭店管理。 他的学历,不过是上一世半工半读,在一所野鸡大学混下来的,其实跟张废纸差不了多少。 但他有心计,有丰富的社会经验、生存能力、投机手段。 还有这一世从康术德身上学到的为人处世、待人接物的大学问。 以及不知不觉中因为收藏,对我们的民族遗产,传统文化所产生的爱好和兴趣。 这些东西,远比大学里的知识更实用。 何况他还赶上了改革开放、经济搞活初期,千载难逢的黄金商机。 在当下市场准入门槛较高,真正的高档餐饮企业没有几个,国内人力技术成本十分低廉,旅游和餐饮市场需求却在飞速激增的大环境下。 他能够打着国内第一家外企的招牌,依靠皮尔·卡顿公司的资源作为后盾。 甚至获得了重文区服务局和天坛公园两个有权、有地、有关系的官方合作伙伴鼎力支持。 更有“张大勺”、庞师傅、常静师傅、艾师傅、罗师傅、常玉龄、刘永清这样各行各业的民间技艺高手真心相助。 可以说他所面对的市场环境,堪称千载难逢的美好。 他所占据的商业优势,同样是得天独厚,前所未有的。 要是在这种情况下,他所创办的饭庄仍然不能获得巨大的成功,那可真的说不过去了。 1978年之后,改革的春风吹遍神州大地。 共和国带着刚刚摆脱禁锢的喜悦,沐浴在新时代的光辉里。 只是尽管社会大体环境在持续不断的好转。 但也并非所有人的日子,都能于第一时间扭转颓势,奔向幸福的康庄大道。 因为有句话说的好,全天下幸福的人都是一样的,而不幸的人却各有各的不幸。 别忘了,五个手指头还不是一边儿长呢。 人世间总有那么少数的几个人,是背得离谱儿的特例。 明明没做错什么,他们的日子却在酸涩的苦水里越浸越深,一点儿不见好转的迹象。 让人无法不心生同情。 另一位同样有权住这两间小房的主儿,也在1979年冬天,跑回京城来了。 这就是返城知青宁卫民。 说起这小子,更是个苦孩子。 只是尽管社会大体环境在持续不断的好转。 但也并非所有人的日子,都能于第一时间扭转颓势,奔向幸福的康庄大道。 因为有句话说的好,全天下幸福的人都是一样的,而不幸的人却各有各的不幸。 别忘了,五个手指头还不是一边儿长呢。 人世间总有那么少数的几个人,是背得离谱儿的特例。 明明没做错什么,他们的日子却在酸涩的苦水里越浸越深,一点儿不见好转的迹象。 让人无法不心生同情。 只是尽管社会大体环境在持续不断的好转。 但也并非所有人的日子,都能于第一时间扭转颓势,奔向幸福的康庄大道。 因为有句话说的好,全天下幸福的人都是一样的,而不幸的人却各有各的不幸。 别忘了,五个手指头还不是一边儿长呢。 人世间总有那么少数的几个人,是背得离谱儿的特例。 明明没做错什么,他们的日子却在酸涩的苦水里越浸越深,一点儿不见好转的迹象。 让人无法不心生同情。 另一位同样有权住这两间小房的主儿,也在1979年冬天,跑回京城来了。 另一位同样有权住这两间小房的主儿,也在1979年冬天,跑回京城来了。 这就是返城知青宁卫民。 说起这小子,更是个苦孩子。 另一位同样有权住这两间小房的主儿,也在1979年冬天,跑回京城来了。 这就是返城知青宁卫民。 说起这小子,更是个苦孩子。 宁卫民是1961年生人,父亲宁长友是大栅栏起重社的三轮车夫。 在他两岁的时候,就因为烟酒无度犯了脑淤血,早早过世了。 宁家实打实,没有什么亲戚朋友。 所以这幼年丧父的孩子,连一天好日子都没有过。 全是靠他那个在街道缝纫社上班的寡妇妈独自拉扯大的。 至于他们娘儿俩搬到扇儿胡同2号院来,当然是康术德一家搬走之后的事儿。 主要是街道干部们特意照顾,可怜卫民妈寡妇失业的不容易。 觉得她们要是搬到这儿来,上班也就近了。 而搬到此处之后,明明住得好好的,宁家娘儿俩为什么又会让这两间小房空置呢? 那也只能说命运的捉弄了。 敢情宁卫民初中毕业后,去京郊房山插队。 偏偏1977年,就因为去房山看他,他母亲在路上出了交通事故,撒手人寰。 而宁卫民没有缝纫手艺去接替母亲的工作,直到两年后,才能按政策把户口迁回来。 可宁卫民接茬又是一个没想到。 终于回到京城的他,发现自己竟然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了。 他的家已经住进去去一个陌生的糟老头子。 这又是何等的憋屈? 难怪人说,人要是背起来,恨不得连喝口凉水都塞牙,放屁都蹦自己脚后跟呢。 总之,两个走投无路的人都指着这两间小房过下半辈子呢,这事儿一下就拧巴了。 无论是康术德还是宁卫民,谁都想让对方走人。 为此,他们不但让小院里的邻居们评理,还起了激烈的争端,一下子闹到了街道干部面前。 可实打实的来说呢,面对这样的情形,街道干部和邻居们,也是左右为难,难以裁判啊。 无论谁,都该获得同情,获得帮助。 无论谁,都有正当的理由为他们自己主张权力。 所以难啊!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真让人为难! 别说两个不幸的人,他们自己感到烦恼、闹心了。 甚至就连他们身边的这些人,也无不代他们摇头叹息,为难地嘬牙花子。 于是经过好一番合计和商议,街道干部们最终给出的解决方式,那就只能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平分! 既然让谁搬走也不合适。 两间小房,就干脆一人一间吧。 可说实话,对这种结果,无论是康老头儿,还是宁卫民,谁心里也舒坦不了。 因为这不是幼儿园小朋友们排排坐,分果果。 首先这房分里外,那就是个问题。 这两间小房,其实是小院正面五间北房最东边的两间。 等于是一个门在里,还有一个门在外的套间。 临时破一个门当然是不现实的。 钱不钱放一边,就是为了保暖考虑,那也得等春暖花开才好动手。 那谁里谁外啊? 两个都想住进里头去,都知道住外面受干扰。 为这,就得先掐一架。 康老头的倚老卖老起了作用。 他说自己岁数大了,受不得风。 以此暂胜一局,搬进了里间。 可没两天他就主动从里屋又换出来了。 不为别的,全因为宁为民把他父母的遗像挂外间西墙上了。 康老头每天出来进去的,都得跟照片上的死人打照面。 时间一长,他受不了了。 是宁可自己一把老骨头吃风,也不愿意再让宁卫民的父母拿眼神瞪自己了。 而这才刚开始,后头的争执就多了去了。 比如说,宁卫民厌恶康老头打呼噜。 康术德呢,又嫌弃宁卫民没规矩,不懂礼貌。 再比如,宁卫民天天怪康术德把外屋弄得都是纸盒子,臭浆糊味儿散都散不出去。 康老头呢,也是坚决不让宁卫民屋里抽烟,怕他把纸盒子引着了。 而且反唇相讥,说他不洗脚就上床,那味儿比浆糊还大。 还有哪,宁为民没收入,可也得吃、得喝。 他毫不客气的拿康老头的米面、煤火来用。 康老头又如何肯干呢? 他当然得捂着,不乐意当冤大头。 可宁为民又说了,这屋里的家具、炉子和锅碗瓢盆可都是他们家的。 不给吃喝,那就别用。 就这样,俩人直吵得惊动了邻居,才在大伙儿的劝说和见证下,又协商出一个法子。 那就是宁卫民每天得帮着糊一定数量的纸盒子,还得把副食本拿出来和康老头公用。 这康老头才能提供免费的吃喝煤火。 总之,这一老一少,从开始碰面争房,彼此就没有过好印象。 带着个人情绪,生活习惯还这么大的差异,自然过不到一块去。 对他们来说,什么事儿都能成为矛盾,人脑子没打成狗脑子已经不错了。 而这,也是给整个小院儿出了道难题。 几家邻居们烦的啊,一说起给这俩人劝架,个个都脑仁儿疼。 难就难在了偏着这个不行,向这那个也不行,怎么办都是错啊。 可也别说,就在大家都以为康老头和宁卫民会在弱弱相残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除了互相伤害再也不会出现其他的可能的时候。 命运这个家伙又安排出了另一种非常奇妙的转折剧情,一下就把局面由坏变好了。 也就是1980年春节前后吧。 这两个堪称是前世冤家、今世对头的人,不但旧日的矛盾全盘化解,反倒还变得亲如一家了。 要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啊? 答案其实很简单,就五个字儿而已,患难见真情! 这种转变的起因发生在腊月二十八那天。 老人觉少,就起得早。 那天康术德一起床,就发现屋里煤火味儿不对。 披着件衣服,他寻着味儿就找到了宁卫民的门前。 跟着一通拍门叫人,屋里没丁点儿反应。 老头儿登时急了,知道不妙。 果断拿凳子把内屋窗户给砸碎了,这才救了宁卫民的小命。 偏偏等到过了年之后,又轮到康术德出事了。 一个工作日的中午,宁卫民从外头赶回来吃饭。 没见着吃食,倒是发现老爷子手里拿着纸盒子,闭着眼趴桌子上了。 怎么叫都叫不醒。 再一摸,脑门滚烫。 得了,宁卫民也不含糊,赶紧背上康术德。 又招呼了旁边在家的邻居——退休的边大爷,和居委会主任边大妈老两口。 几个人一起给老爷子送友谊医院去了。 没想到情况不甚乐观,不光得打点滴,人还得住院观察两天。 问题是康术德看病必须自费,这钱谁来掏啊? 就在边大妈跟医院磨嘴皮子,问能不能让居委会作个保的时候。 谁都没想到,这宁卫民出去了一会儿。 半个多小时后回来了,就跟变戏法似的,当场拍出了六十块钱。 更让人没想到的是,急赤白脸交完了钱。 都没容边大妈和边大爷过问呢,宁卫民就一头栽倒在地了。 现场登时大乱啊。 边家老两口也吓坏了,赶紧招呼路过的医生给看看怎么回事。 随后谜底才彻底揭开。 这钱到底是哪儿来的啊? 敢情宁卫民急中生智,他刚才去抽血室献血去了。 兜里的单子写得清楚着呢。 从他身上抽了300CC,换来了这笔救命钱。 还有,可别忘了,这都什么时候了? 宁卫民直到此时,都没吃饭呢。 他背着人到了医院,饿着肚子抽完血,心里又有火,连水都没喝一口,又怎么能不晕呢? 那想想吧,当康术德被救回来,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心里又会是什么滋味啊? 人心可都是肉长的,哪怕日常生活里,有着再多的龃龉,也抵不上过命的交情不是? 说起来,这一老一少谁都没想到,真遇到关键时刻,对方会这么干。 所以经过这番折腾,他们都觉着对方是可以共患难的依靠。 彼此念着对方的好,自然而然就和睦起来了。 再往后,那肯定不一样了。 弱弱相残变成了同病相怜,宁卫民敬老,康术德爱幼。 俩人即便再有什么矛盾,互相也能包容了。 他们说话再没动过肝火,倒是经常笑呵呵的聊天逗闷子呢。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爷儿俩,原本就是一家子呢。 就这样,街道干部们总算放宽心了,甚至有心想把这一老一少并户,促使他们真成为一家人。 而扇儿胡同的街坊邻居们呢,也都喜笑颜开,把此事当成了“人间自有真情在”的典范,津津乐道个没完。 但在这里,有句话还是得先说明白了。 这看似已经圆满的结果,却并不是故事的结束,仅仅是故事的开始。 因为命运玩儿得这一把花活,其匪夷所思的程度,远超人们所能想象的范畴。 正文 第五百二十章 开业首日 广告打得好,也不如顾客的口碑好。 虽然宁卫民善于营销和推销,懂得怎么去投机取巧,比常人能够更有效的提升饭庄的知名度。 尽管宁卫民有品味、有见识,他首开国内之先河,把天坛北路饭庄的二层,打造得如同一个艺术世界。 成功博得了社会各阶层的关注,获得了极大的赞誉。 用三十年后网络时代的话来说,就是一鸣惊人成了“网红店”。 但有了这么个良好的开始,并不意味着他的饭庄从此就真的能欣欣向荣,安枕无忧。 因为他同样清楚,哪怕初衷是为了把日本暴发户当冤大头宰。 可经营饭庄本质上还是买卖,不是生意,运作的目标是以十年计的。 如果只凭噱头挑动顾客的新鲜感,那可撑不了太长的时间,也撑不起这样高的价格。 多半是会如同三十年后,那个靠骚气动作红遍世界的“撒盐哥”一样口碑崩坏,臭名远扬的。 说到根本,任何的餐饮企业还是必须靠菜品的质量说话。 哪怕做不到十分好吃,也不能让顾客太失望。 回家的路上,可与出门时的形容大不一样了。 原本今天来的时候,康术德是拿着个手提包坐在宁卫民的车座儿后头的。 可回来的时候,宁卫民虽然还蹬着自行车,但康术德却是坐在一辆平板三轮儿后头了。 而且别看雇车得多花钱,这么走,速度也要慢上许多。 偏偏宁卫们一路跟着,却眉开眼笑,嘴都快咧到耳朵根儿去了。 为什么啊? 其实不为别的,就因为在康术德的身后,在这平板车上,还有三大麻袋装在盒子里的书画呢。 要说今天买画时,宁卫民那叫一个痛快啊。 他指着墙上,那就跟饭馆点菜似的一通指点。 画廊里仨人为他紧着忙和,都快忙和不过来了。 卖画儿的钱是怎么到手的,这小子是又怎么给花了出去。 用沈周和石涛换来的七千六,最后也就剩了一千一百块在手里。 就这通挥金如土,简直把宋主任都给买傻了! 具体说来,宁卫民不但把店里所有四尺以上的黄宾虹,全都包圆儿了。 其他的名家,也是专挑尺幅大的、题材独特的,具有代表性的画作,大买特买。 像齐白石画的《猛虎行山图》、《鱼虾蟹同游图》,徐悲鸿画的《雄鹰展翅》、《八马图》,张大千的《十里明江》、《福禄寿三星》,吴昌硕的《紫藤黄鹂》,潘天寿的《钟馗嫁妹》,黄胄的《洪途万里风》,傅抱石的《朝花夕拾》、李可染《阳山荡气》…… 这些好像从未在书画交易市场上出现过的高质量书画作品,皆被他慷慨购下。 此外,还有被他认出来的,《收藏》杂志曾专题报道过的两幅上拍过亿的作品。 2.875亿成交的潘天寿画作《无限风光》。 以及1.87亿成交的傅抱石画作《茅山雄姿》。 那更是必要收入囊中的东西啊! 说白了,就光这两件儿上拍的东西,再加上黄宾虹那幅2.45亿成交的《岐山图》 具体说来,宁卫民不但把店里所有四尺以上的黄宾虹,全都包圆儿了。 其他的名家,也是专挑尺幅大的、题材独特的,具有代表性的画作,大买特买。 像齐白石画的《猛虎行山图》、《鱼虾蟹同游图》,徐悲鸿画的《雄鹰展翅》、《八马图》,张大千的《十里明江》、《福禄寿三星》,吴昌硕的《紫藤黄鹂》,潘天寿的《钟馗嫁妹》,黄胄的《洪途万里风》,傅抱石的《朝花夕拾》、李可染《阳山荡气》…… 这些好像从未在书画交易市场上出现过的高质量书画作品,皆被他慷慨购下。 此外,还有被他认出来的,《收藏》杂志曾专题报道过的两幅上拍过亿的作品。 2.875亿成交的潘天寿画作《无限风光》。 以及1.87亿成交的傅抱石画作《茅山雄姿》。 那更是必要收入囊中的东西啊! 说白了,就光这两件儿上拍的东西,再加上黄宾虹那幅2.45亿成交的《岐山图》 就足能妥妥保他后半生吃喝(瓢)……呸,享用不尽啦。 所以好好琢磨琢磨吧,单凭一幅沈周和一幅石涛,就卖出了一个百亿身家,这小子他能不乐吗? 就足能妥妥保他后半生吃喝(瓢)……呸,享用不尽啦。 所以好好琢磨琢磨吧,单凭一幅沈周和一幅石涛,就卖出了一个百亿身家,这小子他能不乐吗? 谁说天底下没有一口吃成个胖子的好事? 他就是乐上三天三夜也不过分哪! 于是周星驰那招牌式的贱笑,便足足提前了十年,出现在了宁卫民的脸上。 甚至到了家里,他还这么乐呢,就跟范进中举迷了心一样。 自然,康术德是越看他越心烦。 “你小子,别笑了行不行?怎么我看你那么别扭啊。” 老爷子终于受不了,表达出了自己的不满。 宁卫民却不在乎,一边收拾他的画,一边还照样嬉皮笑脸。 “嘿嘿,没辙,发乎于心,我想忍都忍不住啊。您就容我乐会吧,行不行?我后半辈子,都未必能再有像今天这么美的时候了。” 康术德听了,却愈加显得不屑。 “至于的嘛,你就为了这些画?” “我都没法说你,咱原本可是来卖画的。可你倒好,钱都拿到手了,你又给人送回去了,反倒又买回来这么多。” “为什么卖那两幅画,你给忘了?你就不怕搁家里全长了毛儿?” 宁卫民是好言好语解释。 “老爷子,您别这么说啊,就好像我是糟践钱的败家子儿似的。” “您得相信我,这些东西绝不一般,后劲儿大着呢。我还嫌买少了呢。要不是为了抓挠东西跟您学本事,我一个子儿也不想留,全买了才好呢。” “长毛?长不了毛儿。一会儿,我就把鱼缸都弄走。从今往后,我屋里连尿盆都不搁了。我还得出去,专买几个大樟木箱子放他们。等过两年,我再找个单元房来安置它们。” “您信不信,只要我精心,每隔半年出来展展,挂挂。十年八年,这些东西还是东西。飞不了也坏不了……” 但他的这番打算,反倒让老爷子更嗤之以鼻了。 “什么?你还想弄个单元房?就为搁置这些小字辈儿的玩意?你还真敢想。你也不看看你自己买都是什么啊?就没一件儿年头比我岁数大的。” “尤其齐白石,民国时候,他的扇面比旁人贱一倍,两块一个,都没人要。你居然肯花二三百买他,也太能糟蹋钱了。” “论起来,齐白石还不如这吴昌硕、王雪涛呢。可即使是吴、王,那也得再过三代人,他们的画才能算是件儿东西。我把话放这儿,书画这东西呀,和瓷器一样,也得越古越好。王时敏他永远压不过文徵明去,你懂不懂?” “我说你小子,也甭跟我学了。就冲你这份眼睛一转就一歪主意,还不听人劝,我教不了你。哪怕我帮你挣出再大的家当,也得早晚让你给造干净了。” “切,早知道你小子闹这出幺蛾子,还不如我一个人来呢,再怎么也比这么糊里糊涂打水漂强啊……” 可老爷子越这么说嘿,宁卫民还越乐。 他一点都不气不恼,反倒还劝上师父了。 “老爷子,息怒息怒,您说的我好好听着呢,可您别把自己气坏了呀?” “打什么水漂啊。我真得劝您一句,论老玩意,您是绝对的专家不假。可这世上也不是所有的东西都是古的好。要不,那长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又怎么说啊?” “就拿我买的这些书画说吧,我承认年份上是不能和古的比。可正因为如此,您才不能用衡量古物的办法去判断呢。” “至少近代书画的好处是,艺术内涵更容易被今天的人理解,更容易受人喜爱和追捧。而且这些画家的作品存世量大、价格又低,更便于人们为了增值保值投资。” “说白了,这些字画上涨的原理,就是跟我买邮票的道理是一样的。在于坐庄做市啊。只要古画价格继续往上走,这些画就会产生比对效应追随后上。甚至因为有人暗中干预,涨得要比古画快得多。不信您就慢慢等着瞧啊……” 宁卫民是很有耐心地在解释。 但老人的特点就是不容易被年轻人说服。 康术德更多代表了过去,许多思维意识都难以做到与时俱进,就更别说谈及超越年代的认知了。 所以听不进去是很正常的。 “屁话,我都这岁数了,我能等你多久?十年,二十年?你少拿你歪理邪说糊弄我。我只知道物以稀为贵,越少越值钱,从没听说过东西越多越好的……” 宁卫民咽了口吐沫,为师父的固执,多少也有点无奈。 “哎哟,我的老爷子啊,物以稀为贵,不是绝对的概念。多与少的意义在于比对。” “那不是说一件儿两件儿就是少,千件儿万件儿就是多啊。东西的数量,那得跟有多少钱愿意买这些东西来比对啊。还得看这些东西中,到底有多少能用于实际交易的。” “我不是跟您说了嘛,今后什么东西热不热,俏不俏,人为干预成分更重。不会再像过去了,只凭眼力寻找,物件越古越好,然后作等被动升值,或是货卖识家。” “今后所有的文玩类、收藏类的物件,都会有一个相同的新名字,叫做‘筹码’!” 宁卫民可谓点透了未来文玩交易市场的核心本质了,尤其是国内的市场状况。 但即使如此,那也是白费吐沫。 因为康术德别说琢磨了,根本连听都懒得听了。 “吹吧你,可劲儿吹,论吹牛你是我师父!你说什么是什么。好小子,孙猴儿都开始教唐僧了。那好,打今儿起,就算你出师了……” 那么对老爷子如此的态度,宁卫民也只能来最后一手了。 “哎,您这就没劲了。不是您头两天跟我说的,‘兹要看好了,觉着有把握,你就尽管出手。吃亏不要紧,也是长学问’啦?我这还没吃亏呢,怎么您就先不干了?” “老爷子,咱这么说吧,老东西您要说不对,我连个屁都不敢放。可新东西,我还就有点小不服了,真想跟您滋扭滋扭,叫叫板。要不咱爷儿俩打个赌怎么样?” “就我那邮票,明年之内,价钱若不能翻两跟头,我就把我所有家当都赔给您怎么样?而且从此无论任何大事小情,我一概全听您的,哪怕您告诉我煤球儿是白的,我也给您可着白煤球买去。您说去打狗,我绝不撵鸡。” 这激将法可有用,康术德果然来神儿了。 “嘿,够下本儿的啊,这海口夸得可有点意思。那我要输了呢,我赔给你什么啊?” 宁卫民也是张口就来。 “那好办啊,要是您输了,您手里那三件儿玩意,就得输给我一件儿……” 没想到随口一说,却惹出剧烈反弹,老爷子居然当场急眼了。 “呸,想得美!你小子。我说的呢,这你就不对了。” “你怎么惦记我手里的东西啊?咱不是说好了嘛,卖画的钱归你,那三件瓷器可都是我的,从此两不相欠。” “不行啊,那几件瓷器我可舍不得再撒手。” 宁卫民只有赶紧改口。 “好好好,要不然这么着,您要输了,就再找个其他的玩意给我行不行?还有从今以后,您就不再干涉我对某些事的执着,得尊重我自己的意见……” “嗯,这听着还差不多……” 老爷子总算认可。 “不过你可想好了啊。说出的话,可就收不回了。还是那句话,别打马虎眼。” 宁卫民坦荡极了。 “您放心,我心里有底,绝无反悔。我总不能为了保住眼前的这几个铜子儿,就把金山银山丢了。” “切,瞧把你狂的。不就几十张破画儿,一摞破邮票嘛,也就你当宝贝。还金山银山呢?我看你是鬼迷心窍,执迷不悟啊。做梦去吧!” “您别说。我还就爱做梦,万一梦想成真了呢?” 正文 第五百二十一章 自带流量 开业仅仅半个月,宁卫民就不再舍脸吆喝了。 因为就连“坛宫”二楼的买卖,都逐步走入了正规,变得大有起色。 敢情进入工作日之后,公款消费的顾客们首先如约而至。 这其中既有外贸部门,卖区政府面子来捧场的友好单位。 也有隶属于纺织部,靠皮尔·卡顿公司的外贸订单赚取外汇的服装厂。 还有区服务局下属,具备接待外宾资格的工艺美术行业大厂。 至于这些单位的共同之处,就在于打着款待外宾的旗号,又有外汇收入,花钱都很冲。 虽然为了省时,基本上都是吃便席,但他们是绝不在乎价钱的。 点菜专找贵的要,酒水也专要茅台和五粮液,有时候临走还要带走几条高级烟。 一桌席花个千八百的,眼睛都不带眨一下。 “坛宫”的高档白酒,高级心眼,最贵的菜色,主要都是他们消费的。 有了他们的贡献,饭庄从运营成本的赤字中解脱就变得容易起来 平均算下来,每日二楼都能接待两三桌,营业额一下子就达到了四千元上下。 但也正因为财大气粗,这些人身上同样也有个让人别扭的地方——对山珍海味有着太多的执念。 这帮人受品味、见识和文化的局限,对于饮食的追求,真的跟土财主差不离儿。 应该说,这一期广告就相当于宁卫民俩月的工资啊。 在一般人眼里,这绝对是个相当吓人的数字了。 真要是广告投放效果不如所想象的那么好。 宁卫民就得陪进去一辆全新自行车和一块手表。 不过这笔钱其实是比较符合宁卫民心理预期的。 毕竟还属于小生意,投入也没超过三百,他通过古四儿应该很容易就能把这笔钱收回来。 重要的是,这次广告业务试水,是一次以小见大、尤为有益的尝试。 这对日后他开展其他的商业活动,肯定是很有帮助的一次经验。 他通过这件事,可以亲身体验一下这年头广告与商业营销直接的关系。 也就能知道自己在这个时代能力究竟有多大。 看看是否有自己应付不了的情况,找到自身的不足。 更何况真办成了,收益也是巨大的,就能遂了他的心愿。 要不试这么一次,他又怎么可能甘心呢? 总之,既然广告协议已经签订,那顺理成章,下面就进入真正的实际操作阶段了。 这一方面是宁卫民抓紧时间,按照广告上的技术条目,编写具体的技术内容。 另一方面,就是他联系古四儿,去商量出售技术的代价,打算先捞回成本再说。 写东西很好办,全是宁卫民肚子里现成的玩意。 这又不是写小说,用不着润色,只要条理清楚,意思准确就行。 而且白天夜里,宁卫民都有大把时间爬稿子。 一天写完,一天修订整理,轻轻松松的事儿。 写完了就是汇编成册,该批量生产了。 这事儿也容易。 宁卫民不用铅字印刷,用油印,就是学校印卷子的那种土办法。 他自己只不过再花一晚的时间用蜡纸刻了版。 晚上借用单位的设备,用公家的纸张油墨,很容易就印出了一百份教材。 而恰好也是这个时候,古四儿那边有信儿了,他带着俩哥们儿如约来接洽,成了最早领走教材的仨顾客。 不过交易过程也出了点儿小岔子。 最终成交的价儿并不是当初说好的三百块,而是二百六。 之所以会如此,是那古四儿带来的另外俩鱼贩子耍鸡贼,临时变卦。 他们大概是吃准了宁卫民急需用钱,一时又难找其他人。 非要先掏一半的钱把方子拿走,试验成功了,才肯付剩下的一半。 这明显就是想打五折,要变相赖账的手段啊。 可这三百一下就变一百五了,宁卫民哪儿能干啊?于是一口回绝。 古四儿似乎也并没想到会有这出戏码。 愕然之间,面对宁卫民责问的眼神,他觉得很有点挂不住脸儿,帮着宁卫民据理力争。 可即使如此,毕竟难抵财帛动人心。 五十块钱,那已经是一个月工资啦! 跟着古四儿来的那俩小子,眼界就这么大,其他的都不顾了。 做出不成就拉倒打算破罐破摔的姿态。 说他们肯掏五十,还是因为古四儿担保呢。 毕竟没亲眼所见,谁能完全相信。 还说这钱不是不给,是日后再给。 话里话外埋怨古四儿胳膊肘往外拐,帮理不帮亲。 一席话下来,反倒弄得古四儿张口结舌,有点下不来台。 宁卫民却是越听越烦。 他琢磨了一下,觉得只要能收回广告上的成本就算立于不败之地了。 多几十块钱少几十块钱也没什么必要。 也就懒得置这个闲气,跟他们斗这个智了。 于是直接划出了最后的底价,那就是同意打个八折。 说他们兹要能马上掏二百四,方子就给他们,这是一口价,其余免谈。 而且借着这事儿把藏着的坑,也挑明了。 说自己保证这孵化神仙鱼的办法是真的。 只要按着方子来,孵化不了他负责。 可既然是贱卖,就别怪他后面再把孵化办法卖其他的人,弥补损失。 还说古四儿他们同样也可以往外卖方子,谁卖得出去,就算谁的本事。 连古四儿在内,这仨人对宁卫民打算继续把孵化办法再卖别人这一点,都没太当回事。 看来他们谁都明白,这样的事儿是必然会发生的。 大概也挺自负,自己的关系网不是宁卫民能轻易触碰得到的。 但八折的价钱却真让那俩小子动心了。 他们还是知道神仙鱼孵化办法的真正价值的,要不然也不会跟着古四儿来了。 就这样,经过了漫天要价,就地还钱。 那俩小子见好就收,最终和宁卫民以在心里互道一声傻波依的方式,达成了交易。 值得一提的,倒是宁卫民没想到,古四儿还真不是假局气。 他和另外俩小子不一样,做人还算讲究,该给多少钱给多少钱,照样掏了一百。 等拿到教材之后,甚至没搭理那俩鱼贩子就率先走了。 从这明明可以省钱,却偏偏不要,又有点像划清界限的负气之举上看。 宁卫民愿意相信,古四儿对这变故确实不知情,这人看来还是可以再打交道的。 就这样,又过了三四天。 当9月8日,宁卫民在最新的一本《现代青年》上,看到自己那则广告刊登出来时。 他其实已经把两期广告的本钱完全回收了。 剩下的就是等着看看,这试水之举能带回来多少效益了。 坦白说,尽管《现代青年》编辑部还挺不错的。 主动给他的广告增加了一个《大西洋底的人》男主角麦克哈里斯的遨游海底的线描配图。 和他那个“大西洋底的鱼”为噱头的广告标题,搭配起来相得益彰,看着效果十分夺人眼球。 可连着五六天,竟然都没等到一封信。 在这个过程里,宁卫民还真有点忐忑,心里没底了。 他心里情不自禁的开始琢磨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 什么杂志实际销量是不是太低了,是不是五元的价钱或许订高了,是不是自己把这年头的人想得太单纯了,是不是自己的地址不该留自己家啊,看着不像办公地…… 总之,越盼来信越没有,一切的疑点都成为他忧虑的来源。 关键的转折来自于第七天。 9月14日,院儿里来了件大喜事儿,这天是周末。 早上八点,当罗家的大儿子陪着自己媳妇,抱着新生儿,走进扇儿胡同2号院的时候,全院的人几乎都迎出来了。 结婚七年,七年才抱上孩子,不容易。 这说起来,和一场抗战的胜利也差不离儿了。 当了爷爷的罗师傅乐得屁颠屁颠的,比涨一级工资都兴奋。 他一边拦住大儿子和媳妇儿站在当院儿里看婴儿,一边向全院居民大声宣告。 “到家喽,到家喽,我们家的大孙子到家喽。” 升格儿为奶奶的罗大婶儿跟着就从大儿媳妇手里把孙子抢了过来。 她抱着孩子,也高兴得不知怎么显摆了。 掀开一道小缝儿边大妈看,看他们的大孙子小鼻梁多高。 跟着又给米婶儿看,看他们的大孙子小脸蛋多周正。 米晓卉这丫头嘴里是真没把门的,嘀咕了一句。 “眼小了点儿。” 刚说完,后脑勺就挨了她妈一巴掌。 罗大婶倒也不介意,笑呵呵的反倒解释上了。 “不小,月科的孩子,还没睁开哪,小猫儿小狗儿没离窝也不睁眼不是?” 跟着就彻底沉浸在孩子脸上,满有兴致地说,“瞧这小脖子,几道圈儿,小胳膊腿儿,那叫有劲儿,骨立着哪!我们孙子结实,大夫说了,还得科学喂养哪,各种营养都得跟上……” 宁卫民也会凑趣儿,净捡好听的说,反正不要钱不是。 “长相这么端正,绝对是福相。您得起个好名字,好好培养吧,这可是咱们未来的国家栋梁哪,真要成了名留青史的人才,咱们整个院儿都跟着面上有光呢。” 这话说的全院儿都乐了,在罗大婶儿连声称是中,罗家一家子都笑成了向阳花儿。 结果就是这么巧,这时候,邮差也来了。 这位见院儿门口这么多人,也不进去,直接叫一嗓子。 “2号院,有信啊。宁卫民,宁卫民……” “哎哎,人在,人在哪!” 或许真是口下有德之故,宁卫民居然一次性的拿到了两封信。 一封是津门来的,一封是廊坊。 他再顾不上看罗家的热闹了,赶紧回了自己屋儿。 极为兴奋地偷摸一撕开信,果不其然,生意总算开张了。 信封里面除了要求回寄技术资料的两封信,还夹着十元钱。 正文 第五百二十二章 开眼 一周之后,宁卫民的“坛宫”饭庄如期接待了为数六十人。 由皮尔卡顿的外籍团队和法兰西大使馆官员,极其家属组成的特殊客人。 这不仅是“坛宫”饭庄第一次承办正式宴会。 而且也是一次让外事部门和区政府非常重视的“政治任务”。 所以虽然人数不多,但无论饭庄,还是官方,对此都相当重视。 为确保此事顺利,宁卫民不但和“张大勺”精心制定了菜单,准备好了最好的食材、酒水。 并且还进行了优中选优的选拔,对选出来的服务人员进行了特殊培训。 当天还由常静师傅、庞师傅和艾师傅共同坐镇后厨,为这些法国客人进行烹饪。 甚至为了全力以赴不分心,就连便民业务宁卫民都叫停了。 无论一楼的点心店,还是对公园游客销售的“宫廷小吃套餐”。 只有在宴请结束后,法国客人满意离去,才能恢复正常的供给。 同样的,京城旅游局、卫生局、甚至是国家安全部门,也很重视。 这些政府部门,都派来了专人监督工作,对饭庄环境进行反复检查。 预定就餐时间是9月23日的午间十一点。 这天还恰巧是秋分,天气爽朗,蓝天白云。 从早上十点半起,天坛北路的前后左右,就已被分局的警力布控、戒严,并有交警负责协调交通。 天坛公园还专为此时临时封闭了北门,北门的入口处,作为临时的停车场。 这更是声势浩大,面子十足。 宁卫民和张士慧很快就熟悉了。 男人就是这样。 没利益纠葛的情况下,一颗烟,一杯茶,一起食堂吃顿饭,就能聊成谈得来朋友。 当然,两人也确实算投缘。 不但都比较能聊,爱开玩笑,甚至连个人情况也相差不多, 首先俩人年龄相仿,宁卫民比张士慧就小一岁。 其次,张士慧的父母却都在大西北需要保密的军工企业工作。 他是跟着奶奶长大的,如今就自己单奔儿一人儿在花市一间小房儿住着。 这让他也有着明显的独立性,而且对家庭的感受与宁卫民无限趋同。 至于说到两人明显的区别。 只在于张士慧作为独生子女,高中毕业后没去京郊下乡当知青。 他直接就来到了重文门宾馆上班。 别看年轻,可如今已有三年店龄了。 另外一点就是,这小子恋爱谈得比较早。 充分利用的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势,把人生后半段儿的陪跑员给确定了。 以这年头的保守风气和普世道德观而论。 只要双方父母不反对,他跟那个夜班勾上的叫刘炜敬的姑娘,差不多已经能看成一家人了。 总之,宁卫民算是碰上了比较合拍的搭档。 这夜班儿上的尤其舒服,没有什么是难以胜任的。 甚至在张士慧提议下,俩人还合计好了轮值分工的法子。 一人一天坐前台值班,另一个打地铺踏实歇着。 这样一来,越发互惠互利了,夜班儿的舒适度直接实现了翻倍。 那不用说,从这样的工作状态中,宁卫民充分体会到了用铁饭碗盛大锅饭的美妙滋味。 他此时作为赶上福利年代尾巴的一员,根本无须向一切具有难度、危险、沉重的工作挑战,就能愉快的捧起饭碗有滋有味的吃饭。 尽管明知这样的好日子不可持续。 但对于必须得等待时机,根本无法大展拳脚的过渡阶段来说,这种舒适和安逸却是相当不错的。 假如再对比一下他前世贴小广告被骂的日子,摆小摊儿被罚的生活,甚至为了躲债不惜跳楼而逃的经历。 那更是一地狱,一个天堂。 为此他情不自禁心生无限感慨与唏嘘。 幸福的生活从哪里来,要靠公家来创造。 真是没想到,自己竟然也有掉进福窝儿里的一天。 ………… 一个人的商业天赋也许真是与生俱来的。 因为假如否认这一点,你就没法解释。 前世的宁卫民,是怎么从一个欠他钱的同行那赎不起的“当票”上。 看到了可以低价购买这样当票,代赎抵押物的商机。 然后借此打开一片天地,赤手空拳挣出千万财产的。 你同样也没办法理解,今生的宁卫民,困守在夜班的岗位上,在这小小的方寸之间。 又是怎么从一张破报纸上受到了启发,琢磨出来那么高明的挣钱法子的。 这件事说起来挺绝,有点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意思。 起初,宁卫民上夜班,感到混吃等死的确舒服,他相当满意和知足。 可当日子真是这么一天天下去,时间长了,他却又变得有点不踏实了。 毕竟他不是这个年代土生土长的人,清楚的知道未来社会是什么样子。 这就注定他不可能长期像身边这些同事们,安心沉浸在安全假象中,以为生活永远是这么甜。 然后坐等引以为傲的一切,被历史变革的车轮碾为齑粉。 尤其他还是一个理想与堕落并存,想在未来顶个文化名人、收藏大家的名声,过一把骄奢淫逸首富瘾的人。 当他发现各处邮局里的猴票越来越少,书画店里的近代名家书画价格开始走高。 他就更有点担心,自己能够获取这些便宜筹码的良机,将会很快失去,再也不复存在了。 可他又能做什么呢? 光有贪念没用,如果没有钱,也没处来钱。 除了看着干着急,他什么也做不了,除非改变这一切。 宁卫民首先清楚,自己手里剩下的九百来块是绝对不能动的。 那是趟鬼市的学费,必须专款专用。 他要敢再花了,康术德绝对跟他翻脸。 以后再想求老爷子教他东西,门儿也没有了。 要不……索性去求老爷子帮忙再弄件值钱的玩意卖了? 宁卫民认为这恐怕更属奢望。 还是一样的道理。 老爷子已经对他买画、囤邮票的不满临近极限了。 这赌约的事儿,现在就成天挂嘴上说呢。 他要敢提这茬,弄不好事儿办不成,非得把自己这位师父变成《大话西游里》的唐僧不可。 这就叫自寻死路啊。 他可不想受悟空的罪。 那要不把自己手里的俩葫芦瓶卖了? 经过反复考虑,宁卫民倒是终于痛下决心,打算割爱了。 可结果怎么着,我本有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当他小心翼翼抱着俩瓶子给送到了韵古斋去。 就因为面相太显年轻,好嘛,被彻底轻视了。 他就连人家经理都没见着。 一个说话极不客气的秃顶业务员拦了他。 居然想用二百五十块钱就把他宝贝给骗走。 这主儿可真够二百五的! 他要能干才怪了呢。 根本不用想,自然怎么抱来的怎么抱回去。 所以想要再凑点资金,趁着东西还算便宜,尽量为以后多攒点廉价筹码。 还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时有点抓瞎。 原本宁卫民是想改天再换个地儿碰碰运气的,看看能不能碰上识货的主儿。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上夜班无意间看到了一张报纸,导致他的思维是瞬间爆炸,生出了一个天马行空的主意。 那是一张什么报纸呢? 不是本地报纸,应该是一个外地旅客带来的异地报纸。 而且还不是什么正经的大报,而是当地的一份《农业科技报》。 根本不知道是被谁给拿到前台来的。 看破烂程度,也不知被多少人翻阅过了。 上面撒了不受茶渍,还粘了瓜子皮,日期也是一礼拜前的了。 但就是这样的一份小报儿,原本只是为了消遣随笔翻翻的宁卫民,一下受到了触动,感受到了金钱的召唤。 他看到的是什么呢? 那是整整半个版面的致富信息广告。 要知道,在改革开放的政策下,我国的社会、经济、文化等领域都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特别随着广大农村实行家庭联产责任制,市场逐步开放,各地经济率先开始出现复苏和繁荣。 与此同时,社会供求关系,却显露了结构性的不平衡。 一方面是计划经济体制下的商品短缺,另一方面又是广大人民群众的社会需求。 在这样的情况下,生产加工出来的商品,都能很快销光卖光,因为市场的缺口太大了。 那既然加工出商品就能致富。 那么那些出现在媒体上的种养知识,加工技术,销售渠道的推介,连同生产设备转让出售等等的广告,就被称为“致富信息”。 从上世纪七十年底末起,伴随着我国大型官办媒体上广告的出现,各类致富信息也开始陆续刊登在不是那么主流的报纸刊物上。 这类广告开始是零零散散,断断续续,到后来就变得琳琅满目。 要知道,一直过穷日子的国人,哪一个不想脱贫致富,翻身发财啊? 而这些致富信息背后,是农民的商品经济意识率先被唤醒。 由此才会导致全社会的物质财富创造能力的持续挖掘和释放。 像宁卫民手里的这张报纸,三线城市的小报一张,针对的就是农民群体,内容极为丰富。 什么农机厂出售农机具的,什么电机厂出售电机的。 还有小五金厂、磨坊和油坊设备转让的广告。 甚至还有制作洗衣粉设备,和酿酒设备的。 而彻底吸引住宁卫民的,是一则出售有关鹌鹑的养殖技术广告。 刊登这则广告的明显不是单位,而是个人。 因为地址就是一个普通居民的居住地,联系人也只有名字没有任何职务头衔。 广告写明,只要报上按地址寄去五元钱。 他就会回寄给一份印有全部技术和具体操作方法的小册子。 常言道,一叶知秋啊。 仅从这则邮购广告的尺寸足足抵得上其他的“豆腐块”三倍大小。 宁卫民很容易就能做出一个判断。 这位率先意识到知识可以转化为金钱的先行者不但聪明,而且应当是挣着钱了。 否则以当时人们普遍魄力不高的情况来看。 没有人会在不明结果的情况下,在看着像是白白扔钱的事儿上,投入这么大成本的。 这也就意味着单纯出售技术知识的这条路不但走得通,而且利润不小。 那么他随即就想到了自己身上。 我是不是也能效仿这样的办法,卖点什么呢? 就比如…… 怎么孵化神仙鱼的技术? 正文 第五百二十三章 味觉奇迹 比如第一道对应法餐里的汤菜。 就是每人一小碗放了河蚌肉的“清汤茉莉”,再搭配两个充当面包用的咸味儿海棠酥。 和法餐不同之处,在于这道中式清鸡汤与中式面点的美丽,纯乎自然。 是既有花香又有花形,根本无需摆盘。 这么一来,这道中菜西吃的汤菜,其精彩之处已经不仅是原本的味道了。 更在于色、香、味、形的主题呼应,与嗅觉、味觉、视觉与触觉的立体享受。 那海棠酥的层层酥皮,就像花朵一样绽放,粉红色几乎是少女心。 轻轻一碰,酥脆的糕点就会掉下来,让人不忍心去吃。 而浸泡在清鸡汤中的白色茉莉花,却以纯粹的汤色和诱人的清香彰显生命力。 所以这头一道菜一端上来,就引发了轰动。 要知道,惯常以为法餐为傲的法国人,思想意识里只有法餐才谈得上精致。 而对中餐的印象,无非就是炒粉、炒面、炒杂碎之列。 甚至颇多人来到共和国,最苦恼的事儿就是这里难以买到真正优质的新鲜面包,从形成了共和国面点粗粝的成见。 打个比方,就如同当年京城变做北平,初到此地的鲁迅因为京城商业大萧条,而断定北平没有好茶食一样。 偏偏骤然间,见识到了中餐里精致高雅、生动有趣一面。 那可想而知会产生多么大的震惊啊! 必然刷新了固有认知,对中餐的观感迅速提升。 尤其是喝汤的时候,许多人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宁卫民和张士慧很快就熟悉了。 男人就是这样。 没利益纠葛的情况下,一颗烟,一杯茶,一起食堂吃顿饭,就能聊成谈得来朋友。 当然,两人也确实算投缘。 不但都比较能聊,爱开玩笑,甚至连个人情况也相差不多, 首先俩人年龄相仿,宁卫民比张士慧就小一岁 另外一点就是,这小子恋爱谈得比较早。 充分利用的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势,把人生后半段儿的陪跑员给确定了。 以这年头的保守风气和普世道德观而论。 只要双方父母不反对,他跟那个夜班勾上的叫刘炜敬的姑娘,差不多已经能看成一家人了。 总之,宁卫民算是碰上了比较合拍的搭档。 这夜班儿上的尤其舒服,没有什么是难以胜任的。 甚至在张士慧提议下,俩人还合计好了轮值分工的法子。 一人一天坐前台值班,另一个打地铺踏实歇着。 这样一来,越发互惠互利了,夜班儿的舒适度直接实现了翻倍。 那不用说,从这样的工作状态中,宁卫民充分体会到了用铁饭碗盛大锅饭的美妙滋味。 他此时作为赶上福利年代尾巴的一员,根本无须向一切具有难度、危险、沉重的工作挑战,就能愉快的捧起饭碗有滋有味的吃饭。 尽管明知这样的好日子不可持续。 但对于必须得等待时机,根本无法大展拳脚的过渡阶段来说,这种舒适和安逸却是相当不错的。 假如再对比一下他前世贴小广告被骂的日子,摆小摊儿被罚的生活,甚至为了躲债不惜跳楼而逃的经历。 那更是一地狱,一个天堂。 为此他情不自禁心生无限感慨与唏嘘。 幸福的生活从哪里来,要靠公家来创造。 真是没想到,自己竟然也有掉进福窝儿里的一天。 ………… 一个人的商业天赋也许真是与生俱来的。 因为假如否认这一点,你就没法解释。 前世的宁卫民,是怎么从一个欠他钱的同行那赎不起的“当票”上。 看到了可以低价购买这样当票,代赎抵押物的商机。 然后借此打开一片天地,赤手空拳挣出千万财产的。 你同样也没办法理解,今生的宁卫民,困守在夜班的岗位上,在这小小的方寸之间。 又是怎么从一张破报纸上受到了启发,琢磨出来那么高明的挣钱法子的。 这件事说起来挺绝,有点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意思。 起初,宁卫民上夜班,感到混吃等死的确舒服,他相当满意和知足。 可当日子真是这么一天天下去,时间长了,他却又变得有点不踏实了。 毕竟他不是这个年代土生土长的人,清楚的知道未来社会是什么样子。 这就注定他不可能长期像身边这些同事们,安心沉浸在安全假象中,以为生活永远是这么甜。 然后坐等引以为傲的一切,被历史变革的车轮碾为齑粉。 尤其他还是一个理想与堕落并存,想在未来顶个文化名人、收藏大家的名声,过一把骄奢淫逸首富瘾的人。 当他发现各处邮局里的猴票越来越少,书画店里的近代名家书画价格开始走高。 他就更有点担心,自己能够获取这些便宜筹码的良机,将会很快失去,再也不复存在了。 可他又能做什么呢? 光有贪念没用,如果没有钱,也没处来钱。 除了看着干着急,他什么也做不了,除非改变这一切。 宁卫民首先清楚,自己手里剩下的九百来块是绝对不能动的。 那是趟鬼市的学费,必须专款专用。 他要敢再花了,康术德绝对跟他翻脸。 以后再想求老爷子教他东西,门儿也没有了。 要不……索性去求老爷子帮忙再弄件值钱的玩意卖了? 宁卫民认为这恐怕更属奢望。 还是一样的道理。 老爷子已经对他买画、囤邮票的不满临近极限了。 这赌约的事儿,现在就成天挂嘴上说呢。 他要敢提这茬,弄不好事儿办不成,非得把自己这位师父变成《大话西游里》的唐僧不可。 这就叫自寻死路啊。 他可不想受悟空的罪。 那要不把自己手里的俩葫芦瓶卖了? 经过反复考虑,宁卫民倒是终于痛下决心,打算割爱了。 可结果怎么着,我本有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当他小心翼翼抱着俩瓶子给送到了韵古斋去。 就因为面相太显年轻,好嘛,被彻底轻视了。 他就连人家经理都没见着。 一个说话极不客气的秃顶业务员拦了他。 居然想用二百五十块钱就把他宝贝给骗走。 这主儿可真够二百五的! 他要能干才怪了呢。 根本不用想,自然怎么抱来的怎么抱回去。 所以想要再凑点资金,趁着东西还算便宜,尽量为以后多攒点廉价筹码。 还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时有点抓瞎。 原本宁卫民是想改天再换个地儿碰碰运气的,看看能不能碰上识货的主儿。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上夜班无意间看到了一张报纸,导致他的思维是瞬间爆炸,生出了一个天马行空的主意。 那是一张什么报纸呢? 不是本地报纸,应该是一个外地旅客带来的异地报纸。 而且还不是什么正经的大报,而是当地的一份《农业科技报》。 根本不知道是被谁给拿到前台来的。 看破烂程度,也不知被多少人翻阅过了。 上面撒了不受茶渍,还粘了瓜子皮,日期也是一礼拜前的了。 但就是这样的一份小报儿,原本只是为了消遣随笔翻翻的宁卫民,一下受到了触动,感受到了金钱的召唤。 他看到的是什么呢? 那是整整半个版面的致富信息广告。 要知道,在改革开放的政策下,我国的社会、经济、文化等领域都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特别随着广大农村实行家庭联产责任制,市场逐步开放,各地经济率先开始出现复苏和繁荣。 与此同时,社会供求关系,却显露了结构性的不平衡。 一方面是计划经济体制下的商品短缺,另一方面又是广大人民群众的社会需求。 在这样的情况下,生产加工出来的商品,都能很快销光卖光,因为市场的缺口太大了。 那既然加工出商品就能致富。 那么那些出现在媒体上的种养知识,加工技术,销售渠道的推介,连同生产设备转让出售等等的广告,就被称为“致富信息”。 从上世纪七十年底末起,伴随着我国大型官办媒体上广告的出现,各类致富信息也开始陆续刊登在不是那么主流的报纸刊物上。 这类广告开始是零零散散,断断续续,到后来就变得琳琅满目。 要知道,一直过穷日子的国人,哪一个不想脱贫致富,翻身发财啊? 而这些致富信息背后,是农民的商品经济意识率先被唤醒。 由此才会导致全社会的物质财富创造能力的持续挖掘和释放。 像宁卫民手里的这张报纸,三线城市的小报一张,针对的就是农民群体,内容极为丰富。 什么农机厂出售农机具的,什么电机厂出售电机的。 还有小五金厂、磨坊和油坊设备转让的广告。 甚至还有制作洗衣粉设备,和酿酒设备的。 而彻底吸引住宁卫民的,是一则出售有关鹌鹑的养殖技术广告。 刊登这则广告的明显不是单位,而是个人。 因为地址就是一个普通居民的居住地,联系人也只有名字没有任何职务头衔。 广告写明,只要报上按地址寄去五元钱。 他就会回寄给一份印有全部技术和具体操作方法的小册子。 常言道,一叶知秋啊。 仅从这则邮购广告的尺寸足足抵得上其他的“豆腐块”三倍大小。 宁卫民很容易就能做出一个判断。 这位率先意识到知识可以转化为金钱的先行者不但聪明,而且应当是挣着钱了。 否则以当时人们普遍魄力不高的情况来看。 没有人会在不明结果的情况下,在看着像是白白扔钱的事儿上,投入这么大成本的。 这也就意味着单纯出售技术知识的这条路不但走得通,而且利润不小。 那么他随即就想到了自己身上。 我是不是也能效仿这样的办法,卖点什么呢? 就比如…… 怎么孵化神仙鱼的技术? 作家的话 正文 第五百二十四章 中外通吃 这场宴会充分获得了法国客人的肯定。 因此如果好好盘点一下的话,就会知道,宁卫民所获得的好处简直太多了。 首先是经济账。 六十人的宴请,实际上并没用太多的珍贵食材。 而且由于酒水方面,大多是皮尔·卡顿公司,从即将开业的马克西姆餐厅的酒库存货调配的。 宁卫民只是提供了北派黄酒“即墨老酒”作为开胃酒而已。 食材的成本就没超过一千元钱。 再加上餐厅两个琴师的报酬,饭庄的人工,水电、燃气,和暂停接待其他客人的损失。 这些都算在一起,也不会超过两千元。 然而皮尔·卡顿给“坛宫”结算的费用,却是整整一万元外汇券。 大师相当大方,在已经收取了服务费的情况下。 比其应该支付的费用,还要多给了一千块,专门作为工作人员的小费。 此举足以说明这位大老板相当满意。 也致使“坛宫”单日的营业额记录直接放飞,飙升到过去的两倍半啊。 应该说,这一期广告就相当于宁卫民俩月的工资啊。 毕竟还属于小生意,投入也没超过三百,他通过古四儿应该很容易就能把这笔钱收回来。 重要的是,这次广告业务试水,是一次以小见大、尤为有益的尝试。 这对日后他开展其他的商业活动,肯定是很有帮助的一次经验。 他通过这件事,可以亲身体验一下这年头广告与商业营销直接的关系。 也就能知道自己在这个时代能力究竟有多大。 看看是否有自己应付不了的情况,找到自身的不足。 更何况真办成了,收益也是巨大的,就能遂了他的心愿。 要不试这么一次,他又怎么可能甘心呢? 总之,既然广告协议已经签订,那顺理成章,下面就进入真正的实际操作阶段了。 这一方面是宁卫民抓紧时间,按照广告上的技术条目,编写具体的技术内容。 另一方面,就是他联系古四儿,去商量出售技术的代价,打算先捞回成本再说。 写东西很好办,全是宁卫民肚子里现成的玩意。 这又不是写小说,用不着润色,只要条理清楚,意思准确就行。 而且白天夜里,宁卫民都有大把时间爬稿子。 一天写完,一天修订整理,轻轻松松的事儿。 写完了就是汇编成册,该批量生产了。 这事儿也容易。 宁卫民不用铅字印刷,用油印,就是学校印卷子的那种土办法。 他自己只不过再花一晚的时间用蜡纸刻了版。 晚上借用单位的设备,用公家的纸张油墨,很容易就印出了一百份教材。 而恰好也是这个时候,古四儿那边有信儿了,他带着俩哥们儿如约来接洽,成了最早领走教材的仨顾客。 不过交易过程也出了点儿小岔子。 最终成交的价儿并不是当初说好的三百块,而是二百六。 之所以会如此,是那古四儿带来的另外俩鱼贩子耍鸡贼,临时变卦。 他们大概是吃准了宁卫民急需用钱,一时又难找其他人。 非要先掏一半的钱把方子拿走,试验成功了,才肯付剩下的一半。 这明显就是想打五折,要变相赖账的手段啊。 可这三百一下就变一百五了,宁卫民哪儿能干啊?于是一口回绝。 古四儿似乎也并没想到会有这出戏码。 愕然之间,面对宁卫民责问的眼神,他觉得很有点挂不住脸儿,帮着宁卫民据理力争。 可即使如此,毕竟难抵财帛动人心。 五十块钱,那已经是一个月工资啦! 跟着古四儿来的那俩小子,眼界就这么大,其他的都不顾了。 做出不成就拉倒打算破罐破摔的姿态。 说他们肯掏五十,还是因为古四儿担保呢。 毕竟没亲眼所见,谁能完全相信。 还说这钱不是不给,是日后再给。 话里话外埋怨古四儿胳膊肘往外拐,帮理不帮亲。 一席话下来,反倒弄得古四儿张口结舌,有点下不来台。 宁卫民却是越听越烦。 他琢磨了一下,觉得只要能收回广告上的成本就算立于不败之地了。 多几十块钱少几十块钱也没什么必要。 也就懒得置这个闲气,跟他们斗这个智了。 于是直接划出了最后的底价,那就是同意打个八折。 说他们兹要能马上掏二百四,方子就给他们,这是一口价,其余免谈。 而且借着这事儿把藏着的坑,也挑明了。 说自己保证这孵化神仙鱼的办法是真的。 只要按着方子来,孵化不了他负责。 可既然是贱卖,就别怪他后面再把孵化办法卖其他的人,弥补损失。 还说古四儿他们同样也可以往外卖方子,谁卖得出去,就算谁的本事。 连古四儿在内,这仨人对宁卫民打算继续把孵化办法再卖别人这一点,都没太当回事。 看来他们谁都明白,这样的事儿是必然会发生的。 大概也挺自负,自己的关系网不是宁卫民能轻易触碰得到的。 但八折的价钱却真让那俩小子动心了。 他们还是知道神仙鱼孵化办法的真正价值的,要不然也不会跟着古四儿来了。 就这样,经过了漫天要价,就地还钱。 那俩小子见好就收,最终和宁卫民以在心里互道一声傻波依的方式,达成了交易。 值得一提的,倒是宁卫民没想到,古四儿还真不是假局气。 他和另外俩小子不一样,做人还算讲究,该给多少钱给多少钱,照样掏了一百。 等拿到教材之后,甚至没搭理那俩鱼贩子就率先走了。 从这明明可以省钱,却偏偏不要,又有点像划清界限的负气之举上看。 宁卫民愿意相信,古四儿对这变故确实不知情,这人看来还是可以再打交道的。 就这样,又过了三四天。 当9月8日,宁卫民在最新的一本《现代青年》上,看到自己那则广告刊登出来时。 他其实已经把两期广告的本钱完全回收了。 剩下的就是等着看看,这试水之举能带回来多少效益了。 坦白说,尽管《现代青年》编辑部还挺不错的。 主动给他的广告增加了一个《大西洋底的人》男主角麦克哈里斯的遨游海底的线描配图。 和他那个“大西洋底的鱼”为噱头的广告标题,搭配起来相得益彰,看着效果十分夺人眼球。 可连着五六天,竟然都没等到一封信。 在这个过程里,宁卫民还真有点忐忑,心里没底了。 他心里情不自禁的开始琢磨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 什么杂志实际销量是不是太低了,是不是五元的价钱或许订高了,是不是自己把这年头的人想得太单纯了,是不是自己的地址不该留自己家啊,看着不像办公地…… 总之,越盼来信越没有,一切的疑点都成为他忧虑的来源。 关键的转折来自于第七天。 9月14日,院儿里来了件大喜事儿,这天是周末。 早上八点,当罗家的大儿子陪着自己媳妇,抱着新生儿,走进扇儿胡同2号院的时候,全院的人几乎都迎出来了。 结婚七年,七年才抱上孩子,不容易。 这说起来,和一场抗战的胜利也差不离儿了。 当了爷爷的罗师傅乐得屁颠屁颠的,比涨一级工资都兴奋。 他一边拦住大儿子和媳妇儿站在当院儿里看婴儿,一边向全院居民大声宣告。 “到家喽,到家喽,我们家的大孙子到家喽。” 升格儿为奶奶的罗大婶儿跟着就从大儿媳妇手里把孙子抢了过来。 她抱着孩子,也高兴得不知怎么显摆了。 掀开一道小缝儿边大妈看,看他们的大孙子小鼻梁多高。 跟着又给米婶儿看,看他们的大孙子小脸蛋多周正。 米晓卉这丫头嘴里是真没把门的,嘀咕了一句。 “眼小了点儿。” 刚说完,后脑勺就挨了她妈一巴掌。 罗大婶倒也不介意,笑呵呵的反倒解释上了。 “不小,月科的孩子,还没睁开哪,小猫儿小狗儿没离窝也不睁眼不是?” 跟着就彻底沉浸在孩子脸上,满有兴致地说,“瞧这小脖子,几道圈儿,小胳膊腿儿,那叫有劲儿,骨立着哪!我们孙子结实,大夫说了,还得科学喂养哪,各种营养都得跟上……” 宁卫民也会凑趣儿,净捡好听的说,反正不要钱不是。 “长相这么端正,绝对是福相。您得起个好名字,好好培养吧,这可是咱们未来的国家栋梁哪,真要成了名留青史的人才,咱们整个院儿都跟着面上有光呢。” 这话说的全院儿都乐了,在罗大婶儿连声称是中,罗家一家子都笑成了向阳花儿。 结果就是这么巧,这时候,邮差也来了。 这位见院儿门口这么多人,也不进去,直接叫一嗓子。 “2号院,有信啊。宁卫民,宁卫民……” “哎哎,人在,人在哪!” 或许真是口下有德之故,宁卫民居然一次性的拿到了两封信。 一封是津门来的,一封是廊坊。 他再顾不上看罗家的热闹了,赶紧回了自己屋儿。 极为兴奋地偷摸一撕开信,果不其然,生意总算开张了。 信封里面除了要求回寄技术资料的两封信,还夹着十元钱。 正文 第五百二十五章 成王败寇 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恐怕都是以成败论英雄的。 一个人到底是功成名就?还是默默无闻?又或者是倒霉落魄? 他所面对旁人的嘴脸绝对不一样。 哪怕是亲人朋友之间,自觉不自觉的,往往也会或多或少去遵循这样的俗套。 所以不得不承认,一个人的事业是否成功,一个人金钱、权力、社会地位所产生的变化,也决定着他社会关系方面的变化。 尽管真正关心他的人,至亲至爱的人,未必就会捧高踩低。 尽管不能把这个社会的人际关系,就简单定义为成王败寇。 但终归人与人之间最多的关联都是利益使然,看人下菜碟,在哪儿都是普遍存在的。 所以一个人所取得的成就越大,就会看到越来越多的笑脸,获得越来越多的尊重和认可,这一点是绝对没错的。 每天进出院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们,心里打着的谱儿,都是彼此要互相守望一辈子的。 今日帮人就是明天帮己啊,那还能不实心实意的帮忙吗? 甚至平时哪怕积攒下什么龃龉、矛盾,往往都会借助这样的日子付之一笑,无形化解。 这就是当年解决邻里隔阂的最佳契机。 像1980年10月1日,扇儿胡同的2号院,边家办的这场婚礼就是如此。 作为邻居,罗家、米家和康术德、宁卫民不但都送了礼。 而且是打从国庆节前头几天,便帮着边家张罗忙乎起来了。 大家是各展其能啊。 比如说罗家,刚得的大孙子可还没出月科呢。 这年头产假又少,按规定最多才给产妇十五天。 本身这一家子为了这大孙子和大儿媳妇的身子骨儿忙得不亦乐乎。 可考虑到边家亲戚少,边大妈的为难处。 罗家大儿媳妇还是痛快应承下来,替边家当这个“娶亲太太”。 区里糕点厂上班的罗师傅更是带着大儿子一起动手,借用厂里的烘炉,烤制出了五十斤“龙凤喜饼”。 作为贺礼送给边家。 这可给边家全家喜坏了,因为既添了喜兴,也实用啊。 作为回礼馈赠亲友再合适不过了。 边大爷受了礼物直说,“哎哟,真是辛苦您喽。这可是市面上已经找不着的东西了,没想到孩子能有这个福气。有您这‘正明斋’的手艺给戳着,那不但体面、提气、喜兴,也是京城独一份啊。承您的盛情,我替俩孩子多谢您了。” 罗师傅则哈哈一笑,“您别跟我客气啊。不说咱们这么多年了,应当应份。就按老话说,货卖识家。这年头,也就您还看得上我点手艺啦。您兹要满意,我做着着就高兴。说实话,老不做这东西了,也是难得过回瘾哪。” 米家也一样,米婶儿不但帮着边大妈给边建军两口子缝了四铺四盖。 还利用副食店上班的优势,帮着边家用最实惠的价钱张罗了一系列的鸡鸭鱼肉米面糖油。 光猪肉就给弄了半扇子来,暂时这些东西还都能存在副食店的冰库里,那才真是省了大事儿呢。 而宁卫民也做了一个小小的牺牲,把自家的小厨房腾了出来。 他和康术德这两天就不动火了,这房就专门给边家专门存放瓜果蔬菜各类杂物了。 开席那天,这小房也可当做专门沏茶倒水的茶房摊儿来用。 至于至关重要的厨师,则是康术德出面请的老朋友,在门框胡同的“瑞宾楼”干了多半辈子的刘师傅。 这位刘师傅今年已经六十五岁了,不但已经退休,而且派头可真不小。 结婚前一天,刘师傅带着俩徒弟来做准备工作,老京城人管这叫“落定”。 他那俩徒弟都是三四十岁的人了,一个挑着两个木箱子,另一个背着个大包袱。 老头儿前面大摇大摆走了,俩徒弟老实头一样,亦步亦趋后头跟着。 到了这儿,打开这些东西再一看。 箱子里面不但装着做饭用的锅,还有碗、盘、勺等餐具,全都是一整套一整套的家伙。 包袱里则是刀具,就更讲究了。 一把切菜刀,一把羊脸子刀,一把小刀。 羊脸子是斜的,剔肉使的。 小刀就是切菜什么,切佐料使的。 此外还有一个铁勺子,一个笊篱,把儿都长,还都是枣木把儿的。 枣木把儿硬啊,经烧,扛火,而且因为岁月的浸染,已经油亮油亮的,红的就像烧着的火。 就这些家什,一看就透着专业。 随后,就由这两个徒弟开始在院里砌炉灶、备菜等。 一位年轻的师傅砌灶非常麻利,不一会便在院中砌成两座炉灶。 备菜的师傅也非常利索,开始了准备工作,切肉,剁馅儿。 然后俩人一个收拾鱼和鸡鸭,另一个就起架油锅,炸丸子。 什么样的丸子过油到七成,什么样的丸子过油到五成,到六成,有的三成熟就得起灶,过油的成熟都不一样。 偏偏整个过程里,这位刘师傅任何活儿他都不沾手,只是和康术德一起坐在边家喝茶抽烟。 然后跟主家儿一起看看厨房里的东西,合计做什么样的席面儿。 连看都没去看院儿里忙得一脑门子汗的俩徒弟。 等走的时候,边家老两口还是恭恭敬敬给刘师傅送了出来。 跟着转身又一个劲儿的跟康术德作揖道谢。 就这景儿,看得院里这些年轻人一个个直犯谜症。 谁都不知道这老头子有多大的能耐,值得边家老两口这么点头哈腰的。 就连宁卫民和边建功,他们俩凑一起时,也都小声议论呢。 “至于的嘛,瑞宾楼的厨师?再牛,他也不就一做褡裢火烧的嘛,怎么看着都赶上皇上的厨子了?” “是啊,这位这到底是有多大本事,才能有这个做派啊?我就不信,他能把肘子做出龙肉味儿来?那俩徒弟还真这么伺候他。这都什么年代了?封建意识怎么还这么强啊……” 冷不防罗师傅听见了,一人儿赏了一个脑瓢儿,跟着就挤兑他们俩。 “你们俩懂个屁,也忒不知道好歹了。甭说其他,先瞅瞅外头的行市,现在回来的知青们可都扎堆儿结婚呢,本来厨师就不好请啦。像这么再行的好厨师就更能难找。人家刘师傅可都退休啦,要不是看你们康大爷面上,人家才不出山呢。” “再者说了,这褡裢火烧怎么了?别瞧不起,那是一般的吃食吗?那是口子厨独有的吃食。满京城你找去,只有瑞宾楼一家会这手,为什么?就因为这瑞宾楼是打破了千百年口子厨不开菜馆的规矩,开饭馆子的独一家。” “什么是口子厨?又不知道了吧?告诉你们俩,那是咱京城只跑大棚做宴席,专门忙和红白喜事的厨师。自打解放以后,城里讲究移风易俗,红白事简办,就没有口子厨的容身之处了。所以如今也就这瑞宾楼一脉,才挑得起这红白喜事的真正大梁来。也就是这刘师傅,才知道席面怎么编排。” 边建功还有点不服气。 “罗师傅您这话我就不明白啦。啊,合着其他饭馆儿的厨师不是厨师。还非得这一脉才行。那他们怎么不干脆去人民大会堂做国宴啊?我就不信,他们真觉悟那么高,不上朝堂,非心甘情愿为人民服务?” “嘿,你小子,诚心抬杠啊?” 罗师傅一龇牙,开始教训。 “你还甭说,其他饭馆里的厨子或许是有做菜水平比这位刘师傅高的,这我承认。可办民间宴席可和国宴不一样啊。办得了国宴的真办不了这婚宴。为什么啊?差钱上了。” “国家宴席水平高啊,物资都是专供的,什么时候听说过缺材料的。但刘师傅的本事就在这儿了。我过去就领教过一次口子厨的本事,十二道菜,这十二道菜什么都没有,除了猪肉就是白菜,一道菜是一个味儿。这国宴的厨子行吗?” “最关键的,也是口子厨最得人心的地方。那就是重信义,能替主顾着想、周全,从不亏人。不但他们做出的菜善用材料,总比原定丰盛实惠,绝不会偷工减料。对于经济不宽裕的人家,还能按事先讲好的价钱酌情而定,想办法周全主顾脸面,完成看似不可能的任务。” “像口子厨接活儿在商谈的时候,必须当面讲妥席面样式,到底有鱼虾海参一档,还是鸡鸭鱼一档,又或是米粉肉、狮子头、红焖肘子之类。尤其必须说明是为得吃、好看,还是省钱,以决定具体做法。” “常见的席面有“八大碗一海”、“八大碗两海”、“八大海一锅子”、“花九件”、“四到底”之类。但再俭也就是以肉炒菜为主了,总得有道肉丸子吧。” “可要碰上连这个钱也出不起的人又该怎么办呢?打个比方来说,一桌十人,每个人只有馆子里吃盘炒饼的或是碗牛肉面的钱。还能办包席吗?这种情况下往往主家自己都脸红,不好意思出口。 “我还告诉你们,只要人头够多,你说出个具体钱数来。口子厨就应,而且还能把这样的席面办得漂漂亮亮。要么是四大盘肉炒菜、两碗烩菜,一大盆汤、米饭、馒头和花卷。要么就是四大盘肉炒菜,一碗肉丁炸酱、一碗肉片鸡蛋打卤,过水儿面条管够。” “说白了,人家口子厨挣得钱,全凭手艺,从不浪费原材料上省。办事原则永远都是‘谁也甭亏了谁,您好我好大家好’,好借此拉住回头客。就为此,京城普通人家办红白事儿绝不找馆子,而专找口子。换成饭馆的厨子,你们说行啊……” 就这一席话,把宁卫民和边建功全说没声了。 尤其是边建功,一琢磨,刚才自己的话,还真是有点得便宜卖乖啊。 正文 第五百二十六章 人情交换 其实在和宋华桂所做的人情交换上,宁卫民多少有点过虑了。 要知道,在改革开放之初,京城就没有真正生产西餐餐具的厂家。 马克西姆餐厅又是要做把法餐高雅格调、浪漫情怀引入共和国的前驱者。 那是下了重注的,宁可承担长期的亏损,也要保持巴黎总店的风貌,并且不会轻易退出。 所以自打马克西姆餐厅正式立项的签字仪式那天起,宋华桂就一直在为如何保证餐具供给的事儿烦恼。 那是下了重注的,宁可承担长期的亏损,也要保持巴黎总店的风貌,并且不会轻易退出。 所以自打马克西姆餐厅正式立项的签字仪式那天起,宋华桂就一直在为如何保证餐具供给的事儿烦恼。 很简单的道理,这种持续性的消耗品如果永远使用进口货,成本太高了,必须尽力做国产化的努力。 但偏偏这年代信息流通又闭塞的很,找到有能力供给的厂家,绝不是件容易事儿。 实际情况就是,总公司这边的人,成天拿着从巴黎空运而来的一套餐具作为样本,就跟无头苍蝇似的满京城的转悠啊。 但因为没人了解工艺品美术行业的情况,处处碰壁。 别的不说,碟子这关就不好过。 无论是他们找到的陶瓷厂,还是陶瓷店,全都因盘子胎太厚声称做不了。 最后好不容易有个人算找到了珠市口的湖南醴陵陶瓷店,厂家才答应可以尝试承接。 刀叉就更不易了,问哪儿哪儿都摇头,所有人都束手无策。 还是多亏模特表演进了中南海,宋华桂能有机会与上层诉苦。 这才得到了特批的三吨镍白铜,并交由沪海造币厂制成。 至于最难解决的问题,莫过于玻璃杯了。 听着似乎没什么,可问题是外国酒水品种多,都有对应的杯子。 尤其是法餐,对杯具更是讲究。 红酒杯、白酒杯、香槟杯、水杯、海波杯、古典杯、烈酒杯、开胃酒杯、长饮杯、鸡尾酒杯、潘趣酒杯、爱尔兰咖啡杯…… 细分得有好几十种。 然而这些在外国不难买到的杯子,国内根本就没有厂家能做的。 何况需求量也不算太高,顶多每样几百个,不常用的甚至只需要百八十个,批量生产不划算啊。 所以目前,总公司这边正在跟玻璃器皿展览会上找到的一家承德的玻璃杯厂协商。 对方也是不情不愿的,很不愿接手,哪怕是外汇券结算。 总之,这件事说起来其实是有点可笑的。 就因为宋华桂这边没人知道重文区这里几乎汇集了整个京城的工艺品厂家,他们才会舍近求远,不得不与外地厂商商量供货合同。 可想而知,以此时国内的物流条件来论,哪怕达成合作,也是费时费力费金钱。 但宁卫民要帮这个忙就不一样了。 通过办“坛宫”饭庄的采购,他早就对区里各类工艺品厂的情况了如指掌了。 像瓷器吧,他就大可以去找专做仿古瓷的京城工艺品厂啊。 虽然这厂子没挂陶瓷的名儿,可人家是专做仿古瓷的,接的就是定制业务。 对他们来说,完全就是小菜一碟啊,远比大部分靠机器做批量生产的民用陶瓷厂更有优势。 还有刀叉的事儿,其实京城的证章厂就能搞定。 虽然碍于高层的颜面,这事儿不好戗沪海造币厂的行。 但等到刀叉生产出来,把每年三次的镀银加工业务,包揽下来不是什么问题。 这也就避免了为保证刀叉亮丽如新,每年还返回沪海去做维护的麻烦。 至于那几十种玻璃杯,其实就如同宁卫民找裁缝社给承接皮尔·卡顿零散的制衣任务一样。 对于玻璃器皿大厂而言,或许是让人头疼的鸡肋业务,但对于手工作坊可完全成了甜买卖了。 别忘了,葡萄常的料器葡萄就是用传统技法,靠工人一个个吹出来的。 那吹点玻璃杯还不容易啊! 这不正好送到宁卫民手里来了嘛。 总之,宁卫民接手,这事儿是绝对的双赢啊,别提有多么划算了! 不但可以帮宋华桂彻底解决餐具国产化的供货问题,彻底为她解决这个头疼不已的麻烦事。 而且宁卫民自己还能光明正大的中饱私囊,同时拿这些订单去跟仿古瓷厂和证章厂卖人情啊。 所以说,等到宁卫民真正模清楚了实际情况,测算出自己居然又为总公司节省了近乎一半的成本。 他瞬间就坦然了,并且高高兴兴当起了这个中间商。 并且琢磨上了到底该怎么利用这个“PC”国际展销会的门票,为自己带货的机会。 其实怎么办,也很简单。 越是技术含量小,容易量产的越应该“贴牌”外销。 反过来越是需要技术,产量越低的越不适合这么办。 鉴于这个原则,宁卫民保留了绢人、料器、仿生瓷、石雕的自主品牌。 在展览会上力推的不外乎就是锦匣厂的锦盒,街道缝纫社的昆虫草编,仿古瓷的餐具,甚至还有东花市街道生产社临时吹出来的第一批酒杯。 还别说,真有不小的斩获。 一个来自英国的代理商看中了锦盒,现场给了宁卫民几种帽子盒的款式。 需要宁卫民以锦盒的制作方式,按照他提供的款式,给出每种一千个的报价。 最终按两万两千块外汇券,现场达成协议。 宁卫民会为英国老牌的玛莎百货在两个月内提供质量合格,带有“PC”铭牌商标的三千只锦缎帽子盒。 还有几个意大利代理商看重了仿古瓷的中餐瓷器,询问制作成“PC”品牌西餐餐具的价钱。 但因为宁卫民无法现场给出详细的报价,这件事只是初步有了合作意向。 他只能在和刘永清以及仿古瓷厂商量后才能给予回复,继续商洽此事。 最意外的就是东花市街道生产社的酒杯了。 因为都是临时加急吹制的,有两个杯子的料棍儿意外混色了。 最终吹好的杯子,并不是纯色透明的。 而是从上至下,由红黄、蓝绿混合色至无色透明的渐变效果、 这反倒误打误撞,更受外商青睐。 有人当时就要订购这种效果的红白酒杯各两千只。 还有人提出需要其他颜色的产品和详细报价。 深陷数人包围圈的宁卫民被代理商们如此热情的反响,吓得反倒不敢应了。 他只能找借口脱身,紧急联系常玉龄,询问是否能制造出效果恒定的产品来。 就这样,在得到常玉龄肯定的答复后。 在这次为期三天的国际展销会结束后,东花市街道生产社,不但一跃成了共和国制作西餐玻璃酒具的“鼻祖”。 而且还意外的拥有了一种渐变色的西餐酒具作为贴牌创汇主打产品,获得了价值十三万元左右外汇券,七千五百只各色酒杯的海外订单。 这个曾经只有十几个人,而且一度倒闭小作坊,变得越发红火起来,在宁卫民的手里开始向八十人的生产规模扩大。 不过与之相比,其实宁卫民个人才是最大的受惠者。 因为仅以眼前来看,这次展销会上谈成的买卖,如果刨去百分之十的贴牌费要交给总公司,还能让他至少能赚到手十万元外汇券。 所以他怎么能不爱皮尔·卡顿公司,不尊重自己的老板,不珍惜自己的职位呢? 不虚伪的说,真的没必要升职了,没必要…… 正文 第五百二十七章 核心利益 虽然“坛宫”的成功,让宁卫民极大缓和了他与宋华桂之间的关系,让他终于获得了总公司同事们的尊重,放下了被总公司清算的担忧。 甚至还让他非常意外的掌握了一条可以直接把“贴牌”产品出口海外的稳定财路。 但他同样非常清醒的认识到,天坛公园这方土地才是自己的基本盘。 北神厨完工后,还要继续改造的“坛宫二期”才是他的核心利益所在。 想做成这件大事,完成这个伟大的目标。 既离不开区服务局的人脉和权力支持,也无法缺少天坛园方能提供给的丰富文化资产。 哪怕为了长期保住手里的实权,享受目前这种超然待遇 也始终要仰仗于与天坛公园和区服务局给予的支持和信任。 鉴于此,宁卫民对待这两位合作方,自然得比对待总公司的人事关系还要上心才对。 至于这两方合作伙伴的利益诉求是什么?想要得到什么? 没有人能比他更清楚的了。 以当前局面而论。 好的一方面是,“坛宫”开业以来,经营状况比早先预想的乐观许多。 从小厨房钻出来,居然正撞见了提前退席的罗大婶儿和玉娟嫂子。 点令宁卫民和米晓冉都始料不及。 我们的社会,对于男女交往可是一向比较敏感的。 虽说眼下有些风气松动了,但还是没改变众口铄金,舌头根子底下埋死人的本质。 所以后果也是他们难以承受的。 米晓冉几乎是现场被臊走了,宁卫民也有跳进黄河洗不清之感。 俩人无不为此尴尬至极,懊恼不已。 关键是冤啊! 因为他们真是清白的,连半点儿女私情没有。 之所以会在罗家的小厨房里进行密会,可不是谈情说爱。 那主要是因为宁卫民成功打发走了那位“实地考察”的,把五块钱拿到手之后。 看到米晓冉惊奇无比的神色,又灵机一动,想要拉米晓冉入伙儿。 他觉得既然这姑娘知道了,那为了保密,为了方便,倒不如干脆就把收信地址改到重文门旅馆去的好。 如果让米晓冉来代收信件,实际上比求康术德帮忙还方便呢。 别忘了,老爷子也是白班、夜班轮着上。 信件隔半个月就会有落在别人手里的时候,这哪儿行啊? 而且老爷子可是临时工,说不准哪天就让玉雕厂给辞了。 那连个“不”字儿都说不出来,就得卷铺盖走人。 反过来,米晓冉就不一样了,她不但是重文门旅馆正式职工,每天还都是长期固定的早班。 邮差基本是上午九点和下午三点来旅馆,这两趟她都够得上。 兹要她愿意,是不会有人跟她抢跑腿儿的活的。 她来办这事儿,几乎算得上万无一失啊。 但让宁卫民完全没想到的是,这年头的人,可是忒有点死心眼了。 普遍都讲究帮忙就是帮忙,耻于言利。 米晓冉尽管答应了他的要求,却坚决不肯收半点报酬,非要纯奉献不可。 这让宁卫民又如何过意的去呢? 自然就要反复做思想工作。 开始他还误会米晓冉嫌少,后来就把每封信的提成从五毛增加到一块钱。 没想到把米晓冉给惹恼了,人家也不想再说什么了,直接推门一溜烟跑掉。 哪成想啊,这出去的也忒不是时候了…… 瞧这事儿闹得吧! 这就好比请人吃饭,碰上个黑心的脏馆子,给人吃进医院去了。 好比送人条裤子,骗遇着假冒伪劣,人家刚穿着出门就开裆了。 好比送人一只宠物狗,突然发作狂犬病,反而把人家给咬了。 马屁拍在马腿上的结果,实在再悲催不过了。 本来是你好我也好的事儿,弄不好就能反目成仇。 唉!倒霉嘛!真是要亲命了! 宁卫民现在别的不怕啊,就怕米晓冉脸皮儿薄,因为这事彻底记恨上了他。 要是小姑奶奶一使性子,把已经说好的事儿再变了,那才叫真正的坏菜了呢。 总之,为了防止事情往最坏处去,宁卫民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也只好以满腔热情和诚意,来试图道歉挽救了。 只是可惜啊,就像要划清界限似的,米晓冉开始拼命的躲着他走了。 国庆节之后两天,无论院里院外,单位家里,宁卫民在上赶着说话。 这姑娘都是不言声,低着头逃似的避让。 宁卫民还想过借“贿赂”米晓卉来传话,可一样是没成功,甚至就连这小丫头也给得罪了。 米晓卉很不高兴的回复,说自己挨了姐姐一通呲儿,以后再不敢吃宁卫民的雪糕了。 合着压根就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啊。 谁说抬手不打笑脸人啊? 宁卫民那颗滚烫滚烫的心,就被米晓冉的冷淡给撅得“咔吧咔吧”的。 不用说,屡屡碰壁,让他是真发愁了。 照这样下去,他想挪地址的事儿恐怕还真有要黄的苗头。 更关键是他没时间等,他也明白这种事儿需要时间,最好等米晓冉心情平复再说。 可问题是杂志最多再有两天要去印刷了,他要不跟米晓冉真正说死喽,工作也没法展开啊,这期可又错过去了。 还好,他最后又想出了一个辙来——打电话。 这年头人们是没有手机,可有座机啊。 虽说整个京城的电话普及率并不高,只有百分之四而已。 可几乎每两三条胡同,就有一台公用电话。 只要把电话打过来,人家管叫。 不得不说,宁卫民这个“决定”实在是太正确了 因为电话往往意味着公事、要事和大事儿,米晓冉不可能不上钩。 而且这种方式也很隐秘。 除了接电话的米晓冉,没人知道是他打的,那不好意思和让人误会的顾虑,也就不存在了。 更何况米晓冉即使不愿意给他面子,总得给七分钱电话费面子啊。 这时候的电话还是双向收费的,跑次腿儿,还得额外收费三分钱呢。 既然人都来了,钱就得交。 不说两句就挂,这不是胡同里长大,勤俭持家的米晓冉干得出来的事儿。 果不其然,宁卫民终于成功和米晓冉通上了话。 “喂,您……是哪里……” 电话中,米晓冉的声音很紧张,充满了游疑不定。 可见这通电话是有威慑力的。 “是我呀,宁卫民……” “啊?怎么是你?” 米晓冉一下叫了起来,被愚弄的感受让她十分火大。 “好啊,你……你搞什么鬼呢?在耍什么阴谋诡计?你怎么就跟个特务似的……” “别别,你别这么说我啊,我是人民,可不是敌人。” “哼,你是不是敌人,我说了算。干嘛戏弄我?你这个大坏蛋!” 米晓冉会生气,这原属于意料中的事情,宁卫民也没指望人家能好声好气。 不过他自认为自己的口才也算出众,只要米晓冉肯听他说,事情也就有了转机。 “哎呦,小姑奶奶,千万别误会。我不是戏弄你,是想跟你道歉,我可什么方式都试过了,这也是最后一招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嘛。你应该不是那么小气,连个道歉的机会都不给我吧?” 激将法奏效,米晓冉终于吐了活话儿。 “那好,有话你就说吧,我听着呢……”怎么就这么巧啊! 从小厨房钻出来,居然正撞见了提前退席的罗大婶儿和玉娟嫂子。 点令宁卫民和米晓冉都始料不及。 我们的社会,对于男女交往可是一向比较敏感的。 虽说眼下有些风气松动了,但还是没改变众口铄金,舌头根子底下埋死人的本质。 所以后果也是他们难以承受的。 米晓冉几乎是现场被臊走了,宁卫民也有跳进黄河洗不清之感。 俩人无不为此尴尬至极,懊恼不已。 关键是冤啊! 因为他们真是清白的,连半点儿女私情没有。 之所以会在罗家的小厨房里进行密会,可不是谈情说爱。 那主要是因为宁卫民成功打发走了那位“实地考察”的,把五块钱拿到手之后。 看到米晓冉惊奇无比的神色,又灵机一动,想要拉米晓冉入伙儿。 他觉得既然这姑娘知道了,那为了保密,为了方便,倒不如干脆就把收信地址改到重文门旅馆去的好。 如果让米晓冉来代收信件,实际上比求康术德帮忙还方便呢。 别忘了,老爷子也是白班、夜班轮着上。 信件隔半个月就会有落在别人手里的时候,这哪儿行啊? 而且老爷子可是临时工,说不准哪天就让玉雕厂给辞了。 那连个“不”字儿都说不出来,就得卷铺盖走人。 反过来,米晓冉就不一样了,她不但是重文门旅馆正式职工,每天还都是长期固定的早班。 邮差基本是上午九点和下午三点来旅馆,这两趟她都够得上。 兹要她愿意,是不会有人跟她抢跑腿儿的活的。 她来办这事儿,几乎算得上万无一失啊。 但让宁卫民完全没想到的是,这年头的人,可是忒有点死心眼了。 普遍都讲究帮忙就是帮忙,耻于言利。 米晓冉尽管答应了他的要求,却坚决不肯收半点报酬,非要纯奉献不可。 这让宁卫民又如何过意的去呢? 自然就要反复做思想工作。 开始他还误会米晓冉嫌少,后来就把每封信的提成从五毛增加到一块钱。 没想到把米晓冉给惹恼了,人家也不想再说什么了,直接推门一溜烟跑掉。 哪成想啊,这出去的也忒不是时候了…… 瞧这事儿闹得吧! 这就好比请人吃饭,碰上个黑心的脏馆子,给人吃进医院去了。 好比送人条裤子,骗遇着假冒伪劣,人家刚穿着出门就开裆了。 好比送人一只宠物狗,突然发作狂犬病,反而把人家给咬了。 马屁拍在马腿上的结果,实在再悲催不过了。 本来是你好我也好的事儿,弄不好就能反目成仇。 唉!倒霉嘛!真是要亲命了! 宁卫民现在别的不怕啊,就怕米晓冉脸皮儿薄,因为这事彻底记恨上了他。 要是小姑奶奶一使性子,把已经说好的事儿再变了,那才叫真正的坏菜了呢。 总之,为了防止事情往最坏处去,宁卫民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也只好以满腔热情和诚意,来试图道歉挽救了。 只是可惜啊,就像要划清界限似的,米晓冉开始拼命的躲着他走了。 国庆节之后两天,无论院里院外,单位家里,宁卫民在上赶着说话。 这姑娘都是不言声,低着头逃似的避让。 宁卫民还想过借“贿赂”米晓卉来传话,可一样是没成功,甚至就连这小丫头也给得罪了。 米晓卉很不高兴的回复,说自己挨了姐姐一通呲儿,以后再不敢吃宁卫民的雪糕了。 合着压根就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啊。 谁说抬手不打笑脸人啊? 宁卫民那颗滚烫滚烫的心,就被米晓冉的冷淡给撅得“咔吧咔吧”的。 不用说,屡屡碰壁,让他是真发愁了。 照这样下去,他想挪地址的事儿恐怕还真有要黄的苗头。 更关键是他没时间等,他也明白这种事儿需要时间,最好等米晓冉心情平复再说。 可问题是杂志最多再有两天要去印刷了,他要不跟米晓冉真正说死喽,工作也没法展开啊,这期可又错过去了。 还好,他最后又想出了一个辙来——打电话。 这年头人们是没有手机,可有座机啊。 虽说整个京城的电话普及率并不高,只有百分之四而已。 可几乎每两三条胡同,就有一台公用电话。 只要把电话打过来,人家管叫。 不得不说,宁卫民这个“决定”实在是太正确了 因为电话往往意味着公事、要事和大事儿,米晓冉不可能不上钩。 而且这种方式也很隐秘。 除了接电话的米晓冉,没人知道是他打的,那不好意思和让人误会的顾虑,也就不存在了。 更何况米晓冉即使不愿意给他面子,总得给七分钱电话费面子啊。 这时候的电话还是双向收费的,跑次腿儿,还得额外收费三分钱呢。 既然人都来了,钱就得交。 不说两句就挂,这不是胡同里长大,勤俭持家的米晓冉干得出来的事儿。 果不其然,宁卫民终于成功和米晓冉通上了话。 “喂,您……是哪里……” 电话中,米晓冉的声音很紧张,充满了游疑不定。 可见这通电话是有威慑力的。 “是我呀,宁卫民……” “啊?怎么是你?” 米晓冉一下叫了起来,被愚弄的感受让她十分火大。 “好啊,你……你搞什么鬼呢?在耍什么阴谋诡计?你怎么就跟个特务似的……” “别别,你别这么说我啊,我是人民,可不是敌人。” “哼,你是不是敌人,我说了算。干嘛戏弄我?你这个大坏蛋!” 米晓冉会生气,这原属于意料中的事情,宁卫民也没指望人家能好声好气。 不过他自认为自己的口才也算出众,只要米晓冉肯听他说,事情也就有了转机。 “哎呦,小姑奶奶,千万别误会。我不是戏弄你,是想跟你道歉,我可什么方式都试过了,这也是最后一招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嘛。你应该不是那么小气,连个道歉的机会都不给我吧?” 激将法奏效,米晓冉终于吐了活话儿。 “那好,有话你就说吧,我听着呢……” 正文 第五百二十八章 蒸蒸日上 1983年10月,社会层面上,有好几件大事成为了京城老百姓热议的焦点。 一是1983年第10期的《人民画报》,刊登出一组农业丰收的照片。 广播里的简讯宣称,本年度,共和国的夏粮全面丰收,总产量8200多万吨,比去年提高一成。 率先实行承包责任制的小岗村连续5年夏粮丰收。 这充分说明,家庭联产承包制的进一步完善是丰收的重要因素。 二是《火烧圆明园》剧组对外宣布拍摄工作圆满结束。 李导演用一把火烧掉了花费六十四万搭建的外景地的镜头,以及他预计自己的影片在港城和大陆影院上映的时间表,成为众多纸媒报道的重点。 但对于宁卫民来说,他所关注的重点,除了李导演用影片片段剪辑出的广告质量。 也就是认真考虑后续该为“坛宫”采取怎样的广告宣传模式了。 三是本月底,首届“东方锦绣模特大赛”圆满成功,落下帷幕。 但最终比赛结果的揭晓确实有点出人意料。 因为跟随大师远道而来,为大赛提供技术支持的外籍专业团队,虽然公开表示对石凯丽的欣赏,这丫头本来夺冠呼声最大。 但最后却只拿到了第四名。 反倒是按照西方专业人士的眼光,预测仅有可能获得季军的曲笑,一举夺得了冠军。 然而对此结果,皮尔·卡顿本人在赛后却表示了充分认可。 大师于采访中给予的回复是,“比赛结果本来就没有人能够完全预测,而东方与西方的审美存有一些差异也属正常。” 他个人认为,虽然跟石凯丽相比,曲笑有点缺乏个性,在台上不够奔放,身高条件也略有不足。 但毫无疑问,东方女性独有的气质、皮肤,优秀的三围条件,以及优雅的体态,都是曲笑的个人优势。 她也一样是个很优秀的模特。 如果说石凯丽是一只黑蝴蝶,那么曲笑就是一只白色的蝴蝶。 完全有资格拿到比赛的冠军,甚至走向国际舞台。 至于最后,那可以说意义非常重大,足以变全人类生活方式的一件大事。 1983年10月13日,《新闻联播》报道了Ameiritech Mobile公司总裁发布了售价3995美金的摩托罗拉DynaTAC手机的消息。 尽管这东西重2.5磅,体积犹如一块大转头。 以三十年后的眼光看来,相当健硕和昂贵。 但这一天仍旧是现代通讯科技实现跨越,永远值得纪念的一天! 人类首部商用手机就此诞生了…… 不过这些社会新闻焦点事件,对于张士慧而言,却并不怎么重要。 因为这个月,他的全部精力都耗费在“坛宫”这一方小天地上了。 他既没有心思,也没有心情,去放眼社会。 这不是他目光短浅,而是客观使然。 首先,他听从宁卫民的指派,来“坛宫”担任行政经理。 主要负责与各个涉外酒店和旅行社对接的合作业务。 由于前期的建设工作完全没有参与,“坛宫”的运营模式对他还比较陌生,他这个月可是净加班了。 白天忙工作,晚上看资料,哪儿还顾得上其他啊。 其次,因为今后就扎根“坛宫”这边帮忙,张士慧今后也只能兼顾烟酒店的买卖。 虽然如今谭大姐的业务能力绝对没问题,已经足以独当一面。 而且店里还又雇了一个退休的半大老太太给谭大姐当帮手。 张士慧的离开,其实并不影响烟酒店的运转,业务上是可以平稳过渡的。 但财务大权却要放在真正的自己人手里才能真正的放心。 那这方面就只能指望刘炜敬了。 张士慧自然还得花时间跟刘炜敬做交接,教她怎么管账,怎么管钱。 这一样要耗时间和精力啊。 说心里话,这段时间以来,张士慧恨不得自己一天能有四十八小时才好呢。 连两口子的原定计划都顾不上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坛宫”的蒸蒸日上是可以看得见摸得着的,付出终究还是值得的。 随着旅游旺季的到来,本月,旅行社和酒店这两个一直被宁卫民寄予厚望的客源渠道,开始猛然发力, 也不知是因为法国大使夫人给“坛宫”撰写文章,让“坛宫”得到了更多的外国媒体和在华外国人的关注。 还是善于宣传自己的宁卫民,专门找来一本刊登了法国大使夫人给“坛宫”撰写文章的美食杂志,并放进了一个新定制的玻璃展柜中对外展示之故。 反正旅行社的导游们明显都感到对于说服外国游客去“坛宫”吃饭,变得容易起来。 已经有一些外国人开始知道“坛宫”这个饭庄了。 甚至还会有人向导游询问“坛宫”的具体情况,主动表示想能去体验一下这个颇有名气的餐厅。 甚至就连拿着宁卫民在酒店投放的广告彩页,自己找来的散客也在每天持续增长着。 从一开业时的每天一两个,已经变成了每天十几,二十个。 总之,到10月底的时候,“坛宫”饭庄的上座率又提升了一大截,居然达到了八成五左右。 更妙的是,如果要把旅游团带来的客人,和被酒店投放广告吸引来的客人算在一起的话,已经占据营业额的四分之一了。 这些新增加的顾客,无疑构成了“坛宫”业绩的另一有力支撑。 虽然这些人消费水平有限,不会有包席的暴利,提升利润的幅度有限。 但当月的净利润,完成十万元目标,已经是百分百毫无悬念的事儿了。 而且不但导游们会从中得到了实惠,收入因此又增长了一大块,越发对这种合作模式感到满意。 张士慧也在能够充分发挥交际上的所长,于这种能明显见到成效的工作中找到属于成就感。 怎么看,这都是一件皆大欢喜的好事。 其次,是购买汽车一事,宁卫民也言出必行,说到做到。 别看四辆车,总价将近五十万,可宁卫民是说买就买。 本月底,一辆美国AMC切诺基和一辆三菱皮卡已经及时到位。 张士慧拿到车钥匙,完成了夙愿,那简直要乐疯了。 恨不得从此连家都不回了,就想睡车上了。 至于归属于天坛公园和区服务局的两辆丰田皇冠,虽然因为缺货,暂时还得再等一个月、 但交完钱后,拿到相关的手续,也足以让天坛园长和金处长异常兴奋,日日期待。 这两位总是忍不住给宁卫民打电话询问这件事的进展,关心何时能到货提车。 不得不说,在汽车梦想的面前,这个年代的人,谁都很难沉得住气。 PS:今天原本发的章节涉及敏感被屏了,改了一次也没放出来。只好换写法了……抱歉抱歉。 正文 第五百二十九章 美好一天 “哎哎,你就把车停在侧门那儿吧。停前门的话,人太多了,让人看见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咱这可是日本三菱,流水线精工制造,高级进口……” “哎呀,你就会这几句是不是?像你这么臭显摆,忒招人狠,显得跟暴发户似的……” “哎哟,嫌弃我粗俗了?又喜欢高雅的了?那行吧,回头我把卤煮戒了,天天都拿咖啡漱口还不行吗?” “讨厌!哎……对了,你那么忙,晚上不用来接我下班了,我自己去烟酒店。” “好吧,那我就去烟酒店找你。抱歉抱歉,最近这段时间属于特殊情况,过两天我就完全适应了,肯定就没现在这么忙了,一定找个时间带你去郊外转转。今后天天接送你上下班。” “行了,真啰嗦,你开车慢一点,一定小心啊……” “好,拜拜,老婆,晚上如果想吃什么,给我打电话吧……” “知道了,我的大经理,你也好好工作吧……” 重文门旅馆的侧门马路前,一辆刚刚停稳,比天空还要蓝的皮卡车里。 一男一女,不约而同以甜得腻人的方式,互相来了一个飞吻作别。 跟着车门打开了,张士慧目送刘炜敬拉开车门走了下去。 直到刘炜敬关上了车门,在几个路人羡慕的注目礼中冲着他连连摆手的催促。 他这才微微一笑,再次踩下了油门。 然后怡然自得的驾驶着天蓝色的全新皮卡,向天坛北路驶去。 即将拐弯时,从后视镜里,他看见了刘炜敬和两个单位里的熟人有说有笑的一起走进了大楼。 她们似乎还一起冲着自己的车屁股指点了几下…… 于是一种愉悦和满足让他踏实了。 至少他可以确定,自己有了汽车开,对老婆也有好处,在单位显然更吃得开了…… “依稀往梦似曾见。心内波澜现……” 音乐开得震天响。 车里的录音机播放的是1983版《射雕英雄传》第一部《铁血丹心》的主题曲。 虽然这部正在港城大热的电视剧,目前在内地,仅仅只能靠录像带在极小的范围里流传。 远没有港城送到内地在电视台面对大众播出的《霍元甲》火爆。 但张士慧作为极小一部分最先能够拥有录像机的人,却成为了这部电视剧在大陆地区最早的一批铁粉。 在他心目里,《射雕英雄传》里吊着威亚能高去高飞的武林高手,远比离不开陆地只会耍迷踪拳的霍大侠厉害。 这首由罗文、甄妮合唱的《铁血丹心》,既有家国情怀,也有儿女情长,同样要比纯粹阳刚的《万里长城永不倒》更入耳。 于是不知不觉,在审美情趣上,他就与普罗大众对立了…… 不,应该说是超越! 没错,就是《射雕英雄传》让他一下开了窍。 让他意识到精神享受也是有特权享受的,就像过去的“内部电影”。 而人的幸福,只靠吃香喝辣,穿绫罗绸缎也是根本实现不了的。 本质上只能是通过人与人之间的比较来获得。 就像现在他一身如同假洋鬼子一样的装扮。 皮尔?卡顿西装,还打了领带,脚底下踩着的是“老人头”皮鞋,手腕上还带着雷达金表,这都充分说明了他的身价,哪怕没有这辆汽车,他走到哪儿也不会让人小觑。 这都是因为其他的同胞,衣着仍旧寒酸所衬托出来的。 这就是“鹤立鸡群”、“脱颖而出”这些成语的真意。 天气已经开始转凉了,沿途已经开始变黄飘落的树叶,说明冬天已经不远了。 带着凉意的空气透过两侧的车窗吹进驾驶室,扑在张士慧的脸上,灌进他的鼻腔里。 把他吹得飘飘然,惬意无比。 仿佛是刘炜敬还留在车里,正在亲吻他的脸。 这一路上,他确实信守了对老婆的承诺,尽量慢悠悠的开车,遵守交通规则,不抢红灯。 但绝不是为了什么安全。 而只是希望尽量延长路途,尽量多享受一下这种分外逍遥的感觉。 就在这时,他开车超越了一个躬着腰,蹬着板儿车,正在奋力爬坡的小贩。 那车后一堆小山一样的秋梨明显一小半都烂了。 这情景让他又不由自主想起了三年前,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他自己落魄的样子。 那可是他都快为钱急疯了,干什么什么背,卖什么什么赔的苦日子。 “水果不好卖啊!那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就在这一刻,他又忽然获得了一种新的领悟。 好像人在富贵的时候,最大的享受就是回忆过去那些贫穷的岁月。 起初越是贫穷困苦,就越能证明自己后来的成就是多么的伟大。 这种回忆简直是无与伦比的幸福,再也谈不上痛苦。 反过来,也就是说,“不堪回首”这四个字,完全是一个输家的忌讳。 只有还没有获得成功的人,才不愿意回忆曾经遭受过的苦难。 因此同样也可以说,一个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人,生而富有,反倒是最最倒霉的事儿。 起点太高了,获得幸福也就变得难了,而且没有对比又何谈珍惜? 哈哈,反正无论怎么看,他都是幸福的人。 他的手指不但沾着吐沫数过了大把的钞票,而且还已经拥有了体面和地位。 现在的他,不但每天都可以享受到上等的美食,高级的烟酒,有专属于自己的汽车开。 而且作为宁卫民的副手,他在“坛宫”也是一人之下,数百人之上的地位! 这是他过去做梦都不敢想象的好日子,这就足够了。 他还能贪图什么呢? 宁卫民给了他一个人间天堂,他永远都应该感谢这个好哥们。 啊对了,今天,宁卫民要去皮尔?卡顿总公司开会,“坛宫”又完全交给他来管理了。 所以他眼前最重要的事,就是不能让饭庄在宁卫民不在的时候出现一点问题,才能不辜负这种信任。 唯一可能遇到的困难和麻烦,也许就是那些不服他的人在背后给他捣鬼了吧? 他当然不能让他们的如意算盘得逞。 一会儿到了“坛宫”,他首先就得好好检查一下今天几个宴请包席的准备情况,把一切隐患尽量排除。 努力工作吧!只要努力跟上宁卫民的脚步! 那就会像老外们经常会说的那样——每天都是美好的一天! 正文 第五百三十章 突发事件 踌躇满志的张士慧大概在早九点左右开着车到了“坛宫”。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本应该清净安宁的“坛宫”饭庄大门口十分反常。 居然比旁边人头涌动的点心店里还热闹。 两辆运货的130卡车就那么光明正大的停在饭庄的门口。 差不多七八个穿着白衣白褂的厨师们,正穿梭不停地通过饭庄的大门,往厨房里搬运着食材,出入繁忙。 而来自北海仿膳饭庄,曾经因为师弟在开业当天跟宁卫民发生过冲突的江大春,正站在门口负责指挥。 不断有扛上货物的人跟他请示,“江哥,这面粉我放哪儿?” “江哥,这批水果是入地库还是先送厨房?” “江哥,这油呢?厨房炸炉的底油我看没必要换了吧?还往厨房送吗?” 就这份乱劲儿,这份拥堵,张士慧都快看傻眼了。 当然,他也绝对没办法再把车在停在饭庄门口的马路边上了。 因为停车的空间都被两辆卡车占据了。 而恰恰这时,他又发现刚从重文门便宜坊把关系调动过来,正跟着艾师傅学习清真烤鸭的杨峰,正在卡车上数着鸭胚。 便再也坐不住了,他马上从车上下来,走过去询问。 “杨子,怎么回事?为什么从正门走货?” 为此,他也就更卖力的发挥了起来。 “真的真的,我宁卫民生是一言九鼎的人,死是千金一诺的鬼!如有虚言,天诛地灭!” 这一下,弄得跟发毒誓似的,米晓冉那头更是乐不可支了。 “真的真的,我宁卫民生是一言九鼎的人,死是千金一诺的鬼!如有虚言,天诛地灭!” 这一下,弄得跟发毒誓似的,米晓冉那头更是乐不可支了。 “你怎么越说越没边了。什么人啊鬼的?哎,我说你也说点实际的,你到底想怎么挽回恶劣影响?别光说不练啊……” “这……这个暂时嘛,我还没考虑成熟。不过有一点我已经想好了,那就是怎么能让你疏散心理压力。” 宁卫民假模三道的踌躇了一下,随后继续他荒诞不经的建议。 “据说,摔东西这种办法很管用,唯一的副作用就是也会同样增加一些经济压力。你看这样怎么样?我买一箱子玻璃杯去,咱找个地儿,你好好(卒瓦)上一通,你就把杯子当我,先出出火怎么样……” 偏偏大多数姑娘还就吃这套。 虽然听了,嘴里会说“讨厌”,但心里肯定不是这么想的。 像米晓冉,就几乎要笑得肚子疼了。 “去你的,你这什么招儿啊。我才不干呢……” “你怕累啊?那不要紧。我还有一辙,咱就吃冷饮。我买一桶冰激凌给你怎么样?想怎么吃怎么吃,败火……” 就这么着,随着持续不断的说笑,一场风波,总算在宁卫民卖力的游说下平息了。 至于这通电话,那时间可长了,足足打了得有三毛钱的。 如果不是这年头电话线路的交换机还很原始,导致电话线路中断,那横是得奔四毛去了。 可还别说,即便如此,米晓冉花这钱也没半点不乐意的。 反而是满面含笑交的钱,美得就跟听了场相声大会似的。 甚至从她明媚的表情中,和刚才的对话语气里,连4号院负责看电话的球子妈都误会了。 临收钱的时候,这小老太太乐不津儿把一张胖脸凑过去,神秘兮兮地问米晓冉。 “闺女?怎么着?这是男朋友的电话啊?是不是刚吵完架,上赶着求你,这又和好了?哎,咱大姑娘家,就得拿捏着点,那小伙子才围着你转悠呢……” 这话让米晓冉登时脸儿一红,赶紧急切的否认。 “不是不是……哎呀,大妈,我哪儿有男朋友啊。瞧您。这都说得什么呀?是我表哥……” 而球子妈俩眼珠子瞪得圆溜溜的,满脸的神色都是不相信。 “表哥?哦?是吗?” 米晓冉再次脸泛桃花,扭身儿跑了。 于是直到米晓冉背影消失在眼前,这球子妈还没结没完的撇嘴呢。 “切,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傻丫头一个。还想懵我?大妈我也是过来人……” 跟着,老太太摇着脑袋一转身,把屋里话匣子给调大了。 说来也不知怎么那么寸,这电台里也正放京剧《西厢记》呢。 而且还是小红娘的西皮流水。 这戏词儿也是绝对应景儿啊。 “这兄妹本是夫人话,只怨张生一度念差。” “说什么待月西厢下,乱猜诗谜学偷花。” “果然是胆量比天大,夤夜深入闺阁家。” “若打官司当贼拿,板子打、夹棍夹、游街示众还带枷。” “姑念无知初犯法,看奴的薄面你就饶恕了他……” 与此同时,电话的另一头。 宁卫民大大伸了个懒腰,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却发出了颇为自恋的感慨。 “唉,总算没白费吐沫,给个臭丫头哄好了。我怎么就这么有才,这么能说呢?呵呵,爷的肚儿,那就是杂货铺儿啊……” 不过也真不能怪他嘚瑟,谁让他目的全实现了呢。 米晓冉不但对他前嫌尽释,而且告诉他答应的事儿不变,这就让他吃了定心丸了。 想了想,他认为问题已经解决,完全可以通知杂志社那边换新地址了。 而紧跟着,完全出于本性,又一琢磨,更大的贪婪心起。 他觉着既然这事儿已经证明有效,那干嘛不试试加大投入,去扩大战果呢? 当然,没必要在《现代青年》换底封啊。 可干嘛不再多找几家杂志社试试呢? 以前他是万事开头难,没人做过这样的广告,任何编辑部恐怕都有顾虑。 可现在不同了,已经有了《现代青年》刊登的广告做样板,又没产生不良后果。 相信那些杂志也会少了许多顾虑。 对,对,反正都是玩儿,干脆就往大了去玩儿。 真要是再跑下其他家来,索性就在重文门旅馆包间房好了。 按那些抗日老电影里汉奸的话来说,恐怕日后,那就是金票大大滴啊。 重要的是时间,千万不能等神仙鱼臭大街啊。 照他预计,这小生意顶多玩儿一年,也就赚不到什么钱了。 想到这里,宁卫民的眼睛越来越亮。 就好像看到了装着五块钱的信件,如浪潮一样滚滚而来。“我……我呀……” 待尴尬平歇,宁卫民擦擦脑门的汗,才又说道。 “其实啊,我跟你面前提钱的事儿,没别的意思。就是觉着有好处,我不该一人独吞。觉着你帮我这么大的忙,理应咱们有福同享,我才不亏心。” “可是呢,我一没想到,我那投机倒把的鱼腥味会熏着你。二是没想到这事儿还会这么巧。咱们出去竟然还被罗婶儿和玉娟嫂子撞上了。” “都赖我呀,整个一大俗人,除了钱想不到可以谢你的东西了。怪我办事没脑子,考虑太不周到了。社会上现在不都在说那句话吗?叫‘吃了没文化的亏’,我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我知道,这个事儿罗婶儿和玉娟嫂子看见了,恐怕得往歪了想,也许她们还会背后瞎说道,这些肯定让你很尴尬。而且万一将来让你的未婚夫知道,弄不好还破坏你们的感情呢。” “我同样也明白,为了避嫌,你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和我保持距离,尽量冷处理了。是不是?还有,我更知道你的为人。别看生气时你看着挺凶,但其实特善于替人着想,品质是相当地高尚。刀子嘴豆腐心都不能形容你,你简直就跟菩萨一样,那叫慧而有情。” “可越是这样,我越觉得自己的罪孽深重,对不住你呀。晓冉,你得相信我。有句话叫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不想当坏人,更不能坑了像你这样好心好意帮我的人。所以我一定极力挽回恶劣后果。我得给你正名,我得还你清白,否则我就以死谢罪……” 宁卫民还就有这点本事。 不管他怀揣什么目的,琢磨什么事,话又有多么夸张。 反正只要从他嘴里说出来,总有那么股子诚恳劲儿。 让人听着都感动,都觉得是他善解人意,在为你着想。 于是电话那头,米晓冉便绷不住乐了。 “你可真够能瞎说的!什么未婚夫啊?什么菩萨啊?还以死谢罪?你也太夸张了!” 只是话虽然是嗔怪的话,但从她逐渐开朗饱含笑意的语气里,宁卫民却完全能够确定,对方已经原谅了自己。 为此,他也就更卖力的发挥了起来。 “真的真的,我宁卫民生是一言九鼎的人,死是千金一诺的鬼!如有虚言,天诛地灭!” 这一下,弄得跟发毒誓似的,米晓冉那头更是乐不可支了。 “你怎么越说越没边了。什么人啊鬼的?哎,我说你也说点实际的,你到底想怎么挽回恶劣影响?别光说不练啊……” “这……这个暂时嘛,我还没考虑成熟。不过有一点我已经想好了,那就是怎么能让你疏散心理压力。” 宁卫民假模三道的踌躇了一下,随后继续他荒诞不经的建议。 “据说,摔东西这种办法很管用,唯一的副作用就是也会同样增加一些经济压力。你看这样怎么样?我买一箱子玻璃杯去,咱找个地儿,你好好(卒瓦)上一通,你就把杯子当我,先出出火怎么样……” 偏偏大多数姑娘还就吃这套。 虽然听了,嘴里会说“讨厌”,但心里肯定不是这么想的。 像米晓冉,就几乎要笑得肚子疼了。 “去你的,你这什么招儿啊。我才不干呢……” “你怕累啊?那不要紧。我还有一辙,咱就吃冷饮。我买一桶冰激凌给你怎么样?想怎么吃怎么吃,败火……” 就这么着,随着持续不断的说笑,一场风波,总算在宁卫民卖力的游说下平息了。 至于这通电话,那时间可长了,足足打了得有三毛钱的。 如果不是这年头电话线路的交换机还很原始,导致电话线路中断,那横是得奔四毛去了。 可还别说,即便如此,米晓冉花这钱也没半点不乐意的。 反而是满面含笑交的钱,美得就跟听了场相声大会似的。 甚至从她明媚的表情中,和刚才的对话语气里,连4号院负责看电话的球子妈都误会了。 临收钱的时候,这小老太太乐不津儿把一张胖脸凑过去,神秘兮兮地问米晓冉。 “闺女?怎么着?这是男朋友的电话啊?是不是刚吵完架,上赶着求你,这又和好了?哎,咱大姑娘家,就得拿捏着点,那小伙子才围着你转悠呢……” 这话让米晓冉登时脸儿一红,赶紧急切的否认。 “不是不是……哎呀,大妈,我哪儿有男朋友啊。瞧您。这都说得什么呀?是我表哥……” 而球子妈俩眼珠子瞪得圆溜溜的,满脸的神色都是不相信。 “表哥?哦?是吗?” 米晓冉再次脸泛桃花,扭身儿跑了。 于是直到米晓冉背影消失在眼前,这球子妈还没结没完的撇嘴呢。 “切,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傻丫头一个。还想懵我?大妈我也是过来人……” 跟着,老太太摇着脑袋一转身,把屋里话匣子给调大了。 说来也不知怎么那么寸,这电台里也正放京剧《西厢记》呢。 而且还是小红娘的西皮流水。 这戏词儿也是绝对应景儿啊。 “这兄妹本是夫人话,只怨张生一度念差。” “说什么待月西厢下,乱猜诗谜学偷花。” “果然是胆量比天大,夤夜深入闺阁家。” “若打官司当贼拿,板子打、夹棍夹、游街示众还带枷。” “姑念无知初犯法,看奴的薄面你就饶恕了他……” 与此同时,电话的另一头。 宁卫民大大伸了个懒腰,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却发出了颇为自恋的感慨。 “唉,总算没白费吐沫,给个臭丫头哄好了。我怎么就这么有才,这么能说呢?呵呵,爷的肚儿,那就是杂货铺儿啊……” 不过也真不能怪他嘚瑟,谁让他目的全实现了呢。 米晓冉不但对他前嫌尽释,而且告诉他答应的事儿不变,这就让他吃了定心丸了。 想了想,他认为问题已经解决,完全可以通知杂志社那边换新地址了。 而紧跟着,完全出于本性,又一琢磨,更大的贪婪心起。 他觉着既然这事儿已经证明有效,那干嘛不试试加大投入,去扩大战果呢? 当然,没必要在《现代青年》换底封啊。 可干嘛不再多找几家杂志社试试呢? 以前他是万事开头难,没人做过这样的广告,任何编辑部恐怕都有顾虑。 可现在不同了,已经有了《现代青年》刊登的广告做样板,又没产生不良后果。 相信那些杂志也会少了许多顾虑。 对,对,反正都是玩儿,干脆就往大了去玩儿。 真要是再跑下其他家来,索性就在重文门旅馆包间房好了。 按那些抗日老电影里汉奸的话来说,恐怕日后,那就是金票大大滴啊。 重要的是时间,千万不能等神仙鱼臭大街啊。 照他预计,这小生意顶多玩儿一年,也就赚不到什么钱了。 想到这里,宁卫民的眼睛越来越亮。 就好像看到了装着五块钱的信件,如浪潮一样滚滚而来。 正文 第五百三十一章 庆功宴 中午十二点一刻,正是“坛宫”饭庄最忙碌的时候。 今天京城华侨旅行社的导游带来了一个五十三人大型港城旅行团。 于是本来是八成上座率的餐厅,瞬间人满为患。 而且由于港城顾客对中餐的喜好也不同欧美客人,吃的都是包桌便席。 厨房里更是超负荷运转,前所未有的热火朝天。 只见厨房的炉灶上,烈焰翻腾。 只听锅勺和各种不锈钢器皿的碰撞声此起彼伏。 至于负责送菜的服务员,至少也得有十几个聚集在此,焦虑的排着等菜。 甚至有的人已经急不可耐的挤在出菜台前,七嘴八舌地央求上了厨师。 “程师傅,您先走我们‘圜丘’的菜吧,我这个快!都是汤菜……” “对不起,江师傅,‘神乐署’那几桌儿已经不能再等了,那些人好像都饿坏了,没有什么耐心。要不先把两道面点出了……” “常师傅,您那冰糖甲鱼和桃花泛好了没有?‘祈谷坛’的客人都急了,真的要投诉了……” “艾师傅,烤鸭还多久出炉?对,我的五只,都是‘七十二连房’的,好好,我马上准备料盘……” “我……我呀……” 待尴尬平歇,宁卫民擦擦脑门的汗,才又说道。 “其实啊,我跟你面前提钱的事儿,没别的意思。就是觉着有好处,我不该一人独吞。觉着你帮我这么大的忙,理应咱们有福同享,我才不亏心。” “可是呢,我一没想到,我那投机倒把的鱼腥味会熏着你。二是没想到这事儿还会这么巧。咱们出去竟然还被罗婶儿和玉娟嫂子撞上了。” “都赖我呀,整个一大俗人,除了钱想不到可以谢你的东西了。怪我办事没脑子,考虑太不周到了。社会上现在不都在说那句话吗?叫‘吃了没文化的亏’,我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我知道,这个事儿罗婶儿和玉娟嫂子看见了,恐怕得往歪了想,也许她们还会背后瞎说道,这些肯定让你很尴尬。而且万一将来让你的未婚夫知道,弄不好还破坏你们的感情呢。” “我同样也明白,为了避嫌,你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和我保持距离,尽量冷处理了。是不是?还有,我更知道你的为人。别看生气时你看着挺凶,但其实特善于替人着想,品质是相当地高尚。刀子嘴豆腐心都不能形容你,你简直就跟菩萨一样,那叫慧而有情。” “可越是这样,我越觉得自己的罪孽深重,对不住你呀。晓冉,你得相信我。有句话叫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不想当坏人,更不能坑了像你这样好心好意帮我的人。所以我一定极力挽回恶劣后果。我得给你正名,我得还你清白,否则我就以死谢罪……” 宁卫民还就有这点本事。 不管他怀揣什么目的,琢磨什么事,话又有多么夸张。 反正只要从他嘴里说出来,总有那么股子诚恳劲儿。 让人听着都感动,都觉得是他善解人意,在为你着想。 于是电话那头,米晓冉便绷不住乐了。 “你可真够能瞎说的!什么未婚夫啊?什么菩萨啊?还以死谢罪?你也太夸张了!” 只是话虽然是嗔怪的话,但从她逐渐开朗饱含笑意的语气里,宁卫民却完全能够确定,对方已经原谅了自己。 为此,他也就更卖力的发挥了起来。 “真的真的,我宁卫民生是一言九鼎的人,死是千金一诺的鬼!如有虚言,天诛地灭!” 这一下,弄得跟发毒誓似的,米晓冉那头更是乐不可支了。 “你怎么越说越没边了。什么人啊鬼的?哎,我说你也说点实际的,你到底想怎么挽回恶劣影响?别光说不练啊……” “这……这个暂时嘛,我还没考虑成熟。不过有一点我已经想好了,那就是怎么能让你疏散心理压力。” 宁卫民假模三道的踌躇了一下,随后继续他荒诞不经的建议。 “据说,摔东西这种办法很管用,唯一的副作用就是也会同样增加一些经济压力。你看这样怎么样?我买一箱子玻璃杯去,咱找个地儿,你好好(卒瓦)上一通,你就把杯子当我,先出出火怎么样……” 偏偏大多数姑娘还就吃这套。 虽然听了,嘴里会说“讨厌”,但心里肯定不是这么想的。 像米晓冉,就几乎要笑得肚子疼了。 “去你的,你这什么招儿啊。我才不干呢……” “你怕累啊?那不要紧。我还有一辙,咱就吃冷饮。我买一桶冰激凌给你怎么样?想怎么吃怎么吃,败火……” 就这么着,随着持续不断的说笑,一场风波,总算在宁卫民卖力的游说下平息了。 至于这通电话,那时间可长了,足足打了得有三毛钱的。 如果不是这年头电话线路的交换机还很原始,导致电话线路中断,那横是得奔四毛去了。 可还别说,即便如此,米晓冉花这钱也没半点不乐意的。 反而是满面含笑交的钱,美得就跟听了场相声大会似的。 甚至从她明媚的表情中,和刚才的对话语气里,连4号院负责看电话的球子妈都误会了。 临收钱的时候,这小老太太乐不津儿把一张胖脸凑过去,神秘兮兮地问米晓冉。 “闺女?怎么着?这是男朋友的电话啊?是不是刚吵完架,上赶着求你,这又和好了?哎,咱大姑娘家,就得拿捏着点,那小伙子才围着你转悠呢……” 这话让米晓冉登时脸儿一红,赶紧急切的否认。 “不是不是……哎呀,大妈,我哪儿有男朋友啊。瞧您。这都说得什么呀?是我表哥……” 而球子妈俩眼珠子瞪得圆溜溜的,满脸的神色都是不相信。 “表哥?哦?是吗?” 米晓冉再次脸泛桃花,扭身儿跑了。 于是直到米晓冉背影消失在眼前,这球子妈还没结没完的撇嘴呢。 “切,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傻丫头一个。还想懵我?大妈我也是过来人……” 跟着,老太太摇着脑袋一转身,把屋里话匣子给调大了。 说来也不知怎么那么寸,这电台里也正放京剧《西厢记》呢。 而且还是小红娘的西皮流水。 这戏词儿也是绝对应景儿啊。 “这兄妹本是夫人话,只怨张生一度念差。” “说什么待月西厢下,乱猜诗谜学偷花。” “果然是胆量比天大,夤夜深入闺阁家。” “若打官司当贼拿,板子打、夹棍夹、游街示众还带枷。” “姑念无知初犯法,看奴的薄面你就饶恕了他……” 与此同时,电话的另一头。 宁卫民大大伸了个懒腰,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却发出了颇为自恋的感慨。 “唉,总算没白费吐沫,给个臭丫头哄好了。我怎么就这么有才,这么能说呢?呵呵,爷的肚儿,那就是杂货铺儿啊……” 不过也真不能怪他嘚瑟,谁让他目的全实现了呢。 米晓冉不但对他前嫌尽释,而且告诉他答应的事儿不变,这就让他吃了定心丸了。 想了想,他认为问题已经解决,完全可以通知杂志社那边换新地址了。 而紧跟着,完全出于本性,又一琢磨,更大的贪婪心起。 他觉着既然这事儿已经证明有效,那干嘛不试试加大投入,去扩大战果呢? 当然,没必要在《现代青年》换底封啊。 可干嘛不再多找几家杂志社试试呢? 以前他是万事开头难,没人做过这样的广告,任何编辑部恐怕都有顾虑。 可现在不同了,已经有了《现代青年》刊登的广告做样板,又没产生不良后果。 相信那些杂志也会少了许多顾虑。 对,对,反正都是玩儿,干脆就往大了去玩儿。 真要是再跑下其他家来,索性就在重文门旅馆包间房好了。 按那些抗日老电影里汉奸的话来说,恐怕日后,那就是金票大大滴啊。 重要的是时间,千万不能等神仙鱼臭大街啊。 照他预计,这小生意顶多玩儿一年,也就赚不到什么钱了。 想到这里,宁卫民的眼睛越来越亮。 就好像看到了装着五块钱的信件,如浪潮一样滚滚而来。“我……我呀……” 待尴尬平歇,宁卫民擦擦脑门的汗,才又说道。 “其实啊,我跟你面前提钱的事儿,没别的意思。就是觉着有好处,我不该一人独吞。觉着你帮我这么大的忙,理应咱们有福同享,我才不亏心。” “可是呢,我一没想到,我那投机倒把的鱼腥味会熏着你。二是没想到这事儿还会这么巧。咱们出去竟然还被罗婶儿和玉娟嫂子撞上了。” “都赖我呀,整个一大俗人,除了钱想不到可以谢你的东西了。怪我办事没脑子,考虑太不周到了。社会上现在不都在说那句话吗?叫‘吃了没文化的亏’,我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我知道,这个事儿罗婶儿和玉娟嫂子看见了,恐怕得往歪了想,也许她们还会背后瞎说道,这些肯定让你很尴尬。而且万一将来让你的未婚夫知道,弄不好还破坏你们的感情呢。” “我同样也明白,为了避嫌,你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和我保持距离,尽量冷处理了。是不是?还有,我更知道你的为人。别看生气时你看着挺凶,但其实特善于替人着想,品质是相当地高尚。刀子嘴豆腐心都不能形容你,你简直就跟菩萨一样,那叫慧而有情。” “可越是这样,我越觉得自己的罪孽深重,对不住你呀。晓冉,你得相信我。有句话叫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不想当坏人,更不能坑了像你这样好心好意帮我的人。所以我一定极力挽回恶劣后果。我得给你正名,我得还你清白,否则我就以死谢罪……” 宁卫民还就有这点本事。 不管他怀揣什么目的,琢磨什么事,话又有多么夸张。 反正只要从他嘴里说出来,总有那么股子诚恳劲儿。 让人听着都感动,都觉得是他善解人意,在为你着想。 于是电话那头,米晓冉便绷不住乐了。 “你可真够能瞎说的!什么未婚夫啊?什么菩萨啊?还以死谢罪?你也太夸张了!” 只是话虽然是嗔怪的话,但从她逐渐开朗饱含笑意的语气里,宁卫民却完全能够确定,对方已经原谅了自己。 为此,他也就更卖力的发挥了起来。 “真的真的,我宁卫民生是一言九鼎的人,死是千金一诺的鬼!如有虚言,天诛地灭!” 这一下,弄得跟发毒誓似的,米晓冉那头更是乐不可支了。 “你怎么越说越没边了。什么人啊鬼的?哎,我说你也说点实际的,你到底想怎么挽回恶劣影响?别光说不练啊……” “这……这个暂时嘛,我还没考虑成熟。不过有一点我已经想好了,那就是怎么能让你疏散心理压力。” 宁卫民假模三道的踌躇了一下,随后继续他荒诞不经的建议。 “据说,摔东西这种办法很管用,唯一的副作用就是也会同样增加一些经济压力。你看这样怎么样?我买一箱子玻璃杯去,咱找个地儿,你好好(卒瓦)上一通,你就把杯子当我,先出出火怎么样……” 偏偏大多数姑娘还就吃这套。 虽然听了,嘴里会说“讨厌”,但心里肯定不是这么想的。 像米晓冉,就几乎要笑得肚子疼了。 “去你的,你这什么招儿啊。我才不干呢……” “你怕累啊?那不要紧。我还有一辙,咱就吃冷饮。我买一桶冰激凌给你怎么样?想怎么吃怎么吃,败火……” 就这么着,随着持续不断的说笑,一场风波,总算在宁卫民卖力的游说下平息了。 至于这通电话,那时间可长了,足足打了得有三毛钱的。 如果不是这年头电话线路的交换机还很原始,导致电话线路中断,那横是得奔四毛去了。 可还别说,即便如此,米晓冉花这钱也没半点不乐意的。 反而是满面含笑交的钱,美得就跟听了场相声大会似的。 甚至从她明媚的表情中,和刚才的对话语气里,连4号院负责看电话的球子妈都误会了。 临收钱的时候,这小老太太乐不津儿把一张胖脸凑过去,神秘兮兮地问米晓冉。 “闺女?怎么着?这是男朋友的电话啊?是不是刚吵完架,上赶着求你,这又和好了?哎,咱大姑娘家,就得拿捏着点,那小伙子才围着你转悠呢……” 这话让米晓冉登时脸儿一红,赶紧急切的否认。 “不是不是……哎呀,大妈,我哪儿有男朋友啊。瞧您。这都说得什么呀?是我表哥……” 而球子妈俩眼珠子瞪得圆溜溜的,满脸的神色都是不相信。 “表哥?哦?是吗?” 米晓冉再次脸泛桃花,扭身儿跑了。 于是直到米晓冉背影消失在眼前,这球子妈还没结没完的撇嘴呢。 “切,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傻丫头一个。还想懵我?大妈我也是过来人……” 跟着,老太太摇着脑袋一转身,把屋里话匣子给调大了。 说来也不知怎么那么寸,这电台里也正放京剧《西厢记》呢。 而且还是小红娘的西皮流水。 这戏词儿也是绝对应景儿啊。 “这兄妹本是夫人话,只怨张生一度念差。” “说什么待月西厢下,乱猜诗谜学偷花。” “果然是胆量比天大,夤夜深入闺阁家。” “若打官司当贼拿,板子打、夹棍夹、游街示众还带枷。” “姑念无知初犯法,看奴的薄面你就饶恕了他……” 与此同时,电话的另一头。 宁卫民大大伸了个懒腰,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却发出了颇为自恋的感慨。 “唉,总算没白费吐沫,给个臭丫头哄好了。我怎么就这么有才,这么能说呢?呵呵,爷的肚儿,那就是杂货铺儿啊……” 不过也真不能怪他嘚瑟,谁让他目的全实现了呢。 米晓冉不但对他前嫌尽释,而且告诉他答应的事儿不变,这就让他吃了定心丸了。 想了想,他认为问题已经解决,完全可以通知杂志社那边换新地址了。 而紧跟着,完全出于本性,又一琢磨,更大的贪婪心起。 他觉着既然这事儿已经证明有效,那干嘛不试试加大投入,去扩大战果呢? 当然,没必要在《现代青年》换底封啊。 可干嘛不再多找几家杂志社试试呢? 以前他是万事开头难,没人做过这样的广告,任何编辑部恐怕都有顾虑。 可现在不同了,已经有了《现代青年》刊登的广告做样板,又没产生不良后果。 相信那些杂志也会少了许多顾虑。 对,对,反正都是玩儿,干脆就往大了去玩儿。 真要是再跑下其他家来,索性就在重文门旅馆包间房好了。 按那些抗日老电影里汉奸的话来说,恐怕日后,那就是金票大大滴啊。 重要的是时间,千万不能等神仙鱼臭大街啊。 照他预计,这小生意顶多玩儿一年,也就赚不到什么钱了。 想到这里,宁卫民的眼睛越来越亮。 就好像看到了装着五块钱的信件,如浪潮一样滚滚而来。 正文 第五百三十二章 谁气谁知道 人红是非多! 这真是万古不变的真理。 完全就像张士慧所说的那样。 曲笑自从获得模特大赛冠军桂冠之后。 不但采访多了,收入多了,认识的人多了,受邀出席的业内活动多了,上电视的机会多了,出国的演出任务多了。 同样的,盛名之下,她所背负的情感负担和工作压力也与日增多。 骤然间,难以处理的人际关系,明枪暗箭的嫉妒攻歼,空穴来风的流言蜚语,近似于道德绑架的苛刻要求,越来越紧凑频繁的表演日程…… 都宛如暴风骤雨一样,几乎同时向她袭来。 而失去了石凯丽友谊,这一切,都只能靠她自己独自应对,适应,消化。 勉强支撑的她,像极了在风雨中摇曳的一朵小白花。 那真是身心俱疲,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与疲惫。 宁卫民确实没有想到,他好心好意的提携扶植,自行其是的暗箱操作。 会给这个心理年龄远比实际年龄小得多的姑娘,带来数不尽的烦恼和困扰。 原来米晓冉悄无声息的进了屋儿,来找宁卫民了。 找还不算,更令人难以想象的是,米晓冉居然直接就凑到宁卫民耳边上说起话来了。 弄得一桌人,谁都带着戏谑的眼神望着宁卫民。 大家无不误会米晓冉是宁卫民女朋友,看见他刚才大口喝酒不乐意了呢。 可谁又知道,这同样也把宁卫民吓了一跳啊。 不为别的,这举动太近乎点儿了。 宁卫民是怕院儿里的熟人看见了,回头说不清。 万一被米师傅和米婶儿看见,那更得要了亲命了。 不过话虽如此,可一听了米晓冉说的话,连宁卫民自己也不得不承认,米晓冉此举还是有必要的。 因为他的新业务惹出了麻烦,还真的不好让别人知道。 就刚才,居然有个男拿着一份儿《现代青年》的杂志,按着上面广告登的地址找到扇儿胡同2号院来了。 还好见院里人来人往,还贴着喜字儿,这位没敢冒失进院。 只待在院儿外头,跟往来的人打听,院里是不是住着个叫宁卫民的。 更巧的是,米晓冉刚才去上厕所了。 回来的时候,她正碰上这位跟3号院的人提宁卫民的名字,也就把事儿给揽过来了。 这位还真实在,米晓冉一问,他就一五一十把自己来意说了。 声称他养了五年神仙鱼了,就没听说过有人能人工孵化神仙鱼的。 看了广告虽然很动心,可不知真假,很想和宁卫民当面交流一下。 如果技术属实,他才愿意付钱…… 嘿,瞧这事儿闹得,居然来了一位实地考察的,有多悬还用说吗? 也就是米晓冉碰上了,真要是换个人接待的,那后果简直不可想象。 就凭今儿这特殊情况,2号院儿里这么多人,一旦宣扬出去。 宁卫民用养鱼技术在杂志上卖钱的事儿,恐怕不到下午就能传遍整个扇儿胡同了。 不用说,宁卫民如今还能坐得住吗? 他完全按捺不住地带着惶恐站了起来。 连“谢谢”都顾不上说了,就急切地问米晓冉人在哪儿呢。 可米晓冉一个字也没说,只是自顾自走到门口,然后冲宁卫民招了招手,让他跟上来。 好嘛,那张俏脸上带着几分得意又有点狡黠的神情。 一瞬间,竟让宁卫民想起了京剧《西厢记》里冲张生招手的小红娘。 甚至就戏里那段西皮流水,也作为BGM同时浮现于他的脑海。 “叫张生隐藏在棋盘之下,我步步行来你步步爬。” “放大胆忍气吞声休害怕,跟随我小红娘你就能见到她。” “可算得是一段风流佳话,听号令且莫要惊动了她。” 只是很可惜,实事求是的说,他宁卫民比起张生来,差得可不是一丢丢。 因为等着他的,可不是崔莺莺,而是个老爷们的琐碎盘问。 应付不好就得砸锅。 应付好了,也就能落下五块钱。 而这事儿也让他断然下了一个决定,地址必须换,越快越好。 ………… 上菜越是接近尾声,2号院里酒席上的吃喝之风越显热烈。 只是这个时候,女人和孩子的战斗力几乎都要被淘汰掉了。 男人才是最后压阵的绝对主力。 这不光是因为男人的肚量大,也因为老少爷们都开始喝酒了。 甚至由于菜好,宴席上能喝酒的人基本都是痛饮啊。 不少人会划拳,席间便处处开始了“哥儿俩好啊”、“四喜财呀”的吆喝。 反过来越是如此,女人和孩子越在席面上坐不住。 因为不光是她们不耐烦吵闹,也别忘了,喝可是和抽不分家的。 屋里烟雾缭绕,酒气熏天,女人孩子又挨呛又挨熏,那谁愿意待着啊? 像罗大婶儿和自己的大儿媳妇苗玉娟,就一起跟边大妈请辞。 说要回家去照顾自家的第三代,好把罗广盛再换过来喝酒。 婆媳俩这一出门,俩人边走,嘴里还各自念叨呢。 苗玉娟心里惦记的是丈夫和儿子。 一会儿说院儿里这么闹,孩子睡觉不知道吵着没有。 一会儿又说丈夫今儿实在是亏了,没吃几口菜,就回家替她看孩子去了。 看今儿吃相都不善,等再回来未必能吃饱了。 罗大婶儿则宽慰儿媳妇。 说闹都是里头闹,这么小的孩子睡觉也沉,没事儿。 罗广盛也好办,一会儿让他去女桌儿上吃去,那桌上还有点菜。 再怎么样,喜字儿馒头至少管够,肯定饿不着他,正好也能少喝点酒。 跟着罗大婶儿又说,她今儿一直看新娘子腰身,那李秀芝也算得上多子多福的相。 想来边家老两口想抱孙子的愿望,实现不难…… 小院因为刚举行了婚礼,热闹过的痕迹还是很明显的。 一堆用过的茶杯茶壶茶碗,还有两大筐厨余垃圾,煤灰渣滓,就都摆在罗家小厨房的房檐下。 这是暂时性的,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 但即便清楚这一点,罗大婶儿和苗玉娟她们走到家门口,看到这副场面都不禁各自叹了口气。 不为别的,味儿大啊,招苍蝇。 何况真弄走了,也会是一地狼藉,事后还有的去归置呢。 可就在俩人站在小厨房门口,面对面苦笑之际。 哪知随后大乐子就跟着来了。 有时候事情就是非常地巧,婆媳俩完全没有想到。 突然之间,她们家的小厨房居然“扑棱”一下打开了。 一个姑娘率先打头,几乎是慌不择路从屋里跑出来的。 似乎屋里有什么吓人的东西,让她急着摆脱。 嘴里还一个劲叫着,“不要不要,我不要,你干嘛呀……” 但更让人没想到的是,随后一个男的居然也跟着一猛子蹿出来了。 态度同样是急切的,脚步同样是匆忙的,嘴里同样也喊。 “哎哎,你别走啊,这就没劲了啊。我真是诚心诚意……” 就这个景儿,当时就把罗大婶儿和苗玉娟吓了一跳啊。 苗玉娟情不自禁的“哎哟”了一声。 罗大婶儿甚至还抽抽了一下,惊得捂住了胸口。 最绝的是,当跑出来里的这一男一女依次抬起头来,和罗家婆媳俩面对面的一瞬间。 目瞪口呆的立刻就变成这两位了。 因为他们可不是别人,一个是米晓冉,另一个是宁卫民。 毋庸置疑,这种碰面方式,气氛是相当尴尬啊。 米晓冉情不自禁咬着手指头,宁卫民则干笑着碾动着衣角,他们俩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反倒是罗大婶儿和苗玉娟,看着他们俩,从内心涌出一种很滑稽的感觉。 苗玉娟先从惊慌里缓过来了,那不用说,直接就是打趣儿。 “晓冉,卫民,你们俩这闹什么呢?怎么跑那里面去了?” 得,这话让米晓冉更抬不起头来了,只能低了头去瞅自己脚尖。 “这个……” 咽咽唾沫,宁卫民倒是尴尬地解释了一下。 “……我们……我们俩商量点儿事……嫂子,我们说的是正事儿啊,您跟大婶儿可别误会……” 可这几句简直是欲盖弥彰,随后被苗玉娟轻而易举的一句就给噎住了。 “哟,这话就更奇怪了。有什么‘诚心诚意’的正事儿,还不能跟外头说啊?那里面可有耗子,瞧瞧,给我们晓冉吓着了吧……” 好嘛,这话里有话的,宁卫民还凑合能扛得住,米晓冉可真不行了。 她还从未这么臊得慌,红了脸,低头就是夺路而逃。 但这下,也让罗大婶儿绷不住劲儿乐了。 老太太也纯属成心,冲着米晓冉的背影就喊。 “哎呀,你这丫头跑什么啊。放心,大婶儿什么都没看见。就见着有那么两只小家雀,在树上叫了两声,飞了。” 正文 第五百三十三章 关系户 如果再往下历数“人怕出名猪怕壮”的坏处,那大概就该轮到抱有各种目,扑上来的关系户了。 “坛宫”的买卖这么红火,远超同业规格优厚待遇,自然会引来各方垂涎欲滴的目光。 不知有多少精明人打起了这里的主意。 有人来拉广告。 有人想求赞助。 有人想往这儿推销产品。 有人想为亲戚朋友谋求差事。 有人想利用“坛宫”的名气和背景做贷款担保。 有人甚至想挂靠在“坛宫”名下,拉大旗扯虎皮…… 如果再加上和工商、税务、卫生、公安、电力、供水、燃气、供货、路政,这些紧要部门斡旋,联络感情,维护团结的需要。 尤其职业生涯后二十年,他一直干的就是瑞宾楼的头灶。 别看退休的时候,勤行还没有推行厨师等级,小饭馆里的刘师傅连个正式职称都没有。 甚至为了藏拙或是摆谱。 这些大师们自己都很少去动手做,得指使徒弟才有显得派。 可刘师傅不一样啊,他的手艺是在从学徒开始,于师父的棍棒下一招一式练就的。 也是他用自己一辈子的时光和灶火磨砺出来的。 他是在用一辈子积累的经验,去一丝不苟地给边家的亲朋做自己最拿手的菜式。 这样的手艺不但融入了血肉里,也几乎成了他做人的一种信念。 那就是,该怎么着就得怎么着,不打丁点儿折扣。 别的也甭说了,老爷子只要应了人,就必得亲力亲为上灶,这就叫信义。 再看看他带来的这俩徒弟,又能看出严谨来。 因为别看年轻的一个已经是瑞宾楼的二灶了,在店里是什么菜都能做。 可跟着刘师傅打下手,却只配蒸馒头,做主食的。 另一个呢,多学了五年。 如今调到了都一处上班,干的一样是二灶,职称也定了高级。 可那也只有做蒸菜和汤菜的权力,不能碰小炒儿。 这就是老年间的规矩,手艺的火候师父严格把关。 说你不行,就真不行呢。 那不妨想想看,这样的匠人态度,所做的宴席,吃在嘴里是个什么滋味儿吧? 事实证明,舌头骗不了人,长着舌头的客人们也没有不识货的。 无论每桌,上的菜很快便被客人一扫而光。 于是在边大爷和康术德的恳求下,刘师傅不得不临时答应,再给每桌加了两道菜。 一个是拔丝土豆,另一个就是油渣小白菜了,不为别的,用料好找啊。 可就这,最后一样没剩多少。 或许有人会说了,这年头的人没见过世面,加上肚子也太素了,才会如此。 未必就能说明厨师水平真有那么大差距。 但这样的理由怕是说不通的。 为什么? 就因为穿越而来,自诩吃过不少席面的宁卫民也一样啊。 就句话叫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刘师傅的一道赛螃蟹就给他吃服了。 人家是没把肘子给做出龙肉味儿来,但却把鸡蛋和鱼肉做成螃蟹味了。 说起来,前世宁卫民还真吃过这道菜。 当时是他是在一个老字号的京菜馆请一个外地客户。 客户翻菜单时,看到这道菜觉得挺新鲜,又听说是京城传统的菜式。 结果就点了,没想到等菜上来一尝,俩人都乐了。 居然是盘儿没形儿没样儿,碎豆腐似的炒鸡蛋。 说是有那么点螃蟹味儿,可实际上只是因为菜里浇了吃螃蟹少不了的姜醋汁而已。 这再怎么说,也不值得八十多块啊。 从此,宁卫民也就对这菜没什么好感了。 认为就是坑人的噱头,跟糖拌西红柿被叫做“火山下雪”标价五十八块一样。 甚至不如同和居拿鸡蛋翻炒的“三不沾”,别看人家标价一百零八块。 那毕竟是真功夫,而且好吃啊。 于是这个经历也被他认为是平生奇耻大辱。 他一个堂堂的生意老手,从来只有懵别人的,居然被饭馆黑了,能不感到憋屈吗? 可今天又不一样了。 因为刘师傅做的赛螃蟹和那狗屁菜馆完全不同。 人家是以黄花鱼为主料,鸡蛋当辅料,再加入各种调料提前腌制,快火炒成的菜肴。 黄花鱼肉雪白似蟹肉,鸡蛋金黄如蟹黄。 刘师傅的赛螃蟹,别说外观极其酷似蟹肉,那软嫩滑爽味鲜更是赛蟹肉。 完全做到了不是螃蟹,胜似蟹味。 要和现在市面上正卖的肥蟹比,不但便宜多了,吃着还尤为过瘾哪。 这宁卫民还能不挑大拇指吗? 说起来,这还是他不知道的这道菜真正由来的情况下呢。 假如他要是知道,这赛螃蟹是由同治年间膳正乌尔浑乌七爷所创,原是地道的御膳。 后来经由口子厨何三儿跪地苦求,乌七爷动了恻隐之心传艺,才得以传入民间的。 假如他要是还知道,如今京城的口子厨几近绝迹,也只有瑞宾楼一脉传下来的赛螃蟹为正味儿。 这小子恐怕更得庆幸自己的幸运了。 因为这就是绝对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啊,日后说吃不着,也许就真吃不着了。 瞧他这份福气,大不大吧! 总之,如果今天的拍摄镜头打算以宴席上的场面收尾的话。 那最后大吃大喝的一幕,一定让看到它西方人,更加误会我们的国人都是很刻板的。 因为边家的酒席其实算是个特例,菜肴实在是太美味了。 以至于坐在席上的宾客,拿起筷子就放不下了。 谁都顾不上客气了,只顾得上吃了。 难得有人举杯喝酒,就更没人聊天儿。 人人都相当投入啊,哪怕陌生人坐一起也不见外,全大口大口往自己嘴里填乎。 还都是这年头标准吃法,大块吃肉,肥瘦不吝,没人动青菜。 等好不容易有个撤盘子歇气儿的工夫。 与宁卫民同席,有个澡堂子开票的孙师傅,甚至情不自禁发出了幸福的感慨。 “妈妈的,天天有人结婚才好……” 结果这一句,让宁卫民给接了下茬了。 他当众说出一句令人无法反驳的至高真理。 “关键还是有好酒好菜才行啊,否则,就是结一百个婚也没用。” 毫无疑问,这精辟的回答,当堂就引发一阵快乐的哄堂大笑啊。 连孙师傅都挑大拇哥了。 就为这话,他拍着宁卫民肩膀,举起了一杯啤酒。 就这样,俩人嘻嘻哈哈一碰杯,席面上的气氛大好。 大家除了肠胃被勾引得都很激动,酒兴也渐浓。 只是可惜,就在推杯换盏之际,就在大伙终于来了聊天兴致时候。 一个完全想不到的意外,终止了宁卫民等待热菜上桌机会,促使他不得不提前退席了。 甚至就因为这事儿,他接连错过了后面的干炸丸子和茄汁虾仁两道菜。 事后每每听别人提起这两道菜的精彩,那是相当的惋惜啊。 正文 第五百三十四章 拉拉粥 冬天天黑得早。 傍晚五点半,被落日染上昏黄的京城街道充斥着下班人流。 路边的电线杆已经早早亮起星星点点的路灯,为迎接夜色提前做好准备。 “坛宫”因为就在天坛北门的对面,这里虽然不算什么繁华路段。 但由于大批游客在天坛公园闭园之前,不断从园里涌出来。 或等人,或等车,或取车,或寻地吃饭,都聚集在公园门口的这条路上,仍然造成了一定的交通阻塞现象。 江浩、吴深、李**坐在一辆吉普车上,真是费了不少力气,才成功穿越人流拥挤的障碍,找到了“坛宫”门前。 结果找地儿停车又费了不少的事儿。 敢情尽管此时,“坛宫”一楼的点心店,也就剩下一些简单粥水供应,连老面馒头都卖光了。 但由于从上月中旬开始,点心店新增供应了几种冬季专有的满族风味食品“拉拉粥”、“芸豆碴子粥”和“小肉饭”,引得四九城各处的满族同胞争相传告,闻风而动。 许多人不顾路途遥远,就专奔这新增添的特色吃食而来。 别处是真没有的卖啊。 所以点心店的买卖到这个时候,仍然火得一塌糊涂,依旧排出老长的队去。 何况二楼也开始迎接来吃晚饭的宾客了。 刘师傅的一个徒弟已经开始给一笼刚出锅的白面馒头印红喜字儿了。 另一个徒弟也在把刚刚蒸好的“鸳鸯扣”一碗一碗底往外拿。 眼瞅着用不了一会儿,这两样东西就得往屋里准备开席的桌上端了。 喝够了茶水的刘师傅也系上围裙抄起了铁锅大勺,开始热锅下油,准备正格的耍手艺了。 只听“刺啦”一声响,灶火升腾啊! 这里的种种,都预示着蒸蒸日上的好日子! 而直到这时,镜头才有必要真正转向主家的屋里来。 边家老两口此时都穿着体面的新衣,很干练地在人群里忙来忙去。 他们和众位亲朋说着笑着,一起算计着时间,等着迎亲的队伍的归来。 可也不知怎么了,边大妈看看屋外头明亮舒展的蓝天,又看看窗户上的大红喜字,再看看嘴里不住说着吉祥话儿的亲人朋友街坊们。 突然间,就鼻子一酸,流出了眼泪。 好在在满屋子人的错愕里,还有米婶儿和罗婶儿懂得老太太的心。 这俩老邻居很能理解她身为母亲的心情。 于是一个递过来一块手绢,一个扶着连声安慰,也都陪着边大妈红了一双眼圈。 罗大婶儿念叨,说边大妈这几十年把俩儿子拉扯大了,实属不易。 米婶儿也劝,说如今苦尽甜来,总算熬出来了。 边大妈紧着更正,说还不算全熬出来,她还有一个二小子呢。 米婶儿却笑,说边大妈那也比自己强啊。 就这时候,关键的一刻终于来了。 忽然间就听门外有孩子们在嚷,“新媳妇进胡同啦,新媳妇进胡同啦!” 于是顷刻间,待在屋里所有人都欢呼雀跃起来。 边大爷神色一凛,登时抻了抻衣裳。 而边大妈则有些愣怔,似乎有点不敢置信似的。 还是在米婶儿和罗婶儿共同催促下。 老太太才确信了好消息的真实,赶紧抹去了脸上残存的泪痕。 就这样,边家老两口在屋里一群人的簇拥下,带着难以言表的激动和幸福的心情迎出门去。 院儿外头,罗家大儿子罗广盛和宁卫民面冲缓缓驶入,装扮得花花绿绿的两辆“沪海”牌汽车。 一起用红双喜烟卷儿,点燃了炮仗。 当打头的那辆小卧车突破鞭炮的轰炸,缓慢停在当院儿门口后。 一对儿新人,和作为娶亲太太的罗家大儿媳妇,以及对方姨妈充当的“送亲太太”,先后都从由车上走了下来。 米晓冉和米晓卉此时又一起迎上,开始往新人身上头上撒彩色纸屑。 新郎边建军今天身上的衣裳是宁卫民给参谋的,一身考究的藏青色人民装。 他的头面也被理发店的师傅收拾得很利索。 这一切,都让他这个向来在人后蓬头垢面的澡堂子锅炉工,难得显出了英挺之气。 这小子也前所未有的,以一副得意神情,和熟人们打着招呼。 而新娘子李秀芝尽管容貌普通,穿着打扮也略显保守。 全身上下的衣服都未见红色,只是别在发上一朵喜字红绒花,嘴上抹了一点淡淡的口红而已。 但众目睽睽之下,她一步不落地紧随在新郎身后,那垂头不语羞红的脸,以及忐忑神态。 还是让她显出了小家碧玉独有的温柔与娇艳。 这自然引得围观好事之徒一个劲起哄,非逼着新娘子先叫爸妈,才许进院儿。 而在边建军的一再鼓动下,李秀芝总算鼓起勇气当众叫了爸和妈。 登时把边大爷乐得合不拢嘴,边大妈脆脆地答应了。 接着老太太亲热拉过李秀芝的手,就把身后头的亲近宾客开始一一作了介绍。 此时此刻,现场除了响起一片热烈的叫好和鼓掌声。 罗广盛和宁卫民也再次默契合作,挑上了一挂万字头的查鞭点燃。 很快,鞭炮再次在地上猛烈炸开,金蛇狂舞一样扭动。 那噼里啪啦的辣响,把一切客套和对话声都淹没了。 就只能看见一张张亲热说话的笑脸,结伴着,鱼贯着,往院内而入…… 到了里面,其实正式仪式倒是很简单。 无非是众目睽睽之下,清华池澡堂子领导作为证婚人宣读结婚证书。 然后一对新人当着大伙儿的面给边大爷边大妈敬茶鞠躬。 自此名分就算正式定下来了。 接下来,大家当然得起哄啊。 不少人闹着让新人说说恋爱史,再表演个吃苹果之类的小节目什么的。 而就在新人脸红心跳招架不住时,在大家嘻嘻哈哈乐不可支时。 边大爷及时出面抱拳说的几句客气话,给儿子、儿媳打了圆场,也给这场热闹恰到好处划上了休止符。 老爷子意思很简单,大致是承蒙大家关照,帮着张罗。 说他们家老大建军如今也成了大人,娶了媳妇,为这个,他们老两口也要好好谢谢大家伙。 没别的,今天请来了瑞宾楼的刘师傅掌勺,请大伙儿务必尽兴!吃好喝好! 这份谢意多实惠啊! 那无须多言,大家伙当然得连连叫好啦。 而随着掌声喝彩而散,各位看官也就识趣地不再难为新人了。 依次在安排下各寻其位,进屋落座去了。 至此,今天婚宴的菜品成色已经取代了一切,成了大家下面关注和谈论的重点。 边家今天的酒席一共设置了六桌。 边大爷老两口的屋里两桌,新人屋里一桌。 这都是招待一对新人领导、亲人、同学的主场。 而康术德的小屋和米家也设了三席,那自然是客场了。 用来招待其他院里邻居,和新郎新娘的普通同事们。 必须得说,这一天,刘师傅是大显身手啊,婚宴上的菜码还真不负大家的期待。 首先菜色编排得就够丰盛。 每桌凉热都有,一共十二道菜。 冷荤是,午餐肉、凉拌腐竹、鸡丝凉皮、五香鹌鹑蛋。 热菜有,鸳鸯扣(芋头扣肉)、木樨肉、赛螃蟹、酱爆鸡丁、干炸丸子、茄汁虾仁、虎皮肘子、栗子白菜。 主食就是两大盘儿的喜字馒头。 再加上早早用凉水冰湃好的“五星啤酒”、“北极熊”汽水、和管够的红星二锅头。 这顿席面,可以说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全齐了。 正文 第五百三十五章 第一商品 汽车! 大概是国人骨子里深受皇权文化的影响。 所以对于能够体现特殊身份的东西,一直都分外的热衷。 哪怕是改革开放初期,公有制经济占主导地位的社会环境下,也不例外。 汽车,尤其是高档进口汽车,无疑是当代最能体现身份的物质存在。 更何况共和国作为一个工业水平还很落后的国家,在这个年代,还并不具备自主研发生产优质汽车的能力。 因此,在现实需求缺口和人性中虚荣的双重作用下,汽车也就成为了国人梦寐以求的“第一商品”。 另外,出于保护进出口贸易健康发展的需要,对于国内进口汽车的需求,我国向来征以重税。 与此同时,出于对创汇和吸引外资的需要,我们又在经营和购车方面,对外资企业和合资企业网开一面。 会给予免税、退税等种种优惠政策。 这也就让免税汽车和非免税车之间存在了巨大的价差。 应该说,这一期广告就相当于宁卫民俩月的工资啊。 在一般人眼里,这绝对是个相当吓人的数字了。 真要是广告投放效果不如所想象的那么好。 宁卫民就得陪进去一辆全新自行车和一块手表。 不过这笔钱其实是比较符合宁卫民心理预期的。 毕竟还属于小生意,投入也没超过三百,他通过古四儿应该很容易就能把这笔钱收回来。 重要的是,这次广告业务试水,是一次以小见大、尤为有益的尝试。 这对日后他开展其他的商业活动,肯定是很有帮助的一次经验。 他通过这件事,可以亲身体验一下这年头广告与商业营销直接的关系。 也就能知道自己在这个时代能力究竟有多大。 看看是否有自己应付不了的情况,找到自身的不足。 更何况真办成了,收益也是巨大的,就能遂了他的心愿。 要不试这么一次,他又怎么可能甘心呢? 总之,既然广告协议已经签订,那顺理成章,下面就进入真正的实际操作阶段了。 这一方面是宁卫民抓紧时间,按照广告上的技术条目,编写具体的技术内容。 另一方面,就是他联系古四儿,去商量出售技术的代价,打算先捞回成本再说。 写东西很好办,全是宁卫民肚子里现成的玩意。 这又不是写小说,用不着润色,只要条理清楚,意思准确就行。 而且白天夜里,宁卫民都有大把时间爬稿子。 一天写完,一天修订整理,轻轻松松的事儿。 写完了就是汇编成册,该批量生产了。 这事儿也容易。 宁卫民不用铅字印刷,用油印,就是学校印卷子的那种土办法。 他自己只不过再花一晚的时间用蜡纸刻了版。 晚上借用单位的设备,用公家的纸张油墨,很容易就印出了一百份教材。 而恰好也是这个时候,古四儿那边有信儿了,他带着俩哥们儿如约来接洽,成了最早领走教材的仨顾客。 不过交易过程也出了点儿小岔子。 最终成交的价儿并不是当初说好的三百块,而是二百六。 之所以会如此,是那古四儿带来的另外俩鱼贩子耍鸡贼,临时变卦。 他们大概是吃准了宁卫民急需用钱,一时又难找其他人。 非要先掏一半的钱把方子拿走,试验成功了,才肯付剩下的一半。 这明显就是想打五折,要变相赖账的手段啊。 可这三百一下就变一百五了,宁卫民哪儿能干啊?于是一口回绝。 古四儿似乎也并没想到会有这出戏码。 愕然之间,面对宁卫民责问的眼神,他觉得很有点挂不住脸儿,帮着宁卫民据理力争。 可即使如此,毕竟难抵财帛动人心。 五十块钱,那已经是一个月工资啦! 跟着古四儿来的那俩小子,眼界就这么大,其他的都不顾了。 做出不成就拉倒打算破罐破摔的姿态。 说他们肯掏五十,还是因为古四儿担保呢。 毕竟没亲眼所见,谁能完全相信。 还说这钱不是不给,是日后再给。 话里话外埋怨古四儿胳膊肘往外拐,帮理不帮亲。 一席话下来,反倒弄得古四儿张口结舌,有点下不来台。 宁卫民却是越听越烦。 他琢磨了一下,觉得只要能收回广告上的成本就算立于不败之地了。 多几十块钱少几十块钱也没什么必要。 也就懒得置这个闲气,跟他们斗这个智了。 于是直接划出了最后的底价,那就是同意打个八折。 说他们兹要能马上掏二百四,方子就给他们,这是一口价,其余免谈。 而且借着这事儿把藏着的坑,也挑明了。 说自己保证这孵化神仙鱼的办法是真的。 只要按着方子来,孵化不了他负责。 可既然是贱卖,就别怪他后面再把孵化办法卖其他的人,弥补损失。 还说古四儿他们同样也可以往外卖方子,谁卖得出去,就算谁的本事。 连古四儿在内,这仨人对宁卫民打算继续把孵化办法再卖别人这一点,都没太当回事。 看来他们谁都明白,这样的事儿是必然会发生的。 大概也挺自负,自己的关系网不是宁卫民能轻易触碰得到的。 但八折的价钱却真让那俩小子动心了。 他们还是知道神仙鱼孵化办法的真正价值的,要不然也不会跟着古四儿来了。 就这样,经过了漫天要价,就地还钱。 那俩小子见好就收,最终和宁卫民以在心里互道一声傻波依的方式,达成了交易。 值得一提的,倒是宁卫民没想到,古四儿还真不是假局气。 他和另外俩小子不一样,做人还算讲究,该给多少钱给多少钱,照样掏了一百。 等拿到教材之后,甚至没搭理那俩鱼贩子就率先走了。 从这明明可以省钱,却偏偏不要,又有点像划清界限的负气之举上看。 宁卫民愿意相信,古四儿对这变故确实不知情,这人看来还是可以再打交道的。 就这样,又过了三四天。 当9月8日,宁卫民在最新的一本《现代青年》上,看到自己那则广告刊登出来时。 他其实已经把两期广告的本钱完全回收了。 剩下的就是等着看看,这试水之举能带回来多少效益了。 坦白说,尽管《现代青年》编辑部还挺不错的。 主动给他的广告增加了一个《大西洋底的人》男主角麦克哈里斯的遨游海底的线描配图。 和他那个“大西洋底的鱼”为噱头的广告标题,搭配起来相得益彰,看着效果十分夺人眼球。 可连着五六天,竟然都没等到一封信。 在这个过程里,宁卫民还真有点忐忑,心里没底了。 他心里情不自禁的开始琢磨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 什么杂志实际销量是不是太低了,是不是五元的价钱或许订高了,是不是自己把这年头的人想得太单纯了,是不是自己的地址不该留自己家啊,看着不像办公地…… 总之,越盼来信越没有,一切的疑点都成为他忧虑的来源。 关键的转折来自于第七天。 9月14日,院儿里来了件大喜事儿,这天是周末。 早上八点,当罗家的大儿子陪着自己媳妇,抱着新生儿,走进扇儿胡同2号院的时候,全院的人几乎都迎出来了。 结婚七年,七年才抱上孩子,不容易。 这说起来,和一场抗战的胜利也差不离儿了。 当了爷爷的罗师傅乐得屁颠屁颠的,比涨一级工资都兴奋。 他一边拦住大儿子和媳妇儿站在当院儿里看婴儿,一边向全院居民大声宣告。 “到家喽,到家喽,我们家的大孙子到家喽。” 升格儿为奶奶的罗大婶儿跟着就从大儿媳妇手里把孙子抢了过来。 她抱着孩子,也高兴得不知怎么显摆了。 掀开一道小缝儿边大妈看,看他们的大孙子小鼻梁多高。 跟着又给米婶儿看,看他们的大孙子小脸蛋多周正。 米晓卉这丫头嘴里是真没把门的,嘀咕了一句。 “眼小了点儿。” 刚说完,后脑勺就挨了她妈一巴掌。 罗大婶倒也不介意,笑呵呵的反倒解释上了。 “不小,月科的孩子,还没睁开哪,小猫儿小狗儿没离窝也不睁眼不是?” 跟着就彻底沉浸在孩子脸上,满有兴致地说,“瞧这小脖子,几道圈儿,小胳膊腿儿,那叫有劲儿,骨立着哪!我们孙子结实,大夫说了,还得科学喂养哪,各种营养都得跟上……” 宁卫民也会凑趣儿,净捡好听的说,反正不要钱不是。 “长相这么端正,绝对是福相。您得起个好名字,好好培养吧,这可是咱们未来的国家栋梁哪,真要成了名留青史的人才,咱们整个院儿都跟着面上有光呢。” 这话说的全院儿都乐了,在罗大婶儿连声称是中,罗家一家子都笑成了向阳花儿。 结果就是这么巧,这时候,邮差也来了。 这位见院儿门口这么多人,也不进去,直接叫一嗓子。 “2号院,有信啊。宁卫民,宁卫民……” “哎哎,人在,人在哪!” 正文 第五百三十六章 下一次 江浩、吴深还有李仲,三人一脸的希冀和热切,几乎在同一时间像遭遇了冰封一样僵住。 他显然没有想到宁卫民竟然会如此坚决的拒绝他们。 在他们看来,自己一方为了个合资资质,肯做出诸多的保证,让出将近三成的利益来笼络宁卫民,已经是给了宁卫民天大面子。 完全没有想到,宁卫民对于这样近乎于举手之劳就能大把赚钱的好事,居然能够毫不动心的拒绝掉。 偏偏这盘生意要没有宁卫民参与进来,完全就没法开始。 由此可知,他们已经志在必得心气儿遭遇这样毁灭性的打击,会有多么的郁闷。 一时间,谁都不说话了,屋里的气氛十分凝重。 然而很快,李仲就忍不住率先出言表达不满。 “宁经理,我们可是一直把你当成朋友,可你太不够意思了。你这么左推右推的到底什么意思?不是诚心耍我们吧?明知道手拿把攥的钱,也不愿意伸手去接一把” 怎么就这么巧啊! 从小厨房钻出来,居然正撞见了提前退席的罗大婶儿和玉娟嫂子。 点令宁卫民和米晓冉都始料不及。 我们的社会,对于男女交往可是一向比较敏感的。 虽说眼下有些风气松动了,但还是没改变众口铄金,舌头根子底下埋死人的本质。 所以后果也是他们难以承受的。 米晓冉几乎是现场被臊走了,宁卫民也有跳进黄河洗不清之感。 俩人无不为此尴尬至极,懊恼不已。 关键是冤啊! 因为他们真是清白的,连半点儿女私情没有。 之所以会在罗家的小厨房里进行密会,可不是谈情说爱。 那主要是因为宁卫民成功打发走了那位“实地考察”的,把五块钱拿到手之后。 看到米晓冉惊奇无比的神色,又灵机一动,想要拉米晓冉入伙儿。 他觉得既然这姑娘知道了,那为了保密,为了方便,倒不如干脆就把收信地址改到重文门旅馆去的好。 如果让米晓冉来代收信件,实际上比求康术德帮忙还方便呢。 别忘了,老爷子也是白班、夜班轮着上。 信件隔半个月就会有落在别人手里的时候,这哪儿行啊? 而且老爷子可是临时工,说不准哪天就让玉雕厂给辞了。 那连个“不”字儿都说不出来,就得卷铺盖走人。 反过来,米晓冉就不一样了,她不但是重文门旅馆正式职工,每天还都是长期固定的早班。 邮差基本是上午九点和下午三点来旅馆,这两趟她都够得上。 兹要她愿意,是不会有人跟她抢跑腿儿的活的。 她来办这事儿,几乎算得上万无一失啊。 但让宁卫民完全没想到的是,这年头的人,可是忒有点死心眼了。 普遍都讲究帮忙就是帮忙,耻于言利。 米晓冉尽管答应了他的要求,却坚决不肯收半点报酬,非要纯奉献不可。 这让宁卫民又如何过意的去呢? 自然就要反复做思想工作。 开始他还误会米晓冉嫌少,后来就把每封信的提成从五毛增加到一块钱。 没想到把米晓冉给惹恼了,人家也不想再说什么了,直接推门一溜烟跑掉。 哪成想啊,这出去的也忒不是时候了…… 瞧这事儿闹得吧! 这就好比请人吃饭,碰上个黑心的脏馆子,给人吃进医院去了。 好比送人条裤子,骗遇着假冒伪劣,人家刚穿着出门就开裆了。 好比送人一只宠物狗,突然发作狂犬病,反而把人家给咬了。 马屁拍在马腿上的结果,实在再悲催不过了。 本来是你好我也好的事儿,弄不好就能反目成仇。 唉!倒霉嘛!真是要亲命了! 宁卫民现在别的不怕啊,就怕米晓冉脸皮儿薄,因为这事彻底记恨上了他。 要是小姑奶奶一使性子,把已经说好的事儿再变了,那才叫真正的坏菜了呢。 总之,为了防止事情往最坏处去,宁卫民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也只好以满腔热情和诚意,来试图道歉挽救了。 只是可惜啊,就像要划清界限似的,米晓冉开始拼命的躲着他走了。 国庆节之后两天,无论院里院外,单位家里,宁卫民在上赶着说话。 这姑娘都是不言声,低着头逃似的避让。 宁卫民还想过借“贿赂”米晓卉来传话,可一样是没成功,甚至就连这小丫头也给得罪了。 米晓卉很不高兴的回复,说自己挨了姐姐一通呲儿,以后再不敢吃宁卫民的雪糕了。 合着压根就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啊。 谁说抬手不打笑脸人啊? 宁卫民那颗滚烫滚烫的心,就被米晓冉的冷淡给撅得“咔吧咔吧”的。 不用说,屡屡碰壁,让他是真发愁了。 照这样下去,他想挪地址的事儿恐怕还真有要黄的苗头。 更关键是他没时间等,他也明白这种事儿需要时间,最好等米晓冉心情平复再说。 可问题是杂志最多再有两天要去印刷了,他要不跟米晓冉真正说死喽,工作也没法展开啊,这期可又错过去了。 还好,他最后又想出了一个辙来——打电话。 这年头人们是没有手机,可有座机啊。 虽说整个京城的电话普及率并不高,只有百分之四而已。 可几乎每两三条胡同,就有一台公用电话。 只要把电话打过来,人家管叫。 不得不说,宁卫民这个“决定”实在是太正确了 因为电话往往意味着公事、要事和大事儿,米晓冉不可能不上钩。 而且这种方式也很隐秘。 除了接电话的米晓冉,没人知道是他打的,那不好意思和让人误会的顾虑,也就不存在了。 更何况米晓冉即使不愿意给他面子,总得给七分钱电话费面子啊。 这时候的电话还是双向收费的,跑次腿儿,还得额外收费三分钱呢。 既然人都来了,钱就得交。 不说两句就挂,这不是胡同里长大,勤俭持家的米晓冉干得出来的事儿。 果不其然,宁卫民终于成功和米晓冉通上了话。 “喂,您……是哪里……” 电话中,米晓冉的声音很紧张,充满了游疑不定。 可见这通电话是有威慑力的。 “是我呀,宁卫民……” “啊?怎么是你?” 米晓冉一下叫了起来,被愚弄的感受让她十分火大。 “好啊,你……你搞什么鬼呢?在耍什么阴谋诡计?你怎么就跟个特务似的……” “别别,你别这么说我啊,我是人民,可不是敌人。” “哼,你是不是敌人,我说了算。干嘛戏弄我?你这个大坏蛋!” 米晓冉会生气,这原属于意料中的事情,宁卫民也没指望人家能好声好气。 不过他自认为自己的口才也算出众,只要米晓冉肯听他说,事情也就有了转机。 “哎呦,小姑奶奶,千万别误会。我不是戏弄你,是想跟你道歉,我可什么方式都试过了,这也是最后一招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嘛。你应该不是那么小气,连个道歉的机会都不给我吧?” 正文 第五百三十七章 自尊心 谁都有自尊心。 像吴深这种从小到大仗着自己的老子,天不怕地不怕,蛮横惯了的主儿。 就好比是红楼梦里的薛蟠,在这个时候做如此反应并不奇怪。 不外乎是他认为宁卫民今天连连拒绝,忒不给自己一伙儿人面子,才会恼羞成怒耍横发泄。 然而宁卫民却是个无依无靠,白手起家,心理年龄已过不惑之年的人。 他的顾虑远比在场任何一个人都要多。 既想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也碍于“坛宫”经营者的身份,不愿意给自己的饭庄造成什么负面影响。 所以尽管被骂得狗血淋头,他也仍然强自克制,并不想跟吴深这样一个“呆霸王”去较劲。 而是尽量以平淡的神色看向江浩,希望他能从中做一些缓和场面,息事宁人的事儿。 江浩和宁卫民对视了一下,脸色微僵。 劝倒是真的劝了。 “老吴,不要动怒嘛,有话好好说。何必搞得场面这么难看呢!人家宁经理是很不容易才走到这个位置上的,靠得就是小心谨慎嘛。你就是再有能耐,也得体谅一下别人啊。信任是一步步建立起来。你急什么啊?” 大概因为利益所在,李仲也不想让宁卫民太难看,同样帮着说合。 还没等宁卫民琢磨好,到底该不该把广告上的地址换地方,如果换又该换到哪儿去。 时间就到了边家大喜的日子。 这个年头,由于生活条件所限,还有旧日风俗使然。 京城百姓的红事儿、白事儿很少在外面的饭馆儿举办。 流水席还是最主要的形式,于是大杂院便经常成为举行婚礼和设宴的场所。 还别看大杂院住户多,小房林立,院内非常拥挤,似乎办喜事相当不便。 可实际上却不是这样。 因为真到了有某户人家办喜事儿的时候,一个院儿里的邻居们,无不会为这户人家着想,也都一起跟着紧着忙和。 没有人会安心待在一边看热闹的,其尽心尽力的程度,丝毫不亚于为自己家里办事。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年头没人三天两头的老搬家。 每天进出院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们,心里打着的谱儿,都是彼此要互相守望一辈子的。 今日帮人就是明天帮己啊,那还能不实心实意的帮忙吗? 甚至平时哪怕积攒下什么龃龉、矛盾,往往都会借助这样的日子付之一笑,无形化解。 这就是当年解决邻里隔阂的最佳契机。 像1980年10月1日,扇儿胡同的2号院,边家办的这场婚礼就是如此。 作为邻居,罗家、米家和康术德、宁卫民不但都送了礼。 而且是打从国庆节前头几天,便帮着边家张罗忙乎起来了。 大家是各展其能啊。 比如说罗家,刚得的大孙子可还没出月科呢。 这年头产假又少,按规定最多才给产妇十五天。 本身这一家子为了这大孙子和大儿媳妇的身子骨儿忙得不亦乐乎。 可考虑到边家亲戚少,边大妈的为难处。 罗家大儿媳妇还是痛快应承下来,替边家当这个“娶亲太太”。 区里糕点厂上班的罗师傅更是带着大儿子一起动手,借用厂里的烘炉,烤制出了五十斤“龙凤喜饼”。 作为贺礼送给边家。 这可给边家全家喜坏了,因为既添了喜兴,也实用啊。 作为回礼馈赠亲友再合适不过了。 边大爷受了礼物直说,“哎哟,真是辛苦您喽。这可是市面上已经找不着的东西了,没想到孩子能有这个福气。有您这‘正明斋’的手艺给戳着,那不但体面、提气、喜兴,也是京城独一份啊。承您的盛情,我替俩孩子多谢您了。” 罗师傅则哈哈一笑,“您别跟我客气啊。不说咱们这么多年了,应当应份。就按老话说,货卖识家。这年头,也就您还看得上我点手艺啦。您兹要满意,我做着着就高兴。说实话,老不做这东西了,也是难得过回瘾哪。” 米家也一样,米婶儿不但帮着边大妈给边建军两口子缝了四铺四盖。 还利用副食店上班的优势,帮着边家用最实惠的价钱张罗了一系列的鸡鸭鱼肉米面糖油。 光猪肉就给弄了半扇子来,暂时这些东西还都能存在副食店的冰库里,那才真是省了大事儿呢。 而宁卫民也做了一个小小的牺牲,把自家的小厨房腾了出来。 他和康术德这两天就不动火了,这房就专门给边家专门存放瓜果蔬菜各类杂物了。 开席那天,这小房也可当做专门沏茶倒水的茶房摊儿来用。 至于至关重要的厨师,则是康术德出面请的老朋友,在门框胡同的“瑞宾楼”干了多半辈子的刘师傅。 这位刘师傅今年已经六十五岁了,不但已经退休,而且派头可真不小。 结婚前一天,刘师傅带着俩徒弟来做准备工作,老京城人管这叫“落定”。 他那俩徒弟都是三四十岁的人了,一个挑着两个木箱子,另一个背着个大包袱。 老头儿前面大摇大摆走了,俩徒弟老实头一样,亦步亦趋后头跟着。 到了这儿,打开这些东西再一看。 箱子里面不但装着做饭用的锅,还有碗、盘、勺等餐具,全都是一整套一整套的家伙。 包袱里则是刀具,就更讲究了。 一把切菜刀,一把羊脸子刀,一把小刀。 羊脸子是斜的,剔肉使的。 小刀就是切菜什么,切佐料使的。 此外还有一个铁勺子,一个笊篱,把儿都长,还都是枣木把儿的。 枣木把儿硬啊,经烧,扛火,而且因为岁月的浸染,已经油亮油亮的,红的就像烧着的火。 就这些家什,一看就透着专业。 随后,就由这两个徒弟开始在院里砌炉灶、备菜等。 一位年轻的师傅砌灶非常麻利,不一会便在院中砌成两座炉灶。 备菜的师傅也非常利索,开始了准备工作,切肉,剁馅儿。 然后俩人一个收拾鱼和鸡鸭,另一个就起架油锅,炸丸子。 什么样的丸子过油到七成,什么样的丸子过油到五成,到六成,有的三成熟就得起灶,过油的成熟都不一样。 偏偏整个过程里,这位刘师傅任何活儿他都不沾手,只是和康术德一起坐在边家喝茶抽烟。 然后跟主家儿一起看看厨房里的东西,合计做什么样的席面儿。 连看都没去看院儿里忙得一脑门子汗的俩徒弟。 等走的时候,边家老两口还是恭恭敬敬给刘师傅送了出来。 跟着转身又一个劲儿的跟康术德作揖道谢。 就这景儿,看得院里这些年轻人一个个直犯谜症。 谁都不知道这老头子有多大的能耐,值得边家老两口这么点头哈腰的。 就连宁卫民和边建功,他们俩凑一起时,也都小声议论呢。 “至于的嘛,瑞宾楼的厨师?再牛,他也不就一做褡裢火烧的嘛,怎么看着都赶上皇上的厨子了?” “是啊,这位这到底是有多大本事,才能有这个做派啊?我就不信,他能把肘子做出龙肉味儿来?那俩徒弟还真这么伺候他。这都什么年代了?封建意识怎么还这么强啊……” 冷不防罗师傅听见了,一人儿赏了一个脑瓢儿,跟着就挤兑他们俩。 “你们俩懂个屁,也忒不知道好歹了。甭说其他,先瞅瞅外头的行市,现在回来的知青们可都扎堆儿结婚呢,本来厨师就不好请啦。像这么再行的好厨师就更能难找。人家刘师傅可都退休啦,要不是看你们康大爷面上,人家才不出山呢。” “再者说了,这褡裢火烧怎么了?别瞧不起,那是一般的吃食吗?那是口子厨独有的吃食。满京城你找去,只有瑞宾楼一家会这手,为什么?就因为这瑞宾楼是打破了千百年口子厨不开菜馆的规矩,开饭馆子的独一家。” “什么是口子厨?又不知道了吧?告诉你们俩,那是咱京城只跑大棚做宴席,专门忙和红白喜事的厨师。自打解放以后,城里讲究移风易俗,红白事简办,就没有口子厨的容身之处了。所以如今也就这瑞宾楼一脉,才挑得起这红白喜事的真正大梁来。也就是这刘师傅,才知道席面怎么编排。” 边建功还有点不服气。 “罗师傅您这话我就不明白啦。啊,合着其他饭馆儿的厨师不是厨师。还非得这一脉才行。那他们怎么不干脆去人民大会堂做国宴啊?我就不信,他们真觉悟那么高,不上朝堂,非心甘情愿为人民服务?” “嘿,你小子,诚心抬杠啊?” 罗师傅一龇牙,开始教训。 “你还甭说,其他饭馆里的厨子或许是有做菜水平比这位刘师傅高的,这我承认。可办民间宴席可和国宴不一样啊。办得了国宴的真办不了这婚宴。为什么啊?差钱上了。” “国家宴席水平高啊,物资都是专供的,什么时候听说过缺材料的。但刘师傅的本事就在这儿了。我过去就领教过一次口子厨的本事,十二道菜,这十二道菜什么都没有,除了猪肉就是白菜,一道菜是一个味儿。这国宴的厨子行吗?” “最关键的,也是口子厨最得人心的地方。那就是重信义,能替主顾着想、周全,从不亏人。不但他们做出的菜善用材料,总比原定丰盛实惠,绝不会偷工减料。对于经济不宽裕的人家,还能按事先讲好的价钱酌情而定,想办法周全主顾脸面,完成看似不可能的任务。” “像口子厨接活儿在商谈的时候,必须当面讲妥席面样式,到底有鱼虾海参一档,还是鸡鸭鱼一档,又或是米粉肉、狮子头、红焖肘子之类。尤其必须说明是为得吃、好看,还是省钱,以决定具体做法。” “常见的席面有“八大碗一海”、“八大碗两海”、“八大海一锅子”、“花九件”、“四到底”之类。但再俭也就是以肉炒菜为主了,总得有道肉丸子吧。” “可要碰上连这个钱也出不起的人又该怎么办呢?打个比方来说,一桌十人,每个人只有馆子里吃盘炒饼的或是碗牛肉面的钱。还能办包席吗?这种情况下往往主家自己都脸红,不好意思出口。 “我还告诉你们,只要人头够多,你说出个具体钱数来。口子厨就应,而且还能把这样的席面办得漂漂亮亮。要么是四大盘肉炒菜、两碗烩菜,一大盆汤、米饭、馒头和花卷。要么就是四大盘肉炒菜,一碗肉丁炸酱、一碗肉片鸡蛋打卤,过水儿面条管够。” “说白了,人家口子厨挣得钱,全凭手艺,从不浪费原材料上省。办事原则永远都是‘谁也甭亏了谁,您好我好大家好’,好借此拉住回头客。就为此,京城普通人家办红白事儿绝不找馆子,而专找口子。换成饭馆的厨子,你们说行啊……” 就这一席话,把宁卫民和边建功全说没声了。 尤其是边建功,一琢磨,刚才自己的话,还真是有点得便宜卖乖啊。 正文 第五百三十八章 拉清单 走出包间的宁卫民,心里对江浩一伙儿再无半分的好感。 他所安插到“三音石”包间服务的四个人。 实际上都是谨遵他的吩咐,帮他刨坑儿埋人的内应。 同时由于江浩、吴深、李仲,一直过得太顺,目中无人惯了,是真没把胡同出身的宁卫民当回事。 偏偏这个年代,大家对于下馆子的认知和习惯又都是先付钱后吃饭。 唯独“坛宫”是国内首开先河,除了合资酒店以外,唯一能够先吃饭后付账的餐饮企业。 所以他们几个也就不可避免的犯了经验主义错误。 完全跟大傻子一样,从头到尾被蒙在了鼓里。 他们把四个服务员对他们奉为上宾,予求予取,殷勤备至的伺候,当成了宁卫民的刻意讨好。 还天真的以为宁卫民对刚才的强硬后悔了,想要妄图弥补彼此的裂痕呢。 这样一来,无论饕鬄的食欲和糟践东西的兴致都是难以抑制的。 正因为理屈词穷,宋主任一下变成了康术德恰才的模样。 他沉着脸,皱着眉,闭着嘴,只言片语都说不来了。 连那老师傅也是目瞪口呆,有点不知如何是好。 最惨的是,他们就连拖延片刻,仔细思量一下也做不到。 因为康术德根本就不给他们留细琢磨的工夫。 这老爷子,尽管嘴上充着大度,替对方开脱。 可实质却是在挤兑人,步步紧逼。 “哎,算啦。咱们其实犯不上为这点事儿较劲儿,越较劲越丢人不是?” “我知道,或许是送咱们店里好东西是太多了。您眼高,不大稀罕我这两件,能理解。” “您真不想要了,现在直接言语一句,没关系。您要是觉着开不了口,摇摇头就好,我也断不会难为您。” “顶多了,今儿东西我拿回去,继续跟家扔着去。既然都扔这么些年了,再扔些日子怕也没什么……” 宁卫民在边儿上看着这个乐呵啊。 心说了,老爷子,您这真是以几之长攻彼之短啊! 谁搡谁啊? 这倒打一耙,您玩儿的太溜儿了! 谁打小鼓啊? 这反咬一口,您都练得出神入化了! 您可真是“特没谱”的活祖宗啊! 嘴里说着别人,自己把坏招儿都使尽了,就没您这么欺负人的! 不过乐归乐,宁卫民也不是纯粹看笑话,反倒是个挺合格的“托儿”。 一见老爷子连欲擒故纵都用上了,又恰到好处来帮忙了。 “大爷,大爷。他们不要正好啊。您不是跟我说过嘛,卖主儿有卖主儿的行路,关键是看买主儿识不识货。他们既然没这福气,看来这东西还应该是咱们家的,这不算咱反悔。” “您还甭说,我忽然发现,这些玩意好像越搁越值钱,比银行利息高多了。得亏您当初没卖,要不咱就亏大发了。您说真要在家里再搁个十年,这两件书画是不是还得翻跟头呢?” “东西是得修,可您还别为钱不凑手发愁。我有了个主意,您听听行不行?不是修复这幅画最便宜吗?那咱就先修这一样儿。等修好了一样,把这画出手,再拿卖画的钱修这幅字。” “这样再怎么着,咱也能保住一样啊。修复这段时间,咱们还能想想办法凑钱,最好是一样也不卖……” 什么叫左右两难啊,什么叫进退失据啊。 宋主任现在有了至深的体会! 要继续报价吧,他觉得价格肯定就得超标了。 店里他经手收来的书画,还没开过这么高的价儿。 他会觉得很难跟店里交代。 可要到此为止收手,丢不丢脸面暂且不说。 两幅书画一旦错过也许就终身就再难相见了。 心里也确实有点不甘心和舍不得。 刚才宁卫民这主意,出得确实要人命啊。 真要是人家决定这么办,他今天就全是彻底白费,冤不冤啊 而且假如这两幅字画从此无声无息彻底消失也就罢了。 怕就怕十年八年后,落入什么知名的同行,或是业内大家的手里。 一但再传出容宝斋两度失之交臂的内情。 恐怕是会让他自己和容宝斋都落个小气或是不识货的名声,成为业内笑谈啊。 而就在宋主任脑子里乱纷纷转悠着,始终拿不定个主意的时候。 康术德又窥出了他的心思。 那是一声喟然长叹,又给了重重一击。 “宋主任,您别这副表情行吗?好像我们非要以次充好,尽着价儿的要,硬要占你们便宜一样。您信不信,我要真找个私人,肯定比给店里划算得多。” “其实之所以我不愿意给私人,愿意给你们。就是因为你们是行家,懂字画,也爱字画。我是觉得你们既然开口相求,把东西交给你们放心。” “哎,可惜好些事儿是强求不得。再怎么样,我也不能随随便便就把几千块丢了。所以买卖不成无所谓,东西我也不勉强您要。可这事儿,咱们最后一定得说清楚了。” “您能不能给我句公道话?凭我这东西,即便要个万八千的,不为过吧?哪怕这个价钱,你们店里收了,咱也不能说是买卖,咱得说是匀。是不是这个理儿?” 此言一出,宋主任再承受不住了。 康术德这话,那着实厉害啊。 首先,私人的价钱肯定不止店里能给的数字,这是事实。 真要出给私人,两万三万都正常。 碰巧了,四万八万的也不能说多。 只是但是这种人现在很难找,有点不合法罢了。 但最关键的,还是这个“匀”字,老爷子用得戳心啊。 凡是行里人可都懂得这个字儿的份量。 “匀”能当“买”或“卖”讲,却又不是单纯的买卖。 这个字里的内容更加丰富,那是带着情理和人情味的一个词儿。 指的是犹言分让,代表了一方求另一方割爱。 既包含着求购者的尊敬和感谢,也有求购者对自己冒失要求的羞愧。 倘若对方不同意割爱,可谓早在意料之中,求购者不能说对方的不是。 如蒙相让,那求购者就得千恩万谢,必要从丰回报啊。 所以既然是宋主任恳求康术德出让在先。 而且他还是一个劲的劝说,恰才很有点死乞白赖的意思。 那么在这个前提下,也就定了这件事的是非与对错。 康术德是完全占据道德和情理的高点。 宋主任却是怎么说,怎么都没理啦。 他的感受,真是稀里糊涂就作茧自缚了,羞愧的还不如索性挨上两耳光呢。 “老先生,老爷子,您别这么说啊,我这还没说不要呢?” “要不,您等等,您再坐一会儿。容我去打个电话去?” “您别急,我也不划价了,等我回来,我一定给您一个确切的最终价格好不好?” 见宋主任脸色煞白,如此作态,康术德和宁卫民是彻底吃了定心丸了。 俩人都看出来了,宋主任恐怕要去请示领导。 那等再回来,价儿必定会奔上走走啊。 这还有什么不乐意的?踏实等着呗。 说实话,就他们寻过的价儿,到头的也就五千八。 其实刚才的六千五就已经超了。 再多要出来的,全是靠演技赚的。 于是老爷子坦坦然,一挥手。 “您请便,我等您。” “好好,快,给老先生沏杯茶……” 宋主任安排了一句,转身匆匆离去。 而这句,基本上已经算是定锤之音了。 因为到时候,康术德绝不会再矫情了,那肯定一口答应。 正文 第五百三十九章 店大欺客 不过吴深尽管没能反应过来,李仲却动上了鬼脑筋。 大概是因为这小子跑过不少趟南方了,做的又是捞偏门儿的生意。 对于生意场上,见不得光的东西比较了解,肚子里蝇营狗苟的玩意不少。 所以这个时候,当他发现自己一方,应该是被宁卫民给“阴”了。 下意识的想法,就是该怎么一推六二五,好逃避责任。 结果眼珠子一转,他的主意就有了。 “你们说谁混吃混喝?谁给不起钱啊?问题是满京城也没你们这价格,你们是开黑店呀?什么跟什么呀?就一千八百四,榔头砸得真狠。你信不信我们去物价局告你们去?” 很显然,他这话的目的就是倒打一耙。 想通过网罗罪名,给自己一方找不付钱的理由,再顺带胁迫一把。 而吴深和江浩一听,也果然很受启发。 便也把都脸紧绷起来,同样做出一副义愤填膺的姿态。 吴深是又嚷嚷起来了。 说到重文门旅馆的部门设置、人员安排,那就更具有国营特色了。 也更能体现出当年体制内的优越性。 首先从大面儿上讲,单位里几乎就没有临时工。 也更能体现出当年体制内的优越性。 首先从大面儿上讲,单位里几乎就没有临时工。 哪怕是装卸工,哪怕是保洁,哪怕是刷碗的、扫地的、打扫厕所的,也一律是正式编制的职工。 而重点在于再苦、再累的岗位,也能变得不苦不累。 没别的,秘诀唯有人多而已。 明明一个人就能干的活儿,用三个人来分担,谁还能叫苦叫累? 其次在职务上的叫法,我们国营旅馆和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饭店也有区别。 虽然一样划分了前厅部、客房部、餐饮部、工程部、财务部、行政部这些部门。 每个部门也都有经理。 但再往下细分就不一样了。 国营旅馆可没有什么主管、领班的。 与主管、领班能够进行对标的基层干部就是组长和副组长。 像宁卫民办入职手续找过的政工组、后勤组,就统统隶属行政部。 前厅部也一样,往下分为接待组和经营组,也可以简称为一组、二组。 接待组的职能主要负责领导会议室日常布置,以及配合主管部门视察工作,和记录留言、信件、报纸传递。 经营组的职能是办理旅客的入住和离店手续,电话预约业务和火车票代购业务。 如果不算当头儿的和财务部派驻过来的收银员。 所有基层职工全都加在一起的话,足有十七个人。 再加上这两个组编组也没那么死板,除了组长、副组长不变,基层职工是可以互相替换的。 那可想而知,人员如此富余的情况下,这班儿上的会有多么轻松。 事实上,除了夜班是安排两个人值班之外。 无论早班儿还是中班儿,前厅部每个班儿都能至少排五个人。 那一天最忙的时候,差不多就是十二个人一起分担工作,工作量简直微乎其微。 所以对于前厅部的人来说,大部分的时间都无事可做。 无论聊天、看报纸、看杂志还是吃零食、甚至是串岗,跑到别的部门去游荡。 只要别太过分,都任凭尊便。 只是连宁卫民算在内,整个前厅部也只有三个男的,那两位还几乎长期“焊”在了夜班的岗位上。 于是自然不须说,每天早上打开水的活儿,肯定就非宁卫民莫属了。 此外,他作为新人,还得接手一些别人嫌琐碎的杂事儿。 比如说去库房领点办公用品和票据单。 或是跟邮局的人打交道,每天给领导办公室送送报纸和给各部门分发信件什么。 很有点像收发室老大爷干的跑腿儿的事儿。 但哪怕如此,也依旧拥有大把的空闲,宁卫民完全实现了来这儿的初衷——舒坦的混日子。 只是世事终究不会那么完美,现实和想象间多少存在些扭曲。 有些小烦恼也是宁卫民始料未及的,那就是性别差异啊。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啊。 他每天身边连轴上演四台大戏,凑齐了“十二金钗”,想想那得有多热闹吧。 就这些大姑娘小媳妇,谁都把他当成调侃的目标,时不时的还“开开车”。 是真把他当成什么都不懂的小弟弟了。 可问题他其实什么都懂,这又是什么滋味? 不理不睬不行,一开口把人家说得脸红不行,真逗出点非分之想更不行。 这待在美人窝里的福气,也不是那么好消受的。 好在在经历了长达多半拉月的工作洗礼后,由于一个上夜班儿女同事发烧打了点滴。 宁卫民提前被调到了夜班,开始和另一个男同事做搭档。 这一下他就解脱了,真是彻底清净了。 他还真没想到,当初自己最不乐意接的差事,如今竟然变成了救他于水火的契机。 而且说实在的,只有上了夜班才知道夜班的好处。 因为这年头可没有谁会大晚上的要求住店,京城火车站最晚的火车也就是十点钟。 所以哪怕对于早班儿和中班儿而言,前厅部夜班儿的工作量都少得可怜。 值夜班的人,连叫早服务都无须提供,不过是应对偶然突发事件而已。 比如说客人得了急病需要联系救护车。 比如说房间漏水、断电,得通知工程部,及时给客人调配房间。 又比如配合一下公安部门检查和抓捕工作。 再或者是有火情发生,配合政工组和消防员做疏散工作。 除此之外,顶多也就是接一接外线电话,记录一下给客人或者是单位领导的留言而已。 那大可以用看书、看报、聊天、甚至是和其他部门的职工一起打牌,或者是趴着桌子上、躺在椅子上睡觉的方式,打发掉漫长而又无聊的夜晚。 此外,单位还管夜宵和早饭,每天夜班补助五毛钱。 完全是吃饱喝足,睡着觉就能挣钱的美差啊。 恐怕整个京城,也没有什么工作,比干这个再省心的了。 熬夜伤身体,当然有点。 可年轻人,谁会怕爆肝到午夜啊? 何况趴桌子上睡也是睡,无非晚一点睡,睡得没那么舒服罢了。 与报酬相比,这点瑕疵真不算什么。 也就是大晚上上班,黑灯瞎火、交通不便,对女同志不太方便。 男同胞才能摊上这个福气。 宁卫民甚至觉得,假如和新搭档混熟了。 他偶尔脱岗溜出去趟鬼市,也不是什么问题。 唯独让他有点顾虑的,就是他把一位姑娘的岗位给顶了,很有可能让另一位男同事失望,继而对他产生怨愤。 不过他头一天上夜班,就连这点担心,也消散了。 因为当接待组组长,把他介绍给新的工作搭档后。 那个比他大不了几岁,名叫张士慧年轻小伙子,不但用友善的微笑表示了由衷的欢迎。 甚至在组长离开后,热情洋溢,把他当成了救星一样表示感谢。 “哥们儿,真得谢谢你啊。你来了,算把我给彻底拯救了。” “哎呦,你千万别这么客气。要把我吓跑了,你就得一个人盯夜班了。” “哈哈,没开玩笑,我一说你就明白了。你顶的岗啊,原先是我对象。我们俩就是上夜班谈上的。可坏就坏在,从此之后,她就对我跟别人上夜班不放心了,非要陪着我。这不,就把自己陪进医院去了。你这一来呢,咱俩搭档,我对象也就能放心了。而且还能轮换了,我也有重见天日的一天了,难道我还不该谢你吗?” 宁卫民算听明白了,合着这事儿背后还藏着一段夜班浪漫史,和常年当夜游神的心酸。 “应该应该,敢情我积了这么大功德。那你光拿嘴谢可不行,怎么也得送我一写着‘助人为乐’的锦旗啊。” 这话一说,对话的两人都被对方逗乐了。 张士慧主动递过来一根烟,嘴里还贫呢。 “嘿,哥们儿,锦旗就锦旗,不过你得容我慢慢绣着。至于现在,咱还是来点实惠的。来,冒一颗……” 宁卫民道着谢接过来,却不敢就这么点上。 “哥们儿,在这儿能抽吗?” 张士慧却不吝那个,直接划着火柴给宁卫民递火。 “没事儿,这又不是白班儿?只要小心点,别着了就行……” 喷云吐雾间,他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大咧咧招呼着。 “等着,我拿个烟灰缸去。对了,我这儿还有高碎呢。哪是你杯子?你先刷刷,一会儿咱俩都泡上一杯,再接着聊……” 正文 第五百四十章 自取其辱 晚上都快十点了,江浩、吴深和李仲才走出“坛宫”的大门。 没人送他们。 而且因为把身上的钱和吉普车钥匙全给抵押了。 这三个已经把兜儿掏得比脸都干净的主儿。 只能倍感羡慕的看着其他从“坛宫”走出来的客人,打着饱嗝坐上汽车。 他们自己却只能把手插进大衣袖子里,像几只溜边儿耗子一样,摸着黑,顶着风,一路步行离去。 对比他们今天来时的鲜衣怒马,踌躇满志。 这样灰溜溜的惨淡收场,可真是一种莫大的讽刺。 他们之中没有一个能想到,今天这顿乘兴而来的饭,最后会吃成败兴而归的惨剧。 不但能赚大钱的大生意告吹了,原本能带给他们不少好处的关系反目成仇。 而且还是吃自己,白白丢了人不说,甚至把仨人一年的工资都赔进去了。 这叫什么事儿? 可没辙啊,常言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谁让他们自己不知道给别人最起码的尊重,非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对宁卫民提出非分之想。 把人家给逼急了,得罪狠了呢? 这就叫做贪心不足蛇吞象,自取其辱的现世报啊。 他们又能怪谁啊? 好是真好啊! 可这丫头却全无半点心机,对人毫不设防,实在太好懵骗了。 宁卫民觉着自己要是她亲哥,保准儿能为这个妹子愁死,一辈子都得担心她遇人不淑的问题。 当然,宁卫民也不得不因此怀疑起蓝岚的家庭环境来。 因为普通老百姓家庭里,是不会长出这样不知世事艰难,花钱这么不在乎的姑娘来的。 果不其然,一问蓝岚就说了,她对此并无意隐瞒。 她告诉宁卫民,自己的父母其实都是高级知识分子。 父亲是搞古建营造学的教授,母亲在区里文保局工作。 因此她的父亲也兼任文保局的古建顾问,曾经负责过不少次天坛、前门等处的修复工程。 而且她居然还真有个哥哥,就在区服务局上班。 至于这丫头这样的家庭背景,为什么会在废品站上班,全是跟家里赌气所致。 蓝岚声称自己不是念书的料,可父母非逼着她考大学。 不许她看电视,不许她出去玩,天天放学就得回家念书,把她逼得简直要疯掉。 于是毕业时高考差三分落了榜,她就死活也不愿意再考了,非要去上班不可。 她要自由,要自己决定自己的人生。 自然无需多言,她的选择,把父母气了个半死。 她的固执也是九头牛也拉不回的。 爹妈说她没文化只能捡破烂,她说捡破烂就捡破烂。 就这样,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她。 父母一怒之下,还真就把她弄来废品站上班了。 可不幸的是,她自己现在也有点后悔了。 原本她觉着上班比上学有意思,就没人管了,就想干什么干什么了。 但很快就发现,其实这个班儿上着更没意思。 天天跟废铜烂铁,费旧报纸杂志打交道,脏乎乎的,能有什么意思啊? 说出去也不体面。 还多亏父母托了人照顾她,废品站的站长对她像自己闺女一样,从不让她干力气活。 否则,她在废品站连一礼拜都待不住。 而单位的同事们,除了一帮岁数挺大的人,就是返城回来的知青。 像她这样的应届高中生只有她一个。 生活年龄差距过大,生活经历也天差地别。 别人天天聊得是怎么居家过日子,研究的是柴米油盐酱醋茶。 讨论的是怎么省钱,怎么照顾家里老的小的,怎么打家具刷房子,怎么用劳保手套织线衣。 谁都把她当成孩子,她根本没有人可以当成朋友一样平等聊天的。 但让她更没想到的是,就连她原本生活里的人际圈子也脱轨了。 她同样成了游离于其他人之外的个体。 不为别的,就因为她是“育才”的学生,上的是区重点。 班里那些同学可没她这么悠闲,也没她这么潇洒和想得开。 除了考上大学的,其他人都在继续备考。 她找原先的好朋友去看电影,去公园,没一个人理会她,都是推脱。 那些同学的家长们也个个防贼似的防着她,生怕她影了自己孩子的学业…… 当时说到这儿的时候,蓝岚已经委屈得不行了。 不但嘴撅起来了,连说话声儿都哽咽了。 但宁卫民却不由自主哈哈大笑起来,一点同情的意思都没有。 “我听明白了,你这属于自讨苦吃啊。你不听老人言,现在觉得进退两难了,又不好意思承认自己的错误是不是?你要听我的劝,就好好跟你父母谈谈,还是早点改邪归正的好……” 这话立刻让蓝岚吃惊的睁大了眼睛,随后则流露出失望的神色。 “你……你也劝我听他们的?我还以为你会支持我呢。” “你看你,活得多么自由,多么快乐,多么自我……” “我真是不明白,难道我唯一的出路,就是去念书考大学吗?” “即使考上了,又有什么意思?今后像我爸我妈那样过日子,也活着太累了。太枯燥,太乏味了。” 没想到宁卫民却摇摇头,完全不认可她的痛苦。 “你这话我可不赞成。人这辈子活着,所有的事情几乎都是这样的,没有纯粹的好,也没有纯粹的不好。只能是衡量,去做个人所认为的最优选择。” “可做选择,其实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需要见识,需要眼界,才能做出正确的选择。甚至需要经济基础,家庭支持,才能真正去实施你的选择。” “就拿你来说吧,正因为对社会了解不够,才做了错误的选择。可即使这个选择,能够实施,也是靠你的家庭帮忙。你应该知道,现在多少人待业。别人求而不得的东西,你轻易就到手了。还这就是你的家庭给你的助力。” “说实话,你的人生起点够高的了。你犯错,还有你的家庭给你兜着,你生在这个家里,才会有机会重新做选择,这都是别人可望不可及的幸运。你应该珍惜才对。” “你千万别和我比,我是个没爹没妈的孩子,从来都不容易,从来也没有你这样多的选择余地。你不会知道我为了生存,干过多少违心的事儿,多么艰难的事儿。” “你只看见我笑了,却辨识不出我的笑或许是假的,笑里又隐藏着多少苦。你羡慕我自由、自我,我还羡慕你有爹妈管着,父母关心……” 宁卫民的话,瞬间就让蓝岚安静了,她自己也不能不承认。 “其实我知道,自己比起许多人已经够幸运的了。这么不知足,好像有点身在福中不知福,倍儿矫情……” 但孩子终究是孩子。很快,不服气和不甘心,便又浮现了出来。 “可追求幸福是人的本能啊,难道不是吗?难道我想要更好的生活有错吗?我也没那么不切实际啊。只不过希望我自己的生活能再多一点诗意浪漫和自己做主的权利……” 宁卫民对此仍旧置之一笑。 “这没问题。你这么想很正常。可你不能太心急了,人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儿,需要步步为营,不能拔苗助长。” “人生可是个大问题,世上无数的学者、智者、哲学家都搞不清楚这个问题。你凭什么认为你现在就能搞懂?甚至比你的父母还懂?” “你觉得你父母限制你是为什么?就单纯为了让你按他们的意愿活吗?那他们也太累了。难道他们愿意这样管你一辈子不成?” “其实在我看来,那不过是他们为了保护你的未来,采取的必要措施而已。因为你上了大学,就能看到更广阔的世界。才有可能知道自己真心想要什么。” “你的父母只是不想让你的梦想受到限制而已,他们希望你能拥有更多的选择权利和保证自己未来的能力。” 这些话可是彻底把蓝岚触动了,她完全就没有想过这些。 “可是……可是……” 宁卫民再次打断她,后面的话继续突破她的认知。 “没有什么可是。人活着总有一些责任是要付的。就像你的父母要为你前程负责,你也有义务让父母对你放心。” “我告诉你,自由确实是好东西,可这么好的家人更弥足珍贵。等你长大了,你就会发现只有血缘亲人,才是真正全心全意为你考虑的人。你别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不知多少人羡慕你的家庭,你的父母。” “小丫头,我知道,你明明已经后悔了,就是面子上下不来是吧?跟自己爹妈你还计较这些?我敢说只要你回头,你父母肯定不计前嫌,欣喜若狂。” “还有,我真得劝你一句,不要以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不要以为你会永远年轻,不要认为今后只有好运陪着你。不要以为你的父母亲人永远会永远替你操心,他们也会老的,他们也会有需要你照顾的一天。” “甚至更糟糕的厄运都有可能的。包括亲人去世、车祸残废、身患绝症、寄人篱下、漂泊异乡、遇人不淑……听起来很吓人是吗?但都是真的,这就是生活。” “我不否认,为了考大学念书是相当枯燥的。可和这些我说的情况比起来,是不是就不算什么了?” “听我的,再好好玩儿俩月,等到开学你就重新回去念书吧。到时候别忘了,用你的工资给父母买点东西。他们不但不会再生你的气,还会感到高兴的。” “相信我,你的人生里或许只有现在是最能安心的了。好好珍惜你现在的一切吧,别让自己的时间糊里糊涂的浪费掉,错失真正能把握自己命运的机会。” 蓝岚带着黯然的神色,半晌无语。 宁卫民的话她连消化都来不及,根本无法反驳。 最后,也只有为成人世界的沉重和无趣深深的叹气。 “我真不敢相信,这些话会是你说的。你……你跟我说的这些,简直……简直比我爸我妈还……” “比你爸妈还老气横秋,还更像你的长辈?” 宁卫民轻轻一笑,又恢复了大言不惭,吊儿郎当的德行。 “那你以后就叫我叔叔吧。怎么样?小侄女儿,叫一声,叔叔就给你买酸奶喝。” 毫无疑问,这般挑衅,结果自然是蓝岚不为利诱,当场以“呸”回应。 正文 第五百四十一章 黑科技 江浩、吴深和李仲,这三个倒霉蛋儿叫一个背啊! 这天晚上压根儿就没能回家。 他们先是被联防队员扭送到了派出所,接受了将近两个小时毫不客气的盘查询问。 当他们好不容易解释清楚始末究竟之后,江浩和李仲还得继续送吴深上医院看急诊去。 敢情这小子挨的那一手电棒儿着实不轻,膀子都被砸肿了。 到了医院又折腾了半宿,大夫最后给出的诊断是,锁骨骨裂。 就这样,他们哥儿仨几乎都一宿没睡,是赔钱、丢人又遭罪,憋屈极了。 至于下手过重的那位联防队员,却是无需为此担负任何责任的。 甚至连句对不起都不用说,由派出所出面给了一句“误会”,就足以把这件事盖棺定论了。 这不但是因为吴深出言不逊在先,也是因为年代的特殊属性决定的。 在当时,治安管理上最行之有效的工作方式就是这样的,这叫以毒攻毒。 更何况目前社会上还在如火如荼的严惩各路牛鬼蛇神。 这样的大势之下,谁还能去计较这点工作失误呢? 就连吴深的老子,对此也不能说出什么来。 只能反过来骂儿子冒傻气,居然昏了头,敢当面挑衅执法人员。 为此吴深甚至失去了自由,被他老子锁在家里不让出门了。 所以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哪怕以三十年后的眼光来看,这联防人员确有粗暴执法的嫌疑,吴深这罪遭得有点过了。 但要是细琢磨琢磨,换个角度来看看,这其实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因为其一,毕竟这样的执法风格能让衙内们有一怕。 吴深从中得了个教训,对他今后的言行多少有点约束作用。 否则这小子一旦横行霸道没人管。 真要是敢于当街对执法人员叫嚣,“我爸是吴XX”。 那“坑爹”这个词儿恐怕会提前三十年广为人知,这一家子也就彻底完了。 其二,江浩、李仲正因为沾了吴深受伤被抓的光。 一到了派出所,也就彻底结束了在夜里挨冻步行的磨难了。 派出所不是有电话可以打嘛。 毕竟这几位毕竟都是家里有点背景的,而且江浩在单位还算个年轻有为,前途无量的干部。 他借用一下派出所的电话找个司机开车来接他们,不算什么难事。 这也今儿晚上被吴深得罪人连累后,江浩和李仲还能从他身上拿回的一点回报。 其三,同样因为这个意外,吴深对于宁卫民的报复心也淡了。 毕竟这砸在膀子上的一手电棒儿让这小子吃得亏更大。 比起纯粹的肉体痛苦,那点挨挤兑的精神痛苦已经不算什么了。 而且他还被关起来了。 需要吊着膀子,老老实实在家,忍过伤筋动骨一百天呢。 既然连动手伤了他的人,他都无能为力,只能放过。 便也看开了,彻底收了惹是生非的心,安心养伤了。 不过或许出于某种反抗心理,和渴望强大的动力。 这小子完全不顾自己的大头和胖身材合适与否,也像目前社会上的许多年轻人那样,开始把头发留长。 打算也去效仿《霍元甲》里的黄元申和梁小龙,剪的那种前面有刘海,后面长及脖子的发型。 所以在这12月1日过后,还真是风平浪静,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没再闹出额外的幺蛾子来。 李仲是完全是按照江浩的嘱咐,忍痛自掏腰包承担了这顿饭的亏空 既没去胡搅蛮缠,也没旁生枝节,更没耍无赖不认账。 而且痛快交了钱,就赎回了他们吉普车。 甚至就连更霍欣他们也没去挑拨离间,是真心不想增加彼此的敌意了。 也幸好如此啊,否则他们要真是实施报复,干出点不该干的事儿来。 一定会发现,他们自己又撞上了大铁板,磕出一脑袋大包的。 因为首先,宁卫民如狐狸般的狡诈是远超江浩等人想象的。 还别看江浩最后没写欠条,似乎是擦干净了屁股,没有把柄留下。 但其实并非如此,宁卫民玩儿了一把如同间谍的“黑科技”。 敢情安排刘建兴在“三音石”包间伺候他们吃饭的同时。 宁卫民还交给了刘建兴一个索尼小录音机和两盘TDK的磁带呢。 无论江浩等人点菜的经过,以及随后结账时的窘迫,实际上全都被刘建兴用这玩意,偷摸给录了下来。 这就叫有备无患,引而不发。 而且宁卫民听了这两盘磁带,可是背地里乐了好久呢。 因为江浩他们前面的肆意妄为和最后的困境,成了对比最强烈的笑料。 另外,宁卫民虽然是借助了皮尔·卡顿公司的资源和招牌,才实现了个人事业和自身层级的飞跃。 他目前的权势和人脉,的确存有很多虚荣浮夸的成分。 对于真正的大人物,他充其量只是个提供服务的小角色而已。 可这就够了。 只要他能接触到这些大人物,哪怕是伺候这些大人物的。 也照样会有人围着他团团转,买他的账,对他有求必应。 这一样是属于他的优势。 而且更重要的是,宁卫民本身就善于借势,一直都非常恪守一个原则。 永远推崇伙伴的力量,或者推崇联盟的力量。 因此,他大部分时间放在了维护伙伴关系上,永远像一个与人为善的老好人,又是一个和气生财的经营高手。 大概在外人看来,他似乎永远没有敌人,只有伙伴和朋友,他的世界似乎永远充满和平。 但是,很少有人有人会反过来想想,这世上真的有人会没有敌人、没有对头吗? 显然不是! 那么宁卫民又是怎样做到这一点的? 实际上,这小子他永远不会和一个对手死掐,活生生的把矛盾与争端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他最擅长的就是设法通过联盟的力量一举消灭对手,让对抗和打击在悄无声息的展开。 换句话说,他就是一条吃人不吐骨头的怪鱼,浑身都带着能麻醉人的毒刺呢。 而且也要知道,他的伙伴们都是有主观意识的人,自动就会维护自身利益。 于是许多时候,都没轮得着宁卫民出手,没轮得到他发现,潜藏中隐患就提前消失了。 就像“坛宫”的贷款,根本没让宁卫民操一点的心。 每天各种食品材料的汽车运输,都是绝对准时毫无延误的。 还有坛宫的装饰装修,远比任何一个高档饭店都更精致、更精巧。 甚至就连喜欢拖欠账期的单位,来“坛宫”举行宴请,都是老老实实的及时付清。 消防、卫生、公安、税务、工商,个个衙门口全有交情,没人难为。 这得益于什么啊? 除了一个金字招牌,不全都是朋友帮衬照应着嘛。 说白了,只要宁卫民的人品不崩盘,只要他还是“坛宫”能做主的人。 这京城里真能让他难受的人,还真找不出来几个。 瞧瞧吧,这是不是有点孙大圣在花果山插棍儿立旗的意思?颇具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洒脱? 最后,还得额外提一句的是,人和人的交往,还真就得一起处事。 譬如这回跟江浩他们闹到了翻脸,本不是一件好事。 可宁卫民最后不但成功捍卫了自己的尊严,而且还意外发现了一个值得培养的人才。 这就是意外的收获了。 刘建兴这小子的机灵劲,嘴头子都很出类拔萃,能把事办得这么漂亮,滴水不漏。 宁卫民是很惊喜的,所以他很快就把这小子调到“皇穹宇”去了。 那是仅次于“祈谷坛”、“祈年殿”之外的第三包间,专门接待贵客用的。 他的意思很明显,只要历练一段时间,刘建兴能适应更重要的工作。 那么往上调一级,就是自然而然的事儿啦。 正文 第五百四十三章 动手术 本着先公后私的原则。 宁卫民第二件放手去做的事儿,就是借着饭庄生意冷淡的时机,培训员工,整顿内部。 这绝不是他看不得人闲着,老想着瞎折腾。 因为预计到了明年开春的时候,“北神厨”就该进入内装修阶段了,然后就是开业。 到时候自然需要去面对“更大的硬仗”,甚至肯定会招聘不少的新职工。 那么无论是把现有职工的素质的提高,还是内部的运转方式优化,对不久的将来而言,都至关重要。 这原本就是一环扣一环的事儿,无疑是很有必要的举措。 而宁卫民最为重视的,也最想做好的,就是解决饭庄一直存在的,极其严重的浪费问题。 世人皆知一句俗语,厨子不偷,五谷不收。 还有人常说,饿着谁也饿不到大师傅。 更有人说,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这都说明白了厨师工作的特殊性,反映出对厨子的买菜做饭行为难以监督。 甚至就连许多厨师自己,都把得吃得喝,当成了一种理所当然的职业福利。 对偷拿偷吃的行为,许多人丝毫不感到惭愧。 但说实话,从任何餐饮业的管理者角度来看,这种事儿都无疑是一种必须严惩的问题。 如果放任不管,那肯定会给餐饮企业的经营,带来极其负面的作用。 甚至对于餐饮企业的生存,都会造成严重的威胁。 这话并非危言耸听。 事实上,有许多的生意红火的餐厅,天天瞅着顾客盈门,眼睁睁看着一把把钞票如一群群鸟飞进来。 按理说,本应该赚的盆满钵满才对。 应该说,这一期广告就相当于宁卫民俩月的工资啊。 在一般人眼里,这绝对是个相当吓人的数字了。 真要是广告投放效果不如所想象的那么好。 宁卫民就得陪进去一辆全新自行车和一块手表。 不过这笔钱其实是比较符合宁卫民心理预期的。 毕竟还属于小生意,投入也没超过三百,他通过古四儿应该很容易就能把这笔钱收回来。 重要的是,这次广告业务试水,是一次以小见大、尤为有益的尝试。 这对日后他开展其他的商业活动,肯定是很有帮助的一次经验。 他通过这件事,可以亲身体验一下这年头广告与商业营销直接的关系。 也就能知道自己在这个时代能力究竟有多大。 看看是否有自己应付不了的情况,找到自身的不足。 更何况真办成了,收益也是巨大的,就能遂了他的心愿。 要不试这么一次,他又怎么可能甘心呢? 总之,既然广告协议已经签订,那顺理成章,下面就进入真正的实际操作阶段了。 这一方面是宁卫民抓紧时间,按照广告上的技术条目,编写具体的技术内容。 另一方面,就是他联系古四儿,去商量出售技术的代价,打算先捞回成本再说。 写东西很好办,全是宁卫民肚子里现成的玩意。 这又不是写小说,用不着润色,只要条理清楚,意思准确就行。 而且白天夜里,宁卫民都有大把时间爬稿子。 一天写完,一天修订整理,轻轻松松的事儿。 写完了就是汇编成册,该批量生产了。 这事儿也容易。 宁卫民不用铅字印刷,用油印,就是学校印卷子的那种土办法。 他自己只不过再花一晚的时间用蜡纸刻了版。 晚上借用单位的设备,用公家的纸张油墨,很容易就印出了一百份教材。 而恰好也是这个时候,古四儿那边有信儿了,他带着俩哥们儿如约来接洽,成了最早领走教材的仨顾客。 不过交易过程也出了点儿小岔子。 最终成交的价儿并不是当初说好的三百块,而是二百六。 之所以会如此,是那古四儿带来的另外俩鱼贩子耍鸡贼,临时变卦。 他们大概是吃准了宁卫民急需用钱,一时又难找其他人。 非要先掏一半的钱把方子拿走,试验成功了,才肯付剩下的一半。 这明显就是想打五折,要变相赖账的手段啊。 可这三百一下就变一百五了,宁卫民哪儿能干啊?于是一口回绝。 古四儿似乎也并没想到会有这出戏码。 愕然之间,面对宁卫民责问的眼神,他觉得很有点挂不住脸儿,帮着宁卫民据理力争。 可即使如此,毕竟难抵财帛动人心。 五十块钱,那已经是一个月工资啦! 跟着古四儿来的那俩小子,眼界就这么大,其他的都不顾了。 做出不成就拉倒打算破罐破摔的姿态。 说他们肯掏五十,还是因为古四儿担保呢。 毕竟没亲眼所见,谁能完全相信。 还说这钱不是不给,是日后再给。 话里话外埋怨古四儿胳膊肘往外拐,帮理不帮亲。 一席话下来,反倒弄得古四儿张口结舌,有点下不来台。 宁卫民却是越听越烦。 他琢磨了一下,觉得只要能收回广告上的成本就算立于不败之地了。 多几十块钱少几十块钱也没什么必要。 也就懒得置这个闲气,跟他们斗这个智了。 于是直接划出了最后的底价,那就是同意打个八折。 说他们兹要能马上掏二百四,方子就给他们,这是一口价,其余免谈。 而且借着这事儿把藏着的坑,也挑明了。 说自己保证这孵化神仙鱼的办法是真的。 只要按着方子来,孵化不了他负责。 可既然是贱卖,就别怪他后面再把孵化办法卖其他的人,弥补损失。 还说古四儿他们同样也可以往外卖方子,谁卖得出去,就算谁的本事。 连古四儿在内,这仨人对宁卫民打算继续把孵化办法再卖别人这一点,都没太当回事。 看来他们谁都明白,这样的事儿是必然会发生的。 大概也挺自负,自己的关系网不是宁卫民能轻易触碰得到的。 但八折的价钱却真让那俩小子动心了。 他们还是知道神仙鱼孵化办法的真正价值的,要不然也不会跟着古四儿来了。 就这样,经过了漫天要价,就地还钱。 那俩小子见好就收,最终和宁卫民以在心里互道一声傻波依的方式,达成了交易。 值得一提的,倒是宁卫民没想到,古四儿还真不是假局气。 他和另外俩小子不一样,做人还算讲究,该给多少钱给多少钱,照样掏了一百。 等拿到教材之后,甚至没搭理那俩鱼贩子就率先走了。 从这明明可以省钱,却偏偏不要,又有点像划清界限的负气之举上看。 宁卫民愿意相信,古四儿对这变故确实不知情,这人看来还是可以再打交道的。 就这样,又过了三四天。 当9月8日,宁卫民在最新的一本《现代青年》上,看到自己那则广告刊登出来时。 他其实已经把两期广告的本钱完全回收了。 剩下的就是等着看看,这试水之举能带回来多少效益了。 坦白说,尽管《现代青年》编辑部还挺不错的。 主动给他的广告增加了一个《大西洋底的人》男主角麦克哈里斯的遨游海底的线描配图。 和他那个“大西洋底的鱼”为噱头的广告标题,搭配起来相得益彰,看着效果十分夺人眼球。 可连着五六天,竟然都没等到一封信。 在这个过程里,宁卫民还真有点忐忑,心里没底了。 他心里情不自禁的开始琢磨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 什么杂志实际销量是不是太低了,是不是五元的价钱或许订高了,是不是自己把这年头的人想得太单纯了,是不是自己的地址不该留自己家啊,看着不像办公地…… 总之,越盼来信越没有,一切的疑点都成为他忧虑的来源。 关键的转折来自于第七天。 9月14日,院儿里来了件大喜事儿,这天是周末。 早上八点,当罗家的大儿子陪着自己媳妇,抱着新生儿,走进扇儿胡同2号院的时候,全院的人几乎都迎出来了。 结婚七年,七年才抱上孩子,不容易。 这说起来,和一场抗战的胜利也差不离儿了。 当了爷爷的罗师傅乐得屁颠屁颠的,比涨一级工资都兴奋。 他一边拦住大儿子和媳妇儿站在当院儿里看婴儿,一边向全院居民大声宣告。 “到家喽,到家喽,我们家的大孙子到家喽。” 升格儿为奶奶的罗大婶儿跟着就从大儿媳妇手里把孙子抢了过来。 她抱着孩子,也高兴得不知怎么显摆了。 掀开一道小缝儿边大妈看,看他们的大孙子小鼻梁多高。 跟着又给米婶儿看,看他们的大孙子小脸蛋多周正。 米晓卉这丫头嘴里是真没把门的,嘀咕了一句。 “眼小了点儿。” 刚说完,后脑勺就挨了她妈一巴掌。 罗大婶倒也不介意,笑呵呵的反倒解释上了。 “不小,月科的孩子,还没睁开哪,小猫儿小狗儿没离窝也不睁眼不是?” 跟着就彻底沉浸在孩子脸上,满有兴致地说,“瞧这小脖子,几道圈儿,小胳膊腿儿,那叫有劲儿,骨立着哪!我们孙子结实,大夫说了,还得科学喂养哪,各种营养都得跟上……” 宁卫民也会凑趣儿,净捡好听的说,反正不要钱不是。 “长相这么端正,绝对是福相。您得起个好名字,好好培养吧,这可是咱们未来的国家栋梁哪,真要成了名留青史的人才,咱们整个院儿都跟着面上有光呢。” 这话说的全院儿都乐了,在罗大婶儿连声称是中,罗家一家子都笑成了向阳花儿。 结果就是这么巧,这时候,邮差也来了。 正文 第五百四十四章 闭门会议 闭门会议,一般是指官方的禁止新闻媒体采访的会议。 当然,“坛宫”的这次会议再重要,也到不了能让新闻媒体渴望采访的地步。 但12月12日周一这天早上八点二十分。 当听鹂馆的老程和仿膳饭庄的江大春一起,按时赴约来到“坛宫”二楼的总经理办公室开会时。 面对紧闭着的房门,以及许多经过职工不时关望这里的目光。 他们还是充分感受到了这次即将召开的会议充斥着机密和森然的气氛。 甚至他们走进房门之后,这种感觉不弱反强。 别看比要求的时间还提前了十分钟到,他们竟然发现自己还是最后到的。 面积不大的办公室里椅子都是按人数摆好的,目前仅剩两个空位子了。 这就是说,该来的人早都来了,没来的只是因为不够资格! 而且已经来了的十几个人,个个都表情严肃,只是默默的坐着抽烟。 既没有人闲谈聊天,也没人商谈公事,就连咬耳朵嘀咕的人都没有。 见到他们,彼此都只是点点头就算打了招呼。 那气氛,再压抑不过了! 很显然,山雨欲来风满楼! 对于很有可能发生的追责和颁布的条例,每个人的心理负担都不小。 即怕自己成为被上头发作和牺牲的炮灰。 还不免为该如何应付苛刻的要求,该怎么安抚手下而担心。 和大家一样,老程和江大春也安安静静的坐了下来。 但他们内心里可并不像表面那样平静,说是比其他人更紧张才对。 因为自己的事儿只有自己清楚。 古语有云“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可见阅读能让人有所收获,能带来价值。 宁卫民以自己的亲身体会,再次确认了这一点。 还别看这份报纸仅仅提供给了他一个挣钱思路,但价值却不可限量。 要知道,头一阵,他既然不打算再养鱼了,并不是没想过把孵化神仙鱼的法子卖掉。 可问题是,花鸟鱼虫市场里全是小打小闹的业余小贩,真没有几个阔主儿啊。 像古四儿,就算精明,有魄力的了。 但实力却完全不入流。 这小子连买他两窝儿鱼都费劲,为买方子能出的价码简直太可怜了,只愿意出区区一百块。 哪怕这小子愿意再找俩哥们儿和他来一起合着买,每人都出一百块,又能有几个子儿? 对他来说,实在是杯水车薪,没多大意思。 而他要是再去找其他的鱼贩子,再多卖一手呢? 倒不是不可以。 可一是古四儿他们肯定惦记做垄断生意,多半知道了不乐意,怕是会上门找他麻烦。 二是他也没法让别人相信他啊。 古四儿是亲眼看见他弄出了鱼,才信服他的能耐,愿意出大钱来买。 其他的人凭什么? 谁都知道不见兔子不撒鹰。 等他再养出一窝鱼来证明? 忒麻烦了,不现实啊。 更何况这养鱼的招儿本就是一层纸,捅破了实在没什么。 古四儿他们如果想降低成本,那么打弄走方子起,人家自己就可以低价往外卖了。 他向鱼贩子们兜售方子,还能快得过古四儿他们? 所以这事儿怎么看都不打合适,他只琢磨了一下,就没再动过心思。 不过现在就不一样了。 他完全可以效仿那位卖鹌鹑养殖技术的聪明人,通过传媒的广告,把买家的范围无限扩大化啊。 那针对的就不是几个鱼贩子了,而是全国的鱼贩子,甚至是广大的养鱼爱好者。 他这么干,也就等于是蹭了官媒的便车,走信息产业化的路线了。 原本应该是一锤子买卖的死资源,一下子就盘活了。 要知道,这年头,报刊的公信力可是超强啊。 人们的思维存在一个盲区,往往认为刊物是国家办的,上面广告就可信。 那从这里面到底能掏出多少真金白银来,已经成了不可限量的事儿了。 不过话说回来,办法虽好,可真想实打实沾这个光儿,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因为这个年头,大家对广告还认识不一。 在一家工厂和一个企业刊登广告都得再三斟酌的情况下。 个人发布广告,而且是一个二十初头的小青年要发广告。 绝对算是一件令人侧目的新鲜事儿。 广告当然不能随便登,提供的广告内容在报社的广告部门必须通得过,这是一个前提。 就冲宁卫民的年纪,就冲他刊登这样另类的广告内容。 恐怕对方肯定多有顾虑,要通过审核没那么容易。 其次,广告也得投对地方才行啊。 全国性的刊物当然好。 可大报对刊登这样的不上档次的广告大约没多少兴趣。 小报估计没那么死板,而且价钱也可能便宜不少。 但宁卫民同样不能因为这个,就随随便便瞎登一气。 打个比方,像让他受到启发的那份《农业经济报》就绝对不行。 因为别看农民对赚钱感兴趣,可缺乏知识和见识的思维意识决定了他们的层次。 像吃穿用这样实惠的东西,他们能看得明白,很容易相信、接受。 但是不会有那份闲情逸致去养鱼的,更不可能感受到其间蕴藏的财富价值。 宁卫民如果真把钱投在这样的报纸上,估计很难有什么回报。 这就是针对正确客户群投放广告的重要性。 那么在什么样的刊物上投放广告,就是他必须慎重考虑和选择的事儿。 没有合适的,宁可不投。 再者说了,登广告的花费应该不会是小数。 万一刊登广告要没有效果,这笔钱就打了水漂儿。 所以还须得先打听清楚了费用标准,得把这笔代价控制在能承受得起的范围里才行。 孙子兵法有云,“先虑败后虑胜”。 只有先做好最坏的打算,再去争取最好的结果,才能安心施展、处变不惊…… 就这样,无论好的还是坏的,只要能想到的,宁卫民基本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思路逐渐成型后,便马上着手去做准备工作。 毫无疑问,首先急需马上去办的,当然就是得设计好自己的广告内容,然后再去为广告寻找适合刊登的刊物啦。 第一件事儿好说,宁卫民没耗费多少时间就弄好了。 他深知销售知识没必要搞虚的悬的,广告词越简言意骇越好,显得越专业越好。 便主要列了一些技术条目,把“种鱼挑选”、“相关设备”、“繁殖过程”、“孵化过程”、“环境准备”、“必要营养”、“特殊准备”这些内容要点当成了宣传重点。 此外,再配以当前热播的美国电视剧《大西洋底来的人》的收视狂潮。 放上一个“大西洋底来的鱼——五元出售神仙鱼繁育技术”的大标题。 这就是一个满合格,颇能吸引人瞩目的广告噱头了。 至于第二件事,可就要麻烦一些了。 因为这年头咨询不便啊。 就连报社、杂志社任职的人,都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同行的存在。 计划经济模式也在发挥作用,传媒行业根本没多少人真正关心发行量和相关统计。 除非你邮局认识熟人,还得有点官职那种,否则根本没办法掌握现有发行刊物的大致情况。 宁卫民唯一可行方法,也就是通过或买或借,尽量去收集身边能见到的刊物。 然后再根据这些刊物刊登广告的具体状况,去分析、去选择。 幸运的是,恰恰在这方面,他远比旁人幸运,先天就有很大的优势。 因为这时候单位订的报纸和刊物都很多。 重文门旅馆在邮局订的十几份不同报纸,每天早上,都是邮差按时送到前台这个“集散枢纽”来,然后再由前台的人分发各科室的。 可别忘了,作为前台的新人,宁卫民当初上白班的时候,这也是他工作内容的一部分。 他只要晚一点走,多等一等邮差,就能把单位订的这些报纸捋一遍。 更何况康述德也是干收发室的。 老爷子上白班的时候,也同样可以由着宁卫民去传达室里翻阅。 而且京城玉雕厂作为千人大厂,订的报纸刊物更是多达数十份。 正文 第五百四十五章 行业第一 震惊! 无比的震惊! 宁卫民亲口宣布的这一系列举措,简直让在座所有人听得头皮发麻。 因为完全没法想象,如果执行这样苛刻的管制办法,还怎么保持职工的劳动积极性。 难道吃个西红柿,被发现也要罚十元钱吗? 只要干饮食的,哪个不往自己嘴里塞点儿?兜里揣点儿? 连这么点事儿都要被严惩,还有谁会卖力干活? 放眼京城……不不,放眼全国,就没有一个地方是这么管人的! 这还真是外国资本家的贪婪本性大暴露啊,太不把干活的人当人了! 像这样不近人情的惩罚制度,如果真要执行。 别说没法儿跟手下弟兄们交代了,连他们自己都想骂街了好不好…… 就这样,听着听着,不少人刚刚放松的表情就重新严峻起来,看着宁卫民的目光温度开始下降。 没别的啊,哪怕对宁卫民再服气,这件事也被大家当成了乱命。 执行肯定没法执行的。 目前唯一该赶紧考虑的是应该怎么办? 完全不知道自己又多了个准丈母娘的宁卫民,此时简直激动得要晕倒了。 敢情他急不可耐,跑进挂着真正书画作品的画廊一看,实际情况比他期待的还要好。 大量近代名家的书画,几乎把所有的墙面空间都占满了。 琳琅满目! 他甚至从中毫不费力就认出了几幅日后拍卖场上大放异彩,创造过上亿记录的作品。 那都是各路传媒,包括业内杂志专刊,连篇累牍报道炒作过的。 这是什么样的视觉冲击力? 一个字儿,“嗨”啊! 他真心认为,就墙上这些书画,放二十年后。 大量近代名家的书画,几乎把所有的墙面空间都占满了。 琳琅满目! 他甚至从中毫不费力就认出了几幅日后拍卖场上大放异彩,创造过上亿记录的作品。 那都是各路传媒,包括业内杂志专刊,连篇累牍报道炒作过的。 这是什么样的视觉冲击力? 一个字儿,“嗨”啊! 他真心认为,就墙上这些书画,放二十年后。 甚至足以碾压一个国家级博物馆相关展厅的展品了。 宁卫民跟这里的售货员再一扫听。 不但墙上的统统都是真迹啊,店里还有许多没拿出来的画作呢。 而且每一件书画,确实都是从这些画家手里亲自收来的。 容宝斋甚至有当年的付款单可以为证,只是收购价格不方便透露罢了。 所以只有买了画之后,店方才同意拿出来给顾客看看。 至于这些书画的销售价格,也跟刚才外头那大姐透露的情况差不多。 比木刻水印的西贝货要贵,但也就是寥寥数倍而已。 如今齐白石标价是三十二元一平尺。 徐悲鸿、张大千都是二十五元一平尺。 潘天寿、陈半丁、傅抱石、李可染、是十五元一平尺。 黄胄、吴作人、王雪涛、任伯年十二元。 陆俨少和黄宾虹才八块。 刘炳森最惨,居然仅仅八毛钱。 乖乖隆的咚,韭菜炒大葱啊! 虽然不是搓堆儿菜那么便宜了,可一样是千载难逢的地摊儿价儿啊。 宁卫民看着满墙的名家力作,馋得都要流哈喇子了。 因为他那脑子多快啊,算这玩意一门儿灵啊。 很容易就能得出大概的利润空间,甚至做出横向对比来。 拿齐白石的大型作品举例,八尺、丈二的大幅作品,现在买下不过二三百元。 而到了2009年之后,这样的作品,价钱无疑以亿来计算的。 这就等于是说,现在买书画花的一元钱,能在日后变成至少五十万,甚至一百万啊, 这样的涨幅,已经远超宁卫民手里的猴票了。 虽说猴票八分能变一万二,已经够吓人了。 可换算一下,得出的最大涨幅才十五万倍。 而且别忘了,齐白石的作品,在这年头可是市场认可度较高的领头羊,价格远超其他人。 与他同等水平的画家,作品收购成本还要低得多,也就意味着涨幅会更大,后劲儿十足啊。 像徐悲鸿和张大千,他们的作品,此时售价就要比齐白石低上近三成,这是差一点半点的事儿嘛。 还有黄宾虹这近代书画家里藏着的最大黑马呢。 同样作为未来亿元俱乐部里的一员。 此时他的画作,艺术价值还远未被发掘出来,是被严重忽视甚至是横遭冷落的。 他的作品,居然仅仅只有他的学生李可染的一半价钱。 像墙上那副《岐山图》,那可是2013年拍出两亿四千五百万的大作啊。 现在标价才九十八元,这又是多么大的漏儿啊! 难怪古话说啊,粮食布匹十分利、中药当铺百分利、古玩字画千分利。 有多么划算可见一斑! 但最重要的,最关键的,是宁卫民还知道未来的书画走势,注定会产生一种“价值倒挂”的现象。 未来几十年里,古代书画的行市,远远不如近代书画火爆。 要是到了2009年,就这一幅沈周,了不地,也就和齐白石打个平手。 石涛?靠张大千出马也基本上够了。 这也就意味着,今儿卖出去两幅字画那太值了。 宁卫民要再花个二三百从这只里买上两幅,三十年后就能回本儿啦! 这买卖要再干不过,就没干的过的啦! 嘿,说来也是好笑。 想他当初穿越过来,还一度以为这年头除了攒邮票,就收古董和硬木家具划算呢。 哎呀,现在看看,那不是糊涂车子嘛。 是,这些东西是便宜,可那是只跟这些东西自身的升值空间做纵向比。 要是和同时期的近代书画做横向比较。 收古董、收家具,其实一点也不划算,性价反而差得多。 就信托商店里的硬木家具,一张椅子怎么也得十五二十的,一个八仙桌就得五六十元。 瓷器也是,鬼市上淘换件儿像样儿的东西,总得十几块,几十块的。 即便都是对的,可这些玩意以后又能涨到多少去? 杂类的升值空间不如家具木器,家具木器又不如瓷器。 哪怕瓷器,日后能拍出上千万就已经算牛X了,上亿可就太难了。 还必须得有个前提,是官窑,是稀世精品才行。 这么综合来看的话,无论古董还是木器家具,基本升值空间大致也就在几十万至几百万之间。 这是什么样的资金利用率啊? 比起近代书画最少缩水十倍,就连猴票也及不上。 何况沾上文物的边儿,风险也大,弄不好就能摊上罪名。 再说了,木器占地儿可不小,家具买回来又往哪儿搁啊? 总之,有一样说一样,哪儿有收近代字画这么光明正大,自在得意啊。 这只能说人要办事先得动脑子。 收藏上也得因时制宜,具体情况具体分析,绝不能刻舟求剑啊。 实话实说,眼下来看,收藏最大的利,无疑还是藏着这些近代书画中啊。 那要真是想发迹,最好的办法,当然是鬼市淘换古董卖掉,然后掉头再买近代书画。 那才是沙子一袋子,金子一屋子,一本万利的甜买卖呢…… 就这样,越想越美啊,宁卫民心里乐开了花。 那后面他该干什么还用琢磨吗? 赶紧转头回修复室,去跟康术德打商量。 也巧了,他才刚跟老爷子嘀嘀咕咕的说好了,又作揖又点头,获得了批准。 宋主任就带着会计来送钱了。 宁卫民一见,赶紧抢着迎过去了。 “宋主任,再跟您商量点事儿啊?” 但这可把宋主任吓了一跳,他还以为这事儿又横生枝节了,赶紧把丑话说前头。 “别别别,这收据都开好了啊?现在要变卦可不行……” “您别误会啊,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从您店里再买点近代书画,看您能不能给行个方便?” 宋主任这下放心了,不过还是有点纳闷。 “那……这当然没问题啦。你尽可挑着喜欢的买啊,这又没什么限制,何谈方便啊?” “嗨,我不是想要个折扣嘛。我听售货员说,您这儿的老顾客都有折扣。既然咱们做了这笔买卖,那我们也不能算生人了吧?” 见宁卫民满脸堆笑,完全不是刚才那三青子模样了。 这下宋主任是真明白了,敢情宁卫民这顺杆爬,为的是又找便宜来了。 他只觉得好笑,也没当一回事,以为不过是块八毛的事儿。 “哦,好好,那就给你打个九折吧。” “还能……还能再便宜点吗?我想多买几件。” 宋主任摇头,觉得这小子真有点贪得无厌。 他也不理会宁卫民了,转头去跟康术德说。 “老先生,您应该清楚,我们对老顾客也就这样了。店里有规章制度,总得一视同仁啊。” 因见康术德点了头,宁卫民也就不做计较了。 不过他还有事儿求宋主任。 “那待会,您能跟我去一趟画廊么?最好您找个人,专门帮我交代一下。我要买的可多啊!” 宋主任真是忍俊不禁了。 “有这必要吗?你能买多少?回头看上哪件,记下来找我签个字就行啦。” “别别,真的挺多的。我怕没您的话,见您的签字,人家也不肯给我拿。再说了,这么来回找,也麻烦啊,不如当时要,当时就包呢……” “还真挺多?你这小年轻口气不小……好好,我到要看看你能买多少?你就可劲儿买,越多越好。” 正文 第五百四十六章 优越感 闭门会议紧锣密鼓的召开的同时。 在这扇门之外,今天“坛宫”上早班儿的基层职工们,脑子里转得同样是会议进程,几乎所有人都不轻松,很难如平日那样把全部心思用在干活上。 这也很正常,毕竟会不会被追翻旧账是一说,今后还能不能这么滋润又是一说。 这都影响到大家的潜在利益,关系到大家的生活质量高低。 尤其是后厨的厨师,多数都吃顺溜了嘴,拿顺了手的主儿,他们当然是最闹心的。 像老程的徒弟小赵,今儿把水台的活儿才干了一半,就忍不住跑到砧板那边,和江大春的师弟小查“咬上耳朵”了。 “哎,哥们儿,这破会怎么还开上没完了?妈的,这都十点了,有一个半小时了,里头这是孵小鸡儿呢……” 小查抽了抽嘴角,脸色不好看的叹气。 “可不,越这样,越让人心慌啊。我看今儿这阵势不妙得很。” “你这是哪儿寻摸来的?” 康术德凝神抚摸,同时开口发问。 “东郊垃圾场啊,就盲流子那儿。” 宁卫民回答,跟着细说。 “其实他们那些人也都说不清怎么弄来的了,反正就是垃圾堆里翻出来的呗,都搁那儿好几年了。” “东郊垃圾场啊,就盲流子那儿。” 宁卫民回答,跟着细说。 “东郊垃圾场啊,就盲流子那儿。” 宁卫民回答,跟着细说。 “东郊垃圾场啊,就盲流子那儿。” 宁卫民回答,跟着细说。 “其实他们那些人也都说不清怎么弄来的了,反正就是垃圾堆里翻出来的呗,都搁那儿好几年了。” “其实他们那些人也都说不清怎么弄来的了,反正就是垃圾堆里翻出来的呗,都搁那儿好几年了。” “其实他们那些人也都说不清怎么弄来的了,反正就是垃圾堆里翻出来的呗,都搁那儿好几年了。” “那盲流子的头儿,在这玩意的圆口上面扣了个铁盖子,一直就当个烛台用着呢。” “我是临走时候没看见,一脚踢翻了,才注意到的。” “您回来前,我刚把这口上那些烂七八糟的蜡油子刚清理完。您没看这一地蜡渣儿嘛……” 康术德越看越凝重,听宁卫民这么说,不由发出了感慨。 “你小子可真有运道啊!这样的好东西都能用脚踢出来!” 宁卫民当然是由衷的惊喜。 “好东西?您……您的意思是说……这玩意当真是宝贝?” 康术德又摆弄着四面转着看了一圈儿,再次点头确认。 “没错。照我看,还是个满不错的宝贝。这应该是个燕国贵族用的酒器,叫尊。” “早些年啊,我跟着宋先生……哦,也就是带我入行的师父,在张伯驹家里看见过一个与这件儿特别相似的。所以我能肯定。年代嘛……我认为,应该是西周的。” “你看,这里面还有铭文啊。可惜我不懂这个,这恐怕就得找专人给断了……” 宁卫民听老爷子这么说,高兴是高兴,可他还有自己的顾虑。 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您怎么就肯定这不是民国仿的?我觉得整个东西没精打采的破旧倒也罢了。我怎么看颜色不太对劲啊。您不觉得这东西太黯淡了吗?乌了吧唧的,像蒙着一层的灰。而且发黄发黑,关键是它不够绿啊。青铜器不都应该是那种孔雀绿吗?” 没想到康术德极为不屑的一撇嘴。 “哎,傻小子。你还嫩呢。你觉着吃不准吧?和你想象中不太一样?我告诉你,那就对了。恰恰因此,我才能肯定这东西是正经的玩意。” “首先我告诉你一点,青铜器的材质被称为‘青铜’其实是一种误解,金色才是古代青铜器的原色。高纯度的青铜在刚制作出来的时候,古人称其为‘吉金’,看上去金光灿烂,非常吉祥。” “至于常人印象里的铜绿色其实是铜锈,这是由铜器,长期暴露在大气下的时间来决定的。在氧化的过程里,铜器的表面颜色必须经历几种变化,如红色、红绿色、棕色、兰绿色,大约十年之后,才就会被众所周知的孔雀绿所覆盖。这么说吧,任何铜生锈都是绿的,但出土的铜器,还需要一个氧化过程,必须年头够才行。” “其次,你更得给我记住了。但凡真东西,真宝贝,都是有些黯淡的。并不会让人一目了然。好宝贝都是让人细细的去品,去感觉,去琢磨的。这也是当年宋先生告诉我的话。” “因为这行里有句话叫‘贼光四射’。明白吗?越往眼外头跳越完蛋。但凡什么东西一夺目,一亮眼,谁看都觉着好。那就坏了,十有八九是假的。” “就比如唱戏头上的水钻,舞台灯光一打,艳丽夺目,光彩照人。那就是实打实的假货。再拿这青铜尊来说,假如你一看就觉的尽如你想象的古朴、霸气、绿锈又足,没挑儿了。那反倒没法要了。” “不为别的,就因为西贝货目的就是为了让你相信,必然要往大多数人认为理想的样子去靠拢。否则你不上当啊。反过来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却必然是深沉的、内敛的,有分量的,耐人寻味的,不去媚俗的,这才是咱们的传统文化。” “你呀,以后好东西见多了就明白了。不过只要你记住了这个道理,碰见不懂的东西都不用怕。至少先决就能起个警惕心,多上几分把握。知道吗?” 这话宁卫民听了可真是服气啊,打心里对师父佩服得五体投地。 师父今天又教了他一个言简意赅,明确无比的道理。 他从中没记住别的,只要记住“内敛”这个词儿,就受用无穷了。 可不嘛,世上的事儿就是这样。 远的也甭说了,就说近在眼前的,朱大能他们为什么上当? 不就因为不懂得这个道理嘛。 反过来为了骗,他就是刻意在形象上往他们认同的方向靠拢。 其实真正有背景的人怎么可能像他那样穿得招摇,拽得二五八万呀。 如果按老爷子的话来说,那他就是“贼光四射” 看来,这个理儿,就和老爷子过去说他,‘聪明外露者德薄,词华太盛者福浅’是一样的。 一个道理的正反两面。 而且不管是对看东西还是看人,都适用。 就这样,宁卫民越琢磨越是这个道理。 不知不觉,个人境界已然发生了关键性的变化。 这就是有师父带的好处了。 没准不起眼的几句话,就能促进格局的质变和提升。 有意思的是,康术德这个当师父的,很快也为自己徒弟的本事给惊了一下。 敢情宁卫民自诩已经找回了肠子,对师父就没必要再隐瞒什么。 他又知道这青铜器不是一般的物件,老爷子也必然要通盘掌握一切细节才能放心。 于是都没用老爷子主动开口,宁卫民就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把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如实告知。 包括他克制不住贪心,没听师父话,怎么惹祸上身的。 后来他又怎么琢磨出朱大能他们的弱点,玩了一手狼吃狼,冷不防,成功实施了报复。 然后还顺带来了一手釜底抽薪,又去盲流子那儿榨取了更多里的利益。 最终机缘巧合的情况下,一脚踢出了这件宝贝,无比完美的告别了捡破烂的生涯。 这一切的一切,他说了个痛快,全给主动交待了。 那康术德听了还用说吗? 虽然知道自己这徒弟有心眼,能算计,老爷子却没想到宁卫民的本事能大到这个地步。 遇到困难不退反进,懂得对症下药,从人性的弱点下手也就罢了。 关键整个事情考虑的方方面面都很周到,这个计划包括实施,不但逻辑严密,毫无疏漏。 而且还能随机应变,乘胜追击。 这就超乎他的想象之外了,自然是觉着这个徒弟的未来不可限量。 正文 第五百四十七章 欢呼 又过了一个小时,在临近十一点的时候。 终于,总经理办公室的房门开了! 走出来的这些管理层,无论是餐厅的,还是后厨的,无论今天是不是上早班。 无一例外,全都直奔自己的部门,寻找自己的部下。 他们迫不及待地要在第一时间向下传达会议精神。 而尤为难得的是,基层职工们居然也和他们的想法不谋而合。 当有人发现这些管理层步出会议现场后,也就几分钟的时间,这个消息就遍及整个饭庄,从楼上传到了楼下。 实际上,餐厅的情况还要好一些,毕竟在二层。 三个餐厅经理,三个餐厅领班,说话就能走到营业区。 很容易把人有序集合在一起,抓紧时间开始开会,争取在客人光临前把事情说完。 但后厨可在一楼啊,负责点心店的厨师忙得离不开灶台,但其他人可没那一说。 所以后厨全乱了。 各位大厨组长们还没等走到一楼,就已经在楼梯口被许多跑上楼来的厨师围堵住了。 像小赵和小查都是打头的,几乎同时连声追问。 “师傅,快说说啊,会开得怎么样?” “师哥,里面到底是怎么说的?到底什么情况?” 那是5月17日,周六。 当天天儿挺热。 康术德在白班上呢。 宁卫民一个人在家也不好闲着,洗了一上午的衣服。 到了中午,他累得腰酸背痛手抽筋儿,实在懒得热剩饭菜,嘴又馋了。 便一人溜达出家门,想外面吃口省事的。 京城有个顺口溜囊括了京城各处繁华闹市。 叫“东四西单鼓楼前,王府井前门大栅栏,还有那小小门框胡同一线天”。 小小门框胡同能有如此响亮的名头,也混在其中,凭借的就是小吃。 实际上连门框胡同在内,包括和他相连的廊坊一条、二条、三条,几乎都被小吃店占满了。 什么卤煮火烧,爆肚儿、馄饨、馅饼、饸络、猫耳朵啊,样样京城人喜欢的本土风味儿都有,口味地道得很。 绝不是后来那些所谓的京城旅游打卡圣地。 净卖什么老京城炸蝎子、老京城天府豆花、老京城脆皮香蕉、老京城虾扯蛋之类的“外地人懵外地人一条龙”,所能比的。 所以走在奔门框胡同的路上,宁卫民这心里就琢磨啊。 到底是来点肉饼喝粥呢?还是来盘炒饼就蒜呢? 肉饼吧,显得腻烦,炒饼又有点太素。 于是最终决定,干脆还是门框胡同的瑞宾楼吃褡裢火烧去。 褡裢火烧是京城瑞宾楼独有的面点。 其口味类似锅贴,但形状不同。 那是5月17日,周六。 当天天儿挺热。 康术德在白班上呢。 宁卫民一个人在家也不好闲着,洗了一上午的衣服。 到了中午,他累得腰酸背痛手抽筋儿,实在懒得热剩饭菜,嘴又馋了。 便一人溜达出家门,想外面吃口省事的。 京城有个顺口溜囊括了京城各处繁华闹市。 叫“东四西单鼓楼前,王府井前门大栅栏,还有那小小门框胡同一线天”。 小小门框胡同能有如此响亮的名头,也混在其中,凭借的就是小吃。 实际上连门框胡同在内,包括和他相连的廊坊一条、二条、三条,几乎都被小吃店占满了。 什么卤煮火烧,爆肚儿、馄饨、馅饼、饸络、猫耳朵啊,样样京城人喜欢的本土风味儿都有,口味地道得很。 绝不是后来那些所谓的京城旅游打卡圣地。 褡裢火烧是京城瑞宾楼独有的面点。 其口味类似锅贴,但形状不同。 因其长条型,用筷子夹起时可对折,类似古代背在肩上的褡裢,故名褡裢火烧。 而瑞宾楼最有名的招牌小吃就是猪肉大葱馅儿的褡裢火烧。 其独到之处不但在于馅儿香,关键是油煎的火候了不得。 瑞宾楼的师傅能做到颜色金黄,焦香四溢,偏偏丁点也不糊不黑。 宁卫民觉着要来上三两这玩意,就着个凉菜,喝点儿散啤。 那绝对是又解馋,又清爽啊。 但可惜的是,想得再好是一回事,能不能实现又是另一回事。 或许最近撞克什么脏东西了。 宁卫民工作着落不如意吧,就连这么个小小的愿望也没能实现。 敢情一到了地方他就发现,本来就不宽绰的胡同全都淤了。 不知多少人抻着脑袋往瑞宾楼里看热闹。 就见人群聚焦的饭馆开票柜台那儿,居然是邻居边家的二儿子边建功和瑞宾楼的人干嘴仗呢。 “……废什么话你?一碗啤酒搭一个菜,你要买就买,不买你走人,瞎叫什么劲啊你”。 饭馆的服务员已经显得极不耐烦了。 但边建功却横眉立目非要据理力争。 “嘿,凭什么啊。报纸上可登了,说不许这样干,你们怎么还这样啊?” “报纸登了你找报社买去,我们这儿就这样。” “你说的到轻巧。一碗散啤多少钱?一个菜多少钱?你们这么搭着卖,谁喝得起啊?” “喝不起你甭喝啊,自来水便宜,‘撅尾巴管儿’去啊。啤酒供给不足,这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别没事找事儿好不好?” “你怎么这态度啊?你再跟我这么说话,我可告你去。” “告我?行啊,找我们头而去,他就后头呢。快去。快去……” 这么一听,也是巧了,边建功居然是跟头些日子院儿里的罗师傅一样,也是为了买散啤的事儿急眼了。 但区别在于,罗师傅气的是饭馆私自涨价,多加了两分钱。 到了边建功这会儿,情况显然更恶劣了。 看这意思,因为紧缺,饭馆已经不单卖啤酒了。 顾客想喝,必须得得搭售一个菜才行。 不过话说回来了,饭馆这边也有饭馆的苦衷,负责开票的这位也有人家的无奈。 因为这就是市场供需不匹配导致的矛盾,商品价格又不敢一下子放开的必然结果。 谁也没辙。 要说起啤酒这东西啊,其实老京城人并不是一开始就待见它的,对这玩意有一个相当长的适应过程。 像建国后,除了少数家境优越的人,京城的普通市民对啤酒的味道是很抗拒的。 大多数人不仅品不出它的香味儿和杀口劲来,还讽称其为“汤药”、“马尿”。 后来到了六十年代初,因为散啤价钱便宜啊,比汽水冰棍都解渴。 才使得人们因为囊中羞涩勉强自己改变口味,从不接受到逐渐接受。 结果适应了就一发不可收拾,因为从本质上说,散啤还是一种瘾品。 于是七十年代成了“散啤”消费增长的黄金时代。 就这样,京城的人们开始爱上了它,然后就变成了趋之若鹜的“追捧”。 只是虽然喝得人越来越多了,啤酒的产量却没能随之增长。 很快,人们就发现市面上“散啤”变得越来越不好买了。 价格也从两毛一升,两毛六一升,四毛一升,一直涨到了现在的五毛六。 到了今年的夏天,京城几乎所有老少爷们都已经把打一暖壶“散啤”,当成消夏必不可少的享受了。 偏偏此时的京城却还是只有两家设备陈旧的老啤酒厂。 一家是民族资本“双合盛”改的“五星啤酒厂”。 一家就是过去小鬼子“麦酒株式会社”改的“京城啤酒厂”。 这两家啤酒厂哪怕开足最大马力,一个月也只能生产不到三千吨啤酒。 如果按照当时京城四百余万人口计算,每人每月还分不到一瓶。 可就是这么一点也不能全部投放到市场上去。 因为大部分生产出来的啤酒都卖给了协作单位,没有进入市场。 还有一部分是专门供应特殊商业系统、大宾馆和政府招待所的。 实际上普通消费者能买到的啤酒每月不足百吨。 这一百吨绝大部分还都是散装啤酒。 想想看吧,这口子有多大。 按三千吨算,每月一个人论不到一瓶。 一百吨就更甭说了,连一酒盅都到不了。 所以这一年也就成了京城有史以来,啤酒供应最紧张的一年。 那么本来就供应趋紧的夏季,当然是这一年供需矛盾爆发,到达极致的时候了。 这一年,京城啤酒稀缺到了什么程度呢? 尽管每天上午十点左右就有人持暖壶、塑料桶,望眼欲穿的企盼着送啤酒的汽车的到来。 可老百姓等了也是白等,在副食商店根本就看不到啤酒的踪影。 这年头拉散啤的是“130”罐儿车,简直不能开上街。 因为一上街,它就成了人民群众的狩猎目标。 汽车在前头开,后面能跟着一大长溜蹬着自行车的人在追。 当然,虽然有时能追到卸车的地儿,可太远就没戏了。 更倒霉的是往往追了半天也是空罐儿,根本没酒。 要说唯一能确定买到“散啤”的地方,也就只有饭馆了。 但饭馆也不是个个都有,得靠各自的领导的公关能力和门路。 即使弄来也不是为人民服务的,餐饮业的奖金要靠这玩意找齐儿,否则谁平白无故费这个力气啊。 所以京城各大小饭馆贴出不成文规定——“买半升啤酒搭卖一盘菜”。 瞧瞧,就是这么档子事儿,谁也无解。 无论是消费者还是饭馆,谁都觉得自己憋屈,谁都觉得自己占理。 那真吵起来,还有个完? 好在不同于现场这帮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儿,宁卫民是知道这其中过节的。 而且念着街里街坊的关系,念着边大爷和边大妈平日的好处,他也没坐视不管的道理。 眼瞅着这局面就有要动手的趋势了。 他见机不妙,赶紧就挤了进去,帮着劝架。 对付边建功最好办,宁卫民直接就说边大妈马上这就过来了。 一听报出老太太的名号,边建功当时就哑巴了,气势全灭。 更妙的是,饭馆这主儿也认得边大妈。 平日里都点头不见抬头见的,虽然不怎么熟,也知道是段儿上的居委会主任。 自然觉得没必要把关系弄僵了。 于是口气也缓和了。 再加上宁卫民会来事,敬了一根烟,说了两句好话,这位也就顺势就坡下驴了。 轻而易举,一场发生在即的冲突化于无形。 只是尽管宁卫民自觉做了件好事,颇有些沾沾自喜。 可结果却远没有他预计的那么圆满。 围观的一帮好事之徒因为没了热闹可看,“嘘”声一片倒也罢了。 问题是边建功也有点不识好人心。 走出了大老远,得知真相。 不但不谢,反而还埋怨起宁卫民来了。 甚至看那脸红脖子粗,手握拳头,面容扭曲的意思,倒像是要把一腔子的火气出在他身上似的。 而就在宁卫民后悔多管闲事,觉得边建功忒不知好歹时候,更让人没想到的事儿发生了。 比他大上足足四岁的边建功。 一个在内蒙待了六年,号称能纵马套狼的汉子。 突然间,居然一屁股坐地上了。 跟着,就抱着脑袋哭了…… 正文 第五百四十八章 买卖似人 有句老话儿叫“买卖似人”。 这意思是说,做买卖就像人活着一样,全靠一股精气神儿。 如果这个劲儿、这口气泄了,那谁也没辙。 愈少客人,客人愈少,人浮于事,伙计偷懒。 疲沓到了极致,那就是衰败景象。 反之亦然。 如果一个买卖,大部分雇员都能做到干活上心,把本分的事儿做好。 那即便是基础不好的买卖,也能够做大做强。 这就是有没有劳动积极性的区别,也是一加一大于二的道理。 团结就是力量嘛! 如果不信的话,那么在宁卫民推行有关杜绝浪费和偷拿现象的新规之后。 只要随便转一转“坛宫”,看一看各处,就能轻易发现这里和往日大有不同。 比如说12月中旬某一天的下午,开餐前的餐厅营业区,服务员们都在照常进行着提前的准备工作。 托盘、口布、菜单、各种器具陆续到位。 各种酒品和玻璃器皿也都一一排好。 但和过去,这些职工只一味图快,奔着省事不同。 至于边建功的报答,还要更实惠一些。 这小子特别懂得利用工作之便,很快就学会了靠山吃山。 他在厂里,偏偏还属于那种自来熟、挺能混,到处都能交到朋友的主儿。 于是除了把厂里的整盒的蜡管带回来,分送几家邻居们串门帘子用。 几乎每礼拜休息日回家的时候,他还会在车间灌上一大一小两塑料桶汽水带回来。 这小子特别懂得利用工作之便,很快就学会了靠山吃山。 他在厂里,偏偏还属于那种自来熟、挺能混,到处都能交到朋友的主儿。 于是除了把厂里的整盒的蜡管带回来,分送几家邻居们串门帘子用。 几乎每礼拜休息日回家的时候,他还会在车间灌上一大一小两塑料桶汽水带回来。 大桶是给几家邻居们分的,小桶却是专门给宁卫民打的。 因为边建功发现宁卫民爱喝杨梅汽水。 就给他弄这么一家伙,专打粉红色的。 可这样的特殊化,反倒让宁卫民反挺不好意思。 因为“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杨梅汽水不但市面上少见,何况那还是京城姑娘们的偏爱。 宁卫民虽然挺承边建功的情儿,可身为一男性爱喝杨梅汽水爱到了这样的程度。 老和粉红色挂钩,让人看着多可笑啊。 像康述德就老为这事儿挤兑他,跟家说,他是爷们的身子,娘娘的派儿。 所以为了让面子上好看一点,宁卫民便每每总要把杨梅汽水匀给米家姐儿俩一半。 可这样更麻烦,平白的好意,走动太频繁了就容易引人联想。 像边大妈和罗大婶就产生了误会。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们一看见宁卫民和米晓冉待在一起说话。 目光和嘴角,总会带上一股子奇怪的笑意。 就像在公园里看到一男一女躲在阳伞后头的西洋景儿一样。 不过好在,宁卫民和米晓冉他们自己,却始终相处自然。 完全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坦荡,一点也没有因此感到尴尬的可能。 甚至连米家其他人,都不会因他们的日常交往,多想些什么。 为什么会如此? 主要就是因为这段时间啊,米师傅已经不止一次,帮忙把宁卫民和蓝岚带进“大观楼”蹭电影看了。 像有时候赶上特火的电影,全市影院爆满,连底下也没位子了。 米师傅甚至把宁卫民和蓝岚带进了放映室,让他们俩透过放映机那小窗户看。 在米师傅的心里,高高的身量,长得很漂亮的蓝岚,无疑就是宁卫民的女朋友了。 他也早就把这事儿在饭桌上跟家里人说了。 那米晓冉再傻,自不可能再对名草有主儿的宁卫民有什么想法啊。 只是有意思的是,其实米师傅也和边大妈、罗大婶儿一样,纯粹是误会了 因为宁卫民和蓝岚之间,同样没有那个意思。 对宁卫民来说,蓝岚就只是他的贵人而已。 就因为他曾无意间帮过一个小忙,蓝岚以德报德。 作为回报,给了他不少实际好处。 蓝岚对他的意义,就像前世那些相处不错,做事讲究,愿意照顾他生意的大客户。 另外从性情上来讲,好脾气,爱说笑的蓝岚,心里什么复杂的东西都没有。 即使穿着劳动布的工作服,这姑娘也像个在念书的高中生。 尤其两个人心理年龄,本身实际差距就相当大。 那么哪怕蓝岚和宁卫民是同龄人,但外表上看起来,他们就好像差了六七岁似的。 没错,宁卫民喜欢和这个姑娘相处。 他觉得轻松、舒服,且无需戒备,还非常感谢。 但不代表着他会爱上这么一个姑娘啊。 要知道,单纯的女孩虽好,却也太过透明了。 如同一杯凉白开,毫无味道。 蓝岚身上真没有什么能让宁卫民心猿意马的地方,根本不是他喜欢的那种类型。 甚至反过来说,蓝岚身上的稚气,反倒让见多了女人的宁卫民生出一种自律性来。 连他自己都觉得,如果对蓝岚动这方面的心思,就像一个诱拐少女的变态罪犯似的。 所以说,蓝岚即便是非常吸引当代男青年的一朵花,宁卫民也不愿意去采。 他更愿意远远的欣赏,让蓝岚这朵花静静开放,展露芬芳。 如果他真有亲戚或是妹妹的话,那应该就是这个感觉。 也正是因此,和蓝岚相处,宁卫民从来都是光明正大的。 像第一次开口约蓝岚出去,他就是把一切挑明了。 那次是已经清盘了东郊垃圾场的业务,最后一次把废铜送到废品站。 从蓝岚手里一拿到了钱,宁卫民就发出了邀请。 “小岚子,今儿托你福,又发财了。下班了带你逛逛去,怎么样?” 不用多说,在还很保守的社会风气下,蓝岚作为一个姑娘家,难免脸红心跳,会心有猜疑啊。 而看出蓝岚面显迟疑,明显误会了。 宁卫民不待她开口,就主动解释起来。 “我可没别的意思啊,就是纯粹表示下感谢。” “说真的,我是觉得你人不错,帮了我不少。这是我最后一次卖铜了,今后不会再来麻烦你了。要就这么走了,不请请你,我心里忒过意不去。” “怎么样,咱认识这么久了,不至于连点基本信任都没有吧?能不能给个机会让我好好表示表示?” “你要实在不放心,就再找个姐们儿作陪好了。要真不想去……也行。你干脆就把你想要的东西告诉我,我送你件礼物……” 如此,宁卫民的诚意,才让那对孩子气的眼睛又大胆了起来。 蓝岚没再犹豫,很快就答应了。 “那好,你等我一下,我换下工作服就去!” 好家伙,这下反倒是宁卫民被蓝岚的痛快劲儿给弄懵了。 要知道,这会儿废品收购站可还没下班呢。 “小岚子,你没事吧?这才几点呀?” “那有什么?我请假!” 嘿,蓝岚说到做到,还真地把套袖一褪,就跑去换衣服了。 不一会儿,她就跑出来,换上了她自己的裙子、凉鞋。 再往后,蓝岚的表现更让宁卫民吃惊。 因为这姑娘由着自己心性来的,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本来宁卫民是想请蓝岚去新侨饭店的三宝乐吃西餐的。 此时的京城最受年轻人追捧的餐饮场所,除了北展的莫斯科餐厅,也就是新侨饭店的三宝乐了。 这两处,那吃的不光是饭菜,还有异国风情、小资情调和相对高级的餐饮服务。 宁卫民是真心打算好好出一回“血”。 然后吃了喝了也就散了,从此问心无愧。 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事实却朝着背道而驰演变。 就因为蓝岚请假下班太早了,餐厅没开门。 这天反倒是蓝岚硬把他拉进了新侨饭店楼下冷食部。 自作主张的抢着买了汽水和冰淇淋。 原本宁卫民心里还想着,反正过会儿餐厅开门还得吃饭,也无所谓了。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吃着冷饮吧,聊着聊着聊到了电影,蓝岚说变就变卦了。 她居然怎么也不肯吃饭了,非要去看印度电影《大篷车》不可。 就这样,宁卫民没辙呀。 只有顺了蓝岚的意思,带她又去了附近的电影院。 更没想到的是,这部爱情电影实在太火,跟1998年京城放《泰坦尼克号》的盛况有一拼。压根儿就买不到票,连黄牛票放出来都遭人争抢。 于是为了不让蓝岚噘嘴失望,最后宁卫民也只能带她去家门口的“大观楼电影院”,求米师傅帮忙了。 所以这天,宁卫民实质上一分钱也没花,却又欠下了额外的人情。 正文 第五百四十九章 群策群力 但这还不算完呢,因为庞师傅又以此引申,随之提出了一个更重要的议题。 “哎哎,各位,这点儿问题是解决了,可先别急着高兴啊。我还有更重要的事儿说呢。其实和这些辅料相比啊,咱们厨房更大的亏头在汤灶上。” “这鸡架子、鸭架子还有猪、羊的排骨、棒骨、腔骨的拆骨肉每天有多少啊。吊出的汤底那天天都得剩下一部分。关键是还有不少炖品菜也是这样,什么佛跳墙、黄焖鲍鱼、炖花胶、炖黄玉参、炖羊筋、炖软骨啊。还有做苏盘的剩下的卤肉渣滓和肉汁子,这些东西才是最贵的。” “尤其是赶上包席,为了防止意外情况,备料就得多点。那这些东西一做就剩,最后多出来的就没法再用了。过去咱们除了自己吃,就是大伙儿分了往家带。现在不许了,这每天得扔掉多少钱啊。” 这么一说,大家都有了共鸣,再次一起陷入沉思之中。 管挂炉的杨子先说了,“那拆骨肉倒是好说,也过油炸,然后撒椒盐,当炸货卖好了。难处理的就是高汤底,和炖品菜。” 凌晨时分,睡得正香的宁卫民被一只手晃醒。 他睁开眼一看,乌漆嘛黑中,床边影影绰绰一个身影。 但耳边传来的声音却是极熟悉的。 “卫民,到点儿了。快起来嘿,小声着点儿,别把邻居们吵醒了……” 此人正是康术德,他的师父。 听到老爷子的吩咐,宁卫民二话没说,赶紧下地穿衣服。 他甚至根本就不用开灯,就能悄无声息的把自己收拾利落了。 这都是捡破烂的时候练就的本事。 只不过一看散发着荧光的闹表针儿,他却有点犯懵。 敢情还不到凌晨五点呢,才四点半。 为此,他打着哈欠忍不住问了一句。 “老爷子,咱们不是奔天坛吗?怎么也起这么早啊?您确定,咱真不是逮蝎子去?” 没想到老爷子还有点不耐烦了。 “你诚心磨蹭是吧?甭废话,麻利儿的。赶紧洗脸,推车去。再晚点就别去了。” 没辙,宁卫民只有老老实实听命行事。 赶紧洗脸、刷牙,然后推着昨天刚买的二八的燕牌自行车,打头儿悄悄出了小院儿。 不过,当手拿提包的康老爷子跟上来,坐上车后座的一刻。 或许是早上空气凉爽之故。 等着师父上车的宁卫民忽然福至心灵,又想起一个可能性来。 “哎,老爷子,那……坛根儿底下……是不是有鬼市啊?” 结果就这突兀的一句,把康术德给问楞了。 过了半晌,老爷子才一拍徒弟后肩膀,有点难以置信的说。 “行啊,小子,又让我刮目相看。看来你还知道点过去的事儿啊,算你猜着了。不过咱俩可别这儿耽搁,工夫不等人。路上我再慢慢给你讲……” “哎!坐稳当了您嘞!” 凭着自于前世信息社会的那点小见识,赚了师父的夸奖。 宁卫民登时感到困倦全无,神清气爽啊。 一下子就觉着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蹬起车也觉着轻快无比啊。 想想这个年头宝贝遍地却乏人问津的特点,他简直都热血澎湃了都! 说句实在的,打当初拜了这位师父,他就惦记着有这么一天了。 之所以一直没好意思开口撺掇老爷子。 主要一是政策对书画和瓷器类的旧货管控特别严。 这年头啊,就找不到任何一个官方市场或商店,能让老百姓买到文玩古董的。 官面上,政府通过信托商店和文物商店,对此类物品一律只收不卖。 无论文物商店还是友谊商店,只是外销负责创汇。 二来呢,宁卫民也怕主动提起,犯师父的忌讳,惹起康术德不愉快的回忆来啊。 常言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宁卫民正在亲历这个社会,和过去的想象不可同日耳语。 他天天看报纸,感受到周边的人和事。 已经很能理解这个年头,人们如履薄冰,谨慎过头儿的心态。 所以原本,他是打算这一年只是全力办猴票的事儿。 毕竟资金有限,而且也就眼下才能买到便宜筹码。 其他的玩意还有机会,并不是太急。 可他没想到,如今师父居然主动要带他去淘宝捡漏儿! 这可是又落实惠又能开眼的大好事啊。 那还能不积极吗? 别说,康术德这个当师父的,教起徒弟来也是真是称职。 这一路上,老爷子嘴就没闲着。 从过去到今朝,非常耐心周详地,给宁卫民说道这鬼市到底怎么回事。 好些都是宁卫民闻所未闻的,让他真是大长学问。 怎么回事啊? 所谓鬼市,也称为小市,或晓市。 这是京城此地独有的古玩、旧物市场。 顾名思义,就是在拂晓前或是入夜里进行旧货交易的市场。 双方交易是否划算,本质上全仗天光昏黑看货,赌的是目力,用的是迷魂掌。 正所谓“一盏孔明灯,照货不照人”,要的就是环境昏暗。 而卖主既不吆喝,也不叫卖,任由买主自看。 交易双方却都声音很低,没有什么喧闹嘈杂的声音, 以此来保证市场的隐秘性和交易双方的隐私。 因此京城人去鬼市,既不能说去,亦不能说上,更不能说逛,得说“趟鬼市”。 至于说到具体的成交情形,拿专在凌晨交易的晓市为例。 通行情况下,卖货人在四更末,即已提灯摆摊完竣,静候抓货的来成交。 有时也在黑灯下,收买一些俏货、小道货。 鬼市摆摊,虽没一定地界界限,但大致也各有各的范围。 总以卖珠宝小件货的为中心,四周设摊,发货更在其外。 至五更天,抓货的上市,各提玻璃灯,直奔各人每日心目中所记出货的所在地。 看着几件可买货时,即收拢一起,然后徐徐讲价。 讲价大的在袖中拉手,以手比数。 如按二指为大数,再按三指为零数,即二十三元,或两元三角。 若只是几角钱就不必用拉手,可以说“暗语”,暗语即“行话”,亦称“黑话”,又称“春典”。 比如“么、按、搜、臊、歪、料、俏、笨、脚、勺”,用这十个字音,便可分别表示一至十。 抓货人在价钱未讲妥和未声明不买以前,其他抓货人不能越前另买,谓之“没买完哪”。 买时要先拢起,后讲价的,就是为的这点。 还有最最关键的一点,是抓货要趁早,不能怕辛苦。 地摊上的货物越早去,就越“新鲜”。 如果去晚了,也许就剩一堆“烂白菜帮子”在那里,哪儿还有“宝”可言哪。 “早起的鸟儿有食吃”,就是这个道理。 而这种带有诡秘气氛的不正规市场,之所以会从明朝一直到如今都存在。 其缘故当然是因为这样的经营特点适应了人们某些特殊的需求。 比如说民国以来,推翻了满清政府。 一些皇亲贵胄,失去了皇室每月供应的皇粮。 偏偏又没有一技之长,就只好靠卖旧物生活。 可这些人呢,其中也不光都是没脑子,被几句好话哄得团团转的“秧子”。 有的人就觉得把东西卖给收旧物的“打鼓儿的”不值当的,老觉得亏得慌。 但自己去大街上卖,公开讨价还价,更丢不起那人。 于是琢磨来琢磨去,就跑到鬼市来卖了。 图得就是这种买卖双方互相看不清面目的交易形式。 非但不落面子,还能卖个相对好的价钱。 再者呢,这样的市场也便于一些来路不明的物品在此地销售。 因为全是在暗中交易,无论是买主儿还是卖主儿,都能做到心有默契,不问来处。 也免了犯案吃官司担心,彼此落个心安理得。 还有白天有正式工作的人,在这里也可以捞点外快。 无论是赶早还是就晚,无论是买或卖。 到了时候,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一点也不影响上班。 正文 第五百五十章 淡季不淡 事实证明,宁卫民为了杜绝浪费和偷拿现象所做的尝试,取得了全面的成功。 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这些办法一经实施,效果居然是那么的好。 不但立竿见影的真把成本降下来了,基层职工的劳动积极性得到了提高。 甚至还有让人意想不到的惊喜——在淡季居提升了饭庄营业额。 是的,无论是后厨还是餐厅的妙招,市场都很买账。 实际的销售情况简直好极了。 比方说后厨用每天剩下的余料制作出的包子,被点心店正式定名为“百味鲜”。 就因为个头儿大,馅料几乎都是山珍海味,而且价格低廉,一个只买两毛五分钱。 一经推出就成供不应求之势,完全成了点心店的拳头产品。 为了照顾到更多的客人,点心店甚至不得不执行一人限购四个包子的规矩。 还别看每天店里多了也就能提供五六百个,少了也就能做二三百个的包子,顶天不过增加个百八十块的利润。 但这事儿是不能这么简单计算的。 要知道,吃过这“百味鲜”包子的人都觉得好、觉得值,实在太挣口碑,太赚名气了。 这玩意起的作用,基本上可以跟网络时代购物网站推出低价秒杀的产品效果差不多。 那是天天引得附近的居民来排大队啊。 什么是最好的广告? 这就是最好的广告啊。 自打席卷容宝斋以后,丝毫也不知自己给两位主任添了多少堵的宁卫民,开始了新的生活。 首先,为了妥善安置弄到手的宝贝。 他马上大刀阔斧开始实施清仓处理。 亲手做的那几个鱼缸,除了一个送给了隔壁的米家姐儿俩以外。 其他的全和那些新孵化的两窝小鱼儿一起,以一百二十元的挥泪价儿甩给了古四儿。 但这笔钱,宁卫民也没能踏实揣进兜里去。 除了请老爷子前门楼子底下又吃了一顿“老郑兴”,王府井的“清华园”洗了几回盆塘。 又买了点“五芳斋”流油的大包子、南味儿熏鱼,以及“全素刘”的素什锦、素鸡以外。 剩下的钱,他全都用来换了三个大樟木箱子,以作为这些名家名作的临时居所。 至于那些用于给鱼缸加温的大灯泡子,倒是真的发挥余热,管了大用了。 宁卫民用来把屋里里里外外,犄角旮旯都烤了一遍。 青苔没了,蘑菇也去了,总算成功去潮除湿。 于此同时,他每天也没忘了按照师父的吩咐趟鬼市继续淘宝。 他买东西完全是按照老爷子教的“打炮锤”的法子。 这摊看看,那摊看看,以“多选择,勤跑道,少出钱,买精货,少买货”为目标。 非遇极可注目的货物,绝不留连,绝不徐徐讲价。 只给“一口价”,回头便走,诀窍是以多为胜。 只可惜有些事说着容易,做起来难啊。 在买东西的过程里,宁卫民就明显感到了自己专业知识上的匮乏。 俩礼拜,他花了一百多,居然全教学费了。 除了一个眼下还不怎么值钱的紫檀木雕笔筒儿,换来的全是“假大名头”。 只要是瓷器,几乎都是民国仿,就没有一样东西是对的。 那肯定是没少挨老爷子挤兑啊。 说真的,宁卫民都有点丧失信心了。 他觉得自己在这年头都买不着真玩意,实在背得有点忒厉害了。 至于老爷子所说的“不冤不乐”,他是真没有体会到。 虽然明知道多年后,这些失败兴许真会变成连他自己都不介意的笑话。 但那还需要修炼,是一种时间带来的境界。 好在吃一堑长一智这话不假,知识方面他确实有所长进。 所犯过的错误,正因为自己肉疼,他基本上都记住了。 老爷子呢,见他知道了厉害,也不再逗他玩了。 一天晚上,给他找来了一本《古玩指南》一本《古董辨疑》,让他对照着实物看,当入门参考书。 这两本书那可真是好啊,因为都是萃珍斋的东家,民国收藏大家赵汝珍写的啊。 其中一本介绍了各门类文物的鉴赏以及相关知识,另一本则分门别类揭穿民国时期伪作古玩之黑幕。 这两本书几乎可以说是赵汝珍平生从业的全部经验总结。 于是有了这两本工具书,宁卫民一下子就感到杂乱无章的古玩知识有迹可循了。 大喜过望下,他对这两本“文玩小百科”记录的各门类的古玩知识,一下子产生了极大兴趣。 于是彻夜苦读之后,就跑到市场上加以验证。 还真别说,实践了几次,小有成就感,宁卫民更是大为振奋。 就这样,他趟鬼市的乐趣一下彻底变了。 他已经不再急于找寻值钱的真东西了。 反而更乐于一边琢磨书中记载,一边从不对的东西上挑毛病了。 只是每天过手的物件儿,他要找不出不对的地方就别扭。 他宁愿意吃亏,花钱买上当,买那些难以释疑的东西回去,跟老爷子讨论,请师父指教。 没想到这真正败家的行径,反倒获得了师父的赞许。 老爷子说了,“总算知道干点自己力所能及的事了,这就挺好,别老想那么高。行了,你小子这就算入门了。” 说起来也绝了,虽然被老爷子踩乎了一顿。 可就这评语挂脑袋顶上之后,宁卫民居然真懵对了一个。 误打误撞,用二十六块买了一对看不出毛病的粉彩葫芦瓶。 本来没报多大希望,结果拿回家老爷子一看,还真是雍正官窑。 看着这个只要送进文物商店,就能当场换出个千八百的玩意。 初尝胜利滋味的宁卫民,心情是相当复杂的。 且不说他还真有点舍不得卖了。 关键是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能捡着这个漏儿,到底是运用排除法的好处,还是运气使然哪。 最后,还是老爷子的几句话点透了这件事藏着的道理。 “你以为我当年是怎么买到俞曲园(樾)先生的亲笔信的?那是因为宋先生教我认字,我看这信上的字写得极好,想买回去模仿才撞上的大运。我告诉你,无论你也好,还是我也好。只要是人,就是这样。只有当眼里不全是钱的时候,才能成事。” 所以他唯一能确信的只有一样,那就是对老爷子的敬仰和感谢。 什么叫名师啊? 绝不是手把手的教给你知识的人。 而是能让你对学习自觉产生兴趣和动力! 且在适当的时候,给你指出正确努力方向的人啊! 这段时间,宁卫民和邻居们的关系处理得也不错。 有关水电费的事儿,他按康术德交代的,主动把当月费用全承揽在自己身上。 还特意给罗家送了点农贸市场抓挠的新小米和鲜鸡蛋。 如此一来,即便是有点小误会也都消除了。 反倒弄得各家邻居还都挺过意不去,心里更念他的好处。 还有米晓冉和边建功,他们俩都顺利过了培训期了,成为了拥有铁饭碗的正式工了。 更是不可能忘了宁卫民的好儿。 米晓冉一个姑娘家也没别的可谢的。 她就和妹妹米晓卉一起,抽空用的材料是一分钱一根儿的玻璃丝,编制了几个茶杯套和小金鱼儿式样的钥匙扣,送给康术德和宁卫民。 这是一种既算装饰又算消遣的手工制作,在社会上才刚刚开始流行。 用这种方法编制的茶杯套儿,都是按照最常见罐头瓶尺寸来。 有了它套在罐头瓶外头,再喝茶喝热水,拿起来就不烫手了,相当实用。 当然,最难编制的肯定是小金鱼儿的钥匙扣了。 那属于高级手艺,不是谁都能玩得转的。 可一旦编好,栩栩如生,是既漂亮又招眼。 足以让拥有者平添几分自傲。 总之,由于又有趣又实用,而且当年的人们娱乐方式又很少。 这种手工一出现就很快热了起来,让老的少的不少人,为此起早贪黑地练手艺。 甚至用不了多久,几乎所有工作单位的办公桌上都会放着有玻璃丝套儿的水杯,并借以花色不同区别彼此。 这应该算是当年的一景儿了。 正文 第五百五十一章 小马拉大车 宁卫民很是得意。 自以为攻克了旁人难解的行业顽疾,“坛宫”从此就没有短板了。 只要安心等到北神厨开张,他不费出灰之力,就能自然占据“京城第一饭庄”的宝座。 但可惜的是,自大的人总会被现实打脸,总会吃下自作聪明的苦果。 要不又怎么会有“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典故呢? 其实真正做到一个“和”字谈何容易呀。 这个字远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那是意味着方方面面都能够周全妥当的大圆满,意味着恰如其分和恰到好处。 如果不懂“中庸”,做不到“慎独”,何谈“和”字? 更何况世间的事往往知易行难。 明白做事的道理是一回事,能否掌握事情的进展和程度,又是另一回事。 说实话,即便是好事,如果一旦过了分,同样不会让人感动舒服,反倒会让人产生过犹不及苦恼呢。 “蓝岚没猜错,你还真的误会了……” 蓝峥的语气依然和气。 但这种不正常的反应,却让宁卫民心生疑惑,情不自禁的打开这张纸。 结果他一下子就愣住了。 因为那张折着的纸上,竟然是蓝岚娟秀的字迹,那是写给他的一封短信。 而信的内容,主要就是针对工作的事儿,跟他做个解释。 蓝岚在信里说,这份工作是她背着父母跟哥哥要求的。 她希望宁卫民不要多想,安心接受她的好意,否则就是不把她当朋友。 还说她考大学如果因此失利,那责任就要怪在宁卫民身上了…… “蓝岚的确一直为你的事儿跟我磨着。早在六月份的时候,听说你把几乎到手的工作让给了别人。她就为你的事儿找过我,说有你这么一个人,办出的事儿实在让人钦佩。绝不能让好人吃亏,我必须得帮忙。” “我就问她这个人是谁?她是怎么认识的?她不言语了。我就跟她说,她必须得把你带来,然我亲眼见见、和你谈谈。等我确定属实,才能帮忙。结果她就很不高兴的走了,俩礼拜都没理我。” “这次也是,她和你结伴去长城玩儿的事儿跟家里说清楚之后。这丫头私下里也比较详细的跟我说了你的事儿。说这半年来,她就只有你这么一个真心实意的好朋友。她不但因你感受到了生活乐趣,也在人生和前途上受到了你不少启发。她现在要去上学了,可一想到你还在家待业,就不是滋味,哪怕想念书也念不好。所以她给我下了最后通牒,让我必须给你解决工作问题。” “甚至因为你的工作还没解决,她都不愿跟着我母亲去崂山疗养。前天临上火车前,她还在催促我呢,让我抓紧时间,一定把事儿办好。我一再保证完成任务,才把她劝上车。也正因为怕你这边儿多想,不肯接受这份工作,她才给了我这封信。还要求我,等事情一办好,就打电话告诉她。” “对了,我听说你除了捡铜,还养过神仙鱼是吧?这些事儿她也告诉了我。她跟我特别着重、几乎是神往地描述了你生存的本事。她觉得你很像《流浪者》里的拉兹。嘻嘻哈哈,永远不发愁。好像怎么都有辙,永远都能靠自己活下去,而且还能活得比别人都好。” “但她最佩服你的地方,还是你外表柔软,内心的硬气。她说你从不怕事儿,再难也没见愁眉苦脸,没有低声下气的求过谁。你的麻烦都是笑着,靠自己解决的。这给了她极为正面的激励作用,所以她才有勇气去继续参加高考。” “她还说你挺喜欢自我调侃的。老爱把自己说成是吃货,社会寄生虫,‘家里蹲’大学毕业生。可其实她知道,你内心特骄傲,一般的人绝不会被你放眼里。” “不过反过来,她同样认为你的缺点,也是有点恃才傲物,骄傲过分了。她说你脑子非常快,遇事总能想出比别人更好的办法来。只要受过别人一点好处就老想着还,只许别人欠你的,却唯恐欠别人一点人情。但正因为如此,你才不是那么容易把别人当朋友的。她觉得你内心深处有点孤僻,也有点孤独……” 宁卫民一边看着信,一边听蓝峥在旁说着。 刚开始的时候,他的表情还算正常。 暗暗为了蓝岚的体贴和惦记感到欣慰。 觉得自己没白照顾这丫头,为她做的一切,也算值了。 但听到后面却渐渐变了,很有点如坐针毡的难受,甚至不知不觉渗出了一头细汗。 因为他从未曾想到,这个似乎能一眼看到底的女孩子。 除了能够回馈给他温暖,居然如此准确的洞彻他的内心,而且深刻到了这个地步。 是因为平日里自己毫无防范,跟她肆无忌惮的说话,不知不觉展露出过多的真实自我吗? 还是压根走眼了? 这个似乎能让人一眼看到底的丫头其实并不似表面那么简单。 原本就拥有极为敏感、细致入微的洞察力? 宁卫民不知不觉,沉浸在了内心的反复怀疑和自我审视之中。 不为别的,就因为前所未有的,他心里最隐秘的地方被蓝岚轻而易举的触碰到了。 他什么都没瞒住,甚至一切自认为安全的伪装反倒全被拆穿了。 他的自尊与自怜,他的故作镇定与玩世不恭。 全被这个有着一双孩子气大眼睛的姑娘,如同放在显微镜下一样,看了个明明白白! ………… 这天晚上七点都过了,蓝峥才到家。 之所以回来这么晚,是因为家里没有人。 他的母亲正带着他的妹妹在崂山散心呢。 他的父亲也要参加交流会的晚宴。 所以他只能自己解决自己肚子问题。 好在他的工作和职务都不错,去区里任何一家饭馆儿,都能享受到贵宾待遇。 否则,真是按普通人那么排队,开票,等座儿。 他至少还得晚回来四十分钟一个小时的。 也幸好如此,他到了家门口的时候,才正好赶上了蓝岚的长途电话。 “哥,怎么这么半天啊?” 不知电话响了已经响了多久。 蓝峥一接电话,话筒里就响起一声抱怨。 “嗨,我这刚进家门,连鞋还没换呢。要不是我身手敏捷、动作快,还接不着呢。” “哥,怎么这么晚啊?” “还用说嘛,你们都走了,爸又不在。家里冷锅冷灶,我得外面吃了饭才好回来。” 蓝峥的诉苦没有得到任何同情。 或许当哥的都容易被妹妹忽视吧,蓝岚关注的只有一点。 “哎,我托你的事儿办得怎么样了?” 当然,当哥的也一样,最喜欢跟妹妹拿糖。 蓝峥没那么容易吐露。 “你猜呢?” “哎呀,你怎么这样?你别让我着急了好不好?你到底跟他谈了没有?” “着急?我就奇怪了,我的事儿,你从没这么急过。一个无亲无故的人,你怎么就这么急!蓝岚,你真没早恋吗?我怎么觉得你们俩关系有问题啊。好像没你告诉我那么健康啊!” “去!谁不健康了?你还当哥的呢,怎么跟妹妹开这样的玩笑啊!你再这样胡说八道,我一个月不理你。还有……我要把你喜欢悦悦姐的事儿告诉她……” 正文 第五百五十二章 大飒蜜 1983年,因为马克西姆餐厅在京开业。 这一年的冬天,京城也第一次出现了西式的圣诞派对。 只是由于马克西姆餐厅餐厅消费水平过高,比建国饭店的杰斯汀法餐厅还要贵将近一倍,堪称目前京城最奢侈的消费场所。 这就致使马克西姆餐厅只能以接待欧美客人为主,客流量自然不会太多。 所以为了不要像平日那样太过冷清,把这次晚宴办得热闹、有气氛。 宋华桂除了安排了歌舞演出和模特走秀来助兴,把餐厅中间的地坛掀开,开辟了专门的舞池区域之外。 她还提前两周时间发请帖,广邀国内朋友于12月24日下午六点,免费参加派对。 许多电影明星、歌唱演员、舞蹈演员,都在受邀之列。 但权威性也同时意味着审查严格,意味着报纸格调比较高端严肃。 从实际情况上看,这些大报很少刊登广告。 即使有,在这些报上打广告的产品和商家,层次也较高,都是索尼、牡丹、雷达表这样的。 这直接打消了宁卫民的希望。 地域性的报纸呢? 像《京城日报》、《青年报》、《京城晚报》,广告内容倒是一下随便了不少。 但受众覆盖面就有明显限制了,只限于本地而已。 另外,这些报纸因为贴近生活,报道的都是身边时事,是京城百姓每日不可获缺的信息来源。 偏偏发行量还不低,因此也就成为了广告商趋之若鹜的目标。 那广告费就绝不会太便宜的。 而最关键的问题就在于,地域性报纸读者数目虽然不小,但这个数字是由京城男女老幼各行各业的人构成的。 这其中能有几个人对神仙鱼感兴趣? 相比较而言,像《歌曲》、《诗刊》、《散文》、《美术》、《集邮》、《十月》、《花城》、《收获》、《当代》、《啄木鸟》、《大众电影》、《周末画报》、《现代青年》…… 这些文艺型的杂志反倒是最划算。 首先,这些刊物的发行也是面向全国的,覆盖范围广泛。 虽然多半是月刊和半月刊,不如报纸每日刊发,销量也比全国性报纸低得多。 可别忘了,这是因为杂志售价比报纸高导致的。 实际上,这样的杂志不会被人轻易丢弃,那是要反复翻阅,人手相传的。 真实的读者可一点不少。 其次,因为琴棋书画诗酒花,原本就是一家。 这些刊物的读者群也趋于统一。 几乎都是兴趣爱好广泛,爱文艺调调的年轻人。 那喜欢看小说,喜欢诗歌的人,自然很可能同样喜欢养鱼啊。 所以说,这些刊物的受众群含金量很高。 反过来,也是因为这样的刊物特性,倒是限制了投放广告的种类。 太商业化的东西和这些刊物风格相悖啊。 至少,《诗刊》里,你整个电冰箱、电视的,就显俗气。 《美术》里,你横不能放个录音机、手表的广告吧。 而神仙鱼的繁育技术就完全不一样了。 宁卫民琢磨出的广告,带着时尚和娱乐属性呢,好像放哪儿都挺合适。 因此这也就意味着,或许他的广告通过审核或许能较为顺利,广告费也很可能会比在报纸投放要低一些。 ………… 宁卫民事先考虑得比较全面,对会遇到什么样的困难有所准备。 幸好如此,在几家专业性较强,成立时间也较早的杂志编辑部,纷纷给予他拒绝之后。 他并没有因为几次碰壁丧失信心,还保持着继续尝试的勇气。 这才最终找到了他所需要的杂志,签订了他今生第一笔广告协议。 实事求是的说,其实当时宁卫民第一次来到《现代青年》编辑部的时候。 还曾未开口,他的心就冷了一半。 因为这个刊物的办公室实在太过陈旧了。 从光线到气味,从气氛到摆设,就跟到了年久失修的博物馆似的。 而且不但旧,还很小。 整个编辑部里外就两个屋里,仅有几个七八张办公桌,没有单独的主编办公室。 一眼看去,屋里还没几个人,只有两三个戴眼镜的老头儿和老太太在办公。 甚至当宁卫民提出要做广告时。 竟然会被一位接待他的老编辑,误认为他要等遗失声明或寻人启事之类的东西。 总之,给人的感觉,这样的办公地点根本不符合一份反应青年人工作、生活、情感刊物的正常定位,很有些挂羊头卖狗肉的意思。 但希望往往就是在不报希望中产生的。 正当宁卫民一边掏出自己的广告内容,礼貌应酬似的为老编辑做着解释。 另一边暗中感叹大概自己今日来错了地方,恐怕又要无功而返的时候。 生活中真实的反转情节出现了。 两男一女,三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结伴嘻嘻哈哈的推门走进了办公室来。 而那个老编辑当场如释重负。 赶紧把宁卫民介绍给了其中一个叫魏光明的年轻人,自己脱身了。 结果正因为这个插曲,宁卫民才能真正了解到这个杂志编辑部的真正情况。 敢情《现代青年》这份杂志是今年年初才刚刚创刊的刊物,正式发刊才四期。 整个编辑部人手比较少,几位上岁数的老编辑都是坐等退休的辅助力量。 仅有的几个年轻人,无论良莠,全得充当主力用,个个都得往外跑。 而这位二十四五岁的魏光明才是杂志社广告业务的真正负责人。 同时还兼任报社的后勤部长和外勤记者,这是刚跑了外勤任务回来。 没辙,分身乏术,一个人就得当三个用。 不过让宁卫民相当欣慰的是,由魏光明接手后,事情开始顺利起来。 魏光明表现得很上路,听说宁卫民要做广告非常高兴,倒水敬烟,相当客气。 跟着坐下一聊,就有点迫不及待直奔主题。 拿出广告价目表,开始热情地跟宁卫民介绍起版面和单价。 看得出,魏光明似乎没有什么商业经验。 因为他表现的非常冒失。 根本没问宁卫民来历,就开始卖力推荐最贵的中间的彩页和封底彩色全页。 一期半页广告单价三百六十元,全页是六百元。 反倒显得对广告内容不是太在意。 对宁卫民的那张纸条,他只大致看了一看,随便问了几句,就开始关注排版和设计问题。 明显是没认真去看。 否则如果知道这是个人刊登的广告,他肯定不会提出这个建议的。 不过正因为是这样一个情况,也能看出这个近似于“初生”的杂志社,明显急需积累广告业务的客户,这对宁卫民是相当有利的。 果不其然,真正弄明白宁卫民的意图后,魏光明确实比较吃惊,可也没影响到广告协议达成。 或许因为都是年轻人吧,聊一聊就容易产生信任感。 而且魏光明身上事多繁杂,性子又有点大大咧咧。 在忙得四脚朝天的状态下,他对那些圈圈框框的死规矩也不是太在意。 他只需要宁卫民当面承诺繁育技术完全属实,的确有效,然后写了一份极不正规的保证书,就同意为其刊登广告。 就这样,最终他们商定的结果是,从9月8日的第五期开始,连做两期内页底的黑白图文广告先看看效果。 价格是每期一百二十元。 正文 第五百五十三章 送礼还礼 择日不如撞日。 要说也是巧,1983年的圣诞节这天居然还是周日。 这也就是说,这天不但是大多数人的休息日,也是目前以接待内宾为主的“坛宫”,客流量相对比较少的一天。 于是宁卫民便答应了江惠,当天下班后赴约,和他们见面。 但让人极为意外的是,明明说好是七点整在外见面。 结果到了下午五点半左右,江惠竟然亲自跑到“坛宫”来了。 当时,宁卫民在自己的办公室,见到敲门进来人是江惠时,他简直惊讶坏了。 因为他非但没想到江惠会主动上门来找他。 而且江惠的打扮也够张扬、艳丽的,和他上次见到时大变样了。 只见江惠身穿一件红色的羊毛大衣,脚踩着极高的高跟鞋。 原本长直的头发已经被烫过了,但没有散着,而是梳着一个马尾辫。 更重要的是,江惠显然还化了妆。 扇儿胡同2号院的邻居们,这还是破天荒头一次,聚得这么齐全,凑在了一起吃饭。 李主任也如约前来赴宴,坐在了首席正当中。 开席的时候,大家自然率先要向他敬酒。 边家和米家人也都争着谢他。 在场的人还都想请李主任给大家上两句。 结果谁都没想到,大伙的巴掌“呱唧”了几下之后。 李主任发言居然特别实在,一点虚头巴脑没有,直接就奔了实质核心。 “大家都别谢我啦,也别敬我酒。其实这事儿说到底,关键还是在于咱们卫民的礼让啊。” “不瞒大家说,当初老康跟我说这事儿,我都不相信,居然会有人甘愿把自己的工作机会让给旁人?这觉悟也太高了点。” “当然,现在咱们大家都明白了,其实这并不是什么觉悟问题,而是人情啊。我得说,就是这份人情把我给感动坏了。我才会不惜力去跑这件事。上面呢,也和我是一样的,才会破例批准咱们的不情之请。” 伴随着这番话,大伙儿都不禁看向宁卫民。 罗家人满是赞佩之色。 边家人和米家人是由衷的感激。 各人的具体不同之处在于,边建军和边建功哥儿俩,目光里有着心虚和歉疚。 边大妈、米婶儿和米晓冉,却是激动得眼圈通红,泛上了泪花儿。 米晓卉这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呢,就像看个大英雄似的对宁卫民目露崇拜。 而边大爷和米师傅,则不约而同对视一眼站起来。 共同举起酒杯走向宁卫民,代表家人要敬他一杯。 这样的情形,让毫无准备的宁卫民可吓了一跳。 他赶紧起来端起酒杯,从年轻人那桌迎了上来,弓着身子跟两位长辈碰杯喝了。 于是在大伙儿的一片叫好声里,李主任哈哈笑了几声,才又继续说道。 “现在回过头再想想,实在有意思得很。这才多久啊。去年的情形大家还都记得吧?当初康师傅和卫民都凑在一起回来的时候,我是最担心咱们扇儿胡同2号院这邻里关系的。” “那时候真为这一老一少紧张的关系发愁,急得满嘴大燎泡。又哪儿会想到,最后他们会自己就把关系捋顺了,咱们这院儿又会变得如此和睦啊。” “这只能说人间自有真情在,远亲不如近邻这话是对的。人们都说夫妻是缘分,父母儿女,兄弟姐妹是缘分,其实能凑在一块儿当邻居也是缘分。” “说心里话,我真心羡慕咱们2号院的邻居们。我觉得,大家能住在咱们2号院,有彼此这样好的邻居,那真得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往后咱们大家伙,就这么和和美美好好儿过日子,互帮互助,互相礼让,我相信对咱们2号院来说,再大的难事也不会真是难事,遇到任何困难都会得到圆满解决。大伙儿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 这话确实激励人心,全院儿的居民听了都不由诚心的鼓起掌来。 甚至罗师傅还接了一句下茬。 “您这话说得太对了,我们大家伙,也都希望下辈子也凑在一起当邻居呢。” 这话一说,在场的人全都笑了。 只是接下来,李主任的话就略显沉重了,真是大家没能想到的。 他居然当众做起了个人检讨。 “可我还是得说一句啊,这件事尽管有了个好结果,却让我很惭愧。因为给咱们胡同的孩子们找工作,实际上是我的责任啊。” “让大家这么着急上火,只能说明是我工作没做好,没能及时替大伙儿解决实际困难,是我对不起大家。” “所以在这儿,我给大家道个歉。同时,我也得谢谢卫民啊。是他帮我弥补了过失,是他帮了我一把啊。他的工作问题,我一定想办法……” 话到这儿,自然就有点显尴尬了。 李主任这真情流露,让大家伙感动是感动,却真有点无法承受,也无法适应。 好在宁卫民不是没见过场面的主儿。 就在大家诚惶诚恐的时候,根本不用康术德提醒,他已经接过话来扭转气氛。 “李主任,您可别这么说,这事儿不怪您,大家心里都明白。” “您是个实实在在的好干部,真心为咱们附近的居民着想。我们能遇见您这样的父母官,也是福气。” “还是您那句话对,咱们大伙都得互帮互助才能克服困难,要单指一个人,什么事儿也玩不转。” “其实谁该谢谁啊?谁又对不起谁啊?这是一笔罗圈儿债……” 说着他端起酒杯,走到了长辈这桌儿来。 “各位大爷大妈,大叔大婶儿,这几年大家伙儿为我操了不少心,受了不少的累。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呢。” “我虽然没爹没妈,可从回了咱们这个院儿,就从没感到过丁点孤独。还从各位长辈身上,学回了怎么为人,怎么处事。” “我得感谢大伙儿啊,尤其得感谢康大爷能包容我过去的年少无知,包容我的不懂事。其实你们都是我的亲人,我也要敬大伙儿一杯。” 说完,一饮而尽。 这时又是罗师傅说了句实在话。 “好不当央儿的,今儿这是怎么了?怎么弄得跟感谢大会似的?” “行了,卫民,你的感谢大伙儿都听见了。那咱们可说好了,等大伙儿这杯酒一喝,可就是最后一站了。” “就拿我来说,我就不去感谢老边和老米今儿做东请我作陪了。要不,挨个都这么谢完了,咱们大伙儿就得谢到晚上去了。一口菜没吃,就得全喝醉了。” “哈哈哈……” 罗师傅开的玩笑引发了彻底开怀大笑。 这次是真的开宴了。 大家再不彼此客套,都举起了杯筷开动。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啊。 一切的滋味儿就这样在彼此相碰的杯中酒里,在大家轮番布菜的相让中。 一口一口被人们品味着,吞下肚儿去了。 而释放出来的,是神清气爽,是万物勃发。 正文 第五百五十四章 眉目传情 宁卫民没想到,江惠竟然带他去了前三门小区。 只不过李仲住的地方与曲笑家是一东一西。 这小子家离玄武门比较近,而曲笑家位置在重文门附近。 还有就是李仲家的楼,是在小区靠里的十二层高塔楼。 他住第十层的两居室。 而曲笑家的楼是临大街的九层高板儿楼。 这一家三口住第二层的三居室。 至于什么绕远啦,那当然是不存在的。 前三门小区可是目前京城最核心的住宅区,连这儿都绕的话,就没有不绕地方了。 宁卫民猜想,多半是江惠怕他临时爽约不来,才会以此作为借口。 不过说实话,他倒乐见于此。 因为冬日不到六点天儿就黑了,这年头的公共照明设施又实在差劲。 要是他自己来这边,开车快是快。 可到了地方,辨识楼号门牌号,就很头疼了。 根本就是黑黢黢一片,看不清,必须得靠嘴,勤打听才行。 像这样,能有个人带路,那当然方便了。 更何况这个人还是个香喷喷的大美人儿呢。 开车的时候,宁卫民鼻子所闻到的,是江惠身上散发出的幽幽荡荡的香气。 耳朵里听见的,是江惠对他驾驶技术和汽车性能的啧啧称叹。 不得不说,人这一辈子哪,或许还就是行在运上。 真背起来的时候,往往祸不单行。 真要走好运了呢,也是一顺百顺。 这段儿时间,宁卫民的小日子就是这样。 手头儿上越是宽裕,挣钱越是痛快,好事就越往身上来。 似乎运气这家伙是嫌贫爱富的势利眼似的。 比如说吧,宁卫民刚开始倒腾手表的那几天,恰逢一个周末。 下午两点的时候,没有休息日的他,一如既往的带着一麻袋的铜去建国路要乘坐“大一路”往回赶。 发车时候,上车的人当然比工作日要多不少。 站他前面是一个差不多和他同龄的姑娘,手里拎着个书包。 没想到偏偏就是这个姑娘,一下造成了车门堵塞了。 敢情这姑娘挺倒霉,也不知什么时候遭贼了。 上车时才发现,原本放在书包里的月票夹和钱怎么都找不着了。 随后找遍了全身,也仅仅摸出几分钱来。 数了数,还差了两分,不够买票的。 而查票的售票员目睹这一切,却无动于衷。 那是个刻薄的老娘们,大概还处于更年期,此时硬是要姑娘下车不可。 那不用多说,姑娘尴尬极了,简直不知如何自处。 不下吧,白赖在车上没道理。 可要下吧,也着实为难。 且不说路途遥远,靠徒步走回去绝对够受的。 就说这年头,人们都不怎么讲公共秩序。 车底下的人为了急着上车,只知道骂骂咧咧,推推搡搡往上头挤。 根本没人肯让一让。 她又怎么从一堆人中挤下去啊? 而就在这当儿,还得说宁卫民,体现出了一个男人的仗义与担当。 他主动递给售票员两毛,连他自己和姑娘的票一起买了,帮姑娘过了这一关。 当然,这不是宁卫民素质真有多高,或是怜香惜玉之情泛滥。 主要还是因为他与人方便就是于几方便啊。 别忘了,这小子的麻袋挺沉,他就排姑娘身后。 人家真要下车,他还得费劲挪开不是? 一毛钱的事儿而已,他不差这俩钱儿,干嘛找这麻烦。 就这样,由于宁卫民的干预,售票员没法再享受刁难人的乐趣了。 递过票来的时候,老娘们便有点不满的白了宁卫民一眼。 那意思似乎在说,“你一捡破烂的,还充什么大头啊?” 反过来,这姑娘自然感激备至,连声对宁卫民说谢谢。 要说呢,按着宁卫民的本心,其实他真挺想借着这个机会,跟人家搭顾两句的。 这姑娘小模样还行,属于要盘儿有盘儿,要条儿有条儿的。 要是能臭贫几句,逗逗闷子,在这拥挤的汽车上也不失为一乐儿。 可宁卫民还当真不敢。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年头的男女之防太厉害,他是有过教训的。 像刚穿越来的时候,前世的习惯还根深蒂固。 一次买烟,他顺口就叫了年轻女售货员一声“美女”。 好家伙,他可没想到后果会有多么严重。 当场就惹得人家咬牙切齿的骂了他一句“臭流氓”,好像受到了多么大的侮辱。 再看那女的眼泪汪汪的委屈劲儿,就跟周星驰的《功夫》里被包租公占了便宜的龅牙珍似的。 要不是他机灵,丁点工夫都没耽搁,转身就撒丫子跑了。 真被商店那帮中年妇女反应过来给堵住,那最轻也得捞顿打啊。 就这么悬乎! 那他还能不长记性吗? 所以,对这位姑娘,宁卫民也只笑着点点头就过去了。 甚至出于谨慎,他还主动避开了,挤到车厢紧里面站着去了。 那么按理说,这件生活中偶然发生的小事儿到此为止,就应该没后文了。 可谁又能想到,人的缘分就是这么巧。 三天之后,连宁卫民自己都没想到,他居然会和这姑娘在一特殊场合又见面了。 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归根结底还得说到宁卫民眼下比较特殊的处境上了。 他天天都得卖铜啊,却又不能一劳永逸老守在一个地方卖。 道理很简单,铜的来源是没什么问题,可交易量大啊。 每天都差不多卖出二百块,这本身就够吓人的了。 宁卫民当然不能傻到让派出所找他了解情况来。 所以他就得尽量多打听几家其他废品回收站的地址。 尽量选择离家近的,来回这么串着卖才是。 也是该着,偶遇姑娘之后,宁卫民从别人那儿得到了一个信息。 他听说大一路“王府井”那站下了车,往路南台基厂的方向走,好像也有一家废品收购站。 这要是真的,那对他可方便极了啊。 如此,他很快就试着找去了。 没想到是真的。而且一到了地方,他就碰见那个车站偶遇的那个姑娘了。 当然,第一眼,宁卫民没认出人家来。 因为人家就在那儿上班,姑娘是穿着工作服的。 白帽子,蓝大褂儿,还戴着套袖,那样子和车站等车的时候差距太大了。 但好在宁卫民的装束是不变的。 姑娘一看见他,直愣了一下,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就明显表示出好感,主动迎上来了。 嘿,有意思的是,这反弄得宁卫民一头雾水,甚至还有点疑神疑鬼了。 因为他实在不能相信自己一个捡破烂的,外表寒酸,有什么地方能获得姑娘的青睐。 直到人家姑娘主动开口提起了大一路公交车,他才终于明白过来。 于是这次再跟姑娘聊起来,他也就放轻松,没什么顾忌了。 毕竟是第二次见面了,生疏感要好很多。 而且他又帮过姑娘,想来即便言语有失,人家也不会太较真。 还有,姑娘性情是真不错。 属于那种特爽快,特天真烂漫,特没心机,爱说爱笑的类型。 一点儿没受社会浸染,纯净水一杯。 尽管知道了他是东郊垃圾场捡垃圾的,态度也没什么改变。 反倒还挺同情他,佩服他自力更生,能捡这么多铜呢。 总之,宁卫民跟这姑娘一聊闲篇儿挺在状态。 他的口才,虽然康老头看不上眼,可此时逗这个姑娘开心,却是再得心应手不过。 他不但给姑娘乐坏了,也轻而易举了解了这姑娘的大概情况。 知道她名字叫蓝岚,那天去建国路是去亲戚家。 她是去年刚毕业的高中生,在家待了半年,春节后才刚来这废品回收站上班的。 废品站的人都叫她小岚子,她也让宁卫民这么叫他。 后面的事儿就不用说了,这年头就是熟人好办事啊。 为了表示感谢,称废铜时,小岚子当然会给宁卫民算高称。 宁卫民拿来的铜,小岚子也根本不怎么细看。 她只拿着吸铁石验过是铜就行,成色全按紫铜算。 这一来,能让宁卫民占了有二十块钱的便宜。 而且小岚子还跟宁卫民打包票,说以后让他天天来找自己卖铜,保证划算。 瞧这小子这一毛钱花的。 歪打正着!跟捡个大漏儿也不差什么了。 正文 第五百五十五章 娱乐神器 李仲纯属乱开玩笑,有失分寸。 于是他马上就被江惠恼怒的瞪了一眼,还被骂了句“没大没小”。 不过他们之间既是朋友,也是亲戚,自然不会真的闹僵。 李仲先是自罚三杯给江惠赔罪,之后又专捡好听的说。 实际上,他连自嘲带恭维的,靠着几句说笑逗乐了江惠之后。 酒桌上的气氛反而因此热闹和炙热起来。 此时此刻,宁卫民想知道的事儿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 见此情景,抓紧时间又跟孟毅询问了几句办事的关键环节。 便不好再煞风景,揪着房子的问题聊个没完了。 同样随大流开始转向,也和大家聊起了比较轻松的话题。 比方说,现在社会上流行什么家电啦,什么电影、电视剧最热门,谁的歌儿火了,什么衣服最时髦了…… 只可惜,尽管宁卫民很想融入大家,但这事儿可没那么容易,反倒有点格格不入。 因为第一,经历过信息时代的他,无论价值观还是审美,都和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人大不相同。 第二,他今年后半年实在太忙了,也没时间去关注本职工作和自己副业以外的事儿。 比方说,对于家电,宁卫民就与这年代的人看法截然相反。 他没有那种不顾一切,不惜倾家荡产也得买齐全的向往和热切。 在他的眼里,目前市场上的产品,反而几乎样样功能落后,很不值当一买。 连索尼、松下、东芝,这样的日本大品牌家电,他都不放眼里。 认为日本鬼子对于国内的定价,黑心得厉害。 再比方说,像许多当下正普遍传唱的内地歌曲,《青春啊青春》、《浪花里飞出欢乐的歌》、《太阳岛上》之类。 虽然采用了当下最流行的电声配乐,而且充满了亮丽积极的内容,旋律感也很美。 但宁卫民从广播里每每听到,却必定要换台。 他总觉着这样的歌曲缺少个性,艺术手法老套,是“老正统”才会喜欢的歌儿。 对这些歌曲的演唱者,他当然更是不会去关注的。 同样的,今年公映的两部极具影响力的内地电影,《高山下的花环》和《我们的田野》,尽管都是倍受好评的好作品,感动了这个时代无数的人。 但宁卫民偏偏是这个年代里特别缺乏这些生活体验的人。 他既没当过兵,下乡插队又是这具身体原主人的经历,根本没法真正和两部电影产生情感和精神的共鸣。 唯一一部,既引发了万人空巷的社会反响,同时也是宁卫民比较感兴趣,他也曾经天天追过的《话说长江》。 偏偏又是描述我国大好河山和长江两岸人文风土的纪录片。 这部片子放在酒桌上谈论,显然并不合适,不是一个很好的话题。 甚至就连港城那边传过来的武打电视剧《霍元甲》,对宁卫民也毫无吸引力。 因为看惯了三十年后的大制作,快节奏,加电脑特效的影视剧。 他根本接受不了这部剧中为省钱的穿帮镜头,以及那老套得可笑的武打动作。 对他来说,看黄元申、梁小龙耍迷踪拳,“哼哼哈嘿”地打东洋人,多少有点抗日神剧的意思。 远不如看《天书奇谈》、《老猪选猫》、《长了腿的芒果》、《老鼠嫁女》,这些今年内地刚拍出来的美术片有趣呢。 至于今年最为轰动,真正的引领了潮流,让年轻人集体崇拜追捧的日本电影《蒲田进行曲》。 因为是九月份上映的,正好赶上宁卫民最忙碌的时候,也被他完美的错过了。 当下,凭借电影女主角“小夏”红透了国内外,让无数国人陷入深深迷恋的“日本第一美女”。 那个号称“得见她的容貌便已满足”的大明星松坂庆子,唯有宁卫民不知道是谁,长什么样。 总之,他对于今年文娱信息方面的落后和无知,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这让一桌人都觉得不可置信,难免误会他有点故意装蒜,在显示自己的另立独行呢。 不过话说回来,宁卫民毕竟见多识广。 本身又是时尚行业的从业者,是引领潮流的一员。 无论是信息量还是嘴皮子方面,他都是拥有绝对优势的。 实际上,当话题逐渐转到社会新闻上,他就找到了最佳切入点,重新把握住了谈话的节奏。 比方说,四川卧龙的竹子危机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大家已经响应号召捐了那么多钱,为什么大熊猫还会缺竹子吃? 还有今年国内的首例变性手术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由男变女的张克莎为什么好好日子不过,非要这么折腾自己? 再比如,传说中的手提电话是真的还是假的? 怎么就能实现没有电话线的? 马克西姆餐厅的消费又为什么那么贵? 真正的法国人得靠什么样的收入,才能天天吃这样的法国大菜? 还有模特大赛明年还会不会继续举办? 那些服装模特个头那么高,是不是只能找篮球排球运动员当男朋友? 听说模特演出时,更换服装都是不分男女,也不避人的,而且还不穿内衣,是不是真的? 总之,宁卫民就是仗着这年代大多数人都不清楚,却又都感兴趣的小众知识,成为了大家关注的焦点。 而且他还用超越了时代,颇为新颖的解读方式,把这些人听得大为赞叹,兴趣盎然。 很快,他甚至还和大家达成了同一波段,在影视作品上找到了共同的频道。 要知道,目前宝岛上正热的电影《搭错车》,和港城正红的电视剧《射雕英雄传》,在三十年后也一样很有名。 上辈子,宁为民一样在别人的建议下看过,而且他还很喜欢,拥有比较深刻的记忆。 可偏偏这两部影视剧,都是目前大陆地区没有引入的,只能通过录像带渠道去了解。 这就成了当代只有少数内地人才能享受的特殊剧目。 能提前看到的人,当然以此为荣啊。 李仲今年的年初,就刚花了三千块,从花城弄来了一台JVC录像机。 他又是自己一个人独享安乐窝。 所以一没事就到处寻摸录像带,然后招朋友来家里看录像。 自然就格外愿意和宁卫民交流这两部影视剧的观感和体会。 不过相对于对港台明星的魅力来说,李仲对于录像机这东西本身更加推崇。 他把这玩意视为娱乐神器,认为是本世纪除了电视之外,最伟大的科技发明。 照他的话来说,从此就算是彻底突破信息封锁了。 三千块贵吗? 花了这笔钱,就能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电视台,当然不贵啦。 或许是太得意了,被宁卫民正好触碰到自己心里的最痒处。 以至于才吃了一半饭,李仲忽然坐不住了,非要宁卫民跟他去另一件屋,看一样东西。 他举杯先跟江惠和孟毅告罪,然后站起来,就干脆直接上手去拉人了。 宁卫民挨不过他胡搅蛮缠和死拉硬拽,只好去了。 进屋之后,眼睁睁的看着这小子,狗一样的趴在床下。 故作神秘的从紧里面拉出来一个原本装肥皂的纸包装箱。 等到再打开盖子一看,里面码着书一样的黑色长盒。 居然全是录相带,有好几十盘。 正文 第五百五十六章 精神污染 “这叫南水北调!” “什么意思?” “哈哈,什么意思?你真逗,等着啊……” 这间屋子窗户上挂着厚厚的紫色窗帘,光线昏暗。 摆设也有限。 屋里除了一个摆着彩电和录像机的柜子,一个五屉柜,就是一个靠着床头柜和墙的双人铁床。 李仲说着,拉开了他的床头柜,跟着从里面拿出了一副扑克,和两盘原版的录像带。 为了让宁卫民看得更清楚些,在递给他东西之后,李仲还笑嘻嘻的把顶灯给打开了。 结果宁卫民定睛一看,立刻皱起了眉头。 因为他手里接过来的,竟然是一副“充分展示了人体隐私”的扑克牌。 两盘录像带,则是一盘欧美,一盘日本,同一性质的“科教片”。 “你这是黄水儿啊……” “嘿嘿,也是金子啊……” 李仲情绪激动开始吹嘘。 “你肯定不会相信这些玩意利有多大!这月十一号,我去花城,用一百二买了两盘原装带子,带回京城复录,一盘转手就能卖一百五。” “这扑克更便宜,一块一副囤来的。你别看不起眼,五块钱一副疯抢,我弄了二百副,本想着先试试水,这才几天啊,全卖光了。八百块的利啊。够吓人的吧?” “而且这还不算什么哪,我听人说要能再往北卖,价钱还能更高。比方说,长春,你知道吧?就那报纸上写的,正闹君子兰地方。” “我他妈这次就犯傻了,这东西在京城卖什么劲儿啊。我应该弄那儿卖去,那边一盆破花儿都能卖几千上万的,这些东西到了那边,最起码价儿能再涨一倍!兴许两倍三倍也未可知。” “那边全是肥主儿,不宰他们宰谁呀!而且冷地方人色,就爱这个。你看我这复录的六十盘,要去那边脱了手,最少一万八,两万也不是不可能啊。我要弄个十箱八箱的,那一趟得多少……” 可他说的起劲,宁卫民却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 悄没声的把东西都放在了床上,然后还嫌弃的搓了把手。 他当然知道李仲这小子是什么情况下欣赏这些扑克的,膈应得慌。 “想不到你还干这个。你还不如弄走私烟酒,电子表什么的呢……” 宁卫民漫不经心的说了一句,李仲琢磨了好半天才明白这是讥讽。 “哎哟,哥们儿,你挤兑我。难道你不是受雇于法国公司?法国人可是最浪漫的国家,这方面最放得开了。我这盘带子就是法国货。别这么假正经好不好?我就不信,你对这玩意没感觉?除非你不是正常男人……” 宁卫民懒得跟他谈这个,只是用社会形势告诫他。 “你可真成!现在外面正打击‘精神污染’哪!你非要弄这些!这可比那些以侦探、侠义、奇案、秘闻、艳情之类名义打擦边球的杂志、图书严重多了。连延边、工人,两家出版社都被重罚了。你还真是不怕死!你这是顶着枪口,提着脑袋往上冲啊……” 李仲却满不在乎。 “哥们儿,哪儿有这么严重的。这种事儿啊,你得分谁,也得分怎么干。” “像有人在花城买几把折叠伞,在火车站都能被查出来,罚得吐血。我就不一样,发车头一天,堂而皇之把货送进列车长的值班室。连车票都不用买,这能是一回事儿吗?” “所以说,干什么生意都得有人托着。只要后头有人,那就出不了事儿。我也不瞒你,长春那边的关系我都找好了。我要去的话,就住那边物资局的接待所,接应我的人是招待所所长,他弟弟还是个穿老虎皮的。我过去安全极了。咱这是上了保险的。” “而且跟干这个比,其他的生意就都成了苦差了!我也不瞒你,靠电子表、计算器挣钱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现在买的人少了,价儿也跌了。烟酒倒是好买卖,可又忒占地方了。我每次顶多在列车员值班室塞进去十几箱烟酒。” “关键是下家的价钱也没谱,三天两头的老有变化。如果再算上四处打点,人吃马嚼的,我这一趟能留给自己有个万八千的就不错,哪儿有干这个划算!所以呀,人就得开眼界,才能找着更好的财路。” “哥们儿,你不弄车,这我能理解啊。车的事儿太大,你做不了主。你不碰烟酒,那也是因为烟酒的卤子少嘛,你看不上正常。可现在这条赚钱新路不一样啊,咱们哥们儿都能捞肥了,就肩并肩的上吧!” 宁卫民这下全明白了,合着李仲今天请他,这才是真正的原因。 亏他这么一个浮躁的人,能忍到现在才说。 不过,他还是断然摇了头。 “这事儿你自己干不就得了,怎么又想扯上我了?这么着吧,这事儿当我不知道啊,你什么都没说,我什么也没听见……” 说完了正要转身离开,却不妨李仲已经拦住了门,死皮赖脸的给他敬烟。 “哎哟,哥们儿……宁经理……不,宁大经理,你跟钱有仇怎么着?我是能自己干,可小打小闹又有什么意思啊。” “你听我说啊,我是这么想的。这事儿虽然稳拿把攥,可毕竟做这买卖粘时间长了腻歪。为避免夜长梦多,肯定应该打短平快。” “而且跑一趟就得花钱打点一次,那当然弄尽量多的货走才合算啊。比方说过带上这样的十箱录像带,五箱扑克牌走一趟,那一次要挣不回二十万我跟你姓。” “可问题是买带子就得不少钱,串录像带也需要更多的录像机才能有效率啊。我手里只有五万,哎,你要能给我投五万,那咱要买个十台录像机,一次串十盘儿带子可就不一样了。” “到时候,咱俩再分分工,你帮忙在家看货串带子。我主要跑外。无论去南边弄新片子和扑克牌,还是去北边卖,这些差事都归我。” “不是哥们儿吹牛啊,只要咱俩临时性打个联手,咱后半辈就全齐了。一趟回本,两趟发家。干个三四趟,最多不出仨月,咱俩一人就能有个几十万的身家。等到什么时候挣够一百万,咱就收手了。你觉着怎么样啊?” 不能不说李仲盘算的是真合适啊,他的胃口也真不小啊。 但宁卫民勉强耐着性子听完,连犹豫一下都没有,便一口回绝了。 “不干!” 这让李仲失望至极。 “别说死啊,你再想想。你不想赶紧把你那房子弄回来了?我可以帮你托关系,可问题是办这么大事儿肯定需要不少钱啊,别人不会像我这么上赶着帮你……” 他满口都是为宁卫民着想,可他却不知道宁卫民心里真正琢磨什么呢。 宁卫民心说了,切,说得好听,你还不是有所图。 何况我弄钱还用靠这样的下作营生吗? 其实你要不说干什么用,只找我借钱,兴许几万块,还真就借你了。 现在知道你干这个,我失心疯了,才会和你再有金钱往来! “别别,好意心领。可真没戏。” “怎么了?这么不给面子。你就那么看不上我?你就应我一次就不成吗?就这一次,你就知道我为人怎么样了。钱怎么分要不你说,我可就指着你了……” 面对李仲没结没完的纠缠,宁卫民心知无法善了。 他灵机一动,索性叹了口气。 “哎呀,我是怕耽误你的事。其实你这算盘全打错了。我也不怕丢人了,跟你说实话吧,我现在是打肿脸充面子,表面像回事,可手里实在没钱啊。” 李仲就是一愣,瞪大了眼珠子。 “啊,怎么会?你不是一个月挣三千呢嘛!你可别告诉我你的工资都花光了?那完全是不可能的事儿……” 宁卫民振振有词的反驳。 “怎么不可能?我不但花光了,而且我日后一段时间的收入,还得继续用来还外债呢。你别不信,就在两年前的冬天,我想尽办法凑了十几万,买下了一大批的字画。你大可以跟霍欣调查嘛,这事儿她知道……” “啊?十几万!我还以为你没五万,也得有个三四万呢。” 眼睁睁瞅着李仲露出了极度的震惊的神色,随后又转为黯然失落。 宁卫民却真的松了口气。 正文 第五百五十七章 软脚虾 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李仲的举止神态都显得很疲倦。 尤其是坐下喝闷酒的萎靡样子,就好像刚刚打输了一场架。 为此,一直跟孟毅说话的江惠,在李仲坐回座位的时候,不免关切的望向了他。 两个人还似乎通过眼神做了某种交流。 然后江惠就把关注力转移到宁卫民的身上,老拿眼瞟他。 不过宁卫民可没有因此多想什么。 他仅仅以为江惠作为中人,不愿意这事儿再闹僵了,让她白做无用功罢了。 于是他反倒笑了笑,很主动的重新加入到江惠和孟毅的话题当中。 当然,对他来说,也确实身心放松。 这顿酒喝得还算愉快,江惠的菜炒得也过得去。 孟毅这个小伙子哎没什么城府,居然挺擅长讲笑话逗乐的,一点不讨人厌。 那既然吃饱了喝足了,也不用上李仲的贼船,还收获了那么重要的房产政策信息。 再不该有什么不满意的了。 接下来,顶多坐一坐,也就到了该全身而退的时候。 不过说真心话,对于孟毅这个小伙子,宁卫民却多少有点替他难过。 因为他发现孟毅身上有个于他自己极其不利,而且相当可悲的毛病。 就是甘愿充当马仔,主动把自己摆在极为卑微的地位。 整顿酒喝下来,孟毅极力地恭维在座的每一个人,深以自己能够参与这种酒局为荣。 一点也没有意识这样的巴结,反倒让旁人不把他当回事,认为他是个可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人。 偏偏让他引以为豪的这种关系,根本是毫无价值的。 在这种圈子里,友情和义气就是利用而已。 说白了,一个人贱不可怕,可怕的是贱而不自知。 其实宁卫民之所以会有这么大的感触,也是因为上辈子,他自己就曾有过这样的糗事儿。 想当年初涉邮市时,邮市上每个讨生活的人,在宁卫民的眼里,都是前辈和大佬。 一次在邮币卡市场附近澡堂里洗澡时,他忽听到一个洪亮的声音招呼他,然后就看到一个刚刚相识不久的小摊主向他招手。 等到他巴巴地过去,那人又将一块毛巾甩过来,然后豪爽地扭了扭肩,示意让他给搓背。 宁卫民非诚清楚的记得,自己搓着这胖子白而不嫩,丰而不满的肉体。 当时的内心感受居然是得意,甚至是感激,引以为荣。 以至于现在想起这段儿往事,他都忍不住为自己当年的猥琐而作呕。 这是多么的可耻啊! 而且可悲! 人之初,性本贱! 贱可贱,非常贱! 没错,事实证明,生活的经历哪怕再不堪回首,总归不会是无用的。 不信就看眼下的孟毅,他就像极了宁卫民的上辈子。 越是想要通过低下头的方式,去获得别人的好感和看重,就越适得其反。 很快他就喝多了,而且当众出了丑! 这不奇怪,孟毅的酒量似乎原本就有限,他又总主动向别人敬酒。 而且为了表示诚意,还是杯杯喝干见底。 于是乎,他这个假冒的“酒场英雄”,完全是自己把自己灌多的,自然就撑不住了。 实际上,他刚才兴致勃勃的一直滔滔不绝,这就是酒量见底的标志。 这个兴奋劲儿只要一过,他就立刻觉出难受来了。 不但摇晃的坐不住了,而且还跌跌撞撞跑到厕所关门吐起来了。 等到他出来的时候,已经彻底变成了软脚虾,连站都站不稳了。 那小脸绿得就跟黄瓜似的。 如此一来,酒宴也就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 然而作为请客的主人,李仲的对孟毅不胜酒力的反应却很让人不齿。 他不但丝毫没有表示关怀,没有就势挽留朋友过夜的打算。 甚至还怪声怪气,骂骂咧咧。 又是嫌弃孟毅把他家的厕所弄脏了,给自己添了大麻烦。 又是埋怨孟毅不能喝还强喝,整个一瞎逞能的傻波依。 这让宁卫民算是彻底领教他的凉薄本性。 什么哥们儿、兄弟、朋友,敢情全是嘴上的交情,塑料的友谊罢了。 于是出于对孟毅的可怜和同情,宁卫民便主动询问孟毅的住址,打算干脆自己开车送孟毅回去。 李仲当然赞成,他巴不得把孟毅扫地出门。 可就在他连连点头说好的时候。 不曾想江惠却对此出言表示反对。 她对宁卫民说,“你也喝不少了,怎么能马上开车去送别人呢?还是先留下来喝杯茶,好好歇歇酒再走吧。要不大晚上的开车多危险?” 跟着又撇了李仲一眼。 “我看要送,今天也该是李仲自己去送小孟才对。人家可是他请来的,当然就得由他负责。再说小孟的家也离这儿并不远,好像就住象来街,李仲认识路。蹬自行车十分钟也就到了。你又没去过,你知道小孟家的门朝哪儿开,大晚上的你得找到多会儿去?” 这让宁卫民不禁心生感动。 确实,酒后驾驶当然危险。 要不是这年头交通太不便,江惠必须得由他送回去,他还真打算在车里睡一会儿呢。 结果没想到,人家居然这么主动替他着想。 然而更没想到的是李仲的反应。 宁卫民本以为这小子肯定会推诿一番的。 结果恰恰相反,李忠似乎特别服江惠,居然对此并无反对,痛痛快快就答应了。 嘴里还紧着附和呢。 “对对,还是缓缓酒的好,喝了酒开车悬乎啊。关键是,江惠还得拜托你帮忙给送回去呢。否则路上出点儿事儿的话,我可就百死莫赎,成罪人了。留步留步,你们都甭管了,我自一人就行……” 就这样,都不由宁卫民伸手帮忙。 穿好了棉大衣的李仲,自己就架着孟毅的膀子,带他坐电梯下楼去了。 至于留下来的宁卫民和江惠,送李仲他们出门之后。 一个跑去开窗通风,想要散去屋里的烟雾和浊气,顺便清醒清醒头脑。 另一个则去了厨房,刷杯子,找暖壶,拿茶叶。 不多一会儿,江惠就沏好了两杯热茶端了过来。 这时她看见宁卫民还站在窗口处吹风,就笑着招呼他来沙发上坐。 “哎哟,你就一直站在这儿啊,也不怕吹病了。好冷!算我拜托你,关上好不好?快来呀,坐下喝点茶……” 于是宁卫民便只有体现绅士风度,关上了窗户,走了过来。 但到底是夜深了,宁卫民看了下墙上的挂钟,已经将近十点。 这个时间,虽说三十年后不算什么。 可这个年代,却意味着大多数人都已经上床休息。 更何况彻底安静下来的房间,只剩下他们孤男寡女共坐一张沙发。 耳朵听着滴答的钟声,鼻子里又闻见了江惠身上的淡淡香味。 这让整个房间里的气氛,明显有些不对味儿起来。 当意识到这点,宁卫民就想把屁股从沙发挪开,坐到酒桌旁的椅子上。 没想到他才刚要站起来,江惠却一把拉住他,怨嗔的说,“你别挪窝儿啊,咱们坐近点才暖和。谁让你刚才把热气都放了……” 灯光不是很亮,但宁卫民还是足以清楚地看到了江惠闪烁的目光。 里面隐隐的狂热、骚动,竟然让自诩已经见过大风大浪的宁卫民空前的感到紧张起来。 她,她这是要干什么? 正文 第五百五十八章 玩儿火 “你怎么这副表情呀?好像我是吃人的妖怪?” 江惠低声笑了起来,吐出的气体里还带着几分酒气。 这让宁卫民更紧张了。 他感到自己不自觉掉进了一个漩涡中,眼前飞舞的尽是江惠暖昧的媚眼儿。 “我最近正看《聊斋志异》呢,这夜深人静的,你可别吓我……” 江惠再次失声而笑。 “你这人可真逗,那你这是说我像狐狸精呢?还是说你自己心里有鬼?” 两个人挨得越来越近,宁卫民情知自己处境越发危险。 现在的他就等于坐在火药桶上,一个拉弦就炸。 “随你怎么说,我现在只想告诉你,我也喝多了,这里面翻腾得厉害。为了你好,我们还是保持点距离。否则万一我忍不住……” 说到这儿,他又觉得措辞实在不妥帖,很怕被江惠误会自己在暗示什么。 于是赶紧装出不胜酒力的样子的去拿茶杯,尽量不着痕迹的与江惠分坐开了。 但这依然没用。 “哈哈,我发现你这个人表面上老实……可心里……鬼得很哩。” 江惠继续追击,甚至伸出盈白的玉指,在他额上点了一下。 宁卫民刚喝了一口茶,尽管明知茶水烫,已经提着小心。 可就因为江惠的这一举动,舌头还是被烫了一下。 他真的受不了了。 不能不说,当时见面这一幕挺有意思。 因为这一天,宁卫民可是从头到脚的大变样了。 他没穿着那身几乎天天不下身儿,已经磨得有些发白的半旧人民装而来。 不再是平日里满身尘土,身上带着味道,上公共汽车都会遭人白眼的寒酸模样了。 反过来他倒是刻意装扮过,体面得很。 不但提前洗了澡,理了发,还花了大价钱置办了一身绝对时髦的行头。 上身是一件黑色单皮夹克,下身是一条黄色卡其布喇叭裤,脚上踩着一双三接头皮鞋。 就这三样,花了他二百块呢。 另外,他左手腕儿上不但带了一块儿锃新的抗震西铁城手表。 鼻梁子上还架着一副金边儿的蛤蟆镜。 这又是一百六啊。 在这个年代,像这样的打扮。 那已经不仅仅是潇洒俊逸,富得流油能形容的了。不但提前洗了澡,理了发,还花了大价钱置办了一身绝对时髦的行头。 上身是一件黑色单皮夹克,下身是一条黄色卡其布喇叭裤,脚上踩着一双三接头皮鞋。 就这三样,花了他二百块呢。 另外,他左手腕儿上不但带了一块儿锃新的抗震西铁城手表。 鼻梁子上还架着一副金边儿的蛤蟆镜。 这又是一百六啊。 在这个年代,像这样的打扮。 更透出一股子鹤立鸡群的时尚味儿来。 要知道,一般人对穿衣可还停留在最基础追求上呢。 连的确良、腈纶这样的化纤玩意都能当成好东西。 对式样啊,质料啊,颜色、饰物搭配什么的,统统不懂。 只会对照外国的影视剧里的形象进行模仿。 大陆内地的年轻人,谁要想穿出这股子《壮志凌云》的范儿,那简直是不可能的。 更别说这些东西又这么少见。 一般人即使想买,找不着地儿,都未必能买到。 所以单凭这副打扮,宁卫民走在王府井大街上回头率都不会低,进友谊商店恐怕都无需亮“派司”。 至于在这偏僻的废品收购站,当然就更不用说了。 他闪亮登场的效果必然是极为惊人的。 而事实上,人还就是以貌取人的。 别看宁卫民进来的时候,柜台里的牌局正进行的热火朝天。 那些废品站的人只顾埋头打牌,根本没人抬头看他。 甚至当宁卫民咳嗽了两声,问了一声“哎,你们这儿谁管事?”还把一个鼻梁上贴着橡皮膏的小子惹毛了。 瓮声瓮气,态度相当恶劣的甩了一句片儿汤话。 “没看打牌呢嘛!一边儿等着去。” 可当宁卫民继续用手“当当当”敲起了柜台。 这帮小子于极不耐烦中,各自顺势抬头瞟了一眼,就都立马愣住了。 他们的眼里无不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就跟亲眼看见一头凤凰落在了树上似的。 他们嘴同样合不拢了,就跟人人含着个热包子似的。 尤其刚才那个出言不逊,呵斥宁卫民的小子,心里更是打鼓。 他下意识觉得眼前这位不是他怠慢得起的。 于是牌也不出了,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你……你你,谁呀?有什么事?” 不过说实话,就他突然而动这一下子,也把宁卫民吓了一跳。 因为看见了这小子鼻梁子上那东西,宁卫民就知道这恐怕就是吃了他一“流星锤”那倒霉蛋儿。 而这愣种这么“噌楞”一站起来,架势真有点猛。 宁卫民还以为自己化妆无效,被认出来了,这是要急眼呢。 幸好,他还稳得住劲儿,在撒丫子跑之前,看出了这愣种是出于畏惧。 否则,虚惊一场,自己要把自己吓住了。 不但成了个大笑话,这番准备也全白费了。 “跟你说?跟你说管用吗?你算哪棵葱哪瓣蒜啊?我找你们站长。” 要说宁卫民掩饰得真的挺好。 尽管恰才他的脸也被惊得一抽抽。 可靠着七个不在乎,八个不含糊的口气,反倒让这种因惊吓导致的神经反应像极了愠怒。 这下,那“橡皮膏”不但哑巴了,朱大能也不能不开口了。 他先一伸手给了“橡皮膏”后脑勺一巴掌,赶紧赔笑招呼宁卫民。 “哎,这位同志。您甭跟这小子一般见识。他就是个‘浑得鲁’。有什么事儿跟我说。我们站长病休在家,我是副站长,我姓朱……” 可他却没想到,自己这样低三下四的态度,反倒更给了宁卫民坚定的底气了。 原本对自己的装束还有点不自信的他,这下是真的淡定了。 什么叫得便宜卖乖啊?什么叫得势不让人? 宁卫民充分发挥了“流氓像弹簧,你弱他就强”的装B理论,表现的更加桀骜不驯。 “切,副站长?好大的官儿啊,够股级吗?甭废话,把你们站长电话给我。我就跟他说!” 呦呵,真横啊! 朱大能大概是第一次碰上比他还不讲理的主儿,脸有些黑了。 尤其是当着一干手下的面儿,他不能不维护自己的尊严。 所以虽然心里也吃不准,有点怵头,但他还是不能不硬起来。 “你到底有事没事?有事你就说,没事你走人,我们这儿挺忙的。请别干扰我们工作。” 朱大能皱着眉头极力克制,想要送客了。 可宁卫民故意指着他鼻子,表达出了更大的轻蔑。 “我明白了,哈哈,原来你就是这个贼窝儿的头儿啊!” 朱大能万没想到能听到这样的话,心里就是一哆嗦。 “什么贼窝?你胡说什么你?” “我胡说?你自己干过什么你不清楚?还要我点透了吗?” 宁卫民一挑眉毛,又是冷笑一声。 “明告诉你,我今天来不为别的。我有个小兄弟在东郊垃圾场讨生活,头几天在路上让人给劫了一麻袋的紫铜,还差点挨顿打。他跟我说,就是你们东郊废品站的人劫的他,带头的还是个黑胖子。那看来就是你了呗?” 这下朱大能他们是全都明白了。 那不用说,都被宁卫民“这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的劲儿,激起了火气。 没人能再沉得住气了。 呼啦啦全都自觉抱成团,一下围了过来,还都抄起了家伙。 “我说,你可别往我们身上泼脏水啊?想找不痛快你可来错了地方。再胡说八道,小心挨揍。” 朱大能此时流氓本色尽露,语气也变得恶声恶气。 要不是真的还有些顾虑,怕撕破脸万一后果不是自己能承受的。 恐怕已经让人把门关上动手了。 但绝就绝在这儿了,他盼着不撕破脸,能把这瘟神从眼前打发走。 可宁卫民却没有任何顾忌,像是非要把事儿做绝似的。 宁卫民比他更横三分,一拍桌子,反倒喧宾夺主叫上板了。 怎么着?敢做不敢当啊?你们几个都是蹲着撒尿的吧?真不是我瞧不起你们。连自己干的事儿都不敢认。我真不信了,你们还能把我怎么地?” 俗话说,士可杀不可辱啊,流氓无赖也是要脸的。 甚至出于利益使然,流氓无赖在场面上,反而更在乎面子,更要争雄斗狠。 所以这些挤兑人的话,立刻就让这帮人躁动起来。 “嘿,不信是吧?不信你就试试?” “操,你谁呀?就跑这儿牛×呀,弄死你丫头养的!” “自己作死是不是?今儿非打得你妈都不认识你!” 朱大能此时为形式所迫也愣愣起眼来,又抄起了旁边的大扳手,叫嚣起来了。 “给脸不要脸是吧?我还真没见过跑上面想挨打的呢?小子,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再不滚蛋,爷爷就没这么好说话了。非让你知道知道花儿为什么那样红……” 说真的,这会儿的形势,两边是针尖对麦芒,火气都飙到了极致了。 谁都轻易下不来台了,谁也不能轻易下台。 因为谁一缩,无疑就是示弱,那后面就更没法办了。 可要按理说呢,宁卫民弱势非常明显,毕竟一个人嘛,又来的是别人的地盘。 怎么看也像要吃眼前亏的。 可也邪了,他居然在虎视眈眈下半分也不怵。 反倒叹了口气,优哉游哉的掏出了烟来,点燃了一根叼在嘴里。 而且还出乎意料的笑着说,“想动手打我是吧?行,我今儿倒想尝尝这滋味!” “老实说,我从小到大,就没碰上过几个真敢打我的。你们敢?好啊,尽管动手。” “咱说好了,待会儿,我要还一下手,我就是孙子。可你们要是不敢动手,你们就是我孙子!” 我去! 这几句话听了简直让人想疯啊! 朱大能他们几个还从没见过有人这么托大过。 打不还手?开玩笑呢! 这是个神经病,不挨打不痛快是怎么着啊? 也就是他们没看过周星驰的《九品芝麻官》。 否则一听这话,弄不好还真的早出手了。 那得一半拿脚践踏、碾压着,还得一边吐着吐沫骂呢。 “妈的,老子活这么大,就没见过有人提这样的要求。” 可是啊,宁卫民说这话的一个动作,让他们又有了点顾虑,真不敢直接上手。 因为这小子掏出来的烟,那可不是一般的东西,那是“大中华”啊。 只要抽烟的人都知道,这是一块钱一包的顶级极品。 更不是一般人抽得起的,也不是一般人能抽得上的? 这东西有个别名——部长烟。 这小子,到底什么人? 这个问题,让人不得不顾虑,不能不迟疑。 而就在这时,更大的精神刺激来了。 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密集的汽车喇叭声。 偏偏宁卫民轻描淡写的吐出了烟雾,又说了一句。 “等等啊,我司机外头催我呢。我先出去说一声,咱们待会再继续。记着啊,不动手,你们是我孙子!” 说完他,摇晃着肩膀出门了。 而这下,屋里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随后,他们就像炸了庙似的追到了门口往外瞅着。 还真没想到,宁卫民就走到了街对面,跟一辆军用吉普里的司机说了两句。 然后还把墨镜放在了副驾驶座,才转身回来。 完啦,日本船,满完! 包括朱大能在内,所有人的精神一下子完全涣散,嚣张全变成了苦笑。 这年头,什么人才能坐汽车啊? 所有人都萌生了一个念头,流年不利啊! 今儿算撞在铁板上了!打个捡破烂的都能惹出这么大麻烦来。 而此时,哪还有谁真敢动手,不当这个孙子的啊? 正文 第五百五十九章 小概率事件 外面小风刀子一样,似乎能刮进人的骨头缝里。 宁卫民下楼后,几乎是跑着钻进的吉普车,吁着手打开的制暖。 这么晚的天,又是零下好几度了,他的大衣已经不大管用了。 所以上车时不但身上冻得冰凉,手也有点冻得发僵了。 但更麻烦的事儿还在后面呢。 说真的,哪怕是没喝酒,他想要在这个时候顺利把车开走也不容易。 因为这年头是没有物业公司的。 别看这里是京城最核心的住宅区,可缺乏管理,楼下一样是乱七八糟。 有刨了地面忘了填上的浅坑,还有很多居民杂物贴着楼下的墙胡乱放置。 更关键的,是入夜时分,大部分楼内居民已经归家,他们的自行车也全都回来了。 一栋楼,大约能有一千多辆的自行车,几乎全是在楼下随意摆放着的。 这么一来,地形是相当复杂。 宁卫民要把车开出去,其难度不亚于突破迷魂阵啊。 事实上,他在倒车回轮的时候,就犯了顾此失彼的毛病。 当时他光注意怎么躲开自行车了。 生怕碰着自行车,一倒一大片,引发重量级的灾难。 结果却没想到在轮子回直时,一个没留神,油离没配合好,导致车速加快。 反而“咚”一声,撞到楼底下的垃圾桶。 那可是绿色的铁皮垃圾桶啊,里面装得还满满腾腾的,可想而知这玩意多大份量。 就这破垃圾桶,被撞得往后一歪,好嘛,多米诺骨牌的效应出现! 又碰倒了不知是谁暂存在楼下的破烂。 这下这真是要了亲命啦! “更何况,咱爷儿俩还挺有缘。因为这间小房,你和我,从天南海北凑到这儿来。咱们之间有过矛盾,但更多的是同病相怜的处境和过命的交情。所以,我就更犯不着对你藏着掖着,对不对?” “可问题是,我不能误人子弟啊。你跟我学,学不着好儿。说实话,这行里有许多见不得光的东西,那是生意经。什么是生意?生意生意,生出主意骗人。这和讲究货真价实的买卖不同,是偏门儿。你学这个,就是学投机取巧,学怎么算计人心。我是真怕把你的心思弄歪了,害了你。” “我就问你。难道你就想一辈子老这么自己一个人儿混着?难道你不想找个安稳体面的工作成家立业?你得踏踏实实、本本分分的活啊,那才能有个好前程,有个稳定正常的生活。” “好好看看我,前半辈子怎么折腾,后半辈子怎么遭罪,一辈子瞎忙和。老了老了混到这步田地,双手攥着的只有空拳。难道你也想像我一个样儿?” 毋庸置疑,康术德这些情声并茂的话都是发自肺腑的。 只要一听,就知道老爷子是诚心诚意为了宁卫民好。 可话说回来了,佛法虽广,却不度无缘之人。 此宁卫民早不是过去那个宁卫民了。 这小子穿越过来的灵魂是当世第一黑。 来到这个年代,心里简直憋着一团火,是奔着要当叱咤风云的投机大鳄去的。 所以这些话没用。 宁为民仍是不撞南墙不死心的心态。 “老爷子,我这么跟您说吧。我这人受不了约束,自由散漫惯了。向往的就是海阔天空,怕的就是天天活得一个样儿,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手上。” “还有,您别忘了,我是个孤儿,无依无靠。我和别人天生就不在一个起跑线上。要按照正常的方式去生活,我只能排别人后头,或者溜边儿站。好事儿哪儿轮得上我呀!” “所以我想得已经很清楚了,除了自己个儿,我没别的依仗。就得靠自己折腾,去另辟蹊径,才有可能活好了。” “您不希望我当个处处碰壁的废物,窝窝囊囊过一辈子吧?您不希望我任性胡折腾,弄出无法收拾的烂摊子吧?所以您要是真为我好啊,那您就应该成全我。” 嘿,瞧这话说的,反倒把康术德逼到了道德死角上了。 可老爷子也不是吃素的,毕竟是靠嘴吃饭的老前辈。 虽然心里感叹,“看来什么人就是什么命”,已经被宁卫民说得动心了。 但嘴上却还得给一下子,不能让他太嘚瑟了。 “你小子,少跟我来里个儿啷。你沾上毛儿比猴儿都精,什么能干,什么不能干,你心里不知道?你要多行不义,自己找死,可赖不到我头上。那是报应!” 宁卫民连忙嬉皮笑脸称是。 “对对,您说的都对。可话说回来了,咱爷俩如今感情多好啊。您心肠又善,当然盼着我好了。可万一我要没个好下场,哪怕是我自作自受。于您,心里不也得难受啊?我不能给您添堵不是?” 康术德也是为宁卫民的厚脸皮彻底折服了,再次摇了摇头。 “行了,别油嘴滑舌的了。既然你死心塌地非要学,那我要再拦你反倒显得我小气了。不过传艺有传艺的规矩,既然你要拜师,那就得有个说道儿。” “您说,我听着呢。”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个理儿明白吧?我可没有子女。收你做徒弟,我后半辈子就着落在你头上了。你不但得管我吃喝拉撒,还得管我生老病死,给我养老送终。嗯,怎么样?你还拜师不拜师啦?” 一边说着,康术德的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宁卫民,非常仔细的观察他的反应。 老爷子心里有个主心骨。 他知道在赡养老人这件事上,一个人的态度,才最能说明他的品行。 虽然说是一回事,做是另一回事,看一个人还得长期看是否能言行合一。 可要连应都不敢应,这本身就已经是个消极信号了。 所以只要宁卫民神色显得为难和踌躇,就说明这小子没他想的那么可靠。 那以后对宁卫民的信任自然就要打个折扣了。 没想到结果还让他特别满意。 宁卫民非但丁点迟疑都没有,反倒高兴极了,连声嚷着。 “拜啊,当然拜啊。老爷子您也太瞧不起我了,早这么直来直去多好。” 康术德还怕他年少不经事,把题目想简单了,特意补充了几句。 “你可仔细斟酌着,这不但意味着平日端茶递水,洗衣做饭,或许将来我下不来炕,还得要你把屎把尿,熬药熬夜呢。” 可宁卫民依然如故。 “嗨,哪有什么?还别说您是我师父了。哪怕您不愿意收我当徒弟,就冲咱俩的缘分。我也不能看着您晚年真没有个着落啊。没问题,应当应份,全包我身上。” 跟着就主动磕了一个。 “师父在上,徒弟给您见礼了。” 那没的说啊,眼瞅着宁卫民做到这份儿上,康术德反倒有些不落忍了。 他赶紧招呼宁卫民起身,跟着一激动,仰脖又喝了一个满杯。 那是红光满面,容光焕发啊。 可这儿得说一句,老爷子高兴也是瞎高兴。 因为他完全一厢情愿,错误的高估了宁卫民了。 在老爷子看,非亲非故的宁卫民愿意给他当这样的床头孝子,那可真太不易了。 可反过来对宁卫民来讲,却满不是那么回事。 宁卫民是认为自己未来肯定会很有钱吗,照顾个把老人又有什么啊? 大不了就开个养老院呗,一边养着康术德,还能顺便挣钱呢。 这也只能说,不怪老爷子看不穿,只怪世界太疯癫啊。 谁让他碰上了一个灵魂穿越了时空界限的妖孽呢。 正文 第五百六十章 贵圈真乱 宁卫民先是把年京送到医院去做了简单的外科处理,然后又送至他家楼下,才与之分手。 尽管心里充满了不屑,可宁卫民一点都没有表现出来。 为此,心里满是凄凉的年京感动坏了,临别时就有些意外之举。 明明都已经下车了,该关车门的时候,年京却又把头探进车里说,“宁经理,你这个人真不错。有机会,我一定会报答你。” 宁卫民自然是大方得体的回应。 “千万别这么说,不用客气,我也没做什么。” 哪知年京竟然相当郑重的表态。 “我没开玩笑,宁经理,我这人没什么真正的朋友,你算一个!” 这就让宁卫民不免“受宠若惊”,很是无奈了。 打心里说,宁卫民为年京做的一切,不过是因为他撞了人,有点过意不去罢了。 他只是出于责任感,尽自己该尽到的义务。 绝没有图什么回报,更无多少对年京婚姻不幸的同情。 事实上回想今天一天的经历,如此一波三折,他倒是真心觉出了“贵圈真乱”。 实在不愿和这个圈子里的人有任何往来牵扯。 正因为理屈词穷,宋主任一下变成了康术德恰才的模样。 他沉着脸,皱着眉,闭着嘴,只言片语都说不来了。 连那老师傅也是目瞪口呆,有点不知如何是好。 最惨的是,他们就连拖延片刻,仔细思量一下也做不到。 因为康术德根本就不给他们留细琢磨的工夫。 这老爷子,尽管嘴上充着大度,替对方开脱。 可实质却是在挤兑人,步步紧逼。 “哎,算啦。咱们其实犯不上为这点事儿较劲儿,越较劲越丢人不是?” “我知道,或许是送咱们店里好东西是太多了。您眼高,不大稀罕我这两件,能理解。” “您真不想要了,现在直接言语一句,没关系。您要是觉着开不了口,摇摇头就好,我也断不会难为您。” “顶多了,今儿东西我拿回去,继续跟家扔着去。既然都扔这么些年了,再扔些日子怕也没什么……” 宁卫民在边儿上看着这个乐呵啊。 心说了,老爷子,您这真是以几之长攻彼之短啊! 谁搡谁啊? 这倒打一耙,您玩儿的太溜儿了! 谁打小鼓啊? 这反咬一口,您都练得出神入化了! 您可真是“特没谱”的活祖宗啊! 嘴里说着别人,自己把坏招儿都使尽了,就没您这么欺负人的! 不过乐归乐,宁卫民也不是纯粹看笑话,反倒是个挺合格的“托儿”。 一见老爷子连欲擒故纵都用上了,又恰到好处来帮忙了。 “大爷,大爷。他们不要正好啊。您不是跟我说过嘛,卖主儿有卖主儿的行路,关键是看买主儿识不识货。他们既然没这福气,看来这东西还应该是咱们家的,这不算咱反悔。” “您还甭说,我忽然发现,这些玩意好像越搁越值钱,比银行利息高多了。得亏您当初没卖,要不咱就亏大发了。您说真要在家里再搁个十年,这两件书画是不是还得翻跟头呢?” “东西是得修,可您还别为钱不凑手发愁。我有了个主意,您听听行不行?不是修复这幅画最便宜吗?那咱就先修这一样儿。等修好了一样,把这画出手,再拿卖画的钱修这幅字。” “这样再怎么着,咱也能保住一样啊。修复这段时间,咱们还能想想办法凑钱,最好是一样也不卖……” 什么叫左右两难啊,什么叫进退失据啊。 宋主任现在有了至深的体会! 要继续报价吧,他觉得价格肯定就得超标了。 店里他经手收来的书画,还没开过这么高的价儿。 他会觉得很难跟店里交代。 可要到此为止收手,丢不丢脸面暂且不说。 两幅书画一旦错过也许就终身就再难相见了。 心里也确实有点不甘心和舍不得。 刚才宁卫民这主意,出得确实要人命啊。 真要是人家决定这么办,他今天就全是彻底白费,冤不冤啊 而且假如这两幅字画从此无声无息彻底消失也就罢了。 怕就怕十年八年后,落入什么知名的同行,或是业内大家的手里。 一但再传出容宝斋两度失之交臂的内情。 恐怕是会让他自己和容宝斋都落个小气或是不识货的名声,成为业内笑谈啊。 而就在宋主任脑子里乱纷纷转悠着,始终拿不定个主意的时候。 康术德又窥出了他的心思。 那是一声喟然长叹,又给了重重一击。 “宋主任,您别这副表情行吗?好像我们非要以次充好,尽着价儿的要,硬要占你们便宜一样。您信不信,我要真找个私人,肯定比给店里划算得多。” “其实之所以我不愿意给私人,愿意给你们。就是因为你们是行家,懂字画,也爱字画。我是觉得你们既然开口相求,把东西交给你们放心。” “哎,可惜好些事儿是强求不得。再怎么样,我也不能随随便便就把几千块丢了。所以买卖不成无所谓,东西我也不勉强您要。可这事儿,咱们最后一定得说清楚了。” “您能不能给我句公道话?凭我这东西,即便要个万八千的,不为过吧?哪怕这个价钱,你们店里收了,咱也不能说是买卖,咱得说是匀。是不是这个理儿?” 此言一出,宋主任再承受不住了。 康术德这话,那着实厉害啊。 首先,私人的价钱肯定不止店里能给的数字,这是事实。 真要出给私人,两万三万都正常。 碰巧了,四万八万的也不能说多。 只是但是这种人现在很难找,有点不合法罢了。 但最关键的,还是这个“匀”字,老爷子用得戳心啊。 凡是行里人可都懂得这个字儿的份量。 “匀”能当“买”或“卖”讲,却又不是单纯的买卖。 这个字里的内容更加丰富,那是带着情理和人情味的一个词儿。 指的是犹言分让,代表了一方求另一方割爱。 既包含着求购者的尊敬和感谢,也有求购者对自己冒失要求的羞愧。 倘若对方不同意割爱,可谓早在意料之中,求购者不能说对方的不是。 如蒙相让,那求购者就得千恩万谢,必要从丰回报啊。 所以既然是宋主任恳求康术德出让在先。 而且他还是一个劲的劝说,恰才很有点死乞白赖的意思。 那么在这个前提下,也就定了这件事的是非与对错。 康术德是完全占据道德和情理的高点。 宋主任却是怎么说,怎么都没理啦。 他的感受,真是稀里糊涂就作茧自缚了,羞愧的还不如索性挨上两耳光呢。 “老先生,老爷子,您别这么说啊,我这还没说不要呢?” “要不,您等等,您再坐一会儿。容我去打个电话去?” “您别急,我也不划价了,等我回来,我一定给您一个确切的最终价格好不好?” 见宋主任脸色煞白,如此作态,康术德和宁卫民是彻底吃了定心丸了。 俩人都看出来了,宋主任恐怕要去请示领导。 那等再回来,价儿必定会奔上走走啊。 这还有什么不乐意的?踏实等着呗。 说实话,就他们寻过的价儿,到头的也就五千八。 其实刚才的六千五就已经超了。 再多要出来的,全是靠演技赚的。 于是老爷子坦坦然,一挥手。 “您请便,我等您。” “好好,快,给老先生沏杯茶……” 宋主任安排了一句,转身匆匆离去。 而这句,基本上已经算是定锤之音了。 因为到时候,康术德绝不会再矫情了,那肯定一口答应。 正文 第五百六十一章 “闹耗子”事件 1984年对于改革开放无比重要。 因为这个时期的共和国,正处于一个新旧经济体制交替换位的关键时期。 一方面,纯粹的计划经济已经基本完成了其应有的历史使命,正在逐步退出历史舞台。 另一方面,商品经济是否利于国力的发展,才刚刚得到初步的实际验证,远远还没有形成一个强大的体魄。 那么如何顺畅的度过这种交替时期,一面继续促进旧体制的解体让位,而又不发生重大震荡,就成为了目前国家上层重点考虑,又必须面对的重大问题。 尤其在此之前,在经济领域开展的治理整顿工作,造成了经济整体有些趋冷的状况。 这就使得举国上下都有一种希望能加快改革步伐的迫切愿望。 毕竟这个时期,人们已经通过影视剧、广播、杂志,对西方社会的精彩、繁华与富庶,有了一定了解。 那么大家对于对家电一应俱全、开汽车、住洋房的西方现代化生活,越是感到渴望。 反过来,对于只能维持在温饱线上的生活,就会越发感到厌倦。 虽然客观来说,改革开放已经给民生带来了不少有益变化,但人们已经变得不知足了。 还是感觉到生活中的某些东西似乎姗姗来迟。 在这种特殊的社会背景下,新年伊始,“伟人”就远赴深圳珠海厦门等地进行视察。 无疑是给人们传递了进一步扩大改革开放的信号,给全国人民指出了明确的方向。 就这样,历史的车轮注定无法逆转,生活中的人们都意识到世界变了,民间的力量如泉涌般四处漫流。 很快,突破性事件在各个领域频频发生,变革列车得到了重新加速。 就宁卫民个人来讲,他当然比其他人能更准确的把握大势,同样在积极备战。 只是他在新年里摩拳擦掌,准备大展拳脚的领域,却是瞄准了偏门。 完全无关于“坛宫”的经营,无关于“皮尔-卡顿”的服装主业。 甚至与他的工艺品买卖和街道工厂全都无关。 实际上,在对公的主要业务上,他反而开始抽身,搞无为而治了。 要知道,新年之前他就把“坛宫”最要命的成本浪费问题解决了。 随后虽然又出现了一些新问题,但他解决新问题的有效办法也是做减法。 那就是让副手出面,自己干的越少,麻烦事儿也就会越少。 再加上北神厨还得等到开春之后,才能继续内部的装修施工。 所以至少在今年三月之前,宁卫民都认为自己是可以不用再为“坛宫”操什么心的。 这样一来,他直接大撒巴掌,索性把饭庄彻底甩给了一直在找机会证明自己能力的杜阳去管。 甚至连张士慧都被他暂时抽调走,又回烟酒店,去救谭大姐的急,专心去忙和年底一下子繁荣起来的烟酒业务了。 果不其然,杜阳为此大受鼓舞,卖力地把饭庄打理得井然有条。 对于雕塑艺术展的态度,宁卫民更是“汤事儿”。 他根本没动什么脑子,几乎完全是照着去年的成例照搬来进行的。 除了为自己在意几个带作品参赛的熟人说句好话,比如至少得保向群一个三等奖,其他全由美协做主,他不做任何干预。 美协的人自然乐于接过评奖的主导权啊,也就越发对宁卫民抱有好感。 同样的,后续围绕雕塑艺术展和斋宫即将开展的第二届春节游园会,宁卫民也懒得琢磨什么新点子。 他自己这次只当纯粹的出资人,把组织活动和调配人员大权全交给了乔万林, 如果不是雕塑艺术展上还发生个小插曲。 兼任工艺美院客座教授的叶赫民,由于苦于外出考察窑口遗址缺乏资金。 居然把一个加了飞天仙女雕塑的烧瓷作品也送来参加这次评奖。 这让评委们大感为难,最终还是靠宁卫民用个人的五千元资助叶赫民,解决了这个麻烦。 那么完全可以说,在这些很重要的对外活动中,宁卫民的存在感几乎近似于无了。 至于他为什么会甘愿充当一个吉祥物似的人形道具,理由也很简单。 不为别的,就是因为他从1980年就开始打埋伏的生肖邮票,终于到了可以兑现红包的时候了。 对邮票不了解的人,大概不会知道邮票市场,才是我国最早的兴旺起来的投机市场。 也是八九十年代,国内规模最大的,最具生命力的投机市场。 自改革开放以来,几乎所有城市的邮票公司门口都会自发地形成邮票交易市场。 别看整天是公安、城管、工商、文化、税务来检查。 但是它的生命力是如此的顽强。 既赶不走,也打不散,一直长期存在着。 像全国最知名的四大市场,一挺就是十几年。 尤其在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这差不多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 分布于京城、沪海、花城、成都的四大市场,曾经共同掀起了数次邮票炒作热潮。 仅靠那一张张官价几分、几毛、最多几元的小纸票,缔造出无数的致富神话。 那是远比股票市场和期货、国债市场,更受人民群众普遍认可,炒作力度和变现条件也都更为优秀的市场。 至于邮票市场为什么这么火? 还不是因为邮票的面值小,增值快,好量化,参与门槛低,交易、携带都方便吗? 可以说邮票就是拥有了这些优点,才会成为我国经济起步阶段,最适合普罗大众参与的,也最能满足百姓增值保值愿望的唯一投资品种,没有唯二。 没办法,老百姓穷啊,手里的闲钱不多,太高端的产品参与不了。 再说这个年代资讯手段又不发达。 也只有简单的东西,大家才看得明白,能够放心的交易。 甚至于连国家对于邮票的炒作,都有一定的默许和支持。 因为邮市的火爆,有利于邮票的发行量。 而邮票的官方定价也给老百姓起到了一定信用背书的作用。 这东西再怎么样也是国家发行的,本身就等同于货币。 事实上,直到1997年以后,邮市才因为各种可供投机的市场日益增多,邮票的滥发状况严重等种种原因,失去了大众的青睐。 不过即使如此,八九十年代的邮市最辉煌的日子,那些邮票涨跌最凶悍的经过,也无不被老邮商们深深的牢记在心里。 还被他们当成了人生经验和吹嘘的资本,爱在酒桌上对同行业的后辈炫耀一番。 这么一来,只要是吃邮票这碗饭的,就对邮市历史上的几次炒作热潮耳熟能详,大致都有个了解。 尤其是第一次邮票热潮的起始点,还偏偏最为好记。 因为那是被大家戏称为“闹耗子”的著名事件。 这件事儿其实是指1984年1月5日,生肖鼠票发行热卖的情景。 敢情由“猴票”开始发行的生肖票,到目前为止,猴、鸡、狗、猪,每一张都涨幅惊人。 这一年京城的集邮爱好者们自然就有了共识,对鼠票格外的偏爱。 这就导致当天,大家从凌晨三点就开始排队。 而为了维持秩序,已经从东华门邮局迁到和平门邮局的集邮总公司,不仅除了留守人员外全部上岗,而且还动用了武警部队。 结果鼠票的销售空前火爆,在京城堪称一扫而空啊。 其后这种现象也迅速蔓延到其他的邮票市场。 后随着“仕女图”、“牡丹亭”、“第23届奥运会”等邮票和小型张的发行,人们更加疯狂的排队抢购。 至此,我国邮市史上第一次热潮就此形成。 而且由于有炒卖更加的凶悍的“长春君子兰热”,替邮市吸引了高层的目光,分走了许多管理方和舆论压力。 这次主要以生肖票为代表的早期JT票和型张的邮票炒作,持续时间也很长。 差不多一直红红火火的炒了一年半左右。 真正的本次高潮的顶峰,那得到1985年4月“梅花”邮票和小型张发行时。 结束的标志是以1985年5月24日“臭名昭著”的“熊猫”邮票和型张发行。 而在原本没有宁卫民掺乎的历史中,猴票的价格就是在这段时间内,一下子就从五块左右涨到三十块的。 连当年发行的鼠票都涨到了一块钱。 可想而知,如今热潮尚未到来之前,宁卫民就已经把猴票的基价抬到了六十元左右的价位,最终又涨到什么程度去? 所以说,三十年后有些年轻人认为,买了猴票就得捂上十几年才能变现获利的看法,明显是极为愚蠢的。 要按照宁卫民的计划,恐怕到时候,他只需要把手里的散票撒出去。 差不多割完了这一波“韭菜”,他在邮票上的全部投入,也就连本带利都拿回来了。 以后再炒,那他手里剩下的票,完全就是百分之百毫无风险的纯利了。 还千万别怪他狠! 且不说他上辈子曾经是个邮商,做梦都想做一次操纵邮市的庄家。 好看看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成色,有多大的本事。 哪怕就冲着他筹谋了整整的三年! 冲着他过去节衣缩食,靠捡垃圾,也要攒邮票的那段苦日子。 他也有资格狠狠的捞上一票啊。 也只有这样,他才对得起自己,对得起老天爷赏赐的发财机会。 正文 第五百六十二章 投机者联盟 宁卫民这次炒邮票,和他过去炒邮票绝对不同。 以往每年生肖票发行的时候,他都能以极低的成本偷摸吃下大批量的货。 然后就可以在市面上四两拨千斤,轻易的来控制价格。 不用说,这种方式是最稳当的,也是最占便宜的,宁卫民当然愿意继续这么干。 可问题是没有人是傻瓜! 尤其在能挣钱的事儿上! 生肖邮票在受欢迎的程度一年比一年刷新人们的认知,远超人们的想象。 别说皮尔-卡顿的高管们都已经被宁卫民带进来了,大家主要的获利模式就是炒卖生肖票。 甚至如今就连刚开始集邮的新手,都对生肖票充满了热切的向往。 所以哪怕宁卫民再低调,他闷声发大财的伎俩也不能持续下去了。 何况生肖票因为他的大量囤积和抬价,价钱已经比原有历史中高了许多,甚至超出了历史中第一波邮市热潮所达成的最高价。 这也是必然会引发蝴蝶效应的。 实际上,宁卫民掺乎的结果,就是导致今年京城推出有关生肖票的限购政策,比原有历史还要严格。 下午两点的时候,没有休息日的他,一如既往的带着一麻袋的铜去建国路要乘坐“大一路”往回赶。 发车时候,上车的人当然比工作日要多不少。 站他前面是一个差不多和他同龄的姑娘,手里拎着个书包。 没想到偏偏就是这个姑娘,一下造成了车门堵塞了。 敢情这姑娘挺倒霉,也不知什么时候遭贼了。 上车时才发现,原本放在书包里的月票夹和钱怎么都找不着了。 随后找遍了全身,也仅仅摸出几分钱来。 数了数,还差了两分,不够买票的。 而查票的售票员目睹这一切,却无动于衷。 那是个刻薄的老娘们,大概还处于更年期,此时硬是要姑娘下车不可。 那不用多说,姑娘尴尬极了,简直不知如何自处。 不下吧,白赖在车上没道理。 可要下吧,也着实为难。 且不说路途遥远,靠徒步走回去绝对够受的。 就说这年头,人们都不怎么讲公共秩序。 车底下的人为了急着上车,只知道骂骂咧咧,推推搡搡往上头挤。 根本没人肯让一让。 她又怎么从一堆人中挤下去啊? 而就在这当儿,还得说宁卫民,体现出了一个男人的仗义与担当。 他主动递给售票员两毛,连他自己和姑娘的票一起买了,帮姑娘过了这一关。 当然,这不是宁卫民素质真有多高,或是怜香惜玉之情泛滥。 主要还是因为他与人方便就是于几方便啊。 别忘了,这小子的麻袋挺沉,他就排姑娘身后。 人家真要下车,他还得费劲挪开不是? 一毛钱的事儿而已,他不差这俩钱儿,干嘛找这麻烦。 就这样,由于宁卫民的干预,售票员没法再享受刁难人的乐趣了。 递过票来的时候,老娘们便有点不满的白了宁卫民一眼。 那意思似乎在说,“你一捡破烂的,还充什么大头啊?” 反过来,这姑娘自然感激备至,连声对宁卫民说谢谢。 要说呢,按着宁卫民的本心,其实他真挺想借着这个机会,跟人家搭顾两句的。 这姑娘小模样还行,属于要盘儿有盘儿,要条儿有条儿的。 要是能臭贫几句,逗逗闷子,在这拥挤的汽车上也不失为一乐儿。 可宁卫民还当真不敢。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年头的男女之防太厉害,他是有过教训的。 像刚穿越来的时候,前世的习惯还根深蒂固。 一次买烟,他顺口就叫了年轻女售货员一声“美女”。 好家伙,他可没想到后果会有多么严重。 当场就惹得人家咬牙切齿的骂了他一句“臭流氓”,好像受到了多么大的侮辱。 再看那女的眼泪汪汪的委屈劲儿,就跟周星驰的《功夫》里被包租公占了便宜的龅牙珍似的。 要不是他机灵,丁点工夫都没耽搁,转身就撒丫子跑了。 真被商店那帮中年妇女反应过来给堵住,那最轻也得捞顿打啊。 就这么悬乎! 那他还能不长记性吗? 所以,对这位姑娘,宁卫民也只笑着点点头就过去了。 甚至出于谨慎,他还主动避开了,挤到车厢紧里面站着去了。 那么按理说,这件生活中偶然发生的小事儿到此为止,就应该没后文了。 可谁又能想到,人的缘分就是这么巧。 三天之后,连宁卫民自己都没想到,他居然会和这姑娘在一特殊场合又见面了。 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归根结底还得说到宁卫民眼下比较特殊的处境上了。 他天天都得卖铜啊,却又不能一劳永逸老守在一个地方卖。 道理很简单,铜的来源是没什么问题,可交易量大啊。 每天都差不多卖出二百块,这本身就够吓人的了。 宁卫民当然不能傻到让派出所找他了解情况来。 所以他就得尽量多打听几家其他废品回收站的地址。 尽量选择离家近的,来回这么串着卖才是。 也是该着,偶遇姑娘之后,宁卫民从别人那儿得到了一个信息。 他听说大一路“王府井”那站下了车,往路南台基厂的方向走,好像也有一家废品收购站。 这要是真的,那对他可方便极了啊。 如此,他很快就试着找去了。 没想到是真的。而且一到了地方,他就碰见那个车站偶遇的那个姑娘了。 当然,第一眼,宁卫民没认出人家来。 因为人家就在那儿上班,姑娘是穿着工作服的。 白帽子,蓝大褂儿,还戴着套袖,那样子和车站等车的时候差距太大了。 但好在宁卫民的装束是不变的。 姑娘一看见他,直愣了一下,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就明显表示出好感,主动迎上来了。 嘿,有意思的是,这反弄得宁卫民一头雾水,甚至还有点疑神疑鬼了。 因为他实在不能相信自己一个捡破烂的,外表寒酸,有什么地方能获得姑娘的青睐。 直到人家姑娘主动开口提起了大一路公交车,他才终于明白过来。 于是这次再跟姑娘聊起来,他也就放轻松,没什么顾忌了。 毕竟是第二次见面了,生疏感要好很多。 而且他又帮过姑娘,想来即便言语有失,人家也不会太较真。 还有,姑娘性情是真不错。 属于那种特爽快,特天真烂漫,特没心机,爱说爱笑的类型。 一点儿没受社会浸染,纯净水一杯。 尽管知道了他是东郊垃圾场捡垃圾的,态度也没什么改变。 反倒还挺同情他,佩服他自力更生,能捡这么多铜呢。 总之,宁卫民跟这姑娘一聊闲篇儿挺在状态。 他的口才,虽然康老头看不上眼,可此时逗这个姑娘开心,却是再得心应手不过。 他不但给姑娘乐坏了,也轻而易举了解了这姑娘的大概情况。 知道她名字叫蓝岚,那天去建国路是去亲戚家。 她是去年刚毕业的高中生,在家待了半年,春节后才刚来这废品回收站上班的。 废品站的人都叫她小岚子,她也让宁卫民这么叫他。 后面的事儿就不用说了,这年头就是熟人好办事啊。 为了表示感谢,称废铜时,小岚子当然会给宁卫民算高称。 宁卫民拿来的铜,小岚子也根本不怎么细看。 她只拿着吸铁石验过是铜就行,成色全按紫铜算。 这一来,能让宁卫民占了有二十块钱的便宜。 而且小岚子还跟宁卫民打包票,说以后让他天天来找自己卖铜,保证划算。 瞧这小子这一毛钱花的。 歪打正着!跟捡个大漏儿也不差什么了。 正文 第五百六十三章 总司令 “大行情?你是指今年发行的鼠票吗?” “当然。在此之前,有谁见过这么连夜抢购邮票的场面吗?” “但这也不能说明什么吧?连夜排队那不是很常见的事儿嘛。干什么不用排队啊?难道我们排过的队还少吗?买邮票过去不排,如今排了,顶多说明对有邮票感兴趣的人多了那么一点,其他的……” “呵呵,排队和排队可不一样。吃喝穿用的东西属于生活必需品,谁少了都活不了。可非生活必需品,像这么排队的,在座的诸位,有谁见过吗?” “见过啊,怎么没见过?像头两年考大学报名,买音乐会的票子。还有现在正上映那美国电影《超人》,那买票的场面就跟这报纸上的照片一模一样。对了,还有在百货大楼排队上厕所……” 一问一答间,有人居然带上了抬杠的意思。 满屋子的人都不禁被这位有点矫情的罗列逗笑起来。 宁卫民的气度,当然是容得下这样的玩笑话的。 他也跟着笑了笑,丝毫也没为这样的“故意作对”而生气,反而顺着这无关紧要话继续往下捋。 语气依旧平缓,就是耐心的讲道理。 宁卫民可是精挑细选,又跟卖鱼的仔细打听了养鱼情况。 才花高价买下了这几对儿成熟期的神仙鱼。 水温多少,小鱼平时喂什么鱼食,他都严格按照过去的来,养得很用心。 因此,这几对鱼挪到了新环境里,都很适应。 既没有病的,也没有死的。 而且没几天,那对“三色神仙”的母鱼公鱼身下都居然出现了一个小管儿,开始下垂。 这也就是说,好事儿要来了。 在宁卫民的喜出望外下,果不其然,六月初的一天,母鱼开始舔板了。 这就是主动清理产卵区的表现。 等到它频率越来越频繁,到了几乎不停的连续舔板的时候。 宁卫民知道该为繁殖鱼卵的孵化缸做专门的准备,到了接钱的时候了! 说实话,有关这方面的技术要求,其实不难。 主要就是水温和氧气控制好了就行。 具体来说,得提前就困好水,然后把孵化缸的水温度定到比繁殖缸中温度略高一度。 这也就是说,好事儿要来了。 在宁卫民的喜出望外下,果不其然,六月初的一天,母鱼开始舔板了。 这就是主动清理产卵区的表现。 等到它频率越来越频繁,到了几乎不停的连续舔板的时候。 宁卫民知道该为繁殖鱼卵的孵化缸做专门的准备,到了接钱的时候了! 说实话,有关这方面的技术要求,其实不难。 主要就是水温和氧气控制好了就行。 具体来说,得提前就困好水,然后把孵化缸的水温度定到比繁殖缸中温度略高一度。 最后还得保证孵化缸的困水氧气充分。 当然,由于这年头没有专业电动器材,只能通过土办法来保证这一切。 比如有关温度,宁卫民除了太阳晒水。 能做的只有灯泡烘烤的办法。 他用木板接了四个六十瓦的大灯泡子照浴缸。 威力也就凑合吧,顶不上浴霸的一半功效。 至于有关氧气,那就更得费力气了。 困水里早就没氧了,宁卫民也没处弄氧气泵去。 他就只能用水舀子反复搅动的办法来人工制氧。 这就是此时为什么市面上神仙鱼稀缺的主要原因。 窍门虽然说就一层薄纸,可因为缺少设备,又是新兴起的玩意。 除了宁卫民,当代就没人知道怎么捅破。 简单的技术,此时还显得很高端。 这应该也算是一种时代红利了。 总之,当宁卫民折腾了差不多俩小时后,母鱼终于开始在产板上产卵了。 这时候公鱼也跟进,在卵上撒精。 看上去就是公鱼会随着母鱼一同产板上方慢慢游动,行活叫“溜板儿”。 整个过程差不多要持续一小时左右,产卵才会结束。 在这期间,最怕的就是声音、光线的剧烈变化,干扰公鱼母鱼。 所以为了万全,宁卫民不但自己出了屋。 甚至还守在外面窗户处,求着经过的邻居们尽量保持安静。 弄得谁看他都是神神道道的。 而等待产卵顺利结束后,宁卫民就得把产完卵的板子拿走了。 然后小心翼翼放在准备就绪的孵化缸内,行里叫做“提板法”。 但做到这一步,也只能说松了半口气,还远没有大功告成的时候。 最后的几天才是孵化成功的重中之重 所以为了保证鱼卵能顺利“滚板儿”。 宁卫民不但在水里放了自己稀释的眼药水,以此来保证水质,抑制水中细菌的滋生。 还专门找前些日子老给他修表的那位师傅,借了个旧的吹灰气囊。 把这玩意接好了细的塑料吸管伸入到在孵化缸里,对着产板,时不时的,他就得捏几下。 好以最小的动静,供给充足的氧气。 但即使如此,孵化的二十小时后,还是难以避免出现了或多或少的几颗坏卵。 正常鱼卵整体是透明的。 而坏卵会变成白色,在灯照下是不透明的。 那不用说,这些坏卵的害处,就是会持续的感染周围的鱼卵。 只有等到四十八小时后,鱼卵开始陆续有小尾巴长出,并且开始晃动,陆续滚落缸底。 变质的死卵才会停止造成破坏。 这就叫“滚板儿”。 等到鱼卵都滚下来后,小鱼全都聚在缸底蠕动,就跟小虫子似的。 这种情况基本还要再保持两天,小鱼才能长出眼睛,开始“起飞”。 但此时已经基本算是过了损耗关了。 也是直到这时,宁卫民才能真正放松下来了。 别的甭说,能成功孵化七成就是最大的奖励。 大致估计一下即将入手的利润 宁卫民顿觉一切工夫都没有白费,为此糟的累,受的罪——值! 五天之后,当小鱼长出上下鳍群游的时候,那场面是相当壮观啊! 别说宁卫民看着高兴了,就连他从市场上带回来的一个叫古四儿的鱼贩子,都看得眉飞色舞。 “我的妈呀!兄弟,你这真是一窝出的吗?” “没错,你也不看看,不是一个爹妈,能是一个样?就那对儿,那对‘三色’的崽儿。” “哎哟,您可真是鱼把式里的这个啊!佩服佩服!我就没见过有人,能孵化出这么多来呢。一窝能有个三四十条就算好的了。您这得算是独门绝学了……” “那可不,不是我吹,满京城我这是蝎子拉屎独一份。你要找第二个人,还真找不着。” “没的说,服,绝对心悦诚服。我今儿算见着高人了。您家里不会是祖上就干这个的鱼把式吧?” “那哪儿可能啊,咱们这儿养的什么种?这招儿是外国杂志上,我看来的……” “难怪哪,你还认识外国字儿?” “那怎么了,I speak English very well,听得懂吗?” “听不懂,嘿,高人!要不说这人还得长能耐,有本事在身上,遍地都是挣钱的机会……” 总之,一个真心崇拜,一个受之无愧,又都是懂鱼玩儿鱼的人,俩人聊得很高兴。 不过别看谈这些兴致勃勃,很有点要成知己的意思,真触及到实际利益就让宁卫民有点失望了。 一个是古四儿有点不识趣,竟然幻想用一百块就买走他养鱼的窍门。 二是他自己开出的六十六块钱包窝儿端的吉利价钱,古四儿也没同意。 “怎么着,你没事儿吧。真觉着贵吗?一条鱼不到两毛的事儿。这是神仙啊,你就是明天拿出去卖,最少三毛一条。你多养两天,在市场上出手怎么也得四五毛啊。我这可是给你个优惠价儿。” 宁卫民不乐意了,语气充斥着不满。 “兄弟,你这么说没错,我要是钱富裕的话,真想留下!” 为此,古四儿有点不好意思的说了实话。 “不怕你笑话,我一个早市也挣不了四五块。你这鱼好是好,就是太多了点。” “我又不是你,没你这么能,而且还得上班呢。真一气儿吃下来,万一一个照顾不周,不小心鱼死了。我就得拿自己俩月工资去赔啊,家里日子就没法儿过了。” “再说了,我一气儿拿这么多鱼,也不好出手啊。要想快点儿卖,就没这么好的价钱了。”“要不咱按条算?我两毛一条从你这拿,先拿十五块的怎么样?我得把手里的卖出去,才能再来拿货。” 宁卫民简直是不敢置信。 “我说,你这来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你不是早市里热带鱼的专业户嘛,你怎么会连一窝鱼都包不下啊?你不是跟我动心眼呢吧。” 古四儿愈加脸红。 “兄弟,你可千万别这么说。主要,我不没想到你是个神人嘛。你这一窝顶别人十窝的。要不这样?算我对不住你,我下次来的时候,每条可以再给你加两分钱。不会让你赔鱼食钱。的……” “我说你麻烦不麻烦?真至于的嘛……” “嗨,我要有一句瞎话,就让我噎死在你这儿。真是没办法啊。咱干的确实是小本儿生意啊,本就是为了一边儿玩着,一边补贴日子弄俩小钱儿。又不是国营商店,谁手里有这么多钱腾挪?不光是我,你就是去全市最大的官园儿市场也一样,再了不得的主儿,也就吃你个半窝儿了。不是不想要,是大家手里真没钱,真不容易往外拿呢。谁都得过日子,没法子!” 宁卫民这么听,心中真有点凉了。 就一次十几块往外出?那得出多咱去? 他还惦记下一窝神仙鱼再孵化出来呢。 以后要是天天再跟各路鱼贩子讨价还价,同时还得照顾种鱼和小鱼,那他得多累啊? 他原本也是想玩儿着把钱挣了,但此时却已经充分感到有点累人了。 看来一开始想的太美了,就是吃了这行要热还没热的亏了。 这年头靠鱼挣钱的,真没几个有起子的。 不但没钱,还没胆儿。实在缺乏冒险精神和野心,有挣钱的机会都不敢迎头而上。 说白了,就没几个正经懂得做生意的人。 “我说,五十五行不行?算我吃点亏,你都端了吧!像你这样墨迹,那还不如我自己挑着卖去呢。” 眼瞅着宁卫民不乐意,有点急眼,古四儿只有叹了口气。 “这么着吧,兄弟,这次我给二十五块钱吧,先捞你一百二十条的。我要说你给的价不是个便宜,我是小狗子。可我要是能再多掏一分钱,也是个小狗子!” “我都快三张的人了。哼,还教我说什么好呢!我不会傻到能五十五拿下一窝鱼,非给你七十五啊。对不对?” “我额外再说一句,你也别觉得我刚才出一百就想买你赚钱的法子不识相。你这孵化的法子儿确实宝贵。但再宝贵,也得有人买得起才行是不是?” “那一百块的价儿,也就是我才舍得叫出来的。我还真不信有人会出得比我高的。说一千道一万,行里就这点能水了,别人未必有我这魄力。” “我说兄弟,你是不是急着用钱啊?这没关系,要真这样,我可以帮你联系俩朋友,一块儿从你这儿拿鱼也行。你要愿意传方子,我们仨也一块儿凑钱买。就算帮你一忙了……” 好家伙,这样的便宜反倒是帮我的忙了。 宁卫民的鼻子不但快气歪了,心气儿彻底低落了。 他没那么不开眼,就这么廉价把养鱼的法子卖出去。 对于钱,他更是不愿意放松一个的。 可是……古四儿说的情况也是反应了现实状况。 行市没起来,人员素质也不灵,说一千道一万也是白瞎。 难喽,这年头挣钱是挺容易,可想轻轻松松就挣大钱难喽。 干什么都发挥不出一点资本和规模优势来,只能凭苦力小打小闹。 他是头一次感受到初级市场是让人多么的着急了。 不但制度限制厉害,就连人的思想都禁锢的厉害。 想来这时候他要跟古四儿说,说今后会有几十万,几百万一条的观赏鱼。 估计真能把古四儿给吓跑了,把他当成神经病。 那还有什么办法呢? 也只能等着市场慢慢成熟了。 “得了,二十五就二十五吧。咱先说好了,我就等你三天。三天后,你不来,鱼我就给别人了。” “行。就这么办。” 正文 第五百六十四章 王霸之气 宁卫民的话音一落,大家都无法再保持克制了,轰然一声,炸了庙了。 刚才私下小规模的窃窃私语,变成了热切无比的公然讨论。 不为别的,宁卫民抛出的这肉包子,实在看着薄皮儿大馅儿、热气腾腾啊。 在座的无论哪位数学都过关,知道这等于是说,只要能有办法弄到整版的鼠票,立马就能到手百分之七十的利。 倘若真要有谁能一举弄到足够数量的鼠票,那更了不得了。 等于参与炒作的实际付出的成本能够降低一万。 于是这帮人再经受不住诱惑了。 竟然越过了表决是否肯参与的程序,直接默认为全员通过,开始商量起彼此划分搞票地盘的实质问题了。 “太好了,明天就是星期天,那我去津门……” “想得美,我还想去呢。就津门最近,路上安全,货还多……” “哎哎,别伤和气,为公平起见,我看抓阄好了。” “抓阄不用算我,我奔张家口的货去。够远的吧?没人跟我争吧?” “哎哟,老齐,你这是要发扬风格啊。” “哈哈,哪儿啊!老齐的情况你们不知道,他在张家口有亲戚,好像还是个当地能管点事儿的干部。他都不用亲自去,钱一汇,他亲戚就能帮他把事儿给办了。” “嘿嘿,那要这么说,我负责唐山好了。那边我也有路子……” “秦皇岛,秦皇岛有人去吗?没人去我去啦,正好赶年前,我看看我大爷去。不过我这一走最少三天。公事上得靠各位帮忙照应了……” 说到重文门旅馆的部门设置、人员安排,那就更具有国营特色了。 也更能体现出当年体制内的优越性。 首先从大面儿上讲,单位里几乎就没有临时工。 哪怕是装卸工,哪怕是保洁,哪怕是刷碗的、扫地的、打扫厕所的,也一律是正式编制的职工。 而重点在于再苦、再累的岗位,也能变得不苦不累。 没别的,秘诀唯有人多而已。 明明一个人就能干的活儿,用三个人来分担,谁还能叫苦叫累? 其次在职务上的叫法,我们国营旅馆和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饭店也有区别。 虽然一样划分了前厅部、客房部、餐饮部、工程部、财务部、行政部这些部门。 每个部门也都有经理。 但再往下细分就不一样了。 国营旅馆可没有什么主管、领班的。 与主管、领班能够进行对标的基层干部就是组长和副组长。 像宁卫民办入职手续找过的政工组、后勤组,就统统隶属行政部。 前厅部也一样,往下分为接待组和经营组,也可以简称为一组、二组。 接待组的职能主要负责领导会议室日常布置,以及配合主管部门视察工作,和记录留言、信件、报纸传递。 经营组的职能是办理旅客的入住和离店手续,电话预约业务和火车票代购业务。 如果不算当头儿的和财务部派驻过来的收银员。 所有基层职工全都加在一起的话,足有十七个人。 再加上这两个组编组也没那么死板,除了组长、副组长不变,基层职工是可以互相替换的。 那可想而知,人员如此富余的情况下,这班儿上的会有多么轻松。 事实上,除了夜班是安排两个人值班之外。 无论早班儿还是中班儿,前厅部每个班儿都能至少排五个人。 那一天最忙的时候,差不多就是十二个人一起分担工作,工作量简直微乎其微。 所以对于前厅部的人来说,大部分的时间都无事可做。 无论聊天、看报纸、看杂志还是吃零食、甚至是串岗,跑到别的部门去游荡。 只要别太过分,都任凭尊便。 只是连宁卫民算在内,整个前厅部也只有三个男的,那两位还几乎长期“焊”在了夜班的岗位上。 于是自然不须说,每天早上打开水的活儿,肯定就非宁卫民莫属了。 此外,他作为新人,还得接手一些别人嫌琐碎的杂事儿。 比如说去库房领点办公用品和票据单。 或是跟邮局的人打交道,每天给领导办公室送送报纸和给各部门分发信件什么。 很有点像收发室老大爷干的跑腿儿的事儿。 但哪怕如此,也依旧拥有大把的空闲,宁卫民完全实现了来这儿的初衷——舒坦的混日子。 只是世事终究不会那么完美,现实和想象间多少存在些扭曲。 有些小烦恼也是宁卫民始料未及的,那就是性别差异啊。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啊。 他每天身边连轴上演四台大戏,凑齐了“十二金钗”,想想那得有多热闹吧。 就这些大姑娘小媳妇,谁都把他当成调侃的目标,时不时的还“开开车”。 是真把他当成什么都不懂的小弟弟了。 可问题他其实什么都懂,这又是什么滋味? 不理不睬不行,一开口把人家说得脸红不行,真逗出点非分之想更不行。 这待在美人窝里的福气,也不是那么好消受的。 好在在经历了长达多半拉月的工作洗礼后,由于一个上夜班儿女同事发烧打了点滴。 宁卫民提前被调到了夜班,开始和另一个男同事做搭档。 这一下他就解脱了,真是彻底清净了。 他还真没想到,当初自己最不乐意接的差事,如今竟然变成了救他于水火的契机。 而且说实在的,只有上了夜班才知道夜班的好处。 因为这年头可没有谁会大晚上的要求住店,京城火车站最晚的火车也就是十点钟。 所以哪怕对于早班儿和中班儿而言,前厅部夜班儿的工作量都少得可怜。 值夜班的人,连叫早服务都无须提供,不过是应对偶然突发事件而已。 比如说客人得了急病需要联系救护车。 比如说房间漏水、断电,得通知工程部,及时给客人调配房间。 又比如配合一下公安部门检查和抓捕工作。 再或者是有火情发生,配合政工组和消防员做疏散工作。 除此之外,顶多也就是接一接外线电话,记录一下给客人或者是单位领导的留言而已。 那大可以用看书、看报、聊天、甚至是和其他部门的职工一起打牌,或者是趴着桌子上、躺在椅子上睡觉的方式,打发掉漫长而又无聊的夜晚。 此外,单位还管夜宵和早饭,每天夜班补助五毛钱。 完全是吃饱喝足,睡着觉就能挣钱的美差啊。 恐怕整个京城,也没有什么工作,比干这个再省心的了。 熬夜伤身体,当然有点。 可年轻人,谁会怕爆肝到午夜啊? 何况趴桌子上睡也是睡,无非晚一点睡,睡得没那么舒服罢了。 与报酬相比,这点瑕疵真不算什么。 也就是大晚上上班,黑灯瞎火、交通不便,对女同志不太方便。 男同胞才能摊上这个福气。 宁卫民甚至觉得,假如和新搭档混熟了。 他偶尔脱岗溜出去趟鬼市,也不是什么问题。 唯独让他有点顾虑的,就是他把一位姑娘的岗位给顶了,很有可能让另一位男同事失望,继而对他产生怨愤。 不过他头一天上夜班,就连这点担心,也消散了。 因为当接待组组长,把他介绍给新的工作搭档后。 那个比他大不了几岁,名叫张士慧年轻小伙子,不但用友善的微笑表示了由衷的欢迎。 甚至在组长离开后,热情洋溢,把他当成了救星一样表示感谢。 “哥们儿,真得谢谢你啊。你来了,算把我给彻底拯救了。” “哎呦,你千万别这么客气。要把我吓跑了,你就得一个人盯夜班了。” “哈哈,没开玩笑,我一说你就明白了。你顶的岗啊,原先是我对象。我们俩就是上夜班谈上的。可坏就坏在,从此之后,她就对我跟别人上夜班不放心了,非要陪着我。这不,就把自己陪进医院去了。你这一来呢,咱俩搭档,我对象也就能放心了。而且还能轮换了,我也有重见天日的一天了,难道我还不该谢你吗?” 宁卫民算听明白了,合着这事儿背后还藏着一段夜班浪漫史,和常年当夜游神的心酸。 “应该应该,敢情我积了这么大功德。那你光拿嘴谢可不行,怎么也得送我一写着‘助人为乐’的锦旗啊。” 这话一说,对话的两人都被对方逗乐了。 张士慧主动递过来一根烟,嘴里还贫呢。 “嘿,哥们儿,锦旗就锦旗,不过你得容我慢慢绣着。至于现在,咱还是来点实惠的。来,冒一颗……” 宁卫民道着谢接过来,却不敢就这么点上。 “哥们儿,在这儿能抽吗?” 张士慧却不吝那个,直接划着火柴给宁卫民递火。 “没事儿,这又不是白班儿?只要小心点,别着了就行……” 喷云吐雾间,他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大咧咧招呼着。 “等着,我拿个烟灰缸去。对了,我这儿还有高碎呢。哪是你杯子?你先刷刷,一会儿咱俩都泡上一杯,再接着聊……”说到重文门旅馆的部门设置、人员安排,那就更具有国营特色了。 也更能体现出当年体制内的优越性。 首先从大面儿上讲,单位里几乎就没有临时工。 哪怕是装卸工,哪怕是保洁,哪怕是刷碗的、扫地的、打扫厕所的,也一律是正式编制的职工。 而重点在于再苦、再累的岗位,也能变得不苦不累。 没别的,秘诀唯有人多而已。 明明一个人就能干的活儿,用三个人来分担,谁还能叫苦叫累? 其次在职务上的叫法,我们国营旅馆和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饭店也有区别。 虽然一样划分了前厅部、客房部、餐饮部、工程部、财务部、行政部这些部门。 每个部门也都有经理。 但再往下细分就不一样了。 国营旅馆可没有什么主管、领班的。 与主管、领班能够进行对标的基层干部就是组长和副组长。 像宁卫民办入职手续找过的政工组、后勤组,就统统隶属行政部。 前厅部也一样,往下分为接待组和经营组,也可以简称为一组、二组。 接待组的职能主要负责领导会议室日常布置,以及配合主管部门视察工作,和记录留言、信件、报纸传递。 经营组的职能是办理旅客的入住和离店手续,电话预约业务和火车票代购业务。 如果不算当头儿的和财务部派驻过来的收银员。 所有基层职工全都加在一起的话,足有十七个人。 再加上这两个组编组也没那么死板,除了组长、副组长不变,基层职工是可以互相替换的。 那可想而知,人员如此富余的情况下,这班儿上的会有多么轻松。 事实上,除了夜班是安排两个人值班之外。 无论早班儿还是中班儿,前厅部每个班儿都能至少排五个人。 那一天最忙的时候,差不多就是十二个人一起分担工作,工作量简直微乎其微。 所以对于前厅部的人来说,大部分的时间都无事可做。 无论聊天、看报纸、看杂志还是吃零食、甚至是串岗,跑到别的部门去游荡。 只要别太过分,都任凭尊便。 只是连宁卫民算在内,整个前厅部也只有三个男的,那两位还几乎长期“焊”在了夜班的岗位上。 于是自然不须说,每天早上打开水的活儿,肯定就非宁卫民莫属了。 此外,他作为新人,还得接手一些别人嫌琐碎的杂事儿。 比如说去库房领点办公用品和票据单。 或是跟邮局的人打交道,每天给领导办公室送送报纸和给各部门分发信件什么。 很有点像收发室老大爷干的跑腿儿的事儿。 但哪怕如此,也依旧拥有大把的空闲,宁卫民完全实现了来这儿的初衷——舒坦的混日子。 只是世事终究不会那么完美,现实和想象间多少存在些扭曲。 有些小烦恼也是宁卫民始料未及的,那就是性别差异啊。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啊。 他每天身边连轴上演四台大戏,凑齐了“十二金钗”,想想那得有多热闹吧。 就这些大姑娘小媳妇,谁都把他当成调侃的目标,时不时的还“开开车”。 是真把他当成什么都不懂的小弟弟了。 可问题他其实什么都懂,这又是什么滋味? 不理不睬不行,一开口把人家说得脸红不行,真逗出点非分之想更不行。 这待在美人窝里的福气,也不是那么好消受的。 好在在经历了长达多半拉月的工作洗礼后,由于一个上夜班儿女同事发烧打了点滴。 宁卫民提前被调到了夜班,开始和另一个男同事做搭档。 这一下他就解脱了,真是彻底清净了。 他还真没想到,当初自己最不乐意接的差事,如今竟然变成了救他于水火的契机。 而且说实在的,只有上了夜班才知道夜班的好处。 因为这年头可没有谁会大晚上的要求住店,京城火车站最晚的火车也就是十点钟。 所以哪怕对于早班儿和中班儿而言,前厅部夜班儿的工作量都少得可怜。 值夜班的人,连叫早服务都无须提供,不过是应对偶然突发事件而已。 比如说客人得了急病需要联系救护车。 比如说房间漏水、断电,得通知工程部,及时给客人调配房间。 又比如配合一下公安部门检查和抓捕工作。 再或者是有火情发生,配合政工组和消防员做疏散工作。 除此之外,顶多也就是接一接外线电话,记录一下给客人或者是单位领导的留言而已。 那大可以用看书、看报、聊天、甚至是和其他部门的职工一起打牌,或者是趴着桌子上、躺在椅子上睡觉的方式,打发掉漫长而又无聊的夜晚。 此外,单位还管夜宵和早饭,每天夜班补助五毛钱。 完全是吃饱喝足,睡着觉就能挣钱的美差啊。 恐怕整个京城,也没有什么工作,比干这个再省心的了。 熬夜伤身体,当然有点。 可年轻人,谁会怕爆肝到午夜啊? 何况趴桌子上睡也是睡,无非晚一点睡,睡得没那么舒服罢了。 与报酬相比,这点瑕疵真不算什么。 也就是大晚上上班,黑灯瞎火、交通不便,对女同志不太方便。 男同胞才能摊上这个福气。 宁卫民甚至觉得,假如和新搭档混熟了。 他偶尔脱岗溜出去趟鬼市,也不是什么问题。 唯独让他有点顾虑的,就是他把一位姑娘的岗位给顶了,很有可能让另一位男同事失望,继而对他产生怨愤。 不过他头一天上夜班,就连这点担心,也消散了。 因为当接待组组长,把他介绍给新的工作搭档后。 那个比他大不了几岁,名叫张士慧年轻小伙子,不但用友善的微笑表示了由衷的欢迎。 甚至在组长离开后,热情洋溢,把他当成了救星一样表示感谢。 “哥们儿,真得谢谢你啊。你来了,算把我给彻底拯救了。” “哎呦,你千万别这么客气。要把我吓跑了,你就得一个人盯夜班了。” “哈哈,没开玩笑,我一说你就明白了。你顶的岗啊,原先是我对象。我们俩就是上夜班谈上的。可坏就坏在,从此之后,她就对我跟别人上夜班不放心了,非要陪着我。这不,就把自己陪进医院去了。你这一来呢,咱俩搭档,我对象也就能放心了。而且还能轮换了,我也有重见天日的一天了,难道我还不该谢你吗?” 宁卫民算听明白了,合着这事儿背后还藏着一段夜班浪漫史,和常年当夜游神的心酸。 “应该应该,敢情我积了这么大功德。那你光拿嘴谢可不行,怎么也得送我一写着‘助人为乐’的锦旗啊。” 这话一说,对话的两人都被对方逗乐了。 张士慧主动递过来一根烟,嘴里还贫呢。 “嘿,哥们儿,锦旗就锦旗,不过你得容我慢慢绣着。至于现在,咱还是来点实惠的。来,冒一颗……” 宁卫民道着谢接过来,却不敢就这么点上。 “哥们儿,在这儿能抽吗?” 张士慧却不吝那个,直接划着火柴给宁卫民递火。 “没事儿,这又不是白班儿?只要小心点,别着了就行……” 喷云吐雾间,他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大咧咧招呼着。 “等着,我拿个烟灰缸去。对了,我这儿还有高碎呢。哪是你杯子?你先刷刷,一会儿咱俩都泡上一杯,再接着聊……” 正文 第五百六十五章 各显其能 也就耗时一个小时,会谈就到了结束的时候。 可开完会后,所有人的精神面貌全不一样了。 一小时前,坐在椅子上还忍不住打哈欠,靠抽烟、喝茶,强打精神的这些人。 再从玄武门饭店里出来时,上了一天班儿的疲惫不但全没了,每个人还都是一脸生龙活虎的兴奋。 甚至为了不浪费明天的那个休息日,尽快准备好扫货的事情,就连宁卫民说好要请客的饭局,都没人想参加了。 于是鉴于大家都着急各回各家,宁卫民也不好留客,饭局便只有取消,留待日后再请了。 众人都很有礼貌地告别,宁卫民站在饭店的门口“小送”他们离去。 就这样,这些下班之后就匆匆赶来的外企高管们。 仅仅灌了一肚子的茶水,就带着闹饥火的肠胃快速地从这里消失了。 并且一往无前,死心塌地的要把自己积蓄都投入到这个受宁卫民主导的“抓老鼠”计划中。 这真的得说“财帛动人心”,比什么兴奋剂都管用。 就像设计开发部的副经理赵大庆,回家后皮大衣也不脱,也顾不上吃点东西。 把皮包随手一撂,直接跟老婆下达了财务命令。 “哎,家里存折还有多少钱,明天你去统统取出来。” 宁卫民和张士慧很快就熟悉了。 男人就是这样。 没利益纠葛的情况下,一颗烟,一杯茶,一起食堂吃顿饭,就能聊成谈得来朋友。 当然,两人也确实算投缘。 不但都比较能聊,爱开玩笑,甚至连个人情况也相差不多, 首先俩人年龄相仿,宁卫民比张士慧就小一岁。 其次,张士慧的父母却都在大西北需要保密的军工企业工作。 他是跟着奶奶长大的,如今就自己单奔儿一人儿在花市一间小房儿住着。 这让他也有着明显的独立性,而且对家庭的感受与宁卫民无限趋同。 至于说到两人明显的区别。 只在于张士慧作为独生子女,高中毕业后没去京郊下乡当知青。 他直接就来到了重文门宾馆上班。 别看年轻,可如今已有三年店龄了。 另外一点就是,这小子恋爱谈得比较早。 充分利用的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势,把人生后半段儿的陪跑员给确定了。 以这年头的保守风气和普世道德观而论。 只要双方父母不反对,他跟那个夜班勾上的叫刘炜敬的姑娘,差不多已经能看成一家人了。 总之,宁卫民算是碰上了比较合拍的搭档。 这夜班儿上的尤其舒服,没有什么是难以胜任的。 甚至在张士慧提议下,俩人还合计好了轮值分工的法子。 一人一天坐前台值班,另一个打地铺踏实歇着。 这样一来,越发互惠互利了,夜班儿的舒适度直接实现了翻倍。 那不用说,从这样的工作状态中,宁卫民充分体会到了用铁饭碗盛大锅饭的美妙滋味。 他此时作为赶上福利年代尾巴的一员,根本无须向一切具有难度、危险、沉重的工作挑战,就能愉快的捧起饭碗有滋有味的吃饭。 尽管明知这样的好日子不可持续。 但对于必须得等待时机,根本无法大展拳脚的过渡阶段来说,这种舒适和安逸却是相当不错的。 假如再对比一下他前世贴小广告被骂的日子,摆小摊儿被罚的生活,甚至为了躲债不惜跳楼而逃的经历。 那更是一地狱,一个天堂。 为此他情不自禁心生无限感慨与唏嘘。 幸福的生活从哪里来,要靠公家来创造。 真是没想到,自己竟然也有掉进福窝儿里的一天。 ………… 一个人的商业天赋也许真是与生俱来的。 因为假如否认这一点,你就没法解释。 前世的宁卫民,是怎么从一个欠他钱的同行那赎不起的“当票”上。 看到了可以低价购买这样当票,代赎抵押物的商机。 然后借此打开一片天地,赤手空拳挣出千万财产的。 你同样也没办法理解,今生的宁卫民,困守在夜班的岗位上,在这小小的方寸之间。 又是怎么从一张破报纸上受到了启发,琢磨出来那么高明的挣钱法子的。 这件事说起来挺绝,有点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意思。 起初,宁卫民上夜班,感到混吃等死的确舒服,他相当满意和知足。 可当日子真是这么一天天下去,时间长了,他却又变得有点不踏实了。 毕竟他不是这个年代土生土长的人,清楚的知道未来社会是什么样子。 这就注定他不可能长期像身边这些同事们,安心沉浸在安全假象中,以为生活永远是这么甜。 然后坐等引以为傲的一切,被历史变革的车轮碾为齑粉。 尤其他还是一个理想与堕落并存,想在未来顶个文化名人、收藏大家的名声,过一把骄奢淫逸首富瘾的人。 当他发现各处邮局里的猴票越来越少,书画店里的近代名家书画价格开始走高。 他就更有点担心,自己能够获取这些便宜筹码的良机,将会很快失去,再也不复存在了。 可他又能做什么呢? 光有贪念没用,如果没有钱,也没处来钱。 除了看着干着急,他什么也做不了,除非改变这一切。 宁卫民首先清楚,自己手里剩下的九百来块是绝对不能动的。 那是趟鬼市的学费,必须专款专用。 他要敢再花了,康术德绝对跟他翻脸。 以后再想求老爷子教他东西,门儿也没有了。 要不……索性去求老爷子帮忙再弄件值钱的玩意卖了? 宁卫民认为这恐怕更属奢望。 还是一样的道理。 老爷子已经对他买画、囤邮票的不满临近极限了。 这赌约的事儿,现在就成天挂嘴上说呢。 他要敢提这茬,弄不好事儿办不成,非得把自己这位师父变成《大话西游里》的唐僧不可。 这就叫自寻死路啊。 他可不想受悟空的罪。 那要不把自己手里的俩葫芦瓶卖了? 经过反复考虑,宁卫民倒是终于痛下决心,打算割爱了。 可结果怎么着,我本有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当他小心翼翼抱着俩瓶子给送到了韵古斋去。 就因为面相太显年轻,好嘛,被彻底轻视了。 他就连人家经理都没见着。 一个说话极不客气的秃顶业务员拦了他。 居然想用二百五十块钱就把他宝贝给骗走。 这主儿可真够二百五的! 他要能干才怪了呢。 根本不用想,自然怎么抱来的怎么抱回去。 所以想要再凑点资金,趁着东西还算便宜,尽量为以后多攒点廉价筹码。 还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时有点抓瞎。 原本宁卫民是想改天再换个地儿碰碰运气的,看看能不能碰上识货的主儿。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上夜班无意间看到了一张报纸,导致他的思维是瞬间爆炸,生出了一个天马行空的主意。 那是一张什么报纸呢? 不是本地报纸,应该是一个外地旅客带来的异地报纸。 而且还不是什么正经的大报,而是当地的一份《农业科技报》。 根本不知道是被谁给拿到前台来的。 看破烂程度,也不知被多少人翻阅过了。 上面撒了不受茶渍,还粘了瓜子皮,日期也是一礼拜前的了。 但就是这样的一份小报儿,原本只是为了消遣随笔翻翻的宁卫民,一下受到了触动,感受到了金钱的召唤。 他看到的是什么呢? 那是整整半个版面的致富信息广告。 要知道,在改革开放的政策下,我国的社会、经济、文化等领域都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特别随着广大农村实行家庭联产责任制,市场逐步开放,各地经济率先开始出现复苏和繁荣。 与此同时,社会供求关系,却显露了结构性的不平衡。 一方面是计划经济体制下的商品短缺,另一方面又是广大人民群众的社会需求。 在这样的情况下,生产加工出来的商品,都能很快销光卖光,因为市场的缺口太大了。 那既然加工出商品就能致富。 那么那些出现在媒体上的种养知识,加工技术,销售渠道的推介,连同生产设备转让出售等等的广告,就被称为“致富信息”。 从上世纪七十年底末起,伴随着我国大型官办媒体上广告的出现,各类致富信息也开始陆续刊登在不是那么主流的报纸刊物上。 这类广告开始是零零散散,断断续续,到后来就变得琳琅满目。 要知道,一直过穷日子的国人,哪一个不想脱贫致富,翻身发财啊? 而这些致富信息背后,是农民的商品经济意识率先被唤醒。 由此才会导致全社会的物质财富创造能力的持续挖掘和释放。 像宁卫民手里的这张报纸,三线城市的小报一张,针对的就是农民群体,内容极为丰富。 什么农机厂出售农机具的,什么电机厂出售电机的。 还有小五金厂、磨坊和油坊设备转让的广告。 甚至还有制作洗衣粉设备,和酿酒设备的。 而彻底吸引住宁卫民的,是一则出售有关鹌鹑的养殖技术广告。 刊登这则广告的明显不是单位,而是个人。 因为地址就是一个普通居民的居住地,联系人也只有名字没有任何职务头衔。 广告写明,只要报上按地址寄去五元钱。 他就会回寄给一份印有全部技术和具体操作方法的小册子。 常言道,一叶知秋啊。 仅从这则邮购广告的尺寸足足抵得上其他的“豆腐块”三倍大小。 宁卫民很容易就能做出一个判断。 这位率先意识到知识可以转化为金钱的先行者不但聪明,而且应当是挣着钱了。 否则以当时人们普遍魄力不高的情况来看。 没有人会在不明结果的情况下,在看着像是白白扔钱的事儿上,投入这么大成本的。 这也就意味着单纯出售技术知识的这条路不但走得通,而且利润不小。 那么他随即就想到了自己身上。 我是不是也能效仿这样的办法,卖点什么呢? 就比如…… 怎么孵化神仙鱼的技术? 而彻底吸引住宁卫民的,是一则出售有关鹌鹑的养殖技术广告。 刊登这则广告的明显不是单位,而是个人。 因为地址就是一个普通居民的居住地,联系人也只有名字没有任何职务头衔。 广告写明,只要报上按地址寄去五元钱。 他就会回寄给一份印有全部技术和具体操作方法的小册子。 常言道,一叶知秋啊。 仅从这则邮购广告的尺寸足足抵得上其他的“豆腐块”三倍大小。 宁卫民很容易就能做出一个判断。 这位率先意识到知识可以转化为金钱的先行者不但聪明,而且应当是挣着钱了。 否则以当时人们普遍魄力不高的情况来看。 没有人会在不明结果的情况下,在看着像是白白扔钱的事儿上,投入这么大成本的。 这也就意味着单纯出售技术知识的这条路不但走得通,而且利润不小。 那么他随即就想到了自己身上。 我是不是也能效仿这样的办法,卖点什么呢? 就比如…… 怎么孵化神仙鱼的技术?而彻底吸引住宁卫民的,是一则出售有关鹌鹑的养殖技术广告。 刊登这则广告的明显不是单位,而是个人。 因为地址就是一个普通居民的居住地,联系人也只有名字没有任何职务头衔。 广告写明,只要报上按地址寄去五元钱。 他就会回寄给一份印有全部技术和具体操作方法的小册子。 常言道,一叶知秋啊。 仅从这则邮购广告的尺寸足足抵得上其他的“豆腐块”三倍大小。 宁卫民很容易就能做出一个判断。 这位率先意识到知识可以转化为金钱的先行者不但聪明,而且应当是挣着钱了。 否则以当时人们普遍魄力不高的情况来看。 没有人会在不明结果的情况下,在看着像是白白扔钱的事儿上,投入这么大成本的。 这也就意味着单纯出售技术知识的这条路不但走得通,而且利润不小。 那么他随即就想到了自己身上。 我是不是也能效仿这样的办法,卖点什么呢? 就比如…… 怎么孵化神仙鱼的技术? 正文 第五百六十六章 筹码集合 又是一周过去,皮尔·卡顿高管们的资金和邮票已经基本集结完毕。 连宁卫民自己都惊讶不已,这些人的本事这么大! 如此短的时间里,居然搞到了一万四千多张的整版票。 据他估算,恐怕除了津门还有一定余量,其他的中等城市的鼠票应该都被他们这伙儿人清空了。 而且无论去哪个城市的人,反馈回来的消息也很乐观。 他们都说自己去的地方,虽然没有成规模的邮市。 可当地人们也不是对鼠票全然麻木,无动于衷的。 他们去邮局门市部买邮票的时候,也有别人来买鼠票。 买四方联、八方联都是少的,整版整版买走的也不算新鲜。 这足以证明鼠票的群众基础很好,识货的人大有人在。 大家这次“抓老鼠”的计划,显然已经拥有了一个极为良好的开端作为基础。 眼见康术德手拿手电,头一次那么仔细地挨个翻看起摊儿上的东西来。 宁卫民就心知有异。 他几乎连声儿也不敢出了,凝神贯注的一旁静候。 这地摊儿的卖主儿是个叼着烟卷的中年人。 还正是那类没根脚的新手儿,一见有了买主儿就倍加卖力招徕。 “老爷子,一看您老就是行家。您想要找点儿什么玩意啊?您还别看我这摊儿小哎,可要瓷有瓷,要玉有玉,要卷轴有卷轴,不是我吹,我这些东西哎……” 不能不说他这番“生意经”,卖弄的真不合时宜。 这一见这有人来,就盯准了人家的钱袋子,生怕宰不上似的。 宁卫民看在心里暗暗发笑,就知道这主儿弄不好要倒霉了。 因为这小子简直就和过去的他是一样的毛病。 自以为自己聪明,性子轻浮,嘴也贫气。 正好应了老爷子那句话,“聪明外露者德薄,词华太盛者福浅”。 可惜,这主儿自己仍不自知呢。 想想吧,这么一大棒槌,今儿既然撞见真正的行家里手,要能有个好儿才怪了。 宁卫民此时是真想笑话他一句。 “我师父找什么呀?当然找你的漏儿来了。” “老爷子,您瞧瞧这件儿,这可是乾隆年间的官窑斗彩。这东西不错吧?” 有意思的是,那人还有点不识趣,看不出个眉眼高低来。 因为康术德只是看不说话,他还死乞白赖给推荐上了。 结果康术德一开口,一句话就给他崩儿回去了。 “还官窑?鬼窑吧。” 卖货觉得掉了面子,立刻不忿了。 “嘿,这老爷子,我说您懂不懂啊?敢情不识货啊……” 哪知康术德却跟个算命的一样,铁口直断。 “我不识货?我一眼就知道,你是今天刚来的。对不对?” 这话艺术,卖货的就像被攥着了尾巴的猫,真有点炸毛儿。 “您……您……是……” 康术德不紧不慢,半真半假,摆开了阵势。 “最近十来天,我几乎天天泡在这儿,哪次不买个十件儿八件儿的,就从没遇见过你。” 卖货眼睛一亮,不但释然,也露出了一副看见“大团结”的样子。 “哎呦,合着您天天来啊?那您……您可真是个风雅之人。” 可惜马屁没拍对,康术德直摇头。 “嗨,风雅什么啊?不瞒你说,跟你一样,我也想靠这个吃饭。” “不过你是来这儿卖,我是先来这儿买,在你这儿抓货,弄走去异地卖。挣个差价的辛苦钱。明白吗?” “要不是着急开张,我这么大岁数,何必天天起这么早跑这儿来?” 这话当然不是真的。 可这下不光卖货的,连宁卫民也一下精神了。 不为别的,老爷子撒这样的谎,不会是无的放矢。 这就更说明这摊儿上有玩意了。 “哎哟,我明白了。老前辈,敢情咱们是同行,您是来抓货的。那您就从我这儿淘换两件儿吧。咱们互惠互利,我绝对给您个好价钱。” 卖货的喜滋滋的还说呢,不想,这一句话招得康术德又笑了。 老爷子望着摊子上的三十来样东西,故意嘬着牙花子,像是有点为难地调侃上了。 “钱我有,也想花出去。可……你这儿……看了看,你这儿也没什么好东西啊?” “您这是什么话?”卖货的再次主动介绍。 “您老往这儿看哪,这青花梅瓶怎么样,成化官窑。您买的起吗?” 但这激将法没用,康术德完全是轻蔑以对。 他一手拿着东西,另一手拿着手电照给卖主儿看,直接就怼啊。 “拉倒吧,你可蒙不了我。还成化的?你倒是张口就来。” “别的不说,你看枯枝上的雀鸟,这是翻着白眼看人的,官窑能画成这样?像这种稀稀拉拉的画法,明显是晚清民国的嘛。我要是你,就编个清末的,唬人的成算还大点。” “我不妨跟你多说一句,就你淘换东西的这家儿人,过去是大户人家不假。可惜隔得年头太远了,应该早就败了。” “他们家真正的好东西,要么是‘运动’里让人抄了,要么就是早就典卖干净了,剩下的这些,已经不是什么正经玩意了……” 照实说,就康术德的这些话,其实宁卫民也分不出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来。 不过他毕竟是在文玩行里做老了生意的,至少知道一样啊。 褒贬是买主! 这可是收藏界的老话了。 说透了,其实只有一层意思。 说东西不好的人,才是动了买心。 谁要一张口说,“东西真不错,千万别少卖了”,他一准儿不买。 之所以说好,就是因为不想要。 想要就必然得挑毛病了,那才好压价儿。 当然,尤为关键的一点是,你贬也得贬的是地方。 说的得在点儿上,对方才能不恼,才能真服气。 而康术德显然是肚子里有货的主儿。 他这几句话一说,作用不小。 就看那卖货顿时面显吃惊,方寸大乱。 一个没忍住,嘴里就把实话都秃噜了。 “哎哟,看来还是您道行深啊。您是能掐会算怎么着?还真让您说着了。这些货还真是从官宦人家流出来的,就我们邻居,他们家祖上就当过礼部的二品大员。” “不过他们家也确实败了,就连什刹海老宅都卖了,这些就是他们老爷子床板底下最后找出来的几件旧玩意。他们家就没一个人懂的,托我拿过来给变个现。” “我也是看这鸟雀上翻白眼犯嘀咕呢,合着果然是西贝货啊。也对,看他们家穷那样,好玩意可不早就卖光了。这还是最体面的一件呢,那这两件瓷器就更没法看了。” 正文 第五百六十七章 白毛冬瓜 事情其实是这样的。 尽管宁卫民坚定远离了李仲和江惠的“黄水儿”生意。 可在此之后,这两位财迷心窍的主儿却并没有死心。 仍然惦记着到哪儿去弄钱,盼着把这笔大生意做成,一口吃成个胖子。 李仲和江惠经过合计,认为一下子借到五万块不大可能了。 那就不能只图省事了,不如多找几个人借好了。 反正他们的朋友多,化整为零,多花点时间、精力,应该也可以凑够。 而且借的少了也有借的少的好处。 估计只要拿烟酒、电子表生意当借口,就足能让那些借给他们钱的人放心了。 这便于隐瞒他们真正的用途,有利于生意的安全。 于是他们俩开始分头出击,东拼西凑。 但可惜的是,这年头的五万可不是个小数目,大致相当于三十年后的两千万。 哪儿有那么容易凑齐? 除了霍欣算是个款姐儿,痛快借给了江惠五千块。 他们其他朋友个顶个都是能花不会挣的主儿。 要论怎么花钱,怎么占便宜,不在话下。 宁卫民可是精挑细选,又跟卖鱼的仔细打听了养鱼情况。 才花高价买下了这几对儿成熟期的神仙鱼。 水温多少,小鱼平时喂什么鱼食,他都严格按照过去的来,养得很用心。 因此,这几对鱼挪到了新环境里,都很适应。 既没有病的,也没有死的。 而且没几天,那对“三色神仙”的母鱼公鱼身下都居然出现了一个小管儿,开始下垂。 这也就是说,好事儿要来了。 在宁卫民的喜出望外下,果不其然,六月初的一天,母鱼开始舔板了。 这就是主动清理产卵区的表现。 等到它频率越来越频繁,到了几乎不停的连续舔板的时候。 宁卫民知道该为繁殖鱼卵的孵化缸做专门的准备,到了接钱的时候了! 说实话,有关这方面的技术要求,其实不难。 主要就是水温和氧气控制好了就行。 具体来说,得提前就困好水,然后把孵化缸的水温度定到比繁殖缸中温度略高一度。 最后还得保证孵化缸的困水氧气充分。 当然,由于这年头没有专业电动器材,只能通过土办法来保证这一切。 比如有关温度,宁卫民除了太阳晒水。 能做的只有灯泡烘烤的办法。 他用木板接了四个六十瓦的大灯泡子照浴缸。 威力也就凑合吧,顶不上浴霸的一半功效。 至于有关氧气,那就更得费力气了。 困水里早就没氧了,宁卫民也没处弄氧气泵去。 他就只能用水舀子反复搅动的办法来人工制氧。 这就是此时为什么市面上神仙鱼稀缺的主要原因。 窍门虽然说就一层薄纸,可因为缺少设备,又是新兴起的玩意。 除了宁卫民,当代就没人知道怎么捅破。 简单的技术,此时还显得很高端。 这应该也算是一种时代红利了。 总之,当宁卫民折腾了差不多俩小时后,母鱼终于开始在产板上产卵了。 这时候公鱼也跟进,在卵上撒精。 看上去就是公鱼会随着母鱼一同产板上方慢慢游动,行活叫“溜板儿”。 整个过程差不多要持续一小时左右,产卵才会结束。 在这期间,最怕的就是声音、光线的剧烈变化,干扰公鱼母鱼。 所以为了万全,宁卫民不但自己出了屋。 甚至还守在外面窗户处,求着经过的邻居们尽量保持安静。 弄得谁看他都是神神道道的。 而等待产卵顺利结束后,宁卫民就得把产完卵的板子拿走了。 然后小心翼翼放在准备就绪的孵化缸内,行里叫做“提板法”。 但做到这一步,也只能说松了半口气,还远没有大功告成的时候。 最后的几天才是孵化成功的重中之重 所以为了保证鱼卵能顺利“滚板儿”。 宁卫民不但在水里放了自己稀释的眼药水,以此来保证水质,抑制水中细菌的滋生。 还专门找前些日子老给他修表的那位师傅,借了个旧的吹灰气囊。 把这玩意接好了细的塑料吸管伸入到在孵化缸里,对着产板,时不时的,他就得捏几下。 好以最小的动静,供给充足的氧气。 但即使如此,孵化的二十小时后,还是难以避免出现了或多或少的几颗坏卵。 正常鱼卵整体是透明的。 而坏卵会变成白色,在灯照下是不透明的。 那不用说,这些坏卵的害处,就是会持续的感染周围的鱼卵。 只有等到四十八小时后,鱼卵开始陆续有小尾巴长出,并且开始晃动,陆续滚落缸底。 变质的死卵才会停止造成破坏。 这就叫“滚板儿”。 等到鱼卵都滚下来后,小鱼全都聚在缸底蠕动,就跟小虫子似的。 这种情况基本还要再保持两天,小鱼才能长出眼睛,开始“起飞”。 但此时已经基本算是过了损耗关了。 也是直到这时,宁卫民才能真正放松下来了。 别的甭说,能成功孵化七成就是最大的奖励。 大致估计一下即将入手的利润 宁卫民顿觉一切工夫都没有白费,为此糟的累,受的罪——值! 五天之后,当小鱼长出上下鳍群游的时候,那场面是相当壮观啊! 别说宁卫民看着高兴了,就连他从市场上带回来的一个叫古四儿的鱼贩子,都看得眉飞色舞。 “我的妈呀!兄弟,你这真是一窝出的吗?” “没错,你也不看看,不是一个爹妈,能是一个样?就那对儿,那对‘三色’的崽儿。” “哎哟,您可真是鱼把式里的这个啊!佩服佩服!我就没见过有人,能孵化出这么多来呢。一窝能有个三四十条就算好的了。您这得算是独门绝学了……” “那可不,不是我吹,满京城我这是蝎子拉屎独一份。你要找第二个人,还真找不着。” “没的说,服,绝对心悦诚服。我今儿算见着高人了。您家里不会是祖上就干这个的鱼把式吧?” “那哪儿可能啊,咱们这儿养的什么种?这招儿是外国杂志上,我看来的……” “难怪哪,你还认识外国字儿?” “那怎么了,I speak English very well,听得懂吗?” “听不懂,嘿,高人!要不说这人还得长能耐,有本事在身上,遍地都是挣钱的机会……” 总之,一个真心崇拜,一个受之无愧,又都是懂鱼玩儿鱼的人,俩人聊得很高兴。 不过别看谈这些兴致勃勃,很有点要成知己的意思,真触及到实际利益就让宁卫民有点失望了。 一个是古四儿有点不识趣,竟然幻想用一百块就买走他养鱼的窍门。 二是他自己开出的六十六块钱包窝儿端的吉利价钱,古四儿也没同意。 “怎么着,你没事儿吧。真觉着贵吗?一条鱼不到两毛的事儿。这是神仙啊,你就是明天拿出去卖,最少三毛一条。你多养两天,在市场上出手怎么也得四五毛啊。我这可是给你个优惠价儿。” 宁卫民不乐意了,语气充斥着不满。 “兄弟,你这么说没错,我要是钱富裕的话,真想留下!” 为此,古四儿有点不好意思的说了实话。 “不怕你笑话,我一个早市也挣不了四五块。你这鱼好是好,就是太多了点。” “我又不是你,没你这么能,而且还得上班呢。真一气儿吃下来,万一一个照顾不周,不小心鱼死了。我就得拿自己俩月工资去赔啊,家里日子就没法儿过了。” “再说了,我一气儿拿这么多鱼,也不好出手啊。要想快点儿卖,就没这么好的价钱了。”“要不咱按条算?我两毛一条从你这拿,先拿十五块的怎么样?我得把手里的卖出去,才能再来拿货。” 宁卫民简直是不敢置信。 “我说,你这来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你不是早市里热带鱼的专业户嘛,你怎么会连一窝鱼都包不下啊?你不是跟我动心眼呢吧。” 古四儿愈加脸红。 “兄弟,你可千万别这么说。主要,我不没想到你是个神人嘛。你这一窝顶别人十窝的。要不这样?算我对不住你,我下次来的时候,每条可以再给你加两分钱。不会让你赔鱼食钱。的……” “我说你麻烦不麻烦?真至于的嘛……” “嗨,我要有一句瞎话,就让我噎死在你这儿。真是没办法啊。咱干的确实是小本儿生意啊,本就是为了一边儿玩着,一边补贴日子弄俩小钱儿。又不是国营商店,谁手里有这么多钱腾挪?不光是我,你就是去全市最大的官园儿市场也一样,再了不得的主儿,也就吃你个半窝儿了。不是不想要,是大家手里真没钱,真不容易往外拿呢。谁都得过日子,没法子!” 宁卫民这么听,心中真有点凉了。 就一次十几块往外出?那得出多咱去? 他还惦记下一窝神仙鱼再孵化出来呢。 以后要是天天再跟各路鱼贩子讨价还价,同时还得照顾种鱼和小鱼,那他得多累啊? 他原本也是想玩儿着把钱挣了,但此时却已经充分感到有点累人了。 看来一开始想的太美了,就是吃了这行要热还没热的亏了。 这年头靠鱼挣钱的,真没几个有起子的。 不但没钱,还没胆儿。实在缺乏冒险精神和野心,有挣钱的机会都不敢迎头而上。 说白了,就没几个正经懂得做生意的人。 “我说,五十五行不行?算我吃点亏,你都端了吧!像你这样墨迹,那还不如我自己挑着卖去呢。” 眼瞅着宁卫民不乐意,有点急眼,古四儿只有叹了口气。 “这么着吧,兄弟,这次我给二十五块钱吧,先捞你一百二十条的。我要说你给的价不是个便宜,我是小狗子。可我要是能再多掏一分钱,也是个小狗子!” “我都快三张的人了。哼,还教我说什么好呢!我不会傻到能五十五拿下一窝鱼,非给你七十五啊。对不对?” “我额外再说一句,你也别觉得我刚才出一百就想买你赚钱的法子不识相。你这孵化的法子儿确实宝贵。但再宝贵,也得有人买得起才行是不是?” “那一百块的价儿,也就是我才舍得叫出来的。我还真不信有人会出得比我高的。说一千道一万,行里就这点能水了,别人未必有我这魄力。” “我说兄弟,你是不是急着用钱啊?这没关系,要真这样,我可以帮你联系俩朋友,一块儿从你这儿拿鱼也行。你要愿意传方子,我们仨也一块儿凑钱买。就算帮你一忙了……” 好家伙,这样的便宜反倒是帮我的忙了。 宁卫民的鼻子不但快气歪了,心气儿彻底低落了。 他没那么不开眼,就这么廉价把养鱼的法子卖出去。 对于钱,他更是不愿意放松一个的。 可是……古四儿说的情况也是反应了现实状况。 行市没起来,人员素质也不灵,说一千道一万也是白瞎。 难喽,这年头挣钱是挺容易,可想轻轻松松就挣大钱难喽。 干什么都发挥不出一点资本和规模优势来,只能凭苦力小打小闹。 他是头一次感受到初级市场是让人多么的着急了。 不但制度限制厉害,就连人的思想都禁锢的厉害。 想来这时候他要跟古四儿说,说今后会有几十万,几百万一条的观赏鱼。 估计真能把古四儿给吓跑了,把他当成神经病。 那还有什么办法呢? 也只能等着市场慢慢成熟了。 “得了,二十五就二十五吧。咱先说好了,我就等你三天。三天后,你不来,鱼我就给别人了。” “行。就这么办。” 难喽,这年头挣钱是挺容易,可想轻轻松松就挣大钱难喽。 干什么都发挥不出一点资本和规模优势来,只能凭苦力小打小闹。 他是头一次感受到初级市场是让人多么的着急了。 不但制度限制厉害,就连人的思想都禁锢的厉害。 想来这时候他要跟古四儿说,说今后会有几十万,几百万一条的观赏鱼。 估计真能把古四儿给吓跑了,把他当成神经病。 那还有什么办法呢? 也只能等着市场慢慢成熟了。 “得了,二十五就二十五吧。咱先说好了,我就等你三天。三天后,你不来,鱼我就给别人了。” “行。就这么办。” 难喽,这年头挣钱是挺容易,可想轻轻松松就挣大钱难喽。 干什么都发挥不出一点资本和规模优势来,只能凭苦力小打小闹。 他是头一次感受到初级市场是让人多么的着急了。 不但制度限制厉害,就连人的思想都禁锢的厉害。 想来这时候他要跟古四儿说,说今后会有几十万,几百万一条的观赏鱼。 估计真能把古四儿给吓跑了,把他当成神经病。 那还有什么办法呢? 也只能等着市场慢慢成熟了。 “得了,二十五就二十五吧。咱先说好了,我就等你三天。三天后,你不来,鱼我就给别人了。” “行。就这么办。” 正文 第五百六十八章 报复 这一天,江惠回到家后哭了很久,枕头都被她哭湿了。 她觉得牙齿打颤,好像把外面的寒冷带进了家里,怎么也暖和不过来。 她缩在床上,用被子盖住了头,什么都不愿意想了。 可偏偏有关李仲曾经的甜言蜜语,曾经百依百顺的巴着哄着,跟屁虫一样甩不掉的讨好。 总会出现在她眼前,让她心里如刀割一般难受。 说实话,钱没挣到,所有的盘算竹篮打水一场空,她并怎么不痛心。 因为就像她曾经对宁卫民说过的那样。 她坚信一点,像她这样的人如果要再挣不到钱,就没人能挣到钱了。 但身为一个女人,她被自己以为捏在手心儿里的男人背叛,却无法不痛心。 尤其是近期,她接二连三的遭遇情场上的滑铁卢。 先是宁卫民,她在他的身上,下了那么多的工夫。 以前所未有的精心修饰打扮了自己,还扮贤惠亲自下厨,好不容易一步步把他引进了套子里。 没想到最后的关头竟然还是让这家伙脱了钩。 而且还那么骄傲,那么牛气的教训了自己一番。 让她这个从小就高人一等的贵小姐,头一次在一个老百姓的面前毫无优势可言。 甚至都有点抬不起头来,感到自己是在犯贱。 想这个年头宝贝遍地却乏人问津的特点,他简直都热血澎湃了都! 说句实在的,打当初拜了这位师父,他就惦记着有这么一天了。 之所以一直没好意思开口撺掇老爷子。 主要一是政策对书画和瓷器类的旧货管控特别严。 这年头啊,就找不到任何一个官方市场或商店,能让老百姓买到文玩古董的。 官面上,政府通过信托商店和文物商店,对此类物品一律只收不卖。 无论文物商店还是友谊商店,只是外销负责创汇。 二来呢,宁卫民也怕主动提起,犯师父的忌讳,惹起康术德不愉快的回忆来啊。 常言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宁卫民正在亲历这个社会,和过去的想象不可同日耳语。 他天天看报纸,感受到周边的人和事。 已经很能理解这个年头,人们如履薄冰,谨慎过头儿的心态。 所以原本,他是打算这一年只是全力办猴票的事儿。 毕竟资金有限,而且也就眼下才能买到便宜筹码。 其他的玩意还有机会,并不是太急。 可他没想到,如今师父居然主动要带他去淘宝捡漏儿! 这可是又落实惠又能开眼的大好事啊。 那还能不积极吗? 别说,康术德这个当师父的,教起徒弟来也是真是称职。 这一路上,老爷子嘴就没闲着。 从过去到今朝,非常耐心周详地,给宁卫民说道这鬼市到底怎么回事。 好些都是宁卫民闻所未闻的,让他真是大长学问。 怎么回事啊? 所谓鬼市,也称为小市,或晓市。 这是京城此地独有的古玩、旧物市场。 顾名思义,就是在拂晓前或是入夜里进行旧货交易的市场。 双方交易是否划算,本质上全仗天光昏黑看货,赌的是目力,用的是迷魂掌。 正所谓“一盏孔明灯,照货不照人”,要的就是环境昏暗。 而卖主既不吆喝,也不叫卖,任由买主自看。 交易双方却都声音很低,没有什么喧闹嘈杂的声音, 以此来保证市场的隐秘性和交易双方的隐私。 因此京城人去鬼市,既不能说去,亦不能说上,更不能说逛,得说“趟鬼市”。 至于说到具体的成交情形,拿专在凌晨交易的晓市为例。 通行情况下,卖货人在四更末,即已提灯摆摊完竣,静候抓货的来成交。 有时也在黑灯下,收买一些俏货、小道货。 鬼市摆摊,虽没一定地界界限,但大致也各有各的范围。 总以卖珠宝小件货的为中心,四周设摊,发货更在其外。 至五更天,抓货的上市,各提玻璃灯,直奔各人每日心目中所记出货的所在地。 看着几件可买货时,即收拢一起,然后徐徐讲价。 讲价大的在袖中拉手,以手比数。 如按二指为大数,再按三指为零数,即二十三元,或两元三角。 若只是几角钱就不必用拉手,可以说“暗语”,暗语即“行话”,亦称“黑话”,又称“春典”。 比如“么、按、搜、臊、歪、料、俏、笨、脚、勺”,用这十个字音,便可分别表示一至十。 抓货人在价钱未讲妥和未声明不买以前,其他抓货人不能越前另买,谓之“没买完哪”。 买时要先拢起,后讲价的,就是为的这点。 还有最最关键的一点,是抓货要趁早,不能怕辛苦。 地摊上的货物越早去,就越“新鲜”。 如果去晚了,也许就剩一堆“烂白菜帮子”在那里,哪儿还有“宝”可言哪。 “早起的鸟儿有食吃”,就是这个道理。 而这种带有诡秘气氛的不正规市场,之所以会从明朝一直到如今都存在。 其缘故当然是因为这样的经营特点适应了人们某些特殊的需求。 比如说民国以来,推翻了满清政府。 一些皇亲贵胄,失去了皇室每月供应的皇粮。 偏偏又没有一技之长,就只好靠卖旧物生活。 可这些人呢,其中也不光都是没脑子,被几句好话哄得团团转的“秧子”。 有的人就觉得把东西卖给收旧物的“打鼓儿的”不值当的,老觉得亏得慌。 但自己去大街上卖,公开讨价还价,更丢不起那人。 于是琢磨来琢磨去,就跑到鬼市来卖了。 图得就是这种买卖双方互相看不清面目的交易形式。 非但不落面子,还能卖个相对好的价钱。 再者呢,这样的市场也便于一些来路不明的物品在此地销售。 因为全是在暗中交易,无论是买主儿还是卖主儿,都能做到心有默契,不问来处。 也免了犯案吃官司担心,彼此落个心安理得。 还有白天有正式工作的人,在这里也可以捞点外快。 无论是赶早还是就晚,无论是买或卖。 到了时候,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一点也不影响上班。凌晨时分,睡得正香的宁卫民被一只手晃醒。 他睁开眼一看,乌漆嘛黑中,床边影影绰绰一个身影。 但耳边传来的声音却是极熟悉的。 “卫民,到点儿了。快起来嘿,小声着点儿,别把邻居们吵醒了……” 此人正是康术德,他的师父。 听到老爷子的吩咐,宁卫民二话没说,赶紧下地穿衣服。 他甚至根本就不用开灯,就能悄无声息的把自己收拾利落了。 这都是捡破烂的时候练就的本事。 只不过一看散发着荧光的闹表针儿,他却有点犯懵。 敢情还不到凌晨五点呢,才四点半。 为此,他打着哈欠忍不住问了一句。 “老爷子,咱们不是奔天坛吗?怎么也起这么早啊?您确定,咱真不是逮蝎子去?” 没想到老爷子还有点不耐烦了。 “你诚心磨蹭是吧?甭废话,麻利儿的。赶紧洗脸,推车去。再晚点就别去了。” 没辙,宁卫民只有老老实实听命行事。 赶紧洗脸、刷牙,然后推着昨天刚买的二八的燕牌自行车,打头儿悄悄出了小院儿。 不过,当手拿提包的康老爷子跟上来,坐上车后座的一刻。 或许是早上空气凉爽之故。 等着师父上车的宁卫民忽然福至心灵,又想起一个可能性来。 “哎,老爷子,那……坛根儿底下……是不是有鬼市啊?” 结果就这突兀的一句,把康术德给问楞了。 过了半晌,老爷子才一拍徒弟后肩膀,有点难以置信的说。 “行啊,小子,又让我刮目相看。看来你还知道点过去的事儿啊,算你猜着了。不过咱俩可别这儿耽搁,工夫不等人。路上我再慢慢给你讲……” “哎!坐稳当了您嘞!” 凭着自于前世信息社会的那点小见识,赚了师父的夸奖。 宁卫民登时感到困倦全无,神清气爽啊。 一下子就觉着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蹬起车也觉着轻快无比啊。 想想这个年头宝贝遍地却乏人问津的特点,他简直都热血澎湃了都! 说句实在的,打当初拜了这位师父,他就惦记着有这么一天了。 之所以一直没好意思开口撺掇老爷子。 主要一是政策对书画和瓷器类的旧货管控特别严。 这年头啊,就找不到任何一个官方市场或商店,能让老百姓买到文玩古董的。 官面上,政府通过信托商店和文物商店,对此类物品一律只收不卖。 无论文物商店还是友谊商店,只是外销负责创汇。 二来呢,宁卫民也怕主动提起,犯师父的忌讳,惹起康术德不愉快的回忆来啊。 常言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宁卫民正在亲历这个社会,和过去的想象不可同日耳语。 他天天看报纸,感受到周边的人和事。 已经很能理解这个年头,人们如履薄冰,谨慎过头儿的心态。 所以原本,他是打算这一年只是全力办猴票的事儿。 毕竟资金有限,而且也就眼下才能买到便宜筹码。 其他的玩意还有机会,并不是太急。 可他没想到,如今师父居然主动要带他去淘宝捡漏儿! 这可是又落实惠又能开眼的大好事啊。 那还能不积极吗? 别说,康术德这个当师父的,教起徒弟来也是真是称职。 这一路上,老爷子嘴就没闲着。 从过去到今朝,非常耐心周详地,给宁卫民说道这鬼市到底怎么回事。 好些都是宁卫民闻所未闻的,让他真是大长学问。 怎么回事啊? 所谓鬼市,也称为小市,或晓市。 这是京城此地独有的古玩、旧物市场。 顾名思义,就是在拂晓前或是入夜里进行旧货交易的市场。 双方交易是否划算,本质上全仗天光昏黑看货,赌的是目力,用的是迷魂掌。 正所谓“一盏孔明灯,照货不照人”,要的就是环境昏暗。 而卖主既不吆喝,也不叫卖,任由买主自看。 交易双方却都声音很低,没有什么喧闹嘈杂的声音, 以此来保证市场的隐秘性和交易双方的隐私。 因此京城人去鬼市,既不能说去,亦不能说上,更不能说逛,得说“趟鬼市”。 至于说到具体的成交情形,拿专在凌晨交易的晓市为例。 通行情况下,卖货人在四更末,即已提灯摆摊完竣,静候抓货的来成交。 有时也在黑灯下,收买一些俏货、小道货。 鬼市摆摊,虽没一定地界界限,但大致也各有各的范围。 总以卖珠宝小件货的为中心,四周设摊,发货更在其外。 至五更天,抓货的上市,各提玻璃灯,直奔各人每日心目中所记出货的所在地。 看着几件可买货时,即收拢一起,然后徐徐讲价。 讲价大的在袖中拉手,以手比数。 如按二指为大数,再按三指为零数,即二十三元,或两元三角。 若只是几角钱就不必用拉手,可以说“暗语”,暗语即“行话”,亦称“黑话”,又称“春典”。 比如“么、按、搜、臊、歪、料、俏、笨、脚、勺”,用这十个字音,便可分别表示一至十。 抓货人在价钱未讲妥和未声明不买以前,其他抓货人不能越前另买,谓之“没买完哪”。 买时要先拢起,后讲价的,就是为的这点。 还有最最关键的一点,是抓货要趁早,不能怕辛苦。 地摊上的货物越早去,就越“新鲜”。 如果去晚了,也许就剩一堆“烂白菜帮子”在那里,哪儿还有“宝”可言哪。 “早起的鸟儿有食吃”,就是这个道理。 而这种带有诡秘气氛的不正规市场,之所以会从明朝一直到如今都存在。 其缘故当然是因为这样的经营特点适应了人们某些特殊的需求。 比如说民国以来,推翻了满清政府。 一些皇亲贵胄,失去了皇室每月供应的皇粮。 偏偏又没有一技之长,就只好靠卖旧物生活。 可这些人呢,其中也不光都是没脑子,被几句好话哄得团团转的“秧子”。 有的人就觉得把东西卖给收旧物的“打鼓儿的”不值当的,老觉得亏得慌。 但自己去大街上卖,公开讨价还价,更丢不起那人。 于是琢磨来琢磨去,就跑到鬼市来卖了。 图得就是这种买卖双方互相看不清面目的交易形式。 非但不落面子,还能卖个相对好的价钱。 再者呢,这样的市场也便于一些来路不明的物品在此地销售。 因为全是在暗中交易,无论是买主儿还是卖主儿,都能做到心有默契,不问来处。 也免了犯案吃官司担心,彼此落个心安理得。 还有白天有正式工作的人,在这里也可以捞点外快。 无论是赶早还是就晚,无论是买或卖。 到了时候,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一点也不影响上班。 正文 第五百六十九章 福神 江家书房里的谈话,把怎么处理李仲惹出来的麻烦定下了基本的调子。 不得不说,江家虽然心狠,但这样斩钉截铁的果决,是很有必要的。 因为绣花枕头一样的李仲,实在废物得很。 到了这步田地,他根本没有能力和国家机器对抗,守住那些见不得光的商业秘密。 结果正如江家人所担忧的那样。 为了减轻自己的责任,这小子愚蠢的开始胡乱攀咬,试图把别人也牵连进来。 他过去交往密切的那些朋友,就是受害者。 像还没养好伤的吴深,就是第一个被他撂出来的。 建国饭店的港商和介绍这层关系的花城朋友,也被他交待了。 于是很快,不但港商被拘留传唤,花城走私贩子在花城落网。 城东的大院也掀起了一场不小的风波。 许多干部的子女,都因为沾过李仲的便宜,和他一起看过录像,被经办此案的二处传唤。 一时惹得人人自危,许多比较活跃,爱出风头的子弟,全都老实窝在家里,不敢出门了。 正在京城子弟圈儿里流行的地下录像厅,也如寒霜一样遭遇了遏制。 酒席是在边家摆的。 杯盘碗筷都是指着各家各户拼凑出来的。 四家人的八仙桌也聚在了一起,分成了长幼两席。 热热闹闹,一大屋子人,欢声笑语不断。 扇儿胡同2号院的邻居们,这还是破天荒头一次,聚得这么齐全,凑在了一起吃饭。 李主任也如约前来赴宴,坐在了首席正当中。 开席的时候,大家自然率先要向他敬酒。 边家和米家人也都争着谢他。 在场的人还都想请李主任给大家上两句。 结果谁都没想到,大伙的巴掌“呱唧”了几下之后。 李主任发言居然特别实在,一点虚头巴脑没有,直接就奔了实质核心。 “大家都别谢我啦,也别敬我酒。其实这事儿说到底,关键还是在于咱们卫民的礼让啊。” “不瞒大家说,当初老康跟我说这事儿,我都不相信,居然会有人甘愿把自己的工作机会让给旁人?这觉悟也太高了点。” “当然,现在咱们大家都明白了,其实这并不是什么觉悟问题,而是人情啊。我得说,就是这份人情把我给感动坏了。我才会不惜力去跑这件事。上面呢,也和我是一样的,才会破例批准咱们的不情之请。” 伴随着这番话,大伙儿都不禁看向宁卫民。 罗家人满是赞佩之色。 边家人和米家人是由衷的感激。 各人的具体不同之处在于,边建军和边建功哥儿俩,目光里有着心虚和歉疚。 边大妈、米婶儿和米晓冉,却是激动得眼圈通红,泛上了泪花儿。 米晓卉这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呢,就像看个大英雄似的对宁卫民目露崇拜。 而边大爷和米师傅,则不约而同对视一眼站起来。 共同举起酒杯走向宁卫民,代表家人要敬他一杯。 这样的情形,让毫无准备的宁卫民可吓了一跳。 他赶紧起来端起酒杯,从年轻人那桌迎了上来,弓着身子跟两位长辈碰杯喝了。 于是在大伙儿的一片叫好声里,李主任哈哈笑了几声,才又继续说道。 “现在回过头再想想,实在有意思得很。这才多久啊。去年的情形大家还都记得吧?当初康师傅和卫民都凑在一起回来的时候,我是最担心咱们扇儿胡同2号院这邻里关系的。” “那时候真为这一老一少紧张的关系发愁,急得满嘴大燎泡。又哪儿会想到,最后他们会自己就把关系捋顺了,咱们这院儿又会变得如此和睦啊。” “这只能说人间自有真情在,远亲不如近邻这话是对的。人们都说夫妻是缘分,父母儿女,兄弟姐妹是缘分,其实能凑在一块儿当邻居也是缘分。” “说心里话,我真心羡慕咱们2号院的邻居们。我觉得,大家能住在咱们2号院,有彼此这样好的邻居,那真得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往后咱们大家伙,就这么和和美美好好儿过日子,互帮互助,互相礼让,我相信对咱们2号院来说,再大的难事也不会真是难事,遇到任何困难都会得到圆满解决。大伙儿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 这话确实激励人心,全院儿的居民听了都不由诚心的鼓起掌来。 甚至罗师傅还接了一句下茬。 “您这话说得太对了,我们大家伙,也都希望下辈子也凑在一起当邻居呢。” 这话一说,在场的人全都笑了。 只是接下来,李主任的话就略显沉重了,真是大家没能想到的。 他居然当众做起了个人检讨。 “可我还是得说一句啊,这件事尽管有了个好结果,却让我很惭愧。因为给咱们胡同的孩子们找工作,实际上是我的责任啊。” “让大家这么着急上火,只能说明是我工作没做好,没能及时替大伙儿解决实际困难,是我对不起大家。” “所以在这儿,我给大家道个歉。同时,我也得谢谢卫民啊。是他帮我弥补了过失,是他帮了我一把啊。他的工作问题,我一定想办法……” 话到这儿,自然就有点显尴尬了。 李主任这真情流露,让大家伙感动是感动,却真有点无法承受,也无法适应。 好在宁卫民不是没见过场面的主儿。 就在大家诚惶诚恐的时候,根本不用康术德提醒,他已经接过话来扭转气氛。 “李主任,您可别这么说,这事儿不怪您,大家心里都明白。” “您是个实实在在的好干部,真心为咱们附近的居民着想。我们能遇见您这样的父母官,也是福气。” “还是您那句话对,咱们大伙都得互帮互助才能克服困难,要单指一个人,什么事儿也玩不转。” “其实谁该谢谁啊?谁又对不起谁啊?这是一笔罗圈儿债……” 说着他端起酒杯,走到了长辈这桌儿来。 “各位大爷大妈,大叔大婶儿,这几年大家伙儿为我操了不少心,受了不少的累。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呢。” “我虽然没爹没妈,可从回了咱们这个院儿,就从没感到过丁点孤独。还从各位长辈身上,学回了怎么为人,怎么处事。” “我得感谢大伙儿啊,尤其得感谢康大爷能包容我过去的年少无知,包容我的不懂事。其实你们都是我的亲人,我也要敬大伙儿一杯。” 说完,一饮而尽。 这时又是罗师傅说了句实在话。 “好不当央儿的,今儿这是怎么了?怎么弄得跟感谢大会似的?” “行了,卫民,你的感谢大伙儿都听见了。那咱们可说好了,等大伙儿这杯酒一喝,可就是最后一站了。” “就拿我来说,我就不去感谢老边和老米今儿做东请我作陪了。要不,挨个都这么谢完了,咱们大伙儿就得谢到晚上去了。一口菜没吃,就得全喝醉了。” “哈哈哈……” 罗师傅开的玩笑引发了彻底开怀大笑。 这次是真的开宴了。 大家再不彼此客套,都举起了杯筷开动。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啊。 一切的滋味儿就这样在彼此相碰的杯中酒里,在大家轮番布菜的相让中。 一口一口被人们品味着,吞下肚儿去了。 而释放出来的,是神清气爽,是万物勃发。 酒席是在边家摆的。 杯盘碗筷都是指着各家各户拼凑出来的。 四家人的八仙桌也聚在了一起,分成了长幼两席。 热热闹闹,一大屋子人,欢声笑语不断。 扇儿胡同2号院的邻居们,这还是破天荒头一次,聚得这么齐全,凑在了一起吃饭。 李主任也如约前来赴宴,坐在了首席正当中。 开席的时候,大家自然率先要向他敬酒。 边家和米家人也都争着谢他。 在场的人还都想请李主任给大家上两句。 结果谁都没想到,大伙的巴掌“呱唧”了几下之后。 李主任发言居然特别实在,一点虚头巴脑没有,直接就奔了实质核心。 “大家都别谢我啦,也别敬我酒。其实这事儿说到底,关键还是在于咱们卫民的礼让啊。” “不瞒大家说,当初老康跟我说这事儿,我都不相信,居然会有人甘愿把自己的工作机会让给旁人?这觉悟也太高了点。” “当然,现在咱们大家都明白了,其实这并不是什么觉悟问题,而是人情啊。我得说,就是这份人情把我给感动坏了。我才会不惜力去跑这件事。上面呢,也和我是一样的,才会破例批准咱们的不情之请。” 伴随着这番话,大伙儿都不禁看向宁卫民。 罗家人满是赞佩之色。 边家人和米家人是由衷的感激。 各人的具体不同之处在于,边建军和边建功哥儿俩,目光里有着心虚和歉疚。 边大妈、米婶儿和米晓冉,却是激动得眼圈通红,泛上了泪花儿。 米晓卉这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呢,就像看个大英雄似的对宁卫民目露崇拜。 而边大爷和米师傅,则不约而同对视一眼站起来。 共同举起酒杯走向宁卫民,代表家人要敬他一杯。 这样的情形,让毫无准备的宁卫民可吓了一跳。 他赶紧起来端起酒杯,从年轻人那桌迎了上来,弓着身子跟两位长辈碰杯喝了。 于是在大伙儿的一片叫好声里,李主任哈哈笑了几声,才又继续说道。 “现在回过头再想想,实在有意思得很。这才多久啊。去年的情形大家还都记得吧?当初康师傅和卫民都凑在一起回来的时候,我是最担心咱们扇儿胡同2号院这邻里关系的。” “那时候真为这一老一少紧张的关系发愁,急得满嘴大燎泡。又哪儿会想到,最后他们会自己就把关系捋顺了,咱们这院儿又会变得如此和睦啊。” “这只能说人间自有真情在,远亲不如近邻这话是对的。人们都说夫妻是缘分,父母儿女,兄弟姐妹是缘分,其实能凑在一块儿当邻居也是缘分。” “说心里话,我真心羡慕咱们2号院的邻居们。我觉得,大家能住在咱们2号院,有彼此这样好的邻居,那真得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往后咱们大家伙,就这么和和美美好好儿过日子,互帮互助,互相礼让,我相信对咱们2号院来说,再大的难事也不会真是难事,遇到任何困难都会得到圆满解决。大伙儿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 这话确实激励人心,全院儿的居民听了都不由诚心的鼓起掌来。 甚至罗师傅还接了一句下茬。 “您这话说得太对了,我们大家伙,也都希望下辈子也凑在一起当邻居呢。” 这话一说,在场的人全都笑了。 只是接下来,李主任的话就略显沉重了,真是大家没能想到的。 他居然当众做起了个人检讨。 “可我还是得说一句啊,这件事尽管有了个好结果,却让我很惭愧。因为给咱们胡同的孩子们找工作,实际上是我的责任啊。” “让大家这么着急上火,只能说明是我工作没做好,没能及时替大伙儿解决实际困难,是我对不起大家。” “所以在这儿,我给大家道个歉。同时,我也得谢谢卫民啊。是他帮我弥补了过失,是他帮了我一把啊。他的工作问题,我一定想办法……” 话到这儿,自然就有点显尴尬了。 李主任这真情流露,让大家伙感动是感动,却真有点无法承受,也无法适应。 好在宁卫民不是没见过场面的主儿。 就在大家诚惶诚恐的时候,根本不用康术德提醒,他已经接过话来扭转气氛。 “李主任,您可别这么说,这事儿不怪您,大家心里都明白。” “您是个实实在在的好干部,真心为咱们附近的居民着想。我们能遇见您这样的父母官,也是福气。” “还是您那句话对,咱们大伙都得互帮互助才能克服困难,要单指一个人,什么事儿也玩不转。” “其实谁该谢谁啊?谁又对不起谁啊?这是一笔罗圈儿债……” 说着他端起酒杯,走到了长辈这桌儿来。 “各位大爷大妈,大叔大婶儿,这几年大家伙儿为我操了不少心,受了不少的累。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呢。” “我虽然没爹没妈,可从回了咱们这个院儿,就从没感到过丁点孤独。还从各位长辈身上,学回了怎么为人,怎么处事。” “我得感谢大伙儿啊,尤其得感谢康大爷能包容我过去的年少无知,包容我的不懂事。其实你们都是我的亲人,我也要敬大伙儿一杯。” 说完,一饮而尽。 这时又是罗师傅说了句实在话。 “好不当央儿的,今儿这是怎么了?怎么弄得跟感谢大会似的?” “行了,卫民,你的感谢大伙儿都听见了。那咱们可说好了,等大伙儿这杯酒一喝,可就是最后一站了。” “就拿我来说,我就不去感谢老边和老米今儿做东请我作陪了。要不,挨个都这么谢完了,咱们大伙儿就得谢到晚上去了。一口菜没吃,就得全喝醉了。” “哈哈哈……” 罗师傅开的玩笑引发了彻底开怀大笑。 这次是真的开宴了。 大家再不彼此客套,都举起了杯筷开动。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啊。 一切的滋味儿就这样在彼此相碰的杯中酒里,在大家轮番布菜的相让中。 一口一口被人们品味着,吞下肚儿去了。 而释放出来的,是神清气爽,是万物勃发。 正文 第五百七十章 金光大道 和煤市街街道缝纫社的情况类似。 隔了几条街的廊坊头条锦匣厂,今年年关之前一盘账,也落了个让人相当惊喜的大丰收。 1月24日下午三点多钟,锦匣厂的会计室里。 老会计纪登莱将刚刚理顺的账目,现金收入和销货账目的汇总拿给厂长和车间主任看。 “去年咱们产值到了四十七万。实现增长十万元,利润的增长幅度更高,毛利比去年增长了五万两千多哪,实际全年净利润有六万五千多元……” 毕厂长和张主任根本没来得及过目,仅听老会计主任嘴里汇报的大致数据。 就不禁大为动容,齐齐叫了起来。 “怎么这么多啊!产值增长百分之二十一!净利润翻了三倍?” “老纪,你没算错吧?怎么可能?” 毕厂长实在不敢相信这么好的数据,激动地翻看账目想要确认。 纪会计却信誓旦旦的作保。 “账目绝对没问题,我核对了两遍呢。再说了,钱就咱们账上躺着呢。我错了,银行也错不了啊。您就放心好了……” 张主任还是相信老伙计的业务能力的。 1978 年,我国的入境游客数量达到了一百八十多万。 这超过了前二十年我国接待外国游客数的总和。 1979 年,外宾数量更激增到了四百二十多万。 而这一年,京城只有七间涉外饭店,达到接待标准的只有一千个床位。 正是因此,国家高层才会在1979年火速引入了外资的三个试点项目来救急。 001 号是国航食品公司。 002 号和 003 号就是建国饭店和长城饭店。 当然,在政治挂帅的年代,因为各种政治需求和制度变更所带来的内地旅客高增长现象,显然出现得更早,增长幅度也更为迅猛。 尤其京城作为我国的政治文化中心,所要接待的旅客数目,肯定稳居全国之首。 所以自七十年代起,远比国家高层意识到需要兴办达到国际标准的豪华饭店更早。 守着京城火车站,占有地利之便的重文区,就开始大力促进区里旅馆行业发展,以此满足到京旅客的需要。 重文门旅馆就是由区政府出资兴建,为内宾旅客提供高标准接待条件的宾馆项目。 应该说,这个旅馆开办得相当成功。 自打开张营业以来,就宾客盈门,入住率一直保持着八成以上。 只可惜当时太缺乏对外部世界的了解。 几乎就没有人知道真正的高标准,应该是个什么样。 这样由领导拍板、集思广益、闭门造车出来的高级旅馆,很难打破当时固有思维模式,注重的只是硬件设施而已。 因此尽管重文门旅馆拥有沙发、软床、电扇、电视、电梯,已经达到这个年代人所共识的“现代化”标准了。 但在宁卫民的眼里,却仍旧难掩其经营策略落后,毫无管理经验可言的通病。 充其量是个大点的招待所罢了。 根本无法让他产生一点仰视感。 说白了,眼下重文门旅馆买卖兴隆,仅仅是仰仗于地理位置优越以及先知先觉的先发优势。 一旦等到大兴土木的年代到来。 或者是周边前门饭店、东方宾馆、民族饭店,内部设施完成了升级改造。 这里对内地旅客的吸引力必然直线下降。 而最有意思的一点恰恰在于,此时京城的外事饭店培训员工,正着重讲授外国风俗习惯、生活特点和禁忌。 什么英国、印度外宾喜欢喝被窝儿茶。 什么印度、印尼外宾因便后用左手洗,切忌用左手给其拿食物. 什么***教外宾不食猪肉。 什么信佛教外宾不与其握手,须双掌合十。 还有基督教外宾忌讳“十三”号。 阿尔巴尼亚外宾点头表示否定,摇头表示肯定等等…… 这些统统都让久与外界隔绝、缺乏见识的年轻人听得惊奇万分。 偏偏与之相比,宁卫民的个人感受也差不多。 因为初来乍到的他,如果不是亲身体会,就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 这个年代无法尽数的国营旅馆特色,究竟有多么的匪夷所思。 比如说,重文门旅馆的每层楼都是一个模样的。 除了房号,根本没有明显的区别标志物。 每条走廊上对等均匀地对列着无数的房间,犹如一所中学的教学楼或是井然有序的兵营。 顾客只要忘记或是记错了房号,弄不好就得出“事故”。 虽然不至于像电影《虎口脱险》里的桥段那么夸张。 也难免会引发吱哇乱叫的慌乱和连声致歉的尴尬。 可这样的问题,就没有人愿意关注或是改变的,连提都没人提过。 不但任其长期存在着,反而乐于当成笑料闲谈。 再比如,重文门旅馆还会以大多数国人睡眠习惯来强行规范所有客人起居。 一到晚上九点,就默认为就寝准备时间。 餐厅打烊,锅炉房停止供应灌暖壶的热水。 还会由职工去一一关闭不必要的灯光。 弄得每个楼层的走廊都黯然无光,凄凉冷清。 甚至连这里夸耀的硬件,在设计上也有问题。 说是配套齐全的单间客房,却根本没有规划出独立的洗手间。 公共厕所被设计在楼道的尽头,沐浴则在另一头。 房、卫、浴是彻底分离的,生活上极不方便。 至于服务态度,就更是说一套做一套了。 虽然各部门职工常常要花费时间,参与各种大会小会,组织学习,听领导讲话。 可实际上,“优质服务”的口号从没落到实处,都停留在了口头上。 像拿前台的接待工作来说。 米晓冉带着宁卫民给顾客办入住手续。 根本无需殷勤,也没有微笑服务的必要。 任你火急火燎想去赶火车,或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儿待办,也得老老实实等着。 服务员非将所有的用具都请点了一遍,连电视、电灯都得打开看看,才会允许客人离去。 客人还千万不能催,一催促更显得你心里有鬼。 服务员非得拖拖拉拉多耗你十分钟才算完。 更有甚之,许多职工连吵架都肆无忌惮,根本不在乎影响到客人的休息。 以至于频频发生睡梦中被客人被服务员吵醒,开门出来反而要给两个服务员劝架说合的情况。 当然,话说回来,这不怪别的,全是当年出行条件有限所决定的。 关键还是在于这个年代,出门在外的人太难了。 不但火车票难买,列车超员严重。 往往因为人生地不熟,旅客到了目的地,也很难找到条件合适的旅馆。 有时候赶上“外地旅客接待处”太忙,根本没法及时介绍旅馆。 任你什么身份,恐怕也得先安排你去睡一天大通铺再说。 因此对于一路鞍马劳顿的大多数旅客来说。 能不耽误工夫,不多走冤枉路,就找到这么舒服的地方休息,就已经欣喜无限,感谢苍天了。 如果真有谁还敢挑剔?1978 年,我国的入境游客数量达到了一百八十多万。 这超过了前二十年我国接待外国游客数的总和。 1979 年,外宾数量更激增到了四百二十多万。 而这一年,京城只有七间涉外饭店,达到接待标准的只有一千个床位。 正是因此,国家高层才会在1979年火速引入了外资的三个试点项目来救急。 001 号是国航食品公司。 002 号和 003 号就是建国饭店和长城饭店。 当然,在政治挂帅的年代,因为各种政治需求和制度变更所带来的内地旅客高增长现象,显然出现得更早,增长幅度也更为迅猛。 尤其京城作为我国的政治文化中心,所要接待的旅客数目,肯定稳居全国之首。 所以自七十年代起,远比国家高层意识到需要兴办达到国际标准的豪华饭店更早。 守着京城火车站,占有地利之便的重文区,就开始大力促进区里旅馆行业发展,以此满足到京旅客的需要。 重文门旅馆就是由区政府出资兴建,为内宾旅客提供高标准接待条件的宾馆项目。 应该说,这个旅馆开办得相当成功。 自打开张营业以来,就宾客盈门,入住率一直保持着八成以上。 只可惜当时太缺乏对外部世界的了解。 几乎就没有人知道真正的高标准,应该是个什么样。 这样由领导拍板、集思广益、闭门造车出来的高级旅馆,很难打破当时固有思维模式,注重的只是硬件设施而已。 因此尽管重文门旅馆拥有沙发、软床、电扇、电视、电梯,已经达到这个年代人所共识的“现代化”标准了。 但在宁卫民的眼里,却仍旧难掩其经营策略落后,毫无管理经验可言的通病。 充其量是个大点的招待所罢了。 根本无法让他产生一点仰视感。 说白了,眼下重文门旅馆买卖兴隆,仅仅是仰仗于地理位置优越以及先知先觉的先发优势。 一旦等到大兴土木的年代到来。 或者是周边前门饭店、东方宾馆、民族饭店,内部设施完成了升级改造。 这里对内地旅客的吸引力必然直线下降。 而最有意思的一点恰恰在于,此时京城的外事饭店培训员工,正着重讲授外国风俗习惯、生活特点和禁忌。 什么英国、印度外宾喜欢喝被窝儿茶。 什么印度、印尼外宾因便后用左手洗,切忌用左手给其拿食物. 什么***教外宾不食猪肉。 什么信佛教外宾不与其握手,须双掌合十。 还有基督教外宾忌讳“十三”号。 阿尔巴尼亚外宾点头表示否定,摇头表示肯定等等…… 这些统统都让久与外界隔绝、缺乏见识的年轻人听得惊奇万分。 偏偏与之相比,宁卫民的个人感受也差不多。 因为初来乍到的他,如果不是亲身体会,就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 这个年代无法尽数的国营旅馆特色,究竟有多么的匪夷所思。 比如说,重文门旅馆的每层楼都是一个模样的。 除了房号,根本没有明显的区别标志物。 每条走廊上对等均匀地对列着无数的房间,犹如一所中学的教学楼或是井然有序的兵营。 顾客只要忘记或是记错了房号,弄不好就得出“事故”。 虽然不至于像电影《虎口脱险》里的桥段那么夸张。 也难免会引发吱哇乱叫的慌乱和连声致歉的尴尬。 可这样的问题,就没有人愿意关注或是改变的,连提都没人提过。 不但任其长期存在着,反而乐于当成笑料闲谈。 再比如,重文门旅馆还会以大多数国人睡眠习惯来强行规范所有客人起居。 一到晚上九点,就默认为就寝准备时间。 餐厅打烊,锅炉房停止供应灌暖壶的热水。 还会由职工去一一关闭不必要的灯光。 弄得每个楼层的走廊都黯然无光,凄凉冷清。 甚至连这里夸耀的硬件,在设计上也有问题。 说是配套齐全的单间客房,却根本没有规划出独立的洗手间。 公共厕所被设计在楼道的尽头,沐浴则在另一头。 房、卫、浴是彻底分离的,生活上极不方便。 至于服务态度,就更是说一套做一套了。 虽然各部门职工常常要花费时间,参与各种大会小会,组织学习,听领导讲话。 可实际上,“优质服务”的口号从没落到实处,都停留在了口头上。 像拿前台的接待工作来说。 米晓冉带着宁卫民给顾客办入住手续。 根本无需殷勤,也没有微笑服务的必要。 只需一声不吭,低头给客人开票收钱即可。 充分显示出他们是刚强自豪,充满主人翁精神的一代。 还有退房前,旅馆也要先予查房,然后才会放行。 说起查房的服务员如何对待客人的,那就更恶劣了,简直如公安对待犯罪嫌疑人。 任你火急火燎想去赶火车,或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儿待办,也得老老实实等着。 服务员非将所有的用具都请点了一遍,连电视、电灯都得打开看看,才会允许客人离去。 客人还千万不能催,一催促更显得你心里有鬼。 服务员非得拖拖拉拉多耗你十分钟才算完。 更有甚之,许多职工连吵架都肆无忌惮,根本不在乎影响到客人的休息。 以至于频频发生睡梦中被客人被服务员吵醒,开门出来反而要给两个服务员劝架说合的情况。 当然,话说回来,这不怪别的,全是当年出行条件有限所决定的。 关键还是在于这个年代,出门在外的人太难了。 不但火车票难买,列车超员严重。 往往因为人生地不熟,旅客到了目的地,也很难找到条件合适的旅馆。 有时候赶上“外地旅客接待处”太忙,根本没法及时介绍旅馆。 任你什么身份,恐怕也得先安排你去睡一天大通铺再说。 因此对于一路鞍马劳顿的大多数旅客来说。 能不耽误工夫,不多走冤枉路,就找到这么舒服的地方休息,就已经欣喜无限,感谢苍天了。 如果真有谁还敢挑剔? 正文 第五百七十一章 夙愿终偿 古人云,人生有三大快事。 一是洞房花烛夜,二是金榜题名时,三是他乡遇故知。 但要让刘永清来说的话,那怕是还有第四大快事,就是“夙愿终偿日”啊。 这不,眼瞅着他为“坛宫”烧出了全套的仿古瓷餐具,后续还会有大量的常年订单。 眼瞅着他和美院合作的仿生瓷又取得了市场的承认,照样是供不应求。 眼瞅着四川饭店、钓鱼台宾馆,也丰富仿效“坛宫”的做法,上门订购产品。 眼瞅着京城工艺品厂本来已经走向没落的仿古瓷产品,居然因为他老树新枝,又有了一番日渐蓬勃兴旺的新气象。 这样一来,他成了厂里扭转经营困境不可或缺的核心人才,他的价值获得了厂领导的重新评估,自然也就迎来了扬眉吐气的出头之日。 厂里不但早就满足了他开窑传艺的要求,还在他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为了他硬着头皮,去请示上级领导。 不知跑了多少趟劳动局,终于把他的编制又跑下来了。 俗话说,人叫人千声不语,货叫人点首自来。 这话用这儿,其实也挺合适。 像容宝斋,这么大的名气,这么大的店,还是跨业经营。 各部门加起来小一百号人呢。 所有大小事务,只凭一个正主任和一个副主任管理。 那二人必定日理万机啊,哪儿能说见就见啊? 一般名气的画家来到这儿,也不可能有这待遇。 所以如果容宝斋的领导能亲自过来解决问题。 这绝不是人家给康术德面子,而是人家给沈周和石涛面子。 但这恰恰也就是说,兹要是人过来了。 这本身就代表着一种对这两幅字画的重视,表露出一种先决的期望。 也就意味着康术德他们已经悄悄的变被动为主动了。 今儿跟着老师傅过来的人,自称是容宝斋的副主任,四十来岁,姓宋。 来了之后,他做了个简单的自我介绍,就只顾着去瞅东西了。 东西看过了,一改刚才进门时的冷淡严肃,变得热情又多话。 他让老师傅给拽出几把凳子,拉着扯着让康术德坐下谈。 这显然又是个好现象。 何况老爷子可站了老半天了,也巴不得能歇歇腿儿,于是一点没推辞就坐下了。 只是没有宁卫民的座儿,让这小子可是眼馋极了。 但没办法,这个年头可没什么顾客是上帝之说。 凭他的年纪,没资格跟这些年纪长他一辈的人一块儿坐,这就叫长幼有序。 结果怎么样? 这宋主任开口问的第一句,就招宁卫民不受听。 “问您个情况,这两副字画是您自己的?” 这小子心里可正为没座儿别扭呢。 自然不必客气,直接就飞过去一烧鸡大窝脖儿啊。 “什么意思?是不是看我们穷啊?我们这可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是清清白白自己的东西。” 宋主任被戗得有点尴尬,目光这时才注意到宁卫民身上。 为此,康术德不能不假意愠怒,瞪了宁卫民一眼。 “没规矩”。 然后转头对宋主任致歉。 “这是我侄子。让您见笑。” 宋主任能怎么办? 摆摆手,故作大度笑了。 “没什么没什么。年轻人嘛。” 但回过头来,跟康术德交谈却显得更客气了一些。 可见宁卫民的“莽撞”也有积极作用。 “老先生,我可不是那意思啊,请勿见怪。” “主要是因为这修复费也就这样了,我们给您真减不了几个。我们店也没有分着付钱的规矩,真是很为难啊。” “可如果这画儿就是您自己的呢,我倒还有个变通的办法。就是想跟您建议一下,希望您把这两幅字画出让给我们。” “如果您愿意的话,您不但不用花钱,还能带着一笔不少的钱回去。您觉得这样行吗?” 那老师傅也在旁帮腔。 “您不是手头紧吗?您要因为价钱的事儿不修了呢,这两件儿东西多半儿就得毁了,太可惜了。您要给我们店里,这两样东西修复的钱,就不用您再出了。一举两得,多好啊,是不是?” 说完,这二位都盯着康术德看。 可没想到康术德几乎无动于衷。 老半晌才沉着脸说,“我是为了保住这两件东西才来的。怎么您二位,反倒还劝我抖搂家底儿啊?” 宁卫民也是个好帮手,抓住机会猛敲锣边儿。 “就是,我们来是修东西的。怎么好不央的又变成卖了?您二位得着东西,当然是觉着好了。可我们东西没了呀,好什么呀好?” 这话实在过头了,是好说不好听啊。 老师傅当场脸一红,嘴支吾了。 宋主任倒还应付得来,赶紧圆和。 “别这么说,别这么说。看看,又误会了不是?我们真是出于好意,在替眼下遇到的问题,找个最好的解决办法。” 跟着他不再理会宁卫民,专攻康术德这一路。 “我看得出,老先生,您不是一般的人哪,要不然您不会有这两件东西,更不会想着要来修复。” “可我有句话您别不爱听。要说在咱京城里,那有名的府门儿、宅门儿多了。可这些年都怎么样了呢?曾经沧海难为水。辉煌,对谁家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不瞒您说,我们这儿啊,现在几乎每月都得收上来几十件儿,十几件儿的好东西,几乎全是从过去的有名有姓的人家送来的。” “而且和您拿来这两样东西,状况都差不离儿。许多书画,全是残了、伤了、缺了、朽了、霉了的。为什么?不就因为头两年那情况,保存不易嘛。” “要说这些顾客呢,许多人原也不想撒手。因为差不多都是老辈人传下来的,都想留个念想儿。这能理解。” “可问题是,书画不是瓷器、铜器,需要特定的保存方式和条件。如果保存不得法,看着挺好的东西,在自己手里一天天的烂掉,会更心痛。” “如果您懂书画也爱书画,就应该理解。与其如此,那倒不如卖给我们,反倒能妥善保全了咱们老祖宗留下的文化财富。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所以您真要愿意卖的话,谈不上什么抖搂家底儿,这不丢人,反倒是为咱们保护文物做出了贡献。” 宋主任说到这儿,又看了一眼宁卫民,故意还多加了几句。 “老先生,这还是只是一方面。现在的书画行情其实不错,比头几年好多了。您要用卖画的钱,改善一下生活条件,不一样是好事嘛。” “咱们实话实说,其实现在谁家情况都差不多,谁也比谁好不了多少。最实际的问题,一是手里都不富裕,二就是要为家里孩子打算。” “就像您这侄子,没几年就到成家立业的年纪了。问题是现在这个年轻人结婚啊,办事啊,经济方面的要求也不小啊。” “过去的三转一响是老黄历了,现在都要电视,录音机了。您即使不为自己考虑,手里如果多些钱为下一代支应,难道不是好事嘛?” 宁卫民听了不免好笑。 他知道宋主任这是旁敲侧击,拿他说事呢。 甚至是渴望他能为利所动,主动帮着说话。 可这心眼儿你得用的是地方啊。 冲他们使? 弄巧成拙。 反倒更暴露出宋主任自己迫切的心情了。俗话说,人叫人千声不语,货叫人点首自来。 这话用这儿,其实也挺合适。 像容宝斋,这么大的名气,这么大的店,还是跨业经营。 各部门加起来小一百号人呢。 所有大小事务,只凭一个正主任和一个副主任管理。 那二人必定日理万机啊,哪儿能说见就见啊? 一般名气的画家来到这儿,也不可能有这待遇。 所以如果容宝斋的领导能亲自过来解决问题。 这绝不是人家给康术德面子,而是人家给沈周和石涛面子。 但这恰恰也就是说,兹要是人过来了。 这本身就代表着一种对这两幅字画的重视,表露出一种先决的期望。 也就意味着康术德他们已经悄悄的变被动为主动了。 今儿跟着老师傅过来的人,自称是容宝斋的副主任,四十来岁,姓宋。 来了之后,他做了个简单的自我介绍,就只顾着去瞅东西了。 东西看过了,一改刚才进门时的冷淡严肃,变得热情又多话。 他让老师傅给拽出几把凳子,拉着扯着让康术德坐下谈。 这显然又是个好现象。 何况老爷子可站了老半天了,也巴不得能歇歇腿儿,于是一点没推辞就坐下了。 只是没有宁卫民的座儿,让这小子可是眼馋极了。 但没办法,这个年头可没什么顾客是上帝之说。 凭他的年纪,没资格跟这些年纪长他一辈的人一块儿坐,这就叫长幼有序。 结果怎么样? 这宋主任开口问的第一句,就招宁卫民不受听。 “问您个情况,这两副字画是您自己的?” 这小子心里可正为没座儿别扭呢。 自然不必客气,直接就飞过去一烧鸡大窝脖儿啊。 “什么意思?是不是看我们穷啊?我们这可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是清清白白自己的东西。” 宋主任被戗得有点尴尬,目光这时才注意到宁卫民身上。 为此,康术德不能不假意愠怒,瞪了宁卫民一眼。 “没规矩”。 然后转头对宋主任致歉。 “这是我侄子。让您见笑。” 宋主任能怎么办? 摆摆手,故作大度笑了。 “没什么没什么。年轻人嘛。” 但回过头来,跟康术德交谈却显得更客气了一些。 可见宁卫民的“莽撞”也有积极作用。 “老先生,我可不是那意思啊,请勿见怪。” “主要是因为这修复费也就这样了,我们给您真减不了几个。我们店也没有分着付钱的规矩,真是很为难啊。” “可如果这画儿就是您自己的呢,我倒还有个变通的办法。就是想跟您建议一下,希望您把这两幅字画出让给我们。” “如果您愿意的话,您不但不用花钱,还能带着一笔不少的钱回去。您觉得这样行吗?” 那老师傅也在旁帮腔。 “您不是手头紧吗?您要因为价钱的事儿不修了呢,这两件儿东西多半儿就得毁了,太可惜了。您要给我们店里,这两样东西修复的钱,就不用您再出了。一举两得,多好啊,是不是?” 说完,这二位都盯着康术德看。 可没想到康术德几乎无动于衷。 老半晌才沉着脸说,“我是为了保住这两件东西才来的。怎么您二位,反倒还劝我抖搂家底儿啊?” 宁卫民也是个好帮手,抓住机会猛敲锣边儿。 “就是,我们来是修东西的。怎么好不央的又变成卖了?您二位得着东西,当然是觉着好了。可我们东西没了呀,好什么呀好?” 这话实在过头了,是好说不好听啊。 老师傅当场脸一红,嘴支吾了。 宋主任倒还应付得来,赶紧圆和。 “别这么说,别这么说。看看,又误会了不是?我们真是出于好意,在替眼下遇到的问题,找个最好的解决办法。” 跟着他不再理会宁卫民,专攻康术德这一路。 “我看得出,老先生,您不是一般的人哪,要不然您不会有这两件东西,更不会想着要来修复。” “可我有句话您别不爱听。要说在咱京城里,那有名的府门儿、宅门儿多了。可这些年都怎么样了呢?曾经沧海难为水。辉煌,对谁家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不瞒您说,我们这儿啊,现在几乎每月都得收上来几十件儿,十几件儿的好东西,几乎全是从过去的有名有姓的人家送来的。” “而且和您拿来这两样东西,状况都差不离儿。许多书画,全是残了、伤了、缺了、朽了、霉了的。为什么?不就因为头两年那情况,保存不易嘛。” “要说这些顾客呢,许多人原也不想撒手。因为差不多都是老辈人传下来的,都想留个念想儿。这能理解。” “可问题是,书画不是瓷器、铜器,需要特定的保存方式和条件。如果保存不得法,看着挺好的东西,在自己手里一天天的烂掉,会更心痛。” “如果您懂书画也爱书画,就应该理解。与其如此,那倒不如卖给我们,反倒能妥善保全了咱们老祖宗留下的文化财富。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所以您真要愿意卖的话,谈不上什么抖搂家底儿,这不丢人,反倒是为咱们保护文物做出了贡献。” 宋主任说到这儿,又看了一眼宁卫民,故意还多加了几句。 “老先生,这还是只是一方面。现在的书画行情其实不错,比头几年好多了。您要用卖画的钱,改善一下生活条件,不一样是好事嘛。” “咱们实话实说,其实现在谁家情况都差不多,谁也比谁好不了多少。最实际的问题,一是手里都不富裕,二就是要为家里孩子打算。” “就像您这侄子,没几年就到成家立业的年纪了。问题是现在这个年轻人结婚啊,办事啊,经济方面的要求也不小啊。” “过去的三转一响是老黄历了,现在都要电视,录音机了。您即使不为自己考虑,手里如果多些钱为下一代支应,难道不是好事嘛?” 宁卫民听了不免好笑。 他知道宋主任这是旁敲侧击,拿他说事呢。 甚至是渴望他能为利所动,主动帮着说话。 可这心眼儿你得用的是地方啊。 冲他们使? 弄巧成拙。 反倒更暴露出宋主任自己迫切的心情了。 正文 第五百七十二章 开条件 同样是因为“坛宫”,因为宁卫民,京城美术红灯厂的气象也和过去大不一样了。 自打去年卖掉了库存积压,又从“坛宫”处获得了明年的大量宫灯订单。 宫灯厂的书记胡宽富,厂长许平治,非但不用再躲报销医药费的职工,也不用再喝两块二一斤的“花三角”了。 终于过上了他们梦寐以求,能喝上七块钱一斤“福利茶”的好日子。 另外,参加“坛宫”的开业庆典,还让他们发现宁卫民不惜血本的搞室内装饰,从那些美院师生们的手绘壁画中感悟到了新的商机。 于是打吃过那顿饭之后,从1983年的9月份开始,他们就瞄准了已经排上日程的“北神厨”装修工程,开始尝试着的恢复本厂已经放弃了十几年的墙纸壁画业务。 说起京城的墙纸壁画,最早产生于二十世纪初期。 当年是专门经营宫灯、纱灯、字画,设立在正阳门外廊坊头条的文盛斋灯扇画店,最先发现了洋人喜欢用绘着各种图案的墙纸装贴客厅、卧室的习惯。 才请画工参照我国传统绘画风格及艺术特点,所创制出来的。 文盛斋的墙纸壁画与一般西洋墙纸最大的区别,就是在造价便宜、张贴方便、撤换容易的特点上,继承了我国传统绘画风格。 像最早参与壁画设计绘制者,既有清如意馆供奉吴仲三,也有寇双寿这样的民间知名画工。 刘师傅做了一辈子饭菜了。 尤其职业生涯后二十年,他一直干的就是瑞宾楼的头灶。 别看退休的时候,勤行还没有推行厨师等级,小饭馆里的刘师傅连个正式职称都没有。 但老爷子这手艺的成色,却绝对比三十年后的烹饪大师高多了。 因为三十年后的大师,都是口头经济下诞生的大师,会吹比会做更重要。 写文章,当评委,一个比一个能个儿。 可真让他们来做一道,水平也就一般般了。 甚至为了藏拙或是摆谱。 这些大师们自己都很少去动手做,得指使徒弟才有显得派。 可刘师傅不一样啊,他的手艺是在从学徒开始,于师父的棍棒下一招一式练就的。 也是他用自己一辈子的时光和灶火磨砺出来的。 他是在用一辈子积累的经验,去一丝不苟地给边家的亲朋做自己最拿手的菜式。 这样的手艺不但融入了血肉里,也几乎成了他做人的一种信念。 那就是,该怎么着就得怎么着,不打丁点儿折扣。 别的也甭说了,老爷子只要应了人,就必得亲力亲为上灶,这就叫信义。 再看看他带来的这俩徒弟,又能看出严谨来。 因为别看年轻的一个已经是瑞宾楼的二灶了,在店里是什么菜都能做。 可跟着刘师傅打下手,却只配蒸馒头,做主食的。 另一个呢,多学了五年。 如今调到了都一处上班,干的一样是二灶,职称也定了高级。 可那也只有做蒸菜和汤菜的权力,不能碰小炒儿。 这就是老年间的规矩,手艺的火候师父严格把关。 说你不行,就真不行呢。 那不妨想想看,这样的匠人态度,所做的宴席,吃在嘴里是个什么滋味儿吧? 事实证明,舌头骗不了人,长着舌头的客人们也没有不识货的。 无论每桌,上的菜很快便被客人一扫而光。 于是在边大爷和康术德的恳求下,刘师傅不得不临时答应,再给每桌加了两道菜。 一个是拔丝土豆,另一个就是油渣小白菜了,不为别的,用料好找啊。 可就这,最后一样没剩多少。 或许有人会说了,这年头的人没见过世面,加上肚子也太素了,才会如此。 未必就能说明厨师水平真有那么大差距。 但这样的理由怕是说不通的。 为什么? 就因为穿越而来,自诩吃过不少席面的宁卫民也一样啊。 就句话叫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刘师傅的一道赛螃蟹就给他吃服了。 人家是没把肘子给做出龙肉味儿来,但却把鸡蛋和鱼肉做成螃蟹味了。 说起来,前世宁卫民还真吃过这道菜。 当时是他是在一个老字号的京菜馆请一个外地客户。 客户翻菜单时,看到这道菜觉得挺新鲜,又听说是京城传统的菜式。 结果就点了,没想到等菜上来一尝,俩人都乐了。 居然是盘儿没形儿没样儿,碎豆腐似的炒鸡蛋。 说是有那么点螃蟹味儿,可实际上只是因为菜里浇了吃螃蟹少不了的姜醋汁而已。 这再怎么说,也不值得八十多块啊。 从此,宁卫民也就对这菜没什么好感了。 认为就是坑人的噱头,跟糖拌西红柿被叫做“火山下雪”标价五十八块一样。 甚至不如同和居拿鸡蛋翻炒的“三不沾”,别看人家标价一百零八块。 那毕竟是真功夫,而且好吃啊。 于是这个经历也被他认为是平生奇耻大辱。 他一个堂堂的生意老手,从来只有懵别人的,居然被饭馆黑了,能不感到憋屈吗? 可今天又不一样了。 因为刘师傅做的赛螃蟹和那狗屁菜馆完全不同。 人家是以黄花鱼为主料,鸡蛋当辅料,再加入各种调料提前腌制,快火炒成的菜肴。 黄花鱼肉雪白似蟹肉,鸡蛋金黄如蟹黄。 刘师傅的赛螃蟹,别说外观极其酷似蟹肉,那软嫩滑爽味鲜更是赛蟹肉。 完全做到了不是螃蟹,胜似蟹味。 要和现在市面上正卖的肥蟹比,不但便宜多了,吃着还尤为过瘾哪。 这宁卫民还能不挑大拇指吗? 说起来,这还是他不知道的这道菜真正由来的情况下呢。 假如他要是知道,这赛螃蟹是由同治年间膳正乌尔浑乌七爷所创,原是地道的御膳。 后来经由口子厨何三儿跪地苦求,乌七爷动了恻隐之心传艺,才得以传入民间的。 假如他要是还知道,如今京城的口子厨几近绝迹,也只有瑞宾楼一脉传下来的赛螃蟹为正味儿。 这小子恐怕更得庆幸自己的幸运了。 因为这就是绝对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啊,日后说吃不着,也许就真吃不着了。 瞧他这份福气,大不大吧! 总之,如果今天的拍摄镜头打算以宴席上的场面收尾的话。 那最后大吃大喝的一幕,一定让看到它西方人,更加误会我们的国人都是很刻板的。 因为边家的酒席其实算是个特例,菜肴实在是太美味了。 以至于坐在席上的宾客,拿起筷子就放不下了。 谁都顾不上客气了,只顾得上吃了。 难得有人举杯喝酒,就更没人聊天儿。 人人都相当投入啊,哪怕陌生人坐一起也不见外,全大口大口往自己嘴里填乎。 还都是这年头标准吃法,大块吃肉,肥瘦不吝,没人动青菜。 等好不容易有个撤盘子歇气儿的工夫。 与宁卫民同席,有个澡堂子开票的孙师傅,甚至情不自禁发出了幸福的感慨。 “妈妈的,天天有人结婚才好……” 结果这一句,让宁卫民给接了下茬了。 他当众说出一句令人无法反驳的至高真理。 “关键还是有好酒好菜才行啊,否则,就是结一百个婚也没用。” 毫无疑问,这精辟的回答,当堂就引发一阵快乐的哄堂大笑啊。 连孙师傅都挑大拇哥了。 就为这话,他拍着宁卫民肩膀,举起了一杯啤酒。 就这样,俩人嘻嘻哈哈一碰杯,席面上的气氛大好。 大家除了肠胃被勾引得都很激动,酒兴也渐浓。 只是可惜,就在推杯换盏之际,就在大伙终于来了聊天兴致时候。 一个完全想不到的意外,终止了宁卫民等待热菜上桌机会,促使他不得不提前退席了。 甚至就因为这事儿,他接连错过了后面的干炸丸子和茄汁虾仁两道菜。 事后每每听别人提起这两道菜的精彩,那是相当的惋惜啊。刘师傅做了一辈子饭菜了。 尤其职业生涯后二十年,他一直干的就是瑞宾楼的头灶。 别看退休的时候,勤行还没有推行厨师等级,小饭馆里的刘师傅连个正式职称都没有。 但老爷子这手艺的成色,却绝对比三十年后的烹饪大师高多了。 因为三十年后的大师,都是口头经济下诞生的大师,会吹比会做更重要。 写文章,当评委,一个比一个能个儿。 可真让他们来做一道,水平也就一般般了。 甚至为了藏拙或是摆谱。 这些大师们自己都很少去动手做,得指使徒弟才有显得派。 可刘师傅不一样啊,他的手艺是在从学徒开始,于师父的棍棒下一招一式练就的。 也是他用自己一辈子的时光和灶火磨砺出来的。 他是在用一辈子积累的经验,去一丝不苟地给边家的亲朋做自己最拿手的菜式。 这样的手艺不但融入了血肉里,也几乎成了他做人的一种信念。 那就是,该怎么着就得怎么着,不打丁点儿折扣。 别的也甭说了,老爷子只要应了人,就必得亲力亲为上灶,这就叫信义。 再看看他带来的这俩徒弟,又能看出严谨来。 因为别看年轻的一个已经是瑞宾楼的二灶了,在店里是什么菜都能做。 可跟着刘师傅打下手,却只配蒸馒头,做主食的。 另一个呢,多学了五年。 如今调到了都一处上班,干的一样是二灶,职称也定了高级。 可那也只有做蒸菜和汤菜的权力,不能碰小炒儿。 这就是老年间的规矩,手艺的火候师父严格把关。 说你不行,就真不行呢。 那不妨想想看,这样的匠人态度,所做的宴席,吃在嘴里是个什么滋味儿吧? 事实证明,舌头骗不了人,长着舌头的客人们也没有不识货的。 无论每桌,上的菜很快便被客人一扫而光。 于是在边大爷和康术德的恳求下,刘师傅不得不临时答应,再给每桌加了两道菜。 一个是拔丝土豆,另一个就是油渣小白菜了,不为别的,用料好找啊。 可就这,最后一样没剩多少。 或许有人会说了,这年头的人没见过世面,加上肚子也太素了,才会如此。 未必就能说明厨师水平真有那么大差距。 但这样的理由怕是说不通的。 为什么? 就因为穿越而来,自诩吃过不少席面的宁卫民也一样啊。 就句话叫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刘师傅的一道赛螃蟹就给他吃服了。 人家是没把肘子给做出龙肉味儿来,但却把鸡蛋和鱼肉做成螃蟹味了。 说起来,前世宁卫民还真吃过这道菜。 当时是他是在一个老字号的京菜馆请一个外地客户。 客户翻菜单时,看到这道菜觉得挺新鲜,又听说是京城传统的菜式。 结果就点了,没想到等菜上来一尝,俩人都乐了。 居然是盘儿没形儿没样儿,碎豆腐似的炒鸡蛋。 说是有那么点螃蟹味儿,可实际上只是因为菜里浇了吃螃蟹少不了的姜醋汁而已。 这再怎么说,也不值得八十多块啊。 从此,宁卫民也就对这菜没什么好感了。 认为就是坑人的噱头,跟糖拌西红柿被叫做“火山下雪”标价五十八块一样。 甚至不如同和居拿鸡蛋翻炒的“三不沾”,别看人家标价一百零八块。 那毕竟是真功夫,而且好吃啊。 于是这个经历也被他认为是平生奇耻大辱。 他一个堂堂的生意老手,从来只有懵别人的,居然被饭馆黑了,能不感到憋屈吗? 可今天又不一样了。 因为刘师傅做的赛螃蟹和那狗屁菜馆完全不同。 人家是以黄花鱼为主料,鸡蛋当辅料,再加入各种调料提前腌制,快火炒成的菜肴。 黄花鱼肉雪白似蟹肉,鸡蛋金黄如蟹黄。 刘师傅的赛螃蟹,别说外观极其酷似蟹肉,那软嫩滑爽味鲜更是赛蟹肉。 完全做到了不是螃蟹,胜似蟹味。 要和现在市面上正卖的肥蟹比,不但便宜多了,吃着还尤为过瘾哪。 这宁卫民还能不挑大拇指吗? 说起来,这还是他不知道的这道菜真正由来的情况下呢。 假如他要是知道,这赛螃蟹是由同治年间膳正乌尔浑乌七爷所创,原是地道的御膳。 后来经由口子厨何三儿跪地苦求,乌七爷动了恻隐之心传艺,才得以传入民间的。 假如他要是还知道,如今京城的口子厨几近绝迹,也只有瑞宾楼一脉传下来的赛螃蟹为正味儿。 这小子恐怕更得庆幸自己的幸运了。 因为这就是绝对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啊,日后说吃不着,也许就真吃不着了。 瞧他这份福气,大不大吧! 总之,如果今天的拍摄镜头打算以宴席上的场面收尾的话。 那最后大吃大喝的一幕,一定让看到它西方人,更加误会我们的国人都是很刻板的。 因为边家的酒席其实算是个特例,菜肴实在是太美味了。 以至于坐在席上的宾客,拿起筷子就放不下了。 谁都顾不上客气了,只顾得上吃了。 难得有人举杯喝酒,就更没人聊天儿。 人人都相当投入啊,哪怕陌生人坐一起也不见外,全大口大口往自己嘴里填乎。 还都是这年头标准吃法,大块吃肉,肥瘦不吝,没人动青菜。 等好不容易有个撤盘子歇气儿的工夫。 与宁卫民同席,有个澡堂子开票的孙师傅,甚至情不自禁发出了幸福的感慨。 “妈妈的,天天有人结婚才好……” 结果这一句,让宁卫民给接了下茬了。 他当众说出一句令人无法反驳的至高真理。 “关键还是有好酒好菜才行啊,否则,就是结一百个婚也没用。” 毫无疑问,这精辟的回答,当堂就引发一阵快乐的哄堂大笑啊。 连孙师傅都挑大拇哥了。 就为这话,他拍着宁卫民肩膀,举起了一杯啤酒。 就这样,俩人嘻嘻哈哈一碰杯,席面上的气氛大好。 大家除了肠胃被勾引得都很激动,酒兴也渐浓。 只是可惜,就在推杯换盏之际,就在大伙终于来了聊天兴致时候。 一个完全想不到的意外,终止了宁卫民等待热菜上桌机会,促使他不得不提前退席了。 甚至就因为这事儿,他接连错过了后面的干炸丸子和茄汁虾仁两道菜。 事后每每听别人提起这两道菜的精彩,那是相当的惋惜啊。 甚至就因为这事儿,他接连错过了后面的干炸丸子和茄汁虾仁两道菜。 事后每每听别人提起这两道菜的精彩,那是相当的惋惜啊。 一个完全想不到的意外,终止了宁卫民等待热菜上桌机会,促使他不得不提前退席了。 甚至就因为这事儿,他接连错过了后面的干炸丸子和茄汁虾仁两道菜。 事后每每听别人提起这两道菜的精彩,那是相当的惋惜啊。 甚至就因为这事儿,他接连错过了后面的干炸丸子和茄汁虾仁两道菜。 事后每每听别人提起这两道菜的精彩,那是相当的惋惜啊。一个完全想不到的意外,终止了宁卫民等待热菜上桌机会,促使他不得不提前退席了。 甚至就因为这事儿,他接连错过了后面的干炸丸子和茄汁虾仁两道菜。 事后每每听别人提起这两道菜的精彩,那是相当的惋惜啊。 甚至就因为这事儿,他接连错过了后面的干炸丸子和茄汁虾仁两道菜。 事后每每听别人提起这两道菜的精彩,那是相当的惋惜啊。 正文 第五百七十三章 一刀切 宫灯厂的老师傅们对厂里后辈不满意,认为他们带出来的接班人忘本了。 但说实话,这些厂里的小年轻们可有点冤枉。 因为社会在发展,时代在发展。 当然一切都要顺应这个环境一起发展、进步。 人的思想同样难免会受到时代环境变化的影响,也会逐渐变的和过去不一样咯。 其实他们的这些徒弟,可不是不肯干啊,更不是不爱厂,没有奉献精神。 否则连眼下这样陷入技术研发瓶颈期的局面都不会有。 只是身为社会人,在越来越唯物质论的社会环境里。 他们如果不讲究实际,不变的市侩一些,自私一些,那日子就会越发的难过。 说白了,纯属是没辙了,让环境给逼的。 如果他们要跳出宫灯厂的这个小圈子,那反倒会显十分可贵和可爱了。 更何况,宫灯厂有着胡宽富和许平治这样极其重视传统工艺的领导,也压根没有“忘本”滋生的土壤。不用多说,感情方面的隐私永远都是最稳妥的把柄。 蓝峥像被抓住了尾巴的狗,赶紧告饶。 “嘿,你个小岚子……好好,我怕你了行吗?放心吧,我答应你的事儿,哪次没做到?” “这么说他接受了?” “接受了。不过一开始,他是拒绝的,后来还真是你的信管用了。这小子,脾气就跟你说的似的。面团儿包了块硬石头,他要不乐意,能把人崩掉大牙。这样的人就是活魏延,脑袋后头有反骨啊……” “干嘛,干嘛呀。瞎说。人家那叫有骨气……” “怎么个意思你?又夸他。我还没见你这么夸过人呢。蓝岚,跟哥说实话,你到底对他有没有那意思啊?你可千万别骗我啊,让我回头跟爸妈没法交待。告诉你啊,我能给他工作,也能再拿走。” “没有,当然没有。哥。你瞧你,自己瞎琢磨什么啊。这都哪儿跟哪儿啊。不跟你说了,我挂了……” 兄妹俩越逗越急眼,蓝岚都被哥哥说得脸红了。 心烦意乱,她就要终止对话。 但没想到,蓝峥下一句话又把她勾住了,甚至让她的心里重重跳了一下。 “别挂,等等,差点忘了告诉你了,那个宁卫民为了表达谢意,还送你件儿礼物呢,托我转交你。你就不想知道是什么?……” “什么?他还给我件礼物?那……你就收了?” “收了。嗨,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一幅画儿罢了。纯属留个纪念。” “啊,一幅画儿?” “是啊,一副徐悲鸿画的兰花。尺幅不算大。题跋倒是特别……等等,我打开给你念念。” 蓝峥说着便去展开了画卷。 随后又清了清嗓子,这才念到。 “宛在幽岩里,窈窕深谷中。众生贪扰攘,无复理芳容。” “怎么样?这马屁工夫够可以的吧?他还挺文艺,这是拿画喻人,把你都捧上天了。” “你说他主意多,脑子快,现在我是信了。我看这小子没在官场混,算是浪费了。” “不过话说回来了,越是这样,他越不适合你。像这样的人,没有家庭,无论上下都够得着,心计还这么多。要多危险有多危险。这就是咱爸最怕你遇见的那种人。你对他没想法,挺好。” “你可得记住答应家里的话啊,考上大学之前,什么也不想。别再让爸妈……” 蓝峥还在滔滔不绝的说着,但电话那边蓝岚已经不耐烦了。 “哥呀,你怎么老这样啊,无聊不无聊?你给我把画收好了,回去我要的。” 几句嗔怪之后,这次蓝岚是真把电话挂断了。 不过说实话,就连她也不知自己怎么了。 老半天没缓过神来,就跟入魔了似的站在原地,忍不住还在琢磨那画上的题跋。 尤其刚才听到哥哥念出几句话时,她的心坎上像是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喷出来似的。 她从中隐隐体味到一种格外可贵而又格外亲近的……激动。 同时也感到思维、情感、判断力,统统全都被搅乱了。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样的文言往往语义模糊。 如何理解,几层意思,全在于人们自己的主观意识。 而她的感受就不像哥哥蓝峥那么简单,她会想得更多一些。 的确,宁卫民是有借画喻人的意思。 为了表达谢意,在夸她幽兰一朵,高洁如华。 可同时,这是不是也是一种身份地位的暗喻呢? 宁卫民有没有在感叹两人缘分已尽,今后将会各行其路,渐行渐远的意思? 在说她是一株深谷之兰,自己实难触及? 又或是恰恰反过来,宁卫民告诉她,她不会是孤芳自赏。 他在表达另一种可能性…… 乱了,蓝岚心绪全乱了。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回到房间的。 什么事也干不下去了,心里持续的骚动不安。 走到窗前,望着越来越昏黑,已经挂上了月牙的窗外。 这个向来充满阳光、难有忧愁,几乎不知哭为何物女孩子。 竟然体验到了一种林黛玉式的灵性与伤感。 ………… 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让宁卫民害怕的事儿吗? 他还会有拿不定主意,顾虑重重的时候吗? 好像是有的。 像今天,蓝岚的信和蓝峥的那些话,就给宁卫民造成了这样的效果。 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心灵震荡。 蓝岚这个姑娘在宁卫民的眼里,简直太不可思议。 明明和他认识没多久,接触也不多,而且年龄又小,也没什么城府。 却比他曾经接触过的所有人更懂得他的内心,是真正能够看穿他的人。 这样的特质,仿佛是一种强大的吸引力。 忍不住让宁卫民对她心生亲切、感动、兴奋。 甚至渴望再见到她,能痛痛快快,做更多倾诉。 但同时,这也让宁卫民感到了一种难以言表的威胁。 因他向来都是把情感当做无意义的累赘。 认为那东西只能他变得软弱、迟钝、犹豫不决,会让他在生意场上处于下风。 尤其是男女之情这东西,最容易造成重大的经济损失。 把情感寄托在一个姑娘身上,在他看来,恐怕是天底下最傻的事儿了。 他也从没想过,更不敢相信,自己也会因为一种说不出原因的悸动。 隐隐盼着开展一段俗之又俗的罗曼史。 这样的自己是陌生的,让他恐惧。 他怕失控,怕这样无法确定结果以及所带来的一切情感牵挂。 是的,他真心希望蓝岚能变得更好,获得她应该得到的幸福。 因为他感谢这个姑娘给自己带来的美好时光。 可一切的一切的客观现实,又指向他心底诉求的只是一种错觉。 蓝岚根本就不应该是他喜欢的类型。 他们俩的观念和目标都相距甚远。 甚至家庭环境也是天差地别的。 于是他的心里又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凄怆。 正文 第五百七十四章 致命一击 不用说,这种赶驴上架之举,是不会让人开心的。 这些坐在主席台上的老师傅们,压根就没有个参加“欢送会”的心气儿。 他们非但不觉得自己光荣,而且倍感屈辱和失落。 都觉得自己被当成用秃了的铅笔头,在以一种体面的方式,被扔进了垃圾桶。 但让他们更为痛心的是,厂领导这种只以效益论英雄,片面地追求生产规模,只突出商品性的做法,注定会把京城料器这一工艺美术行业的未来,断送掉。 事实上,蒋师傅在厂内最后的一次发言就倍显尴尬。 尽管他在主席台上,心情激动的大谈历史上,“京作”就等于“精作”的美名。 讲述京城料器当年是怎样誉满中外,引出“闹洋庄”的轰动。 又历数他们这些老职工,凭借精工巧做,实实在在的精神,为了厂子拿到了多少荣誉,又有多少的产品被国家美术馆、博物馆典藏。 以此来劝诫厂里的职工对待工作,要干一行敬一行。 做人得踏踏实实,容不得弄虚作假,更不能只求效率,萝卜快了不洗泥。 同时也引出他这些日子深思熟虑的一个想法——传统手工艺其实是工业生产的基础,哪怕生产效率低,也不能简单一个“退”字了之。 反倒应该兼容并蓄,继续“进”,才是惟一出路。 可结果呢,他的口感舌燥,声嘶力竭,所阐述的工匠精神。 除了感动他身旁的几位老师傅,就再无旁人了。 底下坐着的年轻职工们窃窃私语,偷偷发笑,认为他食古不化,摆老资格。 而他为日后厂里或许将无法在推陈出新,无法再出精品的担心,也丝毫不见引起重视。 厂领导不但个个打起了哈欠,充耳不闻。 甚至听到他说出“愧对历史,愧对厂里三千父老”的话,很可能都为了他的“危言耸听”,有点生气和心生不满了。 如若不然,最后的厂领导的褒奖发言应该不会只有寥寥数语。 颁发荣誉证书和奖状的环节也不会那么糊弄事似的,就草草结束。 尤其是管生产的副厂长,最后居然还当众对厂里的职工发布了命令。 要求一些人尽快把老师傅们腾退的吹制车间马上收拾出来。 这么急茬的行事,完全可以当做是对蒋师傅的一种变相回击,已经相当于变相打脸和撵人了。 总而言之,这场“欢送会”,别说什么欢乐的气氛了,就连好聚好散都谈不上。 会议一结束,厂领导们打头,职工们尾随,蜂拥而出。 只把几个孤零零的老头子、老太太遗留在了会议室里。 显得他们就像个笑话,分外凄凉。 但这还不算什么,紧跟着的最致命的一击,居然是来自于自己的亲儿子,这是蒋师傅绝对没有想到的。 这天的午休时间,和几个老伙计吃过了厂里食堂的最后一顿饭。 蒋师傅刷完了饭盒,就独自往车间走,想再最后看一眼这辈子待的时间最长的地方。 结果碰到了几个的工人在已经清理了一半的车间里打扑克。 工人甲说,“这个破车间早就该关门了,好家伙,什么年代了?还用嘴吹。干上五年,咱哥们脖子能赶上蛤蟆精了?还怎么找媳妇?红桃三!” 工人乙说,“可不,别说吹了,点个煤气燃灯捏塑也受不了啊。学徒时候挨了多少回烫我就不说了,到了夏天那多遭罪啊……红桃九,比你大,管你。” 这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让刚要走进门去的蒋师傅停住了脚步。 因为说话的就是他的儿子——蒋国强。 “行啦,你们知足吧?再怎么也比我强啊。你们吃苦才几年?这些可都是我小时候的待遇了。我爸打我七岁就逼我干这个,不干就打。现在还希望我儿子也干,说等孩子上小学也得学这个。我们爷儿俩这命才苦呢……黑桃十。” 工人甲说,“谁能跟你们家比?听说你爸过去还给新工人取名排辈呢。哎,你们家里这辈儿是怎么排的?你和你儿子要都是老爷子教的,不会论师兄弟吧?” 蒋国强恼了,“去去,扯什么臊啊。我们这是家传绝学,那和一般的师徒关系是两回事。看过《射雕英雄传》吗?大理段氏的‘一阳指’懂吗?再说了,取名排辈那也是老黄历了,封建糟粕。现在你给谁换名字?公安局先不答应。” 这时候工人丙说,“强子,你爸今儿还刮了脸,显得挺精神啊。可就是这台上发言不怎么地。合着又是老三篇啊。他都最后一班岗了,也不说消停会。瞧给咱厂领导别扭的,那脸色都不是事了。不是我说啊,你小子,以后悬了。别你爸爸惹得事儿,报应落你身上……怎么?梅花A没人要啊?四五六……” 蒋国强马上叫了一声“七八九”,跟着叹息。 “谁说不是啊,我这爸爸也忒不让我省心了。他倒是说痛快了,把人都得罪光了,一甩手走了,我可还得在这儿接着干啊。他怎么就不知道替我想想呢?他都管我三十来年了,好不容易,终于退了,居然还送我这么一份大礼。我他妈没出头之日了。真是个老糊涂。” 工人甲说,“哎哎,你小子悠着点,这话要传蒋师傅耳朵里,有你好受的?” 蒋国强却满不在乎。 “没人要啊,俩嘎嘚包……我还怕他吗?他的宝贝车间今儿都让咱们拆了。他还能把我怎么样?还能罚我接着点喷灯,给他打扫卫生不成?” “切,要我说厂里早就该让他走了,供这么一尊佛干嘛。就知道天天讲他那些老令儿,什么不能投机取巧,什么慢工出细活,什么艺不压身。看看,现在都换机器了,纯手工的东西谁还要啊?” “还货真价实呢?天天说不好好干要遭报应,良心不安……现在就是仿芙蓉石,仿翡翠的料人料兽卖得好。这不是假货,他的东西到真,卖得出去吗?” “我跟你们说,我真羡慕你们。我生在这个家庭太不幸了,彻底被耽误了。要不是有这么个爹,我早就调动到发卡车间去了。还学什么艺啊?天天自动化,活儿不累,奖金每月都能多拿十几块呢。要不是有这么个爹。我也不至于在厂里一直抬不起头来,就当个傻X吹料工……” 亲生儿子的话,如一把锤子一样重重击在蒋师傅身上。 今天是他正式退休的日子,在他离开厂的这天,他意想不到的听到了“傻X吹料工”的称谓。 他只觉得眼前一黑,心里一紧,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正文 第五百七十五章 年景 1984年2月1日是猪年的最后一天。 这一天过后,就是农历甲子年春节,会重新开始一轮十二生肖的循环。 除夕这天,因为共和国的北方普降大雪,过年气氛一下子就浓重起来。 毋庸置疑,我们的同胞都有浓重的春节情结。 但在宁卫民的记忆里,三十年后的春节是越来越乏味了。 尤其对他这样的小老板来说,其实过还不如不过哪。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三十年后的春节只有形式,失去精神内涵了。 光送年礼就够他喝一壶的了,更别说还有歇业带来的经济损失。 春节其实是一种民俗文化。 既然是文化,就需要传承的载体。 别看过去的老人们固守着那些后辈看起来罗嗦可笑的传统。 但其实恰恰正是这些罗嗦的传统延续了民族的文化,将春节这个最神圣最温馨的节日印在了每个国人的心里。 当少了那些讲究,那些规矩,甚至连迎春的鞭炮都不准燃放了。 春节便会索然无味,只剩下一餐丰盛的宴席,和平时待客聚餐没什么不同。 春节就会从我们心里逐渐淡化,我们就会感到茫然——这还是过年吗? 正是因为这样,当大年三十这一天,一大早六点钟,昨晚十二点才睡着的宁卫民就被师父康术德给提拉起来,分派给他一堆的差事。 睡眠不足的他也并无怨言,老老实实的去忙乎起来,一切都按照老爷子吩咐做。 先给爹妈的遗像面前摆“五供”。 然后就是彻底的清扫屋子,犄角旮旯都要扫到,之后去倒脏土。 所有攒下的脏衣服也都要洗净,不准留待来年。 水缸也要清洗干净,当然,尽可能的多储存一些水。 最重要的就是煤火的量,平时舍不得添满了烧,在过年期间是无需吝啬的。 火烧得越旺越好,屋子里一定要暖暖和和。 反正得尽量将正月十五前能干的活全都干了,过年期间尽可能不干这些粗活。 当宁卫民干完了这些杂活的时候,康术德也用瘦金体写完了今年的春节对联和“福”字。 俩人共同张贴好之后,也就该净手,一起备料,去忙和请神饺子了。 自打吃过这种清爽解腻的素馅饺子,宁卫民就觉着这种不带荤腥饺子才是配上年夜饭的绝配。 否则一桌子的好酒好菜把肠胃填满了之后,再吃油水足实的饺子,他腻啊。 还是这玩意好,有“素净平安一整年”的寓意不说,由香菇、黄花、木耳、粉丝、冬笋、面筋、白豆腐干、饹馇盒儿、芝麻盐调配好的馅料,那也是另一种舌尖上的享受。 说真的,宁卫民都有过念头,要把这样的饺子,剽窃到“坛宫”去呢。 可后来一想,备不住日后和“坛宫”也会分开呢,那总得给自己也留点“私房菜”吧。 不过可惜的是,饺子包好了也不能下锅,想吃只能等晚上。 因为除了时令问题,今晚“张大勺”、孙五福,也都会过来,凑在一起,热热闹闹吃这顿年夜饭。 都是形单影只的主儿,这也算是抱团儿取暖吧。 自然没有宁卫民先享受,独闷儿一顿的道理。 于是问题就来了,看着老座钟都快十一点半了,午饭该吃点什么呢? 想外面吃是没戏了,宁卫民是个很人性化的领导,他比其他单位多给职工放一天大假,昨天就让“坛宫”封火关门了,又赚了不少好名声。 至于其他的饭馆、饭庄,说实话,他现在还真有点瞧不起那些地方的水平。 而且想想“张大勺”的手艺,还有家里那么多鸡鸭鱼肉。 说实话,他中午还真不想消耗太多的“战力”,就想吃口素的。 为此,琢磨了琢磨,就冒出了一个绝妙的想法。 “老爷子,干脆,咱俩吃糊塌子吧。” 糊塌子是京城独有特色一种面食。 指的是把西葫芦擦成丝,加上鸡蛋和面拌成糊,再和辅料拌匀,饼铛烧热,淋少许油,倒入面糊摊平(圆形),两面烤焦即成。 但因为得用西葫芦,这东西只能夏季吃。 而且这东西不体面,还得浇蒜汁,属于底层人的喜好。 外面庄馆、小吃店都是不卖的,就只能家里做。 说白了,宁卫民就是好东西吃太多了,才想到的这一口儿。 但老爷子今天可不想成全他了。 这不应季的吃食,让讲规矩的老爷子心里反感不说,关键老爷子的心里也有点委屈了。 “你可真敢想!糊塌子?我哪儿给你寻摸去?得嘞,你自己想辙吧。我都伺候你小子一年了,今儿这最后一天了,你就饶了我吧。切,咱俩这辈分也不知道怎么论的?倒过来了是不是?到了我动不了的那天,能指望你?” 就这几句,就说得宁卫民理亏得要命。 “好好,那就我自己想办法好了,可……您怎么办啊?要不,今儿我也伺候您一顿?我给您下碗面吧,再配点粉肠、豆腐干的……” “哎,这就对了。不过也用不着那么麻烦,其实你有这份心比什么都强。这么着,厨房我就交给你了,你做什么我吃什么。” 这老爷子,倒是好伺候! 来到厨房,宁卫民颇有种当家作主的感觉,有种难以言喻的兴奋和激动。 毕竟这可是他如今难得下厨的机会啊,又是这么个重要的日子。 如果再考虑到他如今的地位和职务已然不同 那就更得好好的露上一小手,方能显出他既能上得厅堂,也能下得厨房的水平啊! 要不一个饭庄的一把手,怎能服众? 就没听说过东方不败不会缝衣服的…… 啊,呸呸!丧气! 就这么着,一边自言自语的跟自己怼着玩儿,一边四处张望寻摸着。 不多时,宁卫民就已经找到了适用的材料。 几条萝卜,几个鸡蛋,面口袋里的面粉,一大头独瓣儿蒜,一根大葱,齐活。 他把萝卜削去了皮,擦成了萝卜丝,打进了鸡蛋,搅和了半盆的面糊,眼瞅着面糊有点寡淡,就又往里加了俩鸡蛋。 不多时,那盆融合了面粉、萝卜丝和鸡蛋的面糊糊,就被他搅拌成了黄色,散发出浓浓的蛋香味儿来。 再打开燃气灶,如今算是少数富裕家庭才能享受到的煤气火苗蓝汪汪的升腾起来。 宁卫民揣着小心,提着精神,在饼铛里弹出来一个个交换的萝卜糊塌子。 最后在蒜臼子又捣了蒜汁,倒上酱油醋,完美! 就这份刚出锅的萝卜糊塌子,他信心满满的给康述德端了过去,满屋飘散的都是香味。 果不其然,老爷子一看就夸上了。 “嗯,还真有个干勤行的样儿。你这饭庄经理是不白当啊,我在屋里早就闻见小厨房飘过来的香味了……” 等到拿起筷子一尝之后,更是挑大拇指。 “行,色香味俱全,不是样子货,这萝卜丝饼挺好吃。” 宁卫民那叫一个美,但他错就错在,不该得意忘形,暴露了跳脱的本性。 他居然义正言辞的纠正。 “老爷子,这不是萝卜丝饼,是糊塌子。我是拿萝卜代替了西葫芦做的。” 跟着又卖力的讨好。 “怎么样?是不是觉得特香。冬天吃糊塌子,您还没有过吧?也就是您徒弟我,才有这样的创意。您看,外头的树枝光秃秃的,大雪纷飞,咱窗户都冻出冰花来了,这样的酷寒天气。您能吃着夏天的糊塌子,多福气啊!要搁以前,就是紫禁城里的皇上也没这福气啊!” 这么臭显摆,那他还不是自找没趣吗? 谁是师父啊?是不是? 只见老爷子乐不津儿的“嘿嘿”一声,“行啊,你居然跟我抠上字眼儿了?” 跟着转眼之间,就把宁卫民问住了。 “那我倒要问问你,什么是糊塌子?这个糊,应该是哪个字?” 愣了半晌,宁卫民才不那么自信的说,“那不就是一个米字旁一个胡来的胡吗?” 这话差点没让老爷子笑掉了大牙。 “你可真是张口就来啊!真是这么简单的话,难道我还会开口问你?” 宁卫民倒也光棍。 “行了,老爷子您就别挤兑人了。不是我不明白您老自有深意,而是我太了解您了,既然明知道我已经让您抓住话柄了。那我还反抗什么啊?在您这如来佛面前,我就是孙猴儿,越耍小聪明,最后越丢人。那还不如主动老老实实的趴下,您省了力气,我还能长点学问。只要您不把我压在五指山下,我就念您的好。” 这下老爷子是真乐了。 “你小子,没去天桥撂地儿还真可惜这张嘴啊。行,就冲你这么有自知之明,今儿又有孝心,给我做了顿饭。我就再给你说一段儿。让你明白明白。” “说起这糊塌子啊,你说的那个字儿,确实是京城人熟知的。但不对。因为糊塌子就只能用西葫芦,不能用其他的蔬菜。你想啊,你说这个‘糊’字儿什么意思?不就是打成面糊在铛上塌成饼,那跟西葫芦有什么关系?应该写葫芦的‘葫’才对呀!” “而要说是描述烹饪技巧呢,用‘摊’显然更正确。过去,我也听有人说应该是‘火’和‘乎’的‘烀’字,那也不对。因为那个字儿指的是在火炉里头烤,烀白薯才是正字哪。那真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宋先生告诉过我,说这种吃食原来是用‘瓠(hù)子’作原料的。” “瓠即指瓠瓜而言,学名‘扁蒲’,俗名‘瓠子’,又叫‘夜开花’。原产于阿非利加州,也就是现在说的非洲,这东西不耐寒,我国南方普遍栽培,开白花,嫩果如丝瓜,长圆筒形,绿白色如葫芦。” “北方人用瓠子做菜,还得从明朝在京建都说起。明成祖朱棣,称帝前封为燕王,民间说的‘燕王扫北’的故事,说的就是他。咱们昌平,十三陵中的长陵,就是他的陵寝。朱棣从金陵迁都京城而定都,国号永乐。在朱棣迁都过程中,强迫江南部分地区的庶农,随他一同北迁。同时有相当一部分官兵家属也随军进入京城地区而定居。” “但生活习惯不会改变。夏季人们喜吃自种的瓠瓜,或炒或做汤均合口味。可瓠瓜性喜温暖潮湿,北地不植。有的移民从家乡带来的菜种有瓠瓜子,就在居地试种,居然结出了瓜,但不如南方长得大。当时粮食紧缺,人们仍沿袭南方的吃法,将嫩瓠瓜擦成丝,放些粗粮和盐,用水搅成稠糊,在鏊子上摊成菜饼充饥,这是主副食合二而一的吃食,省去了做菜的开销。” “那鏊子与北方的铁饼铛不大一样。那也是生铁铸的,体积较小,内心不是平的,中间略突起一个鼓肚,有铸铁盖,四周有浅沿,较饼铛略厚。后来北方人也效此法做塌饼。但北方不产瓠瓜,只好用西葫芦代替,味道相差无几,沿袭至今讹传为糊塌子,其实原名应是‘瓠子摊饼’,后来也该叫做‘瓠塌子’。” “瓠子有一股子青气味,北人不习惯。瓠瓜中有苦的,不可食用,极易中毒,吃后轻者泄肚。 这也可能是咱们北方人改用西葫芦的原因之一吧?” 宁卫民就爱听这样的老事儿,能让他和这座古都有血脉相连的感受。 虽他是个没有爹妈的的孩子,可身在这个历史久远的城市,知道有关这里的老事儿越多,他就越明白自己应该怎么活。 这或许就叫做归属感。 就像今儿似的,做了一顿饭,都能听到明朝的事儿了,值当了。 可就在他美滋滋的想捧捧康术德的时候,老爷子却悄悄止住了筷子,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 突如其来的扭头问他。 “哎,为说卫民,你去厨房,不会就做了这么一盘子萝卜丝饼吧?” “嗯,是啊。就这一盘啊。您怎么了?还不够啊?没关系,您还想吃点什么您开口啊。我再给您切点凉菜来?松花?还是酱肉?” “不是不是,我是说,这萝卜你都削过了,那萝卜皮呢?” “萝……萝卜皮?扔啦……” “哎哟,你个败家子……” 宁卫民瞪大了眼睛,有点不敢相信的问。 “这大年下的,咱家里什么吃的东西没有啊?您不会连萝卜皮也惦记吧?” 老爷子气得往桌上一撂筷子,“啪”的一声。 “你要是我亲儿子,就冲你这话,我就得饿你小子一顿儿……” 正文 第五百七十六章 萝卜皮 就为这萝卜皮,康术德连饭都不吃了,亲自跑到厨房去了。 七八分钟之后,他才端着被宁卫民丢弃的萝卜皮重新坐回饭桌旁。 当然,这时候的萝卜皮已经和宁卫民扔掉的时候大不一样了。 老爷子不但给洗净了,也切成细丝,放在了盘子里。 而且还拿糖花椒水和盐爆腌过,点了醋和香油。 宁卫民伸过筷子夹起来一吃,不禁连声称好,说没想到萝卜皮也能拌得这么好吃。 结果老爷子又额外送了他一段儿。 “那可不,真正的吃主儿就得讲究不糟践东西。老天爷把吃的东西给了你,你得心疼它们,得好好的利用它们,这样才不枉他们到人世间来了一趟。你如平白无故地把吃的糟践了,会把人生积攒的德行都散了。这就是缺了德了。” “哎,您说的是。” 无论前生还是今世,宁卫民都是孤儿。 加之他是靠自己白手起家的,又在社会上闯荡了这么久。 早已经尝遍了人间的冷遇和轻蔑,领教过各种各样给他难堪的人。 所以一般的窘迫处境,对拥有丰富应对经验的他来说,还真是小菜儿一碟。 另外话说回来,蓝岚的父亲毕竟是个有身份的高知。 即使态度再严苛,也不至于不分青红皂白,当场破口大骂。 顶多是带着先入为主的成见和戒心,像查户口一样,对宁卫民严加盘问罢了。 而文化人的施压方式,也不过是外交辞令一样不冷不热的态度。 这对大多数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年轻人或许是有效的。 可对于本质上已经是个油腻大叔,脸厚心宽的宁卫民来说,却是不痛不痒。 要说“不卑不亢”货“理直气壮”都算亏了这小子了。 “全盘掌控”和“游刃有余”才是最恰当的形容词。 事实上,宁卫民也只是在对话开始时,简单回应了蓝岚父亲一些问题。 比如自己蓝岚是什么关系,怎么认识的,姓什么叫什么,家住在哪里…… 而当这些无关痛痒的情况一一都说了之后,他就闭口不谈自己和蓝岚的事儿了。 反倒扮上了情感学专家。 借着把蓝岚大夸特夸,替蓝岚诉说内心烦恼,玩儿了一手漂亮避实就虚。 不动声色间就把对话主题给转换成了蓝岚和父母之间的信任问题。 这一下就让蓝岚父亲乱了阵脚,根本顾不上再对他继续问责了。 具体步骤说起来其实非常简单。 宁卫民先是声称自己很理解蓝岚父亲,知道他是担心女儿交了坏朋友。 假模三道的站在蓝岚父亲的立场上,感慨了一番父爱伟大。 跟着就开始利用“错误类比”分说蓝岚的委屈。 他以极为遗憾的语气,说蓝岚的父亲和母亲都应该相信他们女儿的判断力。 因为相信蓝岚,就是相信他们自己的教育方式和教育能力。 宁卫民还说,在他看来,蓝岚的善良、爽朗、聪慧,爱帮助人。 这一切统统是因为蓝岚父母教导有方,是她优秀的家庭环境所致。 唯独可惜的是,他们对蓝岚信任和理解不够。 最后,宁卫民干脆把蓝岚塑造成了深受情感困扰的少女。 说其实蓝岚很爱她的父母,只是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想法。 真正的她不但具有独立的思考能力,也懂得该如何善待自己。 虽然有些问题一时想不通,但只要她平心静气去思考,慢慢就会有理智的判断。 他建议蓝岚父亲回家和女儿好好谈谈,不带任何成见和情绪开诚布公的谈谈。 相信到时候,不但亲人关系、家庭矛盾会得到妥善化解。 作为父亲,他也一定会为自己的女儿感到自豪和欣慰。 就这样,这小子净捡着冠冕堂皇和煽情的便宜话说了。 有关他自己是怎么把蓝岚带到长城来的关键问题,却黑不提白不提了。 那不用说,意外得知女儿如此“苦闷”的一面。 蓝岚的父亲能不吃惊,能不在意吗? 同时由于是大庭广众之下,碍于时间紧迫,还有许多重要的客人在等着自己。 好面子的蓝岚父亲,心里既为女儿担心,又恐被旁人听知家庭隐私,哪儿还顾得上其他啊。 说白了,蓝岚父亲几乎被宁卫民给忽悠瘸了。 如此一来,这场对话的最终结果,就是宁卫民全盘大胜。 他自己不但体面的全身而退,还给蓝岚做好了人设铺垫。 既为蓝岚赢得了和父母摊牌的准备时间,也等于是把即将进行家庭对话的主动权交到了她的手里。 到时候想说什么,就全由着蓝岚自己发挥了。 至于后续部分。 尽管当天作别,蓝岚父亲对宁卫民仍没有个好脸色。 蓝岚也是心不甘情不愿的跟着父亲走了。 甚至第二天,宁卫民去废品站找蓝岚,居然发现她已经辞职了。 此后十余天里,就再没得到过任何有关她的消息, 但宁卫民却并不因此担心什么,反而心里感到很安心。 因为想想就知道,这太正常不过了。 不说别的,同样情况下,如果宁卫民自己有女儿。 他也一定会要求女儿,和像他这样的社会朋友断绝联系,专心学业的。 所以他没有蓝岚的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 这只能说明一点。 蓝岚已经提前和父母和解,重新过上了本应属于她的正常生活。 弄不好这丫头现在正享受父母的百般宠爱呢。 而这也就是他唯一能送给蓝岚的临别礼物了。 多少算是对这丫头曾给他的帮助做了回报。 很显然,对蓝岚的家庭来说,她能回心转意肯再回课堂,当然是最重要的。 蓝岚父母自然不会因旁枝末节再对女儿多计较,也许还会适当放宽管束。 也就是说,只要他不再出现在蓝岚生活里,蓝岚就不会再有什么麻烦。 哪怕高考屡屡失利呢,其实对这丫头也不算什么。 因为她的前程一定会被她的家人安排得很好。 就这样,宁卫民轻松了,打心里解脱了。 说真的,自从知道蓝岚的家庭情况之后,他总是无谓的替这透明得如同玻璃器皿一样的丫头担心。 怕她不听劝,就一直这么傻吃傻玩儿,稀里糊涂的过下去。 不但时间浪费了,家庭关系也会越来越差。 那他无异于就真成了损友一个,理应遭到蓝家痛恨。 可偏偏这丫头性子又太随性,还有点偏执。 每次劝多了,她都闹情绪,干脆捂耳朵不听。 他还从没有替一个人这么操心过,忧虑太多,也不忍心。 无形中竟然多了一种道义上的责任感,和情感的负担。 正文 第五百七十七章 一出溜儿 年三十的下午,京城的胡同里就满是零碎的鞭炮声。 都是孩子放的小鞭儿,偶尔才有个二踢脚,或者是麻雷子。 因为毫无节奏和规律,听着乱哄哄的,就跟当年京城闹兵乱似的。 但胡同大杂院里的各家各户还是很冷清的。 毕竟这年头除夕是不放假的,大多数人还都得坚守在岗位上。 像宁卫民这样自己能给自己放假的人可没几个。 康述德也是因为知道宁卫民春节得去游园会忙,他和另外一个看门人调了班。 初二、初三要连着去单位值两天班,这才换来的这天清闲。 不过到了下午三点之后,扇儿胡同的2号院就逐渐开始热闹了。 因为各个单位情况不一,有的领导比较开明,就早早放了。 像糕点厂的罗师傅,身子骨有病,又是车间主任,哪怕单位再忙,可谁管他啊? 事实上,他中午和同期进厂的几个老哥们一起聚餐,喝到下午两点就回来了。 他儿子罗广盛作为糕点厂的骨干,还得奋战在第一线再苦干三个小时,生产桃酥呢。 第二个回来的就是街道厂的边大妈。 老太太因为位高权重,如今已经成了街道的财神奶奶。 居委会那些跑腿、张罗的差事,早已经全由副主任代劳了。 像今天什么宣传防火防盗啊,调解邻里矛盾啊,就都不用她管了。 老太太下午三点钟回了家,也是头一次能踏实的,专心专意为自家过年而忙。 再接下来,回家的就是边建功了。 “北极熊”可是个好单位,这天就让工人们上半班儿,大家来是单位都是为了中午聚餐的。 吃完了就散,边建功之所以四点钟才回家来过年,那其实是另有原因的。 完全是为了等他喜欢的那个沐月英下班,好一起来家。 人家姑娘是保育员嘛,必然得等厂里的人把孩子都接走,才能下班。 事实上,下午宁卫民估摸时间差不多了,打算出门去接“张大勺”和孙五的时候。 说巧不巧的,就正好碰上俩人。 当时宁卫民正出院,这一对呢,也几乎到了家门口。 他们都穿着这一年冬季时髦起来的“太空服”。 这种膨化棉纤维的衣服,轻,暖和,但穿着臃肿,行动不便。 而且他们俩童心大作,正在胡同里打雪仗玩儿呢。 那姑娘是威风凛凛的扔着雪球在后面大呼小叫的追。 撵得推着自行车,还带着一兜子吃喝的边建功在前面溃兵似的逃。 但要是从雪球缓慢的速度,以及完全不着边际的准头来看。 不难看出边建功的狼狈和害怕纯属是装出来的,是故意营造一种追逐的刺激感,在逗人家姑娘玩儿呢。 可惜边建功跑到了院门口,全无准备的和宁卫民打上了照面。 这一来,意外的遭遇就让他很是尴尬。 一个愣神就没刹住脚,结果这小子“咕咚”一声,车就歪墙上了,人也出溜儿地上了。 但更尴尬的事儿还在后面呢。 因为正在兴头上的姑娘可不知道怎么回事。 这个边大妈嘴里没心没肺的“穆桂英”,还以为边建功是真心害怕,自己摔倒的呢。 看到这副场面,居然哈哈大笑。 追过来后都没容边建功说话呢,左手的雪球就扣他脑袋上了。 右手的雪球更不客气,直接塞他脖子里了。 边建功就跟惊了似的,“哇”的大叫一声,坐了起来胡撸脑袋和脖子。 跟着抬起头大喊,“哎哟,凉死我了,没你这样的!” 这时姑娘扭头看到了宁卫民,霎时,她才知道了什么叫害臊。 一脸娇嗔都僵在脸上,难堪地低了头。 宁卫民表现得倒是很体贴。 他不动声色走了过去,跟着伸出手,没事儿人一样把边建功拉了起来。 又点点头,算是招呼一声,这才与他们擦身而过。 等到走出了十几米,听见后面俩人嘀嘀咕咕,又害羞又害臊的互相埋怨起来。 他才真正不厚道的咧嘴笑了。 不为别的,他是觉着这“穆桂英”的手劲儿还真不小啊。 就冲这下手的果决和不心疼,也不亏巾帼英雄。 难怪边大妈不乐意呢。 老太太大约是料准了自己儿子娶了这姑娘,婚后生活一定不会乏味。 总而言之,出门遭遇的一个小插曲,让宁卫民很快乐。 边建功和那姑娘越是感到尴尬,他的内心就越是快乐。 甚至他乐得都走不动道儿了,居然还很没品的,弯着腰扶着墙的大笑起来。 但有句老话怎么说的来着? 别光看别人的笑话,须知世事难料啊。 就听一声“卫民,你笑什么呢?” 现世报,说来就来了。 声音很熟悉,像是在哪儿听过。 宁卫民抬起头来转过脸,然后他就看见了推着自行车的霍欣。 霍欣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宁卫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眨么了眨么,方才开口问,“哎,怎么是你啊?你来这儿干吗?” “当然是来找你啦……” “找我?”宁卫民吃惊的睁大了眼睛。 “当然。我不找你还能找谁,这儿我就认识你一个人啊。” 宁卫民站直了腰,走到霍欣面前不足二米的地方。 许久未曾见面,霍欣今天穿了一身皮大衣。 那是宁卫民没见过的新衣,看质地和款式都可以确定,应该是进口货。 尤其脖子上的那条狐狸毛的围脖极其亮丽,像一团燃烧的火。 再加上霍欣个儿高,人又漂亮。 平心而论,她这副打扮比《追捕》里的真由美还要漂亮一百倍。 可偏偏宁卫民是一副淡淡的口气,“找我什么事?” 这自然让霍欣大感失望。 她本以为宁卫民看见她一定会很激动,从而很热情。 但宁卫民的态度别说热情了,就连路上看到她的陌生人都比不上。 “过年嘛,我来看看你。”霍欣说着又指了指车后座夹着一些东西,“我还给你带来些东西,尝尝新鲜吧。” 宁卫民一眼就认出了进口的巧克力。 就凭这个。他也感受到了霍欣的良苦用心。 要知道,今年还有一样东西的匮乏,也让这个春节失色不少。 那就是孩子们最喜欢的巧克力。 由于国际市场巧克力原料货源短缺,价格飞涨。 京城的“义利”食品厂,正面临着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局面。 那么没有办法,“义利”也只好加强技术力量,努力完善代可可脂的配方研究。 用这种不是巧克力的巧克力,糊弄一下我们共和国儿童的嘴了。 不过说实话,虽然这一糊弄,就是以十年计啊。 但厂家调换了配方原料,目的绝不是为了谋取暴利,只是为了让老百姓吃得起。 何况当代儿童嘴又亏得很,能有一块话梅糖,水果糖就很满意了。 所以对此,民间的反馈几乎没什么不满,只是觉得味道变了而已。 吃得时间长了,甚至还有人因此养成了喜欢吃假巧克力的习惯。 以至于三十年后,这种代可可脂的东西,仍然会有一定的市场。 这不能不说,美味,有的时候不是单纯靠口味来定义的,而是记忆和习惯。 正文 第五百七十八章 上车 “谢谢。” 宁卫民依然没有太多积极的反应。 而他这种单纯出于客套的礼貌再次让霍欣大感失落。 要知道,在霍欣一帆风顺的人生里,几乎就没受过挫折教育。 从小到大,她都是身边的人眼中的宝,是大人争相宠爱,同龄人争先讨好的对象。 说是天之骄女并不过分。 唯一的一个例外,就是她遇上了宁卫民这个胡同出身的另类份子。 他们俩打交道,打一开始就是不公平的。 宁卫民用一个个的大钉子,把霍欣撞得身心流血。 但就是这样屡屡伤她,从没哄过她的宁卫民,偏偏拥有一种让霍欣无法抗拒的吸引力。 在霍欣眼里,宁卫民的言行举止、谈吐做派、审美喜好、工作能力,统统都和自己身边的人不大一样。因为是冲着老鼠尾巴扔了一只袜子得到的启发 这一晚上,宁卫民头一次没弄老鼠夹子。 至于剩下的工夫,那就是在认真琢磨。 到底有没有可能,在保证自己安全的同时,去对付东郊废品站那帮混蛋的事儿了。 做人嘛,就得这么讲究,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还真别说,或许世上真有醍醐灌顶,又或是当头棒喝这一说。 宁卫民这一晚上感觉自己头脑特别清楚。 他的优势,对方的顾忌。 他想要的最理想结果是什么,那帮人的底线又在哪里。 又该如何实施报复,采用什么手段最安全,最没有后遗症。 具体实施过程里有没有可能出现过大的风险和意外…… 这一切的一切,没怎么费劲,他琢磨的还真差不多了。 而且感觉确有不小的把握能成功。 唯一缺少的,只是像一个专业演员在表演前,要做一点点必要的准备而已。 ………… 1980年的五四青年节这天,别看是个礼拜天。 可如同往常的工作日一样,还不到中午十一点时候,东郊废品回收站已经没什么顾客了。 于是收购站的几个职工,又都凑在了副站长朱大能的周围。 兴高采烈的打起了“拱猪”,来消耗无聊的时光。 他们打扑克,不是输了贴纸条就完了,而是带“响儿”的。 一分钱一分儿的,动辄输赢能上百,赌注着实不低呢。 只是碍于旁人眼杂最快,不好光明正大把钱摆在明面,才采用纸笔记分而已。 所以参与的这几个小子都跟打了兴奋剂似的,抓牌打牌十分投入。 而且还得再说一句。 这个废品站的职工,就没有一个像普通人那样带午饭的。 每天中午,他们都是结帮成伙去旁边的饭馆喝酒聚餐。 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说实话,就他们的小日子,那简直就跟梁山聚义的英雄好汉们一样啊,好不快活! 要问他们怎么就这么滋润呢? 答案其实很简单。 一是因为这个废品站地点太偏,天高皇帝远。 上面不重视,周围左近住的又都是农民,买卖闲散的很。 只要能完成上面交代的任务,他们想怎么干怎么干。 二就是得益于那帮占据了垃圾场的盲流子们了。 毫不夸张的说,盲流子们送来的东西,足足占了这个废品站百分之九十的份额。 一点不比其他站点每个月费力巴拉完成的额度少。 守着他们,每个月轻轻松松就能超额完成物资回收任务。 而且被切下来的差价,大伙儿一分,能比工资多好几倍呢。 所以说,对这个废品站的人来说,干得少,挣得多。 实质上就是全靠盲流子们在养活的一伙儿寄生虫。 每一个人全都明白,只要把这帮盲流子拿住了,他们就一直能过着这样轻松快活,吃香喝辣的好日子。 也正是因此,尽管宁卫民算得上小心谨慎,没敢把所有好处吃干抹净,控制着自己的胃口。 可货源实在太单一了。 这就致使收入上的变化是很显眼的。 时间一长,还是让废品站的人发现了情况不对。 再加上盲流子们个个都戴上手表了,穷人乍富,炫耀是免不了的。 废品站的人逮着个软柿子一拍唬,也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那还能不急眼吗? 谁甘心自己兜里的钱被旁人拿走啊。 于是也就有了半道儿围堵宁卫民这一出。 实际上这里的副站长朱大能就是前几天带队堵宁卫民那个黑胖子。 他这个人一身江湖匪气,在上面还有亲戚给他当托儿,整个废品站就是他一人独大。 要不是他只想挣钱,不想当官儿,哪怕他想当正站长,也差不多就是一句话的事儿罢了 至于真正的站长,其实是个快要到退休年龄的老头儿,权力早就被架空了。 正因为知道朱大能胡作非为,又自认惹不起他,还不想生气。 干脆眼不见心不烦,一年有十个月,都躲在家养病。 所以朱大能行事也就越来越跋扈,越来越无所顾忌,完全已经把自己当成这里的土皇上了。 像前几天干了那件几乎,已经可以算作拦路抢劫的勾当之后。 他得了宁卫民的东西,不但不加收敛和掩饰。 反而最近几天都在骂骂咧咧,认为俩手下挨了打,吃了亏,丢了面子。 还惦记着怎么才能查出宁卫民的身份,找到他再好好教训一顿呢。 说真的,得亏宁卫民当时跑得快啊。 要不他真落这朱大能的手里,最轻也得折条胳膊断条腿的。 可也的说,这世上的事儿就是这么有意思。 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还没等朱大能找到宁卫民头上,宁卫民反倒自己送货上门来了。 十一点一刻不到,宁卫民就独自走进了东郊废品站。 只可惜,偏偏又应了那句话啦。 有缘无处不相逢,无缘对面不识君。 要知道,朱大能当时带人去堵宁卫民那天,赶上了个坏天气。 宁卫民不但已经提前从垃圾场走了,甚至他脸上还带着个大口罩。 朱大能他们根本不知道他长相。 当时追上去,只是凭着他标志性的大提包和麻袋才认出来的。 那这天好了,面对面的,当天参与围堵的四个人都在。 可就没一个人认出宁卫民的。只可惜,偏偏又应了那句话啦。 有缘无处不相逢,无缘对面不识君。 要知道,朱大能当时带人去堵宁卫民那天,赶上了个坏天气。 宁卫民不但已经提前从垃圾场走了,甚至他脸上还带着个大口罩。 朱大能他们根本不知道他长相。 当时追上去,只是凭着他标志性的大提包和麻袋才认出来的。 那这天好了,面对面的,当天参与围堵的四个人都在。 可就没一个人认出宁卫民的。可就没一个人认出宁卫民的。 正文 第五百七十九章 老鼠夹子 上车的时候,霍欣主动开口相邀,眼睛变得热切起来。 “哎,我说,要不你今晚也来跟我一起过年吧。反正你也是一个人。” 宁卫民登时就傻眼了,他可没想到霍欣是这样的主动。 他心说没事吧?挖这么明显的大坑,他得多傻,才会往里跳啊? 这日子口儿,霍欣居然想让他见她的父母,他要去了,成什么了? “不不,你们一家人过年,我横插一杠子算怎么回事?这不像话啊。再说了,我也不是一个人儿。我得陪我康大爷。我们俩现在就是相依为命的一家人,一年可就这么一天,我总得当回乖孩子,尽一尽小辈儿的义务。” 哪知道霍欣倒笑了。 “看你,都冒汗了。你可真逗。是不是误会什么了?事情可不是你想的那样。” “其实我们一家人今天也不在家过年。我爸爸的老领导,就是去年年初刚调他回来的人,在去年九月份的时候,过世了。那领导的遗孀姓章,和我爸爸既是老朋友,也是老同事,今年大概是怕孤单,那个章阿姨就邀请我们一家去她家里共同守岁。” “我是觉得你能认识这样的大人物,对你未来肯定有帮助。难道你今后不想做更大的事了吗?就算你不想。你不还有套房子发愁怎么要回来吗?那个章阿姨家也是一个大四合院。就在东城区的史家胡同。我想她一定能理解你想要回房子的心情。如果她能开口帮你说句话的话,那点小事,立刻迎刃而解。” “啊,对了,别看这个阿姨的女儿跟咱们同岁。人家现在已经是一家美国公司华夏区的总裁了,年薪十几万美金呢。比咱们俩可厉害多了。你跟她聊聊,也一定有收获。” 车子开出胡同口的时候,是最需要司机全神贯注的时候。 所以霍欣的话,宁卫民听是听到了,却没怎么过脑子。 直到车一开上前门大街的主路,他才琢磨出不对味儿来了。 史家胡同? 那是什么地方啊。 从清朝到如今,能住在那里的人非富即贵,名人太多了。 说是“一条胡同,半个华夏”都不为过。 再一联系到其他的信息,尤其想到霍欣父母的职务,不难判断出霍欣要去的是谁家。 宁卫民忍不住一个激灵,脱口而出。 “你……说的这个章阿姨,不会是XXX的女儿,XXX的英语老师吧?她的丈夫是乔……” “你也知道她呀?那太好了。”霍欣颇有点意外,但更多的是得意,“怎么样?去不去?” 说实话,这倒是宁卫民没有想到的,机会确实难得。 因为那一家子的女儿,日后有“名门痞女”之称。 是真没少对媒体暴露自己的家事和情感隐私,在民间,远比她的那些长辈们更有知名度。 而且后来网络时代,影视圈、时尚圈、媒体圈也日渐爆出许多料来。 老百姓这才知道,敢情有数不尽的名导、大腕儿,巨贾豪富。 全是靠攀附上这一家子人,才一飞冲天,活得如鱼得水,心旷神怡的。 完全可以说,真要搭上这条线,那目前他在京城,想干什么都会有数不尽的资源。 哪怕转而去走仕途,去搞外事工作,也不是不可以。 可他犹豫了一回儿,还是抵制住了这种诱惑。 毕竟老爷子没白教给他,占小便宜吃大亏的道理。 没多久他就琢磨过来了,这明摆着,霍欣是把他当耗子了,这是拿饵下套儿。 他冒然去了,绝对得被老鼠夹子夹住。 先别说别的,见了面,他该怎么介绍自己啊? 同事?朋友?哪个身份也没资格掺和到这种饭局啊。 那结果怕是只有一个,弄假成真…… “不了不了,真的谢谢。可我还是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的。这事儿啊,于情于理都不合适,你是自作主张吧?你的父母也会因此尴尬的。我就别给你们一家找麻烦了。” 霍欣不能置信的问,“你真的不去吗?我可是一片好心。这个机会有多难得啊。我爸妈你别管,我……” “别别,心领了,万分感谢你。可我这人其实没什么大志向,这点你不是知道吗?我只能辜负你的好意了。” “你怎么老是这样?你到底是在矫情,还是在逃避?我到底哪点做错了?你总是这么对待我?” 霍欣终于生气了,把一直憋在心里的话全说了出来。 “是,我们之前的争吵,是我错了。我是小瞧你了。可我扔下自尊心来找你,用这种办法来向你赔罪,难道还不能表示我的诚意吗?你就不能原谅我吗?而且我当初说这话,也是激将法啊。难道不是为你好吗?你怎么就不懂我的心思?” 然而这些话让宁卫民一听就懵了,他心知到垦节上了,赶紧辩称。 “霍欣啊,你真的误会了。对你这样真心实意的朋友,我确实只有感谢。可你也要清楚,我们俩的交往界限从一开始就是明确的。仅限于普通朋友和同事。对吗?你要是为我做得太多了,我是很难承受的。任何关系都有合理的界限,失衡就会不舒服。” 然而霍欣非但没有听进去,反而更激动了。 “我不听,我不听,你别想再拿这些话敷衍我。半年我没理你,你是不是跟别人好了?你身边那么多的漂亮女孩,高个儿的模特?到底是谁?是石凯丽吗?还是拿冠军的小曲?你说,你告诉我……” “别别别?你……你别想当然行不行?她们俩才多大啊?我既然说过拿她们当妹妹,就是认真的。我可绝不是口是心非的那种人,我保证,我绝对没有看上任何女孩,也没有和什么姑娘在交往……” “那你还……为什么?为什么我就打动不了你呢?我到底有哪里不好?你说出来,我可以改……是不是我的脾气?我知道我性子急……” 宁卫民从前视镜中,发现了霍欣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这个姑娘一贯是多么的骄傲啊,谁敢给她气受? 可每每在他的面前,却是这样的卑微。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想到霍欣为自己所做过的一切,想到他们俩今后在工作上应该也不会再打什么交道了。 宁卫民也忍不住暗暗叹气,不愿意再去虚伪的敷衍。 便头一次掏了心肺,把实话全说了出来。 正文 第五百八十章 雪静静地下 “霍欣啊,过来人常说,初恋时不懂爱情,年轻时不懂爱情,这都是真理。你真的懂爱情吗?我看爱情是什么东西,恐怕你都说不清楚。” “我不懂爱情?”霍欣当然不服气,“那你说,爱情是什么?” “爱情的最终目的是婚姻,是两个人白头偕老,养儿育女,对吗?如果你也认可这点,那爱情的本质就是责任。是两个人共同承担一切的彼此承诺,是共同面对一切艰难困苦的勇气和毅力。当然,也不乏花前月下的浪漫。但是那很少,占的比例,绝不会超过两成。” 宁卫民所给出的答案,是一个思想成熟的人,老于世故的看法。 “这些到底是你自己想的?还是刻意照搬谁的话啊?我怎么觉得我和你都不是同龄人啦。老大爷,您今年贵庚啊?我看应该有五十岁了吧?” 霍欣却对宁卫民超越年龄的表现极其不理解。 还以为是他故意用大道理敷衍自己,不禁出言嘲讽。 但她越是如此负气,宁卫民反倒越是想笑。 “瞧,你这样的反应,说明你就是个孩子。难道爱情就只是两情相悦,情投意合,花前月下,男欢女爱吗?” “非常抱歉,我必须告诉你,世界并不是围绕我们转动的,谁也不会永远年轻,永远只有好运。” “生活里,一切的坏事都有可能的。包括亲人去世、车祸残废、众叛亲离、寄人篱下、背井离乡、遇人不淑……” “听起来很吓人吧?却都是真的。换言之,如果爱情的成分只是你想的这么简单,那就太容易了,又何谈‘宝贵’二字呢?” 也不知是被这番反驳气着了,还是真被宁卫民的描述吓着了。 霍欣的脸色越发难看,忍不住大叫起来。 “你说的太可怕了,故意吓唬我是吧?还是你想用讨论人生,故意岔开话题呢?不要再夸夸其谈的讲大道理了。我们只是在说我们俩的事儿!” 宁卫民恰恰与她相反,笑容越发淡定了。 “我现在更确信自己没说错了。你就是个孩子。你总是不明白,正是我们思想观念迥异,我们的价值观、世界观、人生观的认知不一致,才是我们不能走到一起的真正障碍。其实性格合不合,并不是太大的问题。” “要知道,性格本无优劣之别。性情相近,喜好相同,自然可以玩得来。但性格不同,更能够互补互助。想想看,如果自己的另一半,在自己冲动的时候,能拉自己一把,或是在自己懦弱的时候,能推自己一把。这难道不是好事?你的脾气是急,可也有率真的一面,又何必改变呢?” “更何况,常言道,本性难移,天性根本就改变不了的。如果改变了,你还是你自己吗?你勉强改变,等于抹杀自我。肯定不会成功,而且倍感痛苦。这世上没有任何的人,值得你这么做。” 或许是因为人都喜欢听好话,霍欣终于重视起宁卫民的解释,认真的思考起来。 “思想观念?你说的这些大的没边的东西,虚不虚啊?就算如此。那难道不能通过两个人相处,互相影响,逐渐达成一致吗?” 宁卫民果断的摇头。 “当然不能。人的三观虽然是后天形成的,但需要日久天长的学习和经验,也是个人家庭背景,人生经历,社会经验的综合产物。那恰恰是每个人不同于旁人的独有特质。是远比性格更能代表自我。可以说,三观就是一个人的信仰,一个人的灵魂。” “所以真正的‘志趣相投’,根本不是什么喜欢琴棋书画那些,而是三观上达成一致。要不然,为什么那么多同一理想的革命者,甘愿为保护自己的同志牺牲自己?反过来,你也可以看看过去的十年。又有多少原本幸福的夫妻主动分手,多少原本和睦的亲人赫然反目。不都是因为这个问题吗?” 霍欣听得呆住了,明显她从没想过这些问题,又被宁卫民给刷新认知了。 楞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可是过去的事儿,都已经过去了呀。现在不是战争年月了。而且那十年是历史中的特例,许多破裂的家庭也都和好如初了。难道你不觉得自己担心的过了吗?人和人相处,更多的是柴米油盐的小事,哪会永远牵扯到这些大是大非的对立?” 宁卫民再次坚定的摇头。 “你错了。三观上的差异,在当今的生活中,或许没那么激烈,但本质上所产生的矛盾会如影随形,无处不在。因为三观才是驱动人言行举止的本源。就像咱们上次的争吵就是这样。我为什么把皮卡还给公司,为什么要远离总公司,我跟你是解释不清的。你不会理解……” 虽然霍欣也认为道理是没错的,但因为这点牵扯到了自身,她哪儿能认可呢? “谁说的?你要早跟我说你有这样的计划。我怎么可能不支持呢?” 而面对霍欣的情急争辩,宁卫民又提出反问。 “那如果我失败了呢?饭庄没做好,赔钱了。甚至我被总公司辞退了,你还会这么想吗?假如我明天辞职离开,自己去重新打鼓另开张,甘愿去当个体户。你又会怎么想?你还会支持我?” “你……要离开?”霍欣已经顾不得探讨问题本身了,一下就急了,“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明明有大好的前程。” 宁卫民忍不住为她注意力的转移大笑。 “哈哈,我只是打个比方。可你看,我说的没错吧?虽然你对我的关心是善意的,可三观不同,我们的认知就不同。我可以告诉你,你认为的大好前程,其实我并不怎么在乎。我想要自得其乐的生活,信马由缰的自由,自力更生去创业,在你眼里恐怕也和神经病一样。” “可……可这难道不是因为你太各色了吗?正常人,有谁会放弃平稳有保障的前程?让自己所付出的努力前功尽弃?” 霍欣的迷惑和慌乱,表示她已经彻底跟着宁卫民的节奏走了。 那么自然,很轻易就被宁卫民抓住了她话里的毛病,然后予以否定。 “不不,谁说是前功尽弃。我之前所做的每一件事,难道对我自己就是无用功吗?难道不是经验的收获,能力的成长吗?这是你忽略的东西。而你看重的职务和体面,就是我们价值观里最大的分歧。” “坦白讲,你出生在这样的家庭,难免会有这样的价值观。其实你为什么对身份,对学历,对职务,对前程,对特权会如此的看重,以及执着的本能。我都能理解。但我绝对不喜欢,也不会认可。所以我们也就成了两个世界的人。” “霍欣,你我的生长环境完全不同。我只是个老百姓家的孩子。而爱情和婚姻要想幸福,两个人就得三观一致为前提。说实话,对于我自己该娶什么样的人,尽管我自己也没想清楚。可有一点我是清楚的。我们俩是绝对不合适,百分百的不可能。” “我们彼此之间,最好的相处模式,其实就是保持距离,只做普通朋友。那么我们反倒能够互相包容,互相理解,甚至互相提供帮助。” 或许是因为宁卫民切中了要害,他的直言不讳让霍欣有点生气了。 听到这儿,她猛然打断。 “瞧你把我说的,我就那么市侩,那么差劲?你那是偏激!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活一世,追求成功不是很自然的事儿吗?老百姓家又怎么了?难道老百姓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上大学、当兵、找份好工作吗?” “还有,人是群居生物,大家一起构建出完整的社会,难道身为社会中的个体,不需要顾忌别人的感受吗?那叫做自私!都像你这样把自己择出去,公共秩序和文明礼貌又怎么维持?” “不,不对,你不是自私,而是自卑!我差点就被你给骗了。你是在用玩世不恭的姿态掩盖自己的自卑。表面上你拒绝别人看上去很有自尊。可实际上,这却是你没有自信的表现。” “你介意我的家庭,是因为你只愿意待在你自己熟悉的环境里,不敢往前方迈步。有句话说宁做鸡头,不做凤尾。你是不是就是这样?你是不是对我的家庭感到了太大的压力,才会害怕接受我的感情?” 宁卫民早就料到这个问题太敏感,霍欣多半会情绪化。 但万万没料到的是,她居然把自己往自卑上揣测。 出于自尊心,宁卫民本来是想要争辩一番的。 可想了一想,这种口舌之争有意义吗?其实也无所谓了。 只要自己目的达到了,霍欣怎么认为的又有什么关系? “随便你怎么想吧,反正我们的三观不一样,这种问题是说不到一处去的。” “亏你还是个大男人,对待生活怎么能这么消极。真正决定一个人的成就还要看他自己怎么去拼搏,去努力,去争取!这点道理都不懂……” “怎么是我不懂道理?你想问题太简单了。说白了,这就像在饭馆里吃饭,一盘菜里吃出了脏东西。不在乎的人继续吃,在乎的人什么胃口都没了。你能说谁对谁不对?你能勉强不想吃的人继续吃吗?” “这怎么牵扯到吃饭的事儿上去了?你到底在说什么?” 也不知道是年轻,还是真不懂人情世故。 许多委婉的方式原本可以给双方留有余地的,对藿欣却一点都不适用。 说真的,这霍欣就不像个京城人,让宁卫民也是很无奈。 跟她说话,无法含蓄,只能挑明了才行。 “那我就再说明白一点吧。假如……我是说假如,我们在一起会什么样?我们可以来设想一下。” “我一个穷小子进入高级干部家庭,会开心吗?不,我自己就是再努力,我本人就是再出色,以后也会被人说是利用裙带关系。那我的努力和奋斗还有什么意义?” “还有你,应该怎么对我?谨小慎微,唯恐让我感到被忽视,被轻视。可这样你不难过吗?这对你也不公平啊。” “同样的,你的父母即便接纳我,也是因为你。如果我和他们有矛盾呢?你夹在中间,又该怎么办?” “咱们这种处境,和谐的可能完全没有。任何一件小事发生,无论在我,还是在你,甚至你的父母,每个人都会吃心的。” “我们不会有幸福的,只会心累,会有更多的误会。这种婚姻,感情能保持良好才怪呢。哪怕一开始有一些美好,最后都会破坏掉的。” “其实‘门当户对’这四个字虽然有点封建,但那却是前人总结出的经验,‘低门娶妇,高门嫁女’是有一定道理的。我们在一起,对双方都是悲剧,不可能有个好结果。” 霍欣的确的头疼了,“你说的这些……太复杂了!我没想过,我没想过……” 跟着竟带上了哭腔,“难道真的只因为家庭的区别,就注定我们没办法在一起吗?怎么会呢?门当户对,不是封建糟粕吗?不对不对,一定不是这样的,惠姐和年京大哥不就很好嘛。他们怎么没出现你说的这种问题呢?” 霍欣几近绝望的失落里,似乎又重新燃起了希望。 但她的话落在宁卫民耳里,就是个天大的笑话,是注定要被他轻轻捻灭的。 “你就别拿他们举例子。虽然我并不喜欢在背后讨论别人的是非。但我还是要说,你看着很美好,没和睦。未必是真的。也许只是人家想要让你看到这一幕呢?” “话到这个份儿上,我索性向你坦白,我其实很反感你周围的那些朋友。他们以自己家世为傲,以享受父母的荫蔽为荣,这让我觉得浅薄。他们不尊重努力,甚至嘲笑平民的努力,这让我愤怒。他们的无知和蛮横,也让我厌恶。只是我不愿意表露出来而已。” “但我最讨厌他们的一点,就是他们都虚伪的很,明明都很市侩,却装作仗义。尤其喜欢用道德绑架别人,为他们做事。我其实一直都很犹豫,不知道如果劝你远离他们,会不会让你误会。反正在我看来,你是真的相信友谊的。而他们完全不同。他们只是把友谊当成利用别人的工具。” 宁卫民的话简直就想针扎一样让霍欣难受。 可话虽然刺耳,却偏偏又是生活里普遍存在的客观事实,这让她几次想反驳都难找措辞。 最终,她无话可说了,然后,就低声缀泣起来。 而眼泪这一开闸,就完全止不住似的,往下汩汩的流。 从这时开始,一直到宁卫民把车开到了史家胡同,他们俩就再没有对过话。 最后在那个知名的四合院门口,两个人分别的时候,宁卫民有点不大好意思了。 还想再找补两句场面话。 “霍欣,今天非常抱歉,说了太多你不爱听的话。可我从来是拿你当最好的朋友看待的……” 结果他纯属多余,又招得刚刚才止住泪水的霍欣。热泪酸酸地再次从眼中掉落。 “哦,朋友,好朋友……你已经说过太多次了。不用总重复了。你总是拿友谊来抵挡爱情。可说实话,在我看来。你同样也是个虚伪的人。算了吧,你不配做我的朋友!你这个冷血动物!” 说完后,霍欣就打开了车门跳下车子。 冒着风雪跑向四合院,一头扎进了那门口站着卫兵岗哨的朱红大门里。 不用说,这下宁卫民可真尴尬了。 因为霍欣忘了自己的自行车啊,那还在他的汽车后面撂着呢? 没别的,宁卫民只好下了车,自己动手,把霍欣的车子以及那些礼物都搬下来。 然后又推过去,跟门口的卫兵打商量。 “那什么……同志,这自行车是刚才进去那姑娘的。她忘了拿了,你交给她好嘛。还有这些东西,也是她带来的礼物……” 没想到卫兵对这种事做不了主,还得打电话请示里面。 正说着呢,这时又一辆吉姆汽车开进了胡同。 就因为胡同不宽,这辆车被宁卫民的大吉普挡住,只好停在了他的汽车前面。 可这还不算什么呢。 很快车上还下来了一对衣着体面的中年夫妇,拿着一些礼物走过来,似乎也要进这个四合院。 正好在车灯的照明下,他们与宁卫民走了个面对面。 然后这对夫妇的目光就定在了宁卫民推的那辆自行车上,又转回到他的脸上。 那穿着黑色貂皮大衣,还带着珍珠耳环的妇女率先开口问。 “怎么回事?这是……霍欣的自行车吗?” 而那儒雅的中年人,一边拉进了大衣的领口,一边好奇的看着宁卫民。 “年轻人,你……跟霍欣是……?” 宁卫民彻底傻眼了,脑子飞转,该怎么应对眼前的场面。 甭问,凭五官容貌,衣服派头,他就知道这对夫妻的身份了。 真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啊。 生活里的巧合,怎么就这么的操蛋啊! 雪,静静地下着,下着…… 正文 第五百八十一章 背后痛骂 宁卫民是如何想办法自圆其说,去应付霍欣父母的,暂且不去管他。 比较有趣儿的一件事,倒是这小子的人缘,其实并不如他自以为的那么好。 至少与此同时,另一个姑娘的父亲,就恰恰在背后痛骂着他。 谁呀? 就是蓝岚的父亲,古建专家蓝教授。 敢情这天下午的时候,蓝教授的老朋友,也是老同事,古建队的副书记江凤山来访。 他们的友谊是一瓶将近二十来年的老酒。 江凤山因为昨天刚收到亲戚从金陵寄过来的金华火腿。 想着蓝教授也爱吃,就赶在年夜饭前送来了半只,当做年礼。 顺便也想看看蓝教授最近有没有入手新的字画,这是他们共同的喜好。 字画看完了,俩人坐下喝茶聊家常之外,难免也得聊聊古建队的工作计划。 这江凤山就随口提起了天坛公园北神厨的修复工程。 告诉蓝教授,建筑主体修复工程已经完毕。 但根据皮尔-卡顿公司后续的规划,为了便于餐饮业的经营需要,春季开始的室内工程恐怕不能完全修旧如旧。 不但得在北神厨的后面加盖一个厨房,把北神厨原有的墙体打出一个洞口才行。 而且主要建筑的藻井,还得按照资方的要求改造得富丽堂皇。 另外,室内还要金砖慢地,要修雕花碧纱橱,甚至做一个小戏台。 结果他的这番话一下就惹怒了蓝教授。 蓝教授固执的认为,古建类所有的瓦、木、油等活儿都有规矩地讲究,工料就各不相同,风格各异。 北神厨自有其建筑规制,是研究外国古建难得的实物依据作用,格局更是不容乱改。 如果弄得面目皆非了,谁要进行研究工作去哪儿看去! 尤其是用这样的古建去开办餐饮企业,搞的烟熏火燎的。 这就是资本主义想要糟践我们宝贵文物的乱命,白白糟蹋了古建队的一番心血! 江凤山没想到蓝教授这么激动。 这才想起了这工程本来是他的,后来还临阵换将让别人把他替下了。 自然心里后悔不迭,赶紧开解他。 说资方原本就不是做善事,他们出钱修复古建,总得从别的地方赚回来。 谁让咱们国家资金紧张呢,目前来看,这种办法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偏巧这时候蓝岚听见了,走过来,也引用“子贡赎人”的典故表示支持江凤山的话。 还夸宁卫民的“坛宫”饭庄风格独特,都成了京城如今最有名的美食博物馆了。 希望父亲不要太过苛刻的看待这个问题。 可惜啊,好心办坏事。 其实蓝岚要不插口还没事,这一下,反倒刺激了蓝教授的神经。 蓝教授一方面觉得女儿不尊重自己,在老朋友面前让自己有失颜面。 另一方面,他又想到了蓝岚和宁卫民过去的事儿,以为蓝岚和宁卫民私下又有了接触。 他不禁疑窦丛生,大为光火。 于是文人的义气,父亲的专制,共同促使他勃然大怒。 当众训斥起女儿,说不是什么东西都可以变得世俗化的,文化和艺术一旦染上钱就变得有铜臭了。 难道解放前,咱们被外国人糟蹋了的好东西还少吗? 如今他不允许这种事儿的发生,一定要找有关部门,阻拦这件事。 更不允许自己的女儿,和某些里通外国,不惜用出卖祖宗遗留换取名利的假洋鬼子,再有任何联系。 就这样,蓝家算是热闹起来了。 当着江凤山的面,这父女二人就跟属相相克似的,吵了起来。 最后多亏蓝岚的妈妈硬性分开了这父女二人。 否则江凤山别说坐都没法坐了,下回都不好意思再登门了。 但即便如此,等到晚上饭点的时间到了,这父女俩人还互相怄气呢。 蓝岚把自己锁在房间不肯出来,以至于蓝家的这顿团圆都摆上桌儿了,家里都没有个好氛围。 所以等到蓝岚的哥哥蓝峥打外面回来。 蓝岚的母亲就交代给他一个任务,让他去哄妹妹,把人叫出来吃饭。 于是没辙,蓝峥也就只好仓促上马,勉为其难敲响了妹妹的门。 好在蓝岚不给他面子也得给“公义号”糖炒栗子的面子。 听说自己哥哥排了半个小时队专给自己买了爱吃的零嘴儿,蓝岚总算是把房门打开了。 当蓝峥手拿牛皮纸袋一走进来,他就仗着手里的“法宝”,直言不讳的批评。 “你说你怎么越大越不懂事了呢?爸爸和江伯伯说话,你插什么口?多没礼貌啊。再说了,今儿是什么日子口儿,你也替辛苦操劳了一桌好菜的妈妈想想啊?你就不能让妈妈省点心,好好过一晚上吗?” “哼!” 气鼓鼓的蓝岚则用鼻音表示愤怒。 “哥,你怎么也不分青红皂白啊。今天的事儿难道怪我吗?是爸爸太过分了好不好。” “他现在太专制了,太不讲理了。总抱着成见去看待问题。越来越不理解年轻人的心。我只不过是说了几句实话而已。他就摆出一副封建家长的架子。” “哎,对了。你也是服务局的人啊,让你来说,‘坛宫’饭庄的经营模式是不是一种创新?人家用古建开办饭庄,投资修缮,难道不是以这种方式保护古建吗?” “如果那些老房子能变成这样像博物馆一样,充满文化氛围的餐厅又有什么不好?怎么也比那些房子白白烂掉好呀。人家又做错什么了?爸爸凭什么要反对人家?难道就仗着他资格老吗?” 蓝峥一下就笑了。 “你这个小丫头啊,没上大学之前,就会无理取闹,说不了两句就用眼泪当武器。现在嘛,有文化了,条理分明,头头是道了啊。你是不是也是有点仗着自己年纪小,在倚小卖小啊?” 如此的揶揄,顿时让蓝岚涨红了脸,不服气的反驳。 “我是就事论事,有理说理!蓝峥同志,我郑重的告诉你,别挤兑人,也别想用对小孩子的态度待我。要不我就把你请出去。还有你的栗子。” 蓝岚说干就干,毫不留恋的把一包栗子塞还给哥哥。 蓝峥看她真要急了,不敢逗了。 “好好,不开你的玩笑了还不行嘛。其实今天这事儿啊。在道理上,我是接受你的观点的。你认识的那个姓宁的,还真是有点能耐。他办的斋宫陈列馆、坛宫饭庄,还有组织的什么雕塑艺术展、新春游园会和每礼拜天的书市,都挺不错。一不留神,他就成了皮尔卡顿公司的骨干了,比《流浪者》里的‘拉兹’可强多了。想当初我给他安排工作的时候,看他包豌豆的模样,是绝没想到他能有今天啊。我还以为他这辈子,顶多也就能混上一个旅馆的主管干干呢。” 这话蓝岚爱听。“哼,这就叫人不可貌相。我的朋友,怎么可能差的了?” “可是呢……” 蓝峥跟着就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在感情上,我是特别倾向于父亲的,对这姓宁的人,我也讨厌得很。谁让你替他说话了?爸爸完全是因为担心你,才会这么恼怒。你要早交个男朋友,不就没这事了?” 蓝岚不禁愕然,随后就跟生气包子似的大声表达不满。 “为什么啊?凭什么呀?人家到底招你们惹你们了?难道就因为你们曾经小看了他?现在人家越来越出色,你们觉得没面子?” “你只说对了一半,我们都确实小看他了。可厌恶他,却不是因为你说这种小事儿。” 蓝峥先是做出否定回答,跟着反问蓝岚。 “你不会不知道,爸爸本来是负责北神厨工作,后来被他们饭庄方面硬性换掉的事儿吧?” 他顿了一顿,又说。 “还有我呢。你大概不知道,本来我们局里很有可能落我脑袋上的副处名额也悬了。领导有意提拔协助那姓宁的办‘坛宫’饭庄的乔万林。你说我们怎么对他有好感?” 哪知道蓝岚愣了一愣,却说。 “那……也不能赖人家啊。谁让爸爸老跟人家唱反调的。要是我出资,也会担心爸爸负责工程能否按我的要求来啊。你的事儿就更没道理了。别人工作做出了成绩,怎么就不能获得提拔,非得排在你的后面?谁让你不帮忙的,你要抢着去做协助工作,那功劳不就成你的了吗?” 蓝峥不禁皱起了眉头,露出了极其无奈的苦笑。 “难怪大家都说女生外向呢。今年你处处维护他,我算是领教了。合着无论怎么着,在你这儿,他都是对的?” 但跟着,他就转变成了一种极为严肃的表情。 “但说真的,蓝岚,事实上,恰恰是因为你觉得他这么好。爸爸和我才会特别替你担心。” “我承认,这姓宁的的确很优秀,工作有能力,办事有方法。而且做事周到、体贴,还能言会道,人缘挺好。关键是身高,模样也不错,挺高的身量穿西服有派,唇红齿白的一个小白脸。” “想必在你心里大概是赛过吕布和赵云,更远超过麦克哈里斯的。可这样的人,那个姑娘不喜欢?越这样,他就对于你来说越危险,他的城府太深了。你能为他心动,他却不可能对你如此。我甚至可以说,这个人大概是为了让女人遭劫的,扰乱这个世界的。女人碰上他,纯属倒霉。” 眼瞅着蓝岚又要情绪化的抗议,蓝峥不由分说的一抬手阻止了。 “哎哎,你先听我把话说完,行吗?” “蓝岚,你真的太年轻了,对社会还不够了解。哥哥可以负责任的告诉你,当你发现有一个人,你说什么他都能理解,沟通很顺畅,好像找到了人生伴侣或者灵魂知己。但其实那只是你自己的错觉。” “因为这种事儿,只有一种合理的可能性,就是你遇到了一个情商智商都比较高的人。你就是人家面前的一盘小菜,能完全被人家掌控住。” “说白了,这姓宁的是个善于讨好别人的人。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和每个跟你差不多的姑娘,都达到这种心有灵犀。如果他对你抱有别样的目的,想利用你,使唤你,控制你。你想想,这难道不可怕吗? “你如果和这样的人不相处,你不会有自我,只会牺牲自我。无论发生什么,人家是不会吃亏的,而受伤的只能是你。他会带给你莫大的痛苦。爸爸和我就是怕发生这样的事儿,为了保护你不受伤,才会让你远离他啊。” 不能不说,蓝岚上了大学确实是不一样了。 搁过去,哪怕自己的亲人,是这么掰开了揉碎了的去说,她也只会认为是大放厥词。 但现在的她不一样了,她没有过去那么任性了。 而且由于看过了不少的书籍,由于身后也不乏众多男孩子的追逐。 她对感情的理解,也成熟了许多,远非和宁卫民最初相识之际只有一片单纯。 所以尽管此刻她心里的沉重,十分不愿意听到这些如同针扎一样的话。 但她还是能够感受到哥哥的一片苦心,能客观的看待问题,验证这些道理的。 细细想了一下,这些年,她所见过的那些人中,确实许多挺厉害的人,都有这样的本事。 他们能轻而易举的指使别人按他们的心意行事。 这或许就是想当领导的人,所必不可少的能力吧。 “哥,谢谢你,你今年说过的这些话,让我明白了许多道理。我不生爸爸的气了。不过我还是要对我朋友的人品留有保留意见。因为哪怕他有这样的本事,他也不是你们想象的那种人。你们不知道,他对我的建议,直到如今我都很感激。他从来没有要求我为他做什么,他不是利用我的那种人。我相信我能看清他的品行。” 蓝峥对妹妹的话,既有欣慰,也有无奈。 可他知道,暂时也只能如此了,于是本来话至嘴边又止住了,只是低声地对她嘀咕一句。 “好啦,你只要能听进去几句,哥这些话就不白说。我也知道你长大了。只要你想,就能做到冷静客观的思考问题。不如这样,我们也不急,慢慢看他。最终,时间会证明我们到底谁对谁错的……” 而蓝岚大大出乎蓝峥的意料,竟然轻松的笑了。 “哥,你就别担心了。其实不管我们对错 正文 第五百八十二章 泼醋 从对女儿负责的角度来看,确实不能去责怪蓝教授一家对宁卫民抱有戒心。 毕竟女怕嫁错郎嘛。 这个年代虽已经有了离婚一说,但对这种二次选择的机会,可没人稀罕。 霍欣的父母当然也是一样。 当他们意外的看到一个像宁卫民这样的陌生小伙子,居然还推着女儿的自行车。 由此所产生的重视、疑虑、好奇、担心,都是正常的反应。 若不问个清楚,怎么可能放他走? 反过来,要是他们顺其自然,不管不问,那才是不正常呢。 总之,为了成年儿女婚姻的操心,可以说是天下所有父母的通病,是出于关心和爱护的本能。 身为父母的人总是希望,自己的经验能够帮助儿女选出一个最佳的配偶良伴。 希望能让年少不经事的儿女,在这事关后半生幸福的重大问题上避免犯错。 哪怕如今已经不是“父母之命”的年代,父母们也自知这种事吃力不讨好,但仍忍不住要管。 要不怎么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呢。 像宁卫民的邻居边大妈,她就很为边建功的姻缘发愁。 说实话,这一年来,她这个当妈的是真没少为这小儿子的婚事操心,卖力的张罗,可惜统统是无用功。 她给儿子找的对象合适不合适单说,关键是边建功是吃了秤砣一样,铁了心的不见啊。 边建功还就认准这个“穆桂英”了,是把这个姑娘一趟趟的往家带。 而边大妈呢,是怎么看,都看不上眼。 不为别的,她可是居委会主任啊。 街道上下来的任务要靠她来贯彻执行。 扇儿胡同的居民,谁家要闹了矛盾,也一直都靠她来调节。 她办事不爽利哪儿行啊? 尤其待人接物方面,是最为精通。 所以呀,她对这姑娘最反感的地方,就是那二二乎乎、不着调的性情。 在边大妈的眼里,这“穆桂英”干什么都是咋咋呼呼,没心没肺的样子,甚至好像压根就不懂得人情世故似的。 打个比方,像上桌吃饭的时候,有一次边大妈见这姑娘不吃肉菜。 认为她害羞不好意思夹菜,为了尽待客之道,就好心好意主动帮着姑娘夹菜。 哪知道这丫头居然直接就把碗里的葱爆羊肉,转而都夹给了边建功。 然后嘿嘿笑着直言不讳。 “大妈,我可不吃羊肉,我受不了那膻味儿,求求您了,千万别再给我夹菜啦。我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您又不知道……” 结果弄了边大妈一个大红脸。 还有一次,是一个大礼拜天下午。 这“穆桂英”骑车来边家找建功,他们说好了,晚上家里吃完饭一起去看电影。 可边大妈送他们出门时,却瞅着姑娘的自行车新鲜。 因为自行车后支架上居然有一只棉鞋。 当时她就忍不住好奇地开口了。 “哎,你的车后座上怎么有只鞋啊?这谁放上去的,怪了?” 那“穆桂英”回头一看,也懵了。 可没想到的是,仅仅片刻后,她又突然大笑起来,揭露出的答案更是匪夷所思。 她居然声称是自己白天晾在自行车后架上的鞋。 出来时因为天黑,粗心大意也没看,骑上了就走。 结果一直蹬到了边家。 这不就剩下一只了…… 眼瞅着“穆桂英”站在胡同里一点也不知道难为情的“哈哈哈”。 还跟强忍着笑的边建功炫耀自己的车技。 边大妈这叫一个尴尬啊。 幸亏路灯不亮,天又冷,胡同里没几个熟人。 否则让熟人看见,知道她儿子交了这么一个“二百五”的女朋友。 她这张老脸可往哪放啊…… 哪怕是今天这样重要的日子口儿也是一样。 按说边大妈可是相当讲究吉利的老人,相当看重老令儿,知道除夕夜绝对不该动气。 可偏偏这个“穆桂英”就是她的心魔。 与之相处,边大妈怕是永远做不到心平气和的。 说起来就在刚才,边家母子二人正在厨房里忙和着今天的年夜饭。 由于边建军和李秀芝还没回来,边建功就得帮着家里忙乎一下凉菜,主要任务,是把他从“北极熊”带回来那些午餐肉啊,鹌鹑蛋罐头给打开。 而边大妈正在火上炒米,为年夜的大菜米粉肉做准备。 这年头,京城可没现成的米粉卖,都得自己擀,自己炒。 谁知这“穆桂英”不好好在屋里看电视,居然主动出来,张罗帮忙来了。 而一看见她,边大妈的心里头就“咯登”一下,老大的不自在。 老太太头也不抬,一边使劲用锅铲翻米,一边敷衍地想要打发她回去。 “那个……小沐啊,厨房太挤了,站不了仨人儿……你甭动,回去看电视啊。你是客人……”要是一般人呢,当然通过察言观色就会明白边大妈的意思了。 可这位,是的的确确脑子里少了那根弦儿,就根本想不到这一点。 “穆桂英”哪儿懂委婉为何物啊? 所以边大妈错就错在,她跟“穆桂英”来客情儿上了。 结果就因为她手慢了点,米有了糊味儿,飘出来了。 这“穆桂英”不但没回屋,反而急茬的跑过来了,甩着嗓门大叫。 “大妈,味儿不对啊!快往里头洒点醋!快呀!” 就这一嗓子,把边大妈弄得慌了手脚,手里的铲子登时就不利索了,糊味儿自然就更大了。 “穆桂英”呢,她咋唬还不算,居然还把头探进了厨房,一个劲催边建功。 “你怎么闲着看热闹啊,快给大妈拿醋啊。” 这边建功倒是真听她的,立刻扔了手里的家什,抄起了旁边的醋瓶子,揪开瓶盖就要往锅里倒醋。 好嘛,给边大妈气得啊,恨不能当场用锅铲好好敲打敲打这“杨宗保”。 她赶紧拦了儿子的手,又转头厌恶的瞪着“穆桂英”。 心想真是越外行越敢支嘴,有这么管闲事的吗? 然而“穆桂英”却一点没有觉察出边大妈对她的厌恶,反倒还继续催着倒醋。 她也绝对是善意的。 于是“杨宗保”停下的手又动了。 一泼醋,就这么倒了进去。 边大妈哪儿能想到会有这出,终于受不了的大叫起来。 “你怎么胡出主意啊!倒醋可解不了这味儿。那得放酒和辣椒末才行!” “还有你,你个混小子,你还真听她的馊主意,给我往里倒啊!给我滚!” 就这样,边大妈索性连儿子带这“穆桂英”一块往外边撵,全给轰走了。 哪知道碍了旁人的事儿,造成这么重大的恶果,这“穆桂英”还浑然不觉自己的错处。 她照旧跟边建功嘻嘻哈哈,没事儿人一样,这简直太可气了! 一肚子的不满无处发泄,边大妈饭也做不下去了。 在院里转了两个圈,把围裙摘下啦,一把扔边儿上,就直奔自己老头子那屋。 这个时候,边大爷正在屋里躺着闭幕听戏呢。 “门”砰的推开,吓了他一跳。 一看是自己老伴儿进来了,没容开口问呢,就听边大妈气呼呼地自己吐露上了。 “成了什么样了?啊,那混球儿的魂儿都被勾走了。竟然这么听她的话!什么混账主意也听?自己没脑子吗?我跟你说,老头子,就咱家建功,绝对是个花喜鹊尾巴长的白眼狼。他只认媳妇不认娘啊。真要娶了这个‘穆桂英’他以后在自己媳妇面前,连个响屁也不敢放。” 等好不容易弄明白了怎么回事,边大爷倒是不像边大妈这么气不过。 大概是习惯成自然,他早就适应了,反倒劝老伴别动火气,应该对人家姑娘宽容点。 “别还别说,这处久了吧。我倒是觉得这姑娘人性不错。我过去嫌她毛躁,咋呼。可脾气直,没那么多弯弯绕,还挺大度。你看,你都给人家多少回脸色看了。我还没见她介意过呢?再说了,人家孩子不也是好意想帮你忙嘛。” “嘿,你怎么这么容易就叛变了?好意?好意可是能坏事啊!她帮的全是倒忙!这么大的姑娘家,怎么就没个稳当劲儿,少调失教的。我就看不惯。” “看着看着就惯了。你呀,别这么太计较了。东西是会用旧的,孩子是会长大的。给儿子相看对象,还是人的品行最重要。我看这方面,这闺女没大毛病。和咱儿子既然合得来,就由他们去吧。” “什么,你就这么将就啦。你也太不负责任啦。真成了这门亲,那她不得欺负死我儿子!这建功也是,现在就这么听她的,以后怎么办?不擎等着受欺负?不行,他们这事儿我绝不答应。” 眼瞅着,边大妈越来越横眉立目了,怎么劝都劝不住。 边大爷也不耐烦了。 “不答应?你儿子乐意,你怎么管?从古至今,棒打鸳鸯就没几个成功的。即便勉强如你心意,你也注定要落一辈子埋怨。今后建功但凡婚姻里有点不痛快,不都成了你的错处?” 这番话说得边大妈委屈了,老太太不干了。 “我是为了谁啊?我还不是为了你们老边家?你们都跟我作对啊!合着就我不是好人是不是?” 说着说着,心里一苦,眼泪都下来了。 见老伴如此,边大爷也不禁叹了一口气,耐心的又劝慰起来。 “我知道你是为了儿子好。想给他挑个各方各面都没挑的姑娘。可问题是鞋舒服不舒服,向来只有脚才知道。你当妈的这份心不易,但替儿子着急纯属白着急,你觉得再好,儿子不喜欢也白搭。” “我看咱们建功对这个姑娘是认真的,因为这么长时间了,他就从没想过换个人的可能。既然今后也是他自己要跟这个姑娘过日子。那他只要知道自己选的这个人,毛病在哪儿。知道自己要承担什么样的责任,就足够了。” “再说了,你也得看看实际情况来衡量啊?你倒是想让你儿子娶个七仙女呢,可现实吗?这种事儿也得双方都对上眼才行。你要求的太高,咱儿子就得打光棍!” 前面还好,边大妈一直都在认真的听。 可后这一句,老太太又不乐意了。 “胡说!我怎么就不切实际了。我儿子比谁差啊?我想让建功找个更好的,怎么就不现实了?论工作,论人品,论模样?我儿子都拿得出手啊?论家庭,咱也不比谁差啊,我如今可是……” “行啦,别又拿缝纫社说事啦。打住!” 眼瞅着边大妈又要嘚瑟一阵,边大爷及时制止。 “不是我说你啊,你还真膨胀得厉害,缺少点自知之明。你不能总瞅着眼前这点事啊。你得往社会整体上看才行啊。” “现在社会什么情况?那就是大男大女太多了,都急着成家呢。哪个不是到了适婚年龄?往大了说,他们老三届的都三十四了,往小的说,也二十六七了。” “还有现在学校刚毕业走上社会的年轻人,也都在谈恋爱。说白了,等于到处‘窗户纸’,大家全是乱做一团,急得火急火燎,可就是不知道该往哪儿‘捅’。” 说到这儿,老爷子形象的比喻已经把边大妈给逗乐了。 可后面的话,却宛如一瓢凉水浇下来,让边大妈不能不重新冷静的看待问题。 “就你还笑呢?我是说这种情况下能等吗?这不就是手快有,手慢无的事儿嘛。你好好看看,现在那么多搭大棚,打家具的人家。你就没点压力?未婚的一结婚,那没结婚的可就少了选择啦。” “咱建功多大了?人家小沐才多大。我说句不好听的,人家姑娘甩了建功,还能跟别人接着谈,几年后结婚也不晚。可建功等得起吗?我还告诉你,你儿子眼下能找着自己喜欢的姑娘就不错了。算是认准了窗户纸的。总算不是瞎捅一气,赶上谁是谁。” “其次,这想结婚也不容易,你还得有钱啊。现在社会一年一个样,什么都在变。像今年吧,大街上斯柯达的大面包见不着了,警察的制服也变成绿色的了。咱们不用再啃窝窝头了,政府也不再硬性规定,必须去固定的粮站去买粮了。听说这工业券也要马上取消了,这三转一响早不吃香了。所以人家现在结婚都讲究新三大件了,彩电、冰箱、洗衣机。甚至还有姑娘要金首饰的。建功相中这姑娘开口提过一次吗?连试探都没有吧?儿子还是有点眼力的。” “最后,更关键的是房子。如果缺人还能慢慢找,如果缺钱还能慢慢攒。吃的差点,置办的东西简单些,日子都能过下去。可如果缺了房子,可是一点辙都没有的。这姑娘既然和建功一个单位,他们俩人要结婚就是双职工,那单位不是能给房吗?这最要命的问题就解决了呀。你要乱点鸳鸯谱,你能给你儿子找着房子吗?” “所以我说啊,毕竟人无完人。你不能看人家姑娘,老把眼光盯着你不喜欢的地方。你儿子可不是隔壁的卫民,身边那么多漂亮姑娘,由着他挑他选。你再看看罗家的广亮,要不是进去过,人家广亮不比建功条件更好?可如今不更单着嘛。还有那晓冉,咱看着长大的黄毛丫头。可是攀高枝跑到外国去了吗?你的心呀,别太高了,要我说,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再加上儿子乐意,足够了。就别再自寻烦恼了……” 这番话显然是把边大妈触动了,老半天没言语。 眼瞅着表情明显柔和了,这就是火气下去,老太太息怒的标志。 然而就在边大爷刚松了了一口气,却不妨被老伴一句话给顶着了。 “哎,你说这卫民要是咱儿子该多好!样样出色,我可就省心了我……” “屁话!说什么呢。你以为那小子就好啊?你要有这么个出色的儿子,天天泡花丛里,还不确定个女朋友。你更得急死……” 正文 第五百八十三章 低估 边大爷的话确实说的没错。 沐月英这姑娘还就是这么个人,身上的优点其实不少。 但就因为她跟个爱笑爱闹大孩子似的,不懂去看别人眉眼高低。 以至于经常不能及时发现别人的厌烦,遏制自己的行为。 往往都是以最不受欢迎的方式去热情地帮助别人。 所以她的优点,也就被掩埋了,被忽视了。 甚至在许多诸如此类的小事中,她还得罪了不少的人。 也只有和她打交道久了,抛下成见,以更宽和的眼光来看待她,才能发现她身上的可爱之处。 今天就是这样,恰恰就在边大妈进屋和老伴儿诉苦的时候。 这个“穆桂英”自己又悄摸的回到了厨房里。 她刷了锅,又重新炒了米。 然后还把边建功叫过来,递给他擀面杖,让他出把子力气,帮着把炒好的米粒碾碎。 这样一来,等到边大妈再出屋的时候,这“穆桂英”便又像个乐天派的孩子一样,拿着刚弄好的米粉笑着炫耀起来。 “大妈,这米粉我们俩都弄好了,您甭费那份力气啦!瞧我们这个,多黄多香!足够您蒸两大锅的米粉肉啦!” 尽管她这份做派依然唐突。 但当边大妈用手捧起一些炒米粉,凑拢鼻际闻了闻以后,特别是想到了刚才老伴的话,却又不禁感念她的善意来。 于是难得的给了几句夸奖。 “真是地道米粉啊!怎么就炒得这么好,擀得这么细呢?看不出,你竟然还有这个耐心法儿。这可是小火翻炒的精细活儿啊。想擀得这么细分,也够费力气的,真是辛苦你了……” 没想到“穆桂英”满脸真诚、浑身热情,居然有一说一,毫不居功。 “哪的话,哪的话呀。大妈,我老来您家蹭吃蹭喝的,干点这个算得了什么呀?” “您不知道,我其实是挺擅长炒米炒面的,打小就跟家里人学着干。不过要论擀,我可就不行了,这都是建功的功劳。” “反正还有什么用得上我们俩的地方,您可别客气,发话就是!我们也干不了什么,帮忙打打下手总是可以的。年夜饭最累人了,这我知道。” 边大妈爱听这样的话。 此时此刻,面对从来让她觉不出一点好的“穆桂英”,她的脸上也终见了笑容。 ………… 什么事儿还真是不能比较的。 其实边大爷另一件事也没说错。 那就是这种由返城知青带起来的婚庆浪潮下,京城各家各户恨不得都有大龄青年急着成家的情形下。 他家的儿子边建功,能找个自己喜欢的姑娘处对象,已经算不错的了。 像2号院罗家的情况就明显属于最差劲的情况了。 罗家的老老少少,包括罗广亮自己,如今几乎都对他能尽快成家一事,在日益丧失信心,越来越没希望。 为什么啊? 就因为当今的社会背景下,大多数人家理想的女婿,全都是身世清白,有体面工作,能言会道,最好还能有点权力,有海外关系的那种人。 而罗广亮,尽管人品厚道,身板不错,还能挣钱,可没人认这些。 反倒介意他因为“那种事”,“进去过”,而且还没有稳定的工作。 于是罗广亮就像是乱世的古董,盛世的黄金一样,被彻底的低估了,成了婚姻市场上无人问津的劣等货色。 实际上除了他的嫂子给他介绍的对象,还能凑合看得过去。 其他所有热心人给他介绍的对象,都是最丑最差最叫人提不起精神的。 有一次他一天看了六家,全是舅舅不疼、姥姥不爱的模样。 有一个还叼着支烟卷,完全和暗杀列宁的女特务一个样。 罗广亮一直都在怀疑那些老娘们都串通好了,专门去搜罗这些丑八怪介绍给他。 可后来他才发现,这些家伙既精明而又有分寸。 她们当然不是不认识那些美好的姑娘,她们认识的姑娘多着哪! 可问题,是这些家伙相当精确地搞平衡。 鸡嫁鸡,狗嫁狗,凤凰栖梧桐,掰着手指头的算,双方得相配。 在她们心目中,罗广亮除了模样周正,有把子力气之外,就没有可取之处了。 他的姻缘,好像只是王八配绿豆,臭鱼找烂虾的层次。 罗广亮曾经有一次听到,那想把自己外甥女介绍给他的球子妈,背后骂他不知天高地厚。 那平时对他总是笑眯眯的老娘们是这样愤愤不平的说他闲话的。 “也不看看自己的那段历史,还想挑挑拣拣!说实在的,有敢跟他的就不错了!我那外甥女不就是有点大舌头,说话不那么利索嘛。除了这点,又耽误什么了?他还看不上?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这真把罗广亮气坏了。 他终于明白自己怎么着急也没用。 虽然他一直都是本本分分的做人,努力挣钱。 但在一些人的眼里,就像他曾当过杀人放火的土匪似的。 倒霉的是,他并不能因此去堵别人的嘴,他毕竟是自己走错过路。 而且说实话,他也不是不同情别人的不幸。 可问题是结婚不是发扬风格的事儿,他总觉得自己找这样的对象不合适。 要知道,球子妈那个外甥女期期艾艾的毛病,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一句“我昨天看见个大糖东,还是个瓜的”,让他足足猜了三天,才琢磨出了谜底。 合着是“我昨天看见个大长虫,还是个花的”。 而且关键是,球子妈外甥女的模样也不咋地。 虽然不能说让人看了做噩梦,但也绝不会让人有任何甜蜜的感受。 当然,一个人的美丑并不能只看表面,报纸和书本里也天天这样教育,说要重视心灵美。 可看对象这种方法,上哪儿去看心灵啊? 再者说了,既然都喊心灵美,那喊这些话的人,为什么自己找对象也挑顺眼的? 所以说尽管还真有点内疚,也确确实实同情球子妈的外甥女,但罗广亮还是不能跟那姑娘处对象。 而且对她最后一点同情,也全都因为球子妈这番话,烟消云散了。 不用说,外人都靠不住,真正最关心罗广亮这方面事的,肯定还是他自己的家里人。 但也恰恰是家里人的真心替自己着急,才最让罗广亮受伤。 因为渐渐地,罗广亮发现那些给他做媒的人,背后议论他最好听的词,就是“浪子回头”。 而他们之所以这么热心地给他介绍一个又一个对象,其实都是他的家人暗里求她们。 甚至还为此给这些可恨的老娘们买了不少礼物。 罗广亮的父亲就经常唉声叹气,劝他别太挑了。 说什么模样都能过一辈子,在一起长了,也就顺眼了。 罗广亮母亲虽然说得非常柔和委婉,但罗广亮却能明显感到她话外的意思,你这个样的还挑拣什么? 为此,罗广亮的胸口窝都疼起来,这比那些外人的背后闲话和直言不讳还难受好几倍。 至于罗广亮的哥哥和嫂子,也经常因为他的事儿在晚上压着声音吵架。 罗广盛怪苗玉娟对地不够意思,不把弟弟的事儿放心上。 “我弟弟遭了这么多年罪,这么大了还没个对象,你心眼儿长肋巴条外面了?他合着不是你亲弟弟是吗?” 苗玉娟当然委屈极了,也怪罗广盛只顾去厂里加班,甩手大爷一样,家里的事儿都不管。 “你说这话就不亏心嘛。家里的事儿就全得指着我啊。再说了,广亮什么情况你不知道?这种事儿我能让人家答应见面就不易了。我不能硬按着别人给他拜堂啊?你大姐不也一样吗?她给广亮找的,难道就成了?” 当时听见这些话,罗广亮真想把门推开,给哥哥嫂子磕个头。 他实在不愿意因为自己,让本来过得不错,挺和睦的这夫妻俩,在心里结下了难以释怀的芥蒂。 所以为此,他沮丧透顶,同时又左右为难。 既不想再去相看什么对象,也怕自己的消极和放弃,让家人担忧。 他矛盾就矛盾在,不知是否应该委屈一下自己,闭着眼凑合谈一个结婚算了。 幸好关键的时候,宁卫民找他来帮忙炒邮票。 一顿酒,知道了他的烦恼后,给了他坚定的信心和美好的希望。 “宁缺毋滥啊,哥哥!这是能凑合的事儿吗?你千万可别这么想,一失足成千古恨。不信你就看现在这些离婚的。都怎么回事啊?几乎全都是头几年屈从社会形势的婚姻。如果不考虑长相和受教育程度,那生活目标能一致吗?解体也就不足为怪了。” “你还别看《牧马人》演得很美好,可那是电影啊。现实中,怎么可能那逃荒的姑娘,有丛珊那样的气质和容貌啊。当然也就不会有电影里那样的美好结局。相反,多么惨烈的结果都会出现。” “反过来也呢,你也得看明白了,社会不是一成不变的。过去政治挂帅,如今就变成了经济建设为中心。那择偶标准肯定也会变的。你不觉得钱在我们的生活里越来越重要了吗?现在别看,社会上还瞧不起个体户。可是都羡慕个体户的钱啊。” “我就可以跟你保证,用不了几年,你的钞票就能把你的过去的不光彩全部抹平。让你变得光彩多目,惹得好姑娘集体往你身上扑。到时候,她们就跟苍蝇似的,你想轰都轰不走。随便你挑。” “你还别不信,你要想找个漂亮的,现在就不难,就可以帮你介绍几个。可问题是,她们都是模特啊,哪个都心思野着呢。换了也不知道几个男朋友了。我认为把这样的介绍给你,是坑你。就图你的钱。那你也就完全象一个单位的采购员那样,到处去看货色,一旦看好了就出价购买一样。” “你别笑,我说真的呢。你现在就是沙子里的金子。你跟别人还大不一样,你这容貌,这气概,这本事,哪儿找去?你可不光有钱啊。我相信没有哪个姑娘不爱你其他的优点。现在不都说咱们缺少高仓健嘛。你就是我认识的国产高仓健。只是现在没有一个正确评价你的社会,好姑娘们才一时眼瞎罢了。” “放心吧,这不还有我陪着你呢吗?不瞒你说,我都打算四十岁再结婚。总得好好选选,才知道谁真正适合自己。要没有称心如意的,还不如自己单过呢。哎,你要还不信,咱干脆这样。你先学车去吧 “你还别不信,你要想找个漂亮的,现在就不难,就可以帮你介绍几个。可问题是,她们都是模特啊,哪个都心思野着呢。换了也不知道几个男朋友了。我认为把这样的介绍给你,是坑你。就图你的钱。那你也就完全象一个单位的采购员那样,到处去看货色,一旦看好了就出价购买一样。” “你别笑,我说真的呢。你现在就是沙子里的金子。你跟别人还大不一样,你这容貌,这气概,这本事,哪儿找去?你可不光有钱啊。我相信没有哪个姑娘不爱你其他的优点。现在不都说咱们缺少高仓健嘛。你就是我认识的国产高仓健。只是现在没有一个正确评价你的社会,好姑娘们才一时眼瞎罢了。” “放心吧,这不还有我陪着你呢吗?不瞒你说,我都打算四十岁再结婚。总得好好选选,才知道谁真正适合自己。要没有称心如意的,还不如自己单过呢。哎,你要还不信,咱干脆这样。你先学车去吧 “你还别不信,你要想找个漂亮的,现在就不难,就可以帮你介绍几个。可问题是,她们都是模特啊,哪个都心思野着呢。换了也不知道几个男朋友了。我认为把这样的介绍给你,是坑你。就图你的钱。那你也就完全象一个单位的采购员那样,到处去看货色,一旦看好了就出价购买一样。” “你别笑,我说真的呢。你现在就是沙子里的金子。你跟别人还大不一样,你这容貌,这气概,这本事,哪儿找去?你可不光有钱啊。我相信没有哪个姑娘不爱你其他的优点。现在不都说咱们缺少高仓健嘛。你就是我认识的国产高仓健。只是现在没有一个正确评价你的社会,好姑娘们才一时眼瞎罢了。” “放心吧,这不还有我陪着你呢吗?不瞒你说,我都打算四十岁再结婚。总得好好选选,才知道谁真正适合自己。要没有称心如意的,还不如自己单过呢。哎,你要还不信,咱干脆这样。你先学车去吧 正文 第五百八十四章 改变命运 同样是适婚男女,有人为婚姻缺乏选择而着急,也有人为选择太多而烦恼。 不用说,宁卫民当然是最优质的王老五。 他身边从不缺容貌出挑的好姑娘。 蓝岚、米晓冉、霍欣,一个个如飞蛾扑火似的往他身上扑。 尤其随着他的事业如日中天,权力、地位和收入同步上升。 他所认识的那些人,想给他介绍对象的就多了去了。 就连他“斋宫”的下属中,以及认识的模特中,对他暗送秋波,心生倾慕的也不乏其人。 曲笑则是女性中的巅峰代表。 她本就颇佳的容貌、身高,再加上国家电视台面显全国播出模特大赛所获得的知名度,以及夺得冠军的光环加持。 让她不但一举成名,成了当下服装模特这个新兴行业最璀璨的明珠。 也成了1984年的美女挂历和诸多的时尚杂志的主角。 她如今的照片刊登频率,已经能《蒲田进行曲》的女主角松坂庆子相媲美。 国家电视台所收到的寄给她的信件,也和1980年靠电影《庐山恋》成名的张瑜,所收到的信件不相上下。 这一切都可以说明,曲笑在年轻小伙子心目里有多么受欢迎。 如果不是有在张瑜身上发生过汪嘉伟栽跟头的前车之鉴,已经不会有人再上当了。 恐怕也会有人惦记以她的名义来给当代某些男神写信,乱开玩笑的。 但好就好在,宁卫民和曲笑两个人都太优秀了,属于金字塔尖儿上的那一少部分人。 他们的闪亮光环,直接就能替他们屏蔽掉许多干扰,让大部分人产生不自信,望而却步。 何况宁卫民已经没了父母,又安心地只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折腾。 除了2号院的邻居和天坛公园几个领导的好心好意,他需要认真点应付之外。 旁人的意见,其实统统不用考虑。 曲笑暂时也有较好的推却理由,一是年纪小,二要经常出国。 连纺织部最喜欢她的那个大领导,也得顾忌一下这些因素。 头一次为她介绍对象遭拒之后,这位领导就没这个心思了。 反倒还得替曲笑跟自己老战友的儿子解释。 “我说是说了,可人家才十九,家里根本不同意这么早谈恋爱。何况现在演出任务也重,人家老得去日本和港城,完全没时间谈恋爱。这个媒,阿姨恐怕保不成了,你真要非追人家姑娘,也只能过几年再说了。” 总之,他们都算是幸运的,感受到的困扰有,但不是很多。 绝没有什么“拉郎配、拉女配”的隐患,更没有让他们不得不屈从的力量。 但比不上他们那么优秀的人,又比下有余的人,属于中间阶层者,这种烦恼和困扰可就多极了。 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还单着生,没有男女朋友的人,简直成了众矢之的。 每天主动来说亲事的人,还有家里亲人的催促,简直让他们烦不胜烦。 像煤市街缝纫社的骨干苏锦,就成了饱受困扰的典型。 按理说,以他一个洗澡堂子的修脚工,父亲有肾病,妹妹还没长大的家庭状况来论。 应该是属于条件极其困难,没人要的搓堆儿菜范畴才对。 可就因为托了宁卫民的福,找着了能够施展自己所长的平台。 在街道缝纫社当临时工的这两年,苏锦确确实实通过双手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由于缝纫技术底子好,又和边建军有同事这一层关系。 在边大妈的刻意关照下,缝纫社最赚钱,要求也最高的活儿,一向都是优先让苏锦来干。 为此,他的收入不但一日比一日高,技术也一日胜过一日。 尤其是当宁卫民拿到了皮尔-卡顿散单的业务之后。 这更是让苏锦非常有幸接触国际市场最先进的版型设计。 以至于他的打版和裁剪技术才会在不知不觉中全面发展,达到了足以出师的地步。 到了今年年底的时候,用他爸爸苏慎针的话来说。 要搁过去,他水平已经满可以出师,自己跑大宅门的了。 无论做男装还是旗袍,他都丢不了苏家的人。 所以如今的苏锦,如果要论收入的话,已经确凿无疑属于京城较高阶层了。 光当临时工那份,他就从最初的五六元钱一天,干到了如今的二十元一天。 那每月如果不休息的话,能有五六百。 更何况去年的十月份,国家还极大范围的调整了企事业单位职工和服务行业职工的工资。 这次连1983年9月30日之前的正式职工,以及远上山下乡插队满五年以上的城镇青年,全都包括在调资范围之内。 这样一来,如果再算上苏锦在洗澡堂子当修脚工的工资,和他爸爸老苏病退的百分之七十工资,又有一百五。 里外里,他们一家人的每月收入,已经能赶上旁人一年的工资了。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们是一家三口在花十二个人的收入啊。 因此如果说1982年的时候苏锦是还了旧债,把家里的生活拉到了正常水平线的话。 那么1983年对于他们家来说就是生活质量突飞猛进,日新月异的大变化。 三转一响,过猪年的春节之前,就给置办齐全了。 去年5月份的时候,他们买了一台冰箱好存吃食。 到了去年7月份的时候,他们又买了一台洗衣机,用上了燃气灶。 最终到了1984年的元旦,他们为了能从电视上看到春节晚会。 便又花了两千块钱,托边建军又从宁卫民手里买了一台松下彩电。 至此,他们出人意料的完成了其他家庭需要节衣缩食几年才能达成的伟大成就。 不用说,这样的人家放在旁人的眼里,就是致富奇迹啊。 苏锦既有固定工作又有灵活的收入,对于小老百姓过日子而言,那怎么花都够了。 再加上他模样不错,白净斯文,人品又好。 完全就是凭着自己一人的肩膀,把家庭重担抗了下来,而且让全家人走出了泥潭。 就冲这样的本事,这样的孝心,谁家把自己闺女嫁过来不放心啊? 没的说,苏锦的所作所为,一言一行,一直都被身边的人看在眼里呢。 所以在今年后半年,想给他说对象的人,那全是蜂拥而至。 什么同事、邻居、亲戚、同学,甚至是缝纫社的一堆老娘们,迫不及待的要把一堆待嫁的老姑娘推荐给他。 什么教师、工人、护士、邮递员、百货大楼的售货员,都有,模样真不错的也不老少。 甚至苏锦妹妹学校的音乐老师都对他感兴趣,通过苏绣打听过他的情况。 那可想而知,突然变成了一个香饽饽,这样的滋味多么让苏锦心慌。 说实话,他不是不想结婚,不想搞对象。 可他实在不习惯这么急茬,这么实际。 就像攻关要完成一项特别紧急的任务,那样的来。 所有的介绍人,好像都在轰着赶着要把他和另外一个不是很了解的人,尽快拴在一起去。 对于这件事,他往往最怕的场面,留下了心理阴影的情景,就是去女方的家里见面。 要知道姑娘家害臊啊,往往会有许多的女眷陪同姑娘一起相看,少有一两个,多能到三五人。 他才坐定,就肯定会有人张开大口,小心翼翼地担任了居委会老大妈角色,兼任派出所户籍员和刑事法庭审判员的职责,对他进行三代以内方方面面的现实和历史审查。 当着那么多陌生人的面,有些该回避的,却无法回避。 也只好作出明确的回答,让人不得不处在尴尬状态。 如果这些人对他感到满意,那往往就会涉及到经济问题了。 前几年京城结婚讲的是三转一响,自行车、手表、缝纫机还有收音机。 到了今年,三转一响不提了,变成了电视、冰箱、洗衣机,双卡收录机还要外加多少条腿,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是结一次婚恨不得把一辈子手使的东西都置办齐了。 要是还兴骨灰盒,对方一准也得要俩似的。 可尴尬就尴尬在知根知底上了。 介绍人都清楚他的收入,这没有什么秘密,算都能算出来的。 所以他要是当面应吧,觉得心里不舒服,好像在被人勒索。 不应吧,又会给对方造成他很吝啬的印象,像他在故意装孙子一样。 往往这种时候,他的心口最堵得慌,还会一阵阵冒虚汗。 就这样,试巴了几次,实在觉着不行。 这和他的理想中的恋爱完全差了十万八千里。 于是在大年三十这天,在团圆饭的桌儿上,苏锦终于跟父亲和妹妹摊牌了。 正式向他们提出了暂时不考虑个人问题的决定。 “你们都别再催我了。我真不想搞对象了。再有人要给我介绍对象,统统帮我回绝好了。” 这话一说,他的父亲和妹妹立刻都着急了。 以苏慎针的想法,这件事无论如何不能答应。 儿子明明已经到了成家的岁数了,再不抓紧考虑个人问题,那好姑娘不都没了? 苏绣也认为他哥屈得慌。 已经为家庭付出了这么多,如果连结婚都不结了,那怎么成? 然而没想到苏锦却说,“我要找对象也不能现在找,用这种方法找啊。那些人给我介绍的姑娘都不是事儿,所有的姑娘,好像都是急着把自己嫁出去,为了找个长期饭票似的。” “怪就怪那些媒人。她们老拿我在缝纫社能挣钱说事。虽然见过的姑娘都说愿意。可我很清楚,人家看上的,不过是我现在的高收入罢了。那以后我要挣不了这么多钱怎么办?” “边大妈可跟我说了,街道的缝纫社越来越红火,以后大概是不愁没活儿做了。所以现在正考虑购买机器,把缝纫社扩建成厂的事。如果这事儿成了,以后恐怕就要招正式工了。那临时工的活儿自然就少了,甚至很可能渐渐的,就不用了……” 这话一说,苏慎针不禁皱起了眉头来,他自然清楚这件事的份量。 “啊?那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真建了厂,我想辞了澡堂子的工作,去街道厂干。边大妈说了,我要愿意去,建厂之后让我管生产,工资答应我至少二百元。” 苏慎针还没来得及说话,苏绣已经插嘴了。 “可那样的话,哥,你可就没劳保了。街道厂是集体企业啊,级别可不如澡堂子,澡堂子别看小,可是国营,全民性质的。” 但苏锦坚决的摇摇头,“爸,我不想再干修脚工了,哪怕当个街道厂的裁缝,那也是我喜欢的工作。我的手是拿剪刀的,不应该再去碰什么修脚刀了。” “再说了,街道建厂,至少也要半年之后了。这段时间,我打算全天去干。如果按计件来算,最少还能比现在多挣出一倍的钱来。我想,要是我能在这半年挣出个一万块钱来。咱们家应该也有点风险承受能力了。” “目前还有什么事儿比这个更重要呢?这总比我把时间花在和那些要这要那的姑娘们见面上划算多了。我甚至觉得,如果我搞上对象了。那我去摸剪刀的时间也会大大缩减。那不成了坏事了吗?” “家有梧桐树,自然能引得凤凰来。(ps:重复部分一会补足) 苏慎针还没来得及说话,苏绣已经插嘴了。 “可那样的话,哥,你可就没劳保了。街道厂是集体企业啊,级别可不如澡堂子,澡堂子别看小,可是国营,全民性质的。” 但苏锦坚决的摇摇头,“爸,我不想再干修脚工了,哪怕当个街道厂的裁缝,那也是我喜欢的工作。我的手是拿剪刀的,不应该再去碰什么修脚刀了。” “再说了,街道建厂,至少也要半年之后了。这段时间,我打算全天去干。如果按计件来算,最少还能比现在多挣出一倍的钱来。我想,要是我能在这半年挣出个一万块钱来。咱们家应该也有点风险承受能力了。” “目前还有什么事儿比这个更重要呢?这总比我把时间花在和那些要这要那的姑娘们见面上划算多了。我甚至觉得,如果我搞上对象了。那我去摸剪刀的时间也会大大缩减。那不成了坏事了吗?” 正文 第五百八十五章 滚雪球 如果说苏锦是京城中个人条件趋于中上的单身男性的代表。 那么身为皮尔·卡顿服装的金牌销售之一的殷悦,显然就是当今社会中,与他处境近似,同样优秀的单身女性代表。 人美、心灵、有气质、会打扮、能言会道、工作体面挣钱又多。 这都是她极为出挑的个人条件,哪儿哪儿看着也挺不错的。 甚至俩人的家庭情况都差不多。 过去苏慎针身患沉疴的时候,管不了家里什么事儿。 苏锦既得想法给父亲治病,还得照管下面的妹妹,学习和生活。 对苏绣来说可谓长兄如父。 殷悦则是父母双亡,她和两个小弟弟,与奶奶相依为命。 生活来源除了靠父母单位每年给抚恤,就是他们一家人用糊纸盒换来的一点微薄收入。 所以殷悦对两个弟弟也是长姐如母。 她成年后,也一样也要用肩膀扛起家庭重担,把他们拉扯成人。 不用说,她同样单靠自己的一己之力,在短期内完成了脱贫奇迹,做到了旁人眼里不可能的事儿。 这样一来,她也就成为了亲戚、朋友、同学、邻居们眼里最佳的媳妇人选。 上哪儿去找这么能操持家业的媳妇儿去? 八字儿根本不用算,绝对的旺夫命啊! 所以殷悦的烦恼也就由此而生了。 本身上班的时候,就会经常遇到一些外籍客人别有用心的纠缠骚扰。 这下好,下了班她也没个清闲的时候了。 几乎三天两头总有人登门,想要把一些他们自认为般配的优秀小伙子介绍给她。 司机、医生、民警、军官、机关干部,甚至还有飞行员。 把殷悦的奶奶喜得跟什么似的。 老太太看着哪一个都好,紧着催孙女从中赶紧选一个,托付终身。 可问题是殷悦和一般的姑娘哪儿能一样啊? 别忘了,她可是从“斋宫”里那么多优秀的姑娘里脱颖而出,被宁卫民亲自选拔都建国门专营店的。 每个月收入都不少于两千块的她,天天在四星级涉外酒店里工作,周围都是一般老百姓想也想不到的昂贵消费。 上千块的首饰,几百的服装、化妆品,百八十元的一餐饭,十几元一斤的进口水果。 看得久了,当然殷悦的眼界就不一样了。 她的心不知不觉就变大了,不知足了。 她梦想就是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像那些进进出出这里、买东西不要钱的人,过上肆无忌惮购物的日子。 所以现在的她,对一般人概念里的好日子压根不感冒。 在她的眼里,真正值得她嫁的目标,其实就只有宁卫民一个人。 当然,殷悦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像宁卫民这样的各方面都那么出色的好男人,还且论不上她呢,惦记的人实在太多了。 从个人条件来讲,别说她缺乏和霍欣竞争的勇气和信心了。 就连她那几个好姐妹,她也没把握在竞争中一定就能赢过。 这就导致她对谈恋爱和嫁人的兴趣一点都没有。 听见有人介绍对象给她就厌恶,对奶奶的催促也是敷衍、躲着,装听不见,阳奉阴违。 反倒是天天在琢磨,怎么才能让自己能过上理想中的日子。 应该说,殷悦确实是个天资聪明的姑娘。 凭着精明的头脑,她很快就分析出了自己身上的优势和劣势。 自己出身贫寒,没有背景,没有学历。 以目前现有的条件,如果想要靠努力工作继续求得上进,无论在外企还是国营单位都太难了。 说白了,她的职场前程其实有限得很。 哪怕她再能卖货,通过勤学苦练掌握了外语。 可没有大学文凭也是白饶,根本不可能进入总公司,成为管理层。 最务实的来看,她的职场天花板,也就是店长一职到头了。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宁卫民那样的运气和能力。 无需学历,就能深获大师本人青睐和信任的。 而她的优势恰恰在于,宁卫民也给了她一个难得的机会。 让她机缘巧合的走在了时代前沿,成了京城先富起来的那一少部分人。 在身边的大多数人还在为怎么买彩电龇牙咧嘴,靠从唇齿间抠钱的时候。 她已经靠上不封顶的业绩提成,攒下了两万块在常人眼里堪称巨款的积蓄。 虽然因为学识所限,她尚且还想不到“资本”二字。 但打小在贫苦家庭环境里长大的她,对资源的算计和调配也特别敏感,尤为擅长。 她似乎天生就能闻到复利的味道。 懂得不能让这笔钱闲着,而是应该借给旁人,谋求比银行更多的利息才对。 于是她就无师自通的掌握了滚雪球的诀窍——用钱生钱,放贷。 如今社会形式对比头两年已经大不一样了,京城已经不再缺少个体户了。 从去年开始,找不到工作,被动下海求生的人越来越多。 而这个年代,大海里的生态环境还是很美好的,蓝色的大海没有多少见血的竞争。 只要不怕吃苦,哪怕修鞋、修车、配钥匙、补衣服、修钢笔、修手表、磨剪子磨刀、蹦爆米花,也能发财。 殷悦的同学和街坊邻居中,都不乏下海经商,鼓捣生意已经有所斩获的人。 但这年头挣小钱容易,要想把生意做大,挣大钱就难了。 最大的障碍,最受困扰的问题,就是资金的匮乏。 银行的贷款是绝对不会惠泽到小个体户身上的。 但经商的个体户们却经常会遇到由于他们自身实力太弱,甜买卖看得见吃不到。 或者是没看准的货色积压在了手里,如果卖不出去就没钱进俏货,诸如此类的周转困难。 所以对资金有短期拆兑需求的个体户,不但大有人在。 而且碍于火烧眉毛,几乎都甘愿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利息。 只要肯把钱借他们用,能帮他们度过了这个坎去。 肯付出百分之十,甚至百分之十五、二十月息的人,并不少见。 说白了,钱是很贵的。 而殷悦的精明,就展现在她敏锐的看准了个体户对资金的需求,而且对放贷目标能做出最安全的选择上了。 她可不会随便就把血汗钱借给别人。 为了降低风险,她信奉一个原则——做熟不做生。 首先放贷只找做服装生意的人。 因为她自己是卖服装的,最清楚这行里的利润之大。 也清楚找自己来借钱的人,是否有选择服装的眼光和经营天赋。 其次,放贷的目标,还必须的是人品过得去,知根知底的熟人。 且有按手印的借条,营业执照做抵押和中人作保才行。 有了这些,欠债不还,就没太大的可能性了。 因为她毕竟有凭有据,能找着借钱人的根儿上。 哪怕借钱的人赔了。 但凡要点脸,还想把生意做下去,就不可能不认账。 最后她还会根据自己掌握的信息,对每个借贷者罗列信用度。 信用好,人品好的,生意做得好的,她可以多借,利息也会相应渐少点。 如果心里存疑,她就少借,而且利息要的会高一些。 但再怎么说,她是不会把所有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 针对一个借贷者,哪怕再信任,关系再好,她顶多放贷自己资产的一半就到头了。 至于怎么和目标提及这种事?那太容易不过了。 现在是手里有钱的人才是稀缺资源,是完全的贷方市场。 殷悦只要找到这些做生意的人主动聊上两句,让他们知道自己手头挺宽裕,再留下个联系方式就足够了。 但凡生意人,就没有不想借鸡生蛋的,更没有抹不开面子一说。 一旦遇到了用钱的时候,第一反应就会联系她,提出借钱的事儿来。 总之,作为手有余钱的金主,殷悦完全居于有利地位,几乎是毫无风险的分享起改革初期的商业红利。 像她第一笔钱放出去就特别顺。 那次,是她借给了一个卖高跟鞋的初中同学五千块。 说是一个月,可其实二十来天,人家就还了。 百分之十的利,五百块顺利到手,同学还请她搓了一顿饭,表示谢意。 没别的,好借好还,再借不难啊。 然而这些钱还没在抽屉里搁上三天。 殷悦家隔了一条胡同的一个街坊大哥,要奔花城进货去了。 这主儿过来问了殷悦一声,就又带上了这笔钱和殷悦刚开出来的一个月工资上路了。 但是,就因为带回来的东西太好卖了,这个街坊挣钱挣疯了,简直乐坏了。 一高兴,忘乎所以,居然回来后就把还钱的事儿给忘了。 等到殷悦找到他家来,这才想起来。 结果一个不好意思,借走了八千,直接给了九千。 多给了二百算耽搁几天的利息不说。 这主儿还让殷悦挑了两身衣服拿走,算是聊表歉意。 就这样,一笔笔的借出,一笔笔的收回,殷悦的本钱在一年里几乎翻了一倍。 再加上她仍旧每个月入手的收入,她已经成了手握五万钱财的小富婆一个了。 尽管她比不上那些真正的生意人收获大。 尽管这点小钱只能说细水长流,但毕竟比放在银行那一年百分之五点七六的死期利息强多了吧。 最关键的是让她看到了一条很可能实现梦想的发财之路。 她深信,只要自己这么稳稳当当的做下去,继续靠智慧和信义挣钱。 她就能终结桎梏,拥有一番新的天地。 也许攒出足够的钱,她也能出国呢。 就像那些女明星一样,陈冲、龚雪,去西方发达国家留学。 那么等到回来的时候,她也就不比谁差了…… 所以这个春节,殷悦的家,比去年过得更富庶。 这次她买了足能过两个春节的鸡鸭鱼肉,和各种零食糖果,想让弟弟们彻底吃个够。 除了给全家人买了新衣,她为了奶奶的身体能保持健康,还特意在奶站花钱订了一年的牛奶,又给奶奶买了个电热毯当礼物。 大年三十这天,殷悦下班后,怀揣着两个给弟弟的红包回到了家。 她兴冲冲的走进家门,本想拿出来逗逗他们。 却没想到两个弟弟先脆生生叫着迎出来,然后挤眉弄眼的小声跟她汇报。 “表姑来了,嘻嘻,又带来个男的。听说是动物园喂老虎的,奶奶替你相看半天了。” “姐,你可小心点,这又是要给你介绍那个呢。要不你就同意了吧,我们以后就可以随便去动物园玩儿啦” 殷悦听了就烦,心情登时就不好了。 用力一揪弟弟的耳朵,拽得他龇牙咧嘴,这才走进奶奶那屋,去打招呼。 进门依然是见到一个穿着中山装,板板正正,面容老气,却又手足无措的大龄男青年。 她这就倒了胃口,亲热的叫了声“奶奶”之后,和表姑仅仅是敷衍着寒暄几句。 就要拉着俩弟弟出屋,奔厨房,准备忙和年夜饭去了。 没想到,这边表姑对她已经示威的脸色和警告的眼神,熟视无睹。 居然故意叫住她,有意问他,“大侄女,对象找了没?” 殷悦气极反笑,阴阳怪调的说,“想找,可我命硬,无官偏杀,易克夫。谁干找我啊?要不凭我这条件,怎么能等到这会儿。” 这话可把那男的吓了一大跳,就是“啊?”的一声。 表姑全没聊得殷悦会甩出这么一句。 “你这丫头,嘴巴没个正经,怎么这么说自己啊?别胡说八道的。” (重复部分,稍后补足) 进门依然是见到一个穿着中山装,板板正正,面容老气,却又手足无措的大龄男青年。 她这就倒了胃口,亲热的叫了声“奶奶”之后,和表姑仅仅是敷衍着寒暄几句。 就要拉着俩弟弟出屋,奔厨房,准备忙和年夜饭去了。 没想到,这边表姑对她已经示威的脸色和警告的眼神,熟视无睹。 居然故意叫住她,有意问他,“大侄女,对象找了没?” 殷悦气极反笑,阴阳怪调的说,“想找,可我命硬,无官偏杀,易克夫。谁干找我啊?要不凭我这条件,怎么能等到这会儿。” 这话可把那男的吓了一大跳,就是“啊?”的一声。 表姑全没聊得殷悦会甩出这么一句。 “你这丫头,嘴巴没个正经,怎么这么说自己啊?别胡说八道的。” 正文 第五百八十六章 居安思危 表姑落了个没脸,气得头也没回的走了。 殷悦那两个半大的弟弟对姐姐这一手儿佩服得五体投地,偷偷地在屋里捂着嘴乐。 说着笑着,打着闹着,小哥儿俩就摔起跤来。 随意的在屋里打滚,全无规矩可言,充分显露出只有过年才能有的自由和快意。 全家人唯有奶奶对这件事是很不高兴的。 但老太太知道亲孙女是个有主意的,知道她没看上表姑介绍的对象。 而且也心疼她拉扯这一家子人不易。 所以刚才并不好干涉,只能在事后唉声叹气,埋怨几句。 “你呀你,我怎么说你好。太不知道好歹,不知道轻重了你!三人成虎啊!你怎么能自己造自己的谣呀?早晚你是要嫁人的吧?这样的名声要张扬出去了,到时候哪个男的还敢要你?你后悔都来不及。” “再有,表姑毕竟是亲戚,是你的长辈,不好让人太下不来台的。总要为日后相见留有余地。外人我知道你嫌她多事,可人家也是好意。那男的瞅着是普通了些,可人家是独子,亲妈又早就过世了。现在和续弦的父亲是分开住的,自己有个一居单元房。你要嫁过去,既不会姑嫂不和,也不会受婆婆的气。这终归是好处。” “奶奶可已经是有今儿没明儿的人了,晚上脱了鞋早晨不知道还能不能穿上。在这有限的日子里。我唯一的挂念,也就是盼着你能嫁个好人家,终身有靠啦……” 说着说着,老太太哭了,无声的掉眼泪。 殷悦还就怕这个。知道这种情况下,必须好好安慰下奶奶,让她宽心。 于是表面赶紧做笑,坐到床边奶奶身边,抱着老人家,紧着宽慰。 “奶奶啊,大年下的,您得笑啊,怎么还抹上眼泪了。来来,我给您擦擦。” “我知道您是为我好。可婚姻大事,我没法委屈自己啊。您看我现在的收入,有几个男人比得上?我要随便挑个主儿就嫁了,那到底是谁靠谁啊?我横是不能找个吃软饭的。要嫁也得嫁个比自己强的吧?” “再说了,嫁个人就能成终身的依靠啊?您这看法可过时了,靠谁也不如靠自己稳妥。何况我还有两个亲弟弟呢,我挣钱供他们上大学。等他们学业有成,长大成人,将来他们就是我的依靠。” “奶奶,我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决定暂时不考虑个人问题的。我才多大啊?您就怕我嫁不出去了?您也舍得我?还是容我在您身边再待两年吧。您放心,我谁也不靠,就靠自己,肯定让您和弟弟们生活越过越好。让邻居们越来越羡慕咱们一家。” “可您要是再催我,那我可就要伤心了。您要是想撵我走呢。我就自己个儿出国留洋去。到时候我就索性嫁个外国人,等生个蓝眼睛的二毛子,我再回来。哼,我看您见着这样串了秧儿、换了种的重外孙儿,您窝心不窝心?后悔不后悔?” 殷悦情真意切的话语,确实起了效果。 尤其话到最后,她有意夸张的胡说八道算是把奶奶逗笑了。 奶奶一指头就戳在她的头上,顺着她的话,也调侃了一句。 “要是这样,那赶明儿我抱着这蓝眼睛的孩子出门儿遛弯儿,咱们胡同的街坊围上来准说,你怎么抱只卷毛狮子狗回来了?” 就这样互相打镲,这一老一小抱在一起,哈哈乐了好一阵。 不过笑够了,奶奶心情虽然舒畅多了,却仍然没有就此罢休。 老人带着几分忧虑,难免又额外规劝了孙女几句。 “小悦啊,奶奶知道你这孩子好强,比好些个大男人都有本事。可你毕竟年轻,经历的事儿还少,过得太顺当了一些,奶奶怕你真遇到坎坷的时候,经不起磕碰啊。” “奶奶?您说什么?我还顺当啊!我多不容易,才熬到苦尽甘来啊!” 殷悦睁大了眼睛,面露苦笑。 想想自己从小到大过的日子,她完全无法理解奶奶的意思。 “傻孩子,你吃的这点苦算得了什么啊。你们这一代人,哪怕再苦,生下来也没赶上战乱吧?咱家里就是再穷,这么些总有政府照管着,怎么也让咱们一家不至于饿肚子。奶奶出生的时候,要是能跟你一样的有这样的福气,真得念阿弥陀佛了……” “哎哟,我的奶奶。孙女可心疼你,知道您不容易。好了好了,咱不忆苦思甜了,不想以前的事儿了……” 殷悦此时还仅仅以为奶奶在跟自己诉苦,就跟哄孩子一样的哄着奶奶。 然而奶奶却摇了摇头。 “嗨,奶奶是说,人有好的时候,就有坏的时候。别看你现在春风得意,但人走时运,时运又是轮流转的。也许转眼间,你的运气就没了。那到时候可怎么办啊?” 接着,奶奶便讲起了那个京城几乎人人都知道的典故——有钱不见烧饼大,无钱只见大烧饼。 故事大意说的是有那么个公子哥,有钱的时候怎么糟践,无钱的时候怎么可怜。 殷悦当然听过了,而且打小没少听,早已经听腻了。 哪怕耐着性子也无法坚持到奶奶讲完,只能插口打断。 “奶奶,我知道了。居安思危,这就是您想说的道理是不是?放心,您孙女我可不是乱花钱的人,实际上,我可省了。我现在还指望钱生钱呢,怎么可能大手大脚呢……” 没想到她主动的表态,照样没对上奶奶的心思,还是差了那么一点。 “你这孩子啊,哪儿都好。可你得意的时候,一样会犯自以为是的毛病。奶奶怕就怕你这个。你说的没错。奶奶是想告诉你,有钱需记无钱日,得意莫忘失意时。可这并不是全部,你显然把奶奶讲的故事,理解的太简单了。” 奶奶拍了拍殷悦的手,然后认真的凝视着她的眼睛说。 “奶奶不是怕你会犯错,奶奶今天着重想要让你明白的是,有时候困境的到来是突如其来的,人力无法逆转的。你如今过上了这样好日子,确实不易。所以奶奶很担心啊,倘若重新失去这一切,你能承受得了吗?有那么一天的话,你能否有足够的勇气面对?” “奶奶,怎么可能呢?您怕是不知道我手里有多少钱。您这份担心真没必要,反正孙女今天跟您打个保票,咱们家这辈子也不会再受穷了。” 殷悦下意识地反驳,认为老人有点杞人忧天。完全是在操没必要的心。 但奶奶下面的话却彻底刷新了她的想法。 “你还别不信,这世上就没有什么事儿是不可能发生的。由好变坏,盛极而衰,我见过的太多了。别的不提,我的亲哥哥,你的舅爷爷。想当年那是果子市里最能张罗买卖的小贩啊。从捡果子开始,到自己开了果子铺。一步一步踏踏实实走过来。可最后怎么样,一生的积蓄,一千大洋都变成了废纸一样的金圆券。他因此寻了短,抛下一家老小,跳了护城河。” “还有原来咱们胡同,住过一个金匠。在解放前夕围城的时候,他从个要逃走的大官儿手里用一根金条和几个金首饰,买了一个永定门那边的小院。大官儿走了,他捡着便宜了。可高高兴兴没住上两年,就赶上了拆迁修马路,房子还是没了。他就住到了咱们这边的大杂院,可这件事他想不开,天天没个笑模样。结果没两年就得了肝病,郁郁而终。” “原先茶食胡同还有个中医寿大夫,家里开着参茸庄。医术、名声,都不比京城的‘四大名医’差,专爱治别人治不了的疑难杂症。解放前出诊一次,病人家要用汽车接送,起码两根金条的诊金,说是有起死回生的能耐并不夸张。可就因为家庭成分太高,人又孤傲不合群。解放后取缔私人诊所,京城没有医院愿意收他。他天天家里家外借酒消愁,结果大晚上被汽车给撞了。可就在他过世后一个礼拜,京城中医院的聘书也寄到了他家里。” “孩子啊。奶奶告诉你的就是,人生难免有躲不开的灾祸,百分百安全的好日子从不存在。老天爷永远有办法折腾凡人。可遇见了再大的难处,也不要丧失信心。什么时候,都得往开了想。哪怕有朝一日你的钱真没了,咱们又回到原先那样了,也不要紧,重新来过就是了。最重要的是人没事,只要人在,就还有希望,还有可能……” 有依有据,有因有果,奶奶言之切切,极具哲理的话,让殷悦不能不深思起来。 钱就是钱啊!难道我的钱……还能够凭空变没了吗? 不,不会的,一定不会,我可是有五万块哪!能出什么事儿呀? 可……万一……真要是被奶奶说着了…… 不,不!太可怕了!我会受不了的,我决不能让这种情况出现…… ……………… 没结婚的人在发愁,在应接不暇苦苦寻找人生目标,在努力想清楚自己究竟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已经成了家的人,其实也一样在红尘中苦苦挣扎,而且这方面的苦恼也未见得就少。 就比方远在海外的米晓冉,去年春节的时候,由于赵汉宇的极力支持。 她如愿以偿的搬离了赵家的别墅,和赵汉宇在曼哈顿租了间公寓住下,过起了二人世界。 可随着获得自由,独立生活的烦恼也来了。 首先是经济问题,赵汉宇的工资不算多,实习期月薪大概是一千三百美元的水平。 这笔钱要付房租,要养活两个人的生活,还要给米晓冉付语言学校的学费,学驾驶的费用,是根本不够的。 所以在他们两个只能依靠家庭资助。 在每月支持他们一千美元的情况下,他们两个人也不好花钱太随意。 毕竟拿人手短,而且赵汉宇的妈妈还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过来看看。 米晓冉又不挣钱,总得做出个会过日子的儿媳妇的样子。 这样一来她才发现,合着得到的自由也是有限的。 虽然不用再和赵汉宇的父母天天赔笑了,但即使他们不在。 自己也会感受到他们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压力。 每天都没法偷懒,不得不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 还要努力学习做饭,把家庭开支一笔笔记下来理顺。 以备婆婆随时到访检查,能够交待得过去。 其次,生活方面也有很大的不便,尽管赵汉宇租的房子离唐人街不远。 米晓冉买东西走着去,走回来就行,用不着非得让丈夫开车来送。 可语言方面反而成了最大的障碍。 因为广东台山人的祖先最早登上这块土地,唐人街的老板几乎都是广东人。 这里流行着一句话就是“不懂台山话,打工都难打”。 这里的大人小孩说的都是米晓冉听不懂的台山话,“骑马过海”这句粗口到处可听见。 甚至连双语学校教她英文的华裔老师,讲的也是台山话。 米晓冉发现,这个地方能找到说普通话的人简直就像天方夜谭。 哪怕是赵汉宇这样的家庭,他们懂得说普通话,可也会带上台山话的口音。 有时候,她和这些店老板交流,反倒说英文,弄明白彼此的意思还要容易些。 天知道这事儿有多么奇怪和别扭。 她总有一种错觉,纽约的唐人街根本就不是华人的聚集地。 因为言语不通,在她眼里,倒像是韩国街或者是越南街似的。 最后,饮食方面,米晓冉极其不习惯。 非常不幸的是,这个年代的美国简直就像是中餐的沙漠。 这里的中餐馆,水平简直可以用胡来来形容,全是大锅菜炒的酸甜口的菜肴。 外国人喜欢得要命,可米晓冉一吃就感到齁和腻,恶心得想吐。 说句不好听的,这儿就没几个正经中餐厨师。 连赵汉宇家那不算正宗的广东菜厨师,都已经算是高手了。 所以大多数情况下,米晓冉和赵振宇都是用洋快餐和自己做来解决肚子问题的。 可米晓冉是地地道道的国产胃口。 洋快餐吃多了,她容易消化不良,胃里会难受。 而选择自己下厨做呢,从经济的角度是划算的。 可问题是,她只是厨艺初学者,简单的饭菜还凑合,也就是勉强下咽的水平而已。 没辙呀,下碗西红柿鸡蛋面,就成她自己最常吃的饭菜。 但更糟糕的是,这里没有米晓冉适口的咸菜可买。 米晓冉是京城人,这个年代的国内北方人,饮食方面的特点就是口重。 每餐都有吃咸菜的习惯,就跟四川人要吃辣椒似的。 但美国怎么可能有呢? 八宝菜、辣菜丝就别想了,大腌萝卜和芥菜疙瘩也没有。 弄得米晓冉的嘴里,寡淡得要命,能买到点腐乳和咸鸭蛋就谢天谢地了。 这里最多买到的咸菜,是广东的冲菜。 总的来说很不幸,到美国第二年,米晓冉虽然成功的借助丈夫搬出了婆家,开始了自己的新生活。 可除了学习的焦虑,就是忙家务的身心俱疲,此外,还吃不好睡不好。 以至于她的体重不知不觉就逼近了九十斤大关,人瘦的都有点不成样了。 但最难过的,不外乎这里接受不到太多国内的消息,所以每一次家里来信。 米晓冉都会揣着,带在身边,有时间就拿出来反复的看。 正文 第五百八十七章 惊吓?惊喜? 直到下半年,情况总算好了一些。 除了赵汉宇成为正式雇员,月薪增加到两千美金,两人的经济压力略有好转之外。 更主要的原因是米晓冉成了语言学校里最优秀的学生。 她的英文水平通过刻苦学习,获得了极为惊人的长进。 这不奇怪,美国的教学方式是开放式教育,与国内应试教育方式大不相同。 在语言学校,一个班不到二十个同学,大家来自于东南亚不同的华语区,年龄差很大。 每天上课并不是像国内那样,坐在下面看着黑板,听老师在讲台上讲课。 而是大家坐在椅子上围成一个圈子,老师会用图卡教读英文单词。 学校的课本也是配图的,每一课都像一个故事。 老师在回答学生的问题也很热情,随时随地都可以,不会有任何不耐烦。 这种教育模式的优点,就在于毫无压迫感,特别有利于真心渴求知识的人。 但对大多数缺乏自律性的人,却会造成放任自流的恶果。 所以恰恰是两种教育的差异,让米晓冉获得了学习上的优势。 像米晓冉这样,在国内早已形成了自我约束的自律性,又没有退路的人。 就跟国内城乡孩子的区别一样,其实最不怕的就是用功。 这种具有灵活性,可以随意发挥的学习模式,反倒对她是一种享受。 何况她还不需要养家糊口,有大把时间可以用来学习。 虽然家务活同样不轻省,但不是没有人做监工嘛。 她大可以一边背单词一半干活,甚至通过看电视、听广播等方式,来熟悉语感。 唯独需要她克服的困难,其实就是当众讲英语,表现自己时的胆怯和害羞。 这几乎是大陆留学生的通病。 所以当她习惯了美国的课堂模式之后,就成了放飞自我的小鸟,感觉这种学习太舒服了,soeasy。 她的英语水平以旁人不可想象的速度迅速提高。 甚至还成功的打破了这所学校建校以来,就读学生以最短时间毕业的纪录。 让学校的老师和同学为她的“语言天赋”着实的吃惊了一把。 不用说,语言关一过,生活的各方面也就会跟着变得好受多了。 首先就是生活变得方便了。 米晓冉在城市里的衣食住行,如今靠她自己,基本都能应付得过来了。 而且也能拥有一些精神娱乐方面的享受了。 至少是能听懂一些英文歌的歌词,看懂《白雪公主》、《小鹿斑比》之类的迪士尼动画片,以及《芝麻街》这样的儿童节目了。 她和语言学校认识的一个同样来留学的新加坡姑娘成了好朋友。 还有几个她经常光顾的小店老板娘也能更她聊上几句 这样平时没事的时候,能有人和她一起聊聊学习和生活琐事。 这大大的减轻了赵汉宇不在时,她身处异乡的孤独感。 其次,她既然具有了一定的英文基础,也就敢独自开车出门了。 过去她怕遇到无法解决麻烦,尤其怕被美国警察心血来潮的检查。 所以哪怕是拿到了驾照,公婆给买了二手车,也不敢开。 现在她有了和旁人正常交流的信心,这就让她活动范围大大增加。 从此,她才算真正的实现了在国内想都不敢想的汽车梦,享受到了架势的快乐。 最后更重要的是,米晓冉距离自己的梦想又大大进了一步。 她离开语言学校后,又去补习学校报名,准备参加“学术评估测试”。 这个考试简称“sat”,一年可以考七次,可以挑自己考得最好的成绩递交即可。 但却是美国大部分大学,录取学生重要的参考依据。 同样的,在这一环节,国内的教学优势又展现出来了。 由于米晓冉数学底子打得扎实,国内初高中的数学课程的设置,比美国高中也有超前的部分。 入学时根据测试,校方给予米晓冉的意见是,她仅仅需要加强“批评性阅读”和“英文写作”方面的能力即可,其实不用怎么补习数学。 所以尽管在美国的生活很累,压力很大,种种的不适应,还经常会想家,感到寂寞和疲惫。 但长在红旗下的米晓冉,终究靠自小养成的不怕艰难险阻的韧劲儿,逐渐挺了过来。 她眼瞅着自己的计划一步步的获得实现,距离自己的梦想越来越接近。 心里开始感到了一种付出终见回报的甜味。 就像是农民耕耘了许久,眼见丰年有望的喜悦一样。 但命运就是这么爱捉弄人,1983年的圣诞节和元旦到来时,赵汉宇的妈妈再次催促他们俩要小孩的事儿。 而且主动给米晓冉提供了一份工作,希望她能到家族的餐厅里来帮忙。 这就让米晓冉的求学之路再次出现了变数。 打内心说,她是非常不愿意听从婆婆的这种安排的。 她不但感到了慌乱和无所适从,更感到一种类似于自己的东西被人抢走的愤怒和沮丧。 可关键问题恰恰在于,她要是想上大学的话,学费她又拿不出来,肯定需要赵汉宇家庭来资助。 连她的基本生活都要仰仗赵家人,她怎么好拒绝婆婆的要求呢?又有什么底气来拒绝呢? 如果为这件事她让赵家人生气了,那加在中间的赵汉宇肯定难做。 弄不好最后鸡飞蛋打,连夫妻情分都要受影响,她又如何实现理想呢? 想来想去,她觉得自己实现理想唯一的办法,也就只能曲线救国了。 目前只能暂时忍气吞声,屈从安排,这显然更明智一些。 至少答应去餐厅工作,可以拿到一些报酬,有了经济基础她才能切实掌握自己的命运。 好在而美国大学是没有入学年龄限制的。 当她自己能支付起学费的时候,她就一定可以重返校园。 但孩子她是真的不能要的,哪怕赵汉宇是那么希望尽快能做父亲。 不为别的,儿女是无形的枷锁,养育孩子太占用精力和时间了。 如果这件事顺了婆家的意,她绝对确定,自己百分百不可能去实现大学梦想了。 所以这就是她的底线。 大年三十的这一天,凌晨五点,米晓冉早早就醒来了。 这一宿她都是半梦半醒之间,完全就没睡踏实。 既惦记着今天和父母那边通话拜年的时间。 又发愁今天晚上去长岛赵家别墅吃的团圆饭,大概也就是最后摊牌的时候了。 她为自己能否和赵家顺利达成协议感到心里没底。 毕竟生孩子的问题比帮家里工作可重要多了。 然而她却恰恰没想到,早就把她的心事看着眼里的赵汉宇,居然不声不响给她准备了一份惊喜。 早上七点半,米晓冉如往常那样,一边把早餐摆在桌子上,一边隔空叫床上贪睡的赵汉宇。 “亲爱的,起床时间到了。我早餐已经做好了,你别赖床了。否则你上班时间可就又紧张了。” 要是往常,赵汉宇肯定是一边沮丧的抱怨,一边和睡意做坚决的抗争。 但不出五分钟,大概就能哼哼唧唧的从床上爬起,走进浴室洗澡。 可今天居然邪门了,赵汉宇一点反应没有,照睡不误。 而且表现得还很抗拒,他居然把枕头盖在了脑袋上,好像不愿意听米晓冉唠叨似的。 米晓冉是又好气又好笑。 自打他们一起搬出赵家之后,她已经很少看见赵汉宇如此孩子气的举止,赵汉宇表现得一直都是个有责任心的丈夫。 于是只好走都床边去推他。 没想到赵汉宇居然从枕头下发出声音,“别管我,求你了,我今天不想去公司了。” “啊?为什么啊?”米晓冉不禁大为惊讶,随后想到了一种可能。 赶紧伸手去枕头下找丈夫的额头。 “汉宇,你生病了吗?哪儿不舒服?” 她忧心忡忡,却不料反倒被赵汉宇抓住了手腕,跟着又被他拉到了床上翻身压住。 然后就是一阵热情的亲热举动。 正为自己前程心烦意乱的米晓冉,对这样的恶作剧完全出乎意料,她根本没有浪漫的心情,哪儿可能顺赵汉宇的意? 于是激烈的反抗开始了。 很快凭借女人的优势,依靠尖牙利齿帮忙,米晓冉从赵汉宇的压制下挣脱,顺利恢复了自由。 赵汉宇的男性自尊则因此大受挫折。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搞不定自己的媳妇。 他从这时候起,才发现好莱坞的影视剧纯属他妈的胡拍。 强行上垒哪儿有那么容易? 这分明是一个极具技术含量的高难度犯罪好不好。 “好了好了,我错了,错了!没看见我已经举手投降了嘛!亲爱的,你住手吧。我不过是想给你一个惊喜……” 赵汉宇在米晓冉又掐又拧下狼狈不堪,然而米晓冉却满脸涨红不肯轻易放过。 “什么惊喜?这是惊吓!让你欺负我,让你吓唬我!让你不去上班!” 随后又抄起了枕头,死命的往赵汉宇头上砸去。 “亲爱的,我今天放假呀!足足三天,今天明天我都可以陪你。不过后天我就要准备出差了!我不骗你,真不骗你!你听我说呀” 最终还是赵汉宇彻底的坦白,才结束了这一切。 敢情赵汉宇主动跟公司申请了一个人人不爱干的苦差。 他从此要跑全美的公司各个分理处。 核对账目,并且还要为全国各个分理处业务变动数据做整理,规划,以及分析报告。 不过由于需要经常出差,日夜颠倒的加班,赶飞机,工作强度不小。 补贴和差旅待遇是相当不错的,赵汉宇的薪水也因此获得一定幅度的增长。 总的来说,每个月都会多出一千美金的收入。 而赵汉宇此举主要目的就是,他不希望米晓冉郁郁寡欢。 他早已经看到了妻子的努力,知道上学在妻子心里的份量。 所以和强势的母亲沟通无效后,他决定这次要站在妻子这边。 哪怕失去家里的经济支持,他也要靠自己让米晓冉完成大学的梦想。 当赵汉宇揉着被打疼的脑袋,有气无力地用指尖点着那张给米晓冉看的飞机票,补充说,“我们以后每月可就只有大约八九天的时间能在一起了。我就是舍不得你呀。老婆。” 米晓冉彻底被感动了,此时的气氛得到了根本性的逆转。 正所谓,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啊。 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想扑到丈夫的怀里,主动的亲吻他。 她想捧起赵汉宇那瘦削的脸,让自己的泪水洗去刚才施加给丈夫的疼痛和委屈。 可是,做了一半她就停住了。 因为她毕竟不是美国人,对于浪漫的感觉,永远心灵高于肉体。 复杂的情感是她无法克制的。 她捂着自己的嘴,捧起自己的脸,哭了起来,就像个五、六岁的小姑娘。 赵汉宇看傻了,过了老半天都不明所以。 很快,他就从床上做了起来,伸手揽住妻子不断抖动的肩,低声地劝她。 “别哭,别哭,晓冉,我知道我委屈你了。一直以来,我在我父母和哥哥的面前,实在太软弱了!我为你坚持的远远不够。但我保证,从今天开始,我会努力让你幸福的。我会努力做一个好丈夫。我答应你的事儿,一定会做到。” 米晓冉抽泣着说,“不是,不是的……我不该……哭,可是,我……我忍不住。” “我懂。你是气不过嘛。他们太不考虑你的感受了,我也让你失望……” “不,不是……我是太高兴了。你很好,你太好了……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好……” 赵汉宇愣了一下,这下得意了。 “哈哈,这算什么,我还有更好的呢。今天中午,我带你去下餐馆。你绝对不相信,我找着一个有京城菜的地方。葱爆羊肉,京酱肉丝,酸菜白肉怎么样,还有炸酱面和酱瓜呢。” 米晓冉愣住了,几乎张开了嘴,留出了口水。 她迸发出惊喜,突然抱住丈夫的脖子,高声叫着,“真的?在哪儿!在哪儿啊?远不远?我们快走,你太了不起了!” 赵汉宇努力从她的双臂中挣脱自己,笑着说,“哈哈,你可真是个小馋猫啊。我那么伟大的牺牲,你都没高兴成这样。我理解你的心情,可问题是,现在才早上啊,而且我还这样光着身子,哪个餐馆也得轰我们出去啊!” 米晓冉这次脸红了,但忸怩了半天,仍然没忘了给丈夫一个吻。 这次,确实只有甜蜜了。 (); 正文 第五百八十八章 跨国珍味 世人常用世事难料,变化无常来形容生活。 如今的米晓冉对于生活的感触就是这样的。 想当初她在京城的时候,是绝对没有想到自己会和赵汉宇认识的。 俩人认识之后,她也绝对没想过自己会和赵汉宇结婚。 当她出于功利,选择借助婚姻的跳板达到出国留学的目的。 同样没想过,自己踏上异国他乡的土地之后,所需要面对的局面有多么复杂。 实现理想的难度,需要克服的困难,竟然统统远超自己的预计。 然而恰恰在她的学业遇到最大的障碍和坎坷,倍感沮丧的时候。 却又惊讶的发现,丈夫为了帮她实现理想,做出了难以想象的自我牺牲。 她真的感动了! 也真的心动了! 谁能说这不是真正的爱情呢? 从这一刻起,她开始意识到生活的真面目,或许就是让人永远在失望与希望间转化,在悲和喜这两种情感中变动。 事实证明,她的感悟没错。 因为接下来,就连赵汉宇这天中午带她出去吃的一顿思乡饭,也堪称好事多磨,充满了峰回路转的戏剧性。 他们去的餐厅叫“槐香居”。 地点并不在曼哈顿的老唐人街,而是在皇后区的法拉盛。 1984年的法拉盛,还没和纽约市区合并。 远没有几十年后的纽约第二大华人聚集区的气象,此时仅仅是皇后区的一个北方小镇。 华人所占的比例差不多只有当地居民的两成左右。 这里的建筑更低一些,更像是经济较为落后的地区。 而且这里的华人居民,大部分都是解放前后才来到美国的新移民。 人员结构远比广东人和福建人为多的曼哈顿老唐人街更为复杂。 不过正因为这样,这家餐厅的菜肴风格,才有别于曼哈顿唐人街主流的粤菜、闽菜,属于美国非常少见的川鲁风味。 米晓冉进入餐厅之后,感到越发的惊喜。 装修居然是最地道的传统古典风格。 木桌、木椅、宫灯、屏风、茶盏、铜水壶,恐怕京城的老字号也没有这么全乎的。 菜单也和国内饭馆里差不多,没有什么“李鸿章杂碎”、“左宗棠鸡”这些中西混合的假中餐,就像餐厅名字流露出的北方味道,让她倍感亲切和期待。 所以哪怕听侍者说话,意识到这家店大概是宝岛同胞开的,她的政治警惕性也提不起来了。 发自内心的为自己终于能用普通话与人交流而欣慰畅快。 但唯独不好的地方,在于这里的消费水平实在不低,要比大多数的中餐厅贵一两倍呢。 恐怕正是因为这样,哪怕这家店地理位置相当理想,但生意挺冷清。 为数不多的几个客人中,都是些中年以上的人的华人,没有一个外国人。 鉴于此,一坐在这里,虽然米晓冉就不想走了,但点菜可是很谨慎的。 出于节俭使然,她只要了京酱肉丝和酸菜白肉两个家常菜。 惊喜是菜单上居然看得见有炸酱面卖。 她没抵制住诱惑,就要了一大碗,给不爱吃面的赵汉宇另要了一碗白饭当主食。 酒嘛,两个人都不想喝,只为赵汉宇点了一杯可乐。 点完菜后,又在心里算了算,光这这么一顿饭,再加上小费,怕就要将近五十美元了。 那几乎是相当于他们三天的菜金,不可谓不奢侈。 不过相当可惜的是,期待越高,失望越大。 花了这么多钱,跑了大老远,好不容易才吃到的北方菜。 在米晓冉的心里,却不尽人意。 她不同于在美国土生土长的赵汉宇,只求个不难吃,能够糊里糊涂的吃下肚去就行。 这些菜是她从小吃到大的,要的就是回味家乡的味道。 味儿一不对,一下就吃出来了。 像酸菜白肉这道菜,白肉给的挺多,可酸菜却不够味儿,寡淡极了。 完全没法跟家里米婶自己腌渍的可比。 一口白肉下去,就让米晓冉感到了腻烦。 本来打算还要喝汤的她,登时没了胃口,只能挑几片酸菜入口勉强吃了。 京酱肉丝更没法说,葱对,肉也对,但酱却是不对的。 正经的京酱肉丝,应该是黄酱和甜面酱并用的,但这里炒的居然是三杯鸡的味儿。 米晓冉吃了几筷子,也只找到百分之五十的相似感。 但这两样比起炸酱面来,还是强多了。 实际上真等到炸酱面一上来,米晓冉的心情才真正跌落谷底,简直失望地想骂人。 敢情这儿的炸酱面,就是一只大腕里装了多半碗意大利面条,浇上一摊酱。 最过分的是,那摊酱居然是由甜面酱加酱油和糖调成的,稀得如同巧克力酱一样。 菜码有是有,仅仅是一点新鲜黄瓜和腌制的白萝卜条。 没有黄豆,更没有青豆。 眼看着眼前那碗炸酱面,米晓冉彻底无语的放下了筷子,一口都没动。 她忍不住深深检讨起自己来,为什么会报不切实际的希望。 居然期待洋彼岸的人能做出家里饭菜的味道。 这时候,别说赵汉宇了,就连上菜的服务员都看出她的失望。 服务员勉强撑着微笑,实则是很尴尬的地走开了。 “亲爱的,他们这儿的菜,我吃着满不错呀。我感觉和京城的味道差不多。你哪儿不满意?告诉我。要不……要不你再看看菜单,看看还想吃点什么?” 赵汉宇愣了一会儿,小心翼翼的试探着询问。 这话自然让米晓冉哭笑不得。 她心说了,还点菜?那不更得白花冤枉钱嘛。 “算了,我就凑合吃吧。这儿连炸酱面都做的不对,其他的就没必要再点了……” 可赵汉宇却完全不明白,“炸酱面不对吗?” 他又琢磨了会儿,居然自以为明白的点头。 “我知道了,应该用花生酱的做法才是对的。夏天我在你家吃过嘛,我还记得,就是那种黄色的酱,对吗?没关系,我让他们重做……” 不用说,他这绝对是把京城的芝麻酱面,误会成花生酱面了。 于是米晓冉失声大笑,赶紧阻拦。 “你可真行,别胡来。你说的那是芝麻酱面。两回事。” 等到不受控制的大笑了一阵,她才能给丈夫临时补课。 “京城炸酱面啊,讲究可多了。面最好要是手擀面,酱用黄酱和甜面酱。炸酱时加肥瘦猪肉丁。肥肉丁先入锅耗出油,放瘦肉丁、葱、姜末微火炒出香味,再把黄酱和甜面酱倒入锅内。如果不喜欢酱太咸,可多加点甜面酱。炸酱时,先用大火将酱烧出气泡儿后再将火调到小火,用锅铲在锅内不停搅动十来分钟酱就算炸好了。另外,吃炸酱面要搭配各式菜码。菜码根据气节可不断变化,最常见的是黄瓜、豆芽菜、白菜丝……” 就在这时,一个陌生人也突如其来的插口进来。 “还有,吃炸酱面必不可少的是,一定要有黄豆或者青豆,而且要就着生蒜吃,还得搁醋。对不对?” 米晓冉和赵汉宇齐齐扭头,只见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很和气的冲他们笑着。 这个人带着一副金边眼睛,眼睛很亮,样子很文雅,衣着也很上档次,很能给人予好感。 所以虽然他此举有些贸然。 按理说,无论打扰别人还是偷听别人谈话,都是不礼貌的。 但赵汉宇都米晓冉都因为这个人身上隐隐散发的魅力,没有太介意。 反倒对他的搭讪笑着报以回应,好奇他真正的目的。 “你是……”赵汉宇一声好奇的询问。 此人便又自我介绍说,“我姓常,我就是这里的老板。很抱歉,菜的味道让你们失望了。这样好了,这一餐二位就不必付钱了。谁让我们做的味道不正宗,而你们是真正的行家呢。收你们的钱,我心里有愧啊。你们刚才一说话,我就知道这位小姐应该是来自共和国的京城人。对吗?” 谜底揭开了,赵汉宇和米晓冉却更为受宠若惊。 他们想不到自己没有表达出的不满,居然已经落在了老板眼中,而且人家还主动过来以免单的方式道歉。 所以就在赵汉宇伸出手回应这位常老板的握手示好时,米晓冉不禁脱口而出。 “您怎么就确定我是京城人就因为我说了炸酱面该怎么做?” 常老板又笑了。 “那当然,哪里的人都是有标志的嘛。不说别的,就冲你说的这个‘您’字!我也确定无疑。” 这次便成了相对而笑! 但是,米晓冉从小受的教育,可让她无法安心享受这种特殊待遇。 “常老板,您太客气了。饭费还是要付的,免单大可不必。毕竟我们也动筷子吃了东西。” 米晓冉一个劲的摆手谢绝,显露着出自京城的大度。 而跟着又忍不住提出一个疑惑,又有点京城人好管闲事的劲头。 “只是我很奇怪,听您的意思,是知道正宗的味道的。那既然如此,您为什么不按应当的做法来呢?这……这不是有点……” 常老板看出米晓冉误会了,赶紧解释。 “哎呀,这可就是你高看我了。其实我从来也没吃过正宗的共和国饭菜。不瞒你们说,我对京城和内地的饮食所知,全是我母亲从小告诉我的。她老人家才是京城人。至于本饭店的厨师,都是我们家里原先的厨师教出来的徒弟。” “尽管从师承上论,他们的师傅是当年从东兴楼出来的厨师,绝对是京城八大楼的手艺。可那手艺毕竟隔了一层。而且无论在宝岛,还是这里,都缺大陆的调料和食材。这就导致味道的变异。” “如果不是今天遇到二位,这种差异,这里生活的人是不会计较的,都能够理解。所以请二位一定不要误会,我们不是打着正宗的招牌故意骗人的。而是没办法,条件所限啊。” “不是我自吹,我们在纽约已经算是接近本味的北方菜中餐馆了。如果你们要点的是‘三不沾’、‘清炒虾仁’、‘干炸丸子’这样的菜,我们是不会让你们失望的。但是涉及到有特殊调料的,就很麻烦了。我母亲也说过,因为酱油不对,我们的‘葱爆羊肉’做出来都是日本寿喜锅的味儿。” 如此,米晓冉才真正的恍然大悟,理解了常老板的难处。 可不嘛,要什么什么没有,怎么做饭呢? 这年头,要想在大洋彼岸吃到真正的家乡味道,难啊。 不过,话都聊到了这个份儿上了,又是这么个特殊的日子。 一个京城姑娘和半个老乡在异国他乡的见面,总不会带着这么大的遗憾就匆匆结束。 事实上,就在他们说话间,常老板的真正的诚意和歉意端上桌儿了。 敢情常老板刚才来道歉之前,就吩咐后厨用白菜、豆腐、粉丝尽快做了一个砂锅豆腐。 要知道,别看国内人人冬天都吃这个,可美国压根就没有白菜卖。 论起来,这可是菜单上没有的菜啊,属于常老板自己享受的隐藏料理。 所以米晓冉一看就欣喜若狂,很没出息的流口水了。 这顿在国内普通的砂锅豆腐,对米晓冉来说,简直奢侈的相当于在缺水的沙漠里洗澡。 让她从熟悉又陌生的味道中,感受到了像距离了一百年那么久远的清香、可口、亲切。 这一顿跨国大白菜豆腐汤,毫无遗憾的圆满了米晓冉今天来到这里吃饭的目的。 让她心里的平衡度直线上升,所有隐隐的郁闷,全都消散了。 甚至她还打定主意,如果以后再有下餐馆的需要,尽可能的回来这里照顾常老板的生意。 不为别的,虽然这里的口味强差人意。 但因为常老板的为人,有了人情味,也算是值得了。 不能不说,这个世上,人与人的缘分有许多都是很巧妙的,就好像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别看米晓冉已经惊讶她和常老板居然算是半个老乡。 但实际上,他们之间的关系,远比他们目前认为的还有更近乎一些。 只不过他们谁都不知道,他们中间还隔着谁罢了。 在她和赵振宇心满意足的立刻“槐香居”之后, 《国潮1980》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搜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搜! 喜欢国潮1980请大家收藏:()国潮1980搜更新速度最快。 (); 正文 第五百八十九章 柳暗花明 或许是因为那个从天上下来的叫做“年”的小男孩儿,拥有我们民族的特性。 他是个很勤奋,也很有责任心的仙童。 并不是只顾年底赶走“夕”兽,完成本职工作便罢。 同时他也愿意让人们心想事成,把幸福和吉祥撒遍人间。 所以在大年三十,这一年中最为特殊的一天,他还主动兼顾了一些圣诞老人和土地爷的工作,以至于有许多神奇的事情发生。 在这一天,幸福并不只眷顾于只身漂泊在大洋彼岸的米晓冉一人。 还有更多的人,都真切地感受到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生活奇迹。 京城的友谊医院,住院部病区。 在病退当天,被儿子气晕倒地的蒋三昌,是真病了。 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已经七天了,如今还是觉得头晕眼花,脚底下没劲儿。 医生都说,幸好被送来及时,才没“弹了弦子”。 所以虽然年底医院允许能够行动的病人回家过年。 大多数病人无论能动不能动的,都是想尽办法,拼尽全力也要回家。 可就因为不愿意看见那忤逆的儿子蒋国强,以免违反医生不允许他动气的医嘱,他就成了医院里病人中的另类。 死活都不肯让家人来接自己,非要执拗的独自留在病房里过年。 可留下来就能不生气吗? 当然不! 实际上越是一个人待着,越是爱胡思乱想。 不用说,大年三十这天,病区里的病人和护士简直少得可怜。 蒋师傅只能为自己的固执买单,独自承受着孤苦伶仃、冷冷清清的后果。 在房里无所事事的他,独自望着窗外满天的风雪,先是想到了打小学艺的苦,成名的难。 跟着想到一辈子要强和辛苦,为厂里挣来了无数荣誉,最却落个这样遭人嫌弃的下场。 还有儿子的不争气,把他当个食古不化的老顽固一样的调侃。 以及儿子对家传手艺居然厌弃到如此的地步 甚至自己住院,厂里就连一个人都没来看望过自己。 别说厂领导,工会干事了。 就连那些老同事,徒弟们,全都没有。 这可真是那戏词儿唱的一样,人一走,茶就凉啊。 总之,他脑子里跟放电影一样,过的一桩桩一件件,全都是不痛快的事儿。 而且没有一件事他能看开的。 在这样的年节下,特殊日子里,他心里的滋味是什么样,有多难过,还用说吗? 不明白啊,他真的没活明白。 怎么老了老了,就成废物点心了? 一辈子执着的手艺啊,难道最后就变成了一个笑话? 他现在什么都不怕,就怕自己死后,御琉璃“蒋家门”手艺就彻底消失了。 “人亡艺绝”四个字,就跟一座大山似的压得他喘不过气起来,让他发自心底的胆战心惊。 然而就在他品咋人生暮色的苍凉不断叹息之际。 一个让他绝对没想到,也绝对不该来的人,来医院看望他了。 居然是厂里去年退休的邹师傅。 他们两个是同时进厂的,但彼此知道对方,却是从打小学艺就开始了。 不为别的,就因为同行相轻,同业竞争的问题。 蒋三昌是“蒋家门”的直系后人,而邹师傅却是“汪家门”的亲传大弟子。 这两派的料活儿各有千秋,孰高孰低一直难有定论。 想当年,他们俩进厂之前,因为师承就谁都不服谁。 比着做料活儿,也在卖价上争风头,彼此是东安市场售卖料器的对头。 进厂之后,他们这种师门恩怨又带到了工作上。 在生产技术和收徒的方法上,也彼此针锋相对。 说句不好听的,他们的矛盾是骨子里的,就是属于那种既生瑜何生亮的关系。 而亲仁已经明争暗斗了半辈子。 这么些年来,他们基本上就没有迎面相遇而太平无事的时候。 所以说,谁来,也不该是邹师傅来。 自然的,这个时候邹师傅来到医院看望自己,蒋师傅可不认为会是单纯的好意,本能的就做出防备警惕的样子,以一副冷面孔相对。 “你来干什么?看我的笑话?” 面对蒋师傅不客气的冷遇,邹师傅却显然预料到了。 他大度的笑笑,竟然搬了把凳子坐在了蒋师傅的床边,以非常和善的态度说。 “看你的笑话?那不等于看我自己的笑话。你以为我还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啊。现在咱们厂,就嫌弃老的旧的挡道的,说丢就丢,说扔就扔,为了换钱把什么都不当回事了。我比你还老,也是比你更早被扔出厂门的。咱俩,谁要笑话谁,那才是个笑话呢。” 没错,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啊。 邹师傅就这么几句话,一下触动了蒋师傅的心。 不但让他再难装作冷漠,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 反而有一种想要想对方说说心里话,好好聊聊自己苦楚的冲动。 “那你也比我强,至少你不像我,有这么个混账儿子。” 邹师傅拍了拍他的肩膀。 “其实都一样,我教徒弟也没藏着掖着,同样是用心血浇灌的苗儿。眼下那几个,也都把手艺扔了。我们都是后继无人。说不伤心,比起你来,又能好到哪儿去?无非就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事情就是这么奇,从来说话办事都是互相顶着来的两个人。 如今竟然是至交好友一样,你一句我一句的竟然互相劝解宽慰上了。 是那么的和睦,那么的默契,好像本应如此似的。 这可是从没有过的事儿。 过了半晌,蒋师傅才突然醒过味来,感到了一种无法执行的蹊跷。 “哎,老邹你这么顺着我的话说,我还真别扭。你大年下的不在家里过年,跑医院看我。你到底干什么来了?肯定有要紧事吧?要不说清楚了,我怕是今天晚上睡觉都不踏实。” 果然,他想的没错,这么一说,邹师傅就笑了。 而且马上从包里掏出一沓子照片递了过来。 “来,先看看这个再说。” 蒋师傅没接照片,先去找老花镜。 毕竟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等到戴上了眼睛,就着光才开始看。 这一看可不要紧,他有点吃味儿了。 敢情这些照片上全是极其壮观的大型料器盆景,葫芦、蟠桃、石榴…… 每一株可都是果实累累,花叶繁茂,光洁圆润,华美非常。 而且内行一看,就知道是老邹亲自上手的活儿。 料器叶子的质感非常生动,这就是汪家门所擅长的技术。 但最难得的,是这些料器盆景的造型很美,不是一般的制式,远超京城料器厂的水平。 哪怕当年厂里鼎盛的时候,也没几个老师傅能比得上。 蒋师傅自诩,他自己的作品,也就是精心创作的《木兰花》算是在造型水平上能大致相当。 但照片上这么多,件件精美,他也自叹不如。 所以他还误会了,以为这是邹师傅显摆来了,打定了主意就是不说好。 然而他虽然有心想装冷淡,却不留神下一眼看到了料器葡萄的照片。 葡萄上的那层霜,可是除了“葡萄常”,天底下再无旁人能做出来的。 这下他再忍不住了,情不自禁的惊呼出来。 “你……你……这是葡萄常啊!你居然和常家的人一起干了?那……这到底算你的东西?还是常家的?这些东西算是御琉璃?还是民间耍货啊?” “瞧你这话说的。算谁的啊?算谁的都可以。难到这点虚名还重要吗?” 至此,邹师傅终于开始表露他真正的来意了。 “老伙计,不要再抱有门户之见了。你想想咱们现在都落到什么地步了。御琉璃,民间手艺,有什么区别?还不是得看活儿好不好。说句不好听的。赵家门和岳家门已经人亡艺绝了。你蒋家门,我汪家门,如今也是命悬一线。如果再不想想办法,等咱俩再一闭眼,恐怕也就和他们是同样的下场。到一代为止了。” “反过来,只要东西好才是真的好啊。那是可以让人看了就爱,永远留传下去的。你看看这些照片上的东西,造型美吧?不瞒你,这不是我的本事,而是工艺美院和国家美院雕的教授给出的样子。我的料器叶子搭配上了葡萄常的葡萄、葫芦。这才叫相得益彰。这要再加上你那能藏香味的花蕾花形呢?真要是咱们合在一起,集众人所长,做出来的才是真正可以传世的好东西啊。” “干脆我这么跟你说吧,我来就是想请你出山,也来我们这个小作坊干的。其实从我去年答应退休起,我就算在这儿上班了。地儿虽然小,只是个街道开的生产社,可好在不愁销路,而且只要精品。你看看,我做的可都是这么大型的料器,光料棍儿的成本就不下一千块。随便做,人家说了只要好,不怕慢,这多过瘾啊!” “我知道你,也跟我一样,肯定是离不开吹料这个活儿的。闲着手就痒痒。既然现在咱们厂把传统料器手艺当破烂了,那何必再一棵树上吊死呢。厂里不尊重咱们的手艺,有人尊重。而且人家还要招人,扩建成厂呢。” “我是这么想的,咱们俩闹了一辈子意气,也没一起合作过什么东西。如今这就算是个机会。我很想看看,咱们蒋、汪两门通力合作,最后能鼓捣出什么样的料器来。” “当然,你的水平比我高。这点我承认,咱们俩合作,你怕是会觉得有点吃亏。这样,只要你肯去,做出来的东西全算你名下,我没意见。待遇上,我也能保证你的不会低于我。我只求对得起自己这份手艺就行。能留下点真正的精彩,才不负我学的这门手艺啊。” “怎么样,老蒋,你愿不愿意不计旧恶,跟我一起去呢?就算你成全我。说真的,像你这身本事要不好好用用,太可惜了。你有什么条件都可以提,谁让你是料器行里百年不遇的天才呢,你真是这一行的活宝贝啊……” “旧恶?我……我还是宝贝?” 蒋师傅瞪大了眼睛,那是相当激动啊。 “瞧你这话说的,我们之间有什么旧恶啊?邹师傅,就冲你今天这席话。我就后悔啊,后悔为什么自己眼界那么小,心胸那么窄巴,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跟你闹了半辈子。我们真应该是朋友才对啊!就冲你这话,我都愿意白干,不给钱都行啊。” 说着,他在床上一歪,倒在了床头上,开始抽抽搭搭的哭起来。 老泪纵横,倾泻而下不为别的,是因为他没想到自己居然还有用处。 尤其是他这一生中所获得的最高的评价,获得的最大的尊敬,居然来自于多半生被自己视为对手的人。 谁能说,人和人的缘分不奇妙呢? “蒋师傅,别这样啦。今天可是大年三十啊。没别的,我这么急着茬找你来,就是怕你想不开,再把不痛快带到明年去。好好养病,赶紧出院。来年,咱们可就吊着膀子一块干了。等我们俩做出让人拍案叫绝的东西,我还要跟你一起喝酒呢” 但邹师傅的劝慰全然无效,反倒他越是这么劝,蒋师傅越发伤感起来。 为两个人数十年来从没有想过要化解开的芥蒂和矛盾,感到惭愧与不值。 所以晚上六点多钟的时候,蒋师傅的老伴儿带着孙子一起来送饭的时候,就看到了有生以来最诡异,最不可思议的情景。 蒋师傅和他厌恶了半辈子的人,居然亲善的坐在一起,喝着热茶,抽着烟,聊得相当投机。 见到她们来送饭,还对待亲人一样的把家人介绍给对方认识,甚至邹师傅也干脆留下一起吃。 蒋师傅的老伴简直都不认识自己的丈夫了,感到了逻辑上的混乱与错位。 所以晚上六点多钟的时候,蒋师傅的老伴儿带着孙子一起来送饭的时候,就看到了有生以来最诡异,最不可思议的情景。 蒋师傅和他厌恶了半辈子的人,居然亲善的坐在一起,喝着热茶,抽着烟,聊得相当投机。 见到她们来送饭,还对待亲人一样的把家人介绍给对方认识,甚至邹师傅也干脆留下一起吃。 蒋师傅的老伴简直都不认识自己的丈夫了,感到了逻辑上的混乱与错位。 (); 正文 第五百九十章 机场 世上的事情就是有点儿蹊跷。 你刻意去追求的东西,未必能称心如意地得到。 而你并没有寄予希望的,听其自然发展的。竟然出乎意料之外地结出了你梦寐追求的结果。 这大概就是通常人们所说的歪打正着了。 蒋师傅身上发生的事儿就足以说明这一点。 他就像一个苦苦寻宝的人,找了一辈子最后才发现,宝贝原来老早就在自己的手里了,只是从没有被自没当回事罢了。 不过这种事儿虽然是好事,尽管通常都是以老百姓喜闻乐见的大团圆模式收尾的。 但遇到这种情况的人,却未必都能像蒋师傅这样笑得开怀。 有的时候反倒是截然相反的情形,会有另一种情感爆发。 ………… 同样是大年三十这天,晚九点左右。 京城国际机场的上空,从东京飞至京城,即将降落的国际航班,机身开始了剧烈地上下颠簸。 飞机内部,两侧的顶板上亮出了清晰的两行字样——“请系好座位上的安全带”。 接着扩音器里传出空中小姐那圆润、甜美的声音。 “……飞机现正进入京城机场的上空,京城的地面温度是零下五摄氏度……” 这不免让舱内的不少日本旅客开始紧张。 然而坐在飞机座椅上的石凯丽却不同于旁人。 她因为年纪小,又坐过了好几次飞机,根本不怕。 此时她的感觉,反倒像一块石头落了地,发自内心的松了口气。 要不是座位上的安全带束缚了她的行动,她真想要跳起来欢呼了。 这不仅仅是因为她们这次赴东京演出的模特们,终于在及时的在过年前赶回来了,可以带着礼物和各自的家人团聚了。 更因为她下了飞机,也就可以摆脱她最讨厌的人了。 那就是坐在她旁边的曲笑。 没错,石凯丽和曲笑的友谊,是打共同参加模特培训那一天开始就建立起来的。 过去,她们一直都是无话不谈的好姐妹,是干什么都一起去好朋友。 她们俩有着极为默契的情感交映,当初好得就跟一个人似的,彼此就像是对方的影子。 可这一切,自从去年首届模特大赛举行完毕,就彻底改变了。 不为别的,就因为大赛冠军只有一个。 结果曲笑戴上了这个桂冠,偏偏石凯丽只拿到了第四名。 或许有人会认为,石凯丽仅仅因为这个就疏远朋友太过小气了。 可这是因为他们不知内情。 试问当模特的姑娘们,有谁不想在这个大赛上一举夺魁呢? 就如同参军的想当将军,读书的想考上大学,想当科学家一样。 石凯丽当然也想拿模特大赛的关键,甚至比谁都想。 说实话,她想拿冠军,其实并不是因为她虚荣、功利,想要出风头,名利双收。 真正的原因,只是因为她迫切的需要证明自己。 打小,她就是个要强的人。 既敢于接受男孩的挑战,像他们一样登高上房。 也敢和欺负自己男孩直接对抗,你一拳我一拳的打架。 不为别的,就俩字儿“不服”。 所以她家住的部队大院,认识她的人都把她当成个假小子。 实际上在她成为模特前,除了选中她的皮尔-卡顿,就没有其他人夸过她漂亮。 她因为自己的身材和容貌,听到的永远是侮辱和贬低。 外人也就罢了,就连爸妈,连奶奶都说她长得怪,小脑袋长身板儿,像个麻杆儿。 所以石凯丽非常感激大师。 要不是这个好心眼法国老头儿给了她前所未有的肯定和自信。 并且把她带到了天桥上,让她在璀璨的灯光下音乐中,明白了这一点。 她恐怕到现在还都认为自己是个天生的怪胎,还在为此自卑呢。 也正因为这样,她才爱上了当模特的感觉。 才会一直坚持不懈,把那这股子不服输的劲头,运用在了职业模特的日常训练中。 别看她平时大大咧咧,办事想一出是一出。 可为了让大师在台下对她竖起大拇指,说上一句“ext!” 她在训练中从来是最刻苦的,最认真的那个。 甚至为了坚持走这条路,都不惜直面对抗父亲的愤怒,跳窗逃出了家门。 她死心塌地的相信大师的眼光,坚信自己一定会在天桥上取得辉煌的成就,证明自己的优秀。 毫无疑问,首届模特大赛,就是她闪亮登场,改变父母成见的最好机会。 应该说,刚开始情况还不错。 如同预期的那样,一帆风顺,过五关斩六将。 数不清的竞争对手,被她轻松迈了过去。 尤其半决赛的时候,她发挥的最好。 大师率领的法国顾问团,都一致认定她的表现力和身体条件,都不是其他模特可比的。 笃定在最后剩下二十七、八个人参与的最终决赛中,她只要最后一场正常发挥,别出现摔跤、崴脚这样的重大失误,可以说是稳操胜券。 但没想到的是,即便夺冠呼声如此之大,她也没出现任何台上的失误,可还是输了。 而且输得极惨,不但根本无缘三甲,而且输给了自己最好的朋友。 对此结果,就连大师也没有预料到,只能无奈的承认。 “比赛结果本来就没有人能够完全预测,而东方与西方的审美存有一些差异,也属正常。” 正常? 真的正常吗? 说实话,任何比赛都是有乐的有哭的,而且输家肯定比赢家要多得多。 石凯丽不是不明白这样的道理,她也绝对不是输不起。 但她要的是个公平合理的比赛。 要一个能让她心服口服的理由。 这次比赛,明显就是莫名其妙输掉的,她怎么能够心平气和? 虽说曲笑是她的好朋友,让曲笑赢总比旁人赢要好。 可问题是,那为什么曲笑一直都自称看好她啊。 每次她跟曲笑谈及比赛,曲笑总是表现得没有任何竞争意识的孩子一样。 一直都自称场上发挥得不佳,很是紧张,大概最后能进前五就知足了。 这说明什么? 说明曲笑太虚伪,别有心计。 既然想夺冠,为什么不公开说出来? 非要把自己演得跟个人畜无害的小白兔似的? 难道这就能证明你天命所属,比旁人更加优秀,更有天赋了吗? 就为这个,石凯丽生了气。 京城姑娘的脾气,最烦的就是俩字——装蒜。 在她的眼里,友谊必须诚挚。 曲笑跟自己来这一手,就已经不配再被她当成朋友了。 所以自此之后,石凯丽就不再理睬曲笑了,直接决裂。 连曲笑的庆功会也没去,丁点面子没给。 石凯丽的性格里有许多不羁,叛逆这次直接爆棚了,完全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自己。 哪怕此后,曲笑一直在找机会想跟她和好,她也无动于衷。 说起来,其实倒并非她真就这么心狠,关键是什么都赶到一块堆儿了。 要知道,原本曲笑就因为纺织部大领导的看重,和宁卫民暗地里安排的特殊关照,不知让多少人羡慕嫉妒恨。 如今又拿了冠军,当出头鸟的滋味,难道是好受的? 表面上虽然大家都说好,可背地里的流言蜚语就多了。 这种情况下,本就对曲笑有意见的石凯丽,哪儿可能不受影响? 于是“疑人盗斧”,再加上“销骨铄金”的效果,就导致曲笑所做的一切,更让石凯丽厌恶和反感。 偏偏宁卫民也从中确实动了手脚,随着日子一天天的过去,这些疑点日益显露出来。 渐渐的,大家都在有鼻子有眼的传言,说是曲笑背地里“公关”,花了不少钱请客,才拿到这个冠军的。 这就让石凯丽完全占据了情理与道德的高峰。 而完全不知情的曲笑,却因此成了作弊的小人,被动极了。 按理说,哪怕这件事的结果再坏,到此为止,也应该差不多到头了。 石凯丽对曲笑再不满,顶多私下里不再理会她,面上保持一种工作关系也就罢了。 毕竟她们还需要一同出国演出呢。 有误会其实不可怕,只要相处时间长了,未必没有机会消除芥蒂,解释开误会。 但实际上却不,因为老话说得好,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 模特可都是女人。 常言道,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二者皆不毒,最毒妇人心。 这个群体里,真正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喜欢造谣生事,暗中挑唆,唯恐天下不乱的人是大有人在。 有两个女模特是非常精明的,她们看准了石凯丽是曲笑的罩门。 趁着俩人如今特殊的状况,主动拉拢石凯丽,并且教给她,该怎么让曲笑难受,有苦还说不出。 于是让曲笑真正痛苦的日子来了。 过去一直冲在前面,保护她的石凯丽,从此竟然成了别人用来整治她的工具。 此后的出国旅程,无论是生活上,还是工作中。 还就是石凯丽用恶作剧和蛮不讲理,伤害她最多。 而其他的人则冷眼旁观,默默的看她们笑话,看着曲笑在惶惑不安中对石凯丽竭尽全力的包容和讨好。 就像这次出国吧,石凯丽和曲笑同住一屋,背地里,可没少给曲笑委屈受。 洗澡、上厕所,都是极其霸道的。 甚至不许曲笑用吹风,不许她看电视发出声音。 说是霸凌的程度都够了。 大家一起公开活动和工作,石凯丽也给曲笑用冷暴力,净来阴的。 比如说登台的时候,石凯丽重要故意给曲笑造成一些干扰。 面对镜头的时候,总故意站到曲笑面前,遮盖她的脸。 比如昨天全队去东京的迪士尼乐园玩,她跟全队的人都合影了,就是不跟曲笑照。 最后还故意把曲笑相机里的胶卷弄曝光了。 等到晚上大家一起聚餐的时候,她一次次的讥讽曲笑。 说她假高傲,不跟大家喝酒是看不起大家。 看她带了伞,还说自己最烦天不下雨,却出门带伞的人。 数落的曲笑求饶一样的看着她,后来因为酒量实在不行,不得不答应请客,为所有人的餐费买单。 而她,高高兴兴的大醉了一场,第二天醒来,就成了女模特们交口称赞的人物。 (重复部分正在写,稍后更新) 容和讨好。 就像这次出国吧,石凯丽和曲笑同住一屋,背地里,可没少给曲笑委屈受。 洗澡、上厕所,都是极其霸道的。 甚至不许曲笑用吹风,不许她看电视发出声音。 说是霸凌的程度都够了。 大家一起公开活动和工作,石凯丽也给曲笑用冷暴力,净来阴的。 比如说登台的时候,石凯丽重要故意给曲笑造成一些干扰。 面对镜头的时候,总故意站到曲笑面前,遮盖她的脸。 比如昨天全队去东京的迪士尼乐园玩,她跟全队的人都合影了,就是不跟曲笑照。 最后还故意把曲笑相机里的胶卷弄曝光了。 等到晚上大家一起聚餐的时候,她一次次的讥讽曲笑。 说她假高傲,不跟大家喝酒是看不起大家。 看她带了伞,还说自己最烦天不下雨,却出门带伞的人。 数落的曲笑求饶一样的看着她,后来因为酒量实在不行,不得不答应请客,为所有人的餐费买单。 而她,高高兴兴的大醉了一场,第二天醒来,就成了女模特们交口称赞的人物。 容和讨好。 就像这次出国吧,石凯丽和曲笑同住一屋,背地里,可没少给曲笑委屈受。 洗澡、上厕所,都是极其霸道的。 甚至不许曲笑用吹风,不许她看电视发出声音。 说是霸凌的程度都够了。 大家一起公开活动和工作,石凯丽也给曲笑用冷暴力,净来阴的。 比如说登台的时候,石凯丽重要故意给曲笑造成一些干扰。 面对镜头的时候,总故意站到曲笑面前,遮盖她的脸。 比如昨天全队去东京的迪士尼乐园玩,她跟全队的人都合影了,就是不跟曲笑照。 最后还故意把曲笑相机里的胶卷弄曝光了。 等到晚上大家一起聚餐的时候,她一次次的讥讽曲笑。 说她假高傲,不跟大家喝酒是看不起大家。 看她带了伞,还说自己最烦天不下雨,却出门带伞的人。 数落的曲笑求饶一样的看着她,后来因为酒量实在不行,不得不答应请客,为所有人的餐费买单。 而她,高高兴兴的大醉了一场,第二天醒来,就成了女模特们交口称赞的人物。 (); 正文 第五百九十一章 商业诀窍 1984年的春节,对绝大多数的京城人来说。 恐怕是他们在整个八十年代里,印象最深刻,幸福感最强烈的一个春节。 原因很简单,今年的春节对比去年,京城有关民生的各方各面都获得了较大的进步。 甚至可以说趋于完美,就没有明显的短板。 首先社会治安获得了大治,溜门撬锁杜绝了,打架斗殴的也没有了。 所有的年轻人都变老实了,该上班的上班,该念书的念书,没工作的也老实家待着,不敢惹是生非了。 年前又恰逢大雪,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片皑皑白雪之中。 这个年,无论是人的精神还是城市的环境,都感觉到清净了。 这本身就让人痛快。 其次,物资供应上也是比较充裕的。 不但油、酒、肉、禽、蛋、干货,样样不缺,而且有些东西还率先一步实现“自由”了。 大米白面彻底放开了供应,随时随地随意购买。 各个单位都发福利茶,各个单位都在做西服…… 再加上对京城人意义颇深的老字号南味饽饽铺“稻香村”,也在这一年的春节重新开业了。 京城还有了反季节的大棚绿色蔬菜,让普通老百姓在隆冬之际,享受到了过去只有天潢贵胄才能享受的“洞子货”,也能吃上新鲜的黄瓜、蒜苗、韭菜了。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这个年显得丰美非常。 尤其让人高兴的是,好东西变多了,手里还有钱买呢。 别忘了,早在1983年的10月,大家伙儿就涨了工资。 大部分人每个月收入都会增加了七块七。 甚至还有少部分的知识份子长了两级工资,平均每月收入增加了十六块二毛钱。 反过来,物价的变动却因计划经济呈现出严重的滞后性。 所以这就让大家伙很舒服了。 这几个月下来,老百姓明显觉得手头宽裕了许多。 于是大家都体会到了一种好像实现了“共同富裕”的错觉。 不相信的话,就看这一年人们是怎么放鞭炮的吧。 过去的春节,还从来没有到了大年初一清晨六点,满胡同的硫磺味儿还散不干净的时候。 更没有过爆竹蹦碎的纸屑铺满整条胡同的时候。 可今年,全都有了。 为什么? 不就因为大家伙觉着手里有点闲钱了嘛,就乐意多放点**个吉庆。 不夸张的说,今年大部分京城的鞭炮售卖点,在节前三天就彻底卖断货,连小鞭儿都没了。 这一年,就连大人们给孩子的压祟钱,都前所未有的涨到了五毛、一块钱。 这就叫欢天喜地,普天同庆啊。 当然,像宁卫民给罗家和边家的孩子每人一张大团结,那就有点过分了。 只能说他是乱入了这个时代的病毒,不能以常理衡量。 最后,有关民众的文化生活方面,也同样让老百姓们感到满意。 要知道,这一年是国家电视台第二次举办春晚。 正是春晚这块“招牌”刚刚打响,这个栏目挟大好势头,迅速成长,生命力最蓬勃的时候。 所以不但这届春晚资金投入大了,制作更精良了,请来的名家名角,高质量的好节目也多极了。 比如马季的单口相声《宇宙牌香烟》,几乎够全国人民乐上一年的。 陈培斯和老茂的小品《吃面条》,更是直接引发了“小品热”。 戏曲节目里,谭元寿的《定军山》、马兰的《女驸马》,全是戏迷憋着剧场都未必能听到的名家名段。 李谷一和姜昆反串的花鼓戏《刘海砍樵》也很出彩,让人发自肺腑的轻松一笑。 至于歌曲节目,能让人如痴如醉好歌那就更多了。 殷秀梅的《幸福在哪里》、《党啊,亲爱的妈妈》。 朱明瑛的《莫愁啊,莫愁》、《大海啊故乡》、《回娘家》。 蒋大为《要问我们想什么》、《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 全是都在这同一台晚会上呈现,成了永远留在人们记忆里的难忘经典。 以至于多年之后许多人回顾春晚历史,都有一个共识。 认为1984年的春晚,是历年春晚中节目质量最高的一台春节联欢晚会。 不过,要说到这届春晚,最具划时代意义和突破性的创举。 却当属春晚导演黄一鹤本着同血同源之心,邀请港台演员参加春晚演出的决定。 这一届春晚,主持人的队列里不但多了宝岛的黄阿原和港城的陈思思。 受邀前来的还有两位港台歌手张明敏和奚秀兰。 他们各自演唱的歌曲《我的中国心》和《阿里山的姑娘》,引发了全国观众的强烈的共鸣,堪称一夜走红。 事实上,从大年初一开始,“河山只在我梦萦,祖国已多年未亲近”和“高山长青,涧水长蓝”,就取代了“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成了京城年轻人口中新的流行曲调。 用三十年后的话来说,好像谁要是不会这么哼上两句,就“out”了一样。 所以说,这届春节晚会最成功的地方,就是让国人大大的增强了民族认同感,并且从此打通了港台流行歌曲在内地传播的官方途径。 此外,还有天坛公园的“斋宫雕塑艺术展游园会”也并非再是一枝独秀了。 新春庙会有了强有力的竞争者,京城百姓也有了更多的选择。 敢情原有历史上在1985年首先恢复春节庙会传统的地坛公园,不愿意坐视天坛公园出尽风头,占尽好处。 今年也推出了民俗风味更浓的传统春节庙会,要和天坛公园这边,“皮尔-卡顿”公司冠名的“洋庙会”打擂台。 那边的组织者还挺懂行,特别重视小吃和传统杂技、曲艺节目。 于是今年南城这边的不少艺人,都被高价挖过去演出了。 而且那边还发觉除了,宁卫民没有关注到的拉洋片、皮影戏、气功表演、训鸟、耍猴等项目。 内容上的优势相当明显。 也就是京城最出名的小吃,多数都在南城。 饮食业又受服务局的管理,没能像卖艺的那些人跑到北城去。 再加上皮尔-卡顿的“斋宫陈列馆”和“雕塑艺术展”,早已经成了京城知名的文化活动,具有一定的品牌效应。 否则今年墨守成规的天坛公园,恐怕很难继续保持文化活动方面的领先地位了。 想想看,如果连吃带玩儿全被人家比下去了。 这儿还剩下什么啊? 也就只剩下管理和设施上,因为经验和资金充裕的些许优势了。 总而言之,论活动的组织能力,论民众的消费能力,论文化的丰富性。 尽管这年头的共和国,都没法跟三十年后相比。 可当代老百姓的质朴、热情、实在,对生活要求之简单、纯粹,却是这个年代的特殊优势。 也只有在经济开始急速发展和精神尚未堕落之际,这两者达到了微妙的平衡,才会让京城的老百姓难得的拥有了生活里样样都好的满足之感。 那真是吃也吃的香,玩也玩儿的欢,逛也逛得美,笑也笑得真啊。 即便有些许的瑕疵,也被精神与物质的出色均衡性所抵消了,遮盖了。 不得不说,像这种大多数人都认为生活一定会更好,集体充满幸福感和安全感的时刻,太不容易得到了。 如果真要能让时光永远保留在这一刻,那可就太好了! 但让人遗憾的是,变化才是客观世界的现实,社会是不断向前走的,时间是不断流逝的。 平衡越微妙,也就越脆弱。 在此消彼长下,此时的美好如同昙花一现。 一旦翻过年来,当1984年的春节这几页被撕了下来,这种绝妙的平衡性就开始消失。 时光的列车越过了人们最幸福的节点,把哲学、诗歌、道德和信仰抛在了身后。 无从选择的向着更实际的、物欲横流的未来驶去。 一个更复杂、更纷乱、更热闹,让人眼花缭乱的万花筒时代,迎面而来! 毋庸置疑,全国有一个算一个,对这种社会变化最为敏感的人,当然就是宁卫民。 为什么这么说? 就因为早知未来会变成什么样的他,可不像旁人,成天关注的都是过日子的那点鸡毛蒜皮的事儿。 但凡有点多余的时间和精力,还基本上都放在社会的花边新闻和那些知名演员上了。 就像眼下,大部分人就都在说,“你们厂发的西服怎么比我们的好看啊?哎呀,现在怎么哪儿哪儿都发西服啊,这玩意我看要成工作服了……” 或者是,“哟,姜昆这么年轻,怎么就成了京城曲艺团的团长了?这是谁定的啊?这小子背后有人吧?我觉着马季可比他合适啊……” 要不就是,“哎,你说,电视台那《红楼梦》剧组怎么想的啊。拍古典名著,居然不用知名演员,向全国各大文艺团体征集新人,这不是胡闹吗?我看应该让北影厂来拍才对哪。刘晓芩,那不活脱一个王熙凤吗?你看她演慈禧那么狠,这个角色,她绝对合适。哎哎,你们说宝玉谁演像啊?唐国强,有点老……周里京,又太硬了……迟志强,不够漂亮……郭凯敏,哎,好像挺合适啊……” 出于贪婪本性和喜好投机的天性,宁卫民所关注和感兴趣的,永远是如何利用当下的经济局势,为自己牟利。 所以社会的经济属性越来越得到强化,对他而言,正是求之不得且期盼已久的好事。 他在其中不但自得其乐,而且就如同鱼儿能清晰的感受到水温的变化一样,他也一样能准确衡量和把握住经济的温度。 金钱和利润对他来说,就像嗜血的鲨鱼对血的味道那么敏感。 他甚至根据自己的经验和对未来的了解,结合这辈子学到的本事,自然而然,轻而易举就总结出了未来几十年赚钱的秘诀。 并且在年节的酒桌上趁着高兴劲,告诉了张士慧。 “想挣钱,那太容易啦。我说哥们儿,你永远不要担心生意不好干。我告诉你个保证管用商业诀窍,就能让你一劳永逸。其实你只要盯准了咱们这上山下乡的一代人到底需要什么就足够了。” “什么意思呢,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要抓主要矛盾啊。做生意,当然是顾客越多越好。对不对?那你想啊,当今的社会哪代人的数量最多啊?不就是咱们这代人口高峰的产物啊。那也就是说,咱们这代人就代表了社会最大的消费需求。” “我这不是胡说啊。你好好想想,就咱们这代人,从五十年代初期,到六十年代初期生的人,因为没有人口控制,数量完全失控了。结果就导致咱们这些人,干什么都难。咱们是需要什么,什么涨价,是不是这样?” “你好好琢磨琢磨,那些各种票券都是打什么时候开始实行的?不就是随着咱们这代人成长愈演愈烈的嘛。小的时候喝奶难,看病难,穿衣难,入托难,入学难,然后找工作难。咱们谁不是这么长大的。否则的话,咱们也不至于被弄到广大农村受再教育去啊。回城之后,更是乱成一锅粥。” “其实连共和国初期的时候,百废待兴的时期,都没那么难。真正的社会资源紧张,就是从五十年代中期开始的,一直贯彻到了七十年代。所以说啊,想挣钱就得琢磨咱们这代人眼下最需要什么。” “你比方说,吃不饱的时候,你倒腾粮票来钱。现在差不多能吃饱了,人们又想吃好了,开饭馆就挣钱。这人一要脸了,服装、理发、这个化妆品,就挣钱。回城之后,咱们这代人要找工作要求人,咱们就能从烟酒上挣钱。厨子和木匠为什么现在吃香啊?因为返城的人都要结婚了。” “哎,你明白了吧?咱们倒腾彩电也是这个道理。现在完全可以预见的是,这拨人都把婚结了,跑大棚和私人打家具准凉,到时候木材也就不紧张了,不行你就看着。反过来,等咱们这代人结婚了,也就概要孩子了。那么有关儿童用品发财的时候就到了。过几年,你无论卖玩具、童装、文具,书籍,都能发财,如果考虑咱们社会目前的经济水平,那零食类和文具类显然是最有发展前途的。” “再之后就是一代人的轮回,等这些孩子长大,又是找工作,结婚,生子。你想想,如今实行计划生育了,都是独生子女。这代人挣得钱,不全贴自己孩子身上?我就这么跟你说吧,盯紧了五六十年代的人没错。直到等咱这代人老了,死了,才算是不用惦记了。” “而这代人可悲的是,只有敢出圈,要么领先,要么落后,才有可能活好了。否则样样都得面临最严重的同龄人竞争。那一辈子都得着急。又有几个人能看明白这一点呢?” “不过,这对咱们俩当然是好事了。只要守着我这一条,你就一辈子不愁买卖清冷。宽心吧哥们,咱们赶上好时候了。发财的机会是贯穿咱们整个人生的……” 对此,张士慧那是彻头彻脑的拜服啊。 甚至回去后,越琢磨越有道理。 情绪一激动,他都有心想做个牌位把宁卫民供起来。 因为在他的眼里,宁卫民就是共和国的“松下幸之助”,比那鬼子还像商业之神。 所以,发现宁卫民现在全心全意盯上了的邮票,这就有点让张士慧感到患得患失了。 他是既想跟着去掺乎一下,又有点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事儿宁卫民不带自己玩儿。 难道他们不是好朋友了吗?不是足铁的哥们儿了吗? 他这么一个大男人,居然开始为了另一个男人对自己的态度,感到心烦意乱了。 最可怕的,有一天做梦,他梦到自己变成了《火烧圆明园》里被杀头的安德海。 那是一声冷汗,恶心,外加胆战心惊啊! (); 正文 第五百九十二章 大场面 其实张士慧不知道,宁卫民不想让他沾边,还真的是为他好。 宁卫民深知从事投机行为的负面性。 从这里面捞钱,就像火中取栗。 那是对人性的极限挑战,充满了诱惑和陷阱,具有赌博一样的成瘾性。 如果不能坚持原则,恪守底线,任由贪心泛滥,那就是万劫不复。 如同电影《华尔街:金钱永不眠》中,迈克尔-道格拉斯扮演的戈登所说的那样。 “这是条通向破产的不归路。这是系统性、全球性的恶性循环,就像癌症一样,是一种绝症。” 以宁卫民对张士慧的了解,并不认为张士慧的性格,有可能适应这种游戏的环境和规则,具备成为赢家的潜力。 那么对张士慧来说,结果就一定是个悲剧。 虽然带着哥们儿一起赚钱不难,可宁卫民也不希望亲手把自己的好哥们儿变成个守株待兔的废人。 更不可能像看孩子一样照看张士慧一辈子。 那么既然知道,张士慧无论跟着他赚到多少,最后离开他都会输掉。 那还不如索性让张士慧从没有拥有过更好。 何况他自己做投机,自然就无暇顾及公事。 这个时候,也确实需要有张士慧这样的人,帮自己把家看好。 说句心里话,身边能帮他忙的人不少,但他只信任这个陪着自己一路走过来的哥们儿。 反倒是皮尔-卡顿总公司的那些人,在他的心里,其实并没多大份量。 那些人只是这桩生意中,为他分担风险的幌子,只是一些工具人而已。 他之所以愿意给他们分甜头,只是为了资金、人力、收集筹码上,获得一些有效的帮助,能让这件事更稳妥,更轻省点。 另外,他也需要跟那些人站在一起,才能把自己幕后大庄的身份藏得更深。 俗话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 虽然他笃定了这次邮票投机不会出事,可也要为预料不到的“黑天鹅”事件做防御性准备。 这些高管们,背后的人脉,社会关系,联合起来是相当巨大的力量。 更何况十几个公司高管,加在一起,就等于大半个皮尔-卡顿公司。 哪怕真有人发现了邮票炒作的事儿,一直查到他们的头上。 恐怕碍于牵涉进此事的人太多,宋华桂也是不可能行弃卒保车之举,对他们不管不顾的。 而且皮尔-卡顿的大部分高管一起出了事儿,必定是要惊动上头的。 那有关部门处理起来,肯定会相当慎重。 即便是法不容情,可这种事儿有十几个人一起分担罪名,那落在自己身上的板子自然就轻多啦。 退一万步讲,至少还有迷魂阵的作用。 查到这一步,绝不会有人会想到,他背着这些高管自己还偷偷下了重注。 这,就是宁卫民的真正盘算! 想想看吧,这小子藏在两层幕后的最大的获利者。 却因此承担最低的风险,还能让这些人念他的好。 什么叫收益最大化? 这才叫收益最大化! 光“当婊子又立牌坊”这句话,都已经不足以形容他了。 这句话的前面还必须得加个“真”字才行。 至于宁卫民会把罗广亮和小陶拉进来帮忙,除了确实需要他们这样能混迹街头的帮手之外,也是因为这俩人心都不大,对生活很知足。 再加上主从关系是从一开始就清晰确定的,罗广亮为人又稳当,有主心骨,他也能管住小陶。 那么无论对罗广亮和小陶,还是宁卫民自己,这种合作都不存在什么隐患。 最后,有关于邮票投机背后的参与逻辑,说起来就更简单了。 要知道,温饱不但能思**,而且还能助长贪欲。 当代的人还是很质朴的,尤其是在经济方面。 换个不好听的说法,就是被管乖了。 所以过去没有钱的时候,人们压根不会对投机动什么想头。 大多数人对待贫困的态度就是顺其自然,一个字——忍。 可如今不一样了,国家对经济管制放松了,老百姓的收入也增加了,对美好日子的向往和欲望都提高了。 偏偏手里的钱是不可能做到一步到位,把想买的东西都买回家的。 这个时候,人们要是发现除了从嘴里抠钱,一点点的攒,还有更快来钱的道儿。 而且短期内就能翻倍,只要躺着就能挣钱。 又有几个人能扛住这种诱惑呢? 这是人性使然,已经跟五六十年代的人所代表的消费需求无关了。 更关键的是,当前的社会形势除了人心思动之外,就连天时、地利也占全了啊。 我国改革有一个非常显著的特点,就是周期性很强。 每隔三年五年都要搞一个治理整顿,后来被叫做“宏观调控”。 在早期,1978年开始搞改革,到1981年就出现了经济过热就开始急刹车。 急刹车以后又慢慢经济复苏,到1983年年底经济出现了一个整体复苏的迹象。 1984年初伟人南巡讲话,经济又开始热起来。 从当前《京城建设总体规划方案》的出台,和国家经济会议的主要议题是提高经济效益来看,宁卫民就知道国家又开动印钞机,面向京城要打开水龙头了。 那么官方放出来的资金自然会有一大批通过各种途径,最后下沉到民间去。 而京城的老百姓因为几次工资调整,又已经和其他二线城市拉大了距离。 这地方可以说,本身就比别处钱多,当然是极为有利于投机的条件。 何况大城市的人因为开放得早,经济发达,也要比其他地方能见到的好东西多。 自然人们的欲望就强烈,禁不住诱惑。 所以这个时候邮票在京城掀起第一轮牛市,从历史的角度来分析,根本就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事儿。 而张士慧所不理解的一切,在宁卫民的眼里,是那么理所应当,合情合理。 ………… 1984年2月12日,春节过后,大家重回工作岗位后的第一个周日。 这一天注定要载入我国邮票发展历程的史册。 因为在京城,集邮爱好者们为了买到生肖鼠票。 竟然发生了比1984年1月5日,生肖鼠票第一天发行热卖时,还要惊世骇俗的场面! 敢情今年“闹耗子”的场面,因为宁卫民的潜伏产生了蝴蝶效应,搞得连夜排大队的场面比原有历史更为火爆。 事后,诸多报纸的渲染报道和众多群众的来信,无不让邮政部门感受到了极大的压力。 再加上集邮总公司的营业部这边也确实怕了,他们就没遇到过这么多人求购邮票的时候。 于是本着对集邮者、收藏者负责的态度,邮政部门为此召开了专项会议,想了很多办法来改善鼠年生肖票的销售情况。 最后决定,鉴于京城集邮者们的购买热情巨大,干脆把京城库存待售的鼠年生肖邮票全都集中到一起,拿到一个空旷、够大的场所,搞个专卖会。 各个邮票营业部则停止鼠年生肖票的销售,以便能够正常的工作。 集邮公司的领导们,甚至还打算趁机再销售一下各个营业部库存积压的邮票,以便让坏事变成好事。 就这样,场地最终选定在了工人体育场,集邮公司决定集体去那儿“练摊”。 他们临时租用了体育场的办公区域。 东边那间办公室,挂着个牌子叫“销售组”。 里面安排了一百多人,轮换倒班负责销售。 销售组后边还有间办公室,里面也安排了一百来人,上书“安全组”,专门负责维护秩序。 安全组后边是后勤组,差不多三十多人。 主要负责搬运销售的邮品,以及为销售和安保人员安排餐饭。 后勤组的后边是应急组,这个组实际上是权力最大的组。 因为是由集邮公司领导、公安局领导组成的,专门处理突发事件。 谁也不能否认,如此的阵容确实是很重视了。 这个方案汇报给上级也没挑出毛病来。 于是这件事就通过了,紧跟着在《京城晚报》、《京城日报》上刊登了广告,对公众公布了鼠年生肖邮票的最新售卖方式。 周日,早九点至下午五点,工人体育场,需要带集邮证,每人限购两版。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集邮总公司方面自以为没有四五百人应付不了的场面,却算错了两件事。 一是工人体育场过于宽阔,秩序实在是不好维持。 二就是有蓄谋已久的“坏人”掺和了进来。 竟然直接守在了工体销售现场,以高价收购鼠票。 所以这一天,依然成了让集邮公司的工作人员们筋疲力尽、提心吊胆的一天。 这天凌晨六点多钟,天刚开始放亮。 工体的北门和东门就都沸腾了…… 据目测每个门口都起码有两三千人,其中至少一半的人,急不可耐的围在门口的铁栅栏处,翘起脚尖在直勾勾的瞭望着里面。 这样的场面,按理说本应该引起警惕的,也有时间进行安排的。 可问题是工体能容纳六万两千人的观众,这对体育场的人来说司空见惯,他们也没太在意。 更没跟集邮公司的人和公安局打招呼。 结果等到了八点钟一到,工体的人就把大门给打开了。 这样一来,再等邮政服务人员们来准备开业的时候。 看到工体里面人山人海的景象,都紧张得头上冒汗了,担心这秩序无法维持。 集邮公司负责人到了一看,更是吓了一跳。 他觉着要是这么着就开始卖的话,两万多人一起往前冲,往售卖摊前及,这秩序必乱无疑。 于是紧急召集各部门领导商量对策。 “我说各位,这刚几点啊,怎么就这么些人来了?难道都是买邮票的吗?这可比1月5日,人多太多了。也太邪门了。” 手下们每个人七嘴八舌的回复。 “经理,这些人应该都是排队买邮票的,还有很多人雇人排队呢。” “不不不,不见得,咱们这儿的人有一个不好的习惯,就是爱看热闹。我刚才来的时候,看见不少早上晨练的也进来了,有的老头儿还拎着鸟笼子呢,明显看热闹的啊。” “领导,是啊,那边好像有辆卖豆腐脑和烧饼的三轮车也混进来了。咱们是不是应该验验他们手里的集邮证啊。要没有应该清理出去……” 最后这位,确实说的在理。 可惜,说晚了,两万多人这都进来了,还怎么甄别?还怎么清理? 挨个查呀,那得查到多咱去?这马上到点了,邮票还卖不卖了。 所以没辙,只能临时应变,派人拿大喇叭在现场游走者喊吧。 一是规范队列,同时告知销售原则和细节,不排队不出示集邮者不卖。 二也是告诉那些看热闹的,我们这儿是卖邮票呢。 没集邮证你就是排队过去了也买不了,赶紧走人。 三是赶紧让工体的人把外面的铁栅栏大门拉上,后来的人不能再放了,得等里面的顾客“消化”一些才行。 别说,这到真的有效。 好些好事而来的人,一搞清楚怎么回事,觉得与己无关,确实就散去了。 现场秩序也得到了很好的维护,队伍虽然乱了点,但还是排起来了。 早晨九点,快到零售的时间了,邮迷们一个个喜笑颜开,满脸期待…… 这时偏偏现场又乱了,闹起很大的动静。 集邮公司的经理自然大大的急眼。 “怎么回事,临到要开卖了倒乱起来了?谁在外面闹事?” 手下人来报,“经理,大事不好,排在后面的人都往前面挤,有人还恶意加塞,秩序有点混乱……” 经理不满了,“快去派人维持秩序,这样混乱我们不能卖!” 手下人又说,“安保组已经过去了,但估计秩序也很难控制。因为排队的人太多了,都怕排在后面买不上。” 就这样还不算完你,因为里面闹,外面铁栅栏大门处还有人闹。 更多的人,路远的人,此时陆陆续续继续往工体赶来聚集。 他们看到自己连铁栅栏门都进不去了,里面又是那样的人声鼎沸。 都认为没希望买到这生肖邮票了,情绪就有些崩溃。 有的人开始“痛说革命家史”,诉说自家来晚的原因。 有的人说自己多么喜爱集邮,同邮票的不解之缘已经有段时间了。 还有人掏出集邮证,证明自己是资深骨灰级的玩家。 再后来就开始一起向前拥。 外面的人不管扒着栏杆的,还是垫着脚尖的,都一起狂喊“我们要买邮票!” 结果又吸引来更多看热闹的人,也想进来掺和一下如此的盛况。 让谁来看,这局面都很难平和收场! 集邮公司的负责人,一见这场面顿时手脚冰凉。 他以前就没见过阵势,感觉如同他在部队时的军演。 那是后悔极了,觉着还不如在和平门的营业部卖呢,很有点作茧自缚之感。 (); 正文 第五百九十三章 嘉年华 从窗户处看着工人体育场内外,进行激动比赛的人群。 集邮总公司的大经理发了半天的楞,才勉强镇静下来。 他小声吩咐手下说,“把安保组长赶紧给我找来”。 说这话时,声儿都有点打颤悠了。 不为别的,一是他心知肚明,这样的事情不可能不引起报社记者的注意的。 就为了这张鼠年生肖邮票,邮政部的领导已经三令五申强调要做好服务,他也立下了军令状了。 现在可倒好,闹成这样。 如果一见报,绝对上级会认为服务没到位,肯定他要承担相应责任。 二是,他内心深处其实也有点同情这些邮迷。 人心都是肉长的,大家伙可都是一大早从四面八方赶过来的。 这么冷的天儿,有的人甚至是从云冈、石景山、大兴、昌平、通州这样远的地方赶来的。 容易吗? 从他个人角度来讲,其实很能理解邮迷们焦虑的心情。 就为这个,他特想把人都放进来,让每个人都好好看看堆积在库房里的邮票。 那可是四万多版呢,将近价值三十万的邮票啊。 就是这些人都卡着最高限购标准买,也足够了。 他相信只要外面闹的这些人看过,就会安心的。 可问题是这不现实啊,客观条件不允许啊。 什么事儿都得讲规矩,按章法来才能把事儿办好啊。 人要都一股脑儿放进去,那绝对满完,擎等着砸锅的干活吧。 闹管什么用啊? 越闹越乱,越乱就越没法开始卖邮票啊。 好在对于这个问题,迅速赶来的安保组长还算经验丰富,也不缺少处理临时应变的素质。 一来就给大经理吃了安心丸,出了一个听上去还算靠谱儿的主意。 安保组长声称他已经把所有安保组的人派到排队处去维护秩序了。 说其实只要里面稳定了,外面就乱不起来。 不过现在最好,大经理能亲自出面去说明下实际情况,安抚一下排队等着购买邮票的邮迷们, 要是能保证大家都能买到邮票,肯定人心惶惶的局面肯定就不复存在了,人们一定能迅速安定下来。 “真的行吗?空口无凭,他们能信吗?别我去了一说话,他们更闹腾了。” 经理还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心里未免有点打鼓。 安保组长是一点犹豫没有,点头作保。 “那当然,领导请放心。您代表的是咱们总公司啊,您的职务就是保证,当然有公信力了。他们来也不是为了闹事,还是为了把邮票买到手啊。就好比百货大楼的经理在开始营业前出来对外面要闹着买彩电的人说,保证有货,只要耐心等待,遵守秩序。您说大家信不信?” 安保组长一点犹豫没有作保。 大经理沉吟了片刻,终于认可了这个主意。 但又补充了一句。 “不能掉以轻心,事态一定不能再扩大!” 安保组长也再次拍胸脯。 “您请放心吧,我陪着您一起去。有我在您身边,真要有什么问题,我会采取措施的。” 就这样,安保组长陪着大经理出去跟大家谈条件。 无论体育场内,还是外面。 双方的谈判内容大体都是一样的。 “大家请冷静一点……” “我们肯定冷静,只要能买到生肖邮票!” “我们集邮公司理解大家……” “我们也理解邮局!” “那就遵守秩序,把队排好,不许加塞!我以集邮公司和平门营业部经理的身份向大家保证,今天在场的人,肯定都能买到鼠年的生肖票。我们库里的邮票很充足。请大家一定相信我……” “太好了,我们相信你!” 可惜往往还会出现不同的声音,不和谐是必然会有的。 “谁说没问题!凭什么只许有集邮证的人买?都是国家发行的邮票,我们这些没证的难道是二等公民?怎么我们就不能买?” “这位同志,我们在报纸上登的清清楚楚……” “那我不管。我是属鼠的。按情理来说,我比其他的人更有权力买才对。难道我的钱就不是钱了?像我这样刚开始集邮的人,还没来得及申请集邮证的人,难道就不算集邮爱好者了?” “你有什么要求,请好好说。……” “我就是要买邮票,哪怕买不了整版票呢,能买四方连也行啊。不行的话,单枚也可以!你总不能让我大老远的白跑一趟,空手而归啊……” “好好,我知道今天赶来的邮迷们,大家每个人都不易。我是能够理解大家的。干脆这样,咱也别单枚了。我做主,今天来到这里没有集邮证的人,每人可以买一个双联张,这总可以了吧?现在请维护好秩序,请你也排好队……” “这个没问题!” 不得不说,领导之所以是领导,自有跟常人不同的地方。 第一个不同点就是严格执行规定。 第二个不同点,是执行规定中又不失灵活。 就像现在,碍于现场局面,为顺应民意,集邮公司的大经理把对方要求买一枚的底线一下子翻了倍。 这果然立见奇效。 那位刚才还满是抵触情绪主儿欣喜若狂,立刻变得守规矩起来了。 不过这还不算完,因为人的贪心是没边儿的。 这位是满意了,可他话音未落,人群里又冒出来无数的声音。 “大经理,多卖给我们一些吧。我父亲半身不遂,不能过来排队。我没证是没证啊,可替他买两枚不过分吧?你们卖我个四方联不行吗?” “就是啊,我爷爷年事已高,也来不了。我也要买四方联……” 大家听了,纷纷交头接耳。 有人觉得已经够可以了。 有人还在抱怨,“双联张还是太少了!怎么也得四方联啊!” 这话当即遭到安保组长的谴责。 他当机立断,大声疾呼。 “同志们,请你们务必体谅我们一下啊。我们经理答应的,这就可以了,这已经违反上级的命令了。至少能让大家买到双联。要是你们再不满足,我们真没办法保证,在场的人都能买到邮票啦!请互相理解一下!” 如此,才算真正的过关。 人群中直到此时,才算响起一阵欢呼声和掌声来。 大经理和安保组长暗自抹着冷汗退场,这才算把自己的心落回了肚子里。 而大经理的这番说辞也终究不算白费力气。 秩序井然了。 虽然时间拖延到了九点三十五分,晚了一小会儿。 但鼠年生肖邮票,终于得以开卖了。 尽管这一天很冷,排队的人太多,冬衣总是太薄,可邮迷们却呈现出一种积极的精神面貌。 大家无比快乐地在冷风中忍耐着,坚持着。 不为别的,就因为工体里面的集邮者探出脑袋往前看,总能看到买到邮票的人笑嘻嘻的走出来。 而场外的集邮者们看到高兴购买到邮票的人走出来后,他们后面的队伍还在不断地延长、延长。 再加上没有集邮证的人真的买到了双联张走了出来,完全验证了大经理刚才当众的承诺。 于是所有排队的人都开心了。 在邮迷心中,这一天又是一个神圣的日子,是他们的嘉年华! 当然了,如果自此就一番风顺了,大家都严格遵守秩序。 风轻云淡的把邮票买回家去,那也就太脱离实际生活了。 因为还有个细节不难猜到,在这种相当罕见的大场面是不会短了那些想钻空子的机会主义者。 毕竟邮票交易在“运动”时期就没中断过,私下的钱物交易又持续好几年了。 集邮总公司门口“小市场”,邮票日交易量和规模,早就甩开那些倒粮票的人聚集的“东单公园”,甚至超过了友谊商店那些“炒汇”的黄牛,堪称目前京城最大的投机市场。 应运而生的,就是依附在这种邮票交易上的邮票贩子们。 而且得说,1984年邮票贩子已经和当初的不大一样了。 他们从“草履虫”已经进化到了“小鱼小虾”,多少也能有点内部门路,掌握个几千块的资金来运作了。 虽然比不了正经跑南方的个体户,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一个月轻松捞个千八百块还是不难的。 在普通人眼里,他们就算是有钱人了。 所以目前许多邮票贩子都不是业余的,已经变成了职业化。 要么跟单位请了长假,要么索性就是没有工作,专门吃邮票就够过滋润日子的了。 也正是这些人,日后接受了政府的收编,构成了京城邮商的基本队伍。 所以十点左右,当体育场内外的情况正常化的时候,这些邮票贩子就趁着安保人员松懈了,开始冒头闹妖儿了。 工人体育场之内,有人开始从队伍里出来,就在队尾慢慢的溜达。 排队的人们在这小子经过身边的时候,都会听见他小声念叨“邮票,邮票,买鼠年生肖票吗?我有,我有啊……” 还有人专门盯着那些已经购买了邮票的人。 在他们走出来时,迎面过去找那些兴致不高的人。 “你有集邮证吗?没有?啊,就买了两张吧?那还想要买吗?想要,找我啊……” 工人体育场外的大门口,类似的招揽就更明目张胆了。 因为里面毕竟还有人管,行事得隐蔽一些,而外面则是彻头彻尾的自由之地。 类似的招揽生意无处不在。 邮贩子,“嘿,哥们儿!咱聊聊!” “嗯?你认错了吧?”排队的邮迷对突如其来的搭讪,一头雾水。 邮贩子,“嗨,我们是不认识,可聊聊不就认识了嘛!反正来这儿都是为了邮票来的。哎,你有集邮证吗?” “有啊,我从六里桥赶过来的,就是为了买整版票。可惜,今天车抛锚坏半道儿上了,那个破公共汽车啊。害我起个大早赶个晚集。” “那我都不用问你就知道,你排这么后头,心里肯定着急。你觉着你自己能买到邮票吗?” 邮迷认真地说,“应该能买到吧,虽然我来晚了。可刚才集邮总公司的领导都出来作保了!” 邮贩子撇着嘴拨楞脑袋,“我看没戏,你看你前面排了多少人?那是上万人!就说你能买到,那得排到哪会儿去了?三四个小时算好的,下午见吧您……” 邮迷被说的意志消沉了,登时哀叹一声。 “这倒是啊,我估计这一天就算是搭进去了。可又能怎么办呢?我也只能坚持,要不真就白跑了。” 邮贩子顺水推舟,“还是我来帮你解决问题吧,我手中有。卖给你怎么样?” 邮迷睁大了烟酒。“你说什么?你手里有?太好了。” 邮贩子立刻看看左右,趁人不注意,把身上的包打开,一个大硬皮册举到那人眼前,给邮迷看。 里面是许多鼠年的生肖邮票,有单枚、有四方连,还夹着至少二三十张的整版票。 邮迷惊呆了。“你怎么能买到这么多……会不会是假的?” 邮贩子诚信遭遇危机,深受刺激,大怒,“嘿,你这人,怎么胡说八道啊!你刚才说什么来着?假的?可能吗?全是真的,这是1月5号那天,我们凌晨两点起来,跑到和平门集邮总公司排队买的。我拿出一张给你看看,品相特别好,你要不信,咱们到大可以找个邮局,让人看看啊。” 邮票贩子的做派彻底把邮迷震唬住了。 “那……就没这个必要了!整版的多少钱?” 邮贩子版着面孔回应。 “十块!” 邮迷被吓了一跳,半天才反应过来。 “什么,十元一整版?坐地翻了差不多一倍啊!你干脆抢钱去得了!……” “什么叫抢钱啊?真有心买,你可以还价嘛。”邮贩子沉着脸,反问,“那让你说,多少钱?” “最多七块一版!我可以买你两版。给你十四!”邮迷义正词严,拿出了大户的气派。 “哈哈,你想得美。这价还想两版,占便宜没够啊你。十八。我这还看你买的多的份儿上。”邮贩子心有不甘。 “不行,十五,这是上限,不能再高了。”邮迷摇头。 “我习惯三口价,十六块。”邮贩子露出了气疯的神情。“再说就十七块。” 想不到邮贩子又降了两块。 “你再便宜点,这一版不过六块四,你别挣钱没够啊。” “什么话?我这是辛苦钱好不好,你琢磨琢磨就今儿这温度你等几个小时什么滋味?我排队那会儿,还是黑天,比这太阳底下可冷多了。” “好吧。”关键时刻,邮迷被这次降价的幅度打动了,又怕真惹恼了邮票贩子。 于是顺势砸下了小锤,“成交!” 成交之后,邮迷的心里,便会有一阵满足感。 快乐,是邮迷们的最大美德。 满足,便是他们此项美德的常见表现形式。 高高兴兴的带着整版票离开了,无比庆幸今天省了大事儿。 然而邮票贩子却美滋滋的点燃了一颗小烟,为自己的聪明智慧,以及演技样样得意。 心说了,傻帽!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老子还亲自去排队买啊? 切,你要死活坚持十五块,我也就卖你了,谁让你意志不坚定啊,活该。 就这样,投机倒把的行为不断的上演。 于是逐渐的,本来已经平静有序的体育场内外有乱了起来。 其原因既有某些票贩子态度蛮横无理,和买家商议价钱闹了矛盾的缘故。 也有他们卖了邮票后,又借机把一些买主儿原先位置给接手占了,还想低价继续购买邮票倒卖,惹来身后人们不满的缘故。 但就在安保人员随之紧张起来,为新的骚动焦虑的维护秩序的时候。 他们却不知道,这一天最为猛烈的风暴已经在酝酿之中了。 甚至这一次,连票贩子都被裹挟与其中,也要情不自禁为之疯狂了。 因为十点半左右,无论工体的北门还是东门。 都有人在铁栅栏之外,举起了一块牌子,公然收购鼠年生肖票。 上面写着的价钱相当的诱人,十元一版! (); 正文 第五百九十四章 豪客豪车 这个消息,这几句话在极短的时间内,就传遍了工体外围邮票贩子的耳朵。 所以体育场外的邮票贩子们,谁也不做生意了,第一反应就是去亲眼看看情况是否属实。 当他们发现的确有人,站在路边举着纸箱板做的牌子,以十元的价钱收整版邮票之后,全是心跳不已。 因为刚才他们还在以七八块钱一版的价钱往外兜售,自以为把别人当瓜切了。 没想到现在看起来,似乎是自己才是瓜,做了亏本生意呀。 有人反应快,立刻跑上前去要求交易。 结果他身上带的几十版当场就被收了。 那收货的主儿从怀里拿出一沓大团结,按邮票的版数点了几十张,特痛快的钱货两讫。 这下子,大家伙心里再无一丝的存疑,谁也顾不得捶胸顿足,品味错卖邮票的那点苦涩了。 所有人都跟打了鸡血似的,一拥而上啊。 谁也不肯落后,争着抢着要把自己身上的邮票送上去。 不为别的,万一这主儿身上就这么一沓儿,那落后面的不就傻了吗?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啊,手快有,手慢无啊。 可谁都没想到,这主还真“款”,情况远比大家预计的要好得多。 三十三版……五十六版……二十一版……四十八版……四十二版……五十版……这么些货,收货的这位,居然连眼睛都不带眨的,挨个全吃下来。 人家是一沓又一沓的从怀里往外拿钱啊。 直到吃到第七位,碰上个一气儿要出手六十版的邮票贩子。 这位“款”,才终于有了资金耗尽的迹象。 这主儿数清楚了自己手里,仅剩二十八张票子,叹了口气,没能再从身上掏出一沓新票子来。 这一下让那等着啐吐沫点钞票的邮票贩子,从欣喜一下变成了黯然。 如此的反差并不难理解。 虽然是好事,但一口大肥肉,居然就剩下一半了,还能怎么想呢? 更别说还有人惦记着要把他这仅有的一点荤腥抢走呢。 就后面的听一个声音喊,“收我的吧,大哥,我有三十版,也不多要,就换您手里这些钱。” 这一下可好,一个小子降价了,其他的人也跟着纷纷跳水。 “别啊,收我的吧,我三十二版!” “兄弟,我三十五版!” 一眨眼的工夫,就落价落到了七八块一版的地步了。 给这要卖六十四版的邮票贩子气得啊,回身就忍不住骂上了。 “哎哎,你们丫也忒损了!诚心毁我呀!刚才干嘛去了?有你们这样戗行的嘛!” 后面几个自认为轮不上了,本身就烦呢。 何况天天混迹街头,能干这个的,谁又是好脾气的? 一听居然带脏口了,立马就有人不服了。 “孙子!怎么说话呢你?你丫你丫的,打你丫头养的!” “就是,你爹妈没教你怎么说话啊。今儿还就毁你了,就戗你行了!” “傻青,早就看你不顺眼了。我们哥儿几个能让你小子一张都卖不出去,信吗?” 眼瞅着好事要变坏事,这就要奔着打群架去了。 然而就这时候,让所有邮票贩子都没想到的情况发生了。 那位收货的主儿居然干预了,而且口气是难以想象的豪横。 “哎哎,瞧你们这点出息,都至于的嘛。你们到底还卖不卖了?要卖就别瞎吵吵,都好好等着。你们的货我都要了,几分钟的事儿,一会儿我就有钱给你们了。” 说完他就往马路对面走,随后更让人吃惊的事儿发生了。 这帮票贩子一直看着这位走到了一辆黑色的轿车旁边,敲敲车窗。 那汽车后面的深色车窗就降了下来。 这主儿低下头说了几句话,就把刚才收来的一皮包整版邮票都送了进去。 几乎同时,里面伸出一双手又塞给他三沓“大团结”! 好嘛!又是三沓啊! 而且有见识的,此时还认出那汽车居然是崭新的皇冠! 这帮小子没人再互相敌视了。 表面上尽管还彼此怒目相向,可对视的眼神里却意味深长,其实都是在震惊。 现在这他们每一个,心情都特复杂。 一个是在后悔刚才彼此的内讧了。 完全没必要自相残杀呀,这不合着他们自己把自己当瓜切了嘛! 二就是想不出这是什么人,居然能开着这么好的车来收邮票! 这下好,明明能十块,变成七八块了,忒冤了! 可谁又敢反悔呢? 谁都不傻,就冲这汽车就知道,这主儿深不可测啊。 说实话,这个时候他们这些人才叫失落呢,而且是集体性的。 就像他们好几个人手拉着手,一起从顶高的楼顶上闭着眼跳了下来…… 然而事情到这一步,竟然还有转折。 很快,他们几个就发现,自己的失落和失望居然全是庸人自扰。 因为这主儿拿钱回来之后,一句豪言壮语出口,就让他们记了一辈子。 “别什么七块八块的了,不好算,麻烦!说十块就十块,咱还是外甥打灯笼吧。” 好家伙啊!什么叫牛,这就叫牛! 这帮小子听见这句,简直美透了,沮丧一扫而空,是真有心当场叫一声娘舅啊! 所以打这儿起,这一天工体邮票销售现场的真正疯狂开始了! 就这帮工体外面的邮票贩子,一旦卖完了手里的货,那仍然是急得上蹿下跳。 都知道该抓紧时间,各显神通去跟工体里面的同伙传递消息。 “十元一版!根本不讨价还价!有货人家就收!” “我操,开着皇冠收邮票啊!东门一辆,北门一辆,有多少要多少!” “哎哎,甭管这是哪庙的神仙了!你还是赶紧把货先给我,快着点吧!” “对对,人家可说了,待不了多久,反正钱花光了就走!麻利儿的啊……” 至于这些消息和拿到手里的大团结,也同样刺激的里面的邮票贩子们都火急火燎,嗷嗷叫。 就这样,邮票现场的情况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向啊。 但凡知道消息的邮票的贩子们,打这儿起全都只进不出了。 有的邮票贩子甚至因为得消息晚了,还中了招儿。 很冤枉的被同行以七八块的价码把货全给切走了。 等恍然大悟才知道悔之晚矣,那个捶胸顿足啊。 要是人多势众的还能找回去再谈谈。 要是散兵游勇,只能自认倒霉吃了这个信息落后的亏。 当然,所有的邮票贩子,肯定是不在队伍后面转悠了。 都急茬的跑到了前头,专找有集邮证的人聊。 聊什么呢? 很简单,他们直接开价要从这些人手里收邮票,说带出一张整版的可以付给他们七块钱。 钱没带够都没关系,邮票贩子有钱,可以垫上。 谁要是肯把两张整版都专让,邮票贩子甚至肯白送给谁散票。 不用说,有人原本是打算少买的,这时候当然很愿意赚点外快了。 可这种交易,也不会顺利的进行,因为同业竞争是无处不在的,尤其是来钱快的投机市场。 你开七块,我就开七块五,你送双联张,我就送四方联。 你还别离开,只要你敢离开,我就能过去戗行。 那可想而知,这工体里面销售现场的秩序会是什么样吧? 那真是鸡飞狗跳,就没个安生时候了! 谁让金钱动人心呢,而且还是看得见摸得着的。 有了伸手就能够着的钱,这些邮票贩子们,自然会想尽一切办法闪转腾挪。 哪怕头破血流,也要赢得这场争夺财富的战争。 于是每个邮票贩子几乎都疯了,战斗力瞬间报表,几乎个个都把潜力刺激出来了。 但于此同时,集邮公司作为销售方,不但感受到了维护秩序的压力,更感到了销售上的压力倍增。 要知道,之前可不是每个有集邮证的人都是两版两版的买啊。 那集邮公司的大经理正是考虑到这一点,才敢当众保证人人都能买到邮票的。 可现在不同了,因为邮票贩子们开始雇人带货,两版两版卖掉的邮票越来越多了。 眼瞅着鼠年整版票流水一样的卖掉了,那集邮公司的人还能不急眼嘛。 可急也没用啊,因为目前的局势是集邮公司的人,以四五百人对两万,已经没有余力再做更多的事儿了。 他们就像身处一个处处漏水的大木船,仅仅只能见洞补洞,勉力维持而已。 而且只要稍有不慎,现场就能真正的乱起来。 这就是缺乏组织经验,导致力所不及的恶性循环啊。 他们唯一能做的,只能扛。 至少也要抗一个半小时,扛到中午吃饭时间。 那还有正当的理由暂停销售,去想对策。 于是人头涌动中,在集邮公司大经理咬牙切齿的关注中,鼠年生肖邮票,以极高的效率一版一版的被买下,被送出,被送到东门和北门的两辆汽车里。 反观两辆皇冠车里的风景,却是另一幅安逸自在,轻松至极的画面。 就像东门的那辆皇冠车里,坐在驾驶室里的宁卫民开着暖风,喝着茶水,冒着小烟,在跟沙经理和齐彦军两个年龄较大的公司高管闲聊。 那两位也端着自己的保温杯喝着事先灌好的热咖啡。 他们看着外面闹闹哄哄的风景,心情是极为轻松自在的,其实说是幸灾乐祸才是最准确的。 “哎哎,看看,又吵起来了!这帮人可真是一团散沙啊!瞧他们冻得那样,就这还有精力动手呢。” 大概是因为收来邮票进展顺利,齐彦军满脸通红,已经极度兴奋。 看着两个邮票贩子产生矛盾,他甚至还起了赌性。 “哎哎,你们说,谁最后能把邮票拿过来换钱?我押那矮个儿的,十块,怎么样?谁跟我赌?” 宁卫民笑笑没言声,沙经理瞥了一眼。 “老齐,过分了啊。你就没点同情心吗?他们谁来也够可怜的。要知道咱们打算把邮票炒多高,就这帮人,那一准能哭死。” 齐彦军不禁哈哈大笑。“你这个老沙啊,还说我,你才是最坏的那个。我要告诉他们怎么回事,一准一通老拳把你打死。” 跟着又面朝宁卫民,“没想到啊,收邮票会是这么容易。宁经理,你这主意可太高明了。” “拿牌子一招揽,愿者上钩。这帮邮票贩子自己就寻着味儿过来了,蚂蚁搬家一样的把我们需要的整版邮票给咱们送来。” “我原先还以为会很麻烦,什么整的散的一把抓,光问就够乱的了。我琢磨,靠你这俩伙计出面,怎么也不可能扛得住呢。没想到,真没想到。” “不过我倒是有个问题,刚才那些邮票贩子都愿意降价了,你这干嘛还非要坚持十块钱收呢?咱们能降低点成本不好吗?你没必要这么早就树立起价格标杆吧?” 这是标准的公司白领对话模式,先夸再质疑。 说两句好听的,再发出不同的声音,以免得罪人。 宁卫民便耐心解释,“没办法,咱们这事儿急啊。我追求高效率,就必须要有高奖励。如果咱们跟他们讨价还价,那这事儿就慢了。” “就刚开始的时候,邮票才好弄。如果他们动力不足,咱们能收上来的邮票就少了。岂不浪费了黄金时间段。” “而且他们也就有可能会去思考,为什么咱们会这么大张旗鼓的囤货。那等他们反应过来,咱们还能收到货吗?事实上,这就是个短平快的事儿。” “据我估计,最晚过午,这事儿就有人能明白过来了。到时候就不会有人再盯着咱们扔出来的这点诱饵了,这帮票贩子手里有了钱也会心思活泛的。你信不信,下午就会有人掉过头来跟咱们抢货。” “哦!”老齐一拍大腿,“我明白了,所以说,咱们吸货就这几个小时,佩服佩服!” 这话一说,沙经理也不禁附和起来。 “他精明的地儿还不止这个,看见没有,就这辆皇冠车往这儿一停,咱们的钱货就都安全了。里头再怎么闹跟咱们没丁点关系。就是有人找来了,有穿官衣的要查这件事。看见这辆车,他们心里也得打个突。不敢问咱们。是不是?卫民?” 齐彦军此时恍然大悟,“我说呢,这宁经理自己有车不用,非借来两辆这么牛的车,敢情还有这么一层呢。” 宁卫民赶紧应承,“是沙经理过奖了,我这点小谋略瞒不过他的眼睛。反正车是坛宫名下的嘛,我周末借用一下,也不费什么事儿。关键还是这车设施不多,坐着舒服,劳动你们大驾,帮我掌管钱和邮票,自然不能委屈你们。” 宁卫民这话其实藏着不少。 因为实际上,他还有心利用这两辆车的好辨识的特点,形成一种视觉的标杆,以后市场高潮时,合理运用会有奇效。 只不过这些手段,他就不愿意再跟两个合伙人详细解释了。 没想到沙经理,虽然识破不了这些,却挑了他话里另外的漏洞。 不无埋怨的说。 “得了,还舒服呢?这辆车里就你能吸烟。我们俩都得憋着。公平吗?” 这话让宁卫民不禁笑了。 “哈哈,这没办法的事儿,谁让你们一个掌管邮票的箱子,一个掌管钱箱子。你们的职责所在啊。万一失火,可不是开玩笑啊。要不你们换着来我副驾上抽……” 沙经理和齐彦军不禁大为意动,可偏偏就这个时候,窗户又被敲响了。 是罗广亮。 他把头低下了,又送进来二百来版,拿走了三千块。 这一下,老天不作美,沙经理和齐彦军又都有事做了。 为了记账,只能无奈的又忍了烟瘾。 看到他们的表情,宁卫民却得意极了。 自己嘿嘿乐了起来,然后打开了录音机。 沙经理和齐彦军不禁大为意动,可偏偏就这个时候,窗户又被敲响了。 是罗广亮。 他把头低下了,又送进来二百来版,拿走了三千块。 这一下,老天不作美,沙经理和齐彦军又都有事做了。 为了记账,只能无奈的又忍了烟瘾。 看到他们的表情,宁卫民却得意极了。 自己嘿嘿乐了起来,然后打开了录音机。 《国潮1980》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搜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搜! 喜欢国潮1980请大家收藏:()国潮1980搜更新速度最快。 (); 正文 第五百九十五章 收获匪浅 1984年2月12日,集邮总公司在工人体育场进行的鼠年生肖票的销售活动,最终以悬之又悬的方式落下帷幕。 当天因为秩序持续恶化,集邮总公司的负责人,不得不在下午求助公安部门,调派来上百名民警帮助维持治安。 但即使这样,销售速度也大大高于他的预期。 原先打算用两三个星期天销售掉的四万六千版邮票,在当天下午五点时已经所剩无几。 甚至其余之数,都不足以满足其余几百名没有买到邮票的顾客所需。 于是对于这些顾客,大经理就只能下令,让他们失望而归了。 收缩如果还想要买的话,只能以当天付款预定,之后等集邮公司营业不通知去取邮票的方式进行。 就这样,大经理算是勉勉强强守住了承诺。 但实际上,却是超出计划外,多销售了好几百版。 为此,他还得专门请示上级,需要从地方城市的营业部抽调部分回来才行。 不用说,当天的京城地方报纸和专业性的《集邮》杂志,都报道了这人山人海的恢宏景观。 不过好在这次,除了再次呼吁邮政部门应该进行更科学的管理和引导,以解决生肖邮票不好买的问题。 这些纸媒总算还多少给了邮政部门一些面子,报道中多了正面的肯定和理解。 像《京城晚报》就声称,“来工人体育场购买鼠年生肖邮票的人,有工人、解放军,戴着红领巾的少先队员,年轻的中学生,还有头发花白的老人。京城的集邮爱好者之多之广,实在让人始料不及。” 而《集邮》杂志更关注这一事件代表的划时代意义,说“我国集邮史上真正大众化的时代到来了!1983年2月12日工体的邮票销售现场就是新时代到来的标志!” 并且还在文中对比了近年来相关实际数据的变化。 宣称1980年全国各地集邮协会的注册会员只有十万多人 而时至今日,这个数字已经变成了四百余万人。 没有注册的集邮爱好者,则从全国几十万增加至上千万人。 这一天过后,甚至就连某位高官,也被工体的销售数据给惊动了。 据说,得知鼠年生肖票的一天售罄,卖出了近三十万元。加上其他的滞销邮票,工人体育场的单日营业额已经突破三十三万元的时候。 这位大人不禁当场惊呼,“难道卖邮票已经成批发了吗?过去的集邮者买个双联张和四方联就已经不错了,怎么现在的人都是整版整版的买了?” 紧跟着几天后邮电部就为此做出决策。 宣布为缓解首都人民购买新邮排队难的问题,集邮总公司将在京开设新邮预定业务。 并会定期会举办邮展,且在每周日于人民文化宫门口开设邮票交换集市。 毋庸置疑,这件事儿动静闹得如此之大。 宁卫民以及他的那些投机伙伴们那一定是收获匪浅的。 就这帮黑了心的兔崽子,居然动用汽车去做邮品交易。 他们带去的十万块,一天就花了八万多块,足足吸纳了八千余版啊。 这也就是说,到此为止,属于他们一伙儿人的公共筹码已经高达两万四千版。 他们手里可动用资金还有六万元。 如果算上宁卫民自己的私下里从沪海和花城打飞机抓来的一万五千版。 他们实质上所控制的筹码,已经将近鼠年生肖票发行总量的百分之十五。 这样的话,如果再刨除沉淀在真正收藏者手里的百分之五十,和那些邮票贩子的跟风筹码,以及意外消耗掉的一部分。 等于他们已经拥有了实际流通盘的百分之三十以上。 这个筹码比例,就是放在股市里,也已经足以翻云覆雨了,就别说搅动京城这么个区域性市场了。 毫无疑问,他们实现了相对的绝对控盘。 尤其宁卫民又非常清楚的知道,与股票相较,邮票炒作还有一个明显的优势。 那就是炒邮票主观性更强,规范性更弱。 很容易就能煽动起人们跟风的情绪,大可以十几倍,几十倍的涨,涨到天上也没人管。 而且做对倒交易,也根本就没有交易费这一说。 所以至此完全可以说,该铺垫的已经铺垫的差不多。 剩下的就差瞅准了时机,造势拉高了。 然而这样的好时机,根本就没让宁卫民他们多等。 从工体结束后的三天起,还没到元宵节呢,鼠年生肖票就因为货源紧缺,自主性开始迅速攀升。 也就一周左右,“老鼠”单枚的价格从一毛飙升到了一毛二。 与国家发行价比,这就有了将近百分之五十的利润空间了。 而“老鼠”的四方联变成五毛了,整版票的价钱直接高达十二元。 这就是说,宁卫民他们集体浮盈四万八。 何况宁卫民是不可能不做什么的,几千块钱让罗广亮试了试水。 撒在和平门营业部门口的小市场里,轻而易举的,把老鼠的整版票拉到了十三块。 合着他们十个人,一礼拜每人就挣了七千二啊。 宁卫民虽然觉出没什么,可沙经理他们都乐疯了。 对他们来说,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人恍然如梦。 来钱太容易了,这比年底的双薪待遇还爽啊,等于两年的双薪,那还能不美吗? 但这其实还不算什么呢。 千万别忘了,生肖票可是题材系列,具有联动性。 而鼠票是属于垫底的。 这耗子一动,猪就跟着向上拱,然后是鸡鸣狗叫,猴子蹿天啊! 就老鼠的这点涨幅,和其他的生肖票一比,那就不够看的了。 因为任何一张其他的生肖票都涨得比它高! 猪的单枚从一块五拱到一块八了,狗票从六块初头直奔七块,鸡飞上了十五块五,猴子一个跟头就突破七十大关。 生肖邮票是全员气势如虹! 这才叫真正的梦幻。 真是一鼠得道,鸡犬升天啊! 所以宁卫民,压根就不像沙经理他们,精力都放在鼠年邮票上了。 最多也就能兼顾一下猪呀,狗的。 宁卫民是那么的超凡脱俗,跟旁人压根不是一个级别的。 这个时候,他最爱干的缺德事儿,就是“猴子偷桃”——拿自己的散猴票,去市场上换别人的珍稀邮票去了。 所以说嘛,要是与算盘珠子长在心眼里的宁卫民相比,这年头倒腾国库券的人算得了什么? 还杨百万? 那也就是一个干苦活挣小钱儿的罢了。 蝇头小利,不值一提。 不过反过来也得说,宁卫民的投机生意越热闹,对于张士慧,却是个误会逐渐加重,越来越吃心的过程。 倒不是为了钱,关键是一种与宁卫民越来越疏离的感觉不好。 想想吧,春节已经过去了,烟酒生意的热闹劲也开始降温了,张士慧现在基本就守着“坛宫”天天来定点上班了。 可他成天见不到宁卫民的面,主要替宁卫民管饭庄的又是杜阳,那难免产生受冷落的自我怀疑啊。 所以春节过后,这小子都有点变性的趋势了,天天跟怨妇似的成了碎嘴子。 比他那怀了孕的媳妇儿还能念叨。 在家里无论干什么,都得念叨两句宁卫民。 “哎,媳妇,你说这小子啊,把我弄过来帮他。可又让别人管饭庄,那我成什么了?摆设啊我。哼,你说,我是不是该辞了这份工,继续跑我的生意去?” 要不就是,“哼,他炒邮票不带我。行嘞。那我挣钱也不带他。” “媳妇,知道吗?我那几个绵阳的客户还真把电视给做出来了。最近他们就要来京办事,还离不开我帮忙。他们说内部优惠价可以一千块卖我十台。好事儿吧?” “可你说这钱咱还跟宁卫民分吗?不该告诉他吧?我反正觉着,他不仁我就不义啊……” 弄得刘炜敬都怕他了,直哀求,“哎哟,我谢谢您了,您就一天别提宁卫民行吗?我现在听你念叨他,我脑仁儿都疼了。就算为咱孩子着想行吗?你要对他有什么意见,你直接跟他谈谈啊。背地里你折磨我精神算怎么回事……” 说白了,这种感觉,还真就有点跟《大话西游》里,观音想弄死唐僧的感觉类似。 可要说也有意思,别看张士慧这么神叨,似乎已经奔着友情决裂的边缘去了。 但是,想安抚好了这小子也容易着呢。 仅仅是一顿饭,就能让俩人和睦如初。 甚至连宁卫民就不知道张士慧心里闹腾到这个地步,这段时间对他有这么大的怨气。 完全蒙在鼓里的情况下,就把他的毛儿给胡撸顺溜了。 元宵节这天,大约中午十一点多一点。 张士慧正上班呢,巡察备餐工作,准备开业迎接顾客了。 结果没想到接着个电话,是宁卫民,让他赶紧到北神厨来一趟。 电话里,还让他从饭庄库里拿个锅,两包木炭和一些泡菜、调味儿料过来,说十分钟必须到。 张士慧以为是单纯的跑腿儿差事呢。 其实心里挺不高兴的,有心想让个服务员送去。 后来又一想,万一宁卫民要陪什么大人物,如果耽误了事儿可不合适。 就这样,还是自己跑了一趟,开车直接从北门进去的。 结果没想到,去了才发现,北神厨的院子里居然摆上了席。 太阳底下坐着的除了宁卫民之外,就是康术德、张大勺、罗师傅、罗广亮,以及孙五福而已。 都是熟的不能再熟的人了。 反倒一个身居高位的主儿都没有,就连天坛公园的领导都没有。 张士慧就好奇了,“哎,怎么大伙儿都这儿凑齐了,这是吃什么饭啊?” 宁卫民当时就乐了,“吃什么饭?看看,没外人,就等你了,当然是过元宵节啊。” 结果就这一句,张士慧的心里都热乎了。 “我……我这还上班呢?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咱们可是哥们儿,那饭庄不还有杜阳嘛。让他盯着不就行了?你今天放假,我说的。喝完这顿,你早点回家睡觉去。” 好嘛,这话听进耳朵,张士慧简直美透了。 他这时候才发现自己身份地位实在超然。 没错,他和杜阳不一样啊。 那主儿能力再强,也就是宁卫民单纯的下属而已嘛。 所以接下来什么都不用说了,这小子乐乐呵呵的,就拿着东西忙和开了。 而且还很主动,把电视机的事儿都秃噜给宁卫民了。 瞧瞧,容易不容易? 至于说到这顿饭为什么非得在北神厨吃呢,那也是有特殊原因的。 都是熟的不能再熟的人了。 反倒一个身居高位的主儿都没有,就连天坛公园的领导都没有。 张士慧就好奇了,“哎,怎么大伙儿都这儿凑齐了,这是吃什么饭啊?” 宁卫民当时就乐了,“吃什么饭?看看,没外人,就等你了,当然是过元宵节啊。” 结果就这一句,张士慧的心里都热乎了。 “我……我这还上班呢?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咱们可是哥们儿,那饭庄不还有杜阳嘛。让他盯着不就行了?你今天放假,我说的。喝完这顿,你早点回家睡觉去。” 好嘛,这话听进耳朵,张士慧简直美透了。 他这时候才发现自己身份地位实在超然。 没错,他和杜阳不一样啊。 那主儿能力再强,也就是宁卫民单纯的下属而已嘛。 所以接下来什么都不用说了,这小子乐乐呵呵的,就拿着东西忙和开了。 而且还很主动,把电视机的事儿都秃噜给宁卫民了。 瞧瞧,容易不容易? 至于说到这顿饭为什么非得在北神厨吃呢,那也是有特殊原因的。 都是熟的不能再熟的人了。 反倒一个身居高位的主儿都没有,就连天坛公园的领导都没有。 张士慧就好奇了,“哎,怎么大伙儿都这儿凑齐了,这是吃什么饭啊?” 宁卫民当时就乐了,“吃什么饭?看看,没外人,就等你了,当然是过元宵节啊。” 结果就这一句,张士慧的心里都热乎了。 “我……我这还上班呢?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咱们可是哥们儿,那饭庄不还有杜阳嘛。让他盯着不就行了?你今天放假,我说的。喝完这顿,你早点回家睡觉去。” 好嘛,这话听进耳朵,张士慧简直美透了。 他这时候才发现自己身份地位实在超然。 没错,他和杜阳不一样啊。 那主儿能力再强,也就是宁卫民单纯的下属而已嘛。 所以接下来什么都不用说了,这小子乐乐呵呵的,就拿着东西忙和开了。 而且还很主动,把电视机的事儿都秃噜给宁卫民了。 瞧瞧,容易不容易? 至于说到这顿饭为什么非得在北神厨吃呢,那也是有特殊原因的。 (); 正文 第五百九十六章 武吃 敢情这种架上铁炙子的烤肉啊,才是最地道的京城烧烤呢。 按康术德的话说,吃烤肉,原本是源于塞外猎人一种野食,最是简便不过。 尤其我们国家是多民族国家。 蒙、满、维,这些游牧民族其实都有烤肉。 为什么? 简便哪。 恨不得几个人有个铁叉子、树枝子,穿上肉,烧着了一堆火,就能得吃。 不过京城的烤肉,却和这种比较原生态的烤肉有点不一样,因为那是多民族文化融合的产物。 早已经脱胎换骨,入了京籍。 区别在哪儿呢? 就在于真正的“烤”,是明火直接与食材接触的。 而京城的烧烤,火和食材之间还有个铁炙子呢。 严格说来,这种特殊的烹饪之法其实不能叫做“烤肉”,而是叫做“炙肉”才对。 要知道,满、回、因为和汉族文明融合时间较长。 他们各族的民族食品中,炙的食品已经逐渐多过于烤的食品。 所以京城的铁炙子烤肉是个杂拼的吃法。 用的原料是来自于蒙古大草原的,烹饪法和调料,却是满、回、汉三族的结合。 甚至京城里,人尽皆知的那道名菜“葱爆羊肉”,就是从铁炙子烤羊肉中衍生出来的。 像旧日京城的“烤肉三杰”——烤肉季、烤肉宛、烤肉王,无不是这个模式的。 具体说来,除了有个烧松柴的炉子,上面架着个“铁炙子”,佐料也极具京城的特色。 那是用高酱油,南绍酒、香菜段儿、姜蒜末儿,搅拌均匀了大葱,腌好的肉,再烤吃的。 还别看这种吃法糙,铁炙子油呼呼,黑不溜秋的,看哪没哪儿。 可一烤之下,妙处立显。 如果这铁炙子是常年用的,那根本不用放肉,点着火一烧,就有香味飘出来。 要是能有松枝柏木当燃料就更妙了。 不但烟少芬芳,而且这种松柏香在烤肉的过程里能通过铁炙子的缝隙融入肉中,堪称世间绝味。 为什么张师傅爱用松枝柏木熏肠? 为什么艾师傅爱用松枝柏木烤鸡? 全是一样的道理。 至于滋味上的优势,京城的铁炙子烤肉取的是个鲜嫩,有效避免了传统烤肉外老里生的问题。 选肉全是牛羊的精华部分,再用刀工片薄的。 有多嫩呢?说是赛豆腐都不为过。 过去曾有人请齐白石去吃烤肉季。 已经上了年岁的齐白石还质疑呢,“我这把子岁数,能嚼得动吗?” 没想到那人就乐了,说“正因为您嚼得动,才请您去呢。” 结果一吃果然鲜嫩可口,一高兴,齐白石还给烤肉季留了字。 而且还别看天儿凉,像今儿这天,中午太阳底下还冷飕飕,冻得人直打逮逮。 但说实话,其实这么吃起来根本不冷,只是看着冷而已。 原本烤肉吃下肚儿就性热,而且这炉子底下烧着挺旺的火。 火苗子顺着“炙子”的孔儿,蹿出老高,还带着滋滋拉拉的响声。 再冷的寒冬腊月,围着这样的火,这人的面前就先不冷了。 何况这吃烤肉也有特殊的姿势。 看手里这两根筷子,又粗又长,两根小通条似的,和火筷子差不多。 连湖南的大筷子,都应退避三舍。 再看炉子旁边,都放着长板凳,这可不是让人坐的,而是吃烤肉放脚的地方。 为什么呀? 是因为吃烤肉的正确姿势,其实是一只脚站在地下,一只脚放在板凳上。 然后用手里的“箭竹”筷子去夹铁炙子上的肉。 这叫围着火炉,抬着腿吃。 屁股不落坐,底下自然就不冷啊。 如果能喝酒的,再一只手端一小茶碗烧刀子。 这要不给你吃得脖领的扣儿全解开,袖口儿卷得高高的,哪算怪了。 等到真正酒足饭饱,一摘帽子,毛巾一擦大光头,能顺着脑袋往上冒白气儿! 也别嫌这模样丑,不体面,难登大雅之堂。 说白了,干什么,吆喝什么。 吃烤肉,本身就不是文明饮食,那就是糙老爷们的“武吃”。 尤其是在户外吃烤肉,那是最接近漫天野地狩猎烧烤的原滋原味,有意思得很。 过去的猎人又有谁胸前戴着口布,文绉绉的去吃的? 毫无疑问,既然图得就是个热烈而豪迈,那就得是这个架子。 不这样,就像唱戏不够板似的。 过去京西香山寺刚刚改成香山饭店的时候,往来皆为名流。 他们最有名的“真正松木烤肉”,两个大洋一位,也是户外这么吃的。 多么贵族化的价儿!可那又怎么样?谁吃也得这个样儿。 除了太太小姐们实在不方便,会有专人放入碟子呈送屋内以供享用。 可那样也就情趣尽失,没的乐子了。 至此,康术德算是说完了。 而大家跟着有样学样一照做,还真是觉得别有风味。 首先,这些得用的家伙什,是太符合人体工程学了。 也只有踩着凳子,用这样的大筷子夹着吃才方便。 其次,用大筷子烤,大筷子吃,站在火旁边烤,站在火旁边儿吃。 不但野趣盎然,趣味横生,也真好吃啊。 他们捡来的松塔、松枝,烤肉时也都烧进炉子里了。 每次将“张大勺”配好作料拌好的肉片,整个一盘端来往炙子上一铺。 那叫一热气腾腾,肉香、柴香,一般清香之气,冲向上空。 吃肉的时候再配上大蒜瓣,糖蒜和黄瓜。 再人手一碗烧刀子,那叫一美。 第一盘肉刚熟的时候,就听“张大勺”一声招呼。 别说罗广亮差点把自己舌头吞进去。 张士慧是既怕烫又舍不得的叼着肉,哈着嘴, 孙五福拿着个烤好的火烧,不分大葱牛羊肉的,一起往嘴里猛揣。 就连上辈子经常下馆子,这辈子也没少跟康术德海吃海喝的宁卫民,也一样觉得这种吃法实在够劲儿。 不禁由衷感慨,“都说果木烤鸭香,没想到这松料用来烤肉更是一绝。师父,这可比上次咱们俩去宣内烤肉店吃的炙子烤肉过瘾啊。不愧‘武吃’之名,我都有水泊梁山当山大王的感觉了,可……您不是说,那家烤肉店就是烤肉宛吗?他们那儿怎么就不保留这个经营模式,也吃不出这么绝的味道呢?” 康术德呵呵一笑,几句话便道出了真谛。 “咱们这烤肉啊,其实按理说,应该是比不过烤肉季和烤肉宛的。人家干多少年了?是不是?可实际上不然,今日不比往日,咱们就胜在了三处。” “一,有张师傅这个大行家在,腌料虽然不是清真正宗,但张师傅的手段高明啊,人家有自己的独门方法。这味道非但不差,反而更解腻,滋味调和的也更醇厚,比他们正宗的吃着还强些呢。” “二呢,国营的庄馆,经营上越来越不精心了。刀工凑合,调料凑合,辅料凑合,柴火凑合,什么都凑合,就差大发了。咱们可是自己吃,又不是外行,那自然方方面面也就把老字号比下去了。” “三是那些老字号已经忘了本了,国营后把烧烤变成了呆坐在屋子里傻吃的东西。放在盘子里,让你慢慢嚼,自然就变得乏味,失去了烧烤的原味儿。这是他们自我放弃了情趣。还是为了省事啊。” 确乎如此,这还真是一上一下,里外里都拉大了差距的事儿呢。 宁卫民可是个心思灵动的人,虽然嘴上吃着好,可并不耽误他心眼往“钱”字上面拐。 他登时就本能的想到,这烤肉可太好吃了,足以灭掉日韩烧烤啊。 而且这玩意还是标准的大众消费,经营成本不高,市场太广阔了。 既不需要使用多么精致的景德镇瓷器。 也不需要陈列满汉全席一百多道山珍海味。 更不需要高堂华厦,一席动辄千金。 如能把“张大勺”的调料之法要弄到手,岂不是又一个生财之道嘛。 常言说的好,常将有日思无日,莫等无时想有时。 日后他早晚要自己干买卖,弄个连锁的烤肉店多好! 于是赶紧端酒碗,去敬“张大勺”,嘴里就跟含了蜜似的,这通夸啊。 可“张大勺”哪儿会是糊涂人啊。 何况跟他打交道久了,又早就摸清了他的脾性,老爷子直接就给这小子来了个干晾。 “行了行了,好好吃你的吧!捧也白捧,夸也白夸。我都给你弄出一套的宫廷菜来了?怎么着,还不知足?又惦记把我这烤肉的调料方子也给弄走啊!没门儿!” 跟着他居然还跟康术德当面告状呢。 “老康,你这徒弟哪儿都好,就是有点贪啊。看上什么,都想弄到手,他总不能把我什么好东西都掏走吧?你这得管管啊,要不以后他准得为这个吃亏……” 宁卫民眼瞅着师父以一副不屑的眼神瞄过来,这心里登时打上了鼓。 他知道师父发话,准没自己好。 于是赶紧矢口否认,强行分辨。 “哎哟,我的张师傅,您这就有点冤枉我了。我也没提调料的事儿呀。我是真的佩服您厨艺,不是阿谀奉承,更谈不上别有居心。” “再说了,别的也就罢了,烤肉我还有点小自信的。您的调料方子虽好,可我也犯不上这么处心积虑啊?” “不瞒您说,怕您今儿准备的东西不够吃的。我也带着自己家什来了,只是没露罢了。我准备的可是正宗的维族烤肉。” “如果比鲜嫩,我的肯定不如您的。但我的也另有独特风味。而且更好摆弄,更易让人上瘾。我要真想开买卖,还未必就比您这个差。” 哟呵!这简直就是叫板嘛! 宁卫民这些话,让康术德一听就知道要坏。 因为不论哪行哪业,手艺高明超常之人,绝对都是性子坚毅的人。 骨子里必定都有一股执拗至极的偏执劲。 就像宁卫民见着能钻空子赚快钱的机会,能成宿不睡的琢磨。 康术德自己见着贵重的器物,也能把玩一夜一样。 那么以此类推,张大勺对“吃”这个字儿,也必定最敏感。 这就叫,不疯魔,不成活! 康术德虽然没吃过宁卫民所谓的“正宗维族烤肉”。 但他却知道,“张大勺”琢磨这一行都琢磨一辈子了。 而且宫廷才是把烧烤引入正餐的发祥地。 出自“挂炉局”的烤乳猪、烤鹿肉、烤全羊、烤鸭、烤乳鸽,皆为可登堂入室的大菜。 那就凭张大勺对宫廷菜这么了解,仿照清真的炙子烤肉都这么地道。 宁卫民这么个平日连厨房都不下的主儿,居然敢班门弄斧,当他面这么牛气,这不是要自取其辱嘛。 从概率上讲,就不存在出现奇迹的可能啊。 老爷子自然不愿意徒弟当这么些人丢人现眼啊,他做师父的面子上也不好看不是? 只可惜,晚了,再说什么也没用了。 就跟康术德想的一样,谁也别在吃上跟“张大勺”来劲。 既然话已经出口了,这位大厨是怎么都要让宁卫民露一手儿才行哪。 偏偏让康术德费解的是,宁卫民居然还挺硬巴,说干还真干。 拉着张士慧一起出去,片刻工夫,俩人就从宁卫民的吉普车后面,弄下来一个不大的方形的铁烤炉,还有一兜子已经串好的肉串。 罗广亮和孙五福也没闲着,只顾傻吃。 这时候其中一个帮忙拿炭点火,另一个去拿扇子鼓风。 别说,眨嘛眼的一会儿工夫,还就真烤上了。 尤其罗广亮和张士慧还都干上了捧臭脚的差事。 要知道,当初他们都在宁卫民开上送公司皮卡汽车的时候,受邀和他一起去郊游过。 是尝过这烤肉串的滋味儿的。 说实话,他们也确实想念许久了。 所以这个时候都开始帮宁卫民的腔,说这烤肉串确实是好,主动替宁卫民背书,保证不负众望。 这下还越发引起“张大勺”的兴趣了。 唯有康术德还提心吊胆,瞅着宁卫民那用自行车条穿好的肉串心里没底。 不过反过来,宁卫民却真正做到了镇定自若,胸有成竹。 他就那么笑么滋儿的,一眼看看“张大勺”,一眼看看自己师父,不慌不忙烤着手里的肉串。 为什么?他心里有底啊。 说白了,一直以来,孤悬塞外的西边就跟外国差不多,寻常人都过不了“星星峡”。 羊肉串真正被维族同胞带入内地,那至少还要等好几年,差不多得到八十年代中期呢。 这时候的京城,别说没有人见过这么烤羊肉吃的法子,甚至就连孜然这种调味料都很罕见。 也就是他宁卫民,才能通过乔万林,好不容易的从吐鲁番餐厅搞到了一些。 更别说他还没见过不爱吃羊肉串的人呢。 这玩意堪称国内最普及的烧烤种类,是有道理的。 无论大江南北,长城内外,不管是京都、省会或是城镇,就没有一个地方不卖烤羊肉串的。就是再怕羊肉膻味儿的人,就是再好清淡饮食的人,见着这玩意那也得流哈喇子。 前世的他,认识不少的有钱人。 有的人,可以说不是有名有号的大馆子,高级餐厅根本就不去了。 但唯独夏季,就这些主儿,仍旧免不了去大排档撸撸串,喝几扎冰镇啤酒。 即使他自家也有烧烤架,烧烤炉,也必是如此。 没辙,这实在是一种让人难以拒绝的民间乐趣。它既能让人彻底放松,又很能满足人的口腹之欲。 对那种嫩香加焦香、肉香加炭火香的滋味儿,对那种一饮清凉、荡气回肠的爽快,想必每个人只要领略过一回,这辈子都不会再遗忘的。 另外呢,作为时空病毒,他对自己的从网络上学到的烤串手艺也相当有把握。 首先买肉,必须用羊腿肉和腰窝肉相配。 干吃羊腿,太柴,腰窝肉比较滑嫩,有一定的油脂,吃起来好吃。 其实肉筋的主要用料就应该是腰窝肉,这个是正宗的。 其次,肉切块的时候要小一点,串着是麻烦点,但是好熟。 尤其是车条穿的羊肉串,签子有导热性,烤完了肉质两头焦脆是很明显的,这一点大串儿和木签子都比不了。 之后就是腌肉了。 什么狗屁葱姜蒜、西红柿、番茄酱、鸡蛋、淀粉统统不要。 正确的方法是用一点点洋葱、芹菜、胡萝卜。 只可惜这年头没地儿找洋葱去,这一点还是让人相当遗憾的。 再有,那就是秘诀中的秘诀了。 味精一定要多放,一斤羊肉至少放五克。 还别说什么健康不健康,吃烧烤本身就不健康。 但是要吃的话,必须得有味精,否则羊肉有异味没香味,非如此不可。 当然,等到真烤制时候调料和步骤也很重要。 调料要以辣椒面,辣椒碎末,孜然粒子打碎,最关键的别忘了要小茴香粉一点。 而第一遍烤的时候,只放盐,两面八成熟时候,放少许小茴香粉,然后是辣椒面,辣椒碎末,最后才是孜然。 这样烤出来的羊肉串,没杂味,味道正,比新疆正宗的红柳大串儿还好吃。 所以说,宁卫民一点不着急,不忐忑。 他完全有自信征服两位老爷子和其他人的味蕾。 就一心等着一鸣惊人,等着看这两位德高望重者,怎么改口夸他了。 (); 正文 第五百九十七章 脸疼 上辈子经常撸串的主儿,那手艺可不是吹的。 随着慢悠悠的煽风点火,很快,宁卫民第一波烤出的几十个羊肉串儿就大功告成。 那是滋滋冒油,焦黄鲜酥! 尤其因为撒了孜然和辣椒,他这烤肉串的香味儿是极有特点,非常诱人。 闻着可比松木烧出的炙子烤肉冲多了。 不用说,这个时候,有资格尝第一口鲜儿的只能是两位老爷子。 宁卫民赶紧招呼罗广亮和张士慧拿盘子,让他们分别给康术德和“张大勺”每人呈上了几串。 要是一般人啊,看着羊肉串上一层红扑扑的辣椒粉,或许还有所顾虑。 毕竟这年头川菜尚未在京城大热,京城老百姓普遍都很怕辣。 但这两位老爷子都是见多识广的主儿,吃过见过的多了,这一点辣对他们可不算什么。 俩人丝毫不怵,直接就拿起来咬了一块入口。 结果这一吃,康术德眼睛率先亮了。 显然他是大大的惊喜。 不过大概是碍于“张大勺”的面子,老爷子不好意思直接夸奖徒弟,也只能很含蓄地表达高兴。 “嗯,这味儿还挺特别,肉也烤得不算硬,我还嚼得动。我说你小子怎么敢班门弄斧呢?这又藏了一小手儿。而且还藏得挺严实……” 就连“张大勺”也是频频点头,说,“嗯,火候还凑合,肥瘦相间,不膻不腻。你这佐料嘛…… 怎么回事啊? 原来米晓冉悄无声息的进了屋儿,来找宁卫民了。 找还不算,更令人难以想象的是,米晓冉居然直接就凑到宁卫民耳边上说起话来了。 弄得一桌人,谁都带着戏谑的眼神望着宁卫民。 大家无不误会米晓冉是宁卫民女朋友,看见他刚才大口喝酒不乐意了呢。 可谁又知道,这同样也把宁卫民吓了一跳啊。 不为别的,这举动太近乎点儿了。 宁卫民是怕院儿里的熟人看见了,回头说不清。 万一被米师傅和米婶儿看见,那更得要了亲命了。 不过话虽如此,可一听了米晓冉说的话,连宁卫民自己也不得不承认,米晓冉此举还是有必要的。 因为他的新业务惹出了麻烦,还真的不好让别人知道。 就刚才,居然有个男拿着一份儿《现代青年》的杂志,按着上面广告登的地址找到扇儿胡同2号院来了。 还好见院里人来人往,还贴着喜字儿,这位没敢冒失进院。 只待在院儿外头,跟往来的人打听,院里是不是住着个叫宁卫民的。 更巧的是,米晓冉刚才去上厕所了。 回来的时候,她正碰上这位跟3号院的人提宁卫民的名字,也就把事儿给揽过来了。 这位还真实在,米晓冉一问,他就一五一十把自己来意说了。 声称他养了五年神仙鱼了,就没听说过有人能人工孵化神仙鱼的。 看了广告虽然很动心,可不知真假,很想和宁卫民当面交流一下。 如果技术属实,他才愿意付钱…… 嘿,瞧这事儿闹得,居然来了一位实地考察的,有多悬还用说吗? 也就是米晓冉碰上了,真要是换个人接待的,那后果简直不可想象。 就凭今儿这特殊情况,2号院儿里这么多人,一旦宣扬出去。 宁卫民用养鱼技术在杂志上卖钱的事儿,恐怕不到下午就能传遍整个扇儿胡同了。 不用说,宁卫民如今还能坐得住吗? 他完全按捺不住地带着惶恐站了起来。 连“谢谢”都顾不上说了,就急切地问米晓冉人在哪儿呢。 可米晓冉一个字也没说,只是自顾自走到门口,然后冲宁卫民招了招手,让他跟上来。 好嘛,那张俏脸上带着几分得意又有点狡黠的神情。 一瞬间,竟让宁卫民想起了京剧《西厢记》里冲张生招手的小红娘。 甚至就戏里那段西皮流水,也作为bgm同时浮现于他的脑海。 “叫张生隐藏在棋盘之下,我步步行来你步步爬。” “放大胆忍气吞声休害怕,跟随我小红娘你就能见到她。” “可算得是一段风流佳话,听号令且莫要惊动了她。” 只是很可惜,实事求是的说,他宁卫民比起张生来,差得可不是一丢丢。 因为等着他的,可不是崔莺莺,而是个老爷们的琐碎盘问。 应付不好就得砸锅。 应付好了,也就能落下五块钱。 而这事儿也让他断然下了一个决定,地址必须换,越快越好。 ………… 上菜越是接近尾声,2号院里酒席上的吃喝之风越显热烈。 只是这个时候,女人和孩子的战斗力几乎都要被淘汰掉了。 男人才是最后压阵的绝对主力。 这不光是因为男人的肚量大,也因为老少爷们都开始喝酒了。 甚至由于菜好,宴席上能喝酒的人基本都是痛饮啊。 不少人会划拳,席间便处处开始了“哥儿俩好啊”、“四喜财呀”的吆喝。 反过来越是如此,女人和孩子越在席面上坐不住。 因为不光是她们不耐烦吵闹,也别忘了,喝可是和抽不分家的。 屋里烟雾缭绕,酒气熏天,女人孩子又挨呛又挨熏,那谁愿意待着啊? 像罗大婶儿和自己的大儿媳妇苗玉娟,就一起跟边大妈请辞。 说要回家去照顾自家的第三代,好把罗广盛再换过来喝酒。 婆媳俩这一出门,俩人边走,嘴里还各自念叨呢。 苗玉娟心里惦记的是丈夫和儿子。 一会儿说院儿里这么闹,孩子睡觉不知道吵着没有。 一会儿又说丈夫今儿实在是亏了,没吃几口菜,就回家替她看孩子去了。 看今儿吃相都不善,等再回来未必能吃饱了。 罗大婶儿则宽慰儿媳妇。 说闹都是里头闹,这么小的孩子睡觉也沉,没事儿。 罗广盛也好办,一会儿让他去女桌儿上吃去,那桌上还有点菜。 再怎么样,喜字儿馒头至少管够,肯定饿不着他,正好也能少喝点酒。 跟着罗大婶儿又说,她今儿一直看新娘子腰身,那李秀芝也算得上多子多福的相。 想来边家老两口想抱孙子的愿望,实现不难…… 小院因为刚举行了婚礼,热闹过的痕迹还是很明显的。 一堆用过的茶杯茶壶茶碗,还有两大筐厨余垃圾,煤灰渣滓,就都摆在罗家小厨房的房檐下。 这是暂时性的,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 但即便清楚这一点,罗大婶儿和苗玉娟她们走到家门口,看到这副场面都不禁各自叹了口气。 不为别的,味儿大啊,招苍蝇。 何况真弄走了,也会是一地狼藉,事后还有的去归置呢。 可就在俩人站在小厨房门口,面对面苦笑之际。 哪知随后大乐子就跟着来了。 有时候事情就是非常地巧,婆媳俩完全没有想到。 突然之间,她们家的小厨房居然“扑棱”一下打开了。 一个姑娘率先打头,几乎是慌不择路从屋里跑出来的。 似乎屋里有什么吓人的东西,让她急着摆脱。 嘴里还一个劲叫着,“不要不要,我不要,你干嘛呀……” 但更让人没想到的是,随后一个男的居然也跟着一猛子蹿出来了。 态度同样是急切的,脚步同样是匆忙的,嘴里同样也喊。 “哎哎,你别走啊,这就没劲了啊。我真是诚心诚意……” 就这个景儿,当时就把罗大婶儿和苗玉娟吓了一跳啊。 苗玉娟情不自禁的“哎哟”了一声。 罗大婶儿甚至还抽抽了一下,惊得捂住了胸口。 最绝的是,当跑出来里的这一男一女依次抬起头来,和罗家婆媳俩面对面的一瞬间。 目瞪口呆的立刻就变成这两位了。 因为他们可不是别人,一个是米晓冉,另一个是宁卫民。 毋庸置疑,这种碰面方式,气氛是相当尴尬啊。 米晓冉情不自禁咬着手指头,宁卫民则干笑着碾动着衣角,他们俩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反倒是罗大婶儿和苗玉娟,看着他们俩,从内心涌出一种很滑稽的感觉。 苗玉娟先从惊慌里缓过来了,那不用说,直接就是打趣儿。 “晓冉,卫民,你们俩这闹什么呢?怎么跑那里面去了?” 得,这话让米晓冉更抬不起头来了,只能低了头去瞅自己脚尖。 “这个……” 咽咽唾沫,宁卫民倒是尴尬地解释了一下。 “……我们……我们俩商量点儿事……嫂子,我们说的是正事儿啊,您跟大婶儿可别误会……” 可这几句简直是欲盖弥彰,随后被苗玉娟轻而易举的一句就给噎住了。 “哟,这话就更奇怪了。有什么‘诚心诚意’的正事儿,还不能跟外头说啊?那里面可有耗子,瞧瞧,给我们晓冉吓着了吧……” 好嘛,这话里有话的,宁卫民还凑合能扛得住,米晓冉可真不行了。 她还从未这么臊得慌,红了脸,低头就是夺路而逃。 但这下,也让罗大婶儿绷不住劲儿乐了。 老太太也纯属成心,冲着米晓冉的背影就喊。 “哎呀,你这丫头跑什么啊。放心,大婶儿什么都没看见。就见着有那么两只小家雀,在树上叫了两声,飞了。” (); 正文 第五百九十八章 认输有范 宁卫民和“张大勺”这次临时起意的小小“斗法”,再次切切实实阐述了一个道理。 术业有专攻! 生活中永远不能以自己的业余去挑战别人的专业。 业余是爱好,用爱好去挑战别人吃饭的本事,基本上有去无回。 不用说,宁卫民这次敢于冒犯“张大勺”的结果,一点意外都没有。 又是他自己成了一个笑话。 甚至连带着刚才替他卖力鼓吹的张士慧都有点丧眉耷眼,自觉抬不起头来。 谁让这小子多嘴多舌,上蹿下跳呢? 这一下子,他也就成了“别人偷驴,他来拔橛子”的倒霉蛋而了。 反观沉默寡言的罗广亮,却因为说的少,而且没有极尽夸张的不实之词,并不显得如何尴尬。 这也是“心躁者福薄,沉稳者福厚”的有力证明。 不过好在美食的味道,已经足以抵消宁卫民和张士慧这哥儿俩丢人现眼的郁闷。 “张大勺”这位名厨亲自烤出来的肉串,那可不是一般的肉串啊。 老爷子的手法太专业了,不但闻着香味扑鼻,样子也更漂亮。 没有丁点儿的糊黑之处。 那颜色、那火候,看着就如同用三十年后,开了美颜的手机拍出来的一样。 等到吃上一口,更能体会到其中非同凡响的妙处。 因为那种口感是恰到好处的软嫩,透着一股烧烤后的紧致韧劲儿。 怎么回事啊? 原来米晓冉悄无声息的进了屋儿,来找宁卫民了。 找还不算,更令人难以想象的是,米晓冉居然直接就凑到宁卫民耳边上说起话来了。 弄得一桌人,谁都带着戏谑的眼神望着宁卫民。 大家无不误会米晓冉是宁卫民女朋友,看见他刚才大口喝酒不乐意了呢。 可谁又知道,这同样也把宁卫民吓了一跳啊。 不为别的,这举动太近乎点儿了。 宁卫民是怕院儿里的熟人看见了,回头说不清。 万一被米师傅和米婶儿看见,那更得要了亲命了。 不过话虽如此,可一听了米晓冉说的话,连宁卫民自己也不得不承认,米晓冉此举还是有必要的。 因为他的新业务惹出了麻烦,还真的不好让别人知道。 就刚才,居然有个男拿着一份儿《现代青年》的杂志,按着上面广告登的地址找到扇儿胡同2号院来了。 还好见院里人来人往,还贴着喜字儿,这位没敢冒失进院。 只待在院儿外头,跟往来的人打听,院里是不是住着个叫宁卫民的。 更巧的是,米晓冉刚才去上厕所了。 回来的时候,她正碰上这位跟3号院的人提宁卫民的名字,也就把事儿给揽过来了。 这位还真实在,米晓冉一问,他就一五一十把自己来意说了。 声称他养了五年神仙鱼了,就没听说过有人能人工孵化神仙鱼的。 看了广告虽然很动心,可不知真假,很想和宁卫民当面交流一下。 如果技术属实,他才愿意付钱…… 嘿,瞧这事儿闹得,居然来了一位实地考察的,有多悬还用说吗? 也就是米晓冉碰上了,真要是换个人接待的,那后果简直不可想象。 就凭今儿这特殊情况,2号院儿里这么多人,一旦宣扬出去。 宁卫民用养鱼技术在杂志上卖钱的事儿,恐怕不到下午就能传遍整个扇儿胡同了。 不用说,宁卫民如今还能坐得住吗? 他完全按捺不住地带着惶恐站了起来。 连“谢谢”都顾不上说了,就急切地问米晓冉人在哪儿呢。 可米晓冉一个字也没说,只是自顾自走到门口,然后冲宁卫民招了招手,让他跟上来。 好嘛,那张俏脸上带着几分得意又有点狡黠的神情。 一瞬间,竟让宁卫民想起了京剧《西厢记》里冲张生招手的小红娘。 甚至就戏里那段西皮流水,也作为bgm同时浮现于他的脑海。 “叫张生隐藏在棋盘之下,我步步行来你步步爬。” “放大胆忍气吞声休害怕,跟随我小红娘你就能见到她。” “可算得是一段风流佳话,听号令且莫要惊动了她。” 只是很可惜,实事求是的说,他宁卫民比起张生来,差得可不是一丢丢。 因为等着他的,可不是崔莺莺,而是个老爷们的琐碎盘问。 应付不好就得砸锅。 应付好了,也就能落下五块钱。 而这事儿也让他断然下了一个决定,地址必须换,越快越好。 ………… 上菜越是接近尾声,2号院里酒席上的吃喝之风越显热烈。 只是这个时候,女人和孩子的战斗力几乎都要被淘汰掉了。 男人才是最后压阵的绝对主力。 这不光是因为男人的肚量大,也因为老少爷们都开始喝酒了。 甚至由于菜好,宴席上能喝酒的人基本都是痛饮啊。 不少人会划拳,席间便处处开始了“哥儿俩好啊”、“四喜财呀”的吆喝。 反过来越是如此,女人和孩子越在席面上坐不住。 因为不光是她们不耐烦吵闹,也别忘了,喝可是和抽不分家的。 屋里烟雾缭绕,酒气熏天,女人孩子又挨呛又挨熏,那谁愿意待着啊? 像罗大婶儿和自己的大儿媳妇苗玉娟,就一起跟边大妈请辞。 说要回家去照顾自家的第三代,好把罗广盛再换过来喝酒。 婆媳俩这一出门,俩人边走,嘴里还各自念叨呢。 苗玉娟心里惦记的是丈夫和儿子。 一会儿说院儿里这么闹,孩子睡觉不知道吵着没有。 一会儿又说丈夫今儿实在是亏了,没吃几口菜,就回家替她看孩子去了。 看今儿吃相都不善,等再回来未必能吃饱了。 罗大婶儿则宽慰儿媳妇。 说闹都是里头闹,这么小的孩子睡觉也沉,没事儿。 罗广盛也好办,一会儿让他去女桌儿上吃去,那桌上还有点菜。 再怎么样,喜字儿馒头至少管够,肯定饿不着他,正好也能少喝点酒。 跟着罗大婶儿又说,她今儿一直看新娘子腰身,那李秀芝也算得上多子多福的相。 想来边家老两口想抱孙子的愿望,实现不难…… 小院因为刚举行了婚礼,热闹过的痕迹还是很明显的。 一堆用过的茶杯茶壶茶碗,还有两大筐厨余垃圾,煤灰渣滓,就都摆在罗家小厨房的房檐下。 这是暂时性的,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 但即便清楚这一点,罗大婶儿和苗玉娟她们走到家门口,看到这副场面都不禁各自叹了口气。 不为别的,味儿大啊,招苍蝇。 何况真弄走了,也会是一地狼藉,事后还有的去归置呢。 可就在俩人站在小厨房门口,面对面苦笑之际。 哪知随后大乐子就跟着来了。 有时候事情就是非常地巧,婆媳俩完全没有想到。 突然之间,她们家的小厨房居然“扑棱”一下打开了。 一个姑娘率先打头,几乎是慌不择路从屋里跑出来的。 似乎屋里有什么吓人的东西,让她急着摆脱。 嘴里还一个劲叫着,“不要不要,我不要,你干嘛呀……” 但更让人没想到的是,随后一个男的居然也跟着一猛子蹿出来了。 态度同样是急切的,脚步同样是匆忙的,嘴里同样也喊。 “哎哎,你别走啊,这就没劲了啊。我真是诚心诚意……” 就这个景儿,当时就把罗大婶儿和苗玉娟吓了一跳啊。 苗玉娟情不自禁的“哎哟”了一声。 罗大婶儿甚至还抽抽了一下,惊得捂住了胸口。 最绝的是,当跑出来里的这一男一女依次抬起头来,和罗家婆媳俩面对面的一瞬间。 目瞪口呆的立刻就变成这两位了。 因为他们可不是别人,一个是米晓冉,另一个是宁卫民。 毋庸置疑,这种碰面方式,气氛是相当尴尬啊。 米晓冉情不自禁咬着手指头,宁卫民则干笑着碾动着衣角,他们俩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反倒是罗大婶儿和苗玉娟,看着他们俩,从内心涌出一种很滑稽的感觉。 苗玉娟先从惊慌里缓过来了,那不用说,直接就是打趣儿。 “晓冉,卫民,你们俩这闹什么呢?怎么跑那里面去了?” 得,这话让米晓冉更抬不起头来了,只能低了头去瞅自己脚尖。 “这个……” 咽咽唾沫,宁卫民倒是尴尬地解释了一下。 “……我们……我们俩商量点儿事……嫂子,我们说的是正事儿啊,您跟大婶儿可别误会……” 可这几句简直是欲盖弥彰,随后被苗玉娟轻而易举的一句就给噎住了。 罗大婶儿甚至还抽抽了一下,惊得捂住了胸口。 最绝的是,当跑出来里的这一男一女依次抬起头来,和罗家婆媳俩面对面的一瞬间。 目瞪口呆的立刻就变成这两位了。 因为他们可不是别人,一个是米晓冉,另一个是宁卫民。 毋庸置疑,这种碰面方式,气氛是相当尴尬啊。 米晓冉情不自禁咬着手指头,宁卫民则干笑着碾动着衣角,他们俩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反倒是罗大婶儿和苗玉娟,看着他们俩,从内心涌出一种很滑稽的感觉。 苗玉娟先从惊慌里缓过来了,那不用说,直接就是打趣儿。 “晓冉,卫民,你们俩这闹什么呢?怎么跑那里面去了?” 得,这话让米晓冉更抬不起头来了,只能低了头去瞅自己脚尖。 “这个……” 咽咽唾沫,宁卫民倒是尴尬地解释了一下。 “……我们……我们俩商量点儿事……嫂子,我们说的是正事儿啊,您跟大婶儿可别误会……” 可这几句简直是欲盖弥彰,随后被苗玉娟轻而易举的一句就给噎住了。 咽咽唾沫,宁卫民倒是尴尬地解释了一下。 “……我们……我们俩商量点儿事……嫂子,我们说的是正事儿啊,您跟大婶儿可别误会……” 可这几句简直是欲盖弥彰,随后被苗玉娟轻而易举的一句就给噎住了。 (); 正文 第五百九十九章 小托拉斯 “张大勺”调侃宁卫民,说他也是“术业有专攻”。 这话虽有轻视之意,但的确又是实情。 耍手艺的人向来就看不起耍嘴皮子的人,这源于根深蒂固的成见和骨子里的自负。 但偏偏他们也同样吃这一套,这就是人性的弱点。 正因为如此,宁卫民的“输”,仅仅只是表面上的结果罢了。 实质上他却是不折不扣的大赢家。 且不说靠着三寸不烂之舌,他就能让“张大勺”心花怒放,心甘情愿的主动把烧烤干蘸料的方子给了他。 就说他的各种来财渠道,也因为他超前的眼光和精密的算计。 一直在以另一种滴水不漏的方式运转着,为他带来难以尽述的好处。 这一点,老天爷完全可以作证。 春节过后,尽管连宁卫民本人都没有清楚的意识到。 可他的各种生意,仍然在以一种极为独特的形式,实现着良性的循环。 如果冥冥之中真有命运之神的话。 那么在某种程度上,怕这位神仙也得对这小子滴水不漏的捞金能力自叹不如哪。 不信的话,我们大可以来仔细看看现阶段的宁卫民到底是怎么赚钱的。 怎么就这么巧啊! 从小厨房钻出来,居然正撞见了提前退席的罗大婶儿和玉娟嫂子。 点令宁卫民和米晓冉都始料不及。 我们的社会,对于男女交往可是一向比较敏感的。 虽说眼下有些风气松动了,但还是没改变众口铄金,舌头根子底下埋死人的本质。 所以后果也是他们难以承受的。 米晓冉几乎是现场被臊走了,宁卫民也有跳进黄河洗不清之感。 俩人无不为此尴尬至极,懊恼不已。 关键是冤啊! 因为他们真是清白的,连半点儿女私情没有。 之所以会在罗家的小厨房里进行密会,可不是谈情说爱。 那主要是因为宁卫民成功打发走了那位“实地考察”的,把五块钱拿到手之后。 看到米晓冉惊奇无比的神色,又灵机一动,想要拉米晓冉入伙儿。 他觉得既然这姑娘知道了,那为了保密,为了方便,倒不如干脆就把收信地址改到重文门旅馆去的好。 如果让米晓冉来代收信件,实际上比求康术德帮忙还方便呢。 别忘了,老爷子也是白班、夜班轮着上。 信件隔半个月就会有落在别人手里的时候,这哪儿行啊? 而且老爷子可是临时工,说不准哪天就让玉雕厂给辞了。 那连个“不”字儿都说不出来,就得卷铺盖走人。 反过来,米晓冉就不一样了,她不但是重文门旅馆正式职工,每天还都是长期固定的早班。 邮差基本是上午九点和下午三点来旅馆,这两趟她都够得上。 兹要她愿意,是不会有人跟她抢跑腿儿的活的。 她来办这事儿,几乎算得上万无一失啊。 但让宁卫民完全没想到的是,这年头的人,可是忒有点死心眼了。 普遍都讲究帮忙就是帮忙,耻于言利。 米晓冉尽管答应了他的要求,却坚决不肯收半点报酬,非要纯奉献不可。 这让宁卫民又如何过意的去呢? 自然就要反复做思想工作。 开始他还误会米晓冉嫌少,后来就把每封信的提成从五毛增加到一块钱。 没想到把米晓冉给惹恼了,人家也不想再说什么了,直接推门一溜烟跑掉。 哪成想啊,这出去的也忒不是时候了…… 瞧这事儿闹得吧! 这就好比请人吃饭,碰上个黑心的脏馆子,给人吃进医院去了。 好比送人条裤子,骗遇着假冒伪劣,人家刚穿着出门就开裆了。 好比送人一只宠物狗,突然发作狂犬病,反而把人家给咬了。 马屁拍在马腿上的结果,实在再悲催不过了。 本来是你好我也好的事儿,弄不好就能反目成仇。 唉!倒霉嘛!真是要亲命了! 宁卫民现在别的不怕啊,就怕米晓冉脸皮儿薄,因为这事彻底记恨上了他。 要是小姑奶奶一使性子,把已经说好的事儿再变了,那才叫真正的坏菜了呢。 总之,为了防止事情往最坏处去,宁卫民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也只好以满腔热情和诚意,来试图道歉挽救了。 只是可惜啊,就像要划清界限似的,米晓冉开始拼命的躲着他走了。 国庆节之后两天,无论院里院外,单位家里,宁卫民在上赶着说话。 这姑娘都是不言声,低着头逃似的避让。 宁卫民还想过借“贿赂”米晓卉来传话,可一样是没成功,甚至就连这小丫头也给得罪了。 米晓卉很不高兴的回复,说自己挨了姐姐一通呲儿,以后再不敢吃宁卫民的雪糕了。 合着压根就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啊。 谁说抬手不打笑脸人啊? 宁卫民那颗滚烫滚烫的心,就被米晓冉的冷淡给撅得“咔吧咔吧”的。 不用说,屡屡碰壁,让他是真发愁了。 照这样下去,他想挪地址的事儿恐怕还真有要黄的苗头。 更关键是他没时间等,他也明白这种事儿需要时间,最好等米晓冉心情平复再说。 可问题是杂志最多再有两天要去印刷了,他要不跟米晓冉真正说死喽,工作也没法展开啊,这期可又错过去了。 还好,他最后又想出了一个辙来——打电话。 这年头人们是没有手机,可有座机啊。 虽说整个京城的电话普及率并不高,只有百分之四而已。 可几乎每两三条胡同,就有一台公用电话。 只要把电话打过来,人家管叫。 不得不说,宁卫民这个“决定”实在是太正确了 因为电话往往意味着公事、要事和大事儿,米晓冉不可能不上钩。 而且这种方式也很隐秘。 除了接电话的米晓冉,没人知道是他打的,那不好意思和让人误会的顾虑,也就不存在了。 更何况米晓冉即使不愿意给他面子,总得给七分钱电话费面子啊。 这时候的电话还是双向收费的,跑次腿儿,还得额外收费三分钱呢。 既然人都来了,钱就得交。 不说两句就挂,这不是胡同里长大,勤俭持家的米晓冉干得出来的事儿。 果不其然,宁卫民终于成功和米晓冉通上了话。 “喂,您……是哪里……” 电话中,米晓冉的声音很紧张,充满了游疑不定。 可见这通电话是有威慑力的。 “是我呀,宁卫民……” “啊?怎么是你?” 米晓冉一下叫了起来,被愚弄的感受让她十分火大。 “好啊,你……你搞什么鬼呢?在耍什么阴谋诡计?你怎么就跟个特务似的……” “别别,你别这么说我啊,我是人民,可不是敌人。” “哼,你是不是敌人,我说了算。干嘛戏弄我?你这个大坏蛋!” 米晓冉会生气,这原属于意料中的事情,宁卫民也没指望人家能好声好气。 不过他自认为自己的口才也算出众,只要米晓冉肯听他说,事情也就有了转机。 “哎呦,小姑奶奶,千万别误会。我不是戏弄你,是想跟你道歉,我可什么方式都试过了,这也是最后一招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嘛。你应该不是那么小气,连个道歉的机会都不给我吧?” 激将法奏效,米晓冉终于吐了活话儿。 “那好,有话你就说吧,我听着呢……” 米晓冉会生气,这原属于意料中的事情,宁卫民也没指望人家能好声好气。 不过他自认为自己的口才也算出众,只要米晓冉肯听他说,事情也就有了转机。 “哎呦,小姑奶奶,千万别误会。我不是戏弄你,是想跟你道歉,我可什么方式都试过了,这也是最后一招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嘛。你应该不是那么小气,连个道歉的机会都不给我吧?” 激将法奏效,米晓冉终于吐了活话儿。 “那好,有话你就说吧,我听着呢……” 激将法奏效,米晓冉终于吐了活话儿。 “那好,有话你就说吧,我听着呢……” (); 正文 第六百章 自购自销 其次,不妨再看看宁卫民一手搭建起来的坛宫饭庄。 虽然宁卫民经营宫廷菜的目的相当庸俗。 除了想要借两家合作单位的势力自保之外,他只是单纯为了趁着日本经济大好,圈一波儿日本人的钱。 并不像皮尔-卡顿在京城创办马克西姆的目的那样有情怀,为的是把法式格调和高端品味引入东方最古老的国度。 不过,具体就京城这块土地来说。 由于宁卫民具有土生土长的文化优势,那么比起来自于异国他乡的大师。 毫无疑问,宁卫民更加懂得如何利用本地的有利资源。 同样的,从康术德处学会了“断舍离”精髓的宁卫民,比起服装业务和餐饮业务一把抓的宋华桂。 显然也更能够专心致志,把精力放在饭庄的建设和经营上。 所以还别看他花的钱不多,却能够以极低的成本,最小的代价,促成最理想的结果。 在他的精心策划和操作之下,“坛宫”与不但在经营方式和装修特色上推陈出新。 就连文化品味,格调内涵也并不低于来自法国的“马克西姆”。 甚至用极短的时间内,就在业绩上逆袭了资格更老的同类饭庄。 怎么就这么巧啊! 从小厨房钻出来,居然正撞见了提前退席的罗大婶儿和玉娟嫂子。 点令宁卫民和米晓冉都始料不及。 我们的社会,对于男女交往可是一向比较敏感的。 虽说眼下有些风气松动了,但还是没改变众口铄金,舌头根子底下埋死人的本质。 所以后果也是他们难以承受的。 米晓冉几乎是现场被臊走了,宁卫民也有跳进黄河洗不清之感。 俩人无不为此尴尬至极,懊恼不已。 关键是冤啊! 因为他们真是清白的,连半点儿女私情没有。 之所以会在罗家的小厨房里进行密会,可不是谈情说爱。 那主要是因为宁卫民成功打发走了那位“实地考察”的,把五块钱拿到手之后。 看到米晓冉惊奇无比的神色,又灵机一动,想要拉米晓冉入伙儿。 他觉得既然这姑娘知道了,那为了保密,为了方便,倒不如干脆就把收信地址改到重文门旅馆去的好。 如果让米晓冉来代收信件,实际上比求康术德帮忙还方便呢。 别忘了,老爷子也是白班、夜班轮着上。 信件隔半个月就会有落在别人手里的时候,这哪儿行啊? 而且老爷子可是临时工,说不准哪天就让玉雕厂给辞了。 那连个“不”字儿都说不出来,就得卷铺盖走人。 反过来,米晓冉就不一样了,她不但是重文门旅馆正式职工,每天还都是长期固定的早班。 邮差基本是上午九点和下午三点来旅馆,这两趟她都够得上。 兹要她愿意,是不会有人跟她抢跑腿儿的活的。 她来办这事儿,几乎算得上万无一失啊。 但让宁卫民完全没想到的是,这年头的人,可是忒有点死心眼了。 普遍都讲究帮忙就是帮忙,耻于言利。 米晓冉尽管答应了他的要求,却坚决不肯收半点报酬,非要纯奉献不可。 这让宁卫民又如何过意的去呢? 自然就要反复做思想工作。 开始他还误会米晓冉嫌少,后来就把每封信的提成从五毛增加到一块钱。 没想到把米晓冉给惹恼了,人家也不想再说什么了,直接推门一溜烟跑掉。 哪成想啊,这出去的也忒不是时候了…… 瞧这事儿闹得吧! 这就好比请人吃饭,碰上个黑心的脏馆子,给人吃进医院去了。 好比送人条裤子,骗遇着假冒伪劣,人家刚穿着出门就开裆了。 好比送人一只宠物狗,突然发作狂犬病,反而把人家给咬了。 马屁拍在马腿上的结果,实在再悲催不过了。 本来是你好我也好的事儿,弄不好就能反目成仇。 唉!倒霉嘛!真是要亲命了! 宁卫民现在别的不怕啊,就怕米晓冉脸皮儿薄,因为这事彻底记恨上了他。 要是小姑奶奶一使性子,把已经说好的事儿再变了,那才叫真正的坏菜了呢。 总之,为了防止事情往最坏处去,宁卫民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也只好以满腔热情和诚意,来试图道歉挽救了。 只是可惜啊,就像要划清界限似的,米晓冉开始拼命的躲着他走了。 国庆节之后两天,无论院里院外,单位家里,宁卫民在上赶着说话。 这姑娘都是不言声,低着头逃似的避让。 宁卫民还想过借“贿赂”米晓卉来传话,可一样是没成功,甚至就连这小丫头也给得罪了。 米晓卉很不高兴的回复,说自己挨了姐姐一通呲儿,以后再不敢吃宁卫民的雪糕了。 合着压根就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啊。 谁说抬手不打笑脸人啊? 宁卫民那颗滚烫滚烫的心,就被米晓冉的冷淡给撅得“咔吧咔吧”的。 不用说,屡屡碰壁,让他是真发愁了。 照这样下去,他想挪地址的事儿恐怕还真有要黄的苗头。 更关键是他没时间等,他也明白这种事儿需要时间,最好等米晓冉心情平复再说。 可问题是杂志最多再有两天要去印刷了,他要不跟米晓冉真正说死喽,工作也没法展开啊,这期可又错过去了。 还好,他最后又想出了一个辙来——打电话。 这年头人们是没有手机,可有座机啊。 虽说整个京城的电话普及率并不高,只有百分之四而已。 可几乎每两三条胡同,就有一台公用电话。 只要把电话打过来,人家管叫。 不得不说,宁卫民这个“决定”实在是太正确了 因为电话往往意味着公事、要事和大事儿,米晓冉不可能不上钩。 而且这种方式也很隐秘。 除了接电话的米晓冉,没人知道是他打的,那不好意思和让人误会的顾虑,也就不存在了。 更何况米晓冉即使不愿意给他面子,总得给七分钱电话费面子啊。 这时候的电话还是双向收费的,跑次腿儿,还得额外收费三分钱呢。 既然人都来了,钱就得交。 不说两句就挂,这不是胡同里长大,勤俭持家的米晓冉干得出来的事儿。 果不其然,宁卫民终于成功和米晓冉通上了话。 “喂,您……是哪里……” 电话中,米晓冉的声音很紧张,充满了游疑不定。 可见这通电话是有威慑力的。 “是我呀,宁卫民……” “啊?怎么是你?” 米晓冉一下叫了起来,被愚弄的感受让她十分火大。 “好啊,你……你搞什么鬼呢?在耍什么阴谋诡计?你怎么就跟个特务似的……” “别别,你别这么说我啊,我是人民,可不是敌人。” “哼,你是不是敌人,我说了算。干嘛戏弄我?你这个大坏蛋!” 米晓冉会生气,这原属于意料中的事情,宁卫民也没指望人家能好声好气。 不过他自认为自己的口才也算出众,只要米晓冉肯听他说,事情也就有了转机。 “哎呦,小姑奶奶,千万别误会。我不是戏弄你,是想跟你道歉,我可什么方式都试过了,这也是最后一招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嘛。你应该不是那么小气,连个道歉的机会都不给我吧?” 激将法奏效,米晓冉终于吐了活话儿。 正文 第六百零一章 皮笊篱 综上所述,我们完全可以看出,宁卫民简直是天底下最能占便宜的人。 其实做到借鸡下蛋还不算难,难的是像他这样的滴水不漏,天长日久。 要知道,许多人虽然也善于借助旁人的力量成就自己,但绝对到不了宁卫民这样八面玲珑,处处逢源的境界。 差距就在于大多数的人见着好处就不撒嘴,太急功近利了。 大概是因为这年头我们的国人穷得太久了,或许也是重新启动的私营经济已经没有了旧时商人的踪迹。 现在涉足商海之人总是难以协调自己和旁人的利益。 本能的认可西方极其自私的一套——资本为王,赢家通吃。 却不懂得经商就是做人,忘了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的道理。 而宁卫民恰恰相反,康术德的指点让他贯彻通透了“和”字的重要。 他的商业追求就是好处均沾,人人有份。 她做事永远都力求符合法、理、情,以此换得大多数人的支持与信任。 为了保证生意的安全,良性运作。 哪怕是一个看上去无关紧要的小人物,只要是他商业中有用的一环,他都尽量不让人家感到委屈。 这就让他的商业经营完全成了一把皮笊篱。 就拿大年三十那天来说。 宁卫民和张士慧很快就熟悉了。 男人就是这样。 没利益纠葛的情况下,一颗烟,一杯茶,一起食堂吃顿饭,就能聊成谈得来朋友。 当然,两人也确实算投缘。 不但都比较能聊,爱开玩笑,甚至连个人情况也相差不多, 首先俩人年龄相仿,宁卫民比张士慧就小一岁。 其次,张士慧的父母却都在大西北需要保密的军工企业工作。 他是跟着奶奶长大的,如今就自己单奔儿一人儿在花市一间小房儿住着。 这让他也有着明显的独立性,而且对家庭的感受与宁卫民无限趋同。 至于说到两人明显的区别。 只在于张士慧作为独生子女,高中毕业后没去京郊下乡当知青。 他直接就来到了重文门宾馆上班。 别看年轻,可如今已有三年店龄了。 另外一点就是,这小子恋爱谈得比较早。 充分利用的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势,把人生后半段儿的陪跑员给确定了。 以这年头的保守风气和普世道德观而论。 只要双方父母不反对,他跟那个夜班勾上的叫刘炜敬的姑娘,差不多已经能看成一家人了。 总之,宁卫民算是碰上了比较合拍的搭档。 这夜班儿上的尤其舒服,没有什么是难以胜任的。 甚至在张士慧提议下,俩人还合计好了轮值分工的法子。 一人一天坐前台值班,另一个打地铺踏实歇着。 这样一来,越发互惠互利了,夜班儿的舒适度直接实现了翻倍。 那不用说,从这样的工作状态中,宁卫民充分体会到了用铁饭碗盛大锅饭的美妙滋味。 他此时作为赶上福利年代尾巴的一员,根本无须向一切具有难度、危险、沉重的工作挑战,就能愉快的捧起饭碗有滋有味的吃饭。 尽管明知这样的好日子不可持续。 但对于必须得等待时机,根本无法大展拳脚的过渡阶段来说,这种舒适和安逸却是相当不错的。 假如再对比一下他前世贴小广告被骂的日子,摆小摊儿被罚的生活,甚至为了躲债不惜跳楼而逃的经历。 那更是一地狱,一个天堂。 为此他情不自禁心生无限感慨与唏嘘。 幸福的生活从哪里来,要靠公家来创造。 真是没想到,自己竟然也有掉进福窝儿里的一天。 ………… 一个人的商业天赋也许真是与生俱来的。 因为假如否认这一点,你就没法解释。 前世的宁卫民,是怎么从一个欠他钱的同行那赎不起的“当票”上。 看到了可以低价购买这样当票,代赎抵押物的商机。 然后借此打开一片天地,赤手空拳挣出千万财产的。 你同样也没办法理解,今生的宁卫民,困守在夜班的岗位上,在这小小的方寸之间。 又是怎么从一张破报纸上受到了启发,琢磨出来那么高明的挣钱法子的。 这件事说起来挺绝,有点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意思。 起初,宁卫民上夜班,感到混吃等死的确舒服,他相当满意和知足。 可当日子真是这么一天天下去,时间长了,他却又变得有点不踏实了。 毕竟他不是这个年代土生土长的人,清楚的知道未来社会是什么样子。 这就注定他不可能长期像身边这些同事们,安心沉浸在安全假象中,以为生活永远是这么甜。 然后坐等引以为傲的一切,被历史变革的车轮碾为齑粉。 尤其他还是一个理想与堕落并存,想在未来顶个文化名人、收藏大家的名声,过一把骄奢淫逸首富瘾的人。 当他发现各处邮局里的猴票越来越少,书画店里的近代名家书画价格开始走高。 他就更有点担心,自己能够获取这些便宜筹码的良机,将会很快失去,再也不复存在了。 可他又能做什么呢? 光有贪念没用,如果没有钱,也没处来钱。 除了看着干着急,他什么也做不了,除非改变这一切。 宁卫民首先清楚,自己手里剩下的九百来块是绝对不能动的。 那是趟鬼市的学费,必须专款专用。 他要敢再花了,康术德绝对跟他翻脸。 以后再想求老爷子教他东西,门儿也没有了。 要不……索性去求老爷子帮忙再弄件值钱的玩意卖了? 宁卫民认为这恐怕更属奢望。 还是一样的道理。 老爷子已经对他买画、囤邮票的不满临近极限了。 这赌约的事儿,现在就成天挂嘴上说呢。 他要敢提这茬,弄不好事儿办不成,非得把自己这位师父变成《大话西游里》的唐僧不可。 这就叫自寻死路啊。 他可不想受悟空的罪。 那要不把自己手里的俩葫芦瓶卖了? 经过反复考虑,宁卫民倒是终于痛下决心,打算割爱了。 可结果怎么着,我本有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当他小心翼翼抱着俩瓶子给送到了韵古斋去。 就因为面相太显年轻,好嘛,被彻底轻视了。 他就连人家经理都没见着。 一个说话极不客气的秃顶业务员拦了他。 居然想用二百五十块钱就把他宝贝给骗走。 这主儿可真够二百五的! 他要能干才怪了呢。 根本不用想,自然怎么抱来的怎么抱回去。 所以想要再凑点资金,趁着东西还算便宜,尽量为以后多攒点廉价筹码。 还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时有点抓瞎。 原本宁卫民是想改天再换个地儿碰碰运气的,看看能不能碰上识货的主儿。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上夜班无意间看到了一张报纸,导致他的思维是瞬间爆炸,生出了一个天马行空的主意。 那是一张什么报纸呢? 不是本地报纸,应该是一个外地旅客带来的异地报纸。 而且还不是什么正经的大报,而是当地的一份《农业科技报》。 根本不知道是被谁给拿到前台来的。 看破烂程度,也不知被多少人翻阅过了。 上面撒了不受茶渍,还粘了瓜子皮,日期也是一礼拜前的了。 但就是这样的一份小报儿,原本只是为了消遣随笔翻翻的宁卫民,一下受到了触动,感受到了金钱的召唤。 他看到的是什么呢? 那是整整半个版面的致富信息广告。 要知道,在改革开放的政策下,我国的社会、经济、文化等领域都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特别随着广大农村实行家庭联产责任制,市场逐步开放,各地经济率先开始出现复苏和繁荣。 与此同时,社会供求关系,却显露了结构性的不平衡。 一方面是计划经济体制下的商品短缺,另一方面又是广大人民群众的社会需求。 在这样的情况下,生产加工出来的商品,都能很快销光卖光,因为市场的缺口太大了。 那既然加工出商品就能致富。 那么那些出现在媒体上的种养知识,加工技术,销售渠道的推介,连同生产设备转让出售等等的广告,就被称为“致富信息”。 从上世纪七十年底末起,伴随着我国大型官办媒体上广告的出现,各类致富信息也开始陆续刊登在不是那么主流的报纸刊物上。 这类广告开始是零零散散,断断续续,到后来就变得琳琅满目。 要知道,一直过穷日子的国人,哪一个不想脱贫致富,翻身发财啊? 而这些致富信息背后,是农民的商品经济意识率先被唤醒。 由此才会导致全社会的物质财富创造能力的持续挖掘和释放。 像宁卫民手里的这张报纸,三线城市的小报一张,针对的就是农民群体,内容极为丰富。 什么农机厂出售农机具的,什么电机厂出售电机的。 还有小五金厂、磨坊和油坊设备转让的广告。 甚至还有制作洗衣粉设备,和酿酒设备的。 而彻底吸引住宁卫民的,是一则出售有关鹌鹑的养殖技术广告。 刊登这则广告的明显不是单位,而是个人。 因为地址就是一个普通居民的居住地,联系人也只有名字没有任何职务头衔。 广告写明,只要报上按地址寄去五元钱。 他就会回寄给一份印有全部技术和具体操作方法的小册子。 常言道,一叶知秋啊。 仅从这则邮购广告的尺寸足足抵得上其他的“豆腐块”三倍大小。 宁卫民很容易就能做出一个判断。 这位率先意识到知识可以转化为金钱的先行者不但聪明,而且应当是挣着钱了。 否则以当时人们普遍魄力不高的情况来看。 没有人会在不明结果的情况下,在看着像是白白扔钱的事儿上,投入这么大成本的。 这也就意味着单纯出售技术知识的这条路不但走得通,而且利润不小。 那么他随即就想到了自己身上。 我是不是也能效仿这样的办法,卖点什么呢? 就比如…… 怎么孵化神仙鱼的技术? 宁卫民很容易就能做出一个判断。 这位率先意识到知识可以转化为金钱的先行者不但聪明,而且应当是挣着钱了。 否则以当时人们普遍魄力不高的情况来看。 没有人会在不明结果的情况下,在看着像是白白扔钱的事儿上,投入这么大成本的。 这也就意味着单纯出售技术知识的这条路不但走得通,而且利润不小。 那么他随即就想到了自己身上。 我是不是也能效仿这样的办法,卖点什么呢? 就比如…… 怎么孵化神仙鱼的技术? 这也就意味着单纯出售技术知识的这条路不但走得通,而且利润不小。 那么他随即就想到了自己身上。 我是不是也能效仿这样的办法,卖点什么呢? 就比如…… 怎么孵化神仙鱼的技术? 我是不是也能效仿这样的办法,卖点什么呢? 就比如…… 怎么孵化神仙鱼的技术? 正文 第六百零二章 重续前缘 时间进入3月份,京城的金融行业走到了历史性的重要节点。 1984年3 月 3日,京城市政府转发《关于京城银行体制改革的请示》。 更加国家上层有关银行机构体制改革的决定,宣告了以下诸多大事。 一,把人民银行京城分行定为全市专门行使中央银行职能的机构。 二,原来由人民银行办理的工商信贷和储蓄业务,移交今年元旦刚刚成立的工商银行办理。 三,京城分行办理农村金融业务及人民银行和其他专业银行委托的业务,领导和管理全市信用合作社,则交由农业银行办理。 四,成立国家人民保险公司京城市分公司,实行独立经营。 五,外汇管理局工作划归人民银行领导。 一时间,全市的相关机关单位,大中小各类企业全因此开始了财务工作的忙碌和调整。 在这个办公条件毫无现代化可言的年代,几乎京城所有的会计们都沦入了加班加点的境地。 哪怕连煤市街街道缝纫社和东花市料器生产社,也同样无法幸免。 对于老百姓也有一定的影响,过去大家习惯的人民银行存单,也开始逐步更换“工商银行”字头。 至于用原有人民银行营业部改为的“工商银行”营业部,因为许多企业都着急赶快完成自己的工作。 而私人账户更换存单也需要重新填写、盖章,无不变得人头涌动,乱乱哄哄。 然而这个时候,对于宁卫民来说,他一直在操弄的邮票炒作却进入了平静期。 头一阵,他借着鼠年生肖票工体大卖的势头,随后对倒炒高。 也就耗费了万把块钱,就把鼠年的生肖票推到了十五元一整版的位置。 虽然对比他收购价,上涨百分之五十的幅度,看起来还不算太过。 可问题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个幅度的影响力发散到其他生肖邮票上,后果可就大为可观了。 猪票因此变成了两块五,狗票已经到九块了,鸡票高达二十元,猴子直逼百元大关。 现在市场的情况是,和平门门口的邮票贩子越来越多,好些都是被生肖票新入这行的。 因为生肖票赚钱容易,他们每天只要随便倒倒手,十几二十几块的收入就能到手。 以至于生肖票越来越紧俏。 无论那种生肖票,只要出现,就一定有人收,只不过是交易数目多少的问题罢了。 而这就是宁卫民的目的。 牛市初期,邮票的涨幅不宜太大。 本质上只是起一个刺激交易,把更多的“韭菜”带到这个市场里来的作用。 因为邮票毕竟不是股票,虽然可以几倍十几倍的疯涨,可先天条件就决定这种票券换手率太差。 如果没做好铺垫,没有足够量的,能从中获得利益的人作为基础。 那么根本就不会有人接盘,又如何牟利呢? 所以考虑到这波邮票牛市至少得持续一年,而目前行情启动,又只限于京城一隅之地。 宁卫民自然得悠着点,先着手培养出大众把邮票当股票炒的习惯,引导出这样的趋势才行。 说白了,这就是进入钓鱼阶段了,他该放手歇歇的时候了, 为此,他给出了一个区间价格,把后续工作都交给罗广亮和小陶负责。 让他们盯着市场行情,低买高卖,自己就转头去忙和别的事儿去了。 忙什么呢? 一是公事,宁卫民开始准备按计划,正式启动“坛宫”二期北神厨的内装工程了。 他要做的,就是选定装修设计方案,和诸多服务商谈好价格,然后签订新的供货和服务合同。 二是私事,那就是宁卫民也准备去把康术德的马家花园弄回来了。 其实这件事打宁卫民在江惠安排的那顿饭起,从小孟的嘴里了解到京城相关清退私房政策时。他就想动手。 可后来一琢磨。 这马上不就春节了嘛,不行! 这个时间点讨论这种事儿显然是不合适的。 人家单位都准备年底工作了,老百姓家也都准备忙年了。 这时候登门去跟人家商量腾房,不成了上门的瘟神了吗? 谁能待见你啊?事儿要能顺利办成了才怪呢,于是只能是暂且忍耐。 不过这事儿拖延了一阵再办,也有好处。 那就是具有迷惑性,便于宁卫民把狐狸尾巴藏起来,显得自己不是很急切。 这样的话,无论他找“落房办”的孟毅帮忙,还是更那些占房的人交涉,也更好说些。 不至于让旁人视为逮着便宜,就可以可劲儿宰杀的肥羊。 这不,为了落实私房政策,宁卫民第一步干的事,就是两头联系。 他要在“坛宫”组织饭局,请用得着的人先吃一顿饭。 这顿饭,他一头请的是,当初乔万林介绍给他的东城区房管分局的副科长。 还有通过这位副科长认识的马家花园管片房管所的所长。 早之前,在初知康术德有这么大的房产时,为替老爷子想办法要回房子,宁卫民就已经跟这两位联系过一次了。 当时事儿虽然没办成,可他还是每人送了一块电子表。 这次要办事,那理所应当得把这两个关系重新续上才是啊。 哪怕人家不愿意再帮这个忙,至少也得在办事前打个招呼才行,才算得上礼貌。 否则就太突兀了,容易让人反感。 真碰上个心眼小的主儿,因这事起了芥蒂,暗中拿捏你一道也是未准的事儿。 宁卫民这样的人精子,绝不可能犯这样的错误。 另一头,他请的就是通过江惠和李仲认识的市房管局“房落办”的孟毅了。 宁卫民电话里坦言说,自己要为办私房清退的事儿请几个房管部门的朋友吃饭。 可能有些具体的政策问题,会需要孟毅帮忙解答。 问孟毅能不能够来作陪,愿意不愿意多认识点系统内部的人。 孟毅一琢磨,这对自己是好事儿啊。 何况请客的地方还是如今名声如日中天,凭自己怎么也去不起的“坛宫”。 于是二话不说就答应了,颇有引以为荣的感觉,当天自己只身前往赴约,见面之后。 对宁卫民相当感激啊,一口一个“宁哥”的叫。 却不知道,自己已经无形中成了工具人,让另外两个客人对宁卫民的感受彻底改观。 想想也是,上次宁卫民找他们还是重文门旅馆的“小接待”呢。 如今却摇身一变已经开上汽车,穿上千元的“卡裆”西装了。 而且还是这家豪华如宫殿一样的“坛宫”饭庄的一把手。 又有这么个房管总局,就是负责这种事的“落房办”小弟屁颠颠的哈着,供其差遣。 在他们的心里,怎么都觉得,宁卫民如今的背景不知道有多深呢。 人家找他们来吃这顿饭,那就是势在必得,也是给他们面子。 于是这种“迪化”的作用下,副科长和所长都没什么拿腔拿调的心思了。 不但有一说一,谈问题都很实际,而且也都开始屈尊叫宁卫民“宁总”了。 宁卫民察言观色,自然看出这两位想什么呢。 他们简直成了自己把自己挂上钩儿的鱼了。 宁卫民自然乐得如此。 这顿饭,他想笑又不能笑,劝酒劝得很辛苦。 虽然没怎么谈房子的事儿,可他顺水推舟,特意吩咐底下人,把好菜流水似的上来。 “官席”的豪阔排场算是给三位客人全震了。 那剩下的事儿自然也就好说了,彼此完全心领神会。 最终,宁卫民送几位走的时候,只不过是每人送了两条好烟。 就取得了远超过上次送电子表的理想效果。 这就是他地位改变之后的真正好处了。 不但可以公家之慨为自己办事,不但可以从送出的香烟里为自己赚钱。 他甚至连求人办事的性质都变了,付出的代价都少了。 别人面对他都会予以充分的尊重,而且还得承他的情,心甘情愿的帮他的忙啊。 这再次充分证明了,他选择“寄人篱下”的事业发展方式,有多么的正确。 正文 第六百零三章 换房站 这顿饭还只是宁卫民组织的第一场,第二场饭局很快就又来了。 而这一次,宁卫民是让孟毅帮忙牵线搭桥,他想要结识一些换房站的人。 所谓换房站,就是房屋公有调配时期,为了解决人们所拥有房屋与实际需要不相符之类的问题成立的单位。 通过换房站,公房承租人或者公房拥有单位,可以按照各自具体的需要,直接或间接地进行房屋交换。 比方说,一个人,所住的房子在东城,后来单位把他调到了西城。 那他就可以找一个和他类似情况,愿意搬到东城来的人互相置换房子和户口。 当然两处房子的条件不可能完全一致,那就会有取舍和协商。 这种事儿,换房站是不管的,只管承租人变更的手续而已。 连户口都得置换人双方自己去派出所再办。 至于宁卫民之所以要请这个客,毫无疑问,是有他的盘算的。 首先他充分考虑到那些占了马家花园的普通住户在现实中腾退房子的困难。 很显然,要有房子住,这些人当初就不会搬来了。 现在让人家走,虽然合情合理,可要没有安置房,人家怎么搬走呢? 尽管现在国家专为私房腾退下拨了一批房子,区房管局和房管所这边都愿意极力周全,可全市的房源短缺也是现实。 再说他动手也有点晚了,为春节耽误了俩月呢。 房管所那边能为他的事儿出几间房,还真不好说呢。 所以他就必须得自己去想办法,多方筹措房源,用于安置那些愿意搬走的人,才能根本性解决安置问题。 这么一来,光指着花钱买私房也不现实啊。 这不光是钱的问题,主要是因为私房不但存量不多,而且也全是平房。 设身处地的想想,让那些住在马家花园的住户们,从一处已经熟悉的所在,搬到陌生的地方住,兴许上班上学还远了。 如果只是搬到平房去,显然对这些人的吸引力不大。 最好当然是能搬进楼房。 还别说单元房了,即便筒子楼,也比容易返潮没有暖气的平房有吸引力。 那有了积极性,效率才会高嘛。 可问题是目前楼房一概全是公有啊。 公房交换,这很可能是一种能变相解决问题的路子。 为此,宁卫民真的很想详细了解一下相关的情况。 其次,县官不如现管啊。 原本呢,这换房站也是属于房管所下属机构,是由各区房管局直接领导的。 但问题是,1983 年8 月,市政府调整换房管理体制,换房站已经不再作为房管所所属机构。 那么既然人家如今已经自立门户了,宁卫民就免不了得拎着猪头烧上这么一炷香,拜拜这个庙的神仙才行。 不为别的,如同和房管部门提前打个招呼的意思一样。 他早点认识这些人,提前做个礼貌的铺垫,远比遇到问题再现求人要好得多。 说实话,在这个年代,让他感触最深的一件事,就是章难盖,事难办,脸难看。 原本各衙门口官僚习气就重,更别说京城人还特讲究礼数。 而且额外还有一点不能不重视,职务低的人反而最难打交道。 许多基层的公务员都会因为生活里的诸多不顺心,借助手里有限的权力难为别人来发泄负面情绪。 如果说,他把公房交换的事儿都谈好了,却在过户问题上最后受阻。 那岂不是一切的努力都白费了吗? 那非得着个大急不可。 他这么有远见的人,自然不会允许这种火烧眉毛的情况发生。 还别说,这个主意算对路了,还真不是多此一举。 虽然孟毅的能量有限,所能请来的只是东城换房站的一个副主任和两个办事员。 可说到宁卫民的收获,倒是真不小。 因为换房站如今还是个清汤寡水的单位。 虽然有这方面需求的人听到,征询相关手续的人不少,甚至已经有人懂得从这里面倒腾获利了。 可毕竟咱们国家的经济才刚起步,任何行业里,“卤”都不是很大。 沾钱的事儿又都是人家交换双方商量好的,来换房站就是办个手续。 公务员们平时顶多也就是弄点好烟,普通小馆子喝一顿的待遇。 来吃请的这几位显然比宁卫民头一次摆宴请的两位客人,更没见过世面。 在“坛宫”环境的衬托下,宁卫民安排的一只烤鸭十几个热炒的便席,就足以让他们受宠若惊了。 鉴于宁卫民如此“高贵”的身份,对于他如此热情的款待。 这几位都摆出了人敬我一尺,我就得敬人一丈的姿态来。 结果不但如宁卫民所愿,对可能会发生的过户手续问题,这位副主任大包大揽。 而且那两个干基层的,还揭露了业内不少内幕,主动告诉了宁卫民一些可以钻的空子。 这让宁卫民茅塞顿开,相当受启发,对这次能顺利拿回房子更有信心了。 结果自然是宾主尽欢,宁卫民送这几位走的时候,一样是每人两条烟,又额外送了一些消费券。 这么一来,连带着孟毅作为介绍人夹在中间都收获了不少的人情,觉得倍儿有面子。 而且尤其得说,宁卫民确实不是个亏待人的人。 这两顿饭都没少了孟毅那一份,给别人什么烟,给孟毅就是什么烟。 甚至还额外从“坛宫”拿了两瓶茅台送他,不要都不行。 宁卫民说了,“越是朋友就越不能白帮忙,朋友比外人近啊,是不是这个道理?什么都是相互的。光哥们弟兄叫,不见实际的,那是假招子。你千万别不好意思,我给别人是送礼,咱们往来的可是人情。” 听听这话,毫无疑问,孟毅是彻底的心服口服,越发愿意鞍前马后的供其驱使了。 其实这很正常,像孟毅这种性格的人,属于表面人缘广阔,但上赶着愿意卖身投靠,却找不着主公的。 因为他太浮躁,太没心计了。 有城府的领导看他,会觉得他嘴巴不严,办事不稳,收他都怕他坏事。 愿意搭理他、笼络着的,肯定都是像江浩、李仲、吴深那种存着利用一下他的心思,却不愿给他什么好处的主儿。 别看平时都哥们弟兄的叫,可这帮人不过拿他当碎催罢了。 像宁卫民这样的,对他毫无疑问就是绝无仅有的贵人。 说是“及时雨”,“赛孟尝”,一点不为过。 孟毅也不是真傻,他认为自己没干什么,实际的好处就到了他拿着都心慌的地步了。 两相这么悬殊,他要不把宁卫民当亲人才怪呢。 这得亏不是水浒世界,否则就凭这小子的感动和激动,非得进言一句“哥哥,咱们不受这个鸟气了,还是反了罢!” 正文 第六百零四章 动真格 该铺垫的铺垫完了,下一步就该动真格的了。 也就是说,及至此时,宁卫民终于可以去找管辖马家花园的“景山街道办”,好好说道说道了。 正式登门的那天,宁卫民照样带上了孟毅。 这小子现在完全是随叫随到,只要宁卫民一句话,哪怕他单位有事儿都会请假。 当天也很有意思,当宁卫民把他那辆比212能大一圈儿的美国吉普车停在街道办门口后。 俩人一下车,光这份气派就把街道办给惊动了。 景山街道办的魏主任在下属着急忙慌的通报下,还以为是什么领导来视察工作来了呢。 赶紧带人出来相迎。 结果见到俩人,没想到他们是这样的年轻就是一愣。 再后来听孟毅一开口自报家门和来意,才知道原来是要房的债主子登门了。 可想而知,这位魏主任内心是一种多么哭笑不得的感受。 不过,那他也照样不敢怠慢宁卫民他们。 因为“富贵逼人”这四个字可不是说笑。 俗话说,人叫人千声不语,货叫人点首自来。 这话用这儿,其实也挺合适。 像容宝斋,这么大的名气,这么大的店,还是跨业经营。 各部门加起来小一百号人呢。 所有大小事务,只凭一个正主任和一个副主任管理。 那二人必定日理万机啊,哪儿能说见就见啊? 一般名气的画家来到这儿,也不可能有这待遇。 所以如果容宝斋的领导能亲自过来解决问题。 这绝不是人家给康术德面子,而是人家给沈周和石涛面子。 但这恰恰也就是说,兹要是人过来了。 这本身就代表着一种对这两幅字画的重视,表露出一种先决的期望。 也就意味着康术德他们已经悄悄的变被动为主动了。 今儿跟着老师傅过来的人,自称是容宝斋的副主任,四十来岁,姓宋。 来了之后,他做了个简单的自我介绍,就只顾着去瞅东西了。 东西看过了,一改刚才进门时的冷淡严肃,变得热情又多话。 他让老师傅给拽出几把凳子,拉着扯着让康术德坐下谈。 这显然又是个好现象。 何况老爷子可站了老半天了,也巴不得能歇歇腿儿,于是一点没推辞就坐下了。 只是没有宁卫民的座儿,让这小子可是眼馋极了。 但没办法,这个年头可没什么顾客是上帝之说。 凭他的年纪,没资格跟这些年纪长他一辈的人一块儿坐,这就叫长幼有序。 结果怎么样? 这宋主任开口问的第一句,就招宁卫民不受听。 “问您个情况,这两副字画是您自己的?” 这小子心里可正为没座儿别扭呢。 自然不必客气,直接就飞过去一烧鸡大窝脖儿啊。 “什么意思?是不是看我们穷啊?我们这可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是清清白白自己的东西。” 宋主任被戗得有点尴尬,目光这时才注意到宁卫民身上。 为此,康术德不能不假意愠怒,瞪了宁卫民一眼。 “没规矩”。 然后转头对宋主任致歉。 “这是我侄子。让您见笑。” 宋主任能怎么办? 摆摆手,故作大度笑了。 “没什么没什么。年轻人嘛。” 但回过头来,跟康术德交谈却显得更客气了一些。 可见宁卫民的“莽撞”也有积极作用。 “老先生,我可不是那意思啊,请勿见怪。” “主要是因为这修复费也就这样了,我们给您真减不了几个。我们店也没有分着付钱的规矩,真是很为难啊。” “可如果这画儿就是您自己的呢,我倒还有个变通的办法。就是想跟您建议一下,希望您把这两幅字画出让给我们。” “如果您愿意的话,您不但不用花钱,还能带着一笔不少的钱回去。您觉得这样行吗?” 那老师傅也在旁帮腔。 “您不是手头紧吗?您要因为价钱的事儿不修了呢,这两件儿东西多半儿就得毁了,太可惜了。您要给我们店里,这两样东西修复的钱,就不用您再出了。一举两得,多好啊,是不是?” 说完,这二位都盯着康术德看。 可没想到康术德几乎无动于衷。 老半晌才沉着脸说,“我是为了保住这两件东西才来的。怎么您二位,反倒还劝我抖搂家底儿啊?” 宁卫民也是个好帮手,抓住机会猛敲锣边儿。 “就是,我们来是修东西的。怎么好不央的又变成卖了?您二位得着东西,当然是觉着好了。可我们东西没了呀,好什么呀好?” 这话实在过头了,是好说不好听啊。 老师傅当场脸一红,嘴支吾了。 宋主任倒还应付得来,赶紧圆和。 “别这么说,别这么说。看看,又误会了不是?我们真是出于好意,在替眼下遇到的问题,找个最好的解决办法。” 跟着他不再理会宁卫民,专攻康术德这一路。 “我看得出,老先生,您不是一般的人哪,要不然您不会有这两件东西,更不会想着要来修复。” “可我有句话您别不爱听。要说在咱京城里,那有名的府门儿、宅门儿多了。可这些年都怎么样了呢?曾经沧海难为水。辉煌,对谁家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不瞒您说,我们这儿啊,现在几乎每月都得收上来几十件儿,十几件儿的好东西,几乎全是从过去的有名有姓的人家送来的。” “而且和您拿来这两样东西,状况都差不离儿。许多书画,全是残了、伤了、缺了、朽了、霉了的。为什么?不就因为头两年那情况,保存不易嘛。” “要说这些顾客呢,许多人原也不想撒手。因为差不多都是老辈人传下来的,都想留个念想儿。这能理解。” “可问题是,书画不是瓷器、铜器,需要特定的保存方式和条件。如果保存不得法,看着挺好的东西,在自己手里一天天的烂掉,会更心痛。” “如果您懂书画也爱书画,就应该理解。与其如此,那倒不如卖给我们,反倒能妥善保全了咱们老祖宗留下的文化财富。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所以您真要愿意卖的话,谈不上什么抖搂家底儿,这不丢人,反倒是为咱们保护文物做出了贡献。” 宋主任说到这儿,又看了一眼宁卫民,故意还多加了几句。 “老先生,这还是只是一方面。现在的书画行情其实不错,比头几年好多了。您要用卖画的钱,改善一下生活条件,不一样是好事嘛。” “咱们实话实说,其实现在谁家情况都差不多,谁也比谁好不了多少。最实际的问题,一是手里都不富裕,二就是要为家里孩子打算。” “就像您这侄子,没几年就到成家立业的年纪了。问题是现在这个年轻人结婚啊,办事啊,经济方面的要求也不小啊。” “过去的三转一响是老黄历了,现在都要电视,录音机了。您即使不为自己考虑,手里如果多些钱为下一代支应,难道不是好事嘛?” 宁卫民听了不免好笑。 他知道宋主任这是旁敲侧击,拿他说事呢。 甚至是渴望他能为利所动,主动帮着说话。 可这心眼儿你得用的是地方啊。 冲他们使? 弄巧成拙。 反倒更暴露出宋主任自己迫切的心情了。 正文 第六百零五章 动迁 宁卫民办事永远都是理、利、情三者并举。 在如何解决工厂腾退房屋一事上,因为他既有法理和政策支持,又拿出了让人心动的东西。 和景山街道办的魏主任算在大致方向上达成了共识。 然而这还只是开始。 接下来在商议该如何迁走普通居民的具体问题上,宁卫民也依然从这三方面出发,说得魏主任心服口服。 “魏主任,由于房管部门能给提供的安置房屋有限。对于现有占据此处的六十几户住家,想要同时迁走。显然不现实。我觉得原则上,其实咱们可以用分批动迁,给安置房 和货币补偿双管齐下的办法。” “我是什么意思呢?如果有人实在没房可搬,无处可去的,那当然得为他们提供住房了。我也不可能为了把房要回来,就让大家流离失所啊。” “可同时我也认为,有人是能够自己找着住处的,可能条件差一点,或是嫌麻烦,不那么情愿搬走而已。所以为了鼓励他们迁走,我很愿意提供相应的货币补贴。” “另外,有关安置房的分配目标,我倾向于让居委会首先找居住面积最困难的人家谈。因为有些人家实在太难了。有的是三代人,或是四五口人挤在一间小房里,不到一两 平米的人均面积。这样的人家肯定是最心甘情愿,也最迫切,需要改善居住条件的。” “具体搬迁方式,咱们可以按人头算,以户籍人口而定,每口人给五平米。如果房源面积不足以补偿户口上的人口,住户仍然愿意搬走的。那么相差的面积,每平米我补偿 住户一百元。” “如果有人觉得能够自己找到住处,愿意选择相应的货币补偿。那既可以按人头算,也可以按房屋面积算。按人头算是一个人三百元。按面积算是每平米一百元。这可以让 居民根据自身情况自主选择,大家觉得怎么合适就怎么来。” 别看宁卫民没干过房地产,也没干过拆迁,可他了解人性啊。 何况他有这超越了三十年时间的见识,曾经亲眼见证过我国房地产热潮无比繁荣兴盛景象。 有关动迁的矛盾和五花八门的新鲜事,网络上自然全见识过了。 尤其对于三十年后政府已经总结得相当成熟的动迁补偿方案,他也有一定程度了解。 正所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嘛。 有针对性的学个一鳞半爪,拿到这儿来,就管用。 不用多说,感情方面的隐私永远都是最稳妥的把柄。 蓝峥像被抓住了尾巴的狗,赶紧告饶。 “嘿,你个小岚子……好好,我怕你了行吗?放心吧,我答应你的事儿,哪次没做到?” “这么说他接受了?” “接受了。不过一开始,他是拒绝的,后来还真是你的信管用了。这小子,脾气就跟你说的似的。面团儿包了块硬石头,他要不乐意,能把人崩掉大牙。这样的人就是活魏延,脑袋后头有反骨啊……” “干嘛,干嘛呀。瞎说。人家那叫有骨气……” “怎么个意思你?又夸他。我还没见你这么夸过人呢。蓝岚,跟哥说实话,你到底对他有没有那意思啊?你可千万别骗我啊,让我回头跟爸妈没法交待。告诉你啊,我能给他工作,也能再拿走。” “没有,当然没有。哥。你瞧你,自己瞎琢磨什么啊。这都哪儿跟哪儿啊。不跟你说了,我挂了……” 兄妹俩越逗越急眼,蓝岚都被哥哥说得脸红了。 心烦意乱,她就要终止对话。 但没想到,蓝峥下一句话又把她勾住了,甚至让她的心里重重跳了一下。 “别挂,等等,差点忘了告诉你了,那个宁卫民为了表达谢意,还送你件儿礼物呢,托我转交你。你就不想知道是什么?……” “什么?他还给我件礼物?那……你就收了?” “收了。嗨,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一幅画儿罢了。纯属留个纪念。” “啊,一幅画儿?” “是啊,一副徐悲鸿画的兰花。尺幅不算大。题跋倒是特别……等等,我打开给你念念。” 蓝峥说着便去展开了画卷。 随后又清了清嗓子,这才念到。 “宛在幽岩里,窈窕深谷中。众生贪扰攘,无复理芳容。” “怎么样?这马屁工夫够可以的吧?他还挺文艺,这是拿画喻人,把你都捧上天了。” “你说他主意多,脑子快,现在我是信了。我看这小子没在官场混,算是浪费了。” “不过话说回来了,越是这样,他越不适合你。像这样的人,没有家庭,无论上下都够得着,心计还这么多。要多危险有多危险。这就是咱爸最怕你遇见的那种人。你对他没想法,挺好。” “你可得记住答应家里的话啊,考上大学之前,什么也不想。别再让爸妈……” 蓝峥还在滔滔不绝的说着,但电话那边蓝岚已经不耐烦了。 “哥呀,你怎么老这样啊,无聊不无聊?你给我把画收好了,回去我要的。” 几句嗔怪之后,这次蓝岚是真把电话挂断了。 不过说实话,就连她也不知自己怎么了。 老半天没缓过神来,就跟入魔了似的站在原地,忍不住还在琢磨那画上的题跋。 尤其刚才听到哥哥念出几句话时,她的心坎上像是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喷出来似的。 她从中隐隐体味到一种格外可贵而又格外亲近的……激动。 同时也感到思维、情感、判断力,统统全都被搅乱了。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样的文言往往语义模糊。 如何理解,几层意思,全在于人们自己的主观意识。 而她的感受就不像哥哥蓝峥那么简单,她会想得更多一些。 的确,宁卫民是有借画喻人的意思。 为了表达谢意,在夸她幽兰一朵,高洁如华。 可同时,这是不是也是一种身份地位的暗喻呢? 宁卫民有没有在感叹两人缘分已尽,今后将会各行其路,渐行渐远的意思? 在说她是一株深谷之兰,自己实难触及? 又或是恰恰反过来,宁卫民告诉她,她不会是孤芳自赏。 他在表达另一种可能性…… 乱了,蓝岚心绪全乱了。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回到房间的。 什么事也干不下去了,心里持续的骚动不安。 走到窗前,望着越来越昏黑,已经挂上了月牙的窗外。 这个向来充满阳光、难有忧愁,几乎不知哭为何物女孩子。 竟然体验到了一种林黛玉式的灵性与伤感。 ………… 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让宁卫民害怕的事儿吗? 他还会有拿不定主意,顾虑重重的时候吗? 好像是有的。 像今天,蓝岚的信和蓝峥的那些话,就给宁卫民造成了这样的效果。 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心灵震荡。 蓝岚这个姑娘在宁卫民的眼里,简直太不可思议。 明明和他认识没多久,接触也不多,而且年龄又小,也没什么城府。 却比他曾经接触过的所有人更懂得他的内心,是真正能够看穿他的人。 这样的特质,仿佛是一种强大的吸引力。 忍不住让宁卫民对她心生亲切、感动、兴奋。 甚至渴望再见到她,能痛痛快快,做更多倾诉。 但同时,这也让宁卫民感到了一种难以言表的威胁。 因他向来都是把情感当做无意义的累赘。 认为那东西只能他变得软弱、迟钝、犹豫不决,会让他在生意场上处于下风。 尤其是男女之情这东西,最容易造成重大的经济损失。 把情感寄托在一个姑娘身上,在他看来,恐怕是天底下最傻的事儿了。 他也从没想过,更不敢相信,自己也会因为一种说不出原因的悸动。 隐隐盼着开展一段俗之又俗的罗曼史。 这样的自己是陌生的,让他恐惧。 他怕失控,怕这样无法确定结果以及所带来的一切情感牵挂。 正文 第六百零六章 耗财买脸 1984年3月11日周日上午,由宁卫民策划,魏主任组织的见面会,在一六五中学的学校礼堂召开。 这所中学位于景山街道办和魏佳胡同中间的地带,原是解放前美国基督长老会创办的教会学校——崇慈女中。 因此这里有着上万平米的占地面积,花园式的校园环境,和顶级的办学条件。 要说宁卫民最会办事的地方就在这儿了。 一是他心知当下,场面铺的越大,越是兴师动众,就越能让居民们相信自己。 所以为了取信于民,他除了打算借用政府的公信力为自身增加份量之外。 才会决定租借这么一个正式会谈的场所,以示郑重。 这就叫耗财买脸儿。 既能抬高自己在政府公务员心里的评价,同时也能向居民们展示自己的实力。 二是他还知道礼多人不怪,仗势不欺人的道理。 懂得怎么去做,才能博得居民们的好感,消除对方因此产生的仇富感和敌对情绪。 这不,当天马家花园的居民们应邀按时来到中学礼堂赴会时。 首先面对的就是早已等候在学校礼堂大门口街道办事处的工作人员。 以及几个宁卫民从“坛宫”抽调来的男女服务员。 街道的人负责让居民们挨个登记签到。 刘师傅做了一辈子饭菜了。 尤其职业生涯后二十年,他一直干的就是瑞宾楼的头灶。 别看退休的时候,勤行还没有推行厨师等级,小饭馆里的刘师傅连个正式职称都没有。 但老爷子这手艺的成色,却绝对比三十年后的烹饪大师高多了。 因为三十年后的大师,都是口头经济下诞生的大师,会吹比会做更重要。 写文章,当评委,一个比一个能个儿。 可真让他们来做一道,水平也就一般般了。 甚至为了藏拙或是摆谱。 这些大师们自己都很少去动手做,得指使徒弟才有显得派。 可刘师傅不一样啊,他的手艺是在从学徒开始,于师父的棍棒下一招一式练就的。 也是他用自己一辈子的时光和灶火磨砺出来的。 他是在用一辈子积累的经验,去一丝不苟地给边家的亲朋做自己最拿手的菜式。 这样的手艺不但融入了血肉里,也几乎成了他做人的一种信念。 那就是,该怎么着就得怎么着,不打丁点儿折扣。 别的也甭说了,老爷子只要应了人,就必得亲力亲为上灶,这就叫信义。 再看看他带来的这俩徒弟,又能看出严谨来。 因为别看年轻的一个已经是瑞宾楼的二灶了,在店里是什么菜都能做。 可跟着刘师傅打下手,却只配蒸馒头,做主食的。 另一个呢,多学了五年。 如今调到了都一处上班,干的一样是二灶,职称也定了高级。 可那也只有做蒸菜和汤菜的权力,不能碰小炒儿。 这就是老年间的规矩,手艺的火候师父严格把关。 说你不行,就真不行呢。 那不妨想想看,这样的匠人态度,所做的宴席,吃在嘴里是个什么滋味儿吧? 事实证明,舌头骗不了人,长着舌头的客人们也没有不识货的。 无论每桌,上的菜很快便被客人一扫而光。 于是在边大爷和康术德的恳求下,刘师傅不得不临时答应,再给每桌加了两道菜。 一个是拔丝土豆,另一个就是油渣小白菜了,不为别的,用料好找啊。 可就这,最后一样没剩多少。 或许有人会说了,这年头的人没见过世面,加上肚子也太素了,才会如此。 未必就能说明厨师水平真有那么大差距。 但这样的理由怕是说不通的。 为什么? 就因为穿越而来,自诩吃过不少席面的宁卫民也一样啊。 就句话叫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刘师傅的一道赛螃蟹就给他吃服了。 人家是没把肘子给做出龙肉味儿来,但却把鸡蛋和鱼肉做成螃蟹味了。 说起来,前世宁卫民还真吃过这道菜。 当时是他是在一个老字号的京菜馆请一个外地客户。 客户翻菜单时,看到这道菜觉得挺新鲜,又听说是京城传统的菜式。 结果就点了,没想到等菜上来一尝,俩人都乐了。 居然是盘儿没形儿没样儿,碎豆腐似的炒鸡蛋。 说是有那么点螃蟹味儿,可实际上只是因为菜里浇了吃螃蟹少不了的姜醋汁而已。 这再怎么说,也不值得八十多块啊。 从此,宁卫民也就对这菜没什么好感了。 认为就是坑人的噱头,跟糖拌西红柿被叫做“火山下雪”标价五十八块一样。 甚至不如同和居拿鸡蛋翻炒的“三不沾”,别看人家标价一百零八块。 那毕竟是真功夫,而且好吃啊。 于是这个经历也被他认为是平生奇耻大辱。 他一个堂堂的生意老手,从来只有懵别人的,居然被饭馆黑了,能不感到憋屈吗? 可今天又不一样了。 因为刘师傅做的赛螃蟹和那狗屁菜馆完全不同。 人家是以黄花鱼为主料,鸡蛋当辅料,再加入各种调料提前腌制,快火炒成的菜肴。 黄花鱼肉雪白似蟹肉,鸡蛋金黄如蟹黄。 刘师傅的赛螃蟹,别说外观极其酷似蟹肉,那软嫩滑爽味鲜更是赛蟹肉。 完全做到了不是螃蟹,胜似蟹味。 要和现在市面上正卖的肥蟹比,不但便宜多了,吃着还尤为过瘾哪。 这宁卫民还能不挑大拇指吗? 说起来,这还是他不知道的这道菜真正由来的情况下呢。 假如他要是知道,这赛螃蟹是由同治年间膳正乌尔浑乌七爷所创,原是地道的御膳。 后来经由口子厨何三儿跪地苦求,乌七爷动了恻隐之心传艺,才得以传入民间的。 假如他要是还知道,如今京城的口子厨几近绝迹,也只有瑞宾楼一脉传下来的赛螃蟹为正味儿。 这小子恐怕更得庆幸自己的幸运了。 因为这就是绝对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啊,日后说吃不着,也许就真吃不着了。 瞧他这份福气,大不大吧! 总之,如果今天的拍摄镜头打算以宴席上的场面收尾的话。 那最后大吃大喝的一幕,一定让看到它西方人,更加误会我们的国人都是很刻板的。 因为边家的酒席其实算是个特例,菜肴实在是太美味了。 以至于坐在席上的宾客,拿起筷子就放不下了。 谁都顾不上客气了,只顾得上吃了。 难得有人举杯喝酒,就更没人聊天儿。 人人都相当投入啊,哪怕陌生人坐一起也不见外,全大口大口往自己嘴里填乎。 还都是这年头标准吃法,大块吃肉,肥瘦不吝,没人动青菜。 等好不容易有个撤盘子歇气儿的工夫。 与宁卫民同席,有个澡堂子开票的孙师傅,甚至情不自禁发出了幸福的感慨。 “妈妈的,天天有人结婚才好……” 结果这一句,让宁卫民给接了下茬了。 他当众说出一句令人无法反驳的至高真理。 “关键还是有好酒好菜才行啊,否则,就是结一百个婚也没用。” 毫无疑问,这精辟的回答,当堂就引发一阵快乐的哄堂大笑啊。 连孙师傅都挑大拇哥了。 就为这话,他拍着宁卫民肩膀,举起了一杯啤酒。 就这样,俩人嘻嘻哈哈一碰杯,席面上的气氛大好。 大家除了肠胃被勾引得都很激动,酒兴也渐浓。 只是可惜,就在推杯换盏之际,就在大伙终于来了聊天兴致时候。 正文 第六百零七章 火上浇油 这么多钱,这么多钱……” 不光是从台下传来的嘀咕声,就连魏主任和两位民警也在小声嘟囔。 尤其是魏主任,都有点傻眼了。 他可全没想到宁卫民会当众宣称这笔钱交由自己代管和发放。 手里掌控的资金从来没超过万元的他,心理承受能力瞬间爆表。 不为别的,他就发愁这笔钱放在街道有个闪失,街道要因此承担赔付责任。 说实话,他是既觉着宁卫民办事有气度,手笔大得超乎他想象。 是真想抓住这个机会,办好这件事,和宁为民拉近关系,从此靠上这个有外资背景的大户。 但又有些心里含糊,有自己能力不足,会干砸了的患得患失。 万一这位有钱的阔主儿,要总是这么心血来潮耍出他想不到的大手笔,那是真够心惊肉跳的。 没准儿哪回让他吃不消、扛不住…… 酒席是在边家摆的。 杯盘碗筷都是指着各家各户拼凑出来的。 四家人的八仙桌也聚在了一起,分成了长幼两席。 热热闹闹,一大屋子人,欢声笑语不断。 扇儿胡同2号院的邻居们,这还是破天荒头一次,聚得这么齐全,凑在了一起吃饭。 李主任也如约前来赴宴,坐在了首席正当中。 开席的时候,大家自然率先要向他敬酒。 边家和米家人也都争着谢他。 在场的人还都想请李主任给大家上两句。 结果谁都没想到,大伙的巴掌“呱唧”了几下之后。 李主任发言居然特别实在,一点虚头巴脑没有,直接就奔了实质核心。 “大家都别谢我啦,也别敬我酒。其实这事儿说到底,关键还是在于咱们卫民的礼让啊。” “不瞒大家说,当初老康跟我说这事儿,我都不相信,居然会有人甘愿把自己的工作机会让给旁人?这觉悟也太高了点。” “当然,现在咱们大家都明白了,其实这并不是什么觉悟问题,而是人情啊。我得说,就是这份人情把我给感动坏了。我才会不惜力去跑这件事。上面呢,也和我是一样的,才会破例批准咱们的不情之请。” 伴随着这番话,大伙儿都不禁看向宁卫民。 罗家人满是赞佩之色。 边家人和米家人是由衷的感激。 各人的具体不同之处在于,边建军和边建功哥儿俩,目光里有着心虚和歉疚。 边大妈、米婶儿和米晓冉,却是激动得眼圈通红,泛上了泪花儿。 米晓卉这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呢,就像看个大英雄似的对宁卫民目露崇拜。 而边大爷和米师傅,则不约而同对视一眼站起来。 共同举起酒杯走向宁卫民,代表家人要敬他一杯。 这样的情形,让毫无准备的宁卫民可吓了一跳。 他赶紧起来端起酒杯,从年轻人那桌迎了上来,弓着身子跟两位长辈碰杯喝了。 于是在大伙儿的一片叫好声里,李主任哈哈笑了几声,才又继续说道。 “现在回过头再想想,实在有意思得很。这才多久啊。去年的情形大家还都记得吧?当初康师傅和卫民都凑在一起回来的时候,我是最担心咱们扇儿胡同2号院这邻里关系的。” “那时候真为这一老一少紧张的关系发愁,急得满嘴大燎泡。又哪儿会想到,最后他们会自己就把关系捋顺了,咱们这院儿又会变得如此和睦啊。” “这只能说人间自有真情在,远亲不如近邻这话是对的。人们都说夫妻是缘分,父母儿女,兄弟姐妹是缘分,其实能凑在一块儿当邻居也是缘分。” “说心里话,我真心羡慕咱们2号院的邻居们。我觉得,大家能住在咱们2号院,有彼此这样好的邻居,那真得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往后咱们大家伙,就这么和和美美好好儿过日子,互帮互助,互相礼让,我相信对咱们2号院来说,再大的难事也不会真是难事,遇到任何困难都会得到圆满解决。大伙儿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 这话确实激励人心,全院儿的居民听了都不由诚心的鼓起掌来。 甚至罗师傅还接了一句下茬。 “您这话说得太对了,我们大家伙,也都希望下辈子也凑在一起当邻居呢。” 这话一说,在场的人全都笑了。 只是接下来,李主任的话就略显沉重了,真是大家没能想到的。 他居然当众做起了个人检讨。 “可我还是得说一句啊,这件事尽管有了个好结果,却让我很惭愧。因为给咱们胡同的孩子们找工作,实际上是我的责任啊。” “让大家这么着急上火,只能说明是我工作没做好,没能及时替大伙儿解决实际困难,是我对不起大家。” “所以在这儿,我给大家道个歉。同时,我也得谢谢卫民啊。是他帮我弥补了过失,是他帮了我一把啊。他的工作问题,我一定想办法……” 话到这儿,自然就有点显尴尬了。 李主任这真情流露,让大家伙感动是感动,却真有点无法承受,也无法适应。 好在宁卫民不是没见过场面的主儿。 就在大家诚惶诚恐的时候,根本不用康术德提醒,他已经接过话来扭转气氛。 “李主任,您可别这么说,这事儿不怪您,大家心里都明白。” “您是个实实在在的好干部,真心为咱们附近的居民着想。我们能遇见您这样的父母官,也是福气。” “还是您那句话对,咱们大伙都得互帮互助才能克服困难,要单指一个人,什么事儿也玩不转。” “其实谁该谢谁啊?谁又对不起谁啊?这是一笔罗圈儿债……” 说着他端起酒杯,走到了长辈这桌儿来。 “各位大爷大妈,大叔大婶儿,这几年大家伙儿为我操了不少心,受了不少的累。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呢。” “我虽然没爹没妈,可从回了咱们这个院儿,就从没感到过丁点孤独。还从各位长辈身上,学回了怎么为人,怎么处事。” “我得感谢大伙儿啊,尤其得感谢康大爷能包容我过去的年少无知,包容我的不懂事。其实你们都是我的亲人,我也要敬大伙儿一杯。” 说完,一饮而尽。 这时又是罗师傅说了句实在话。 “好不当央儿的,今儿这是怎么了?怎么弄得跟感谢大会似的?” “行了,卫民,你的感谢大伙儿都听见了。那咱们可说好了,等大伙儿这杯酒一喝,可就是最后一站了。” “就拿我来说,我就不去感谢老边和老米今儿做东请我作陪了。要不,挨个都这么谢完了,咱们大伙儿就得谢到晚上去了。一口菜没吃,就得全喝醉了。” “哈哈哈……” 罗师傅开的玩笑引发了彻底开怀大笑。 这次是真的开宴了。 大家再不彼此客套,都举起了杯筷开动。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啊。 一切的滋味儿就这样在彼此相碰的杯中酒里,在大家轮番布菜的相让中。 一口一口被人们品味着,吞下肚儿去了。 而释放出来的,是神清气爽,是万物勃发。 大家再不彼此客套,都举起了杯筷开动。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啊。 一切的滋味儿就这样在彼此相碰的杯中酒里,在大家轮番布菜的相让中。 一口一口被人们品味着,吞下肚儿去了。 而释放出来的,是神清气爽,是万物勃发。 正文 第六百零八章 有章法 魏主任愕然,眼睛盯着宁卫民的脸看了半晌。 最终,还是为他淡定的神色折服了。 冲他点点头,鼻孔里呼出一声长气又坐了回去。 然后以略带存疑的目光等着看他如何去摆平这个场面。 可魏主任完全没想到的是,宁卫民接下来竟然什么都没做。 就这么放任台下大伙儿的激烈讨论吵闹。 随便底下一个人接一个人的冲着台上随意发问。 自己只是微笑面对,低头喝水。 甚至随后还拿出了烟盒,站起身,给坐在主席台上的人都各敬了一支“华子”。 一直等到台下的人自己吵闹的声音降低,收小了。 他这才重新拿起话筒,摆在自己面前给台下回应。 “各位各位,恰才的秩序有点乱啊,想必各位也发现了,如果咱们大家一人一句随便开口,我是没办法为大家解答问题的。” “我一个人才一张嘴啊,加上咱们街道魏主任和房管所的同志,我们也应付不来啊。甚至我们都难以听清,更难以记住大家提出的全部问题。” “这样好不好?我会先尽量回答一下大家刚才的提问,等我说完了。大家如果还有问题,就请举手发言。既然是在学校礼堂嘛,咱们就仿效学校的发言方式。这样最方便,也最清楚。” “尽管我的回答可能不会让大家全盘满意,可我能保证,只要大家有问题,那我绝对不离开,午饭少吃一顿没关系嘛。” 那是5月17日,周六。 当天天儿挺热。 康术德在白班上呢。 宁卫民一个人在家也不好闲着,洗了一上午的衣服。 到了中午,他累得腰酸背痛手抽筋儿,实在懒得热剩饭菜,嘴又馋了。 便一人溜达出家门,想外面吃口省事的。 京城有个顺口溜囊括了京城各处繁华闹市。 叫“东四西单鼓楼前,王府井前门大栅栏,还有那小小门框胡同一线天”。 小小门框胡同能有如此响亮的名头,也混在其中,凭借的就是小吃。 实际上连门框胡同在内,包括和他相连的廊坊一条、二条、三条,几乎都被小吃店占满了。 什么卤煮火烧,爆肚儿、馄饨、馅饼、饸络、猫耳朵啊,样样京城人喜欢的本土风味儿都有,口味地道得很。 绝不是后来那些所谓的京城旅游打卡圣地。 净卖什么老京城炸蝎子、老京城天府豆花、老京城脆皮香蕉、老京城虾扯蛋之类的“外地人懵外地人一条龙”,所能比的。 所以走在奔门框胡同的路上,宁卫民这心里就琢磨啊。 到底是来点肉饼喝粥呢?还是来盘炒饼就蒜呢? 肉饼吧,显得腻烦,炒饼又有点太素。 于是最终决定,干脆还是门框胡同的瑞宾楼吃褡裢火烧去。 褡裢火烧是京城瑞宾楼独有的面点。 其口味类似锅贴,但形状不同。 因其长条型,用筷子夹起时可对折,类似古代背在肩上的褡裢,故名褡裢火烧。 而瑞宾楼最有名的招牌小吃就是猪肉大葱馅儿的褡裢火烧。 其独到之处不但在于馅儿香,关键是油煎的火候了不得。 瑞宾楼的师傅能做到颜色金黄,焦香四溢,偏偏丁点也不糊不黑。 宁卫民觉着要来上三两这玩意,就着个凉菜,喝点儿散啤。 那绝对是又解馋,又清爽啊。 但可惜的是,想得再好是一回事,能不能实现又是另一回事。 或许最近撞克什么脏东西了。 宁卫民工作着落不如意吧,就连这么个小小的愿望也没能实现。 敢情一到了地方他就发现,本来就不宽绰的胡同全都淤了。 不知多少人抻着脑袋往瑞宾楼里看热闹。 就见人群聚焦的饭馆开票柜台那儿,居然是邻居边家的二儿子边建功和瑞宾楼的人干嘴仗呢。 “……废什么话你?一碗啤酒搭一个菜,你要买就买,不买你走人,瞎叫什么劲啊你”。 饭馆的服务员已经显得极不耐烦了。 但边建功却横眉立目非要据理力争。 “嘿,凭什么啊。报纸上可登了,说不许这样干,你们怎么还这样啊?” “报纸登了你找报社买去,我们这儿就这样。” “你说的到轻巧。一碗散啤多少钱?一个菜多少钱?你们这么搭着卖,谁喝得起啊?” “喝不起你甭喝啊,自来水便宜,‘撅尾巴管儿’去啊。啤酒供给不足,这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别没事找事儿好不好?” “你怎么这态度啊?你再跟我这么说话,我可告你去。” “告我?行啊,找我们头而去,他就后头呢。快去。快去……” 这么一听,也是巧了,边建功居然是跟头些日子院儿里的罗师傅一样,也是为了买散啤的事儿急眼了。 但区别在于,罗师傅气的是饭馆私自涨价,多加了两分钱。 到了边建功这会儿,情况显然更恶劣了。 看这意思,因为紧缺,饭馆已经不单卖啤酒了。 顾客想喝,必须得得搭售一个菜才行。 不过话说回来了,饭馆这边也有饭馆的苦衷,负责开票的这位也有人家的无奈。 因为这就是市场供需不匹配导致的矛盾,商品价格又不敢一下子放开的必然结果。 谁也没辙。 要说起啤酒这东西啊,其实老京城人并不是一开始就待见它的,对这玩意有一个相当长的适应过程。 像建国后,除了少数家境优越的人,京城的普通市民对啤酒的味道是很抗拒的。 大多数人不仅品不出它的香味儿和杀口劲来,还讽称其为“汤药”、“马尿”。 后来到了六十年代初,因为散啤价钱便宜啊,比汽水冰棍都解渴。 才使得人们因为囊中羞涩勉强自己改变口味,从不接受到逐渐接受。 结果适应了就一发不可收拾,因为从本质上说,散啤还是一种瘾品。 于是七十年代成了“散啤”消费增长的黄金时代。 就这样,京城的人们开始爱上了它,然后就变成了趋之若鹜的“追捧”。 只是虽然喝得人越来越多了,啤酒的产量却没能随之增长。 很快,人们就发现市面上“散啤”变得越来越不好买了。 价格也从两毛一升,两毛六一升,四毛一升,一直涨到了现在的五毛六。 到了今年的夏天,京城几乎所有老少爷们都已经把打一暖壶“散啤”,当成消夏必不可少的享受了。 偏偏此时的京城却还是只有两家设备陈旧的老啤酒厂。 一家是民族资本“双合盛”改的“五星啤酒厂”。 一家就是过去小鬼子“麦酒株式会社”改的“京城啤酒厂”。 这两家啤酒厂哪怕开足最大马力,一个月也只能生产不到三千吨啤酒。 如果按照当时京城四百余万人口计算,每人每月还分不到一瓶。 可就是这么一点也不能全部投放到市场上去。 因为大部分生产出来的啤酒都卖给了协作单位,没有进入市场。 还有一部分是专门供应特殊商业系统、大宾馆和政府招待所的。 实际上普通消费者能买到的啤酒每月不足百吨。 这一百吨绝大部分还都是散装啤酒。 想想看吧,这口子有多大。 按三千吨算,每月一个人论不到一瓶。 一百吨就更甭说了,连一酒盅都到不了。 所以这一年也就成了京城有史以来,啤酒供应最紧张的一年。 那么本来就供应趋紧的夏季,当然是这一年供需矛盾爆发,到达极致的时候了。 这一年,京城啤酒稀缺到了什么程度呢? 尽管每天上午十点左右就有人持暖壶、塑料桶,望眼欲穿的企盼着送啤酒的汽车的到来。 可老百姓等了也是白等,在副食商店根本就看不到啤酒的踪影。 这年头拉散啤的是“130”罐儿车,简直不能开上街。 因为一上街,它就成了人民群众的狩猎目标。 汽车在前头开,后面能跟着一大长溜蹬着自行车的人在追。 当然,虽然有时能追到卸车的地儿,可太远就没戏了。 更倒霉的是往往追了半天也是空罐儿,根本没酒。 要说唯一能确定买到“散啤”的地方,也就只有饭馆了。 但饭馆也不是个个都有,得靠各自的领导的公关能力和门路。 即使弄来也不是为人民服务的,餐饮业的奖金要靠这玩意找齐儿,否则谁平白无故费这个力气啊。 所以京城各大小饭馆贴出不成文规定——“买半升啤酒搭卖一盘菜”。 瞧瞧,就是这么档子事儿,谁也无解。 无论是消费者还是饭馆,谁都觉得自己憋屈,谁都觉得自己占理。 那真吵起来,还有个完? 好在不同于现场这帮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儿,宁卫民是知道这其中过节的。 而且念着街里街坊的关系,念着边大爷和边大妈平日的好处,他也没坐视不管的道理。 眼瞅着这局面就有要动手的趋势了。 他见机不妙,赶紧就挤了进去,帮着劝架。 对付边建功最好办,宁卫民直接就说边大妈马上这就过来了。 一听报出老太太的名号,边建功当时就哑巴了,气势全灭。 更妙的是,饭馆这主儿也认得边大妈。 平日里都点头不见抬头见的,虽然不怎么熟,也知道是段儿上的居委会主任。 自然觉得没必要把关系弄僵了。 于是口气也缓和了。 再加上宁卫民会来事,敬了一根烟,说了两句好话,这位也就顺势就坡下驴了。 轻而易举,一场发生在即的冲突化于无形。 只是尽管宁卫民自觉做了件好事,颇有些沾沾自喜。 可结果却远没有他预计的那么圆满。 围观的一帮好事之徒因为没了热闹可看,“嘘”声一片倒也罢了。 问题是边建功也有点不识好人心。 走出了大老远,得知真相。 不但不谢,反而还埋怨起宁卫民来了。 甚至看那脸红脖子粗,手握拳头,面容扭曲的意思,倒像是要把一腔子的火气出在他身上似的。 而就在宁卫民后悔多管闲事,觉得边建功忒不知好歹时候,更让人没想到的事儿发生了。 比他大上足足四岁的边建功。 一个在内蒙待了六年,号称能纵马套狼的汉子。 突然间,居然一屁股坐地上了。 跟着,就抱着脑袋哭了…… 一个在内蒙待了六年,号称能纵马套狼的汉子。 突然间,居然一屁股坐地上了。 跟着,就抱着脑袋哭了…… 正文 第六百零九章 面子功夫 宁卫民在这次见面会上的亮相,本质上是一次精心策划的华丽表演。 皮大衣、腕表、现金、礼物、甚至是跟天坛园长借来的皇冠车,都是他刻意选择安排的结果。 导演加主演,都是他自己,连谈话技巧也是经过私下演练和自觉彩排的。 除此之外,还能称得上的演员的人,也就是“坛宫”几个服务员罢了。 顶多再加上连车一起借来的司机而已。 但这些人就连配角也算不上,在这场戏里顶多是“群演”的定位。 至于其他人,虽然也是这场戏的参与者。 但他们最重要的身份,其实是这场戏的受众。 说白了,宁卫民演戏就是给他们这些人看的。 为什么要这么干? 答案只有一个,就是充面子。 在对华夏文明有一定了解的外国人心目里,共和国的人普遍好面子,被认为是一种极其虚荣的表现,是一种不自信下衍生的通病。 宁卫民不能否认,有很多人的情况确实如此。 但他不是,像他这么做反而是有实际意义的。 这就如同他在“坛宫”的办公室里,刻意展示出名人名家的书画一样。 如同他把自己和外国大使,知名演员,上级领导的合影挂了一墙的“布景工程”一样。 都是他在通过面子功夫来展示权力的形象。 通俗的说,也就是展示他和权力的关系,对外表达他能聚集的能量。 正因为理屈词穷,宋主任一下变成了康术德恰才的模样。 他沉着脸,皱着眉,闭着嘴,只言片语都说不来了。 连那老师傅也是目瞪口呆,有点不知如何是好。 最惨的是,他们就连拖延片刻,仔细思量一下也做不到。 因为康术德根本就不给他们留细琢磨的工夫。 这老爷子,尽管嘴上充着大度,替对方开脱。 可实质却是在挤兑人,步步紧逼。 “哎,算啦。咱们其实犯不上为这点事儿较劲儿,越较劲越丢人不是?” “我知道,或许是送咱们店里好东西是太多了。您眼高,不大稀罕我这两件,能理解。” “您真不想要了,现在直接言语一句,没关系。您要是觉着开不了口,摇摇头就好,我也断不会难为您。” “顶多了,今儿东西我拿回去,继续跟家扔着去。既然都扔这么些年了,再扔些日子怕也没什么……” 宁卫民在边儿上看着这个乐呵啊。 心说了,老爷子,您这真是以几之长攻彼之短啊! 谁搡谁啊? 这倒打一耙,您玩儿的太溜儿了! 谁打小鼓啊? 这反咬一口,您都练得出神入化了! 您可真是“特没谱”的活祖宗啊! 嘴里说着别人,自己把坏招儿都使尽了,就没您这么欺负人的! 不过乐归乐,宁卫民也不是纯粹看笑话,反倒是个挺合格的“托儿”。 一见老爷子连欲擒故纵都用上了,又恰到好处来帮忙了。 “大爷,大爷。他们不要正好啊。您不是跟我说过嘛,卖主儿有卖主儿的行路,关键是看买主儿识不识货。他们既然没这福气,看来这东西还应该是咱们家的,这不算咱反悔。” “您还甭说,我忽然发现,这些玩意好像越搁越值钱,比银行利息高多了。得亏您当初没卖,要不咱就亏大发了。您说真要在家里再搁个十年,这两件书画是不是还得翻跟头呢?” “东西是得修,可您还别为钱不凑手发愁。我有了个主意,您听听行不行?不是修复这幅画最便宜吗?那咱就先修这一样儿。等修好了一样,把这画出手,再拿卖画的钱修这幅字。” “这样再怎么着,咱也能保住一样啊。修复这段时间,咱们还能想想办法凑钱,最好是一样也不卖……” 什么叫左右两难啊,什么叫进退失据啊。 宋主任现在有了至深的体会! 要继续报价吧,他觉得价格肯定就得超标了。 店里他经手收来的书画,还没开过这么高的价儿。 他会觉得很难跟店里交代。 可要到此为止收手,丢不丢脸面暂且不说。 两幅书画一旦错过也许就终身就再难相见了。 心里也确实有点不甘心和舍不得。 刚才宁卫民这主意,出得确实要人命啊。 真要是人家决定这么办,他今天就全是彻底白费,冤不冤啊 而且假如这两幅字画从此无声无息彻底消失也就罢了。 怕就怕十年八年后,落入什么知名的同行,或是业内大家的手里。 一但再传出容宝斋两度失之交臂的内情。 恐怕是会让他自己和容宝斋都落个小气或是不识货的名声,成为业内笑谈啊。 而就在宋主任脑子里乱纷纷转悠着,始终拿不定个主意的时候。 康术德又窥出了他的心思。 那是一声喟然长叹,又给了重重一击。 “宋主任,您别这副表情行吗?好像我们非要以次充好,尽着价儿的要,硬要占你们便宜一样。您信不信,我要真找个私人,肯定比给店里划算得多。” “其实之所以我不愿意给私人,愿意给你们。就是因为你们是行家,懂字画,也爱字画。我是觉得你们既然开口相求,把东西交给你们放心。” “哎,可惜好些事儿是强求不得。再怎么样,我也不能随随便便就把几千块丢了。所以买卖不成无所谓,东西我也不勉强您要。可这事儿,咱们最后一定得说清楚了。” “您能不能给我句公道话?凭我这东西,即便要个万八千的,不为过吧?哪怕这个价钱,你们店里收了,咱也不能说是买卖,咱得说是匀。是不是这个理儿?” 此言一出,宋主任再承受不住了。 康术德这话,那着实厉害啊。 首先,私人的价钱肯定不止店里能给的数字,这是事实。 真要出给私人,两万三万都正常。 碰巧了,四万八万的也不能说多。 只是但是这种人现在很难找,有点不合法罢了。 但最关键的,还是这个“匀”字,老爷子用得戳心啊。 凡是行里人可都懂得这个字儿的份量。 “匀”能当“买”或“卖”讲,却又不是单纯的买卖。 这个字里的内容更加丰富,那是带着情理和人情味的一个词儿。 指的是犹言分让,代表了一方求另一方割爱。 既包含着求购者的尊敬和感谢,也有求购者对自己冒失要求的羞愧。 倘若对方不同意割爱,可谓早在意料之中,求购者不能说对方的不是。 如蒙相让,那求购者就得千恩万谢,必要从丰回报啊。 所以既然是宋主任恳求康术德出让在先。 而且他还是一个劲的劝说,恰才很有点死乞白赖的意思。 那么在这个前提下,也就定了这件事的是非与对错。 康术德是完全占据道德和情理的高点。 宋主任却是怎么说,怎么都没理啦。 他的感受,真是稀里糊涂就作茧自缚了,羞愧的还不如索性挨上两耳光呢。 “老先生,老爷子,您别这么说啊,我这还没说不要呢?” “要不,您等等,您再坐一会儿。容我去打个电话去?” “您别急,我也不划价了,等我回来,我一定给您一个确切的最终价格好不好?” 见宋主任脸色煞白,如此作态,康术德和宁卫民是彻底吃了定心丸了。 俩人都看出来了,宋主任恐怕要去请示领导。 那等再回来,价儿必定会奔上走走啊。 这还有什么不乐意的?踏实等着呗。 说实话,就他们寻过的价儿,到头的也就五千八。 其实刚才的六千五就已经超了。 再多要出来的,全是靠演技赚的。 于是老爷子坦坦然,一挥手。 “您请便,我等您。” “好好,快,给老先生沏杯茶……” 宋主任安排了一句,转身匆匆离去。 而这句,基本上已经算是定锤之音了。 因为到时候,康术德绝不会再矫情了,那肯定一口答应。 这还有什么不乐意的?踏实等着呗。 说实话,就他们寻过的价儿,到头的也就五千八。 其实刚才的六千五就已经超了。 再多要出来的,全是靠演技赚的。 于是老爷子坦坦然,一挥手。 “您请便,我等您。” “好好,快,给老先生沏杯茶……” 宋主任安排了一句,转身匆匆离去。 而这句,基本上已经算是定锤之音了。 因为到时候,康术德绝不会再矫情了,那肯定一口答应。 “您请便,我等您。” “好好,快,给老先生沏杯茶……” 宋主任安排了一句,转身匆匆离去。 而这句,基本上已经算是定锤之音了。 因为到时候,康术德绝不会再矫情了,那肯定一口答应。 正文 第六百一十章 恰逢其时 额外找房,说难也不难。 难的是这年头确实缺房,哪儿哪儿都缺。 再大的国营单位,踮着脚尖等着分房的人都能排到十年二十年之后去。 这是连国家都在发愁的事儿。 像今年年初,《京城建设总体规划方案》出台,京城政府的首要目标,就是大兴土木建住宅楼,以缓解住房缺口问题。 而不难的是,任何东西只要有需要,那就有市场。 不管这个东西有形还是无形,法律允许不允许买卖,这个市场是明处还是暗处的。 只要你有钱,总能通过花钱来解决问题。 像物资匮乏、饥饿横行的年代,各种票券比钱珍贵得多,国家完全实行的是配给制。 可即便如此,倒卖票券现象也一直长期存在。 还有友谊商店,外面用人民币买不到的东西,里面用外汇券都能买到,甚至还能有折扣。 所以外汇券也就有了交易市场。 哪怕在国家不允许买卖的情况下,也依然成为了一种比人民币要值钱的商品。 房子是同样的道理。 尽管从建国之后,公有房屋就开始实行调配制。 私房也开始了所有制的“改造”进程,以赎买方式逐步收归公有,不允许个人再出租、再交易。 到“运动”时期,几乎所有的私房都消失殆尽。 宁卫民踢出来的这件青铜器确实挺了不得。 里面内壁的铭文,经专家鉴定是五个字——“匽侯乍镇尊” 有了这五个字,就可以正式确定这件东西的身份了。 专家给出的最终鉴定结果还就像康术德初步断定的一样,几乎一点不差。 他们说这件装酒的酒器不但确实是酒尊,而且之前还是西周分封制下,燕国国君使用的东西。 因为“匽”这个字是周武王分封的召公奭,专门为了区别于周朝和商朝,为取代过去之“燕”而另创的新字。 “匽侯”这个词,也是一个统一的称谓,指的就是燕国国君。 所以这个酒尊的年代和来历都是非常明确。 也正因为如此,宁卫民不但大为钦佩师父识认宝贝的本事。 这件文物也一下引起了考古界和文物界的巨大轰动。 经手的文物局领导和各路专家们都说,从民间能发现这么一件几乎保存了形态完整的青铜器,太难得了! 其价值虽然比不了四羊方尊和司母戊鼎,也要列入国家一级文物,相当珍贵。 所以这件东西不但被拍了照片,进入了中小学美术教材。 还将在进行为期十天的公开展览之后,收藏在国家美术博物馆中。 那不用说,作为上交文物的人,康术德是肯定要受到相关部门表彰和奖励的 在区里专门召开的表彰大会上,在底下众多热辣辣的目光凝视里。 老爷子头一次带着大红花出了一把风头,满面春风的领走了荣誉证书和五百块钱。 甚至就连代为和上面协商的那个街道副主任李光东也受到了上级的表扬。 已经基本上定下来了,他将正式接任即将退休老主任的班儿,很快就要扶正了。 只是可惜,这一拿了奖金,无疑也就意味着宁卫民想干出租司机的美梦泡汤了。 不过这事儿也得说明白了。 其实还真不赖李主任不帮忙,没尽力,关键还在于各级单位的不对口上了。 要知道,发现文物的功劳是落在区文物局和街道头上了。 而首都出租汽车公司却是市属单位,这根本对不上茬口啊。 偏偏最后负责接收东西的一方又是国家文物局,收藏青铜尊的也是国家级别的博物馆。 这也就是说,合着里外里就没人家市里什么事儿,给人家完全越过去了。 那人家怎么可能帮你操这个心呢? 不可能的事儿。 所以当出租司机这事儿宁卫民想得挺好,可从一开始就注定没戏。 不过让人出乎意外的,倒是区里的干部挺通情达理。 或许是觉着没能实现宁卫民的愿望有点不落忍。 也或许是因为解决知青就业,本也是他们的职责所在,属于必须得完成的任务。 于是区里特事特办,居然给宁卫民提供了两个工作机会让他随意选择。 一是去安乐林路的北极熊食品厂,进汽水车间当工人。 二就是去重文门外东南角的重文门旅馆干服务员。 要说这两个工作个个都不赖,因为无论哪个单位都是区里待遇最好的行业排头兵。 你就说“北极熊”吧,这厂可有名啊。 那是当年“京城制冰厂”和几十个冷饮厂合并的综合性食品大厂,职工近两千人。 自打建国以来,就几乎垄断着整个京城冷饮、果酱、罐头和人造冰的供应。 他们的产品从建国起直到1990年都是直供国宴的,不知受过多少外国领导人的称赞和夸奖。 尤其是汽水,属于当时京城政府指定性计划产品。 不含任何添加剂,是纯粹的橘子酱和橘子油制造,价格还非常实惠。 轻工局给定好的出厂价是0.119元一瓶,零售价也定死了0.15一瓶。 所以长期以来,京城人在冷饮上就只认“北极熊”。 任何的汽水公司,就甭想在京城这地界,赚着老百姓的钱。 那自然不用说,“北极熊”厂子的效益就特别好,职工的待遇和福利也就跟得上。 实际上,这个厂工人的收入一直就比其他同级厂高出三分之一去,都赶超央企了。 平日里的劳保用品和逢年过节那发的东西。 足以让“北极熊”的人趾高气扬,在任何其他单位面前拔份的。 特别是今年,这个厂还靠自有资金盖起三栋新楼,来解决职工住房问题。 这在非央企的企业里,可还是头一份呢。 打骨子里就透着财大气粗。 至于重文门旅馆,距离京城火车站仅五百米。 那是区里专门为了接待上下火车中转旅客开办的现代旅馆。 实际上,也就是日后的哈德门饭店。 1974年才刚刚开业。建筑面积一万五千平米,七层楼房,客房三百六十间,床位一千七百二十五张。 和旧式旅馆比,重文门旅馆初步形成了旅客吃、住、娱乐、通讯一条龙服务。 这里不但将硬板床换成了软床,设立了公共浴室。 还在房间里添置了沙发、软椅、电扇、电视、电话等设备。 而且这里还有一个极具特色的地方。 那就是京城以焖炉烤鸭知名的老字号“便宜坊”和旅馆合办了一家分店。 说起京城烤鸭,虽然同样是京城老字号。 但“聚德全”和“便宜坊”比,那得算后起之秀。 实际上,“便宜坊”从明永乐年就开办了,“聚德全”都清光绪了。 从年纪上论,“便宜坊”说是“聚德全”祖宗辈儿,并不为过。 两者差着四百年呢。 要论口味,两者也各有千秋。 “聚德全”是结合了清宫挂炉局的烧烤手法,创新出的吊炉烤鸭。 后因外事活动意外带来的宣传效果,声名大振,广受外宾的赞誉。 可“便宜坊”也毫不逊色啊。 人家是最传统的焖炉烤鸭,有口皆碑,底蕴厚实。 同样也是京城美食的代表。 因此,正是由于临近京城火车站位于市中心的特殊地理位置。 由于能提供极为地道的京城特色餐饮服务。 重文门旅馆从开业起始就顾客盈门,成了接待全国各地身份较高旅客的知名旅馆。 在这个京城还没有涉外饭店的年代。 重文门旅馆已经超过了那些从旧年月遗留下的老饭店。 成了区里效益最好,也是条件最好的一家旅馆了。 如果在这儿上班,不但收入不老少,干活儿轻省。 而且还能沾着好吃好喝和能随便洗澡的光儿。 所以到底该选择去那一家单位上班,就成了宁卫民需要仔细考虑的问题。 区里给的期限,是让他在五月底之前做出决定,才好去新单位报到上班。 正文 第六百一十一章 不解之谜 宁卫民办事可真不含糊。 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大手笔。 就在马家花园那些居民们搬迁最热闹的俩礼拜里,他在买房的事儿上大撒巴掌。 一手砸下去十万块。 很快就收上来二十几套房,而且还没怎么侃价。 咱可得说明白了,真不是宁卫民冤大头,而是他想的比较明白,懂得抓大放小的道理呀! 主要他是觉着这种情形下,不但房价便宜,而且位置优越。 大多都是东城区的房,差能差到哪儿去啊? 哪怕闭着眼瞎买,也吃不了亏。 倒不如索性把挣钱的机会给今后用得上的人,结一份善缘呢。 谁是用得上的人? 当然是指头两天孟毅为他请来的,透露给他换房站内情的主任和那两个办事员。 毫无疑问,日后房地产方面,他肯定不会不闻不问,早晚要当成敛财投资的一个方向的。 那免不了需要诸多助力。 如果通过此事,跟换房站的人利益绑定,能达成稳定同盟关系,对他岂不是再好不过了? 这才是最有价值的,比多赚几个钱儿划算多了。 没错,通过换房站的人去找房,因为中间多了个吃钱的人,交易价格上肯定是高点。 但这样就能还上人情,显得他人品好啊。 另外换房站的人可都是内行,办事绝对靠谱,效率绝对够高。 无论房子的地点、质量、朝向,人家都会替他考虑的,过户手续更是没问题的。 他甚至都不用去房管所多费口舌,变更经阻人的手续,换房站这边就全代劳了。 他只要付钱,跟这房主或是揽着房源的“房虫儿”拿了钥匙,完成协议。 然后再带着换房站或是房管所开具的证明,去房屋所在的派出所登记一下,就齐活了。 省了多少口舌,多少杂事儿啊! 想想就知道,他堂堂的坛宫一把手,斋宫的直接负责人,两家街道企业的实际操控人,邮票市场上的生肖王,时间多宝贵啊! 他可不比旁人,耽搁的分分钟那得赚多少钱啊! 难道他还拎不清哪头儿重哪头儿轻吗? 更何况退一万步说,就凭能从换房站的人嘴里,一一搞清楚收上来的这些房,附近有哪所小学,是不是重点学校,他就赚大发了。 要知道,三十年后的京城的房地产界存在着一个近似于神话的事实。 京城最值钱、最抗跌的房子,既不是什刹海周边的四合院,也不是玉渊潭公园附近,价格曾超过二十万元每平方米的钓鱼台七号院。 更不是紧挨天安门,开盘即超过十万元每平方米的霞公府,就连鸟巢旁的豪宅盘古大观都得一边儿玩儿去。 最具经济价值的房子,其实是分布在重点小学附近,被称作“学区房”的普通住宅。 学区房,一般指的是重点小学片内的房产。 这个概念的存在,是因为对于许多重点小学而言,只有户口在其划定的特定区域的学生才能就读。 虽然目前的京城还未到执行这个政策的时候,宁卫民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执行这个政策。 但他能够肯定的是,在不久的将来,这个政策就会成真,而且会在二十几年里长期存在。 直至2020年,在京城市政府决定入学政策与住房脱钩之前。 京城的小学生入学,都会一直实行就近划片入学政策,每所小学也只招收周边特定区域的学生。 那么毫无疑问,由于京城的优质重点小学资源十分稀缺,就学需求量又十分巨大,重点小学“门票”一票难求, 学区房的价格也就会因为那些望子成龙的父母,居高不下,甚至一飞冲天了。 至于说到京城的学区房到底能有多贵,这个问题是真能吓死人的。 在宁卫民的印象中,大约在2014年左右,京城楼市已经整体趋冷的情形下。 在京城西单附近的文昌胡同,一间面积仅有十平方米的民宅,售价却逆市疯长,高达三百四十万元。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房子的附近有一所被认为是“京城最好的小学”之一的实验二小。 哪怕在大多数人的眼里,这房子破旧、低矮、潮湿,采光也不好,有些地方连墙皮都脱落了。 可以说连养猪都嫌小,简直惨不忍睹。 但这个房子,就因为能够落户上学的特殊属性,房价还就是这么牛! 其单价几乎超出了京城所有最高端的一手楼盘的售价。 什么钓鱼台七号院、霞公府、盘古大观等知名豪宅,与这间小房子比,简直“弱爆了”。 那想想看吧,宁卫民是什么人啊? 难道他会不懂得怎么占这个便宜吗? 难道他会忽视学区房的加成属性吗? 答案显然不是的。 事实上,买房的时候虽然宁卫民没怎么操心,没有强求,基本上赶上哪儿是哪儿。 可谈好了条件,付完定金之后,他要为房忙和的事儿反而多了起来。 私下里,他可是耗费了很多的时间跟京城地图较劲的。 不但借着这件事他把京城各区的重点小学都整理了一遍,用红笔醒目的标注在了地图之上。 而且也根据东城区的具体情况,把收来的房做了一个依次排序。 不为别的,就因为他要根据学校和房子的距离与位置,决定这些房子那些自己留下,那些可以提供给搬迁户们。 所以这么一来,他办事儿就越发让人觉得匪夷所思了。 因为他最先决定要换成他和康术德名字的六套房。 无论面积、朝向、房屋结构还是地点,在换房站那三位的眼里和孟毅看来,都不是最好的。 甚至有一间筒子楼一层的二十平米房,是坐南朝北。 房间里可以说是又黑又暗又潮又破。 常年没有阳光,墙皮都发霉了。 那间房子完全是一个办事员为了帮他那个当房虫的小舅子一把。 硬着头皮求宁卫民卖自己一面子买下来的。 一千五就给他了。 还有一套两居室是在简易楼的六层,面积还凑合,三十六平米。 可冬冷夏热不说,顶上还有点漏水。 关键是换煤气罐费劲啊,上下那得多费劲啊。 这样的房子,谁住进去,谁就得骂街。 因此,别说换房站的人瞅着宁卫民做出如此选择犯晕了。 就连孟毅都一样糊涂了。 可碍于宁卫民如此的身份,这些人虽然想劝,又有点不知该如何开口。 都怕指出错处,落了宁卫民的面子,反倒得罪了他。 在办手续前换房站的人都龇牙咧嘴,面面相觑。 最终还是孟毅仗着和宁卫民走的近乎点,忍不住好心好意出面拦了一道。 他把宁卫民拉到了一边去,悄悄咬耳朵。 “宁哥,您买了那么多好房子,干嘛留这样的呀?这……这两套,也忒差点意思了啊。您听我一句劝,把这几套拿去给那些居民吧。您名下弄几套亮堂的单元房多好?” 可宁卫民却固执己见。 “孟儿啊,我知道你是好意,心领了。可这事儿你还真甭管,这房我留下自有用处。” “您……您什么用啊?” “你瞧你,还非得打破砂锅问到底不是?得,既然你这么好奇,那我就告诉你好了。这两间房啊,我养木耳用。看看,这么阴暗潮湿的地方干这个再好不过了。我弄点糟木头来闷一天,一晚上就能长出来。学着点吧兄弟,房子住人才几个钱啊?你知道我那‘坛宫’一年能用掉多少木耳吗?这么说吧,有了这两间房,以后我们“坛宫”一年就能省出上千块来。” 就这话,宁卫民纯粹是胡说八道,拿孟毅打镲玩儿呢。 可也没辙啊,谁让他非常人行非常事儿呢。 从他的角度,真的很难对任何一个人去解释他的理由。 他总不能告诉别人,他看上这两套房的原因。 就是因为那筒子楼在景山小学的边儿上,另一处两居室在府学胡同小学的边儿上吧。 他也不能告诉别人,十年二十年的,他压根就没打算让这两套房派上什么实际用场。 但是一旦要到了2010年,这两套房就能帮他赚到同面积的五六套房。 就他留下的这六套房,加在一起,甚至能把他此时白让给居民的所有房都赚回来。 他真说了也没人信啊?是不是? 可是他却没想过,对他有着迷信一样崇拜和信任的孟毅听了这些话,会作何敢想。 他这一番信口开河不要紧,可是把老实孩子孟毅给吓坏了,也恶心坏了。 孟毅可是亲眼见过那阴暗小房什么样的,对那屋里的霉气和潮气,是亲身领教过。 那真的是因此有了心理阴影了啊。 实际上打这儿起,孟毅就再没吃过木耳。 甚至连别人提木耳,他都反胃。 尤其去“坛宫”吃饭的时候,有木耳的菜是万万不能上桌的。 因为孟毅的心理暗示能力实在太强了。 只要看上那么一眼,丰富的联想力就能让他立刻产生冲进厕所的冲动。 日后这甚至成为了旁人眼中,有关孟毅的一大不解之谜。 正文 第六百一十二章 编外部长 当宁卫民规划的第三个七天周期结束时,时间进入了春暖花开的四月。 京城于不知不觉中,出现了不少弹棉花的。 这些人大多是从东北而来的农民,是北方最先勇敢迈入京城的先头部队。 他们靠着这种简单的手艺,瞅准了京城人需要弹棉被套的市场,专门游走在胡同里。 果不其然,不但他们的活儿多得忙不过来。 渴了,累了,他们进院里找碗水喝也很方便。 于是“檀木榔头,杉木梢,金鸡叫,雪花飘”的情景,开始出现在京城的老胡同里。 “噔”……“哒哒嗒嗒”……“噔”…… 这样周而复始的弦乐就此成了京城日常能听到的一种生活伴奏。 这个月月初,在西方愚人节的那天,也是京城小公共汽车首次通车的日子。 京城出租汽车公司在京城火车站举行了小公共汽车通车典礼。 首先开辟小公共汽车运营线路有两条——京城火车站至北海,动物园至颐和园。 票价分别为0.5元、1元、1.5元,低于出租汽车,高于公共电汽车。 还别说,票价虽然高了点,可这时候市民出行,有了它,还真方便了不少。 因“小公共”车站间隔大、车速快、不拥挤、可以按乘客要求灵活停车,很快便受到了青睐,就此成了主流公共汽车的有效补充。 不过对于宁卫民而言,这个月最重要的意义,却与京城民生状况的新变化无关。 而是在于“坛宫”二期——天坛公园内北神厨的内装修工程终于按照计划,开始动工了。 这次施工的特点是多工程队共同协作,对内装饰更加精益求精。 比方说华丽的藻井是古建队的重点工作。 碧纱橱之类的特殊内饰,却是由木艺厂提供,古建队来安装。 墙壁则采用美术红灯厂的壁纸技术。 灯饰除了宫灯作为最主要的装饰手段。 有关照明,宁卫民却找了为美术馆设置灯光的单位。 要求达到有明有暗,突出重点展品,力求接近美术展览会的艺术效果。 厨房和厕所则是由另外建筑公司专搞普装工程的人来负责。 水电和戏台也有专业的施工队来承包。 不用说,因为人员来自众多不同的单位,很考验管理和统筹能力。 谁先干,谁后干,也是如同高等数学题一样的精妙计算。 以总体两个月的施工期来看,这些时间要摊到每个施工队的头上,其实都不是很富裕。 何况宁卫民又给一些施工队额外的还找了些活儿,就让这些施工队所承受的工期压力更大了。 就比如古建队,宁卫民带他们的负责人去了马家花园看现场。 不但要求古建队为即将迁走居民和工厂的两个院落,按照修旧如旧的方式,再做出一份详细的工程预算和设计图来。 而且宁卫民对古建队的经理也暗示。 说马家花园新工程的一部分款项,大可以用需要追加款项的理由,揉进“坛宫”二期北神厨工程的报价里。 听话听音啊,古建队的经理又不傻。 他只要稍微一琢磨就明白过来,这显然是宁卫民摆明了要来点猫腻,占占公家的便宜了。 不用说,四合院既然是宁卫民的私宅,那对宁卫民来说,肯定比北神厨还重要。 所以他对马家花园这头的新任务一点不敢小觑。 派去测量,去看料的人都是骨干精英。 并且为了工程标准的制定,还多次反复召开会议讨论。 那是忙和的一塌糊涂,真比北神厨那边还上心呢。 另外对建筑公司的施工队也是一样,宁卫民给他们布置了更为加急的任务。 建筑公司更是完全没想到,宁卫民居然一气儿拿出六把钥匙。 还急茬的要求他们马上着手去做六套房的内装修。 而且工期特别急,宁卫民要求尽量在三周时间内完成,越快越好。 这弄得建筑公司的施工队怨声载道,感到人手一下紧张起来。 可谁让宁卫民是建筑公司的大客户呢? 何况人家又不是不给钱。 因此耗费的材料、工费、甚至是加班费和加急费。 宁卫民愿意以翻倍的价码,让建筑公司加在北神厨的工程款里。 甚至宁卫民还给工人们提供免费的香烟和茶水,每人发两瓶二锅头。 于是乎,重赏之下难辞其责。 建筑公司的上上下下,也只好按照这位大客户的要求勉为其难了。 那些从不加班,干活都跟大爷一样的工人师傅们,远比古建队忙和得更厉害。 这回是真累坏了。 而他们干活的时候,最爱讨论的话题,当然就是聊宁卫民。 谁都认为这坛宫的总经理也太牛了,就连部长也没他这么大的牌面啊。 妈的,一下就占了六套房,还要的这么急? 又给烟又白送酒的,不惜代价,也要往豪华了装! 这房子装好了,那就是六座宫殿啊! 可问题是他住的过来吗? 其实要说这事儿吧,还真是工人们误会了,外加少见多怪。 因为所谓的豪华是根本不存在的,这是贫穷和落后限制了工人想象力啊。 宁卫民要求工人们索做的事,无非就是刷墙、铺地砖、装墙角线、踢脚线、吸顶灯,做厨卫而已。 用三十年后的标准看,就是简装标准,仅仅满足住人的基本需求罢了。 只不过与这年头对住房毫无装修概念的人们,满足于水泥地面,油漆墙围的标准相比,才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至于为什么这么急,也是有合理理由的。 主要就是宁卫民在想办法替迁走居民的事儿彻底收尾。 要知道,第三个七天的搬迁周期,那些要求房子的住户只成功搬走了十几户。 最后还是剩下了五六户居民不肯走。 毕竟房子这种事儿灵活性太大了,宁卫民买到的房子又条件不一。 或许是跟其他人拿到的房相比较差了点意思,或许是因为对房子的条件还心有不甘。 反正这剩下的几户人家,确实没相中满意的房,哪怕放弃搬家补贴也要留下继续等。 那么宁卫民肯定是不乐意再行投入资金和时间,再买一批房让他们选择的。 自然而然,他就得打另外的主意哄得他们满意——搞精装修。 说白了,最简单的一个道理,货卖一张皮嘛。 就连卖菜的都知道得在菜上撒撒水,显得鲜灵一点,会让生意更好。 那么与之同理,房子这事更是这样。 三十年后的许多高档小区其实都是靠样板间来打动客户的。 更何况宁卫民既有对未来生活,时尚演变的了解,又有坛宫可以报销这笔费用的便利。 他完全没道理不这么干啊,这就是他的独特优势。 事实也证明,这一手的效果绝对是杠杠的。 二十天之后,当然所有的六套房焕然一新。 那些有意成为钉子户的住家们,一看房,就走不动道儿了。 在他们的眼里,这些房子的的确确就是金銮殿的样子。 这甚至包括那打一开始在见面会上就表示不想搬走的那个住户。 他看第一套两居室的时候就相中了。 居然也不顾邻居们的情分了,当众跟所有邻居们表示,死活就要这套啦,谁也甭跟他抢。 就这样,没两天,这些住户们也全都高高兴兴的搬走了。 宁卫民一算账,迁走这些居民,总共耗费了将近十八万元。 可他也因此落手里六套学区房。 未来这六套房的升幅,足以抹平一切搬迁成本,甚至还有的赚。 如果再加上工程款占坛宫的便宜,应该说他这时候迁走居民再明智不过了。 何况他还借着这事儿和街道、房管所、派出所结成了相当良好的关系。 这也都是收获啊。 总之,怎么看,这都是一笔毫无后患之忧,很划算的买卖。 让他没法不为自己的“杰作”和“手段”感到满意。 尤其是当他看到《光明日报》上刊登的一条头版消息后,更是抑制不住得意,发自内心的乐了。 因为那是在“福建省厂长经理研究会”上,与会的五十五位国有骨干企业的厂长经理联名发出了“请给我们松绑”的公开呼吁。 这封呼吁书首先由《福建日报》刊登,随即,全国各大报纸纷纷转载。 关键是,《光明日报》所转载的内容里。 除了有关福建企业家们对“现有体制条条框框捆住了我们手脚,企业处在只有压力,没有动力,也谈不上活力的境遇,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诉苦之外。 《光明日报》的记者还随文采访了一些京城企业家们,附上了京城企业的共鸣。 时任首钢厂长的周厂长就在呼吁书之后,发表个人言论,表示坚决支持。 自称“我虽然管了几十万的人,价值十几亿的资产,但是我连批个厕所都需要京城经委来帮我签字。” 想想看吧,什么事儿就怕人比人啊,宁卫民还能不笑吗? 要这么一比,他借助天坛公园所实行的商业计划,权力大的简直没边了。 他应该算什么级别呢?应该算是编外部长吧。 别的不说,北神厨的工程一旦完工,这真够他吹一辈子的牛了! 正文 第六百一十三章 喜从天降 有句老话叫运气来了,昆仑山都挡不住。 这话是真的。 在出面帮着康术德的回收马家花园一事上,宁卫民的亲身感受就是如此。 首先来说,本身收房的过程就是比较顺利的。 宁卫民根本没着太大的急,一切都是按照他的计划进行。 四月中旬的时候,马家花园的所有住户,就几近全部肃清了。 仅仅只剩下一户十六平米的人家,还未搬走。 甚至就连这家住户,也是有特殊情况才留到最后的,并不是真的不想搬。 说到这间房,那原本是一个年近六十的老爷子住着的。 据说还是个出版社的编辑,挺老派的知识份子。 前些年时候,这老爷子因为突发心脏病过世了。 他在世的亲人,只剩下儿子一家。 偏偏她的儿子还是在金陵工作,在当地落地生根,生儿育女的。 所以这间小屋的实际情况,是两年多已经无人住过了,常年拉着窗帘锁着门。 不用说,景山街道的魏主任已经专为此事给老人的儿子发去了通知。 怎么就这么巧啊! 从小厨房钻出来,居然正撞见了提前退席的罗大婶儿和玉娟嫂子。 点令宁卫民和米晓冉都始料不及。 我们的社会,对于男女交往可是一向比较敏感的。 虽说眼下有些风气松动了,但还是没改变众口铄金,舌头根子底下埋死人的本质。 所以后果也是他们难以承受的。 米晓冉几乎是现场被臊走了,宁卫民也有跳进黄河洗不清之感。 俩人无不为此尴尬至极,懊恼不已。 关键是冤啊! 因为他们真是清白的,连半点儿女私情没有。 之所以会在罗家的小厨房里进行密会,可不是谈情说爱。 那主要是因为宁卫民成功打发走了那位“实地考察”的,把五块钱拿到手之后。 看到米晓冉惊奇无比的神色,又灵机一动,想要拉米晓冉入伙儿。 他觉得既然这姑娘知道了,那为了保密,为了方便,倒不如干脆就把收信地址改到重文门旅馆去的好。 如果让米晓冉来代收信件,实际上比求康术德帮忙还方便呢。 别忘了,老爷子也是白班、夜班轮着上。 信件隔半个月就会有落在别人手里的时候,这哪儿行啊? 而且老爷子可是临时工,说不准哪天就让玉雕厂给辞了。 那连个“不”字儿都说不出来,就得卷铺盖走人。 反过来,米晓冉就不一样了,她不但是重文门旅馆正式职工,每天还都是长期固定的早班。 邮差基本是上午九点和下午三点来旅馆,这两趟她都够得上。 兹要她愿意,是不会有人跟她抢跑腿儿的活的。 她来办这事儿,几乎算得上万无一失啊。 但让宁卫民完全没想到的是,这年头的人,可是忒有点死心眼了。 普遍都讲究帮忙就是帮忙,耻于言利。 米晓冉尽管答应了他的要求,却坚决不肯收半点报酬,非要纯奉献不可。 这让宁卫民又如何过意的去呢? 自然就要反复做思想工作。 开始他还误会米晓冉嫌少,后来就把每封信的提成从五毛增加到一块钱。 没想到把米晓冉给惹恼了,人家也不想再说什么了,直接推门一溜烟跑掉。 哪成想啊,这出去的也忒不是时候了…… 瞧这事儿闹得吧! 这就好比请人吃饭,碰上个黑心的脏馆子,给人吃进医院去了。 好比送人条裤子,骗遇着假冒伪劣,人家刚穿着出门就开裆了。 好比送人一只宠物狗,突然发作狂犬病,反而把人家给咬了。 马屁拍在马腿上的结果,实在再悲催不过了。 本来是你好我也好的事儿,弄不好就能反目成仇。 唉!倒霉嘛!真是要亲命了! 宁卫民现在别的不怕啊,就怕米晓冉脸皮儿薄,因为这事彻底记恨上了他。 要是小姑奶奶一使性子,把已经说好的事儿再变了,那才叫真正的坏菜了呢。 总之,为了防止事情往最坏处去,宁卫民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也只好以满腔热情和诚意,来试图道歉挽救了。 只是可惜啊,就像要划清界限似的,米晓冉开始拼命的躲着他走了。 国庆节之后两天,无论院里院外,单位家里,宁卫民在上赶着说话。 这姑娘都是不言声,低着头逃似的避让。 宁卫民还想过借“贿赂”米晓卉来传话,可一样是没成功,甚至就连这小丫头也给得罪了。 米晓卉很不高兴的回复,说自己挨了姐姐一通呲儿,以后再不敢吃宁卫民的雪糕了。 合着压根就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啊。 谁说抬手不打笑脸人啊? 宁卫民那颗滚烫滚烫的心,就被米晓冉的冷淡给撅得“咔吧咔吧”的。 不用说,屡屡碰壁,让他是真发愁了。 照这样下去,他想挪地址的事儿恐怕还真有要黄的苗头。 更关键是他没时间等,他也明白这种事儿需要时间,最好等米晓冉心情平复再说。 可问题是杂志最多再有两天要去印刷了,他要不跟米晓冉真正说死喽,工作也没法展开啊,这期可又错过去了。 还好,他最后又想出了一个辙来——打电话。 这年头人们是没有手机,可有座机啊。 虽说整个京城的电话普及率并不高,只有百分之四而已。 可几乎每两三条胡同,就有一台公用电话。 只要把电话打过来,人家管叫。 不得不说,宁卫民这个“决定”实在是太正确了 因为电话往往意味着公事、要事和大事儿,米晓冉不可能不上钩。 而且这种方式也很隐秘。 除了接电话的米晓冉,没人知道是他打的,那不好意思和让人误会的顾虑,也就不存在了。 更何况米晓冉即使不愿意给他面子,总得给七分钱电话费面子啊。 这时候的电话还是双向收费的,跑次腿儿,还得额外收费三分钱呢。 既然人都来了,钱就得交。 不说两句就挂,这不是胡同里长大,勤俭持家的米晓冉干得出来的事儿。 果不其然,宁卫民终于成功和米晓冉通上了话。 “喂,您……是哪里……” 电话中,米晓冉的声音很紧张,充满了游疑不定。 可见这通电话是有威慑力的。 “是我呀,宁卫民……” “啊?怎么是你?” 米晓冉一下叫了起来,被愚弄的感受让她十分火大。 “好啊,你……你搞什么鬼呢?在耍什么阴谋诡计?你怎么就跟个特务似的……” “别别,你别这么说我啊,我是人民,可不是敌人。” “哼,你是不是敌人,我说了算。干嘛戏弄我?你这个大坏蛋!” 米晓冉会生气,这原属于意料中的事情,宁卫民也没指望人家能好声好气。 不过他自认为自己的口才也算出众,只要米晓冉肯听他说,事情也就有了转机。 正文 第六百一十四章 讨价还价 东四四条是什么地方? 那是东城区的核心地带啊。 说心里话,这事儿对宁卫民来说是正中下怀。 他一听心里就乐坏啦。 因为什么都不用考虑,就凭这四合院的位置地点以及未来的稀缺性,就值得买。 老太太这院子的位置,实则离马家花园并不远,也就一公里不到的地方。 宁卫民从地图上看着,往南隔着“三条”就是孚王府。 往北到“六条”就是“残协”、区民政局和第五建筑公司。 往东隔着朝阳门北小街,是东四人民医院、京城军区总医院和一六四中学。 往西更热闹,那就到了京城著名的闹市区——东四北大街啦。 这条街是有“银街”之称的东单大街的北向延续。 无数商店、老字号,以及区房管局、区政府,全在这条大街上。 就这环境,这年头要是讲住的话,没有比这儿更方便的了。 而且关键是这地方也不在那帮港怂祸害京城老房子盖大楼的范围之内。 宁卫民非常确信,这个院子日后肯定会完整的保存下来。 也就是说,他不至于因为动迁的问题跟政府打擂台,彻底没有了政策风险的后顾之忧。 那想想看,在这个信息闭塞的年代里,这么好的房子。 要不是误打误撞,人家主动送上门来,他去哪儿寻摸啊? 所以这真得说是他的好人品起作用了。 的确不枉他在这次动迁的过程里跟有关部门交好,没白花钱撑场面。 否则的话,没交情,没牌面,人家房管部门哪儿可能想起给他介绍这房主来呢? 不过高兴归高兴,毕竟是买卖。 他也不能让人吃大户,当成冤大头啊。 反而作为买方,而且还是掌控主动性和决定权的买方,他要尽力压低卖方的要价才是。 考虑到他维持人设的需要。 固然不好冷面相对,千方百计地挑毛病,得寸进尺地压价儿,那有失身份显得吝啬。 但他诉诉自己的苦,讲讲自己的难,适当表演一下也是必不可少的。 这也是为了对方能心里舒服一点。 至少还能让介绍这笔交易的房管所所长承情,让房主产生一些内疚感呢。 “大妈呀,咱们彼此的情况差不多。我非常能理解您的处境,也能体谅您的难处。再加上我能收回自己的房,吕所长没少从中帮忙。所以哪怕冲着吕所长的面子,这件事我都应该尽量周全。可问题是,这动迁租户的事儿,太费钱了。” 接下来的镜头呢? 那恐怕得指向临时大棚里厨师们的灶台上。 因为在我们这个“民以食为天”的国度里。 实在没有什么情景,能比人间烟火更能贴切体现咱们老百姓生活内容与审美情趣了。 在那五颜六色,分门别类,堆得跟小山一样的葱姜蒜、各色菜蔬和鸡鸭鱼肉的新鲜食材中。 刘师傅的一个徒弟已经开始给一笼刚出锅的白面馒头印红喜字儿了。 另一个徒弟也在把刚刚蒸好的“鸳鸯扣”一碗一碗底往外拿。 眼瞅着用不了一会儿,这两样东西就得往屋里准备开席的桌上端了。 喝够了茶水的刘师傅也系上围裙抄起了铁锅大勺,开始热锅下油,准备正格的耍手艺了。 只听“刺啦”一声响,灶火升腾啊! 这里的种种,都预示着蒸蒸日上的好日子! 而直到这时,镜头才有必要真正转向主家的屋里来。 边家老两口此时都穿着体面的新衣,很干练地在人群里忙来忙去。 他们和众位亲朋说着笑着,一起算计着时间,等着迎亲的队伍的归来。 可也不知怎么了,边大妈看看屋外头明亮舒展的蓝天,又看看窗户上的大红喜字,再看看嘴里不住说着吉祥话儿的亲人朋友街坊们。 突然间,就鼻子一酸,流出了眼泪。 好在在满屋子人的错愕里,还有米婶儿和罗婶儿懂得老太太的心。 这俩老邻居很能理解她身为母亲的心情。 于是一个递过来一块手绢,一个扶着连声安慰,也都陪着边大妈红了一双眼圈。 罗大婶儿念叨,说边大妈这几十年把俩儿子拉扯大了,实属不易。 米婶儿也劝,说如今苦尽甜来,总算熬出来了。 边大妈紧着更正,说还不算全熬出来,她还有一个二小子呢。 米婶儿却笑,说边大妈那也比自己强啊。 就这时候,关键的一刻终于来了。 忽然间就听门外有孩子们在嚷,“新媳妇进胡同啦,新媳妇进胡同啦!” 于是顷刻间,待在屋里所有人都欢呼雀跃起来。 边大爷神色一凛,登时抻了抻衣裳。 而边大妈则有些愣怔,似乎有点不敢置信似的。 还是在米婶儿和罗婶儿共同催促下。 老太太才确信了好消息的真实,赶紧抹去了脸上残存的泪痕。 就这样,边家老两口在屋里一群人的簇拥下,带着难以言表的激动和幸福的心情迎出门去。 院儿外头,罗家大儿子罗广盛和宁卫民面冲缓缓驶入,装扮得花花绿绿的两辆“沪海”牌汽车。 一起用红双喜烟卷儿,点燃了炮仗。 当打头的那辆小卧车突破鞭炮的轰炸,缓慢停在当院儿门口后。 一对儿新人,和作为娶亲太太的罗家大儿媳妇,以及对方姨妈充当的“送亲太太”,先后都从由车上走了下来。 米晓冉和米晓卉此时又一起迎上,开始往新人身上头上撒彩色纸屑。 新郎边建军今天身上的衣裳是宁卫民给参谋的,一身考究的藏青色人民装。 他的头面也被理发店的师傅收拾得很利索。 这一切,都让他这个向来在人后蓬头垢面的澡堂子锅炉工,难得显出了英挺之气。 这小子也前所未有的,以一副得意神情,和熟人们打着招呼。 而新娘子李秀芝尽管容貌普通,穿着打扮也略显保守。 全身上下的衣服都未见红色,只是别在发上一朵喜字红绒花,嘴上抹了一点淡淡的口红而已。 但众目睽睽之下,她一步不落地紧随在新郎身后,那垂头不语羞红的脸,以及忐忑神态。 还是让她显出了小家碧玉独有的温柔与娇艳。 这自然引得围观好事之徒一个劲起哄,非逼着新娘子先叫爸妈,才许进院儿。 而在边建军的一再鼓动下,李秀芝总算鼓起勇气当众叫了爸和妈。 登时把边大爷乐得合不拢嘴,边大妈脆脆地答应了。 接着老太太亲热拉过李秀芝的手,就把身后头的亲近宾客开始一一作了介绍。 此时此刻,现场除了响起一片热烈的叫好和鼓掌声。 罗广盛和宁卫民也再次默契合作,挑上了一挂万字头的查鞭点燃。 很快,鞭炮再次在地上猛烈炸开,金蛇狂舞一样扭动。 那噼里啪啦的辣响,把一切客套和对话声都淹没了。 就只能看见一张张亲热说话的笑脸,结伴着,鱼贯着,往院内而入…… 到了里面,其实正式仪式倒是很简单。 无非是众目睽睽之下,清华池澡堂子领导作为证婚人宣读结婚证书。 然后一对新人当着大伙儿的面给边大爷边大妈敬茶鞠躬。 自此名分就算正式定下来了。 接下来,大家当然得起哄啊。 不少人闹着让新人说说恋爱史,再表演个吃苹果之类的小节目什么的。 而就在新人脸红心跳招架不住时,在大家嘻嘻哈哈乐不可支时。 边大爷及时出面抱拳说的几句客气话,给儿子、儿媳打了圆场,也给这场热闹恰到好处划上了休止符。 老爷子意思很简单,大致是承蒙大家关照,帮着张罗。 说他们家老大建军如今也成了大人,娶了媳妇,为这个,他们老两口也要好好谢谢大家伙。 没别的,今天请来了瑞宾楼的刘师傅掌勺,请大伙儿务必尽兴!吃好喝好! 这份谢意多实惠啊! 那无须多言,大家伙当然得连连叫好啦。 而随着掌声喝彩而散,各位看官也就识趣地不再难为新人了。 依次在安排下各寻其位,进屋落座去了。 至此,今天婚宴的菜品成色已经取代了一切,成了大家下面关注和谈论的重点。 边家今天的酒席一共设置了六桌。 边大爷老两口的屋里两桌,新人屋里一桌。 这都是招待一对新人领导、亲人、同学的主场。 而康术德的小屋和米家也设了三席,那自然是客场了。 用来招待其他院里邻居,和新郎新娘的普通同事们。 必须得说,这一天,刘师傅是大显身手啊,婚宴上的菜码还真不负大家的期待。 首先菜色编排得就够丰盛。 每桌凉热都有,一共十二道菜。 冷荤是,午餐肉、凉拌腐竹、鸡丝凉皮、五香鹌鹑蛋。 热菜有,鸳鸯扣(芋头扣肉)、木樨肉、赛螃蟹、酱爆鸡丁、干炸丸子、茄汁虾仁、虎皮肘子、栗子白菜。 主食就是两大盘儿的喜字馒头。 再加上早早用凉水冰湃好的“五星啤酒”、“北极熊”汽水、和管够的红星二锅头。 这顿席面,可以说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全齐了。 当然,和三十年后没法比,可问题是这年头的物资多么匮乏啊。 票证制度尚未取消,小老百姓家能搞到这些已经很不易了。 而最关键也是重要的是,刘师傅的手艺是真正的高超,那是实实在在师徒相传的手艺。 正文 第六百一十五章 富人区 很显然,在东四四条五号院的交易上,宁卫民因为灵魂与时代脱节,又闹出了笑话。 他真是怎么也没想到,这年头连楼房的承租权都能买个一两千块一间房,平房的产权居然能贱到这个地步。 可这偏偏还就是事实。 在去看房的路上,宁卫民是通过跟吕所长有一搭无一搭的闲聊,大致搞明白这里面的情况。 敢情私房政策,由于国家才刚放开很短的时间。 所以为严防私房主借房取利,管控措施难免有些过度。 按照国家现行给房屋评价办法,指定的交易价格确实存在与市场的实际需求相悖的情况。 城区房屋价格交易水平,比房屋实际建筑成本约低百分之五十以上。 甚至连买方和房主达成共识,私下里多给房主些钱都不行。 古语有云“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可见阅读能让人有所收获,能带来价值。 宁卫民以自己的亲身体会,再次确认了这一点。 还别看这份报纸仅仅提供给了他一个挣钱思路,但价值却不可限量。 要知道,头一阵,他既然不打算再养鱼了,并不是没想过把孵化神仙鱼的法子卖掉。 可问题是,花鸟鱼虫市场里全是小打小闹的业余小贩,真没有几个阔主儿啊。 像古四儿,就算精明,有魄力的了。 但实力却完全不入流。 这小子连买他两窝儿鱼都费劲,为买方子能出的价码简直太可怜了,只愿意出区区一百块。 哪怕这小子愿意再找俩哥们儿和他来一起合着买,每人都出一百块,又能有几个子儿? 对他来说,实在是杯水车薪,没多大意思。 而他要是再去找其他的鱼贩子,再多卖一手呢? 倒不是不可以。 可一是古四儿他们肯定惦记做垄断生意,多半知道了不乐意,怕是会上门找他麻烦。 二是他也没法让别人相信他啊。 古四儿是亲眼看见他弄出了鱼,才信服他的能耐,愿意出大钱来买。 其他的人凭什么? 谁都知道不见兔子不撒鹰。 等他再养出一窝鱼来证明? 忒麻烦了,不现实啊。 更何况这养鱼的招儿本就是一层纸,捅破了实在没什么。 古四儿他们如果想降低成本,那么打弄走方子起,人家自己就可以低价往外卖了。 他向鱼贩子们兜售方子,还能快得过古四儿他们? 所以这事儿怎么看都不打合适,他只琢磨了一下,就没再动过心思。 不过现在就不一样了。 他完全可以效仿那位卖鹌鹑养殖技术的聪明人,通过传媒的广告,把买家的范围无限扩大化啊。 那针对的就不是几个鱼贩子了,而是全国的鱼贩子,甚至是广大的养鱼爱好者。 他这么干,也就等于是蹭了官媒的便车,走信息产业化的路线了。 原本应该是一锤子买卖的死资源,一下子就盘活了。 要知道,这年头,报刊的公信力可是超强啊。 人们的思维存在一个盲区,往往认为刊物是国家办的,上面广告就可信。 那从这里面到底能掏出多少真金白银来,已经成了不可限量的事儿了。 不过话说回来,办法虽好,可真想实打实沾这个光儿,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因为这个年头,大家对广告还认识不一。 在一家工厂和一个企业刊登广告都得再三斟酌的情况下。 个人发布广告,而且是一个二十初头的小青年要发广告。 绝对算是一件令人侧目的新鲜事儿。 广告当然不能随便登,提供的广告内容在报社的广告部门必须通得过,这是一个前提。 就冲宁卫民的年纪,就冲他刊登这样另类的广告内容。 恐怕对方肯定多有顾虑,要通过审核没那么容易。 其次,广告也得投对地方才行啊。 全国性的刊物当然好。 可大报对刊登这样的不上档次的广告大约没多少兴趣。 小报估计没那么死板,而且价钱也可能便宜不少。 但宁卫民同样不能因为这个,就随随便便瞎登一气。 打个比方,像让他受到启发的那份《农业经济报》就绝对不行。 因为别看农民对赚钱感兴趣,可缺乏知识和见识的思维意识决定了他们的层次。 像吃穿用这样实惠的东西,他们能看得明白,很容易相信、接受。 但是不会有那份闲情逸致去养鱼的,更不可能感受到其间蕴藏的财富价值。 宁卫民如果真把钱投在这样的报纸上,估计很难有什么回报。 这就是针对正确客户群投放广告的重要性。 那么在什么样的刊物上投放广告,就是他必须慎重考虑和选择的事儿。 没有合适的,宁可不投。 再者说了,登广告的花费应该不会是小数。 万一刊登广告要没有效果,这笔钱就打了水漂儿。 所以还须得先打听清楚了费用标准,得把这笔代价控制在能承受得起的范围里才行。 孙子兵法有云,“先虑败后虑胜”。 只有先做好最坏的打算,再去争取最好的结果,才能安心施展、处变不惊…… 就这样,无论好的还是坏的,只要能想到的,宁卫民基本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思路逐渐成型后,便马上着手去做准备工作。 毫无疑问,首先急需马上去办的,当然就是得设计好自己的广告内容,然后再去为广告寻找适合刊登的刊物啦。 第一件事儿好说,宁卫民没耗费多少时间就弄好了。 他深知销售知识没必要搞虚的悬的,广告词越简言意骇越好,显得越专业越好。 便主要列了一些技术条目,把“种鱼挑选”、“相关设备”、“繁殖过程”、“孵化过程”、“环境准备”、“必要营养”、“特殊准备”这些内容要点当成了宣传重点。 此外,再配以当前热播的美国电视剧《大西洋底来的人》的收视狂潮。 放上一个“大西洋底来的鱼——五元出售神仙鱼繁育技术”的大标题。 这就是一个满合格,颇能吸引人瞩目的广告噱头了。 至于第二件事,可就要麻烦一些了。 因为这年头咨询不便啊。 就连报社、杂志社任职的人,都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同行的存在。 计划经济模式也在发挥作用,传媒行业根本没多少人真正关心发行量和相关统计。 除非你邮局认识熟人,还得有点官职那种,否则根本没办法掌握现有发行刊物的大致情况。 宁卫民唯一可行方法,也就是通过或买或借,尽量去收集身边能见到的刊物。 然后再根据这些刊物刊登广告的具体状况,去分析、去选择。 幸运的是,恰恰在这方面,他远比旁人幸运,先天就有很大的优势。 因为这时候单位订的报纸和刊物都很多。 重文门旅馆在邮局订的十几份不同报纸,每天早上,都是邮差按时送到前台这个“集散枢纽”来,然后再由前台的人分发各科室的。 可别忘了,作为前台的新人,宁卫民当初上白班的时候,这也是他工作内容的一部分。 他只要晚一点走,多等一等邮差,就能把单位订的这些报纸捋一遍。 更何况康述德也是干收发室的。 老爷子上白班的时候,也同样可以由着宁卫民去传达室里翻阅。 而且京城玉雕厂作为千人大厂,订的报纸刊物更是多达数十份。 除了常规的那些,还有不少是行业性的,以及不少职工为个人兴趣爱好订的,那覆盖范围就更广泛了。 正是因为这意外的便利,宁卫民没怎么费劲,也没花任何成本。 便很快圈定了自认为比较合适的目标,准备进一步去了解情况。 不过连他自己都没有预料到,竟然会把所有的报纸都排除在外,选择的多半都是文艺性的杂志。 这种行为如果被房管部门发现了,那不光要罚款,而且房产交易也会作废的。 再加上一个租户难以腾退的问题,始终让人头疼难解。 这就导致真正负责私房产权交易的房管所门口一片冷清。 正文 第六百一十六章 朱门绣户 光看胡同就已经如此了。 当宁卫民的脚站在五号院门前,亲眼看到五号院那实实在在的大门口时候。 他心里所产生的那份激动和兴奋,实则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为别的,除了因为想象和亲眼目睹的感受不一样之外。 更重要的是,因为“坛宫”的工程,和古建队的专家接触久了,他已经粗通一些古建的知识了。 比起原先初次走访马家花园时,毫无疑问,此时他能看懂的东西更多了。 所以今天这一眼看去,他当场就无比清晰的感受到了这个院落门前,所显示出的皇家气度。 要知道,在等级森严的王朝制度里,人和人之间,因为社会地位的不同存在有着巨大的差异。 这在很大程度上也体现在了住宅上。 大官高官就住大房子、好房子。 一般官吏就住一般的房子。 布衣平民自然就要住品质差、空间小的房子。 早在明朝洪武年间就颁发了有关宅邸建造规制的法令。 规定官民所建四合院不得造房九五间,即面阔九开间,进深五开间。 因为九五之数为皇帝专用,官民不得与天子共享。 四合院也不能建造歇山转角,重檐重拱,绘画藻井,朱红门窗,因为这些均为皇家宫殿即神堂庙宇专用,官民不得仿造。 什么人就住什么房子,这是封建王朝一条不能逾越的清规戒律。 即便是皇亲国戚,也一样不能随便建造房屋,必须严格按照皇家指定的规制行事。 到了清代,相关建筑规制其实远比明代更为细致。 因为清代的每个皇帝上台,都要亲自制定各级官吏及皇亲国戚宅院的建筑标准。 诸如正房几间,厢房几间,房基多高,大门多大,涂什么颜色的油漆,砖瓦是什么质地,都有严格规矩的。 甚至这种差别都不仅限于房屋的规模和格局上,许许多多配套辅助设施也有高下之别。 如围墙、大门、门墩、影壁、甬道、游廊、庭院、上马石、下马石等等。 像马家花园那纯粹是民国时候才造的特例。 否则就冲占地七千五百平米的面积,就已经够杀头的过儿了。 但即便如此,马家花园的大门还是老老实实用的是“蛮子门”。 而且由于代表着朱门绣户特殊寓意的朱红色实在太过张扬。 马家花园也未敢采用朱漆,照样用的是素油黑漆,朴实无华的商贾之色。 解放之前,人们还是很在意这一点的。 如果没有相应的家世,就胡搭乱盖,采用朱红色,那就是猪鼻子插大葱。 比暴发户还要粗鄙肤浅,纯属哗众取宠。 所以当年不但像马家这样的营造世家如此,其他的官吏和商贾,也都是如此继续遵循着相应的规则。 朱红色在京城的胡同里一直以来并不泛滥,直至此时,还依然如此。 而这,也就是宁卫民为什么一眼看去,就爱上这个院子的缘故。 东四四条五号院,别看是偏院,只是个表示家境殷实的“如意门”的样式。 别看因为岁月的侵蚀,院门的制式损毁挺严重,院门的漆色已经脱落,变得斑驳不堪。 但门板的颜色确实朱红色的! 而且门楼也极为讲究! 中间起脊,里外有房檐,有着极为精美的砖雕,绝不同于民间制式。 最关键的是,那足足七层的大条石高台阶,和分立大门两边的一棵老槐树,一棵老榆树,显得尤为的气派。 这种由台阶垫起来的高度,让这个院子和整条胡同其他没有台阶的院门一下就区别开了。 要知道,台阶比朱红色更能说明级别的问题。 因为只有皇亲国戚和有爵位的勋贵之家,才有这种起高台阶的特权。 这个五号院和三号院、一号院都是一样的,台阶足足高有两尺。 这就是清宗室住宅的显著标志。 这样的台阶高度,虽然低于王爵,却与贝勒、贝子是相同待遇了。 辅国公以下的宅院都不可能追上这样的牌面。 那想想看,能拥有这样的宅子,是一种什么样的福气啊! 三十年之后,好些人都费尽心机,哭着喊着,不惜一切代价要嫁入豪门。 有志气的人顶多也就敢说一句“我就是豪门”罢了。 可豪门多了去了,这样的朱门绣户却着实难找啊! 想到这样的宅院马上就要落在自己手里,宁卫民能不高兴嘛。 他要是真长了尾巴的话,这个时候绝对能美得翘起来啦! 只是懂与不懂真是两回子的事儿。 眼瞅着宁卫民站在门口不走了,表情也因为上下打量四合院的门户,而不时的发出唏嘘之声。 这反倒让那母女二人和吕所长都误会了。 还以为他是嫌弃。 老太太赶紧说,“您别嫌这房子旧啊,材料可都是实打实的东西。瓦都是用的筒瓦,不容易漏雨。屋里的地都是花砖漫地,房子绝对没有碎砖头和夹心墙。” 大闺女也说,“不信您随便扣块墙皮看,连院墙都是整个灰砖砌的。要不您就跟住家打听打听。我们这院儿从来不招土鳖。要真是碎砖墙,那掺了土,哪儿能看不见土鳖呢?” 吕所长想得更多了些,问“你嫌这台阶不方便吗?还是嫌院门窄啊?没关系,你喜欢什么样的拆了重盖呗。反正你也不差这点钱,你那收回来的俩院,不已经找人打算修缮了嘛。这与你还不是就手的事儿?大不了,我们给你派人弄弄,你给个工本费就行……” 听听,这不是错把冯京当马凉了嘛。 整个一猴吃麻花满拧啊! 宁卫民不免有些哑然失笑,赶紧点头称是。 “是是,好说,都好说,那咱里头走。” 结果迈步刚上台阶,他就又愣住了。 因为按照普通的四合院制式,院门通常都修在整个院子的东角之处。 然后往往根据东厢房的山墙做个门内一字影壁,俗称座山影壁,这是最常见的情况。 影壁是四合院大门内外重要的装饰墙, 尽管实用功能不能与大门相提并论,但对于大户人家来说不可或缺。 它不但可以美化大门入口处,还可以遮挡外人的视线,使得外面来人不能对院内景物一览无余,这在很大程度上保护了主人居住的私密性。 那么很显然,直接凿刻在厢房山墙上的影壁,自然会借用山墙的墙体加墙帽做图饰。 最大的好处就是非常经济实惠。 然而这五号院的影壁却不是这样的。 宁卫民看到的情形,居然是在山墙前面用砖独立砌出了一座独立的影壁,而且右侧还做有一道红门隔墙。 且不说这影壁如何富丽堂皇,就这右侧的红门隔墙看着就太讲究了。 那样式和左边的正式入口形成了呼应,既显得端庄对称,好似右边也有通道似的。 同时在功能上还符合实际需要,可以用来储放,清扫大门口的各类工具。 那真是妙极了,就冲这人性化设计的心思,就得让人挑大拇指啊。 只可惜他的欣赏和关注,又引起了前面几人的讶异神色。 母女二人和吕所长往前走了一段,不见宁卫民跟上。 都不明所以,回过头来,均以看异类的眼神看着他。 得嘞,为免于解释之苦,还是与光同尘吧。 宁卫民赶紧一笑,假模三道的跺了跺脚,从而追上。 就好像刚才是因为脚上踩了什么脏东西,他才驻足不前的。 如此,那几位才算释然,继续引路向前。 PS:最近几张写府门宅院,因为是有实景的,章后会发一些与文章内容对应图片。起点的读者可稍后观看。 正文 第六百一十七章 庭院深深 走进西边的通道,就见四间倒座房。 过去这是号房,即“下人”的工作间,也是来访客人等候主人面见的地方。 如今这里则是进门第一户租住的人家。 据房主老太太介绍,这户人家姓翟,一家子共五口。 但非常不巧的是,也不知道这一家人今天到底干嘛去了。 反正周日大中午的,这家人家门紧闭,铁将军把门。 从他们家门前自行车一辆都没有,就能断定。 翟家今天一定是有要事,才会全家出动,而且估摸一时半会的回不来。 不过尽管如此,宁卫民还是能够从屋外观察出一些有用的信息。 像五号院里这四间朝向最差的房,都为硬山合瓦清水脊。 比起扇儿胡同2号院,那半瓦半灰的“棋星盘”屋顶可强多了。 另外,这翟家在整个四合院的位置,与扇儿胡同2号院罗家的位置是极为相似的。 但人家的生活状态,却与罗家迥然不同。 不为别的,这皇叔的旧日宅邸面积宽阔得多。 房子又大又好不说,院子过道也宽敞,规制还完全。 这东四四条五号院尽管是偏院,但一共也有三进呢。 还没等宁卫民琢磨好,到底该不该把广告上的地址换地方,如果换又该换到哪儿去。 时间就到了边家大喜的日子。 这个年头,由于生活条件所限,还有旧日风俗使然。 京城百姓的红事儿、白事儿很少在外面的饭馆儿举办。 流水席还是最主要的形式,于是大杂院便经常成为举行婚礼和设宴的场所。 还别看大杂院住户多,小房林立,院内非常拥挤,似乎办喜事相当不便。 可实际上却不是这样。 因为真到了有某户人家办喜事儿的时候,一个院儿里的邻居们,无不会为这户人家着想,也都一起跟着紧着忙和。 没有人会安心待在一边看热闹的,其尽心尽力的程度,丝毫不亚于为自己家里办事。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年头没人三天两头的老搬家。 每天进出院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们,心里打着的谱儿,都是彼此要互相守望一辈子的。 今日帮人就是明天帮己啊,那还能不实心实意的帮忙吗? 甚至平时哪怕积攒下什么龃龉、矛盾,往往都会借助这样的日子付之一笑,无形化解。 这就是当年解决邻里隔阂的最佳契机。 像1980年10月1日,扇儿胡同的2号院,边家办的这场婚礼就是如此。 作为邻居,罗家、米家和康术德、宁卫民不但都送了礼。 而且是打从国庆节前头几天,便帮着边家张罗忙乎起来了。 大家是各展其能啊。 比如说罗家,刚得的大孙子可还没出月科呢。 这年头产假又少,按规定最多才给产妇十五天。 本身这一家子为了这大孙子和大儿媳妇的身子骨儿忙得不亦乐乎。 可考虑到边家亲戚少,边大妈的为难处。 罗家大儿媳妇还是痛快应承下来,替边家当这个“娶亲太太”。 区里糕点厂上班的罗师傅更是带着大儿子一起动手,借用厂里的烘炉,烤制出了五十斤“龙凤喜饼”。 作为贺礼送给边家。 这可给边家全家喜坏了,因为既添了喜兴,也实用啊。 作为回礼馈赠亲友再合适不过了。 边大爷受了礼物直说,“哎哟,真是辛苦您喽。这可是市面上已经找不着的东西了,没想到孩子能有这个福气。有您这‘正明斋’的手艺给戳着,那不但体面、提气、喜兴,也是京城独一份啊。承您的盛情,我替俩孩子多谢您了。” 罗师傅则哈哈一笑,“您别跟我客气啊。不说咱们这么多年了,应当应份。就按老话说,货卖识家。这年头,也就您还看得上我点手艺啦。您兹要满意,我做着着就高兴。说实话,老不做这东西了,也是难得过回瘾哪。” 米家也一样,米婶儿不但帮着边大妈给边建军两口子缝了四铺四盖。 还利用副食店上班的优势,帮着边家用最实惠的价钱张罗了一系列的鸡鸭鱼肉米面糖油。 光猪肉就给弄了半扇子来,暂时这些东西还都能存在副食店的冰库里,那才真是省了大事儿呢。 而宁卫民也做了一个小小的牺牲,把自家的小厨房腾了出来。 他和康术德这两天就不动火了,这房就专门给边家专门存放瓜果蔬菜各类杂物了。 开席那天,这小房也可当做专门沏茶倒水的茶房摊儿来用。 至于至关重要的厨师,则是康术德出面请的老朋友,在门框胡同的“瑞宾楼”干了多半辈子的刘师傅。 这位刘师傅今年已经六十五岁了,不但已经退休,而且派头可真不小。 结婚前一天,刘师傅带着俩徒弟来做准备工作,老京城人管这叫“落定”。 他那俩徒弟都是三四十岁的人了,一个挑着两个木箱子,另一个背着个大包袱。 老头儿前面大摇大摆走了,俩徒弟老实头一样,亦步亦趋后头跟着。 到了这儿,打开这些东西再一看。 箱子里面不但装着做饭用的锅,还有碗、盘、勺等餐具,全都是一整套一整套的家伙。 包袱里则是刀具,就更讲究了。 一把切菜刀,一把羊脸子刀,一把小刀。 羊脸子是斜的,剔肉使的。 小刀就是切菜什么,切佐料使的。 此外还有一个铁勺子,一个笊篱,把儿都长,还都是枣木把儿的。 枣木把儿硬啊,经烧,扛火,而且因为岁月的浸染,已经油亮油亮的,红的就像烧着的火。 就这些家什,一看就透着专业。 随后,就由这两个徒弟开始在院里砌炉灶、备菜等。 一位年轻的师傅砌灶非常麻利,不一会便在院中砌成两座炉灶。 备菜的师傅也非常利索,开始了准备工作,切肉,剁馅儿。 然后俩人一个收拾鱼和鸡鸭,另一个就起架油锅,炸丸子。 什么样的丸子过油到七成,什么样的丸子过油到五成,到六成,有的三成熟就得起灶,过油的成熟都不一样。 偏偏整个过程里,这位刘师傅任何活儿他都不沾手,只是和康术德一起坐在边家喝茶抽烟。 然后跟主家儿一起看看厨房里的东西,合计做什么样的席面儿。 连看都没去看院儿里忙得一脑门子汗的俩徒弟。 等走的时候,边家老两口还是恭恭敬敬给刘师傅送了出来。 跟着转身又一个劲儿的跟康术德作揖道谢。 就这景儿,看得院里这些年轻人一个个直犯谜症。 谁都不知道这老头子有多大的能耐,值得边家老两口这么点头哈腰的。 就连宁卫民和边建功,他们俩凑一起时,也都小声议论呢。 “至于的嘛,瑞宾楼的厨师?再牛,他也不就一做褡裢火烧的嘛,怎么看着都赶上皇上的厨子了?” “是啊,这位这到底是有多大本事,才能有这个做派啊?我就不信,他能把肘子做出龙肉味儿来?那俩徒弟还真这么伺候他。这都什么年代了?封建意识怎么还这么强啊……” 冷不防罗师傅听见了,一人儿赏了一个脑瓢儿,跟着就挤兑他们俩。 “你们俩懂个屁,也忒不知道好歹了。甭说其他,先瞅瞅外头的行市,现在回来的知青们可都扎堆儿结婚呢,本来厨师就不好请啦。像这么再行的好厨师就更能难找。人家刘师傅可都退休啦,要不是看你们康大爷面上,人家才不出山呢。” “再者说了,这褡裢火烧怎么了?别瞧不起,那是一般的吃食吗?那是口子厨独有的吃食。满京城你找去,只有瑞宾楼一家会这手,为什么?就因为这瑞宾楼是打破了千百年口子厨不开菜馆的规矩,开饭馆子的独一家。” “什么是口子厨?又不知道了吧?告诉你们俩,那是咱京城只跑大棚做宴席,专门忙和红白喜事的厨师。自打解放以后,城里讲究移风易俗,红白事简办,就没有口子厨的容身之处了。所以如今也就这瑞宾楼一脉,才挑得起这红白喜事的真正大梁来。也就是这刘师傅,才知道席面怎么编排。” 边建功还有点不服气。 “罗师傅您这话我就不明白啦。啊,合着其他饭馆儿的厨师不是厨师。还非得这一脉才行。那他们怎么不干脆去人民大会堂做国宴啊?我就不信,他们真觉悟那么高,不上朝堂,非心甘情愿为人民服务?” “嘿,你小子,诚心抬杠啊?” 罗师傅一龇牙,开始教训。 “你还甭说,其他饭馆里的厨子或许是有做菜水平比这位刘师傅高的,这我承认。可办民间宴席可和国宴不一样啊。办得了国宴的真办不了这婚宴。为什么啊?差钱上了。” “国家宴席水平高啊,物资都是专供的,什么时候听说过缺材料的。但刘师傅的本事就在这儿了。我过去就领教过一次口子厨的本事,十二道菜,这十二道菜什么都没有,除了猪肉就是白菜,一道菜是一个味儿。这国宴的厨子行吗?” “再者说了,这褡裢火烧怎么了?别瞧不起,那是一般的吃食吗?那是口子厨独有的吃食。满京城你找去,只有瑞宾楼一家会这手,为什么?就因为这瑞宾楼是打破了千百年口子厨不开菜馆的规矩,开饭馆子的独一家。” “什么是口子厨?又不知道了吧?告诉你们俩,那是咱京城只跑大棚做宴席,专门忙和红白喜事的厨师。自打解放以后,城里讲究移风易俗,红白事简办,就没有口子厨的容身之处了。所以如今也就这瑞宾楼一脉,才挑得起这红白喜事的真正大梁来。也就是这刘师傅,才知道席面怎么编排。” 边建功还有点不服气。 “罗师傅您这话我就不明白啦。啊,合着其他饭馆儿的厨师不是厨师。还非得这一脉才行。那他们怎么不干脆去人民大会堂做国宴啊?我就不信,他们真觉悟那么高,不上朝堂,非心甘情愿为人民服务?” “嘿,你小子,诚心抬杠啊?” 罗师傅一龇牙,开始教训。 “你还甭说,其他饭馆里的厨子或许是有做菜水平比这位刘师傅高的,这我承认。可办民间宴席可和国宴不一样啊。办得了国宴的真办不了这婚宴。为什么啊?差钱上了。” “国家宴席水平高啊,物资都是专供的,什么时候听说过缺材料的。但刘师傅的本事就在这儿了。我过去就领教过一次口子厨的本事,十二道菜,这十二道菜什么都没有,除了猪肉就是白菜,一道菜是一个味儿。这国宴的厨子行吗?” 正文 第六百一十八章 戏剧反应 正说着呢,二进院的正房门开了,从屋里溜达出一个白白净净的家伙,迎着宁卫民他们几个人就走了过来。 还老熟人似的,主动跟吕所长和房东老太太打招呼。 “所长您好,房东也来了,哎哟,您几位今儿怎么凑在一起了?这可新鲜。是不是让我说着了,这房还是得归公家管才行吧?” 这主儿脸上的笑容有点假,但眼镜挺亮,还颇有点自以为是。 也没搞清楚情况,就滔滔不绝上了。 “老太太哎,我也不瞒您,这房又出了点问题,我正想找您呢。一是我们家那房上掉下来了一块瓦,这您得赶紧给修好了。否则小毛病一定会变成大毛病。真要下起雨来,我们家墙皮就得起皮发霉,再不管,弄不好就会垮塌。那责任可就大了。” “还有就是厕所这水管又漏水了,水费可是大家公摊的。照这么漏下去,一天得白留好几毛钱,那我们大家得花多少冤枉钱啊。您看看到底是怎么办?什么时候能给解决一下?” “要不,您就听我的,干脆把房还给国家得了。本来房租没几个,何苦为俩钱,您自己担着这么大责任。让房管所派人来修多好。” “咱们可是社会主义国家,提倡劳动光荣,反对不劳而获的剥削。对不对?要是这么着,您好我们也好啊。您就甭犹豫了,国家怎么可能再鼓励私房主收房租啊……” 怎么就这么巧啊! 从小厨房钻出来,居然正撞见了提前退席的罗大婶儿和玉娟嫂子。 点令宁卫民和米晓冉都始料不及。 我们的社会,对于男女交往可是一向比较敏感的。 虽说眼下有些风气松动了,但还是没改变众口铄金,舌头根子底下埋死人的本质。 所以后果也是他们难以承受的。 米晓冉几乎是现场被臊走了,宁卫民也有跳进黄河洗不清之感。 俩人无不为此尴尬至极,懊恼不已。 关键是冤啊! 因为他们真是清白的,连半点儿女私情没有。 之所以会在罗家的小厨房里进行密会,可不是谈情说爱。 那主要是因为宁卫民成功打发走了那位“实地考察”的,把五块钱拿到手之后。 看到米晓冉惊奇无比的神色,又灵机一动,想要拉米晓冉入伙儿。 他觉得既然这姑娘知道了,那为了保密,为了方便,倒不如干脆就把收信地址改到重文门旅馆去的好。 如果让米晓冉来代收信件,实际上比求康术德帮忙还方便呢。 别忘了,老爷子也是白班、夜班轮着上。 信件隔半个月就会有落在别人手里的时候,这哪儿行啊? 而且老爷子可是临时工,说不准哪天就让玉雕厂给辞了。 那连个“不”字儿都说不出来,就得卷铺盖走人。 反过来,米晓冉就不一样了,她不但是重文门旅馆正式职工,每天还都是长期固定的早班。 邮差基本是上午九点和下午三点来旅馆,这两趟她都够得上。 兹要她愿意,是不会有人跟她抢跑腿儿的活的。 她来办这事儿,几乎算得上万无一失啊。 但让宁卫民完全没想到的是,这年头的人,可是忒有点死心眼了。 普遍都讲究帮忙就是帮忙,耻于言利。 米晓冉尽管答应了他的要求,却坚决不肯收半点报酬,非要纯奉献不可。 这让宁卫民又如何过意的去呢? 自然就要反复做思想工作。 开始他还误会米晓冉嫌少,后来就把每封信的提成从五毛增加到一块钱。 没想到把米晓冉给惹恼了,人家也不想再说什么了,直接推门一溜烟跑掉。 哪成想啊,这出去的也忒不是时候了…… 瞧这事儿闹得吧! 这就好比请人吃饭,碰上个黑心的脏馆子,给人吃进医院去了。 好比送人条裤子,骗遇着假冒伪劣,人家刚穿着出门就开裆了。 好比送人一只宠物狗,突然发作狂犬病,反而把人家给咬了。 马屁拍在马腿上的结果,实在再悲催不过了。 本来是你好我也好的事儿,弄不好就能反目成仇。 唉!倒霉嘛!真是要亲命了! 宁卫民现在别的不怕啊,就怕米晓冉脸皮儿薄,因为这事彻底记恨上了他。 要是小姑奶奶一使性子,把已经说好的事儿再变了,那才叫真正的坏菜了呢。 总之,为了防止事情往最坏处去,宁卫民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也只好以满腔热情和诚意,来试图道歉挽救了。 只是可惜啊,就像要划清界限似的,米晓冉开始拼命的躲着他走了。 国庆节之后两天,无论院里院外,单位家里,宁卫民在上赶着说话。 这姑娘都是不言声,低着头逃似的避让。 宁卫民还想过借“贿赂”米晓卉来传话,可一样是没成功,甚至就连这小丫头也给得罪了。 米晓卉很不高兴的回复,说自己挨了姐姐一通呲儿,以后再不敢吃宁卫民的雪糕了。 合着压根就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啊。 谁说抬手不打笑脸人啊? 宁卫民那颗滚烫滚烫的心,就被米晓冉的冷淡给撅得“咔吧咔吧”的。 不用说,屡屡碰壁,让他是真发愁了。 照这样下去,他想挪地址的事儿恐怕还真有要黄的苗头。 更关键是他没时间等,他也明白这种事儿需要时间,最好等米晓冉心情平复再说。 可问题是杂志最多再有两天要去印刷了,他要不跟米晓冉真正说死喽,工作也没法展开啊,这期可又错过去了。 还好,他最后又想出了一个辙来——打电话。 这年头人们是没有手机,可有座机啊。 虽说整个京城的电话普及率并不高,只有百分之四而已。 可几乎每两三条胡同,就有一台公用电话。 只要把电话打过来,人家管叫。 不得不说,宁卫民这个“决定”实在是太正确了 因为电话往往意味着公事、要事和大事儿,米晓冉不可能不上钩。 而且这种方式也很隐秘。 除了接电话的米晓冉,没人知道是他打的,那不好意思和让人误会的顾虑,也就不存在了。 更何况米晓冉即使不愿意给他面子,总得给七分钱电话费面子啊。 这时候的电话还是双向收费的,跑次腿儿,还得额外收费三分钱呢。 既然人都来了,钱就得交。 不说两句就挂,这不是胡同里长大,勤俭持家的米晓冉干得出来的事儿。 果不其然,宁卫民终于成功和米晓冉通上了话。 “喂,您……是哪里……” 电话中,米晓冉的声音很紧张,充满了游疑不定。 可见这通电话是有威慑力的。 “是我呀,宁卫民……” “啊?怎么是你?” 米晓冉一下叫了起来,被愚弄的感受让她十分火大。 “好啊,你……你搞什么鬼呢?在耍什么阴谋诡计?你怎么就跟个特务似的……” “别别,你别这么说我啊,我是人民,可不是敌人。” “哼,你是不是敌人,我说了算。干嘛戏弄我?你这个大坏蛋!” 米晓冉会生气,这原属于意料中的事情,宁卫民也没指望人家能好声好气。 不过他自认为自己的口才也算出众,只要米晓冉肯听他说,事情也就有了转机。 “哎呦,小姑奶奶,千万别误会。我不是戏弄你,是想跟你道歉,我可什么方式都试过了,这也是最后一招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嘛。你应该不是那么小气,连个道歉的机会都不给我吧?” 激将法奏效,米晓冉终于吐了活话儿。 “那好,有话你就说吧,我听着呢……” 正文 第六百一十九章 三进院 东四四条五号院,宁卫民这一趟真是没白跑。 在各家住户的热情簇拥和主动配合下,摸底工作进行得卓有成效。 他不但把二进院分住北、东、西的三户人家,里里外外、仔仔细细都看了一个遍。 大致统计了一下这几家住户的住宅面积、人口,了解了一下他们各家的基本诉求。 等到再去三进院看房时,他甚至还顺便化解了一桩派出所都没辙的邻里矛盾,及时平息了一桩差点成真的流血事件。 敢情三进院的住房条件比起二院来,可要紧张许多了。 毕竟这个四合院最早的主人,只是个普通的闲散宗室,并不是什么亲王、郡王、贝子、贝勒。 所以他这个三进院,和真正王府、贝勒府的三进院完全不能比,只是一个小小的后院。 起不了楼,盖的是一排七间,与前院维度等宽的北房,作为家中女眷的住所,专业术语叫“后罩房”。 如此一来,少了东、西两排厢房。 住这里的三家人,人口虽然和二进院差不多,房子的朝向也不错。 可住房面积却要拥挤许多,几乎和扇儿胡同2号院一样的困难了。 而且这三户人家也没办法平均分配这七间房啊。 刘家和马家晚来了一步,都只落手里两间房。 唯独姓郝的这家人来的早,跟房管所要走了三间房。 偏偏刘家和马家的孩子都挺多,一个仨儿子,一个两儿两女。 而郝家人口最少,底下只有一对儿女。 这一切,便都为日后的邻里矛盾埋下了隐患。 但凡是经历过那个年月的人都应该清楚,1976年对于住平房的京城人是个难以忘记的关键年份。 因为闹地震的原因,以及受应届毕业生不再下乡的因素影响。 京城几乎所有胡同,都在这一年,开始盖起了自建房。 东四四条五号院的邻居们当然也不例外。 一进院和二进院的住户们,因为房子大,也就是盖一下杂物棚和小厨房。 三进院的刘家和马家却是不能不绞尽脑汁凑材料、占地方,为长大的儿女张罗住房。 这个院里就只有郝家属于例外。 这一年,郝家的闺女嫁人走了,姑爷家也不缺房。 郝家父母觉着日后哪怕儿子大了,即便再娶媳妇,房子也足够住的。 所以就没像刘家和马家那样跑马圈地。 其实他们要盖自建房再方便不过了,他们家门前就是后院的花池子。 这块地方足可以盖起两间十几平米的自建房的。 可郝家人还是更想保留这块地方增加点生活的悠然情趣。 在此处种种花草啊,搭一个葡萄架啊,到了夏天乘凉用。 结果没想到,同院的刘家和马家,因为孩子忒多,即使都盖了小房。 等到知青大批量返城开始,还是越来越感到房子不够用了。 就这样,刘家和马家都惦记上了郝家门前的这块地了,想在这儿盖自建房。 今年春节后,一起跟郝家来打招呼。 这说起来肯定是于理不合的。 京城的大杂院,有诸多不成文的处事准则。 最关键的一条,是不能损人利己,给邻居添麻烦。 修小房虽然是各家自己的事儿,但只能在自己家房前、房后、墙里墙外圈地建房,不能遮挡邻居家的阳光。 不要妨碍院里人走动,别离人家窗户太近,别妨碍院里人去公共水管子接水,洗衣。 郝家当然是坚决不同意。 可这刘家和马家也是实在是没辙,不得不联起手来胁迫郝家答应。 三家人因此吵了起来,甚至还动了手,闹到了派出所去。 民警自然该批评批评,该教育教育。 但话说回来了,清官难断家务事。 何况自建房这事儿连房管所都管不了。 碍于客观现实,为了居者有其屋,哪怕明知自建房是违章建筑,房管所也只能采取听之任之的放任态度。 所以派出所走访了一次,发现三进院里除了花池子这块,确实是没地方了。 他们对于五号院的建房纷争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和居委会分头做调解工作。 这事儿磨叽了至少俩月,中间反复了好几次,民警和居委会跑了不知多少趟。 最后才算以和稀泥的方式,很勉强的做通了郝家的工作。 使其答应了花池子三家各占三分之一。 矛盾似乎是解决了,但由于三家邻居因为这事大动干戈,伤了和气的根本,已经不说话了。 这一缺乏必要的沟通,事情仍然朝着恶化的情况去了。 因为刘家和马家急啊,他们憋着瓜分这块地,着急先把房盖了。 这两家也没商量,反正你左边我右边,头两天拉来砖就盖上房了。 好嘛,给郝家剩下的那点地方也就能盖个窝棚差不多。 更关键的是,他们两家都是趁着郝家父子上班时候,动的工。 等郝家父子一回来,看到俩家房子都起了一半了。 而且这两家盖房,墙离郝家的窗户特别紧,就一米多一点,连辆三轮车都推不进去。 这郝家父子还能不恼怒啊? 他们立马去找了派出所,说刘家和马家太欺负人了,就没他们这么办事的。 可没想到民警早就烦了,也懒得再掺和这事儿了。 居然不闻不问,还说“墙既然已经起来了,就这样吧。反正你家房子也不缺,别再争了。” 郝家父子闷头回家,气得不行。 父子俩人一合计,说干脆,礼拜天,咱俩一起找人来帮忙,拆了他们两家的房。 就这样,这不到了礼拜天嘛,父子俩真凑齐了三五个汉子,拿着搞棒动手拆房。 刘家和马家刚盖好的小房,泥还没干呢,这要一捅鼓,那很容易就变成一堆砖头。 于是刘家和马家也急了,他们都抄起了菜刀要保卫小房。 还多亏他们在后院叫骂起来的时候,正赶上宁卫民和吕所长就在前院呢。 否则要不是这么巧,没有他们闻声过去,及时制止。 这三家人要真动上手,干起来,无疑全都得追悔莫及。 不用说,宁卫民所能提供的动迁方案,让这三家人的矛盾一下就变得毫无意义了。 可以说让这件事迎刃而解,再也没有冲突的必要了。 以至于这三家要舞刀弄枪的人都傻在了当场,老半天都没醒过味来。 人们面面相觑,也不知自己该哭还是该笑。 不过尽管如此,彼此的记恨和积怨却难消除。 郝家的儿子不骂几句,似乎不解恨似的,突然放狠话。 “姓刘的,姓马的,你们偷着乐去吧。要不是人家房主今天恰好来了,我们非得拆了你们的房!算你们今天逃了一顿好打!” 另外两家也不甘示弱,刘家的儿子喊,“你吹猛子呢,有本事试试,看我不活劈了你!” 马家的儿子也不服气,“别仗着人多,真动上手,看谁怂!” 气得吕所长当场大声训斥。 “住口!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打打杀杀的想上劳改农场啊?” “想去你们就打,人脑子打成狗脑子才好!正好还不用给你们找房子了。我把你们都交给公安局管去。” “都是邻居,何至于此啊?哪怕说到底,也是人民内部矛盾。都冷静冷静,从现在开始,千万不要再彼此针对计较了。等以后你们迁走了,就谁也见不到谁了……” 吕所长说的句句都是大实话。 为此,三家邻居原本看似无解的自建房纠纷,终于悬崖勒马,就此落幕。 宁卫民可以说,是无意中行了一善,为自己积了大德。 要知道,这起矛盾在这年头,可不是极端的个例。 这年头因为盖自建房,打架吵嘴的事儿在老百姓的居住环境里并不鲜见,许多地方都在发生。 只不过有的严重,动起手伤了人,有些没那么严重,还不至于拳脚相加。 可以说,自建房是四合院里发生邻里纠纷最大和最重要的原因。 这种矛盾的根本原因,就是自建房颠覆了人们长期以来形成的心里平衡。 原本大家住在一起,权力和义务都是平等的,谁也不比谁多什么,谁也不比谁少什么。 但自建房打破了这种平衡,才让原本关系不错的邻居们反目成仇。 尤其是跑马占地式的居民自行建房行动,没有一点纪律和政策的约束,想怎么盖怎么盖。 就必然会造成无法调解的矛盾,导致旷日持久的长期对抗。 要没有宁卫民这么一个买主,恐怕这几位谁也得不了好呢。 正文 第六百二十章 天降横财 1984年4月,其实是一个非常热闹的月份。 除了小公共出现在这个城市的街头,弹棉花的异乡人越来越多,天坛公园内的北神厨在打造京城最高级的宫廷菜饭庄,这几件事之外。 还有很都事情都在悄然改变着,影响着京城百姓的生活。 比方说煎饼果子作为一种从津门引入京城的时兴风味食品,开始出现在清早的京城街头。 并且以两毛五至三毛钱不等的价格,成为早餐中的新贵。 尽管这些摊煎饼的主儿手生得很,而且此时的煎饼还不放薄脆,只放油条。 他们的豆面也不纯粹,甚至是用芝麻粒代替荜拨粒。 不过京城百姓对此倒是没有多大的不满。 事实上这种绝对会被津门人视为“邪教”的异端煎饼,反而非常受欢迎和追捧。 毕竟京城人对这种吃食还陌生的很,好懵啊。 何况在大多数京城人的心里,来自异地的食品理所应当要比京城本地的东西贵上那么一点。 在“尝个新鲜”的驱动力下,只要大街上出现这种用平板三轮改造的煎饼车。 看见白木框子镶嵌的玻璃上用红纸贴上“津门正宗”和“煎饼果子”的字样,总会引来不少人排队。 于是摊煎饼成为了大火的事业,成为每天最早卖光的早餐品种。 并以高回报,低成本,技术门槛低的优势,顺理成章的成为了许多着急挣钱的待业青年,初涉商海的最佳选择。 另外,本月10日,京城市增送给日本东京都的龙爪槐树苗运抵东京。 东京都送给京城的两千株大山樱树苗也在玉渊潭种植。 正是因此,此后的每年春天,在京城的玉渊潭公园,京城百姓也能欣赏到樱花盛开时如粉红色海洋一样的美景了。 而更受欢迎的舶来品来自于港城。 4月20日,京城首家西式快餐店——由京城义利食品厂和港城冯秉芬饮食服务公司合作的义利快餐厅,在京城西单南口的西绒线胡同正式挂牌开业。 敲锣打鼓,鞭炮声声的开业典礼,“义利快餐”不但请来了市长亲来剪彩,西方国家驻京记者更是闻讯而至。 美联社发表的电讯稿,将其比喻为“共和国改革开放的又一次进行”。 《京城晚报》也写了一篇专访,当天报纸刊发后,惹得京城百姓蜂拥而至,来品尝汉堡包、火腿三明治。 音乐、西餐、轻曼的灯光,这一切在当时最为时尚的东西立刻俘虏了人心。 以至于一百五十平米的义利快餐厅自开业那一天起,几乎每日顾客盈门,座无虚席。 大概是因为易于接受新兴事物的缘故,顾客尤其以衣着入时的大学生,文艺界、体育界和新闻界人士居多。 每天的营业额因此高达六七千元。 虽然这样的吸金水平,距离津门的“胡姬花快餐厅”还有一定的差距。 但以当时的消费水平而言,和同样规模的京城饮食业其他企业相比,已属商业奇迹了。 不过,发生在这个月,真正对人民群众生活造成深远影响的两件重大事件却是和吃喝玩乐无关的。 一是4月6日,国家正式发布了《共和国居民身份证试行条例》,开始实行身份证制度。 规定凡居住在共和国境内的公民,除了现役军人等特例之外,均应申请身份证。 居民身份证登记项目包括姓名、性别、民族、出生日期、住址和有效期。 可以在涉及公民的政治、经济和社会生活等权益事务时,作为公民身份证明。 这件事宁卫民是恨不得举双手欢迎的。 因为在实行居民身份证制度前,证明公民身份效力的,只有《户口登记簿》。 用于办事太不方便了。 虽然可以开具介绍信,但介绍信并不具备法律效力。 只能在特定范围内可以使用,而且很容易伪造。 核实起来也很麻烦,很耽误工夫。 反过来居民身份证制度的推出,不仅便于携带,也让老百姓办事方便多了,安全多了。 宁卫民是知道消息后,第一时间就办理了这玩意。 果不其然,立竿见影让正在进行中的买卖房产,腾退私房,补偿到位这些手续流程,一下轻松了许多。 极大的提高了有关部门的办事效率。 至少在他这一方,既有身份证,又有户口本,就能省掉许多麻烦。 否则,办什么事儿如果都得指着用户口本来交接,那可太耽误事儿了。 二是4月2日至6日,京城整顿“以工代干”人员工作会议正式召开。 “以工代干”这个词,其实是特殊年代以政治为纲的产物。 工人的工,干部的干。 简而言之,就是一些人在以工人的身份行使干部的职能或者职权。 这次会议首先肯定了一部分人的成绩,认为符合条件可以正式转干。 同时也指出一部分人不符合干部条件,不能胜任管理工作,原则上要回到工人岗位上。 最后明确要求,今后不得再使用“以工代干”这样的词汇,等于是正式宣告了这项制度进入历史。 毫无疑问,许多人的利益和命运是与这次会议紧密相连,息息相关的。 据统计,到1983 年 6 月底,京城全市全民所有制的“以工代干”人员共有115800余名, 因此,这个会议决策一下发,京城各个单位都是一片乱象啊。 有的单位虚报干部人数,有的人托人说情、弄虚作假。 比如多报年限,提供假证明、假学历。 但更多的单位,都是按照上级要求,要对转干人员进行文化考试,并且对考试分数认真细致的复查。 所以尽管表面上看着,这件事和宁卫民似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 但实际上,无论对于宁卫民,还是和张士慧来说,都是老天爷白白送给他们的一个大发横财的好机会。 别忘了,我们国家可是人情社会。 遇到这样关系到命运、前途的大事,又有谁不想把这个“代”字去掉,拿到正式干部编制啊? 而且我们国家因为人多,资源和机会方面,一直都是狼多肉少的局面。 那些已经在干部岗位上干了一段时间的人,必定不惜代价,甚至无所不用其极。 那想想看把,这十几万人,会产生多么庞大的送礼需求啊。 他们送谁,怎么送,能不能办成事,其实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们需要购买大量的好烟和好酒,而且有些人为了保险,增加成功概率,绝不会只打点一个人。 反过来那些干部收,也不会是小数,烟酒淤了怎么办?肯定还得送到宁卫民这儿来。 这么一来一去的循环往复的话,别多说了。 慧民烟酒店只要在这十几万人的送礼需求上,占据百分之一的份额。 那就是将近二十万元的大单,够他们偷着乐去的了。 事实上,这事儿还真是立竿见影。 就这月中,宁卫民这边刚把马家花园的事儿弄得差不多。 张士慧就顾不上犯小心眼了。 他不能不跑回慧民烟酒店坐镇,去帮谭大姐的忙,为烟酒生意忙和得四脚朝天去了。 这种忙法,不夸张的说,比春节旺季都要命。 因为事发突然啊,好些人在情绪激动下,都是病急乱投医,不惜血本了。 但越忙张士慧越美,因为高档烟酒涨势比邮票还猛,太挣钱了。 他这个时候真的已经不大在乎宁卫民炒邮票带不带他了。 拿茅台酒来说吧,从糖业烟酒公司是用倾销的方法换到的,三级批发价,一瓶成本十四块五。 这一卖却是市场上高溢价,全靠囤货居奇,讨价还价。 说三十是它,五十也是它。 而往回购呢,再大方,顶多了也就是按商店里的官价十六块。 所以这一卖加一买,说是翻倍的利都是打埋伏的。 百分之二百的利,打俩滚儿,那是最起码的! 不用说,在张士慧看来。 普天之下,除了法律不让干的事儿,兹要合法的生意,再没有比他现在操持的烟酒礼品更赚钱的了! 他还羡慕谁? 他谁也不羡慕了! 别人应该羡慕他才对嘛! 不过,让张士慧有点郁闷的是,越是发财的时候,这宁卫民越要拖他后腿。 他才美了没几天,好家伙! 宁卫民居然狮子大开口要跟他拆兑十万块钱,急用! 听到这个数儿,他一下子就懵了! 店里有是有,可这笔钱一拿走,现金就只剩下一两万了,影响发财大计啊。 正文 第六百二十一章 拿钱 宁卫民找张士慧抽调资金,其实也是碍于现实情况不得已。 虽然他来财的渠道很多,可以说已经是实打实的京城首富,甚至很可能成为了目前内地的全国首富。 可架不住他铺得摊子忒大了,什么都想攥在手里啊。 要知道,在有关收藏方面,宁卫民可一直在进行着多项目,大资金的持续性投入。 邮票方面的投资就不说了。 目前正处于打埋伏,准备割韭菜的关键时候,足足占用了他十五万的资金。 其次的支出大头就是古董瓷器。 由于“坛宫”饭庄的需要,文物商店的购买渠道已经彻底打通。 宁卫民现在大可以光明正大去买瓷器,公私两便。 官方渠道比起民间渠道最大的优势,就是货色好,但价钱也有点小贵。 不过鉴于那位马老师回忆中的收藏遗憾,宁卫民可不敢等。 康雍乾的瓷器精品兹要他见着,就赶紧下手花钱买入,以免多年之后再拍卖场重睹旧物而追悔莫及。 还有,“印石三宝”也依然是宁卫民目前比较认可,性价比较高的收藏品。 情知日后这些东西如何稀缺的他,一看见六十克以上的平章大料,就跟看见好瓷器似的,照样走不动道儿,必要得之而后快。 而且由于这些特艺工艺品在港澳地区的展销会越来越成功。 近年来专程大陆淘宝的港澳同胞也越来越多,导致这些东西是频频的涨价。 这就让他收藏成本的消耗也越来越多大。 这价格变动最大的,当然首推近现代字画。 荣宝斋和京城画店里的齐白石,现在都已经标价五百八十块一平尺了。 徐悲鸿和张大千是五百上下一平尺。 陆俨少也到了一百三十五一平尺。 唯有黄宾虹的画作价钱还算可以,维持在五六十元一平尺左右。 对比宁卫民最初在容宝斋发现这些字画只卖几十块、十几块一平尺的时候。 不过才短短几年,就上涨了将近二十倍了,如今要买上一幅画动辄就要耗费几千元。 可见字画绝对是收藏中升值潜力第一的品类,而且是没有天花板的那种长线品种。 所以现在对比国内的消费水平,连宁卫民都感到有点买不起了。 基本上他已经不去碰近代字画了。 也就是看见黄宾虹的字画,或是极其珍惜的佳作,他才偶尔买一买。 然后送到“坛宫”去找个地方挂着,每月还能挣点儿租画的钱回回本儿。 更何况还有孙五福操持的收旧货生意,每天也都在帮着宁卫民如流水一样的花钱呢。 要知道孙五福这家伙啊,识货的水平有限得很。 连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荡都谈不上,比真正门外汉也强不了多少。 所以他收上来的东西很多是徒有其表,看着很热闹的瓶瓶罐罐。 很多时候都不是民国仿品了,甚至能掺进来现代工艺品,做赔本买卖是很常有的事儿。 宁卫民大撒巴掌的让他随便干,不过是仗着眼下真东西多,在大撒网的撞大运罢了。 他认为赔十次都不怕,只要捞着一件真玩意,就赚大了。 另外,这些东西还可以摆在斋宫的商店里,倒手卖出去懵一下老外。 又或是周日的书市上,低价转让给真正有需要的国人。 正因为有出货渠道,这么一来兴许还有赚。 可这一切收回成本的前提是,宁卫民必须得抽空看东西,来甄别啊。 他要一有事儿忙了,收来的东西就都不得不压在库里,没法摆出去卖。 自然就会影响孙五福这边出入账的平衡,变得出多入少。 实际上宁卫民最近买房,腾退住户的钱,几乎全是从煤市街街道缝纫社腾挪来的。 其他地方赚来的钱都被他花了,也就是那边的账目他一直没顾得上管。 才稀里糊涂攒下能把保险柜塞满的钞票来。 要不,他哪儿来的底气建议街道扩建服装厂,并主动提供资金支持? 结果没想到,刚解决了马家花园的一半麻烦,又会从天下掉下个大馅饼儿。 一个大清皇叔的四合院,突然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以他此时此刻的财力,虽然买下四合院钱还是够的,但他也就如同一条拧干了的毛巾了。 要想把住户们及时迁走,很有点力不从心。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宁卫民当然清楚这点。 所以哪怕明知道自己吃下去会撑着,会消化不良,他也不会放过。 那么没办法,只能另想办法筹钱了。 想来想去,他忽然想起来烟酒店赚来的钱,同样一直没分账,这才有了抽调十万块周转一下的念头。 但反过来这件事对于张士慧来讲,却是不大心甘情愿了。 “宁总……不,我说哥们儿啊,你是不是故意的啊。啊?我正要大展拳脚的时候,你给我撤梯子?你看看现在这热火朝天的大好局面,你要不动这钱,俩月哎,我能用这钱挣出二十万来。你非这时候调资金走?这生意你也有份啊!你是跟钱有仇吗?” 这不,慧民烟酒店的办公室里,当宁卫民仰靠在沙发上,提出这件事的时候。 坐在办公桌后的张士慧,当时就是身子一晃,差点没从椅子上摔下来。 他的情绪几乎在瞬间崩溃,很有点饱受打击的模样。 甚至连上下级都不顾了,不惜打上了苦情牌。 对此,宁卫民是能够理解的。 所以他也不兜圈子,开门见山的诉说了自己的处境。 “我知道,现在是烟酒生意行情最好的时候。我这么做,是有点难为你了,影响烟酒店赚钱了。可谁让现在我买了一个院子呢。真是耽误不起,马上就得用钱啊!否则那些住户,我要不乘热打铁迁干净喽,简直后患无穷啊。那到时候可就不是花钱能解决的问题了。不好意思啦,哥们儿,帮帮忙吧……” 然而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反而更惹得张士慧大呼小叫。 “帮帮忙?哎哟!这话应该我说吧!你没事吧?我操,你放弃的可是二十万啊!这么一大笔钱,你都不在乎了!” 宁卫民不为所动,表情显得很放松,连眉头都没抬一下。 “你别这么激动嘛,钱永远都赚不完,永远都能赚,对不对?你赚得再多,拿手里,不还是钱嘛,可有些东西一旦错过就再找不回来了……” 宁卫民发表的这番鄙视金钱的言论,是张士慧没有想到的。 他显得非常惊讶,目光全是不赞同,不理解。 可碍于下属的身份,他还不能痛加驳斥。 几度欲言又止后,最终只能一撇嘴。 “也是,您是谁啊?我能跟你比嘛。你工资多少,我工资多少?你外头多少来财的道儿啊?我这……就这么一个烟酒小店。可你做邮票,不都赚海了吗?干嘛非打我这烟酒店的主意啊……” 宁卫民听出了话里的醋溜白菜味儿,这毛病他可不从不惯着。 “嘿,听你这话,怎么阴阳怪调的。你今儿是不是想跟我聊点其他的?有话不妨直说,别憋在心里再憋出病来……” 这话可有点份量了,张士慧也不傻,听出宁卫民不高兴了。 “不是不是,想多了啊。我是说,你这么大一总儿,只要肯说句话,不论坛宫还是斋宫,小会计还不乖乖儿的给你凑出来啊!你用就是了,这笔钱对你来说有难度吗?小菜一碟啊。哎,祖宗!你就放我一马吧,算你成全我了……” 张士慧又是摆手,又是给宁卫民出主意,说到最后还有了点打滚儿卖乖的意思。 可宁卫民却摇头一笑,直接否决。 “嘿,这就是你给我的主意?说实话,真不咋地,纯属是给我码瞎棋呢。是,我是说句话就能从账上拆出钱来。可那都是公款啊,尤其坛宫,那可是三方合资的公司,外资国资的双重成分。我要照你说的干,那叫挪用公款,以权谋私,知法犯法。让人点了,我就进去了。你是不是惦记篡党夺权啊?我看你是包藏祸心,给我下套呢……“ 张士慧这一听,顿时惊得冷汗下来了。 “哟哟,卫民,是我糊涂,对财务制度我确实不懂,你千万别误会,我是那样的人嘛,何况咱们这关系……我,我可真没任何坏心眼。我,我这半年来,可是忠心耿耿给你当狗腿子,任劳任怨,没说过一个不字儿……” 宁卫民却得理不让人,抓住良机,趁势施压。 “行啦,你呀,现在怎么解释都没用。显得特别苍白,特别无力。怎么证明啊?关键是得看你行动。就一句痛快话,这钱你到底给不给吧?我就想看看,现在我还能不能跟你谈钱了,谈钱伤感情是吧?” 张士慧此时的表现就好像胸中憋了一大口的淤血。 “嘿……怎么什么话都让你给说了。我就纳闷了,说着说着,怎么又好像道理又跑你那边去了似的!你是真理的化身啊?我最想不明白的,就是你干嘛非要当地主老财,铁了心的站到人民对立面去。买院子,亏你想得出。花那么多钱,费那么大事儿,就为了几间破平房?值吗?” 宁卫民藐视了张士慧一眼,越发拿腔作势了。 “切,你懂什么。平房和平房可大不一样。就我买这院子,那是无价之宝,说起来可就深了。要是错过去,我得后悔一辈子……” “算了算了,一时半会儿我也跟你掰扯不清。反正这房子我要定了。你要实在不愿意筹钱给我,那咱换种方式。” “哎,这烟酒店不是一直按我要求的存酒嘛。库存里光茅台也该有几百箱的货了吧?干脆这么着吧,你算算我那份到底值多少,要够十万的话,我这烟酒店的股份就卖给你了,这总成了吧?今后你就是这唯一的大老板……” 按说这是个大甜枣,张士慧自此可以独占这门赚钱的生意。 可他聪明就聪明在是有自知之明的,这么一来,反倒吓坏了。 “啊!你想撂挑子啊!不成!我还告诉你,甭跟我来这套,你想故技重施没戏!” “就跟上一次卖字画似的,你把烟酒便宜卖给了。好嘛,结果占你这么大的便宜我反倒心慌,压根睡不着觉。过段时间,我还得煞费苦心的想办法补偿你。我冤不冤啊。” “得得,吃一堑长一智,算我怕你了。你也甭考验我了,我不受你的折磨了。钱我给你,行了吧?” 说着,张士慧就拿钥匙打开了保险柜,开始往外一摞摞拿钞票。 可因为心疼,嘴里越发唠叨起来。 “哼,我这叫破财免灾知道吗?谁让您是领导呢,端着您的碗,我当然就得服您管啊。既然说服不了你,我也免得被你记恨上。回头你可别给我穿玻璃小鞋。” “操的嘞,就没见过你这样的,再多的钱都不够你花的!一个堂堂的一把手过的还不如我这个下属。一有事就跟我伸手。老跟我借钱,你自己就不觉得寒碜?” “哎,我今天可只能给你七万啊。你看,柜里一共就不到八万了,生意还得做不是?今儿你先拿走这些。我回去跟刘炜敬要家里存折,明儿用我自己的钱给你。不过说好了啊,你得赔我死期的利息。省得我媳妇不高兴,再动了胎气……” 这时候,宁卫民看着张士慧只觉得喜兴和好笑。 一边找袋子敛钱,一边道谢。 “那有什么不行的。真不愧是我肩并肩的战友,对我支持太大了。就冲你这么局气,肯拿家里钱支持我。我还能真让你真吃亏嘛。那点死期利息算什么呀!我都不好意思拿出手。” “不开玩笑,我再跟你说两件事啊,第一,这钱我真不白用。大概俩月一准还你。而且我到时候弄一套两居室给你,我白送你一套房子作为利息你看怎么样?你们不是早就想住单元房了嘛,告诉你,现在这时候到了。” “还有这房还不光能住,你呀,要没事,就和你媳妇合计合计。看看想让你即将出世的孩子以后上哪所重点小学。你选那儿,我给你弄哪儿的。我有内幕消息,以后重点小学,怕是要按房子的远近入学,咱这就是提前做好入学准备。” 张士慧一听,这下来了劲头。 “哎哟,哥们儿,你说真的?你真要送我一套单元房,还能让我孩子入重点小学?” “怎么着,这下不觉得亏了吧?”宁卫民肯定的点点头,跟着也不等张士慧细问。 “你先别高兴,继续听我说啊,还有好事呢。这第二,过段时间,等我把钱还回来,你烟酒生意也忙完了。你也别让这钱闲着,就拿这十万,去买摩托车。” “什么牌子的车无所谓,关键是一定得正规厂家的新车,能在车管所上车牌的。这事儿我也有内幕消息,怕是明年,咱京城就不批摩托车的户口了。” “所以这些车,你只要找地儿好好搁着就行,骑不骑的都没关系。我保证,用不了多久啊,靠转让这些摩托车的牌照,就足以弥补咱们烟酒上少赚的钱。” 张士慧看着宁卫民,先是犹豫,迷惑,进而变得兴奋,激动。 在琢磨了一阵后,他越发神采飞扬了。 再抬眼再看宁卫民,已经如同遥望昆仑山一样的目露崇敬了。 然而就在他要开口恭维两句的时候。 宁卫民下一句话可就不好听了,硬是给他气坏了。 “怎么样,哥们,现在看,我做邮票没带着你对了吧?咱不能把鸡蛋放一个篮子里不是?这不正是证明了我的英明神武嘛。我要把你拉去炒邮票,现在又找谁弄这十万块去啊?你就是我的备用金啊……” “你大爷的,我把保险柜锁上,你信不信?” “不要带情绪嘛,继续拿钱。我是为你好,在教你谋略……” “你丫真他妈虚伪……” 正文 第六百二十二章 难以抗拒 有了钱就好办事。 宁卫民先是果断跟房东老太太去房管所签了合同,交了税金。 按照两万四的价钱把东四四条五号院的房产买了下来,过在了自己的名下。 然后就如同前面处理马家花园的问题一样,在房管所的配合下,在街道办和派出所的协助下,照方抓药,开始了动迁工作。 因为已经干过这么一回了,再加上皇叔四合院里的住户要少的多。 东四四条五号院,实际动迁效率要比马家花园还快。 二进院东厢房,就那个烫头发的“哈巴狗”一家,是头一个搬走的。 由于这家的男主人本身就是一个科研单位搞行政小头头,找单位要房比较容易。 所以当他们得知按照居住面积计算,自家能够拿到六千多块补偿金和奖励后,激动的整夜睡不着觉。 生怕有什么变故,只用了两天时间就安排好了一切,痛痛快快的拿钱走人了。 而三进院的郝家,因为自建房,与邻居刘家、马家已经闹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然也巴不得早点搬走。 所以他们开口提出的两居室被宁卫民一落实,几乎没怎么挑,就迫不及待的收拾东西了。 对于宁卫民因为面积差距额外补给他们的一千二百块钱,还相当感激。 再接下来,依次搬走的,就是二进院的西厢房和三进院的刘家和马家了。 这几家人的共同点就是希望住房面积能多点,对房子的刚需比钱要看重得多。 像那对老夫妇,对宁卫民要求一个大三居,这还算情有可缘。 毕竟西厢房连耳房加在一起足有五间,六十多平米的面积呢。 可三进院的刘家和马家,就指着他们各自的两间小小的后罩房和两间加一起也就十平米的自建房,居然也开口跟宁卫民提同样的要求,这胃口就显得有点大了。 何况宁卫民心里的账算得很清楚,这年头三居室本来就不好找。 弄房子不但费事儿,而且成本也高啊,自然他就愿意多给钱少给房。 所以对这几户人家,宁卫民便故技重施,打上了装修牌。 首先,他给西厢房的一家煞费苦心的挑了一个外置好,朝向好的大两居。 而且是二层楼,便于老人上下,大概四十八平米左右。 除了厨卫照样贴好了瓷砖之外,重点是他让人在最大的那间居室的中间,用一条条的白色木方做成隔断,又挂上罗马式窗帘,做成了一个假套间。 这样既不会太影响采光,也能让这家子的三代人,都能如他们所愿拥有各自的房间。 随后到了看房的时候,果不其然,靠着雪白的墙面,精致的吊灯,新颖的窗帘,铺满瓷砖的厨卫,以及放置了花架和藤椅的阳台,立刻让老夫妇一家晕头转向了。 毫无疑问,对这家人来说。 从公共厕所一下变成了私家厕所,从煤炉取暖升级到了暖气设施。 而且还有可以高人一等,可看风景的阳台,这堪称是居住的革命。 这样的吸引力,根本不是他们所能抗拒的。 最后宁卫民又现场拍出一千块作为面积差额的补偿。 便一锤定音,把这一家人给拿下了。 对于刘家和赵家,宁卫民的处理方式也差不多。 为了降低动迁成本,他只打算给每家人提供一个简易楼的小两居,外带再饶上筒子楼的一间房。 但在布局和家具上,他确实动了不少心思。 从两家人的实际情况出发,除了应有的基本装修之外,宁卫民还让人把两居室的一间房,仿照三十年后的大学宿舍来做安排。 也就是说,他让人造了几张悬空的架子床,而且每张悬空床铺的下面都放了柜子和书桌。 时间和经验都已经证明,这是最能有效利用空间的科学办法,等于是省出了好几张床铺的空间。 所以虽然和过去比,两家人的住房面积也大不了多少,可刘家和马家的的孩子还是一看这间屋子就喜欢上了。 这一点也不难理解。 要知道,这些年轻人从小到大,都是在人挤人的环境里生活的。 冬天他们在家里的自建房睡觉,最怕就是过冬了。 因为房子小,还得住俩人,屋里的煤炉子往往距离床头只有半尺。 能烤得人脸胀痛,后半夜燥热得鼻腔嗓子都疼。 开窗换气吧,小屋子进深才多点大,片刻就风打南墙,一屋子冰凉啊。 为这个,这两家的孩子最容易感冒。 尤其周日还不能睡懒觉,因为只要稍微晚起会儿,爹妈一准过来敲门,怕他们出事儿。 “哎哎,怎么都不起来啊!没事儿吧?” “哎哟,您就甭惦记了,有气儿呢!” “吓我一跳,还以为你们这屋闹煤气了呢!” “还不如闹煤气呢,老三昨晚上一个劲放大屁,再加上他那臭脚臭鞋,差点熏死我!” 可想而知,这些年轻人就从没体验过什么叫私人空间。 宁卫民这么安排,不但让这两家成家的儿女可以搬到筒子楼去住,不受父母的约束。 其他的弟弟妹妹也都有了自己的个人领地,而且划分清晰,不会吵架。 这太符合年轻人的的需要了!太急人所急,想人所想啦。 这就是科学的力量!设计的魅力! 他们又怎么能拒绝得了呢? 刘家和马家的两家大人,甚至对这样的规划设计佩服至极。 私下里关起门来,纷纷懊恼的锤头,是惭愧不已。 “哎,瞧瞧这布置,绝了。你说咱们怎么就没想过这么安排呢!要早知道还能这么干,何至于跟郝家结仇。咱这不跟傻子一样,白挤了这么多年嘛!” “切,你要能想出来你也就是外企公司的大经理了。人家这脑子能和咱一样?” “也是啊,看来这大经理不白给,人家和咱们还是有区别的……” “你这话纯属废话,人家天生就是身居高位办大事的。别的不说,这么多东西都白送咱,透着大气!换你,你不得心疼死?” “那……那他挣多少,我挣多少?我要也挣他这份工资,我也大方……” “拉倒吧。说这话,你竟然脸不变色心不跳……” “我干吗要心跳?哎,你什么意思你?成心招我不痛快是吧?” 正文 第六百二十三章 拔钉子 尽管房客在背后如此肯定宁卫民。 他也成功做到了让大多数房客心满意足的迁走。 但话说回来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他仍然难以避免会碰上例外,遇到了传说了的钉子户。 而且还应了祸不单行这句话了,剩下的两户人家,全是铁了心要跟他打擂台的主儿。 首先就得说二进院的那位占着正房的胡同志。 这位眼镜很亮的主儿,胃口也很大。 是真把宁卫民当送上门的肥猪,铁了心的要给他放血啊。 这小子挺有心眼,一直没跟宁卫民谈。 就是为了等到大多数人都搬走,才好开牙,当最后的大铆钉。 他提的要求,也绝对堪称天文数字。 居然要一套三居室,还得外带五千块外汇券。 至于这家伙的依仗,是他笃定了自己不搬,宁卫民买下的这院子就算白买了。 而他最有心计的地方,是懂得媒体的价值,知道用舆论的武器来威慑宁卫民,逼其就范。 这姓胡的很得意的告诉宁卫民,说自己的爱人不但在报社工作,还是负责社会新闻栏目的采编组长。 那话里藏着的意思是,如果宁卫民想要玩儿什么手腕还是算了吧。 他老婆可是个有“级别”,有“实权”的人物。 一定会用媒体武器把此事揭露,让宁卫民声誉扫地,臭名远扬的。 都说就怕流氓有文化,可反过来,有文化的人来耍流氓也够让人难受的。 说心里话,这姓胡的还真是捏着宁卫民的软肋了。 宁卫民为什么会下这么大的血本动迁? 不就是为了博个好名声,让这事儿显得和谐、圆满,没有后患嘛。 所以要是想不出什么好的对策来,恐怕宁卫民还真是万不得已,要吐上几口老血了。 可俗话说的好,聪明反被聪明误。 爱拿别人当傻子的人,往往自己才是真的傻。 这姓胡的大概是没想到,他自己认为最有利的武器,反倒是他的罩门。 他自以为拿捏住了宁卫民,可实际上他却暴露了极其重要的信息。 要知道宁卫民自打进入皮尔-卡顿公司,就非常重视广告宣传,从没中断和各路媒体打交道。 别说各大报社了,就是广播电台、电视台,他认识的头头脑脑也多了去了。 甚至皮尔-卡顿公司都在他的引领下,成为了许多官方媒体的广告投放的大客户。 这姓胡的老婆无论是管水、管电,甚至是管门前卫生的,都能管着宁卫民。 但唯独媒体方面,比人脉,宁卫民是不怵头的。 他一知道了这姓胡的老婆的工作单位,第二天就打电话给那家报社的主编。 想了解一下这位胡同志是胡说八道,还是真有其事。 没想到这一摸底,还了解到一个更有利的情况。 敢情这东四四条五号院的几间房不是姓胡的单位分的。 而是这家报社当初从房管所调剂来,分给姓胡的老婆的。 那这事儿就好办了,宁卫民都无需再跟姓胡的谈了。 他用钱老爷开道,许诺会在这家报社的刊物上,花五万块为坛宫做一整年的整版广告。 以此为条件拜托主编来帮忙摆平这件事。 而接下这么大的广告业务,按规定,主编是能分上千块的提成啊。 那他还管胡同志一家怎么想?能不拼命做劲嘛。 主编跟社长一汇报,很快报社的行政人员就调剂出一套简易楼的两居室,让胡同志一家挪窝。 随后为这事儿,主编还亲自出马跟胡同志的老婆谈了一次。 谈话中没提房子,也没提宁卫民一个字,只点到为止。 主编声称报社打算提拔中青年干部,现在到了最要紧的关键时候。 她这个下属在基层干部里能力比较优秀,是自己很看好的,大有希望。 但报社领导最终会从综合方面考量,谁能为报社做出更多的贡献,才会决定提拔谁。 所以希望胡同志的老婆能够把握机会,显现出更多的担当。 就这样,这个棘手的问题通过公对公的层面迎刃而解。 谈话当天,姓胡的老婆就气鼓鼓的回家,冲着自己丈夫大发雷霆,还下了通牒。 “甭废话了,收拾东西,准备搬家吧!” “不搬?那就离吧!反正我得要我的前途!” “怪谁?怪你!太贪了你,整个一个《渔夫与金鱼》!要听我的,要个两居室再拿两千走人多好?现在可好,鸡飞蛋打……” 没辙,胡同志再憋屈也只能把房乖乖儿给腾出来,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他是实在没想到,宁卫民跟他玩明的,比跟他玩黑的,更狠! 这下,宁卫民当然划算了。 等于他是用公款拔了一颗大钉子,自己蹦子儿没掏啊! 但可惜现实还容不得他这个时候沾沾自喜,因为比姓胡的更麻烦的还有一家人呢。 那就是一进院,住四间倒座房的翟家。 这家人对宁卫民开出的动迁条件,更是不为所动。 无论给房还是给钱,翟家都兴趣不大,表示不愿意走。 哪怕宁卫民好不容易给他们弄到了同在一个楼里的两套单元房。 一个两居室,一个一居室。 而且还给他们做好了精装修,这家人也是照旧予以回绝。 不过也得说,这家人和贪婪成性的胡同志还是有本质区别的。 他们倒真不是要“黑”宁卫民,想咬他一口肥的。 其实翟家那两个结了婚的儿子都对宁卫民装修好的单元房,表示满意和喜欢。 觉得房子布置洋气,而且向阳,何况彼此今后往来还方便,比整日不见太阳的倒座房强多了。 可他们的爸爸不干呢。 这位翟大爷啊,是头几年在景山公园退休的园丁。 老头儿平生的爱好除了听戏,喝点小酒,就是摆弄花草。 他住在这个近似于独门小院的地方小二十年了,觉得种花种草特别自由。 夏天还能在小院过道种点葫芦,丝瓜什么的。 何况人老了,也恋旧,实在舍不得熟悉的环境。 所以他是这么跟宁卫民摊牌的。 “小伙子,你给我们准备那两套房,看着是不错,可中看不中用啊。你给我们弄的太好了,眼下旧东西进了新房子,总是不和谐。” “别的不说,我那些小杂间堆的东西能摆进去吗?摆不进去就只能扔了。好嘛,搬一回家,就等于着十回火。你这是逼我们家要彻底大换血呀。我们得搭进去多少钱?” “再有,住楼房我也不习惯。你那两套单元房哪儿有平房通透?出入哪儿有平房方便?住里面就跟鸽子关在笼子里似的,让人喘不过气来。不怕你笑话,我蹲了六十多年坑了,就没坐着拉过屎。你给我们的‘现代化’再好,可这一切都不是我需要的,不是我喜欢的,甚至让我上不了厕所。我能乐意搬吗?” “咱可说明白了,不是我不讲理啊。这房你买了,不想租了,可以。想收回房子,应该的。可按照国家的政策,你总得找个让我乐意住的地方才行。” “哎,咱这么说吧,我也不要什么单元房。兹要你给我这么个类似的地方。有个能让我摆弄花草的院子,有这么几间出入方便平房,二话不说我就走。房子没这儿的好,买东西没这儿方便,都没关系……” 正文 第六百二十四章 两全其美 瞧瞧,这老爷子眼睛多亮,话有多绝。 尽管翟家的俩儿子,连带俩儿媳妇,全都不理解。 为什么自家老爷子明明有单元房不住,非要赖在这儿住平房。 难免在背后抱怨老家儿是食古不化的老顽固,是不肯进步,开落后的倒车。 可宁卫民却不能不发自内心的佩服这位翟大爷。 这老头儿,才算活通透了,是真知道自己要过什么日子的人。 不过也正是基于这点,一切花招对老头都是没用的,宁卫民不免倍感棘手。 虽然于情于理,他都该满足人家的这点简单的要求。 可由此而来的关键问题是,他上哪儿找带宽敞院子的平房去啊? 满京城的平房虽然多,可要想弄个这样标准小院来,那反倒比弄楼房难多了。 谁让当下以楼房有市场,平房没市场呢。 想买的话,不但得麻烦吕所长帮忙留意,还要安心等着碰机会才行。 什么时候碰见了什么时候算,时间太没谱了。 何况即便真找着了这样条件的房,大概率也是会有别人住着的。 难道说他为了腾这套房,还得再买一个院子,然后再费心思去动迁另一套房的住户? 兜这么个大圈子搞置换,怎么琢磨怎么像脱裤子放屁。 租也不行啊。 房管所现在可没房,租就只能从私人手里找,而这种院子,私人开的租金可不便宜。 慧民烟酒店的房租,宁卫民每年都主动给“张大勺”涨百分之五,现在都快五百一个月了。 翟家又不做生意,哪怕一百块也负担不起啊。 虽然宁卫民大可以帮着翟家掏个一年半载的房租,那以后呢? 别忘了,这可还没到外地人大批进京的时候呢。 当商业大潮席卷而来的时候,房租就得飞起来。 这么干才叫后患无穷。 所以这件事近似于无解。 现实困难死死的绊住了宁卫民的脚,让他就差最后的一步,而无法彻底把五号院拿在手里。 烦恼了好几天,宁卫民也没想出怎么才能啃下这块硬石头来。 不过世上的事儿还就是这么绝,有些事就跟一层窗户纸似的。 恰恰是不经意间,宁卫民就获得了捅破了捅破这张纸的灵感。 4月27日这天下午,宁卫民坐在办公室翻看报纸。 他翻看第四版时,发现在“京城个体劳动者协会成立”的这则消息之下。 报纸上还刊登了半版京城工美大厦销售仿制唐三彩马和唐三彩骆驼的图文广告。 为此,他不禁哑然而笑。 敢情这一年的年初,唐三彩的仿制工艺刚刚取得成功。 由于这年头还没有知识产权保护观念,该仿制工艺在国内迅速流传开来,唐三彩仿制迅速成为全国制陶行业的潮流。 这一年,基本上每个企业都在仿制,而且仿制的产品绝大多数为马和骆驼。 市场销量也很好。 无论机关干部还是知识份子,但凡有点附庸风雅的心思,差不多都会买个一两件摆在办公室。 就像天坛园长,因为知道宁卫民喜欢瓷器,就专门给他送来了一对骆驼。 宁卫民碍于情面,也只好捏着鼻子摆在办桌上。 不过说实话,这些流行的仿制品在宁卫民的眼里,肯定纯属笑话了。 尤其当他看到广告上写明,这两种商品在国营工艺美术商店的售价后,他更是觉得份外可笑。 五十二块钱? 这都够在文物商店的柜台买个“同光”的大碗了。 买这破玩意,那不亏大发了嘛! 这可真是大坑啊! 不过,笑过之后,宁卫民跟着心里一动,就又打了一个激灵。 他忽然就想到,自己已经好久都没顾得上去斋宫看看孙五福收上来的旧货了。 如今这些唐三彩的仿制品在市面上流传这么多,这孙五福可千万别再当成好东西淘换回来。 那不白白上当吗? 不行!得赶紧跟五福打个招呼 于是也不敢再闲坐了,宁卫民赶紧拿着这份报纸,麻溜儿出门奔了天坛北门,一直溜达到了斋宫。 结果没想到,今儿想见孙五福居然还挺费劲,这家伙就没老实待在他的屋里。 宁卫民一直转悠到斋宫的紧后头,才看见这孙五福穿着一身脏工作服,一个人正拿着水管子浇树呢。 旁边还有辆装着园艺工具的手推车,看样子还翻了翻花圃的土。 宁卫民登时就不高兴了,他还以为是天坛的园丁欺负老实头,把他们该干的活儿甩给孙五福了呢。 可等这孙五福过来一说道,却满不是那么回事。 “嗨,宁总,你问我这个啊?闲着也是闲着啊,我就帮着松松土,浇浇树呗。” “我本来就是庄稼人嘛,弄这个正好活动活动筋骨。我拿你那么多钱,在这儿白住白吃的,本来就该多干点活儿,要不我心里过意不去。” “哎,你别错怪他们,那些公园的人都对我挺好的。没人强迫我,我自己乐意的。你看我自己住这么一院儿,每天一闭园也没什么事儿。除了听收音机啊,总不能吃饱了就睡啊,这对我就是最好的消遣了……” 正是孙五福这一席话,让宁卫民醍醐灌顶,心底瞬间开朗。 他联想到了翟家的事儿,不禁一拍自己脑门,暗道一声,对啊!这不就是解决问题最好的法子嘛。 跟着库里的东西他也没心情看了,他把报纸塞给孙五福,简单叮嘱了几句,扭身就走。 当天晚上,他就开车来翟家了,还拎了两瓶酒两盒坛宫的饽饽当礼物,很正式的跟翟家提了一个建议。 “翟大爷,不瞒您说,符合您要求的平房是真难找。我说咱们能不能打个商量,变通一下?” “您看,我知道您想住平房,是舍不得这院子,乐意养花养草。可您家里其他人乐意去单元房住,这也是事实。” “我的意思呢,反正您也退休了,身子也硬朗。您不是爱这几间房嘛,那您要不就留下,帮我看着这院子。到时候等我把房子找人好好拾掇一下,这整个院子全归您摆弄。您爱种什么就种什么,爱养多少花养多少花。我全不干涉。只要您每天帮着收拾一下院子,别让着火就行了。” “您家里人呢,还是搬楼房去,这样他们也乐意。您呢,愿意在这儿住就在这儿住,愿意去楼房住就楼房住,多好?我还不让您白忙活,您原先上班拿多少工资,我就给您多少。您看怎么样?这算不算是两全其美?” 翟家人一听立刻就激动了,谁都没想到宁卫民会这么大方。 就这条件哪儿找去? 不但白送他们两套单元房,而且还要给老头儿开一份饷。 这不是等于要替他们养活爸爸吗? 大儿子立刻脱口而出。 “这么安排可太好了,宁总,太感谢你了,替我们考虑的真周到。” 二儿子紧着催他爹。 “爸,您还犹豫什么?快答应啊。这好事儿哪儿找去?也就是宁总,外企的大经理,才这么财大气粗。” 俩儿媳妇更是意动,互相眉来眼去的对暗号。 但偏偏是这种急切,反倒让翟老爷子有点伤心了,甚至有点伤自尊了。 他不禁冷笑一声,冲着宁卫民说。 “我怎那么好使唤呢?你这是想给我拴套啊!对不起,岁数大了,现今基本算是废物了,只能靠别人伺候我了。” 跟着又冲自己俩儿子一板脸。 “你们几个今儿怎么话这么多啊!透着高兴哈!是不是早嫌我浪费家里粮食,巴不得把我扫地出门,扔外头不管啊?” 翟家的儿子儿媳妇们,登时都被亲爸爸的烧鸡大窝脖儿给噎着了,半天没吭气儿。 还是宁卫民知道的老人的心思,赶紧解释。 “大爷,您可别误会,我看重的是您园艺手艺,和您爱护这个院子的心。我买这院子下多大本,您是看在眼里的。我又不会常在这儿住,必得拜托可信之人。就从您住在这儿这么多年,这一进院还能保持成这样,我就信您。我让别人来,还真是不放心呢。” “而且我不是不懂事的人,您没看见嘛,今天我带了礼来的。所以我对您,绝不敢说雇,这得说是礼聘,我请您务必给个面子,帮帮我的忙。咱们之间不是东伙的身份,我可打心里敬重您,认您是长辈呀。” “最后我还得说,我能理解您爱这院子的心。可换过来,您是不是能体谅到家里其他人,渴望楼房的心啊?不用生煤火,能有私家的自来水和带抽水马桶的厕所。这都是明面的好处,年轻人喜欢的生活方式。” “真要按您要求,我得给您平房您才愿意搬走。那您这一家子,怕是只有您一人高兴了。虽说子从父,这叫孝道。可您也有舔犊之心不是?过日子谁都是图个好心气儿,最好还是能两全其美,谁都顺心才好。” “我看得明白着呢,您的家人绝不是嫌您,他们再喜欢单元房,可也没跟您提过不是。这就足以证明您在家里的威信。刚才那些话,只是他们忽然发现有了最佳的解决办法,忍不住高兴,才有点急切罢了。” 什么道理,什么好话,都没有利、理、情并举管用。 宁卫民该说的都说到了,礼贤下士的姿态也做足了。 这翟老头儿自己都觉着被架起来了,再绷着也就不是事儿了。 眼瞅着子女们期待的神色,这老头儿想了想,终于点头答应了。 如此,总算是皆大欢喜,宁卫民终于得偿所愿。 从此,他就开始享受大清王朝宗室才能匹配的住宅待遇。 得到了一处上辈子他连想都不敢想,这辈子完全属于他自己的,文保单位级别的四合院。 正文 第六百二十五章 破烂儿 1984年4月29日,周日。 忙惯了的宁卫民并不想白白浪费时间,待在家休息。 这天他约好了古建队的人去东四四条五号院看房,要人家帮忙再测算一下这个院子工程造价和所需工期。 没想到正赶上了翟家在搬家。 宁卫民开着汽车离大老远,就看见五号院门口停着辆130卡车,好几个陌生人进进出出,在搬着家具往车上倒腾。 这年头还没有专业的搬家公司,不消说,应该都是翟家找来帮忙的人。 等到宁卫民和古建队的人再一进院。 果然看见翟老头的儿子、儿媳妇们,一个个正忙着收拾剩下的那点散碎东西呢。 他们把要带走的,还在往纸箱里装,那都是从商业单位弄回来的包装箱。 有“塔牌”肥皂,有“白猫”洗衣粉,有“大白兔”牛奶糖,有“船牌”胶水…… 翟家的人这时候已经跟宁卫民变得很熟络了,在门外面的翟家大儿子和他老婆,见宁卫民进院都跟他亲切的打招呼。 在他们的眼里,宁卫民不亚于天上的神仙,是专门给他们送财送福的贵人。 然而蹊跷的是,翟大爷看见他这个从此每月都给自己发钱的金主,却并不是很高兴。 只是敷衍的点点头,居然没说一客气话,就扭身进屋了。 就好像宁卫民怎么开罪了他似的。 宁卫民一头雾水,正纳闷呢,屋里面随后传出来的谈话声,让他明白了怎么回事。 “爸,还真亏得搬家,才知道咱家藏着这么多垃圾呢。您瞧您,怎么什么都留啊!连个空饼干盒子都舍不得丢!吃完了酱豆腐,把瓶子刷干净了也塞床底下!这黑乎乎的什么破玩意?干脆,我们就手帮您收拾一下,把这些破烂儿都卖废品得了……” “胡说,破家值万贯。你们这是搬家不是败家。这么好的锅你也扔,锅都不要了?有你们这样的吗?” “哎哟,我的爸爸哎,您自己看看,这锅底儿都快漏了。再说了,这可是乡下柴灶用的大锅。您怕不是上辈子攒下来的吧?留它干嘛啊。我都纳闷。咱家里哪儿来这么些破烂。来来,看我一件件给您数,这包袱里都是碎布头,这是我们小时候穿的破衣裳,还有我们的鞋,围嘴儿,屁户帘。还有这破羊皮袄,这我爷爷过去在口外放羊穿的吧?都招虫子啦……” 听声音,这跟翟大爷因为老物件去留问题起争执的,就翟家的二儿子。 他们的矛盾,显然是因为两代人的生活态度,价值观念不同而起。 有些东西,小辈儿人觉得没用要扔,而翟大爷心疼不答应。 那么不用多说,翟大爷必定是因为宁卫民是导致这次搬家的始作俑者才脸色不善的。 很快,翟家的二儿子已经不光说了,还开始动手扔了。 他一把推开门,什么破衣服,烂鞋巴儿,破袜子,旧铁盒,棉花套子,过期药片…… 一件件飞到院里。 宁卫民看那些破玩意补丁落补丁的样子,同时还闻到了一股子霉味儿,不免觉得可笑。 立场上自然站在了翟家二儿子的一边。 心说这些东西也确实是不能留了。 难怪翟家二儿子采取会这样的行动,对付这个固执的老头。 否则,这里迟早变成废品站。 但屋里翟大爷的声音,却因此而愈发激动。 “兔崽子,你造反啊!把东西都给我捡回来!” “爸,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不是说勤俭节约不好。可您留的这些东西一点用没有啊。这都什么呀。我来好好给您清清,让这屋干净宽绰点不好吗?您要真短什么,回头我给您买新的……” “新的是新的,旧的也不能扔。这些东西跟我一辈子了,你凭什么说扔就给我扔了!你们管得也忒宽了点。搬家你们搬自己的东西去,动我的干嘛。” “爸,您糊涂啦!还真把人家客气话当真了啊。这不是咱的家了。今后我们住的楼房才是您的家。那个宁经理让您留下,只是帮人家看房罢了。回头连咱自建房都保不住,全得给扒了,您不会以为还能留下这些破烂吧?您跟人家开得了这个口吗?” 宁卫民听到牵扯到自己身上了,不免有点尴尬。 寻思着要不要推门进去解释一二,帮着打打圆场。 没想到刚走到屋门口,又一只孩子穿的小鞋飞出来,砸在他身上。 更没想到的是,紧跟着,翟大爷就颤巍巍的从里面追出来。 这老爷子跟抢一样,手忙脚乱的从地上拾起鞋,抬头与宁卫民四目相对的一瞬间,老人叹了一口气。 宁卫民看见老爷子的眼睛红了,透着说不出的委屈和苍凉。 他心下不忍,正想着对老人说点什么时,翟大爷却又满怀愤懑的冲着屋里骂上了。 “混蛋!你个畜生!连这鞋你也敢扔!那是你过世的妈亲手给你们做的,是她每天缝到凌晨两点,点灯熬油了三天才做出来的。你们哥儿俩谁小时候没穿过!你再敢乱动我的东西,我今天就跟你断绝父子关系!” 眼看着这个老头儿将鞋爱惜地在手里抚摸,恋恋不舍,心疼不已的走进了屋里。 宁卫民瞬间僵住了,他不再觉得这一幕有什么可笑的了。 只觉得鼻子有些发酸,感到一种压在心间的沉重。 他也再没办法启齿说出什么劝人宽心,或是看开之类的漂亮话来。 结果就在这个时候,又有人在二门处突兀的招呼了他一声。 宁卫民扭脸一看,发现竟然是卖给他房子的老太太一家。 今天可不光是老太太那个大闺女陪着她了。 老太太二闺女一家,连同孙男娣女,足有十来个人全来了。 这么兴师动众的,宁卫民又有点糊涂了,等到他迎过去,聊上两句才明白过来。 敢情老太太完成房产交易后,这些日子难受得要命,对这房子很舍不得。 后来听说院里的人都搬的差不多,今天特意带着一家人来和这个院子正式告个别。 既想让两个在这个院长大的闺女再看看她们小时候生活的环境。 也像让孙子辈的孩子看看他们妈妈长大的地方。 这不,老太太在儿女们的簇拥下,刚刚最后巡视一遍院落。 大概是触景伤情,老人的脸上还挂着泪痕呢。 她的两个闺女也是一脸落寞,黯然神伤。 不过孩子们的情绪,明显和大人不同。 不知前因后果的他们,只把这次来访看做如串门游玩一样的平常。 甚至对这个院子的陈旧、暮气和空荡还有了几分不耐,都嚷嚷着要回家。 “姥姥,咱们家走吧。这太不好玩了。” “是呀,哪儿有公园好玩啊,咱回家吧,我还想看电视呢……” “姥姥,我饿了,咱该回去吃饭啦……” 老太太暂时可顾不上这些小的了,很郑重的跟宁卫民托付。 “宁先生,您比我们有本事,这院子能落在您手里,也是它的福气。免得让我们糟践了它。这院子从此就托付给您了,我放心哪。听说您这就打算好好修修这小院?那我有个不情之请,等修好之后,我……我还能不能再来看看啊?” 老人的话透出生活的无奈和情感上的眷恋,这又是让宁卫民不自觉的感到了一种怜悯的酸涩。 他赶紧痛快的承诺。 “没问题,大妈,您想看这院子就随时来好了。今后翟大爷还要帮我的忙,留下来关照这个院子呢。都不是生人,随时的事儿,您要来方便的很……” “那就好,那就好,”老太太强笑了一下,又回眼去看垂花门,去看院里的海棠树。 四月底,正是那两株西府海棠开得正艳丽的时候。 蝴蝶纷飞,麻雀啾啾的空旷院落里,俨然已经是一片春光明媚、花团锦簇的景象。 老人喃喃自语,“多好的院儿,多好的院儿啊。孩子们,你们真该都好好看看,这里曾经是家,是咱们的家啊……” 说着,又是两行清泪落下。 “大妈,您……”宁卫民关切的问了一句。 “没事儿,我没事儿……宁先生,咱们再会吧。” 老太太胡撸着脸,在两个女儿搀扶下。 这次是真的转身,奔着院门口走去。 看着老人颤巍巍的背影,宁卫民实在纠结得难受。 又看了看翟家门口乱成一团的景象,他这时忽然意识到,他追求的皆大欢喜其实是不存在的,他的自我感觉有点太良好了。 动迁压根就很难做到圆满,至少老人不会像年轻人那样乐意的。 心中不忍下,忽然他灵机一动,又追了上去。 “大妈,您留步,我们今天带相机来打算拍房子,您也拍几张照片留个念想吧……” 这一声如同带有魔力的咒语,让老人立马停步,转身。 “宁先生,您……您这……谢谢,谢谢啦……” 于是很快,老太太这一家人回到了垂花门前站好。 由宁卫民亲自执掌的相机,镜头里吗,一张全家福定格。 老人悲戚戚的表情终于有所缓解,露出了那么一丝不知是宽慰还是感激的笑。 正文 第六百二十六章 以毒攻毒 明明是好事,可自打东四四条五号院彻底腾空后,宁卫民好几天一直不开心。 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就是堵得慌。 他老想着那原房主老太太的可怜样和翟大爷捡起旧物时的凄凉。 为此,他不断的反复告诉自己,有人得到,就会有人失去。 虽然西方提倡的零和游戏显得有些残忍,可有的时候这就是不可避免的现实。 至少在房子上的问题是这样的,没法做到人人满意。 世上毕竟只有一个东四四条五号院,谁也不可能凭空再多变出一个来。 那么这个四合院落到我手里,别人就没了,这很正常。 虽然老太太一家失去那个院子的痛楚,他能够感同身受。 可这事儿上他也不能客气啊。 难道好不容易到手的宝贝四合院还能拱手想让吗? 何况原本就是老太太自己找到他头上来的,主动求他买的房。 他是在帮人啊,这还能怪他么? 翟大爷的事儿也一样。 尽管这老爷子跟儿子闹得不可开交,引发了家庭矛盾,这的确与他脱不开干系。 可说到底,搬家只是诱因。 这事儿根本上还得怪他的儿子不懂事,不理解老父亲心,不知道翟大爷的真正的需要罢了。 他能做的已经做到位了,已经够设身处地的为翟家人着想了,还能怎么样呢? 坦白的说,无论是房东老太太,还是翟大爷,如果说他们有什么多,那就是能力不及。 所以才没办法守护住自己想要的东西而已。 说白了,这也只能归咎于底层老百姓对于生活的无能为力啦。 身为生活的弱者,只能面对这样的客观现实,这在普天下都一样。 能碰上像他这样心软的人,还是他们的运气呢…… 只是,这种近似于自我催眠似的自我宽慰,却好像收效甚微。 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好像变得跟个娘们一样的心软了,仍然沉浸于负面情绪难以释怀。 所以,他不得不打破原定计划,不再等着把马家花园所有房子都要回来,修葺一新的那一天了。 他决定要提前把收回马家花园的好消息告诉康术德。 好借老爷子失而复得的喜悦,来抵消他心里的那份不安和别扭,以获得心境的平和安宁。 这也算是以毒攻毒吧。 4月30日这天下午,宁卫民早早下班,回到扇儿胡同2号院来了。 进屋先是把给康术德带的两坛子即墨老酒和宫廷饽饽放在八仙桌上。 然后四下一寻摸,发现老爷子身边撂着报纸,正闭着眼仰靠在里屋靠窗户的一把圈儿椅上小憩。 他便走了过去,故意敲敲里屋的门,逗闷子似的来了一句。 “老爷子,有吃的吗?要没现成的,就给做一口呗。煮碗面,卧俩鸡子儿就成……” 康术德被他吵闹醒了。 微微睁开眼,一扫量他,看他这副热沾皮的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 “装什么大尾巴狼你。一个堂堂饭庄的大经理,你还能饿着?你自己说说,你现在跟要饭的有什么两样?像话吗?也不嫌寒碜。” “再说了,这才下午五点,不当不正的钟点儿,让我给你煮什么面!诚心啊你……” “哎,睡得好好的,全让你给我搅了,给我一边儿玩儿勺子去。晚上罚你给我做饭……” 康术德数落了一番,叹息着又把双目合上了,似乎要继续打盹儿。 可宁卫民把老爷子招惹起来,哪儿会就这么轻易算了。 他又把门敲得邦邦响,嬉皮笑脸还继续挑衅。 “老爷子,明儿是五一劳动节,我这特意早回来,打算陪您一起过节。您就对我这态度啊?我真寒心。您就一点不想我啊?” “行,您不是不搭理我嘛,那今儿我还就不对付了。我跟您说哎,今儿光挂面可打发不了我了,我要吃炒菜面。” “四凉四热您得给我备齐了。而且这面还必须得您亲手抻的,粮店的切面我可不吃。” 宁卫民口中所说的“炒菜面”,可并不是什么“扁豆焖面”或“杂烩炒饼”之类的东西。 而是京城人为了应付红白喜事,独有的一种平民化的宴席。 尽管属于庄馆不屑于为之,只有口子厨和自家人才会做的“等外席”,可也有着独到的讲究。 什么叫炒菜面呢? 首先面条须预备两种,即打卤面和炸酱面。 上等的卤可见口蘑、海参、五花肉加里脊片等。 差一些的用一般蘑菇、黄花、木耳、普通肉片。 最差的就是西红柿鸡蛋卤或是茄丁卤。 然后最起码得有四个半荤素的炒菜。 比方说肉丝炒芹菜,鸡蛋炒西红柿,黄瓜溜肉片,再来个炒豆芽或者青白蛇之类的素菜。 原则以时令菜为主,以充当吃炸酱面的面码。 如果再宽裕点的家庭,还可以加上四个凉菜。 一般就是炸花生米、松花蛋、凉拌海蜇皮、粉肠或酱肉等。 再高一等的还可以再加四道荤菜。 什么红烧海参、清炒虾仁、糖醋鲤鱼、糖醋里脊、米粉肉、炖排骨等,也是四种。 最后就是喝点小酒了。 京城百姓家境高下,往往以这些席间内容而见真。 这种席做起来比较麻烦,缺的是档次和口味,然而多的是实惠和真诚。 尤其是家庭小范围的宴请,往往由请客主人和受邀来客一起动手操办。 就跟过年包饺子似的,大家边谈笑风生地聊天沟通,各显身手。 所以说,宁卫民提出要吃这个,其实是以一种调侃的方式,透着要给康术德找事儿的意思。 “老爷子,我说您赶紧的吧,现在您不起来张罗,等过会儿到了饭点,可来不及开饭……” 听着徒弟不知天高地厚的要求。 康术德眼皮子压根没抬,只是冷哼一声。 “好小子,叫板是不是?我该你的欠你的?还炒菜面?口气倒不小。想去吧你,做梦娶媳妇。闭上眼睡一大觉,梦里什么都有……” “您这就没劲了吧?吃您一顿炒菜面就成了痴心妄想了。又不是什么燕翅席。我费这么大的周折,给您东奔西跑的,我也忒冤了点儿……” 宁卫民说着,从皮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大信封来,显摆似的在手里颠哒。 “老爷子,麻烦您睁眼抽抽。看看这是什么,您的两处院子,上百间的房我都帮您给要回来了,难道不该让您犒劳犒劳啊!吃您一顿炒菜面怎么了?您自己说说,我到底有没有这个资格?” 康术德此时听着话茬不对,果然睁眼,看到他手里的东西就是一愣。 “你手里是什么?” “嘿,能是什么?还不就是朝思暮想想要拿回来的马家花园的照片嘛。” 宁卫民笑嘻嘻的显摆功劳。“不瞒您说,您徒弟我幸不辱命,给您拿回来三分之二的马家花园了。恭喜您,如今可又是京城的属一属二的大财主了,您的房能顶得上仨部长……” 康术德一下睁大了眼翻身跃起,将宁卫民手里的信封劈手夺来。 他一张一张照片翻着看着,不敢置信中,眼睛越睁越大。 不光那双布满皱纹的手,就连花白胡须,带紫绛色的嘴唇,都打颤悠了。 “真的,真的……真的回来了!我的房……我的院子……” 这一刻,宁卫民终于得偿所愿,感到了一种久违已久的快慰和满足。 他确信了,自己给自己开的这个方子,没错。 正文 第六百二十七章 黄道吉日 1984年5月1日,国家电视台开播的新栏目《九州方圆》中,特地安排了展现深圳发展的歌舞节目。 因为就在节目播出的前一天,深圳的国贸大厦主楼封顶,比预先的工期整整提前了一个月。 这个五一劳动节,同时也是宁卫民带着康术德重返马家花园的日子。 这一天的京城,天气是相当好。 阳光明媚,小风习习,槐树花开得一嘟噜一嘟噜的。 满大街都飘散着槐花的香味,飞舞着蝴蝶。 仅从这方面来讲,就是个适合去看房的黄道吉日。 要说这宁卫民也够爱臭显摆的。 存着炫耀之心的他,这天可并没有老老实实开车,带着康术德直奔马家花园所在的魏家胡同。 而是抖了个机灵,先一步奔了东四四条去看他买下的五号院。 结果如其所愿,他用皇叔的院子把老爷子给震了一把。 “这是你买下的院子?行啊,不声不响的替我办下来这么大的事儿,就够让我吃惊的啦。你小子居然还偷摸买了下一处了不得的院子,连住户都迁走了。” “嗯,真不错。内院、外院、影壁墙、垂花门、抄手游廊、屏门、后罩房,该有的都有了,这是大户人家才有的格局,平民百姓的四合院可没这么全乎。” “这房造的也好,门楼、影壁雕琢精巧,连砌墙的砖都是优质青砖。磨砖对缝,这么密实,既不怕下雨,也不招土鳖。好啊,这四合院太好了!你就是不修,怕是搁这儿一百年,这墙也不会倒。” “呦呵,你这房的台基尺寸可真是有点意思。还有这房脊用望兽,用的青红油漆,都不是普通人家的规制。看痕迹,当年廊下还是梁栋贴金彩画花草。这房怕是沾了皇气,是前清某位宗室贵胄的一部分府邸吧?” “值啊!怎么不值?这不是花多少钱能衡量的,何况你又不缺钱。这样水准的一个四合院,满京城能数得过来。这就跟古玩一个道理。一旦错过去,也许一辈子你也买不到手了。” “嗯,你的眼力不错,运气也好,福气更旺。我瞅你小子这命,怕天生就是为聚财而生的,你要是不发财,我都不知道还有谁能发财了……” 康术德的确是个识货的人。 在还不知道这院子的具体来历时,他已经慧眼如炬,看出了这房子的不同一般。 他也由衷的为徒弟感到惊喜,句句都说在了宁卫民的痒处。 所以这正如唱戏的碰上懂戏的票友,大厨遇到美食家一样。 宁卫民被师父这么一夸,可比听旁人说上一万句赞美都过瘾。 他情不自禁的哈哈大笑,畅快极了。 “师父,您这下知道徒弟的本事了吧!不瞒您说,这院子可是道光他叔叔住过的。正经皇叔的府邸。” “回头等我把您的马家花园和我这个院子都修一修。到时候您愿意住哪儿就住哪儿。您想当财主就是财主,您想当皇叔就是皇叔。” “所以要这么说啊,其实您可比我更有福气哪。谁让您有我这么个徒弟呢?往后啊,您就等着跟我享福吧……” 这话宁卫民说得大气又豪迈,但有些聪明外露的彰显,也有些得意忘形的放肆。 这其实是最招康术德反感的。 要搁平时,他绝对已经挨上老爷子的数落了。 可今天毕竟有所不同。 正因为心里高兴,康术德非但没说出难听的话来,反倒还破天荒的点头表示认可。 “可不,这就叫缘分。原本我是怎么看你小子怎么烦,没想到咱们爷儿俩居然能成为师徒。原本以为我早已经丢了的,偏偏是你帮我拿回来了。看来无论人和人之间,还是人和这房之间,其实都有定数。这就叫命里该有终归有啊……” 由此可见,宁卫民这些事儿办的,是多么讨老爷子的欢心了。 当然,康术德这番颇有宿命感的言论,也确实是他有感而发的。 半个小时后,当他的两只脚终于再度站在马家花园西大门入口时,这种感觉甚至愈发强烈了。 今日故地重游,康术德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显得既兴奋激动,也有点茫然无措。 不为别的,只因为他眼前的一切都似是而非,让他感到有些恍惚。 他从进京的第二年就跟着宋先生住在这里,直至住到建国后第二年。 在这里,他从十一岁长到了三十一岁,学到了本事,成家立业,娶妻生子。 可以说他的少年和青春期最重要的时光,就是和这里联系在一起的。 然而弹指一挥间,数十年过去,街还是那条街,胡同还是那条胡同。 但他认识的人,和认识他的人,甚至他的老师、故旧、家眷、朋友,统统都已经不在了。 就连房子和街上的树也老了,变了许多模样,怎能让他不感到唏嘘? 在他的印象里,胡同东口的幼儿园,在四九年的时候,曾是溥仪生父载沣的临时寓所。 那位卖完王府搬过来,与他斜对面相处了两年邻居,晚年因疾病痛苦不堪,家里不接外客,常来只有大夫…… 还有花园子北边,紧挨着的什锦花园23号院,那曾经是吴佩孚晚年的寓所。 他忘不了1940年这位传奇军阀出殡的时候,队伍打这里经过,足足排出了数里远,引得京城万人空巷…… 他甚至还记得这座花园子的原主人,马旭初1945年结婚时的胜景。 因为娶了当时的伪北平市长余晋和的千金余益华。 马家在京城饭店举行婚礼,包下全北京的一百多辆出租车,且用黄绫子围路,轰动一时。 然后紧接着就是日本战败,余晋和被国民政府逮捕,后病死于狱中。 而这座宅院也就在宋先生的安排下,以极其令人不可思议的方式,一夜间落入了他的手里…… 再之后,就是北平解放,他因“运动”举家被遣返,无意中躲过了私房改造。 然后在老家苦熬了近二十年再孤身返京…… 这一切几乎被遗忘的尘封忘事。 今日反过头来再看,还真是如曹雪的《红楼梦》一样,那就是一场不甚真实的梦。 也正如孔尚任《桃花扇》里唱词一样。 “俺曾见金陵王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所以当宁卫民在把拴着院门大锁链子上的大锁打开后,等了半晌,又忍不住催叫了一声“老爷子,您怎么了?”。 康术德才因为徒弟的呼唤,从心头的迷茫中醒来。 正色凝神走进了这个曾经属于京城首富的,与他有着千丝万缕干系的花园大宅。 迈过门槛的这一刻,恍然似梦。 正文 第六百二十八章 浮出水面 经过了这么多年,马家花园犹如一块残缺蒙尘的珠玉,一直淹没在市井胡同之中而鲜为人知。 但即使正经的花园子主入口被砖头给封死了。 里面的园林遭到了相当程度的破坏,景色变得很糟糕。 山石仅余三成左右,水池被填,雕塑亡佚,植株也损折近半。 现存建筑大多油漆剥落,门窗破损,甚至花园里还冒出了不少私搭乱建的小房。 一眼望去多了太多杂七杂八的玩意。 可总的来说,由于大多数房屋仍在,全园的整体构架和山形脉络仍基本保持完整。 这里仍然能让康术德触景生情,通过回忆,清晰地复苏当年的往事。 所以自打进入这个花园子的一刻开始,他就忍不住滔滔不绝的把当年的事儿讲述给宁卫民听。 不过也得说,完全有别于今早宁卫民带他看东四四条五号院时纯粹的炫耀目的。 老爷子只是把宁卫民当成了自己最近最亲的人,想要把这么多年沉闷在心中的往事一吐为快罢了。 “哎呀,原本的汽车房没了,这太可惜了。今天这个入口的位置,有好几间房,就是专门停放汽车的地方。想当年,在七七事变之前,全京城的私家轿车也就百辆,而马家一家就买了七辆轿车。你想想这京城首富有多富。有四辆常年停在这里,都是好车,最便宜的是一辆福特,还花了两千七百大洋呢……” “啊,对了,这汽车房当年还有一辆日本尼桑,我们都叫‘土豆车’。那倒是马家的房客江启铭江先生的。和宋先生一样,江先生一家人也租住在马家花园。他们住的院子和宋先生的紧挨着……” “这边这一溜儿三间房看见没有,这都是门房,这门房朝北,哎,住人倒是不错,谁分这房子住可合适了。就是这玻璃窗户肯定是后安的,这也太难看了。过去有窗棂,都是带吉祥图案的,糊着高丽纸……” 康术德说着说着忍不住走过去,拉开门来看。 可多少个春夏秋冬过去,里面自然也变了,早已经没有了建国前的影子。 那墙体是用大白抹上的,天棚和墙面好些地方都凑合用旧报纸糊着。 甚至能看出居民搬走时,墙上贴过照片、挂历、或是奖状的痕迹,都是上一个住户留下的。 康术德便摇摇头,索然无味的又关上门退出来,继续向东走。 宁卫民则亦步亦趋的继续跟上。 “……门房往东边过去就是大门,看看,就那儿,那个被封上的马家花园大门,过去从早上六点钟到晚上十点之间,这大门一直会开着。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所以马家的门房人也多,至少十个人见天守在这儿,以肖武、李庆、杨德明几个老家人为首,轮换领班……” “哎,其实那肖五爷对我最好了。他儿子肖忠和我岁数差不多,我们是朋友。后来肖忠在马家的帮助下成了一名警察巡官,比巡长还官儿大点,就负责这几条胡同。可惜短命,1943年日本人在天坛神乐署做细菌实验。他运气不好,传上了‘虎烈拉’(霍乱),被日本人给弄走了,再没回来。否则建国后,他差不多也是个派出所的副所长了……” “李庆的儿子叫李立,那小子好戏,是我另一个朋友。但他嗓子不够好,只能学里子老生戏,后来放弃了改学开汽车了,他成了马家孙少爷的专用司机。我跟宋先生学会了拉胡琴,在他学戏的时候,常被他拉到花园子里头给他合戏。不过这小子特坏,我刚来的时候,他就爱作弄我,老借着数数儿骂我。‘我王一,你王二……”一直数到‘我王七,你王八……’。我当时根本不知奇数和偶数之别,屡屡上他的当……” “大门再往东这几间就是账房了。当年马家有为账房先生叫夏金元,曾在刻字铺干过,善写隶书,善刻图章。因为他爱逗蛐蛐儿,我又会捉鸣虫,我们成了忘年交。我常捉蛐蛐儿给他,他便在闲暇时教我练大字。顺带着,他刻章的本事也教了我十之七八……” “你看那边,就是花园子的东头了,再往南边走就是马家花园的大厨房了。过去大厨房的院里常年摆着几张桌子条凳,是园内仆人的用餐之所。我和宋先生有时候外头办事回来晚了,如果没在外吃,也懒得回家动炊火,就过去图个便利,给大厨房交俩钱,凑合一顿。” “我还记得那大厨房师父姓常,过去在东兴楼干过。因为瘸了腿,不能日常应灶,就转而来了马家,图个轻省。有个杂役小郑,比我大三岁,却比我晚来两年,刚来的时候切熟肉都油汤外渗,谁都说他没上灶的天赋。哪知人家不服气,心里暗暗使劲苦练,那股子愣劲儿被灶头常师傅看上了,收了徒弟。几十年后父传子业。到我买下马家花园的时候,这里已经有了‘郑家厨房’的美誉,听说后来父子俩都去了大单位的食堂……” “哎,你看,原来这有棵香椿树的上面还缠着紫藤,可惜了,如今就剩下这光秃秃的花墙了。难看,难看。好在这脚下的石子甬路和假山山石尚在。你可别小觑这些装饰性的东西。我跟你讲,这种两侧是石子,中间铺方砖的甬路,和颐和园的一模一样。满京城的私家花园,只有这里才有。这里的造景重点就是山石,大多数都是从已经荒废的圆明园中运来的上好湖石和青石,尤其是湖石,这园子里头有数款带有乾隆御笔题款的佳品,也不知今日还在不在了……” 康术德边走边指着沿途所见,给宁卫民叙述着过去的往事。 在这种身临其境之下,老爷子的人生经历,就如同浮出水面一样的凸现在宁卫民眼前。 听着,看着,宁卫民不但被深深的吸引了,而且还忽然发现。 当年营造了这个大花园子的马家,一点也不像他想象中的京城首富做派。 比方说,成天大门紧闭,自己躲在家闷得儿蜜。 没事儿就娶小老婆,买花不棱登的大丫鬟。 组织私人武装,为富不仁,苛待下人。 相反,住这里的人,似乎无论身份高低,几乎都能活得如鱼得水、自得其乐。 这就让历史现实和他的想象形成了相当大的反差。 对这点他怎么都想不明白,忍不住开口问道。 “老爷子,这马家当年干嘛要把自家的房租给别人啊?他们家不是京城首富吗?那绝不会因为缺这几个钱啊?这么好的花园,让外人住,难道就不觉得亏吗?” 结果没想到康术德的回答是那么的顺理成章。 “当然不会是缺钱,一是当时风气使然。当年的人流动性很强,即使是有失身份的人,也不能到一处就买房,尤其是当官的,调任是随时的事儿。所以租房住是常态。” “二是马家是商人啊。需要的是人脉,缺的是实权。尤其是根基就在京城商人。既然不能去别的地方发展,那最讲究的就是和气了。所以这就是马家精明的地方,他把多余的房子,租给有权势的人,或者是能和有权势的人挂上钩的人。” “这正是应了那句话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结交权贵,就是马家保证家族兴盛的不二法门。谁掌权,他都得跟人家攀上点交情。要不然,他们凭什么做到京城首富?租房当然是一种很巧妙的方式。房东和房客也是很微妙的关系。” “你想想看,不以牟利为目的,平日以贵客相待,客客气气的往来,自然能积累些香火缘分。子弟之间如果能通过日常相处,生活玩乐都在一起,对马家更是有莫大好处的。” “你别忘了,宋先生虽然只是古玩铺子的东家,可他也是在日本上的大学,不但有日籍的同学。而且还娶了个日本太太,娶的还不是一般人,是日本的大家闺秀,名门望族之后。” “那个江先生也是海外归国的工程师,搞西洋建筑的。不但和马家在业务上能够互相辅助,对马家造园水平的提升有很大的帮助。而且北平沦陷前,江先生除了在燕京大学任教,还是国民政府建设委员会的顾问,是能够跟国民政府的京城市长称兄道弟的人。” “过去,这儿花园子里甚至还住过戴笠呢。1945年戴笠在北平光复后来京公干,他就在花园子最南边,马辉堂过去住过的南书房住下了。直至后来马家又帮戴笠买下与南书房相邻的什锦花园19号院,然后修得焕然一新。戴笠才搬走。否则,就凭当年马家把伪北平市长的千金娶进门,又怎么没遭骚扰和清算?” “实际上,就连马家的戏楼都经常外借,供当权的大人物们办堂会,办庆典。那善缘结交的多了。马家是在谦和好客的外表下,隐藏着商人特有的精明和实在。” 听到此处,宁卫民心中的疑惑已经尽除,不禁频频点头。 正文 第六百二十九章 起居之地 有关马家的生意经,宁卫民越琢磨越有味儿。 然而就在他还想多问些有关马家细情时,却不料康术德拍了他的肩膀一下,把话题岔开了。 “看呀,到了到了,这就是我当年跟宋先生住过的小院。原本叫东偏院儿,可因为宋先生娶了日本太太的缘故,后来马家花园的上上下下,都管这里叫东洋院儿……” 说了这么几句,老爷子就再顾不上招呼他了,领先几步向前走过去,急切之情溢于言表。 宁卫民登时明悟。 一下子理解了康术德为什么进来后只顾一直奔东走,无意深入花园子里去逛逛的原因。 康术德进院的地方是院落拐角处开的一个垂花门。 从外面看,显得有点不当不正。 因为开门的位置是院内北房和西厢房的转折处。 西向很长的一排青砖外墙向南延伸着,上面布有许多枯萎了病恹恹的爬山虎,这让这院显得也有些落魄。 但一扇扇能够看到园景的西厢房后窗户前,却有着极为精巧的花铁栏杆。 经过了这么多年,这些栏杆仍然坚固着岁月,多少还是能够看出当年风光的。 宁卫民紧跟其后,也走了进去。 门里面没有影壁,而是屏门连接抄手游廊,然后直接就是四合院的正院了。 虽然院中建了几间小房,难以一览无余,但他仍然能感受到这院子的面积很宽绰。 至少可比扇儿胡同的2号院大多了,能顶那儿一个半。 北边的正房是五大间,前出廊,后出厦,东西两边各有三间厢房,两间耳房。 虽然年头久远,但风姿犹存,可以想象当年的气派。 尤其和东四四条的五号院相比区别明显。 一个前清遗老气息,一个民国新派风格。 这个院子的确没有皇叔府邸那么高贵华丽,但胜在婉约和精致。 比方说,南墙的抄手游廊靠墙,有花窗,有彩绘,中间一个过厅通向院外。 再比方说,院子里的石凳、石桌、山石、花树俱全,很有几分江南园林造景的特色。 眼见老爷子正一个人痴痴的站在方正的当院里环顾四望着。 宁卫民便忍不住顺着抄手游廊走向南边的过厅去探看。 他认为这种垂花门开在北边的情形下,反倒是院子南边如设有正门,倒显得多此一举。 便多少有点好奇,想知道南墙的垂花门外是什么。 可惜还没容他走过去,就被康术德给叫住了,让他拿钥匙开房门。 敢情这院里房子差不多都锁上了,不打开老爷子可没法看房。 宁卫民当然是有备而来,赶紧打开皮包找到钥匙。 “老爷子,您想看哪个屋儿啊?” “都打开。” “是。”宁卫民边应声,便数落自己。 心说今儿个自己怎么这么不会说话呢,这问的跟废话似的。 “老爷子,您过去住哪个屋儿啊?我想看看您起居的地方……” “嗯,那就先开西屋吧……” 听听,换个方式不就成了,老爷子点头。 随着一把挂锁摘落,房门被推开,一老一少一起走了进去。 里面和门房、账房那几间也差不多,经过了生活实际需要的改造。 所以往日的一切几乎都消失殆尽了。 房顶上有了灯泡,墙面上也刷上了米黄油漆的墙围子,屋里也没有了过去康术德睡过的火炕。 但好在素漆的圆柱还在,来自德国的花砖地还在。 康术德甚至在一根柱子的高处,颇为惊喜的找到了他过去用刻刀刻出来的痕迹。 “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 面对宁卫民辨认着朗读后,匪夷所思,努力憋笑的样子,康术德倒是洒脱。 “你还甭笑话我,谁都有年轻的时候。而且对我来说,一个小要饭的居然被带到这里,本身就已经掉进福窝了。而且还有幸认字读书。我要不珍惜这样的机会,那才说不过去呢。不成傻子了……” 这一番毫不避讳自己低贱出身的实在话,继而获得了宁卫民深深的认同。 想想也是,在那个乱世,人别说吃饱饭了,能活下来就很难了。 老爷子的这番机遇,要说还真是跟开了挂也不差什么了。 于是宁卫民明白了这是师父当年在什么心情下留下的刻痕。 他心有戚戚,颇有感触的抚摸了两下,又问。 “老爷子,这么大的三间房,就您一人儿住啊?” 宁卫民的这个问题可让康术德不禁发笑了。 “那哪儿可能呢?过去我刚来的时候,这里已经住着两个人。一个岁数挺大的,是看家护院的蓝爷。一个岁数年轻的,是宋先生原来的长随赵玉良。” 他捋了捋胡子,眼望宁卫民,像是有所告诫的继续回忆着。 “赵玉良是保定府的人,识文断字。比我大五岁,人是很机灵,很会来事的。本来干下去也是有前途的,至少能帮宋先生管管古玩铺,当个大查柜的。可后来因为经常跟马家花园里一些有不良习气的佣人混迹在一起,逐渐染上了赌博的恶习。他自己毁了自己。” “你可能想不到,大宅门因为人杂,风气是很不好的。尤其是佣人头儿,吃喝嫖赌样样精通。赵玉良就是跟他们赌博把自己的积蓄输光了,为了翻本便学会了偷。有一次,他偷拿宋先生放在家里的十几挂朝珠,被蓝爷拿住,带到宋先生面前,就给开销掉了。所以我后来就顶他的缺,成了宋先生的长随,一直跟蓝爷住在这西厢房的南屋里。” “这蓝爷是祖居京城的旗人,曾经是善扑营的扑户,会撂跤。不与人动手的时候,他是个很和气的老人。他的旗籍是正蓝旗,办事也是一板一眼的认真,张口闭口全是老礼儿。平时特好干净,就是他教会了我诸多的礼节和京城的规矩。” “至于我怎么知道他的旗籍的呢?完全是因为和他下棋。这老头儿有个爱说顺口溜的习惯。就像他吃面时老爱来一句‘吃面吃面不搁醋,炮打西什库’似的,下棋的时候也总爱饶上一句‘红先蓝后,输了不臭’。有一次宋先生正好听见,宋先生就在屋外搭话,说蓝爷用蓝棋合适,他不但姓蓝,而且就是正蓝旗的。我就这么知道蓝爷的旗籍。” “蓝爷还时常爱把点心人格化,他给我很详细的讲过饽饽阵。什么槽子糕败下阵来换上了硬面饽饽,与萨其玛对阵,头碰头又如何。尤其是有关鬼怪神仙,蓝爷肚子里的故事可就多了。但唯独他对自己的家世不讲,完全闭口不谈。” “他是哪个家族,哪一分支,老姓什么,怎么进的善扑营,清宫当差什么样。无论我怎么问他都不说。只知道他家人皆无,是极其落魄时,被宋先生以每月三十块大洋聘来的。现在想想,大概是他觉得辱没了祖宗,又或是不想再想起过去的事儿了。过去我只道他这点为人各色,如今这巴子年纪,我也成了孤老头子一个,才体会到他的心境。” 这时康术德踱步,又慢慢的转悠到了西厢房北间儿的门口,指着里面对宁卫民说。 “这间房原先就是宋先生的库房。宋先生从外面收回来不想摆在店里的好东西都会存在这里。满满腾腾的,跟宝库一样。有的时候,缺钱了,就直接拿几样去卖给马家了。” “这屋过去靠西墙有两个黄花榈的小柜,内放宋先生多年来收藏的小件古玩珍品,那些都是不卖的。宋先生常锁上门,不让人打扰。独自欣赏把玩这些心爱之物。后来我入行之后,又逐渐深获他的信任,才被允许入内。” “不是我吹,你现今收的那点古玩瓷器啊,别看不少是文物商店买来的精品。可加一起价值都抵不上当年那两个黄花榈的小柜里的一半。可惜啊,那些好东西都跟着宋先生一起走了。就连我也再难见到了……” 这话一出,不但康术德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出了神。 宁卫民也不禁悠然神往,想象着这里昔日的模样。 正文 第六百三十章 马虎子 其实西厢房南向,紧靠南墙的地方还有一间小房。 不过自打过去,那儿就是厕所。 这里变成大杂院之后,由于清扫不善,日益污秽,那儿已经变得臭不可闻, 自然没有看的必要。 于是离开了西厢房,康术德便径自带着宁卫民来到了北面的正房前。 这五间房,是这个院落最主要的建筑,也是朝向最好的房间。 老爷子根本无须开口,宁卫民就能猜出原先必定是主人宋先生的居所。 只是这里原本应该是个五间房贯通的大间,如今却被一堵后砌起来的砖墙给隔成了两间和三间两套房。 显然在那些住家搬走前,是两个家庭在各自使用。 好在让人颇感欣慰的是,打开这几间房的门锁之后,里面不再如其他房间那样,毫无旧日的痕迹了。 原先区别两侧次间与尽间的一对隔扇门,也就《红楼梦》里说的碧纱橱,居然还近似于完整,保持着原貌。 那一对门都是十二扇隔扇组成的,相当精巧。 主要框架,槛框(包括抱框、上、中、下槛)、隔扇、横破等部分,几乎都很完全。 虽然隔心上的青、白二色色绢纱破损掉了,但也无关大碍,后补上也就罢了。 这的确是给了康术德和宁卫民一个很大的惊喜。 要知道,马家可是营造学世家,他们设计挑选的隔扇样式,能是一般人家的可比吗? 还别看只是民国年间的东西。 但木料的质地,雕工之精致,细节的讲究,全是拔尖儿的,堪比王府。 这样的东西,如果让木器厂重做,也是价值不菲呢。 既然还留有原物,那只做修复就省事多了,至少能够省下两三千块来。 不过让宁卫民相当奇怪的是,右侧东向的那两间房,居然房间高度是和门槛持平的。 足足比隔壁的三间房地基高出一大块。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嗨,这有什么可奇怪的,你当‘东洋院儿’是白叫的呀……” 见宁卫民瞅着地面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康术德微微一笑,给他做出了解答。 “宋先生的日本太太婚后跟着丈夫回到京城,难改本国的生活习惯。宋先生是个很疼太太的人,搬到这里后,首先就请马家派人把这正房的东次间和东尽间做了大改造。” “首先就是把屋内地面给抬得很高,进这两间屋得脱鞋,等于先上一层台阶,地面铺了草席一样的榻榻米,给人的感觉是进门就脱鞋上炕。而且这两间窗户也给开得很低,坐在屋地上能看见院里跑的猫。最里面的尽间做卧室,却没有床,晚上宋先生和太太睡觉就躺在榻榻米上。” “我刚来的时候瞅着这两间屋子里的摆设特新鲜,依我的想象,宋先生夫妇睡醒了一睁眼,满目是桌子、椅子腿儿,视觉角度变成了耗子的,可够别扭的。不过后来渐渐的,懂得了这是东洋人的生活习惯,我也就见怪不怪了。” “还有,日本人爱洗澡。所以宋先生还在最东边的尽间,单独隔出了一个五六平米的空间做盥洗室,安装了日式推拉门。又花重金按照西洋方式,走管线做了上下水设施,安装了水龙头。里面洗脸盆、浴缸、抽水马桶一应俱全。因此处经常用水,故没改装为榻榻米,独留下了原先铺设的红蓝色图案的花砖地。” “所以要我说,这个两间房应该是整个马家花园生活上最方便的了。这房被房管所占了之后,有幸分到这来住的人,也就有了自己的独立的厕所和洗澡间。” 说着康术德拉开了东间的隔扇门,迈步走了进去。 宁卫民紧跟其后,果然如老爷子所言,见到尽间有一卫生间。 但却是一副保护不善的状况。 日式推拉门不见了,起了半堵墙,其余部分用个铁丝挂着破帘子当隔断。 里面瓷砖破裂,浴缸不见踪迹,抽水马桶也换成了蹲坑的,水管子还有点漏水。 一看就知道,搬走的那家住户没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幸运,很有点辜负了这样的便利条件。 不过宁卫民因此最感意外的,倒是当年毅然决然把老婆退货到日本的宋先生,居然还有这样体贴的一面,堪称宠妻狂魔啊。 看来他们的感情的确很好。否则男人是决不会大费周章,为老婆考虑得如此周到。 由此也可想象得出,当初宋先生做出堪称绝情的选择,并不是很轻松的。 恰恰相反,必定是十分痛苦、倍感艰难的。 归根结底,还是战争毁了这个和睦的小家,断送了他们的夫妻感情…… “老爷子,那另外的几间屋呢?是宋先生的书房吗?” 宁卫民不想再想下去了,主动转移话题,想躲避这种凄然的感受。 只听康术德继续说道。 “最中间的堂屋是明间,正中一间有大炕设有大红铺垫,大红方形长枕,可做会客之处。西边的最里面的尽间是宋先生孩子的卧室。宋先生有一子一女。男孩比我小五岁,叫宋星垣。大家都叫他小元子。女孩比我小七岁,是日本太太取的名,叫宋春子。” “外面隔扇外的西次间还有一张床,是看顾孩子的保姆田妈的床。那个小老妈儿是朝阳门外太阳宫一个菜农的老婆,自己生了三个孩子,两儿一女。为生计不得不进城做老妈儿,虽然没有做佣人的经验,但人很实在本分。” “宋先生就是取其朴实,看中她没有宅门里养成的坏习惯,才愿以每月十五块大洋的高价雇她。这在当时差不多是最高等女仆的价钱了,一般的女仆不过八块十块的。田妈挣的钱养活她乡下一家人绰绰有余。” “为此,田妈自然知道遇到好主家了,所以照顾宋先生的孩子格外上心,对待宋先生和日本太太也很忠心,任劳任怨。毫无普通女仆那种察言观色的心计和心眼。甚至对蓝爷都很尊重,很客气。只是对外人说话就没那么好气性了,不但话冲,她脾气上来甚至有点不知分寸。” “我就知道有这么一回子事儿。这田妈啊,因为特别善于制霉豆腐,每每一做就是两坛子。除了一坛子供小院日用,另一坛子还能分给花园子里的各等人,赚些外快。有一次,她去给马家的佣人送霉豆腐,经过花园回来的时候不知道碰上哪家外客的女眷。” “有位不知是太太还是小姐的,喝多了坐在园子里的亭子里起不来了。见到田妈,就很急切的高喊一声‘那老妈儿,快过来搀我一把。’田妈听这人说话不客气,也不管身份差距了,立刻反唇相讥,‘这儿没老妈儿,只有马虎子!’你听听,她就是这么个脾气的人。” 老爷子的描述让宁卫民不禁莞儿,绷不住劲儿的乐了。 因为他知道,这马虎子是京城人恐吓小儿之词。 在过去,几乎所有京城的孩子,小时候都听过类似的一句话。 “再哭再闹,马虎子就过来吃你了!” 在家长的语气渲染中,马虎子这个像老虎一样的怪物,似乎是这个世界上最恐怖的存在。 与西方神话中与圣诞老人相对应的坎卜斯,有着相同的喜好,专门吃不听话的小孩。 谁家孩子要是顽皮哭闹,马虎子就会循着气息来叼走这个小孩。 甚至鲁迅也在《朝花夕拾》里专门考究过。 认为这个词儿的来源是隋代吃小孩的麻叔谋,当称“麻胡子”才对。 反正无论那种解释吧,宁卫民都必须承认田妈这份应变能力和敢于顶撞的尿性过人。 她居然把吆喝她的人当孩子一样来吓唬。 这话的潜台词分明就是数落这位醉酒的太太或小姐——你是毛孩子一个啊,忒不懂事了! 这样能让人吐出一口老血,又说不出道不出的“烧鸡大窝脖儿”。 怕是除了京城,别处再不会有缘品尝到了。 正文 第六百三十一章 仙境 看完了北房又转向东边。 东厢房和西厢房对应着,也是三间宽。 这几间房打开后,最难能可贵的是,中间的明间与两个侧间之间各有一个镂空落地罩,也很完整的保存了下来。 东厢房的这对落地罩是棕黄色的,芭蕉下面呈圆柱形,上有叶基,直至一人多高处渐变成细碎图案花格。 若论制作水平,不但能与故宫的落地罩水平相近。 要论设计的心思之巧妙,似乎还更有新意些。 宁卫民一看就异常喜欢,情不自禁大加赞谈。 “这东厢房的落地罩真绝了!太漂亮了!巧夺天工!完全可以说是艺术品!这比京城硬木家具厂‘运动’时候抄来的那些东西还做工细腻啊!” “老爷子,我从硬木家具厂买下了那么多家具木器的,也就是一个“松鼠葡萄”落地罩,才能跟您这房里的落地罩相媲美。可那还是单奔儿一个,又被我安在了‘坛宫’饭庄里。” “说真的,别看您这房就只是民居,可这个芭蕉落地罩着实让我羡慕啊。比我那五号院几间房里的普通花罩、八方罩强多了。我那皇叔的宅子,这点上可被您给压过去了。” 见宁卫民如此识货,康术德自然也分外高兴。 “那可不。民居怎么了?民居你也得看谁造的啊!满京城你可劲儿找去,你再找不出第二处像马家花园这样高水平,堪称独具匠心的私家园林来!” 说了老半天,本来已经有些口渴的老爷子,此时谈兴重新被撩拨了上来。 “我可不是吹啊。你小子也别拿豆包不当干粮。别忘了,这可是营造大匠马辉堂给自己荣养建造的宅园,他还能不上心吗?何况马家与另一营造世家‘样式雷’还是累世交好,与清代叠山大师‘山子张’的后人也有姻亲。所以这个马家花园,运用了不少别处私家园林比不上的高明手法。” “高明之处在哪儿?就在朴素之处见精致。哎!首先你得清楚一点,马辉堂经营此园时,清朝已经灭亡,其建筑原本不必受到封建等级制度的制约的。但整座宅园依然采用了相对较低的屋字形制,仅有一座厅堂为歇山顶,其余绝大多数建筑均为硬山顶。且均采用卷棚顶或鞍子脊,墀头戗檐砖上不施砖雕,梁枋上也仅在箍头部位略绘彩画,显得非常朴素。” “这为什么呀?就因为马辉堂认为自己的身份只是匠师和商人,他不愿效仿官僚追求宅院表面的富丽堂皇,只求平和朴素的风格。说白了,给皇家服务了一百来年,颐和园都是马家造的,人家什么房子不会弄啊?但人家重里不重面,自己住的地方可不愿意流于高贵华美的形式,更看重的是住着怎么惬意舒适。所以才把心思全用在了园林造景和室内的装修装饰上了。这叫包子有肉不在褶儿上。” “就说这花园子的建筑布局吧。此园最别致之处,在于其巧妙的院落空间划分。园内几乎没有使用隔墙,各院均以假山和游廊来分隔,或宽阔,或幽深,或小巧,形态各异。通过花木水石的环绕点缀,来达到一步一景的效果。” “在过去这花园子完好的时候,人从进入园门开始,行进路线就不断在假山和廊子之间来回穿插,迂回曲折。园中的游廊也很长,多带有坐凳栏杆,爬山绕屋,高低起伏,萦回穿插,且与住宅部分的过渡很自然。马辉堂本人对此也最为得意,当年经常亲口给人评点其中的奥妙所在。” “另外,马家花园的建筑用料上当然也是非常讲究。但凡厅堂均用金砖墁地,墙壁均磨砖对缝,精致而密实。论房屋质地可不比你那五号院差。尤其屋内设置了多种落地罩、花罩和多宝格,做工都是精益求精。不但用料质地上乘,款式也是推陈出新。许多都出自当年的大内走工之手,能不比一个普通宗室家里的物件强?开玩笑呢。” “尤其是盖这个花园子的时候,京城已经有了自来水、电灯、汽车和电话,马家建造房屋的时候,把这些现代设施都引入其内。而且为了娱乐又修了台球厅、歌舞厅,同时还保留了传统的戏楼、财神庙和佛堂。所以在功能性上,马家花园是兼具传统与现代住宅的全部优势。” “最后,真正让马家花园超越一般园林的地方在于造景之绝妙。这园子里啊,共有两座较大的假山,此外还有五六组精美的石峰,整个院子均环以游廊。园内的三处水池均可见精美雕塑与喷泉。而且马家是直接在池内种植荷花。到了冬天,就在池中铺上草帘子防冻,这是一种很昂贵的荷池营造手段,非其他宅园中所常见的在池中放置荷花缸的布景手法可比。尤其在戏楼的南面,马家还特别设有两座大型‘花洞子’,也就是花房,专用于冬天培植花草。这就让花园子一年四季都名符其实。” “至于园中的普通花木就更繁茂了。入门咱们看到的那一棵老树,高大茂盛,这种树叫楸树,在京城是很少见的。园中还有老槐两株,需数人合抱,分别栽于大假山主峰之北和惜阴轩之西。此外还有枣树、杏树、银杏、枸杞、榅桲、榆树、柏树、柿子树、核桃树等等。花卉主要有西府海棠和丁香,花园子里马家人的自用房前,往往都设有牡丹池子,植有多本佳品。” “但这还不算什么呢。因为除了植物以外,花园中还养了不少动物,各色的鸟儿在廊下的笼子里鸣唱,一条游廊能挂六十几个鸟笼子。所有的水池都有鱼在莲叶间穿梭,增添了不少生气。更有趣的是园中还曾经养过两窝鸭子,四头鹿,它们在树石池塘之间可任意悠游,是颇有山林野趣啊。” “哎,过去花园子什么样,你是没亲眼见过啊。那根本不是你能想象得出的。除了缺少活水,没法走船之外,其余该有的马家花园都齐了。来过的宾客,几乎个个流连忘返。我这么跟你说吧,别看金鱼胡同的那家花园有名,和珅住过的恭王府人尽皆知,可那都是官派,只是房子大,仆从如云的排场。真论享受生活,还得属马家花园啊。” “要不宋先生怎么愿意花每月一百块大洋租这么个小院呢。溥仪在津门租的整个一个张园别墅也不过每月二百大洋啊。说到根儿上,宋先生无非也是爱极了这个花园子,甘愿为马家的营造水平掏钱。” “你知道这里最美的时候是什么样吗?那就是逢年过节,或是马家主人办喜庆堂会的时候。整个花园子的游廊都会挂满了灯笼。有照明用的,也有观赏的,还有猜谜的。那场面叫一个璀璨,简直如人间仙境。” “那时候还讲究放盒子花,我常常爬上房顶。站在房顶上,静静地等待着观看园子里银花火树的景观。最后还有大礼花,从戏楼那边放响。除了满夜空的五彩缤纷的焰火。还会有白色的降落伞像一个个白色的小精灵向我飘来,那是礼花中的一部分,是随着礼花腾空喷涌而出的。那小小的白色降落伞,缓慢地向我飘来,飘过房顶,我只要一伸手就能把它们够下来…… 康术德的一番描述,算是把宁卫民彻底给听傻了。 原本,宁卫民还觉着这个马家花园,很有点像是商品房时代的一个花园别墅小区。 许多不同的人家分住在花园里的各处小院,大家都把花园当成了一个可以公共活动的区域。 也没什么太过特别的。 但现在他不仅仅这么想了,他现在认为马家花园完全超越了普通住宅的概念。 简直就是现实里的太虚幻境,比《红楼梦》还要红楼梦。 这里要什么有什么,太幸福梦幻了,在当年完全就是隔绝于乱世的乐土啊。 好嘛,还在园子里养鹿,任其随便跑呢!还天上地下的放花炮! 这比三十年后的人还会玩儿! 于是有感而发,他不由的羡慕的叹息。 “师父,您说的这些可比相声《夸住宅》里描述的大户人家真实生动多了。要不是您告诉我,我还真想不到世间还有这样的富豪生活。这就是低调的奢华呀!谢谢您让我长了见识,好像已经凭着想象游逛了一圈当年的花园子似的。看来这马家的确不愧为当年京城首富,确实太富有了!” 没想到他这话也给康术德逗乐了。 “你这话有意思,低调奢华?这词儿挺新鲜,不过倒也贴切。” “哎,至于那相声也就是相声罢了,属于穷人极尽夸张的想象,根本当不得真的。因为老百姓的见识相当有限的。一个说相声的,岂能知道真正的富人生活呢?” “你看一般的人说富,必是吃香喝辣,穿金戴银,绫罗绸缎,香车宝马。然而真正豪门生活,却只道是‘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这其中的区别,一语可判!你琢磨琢磨,是不是这么回事?” 正文 第六百三十二章 与往事干杯 “行了,扯了半天的闲篇儿,咱们还接着聊这东屋儿吧。” 意识到自己兜了个大圈子,康术德随即把话题转了回来。 “这三间房是宋先生待客的地方。宋先生的为人和行事风格,其实也跟马家相似。内敛,不爱张扬,所以这东厢房的摆设也是不显山不露水的。” “比方这东厢房的明间啊,根本没有什么名家书画,悬挂的都是宋先生亲笔。我还记得中间挂有一副工笔的牡丹,取自词牌名《蝶恋花》。两边还有一幅对联,可惜只记得下联是‘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上联可就记不得了。” “宋先生的字清瘦潇洒,画雍雅细致,说起来与王孙画家溥心畬的风格颇为相似。看宋先生的书画,那是一种享受,比喝鸡汤还要美哪。照我看,他的书画要送到琉璃厂去,恐怕靠挂笔单、拿润费养家,也是可以养家糊口的。” “家具也一样,宋先生并不像旁人那样,刻意在堂屋摆满古香古色的硬木家具,营造富贵气象。他在这东屋的堂前只放了三张皮革沙发,一个木茶桌儿,只图个待客舒适就好。” “不过话匣子,宋先生买的可是最早的,也是最好的。那都是洋行进口的美国货。能听电台的收音机,宋先生放在了正房的东次间,是为了方便了解外面的局势。大喇叭的留声机,宋先生放在了这个东厢房的明间里,是因为当年的人几乎都好京剧,离不开这种娱乐。 “宋先生本人也能唱梅派青衣。他有一条宽厚的好嗓子,可身上不行。一次唱《探母坐宫》,他竟然把孩子拿倒了。所以他自嘲是‘电台红’,意思是自己只能私下唱,登不了台。不过他倒是能拉的一手好胡琴,不但琴技足以应付正式场面,甚至还引起了梅兰芳的注意。 “马家有一次办堂会,宋先生临时救场,替补一位连着拉了好几出戏,手腕子有点伤了的琴师。登台时,又恰逢迟迟到来的梅兰芳刚坐在台下。当时梅兰芳正为其二姨太物色琴师,听得宋先生的琴技意动,就忍不住在台下守候相邀。结果闹了笑话,一番交谈,他才知宋先生只是玩票,自家有不小的产业。于是只好拱手致歉。” “不过宋先生最爱听的戏,还就是梅兰芳。宋先生买了很多京剧唱片,少说也有几百张。梅兰芳的唱片,只要见到,他准买。就是买京韵大鼓,那也是因王少卿为梅兰芳伴奏,在反二黄的花腔中就有从京韵大鼓中借鉴的元素。所以宋先生也跟着大鼓唱片拉琴。” “反过来,伪满在长春的唱片公司发行的唱片,宋先生是一张都没有的。一是因为国仇家恨。日本人把溥仪拐带过去做傀儡,想分裂我们的国家。别说宋先生生气,连许多有骨气的演员都不愿意去灌录。二是长春灌的唱片质量也极差,听过两回就会破损掉磁。那破玩意比老虎摊儿卖的捯饬货还坑人哪。” “啊,当然,既然是低调的奢侈嘛,这东厢房里也不会什么宝贝都没有。宋先生能写会画,这靠北的次间既是书房,也是画室。靠窗这位置就放着一张大尺寸的紫檀大画桌。画桌东侧有一把硬木双人椅。在这个紫檀画桌上,宋先生画过水浒的一百零八将。他手把手的教我和他的一双子女作画。而这个画桌的价钱怕是能吓着你,当时能与十六间最好的房子等价。” “南边这次间呢,安置的是一个大八仙桌,也是紫檀木的。而且镶嵌螺钿,极其精美,等于又是八间房。这两件木器加起来就是二十四间了。每间房就算八百大洋,这也差不多两万块了。这还是二十年代的价钱。” “后来1946年,因为这两样东西实在难以带走。宋先生才不得已割爱,跟张伯驹以物换物,换了一幅唐寅的《秋风寻隐图》和一幅《水月观音》。后来张伯驹又把这张大画桌和这个八仙桌捐给了故宫,如今故宫展出这两张桌子,一个称为‘明-紫檀平头案’,一个是‘清初-紫檀镶嵌贝壳八仙桌’。 康术德这番话说完,宋先生的性情与做派便在宁卫民的心里树立起来。 一个天性幽默,爱好颇多,有学识,有才情,有气节,办事善于变通,行事洒脱利落的商人形象,仿佛活生生的站在宁卫民的眼前。 让他对这位宋先生越发感到亲近和敬慕。 “老爷子,我得说,你这命苦是苦。可您能遇见宋先生这样的贵人,也真是莫大的运气!” “过去那个年代多乱啊,一般的人,逃荒跑到京城来,能活下来的概率不大!很可能就成倒卧,死在街头了!” “也就是您,不但活下来了,而且被宋先生带到了这么好的地方,学了一身的本事,最后都成了这个地方的主人了。这简直逆袭的楷模啊!您这经历太励志了!” “我是真想见见这位宋先生啊,可惜连张照片都没有。说起来,我都得谢谢他。因为他要不成就了您,您也不会教我啊。是不是?” 而他的话也愈发让康术德缅怀过去,老爷子听了长叹一口气。 “成就?你这话没错。但我要说啊,宋先生给我的远不止前程和本事这么简单,他给我的太多了!他给了我一个家啊!像样的家!” “宋先生生性温和,遇事不急不恼。但唯独对待学问极其认真。过去,他在这里教我认字和算术,做错了,是要用戒尺惩罚我的。但我学得好,学得快,他也会倍感高兴。我就是因勤奋好学,又不爱多嘴多舌,才入了他的眼。” “我十三岁的时候,差不多跟宋先生已经学了两年,算是小有天分吧,草草读完了小学课程。宋先生为检验我学问,特意找来了育英中学的入学考试卷子给我做,我考了几近满分。让他十分高兴。第二天就送了我一个方形的白铜墨盒,上面刻有‘成绩优良’的四个绿色隶书大字。” “还有,我十四岁那年,为贺宋先生之子星垣入学,宋先生的日本太太专门打制了银质的筷子和勺子。这让他们的女儿春子十分羡慕,哭闹不已。当母亲的心疼女儿,就和宋先生商量,想给女儿也补上一份。宋先生不但同意了,而且居然还决定,同样要给我一份。” “宋先生说我算是他的弟子,又已经无依无靠了,理应当家人视之。就这样,我和宋先生的两个孩子一样,享受了同等的待遇。我们的筷子以“1,2,3”为标记,勺把上也有我们各自的名字,即以‘杰、琪、德’为标记……” “他的日本太太对我也同样的好。每年新年和三月樱花开放的手,她都会做许多樱花样子的糕点,给我和她的孩子们分着吃。有一年冬天我病了,日本太太还专门为我做了日本的馎饦,说在她的家乡,小孩病了就吃这个才好的快。真热乎啊,吃着就像炝锅片儿汤!喝下去浑身冒汗…… “卫民,你知道吗?我最喜欢的就是夏日。因为一到夏天,傍晚时分,大家就会在院里乘凉,蓝爷爱讲古。宋先生也爱讲故事。他们俩你说一个,我说一个。往往能讲到已近午夜兴致不减。每每得到日本太太出来劝阻,说明天再讲吧。才会回房睡觉。后来被我们甚至被隔壁的江先生家冠以“缺德广播电台”之称谓……” “还有一年立秋,我和宋先生的两个孩子,都上了家里的保姆田妈的当。她非说在立秋日曾经亲眼见过树叶翻身,告诉我们‘立秋当时,刷的一下,整棵树的树叶都翻过去了。’当天是下午两点三刻立秋,还有不到一个小时。我就和星垣和春子一起眼巴巴的等待着这一奇观。一直到下午四五点,除了小风过处,树叶微动外,再无与平日又和不同之处……” “对了,宋先生夫妻都是美食专家,宋先生善做黄鱼,他的太太很喜欢做寿喜锅。他们的子女也会做菜,春子才年方几岁,还能抓上一把小萝卜和黄瓜丁,来一个‘拍红绿’呢……” 康术德滔滔不绝的说着,虽然越说越发逻辑散乱,眼神迷离茫然。 但在他的嘴里,过去的旧日生活点点滴滴,却全都清晰的复苏了。 宁卫民又怎么会不懂得老爷子的心情。 浮生若梦,繁华事散,人老景老。 谁知兴废事,今古两悠悠。 老爷子憋的太久了,他这是借着回忆过去,在与故人重逢,在与往事干杯。 正文 第六百三十三章 四小姐 宁卫民从康术德回忆过去的讲述中,第一次清楚的了解到老爷子青少年时期生活的细节。 知道了他是如何在宋先生的关爱照护下长大成人的。 知道了他们名义上是主仆,但实质上是师徒、是父子。 知道了在老爷子的心里,是真心把宋先生当成了对其有救命之恩和再造之恩的大贵人的。 眼见说到动情之处,康术德甚至唏嘘不已,泛起了泪光。 宁卫民不得不连连劝慰,才让老爷子不至于过分激动。 但即便如此,宁卫民也知道老爷子的心里还是藏着不少的事儿呢。 依据就是他无论打听马家的事儿,还是宋先生家里的情况,原本康术德都是对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像什么日本太太很漂亮,待人和气,性格也好。 以前出门,常穿和服,花枝招展,五光十色。 她发髻绾得很高,脸擦得很白,穿着木屐,“嘀嘀嗒嗒”,就像一只花蝴蝶,吸引着马家花园的仆从和门口路人的眼球。 在离开华夏归国之时,这位日本太太还专门嘱咐了他一番,交代说宋先生夜半有时饥饿,常需要吃些东西,故要他注意,一定得让宋先生点心罐永远不空。 像这样的好女人,如果不是两国交战,真可说是没挑的…… 又或什么马辉堂的晚年简直活成了个半仙儿,就跟红楼梦里一心修仙的贾敬如出一辙。 不但在他住的南书房,搭了棚,买了羊,天天喝羊奶养生,而且还爱上了跟道士一起打坐。 马家花园的佛堂和财神庙也因此香火不断,每天烧长明灯至少得添个十斤香油…… 还有什么花园子里那五开间的卷棚歇山建筑是曾经马家的台球厅。 台球厅下的一片空场到了冬至节也有妙用。 每年都会有仆人来泼水成冰,待冰厚两三寸,便可得一偌大的人造冰场。 人在上面滑行,竟和太庙冰场效果一般无二。 晚上甚至还可由台球厅里牵引出的电灯照明继续滑。 于是不但众孩童在此玩儿的热火朝天,也时常有大人们参加溜冰队伍。 住在这里的人可谓是过足了溜冰瘾头了…… 这么说吧,或许是因为上了岁数,人的嘴就碎。 也或许是纯粹想起什么就随口说什么。 反正不论宁卫民想听的,还是不想听的。 也不管是不是一团乱麻,是不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 康术德全都一股脑儿的往外掏。 但只要宁卫民问及隔壁江家的情况,也不知为何,这老爷子却回应的甚为敷衍。 往往寥寥几句说个大概其便罢。 刚开始的时候,宁卫民还没多想。 他认为或许是因为江先生与宋先生职业和地位上都有差距,混的是两个圈子。 尤其宋太太又是日本人,天生让人心生距离感,两家人往来才较少。 但后来随着康术德对旧日的追忆越来越多,他渐渐发现了蹊跷,觉得似乎不是这么回事了。 老爷子分明是在有意规避,不愿过多谈及江家的人和事。 要知道,江家和宋家虽然谈不上什么通家之好,但毕竟远亲不如近邻。 彼此这么隔墙住着,还都是有文化的人,免不了娱乐方面和日常生活产生交集。 尤其是江家有两子两女,其长子比康术德大七岁,最小的女儿居然和宋先生的儿子同岁。 这样的情况下,即便两家大人不打交道,但两家的小辈儿又怎么可能不熟悉?不在一起玩耍呢? 事实上,在谈及旧日饮食的时候。康术德就无意说秃噜了嘴,透露出一个很让人吃惊的情况。 敢情老爷子曾经给宁卫民做过的槐花懒龙,居然就是隔壁江家四小姐的发明创造。 而且就是用马家花园里惜阴轩西边那棵槐树的槐花做的。 这是因为江家和宋家的孩子在青少年的时候,曾仿效大人,定期聚会,轮流做东。 由做东的人自己主勺,准备美食款待朋友。 因为聚会的时间经常是周日,所以叫“拜天会”。 对这个聚会,宁卫民自然是大感兴趣。 他很想多了解一下当年这些少年男女们到底搞出了多少名堂,想知道这个“拜天会”上还有没有什么奇思妙想的饮食没有。 但偏偏他再打听,老爷子却不愿意再说什么了,直接摇头不语。 而最让宁卫民感到蹊跷的是,当老爷子带着他一起踱步,终于穿过南墙联通游廊的过厅之后,这老头居然冲着东边一扇被木板封死的月亮门,一动不动,发上了呆。 当时,宁卫民一走出这个过厅,就被眼前一片美景所吸引了。 因为可万万没想到,从这里走出来,居然不是这个小院儿的正门。 而是别有洞天,是一个空间很大,四周都留有过道,与别的院落相通的花园。 院内四角种有紫、白丁香各一株,西府海棠和珍珠梅各一株。 如今丁香正值开放,西府海棠更是嫩绿鲜红,十分悦目。 尤其最令人惊叹的是,院中还有水池一座,池中还有一个猴子打伞的石雕。 虽然池中污水,可石雕其样式却分外精巧有趣,而且看起来大约是可以向上喷水的。 此外院中还有一组山石,与水池隐隐呼应。 因见山石上似乎有字,隐约是“影池”二字,宁卫民就想询问康术德,却不妨他这一回头。 发现了站在月亮门前的老爷子,背朝向他,手抚摸着那些封门的木板,形容似乎有点异常。 他不由走过去询问,“老爷子,您这是干什么呢?” 康术德居然没搭理他。 宁卫民又看了看着这月亮门,按方位看应该是通向过去江家租住的那个院儿,只是如今这个院连同马家的戏楼一起,都归属“古今文化研究协会”所有。 他以为老爷子是惦记那边的院子,便只好说,“您呀,甭着急,这院儿别看今天被封上了,咱暂时看不了,可晚几天收回来不也一样嘛。您要对您徒弟放心,就踏实等着,早晚我把那边的房也给您弄回来。要我说,咱还是先把到手的房好好修修,更实际点。您说呢?” 却没想到老爷子当时就是身形一晃,往前一趴…… 多亏这时候宁卫民就站在老爷子身后,眼明手快一把扶住,这才幸免! 总算没让老人家一头磕在木头上,或者是摔在地上。 否则那就出事儿了。 “师父师父,这怎么茬啊?您这怎么了?” 宁卫民赶紧扶起康术德,没想到这一眼看去,他更吃惊了! 因为康术德居然老泪纵横。 他不由追问,“老爷子,您这是为什么啊?就……就为这月亮门吗?这门又怎么了?” 结果老爷子的回应居然是这样的。 “卫民……你不知道,我……我平生最大的错,就是辜负了一个人。看见这门,我就心疼……三十九年了,这月亮门已经封了三十九年了……” 宁卫民心里顿时疑窦丛生。 什么?这月亮门难道不是后来瓜分这花园子的时候封的吗? 辜负?老爷子说的是谁? 是江先生吗?还是江家子女里的一个? 这里面到底藏着什么事儿? ………… 就在这同一时刻,大洋彼岸的美国,时间还是前一天的夜晚十点。 皇后区的法拉盛的“槐香居”里,一个贵妇在餐厅即将打样之际,也在跟自己的儿子交代着一件重要的事儿。 “明天一定要弄些槐花来啊,否则就不在季了。你可不要再搞错了,一定要白色的槐花。粉色的……” “粉色的有毒嘛。”中年人笑着走过去给母亲抚摸肩膀。 “妈,儿子早不是小孩了。绝不会再犯这种低级错误了。明天一早我就开车去摘,中午我就给您送来,保证洁白如玉、新鲜清香。要不要我帮您揉面啊?” “不用了,你要有孝心啊,就把我孙子和孙女接过来,咱们中午一起吃顿饭。你那个外国媳妇啊,就算了……” “好啊,其实蒂米和安妮也想他们的奶奶了。” “什么蒂米、安妮的?他们没有汉语名字吗?” “好好,是崇杰和荪芸,好了吧?” 正文 第六百三十四章 抄家货 这一天明明是心花怒放地来了,哪知残破的房子看久了容易触景伤情。 康术德居然险些一头栽倒在地,更是老泪纵横,泪洒衣襟。 这让宁卫民心里实在有些不是滋味。 虽然还有一个街道刚腾空的院子没看呢,可他已经不敢再让老爷子留下来继续看房了。 怕万一再看见什么,想起什么,老爷子要受不了这个刺激,真把一条老命断送在这儿,那他可就罪过大了。 所以等到康术德情绪好些了,他就力劝师父走人。 “老爷子,反正这些房咱也收回来了,您想看还不是随时的事儿?我看您今儿也累了,这天儿快晌午了。那不如今儿就到这儿吧,留南边那院儿咱下回再看。咱爷儿俩先走。今儿也赶上过节,我请您下馆子怎么样?咱就东四北大街的‘森隆’了,品品镇江馆儿去。等吃完了,喝美了,我再带您泡个澡,下午咱舒舒服服回家……” 康术德自然能体察到徒弟的美意。 他并不执拗,只在影池旁小坐了一阵,又留恋不舍地看了一小会儿。 便点头采纳了宁卫民的建议,起身与他一起离去。 熟料事不凑巧,他们想走居然还没走成。 因为俩人这才刚走出影池的院子,就看见在账房那边,景山街道办的魏主任和居委会主任正往院子里走。 他们还用手捂做喇叭,扯着嗓子四处高呼“宁经理”。 宁卫民好奇他们的来意,赶紧答应一声,迎了过去。 结果没想到,魏主任竟是给他报喜,来送马家花园最后一户的钥匙的。 敢情那个原先住在这里,如今已经去世的老编辑,唯一在世的亲属,也就是那个在金陵成家立业的儿子。 一直都在通过长途电话,跟景山街道这边联系着搬迁的事情。 这不趁着周二是五一公假嘛,这位又申请下来了几天存休和倒休,再搭配上一周休息日。总算是拼凑出足够的时间能够从那边抽身赶过来了。 人是昨天上午坐火车到的京城,直接背着行李找到景山街道办来了。 到了地儿之后,这位高高兴兴签了字,痛痛快快把钥匙交了。 然后点好了钱,急不可耐的拿钱走人。 至于今天明明是假期,魏主任又为什么出现了呢? 那是由于五一节这天景山公园注定人满为患。 作为附近街道负责人,魏主任当然得承担这份特殊的责任,亲自负责治保工作。 恰恰是下管片儿检查工作的时候,他途径马家花园,看见宁卫民的汽车了。 所以干脆就尽份人情,主动把最后一户的钥匙也给宁卫民送过来了。 应当说,这对宁卫民是件好事,就此彻底了结了所有住户的搬迁工作,他确实很高兴。 可高兴之余,他同时也有点不敢置信那编辑的儿子对父亲遗物的处理方式。 “什么?魏主任?您说……他……他所有东西都不要了?让咱们随便处理?” 魏主任则以一副顺理成章的态度点头应是。 “对,没错,他就这么说的。那小子说但凡值点钱,好携带的东西,什么存折、现金、收音机、手表什么的,在他父亲过世后,他就都拿走了。那屋剩下的无非一些破桌子、烂椅子、锅碗瓢盆,还有些书籍什么的。他这趟回来时间有限,也不能在京多停留。干脆就来个痛快的,让咱们愿意卖就卖,愿意扔就扔。” “可……可那屋里我看墙上还都是照片、奖状呢,应该还有他父亲日常用的一些东西,他也不要了?” 宁卫民提醒魏主任,有些东西并不是以经济价值衡量的。 但魏主任依然笃定。 “不要了。宁经理,我这么说吧。早些年,那编辑是第一波就成‘老右’了。‘运动’时候,他儿子当然是吃了他的瓜络,才被发到南方去的。恐怕打心里一直恨着他爹呢。要不怎么回来都不住这儿对付两天,宁可花钱去住旅馆嘛。我看对这小子来说,对他父亲是真没什么感情了。那剩下的东西,对他自然就是破烂儿。” 从这个角度来考虑,宁卫民倒是有点理解了,但仍忍不住摇头。 “啊?那他还跑这一趟干什么啊!难道就为拿钱啊!早说呀!早说咱把钱和文件汇给他不完了!用得着这么折腾吗?白耽搁这么多天工夫!” 魏主任却说了大实话。 “嗨,还真就是为了拿钱。那小子从开始就不信有这么好的事儿,好不容易信了。又怕这么一大笔钱汇款会出问题。非要自己亲自来拿。何况这小子还是带着媳妇给的采购任务来的。他拿了钱就跟我打听百货大楼买家电的情况,出门大概就又奔王府井了。我看那意思,应该是打算弄个彩电回去……” 魏主任解释完,见宁卫民完全是一副无语状,以为他不高兴。 眨么了几下眼睛,自作聪明地来卖好。 “您是不是嫌处理这些东西麻烦啊?没关系。明天,明天我带几个人来弄,好不好?不就一间屋子嘛。保证半天就清空……” 然而他这番好意可是注定要枉费了。 都没容宁卫民说话,康术德就直接开口表示拒绝了。 “啊,不用不用。这点小事算什么啊!哪儿用麻烦街道啊!感谢您的美意,就让我们自己弄吧。这房子过去是位编辑住的吧?那好啊,我最爱看书,看看有没有我用的上的书……” “您是?” 魏主任这时才注意到骤然插话的康术德。 他看看宁卫民,不禁面露好奇的神色。 宁卫民便顺势给两人介绍了一下。 “这是咱们街道魏主任,帮了咱们不少的忙”。 “这是我大爷,他是这些房子真正的房主,房契上就是他的名字。” 于是康术德变说“久仰久仰,今后还请您多关照”。 魏主任也露出惊喜之色,连道“老先生,无需客气,有什么需要,您今后尽管开口。” 就这样,一番客气下,魏主任就带着人离开了,继续去忙他的工作。 由此也可见,宁卫民现今真算混出来了,已经不缺人主动巴结了。 如魏主任这样的,都会心甘情愿为其服务。 康术德自然为徒弟感到高兴,但说出来的话却是带着调侃味道的。 “呦呵,你如今很是吃得开呀。人家一个堂堂国家干部,对我一糟老头子能这么客气,全是看你的面子上啊。老先生?切,在你旁边我是老先生。没你,我就成老帮菜了……” 宁卫民则是好气又好笑,觉得老人有时候真像个孩子。 “我说师父,您还置这闲气呢。难道我混得不好,您才高兴?非得人家眼里不夹咱俩您才乐意?行啦,您看看这钟点儿,真快饭点儿了。咱也赶紧走吧,我这就带您吃饭去……” 哪儿知道,康术德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的,他的主意已经变了。 “走?走什么走?去!拿那把人家刚给你钥匙,把那锁着的屋子打开我看看!” 这下宁卫民可有点懵了。 “啊??咱不说好了改天再来嘛。您就不饿啊?这还要看人家的屋子?” 康术德则嘿嘿一笑,露出了兴趣盎然的神色。 “改天?那我哪儿等的了啊!你不会忘了你师父过去是干的营生了吧?我可是打小鼓的。” “今儿这魏主任给你送来的这是什么?这不是一把钥匙。这在过去,那就叫‘抄家货’啊,是客观形势逼得人自我抄家。近似于全盘奉送。” “这种情况下,又是个知识份子的家当,十有八九能找着点好东西。刚才我可心里难受半天了,你还不我过过瘾,找到有意思的事儿干啊?这就叫赶得早不如赶得巧,老天爷的意思……” 跟着他脸色一板,彻底拿出了师父的架势。 “甭废话,快着点。不是我说你,净听着你吹,说孙五福那傻小子帮你敛巴了多少好东西。今儿,今儿我也该考考你的眼力了。” 既如此,那宁卫民还能说什么呢? 他也就只有顺了师父的意了。 正文 第六百三十五章 赌约达成 这老编辑生前住的房不是别的地方,恰恰是由原先马家花园的西大门封堵上后,用门洞改成的那间房子。 由此完全能显示出特殊年月里,“犯了错”的老编辑所遭遇的降级对待,以及首都住房的紧缺。 因为没有后窗户,哪怕是北房,有着最好的朝向,也不是那么敞亮。 当已经有点锈住了的挂锁被摘下,房门被“滋扭”一声打开来,黑黢黢的房间里面,一股子霉味儿和土腥气扑面而来。 宁卫民和康术德迈步进屋,都得捂着口鼻。 不用说,他们俩第一步去做的事儿,就是拉窗帘,开窗户给这屋子通风换气。 阳光照耀下,眼见一片灰尘腾起。 等到拉下灯绳,有了灯泡的照明,屋内全部内容才终于显露出来。 因为面积有限,屋里的家具并不多。 一张单人床,一个大衣柜,一个书柜,一个五屉柜,一张写字台,两把椅子,一个碗橱,这就是全部了,连饭桌都没有。 这些家具质地也不好,无非是红松木和水曲柳而已。 墙上的一个挂钟倒是硬木的,可惜有硬伤,钟显然被砸过。 外面的玻璃罩子已经没了,指针也不走了,偏偏还停在了八点二十左右的位置。 这就让它看起来相当惨淡,全然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 从五屉柜上留下的灰尘痕迹看,这里应该摆放过电视机。 窗户底下那油腻发黄的报纸墙围子,和横空一条挂着旧毛巾的铁丝。 显示这里曾经是煤炉子和洗脸架占据的地盘。 这些东西现在都没有了。 甚至把大衣柜打开后,看里面,较为值钱的大衣、外衣、长裤也是一件皆无。 书柜上的书籍,也剩下不多的几十本,空出了好几层来。 很显然,这个小屋已经被编辑的儿子像日本鬼子扫荡似的敛过了。 值钱都带走了,能卖的也差不多都卖掉了。 剩下的都是他懒得去碰一碰的东西,也难怪他这么大方。 但正是因此,写字台上方,墙面上和写字台玻璃板下的那些旧照片和旧奖状才显得分外刺目。 编辑的儿子似乎忘记了带走最重要的东西! 宁卫民走过去一一过目,发现那些果然都是曾经美好时光的人生记录,是老人一生的回忆。 几乎可以囊括出老人生命中最重要的时刻,和这一家人的生活轨迹。 不但有老编辑夫妇年轻时的合影,有他们夫妇与各自朋友、亲属的合影,有这一家三口在照相馆拍的全家福,还有他们全家出游的旅行照片,孩子在学校参加文艺表演,夫妇俩一起给儿子过生日的镜头。 然后是儿子毕业照,毕业合影,儿子儿媳妇的结婚照,儿子的全家福…… 最关键的是,墙面上还挂有这家人先走一步的女主人的遗像。 即便是因为吃过的苦恨爸爸,难道连亲妈也不要了吗? 宁卫民完全无法理解,也无法认同,编辑的儿子如此处理老人遗物的做法。 这或许因为他自己是个孤儿吧。 从没拥有过真正的亲情,所以才会对亲情分外看重。 人不就是这样的吗? 拥有的往往不知珍惜,总以为是天经地义。 这就像京城的故宫和天安门广场上,很少能见到京城人的身影一样。 或许就因为近在眼前,去一趟太方便了。 所以没几个京城人会有这样的兴致…… 至于整个屋子所有事物中看起来最令人伤感的。 恐怕就是墙上挂着的那个,每天都要撕去一页的月份牌了。 那上面的日子永远停留在了1981年的9月12日! “哎,卫民,你看什么呢?” 康术德看见宁卫民站在写字台前老半天没挪窝,不禁走过来询问。 “啊?您问我啊……” 如梦初醒的宁卫民,指了指让自己愣神的东西。 “我……我看这个呢,这……这大概就是那位老编辑骤然离世的日子吧……” 骤然离世的人,近似于被洗劫过的屋子,眼前的一切,都显示出人死如灯灭的凄凉。 这样的感觉实在太糟了,宁卫民的情绪不免受了负面影响。 然而他黯淡的神色和说话打的磕巴,却让康术德产生误会了。 “嗨!这有什么啊,甭在乎这个。你得这么想,哪个老房子还没死过人呀。你要连这个也忌讳,也害怕,那还怎么住四合院啊?” “尤其过去,医疗技术落后的年月,死个人不要太容易。妇女难产闹血崩的太常见了,生出来的孩子得了‘四六风’夭折得也不少。小孩子要长大成人更不容易,没准儿什么时候闹个病,就能让阎王爷给收了。更何况恰逢乱世的年月,人命如草芥,何处荒草不埋人啊?谁能落个囫囵尸首就已经不错了。” “真不是我吓唬你,就这马家花园,我亲眼看见发送走的,就得有三十来人呢。马家可是大家庭,太太、姨太太,底下的仆从,各房的亲戚,都有。咱们要再客观一点来说,你那皇叔的院儿,因为年份久远,从那里发送出去的棺材也少不了。即使没一百,恐怕也得有八十,这是很正常的事儿……” 这话说完,宁卫民不由自主惊呼一声——“啊!” “老爷子,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您这一说,我倒真有点怕了。就我那院儿啊,都快让您说出《聊斋》的感觉了。 跟着他又不禁摇头苦笑。 “您是不知道,其实我心里别扭不是为这个。主要还是觉得,人这辈子灰飞烟灭,真的太短了。” “就像这个老编辑,明明存在过,如今却没有人记得。他留下的这些东西,连他儿子都不要了。这结果也太惨了点儿。” “尤其是像咱们这样的,在人家身后随意登堂入室,翻弄人家的个人物品,碰触人家生活的隐私。是不是有点不合适啊?我觉着有点趁火打劫的意思……” 这话说得康术德神色郑重起来。 沉默了片刻,老爷子才说,“你这孩子能这么想,懂得尊重逝者,这很好。这叫同理心。” “可你也要清楚,这世界上每分每秒都有人生也有人死,生死着实再普通不过。谁都逃不过这一天,谁生前的物品都得由着别人处置。就连我也一样啊。” “真到了那个时候,我又没有其他亲人,难道我的东西不是由你来挑挑捡捡吗?你还能将我的东西,统统都留下不成?破衣服、烂袜子的你也要?这不可能的事儿嘛。至于我爱的那些东西,在乎的那些东西,也只有你拿走,我才能放心啊。” “至于这件事,其实也是同样的道理。毕竟曾经住在这儿的是个有文化的人,难免留下些常人不识的宝贵之物。由咱们来收敛,总比那些不管不顾,一股脑都当破烂处理的人强啊。咱们这是在做善事。可以说与原主人是相互成全。想来即便有所唐突,人家的在天之灵也不会介意的。” “何况把话说到底,为防造孽,取不义之财。旧货业的行规也无非是‘三不买’而已。铜佛像不买,尤其肚子里装了‘脏’的。那叫‘哑巴’。行路人刚从身上扒下来的衣服不买。还有家里熬药,有躺卧病人的不买。此外,一切皆可入手买卖。都不损阴德,算不上乘人之危。所以要我说,你心里如有障碍大可不必。反过来这才是真正看你本事的时候,能不能较为妥善的安置这些东西。” 老爷子这一番话,算是说到点儿上了,把宁卫民的别扭释怀了不少。 他一琢磨确实是这么个理儿,毕竟这收拾家什是个需要眼界和眼力的技术活呢。 即便是这家父子间不存芥蒂,老编辑的儿子的认认真真的收拾父亲遗物。 那也未准就能真的辨识得出家里这些东西的真正价值。 现在有他和老爷子一起再筛一遍,至少能杜绝好东西被糟蹋的可能性,这应该也算积德了。 如此,他便点头称是,抖擞精神打算上手。 熟料老爷子可还有话说呢。 “哎,先别忙啊。我说徒弟啊,就这么上手翻找东西多么意思啊。今儿咱爷儿俩今儿不妨打个赌,比比眼力吧。” “就这屋里的东西,你先挑。你每挑上一件,我再挑一件。咱们以每人三件为最高限度。看看今天谁挑的东西价值高。怎么样?” “你要是能赢我呢,不但今儿挑出来的所有东西都归你,我也说话算话,扇儿胡同的小院改你的名儿,从此就归你了。” “可你要是输了……嘿嘿,抱歉。就算你活该倒霉替我白忙一场。只有等着你把剩下的院子再给我弄回来,我再履行诺言,酬谢你喽……” 看着康术德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宁卫民清楚地感受到了老爷子的激励之心。 于是也不退缩了,索性撸胳膊,挽袖子,伸出掌来。 “师父,听您的,咱就这么办了。” 话毕,师徒二人爽快击掌,赌约达成。 开始了还从未有过的现场斗法,这对师徒之间的眼力比拼。 正文 第六百三十六章 床底下 打鼓儿的三六九等,全凭眼力高低。 旧货这一行,吃的就是眼界、见识和知识。 过去,有所谓“打硬鼓儿”和“打软鼓儿”之分。 前者夹包只买珠宝玉器,金银首饰。 后者挑筐买卖旧家具、旧衣物等杂货。 所差的除了本钱,关键区别就在眼力上了。 甚至“吃细货的”里头,还要分“吃红的”(宝石),“吃绿的”(玉石),吃“黄白货的”(金银首饰)等几种。 “吃糙货的”,也分吃硬木家具,高档陈设和吃普通家具、衣物的。 这些更为细致的区别,当然也都是以辩货能力为重的。 说白了,除了吃碎铜烂铁、报纸书本、洋瓶子等废品,入行门槛较低,属于不入流的等外从业者。 只要是个长脑袋的人,不怕脏臭,吃苦耐劳就能干之外。 旧货业其他从业人员,比起一般常人来,往往都得肚子里多点学问,场面上多点人情世故,才能端起这个饭碗来呢。 所以说实话,面对康术德今天的考究,宁卫民还真没多少自信。 他的眼力有几斤几两,难道自己还不清楚吗? 真要论专业素养,他也就对邮票和钱币了解的多一点,谈得上是个中能手。 可他这点能耐,今天能不能用得上还得单说着呢。 他所擅长的,其实是好中挑好,多中取精。 什么意思呢? 就像通过市面上字画、印石、瓷器、家具、翡翠、玉石、象牙、犀角这些品类的行情比较,他能确定性价比最划算的投资方向。 就是像在文物商店里摆着买卖的东西里,他能保证自己买下的瓷器都是日后升值潜力最大的玩意。 或者是从孙五福按照他指定方向收敛来的东西里,他能从中找到最值钱的好东西。 说起来虽然也很牛X闪电,但这都是仗着这年头市场环境好,以及对未来行情的了解,他才能实现的。 而今天这这屋里大部分是真破烂,可谓是沙里淘金的硬仗,需要火眼金睛的真能耐。 他自打一开了坛宫,就没心思好好琢磨古董了,最近可是主业荒废许久了。 又怎能有底气赢过师父呢? 要是打个比方的话,此时此刻的他,就跟《鹿鼎记》里的韦小宝面对陈近南要考较武艺的时候一样。 那心里虚得厉害,也就表面强自镇定罢了。 他只求一个别输得太寒碜,惹得老爷子生气就行啊。 至于扇儿胡同的院子他还真不在乎,老爷子的话不是说得很明白了嘛。 反正也没别人可托付,一切都早晚是他的。 也就是说,哪怕连这马家花园,那日后也…… 生怕暴露自己的狼子野心,宁卫民吞咽了口吐沫,不好再想下去了。 他眼睛转了转,专捡好听的便宜话说。 “师父,那我就先看看床底下有什么吧。您这么大岁数,我怕闪着您腰。您还是看看写字台吧。那里面有好东西的概率,我认为还是比较高的。” 然而康术德是什么人啊? 那是目光如炬,眼里根本不揉沙子的主儿。 哪儿有这么好糊弄。 “你还别来这套。” 老爷子一板脸,“你这孝心啊,我心领了。但这便宜我还不占你的。无论床底下还是写字台,都让你来,我一概不碰。好了吧。” “要比咱们就得心服口服。这就跟下棋似的,我得让你几个子儿。谁让我是师父,你是徒弟呢。” “可话说回来了,你也甭想打马虎眼,蒙混过关。你的眼力要真没长进的话,就不是没奖励的事儿了。哼哼,看我不罚你抄上三遍《格古要论》的……” “哎哎”宁卫民连声应着,这个后悔啊。 差点没给自己个嘴巴,心说干嘛多这句嘴啊。 得嘞,也甭耽误工夫了,赶紧打起精神,认真淘宝吧。 哪怕自己是狗看星星一片明呢,那总算也有个明的程度,兴许还真能撞大运碰上件儿合眼缘物件。 就这样,他把西服脱下来,挂在了椅子背上,地上也铺好了旧报纸,趴下去开始往外掏东西。 康术德见状,则自去大衣柜,整理里面的玩意。 还别说,干这个确实有意思。 正如人生的生活是那样的丰富多彩一样,一个家庭所聚敛起来的东西也是五花八门。 宁卫民从床底下挨个划拉出来的,有痒痒挠,鞋拔子,皮老虎,预防煤气中毒的小册子,如何养花的书,一股截鞋带,几个酒瓶子,半张刘海戏金蟾的剪纸,卷成一卷又被压扁了的年画,优美风景画的旧挂历…… 老爷子翻弄大衣柜,依次找出来的,有衬衣、秋衣、秋裤、毛衣、毛裤、毛线帽子、袜子、碎布头、围巾、手套棉衣、棉裤、棉鞋、棉花套、床单子、被罩子、枕巾、枕套、凉席、两块全新的肥皂,一大包过期的药片,一把鸡毛掸子…… 这些东西,就如同京城老百姓的秉性,细碎,勤勉,不起眼,但实用。 总之,这师徒俩一干上就顾不上说话了,全都专心致志。 恰恰就在床底下被肃清了八九成的时候,宁卫民还真的发现了比较有意思的东西。 黯淡的光线里,他能看见床铺紧里头,黑黢黢的地方,似乎还有俩纸箱子。 他伸了伸手,勉强够着了一下。 指尖碰触纸箱子的一瞬间,他感到了淤塞和沉重。 这就更让他带了一份希望,一份未知,一份憧憬, 于是钻出床去,外面找了根木棍回来,开始借助工具,死乞白赖的把床铺紧里头的东西往外划拉。 第一个箱子一掏出来,就迫不及待的打开。 只见白乎乎的一片,原来是个旧蚊帐。 这东西拿出来后,底下还有几双旧鞋子,再无旁物。 但已经蹭了一身灰,忙得满脑袋汗的宁卫民可没有因此灰心丧气。 因为第二个箱子扒拉出来后,居然严严实实封着胶带,看着就比第一个箱子重要许多。 这次打开之后,果不其然,里面的东西不一样了,终于和文化沾边了。 竟然是五个陈旧笔记本。 随手翻看一下,有原主人生活里的琐事和感悟。更多的则是读书笔记,和工作日程安排。 此外,还有很多奖状、奖章,从毕业证书、职称证书到荣誉证书。 但最关键的,是在这些东西最下面,还有一个用报纸和塑料绳,捆扎的严严实实的东西。 宁卫民上手一拿就知道有门儿了,因为沉甸甸的硬物,能感觉到是金属类的东西。 等到这次打开一看,哇塞…… 还真的让他满心欢喜,得偿所愿。 敢情报纸里闪出了大片绿色的锈色,绿的底下是暗中带黄。 再拿到光亮处仔细一看,竟然是一对两尺高仙鹤造型的蜡钎。 这是佛前五供的一种,仙鹤嘴里衔着一朵莲花,花中有蜡芯。 拿在手里一掂,楞沉楞沉的,每个至少三斤多。 光当碎铜卖,怕就得值个好几十块! 再看做工,虽然是晚清特点,超不过道光去,年份上没太大便宜。 可就凭仙鹤两只眼睛镶嵌了料活儿,又是单腿儿而立的特别造型。 就知道这必定是大户人家专为老太太做寿所定制的物件。 尤其又是成龙配套的一对儿,不缺什么也不少什么。 宁卫民保守估算,这对铜蜡钎按照整铜件儿算,怎么也得值个一百八,二百的。 这还是官方收购的价码,要弄“鬼市”上卖去,上三百也不是不可能。 说真的,这玩意主要就是占了材质便宜了,谁让这年头的瓷器还没那么值钱呢。 唯一可惜的,就是这玩意是黄杂铜的,要是紫铜的就更好了。 宁卫民心里这个美啊。 在床底下淘得了这个宝贝,实属缘分。 由于笃定了凭这对东西已经满可以过师父那关了,便小人得志般大呼小叫,开始张扬。 “老爷子,您快来??嘿。看我找着了什么好东西了?” “您还记得头两年我跑大北窑吗?当初,我是靠紫铜发的家,后来又是靠捐献那个青铜器得了工作,如今,我又是捞着了这对黄铜的仙鹤灯。” “这邪性不邪性?说明什么啊?说明人的命,就是天注定啊。我给我自己算上一卦,我这辈子恐怕就是跟铜器有缘啊!这就叫吉人自有天相,胎里带的运势。” 康术德任凭宁卫民口放狂言,虽然拿着这对蜡钎仔仔细细好一阵的端详,却实在懒得理他。 最终看完了,只念叨了一句,“瞧给你美的。切,整个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就放下东西,继续忙自己的去了。 宁卫民闹了个没趣儿,他自己既然没充分的真本事做底气,便不敢再行招惹老爷子。 也就只好拿着这对仙鹤蜡钎跑屋外边自己个儿把玩欣赏去了。 可事儿还就是这么绝。 就在他才刚冒上两口小烟儿,看着自己的初步收获,美滋滋琢磨着。 这俩玩意好像摆在“坛宫”挺合适,今后每月又能多个五块钱租金的进项,满可以的时候。 屋里的康术德在大衣柜里也有了发现。 正文 第六百三十七章 赚大发了 从大衣柜最下面的铺着的被单里,康术德发现了一个大概八开纸那么大,高十公分的纸盒子。 打开后,居然是近似于满满一大盒子的领袖纪念章,至少得上百个。 不用说,出于前世职业的原因,宁卫民对这些红色藏品可是有着天然的亲切感。 所以当他在屋外头一看老爷子把这些纪念章都摊撒在了写字台上。 他把烟头一扔,不请自来进了屋,主动站在了老爷子身后头旁观了起来。 还别说,倒真不愧是文化人的收藏。 老爷子从纸盒子里倒出来这些纪念章的质量和质地是真不错,就是比一般人收集的强。 大路货没几个。 像一分钱大小那种“小头”,有机玻璃长条烫印了“XXX万岁”五个字,还有那种塑料领袖头像的并不多。 都加在一起也不到十个。 这些东西过去是文化商店里随时可以买到的,三五分钱的价格而已。 至于其他的百八十个,可都是至少五分钱大小的,材质高级的货色。 金属的、陶瓷的、夜光的、立体的,琳琅满目。 像过去总理常戴的那种金属长条,红珐琅金字“为人民服务”。 还有韶山、井岗山、遵义、延安各革命圣地的纪念章,在这里都算是普通的。 “小天安门”和手表盘大小,双边,红珐琅带放射状光芒的金色“大头”也不稀罕。 甚至连海军“军星”、大海航行靠舵手,和梅花欢喜漫天雪的都算不得贵重。 因为所有的像章里居然有一枚1945年的纯白锡像章。 那是延安鲁迅文学艺术学院的学员们为“七大主席团”成员制作的。 像这样解放前制作的像章才是最为珍稀难得的,几乎可以视为孤品。 三十年后价值少说上千,多则能上万啊。 不过话说回来,这种红色藏品的行情,毕竟属于小众门类。 价格天花板也就差不多这样了。 至于当下,行市更糟糕透顶,因为家家都有,根本没人要啊。 如不是金质、银质、玉石这样的特殊材质,此类像章目前只能按废旧金属卖给废品站。 说白了,找到这些玩意虽然比一无所获强,但也就聊胜于无罢了。 照宁卫民的估算,这一盒子的纪念章都算在一起,无论今日还是日后,也顶不上他刚从床下找出来的一只铜蜡钎。 牢牢占据着这场赌局优势的还是他。 所以他又嘚瑟上了。 “哎呀,老爷子,您这运气可真不怎么样。忙和了半天,就在大衣柜里找着了这些玩意,如今纪念章可没人要啊。我就是往高了给您算……哎,哪怕按这些东西的原价算呢,也没几个钱。怕是五十块都打住了。” “我承认,我能找见这两只鹤,是纯粹的撞大运。可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种啊。尤其现在的社会。讲究什么啊?不论黑猫白猫,能抓着耗子就是好猫。既然能碰着死耗子,我这瞎猫当然也是好猫。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我看今天就算了吧。您就别想着跟我较劲,抓我的短儿了。咱还是赶紧完事,吃饭去吧。依我看,这房子里也很难再找见比我这对儿仙鹤值钱的玩意了。咱爷儿俩呀也别打什么赌了,还是一起翻翻写字台得了。那里面要没什么的话,大概也就真没什么了。” 当然,宁卫民说这番话,除了笃定自己赢定了。 也是想给老爷子个梯子下,就此息事宁人,确实是好意。 可他却没想到,康术德居然不领情,甚至哼了一声,甩他一个冷脸。 “好小子,心里话秃噜出来了吧?我就知道你最近没琢磨正经事儿。这就想挂免战牌啊?没出息!” “我还告诉你,今儿我还非让你抄书不可了。就凭这两只蜡钎你想过关啊,没门儿!” “你给我好好看看,我这手里拿的是什么!这也是纸盒子里的东西,认识吗?” 说着,老爷子就撒开了手心,把俩个黑黢黢,差不多半乍高的小东西摆在写字台的玻璃板上。 只听“啪嗒”、“啪嗒”两声,显示出了硬邦邦、沉甸甸的质感。 倍感意外的宁卫民这么定睛一瞧,更觉得蹊跷了,老爷子拿出来的居然是两个国际象棋的棋子儿。 一个是马,一个是主教。 “这……这个不就是西洋棋的两个棋子吗?有什么新鲜的?” 宁卫民完全不明所以,拿起来认真看了看,才发现这俩棋子是金属的。 但除了个头儿比寻常的棋子要大一圈儿,做工极为精致,像是有点年头的东西之外,也没什么更特别的了。 “老爷子,您这俩棋子有什么讲儿啊?您别告诉我,您这么一看,就能断定这俩玩意来历不凡啊。是什么王公贵族留下的,您得给实证啊……” “你这就是屁话!撞大运!我看你都撞傻了你!” 万万没想到,康术德吹胡子瞪眼,居然还火了。 “还亏得你倒腾了几年的废铜烂铁呢!拿手里你居然掂不出出份量来!这俩棋子儿,份量对吗?” 嘿,别说,虽然被骂了一个狗血临头,可后一句话醍醐灌顶,让宁卫民终于觉出不对劲儿来了。 是啊,这俩棋子有点忒沉了。 他一手一个又掂了掂,确实坠手,登时心里就打了个突。 “您,您是说,这,这是金的?” 老爷子这次没说话,眉头一挑,眼神相当不屑。 宁卫民也不再废话了,心动不如行动,他拿着棋子跑到屋外用阳光来照。 那黑漆间的些许发丝般刻痕中,果然亮得不像话。 可当他把棋子翻过来看吧,却又觉得迷瞪了。 因为底盘黑漆磨掉的多,里面的金属颜色特别明显,那可不是金子应有的颜色啊。 “师父,这……这不对啊?这……这里头带红发紫啊!我看倒像紫铜,可……可又有点不像……” “得得,趁早闭嘴,再瞎咧咧,我就要忍不住扇你嘴了。你这叫什么?不学无术啊。” 康术德也走出了屋来,先伸开巴掌把棋子从宁卫民手里要了过来,狠狠呵斥了几句。 跟着一边摩挲着这两个棋子,他嘴角露出了些许微笑。 “我年轻的时候,就靠这玩意发过一笔财,没想到今天又遇见了。” 随后终于开始给宁卫民上课了。 “知道1917年俄国的赤色革命吗?那一年,俄罗斯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动,所以大批俄国贵族涌入咱们国家避难。那些人先是浩浩荡荡的去了哈尔滨,把那里改造成了东方的小巴黎。然后因为住不下,后来就又来到了京城和津门。” “俄国贵族不是空手离开的,他们随身带着金银细软、带着仆人、带着咖啡具,带着唱片,带着私人厨师,甚至还有钢琴和马车。一时间极大的促进京津两地的经济和文化繁荣。许多舞厅和番菜馆都是为了做他们的生意开办的。京津到处飘散着俄罗斯的异域风情。” “尤其津门俄租界,因为没有政治顾虑,更适宜定居。涌入的俄罗斯人最多。为了满足这些俄国贵族的日常需求,津门不但有了面包房、俄国菜馆,还建了东正教堂,除了没有涅瓦河,俄罗斯贵族所需要的一切哪里都有。甚至有俄罗斯贵族扬言,他们在津门建立了一条涅瓦大街。” “然而好景不长啊,光进不出,坐吃山空,怎么行啊。用不了几年,俄罗斯贵族的钱包就迅速瘪下去了,逐渐穷了,快吃不上饭了。那怎么办?就得当当儿啊。俄罗斯贵族最先拿出来换面包的就是俄罗斯毛毯,那玩意暖和,很受欢迎。然后卖完了,就开始其他生活用品,什么茶具、酒具、肥皂、香水、皮鞋衣服……” “我还记得是1935年的秋天,我跟宋先生去东交民巷办事,在那儿的东正教堂门口,我就看到了一个自称是贵族的俄罗斯女人在街头兜售两只烈酒的西洋酒杯。就是这种发红带紫的金属材质,那女人说是祖传的酒具,而且是金子的,就要卖金子的价儿。遭到了许多人的耻笑。我看那女人衣着举止不俗,被人取笑也不争辩,神色依然故我,仍旧坚持己见。我就上去看了看东西。” “发现酒杯做工很精巧,份量也够重,质地也很接近黄金。除了颜色蹊跷外,挑不出其他毛病。我便乍着胆子比划了一个价,大洋四十块。结果那女人摇头依旧不肯。我就更多了几分把握她不是骗子。” “不想卖没关系啊,人其实都是一样的。俄罗斯贵族跟咱们这儿的败家子儿也差不多,同样禁不住起哄架秧子。我一跟她说,您再好的东西,这儿的人不认也没用。您要真的是贵族,肯定不能就指着这两个东西过日子。我出的已经是一两半金子的价码了,绝不会有人比我更有诚意,您何必跟我这么仅仅计较呢。我就是个普通生意人,得有赚头才能吃饭,就算您也帮帮我。她想了想,就同意卖给我了。” “结果等到宋先生出来,我拿给他看,他也觉得这两个酒杯的质地很奇怪。所以我们一回家,他就迫不及待拿试金石划之,复点以硫酸。没想到果然确认是金质。我不禁大喜,那两个酒杯,称一称,有小四两呢,我赚大发了我。” “但更想不到的是,这还不算完呢。后来宋先生难解疑惑,就没让我急着卖掉,而是四处打听这酒具到底怎么回事。明明是金子,为什么会是这个颜色的,打听来打听去,打听到燕京大学化学工程系一位严教授那儿了。” “那教授见了这酒具,坦然说是俄罗斯的国金——最纯正的紫金。其与白金、黄金并称为世界三大金,是一种天然金。主要成分是金属铑,所以又被称为铑金。由于硬度高,抗氧化性强,可保持颜色不易褪色,佩戴美观。所以俄罗斯的贵族最爱用这种贵金属来制作首饰。” “那教授还说,论价值,白金比黄金贵重数倍,而紫金又比白金贵重数倍,堪称世界第一贵金属。他个人愿意开出了五百大洋收购这对酒杯,希望能留下作为样本。就这样,宋先生征询了我的意见后,把这两个酒杯卖了。我足足赚了十几倍啊。等于在当时一笔挣了十五条‘小黄鱼’……” 好家伙! 宁卫民听到这儿,再也抑制不住吃惊。 “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正文 第六百三十八章 罗公子 宁卫民此时的形容,那就跟动画片《济公斗蟋蟀》里的罗公子一样。 看到济公变出的小蟋蟀咬跑了大公鸡。 那是彻底的大脑爆炸,认知颠覆! 他的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张大,恨不能塞进一个鸡蛋去! 康术德看他一眼,嘴角不禁抽了抽,才强忍住笑意。 因为怕自己绷不住真笑出来,便不再看他。 只把双目望向青天,摆出一副高人姿态,施以教训。 “你是不是觉得我当年的运气也挺不错啊?可我要告诉你,运气这东西虚无缥缈,压根做不得数的。说你有你就有,说你没有也么有。因为说到底,干这行,魄力、知识、眼界才是根本。运气不过是这些东西局部的表象而已。甚至很可能只是假象。” “打鼓儿的必须得博学。否则见到宝贝也很可能误当成废品。打鼓儿的要是肚子里没真学问,见什么都怕‘打眼’,凡是不懂的货品皆不敢收,那老天爷送到手的发财机会也会错失的。打鼓的要是没有求知欲,不求甚解,就指着走运了,浑浑噩噩混日子。那样也就没有运气可言了。” “你还别不信,我再跟你说点过去的事吧。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国家光复,这知道吧?之后的几个月,京城的日本人就跟被烧了窝的马蜂似的,全急着要撤退归国,忙和得团团转。因为船票紧张,又不等人,他们走得很匆忙。许多东西只能低价销售,这无疑造成了短期内旧货业的黄金期,让全城打小鼓的都跟着发了财。” “甚至有许多一时卖不出去的东西,日本人只能堆在街门口,上面写着‘自由持取’的白条子。‘自由持取’是日本话,用咱们的话说就是‘随便拿’。当时许多日本人居住过的胡同,都有老百姓来‘捡洋落儿’,大家是真没少占这种便宜。” “我那个时候,当然是最开心的一个。首先能挺起腰杆儿做人了,看着过去趾高气扬的日本人如过街老鼠,变得惶惶不可终日,解气。其次,也确实赚钱啊。每天生意多得忙不过来,那段时间我专跑日本人的驻地,无时无刻都在割日本人的肉。谁让他们战败了,急不可耐的想逃回去呢?敲日本人的丧门鼓,不缺德,反而心安理得。” “我要去得早了,赶上日本人正在变卖家底儿,就连懵带诈。往往能以三瓜俩枣,一壶醋的价钱买到极好的东西。如去的晚了,即使日本人已经走了,差不多也总能捡点什么,不至于空手而归。” “我那时候白捡过一摞写着‘有田烧’的大盘子。那是日本有名的瓷窑,就跟咱们的景德镇似的。还‘持取’了两把理发的推子,同样是日本货。嚓嚓嚓,推起头发很快,一点不夹头发。但最挣钱的一回,是我参与一个日本贸易商社的现场拍卖会。纯粹凭眼界和见识,赚了一笔大钱。” “当时这个商社为了清仓甩卖,一下召集了好几位比较有实力的旧货商来看货。宋先生也接到了邀请。但因当天他另有别的要事去谈,只好临时委派我代表他出席。应该说,这个日本商社还是挺精明的,想要让我们彼此竞争,卖个好价。可他们错在了错判了形势,以及不通咱们的国情了。” “要知道,过去各行各业都有行会管着呢,怎么经营都有基本的规矩。谁不能违反,否则必定招致行会惩戒。那后果可比今天被工商部门罚点款严重多了,弄不好就没法干了。原本呢,打鼓儿的就有行规,同行必须‘抱团儿’,一致对付货主。所以日本人想让我们彼此竞争,互相掐架,那是打错了算盘。” “何况当时可做的生意太多了,根本就忙乎不过来,也压根犯不着同行之间彼此斗心眼儿啊。结果现场就弄得日本人特别尴尬。一件货物拿出来,价格全是倒着叫的。什么意思呢?就是说,第一个人叫价,一定会是最高的,其余者都是越叫越低。给价绝不高于前者,用这种办法逼着日本人只能卖给第一个叫价的人。” “至于买到货的人,下次也绝不率先再开口,会把买货机会让给旁人。就这么着,以资历老者为先,年轻者为后,每个人都要轮上一遍,才会按照这种顺序重新开始。” “即使有大宗的,明显丰厚赚头的商品,也打不起来。遇到这种情况,哪怕人人都想要,同业间照样有默契。只要一人开口,其余有意争夺的人便一概不会出价了。争就是不争,这就是大家给出态度的暗号。” “那率先叫价之人就会明白自己不能独吞,随后便口称资金不够,现场与同行们协商,如何共同出资拿下。仍然是按资历出资,按比例分配。既和气又客气,和睦极了。唯独日本人大失所望,垂头丧气。注定闹个灰头土脸。” “那天拍卖会的现场,由于我是最年轻的一个,自然好处也是分到最少的。这原本无可厚非。但偏偏有一批冷门儿的新货压根没人要,结果让我捡了个大漏儿,占了便宜。那是一批有关自然科学的模型、仪器之类的教具和陈列品。还有一些与矿物有关的标本,什么方铜矿啊,菱亚铅矿啊。” “当时,尽管日本人在现场大力鼓吹,‘这个大大的好,大大的发财的有’,盼着旧货商出资购买。可现场的旧货商们全都只当个笑话看,根本无人置信。都怕砸手里,自然无人出价。连一毛钱也不愿意花。只有我,因为曾经卖过紫金酒杯给燕京大学的严教授,和宋先生一起去过燕京大学,见识过实验室里的这些东西。知道这些玩意价值不菲,大学里短缺得很,才会果断拿下。” “就这样,我算是发了横财了。这批货,我以一千大洋买下。后来通过严教授,转卖给燕京大学,挣了两万多大洋。可以说是我平生做过的最甜的生意,也是最大宗的生意,我甚至比当天其他所有旧货商赚的都多。你来说说,这是运气吗?还是知识、眼界和魄力?” “所以我得说啊,还真的多亏当年,我从俄罗斯女人手里买下来那两个酒杯,那笔生意既给了我见识,也给了我资本,还让我从中有了经验,懂得了许多知识。要没有那前一回,我也赚不到这后一回的钱。今天同样看不出这两个西洋棋子的蹊跷。” “更何况话说回来了,要不是趁着日本投降,我在短时间迅速发了洋财。1946年的时候,我又怎么可能拿得出钱来,把马家花园买下来?没有马家花园,你又从何处去弄这两只铜鹤来啊。那你来说说,今天这是你的运气吗?你这么嘚瑟,好意思的嘛。还碰着死耗子的瞎猫也是好猫!自大一点就是‘臭’啊。我都懒得敲打你……” 宁卫民被彻底问住了,傻眼了。 刚才悠然自得,洋洋得意的劲头,全飞没了,散尽了。 此时的他,无疑又神还原了那动画片末了的场景——唱个歌儿笑哈哈,罗公子变成了大哑巴…… 正文 第六百三十九章“碧连”皆无 宁卫民不能不承认,自己和师父确实差着行市呢。 扪心自问,如果他就是当年的康术德。 虽然凭识人之能,遇见俄罗斯女人,他应该也会把那对酒杯买下来。 可关键就是这从一开始,后面的事儿互成因果,都连着串儿呢。 光有个好开始有什么用啊? 他有很大概率,会在事后稀里马虎把俩紫金酒杯直接按黄金价儿卖了。 毕竟他不喜欢西洋的玩意,不会起留存的念头。 高兴劲一上来,肯定就惦记赶紧把现钱拿到手了。 那既然他不会像康术德和宋先生那样,非要搞清楚始末究竟。 也没有刨根问底,弄个水落石出的求知欲。 当然就不会认识严教授,也根本不可能接着后面的大元宝。 没有后面的大元宝,又如何买下马家花园? 没有马家花园,当然也就不可能有今天这番寻宝…… 所以刚才老爷子的主张是完全成立的。 运气就是建立在知识、眼界和魄力上的。 连他今天能站在这里都是沾了师父的光,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啊? 这就叫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啊…… “老爷子,没别的,我服了。我金木水火土都不服,就服您啊。愿赌服输,心服口服……” 想明白了之后,宁卫民从愣神里醒过味儿来,上前就拱手认输,很是光棍儿。 “老爷子,不是我捧您,您这火眼金睛,识物辩货的本事,连故宫里的专家都比不了。您就是全能全知啊,居然连洋玩意都认识。要不怎么说您是师父,我是徒弟呢。您身上的东西够我学一辈子的。” “您看我这俩铜鹤啊,满打满算,也就二百多块。您这俩紫金西洋棋子儿,怎么也得二两高高的,按国内金价,五十块一克那都得五千多呢。如果紫金的还真的那么贵,那这就得好几万了不是?” “哎,我是不认为自己还有赢您的机会了。不出意外,今天您就是最后赢家。那什么,我把这对儿铜鹤送给您,是心甘情愿的,这没二话。不过师父,您是不是高抬贵手,放我一马啊。这抄书的活儿,能不能给我免了啊?” “您看今儿这大好的日子,我开车带您来看房子。我这没功劳,也有苦劳吧?您是看房看高兴了,还顺带发笔洋财。双喜临门。可我这白忙活一通,还得挨罚,这我也太冤枉了点啊,您说呢?” 看着宁卫民一脸疲沓地哀求着自己,那小眼神就跟小孩跟大人讨糖吃似的。 康术德还真有点犯难,不由叹息一声。 “你小子,我说你什么好啊。其实啊,原本我也没想着罚你抄书。不过是为了让你提起点精神,好好把心思放在找东西上。” “可说实话,你今天的表现是太让我失望啊。眼力的长进一点没有不说,还懒惰,自大,粗心大意。说句不好听的,你还不如刚开始没入门的时候呢。太差劲了你。在我看来啊,罚你抄书反而是很必要的一件事儿了。” “可你又偏偏跟我这儿摆功劳,非要把两件事混为一谈。不答应你,显得我不近人情,可答应你,我才是害了你。” “这么着,你要真不愿意抄,那我也没辙,就随你便好了。可有一样,日后你可别埋怨我,说跟我没学到真东西……” 老爷子这话就有点重了。 说是宽容,却透着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意味。 表情也是居高临下,相当的鄙夷和嫌弃啊。 这当然不是宁卫民想要的结果。 他不免有点不是滋味,还有点不服气。 “师父,您这话怎么说的,我就那么差吗?还不如刚开始的时候?现在怎么说,我也弄着不老少的宝贝了。我那坛宫您不是去过嘛,我弄来货色难道还不够档次?” 然而老爷子后面的话更扎心了,同时也让他大大吃了一惊。 “嘿,你这揣着明白装糊涂不是?咱明眼人不说瞎话。你去文物商店买来的东西,算什么能耐?麻雀窝里你要掏出凤凰蛋来才算真本事。” “过去你是什么样?啊,我还记着你趟坛根儿鬼市的时候,买回来那个梳妆台。好嘛,那次连我都打眼了,可你居然能看出那镜子是整块的水晶磨成的。这说明什么?说明那时候,你是真在用心钻啊,遇事也爱动脑子。” “可今天呢?俩西洋棋子就能让你轻易认输。偏偏真正的宝贝你已然拿在手里都不认识啊!尤其是刚才,我拿自己的事儿都连着点你好几回了。可你呢,愚钝至极,真当解闷的故事儿听了啊?我就奇怪了,原先你身上的灵性都哪儿去了?” “刚才你说什么来着?还瞎猫能碰上死耗子,瞎猫也是好猫。哎,我都不好意思说你。你这眼珠子,是比瞎猫强不了多少?居然连烤鸭子都能认成死耗子,真该给你抠了去!” 错愕,惊奇,匪夷所思! 老爷子的话就像一个大霹雷,炸得宁卫民心里“轰隆”一声啊。 他不敢置信的跑到自己的铜仙鹤跟前,左端详右端详,好一通的琢磨。 可偏偏还是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师父呃,您就别逗我啦?这是宝贝?怎么可能?不就是晚清一个黄杂铜的蜡钎嘛,孔雀绿的锈都出来啦……” 得,他越是笃定越完! 因为康术德后面揭示出的谜底,能让他恨不得自己骂自己蠢,臊得一头钻地缝里去。” “你可真是无可救药啦!答案都告诉你了,还是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年份是没错啊!可材质就有问题了!” “你好好看看那鹤的眼睛,是料活儿吗?料活儿它怎么还有些区别呢?” 宁卫民这么一看,果然如康术德所提点的一样。 别说两只铜鹤的眼睛不是一般大小,标准的形状了,就是颜色的红和透亮度似乎也有所区别,只是近似而已。 嗨,他的确是粗心大意了,居然一直没注意到。 “您的意思,这是……” “那还用说嘛,这对仙鹤蜡钎的价值首先就在于眼睛,那是四颗红宝石啊!” “红宝石?” “对喽,做戒面都够你做四个的了。成色这么红,颜色这么好,光这些宝石的价值,就能跟我的紫金棋子不相上下……” 宁卫民这时候那是极其的惊讶啊。 他再看这对仙鹤,感觉就跟看着闪闪发光的金条似的。 可转念又一想,似乎还是不大可能。 很重要的一个问题,这黄杂铜的仙鹤,怎么会用红宝石当眼睛? 不搭配啊! “老爷子,这……这是没有道理的事儿啊,好东西都是成龙配套的呀!哪家的工匠也不敢这么做啊?谁会拿珍贵的宝石和黄杂铜相配,这不是胡来吗?” 宁卫民是认为自己抓住了问题的关键破绽。 谁知这番据理力争,在康术德那儿还是个笑话。 “哼哼,什么叫聪明反被聪明误啊?你就是因为知道这个,才先入为主了。” “你好好看看那鹤的体态吧。再好好想想,这么一尺高的铜仙鹤居然是单腿儿立着的,如果底座还是铜的,压得住它吗?难道这点常识还不懂吗?” “你说的是没错,好东西是配套的,眼睛是宝石的,身子就得用金子。可因为独特器物造型的需要,这金子,人家是给你用在高底座上了。” “切,这两只铜鹤啊,用的金子差不多有三斤呢。傻小子,最少值十万的东西,你居然以为就值个二百。我怎么夸你好哦……” 哎呀,我的辣块妈妈呀! 听完了这番话,宁卫民当时就脸红耳赤啦。 他没法不承认自己废物点心啊。 这么大笔的财,要没老爷子点醒,那还真得被他一扬手扔出去了。 还瞎猫碰死耗子? 他现在恨死这句话了。 长城外,古道边,芳草天! “碧连”皆无啊! 正文 第六百四十章 小银匣子 “一个真正的聪明人,要的就是思维缜密,不急不躁。想在社会立足,没有这两样很难吃得开。你可以不算计其他人,但不能不防着别人算计。做人永远要多个心眼,做事才能游刃有余。你不缺才华,最大的问题就是性情飘忽,沉稳不足。所以你千万要记住了,得意就会忘形,乐极就会生悲。于你个人,最重要的是永远保持小心谨慎、谦虚的求知的态度啊。你能赚到的钱,成就的事儿,永远都是你的眼界和学识决定的,也是你做人态度决定的,没有侥幸……” “哎,师父,您的话我记住了。都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可在您面前,我怕永远都是鼻青脸肿的‘青’啊……” 这番对话就是康术德和宁卫民师徒比试的最终结果。 今天在折服徒弟的过程里,康术德这个师父,最高明的地方,就是没有咬牙切齿去痛斥宁卫民。 恰恰相反,老爷子还充分展现了他的包容。 包容到循循善诱,不厌其烦的反复启发。 包容到不屑于计较,只等到宁卫民觉得自己的理亏,幡然悔悟。 但恰恰就是这种居高临下的大度,把“理、利、情”融为一炉的以德服人。 才能真正使得宁卫民灵魂震撼,无言以对。 面对这样的师傅,宁卫民还能怎么样呢? 最后能想到的就只有一个字——跪! 师父的一片良苦用心,让他再找不到任何借口和理由拒绝抄书。 他甚至为了曾想要堂堂正正做个废物的念头,而羞愧不已。 心中涌起了一股想抽自己二百个嘴巴,把惩罚加倍的冲动! 哦,天啊! 这太不理智了! 必须要冷静一下…… 总而言之,随后宁卫民不但把自己找到的一对蜡钎,毕恭毕敬奉送给了师父。 而且也知错就改,不再毛躁,认真帮着康术德收拾起剩下的东西来。 努力克服浮躁的效果是立竿见影的。 宁卫民好像一下就变得心明眼亮了不少。 很快,从放针头线脑的漆盒里,他就发现了一个已经快被蹭掉的印记,写的是“继古斋”。 从而让康术德推断出,这应是清代光绪年之物。 此外,宁卫民还在书页里找到一个香山秋景的书签,发现了上面留有沈从文的签名与题字。 这两件小小成果,都证明了他已经重拾细心和耐心。 康术德看在眼里颇感欣慰,于是夸奖之余,也就有了继续传授经验和心得的兴致。 打鼓儿打了半辈子了,老爷子的肚子里就是个杂货铺啊。 他的眼界早就不限于与文化沾边的东西了,所以经他之手,从写字台里挑出来的东西更多。 除了翻出一把略有破损的纸扇,一块用了一半的陈墨,一把油光光的算盘之外。 连一个脏了的八仙人儿,一副旧式样的眼镜,一大卷子的陈年白布也成了他的收获。 不过正因为如此,宁卫民才能从老爷子的讲述里,知道了更多从别处听不到的知识。 比如这何仙姑造型的八仙人儿吧,那就是京城过去独有的一种绒制品,今日已经很难再找到了。 由于是由绒鸟创新而知名的,所以这种绒制品就俗称为“绒鸟”。 据康术德说,这种东西是将真丝、蚕丝、麻纤维和人造纤维,成绒染色以后,在金属丝上加工制成的。 复杂的工艺总结成一句简单的话,就是“铜丝为骨、蚕丝为肉”。 在过去,这种绒制品的用途是很广泛的。 因为广义上,“绒鸟”还包括了绒制的花、虫、草、兽、吉祥字样、图案、花样儿、人物等。 像旧年月里,那些小孩帽子上那些艳丽的毛绒装饰品,女人们的头饰、婚礼聘嫁的头冠、京剧演员们的盔头、小壁挂、盆景、盆花,以及马、骡、驴等家畜头上的红绒球和装饰物,几乎都是这种东西。 特别是因为“绒花”与“荣华”谐音,佩戴绒花,暗含着荣华富贵的意思,所以爱戴绒花的人是特别多。 老爷子为什么要把这个八仙人当成个物件呢? 不是因为他喜欢这种工艺品。 而是因为他知道,像这种八仙人儿,曾是二三十年代东安市场风靡一时的玩物,属于“绒鸟”极为罕见的产品。 这是由京城最知名的绒鸟名家,有“绒鸟张”之称的张宝善仿造清宫的精品来制作的。 最关键之处,是用料和寻常不同。 果不其然,宁卫民按照老爷子的提点,扒开人物的衣服一查看,发现里面的金属竟然是已经氧化得近似于全黑的白银。 虽然用量不多,仅仅用于八仙人儿的骨架,可也能卖个二三十块的了。 至于那副老式眼镜的价值,在于它们是原来开办在西打磨厂“三山斋晶石眼镜店”的老货。 还是老爷子的话,所谓晶石眼镜,其实就是现在人们说的水晶眼镜。 当年的“三山斋”是极有信誉的商号,水晶都是专门定点从原产地采购而来的。 比如无色透明的水晶石来自苏州,墨色水晶石来自乌兰巴托,茶色水晶石来自崂山。 因此,“三山斋”的眼镜质量绝对有保证,价钱也要比别家的贵上许多。 即使现在,这副眼镜要送信托商店去,想换个百八十元也是没问题的。 还有最后那一卷子陈年白布,其实也不是普通的布。 其实这是一种用苎麻以纯手工纺织而成的浏阳圆丝细夏布。 由于这种夏布以“织工精巧、质地特别细腻称雄于世”,明代就被列为朝廷贡品,所以打过去就卖得不便宜。 最起码,也是普通棉布两倍的价钱。 虽然是陈布,看样子放了至少二十几年了,可质量上没毛病,一点不绡。 它的颜色微微发黄,那不是搁置时间长了导致的,而是原本的“鸡骨白” 老爷子还说这东西,因手工制造特别麻烦,属于“产量少,价格高,陈旧衰老”的产品,早被工业产品取代多年了。 如今的商店里想买都找不着,今日能得到实在是难得。 正好用来做几身衣服度过这个酷暑,最为凉爽适人了。 对他来说,意外得着这些夏布,远比找到更多值钱的东西还令人欣喜。 其实这话,同时用在宁卫民的头上也差不离儿。 听老爷子念叨的这些事儿,对宁卫民来说,一样比找到什么值钱的东西,更觉得快乐呢。 老爷子甚至还把怎么当“魔术师”,过去旧货行如何处理“扎手货”的办法跟宁卫民说了一些。 有些招儿确实很有用,也很有意思。 就比如穿的吧。 无论是绒的、绢纱、棉的、皮的、毛的。只要是人穿过用过的这些旧货,最怕就是有虱子。 那万一有虱子该怎么办呢? 其实也好办。 很简单的一个办法,只要挖个坑,把这些有虱子的东西埋进去。 一宿过去,哪怕是个“大虱子包”,也能把虱子散尽了,再挖出来就好了。 就这样,一说得高兴,一个听得痴迷,师徒二人此时的情绪和心情可比刚开始时候,融洽了不知多少。 或许也正因为人一高兴就更易开窍。 临近收拾结束的时候,宁卫民忽然就想起孙五福曾失手打烂一个破座钟,结果从里面找着金条的事儿来了。 跟着他就不由得把眼睛盯在墙上这面八点二十的大挂钟上了。 顺理成章的想到,既然那么一个小座钟里都能藏金条,那这大挂钟会不会也藏着什么东西呢? 别说,有时候这人,就是这么鬼使神差的, 想到这儿,宁卫民就忍不住动手去够。 等到够下挂钟后,再这么一翻个儿,取下后面的合板儿,他立刻就傻眼了。 因为凭心说,他并不认为真会找着什么,无非是心血来潮,有枣没枣打三竿的事儿。 可居然就这么邪性,那座钟里面居然还真藏着个不大点的小匣子呢。 宁卫民下意识的眨了眨眼睛,竟然有点紧张了,呼吸都有点急促。 不为别的,这概率忒不正常。 想什么有什么?天下还有这样的好事儿啊! 这简直就跟随便花两块钱买张彩票,就中了五百万特等奖的情况一样啊。 好不容易等到呼吸均匀了,他再动手把这匣子一掏出来,随后更是傻眼! 因为这小匣子居然质地是银的。 那可想而知,这里面那得藏着什么宝物啊? 这一下子,可再绷不住了,宁卫民连忙招呼那边还在专心翻弄写字台的师父过来! 指着这小银匣子,他都快乐出屁来了! 满脸满眼都是笑纹儿! 只会一个劲儿的说,“老爷子!您看,您看哪!” 像康术德这样的精明人,当然不用宁卫民再说什么。 凭着眼睛看到一切,他就能搞清大致情况。 然而他的惊讶却并不比宁卫民少多少,尤其是不能不佩服宁卫民的运道。 老爷子没答话,先拿了块干布过来,将这小匣子用心擦拭了。 然后放在灯下端详,小匣立时熠熠生辉。 而匣上精致的小铜锁虽已锈蚀变绿,却仍牢牢锁定在环扣上。 就这么看了半晌,老爷子才感慨上了。 “嘿,我这不是做梦吧!你小子,还真能撞大运啊!我说,赶明儿你干脆扛上把洛阳铲去玄武区的青年湖挖个坑试试吧,兴许你都能找见金朝散落的金银财宝!” 说归说,逗归逗,最重要的事儿,无疑是赶紧打开看一看,里面到底是什么。 然而当师徒俩好不容易找到合手点的家伙什,把这小匣子的铜锁弄开,最为离奇的一幕发生了! 这小匣子里的东西和他们两个人想象得完全不一样。 他们没发现任何的珍宝,里面居然只有两个油纸包。 打开之后,才发现包了两撮用红丝线捆着的头发。 这让师徒俩大失所望的同时,也不免匪夷所思,面面相觑。 宁卫民是完全摸不着头脑。 “这……这怎么回事啊?师父?您说这……这么好的小匣子,里头就放个这?” 而康术德却面沉似水,愣了片刻,似乎已经有些明白过来了。 他拿过那两个油纸包,指着上面一个写着“锦华”,一个写着“望川”的字样给宁卫民看。 “哎,如我所料不差,这个匣子确实是这里过世的主人放在里面的,那应当就是他妻儿的头发了。也许就是当年动荡时候,他的家庭受到冲击,不得不彼此分离,才会放在里面的。这是血脉亲情,是人的精神和情感依托啊。对一个人来说,或许这两缕头发才是最宝贵的东西。远胜其他的世俗之物……” 大约是触景生情,也想到了自己当年。 康术德说罢,便闭上了眼,有点不忍见再见那桌上之物。 感同身受的痛楚在他那张遍布皱纹的脸上,弹出了沉重的绝调。 宁卫民这才恍然大悟。 他默默的收拾好了那头发和油纸包,把它们再度安放回银匣子里。 抬头的一刹那,看到墙上的那些照片,情不自禁感到一种隐隐的心痛。 此时此刻,他只觉得满屋子都是老编辑想要对儿子诉说,却未能说出来的话。 然而窗外却是一片清澈的蓝天,有云从天上掠过。 晴丽的天空让人有种捉摸不透的深远。这种强烈的对比反差,带给了他一种非常难以诉说的情愫。 一阵酸涩,一阵惆怅。 “哎……”他也情不自禁,发出一声叹息。 世界上的许多事不可思议。 人世间不少内幕出人意料。 这一天,他是真切的体验到,感受到了。 正文 第六百四十一章 天意 有种观点认为,人是一瞬间长大的。 也有另一种观点,人是慢慢成长的。 但无论持哪种观点的人,都不可否认,人生在世,是一个不断学习和变化的过程。 无论变好还是变坏,后天的遭遇与经历,远比先天对人的影响更加重要。 就拿宁卫民来说,上辈子的他,因为是个被人遗弃的孤儿。 他的价值标准和谋生能力,都是在相当恶劣的求生环境下成型的。 也就造就了他唯利是图,不择手段的市侩性情。 这小子活着的每一天,几乎天天都在做暴发的梦。 说白了,他就是个对财富充满无限渴望,信奉“为人不把良心坏,富贵荣华哪里来”的投机份子。 什么钱都想挣,可谓狼相十足。 如果非要在他身上找到些闪光点的话。 恐怕也就是在生意场上说话算话,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懂得等价交换了。 但恰恰因为环境的改变,这辈子的他渐渐有些不一样了。 虽然他“穿”过来的身世仍然是个没爹没妈的孩子。 可时光倒流回三十年前,京城的环境与民风却甚为朴实。 没有高速度和快节奏,人性和人心还没有受物质时代的影响。 宁卫民的身边,多了一些对他和气亲善的老邻居,多了一些亲如兄弟姐妹的发小和可以信赖的朋友。 这年头的好人远比坏人多。 由于日常生活时时刻刻都被赤诚、敦厚的人情味浸染着。 居于这样恬静温馨的环境下,宁卫民所感受到的关心和友爱,其实并不比拥有真正的亲情差。 哪怕他这么自私自利人,也不免为之深深的感动了。 不知不觉间,他的心就变软了。 所以后来,他才有了主动把工作机会让给边建功和米晓冉之举。 前所未有的玩儿了一把“人间自有真情在”。 不过,要说真正导致宁卫民发生改变的关键原因,那恐怕还是离不开康术德的言传身教。 这辈子,身边能有一个把他当成自己儿子一样对待,既教他做人,也教他做事的师父。 可以说是宁卫民最大的幸运。 过去的他,是能挣钱没文化,有技能没教养,衣着体面,但举止粗俗。 他不懂什么叫交际的分寸,高雅的风度。 所以尽管小有资产,却难掩内心的自卑和举止的猥琐,更为难以跻身真正的上层社会而深感困扰。 打个比方,他就像在一方小水池里横冲直撞的大鲤鱼。 无论如何努力也摆脱不了某种游戏规则,被裹挟在一个挣脱不了的旋涡之中。 然而康术德的出现,却为他打破了这种困扰的桎梏,给他指明了更广阔的的天地。 原来生意场并不是零和游戏,做事先要从做人开始,强势霸道才是破绽,占尽便宜才是失败。 与人为善的态度,礼貌高雅的举止,合乎尺度的言辞,才是拓展人脉诀窍。 要想做真正的大事儿,这几点的重要性,远超拥有多少真金白银的资本。 正因为老爷子,宁卫民才学会了从另一种全新的角度来看待人生,看待社会。 对自己的性情好恶,待人处事,举手投足,也都有了一个全面且客观的了解。 他的浅薄和市侩因此收敛,变得越来越善于处理人际关系,精通人情世故。 果然在社会上混得有声有色,分外吃得开,游刃有余爬到了更高的社会阶层,取得了从未想过的事业成就。 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们这种特殊的师徒关系实质上是相依为命。 既不会为利害所左右,彼此理解得深而且透。 所以在师父的面前,宁卫民这个徒弟能够处于最大限度的放松状态。 大可不必隐藏自己,反而能够坦诚的将自己内心的困惑和欲望全盘托出。 是耶非耶,好耶坏耶,都是一个真实的自我。 这对他来说,那才是最为难得、最有魅力的。 总之,八十年代的京城胡同生活令宁卫民着迷。 扇儿胡同2号院的邻居们和康术德,给予了他另一种生活侧面。 虽然是小百姓的柴米油盐,是小门小户的喜怒哀乐,是粗茶淡饭的平庸日常。 但他心里的温暖和光亮,家的感觉,却由此而生,由此滋养。 今生的他,因为不再感到孤独与无助,性情里的戾气和怨愤,也日渐消散。 虽然还是功利的、自私的、贪婪的,对金钱无比渴望。 但比起过去的他,无疑已经好了太多了。 至少表面上人模人样了,可以做到谦虚和善、满面春风、彬彬有礼。 也很乐意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根据亲疏远近,做一些适度的人情投资,帮帮身边遇到困难的熟人。 至于等到他把天坛公园经营成自己的大本营,成功开办了“坛宫”饭庄之后,他这个人又不一样了。 因为在这个过程里,为自己牟利的同时,他也顺手帮了帮遇到经营困难的企业和心怀执念的老艺人。 机缘巧合下,几乎成了京城工艺美术行业的及时雨。 正是通过和这些名匠大师们接触,宁卫民不但收获了收获了许多发自肺腑的感动和真心实意的感谢。 同时也为这些老艺人各自的精湛技艺震惊,对他们对技艺的执着心生钦佩。 更因此了解了传统工艺美术品的魅力,不由为之痴迷,大开眼界。 这种精神上的充实和情感上的满足所产生的快乐,是物质享受完全无法相提并论的。 于是他开始醒悟,什么才叫做人生层次提高,人又为何会“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 为此,他开始质疑自己过去所追求的是否正确。 进而开始思考自己追求和期待的生活,到底应该是个什么样子的。 但显然,他过去为自己规划的问鼎财富巅峰,成为世界首富之路。 曾经渴望的那种享尽荣华,美女如云的生活,都已经开始变得黯然失色,吸引力大大减退了。 更巧合的是,恰恰也是在宁卫民对自己的未来感到迷茫的时候。 他替康术德收回了一部分的马家花园,竟然在这间过去是门洞的小屋里,从老编辑的遗物中察觉到了人生的真味。 平常人死亡并不闪光,也很平常。 但就是这平常的司空见惯里,蕴藏这一个,是人都要经历的人生终点。 谁也无法回避,也无法加以任何评论,只能顺其自然。 过去的宁卫民,从不知何为生何为死,甚至没有认真考虑过这种问题。 但这一天,他却不能不认真对生命和死亡进行审视,近距离品味那如同咀嚼苦涩橄榄的滋味。 这个屋子里所找到老物件,很有几件价值连城的。 更别说还承载了一位逝去老人一生的美好记忆。 但偏偏他的儿子却弃之若垃圾,连看都不愿意再看上一样。 哪怕是局外人,宁卫民也不免受到了灵魂的触动。 他发现,其实什么金银财宝啊,全是一场空。 真正意义上的死亡,从来不是肉体上的消亡,而是遗忘。 或许对人唯一重要的,就是曾经怎样的活过。 以及走后,在这个世界上是否还会有人想起自己,记得自己。 生命是美好的,生命也是艰难的。 有句话说“未知生焉知死”,其实应该这样理解,“未知死焉知生”。 端起这个寄托了老编辑最宝贵之物的小银匣子。 宁卫民只觉得是一种缘分,一种与老编辑一家,与师父和马家花园的缘分。 这应是天意。 所以这天回去之后,这件事于他来说,可并没有这么简单的过去。 考虑了一宿,他还是决定要联系一下街道魏主任,核实一下相关情况。 第二天一打听,果不其然,就确定了康术德做出的判断没错。 老编辑的妻子名叫顾锦华,儿子叫刘望川。 这两个名字与银匣子里油纸包上的字迹,完全相符。 为此,宁卫民又决定要趁着对方还没离开京城,想办法把老编辑的话带给这个刘望川。 具体的见面时间和地点,都是街道魏主任帮忙联系好的,同时魏主任也作为见证人同去。 这次见面,除了小银匣子之外,宁卫民还带去了那屋里所有的相片和老编辑的眼镜,以及三千块钱。 去之前他已经想好了,无论这个刘望川如何的反应、 他都会谎称钱是房间里找到的,交给这小子。 他不是冲别的,而是冲着逝者。 他不忍心就这么全昧了老编辑的多好东西。 从老编辑的角度考虑,哪怕自己的儿子再混,当父亲的也希望能留给儿子一些财富吧。 所以宁卫民觉着,这个刘望川拿到这笔钱,哪怕还是那么记恨自己的父亲。 可花的时候,总会多少感受到一些父亲对自己的好吧。 如果要是那样,就算是值得了。 康术德同样很关注这件事的结果。 所以这天老爷子一直等着宁卫民回来。 他才刚进门,老爷子就急着询问上了,到底那刘望川是怎样的反应。 “那小子拿着钱当然乐了。可看到那银匣子里的头发后,说他爸爸是神经病……” 宁卫民略带哀叹的这一句话,登时让老爷子沉了脸,阴郁得好似要滴出水来。 然而下一句话还好,总算解了老爷子的郁结。 “不过,他随后就哭了。挺大的一个男人,哭得稀里哗啦的,鼻涕眼泪一起流,就抱着那个匣子,一直在叫‘爸’,没再放开过。” 说到这儿,宁卫民的神色舒展了一些。 “那些照片和眼镜他也都留下了,我走的时候还是哭着跟我道的谢。甭管他怎么想的吧,我看终归是有一些真心实意……” 康术德平缓的把后背靠在了椅背上,终于流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情。 但最同样出乎宁卫民意料的是,老爷子不但决定撤销对他抄书的惩罚,还拿出了一样东西。 “书你就别抄了。这是2号院的房契,也给你了。今后扇儿胡同的小院可就是你的了。我说话算话。” “老爷子,这……这不用……咱俩打的赌,我输了啊。” “你眼力不行。可人品过关了。你最后这样办事儿,大大超出了我的想象,我很宽慰。你有这样的底线,就能利用好你手里的财富,不会什么出大篓子。今后我也不用再替你担心了。你比我年轻的时候强啊……” 窗外,忽然下雨了。 雨声浙沥,滴答在玻璃窗上。 那原本布满灰尘的玻璃窗,没多会儿就被雨水冲刷得清亮起来。 宁卫民的心情,也好像随之轻松了不少 正文 第六百四十二章 大善人 马家花园这一天的所见所获,对宁卫民产生的影响无可估量。 可以说是大大的改变了他的“三观”,促进了他对财富认知的升华。 所以即使他把老编辑一部分遗物,交还给了老编辑的儿子,平息了良心产生的不安。 他也没有就此一甩手,安心回归旧日的生活轨迹。 继续他吃香喝辣,投机赚钱,优哉游哉的小日子去。 反倒认为自己还有更多的事儿应该去做,或者说是为一些过失,及时做一些适当弥补。 他已经不愿意再让自己的人生,留下那些原本可以改变,不该有的遗憾了。 比方说,对那个把皇叔小院儿卖给自己的老太太,宁卫民就隐隐存有一份亏欠。 因为这个院子买过来的价钱实在太便宜了。 虽然于情于理,这笔交易都站得住脚,也完全符合政策法规。 可他仍然无法否认,自己是在凭借历史问题发民难财,在无情地啃食弱者血肉。 那么既然他已经懂得了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想发财的办法又有的是,吃相真没必要这么难看。 想想看,他松松指头缝,就能带给这老太太一家人慰藉,让她们的日子更容易一点。 又何必非把事儿做得这么绝呢? 所以为了给自己积点德,宁卫民便请房管所所长帮忙,再次联系上老太太一家。 然后把这家人约到房管所,根据国家政策允许的最高价,当面更改了购房合同。 交易金额从原来的两万九千块,增加到了三万三千块。 宁卫民现场就补给老太太四千块钱的现金,并且补交了因合同变动,额外产生的税款。 不用说啊,此举弄得老太太一家是既大喜过望,也大惑不解。 其实还别说她们了,就是房管所所长,都没搞清楚宁卫民到底唱的是哪一出啊。 好么央的,这非要多花好几千块钱,这……这没法解释啊……这不是有病么? 好在宁卫民也早准备好了说辞。 虽然他不好拿自己的人生感悟当理由,却不难给出一个大家可以理解的借口。 “大妈啊,原先我跟您讨价还价,主要是担心这些住客没办法迁走,不知道得往里面扔进去多少钱才能办成这件事呢。所以叫的价低了点,是为了给自己托个底。” “现在住客的问题既然已经圆满解决了,我就觉着亏了您了。您看您这么大岁数,身体又有病,这个价格买走您的房,我心里不落忍啊。咱们呀,还是谁也别亏了谁,得把这钱给您补上,我才能踏实。” “更何况,咱们这笔交易是所长撮合的。可万一过两年,您要觉着这房卖亏了,不乐意了。那所长不就难做了?所以说,再怎么样,我不能犯这个小气,害得所长官声受损,替我落这个埋怨。人家可是绝对的热心肠,一片好心好意才张罗这事儿的。” “大妈,不是我说,其实咱们双方最应该感谢的人就是所长,真该给他送面锦旗啊。是不是这个理儿?” 听听吧,多会说话啊。 就为这番面面俱到的话,在场所有人都对宁卫民印象大好。 无不觉得他为人大方、忒厚道了。 老太太是当场连声道谢,谢了宁卫民,又去谢所长。 隔了几天呀,她们一家子还真给所长送来面锦旗。 所长在房管所出了一把风头,把锦旗挂在了办公室里。 当然也是面上生辉,觉着宁卫民办事实在是周全,很是高兴。 不过这件事办完了,大善人宁卫民的善举也依然没有停止,他居然还要开始做公益了。 下一步,他打算干的事儿更加天马行空,保准儿惊呆所有人的眼球。 因为他要对煤市街街道办所在地,自己居住的扇儿胡同,景山街道办所在地,以及东花市街道所在地的四个厕所,进行升级改造。 这乍一听是有点难登大雅之堂。 但要是仔细琢磨琢磨的,一点都不可笑,反而很实际。 宁卫民把三个街道的主任聚集在了一起,给出的理由如下。 “千百年来,咱们穷苦的老百姓光忙着解决吃喝问题了,根本顾不上解决拉撒的问题。但实际上这方面同样重要。因为这是生活里必须的环节。” “可想想吧,咱们大家平日入厕又是什么样条件啊?这眼瞅这就已经到了夏天了,这个时节胡同茅房的味儿,别说人了,恐怕可以把一切神灵从院子里熏跑,无论是善的,还是恶的。” “冬天也一样,四面露风,一地尿冰,蹲会儿就得冻屁股,老人特别容易滑到摔跤。还有呢,灯泡坏了也没人管,常年夜晚伸手不见五指。天一黑,孩子们都害怕,不敢进去。” “所以我认为如果改变这种状况,那是真正的惠民之举。千万别小看厕所,怜贫惜弱,尊老爱幼,每个字都能在这件事上体现出来。我的想法是要打破老百姓脑子里厕所就代表脏臭的概念,让咱们胡同的厕所要变成瓷砖铺就,干净亮堂、灯光明亮的场所。差不多,就应该和坛宫饭庄里的入厕条件一样,要装上抽水箱和洗手池。” “且不说厕所周边男女老少都能跟着受益,不会再畏惧脏臭,不会再摔跤。难道诸位之中,还有谁不愿意上干干净净的厕所吗?我可是专为了感谢大家对我的帮助,才上赶着出这笔钱的呀。这件事做成了,大家共同的苦恼不但没了,怕是还要收到不少好名声呢。我只出钱,不出风头,纯属只为回报各位。难道各位不愿意吗?” 尽管宁卫民是一边说,几位主任都在嘻嘻哈哈的笑。 但他们不能不承认,话糙理不糙,事实就是如此。 于是考虑了一下,纷纷点头称是。 不过正因为和宁卫民最熟,关系最近,李主任对他的建议,仍有点存疑,直言不讳提出了问题。 “哎,卫民啊,这毕竟是公共厕所,尽管是你出钱。施工方面可以按你说的标准去修去造,可怎么能保证就永远那么干净呢?难道就没人糟践?扫厕所的可不会精心替咱们管着,也就隔三差五随便拿水管子冲冲水罢了。时间一长,恐怕还得和过去一个样啊……” 正文 第六百四十三章 玩笑成真 其实有质疑是正常的。 因尽管是好事儿,大家也都愿意去做。 可毕竟还从未有人实际操作过。 这中间会遇到什么困难,谁也说不好。 所以本着谨慎负责的态度,大家也总得合计合计哪儿最容易出问题,才能防患于未然,真正把这件事落实到位。 否则为什么要开这个会呢?这不就是开会的目的吗? 对此,宁卫民不但完全理解,而且对于方方面面有可能会出现的问题,他也早就提前考虑过了。 这时候听李主任这么问,他一点没打磕巴,就给出了务实的解决办法。 “嗯,您说的这个可能性是非常关键的问题。我认为可以这么办,既然厕所设施咱们拔高了水准,那管理方法就不能按过去来了。咱们不能指着环卫局的掏粪工,每天简单的用水管子冲冲扫扫。必须也得聘请专人负责,而且得由咱们街道负责管理。要给他定好规章制度,好了奖,差了罚。其实资本主义国家也有公共厕所,就因为是专人负责,干净极了……” 李主任听了立马没话了,转而陷入了沉思。 只是一个问题刚刚平息了,却又引出了新的问题来。 景山街道的魏主任就忍不住嘬了牙花子,诉起了苦。 “宁经理,这盖厕所花钱再多,终究是一锤子买卖,总有个数儿。可请专人打理是要长期付工资报酬的。这笔钱今后可是要一直担在街道的头上,那对我们街道来说可是个负担,您是知道我们那个小厂情况的,我们和这两位的街道企业可不能比啊……” 确实,宁卫民知道景山那个纸箱厂有多困难。 这还真不怪魏主任犯了含糊,毕竟实力不一样,钱拿着人呢。 然而还没等他说话,坐在他旁边的牛主任就把手一摆,给魏主任喂上了定心丸。 “老魏呀,我知道你那边底子薄,心里打鼓。其实我原来也和你差不多,兜里没钱,干什么都捉襟见肘。可自打有了宁经理的帮衬,我们街道又重新办起来生产社,那就大不一样了。” “不吹牛啊。那真是一日红火一日,业务一天天扩大,就没再发愁过销路。如今都要扩建成厂了,也本着百人规模去了。至于李主任那边就更别提了,人家是最先发迹起来的。那得养活几百人。” “所以我就敢说,你那个街道企业,只要宁经理愿意拉你一把,日后肯定也差不了。要不了多久,也就和我们一样了。不就多聘俩人儿嘛。反倒还能让你们街道多解决两个人的工作问题呢。” “你呀,放宽心吧,以宁经理的为人,他不会让你难做的。你要真困难啊,就跟他直说。大不了先让他这个大财东掏钱,帮你养着这俩人呗,谁让主意他出的呢……” 最后一句,可真是够不讲理的,牛主任就是开个玩笑。 现场谁都没当真,连宁卫民在内,所有人都不约而同,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然而笑过之后,让这三位大主任没想到的是,宁卫民却一口应下,反倒让这个玩笑成了真。 “既然牛主任这么看得起我,那我要推脱就不够意思了。魏主任。您那边的困难我都了解,干脆就这么办好了,一切费用就由我全担着。” “至于咱们街道纸箱厂,我说话算话,今后也会尽量加以关照的。什么时候等到您这边手头宽裕了,经济情况好转了,我再卸下这个担子来。” 跟着他说出的下文,更是语出惊人,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我对各位只有一个要求。这件事肯定要由各位挑头出面才好进行。干好了是各位的工作成绩。干坏了也不要紧,反正厕所天天都得用。咱们到时候根据情况,吸取教训,再争取慢慢改正。” “而我呢,还是那句话,只出钱出力不出风头,能帮助各位把这件事办好就行。垦请各位千万不要对外提到我,别露口风。哪怕是各位上级单位想要了解细节,各位也务必淡化处理我在这件事里的作用。好不好?” 这一下所有人都愣了,不由得面面相觑。 最终还是李主任开口了。 “卫民,你……你这还真把我弄糊涂了。我没听错吧,难不成,你……你这是要白花钱啊?这个是好事啊,为什么非要遮盖呢?就说你不图名也不图利,想发扬风格,可你们公司能干吗?就说不提你个人,中得提提你们公司吧?” “李主任,或许是我说的不够清楚,才让您和大家产生误会了。这事儿其实是我个人出钱,和我们公司一点关系没有。” 宁卫民是淡定一笑。 可他这话算是彻底把三个大主任弄懵了,说是昏天黑地都不为过。 “啊!你个人掏钱?” “这……这得好几万呀!” “宁……宁经理,这不是开玩笑吧,你真想好了吗?” 好家伙,几个大主任全坐不住了,个个情绪激动,都被吓着了。 甚至眼神都带上了点忧心忡忡,一个劲的端详宁卫民,怕他精神出什么毛病。 宁卫民赶紧摆摆手,安抚几位的情绪。 “我们公司还真不能跟这事儿沾边。您几位这么想啊,我们公司一是搞服装,二是搞餐饮,还是国际品牌,极力打造高端形象。哪怕就是再想出风头,也不能靠捐献厕所博名声啊!那对我们公司的形象反倒是一种损害。” “同样的,我个人要炫耀,要出名,就更不合适了。我毕竟是皮尔-卡顿公司的人,我们公司一定认为我这么做,会对公司形象有损害。更何况咱们政府这边,环卫局那边,能乐意吗?”“哦,我一个外资企业的员工,个人出钱给京城修厕所。我怎么那么不知天高地厚啊!是不是故意仗着有几个臭钱,让政府掉面子啊?要这样,弄不好就引出点没必要的误会,搞出什么风波来。只有以咱们街道的名义,才能让所有人接受,对所有人都好。” “至于我的动机,真的就是想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办点实在的事而已。如果能让大家的生活方便一点,舒适一点就足够了。” “坦白说,我自己如今出入的场所比较舒适,已经不用忍受那种屎尿遍地,恶臭呛鼻的粪坑似的厕所了。可我也不能一直看着我康大爷和身边的邻居们还遭这个罪不是?” “我都不敢想,真要是老爷子哪天摔上一跤,那我非得后悔死啊。所以说嘛,既然我能做出一些改变,可迟迟不做,这算什么啊!我还算是人吗?我早该这么干了。” “您几位也一样,都对我不错,帮过我的大忙。可碍于各位都是公职人员,我也不能给各位送什么厚礼啊。正好,如果修好了厕所,能让您几位上班的心情舒畅,也是不错。就算我借此谢谢各位了。” “真的真的,各位千万不要误会我觉悟有多高,也不要把我当什么傻子或者疯子。其实过去,有好多的人都是这么干的。像‘顺东来’的掌柜丁德山啊,同仁堂乐家啊,多着呢。” “只不过人家有的是修澡堂子,有的是为路人添置路灯,甚至组织消防队。而且人家也没有非得把自己名字挂上去,恨不得人人都知道。” “我这修厕所,跟老辈人没法比,纯属小儿科。要说唯一我还勉强能一提的,也就是和他们一样心诚。就像我康大爷老说的似的,善欲人见,不是真善啊。我做这件事别的都不图,就是图个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心里高兴,足够了。” 宁卫民这一番话,把三位主任听得频频点头。 尤其是最后这一句,更是让他们产生了心灵的触动,说到他们心底去了。 他们的神色无形中舒缓了,望着宁卫民眼神里又增添了几许亲近和欣赏。 正文 第六百四十四章 康王爷 常言道,百善孝为先。 宁卫民确实没有什么亲人了,但子曰:事师之犹事父也。 既然他把谁都想到了,又怎么可能忘记自己师父康术德呢? 那些杂事儿一干都安排妥了之后,宁卫民专程找老爷子好好谈了一回。 目的只有一个,想劝康术德辞了看大门的差事,好好享享清福。 “老爷子,您看现在您那房子也回来一部分了。我又新买了一个院子。咱爷儿俩又置办了那么些的家当。这后半辈子哪怕咱再倒霉,靠当当儿,那也够过好日子的了。” “何况您徒弟我如今混得也还可以,即便是这份工资和奖金,都顶十个部长了。您说您还有必要再干下去吗?” “不是我说啊,就咱爷俩这情况,外人看着都会觉着诧异。也就咱院儿的几家邻居,还不会说什么。可出了这院儿,街坊们怕是不能理解的。没准谁背后就在说我缺德呢。您说我要落了个不养老人的名声,是不是挺冤枉的?” 宁卫民很尽力的在委婉的表达自己的好意。 但问题是这个年代老人最讲究上下尊卑。 那怕在外最谦恭的人,回到自家也是“太上皇”。 最烦的,小辈儿人对自己的行为和习惯进行干涉。 作为孙男娣女,哪怕是好意,也有指手画脚,犯忤逆的嫌疑。 蓑衣康术德一听这话茬,就如同被碰了逆鳞,挑眼了。 “怎么着?你就为了自己名声好听点,就想让我辞工啊!切,我是为了钱吗?你呀,管好你自己的事儿就得了,我的事儿你就甭操心了……” 宁卫民只得赶紧赔笑。 “老爷子,您别误会啊,我当然知道您不是为了钱。您去上班,不就是为了有点事儿干,不愿意留在家里望着墙发呆嘛。对不对?我的意思是,现在咱的情况和过去不一样了,您要愿意,可干的事儿多了。是绝对不会闲着无聊的。那咱何必让别人管着呢,不自由嘛。” “您看啊,咱这房子虽然弄回来了一部分,可后面还得修哪。修成什么样啊?您不亲自出马督着放心嘛。要修得不合您的心意怎么办呢?还有咱爷俩那些家当,那些物件的甄别、归纳、整理,除了您,还有谁能胜任啊?” “一点不夸张的说,就是故宫的专家来了也没戏啊。一是他们受门类的限制,各有专精,杂类未必擅长。二是他们也没您这管古玩铺的本事啊。您当年那可是宋先生的大查柜啊。怎么摆,怎么放,怎么搁,怎么存,有谁能比得上您呢?” “还有啊,我那斋宫不还有个挣外汇的旧货商店嘛。孙五福这家伙只会收不会选,我因为一直忙别的事儿,也有挺长一段时间没过去了。现在他收来的东西都库压着呢,那里面肯定不少的好东西。不经过挑选,旧货商店就没法上新货,咱不能让外国人捡咱的漏儿不是?要是有您出马帮忙掌眼的话,那我可就……” 宁卫民越说越是起劲。 然而这次,就连话都没说完,他就被康术德给怼了。 老爷子阴阳怪气一声“嗯”,顺着话头就往下接。 “对,那你可真合适啦!我说这么撺掇我辞工呢?合着惦记白使唤我呢。说得好听,让我离开玉器厂来给你干,就你给我安排这些活,哪个是轻省的?那我不更累啦?” 瞧瞧吧,要跟康术德好好沟通一下这件事有多么费劲。 也不知是不是上来岁数的人就是这么固执,这么多疑,这么敏感。 反正好话就不能正常理解。 宁卫民的一片好心,可完全被老爷子当成了驴肝肺了。 事情也就走了味儿。 不过宁卫民也并不气馁,还反被老爷子给逗得想乐。 因为这件事上,康术德表现出的执拗和不讲理,就跟其他普通的老人一模一样,可太像个小孩儿了。 与其平日谈及各类旧日典故的样子一比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所以宁为民就只能采取哄孩子的手段。 “我说老爷子哎,您这话说到哪儿去了?也太见外了。我可是您徒弟,求您相助,怎么叫使唤呢?您是老骥伏枥,这一身能耐,就想一直埋没着看大门啊,这像话吗?您平日是怎么教我,让我有出息来着?” “再说了,即便真的受雇于我的老师傅,我对人家也礼貌客气着呢。这都是您教的嘛,越有本事的人,咱越得尊重人家。我对外人都这样,就别说对您了。” “我更不可能让您白替我劳力劳心,一点不心疼您呀。您别忘了,咱这不是上班,一切全由您自主。愿意干您就干,不愿意您大可以歇着。” “咱就比如您来斋宫吧,就跟您没事逛逛公园差不多。早晚我开车接送您,咱爷俩一起上下班。吃饭,您愿意吃斋宫的咖啡厅简便西餐,还是坛宫的宫廷菜和点心粥面都行。哪怕您乐意吃天坛公园的食堂呢,斋宫也有人给您打饭去。” “而且我在斋宫还有一办公室呢。那里面有一大沙发,您中午吃完了饭,喝喝茶,看看报纸,迷瞪一小觉多好。那斋宫外头,平日里还有不少老人。拉琴唱戏的,下棋的,遛鸟的,多着呢。也不缺陪您聊天解闷的人。” “您愿意养鸟,咱也弄几只,您不是爱京剧会操琴嘛,那也可以重新捡起来啊。每礼拜天,斋宫门口还有咱办得旧货小市,服务局的小吃也会送到斋宫的咖啡厅一部分,办个自助餐。您同样可以随便吃喝啦。” “另外,您要帮我挑东西,还不白干,您选出来的东西,一半儿归您自己。今后我工资也一半归您。怎么样?咱们这么说吧,您要听了我的,帮我坐镇斋宫。您今后可就不是康师傅了,您是康王爷……” 说到最后,宁卫民又不禁话露轻佻,又有点不大尊重的调侃了师父一句。 但从这些话里,康术德明显能感到徒弟替自己考虑的细节有多周全,充分感受到对自己的那种关心。 何况扪心自问,这待遇也真赶上王爷了。即便是玩笑,也有真实的成分。 所以老爷子非但没光火,反倒还沉默了,半天,犹豫着问了一句。 “你这么替我安排?你就不怕别人说闲话?” “闲话?”宁卫民笑了。“那是咱们的地盘,谁敢?” 这话透着张狂,康术德不由得一皱眉。 反感徒生间,却不料宁卫民随之说出了另一番道理,又让他彻底没了火气。 “哎,我知道我知道,您听着不乐意,又想训我。可我真正的意思是说,那天坛公园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人际关系我全都经营的很稳固。我给他们带来的好处,更是别人给不了的。您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就想让您在那儿享享福怎么了?谁都不会有意见的。换句话,我要连您都照顾不好,关照不了,那我这一把手还有什么意思啊,这差事我还真干着没劲了。就是我们公司的宋总来,我也是这话。” 跟着宁卫民又掏出一张存单来,摆在了康术德面前。 “老爷子,头段时间,没怎么顾得上您,是我糊涂。这是两万块钱,马上就快到期了,您拿着当零花吧。” “我还有个想法,等您辞了工,我陪您全国各地转转怎么样。您想去哪咱就去哪。只要您想去。” “您别这么看着我,我现在想明白了,我手里的事其实也没那么重要,可以放放的。人活一世,首先就是懂得珍惜自己的亲人啊。” 这话说得康术德心里热乎乎的。想要说点什么,但嘴唇哆嗦了半天,就是没有合适的措辞。 反倒是眼角亮光闪动。 正文 第六百四十五章 荣退 康术德没再拒绝宁卫民的好意,回头就跟玉器厂那头辞了工。 也碰巧了,厂里十几个老工人马上就要退休。 正好有个家里特别困难的主儿,天天跟行政科科长缠磨着,讲条件。 说自家有个“药罐子”老伴儿,退休后,工资降低两成,日子实在难过。 厂里要不能给他份兼差,他就不退,还要再干几年。 就这样,老爷子的辞呈等于是无意中替厂里化解了一个头疼的问题,也帮了一个困难家庭的忙。 于是,连个过渡期都不用,老爷子隔了两三天,就直接荣退了。 而且行政科长还挺讲究,当月给老爷子开了一个整月的工资,等于白拿了厂子三十块钱。 老爷子呢,也不独闷儿。 就借花献佛,用这笔钱请行政科长,还有平日里厂里处得不错的几个人,一起下小馆儿吃了顿饭。 这就叫走的是面子,过的是人情。 所以哪怕他人离开了,在厂里留下的也尽然是有口皆碑的好评。 人们不是说老爷子工作认真负责。 热水、报纸,送得准点儿,信件、电话传达及时。 就是说老爷子为人仁义,不小气,还热情和气。 尤其那些通过老爷子牵线,给宁卫民做石雕的那些人,是最惋惜老爷子离开的。 因为康术德一走,他们虽然还有外快的活儿可干,可做出来活儿,却再不能像过去那样存在传达室了,坐等着有人等来收了。 就得由他们自己送到煤市街街道的手工作坊去。 那不但得跑腿儿,还得跟生人打交道,看眉眼高低,怎么也不像过去那样便当了。 玉器厂是如此,扇儿胡同2号院的邻居们对康术德更加有心。 自打一知道康术德辞工的信儿,边大妈就牵头儿开始搞串联。 2号院几家邻居们如今都因为宁卫民富了,便集体出了一百二十块的份子。 在前门大栅栏的河南饭庄,也就是过去的老字号“厚德福”,包了三桌席请康术德的酒。 当天,除了远在大洋彼岸的米晓冉,扇儿胡同2号院的邻居们都聚齐了。 连边家、罗家的大闺女和他们两家的女婿都来了,而且个个穿着体面。 大家很是用心的打扮了一番,都把压箱子底儿的好衣服穿上了。 尤其宁卫民还特意带来了两瓶法国香槟酒助兴。 这让饭馆的经理都误会了。 还以为康术德是个什么特别有来头的大人物,这是大家在给他过生日呢。 于是经理亲自出马,建议应该席上添个寿面。 后来才知道压根不是这么档子事儿,竟然闹了一个笑话。 不用说,席间看着觥筹交错的热闹场面,喝着邻居们轮番相敬的美酒,康术德那是容光焕发,份外高兴啊。 他是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么一个普通人回家养老,居然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 这年头啊,实际上大部分干部退下来都是人走茶凉的局面。 能明显感到有权不用,过期作废的的失落。 这么一比较,康术德当然就更是深敢宽慰,受宠若惊。 以至于酒席散了,他当晚都睡不着了,私下里直跟宁卫民念叨。 “哎,卫民。这怎么话儿说的呢,大家太客气了,这么兴师动众的,也太拿我当回事了。我受不起啊,这份人情可欠大了……” 没想到宁卫民哈哈一笑,心中早有计较。 “老爷子,这多好啊。这才叫亲如一家呢,也不枉咱们大家伙邻居一场。至于这人情啊,再大也不怕。咱对上口儿给还上不就完了。日子慢慢过,有的是机会。” “您别忘了,过两天咱爷俩还得津门走上一遭呢,回来得给大伙儿带点土特产分分吧。还有这夏天啊,我正琢磨着应该带您去哪儿避暑呢。” “嗯……要不这样吧,那些领导干部不都讲究去北戴河疗养嘛。我干脆包辆大点儿的汽车,把咱院儿的人都拉倒北戴河玩儿几天。这边大爷、边大妈、罗师傅、罗婶儿是肯定是能去的,至于其他人就看他们自己怎么倒班了。您觉着怎么样?” 那康术德还有什么意见,这主意忒好了,让他心里一下就舒坦多了。 这徒弟真不白教,懂事,还有本事。 哪怕他自己的亲儿子还在,恐怕办事儿也没有这么合他的心意。 别的不说,就说他只是表示了一下想回老家看看,除了祭拜一下祖坟,也想给妻儿扫扫墓这事儿。 没想到宁为民还真的说到做到。 如同头几天许诺的那样,这小子二话不说,把其他的事儿全搁下来了。 不但要亲自开车带他回津门,而且还准备许多礼物,备着让他送给有交情的乡邻故交。 这叫什么? 陪他荣归故里啊! 正所谓富贵不归乡里,犹如锦衣夜行。 要知道,二十年前,他可是从京城被遣返回原籍的,拥有的一切都化成了一场空。 老家的那些乡邻啊,光见着他是怎么落魄潦倒的了,还没见过他意气风发的模样呢。 如今他再回静海,是真的想让大家伙看看,京城就是他的宝地,他这个秋后的蚂蚱又活过来了。 即便是孑然一人了,他这个老绝户也不是晚景凄凉,老无所依。 没有儿子,他还能指着在京找到的好徒弟,照样过上好日子。 就这样,到了5月12日这一天,宁卫民就开着他的美国吉普车带着康术德从扇儿胡同小院出发,奔赴津门静海。 当天天气好得出奇,阳光明媚,小风徐徐。 气温说热不热,说冷不冷,正正好。 边大爷、罗师傅、罗婶儿还有上晚班的米师傅白天没事儿,一起出门来送。 眼瞅着宁卫民和康术德吉普车绝尘而去,就连他们都很是羡慕。 “哎,老康可是熬出来了,有个这么好的徒弟。不比儿子差。” “可不,老康多大的福分,坐着美国汽车上津门。” “哎,这还得说是缘分。你们忘了,当初这一老一小是怎么掐来着?看来,什么都是老天爷安排好的。” 没错,这样的“仪仗”,已经相当于局长待遇了。 或许今天的人会感觉有点矫情,也没多大意思。 但对于康术德这一生来说,都是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大举动,非常重要的一行。 他的眼睛望着窗外,看着前门大街两边的商店在身后“嗖嗖”的驶过,是相当高兴。 忍不住便夸了徒弟两句。 “还别说,你这车开得倒是挺稳当的。没想到你小子居然能有这个出息,能天天开着汽车满城跑,连我也跟着沾了你的光了。行,照这个样子,咱们两天从津门就能回来。” 哪知宁卫民却说,“干嘛那么急着回来啊,不用。老爷子,我好不容易陪您出来一趟,什么五大道、劝业场、塘沽都去逛逛。什么起士林、登瀛楼、狗不理也都去尝尝。关键得玩儿痛快了,您高兴是第一位的。” 康术德听得心里熨帖,可越这样他越是摇头。 “别别,不能为了我,耽误你的正事啊。” 而宁卫民则说。“什么正事啊,伺候好了您就是我的正事儿。打个比方,就跟海峡对面似的。跟咱们紧张了那么多年,这不,那头也宣布放弃了对峙了。开始跟咱们讲和平了。我就发现越是正事儿,大事儿,就越不能着急,慢慢办呗。只有不急不慌才能办好。您说对不?” 然而这话却让康术德骤然一惊,“什么?你说什么?海峡那边又有什么新动静了?” “哟,您居然不知道啊,不应该啊?您这么着急打听宋先生的下落,不是最关心这方面消息的嘛。昨天的报纸,广播都有啊!《新闻联播》也演了啊,说最近两岸关系进入到新时期……” “嗨,我这为了今天动身,光收拾东西来着,昨天的报纸就没顾上看呢……这可真是的,耽误事儿嘛……” “老爷子,您别急,我车上有广播,我打开您听听,没准新闻节目就播呢,好不好?” “嘿,你这车还有洋喇叭呢,能听广播……” “那是,美国车嘛,我给您打开啊……” 正文 第六百四十六章 上瘾 社会是复杂的,人心更是多样的,因此才会有这精彩纷呈的大千世界。 就像“一本万利”这四个字。 对于在京开办坛宫饭庄的宁卫民和在津门开办胡姬花快餐厅的汪大东,完全就是两种解读,完全不同的应用一样。 对于“成功”和“幸福”的定义,以及追寻实现的方法,这世上的大部分人也都有属于各自的见解。 这就导致人们面的生活的态度,面对困境采取的对策都不一样。 我们必须承认,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宁卫民这样,有这样的意识,有这样的条件,能够主动让自己的生活节奏慢一点,肯多花些时间和身边的亲人相处的。 大部分的人,其实都不免沉溺于各自的局限而无法自知,更无法自拔。 甚至大家也许是越努力追逐自己设定的目标,就越会远离自己想要的结果。 没办法,这就是红尘苦恼,谁也摆脱不了它。 这玩意就像我们每日离不开的空气,人身后附着的影子。 它是人生命中的一部分…… 殷悦这些日子忙得团团转。 她确实赶上了好时候,这一年,整个国家骚动而热烈。 由于改革开放以来利好政策频出,市场以飞速繁荣起来,个体户队伍也急剧扩大。 到了这一年,私营经济已经达到了一定的规矩,极具财富示范效应,导致共和国成立后第一次下海经商浪潮出现。 在北方,流传着这样的顺口溜——“十亿人民九亿倒,还有一亿在寻找”。 在南方,国家上层决定进一步开放沿海城市。 就在5月4日,国家宣布北起滨城,南至北海,又有十四个个沿海港口城市对外开放。 可想而知,这又会对经济繁荣造成多么大的刺激。 甚至哪怕素来看不起个体户,手捧铁饭碗的人们,也不可避免的受到了经济繁荣的影响。 眼睁睁的瞅着物价日益高升,让人眼花缭乱的好东西越来越多,大家思想观念开始发生潜移默化的改变。 没几个人还能保持过去那样的清高和对知识的敬仰,认为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了。 据《青年报》的一份调查表明,目前最受欢迎的职业中,第一位是出租车司机,科学家名列榜尾。 社会上还流传着一句话,“修大脑的不如剃头的”、“搞导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 不用说,这样的脑体倒挂现象,反应出的社会问题,就是“以钱为本”了。 样的情形下,需要钱做生意的人太多了,简直如过江之鲫。 民间对资金的渴求,就如同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有多少都不够。 偏偏银行现行体制对个体户来说,放贷的门槛高得简直高耸入云,时间又恰恰是任何商业经营的生命。 所以为了利益,个体户们只能谋求其他的办法。 可以说,正是现阶段不平等也不平衡的金融供给现状,才滋养出了日益繁荣的地下放贷市场。 这种效应放大到殷悦身上,就是实实在在的真金白银入手。 别看过了春节才不到三个月,而且仅靠手里一半资金去放贷。 可就是这样,她居然赚得盆满钵满。 放贷的本金居然增值百分之六十,挣了一万五,几乎都要赶上去年的全年的放贷利润了。 另外还得说,目前所有的行业里,表现得最好的佼佼者,还恰恰就是服装行业。 那是由下至上的全面繁荣。 不论是个体户三轮车上的牛仔裤、港衫、板儿绿,还是那些通过各种“神秘渠道”流入内地的外国品牌服装。 不论国营商店、百货大楼里的中高档成衣,还是像红都、造寸、雷蒙,这样的国有裁剪名店,又或是瑞蚨祥这样专营布料的老字号。 只要和服装沾边的,全都营业额暴增,根本不愁卖。 以至于不少原先从事其他行业的店铺看着眼红,也陆续改营服装。 拿隆福寺街为例,盐店大院北口,有一家自打解放之后一直经营糖果和儿童玩具的商店,在改革后原本从事餐饮,就在这一时期改成了服装店。 之后,由于看那改成服装店的商铺生意兴隆,在这条街上有着几十年经营历史的钟表店,金笔店和修理店,便也随之效仿专营服装。 这就是当下的市场情况。 毫无疑问,如今服装行业已经步入了实打实的黄金时期。 那么作为最先进入共和国,全国唯一一家国际品牌的皮尔-卡顿服装,也是捞到好处最多的外资公司。 别看国内具有相应消费能力的人是少数群体,可因为《新闻联播》后面天天打广告的缘故,这个群体是可以放大到全国范围的,那可就真不少了。 实际上,哪怕价格又调整了两次,已经涨到了平均千元一身价钱,可还是阻止不了人们对皮尔-卡顿的追捧和青睐。 全国各地到京的人,但凡具备一定经济实力的人,必然要慕名找到专卖店来,买上一身皮尔-卡顿的服装才行,否则就好像没来京城一样。 所以如今的皮尔-卡顿已经是供不应求的趋势,销售人员的提成也是普遍水涨船高。 原本就是金牌销售的殷悦压根不用怎么费力,就能挣到比刚开店时多一倍的收入。 这么一来,如果加上工资和销售提成的话,她现在的财产已经逼近了八万大关。 可谓实打实的小富婆一位。 这也让她更深入的感受到了金钱游戏的魅力,并为此上了瘾头。 为了加快赚钱的速度,她决定相应的扩大放贷额度,打算把手里的资金全放出去 因为在她看来,虽然总不免遇到资金难以及时收回的困难。 可几乎都是延期还款,利息反倒还多赚了不少。 综合来说,一是因为她放贷的目标全是精挑细选熟人。 二是因为现在服装生意赚钱太容易了,无论倒腾什么,几乎就没有人赔的。 三是如今放贷月息高达百分之二十,写凭证也是本利合计的数字,玩儿的是九出十三归。 她放出去的钱成为死贷,难以收回的概率超小,大体风险可控 即便万一失了手,也很快能通过金钱的流动速度赚回来,不会伤筋动骨。 就像5月12日这天,有个经别人介绍从她手里借走五千块的半生人,拖延了她半个月,终于有了口信让她去拿钱。 可留下地址位置特偏,居然在木樨园外的海户屯。 她一个年轻姑娘家难免心惊胆战,就找了胡同里两个十七八的半大小子保驾护航。 他们一起蹬着车来到永定门外,那荒凉的景儿就别提了。 伴着耕地的那些破平房,犹如一堆堆陈旧的零散的积木。 空气污浊,有大便的味道,似乎到处有尘土的颗粒在飘荡。 好不容易找到了欠钱那个主儿的院子,又敲了老半天的门,对方才神神秘秘的开了门。 走进去再一看,居然满院子都是大尼龙袋装的衣服。 对方也不提还钱的事儿,倒是专门为他们打开了几个包,里面就像百宝囊。 睡衣、夹克衫、三角裤、围巾、西装背心、背带裤、足球袜、女式帆布挎包,还有一件黑色的燕尾服,什么都有。 这些玩意式样新颖,但没有几件是新的,全部散发出潮湿的尘土气味儿和卫生球的气味,让院里都是臭烘烘。 经那个欠钱的小子解释,殷悦才知,这些衣服都是进口的旧货。 或许称不上旧货,很可能是从垃圾堆中收拢的破烂,来不及分类就打包走私进来了。 “怎么样?您做服装生意的朋友多,帮我介绍介绍,只要卖出去,我亏不了您。” “啊?你找我来,合着就是为了让我帮你介绍生意啊!” 殷悦愣了一下,不满的说。 对方则一拍脑壳,“瞧我这记性,当然是为了还您的钱了。” 说着进屋拿出一个塑料袋包裹的包来,递给殷悦。 “这是六千五。借您一个半月,多给您半月利息。这数儿对吧?” 那袋子上也全是拿着臭衣服烂鞋子的味儿,不过里面钱倒是没错。 看到殷悦数钱时脸色和缓,这主儿就又开始了顺杆儿爬的游说。 “不过,求您帮忙也是我的目的之一。说实话,我要信不过您我就不找您了。我会看人。您这人局气,够朋友。关键是交际广,朋友遍天下。” “我这门小批发生意真的利挺厚的,这么一包我只要一百,多出去的全算您的。我就图您对朋友够意思,谁有危有难的,您都给包着。做服装生意的谁不念您的好啊。” “真的真的,我真是看准了。您要是能帮忙,我这生意就不愁销路了。这事您绝对不为难的。这里面的货色,您也看见了,都是顶时髦的玩意,百分百进口货。只要拿回去收拾一下,谁买走,五六百的利都能轻松赚出来。对咱们谁都好……” 可这番动人的说辞,殷悦没怎么理会。 她数完钱后,只把借条当对方面撕了,完成了财务交接。 随后就把钱拿走,带着她身后的俩“保镖”出门,又骑上了自行车。 “我尽量吧,对这机会帮你介绍介绍,那好,再见……” 说着就不再理会对方,蹬上自行车上路走人了。 整个过程里,殷悦的脸上没有笑容,那副敷衍的态度那太明显了。 弄得对方也面色僵硬,相当尴尬。 这主儿嘴里嘟嚷着不知什么话,傻愣愣的站在原地。 其实这事儿啊,很好解释,因为殷悦根本犯不上啊。 虽然她也知道这家伙有点“神通”,弄来的货绝对好卖。 可一是觉得这些东西埋汰缺德,二是觉得有触犯法律的风险。 利润还未必有她放贷来得快呢,何必呢? 而且恰恰相反,正因为这些东西利厚,又有风险,她才不能介绍给自己的关系呢。 要知道,她跟别人放贷不一样,积攒这么些知根知底,能双方互信的稳定客源不易。 他的客户要真是因为卖这些东西,被抓了,被罚了,她借出去的钱不都打水漂了? 反过来,要是没出事,她的客户都赚着大钱了,那人家今后也不用找她借钱了呀。 她纯属有病,才会为点蝇头小利,喂自己喝敌敌畏呢。 她甚至都决定了,从今往后,和这个小子以及他的介绍人统统一了百了。 绝不再有任何经济往来,借贷牵扯。 不过话说回来了,殷悦的这种心态也恰恰反应出了她放贷生意中的弊端。 就是符合她要求,能够放心的客户少有。 对于风险的畏惧,这让一心求稳的她和其他从事放贷的人大大的不同,直接限制了业务发展的速度和规模。 别人都是钱不够借,变着法的找资金。 甚至不惜从别人手里“买钱”,以更高的利率贷出去,也要让钱转动起来,为自己赚钱。 她不是,她的资金总是有一部分在闲置着。 寻找客户的速度居然追不上她资产增加的速度。 没办法,想安全和想快速赚钱之间,似乎永远都是一种相互对立的矛盾,很难调和。 但就是这么巧,同样是在这一天临近中午,殷悦颇为意外遇到的一个过去的熟人。 却似乎有可能帮她解决资金闲置的烦恼,开辟出另一种资金的用途。 当时是殷悦刚刚存完钱,从柜台上拿着六千五百块钱的存单要离开。 结果刚一转身,就要走向门口的时候。 排在她后面队伍,与她就隔着一个人的一个女的,一把就抓住了她的胳膊。 “哟,是殷悦吗?真是你呀……” 尽管这女的烫的满头的卷儿,就跟狮子狗似的。 可殷悦马上就想起这人是她的中学同学林小芬,外号“小煤核儿”的。 当年林小芬的家境很穷困,主要是家里孩子多闹得。 她生活水平甚至不如没了爸妈的殷悦。 因为毕竟两个厂里给的两份抚恤,只有殷悦姐弟三人和奶奶日常开销。 不像罗小芬家里,父母挣钱,养活六七个孩子,外带两个老人。 所以罗小芬放学以后常常要去拣煤核儿、拣烂纸。 刚上中学的时候,殷悦还见过林小芬推着一辆用轴承做车轮的平板车,上面放着盛烂纸的筐,在学校周围逛荡。 这丫头总是瞄着人家刚贴上的大字报,只要没人注意,就手急眼快地把大字报撕下来去卖废纸,有时还偷几块临街人家码放在门口的蜂窝煤。 当年很多有身份的人倒了霉,但是对于林小芬这类人来说,也许还是个福音。 很少有人想到,那些写满废话的大字报居然还养活了不少人。 至少林小芬靠放学后拣烂纸,就能使穷日子得到一定的改善。 但今天这个过去的穷丫头明显不一样了。 除了烫发之外,她还描眉画眼,身上穿着刚刚时髦起来的红裙子,还挎着皮包,穿着高跟凉鞋。 要是和殷悦比起来,打扮得俗是俗了点,可单论这身行头的价码,俩人还真难分高下。 正文 第六百四十七章 含金量 林小芬主动揽住了殷悦的一只手,一副相当兴奋的亲热样儿。 “哟,姐们儿,咱们可是有些年没见了,你还好吗?” “得有五六年没见了吧?”殷悦说,“你变化可真够大的。” 她确实是心里话。 别说林小芬已经不是过去那副营养不良柴火妞儿的样儿。 养得白白嫩嫩,有了女人味儿。 甚至好像就连性格都有点变了。 不像过去那么懦弱自卑了,变得有点外向张扬了。 “何止呀,整整七年啦!我家还有中学毕业分手时你送给我的笔记本呢。” “哎哟,你记得可真够清楚的呢……”殷悦笑了。 “当然,咱们一起中学三年,你可是唯一送给我礼物的人。你在笔记本的扉页上写道,小芬,读伟大领袖的书,听XXX的话,做XXX的好战士。我到现在看着,心里都热乎。” “那时都这么写赠言。”殷悦不禁感慨。 “你现在怎么样?在做什么?是干会计吗?” 林小芬盯着殷悦手里的那个存单,明显误会了。 上面的数字就是她做出如此判断的依据。 只是这种大庭广众的情况下,该如何回复,殷悦倒真有点左右为难了。 实话实说吧,如今就连小屁儿孩都知道“皮尔-卡顿”是最贵的法国服装,社会都流传出“皮尔-卡顿,钞票挤干”的顺口溜来了。 如果她说自己在皮尔-卡顿上班,一定会招人侧目。 要再一解释,这存单都是自己的收入,那完全就成了自我炫耀。 如果强调自己是皮尔-卡顿的售货员,那是够低调了,可在同学面前又跌了份儿,她当然不情愿。 如果顺着对方的话答应下来呢,那无疑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在故意欺骗。 哎哟,怎么都不好…… 幸好就在她正犹豫的时候,排在他们前面的那个人已经办完了,银行柜台那边叫人了。 林小芬着急去办事儿,这样一来,尴尬自然化解,也就不用她再说什么了。 可没想到林小芬还挺念旧,临去的时候,又一扭头,居然叫住她,特意叮嘱了一句。 “哎,殷悦,你先别走啊,等等我。我这就取点钱,说话就完的事儿。咱们多少年没见了,就冲你送我笔记本,我也跟你找个地方叙叙旧嘛。我请客啊。” 于是原本打算留个联系方式就要作别的殷悦,不免有点感动。 还真不好就这么拔腿走人了。 想了想,她也只有把陪她来的两个街坊的孩子叫过来,递给这小哥儿俩二十块钱。 “姐今儿碰上熟人了。中午本来答应请你们吃饭的,我是去不了。这样吧,钱给你们。你们自己去吧。都少喝点啊!早点回家!” 那俩小子倒是好说话,有钱就得,很好打发。 喜笑颜开的接过钱来,答应了一声,美滋滋走了。 就这么着,殷悦等着林小芬取了钱,就跟着她来到了玄武门饭店底层的“港城亚都酒吧”。 为什么不去饭馆啊?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年头的饭馆全是男人的天下,太闹腾。 她们都不怎么饿,只想坐在一起聊聊天。 殷悦听林小芬说,这里是港城人开的,她最近常来,环境还不错。 所以就欣然同意了。 确实,来了之后殷悦就发现,这里环境还可以。 虽然没法跟马克西姆比,但也很敞亮,很洋气,很适合坐下聊天。 靠墙的两边整齐地采用了高背儿皮椅夹玻璃面餐台的形式,也就是俗称的“火车座”。 中间顶到头儿是吧台,吧台前也横列着一排的高脚凳。 屋里的灯光也很讲究,除了天花板如星星一样闪烁的小灯,每个桌上都有一盏带着灯伞的小台灯。 这都是过去我们国人只能在外国电影里看到的场面。 只是终究这年头的服务人员总带着国营的做派,算是毁了这地方的情调。 就像这吧台里戳着的俩女的,好像是这店里管点事儿的人,一人脑袋上一“大爆炸”。 没人时俩人在里面说说笑笑,只要看见有人走近吧台,俩人的脸“吧嗒”就立马耷拉下来。 显然因为耽误了她们的聊天儿而不高兴。 这让殷悦不禁发自心底的叹了口气。 由衷的感到皮尔-卡顿的员工培训和要求,着实碾压这种港资酒吧一千倍。 她们店里要有这样的,怕是直接就开了。 不过最让殷悦出乎意料的,也最让她感慨万千的。 倒是过去的“小煤核儿”已经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如今的林小芬让人刮目相看,变得格外的大方和阔气。 待两人坐下后,林小芬就大模大样地打了个响指,伸手唤过服务员。 根本不看酒单和饮料单,驾轻就熟,直接点东西。 “两杯咖啡,再来盘儿奶油羊角酥,一盘曲奇,一盘杏仁,一盘花生,嗯……再要一瓶红葡萄酒吧……” 就在林小芬吩咐的同时,殷悦打开酒单随意翻看,别的也没看见,就注意到林小芬要的红葡萄酒了。 那酒实际上就是国产的‘中华红’,这儿卖是七块一瓶,外面商店才两块五。 由此可知,林小芬要的这些东西,弄不好顶得上两顿饭的开销,很大程度上是摆谱。 于是就赶紧插口阻止,说没必要这么客气,她们俩人吃不了,让林小芬少要些。 然而林小芬却固执己见,一意孤行的打发走服务员。 “哎,这算什么。钱对于现在的我不是问题,咱们那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呀,都吃过那么多的苦了,现在有条件,当然得好好补偿一下自己。” “你看,过去,奶油点心我也就是梦里见过,什么葡萄酒,压根不知道什么滋味。现在大可以堂而皇之的坐在这里随心所欲的享受,这就叫进步。” “就为了咱们俩能翻身农奴把歌唱,就为了咱俩今天能重新遇上,也值得咱们俩一起好好喝几杯!吃不了怕什么,摆着高兴。” 说完,她就格格笑了起来。 这样的“豪言壮语”让殷悦于惊讶中,又不禁感到了一种恍惚。 因为她忽然意识到,中学的三年里,自己好像就从未见过林小芬笑过。 这还是第一次看到林小芬这么开心的样子。 这也难怪,试问吃不饱的时候,谁还能笑得出来呢?连她自己也是一样。 尽管她过去家里条件比林小芬好点,可那是相对而言,顶多不至于饿肚子罢了。 贫困的滋味同样让她痛彻心扉,否则她也就不会这么绞尽脑汁,想方设法的赚钱了。 真的是穷怕了。 想到这里,殷悦就坦然了,不由笑了。 “小芬,口气够大的呀。没想到这么些年,你整个大变样。看来你发财啦,活得真够潇洒的。” 不过同时她也就好奇上了。 因为这林小芬的功课,在过去可并不好,她家里也没什么关系。 怎么什么都没有的一个人,就变成这样的富贵相了呢? 这似乎只有一种可能。 “小芬,你是不是干上个体了?” 没想到她居然猜错了。 林小芬一摇头,面有得色的说。 “姐们,那你可看走眼了。我现在和你一样,也是会计啊。” “啊?你是会计?” 殷悦登时大吃一惊,跟着顺势澄清。 “我……我可不是会计,我现在给皮尔-卡顿当销售,每天卖服装呢。” 这话一说,林小芬的反应也跟她差不多,眼睛瞪得溜圆。 “皮尔-卡顿?我的天啊。难怪呢,你这么时髦漂亮,还存这么多钱。大家都猜,你们那儿的人都得挣好几百呢?看来是真的喽……” 具体怎么回事,殷悦就没必要澄清了。 她只含糊不清的虚晃一枪,顺势捧了林小芬一下。 “还成吧,凑合混。我花钱可没你冲。倒是你,你怎么就当上会计了啊?会计证多难考啊?你可真行……” 林小芬也真吃这套。 一得意,不但不再打听殷悦的情况了,反倒把自己的工作,交代了一个底儿掉。 “哈哈,你又说错了。也太瞧得起我了。我学习什么样你又不是不知道,班里垫底的,还考会计证呢。你打死我,我也考不下来啊。” “不瞒你说,我毕业就分到菜场卖菜去了,这点算术的本事都是卖菜练就的。后来干着没劲,就去了我二舅他们那儿办的一个小五金厂。反正分房也轮不到我,人家那儿给的工资比我卖菜高一倍都富裕,还不累。” “而且我压根没想到。带着大眼镜的村会计上了岁数不说,还爱喝酒,净算糊涂账,所以一下就把我显出来了,也就干上了会计。” “我们厂要求不高,什么证也不用,我只要能给厂里算对收支,准时给大家伙开工资就行……” 可来龙去脉是交代清楚了,殷悦却更听着更糊涂了。 因为怎么看,一个乡镇企业的会计,也不能这么花钱啊。 没想到林小芬倒真是不拿她当外人,都没容她问,自己就全秃噜了。 “老同学,我知道你想什么。我工资就是再多,也不可能比你多,是吧?没错。可我有外快啊。” “现在都知道个体户来钱快吧?可要我说啊,个体户挣钱也不容易。你想啊,成天风里来雨里去的,天天起早贪黑的干,动不动还老挨罚。挣得全是辛苦钱。” “说据实话,有时候挣钱是相当容易的。只看你会不会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找没找对路子。” 说着林小芬带着一股神秘的劲儿,想看看四周,又把声音压下来,小声说。 “姐们儿,我告诉你,最舒服的挣钱法子,就是用钱挣钱。” “用钱挣钱?你是说……存银行吃利息?” 殷悦故意装傻,心说,这不会遇见个同行吧? “哎哟,姐们儿。你这脑子也太死性了,银行利息才几个钱?” 没错,见林小芬这么一咋呼,殷悦越琢磨越像。 这林小芬工作是会计,资金来源就有了。 总不会是用他们厂的钱,放贷给别人吧? 然而事实的真相,却再次大大出乎了殷悦的意料,她居然又猜错了。 “把钱存在银行不是傻就是懒,再说我才挣几个钱?都放进去存着也不顶用啊,我的意思是——得投资。” 林小芬教导说。 “投资?” 殷悦彻底昏头转向,压根不敢相信这么高端的词儿是从林小芬嘴里漏出来的。 “投资不是大老板的事儿吗?我净听说外国人和港客来咱们这儿投资了。咱们也能投资?那得多少钱?” “哎呀,我说的投资跟你说的不一样。哪儿用的了那么多钱?我说的是买邮票!你就是兜里有个十块八块都能投资,买了你就踏实等着数钞票吧……” “邮票?你没看玩笑吧?邮局里不多的是,买在手里就能赚钱?” “要不说你不懂了呢。当然不能是普通的邮票,得买那种不好买到,人人都想要的邮票,就像生肖票。” “生肖票?”殷悦此时看待林小芬简直如同另一个世界的人了,说的内容全是她不知道,不理解的。 “你还记得我们家大概其在哪儿吧?我就住和平门。去年,集邮总公司搬过来了。我无论是出家门还是回来。后来就发现,那集邮总公司门口,一堆人总聚在一块堆儿买卖邮票。” “别的我也不懂,我就知道他们互相倒腾的什么猴儿啊,鸡啊,狗的,那种八分钱一枚的生肖票值钱,而且有时候涨有时候跌。我就跟着买了一些,最开始也用五六十玩玩。后来你猜怎么着,没怎么上心瞎鼓捣着,一个礼拜我就挣了十块。” “我一看这能挣钱啊,后来就加大了投入,直到把自己积蓄全投进来。结果就这么低了买,高了卖的,我越挣越多。差不多每个月都能挣出一个月的工资来。” “当然,真正算我走运的,还得说来这个厂。因为除了钱不凑手的时候,我能利用职务之便,从厂子里抽点钱出来,沾沾厂子的光。最关键的是,我们厂有一些历年积存的邮票没有用掉,我后来无意中发现,这些邮票里就有好几版生肖票。” “更妙的是,厂里也没人懂这个,我就拿钱买了其他的邮票给换出来了。结果拿到集邮公司门口慢慢出手,我赚了五六千呢。再之后,我本钱扩大了,赚钱就更容易了。每个月也不是只挣一个月工资了,三四百都很平常。好的时候能赚上千。” “今年是最邪门的,因为鼠票的发行,引发了集邮者的哄抢,那是一路上涨啊,集邮公司只要卖,就没有不拍大队。所以今年生肖票的价钱就没掉头往下走过。我卖出去的全卖亏了,拿在手里的货,都赚了两倍多了。” “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取钱,为什么带你来这儿嘛,就因为我一会儿还要去集邮公司门口买邮票哪。有多少我要多少。哎,你也跟我一起买点吧,包赚不赔。” 这一通介绍,林小芬说得眉飞色舞。 殷悦听得也很认真。 以对林小芬的了解,和对同学关系的自信,她能判断林小芬的话里没多少水分。 凭直觉,她立刻意识到,这恐怕真是一个挣钱的良机。 尽管里面的事儿她还想不清楚,不明白为什么这么一枚小小的邮票,会惹来那么多人争抢。 但问题是,既然有那么多人干这件事儿,总不会是傻事。 “这种邮票真的会有那么多人想买?” “那当然,谁不想挣钱啊。我们院儿的邻居,好多人都跟我一起买了,现在大家都天天坐着就挣钱。谁不念我的好啊?没听我的人,还都后悔了呢。你要信我,就拿点钱玩玩。咱们一起发财。等一会儿我带你去集邮公司门口看看,你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那你觉得我要买的话,投多少钱合适啊?”殷悦问。 “一般来说。平常人,也差不多也就是两三百,三五百的买一买。挣点他们就知足。不过你嘛,不是普通人啊,本身就挣得那么多。要我说,买少了你也不解渴,起码买个两三千的,你才会觉得有意思。” “啊?买那么多,要万一不涨了呢?要是亏了呢?” “不可能。今年就没跌过呢,我能害你吗?” 林小芬慷慨的说,“要不这样吧,今天咱先试试手。我用这一千五买的邮票,算咱俩一人一半。到时候你先把邮票拿着,不用着急给我钱。” “等下礼拜天,你再找我来,咱俩一起看行市,涨了你再给我邮票钱。真万一跌了,这么邪门的事儿发生了,也好办。你把邮票再还给我得了。谁让我让你买的呢。” “我也不怕拿着,大不了等过些日子,邮票涨起来,我再卖掉就好了。” “这……”殷悦忽然发现,同学这种关系含金量很高,小芬对她确实够意思。 要这么办的话,她完全没有一点风险。跟干拿钱一样。 “哎哟,这怎么好意思。那要这么说的话,今天这顿得我请,我得好好谢谢你啊。” 林小芬也由此感受到了殷悦真心的感动,便语气轻松开起了玩笑。 “哎哟,不用不用。你别跟爹亲娘亲不如XXX亲似的,也就这一次是这样。等你上手挣着钱,后面的可就全靠你自己了。我也不能包赔到底啊,是不是?反正咱同学一场,你对得起我,我也对得起你。你要真觉着过意不去啊,也好办。回头啊,我找你买衣服去,你必须给我最低的折扣。” 于是就此开始,殷悦满脑子,转悠的都是买邮票赚钱的事。 不为别的,如果真能像林小芬说得那样,仅仅通过买邮票就能挣钱的话。 那她手里闲置的那些资金可就有用武之地了。 真有这么好的事? 接下来,林小芬又讲了好几个人最近买邮票赚了大钱的真实故事。 听得她越发瞠目结舌,蠢蠢欲动。 就这样,原本还应该有其他内容可谈的同学会面,居然变得只有邮票这一个话题可以交流了。 正文 第六百四十八章 食肉动物 有人幸福,就会有人痛苦。 老天爷似乎永远在用自己的方式维持一种微妙的平衡。 那遭遇命运打击的凡人怎么办? 有的人会自认倒霉,默默舔舐伤口,祈求老天爷能高抬贵手,被动的等待时来运转。 也有人会总结失败的原因和经验,想要通过自身的努力和耐心,主动寻找改变厄运的契机。 还有人会选择另一种有点自私,甚至可以说是残忍的方式,来减少自己的损失和痛苦。 那就是如同吞噬同类,牺牲别人…… 李仲的案子是在四月份宣判的。 他余下的人生,基本要在监狱里煎熬了。 而且作为京城第二批被注销户口的犯人,他还被发往了边陲的苦寒之地。 反观江家,不但用精湛的演技成功稳住了李家,让李仲以为他们一直在外施以援手。 一点也没有从中受到牵扯。 甚至还因为私下里给吴家通报案情进展,让吴深的父亲欠下他们好大一份人情。 可谓是“既当且立”的高手。 但即便是如此,这件事也仍然并未结束。 因为案子一经落定尘埃,确定再无翻案的可能。 江浩的父亲,就开始催促自己的儿子尽快离婚,好与李家彻底划清界限。 同样是5月12日临近中午的时候,江父在自己的书房之中,与儿子促膝长谈。 “你还记得你十二岁那年的暑假,跟我一起回江西老家吗?在老家的那段时间,我可常带你上山抓兔子。” “我负责设陷阱,你负责把那些兔皮用刀子剥下来。你每剥一张兔子皮,我都会奖励你一毛钱。” “当时我给你讲,我们需要兔子皮来做皮帽子,要皮子软和,就不能等到兔子彻底死透了再剥,实际上那是在糊弄你。” “其实我的真正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你硬起心肠,适应血腥,近距离的好好理解一下死亡和痛苦。” “你最后拿到手里有五块多钱吧?这钱我认为给你值了。因为只有当你能够正视被剥下皮的兔子抽搐的样子,眼睛不眨,手不哆嗦。你才配当我的儿子,才有资格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尽管父亲的语气温和,语速稳定。 但江浩还是从这段堪称残忍的往事回忆里,察觉到父亲是在对他表达不满。 他连忙为自己辩解。 “不,不,爸,正因为我是男人,我才不能马上这么做。李絮可不是兔子,她是我妻子。她受到的打击实在不小,精神都有点恍惚了。我现在就提离婚,对她未免残忍了。总得等她情况好一些,才好开口。我觉得这事儿不能操之过急。您得给我点时间……” “妇人之仁!现在离,才是最干净利索的,人人都会理解你的选择。但你只要心一软,这事儿一拖下去,以后就会是数不清的麻烦。” “爸,可我毕竟是国家干部,我总得爱惜自己的羽毛,维护自己的声誉吧?我这么扭脸不认人,别人会背后说闲话的。单位的领导会怎么看我?我不想落个势利小人的骂名。这会影响我的仕途的。” “糊涂啊你!‘势利小人’是不好听,可顶多骂你几天,这种破事儿却能跟你一辈子!李絮是李仲的姐姐,这点是永远无法改变。咱们家有这样的一门难以启齿的亲家,你的仕途才会受影响。李家已经彻底败了,今后不会再对你有任何的帮助,只会拖累你,你明白不明白?” 江父目光冷森森的看着江浩,眼里的深邃简直让人恐慌。 他的话说的很直白了,显然对这件事已经忍无可忍。 跟着他随手拿过了一份报纸,带着怒气劈头扔在江浩的身上。 “你好好看看吧你,谁沾上这种事儿都是一样完蛋。名演员怎么了,干部子弟又怎么了?统统全完!你一个萤火虫大的前程,还敢跟这种事儿靠边儿?不说及时脱身,还想飞蛾扑火啊你,蠢不蠢?” 江浩把报纸拿在手里一瞧,原来是头几天的《青年报》。 关键是这份报纸的头版刊着一篇名为《银幕上的新星生活中的罪犯》的报道。 全是有关电影演员迟某某在南京拍戏时,和当地一些子弟不良生活的描述。 以及因此东窗事发,遭到公安部门严肃处理的消息。 从日期上看,虽然压了这么久,登报披露时距离事发已经过了一年的时间。 但这件事一经公之于众,仍然堪称重磅炸弹一样的效果,在社会上引起了轩然大波。 最近大家聊得全是这件事,谁都没想到法不容情,连这些天之骄子也是一样。 他琢磨了琢磨,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爸,我……明白了,我……我离……” 这样的妥协令人无奈至极,可他能有什么办法呢? 从报纸上的消息来分析,他不能不承认父亲的独断专行和顽固,还是很有道理的。 何况父亲就是他的天,这一点也无可改变。 江父很高兴儿子没再执迷不悟,这个时候才觉得自己有些过于刻薄了。 于是带有一定鼓励性质的探身过来,拍了拍江浩的肩膀。 “我是你的父亲,你又是我唯一的儿子,我当然愿意给你所有的一切。可最终还得要你自己接得住才行啊。” “这个世界上,许多时候都要做这样的不近人情的决断,谁让这个世界的真相就是这么残酷呢。” “听我一句,孩子,要想在这个世界立足长远,你不仅要学会做狐狸,还得学会做恶狼。但无论狐狸还是恶狼,都是食肉东西,是不需要仁慈的。” 父亲的话让江浩彻底下定了决心,他不再犹豫了,不再为情感纠拌了。 但毕竟这件事还是很棘手的,他仍然难免露出疲态揉了揉前额。 不禁站了了起来,慢慢踱步到窗户边,看着外面的风景,把心里的隐忧展露出来。 “爸,我现在别的倒不怕,就怕李絮受了刺激出点什么意外,或是跑到我们局里,把事情闹大啊。她没什么可失去的了,可我不一样。要是那样的话,我恐怕事后,得调动一下工作才好。这样的麻烦事儿,大概不可避免。” 江父点点头。“你能想到这点,我很欣慰。这个情况我也替你考虑过。其实无论她闹不闹,你都不能留在原岗位了。不过比起调动工作,我有个更好的主意。你先过来,看看这个,刚从上面传达下来的精神……” 说着就又拿出一些文件放在了茶几上。 江浩听从父亲的召唤,从窗口走了回来,拿起一看就愣住了。 原来是一份红头文件——上层批示的《关于进一步扩大国营工业企业自主权的暂行规定》。 国家不但决定从生产经营计划,产品销售价格,机构设置扩大企业自主权。 同时还决定要对对价格实行计划内和计划外双轨制,鼓励发展计划外经济。 所谓“双轨制”价格,即计划内价格和计划外价格合法并存。 这份规定中,将生产分成计划内和计划外两部分。 企业所需的物资供应也分为两个来源。 即中央统一分配的部分和自由采购的部分,与此相适应。 计划内的产品实行国家核定的价格,计划外的产品则由市场供求决定价格。 此既“双轨制”价格。 江浩的工作素质还是过硬的,一看这些东西就领悟了父亲的用意。 “您这是想让我去搞搞经济?” “对!”江父先点头,随后又补充。 “很快,这精神就会传达下来,那各个单位有路子搞到物资的,恐怕都不介意成个公司,发展一下自己的钱袋子。这正好是你自立于外的机会。” “这跟打游击没什么区别。想当年,为了反围剿,我们一个排一个排的打散了,藏在大山各处。等回来的时候,最少都是一个连的编制。那是坐地升官啊。排长变连长,老战士个个都成班长了。” “我算看好了,过去年月里讲究兵多,现在就得比谁钱多了。回头我跟你们上头领导打声招呼,给你批个几十万开个公司,大概没什么问题。” “你离了婚,就去开公司。等过几年,你要真把公司办大了。再回来,那就什么都好说了。就是真赔了也没什么大不了。毕竟本钱是国家的,没人会追究你责任。” 江浩的眼睛登时亮了。 “对对,您这主意太高了。我去办公司,人不在局里了,也就躲开了舆论风波。” 顿了一顿,他又说。 “不过,我还真不一定赔。爸,我听人说有个姓王的小子,光靠在深圳那边倒腾玉米,都挣了上百万,现在开了个科教公司。您说我这背靠局里,还有您的关系,挣钱还真不应该很难。要去南方混,总不至于比他还差吧?” 这话让江父确实有点没想到,他沉吟了一会儿。 “嗯,你这话,听起来倒是有几分骨气。不过深圳那边,我可帮不上你。倒是海南那边,我有点关系。我记得有两个老战友在那边任职,大概还没退休,不如你替我去拜访一下。” 嘿!什么叫一拍即合!无心插柳啊! 江浩这下是真乐观起来了。 “哎哟!太好了,爸。您怎么不早说啊!海南好啊!海南多好啊!我听人说,现在那边满岛全是汽车。我要弄这个,可比什么物资都挣钱。那真的是稳赚了。” “哼,别高兴太早。没有十拿九稳的事儿。我还是那句话,能为你做的我都会替你做。但还得看你自己能不能接得住!” “哎,爸,您的话我记住了,我一定小心谨慎。绝不会再让您替我着急,失望。” 正文 第六百四十九章 姓宁的 天下的父母都一样,哪怕是豺狼猛兽也有舔犊之情,也会心疼自己的狼崽子。 就像最近为江浩的前程着急的江父。 为了自己的女儿,霍欣的父母,一样有着操不完的心…… 5月12日当晚九点多,外交部街33号院。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的霍欣父亲刚刚坐车回到家。 为了不让打扰别人,他只让司机把吉姆轿车停在了曾经是北洋政府迎宾馆正门的西洋式门楼前,就下了车。 然后冲着两个向他敬礼的战士点点头,就提着自己的公文包,徒步走进大院。 此时此刻,只在冷餐会上喝了几杯酒,吃了很少一点东西的霍延平。 除了明显感到的饥肠辘辘,还有点头疼。 他自己清楚,这就是上了年纪,耗费心力太过的副作用。 所以他很有点迫不及待的想要回去,赶紧下一碗素面吃,再服一片阿司匹林,就上床睡觉。 只是没想到敲开自己家门,他就发现十分反常,室内居然一片昏暗。 客厅里的顶灯没有开,电视也没有开。 借助房间一角的落地灯凝止不动的光影,他勉强能看到为自己开门的妻子黄靖华,正用一种极为恼怒的目光注视着他。 而且随后还冷冷地发出质问。 “你怎么才回家来?这个家,对你是不是一点意义都没有?” 这种莫名其妙的冷峻和敌意,使他登时怔在门口。 他有点吃惊地眨眨眼睛,慌慌张张地问,“靖华,你……你这是怎么了?生我气了?” “我怎么敢呢?您可是堂堂的司长大人,国家栋梁,天天忙碌的都是国家大事,我敢生你的气吗?” 黄靖华冷笑的脸,几乎是被激怒扭歪了。 霍延平还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个难看的样子。 都有点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自己平日温柔贤惠,知书达礼的妻子。 他怕外人听见,赶紧走进屋来,把大门关上。 随后不禁一阵口紧。 “我……我到底做错什么事了?你……这是为什么啊?” 黄靖华的眼圈忽地红了,泪水打着转地要落下。 “不是你做错了事,是我们都做错了事,我们真的不应该把女儿一个人扔下的……” “这么多年了,我们除了给她寄钱,寄东西,又管过她什么?她需要的是爱,需要爸爸结实宽大的胸膛,需要妈妈温暖的胸怀。可我们给过吗?” “我们知道她自己哭了多少回,又为什么哭?我们又知道她天天都在想什么?我们根本不知道,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所以到了现在,她……她才不把我们当成是父母了……她已经什么事儿都不肯跟我们说了……” 霍延平心中忽地一下明白了。 是女儿,一定是女儿霍欣又出什么情况了。 否则妻子绝不会这么失态,这么反常。 这下他也着急了,“女儿呢?欣欣又出什么事儿了?你这么哭哭啼啼有什么用?快把她叫出来?” “她走了,离家出走了。就在一个小时前,我……我们刚刚吵了一架。” “你……你们俩吵架?”霍延平越发愕然。 “我闻到了烟味儿,发现她偷偷躲在自己房间里吸烟,而且还喝酒,偷偷的掉眼泪。我当然就得管她啊,然后我们就吵起来了……” “什么?咱们的欣欣学会了烟和酒吗?而且还哭了?这怎么可能?” 霍延平简直不敢相信。 “是啊,我当然得问她什么时候学会的不良嗜好,为什么要这样?可她不肯说,只是一味的哭。我后来一着急,就骂了她几句,说她没出息,连美丑和好坏都不分了。她就让我不要再说了,说自己早就厌恶了做一个可以让咱们炫耀的乖巧女儿。还说既然你这么反感我,家里容不得我,那么我就搬出去嘛,说着她就收拾行李……” “那……那也不至于就真走了。你们母女俩,这不都是气话吗?你就没拦她?” 霍延平的眼珠子瞪得要掉了出来。 “我……我就是拦了才真出事了。我在她的东西里居然看到了安眠药。我当时是真急了!问她为什么要吃这个?吃了多久了?她还不说,我……我就打了她……” 说到这儿,黄靖华不知是伤心,还是后悔,捂着嘴坐在了椅子上,失声痛哭起来。 而霍延平却感到自己的脑袋,如被人用拳重重地击了一下,耳鸣目眩。 安眠药! 他心里很清楚,女儿身边有这个东西,意味着什么。 难怪她最近那么憔悴,难怪她的精神头和情绪越来越差劲。 饶是他见过数不尽的大风大浪,但这个消息还是让他方寸大乱。 这就叫关心则乱啊。 尤其是想到女儿如今不知身再何处,天色又这么晚了,万一出点事儿…… 那才真是追悔莫及啊! 霍延平也顾不得安慰妻子,反倒先急不可耐的追问起来。 “你先别哭啊。她能去哪儿啊?你打电话找过了吗?欣欣身上有钱吗?穿的什么衣服?带了些什么东西走了?” 也巧了,就在这个时候,家里的电话响了起来。 霍延平几步赶过去,接了起来。 万幸! 在报警之前,居然就获知了女儿的下落! 原来霍欣离开家之后,就跑到东方宾馆去住了。 她身上有钱啊,又不愿跟别人吐露自己的隐私。 那么找个舒适的宾馆住下,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可问题是,东方宾馆是首都为数不多的几家涉外性质的宾馆,自然离不开我们特殊部门的布控。 甚至宾馆的一些经理本身就是特殊部门安插进去的。 像霍欣这么一个京城本地的女孩子,这么年轻漂亮,出手阔绰要住宾馆。 委实是太反常的情况了。 是不可能不引起这些人员注意,向上通报的。 要说也巧了,5月4日,京城才刚刚给这个特殊部门以正式的名分和编制。 因为有不少工作需要相互配合,挂牌的时候霍延平还作为对口单位的嘉宾去祝贺过。 尤其这个特殊部门的一个叫段铁林的处长,还是霍延平当初在欧洲,与之共事了三年的老同事。 他们有着不浅的交情和工作情谊。 今天,就正好是这位段处长坐镇值班。 他这一接到下属汇报,发现霍欣是霍延平的女儿,自然马上就打来电话询问了。 想了解一下,霍欣不住家里住宾馆,到底是怎么个情况,霍延平知道不知道。 不用说,这一下,霍延平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是落下来了。 他谢过了段处长给的这个消息,解释清楚了怎么回事,才有心思宽慰已经泣不成声的妻子。 “好了,不要哭了,我知道你也担心女儿。这下欣欣的确切下落有了,她没事儿,住到宾馆去了。你可以放心了。不过,还是要吸取教训啊。我们必须承认,女儿已经大了。她的个性又很独立,你用管孩子的那一套对她,不行了……” “你说的倒轻巧,你是没亲眼看见。你要看见女儿那颓废的模样,你也会起急的。这到底是谁遭得孽啊。把我的女儿还成这样,都不像她了……” 黄靖华哪怕抹去了泪水,还是止不住一通倒苦水。 忽然,她似乎找到了症结的关键。 “对了,一定是那个年轻人,那个年三十,我们在史家胡同遇到的那个开着吉普车的年轻人。那个姓……姓宁的。把欣欣送过来的同事。你还记得嘛,那天欣欣也哭了很久,害得章大姐一家,连年都没过好,反倒要帮咱们哄欣欣。就是从那个春节过后,欣欣情绪一直低落,再也没有开朗的时候了……” 霍延平沉吟了一下。 “不会吧?那个年轻人眼神清亮得很啊。他要亏心,不会面对咱们的时候,那么坦然。而且欣欣自己不是也说了嘛。他们之间其实没什么,以后也不会有什么。他们也确实没有联系过……” 但这话立刻遭到了黄靖华的反驳。 “你以为你是谁?知人知面不知心。你的心可真大,你就一点不为女儿担心吗?她的话说什么你就信啊。至少现在看她的状态就不正常。这你不能否认吧。而且你不是女人,你不知道,有些事儿,特别是情感上的事儿。女人只要钻进了牛角尖里,哪怕再委屈,宁可烂在肚子里也不会说出来的。我是真的怕她……怕她……” “怕她什么?” “怕她吃亏。” 这话立刻让霍延平说不出话来了。 他使劲揉着脑门,过了半晌,才掂量着措辞说。 “不不,女儿不会那么没分寸的。或许这只是你过虑了,事情不会这么糟糕的。” “我认为我们还是应该相信女儿,找机会和女儿做一次认真的谈话。我们要使女儿理解我们,就得先试图去理解女儿……” “啊,对了,欣欣去里昂的事儿我会加紧办的。到时候,你和你妹妹都陪着霍欣出去。哪怕真有什么。去国外住几天,她就会忘了这里的事儿,她的状况就会慢慢好起来的……” “就这样。难道就这样?”黄靖华的身子直打颤,声音不大,却发着狠说,“霍延平,你就不配做孩子的父亲!你就这么武断的断定女儿没受委屈?没受欺负?我是真没想到,你的脾气能好到这个地步。唉,别人欺负了你的女儿,可这个时候你只想着把欣欣送走,你可气死我啦!你这司长,在我看,还不如一个派出所的民警……” 这话让霍延平浑身像烧了火,他脸色彻底阴沉了,激怒下一拍桌子。 “放屁!谁要欺负了我的女儿,我霍延平会让他后悔的!可问题是,我们首先要记得自己是国家干部。我们不能公器私用,滥用手里的权力,更要尊重事实真相,不能把怨气强加在无辜者身上。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你总得等我把事情搞清楚。” 说着,他又拿起电话拨打了起来。 “哎,小段啊,我霍延平。对,还得求你帮个忙。坦白说,算是公私兼顾吧。” “法国皮尔-卡顿公司作为进入共和国的第一家外资企业,是我们司重点关注的经济文化交流对象。我最近就在参考,整理有关他们的资料。有一些情况是你们给我的,还有一部分是我女儿提供给我的。” “关注了之后,我才发现,这家外资的许多经营行为和文化活动比较令人惊讶,很有意思啊。我觉得有必要深入了解一下,分析一下这个公司的思路和脉络。” “对于这个公司的中层管理人员,你们能不能帮忙再摸摸底啊?特别是一个姓宁的,好的,好,那就这样。没办法,我女儿可能很快就辞职了,只能麻烦你了……” 正文 第六百五十章 一针见血 丝毫不知旁人家烦恼的宁卫民这几天过得无比开心。 他也算是给自己放了个假。 陪着师父康术德足足在津门转悠了一个星期,他才开车又把老爷子送回了京城。 要说这一趟,钱是真没少花。 宁卫民出京时带了一万五上路,居然差点不够。 可也必须得说,他们是真没白跑,去得太值了。 因为他们此行不但圆满了康术德心底的夙愿,而且也真没少摡搂宝贝,是大有收获啊。 这津门可不是一般的地方。 想当初在清末民初的时候,许多晚清大臣、下野的北洋废官为了避嫌,同时还能占据进京之便,都来津门当寓公。 这里也曾是白俄贵族来华避难的主要城市之一。 所以在津门,流落民间的好东西是真不少啊。 虽然时间短,师徒二人从今买回来的东西不多,也就十件出头。 但样样弄回来的都是绝对精品,全是够格放进故宫的东西。 像一对“福禄延绵”明弘治黄釉镂空转心瓶是最大的。 其次是一个雍正朝盘龙五锦的扁壶,一个康熙的“玉壶春”瓶。 此外,还有一个里面摆着个小花篮,做工极为精湛的俄罗斯冰山彩蛋。 特别值钱的小件儿也差不多有五个。 一个翡翠扳指,一方宋代端砚和一只明成化斗彩鸡缸杯,还另有两件儿古月轩的料器鼻烟壶。 但所有东西里价值最高,最为难得的还得说是字画一项。 这一次,他们可是逮着上好的古画了。 除了买下了一卷黄庭坚的大字书法《仁亭诗卷》,一幅由郎世宁所绘的《乾隆大阅图》之分卷《幸阵》之外。 他们还尤为幸运的发现了米芾的真迹。 一副素绢的书画中堂《花中神仙》,连中画外加对联全都齐全,正好是一套。 那不用说,这已经不是普通的宝贝了,必须不惜代价果断拿下啊。 真等马家花园修好了,就这一套米芾的书画挂在主要厅堂之中,那就能一下抬高整座宅院的格调。 只要懂行的人,谁看见,都能吓一跳。 瞧瞧,多么巧啊,房子刚收回来,就能意外得到这样的好东西,这简直就跟老天爷故意给的一样。 对于康术德而言,是一种多么大的安慰啊! 至于宁卫民,其实让他满意,根本都用不了这么多东西。 光是那对儿镂空转心瓶便已经足矣了。 要知道,宁卫民还清楚的记得自己前世的时候,大概2010年前后,国内外媒体都曾经疯狂报道过一件有关拍卖会的新闻。 当时伦敦拍卖了一件清乾隆粉彩镂空“吉庆有余”转心瓶。 没想到大大超出了原本八十万至一百二十万英镑的估价,竟然最终是以折合人民币5.541亿元的价格成交的。 所以说,现在他居然得了这么一对转心瓶,而不是一件。 况且清乾隆和明弘治的差距,也都在那儿明摆着呢。 那就只会比那五亿多,不会比拿五亿少啊。 难道跑一趟津门,就弄回来好十个亿,这还不够吗? 就更别说他陪着师父还一路的好吃好玩呢。 不但受用了,也顺带着大大的增长了见识。 甚至可以说此行的所见所闻,对于他经营坛宫那是太有帮助和启发了。 就像他们住的津门利顺德大饭店。 那不但是李中堂和孙先生,当年都曾下榻过的地方。 关键是这家饭店创办于1863年,有着“国内第一家涉外饭店”之称,曾经创造了近代风气的开端。 这里的大堂至今还保留着1918年制造的老电话。 铺着红地毯的纯木楼梯,那是在1886年建立的。 顶楼上面还有一个客舱包着木墙的老式电梯,那也是我国最古老电梯,是在1924年安装的。 最奇妙的是,这东西居然在今天还能正常地运用,实在是让人震撼。 总之,这里的民国风极其的真实,土洋结合之处也颇为奇妙,与坛宫饭庄的氛围其实有着异曲同工之处。 这便使得宁卫民在惊讶之余,也产生了一些布置和装修上的新想法。 他拍了一些照片,打算一回去,就把电话、电梯、楼梯的样式,要按照这里做一下改动,以便得到更贴近历史的真实感。 此外,这年代的津门小吃也值得一尝。 煎饼果子,和天下闻名的“津门三绝”此时价格都出奇的便宜,特别亲民。 煎饼果子才两毛五一套,耳朵眼炸糕,桂发祥麻花也不过三五毛而已。 就连狗不理包子,此时也并非连狗都不理的包子,价钱不过一块二一斤。 那真是实惠极了。 最关键的是味道,那才是出人意料的好。 远超日后把这些玩意搞工业化生产,包装成花花绿绿的样子,在食品街上林立兜售,糊弄外地人时的那种滋味儿。 宁卫民都有点怀疑自己的口感出了问题,因为他是不缺油水的。 按理说,像他这样的人,对于油水这么足的吃食,应该是不会感到特别的引力的。 按三十年后的看法来分析,当年的人好吃这口儿不就因为油水不足,选择少嘛。 可问题是,他还真就觉得很好吃,感到这朴实年代的老字号确实不负其名。 可为什么会这样呢? 就是因为纯手工制作的吗?实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结果又是老爷子几句话为他点明了要害,解了他的困惑。 “这有什么奇怪的!这是人家的强项,手艺不是虚的。靠手艺吃饭的人,就是强者恒强。” “我还跟你说,这饮食业啊,为什么要分饭铺、饭馆、酒楼、饭庄的层次?因为传统上就讲究分业经营。卖面的绝对不卖炒菜,做筵席的绝对不做大众菜。因为分业的意义就是‘术业有专攻’。” “知道强项在哪很重要,只有发挥自己优势,你才好搞出明堂来。很难有一个吃饭的地方能将从上至下的每种品类都做得很好。毕竟像张师傅那样近似于天才的好厨师太少见了。” “你再想想看啊,普通人,也只有熟能生巧才能让术近极致啊。拿这狗不理包子来说。人家天天只做这一种吃食,还就只做猪肉和三鲜馅。那么好了,每天都要包上千个包子的主儿,调了二十年水馅儿的人,他做出来的包子那还是凡品吗?能不好吃吗?闭着眼都比你做的强。” “所以如果讲吃个味道。会吃的人,除了去有拿手菜的小馆儿,有名厨坐镇的酒楼,就剩下这种知名的小吃了。像你们那种大饭庄啊,吃的是场面和排场,俗称‘吃眼睛’,以观感享受为主。什么吃食都有的小饭铺和大众饭馆呢,又是以品类券和实惠价钱为主。可问题是什么都做,也就等于什么都做不好。” 宁卫民当时听了这话,觉得有道理是有道理,可还是有点不服气。 “老爷子,您这话也不能说得太绝对吧。您看我们那儿就是品类全,什么都做得好啊。有张师傅给我们指点,还拉来名厨传艺。我们已经完全做到了‘别无我有,别有我精’啦。” “我绝不跟您吹牛,别说讲宫廷菜的正宗,另外那两家宫廷菜跟我们一比,什么都不是。就是吃味道,我们拿‘桃花泛’跟康乐餐厅正宗去比,也不弱于他们。” “小吃也一样啊。我们的宫廷糕点,别说玉露霜,奶棋子,打面仓,苏叶饽饽,别家没有。就是豌豆黄、艾窝窝这类的祭神糕,都比北海仿膳做的强。还有‘京八件’,别说副食店的玩意跟我们一比就成垃圾了。那北新桥重张的稻香村又怎么样?照样不如我们。” “还有那些汤面蒸饺之类的,我们的‘百味鲜’,也比狗不理卖的好,卖的贵啊。每天出来那就是哄抢。现在就是每人限购两个,还有一半排队的人买不到呢。老面馒头,银丝卷,现在我们不弱于丰泽园去。还有什么小肉饭、酸汤子,那更是正宗满族……” 宁卫民说得越来越起兴,可没想到,康术德却颇为不屑的打断。 “啊,行行。打住,你就别显摆啦。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你那叫什么,叫占便宜,钻空子,叫胜之不武。” “我承认,你小子有点本事。可你的本事就在怎么挣钱,怎么管人,善于经营上了。你说的所有这些,要不是别人家没有的,属于没有竞争对手的一招鲜。要不就是借助别人之力,你贪了别人之功。” “我问问你,要没有张师傅这一辈子攒下来的学问和人情上的帮衬。你能在菜色上比过旁人去?罗师傅,那是正明斋的正宗传人,人家做糕点多少年了,这手艺也成你的本事了?” “你那些面点,不是你偷了人家丰泽园的老面肥,才有的啊?你那包子就别提了,要不是你能卖出上千块的酒席去,能用多余的鱼翅、佛跳墙这样的海鲜大菜当馅儿,你怎么跟人家猪肉包子比呀?这你也吹,好意思吗?” “最后还有最关键的一条。就是你给的钱多,用的还都是有经验的厨师。除了你这儿,别家的厨师都不好好干。你的桃花泛能跟康乐餐厅比,那是因为老鼠下崽儿,一窝不如一窝了。即便如此,你们那儿的‘桃花泛’做的再好,能跟常静师傅亲手做的比吗?连张师傅都不敢说这样的话。” “我也不怕告诉你,张师傅头俩星期,有一天约我去东直门吃了一回风味小吃——羊肉炒疙瘩。我们去了一个小饭馆,连招牌都看不清,可在那近似于出城的地方都开了几十年了,炒疙瘩真是喷香喷香的,神仙也得投降。张师傅说他从这儿是野茶馆的时候就来吃,做炒疙瘩的厨师就是以前小店老板,他都炒了三十年的炒疙瘩了。” “那儿的炒疙瘩和过去穆家寨的大不一样。只有一门灵,香就香在起锅的青蒜配羊肉上了。张师傅跟我说,这里的青蒜就是后面自种的,从来都是现吃现拔。他自己的手艺虽然过得去,可永远也煮不出这样利落的面疙瘩。也做不到恰到好处的火候淋出这样的香醋。” “张师傅都这么说,你还狂什么狂啊。你应该虚心点,好好想想怎么继续提高你自己的菜品质量。打个比方。今后罗师傅要身体越来越差,供不上给你做饽饽了怎么办?再打个比方,以后别家饭庄要也开始卖小肉饭,酸汤子,还显得出你来吗?你们饭庄又有多少勤快好学年轻厨师》就这么不管什么一起混着干。时间长了,以后等那些有专精手艺的老师傅们要都退休了,人力一断档,你又该怎么办?你还能在菜品味道上占优势吗?你也太乐观了。” “我甚至不怕告诉你,你今天吃的挺不错的狗不理,在我吃来,其实味道已经不如当年了。未必就没有真正好手艺的师傅已经退休,或者是大锅饭养懒人,爱凑合事的原因。” 不得不说,师父还就是师父。 康术德这话那真得说一针见血,恰中要害。 宁卫民简直如醍醐灌顶,是瞬间大彻大悟啊。 他倒抽一口冷气,就脑子飞转,琢磨上了。 过了一会儿,他就去找长途电话给乔万林打电话了。 不为别的,他要让乔万林帮忙联系津门的服务局,邀请狗不理的老师傅,还有会做耳朵眼炸糕、桂发祥麻花,煎饼果子和嘎巴菜的老师傅赴京。 来坛宫饭庄做至少三个月的“技术交流”。 目前,什么都一把抓的弊端可以先放一边,怎么解决混业和分业的问题也不着急。 宁卫民认为,应该还有时间可以慢慢想辙,通过调整厨房结构,调整人事待遇来解决。 倒是趁着饮食业还没有商业化,这些老师傅还没退休,机会难得。 “津门三绝”,他应该设法先捏在自己手里,统统照搬到坛宫来的。 他也想试一试,自己的百味鲜包子。 要是让狗不理这样的,干了好几十年的老师傅来制作,能够好吃成什么样啊! 正文 第六百五十一章 翘楚 除了“津门三绝”和正宗的煎饼果子这样的本土小吃之外,津门的美食,还有一处是全国闻名的。 似乎来津门的人要是没吃过,就等于白来一趟,是甚为遗憾啊。 那就是起士林的西餐。 作为港口城市,作为洋人进京的中转之地,津门无疑是国内最早引入西餐的地方。 早在光绪年间,利顺德饭店的西餐厅就开始营业了。 在其时,与沪海的一品香是一南一北,遥相呼应。 后来更因为租界的存在和白俄贵族的大量涌入,津门的西餐馆得到了空前的繁荣。 毫无疑问,在这么个地方,起士林能拔得头筹,发展成为津门西餐业翘楚,那是非常不易的。 如果创办者阿尔伯特-起士林没有做过德皇威廉二世的御厨,恐怕他也不可能达成这样的成就。 尤其这么多年以来,起士林的行业地位一直都稳如泰山。 在北方,可以说几乎就是西餐的代名词,就更为难得! 就像如今全国范围内,人们一提牛奶糖就是大白兔,一提巧克力就是义利,一提午餐肉罐头就认梅林的,说买果酱只有秋林最好。 遥望当年,全国范围的西餐馆,也是以津门的起士林为最的。 过去的起士林,能牛到一种什么地步呢? 无论哪个城市,任何一个西餐厅。 只要宣称自己的厨师是从起士林来的,那就是最好最招人的广告。 已经足够拿来当噱头,惹得宾客盈门的了。 不夸张的说,“起士林”这三个字,落在过去爱吃西餐的人耳朵里,那就跟军人提到“黄埔军校”一样。 那真的会让人生出无限憧憬!是实打实的金字招牌啊! 就是康术德,想当年来津门替宋先生跑腿儿办事。 也是事情一办完,他就首先慕名来到了起士林吃饭。 可以说,他就是在这里接受的第一次西餐启蒙,开的洋荤。 宁卫民没吃过起士林,像这样知名的西餐厅,当然也想要尝一尝。 于是他就陪着康术德来到了位于和平区浙江路的起士林。 坦白说,如果他们此行只把陪着老爷子回味当年的时光当做主要的目的话,那还真是白跑了。 非但没什么实际意义,甚至可以说是让康术德挺失望的。 因为起士林居然迁址了。 一开始,宁卫民是按照康术德记忆中的路线,开着汽车找到了解放南路来。 也就是原先德租界的威廉街。 结果到了地儿,他们师徒俩都傻眼了,发现彻底扑了个空。 起士林的原址已经没了,变成了今天政协俱乐部,也就是过去德国俱乐部,对面的一片大草坪了。 后来又跟路过的人现打听,他们才知道起士林五十年代就已经和一个叫维格多利的西餐厅合并了。 而这维格多利西餐厅的原址,现在起士林的店面,虽然看着也挺气派,是一个高四层小洋楼。 但毕竟不再是康术德印象中那五大间门脸,附设舞厅和露天餐厅的样子了。 很难让老爷子再找到旧日的感觉。 餐厅里面的样子,也只能说是勉强能看。 这里的旧家具摆设可没有利顺德保护的那么好。 尤其窗帘摆设很有点简陋,和餐厅需要的古典风格实在不搭。 至于食品的种类,与当年的差距似乎更大。 因为进入大厅左边是三面玻璃柜台。 里边摆着各式西点和面包。 有裱着造型各异奶油花的蛋糕,有地球仪图案的红纸、白纸包着的咖啡糖,有玻璃纸包着的含有核桃仁的黑李子糖,有包着玻璃纸的彩条“圣诞拐棍”糖,有沾着白砂糖的彩色多层长方块软糖,有上有小人和花的图案的切片水果糖,还有做成各种动物形状非常硬的散装巧克力。 但在康术德的眼里,这些品种简直单调极了,不足过去起士林一层贩卖糖果、面包、糕点种类的十分之一。 菜单就更别提了。 但凡康术德想点的菜,像炸大虾,冷酸鱼,黄油烤乳鸽,德式煎牛排,奶油栗子粉,统统都没有。 就剩下红烩鱼、红菜汤,罐焖牛肉、奶油烤鱼归、奶油蘑菇汤,俄式沙拉,果酱,泡菜,这样不多的几种菜式了。 而且这些品类看着竟然和京城的老莫差不多。 可问题是价钱却比老莫还贵上不少。 每道热菜便宜三元,贵的要五元,就连冰淇淋也要一块五。 考虑到津门此时的消费水平要比京城低一大块。 这样的价钱吃一顿,能花掉一个津门人的当月工资,可以说是相当“黑”了。 所以难怪到了饭点儿,这两层楼营业面积的餐厅,上座率还不到五成。 这真是惹得人民群众用脚投票了。 服务质量就更别提了,国营的通病,差不多一个样。 公平说的话,起士林的人至少还挺客气,还会朝人笑笑,放这个年代已经算是好的。 总之,一进餐厅坐下,自打拿起菜单来,宁卫民就到康术德的脸上,流露出了掩饰不住失望。 他知道,就是因为见过当年的胜景,老爷子的心理落差才会这么大。 不过闻着店堂里飘散着的天然黄油、奶油、咖啡的混合香气,宁卫民也的确是食欲大振。 他觉得既然来都来了,怎么也得吃一顿,不可能就这么转身走人。 反正早已经实现了财务自由的他,也不在乎价钱,那是想吃什么吃什么。 于是便很大气的捡着想吃的要,感兴趣的大菜、小菜、汤菜,要了十来种。 没想到没有花钱的不是,不但被服务员一下当成了贵客,上菜优先,速度极快。 而且那些菜品吃到嘴里居然很让人惊喜,味道上可是相当的不错。 很短时间内,服务员就给他们送上来了小吃拼盘、酸黄瓜、肝腻子和沙拉子。 稍后服务员送来有宽边的白色深盘子盛的汤。 奶油蘑菇汤里边放的是切片的白色口蘑,有少量的鸡茸。 奶油味道醇厚。 汤的上面漂着炸好的面包小丁。 红菜汤里边有二三块牛肉,有圆白菜、紫菜头、胡萝卜和西红柿。 上漂着一片香叶。 口味淡咸香,稍甜。 奶油烤鱼归,用大深白盘盛着。 里边是片过的没刺的鳜鱼,口味鲜香,不咸也不腥。 上面有一层奶酪、奶油、鸡蛋和极少量的黄油炒面烤制的皮儿,吃时能拉出丝来。 边上有挤的奶油花。 铁盘烤杂拌,用一长方铁盘盛着。上面有煎制好的各种肉。 端上来,下面有酒精炉着着,上有个铁架。 把铁盘放在架上。服务员同着顾客的面,往铁盘肉上打一个鸡蛋。 撕拉一声,随着鸡蛋的下落,从铁盘里冒出一股白烟…… 但最令宁卫民惊喜的还是这里有罐焖牛肉。 这个年代,去老莫都找不着的菜,居然在这儿吃着了,他能不高兴嘛。 尤其是把封住罐儿口的面包壳儿敲开的一瞬间,那股子牛肉香啊。 早就想这一口儿的他,还没吃进嘴里,就流口水了。 康术德品尝了几口之后,情绪也因为美食的味道不错,好了不少。 在他看来,这里尽管没有了过去的影子,但味道保留了过去七八成的水准。 尤其是还喝到了别处很少见,他过去一来起士林,每次就会点的味美思酒。 老爷子终于找到了点过去的感觉,也就来了点谈兴。 指着桌上这些菜,跟宁卫民开聊。 告诉徒弟这一道菜,好在什么地儿,那一道的不足之处又是怎么回事。 其实宁卫民心里还真有不少好奇的地方想问呢,比方说他首先就想不明白一点。 “老爷子,这起士林不是德国人开的嘛,那应该专卖德国菜才对吧?怎么这里净是俄国菜啊。您看这沙拉,有土豆,还蛋黄酱,这照您告诉过我的,就是典型的俄国沙拉啊,和老莫的如出一辙。” 康术德摇头,“起士林的老板是德国人不假,可做买卖嘛,当然是为了赚钱啊。打开业初,他打的招牌就是英、德、法大菜,还兼营糖果和面包。” “说白了,就是什么好卖卖什么。所以后来白俄贵族一来津门,他也就添置了俄国菜,成了兼营四国大菜。这不奇怪。” “时至今日,大概是因为俄国菜的材料最为普通,最好准备齐全。这里也就变成了俄国菜为主了。: “不过说实话,实际上就连俄国菜也不全了,过去这里的俄国菜,是有苹果烤鸭和高加索饺子汤的,还有鱼子酱呢。” “哦,是这样啊。”宁卫民琢磨过来了。“我说呢,这儿的罐焖牛肉做的这么好。老莫我都没吃到这道菜,只有什么缶焖羊肉和缶焖鸡。我还奇怪呢,老莫的拿手菜怎么不做了。反正能把这菜做成这个味儿,这起士林水平不亚于老莫啊……” 没想到他这话又让康术德摇头了。 “你说这罐焖牛肉是老莫的拿手菜又是怎么回事?这历来就是起士林的特色菜呀。老莫什么时候卖过罐焖牛肉?而且这话你也说反了。京城的莫斯科西餐厅和新侨饭店,初创时的技术骨干,全都是来自于津门的起士林呢。就是他们卖这道菜,那也是他们学的起士林。” “啊!”宁卫民这时候才真的搞清楚,这罐焖牛肉的根子在哪儿,起士林的地位又有多高。 正文 第六百五十二章 真假西餐 “其实说到这罐儿焖牛肉,实打实的,都不能算是俄国菜,因为俄罗斯本土是没有的这道菜的。这属于起士林的发明创造。是为了迎合咱们这儿的人,异化了的西餐。还有这奶油烤杂拌也差不多这个意思,人家俄罗斯,实际上只有奶油焗菜。” 康术德再度语出惊人,说得宁卫民更为吃惊,不禁脱口而出。 “什么?那照您这说法儿,难不成,这……这些都是假西餐啊!” 这一声太突兀,好像都被餐厅的服务员听见了。 眼见那给邻桌上菜的服务员目光里带着疑惑和诧异看了过来,宁卫民不免尴尬。 他赶紧把头一低,压低声音跟老爷子追问。 “您没开玩笑吧?这……这罐焖牛肉不是真正的俄国菜?” 他的语气透着不可思议。 可康术德仅仅是淡然一笑,却完全是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大凡外国的东西到了咱们这儿,很少有保持原样,一成不变的,西餐也不例外。其原因不外乎经营者着急赚钱,迫切需要获得本地人的承认罢了。” “毕竟在咱们这儿,真正的外国人少,本地人多。那么多的西餐馆,倘若只等着外国人来吃,怕是很难盈利的,这是经营策略的需要。” “要拿过去的京城来说,真正能保持地道原味的西餐馆,除了东交民巷只有外国人才能出入的西绅总会,也就是德国医院的食堂和法国医院的面包房罢了。能做到这点的寥寥几家,是因为他们都有各自的原因,无需担心盈利问题。” “其他的,上至六国饭店、京城饭店这样的高端豪华场所,下至市民阶层的二妙堂,撷英番菜馆,只要你想挣钱,都没办法跳出西餐本土化的模式。起士林虽然有名,可一样也不能免俗。” “要知道,其创办人当年在华的身份,不过一德国军营的伙夫,普通的二等兵而已。是要钱没钱,要背景没背景。据说,他是机缘巧合,为袁世凯办宴会获得了赏识,得了一百两赏银。才有了施展所长的机会。” “那一开始因为本钱有限,开办的餐馆也是很小的,主要以糖果、面包、西点为主要营业内容。起士林自己当厨师,让他的太太当招待。不想办法投本地人的喜好,那怎么行呢?只要是客人,都要极力款待。所以‘中式西餐’的说法听起来似乎很荒唐,但这就是事实。” “过去的西餐馆,虽然多以英、法、德、俄大菜为标榜,都宣称自己是正宗。可连同外国人开办的西餐厅在内,实际上大多数,就是为迎合我们国人口味制作的。尤其是我们国人开办的西餐馆,不无杜撰的成分,甚至根本就是子虚乌有。” “比方说,英国人好吃炸土豆条、炸鱼,于是许多蘸面包糠的油炸鸡、鱼、肉,我们的西餐馆就冠以英式。法国人喜欢各种沙司,于是咱们的西餐馆就发明了一种以番茄酱、胡萝卜丁、口蘑丁、豌豆和葡萄干为原料的自制沙司。红红绿绿,味道酸甜,只要浇在炸好的猪排,或肉饼上,就可冠以‘法式某某’了。” 听到这儿,宁卫民看着眼前这一桌的饭菜,忽然就有点不香了。 他心说了,合着花这么多钱,是让人家给收了智商税了。 那这不是和外国人吃的中餐一样了吗? 前世他在也看过一些网上相关讯息,知道国外的中餐难吃得要命。 什么左宗棠鸡,李鸿章杂碎,那都是华人糊弄外国人的味儿事儿。 没想到,敢情人家老外来华,也照样糊弄咱们啊…… “怎么?觉着别扭了?是不是认为受了愚弄,花钱吃这样不正宗的西餐亏了?” 康术德也看出了宁卫民的不快,见他没有否认,便又是付之一笑。 “你呀,其实也不用这么想,那就成钻牛角尖了。你得这么想,真正的西餐,与我们距离太远了。接受有难度啊。就像你们皮尔-卡顿的马克西姆,还有建国饭店那什么杰斯汀。照你的介绍,那都是正宗的法餐,是法国主厨亲自料理,菜单完全和法国的一样。可咱们这儿的人,又有几个爱吃那半生不熟的玩意的?” “西餐在口味上的变化远没有中餐多,大体就那么回事。说到有优点,也就是食材新鲜,眼睛的享受更甚于舌头。外加上环境讲究,吃这个也时髦。或许你们年轻人喜欢这样的异域风情。可你能想象,请咱们院儿边大妈,罗师傅,老米他们几个吃这样的洋饭。他们会说什么吗?我告诉你,他们还真享受不了这样的福,怕是要受洋罪的。不吐了就算好的了,真勉强吃下去,回头就得闹肚子。” “为什么呢?还是因为饮食习惯不同,以及缺少相应文化的了解。我们那一代人啊,对于西方的陌生远超今日。再加上年岁也大了,受不了许多的生冷食品。味觉退化,也就更品不出那些高级的洋饭好在哪儿了。反过来也就是这样口味浓厚的假西餐,又是全熟的。他们还是可以试一试的。大家吃着才不会太排斥。” “就像我,吃过了假西餐,才分得清什么是黄油,什么是奶酪,什么是奶油。才能跟你一起坐下来吃真的。是假西餐拉进了我和真正西餐的距离。否则我怕是和他们一个样,也是享受不了真正的法国大菜的。” “说到这里,你应该懂得我的意思了吧?假西餐也有假西餐的意义,这就是循序渐进的道理。什么事情都不可能一步到位的。如果没有假西餐在前做铺垫。那真正的西餐,也就压根没办法被我们的舌头和肠胃接受。正是有了假西餐作为过渡,才让正宗的西餐被我们接受成为可能。何况要没有假西餐做比较,正宗西餐的层次又怎么得以显现?” 宁卫民被老爷子说服了,忍不住点头。 “好像是这么回事。就像我的坛宫似的。如果没有另外两家宫廷菜的衬托,也就没办法体现出我们的优势来了。没有那两家不正宗的,又怎么能显出我们的正宗来呢?一般人,谁能知道什么是宫廷菜啊。我们的回头客,可不就是因为几家宫廷饭庄都尝遍了,才会认我那儿嘛。这自然是因为他们吃过见过了,才能评判宫廷菜应该是什么样,才能分辨出我们坛宫各方各面不同凡响之处……” 跟着他顿了一顿,又说道,“不过吧,我也觉得,有时候餐厅的买卖好坏与否,其实并不完全由菜品的味道来决定的。尤其是西餐厅,对于不够了解西餐的人来说,用餐感受似乎比味觉更重要。” “您看啊,哪怕就像您说的,这饮食习惯不同,真正的法餐咱们老百姓接受不了。假西餐更适合咱们国人的胃口。可架不住马克西姆的环境好,服务好,正经的外国主厨,餐厅里里外外,连餐具口布,都是特别讲究啊。这就能带给人高大上的感觉。” “所以别看价钱上,马克西姆要比老莫和起士林都贵。可仍然特别受顾客追捧,根本阻止不了那些吃西餐的人,逐渐遗忘了老莫,转而成为马克西姆的拥护者。尤其最近,马克西姆开始增加乐队演出了,我听说餐厅买卖大好,几近客满啊。” “说实话,今天来这个起士林,其实菜做的味道不错,可能还真是货真价实。可问题是经营上毛病太多了。好好的一个餐厅,管理没跟上,环境和餐具差强人意,让人觉得档次不高,餐费显得贵了。自然就没人愿意来。等于是名气越大越让人失望啊。” “我看这起士林的买卖,是真的不容乐观。这儿的人恐怕就惦记吃这块招牌的老本儿了,而忘记了这个招牌应该保持与之匹配的特色和档次。应该庆幸它不是开在京城,或者是马克西姆没来津门开店。否则这儿的买卖恐怕更得黄到底了。就连这五成座儿都到不了……” 康术德附和着点了头。 “是啊,你看问题倒是很准。这样的高级用餐场所,能否博得客人的满意,还真就不完全在于口味上了。” “就像我当年来津门办事,头一次请朋友吃起士林。虽然是极其不适应,甚至可以说是我们全然不懂,闹了大笑话,弄了个狼狈收场。” “可就因为起士林在当年风光无限,排场大得惊人。我们走进的是从未接触过的异域世界,见识了从没见识过的场面,仍然对起士林充满了憧憬和崇拜。” “哪怕回了京城,过了多年。那顿不堪回首的头一顿洋饭,也只让我们觉得新奇,念念不忘。一点也没觉得亏得慌。” “其实反过来想想,对于不了解西餐的国人如此,对于不了解中餐的外国人大概也一样。你小子开的买卖可要注意,不要犯起士林这样的毛病。而且还得想想,要是另外两家把你的优点学了去,你又该怎样……” 但老爷子的告诫远不如老爷子的经历,更能引起宁卫民的兴致。 宁卫民不由得接着话茬问。 “哎,老爷子,那您说说呗。您当年和谁一起来的呀?吃的什么呀?怎么就闹了笑话呢?” 康术德见宁卫民这么好奇的看着自己,就冲他笑了笑。 “想知道你师父丢人的事儿啊?也行,谁让今儿聊得高兴呢。不过告诉你可不许笑话,更不许外传。我那次去呀,是跟我当年的朋友,后来给马家少爷当司机的李立一起去的。我们吃的是……好几个德意志。” “德意志?” “听着吧,你小子……” 正文 第六百五十三章 神奇之地 据康术德的回忆,那一次去津门是1935年的冬天。 他才刚在宋先生的店铺里学着跑了一年多的买卖。 起因是当年十二月初,宋先生收到了津门一位官场朋友的电报。 那个当官的在信里说,其上司突然要娶姨太太,日期定在当月下旬。 因时间紧迫,所以想委托宋先生按照八百大洋的价钱,给找点送的出手的玩意送到津门来。 宋先生就赶紧按对方的要求,从库里选了一对红珊瑚宝石盆景。 但因京城事务繁多,无法亲自前往,便指派康术德代为送货,把钱收回来。 多年后,康术德才琢磨过来。 那一趟派给他这个外差,其实并非宋先生当然没有时间,也并非店铺里就没有其他更合适的人选。 而是因为宋先生是想对他的能力和人品做一次综合测试。 大概是想看看他,凭着自己的能力到底能不能办好这件事。 能不能面对这笔对普通人而言已经算得上是巨款的钱财,不起贪心。 应该说,当时年仅十七岁的康术德,是纯属硬着头皮接下这个任务的。 自然是心里打鼓。 他知道那年头的津门,是五方杂处之地,非常乱的地方。 因为不想出个闪失,把宋先生亲自交代任务办砸了。 他便求助于两个好友,李立和肖忠陪他同去。 这两个马家花园门房领班的儿子,就是他当时最信任的人,仅能依靠的助力了。 肖忠是个大块头,也很讲义气。 他比康术德大两岁,挺有个当哥哥的样。 别看当时已经领了巡警的差事,可为了康术德,他竟然不惜跟警署告假,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尖嘴猴腮,还长了一对扇风大耳的李立却是个滑头。 别看他没什么正经事儿,时间一大把,可偏偏要讲讲条件。 这小子就说了,“去是可以去的。可总不能白跑腿儿挨冻,当保镖护驾的呀。兄弟啊,你必须得请客,而且得请贵的。请我和肖忠开开洋荤。” “我听说津门除了大麻花和狗不理之外,还有一个著名的西餐馆子,叫起士林。这馆子与众不同,德国人开的。男女招待都说外国话,吃的饭也是外国饭。” “到了起士林也就到了外国,美利坚、英吉利、法兰西、德意志,你想它是哪国它就是哪国。 比京城的六国饭店都六国。所以我的条件就是,到了津门,咱就得去起士林吃一顿西餐。怎么样?能答应不?” 然而肖忠听了却很是不满,还没等康术德开口就替他拦了一道。 “嗨,李立,说什么呢?朋友间帮忙还讲条件?吃这样的西餐,那得好些钱,远不如烂肉面实惠,咱们几个谁也没阔到胡吃海塞的份儿上。小康给你出路费请你逛逛津门就够可以的啦,别不知足。太矫情了你……” 李立脸一红,却扔强自争辩说,“嘿,瞧你这话说的。我怎么就矫情了?京城和津门的周边还有土匪呢,‘吃飞轮的’(专在火车上扒窃的小偷)更多如牛毛。帮小康这个忙,不光是跑腿儿的事儿,那是要跟着他提心吊胆冒风险的,难道开开洋荤还过分了吗?” “再说了,他要没有这个钱,我也就不提了。那不是这小子每个月都能挣个二十块吗?比你一个月八块钱,多挣将近三倍呢。我没别的要求,去津门我吃住都可以捡便宜的,就想吃这一顿洋饭还不行吗?大不了以后等我挣钱,再还请他就完了。” “我还告诉你,肖忠,你可别不知好歹,我也是为你好,这叫机会难得。否则就凭你一个‘臭脚巡’,这辈子都没有上美利坚的机会,上一趟起士林至少能长回见识,增加些吹牛资本,让人对咱另眼相看。” 康术德不是个小气的人,觉着是该做这个东,才对得起俩朋友。 何况听李立一番介绍,他自己也对起士林有点感兴趣了。 自诩手里已经攒了五六十块钱,已经足够应付的了,便不让肖忠出言劝阻,一口应下。 就这样,事儿定下来了,而且说走就走。 第二天天没亮,小哥儿仨就起了床,一起去前门火车站买了头班的火车票。 三个钟头,大早上的就到了津门。 津门可是个大风口,到了冬天,冷就冷在了风上。 这哥儿仨一下车,就觉得西北风呜呜响着,街上的电线在风里摇荡,风刮得人站不住脚。 就因为人生地不熟的,等他们排在人流后面,慢悠悠的走到外头。 火车站门口候着的洋车几乎全拉着客人走了,再想找一辆空车都难,就别说他们仨至少得坐两辆车了。 所以没辙,他们仨都戴着皮帽子,只能抱着东西,手揣在棉袍的袖子里,靠两条腿步行。 不过,津门的租界可比京城东交民巷规模大多了。 洋楼比比皆是,还有外国巡捕,让他们仨看得目不转睛,处处新鲜。 李立很知趣,知道得先办完事,才好去吃饭。 所以也没催,老老实实跟着走,还帮着打听路。 可没想到当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了地方,却得知那位官老爷一早就去衙门处理公务了。 门房让他们中午再来送东西,说官老爷中午的时候会回家吃饭。 这一下,他们仨没抓挠了。 这不当不正的点儿,离中午还挺长时间呢。 大冷天的,他们去哪儿等着去啊? 李立于是起了意,想赶紧找到起士林,去洋饭馆享受去。 他就跟门房打听了一下,居然听说离着不远,走过去不到一里地,到大街尽头拐个弯儿就能看见。 康术德觉得这么着其实也行,只是担心人家没下板儿呢,这点儿不做买卖。 这时候肖忠看见马路边有个卖早点的摊儿,立刻走不动道儿了。 他块儿大啊,一早上没吃东西,肚子早抗议了。 于是直奔过去,摸出铜子儿,说什么也要先买套烧饼油条,再来碗豆浆打个底儿。 康术德哪儿能让肖忠掏钱,就过去按他的手,自己掏钱按仨人的份儿一气儿买了三套。 没想到李立非不吃,这小子要把自己肚子留着吃洋饭。 反而取笑肖忠傻气,肚子都让烧饼油条占了,这等于是替康术德省钱。 肖忠和康术德也懒得跟耍鸡贼的李立计较,爱吃不吃,不吃拉倒。 结果肖忠两套,康术德一套,很快就进了肚儿。 吃了东西,大冷天里就显出不一样了。 肖忠和康术德的身子暖和多了,走路就有劲儿了。 倒是李立还冻得跟筛糠似的,走到大街尽头拐过弯,已经没有了太大兴致再观赏租界的西洋景了,就想着赶紧进餐馆暖和暖和了。 然而更没想到情况发生了。 按说,他们的确是到了那门房指点的地方了,可是偏偏找不着起士林。 来来回回,这条大街上溜达了好几趟,他们也没发现,这条街上有像饭馆子的地方。 就连个牌匾幌子也没见有啊! 想问路吧,这地方穿大衣,看着像吃西餐的还都不爱搭理他们。 勉强拦住了一位,还没等他们表达来意,这位张口就是“八格牙路”,居然是个东洋人。 给李立气得啊,嘴里不停咒骂门房坏了良心,愚弄他们。 后来他们只能跑到一个背风的地方去合计,下面该怎么办。 可还没等三人站定,又有一个外国巡捕出现了。 这主儿目露凶光,还用警棍敲墙,驱赶他们走人。 就说这事儿有多背吧。 康术德和李立都当时吓了一跳。 好在肖忠也是巡警,对这个倒是不怵头。 他往前一步,“老兄,别敲了啊,我们在找起士林呢。” 也不知是他的镇定起了作用,还是起士林这仨字儿,就是不通汉语的外国巡捕也能听懂。 反正这家伙收敛了凶相,也没再挥舞警棍。 上下打量了他们一会儿,然后就用手一指,指向了马路对面。 这仨人的眼神顺着移动过去,才发现马路对面就是一座非常洋气的白楼,大玻璃门,大玻璃窗。 还有两个穿着制服的人守在门口,在大风里挺得笔直,专门负责给出入的人开门。 让人简直难以置信这样气派的建筑居然是饭馆,他们一直都以为这种地方,不是洋公馆就是洋银行呢。 肖忠生怕是搞错了,也伸手指着那房子跟外国巡捕确认。 “起士林?” 当再次得到了外国巡捕点头,他们几个才乍着胆子走了过去。 但过去了还是不敢太靠近大门口,不约而同,仨人都一起抬头找起士林的招牌幌子。 看来看去,还是没找着匾。 最后还是康术德在白楼的圆形门楣上发现了几个洋文字母“KIESSLING & BADER”。 可他们几个,又哪儿认识洋字码啊。 这时候,就连康术德也只补习了国文和数学而已。 仨脑袋挨在一起仰望了半天,纯属狗看星星一片明。 要说他们真正能确定自己没走错地方,还是因为走近过来,发现起士林的玻璃窗里,确实有洋人吃西餐。 招得外头站着许多人,跟看拉洋片一样的围观。 但这个时候肖忠又打起了退堂鼓,他是有点被餐馆里的富丽堂皇吓着了。 “这地方是咱们能进的吗?要不就别去了。没吃过猪肉。咱们在外头看看猪跑就行了……” 李立当然不干啊。 “那怎么行啊,看和吃是两回事。就跟你平时大街上看巡警,跟你自己穿上那身衣服能一样吗?完全是两种心境好嘛。更可况你们俩吃了,我还饿着呢?我说,今儿可连辆洋车都没叫,车费全给小康省下来了。好不容易才找着地,到了门口还不让进去啊!你们也真对得起我?” 康术德这次坚定的支持李立。 除了不想让朋友失望以外,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那马路对面的外国巡捕还盯着他们呢。 再不进去,他怕外国巡捕再起疑,怕是追过来又要惹来无端的麻烦啊。 于是,肖忠也没法反对了,只好鼓起勇气跟着李立和康术德往大门走。 当他们进去的时候,再一回望。 果不其然,那外国巡捕耍着手里的警棍,已经转身走了。 看来,这起士林确实是个神奇的地方。 这里的这道大门,似乎就是好人的保证。 正文 产品说明,本书正确的阅读方式——有关主线和水文问题 最近的几章,又冒出许多有意见的声音。 说这书没主线,满眼科普,时代环境。说写歪了。 还有人说,不明白一件事没写完,为什么转到其他方面去了。 我本懒得理会,因为我始终认为认字可以教,阅读是教不了的。 既然自己已经竭尽所能,问心无愧,无需在意。 但考虑到《重返1977》和《国潮1980》从写书开始。 每每写到一定程度,就不断有这种意见冒出来。 有些人甚至是恶意带节奏的,实在烦不胜烦。 而且也有一些读者是出于善意的考量,怕这本书崩了,大约是真心不明白,(我已经单独做了回复),便觉得还是说明一下相关情况比较好。 在我看来,网络小说只是一种传播途径的小说,而不是八股文那样的定式文章。 在我看来,借助这种传播途径,任何写作形式的小说都是网络小说。 不是说,只有一种以剧情快速推进为主,主角龙傲天的模式,才叫网络小说。 对吗?像许多人非要分什么网络小说,和传统小说。我是彻底无语的…… 其实有一种小说叫风土小说。 就像《四世同堂》和《神鞭》。 以老舍为代表的“京派”,主要特征是关注人生,和政治保持距离,以“和谐”、“节制”、“恰当”为基本原则的审美意识。 这种小说较多偏向诗化、散文化、带一点现实主义又带有浪漫主义气质。 京味小说基本写作要求当然是北京人写北京事儿。 还有一种小说是世情小说。 大家最熟悉的就是《金瓶梅》和《红楼梦》。 这是中国古典白话小说的一种,又称为人情小说,世情书等。 它是以“极摹人情世态之歧,备写悲欢离合之致”为主要特点的一类小说。 我的这本书的本质就是借助了重生金手指的风土小说和世情小说。 为什么我要写这样的小说? 是因为我喜欢重生文又看不下去。 现在网上充斥的重生文,尤其是些北京的,全是错漏百出,既没人懂得过去北京是什么样的,也没人在乎年代的客观条件。 所以那些书没法像真的了,当然很幼稚。 写的全是关公战秦琼的事儿,全是杜撰的北京,想象的年代。 主角做的事儿完全不是时代背景下能发生。 那也是历史虚无主义。 我写书就是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哪怕水平有限,五毛特效,我也在尽量复原年代特征,写出真实的北京风土和过往。 我是把大家认为的都市文在当历史小说写。 所以这本书的剧情就是以时间线为脉络,在时代背景下推进的。 什么时候,就干什么事儿。时候不到,当然不能写后面的。 主角为什么给别人打工?为什么不开公司?为什么不买房? 甚至收藏的顺序,答案全在时间里。 至于些北京的风土和世情,有没有必要呢?是不是毫无必要的水?就为了科普,旁枝末节。 当然不是! 这本书叫《国潮1980》,最早的简介里也表明了书的主题。 只是大多数人都不当事儿。我嗓子都喊哑了,你们怎么就视而不见呢! 所以主线就是具有投机分子本能的主角回到了八十年代,体会到了前人的智慧,和传统文化的魅力。 然后借助我们传统文明的积淀,获得成长,在商业领域大杀八方,成就事业的。 所以这个主角一直在学习,一直在对传统文化进行总结,也一直在收获,一直在转变。 就像最近些有关西餐似的,学到东西就是日后致胜的法宝。这不是主线什么是主线? 我不写这些,到了真正该与洋人图穷匕见的时候,怎么就能实现碾压。 怎么让主角完成现实生活中不存在的成就?没有依据啊。 所以这本书从没有任何没必要的风土描写。许多东西是需要前后比较对照的。 绝不是什么“年代文”,“日常文”,能够简单定性概括的。 剧情节奏确实慢,但是步步铺垫,层层叠加。 优点是,这些细节描写本身就是一种乐趣,一种知识,与现实生活联系强,具有一定实际意义。 别的小说主角升级打怪,大家看个热闹罢了。 这本书,大家在和主角一起成长获胜升级的同时。 也许是真的可以有所收获,对自己的生活和工作有一定帮助的。 至少我希望能让大家感到开卷有益。 缺点是,真正的主线写的明明白白,但许多人就是看不出来。 言尽于此。 这么说把,看着这书不高兴,也许问题不在于我,恰恰就在于您自己呢? 也许是您抱有的期待错了。 打个比方,您不能期待满大街都是快餐店啊。 总不能跑到起士林要汉堡包和炸薯条吃吧。 您不能看着罐焖牛肉的小瓦罐就喊“哪儿有牛肉?哪儿有牛肉啊?给我上个尿壶干嘛。” 其实只要您砸开那罐子口,就能倒出牛肉来。 有人或许非要较真,说你就不能考虑大众口味吗?你干嘛故弄玄虚,搞那么委婉? 你直来直去不好吗?你就跟钱有仇吗?用大众喜闻乐见的方式写,就不行吗? 有关这事儿,我所能做的,就是尽量写的通俗化,尽量幽默化而已。 我的写作是无法脱离开风土小说和世情小说的本质的。 而且我书里也把这个道理解释的明明白白了。 起士林要是图赚快钱,也卖上了汉堡包和炸薯条,那就离倒闭关张不远了。 嗯,这算是一篇产品说明书吧。 最后我也学着大众喜闻乐见的方式再风骚一句吧。 宝宝很委屈,快订阅打赏安慰我…… 正文 第六百五十四章 开洋荤 终于步入了梦寐以求的起士林,门内与门外更是两个世界。 肖忠、李立、康术德他们仨,无论是谁,都没想到外面如此寒风凛冽,起士林的门厅里竟然温暖如春。 用眼睛找了半天火炉子,居然在哪儿也没见着。 门厅靠墙的地方只有几个沙发,上面坐着几个等座的顾客。 有洋人也有华人,但都是外面皮大氅或者呢子大衣,里面一身西装的富贵打扮。 以康术德他们几个穿着长棉袍、皮帽子的衣着装扮,如果和这些人比较。 虽然不能说显得贫寒,让他们羞愧。 但也明摆着跟这里的氛围不协调,难免让他们有些相形见绌的局促。 这么说吧,尽管他们仨是打京城首富家里出来的,见惯了马家花园大宅门的富贵气象。 可到了这儿,也一下子成了土包子. 毕竟中西迥异。 好在没容他们打退堂鼓,才一进来打量了几眼,侍者拿着登记簿就问话了。 “请问,几位先生贵姓啊?” 作为请客做东之人,康术德代表三人回答。 “免贵,我姓康,这位姓肖,那位姓李。” 但回答过后,心里也是相当奇怪。 怎么吃饭还问我们几个人的姓儿啊? 难不成就跟魏佳胡同里挑水的老杨似的,认为潘仁美害了杨家满门,死活不伺候姓潘的主顾。 有的姓,在这儿还犯忌讳,不接待? 侍者看了半天登记簿,竟然又开口发问。 “您几位预约过没有?” 仨毛头小子谁都不知什么叫预约,大眼瞪小眼互相看着。 侍者便又告诉他们说,“就是提前订了桌的。” 康术德摇头说没有。 李立可不愿意再生变故,着急插了一嘴。 “我们可是打京城来的,好几百里地呢,专程来你们这儿,难道还要预约?” 然而京城这块招牌在这儿屁用没有。 侍者丝毫不动声色,很从容的说,“要是没预约,您几位得先在沙发上安坐,候一会儿。等有了空座位我来请您几位。” 李立有点不甘心,还想掰扯两句。 肖忠赶紧把他拉一边去。 “人家挺客气,也没说不让吃啊,那坐就坐吧。别找事。” 说完率先一屁股坐下去,没想到屁股刚往下一沉,忽悠一家伙,身子一下仰靠后背上。 这可把肖忠吓了一跳。 “哎呀”一声,他赶紧站了起来。 康术德看见,赶紧出言安慰。 “没事,沙发就这样的。里面有弹簧,坐着舒服。我们宋先生东屋的沙发,也是这样。” 但肖忠说什么也不敢再坐了,他怕沙发被自己坐塌了。 李立取笑他不会享福,便径自占了他的地儿,一屁股坐上去,还颤悠了几下。 嘿嘿笑了。 不过,很快他的得意也消失了,甚至脸红了。 因为他发现自己对面坐着一个年轻漂亮的白俄少妇,在目不转睛的看他。 那洋女人头发是金色的,眼睛是蓝色的。 毛茸茸的貂皮大衣包裹着她,上面只露出雪白的脖颈。 下面穿着裙子,裙子里露出了一双光洁的小腿。 纤细的脚上穿着玻璃丝的丝袜子,高跟儿的小皮鞋。 这副穿戴跟李立自己那厚重棉袍子底下的老头儿大棉窝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让他情不自禁坐直了身子,把自己的一双笨脚往沙发下头缩。 他的窘迫样子,很快把女人逗笑了,看着他的眼睛更蓝了。 至于康术德和肖忠,谁都没太在意李立身上反常又微妙的变化。 因为他们俩的注意力已经全放在餐厅里面了。 小桌,铺着洁白桌布,有鲜花插在瓶子里。 藤椅,垫着丝绒厚垫。 墙上挂着洋画,精着身子的女人横躺在绒布上。 地上铺着地毯,踩上去,厚而软。 吃饭的都很文明,小声地说着话,也有的在看书,看报。 几乎所有的座位都是满的。 这里没有鸟笼子,没有蝈蝈的鸣叫,也没有人在这儿大声划拳。 只有优雅的音乐,有穿黑礼服的侍者托着盘子走来走去。 那小胯一送一送的,显得轻盈而有风度。 这里上菜那都是“托”,而不像他们所了解熟悉的中式庄馆里,跑堂的那样去“端”。 举止不一样,给人的印象也不一样,这儿的人都有种令人新奇的文雅和教养在里头…… 就这样过了一会儿,当他们仨都觉着身上热了。 脑袋,脖子,后背都冒了热汗,刚想要摘帽子,解围巾的时候。 不知不觉排在他们前面的客人都已经进去了。 终于轮到侍者把他们引入座位了。 结果这才入座就闹了误会,也就预兆了这顿饭,他们必然吃的非比寻常。 敢情侍者把他们仨带到了一个靠窗户的座位后,按照规矩,就要拿走他们的帽子和围巾代为存放。 可他们仨谁都不撒手,怕丢了,最后侍者只有由他们。 然而他们却又不知搁在何处为好,哪儿哪儿好像都不合适,最后一凑合,全给放他们自己脚底下了。 只把那裹着包袱的一对珊瑚盆景放在了多出来的那张椅子上。 侍者则目不斜视,全当没看见。 只专心专意在他们每个人的面前倒了一杯冰水和热手巾卷儿。 康术德、肖忠和李立,全都不知道这玻璃杯里泡着冰的液体是什么,都端起来尝了一口。 反应也都差不多,全是一闭眼,龇牙咧嘴就给放桌上了。 尤其是李立,肚子里没一点热食儿的他,甚至打了一个逮逮。 “嚯,真凉啊!洋人怎么爱喝这个?这不是烧刀子,是冰刀子!” 倒是那热手巾,温度够烫,让他们很享受,都很舒服的擦着。 肖忠代表他们几个说出了心里的感慨。 “哟呵,没想到洋人也学会了咱们剧场和澡堂子的规矩啊。这倒是不错。” 仍然是李立,不知什么叫适可而止,那德行样大了。 他是擦完了脸擦脖子,然后又将脑袋和鼻子使劲儿的擦,就连耳朵根儿也没拉下。 真跟进了剧场和澡堂子一样,等到他擦完了将手巾把儿撂下,白手巾已经成了灰的。 侍者这时又把一个精致的硬皮本子摆在了桌上。 “这是MENU,您几位看看点什么?” 然而他们仨打开一看就又傻眼了,居然全是外文。 他们看了半天也看不出所以然来,只有面面相觑。 请客的康术德觉着不是事了,硬着头皮问侍者。 “这外国字儿我们都看不懂啊?你们就没中文的菜单?” 没想到到还真有,侍者很快就拿来了一份。 但也说了,“这菜单是旧的,新的还没做出来。菜品不全,价钱也和现在有些出入。” 这倒是不怕,关键是能看懂就行啊。 康术德、肖忠和李立终于安了心。 可万万没有想到,打开中文菜单再一看,明明是汉字,他们都认识。 仍然是个头昏脑涨不明所以,老半天还是点不出来一个菜。 侍者很有耐心的等待着,让肖忠都觉得不合适了。 他不禁脱口而出。“你们这儿不卖烂肉面吧?” 侍者倒是立刻回复。 “我们有意大利肉酱面,您觉得可以吗?” 肖忠没想到还真有面,于是没打磕巴就点头同意了。 然后靠在椅子上颇有解脱之感。 这一来,康术德也找着了点菜的办法了,干脆有样学样,直接问侍者。 “你们这儿有没有热乎带汤的菜?能暖胃的那种?” 侍者点头说有,伸手把桌上那份中文菜单上翻到了一页。 “这些都是。” 康术德看那一页上面俩大字,写的是“苏坡”。 他就伸手一指,随便点了一个。 最后该轮到李立了,他可不愿意问侍者,非要假充内行。 而且这小子还很贪心,有点嫌弃那份中文菜单太薄,菜品不全。 居然拿起了那份洋字码的菜单懵着来。 翻到了一页,就指着最上面的两个东西。 “就是他,我要这两个”。 侍者立刻将本子一合。 “各位请稍等,菜很快就来”。 然而李立偏偏又想起来一事儿,又把要走的侍者叫住了。 “等等,我问问,你们这儿有洋酒没有?” 侍者只得站住回应。 “有啊,红白葡萄酒、香槟酒、力娇酒、白兰地、威士忌、伏特加,我们都有。我给您再拿份酒单来吧……” 李立正开心的想要答应,却不妨他此举惹得肖忠有点生气了。 “干吗?要得够全乎的你!小康请客,你倒真不心疼!问题是咱们还得办事呢?你喝什么酒?” 这让李立登时没了精挑细选的心,赶紧把侍者打发走了。 “啊啊,不用看了。最便宜的,你给我来杯最便宜的洋酒就好!” 跟着又扭头跟肖忠和康术德赔笑。 “我就喝一杯,一杯总行吧?求你们了,见过孙少爷喝那些红红绿绿的洋酒,我早就想尝尝滋味了。一杯总不至于误事吧?” 面对他这副嬉皮笑脸的德行,肖忠也没辙了。 康术德更是一笑了之。 但有那么句话怎么说来着? 聪明反被聪明误。 有时候,连老天爷都见不得耍小聪明的占便宜。 真等他们点的饭菜一上桌,可就是让李立后悔不迭的时候了。 正文 第六百五十五章仨德意志 上菜很快。 几乎是转眼间,侍者就端来了他们所点的东西。 肖忠面前摆下的那份意大利面,没有放在碗里,而是盛盘子里的。 上面浇的卤子是番茄牛肉酱,还洒了些芝士粉。 黄红白三色一层层叠加,看的肖忠直发楞。 向来以为面条不外乎是汤面、炸酱面、打卤面和芝麻酱面的他,可从没想过天下间还有这样怪模怪样的面条,这样莫名其妙的卤子。 但闻着香味扑鼻,看着颜色鲜亮,似乎还不错。 可惜的是,侍者摆在盘子旁送上来的餐具是一把叉子。 肖忠想破脑袋,也不知道这玩意怎么用来吃面条。 “伙计,有筷子没有?” “对不起,没有,我们德国餐馆只有刀叉和勺子。” 肖忠脸涨得通红,他不敢再问了,也不敢轻举妄动。 只把两只冒汗的手在桌下搓弄着。 康术德点的“苏坡”盛在一个白瓷的小汤碗里,远没有中餐馆给的一大盆实惠。 而且这玩意还是一种半凝固的流质,表面颜色是乳白色的, 除了散发着淡淡的奶香,上面还撒着一些绿色的碎末。 看着也很奇怪。 要说比肖忠强的地方在于,侍者给康术德摆了一把勺子,这东西倒是谁都会使。 而且配汤喝的有几片切开的面包,也放在白瓷的小盘子里。 这也很符合康术德对于西餐的想象。 不过出于性情中的克制,他还是没有急于动手品尝,而且想等到侍者离开后,大家一起吃。 至于李立点的东西,那才是真正让人大吃一惊的。 侍者摆在他面前的是两大杯跟小雪山一样的冰激凌。 一个白色的,一个黄色的,上面还各插着一面德国的迷你小旗子。 光看着那杯子上挂着冷霜,就让人觉得冷。 不但康术德和肖忠看着瞠目结舌。 李立本人更是被吓了一跳,打了一个激灵。 “这……这……这是?” 侍者回应,“您点的牛奶冰忌廉和香草冰忌廉。” 李立继续结巴着重复那让他陌生无比的词汇,始终不敢置信。 “冰……冰……忌廉?我……我点这个了?” 侍者便打开那外文MENU翻到了刚才李立划拉的地方,指给李立看。 “您刚刚点的就是这两个。” 李立垂头丧气,只能认栽。 “行吧,我知道了……” 说完就拿小勺舀了一大口,冰得龇牙咧嘴。 就那副狼狈样儿,逗得肖忠和康术德都齐齐低头,他们差点耐不住笑。 李立登时就觉着不好意思了。 大约是有点不甘心吃这个亏,也有点想找茬迁怒。 他就用小勺子敲着杯沿,挑剔上了冰激凌上的旗子。 “哎哎,我说,干嘛给我插这么个玩意,这能吃?” 侍者说,“这是德国国旗,是冰忌廉上的装饰。不能吃。” 李立登时得了理一样。 “既然是装饰,干嘛不插朵花?干嘛不插个老寿星、麻姑之类的扁挂人儿?看着既喜庆吉利,也一目了然。你们非弄这么个怪模式样的纸旗子,像送殡纸烧活上的招子。还往客人嘴边上送,不如送碗热水。” 侍者答,“我们是德国餐馆,冰激凌只插的德国国旗,这是老板要求的,也是起士林的惯例。” 大概是看出了李立胡搅蛮缠的本事不小。 侍者本着惹不起躲得起,不愿意再多说什么了,赶紧转身走了。 可问题是李立随后又想起来,他点的东西还差一样呢。 大约是认为有口酒喝总能暖和点吧,他的神情又有了期待。 立马朝着侍者背影就喊。 “小二,别走,你给我回来!” 侍者立刻一路小跑过来,问还有什么吩咐。 李立大咧咧的质问。 “哎哎,我要的那洋酒呢?怎么还没上啊?” “请您安坐,已经另派人给您取了,马上就来。” 正说着,果然酒就到了。 由另一个侍者端来了一大杯冒气挂霜,黑黢黢的,上有一层白沫子的东西,又摆在了李立的面前。 “这……这也是我点的?这什么玩意?” 李立忍不住有点要勃然大怒,要拍案而起的意思。 肖忠和康术德也看傻了。 都寻思,不会吧!这是酒吗?怎么也是冰凉的呢? 康术德多了点见识,帮着李立问侍者。 “这不会弄错了吧?这里面有气泡儿啊,我看着像是荷兰水儿……” 但那侍者却坚持。 “先生,没错。这是只有我们这儿有的特色酒,德国慕尼黑的黑啤酒。您几位没见上面还有沫子嘛,荷兰水只有气泡儿,可没这么厚的白沫子。” 侍者说完又走了。 李立没办法了,端起黑啤来喝了一口,就立刻推开了。 他不但受不了那个温度,也受不了那带汽儿的,辣口的,苦涩口感。 这次简直堪称五官错位,忍不住带着怨气儿骂了一句。 “合着津门人都是青皮,一个红脸的没有,连开馆子的洋人也一样。妈的,你们说他这是不是诚心的呀……” 还是肖忠说了句公道话,“你赖得着谁啊?这就叫自作自受……” 应该说,肖忠和康述德的西餐初体验还是不错的。 意大利通心粉的味儿和奶油蘑菇汤的味儿,都很让他们惊喜,带给了他们前所未有的味蕾感受。 除了那“苏坡”的奶腥味重了点,康术德吃到后来有点腻口,没吃完。 还肖忠的有叉子不大合手,他看着别桌学着人家用叉子卷面条吃,感觉自己如同狗熊耍叉。 再挑不出大毛病了。 而且关键的是,他们要的菜全是热乎的,吃下去不难受。 不像李立,连吃带喝全是冰的,他就跟掉进了冰窟窿里似的。 吃一口打个哆嗦,再吃一口再打个哆嗦…… 等到康术德和肖忠吃的差不多了,李立要来的两份冰激凌,他才吃下一份去。 那一大杯的黑啤酒和一份香草冰激凌基本没动。 康术德觉着不落忍了,就让李立再点上一份。 已经处于打摆子状态的李立自然大喜。 然而正当他去摸菜单,肖忠却一把按住了,反过头来,还说康术德呢。 “你也太惯着他了,这不是鼓励他贪心嘛。咱就得让这小子长个教训才行。” 转头对李立又说,“你那些东西也是钱买的。这儿的东西那么贵,你不吃给谁吃啊?要不,今儿你来掏钱……” 康术德却真狠不下这个心,直替李立跟肖忠求情。 “你就别跟他计较了。你没看他,脸儿都绿了嘛。你也知道,他不像咱俩还吃了烧饼油条,肚子里压根没热乎东西。这大冬天的,别再吃顿洋饭给吃病了,我回去没法跟李爷交代啊。算了吧,让他再点一个,他吃不了的东西,咱俩分分就完了。” 如此,肖忠才算高抬贵手,跟李立说。“你小子,念小康的好吧,要依着我,你不吃,我都得硬把这些塞你嘴里去。” 李立这回也学乖了,不去拿外文菜单胡点了,老老实实的拿起中文菜单研究。 研究了半天说,“那我就点个炒的吧。咱也尝尝这儿的炒菜?” 见康术德和肖忠均无异议,他把桌子拍得山响,又是一嗓门儿。 “小二,人呢?” 这股子京大爷劲儿,顿时惹着全场瞩目,也迫使侍者再次小跑儿而至。 可结果怎么样呢? 不一会,侍者依着他点的,又给他端来了一份超大的浇着巧克力酱的冰激凌,上面还是插着一面德国小旗。 这回李立可真不能忍受了,尤其受不了肖忠和康术德望向他的诧异眼神。 他又是委屈,又是愤懑,攥了拳头冲着侍者抗议。 “上错了!你上错了!你一定上错了!我就没要这个!” 侍者还是很淡定,打开中文菜单,从容不迫的和他当面对证。 “您看,刚才您点的是这个吧?” “没错啊。” “那就对了,这就是您要的炒扣来山德。” “啊?这……这不是炒菜吗?你这明明写着个‘炒’字儿呀……” “您误会了,炒扣来是西方特有的甜食,就是这种黑色的浇酱。山德和冰忌廉是差不多同样的东西,但口感更软。” “不是不是。你们这菜单是怎么回事?怎么上面的东西全是一个味儿的?” “不是这样的,主要您点的全是冷食。” “那你们有茶没有?热乎的?这总有吧?” “有。这中文菜单上的,我们有加非。还有这外文菜单上的,我们有BLACE TEA、MILK TEA、HOT COCO……” “得得,你后面说的都什么玩意?能讲中文名儿吗?” “对不起,那些还没中文的名字呢,还没人给取呢。所以中文菜单我们才不用了。” 侍者的据理力争,消磨得李立彻底没了脾气。 环望旁边几桌,李立见有一桌坐着个女人正翘着小手指,正一小口一小口地抿杯子里的东西。 他就指着那女人说,“你就给我来壶跟她一样的洋茶吧。” 侍者说,“那就是加非了,我们这儿,加非论杯不论壶。” “那就一杯,要烫的,越烫越好。” 侍者又问,“您还要奶和糖吗?” “该搁的你都给我搁齐了。” 然后等到侍者一走,李立就对康术德和肖忠解释。 “你们什么也别说,这钱我掏还不行吗?我真得喝点热的,要不然这胃可受不了……” 这次,肖忠和康术德都能体谅,两个人很同情的望着他,确实一个字儿也没说。 又过了一会儿,侍者将一个碟子托着精致的小杯放到李立面前,里面有大半杯棕色液体。 李立看看邻桌,还不免有点想较真。 “这就是加非么?怎么颜色浅啦,旁边那桌可是黑的!你们是不是兑水啦?” 侍者说,“这是搁了奶的,先生。您刚才不是吩咐了要搁奶和糖吗?” 李立再度没了词儿,索性一扬脖,跟喝中药汤子似的,把咖啡全倒进肚里。 侍者问,“您还需要点什么吗?” 这时候的李立仿佛听见了最可怕的话一样,一边捂嘴,一边摆手。 “别,别介,赶紧给我们算账吧。我到现在总算是明白过来了。你们起士林跟我犯克。” 侍者便将扣在桌上的账单翻过来说,“一份奶油蘑菇苏坡,一份意大利面,一杯牛奶冰忌廉,一杯香草冰忌廉,一杯慕尼黑黑啤酒,一客炒扣来山德,一杯热加非,加上服务费一共是九块大洋,先生。” 这次都别说李立了,连肖忠一听,腿都有点儿发软。 他做巡警,一个月的饷,也就八块。于是也不禁开口。 “九块,你怎不要一百啊?我们吃涮锅子,去顺东来叫两桌,也吃不了九块!” 侍者转头面向肖忠说,“上面都有价格,我们是明码标价,先生。” 康术德不比那两个生楞种,知道在这儿说什么都只能自己丢人,于是赶紧掏钱付账。 站起来戴帽子围巾,拿东西走人。 然而临走,李立又把三道冷食上的小旗子都捏手里了。 显摆似的冲着侍者摇晃。 “这个可得归我们,这几个旗子和这些吃食可是一事儿的。” 侍者说,“AS YOU LIKE IT。” 李立瞪了眼,“怎么着?行是不行啊?说人话!” 都这个时候了,侍者自然没必要再招惹,立刻变得毕恭毕敬。 “您随意。” 出了起士林,李立就扔下康术德和肖忠,径自跑到马路斜对面的一个早点摊跟前。 然后大口嚼着烧饼果子,大口喝着热豆浆。 烫得直吸溜,热烈而酣畅。 那摆摊儿的小贩眼见他从起士林出来,瞅着他特别新鲜。 “您老在小白楼,到底是吃了还是没吃?” 李立从怀里摸出三面国旗,又在手里摇晃。 “当然吃了,爷们儿今儿个吃了仨德意志哪!” 正文 第六百五十六章 良法妙招 听过康术德和两位旧友当年在起士林初次吃西餐的故事,宁卫民笑得直不起腰来。 老爷子讲得实在太精彩了,一点都不比连阔如和单田芳差。 另外,他也是没想到,西风东进的时候,居然因为菜名陌生都能闹出这么大的笑话。 哪怕像咖啡、圣代、冰激凌、巧克力这样已经形成定式,今日惯见了的名字,原来也是来之不易的。 看来确实什么都需要一个过程。 遗憾的是,他却没有这样的机会见识一下当年的起士林。 通过老爷子的语言描述,单凭想象,宁卫民就已经觉得如今起士林已经大不如前了。 今日见到当年那么有名,那么气派的西餐馆变得如此的萧条,实在是为之惋惜啊。 对此,康术德表示赞成。 “可不,解放前的起士林才是最辉煌的时候。今天的起士林,在经营上犯了两个最重要的错误,所以买卖才这么差劲,已经和过去完全不能相比。” “哎?两个错误吗?”宁卫民有点意外。 “我还以为咱爷儿俩一直是在说,起士林不该把高贵、优雅和豪华的排场全扔了。说的是管这个餐馆的人不明白,能吃得起这么高价位的顾客。已经不是单凭菜的口味正,就能留得住的了。除了这一点,起士林还能有什么问题啊?” “还能有什么问题?”康术德笑了,“起士林的两个毛病,你的坛宫倒是都没有,甚至还做的挺不错。可是就凭你这话,我看你恐怕也是误打误撞在做到的啊。” 这下宁卫民还真的好奇了,赶紧求师父赐教。 “我告诉你啊,起士林之所以能比六国饭店、京城饭店,津门的利顺德这些大饭店更出名,更受人欢迎。其实并不在于这里的大菜,比其他几家做的有多么的好。真正的原因,是在于起士林是走由下至上路线发展起来的,面包、西点和糖果有口皆碑,是津门第一。” “起士林刚开餐馆的时候,因为本钱有限,主要以面包、西点和自制糖果为主,顺带经营简餐。当时来起士林吃饭的多是外国人,但面包、西点、糖果却是中外皆宜,人人喜爱。你想啊,或许有人吃不了西餐,但没有人吃不了面包、蛋糕和糖果,对不对?” “坦白讲,哪怕连中餐在内也是一样,任何地方的特色饮食到另一地经营,往往是大菜类需要时间才能为人接受。而小吃类却最容易在异地落地生根,获得认可。就因为小吃类简单直白,价钱低啊。起士林就是误打误撞,用雅俗共赏又物美价廉的面包糖果打响了名气。” “起士林当时有专人把每天制作的面包用三轮车外卖外送,大受津门市民的喜爱。后来又因有了名气,承揽下了京津线铁路的面包供应。这才有了扩充餐馆的能力。然而哪怕成了高档餐馆,聘请了厨师和服务人员。起士林面包、西点、糖果也不涨价。常年维持在让大众消费得起的旧日水准,甚至物价大幅变动的时候,不惜亏本维持。” “这是非常明智的。起士林用不涨价的面包糖果,落下了交口称赞好口碑,扩大了市场的占有率,也顺手带火了他的高档餐馆,引得许多国人追逐名气光顾。这就是最好的广告,最佳的良性循环。是起士林能发展壮大的秘诀。说白了骑驴找马吃两头儿啊。但找着马了,驴也没扔。” “和起士林相比呢,那些纯粹的高档西餐馆什么都贵,没有低价的商品获得大众的认可。菜做的再好,也名气不显,只有少数人知道。买卖自然就不会火爆。甚至或许他们的面包做的比起士林还讲究还好处,可价钱贵啊。那又有什么用啊?” “其实现实中和起士林相似的例子比比皆是。顺东来的丁德山开了羊肉馆,照样还经营过去的豆汁扒糕,每天摆在店外销售给过去的穷主顾。甚至还降价了,不为挣钱,就为人场。弄得那些车夫满京城的传顺东来的仁义。” “你再看看那狗不理,为什么买卖那么好?就因为包子永远是好吃不贵。哪怕如今扩充成了大饭馆子,包子味道、价钱和过去也没区别。人家挣大钱单指着炒菜,包子还是薄利多销。只要包子不差,这个根本不倒。炒菜贵点,水平一般,顾客也买账。” “所以你那个坛宫的点心店啊,算是你小子开对了,懵上了。多少吃过你那些小吃点心的老百姓背后夸你的坛宫啊。所以只要有人来了京城,想吃宫廷菜。如今就冲这样的民声,这样的名声,第一个就会想到你。你饭庄门口见天人挤人排的大队那就是你的招牌幌子。就跟丰泽园卖烤馒头和银丝卷时排大队一个道理。透着你的饭庄气象非凡。这才叫大买卖。” “反过来你再看看现在的起士林,这面包、西点、糖果如今卖得不说多么贵吧,反正不便宜了。味道和价格综合考量,确实不如去副食店买现成的东西实惠。那这名气能不散吗?高不成,低也不就,只想凭过去的那点名气赚钱。起士林要是买卖还红火,那才不正常呢。” “你记着我今天这话引以为戒吧。做买卖和做人一样。不能什么便宜都占,也不能什么钱都赚。谁比谁傻啊?如果机关算尽太聪明,就会反误了你的卿卿性命的……” 什么叫聪明人啊?那就是一点就透,善于举一反三。 老爷子这番话,听到宁卫民的耳朵里,那叫振聋发聩。 实话实说,当初宁卫民力排众议,决定用坛宫一层开点心店,还卖老百姓个便宜价。 他心里确实有图个有口皆碑,图个免费广告的意识。 但他想的还不是那么明白,杀富济贫完全是出于无奈。 更多的还是碍于年代特性,为了怕坛宫价高惹来报纸非议,物价局不满。 才打算以此作为一种敷衍问题的说辞,一种安抚人心借口。 要论他本心,还是认为这是亏本买卖,与坛宫的消费层次不符合。 甚至还惦记着等有朝一日做出名气,市场放开价格了,他就提价呢。 但现在他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问题了,就跟他用搭售的办法卖服装尾货一样。 那些点心小吃其实就是对标的炮灰价,卖便宜点,是大有好处啊。 而且他更在乎的是老爷子随口的几句。 “或许有人吃不了西餐,但没有人吃不了面包、蛋糕和糖果,对不对?” “连中餐在内也是一样,任何地方的特色饮食到另一地。大菜类需要时间才能为人接受。而小吃类却最容易在异地落地生根。” 这似乎一下解决了许多他想不明白的问题。 为什么中餐的底子那么厚,但一到海外就会产生水土不服的问题啊? 为什么在海外能赚到钱的中餐品类,都得靠那些变异的假中餐啊? 那无疑是经营方式和推广模式上,出了重大的问题! 没错,因为文化的隔膜,到了海外的中餐,越博大精深越坏菜。 倒不如日本的生饭团子,刺身鱼片,外加一碗汤面。 老爷子这几句,在他看来似乎就说到了根源,是解决的良法妙招! 是不折不扣的点石成金之法! 正文 第六百五十七章 下半段 宁卫民越想越兴奋,把自己所感悟到的,赶紧告诉了康术德。 很想跟师父就海外中餐的经营讨教一二,看看自己考虑的思路对不对,有没有误区。 这让康术德相当惊讶。 他也没想到宁卫民的脑子转动的如此快,思维能跳跃这么大的距离。 居然一下子就能从国内跳到海外去,从一个餐厅的经营还上升到世界性餐饮格局了。 但老爷子为人持重,对不了解的事儿,也不愿轻易下断言。 他很认真的想了想,也只能这么跟宁卫民说。 “我可没去过外国,自然不清楚外头是不是真像你说的这个样子。我年轻那会儿,听宋先生跟隔壁的江先生倒是闲谈过海外的一些事儿。好像中餐在海外很吃得开的样子,不论是美利坚,欧罗巴,又或是东洋扶桑,都是中餐馆林立。而且据说有口味极好的馆子。” “国父当年也曾说过,‘我国近代文明进化,事事皆落人之后,唯饮食一道之进步,至今尚为文明各国所不及。’所以实际情况到底是不是如你所说,海外连一家正宗口味的中餐馆都难找,这是我存疑的地方。” “不过话说回来了,在海外经营中餐厅,困难也是毋庸置疑的。除了缺少调味料和食材,最大的问题怕是缺少专业厨师啊。而且没了文化氛围,海外中餐就是无根之水。好的厨师跟不上,又着急挣块钱。迎合外国人,弄出什么李鸿章杂碎,和左宗棠鸡,这样的怪胎也就不足为奇了。” “我姑且就暂从你说的这两道菜做法分析一下吧。这道左宗棠鸡压根就不是中餐。过油炸了加甜酱汁的方法,明显是假借个中餐之名而已。这就代表了当地人最喜欢的常见口味。炒杂碎倒是中餐做法。乱炒这么一堆东西,虽然是没章法,可优点是快,而且花里胡哨的挺唬人。” “其实这就跟咱们过年,孩子最爱的“杂拌儿”似的,既有不意中发现喜爱食材的惊喜感。也能迎合人“花小钱办大事儿”的心理。各种各样都掺和在一起了嘛。大概是外国人就是觉得吃了这道菜,就等于吃了中餐所有的炒菜,也就容易获得满足感。” “反正在我看来,这两道菜都具有‘小吃’的特点。烹饪简单,直白明了,不用等候,价钱也不贵。而且口味恒定,这些都应该是受外国人欢迎的原因。但也正是因为太浅白,毫无技术含量。咱们的国人才不会喜欢。” “这都与口味无关了。你想啊,这两样都是随便扒拉个脑袋,咱们的人上手就会做的玩意,谁愿意花钱吃啊?所以如果外面的情况真要如同你说的似的。我就认为中餐在海外还是大有可为。” “因为环境、服务、装修、摆设是好学的。可烹饪的方法和技艺难学啊。咱们学他们不但能学到位,甚至能青出于蓝。事实上,对照外国人流行的假中餐。把中餐西化。咱们做假西餐,把西餐中用可要高级得多了。连外国人都喜欢吃呢。” 宁卫民听到这儿,知道到关键处了。 赶紧支棱起耳朵,还将了老爷子一军。 “老爷子,我洗耳恭听您的高见。不过空口无凭,您最好能来点实际的。” 然而对此,康术德却一点也不感为难,仅仅淡然一笑。 “实际的?那太容易了。你大概是想不到的,我当年去起士林的这顿饭还有下半段儿呢。那就是你要的实际例子。我们那次起士林之行,并非只是单纯去开了一次洋荤。尤其是吃了个透心儿凉的李立,他是最有想法的。” “啊?还有下半段?”宁卫民又懵了。 “李立?就点了仨德意志的那位爷?他能有什么想法?” “哈哈,那你还真小瞧了他了。我这个朋友是缺点不少,老想占便宜,爱投机取巧。可有一说一,他的头脑是绝顶聪明的,其实你有些地方就和他很像。” 康术德捋了捋胡子,作为刚才宁卫民将他军的回敬,他也拿宁卫民打趣了一番,这才说了下文。 敢情李立在京城票戏已久,却连个正经的师承也没混上。 真正唱戏的老板,哪位都不收他,大概是觉得他嗓子有限,又吃不了苦。 而且人太有主意,不安分。 混得时间久了,新鲜劲儿一过,就连李立自己也觉出不是事儿来了。 且不说真下了海,以他的条件未必就能挣来金山银海。 就是得了这戏子的身份,要再想进大宅门找他爸爸和几个朋友也不方便了。 因为大宅门是不能有戏子亲戚的,更不愿意有戏子成天没事来登门走动。 所以他一直在寻思将来干点什么。 结果正是这趟起士林之行,给了他莫大触动,甚至可以说大大的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回到京城过了没多久,也就仨月,李立就成了“李记”酒铺的老板。 他开的小酒铺在东四大街上,占地不大,也就三十来平米。 门脸也很小,哪怕刻意去找,一个不留神兴许也能错过去。 不同寻常之处,是颇有起士林之风,不是京城人所熟悉的“大酒缸”路数。 铺子外面他做了个洋花铸铁的幌子,吊着个酒葫芦。 让常去就酒馆的主儿看着就新鲜。 铺子里全是小桌,上面铺着补花桌布。 这别说大酒缸了,也绝对比起士林高级,起士林充其量不过是白桌布。 李立用的桌布都是带补花的,全是他的妈和姐姐给做的。 桌上也明码标价地搁着一份MENU,里边分类标着二锅头、衡水老白干、竹叶青、拌豆腐丝、开花豆、花生米,也标着荷兰水和烂肉面。 荷兰水是东边冷饮店里的,烂肉面是胡同里头的小面馆的。 但凡有人点,只要隔着门嚷一声,那边就给送过来了。 另外,李立跟老舍笔下《茶馆》里的掌柜一样,还请了个烫着飞机头的女招待。 那女招待穿着带花边的白围裙,用盘子托着酒壶,而不是端着,花蝴蝶似的在铺子里飞。 就这小酒铺,那叫一个火! 开业没多久,就把其他的酒铺生意都给比下去了。 可别的小酒铺看着眼红吧,却偏偏又学不了他这个路数。 因为人家没去过起士林啊,一是摸不透其中的章法,看着他怪招迭出眼晕得慌。 二是琢磨着要照他这个路数硬改,也都怕把自己老主顾丢了。 于是很长一段时间,李记酒铺都是一枝独秀。 颇受东单东四一些公司小职员和衙门里一些小文员的青睐。 就连宋先生也饶有兴趣的光顾过几次,还教会了李立做日本的玉子烧当下酒菜。 尽管很快就“七七事变”了,北平沦陷,小酒铺无处进货,很快就关张了。 可就靠这这差不多两年的红火买卖,李立攒下了一笔钱,又转而拿这钱去学了开汽车。 如此,他才成了马家孙少爷的司机。 不过,即便成了司机,尝过了洋派儿好处的李立也没对做买卖死心。 因为经常开车送马家孙少爷出去,又能言善道。 他不但跟马家孙少爷,混得关系越来越好,见识过的大场面也多了。 1938年的时候,他居然说动了马家少爷和北平市长家的千金余小姐,以及马家花园房客江先生家的四小姐,共同出资六千大洋给他开餐馆。 然后,他就在旧东安市场的丹桂商场与南花园之间,又开了一个较为正式的小餐馆,取名吉士林。 正文 第六百五十八章 吉士林 如果单以本金来考虑。 这个餐馆办起来,虽然比当初的李记酒铺强太多了,不可同日而语。 可要放在当时京城的四大商场之首,各种名店汇集,大小餐厅林立的东安市场内,还是有点不够看的。 硬件条件也就只能勉强属于中等。 但李立精明就精明在他选中的股东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并不是随便就让人投钱的。 否则的话,他就该去跟康术德开口才对。 这个时候,康术德也已经有一些积蓄了,一两千大洋还是拿得出来的。 然而李立没有。 非但没有,他甚至甘心在利益分享上让这几位股东占大头,他就只占两成股。 专为给几位少爷小姐赚零用钱,当个卖力干活的大掌柜。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些出资的股东们,对于李立而言,都有特殊的用处。 他图的就是狐假虎威狗,能借助这几位少爷小姐的背景,在商业经营上享受莫大的便利。 首先马家的孙少爷不但是李立的雇主,而且马家是京城首富。 什么京城饭店、自来水公司、电车公司、开滦煤矿,全有马家的股份。 李立把马家的孙少爷拉进买卖里,除了时间上他自由了许多,得以分心照管店铺。 也能够借助马家的金字招牌给他自己增加信用度。 采购商品、原料和设备的价格和时间都会大幅放宽。 甚至无需现钱就能从一些商家先拿大批量的现货。 这就等于是钱啊。 其次,马家孙少爷跟北平市长千金余益华谈恋爱。 李立作为司机跟余小姐也混熟了,借助余小姐的名义办事,谁敢不给几分面子? 别说物资供给上不会断档,受到的各种管制也都会比同行压力减轻不少。 甚至东安商场还因此按照李立的心意,强行迁走了原商户,腾给了他一块中间地段好位置。 那块地方,无论南来北往都要经过于此,而且经营对象的定位也十分有利。 北面距离东安市场的书店区域不远。 其中“中原”、“春明”几家书店都是专门经营外文图书的,顾客多是大学教授和知识分子。楼上四周有一家舞厅、会贤台球厅HT文卿镶牙馆。 南面是南花园,升平游艺社等娱乐场所就在其中。 所以说,李立在这儿开办餐馆。 东安商场的客人,在娱乐、购物、购书之后,都有可能到他的吉士林坐坐。 最后,李立还看中了江家是留洋建筑师的“洋造办”背景,以及江家四小姐平日就爱张罗美食,招揽朋友,举办聚会的习惯。 果然,店铺装修的事儿全由四小姐找的人给办妥了。 不但完全符合他的要求,效果极佳,特别洋气,最后价钱给算得还特别便宜。 店铺开业后,四小姐也经常邀约朋友来吃饭,照顾买卖。 而且由于这几位少爷小姐社会关系不同一般,吉士林开业当天,还有东北军将领鲍文樾专程前来捧场。 这主儿曾经是张学良将军的得力助手,后来落水附逆,当过汪伪政府的军令部长。 在北平沦陷时期,还是一个挺有能量,获得日本人看重的军界人物。 因此,许多人都产生了误会,认为鲍文樾才是吉士林的靠山,是真正的幕后老板。(这是真的,文中李立为作者杜撰) 总而言之,吉士林的资金不大够只是小问题。 除此之外,几乎占尽了先天的优势。 吉士林开业当天,那真的是顾客盈门,来了个开门红。 当然,决定一个餐馆是否能持续的红火下去,关键还是得看经营手段和菜肴的口味。 在这两方面,李立也没掉链子,他做的确实不错。 比方说,这次他学起士林就学得更到位了,几乎完全采用了起士林的营业模式。 一楼的店堂很小,除了卖卖糕点、糖果、洋酒、罐头外,便只经营一些快餐、三明治和冷饮。 楼上才是正经的餐厅,卖各种西餐大菜。 甚至他还雇佣了几个白俄落魄贵族家的姑娘,充当女招待。 虽然由于楼上南北向不宽,东西向却很长。 整个店堂的桌椅不得不采用“火车座”的形式,就像一节加宽了的列车车厢。 这与起士林的圆桌座椅来相比,层次确实显得有些拉低了。 但李立却仍然懂得要在其他方面增加艺术气氛,把不足给补齐。 比方说餐厅的东头是算账的柜台和酒台,西头他就弄了一半圆型的高台,约高出地面一尺许,形成一个很简单的小舞台。 台上放了一架三角钢琴,旁边还备有一架电唱机。 这样一来,除了便于聘请乐队演出助兴之外,平日里也给店里的客人增加了许多自娱自乐的乐趣。 台上的钢琴是可以任由顾客去弹奏的。 兴之所至,谁都能登台上去露一手。 那电唱机俗称“电转”,有四种速度。 分别为每分钟16、33、45、78转,可以听四种不同转速的唱片。 这项代放唱片的服务在吉士林同样是免费的。 事实上用它听唱片的人非常多。 因为吉士林北面临近东安市场里的书店区域嘛,不少客人都是在那些书店里买了唱片,然后再到这里坐一坐。 他们只要把唱片交给服务员播放就无需再管了。 正好喝杯咖啡吃点糕点,小憩一下。 说起来,其实跟店里摆上一台昂贵的自动电唱机效果也差不多,反倒更人性化。 总之,钢琴和电唱机这两项吉士林的特色服务项目,都绝对是相当高明的妙招。 这里成天交错响着西洋古典音乐和江南丝竹,不但无形的把餐馆的层次拉高了一大截,为吉士林带来了不少有音乐细胞的风雅客人。 也让吉士林永远都没有了空座的时候。 这里并不像其他的餐馆,只有临近饭点才是高朋满座。 哪怕不是饭口儿,也能上七八成座儿的。 要一两样点心,或是一杯咖啡,听听音乐,会会朋友,再就是购物之余在此歇歇脚,都挺好。 因此,京城文化界、艺术界和工商界的许多名人都是这里的常客。 吉士林在京城年轻男女心目中的地位也日益增加,后来就成了一个很有品味的时髦场所的代名词。 自然是让几位投资人连同李立赚了不少的钱。 至于菜肴的口味上,尤其是西餐。 却不得不承认,刚开业时的吉士林,这才是最大的短板。 李立毕竟缺乏餐饮经验,对于西方饮食也不够了解。 他每月花八十块大洋雇请的外国主厨其实是个能吹不能干的家伙。 那家伙菜做得特别一般,说毫无特色都可能算作美化了。 所以别看吉士林也像起士林一样,打着英法德俄大菜的招牌,菜单上一应俱全。 可实际上,别说比起与之比邻而立的国强餐厅,南面的和平餐厅都要差不少。 就是比起东华门那家同样刚开张的华宫,也不能算好。 差不多过了将近一个月,李立终于发现了,这外国厨子是个骗子,没什么真能耐。 客人吃了他的菜,都反应寥寥,甚至不乏恶评。 这事儿就跟个在小餐馆炒家常菜的厨师跑到粤菜大酒楼懵事儿差不多。 为此他是相当着急,不能不断然采取了补救措施。 一是想办法挖人,赶紧去寻找高明的厨师。 二是他也跟几位少爷小姐求助,希望几位股东能帮忙想想办法,救救他的急。 这个时候,还就显出两位大家闺秀的能耐了。 由于北平市长本身就喜欢西餐,家里也聘了西厨。 余益华一句话,就把家厨调来借给了李立一个月,为他争取了一个月的缓冲时间,也让他有了底气把外国厨子给开销了。 江家的四小姐呢,因为经常招待朋友,定期组织举行美食品鉴会,她自己本身就是半个美食专家。 别说中餐西餐都会几手,她发明创造的改良西餐,也有好几道都颇受好评,被人念念不忘。 于是就传了吉士林几道做法简单的,用以应急。 一是清汤小包。 所谓小包,是形状类似春卷的东西,比春卷稍短,但要比春卷圆,也厚。 外皮是鸡蛋与面粉做成,馅是牛肉末、鲜蘑和剁碎的煮鸡蛋。 包好后呈短圆柱形,沾上蛋清和面包渣儿,在不太热的油中炸一下,色泽金黄,吃到嘴里,不似春卷那样脆,而是焦香松软,蛋香扑鼻。 馅中有黄油和白胡椒粉,而决不能放酱油。 每份是两只小包,还要配一杯牛肉茶。 牛肉茶是放在双耳小瓷杯中,浓香可口。 二是热狗。 热狗是美国人最简单的快餐,说白了就是面包夹热香肠。 但是四小姐传给吉士林的热狗却极有特色。 它用的面包是自制的,长圆形,两根香肠从中间破开,在烤箱中烤后夹在面包中。 最关键的特色,在于香肠与面包之间,还要加一层酸菜,味道就迥然不同了。 这种酸菜是用圆白菜、洋葱、胡萝卜、柿子椒腌制的,还要切成很细的丝,加少许蕃茄汁略加煸炒。 出锅后要加醋精提味儿,增加其酸度。 用热狗面包夹上烤热的香肠和一层酸菜,比美国热狗在中间抹现成的热狗酱要好吃得多了。 三是脆皮奶油烤菜花。 奶油烤菜花原本也是西餐里的一道常见菜。 无非是菜花焯水,然后奶汁里加盐和糖浸泡,再撒上一层干酪,进烤箱烤就罢了。 但四小姐创造了另一种做法。 先用盐和胡椒打鸡蛋,把菜花浸入鸡蛋中。 然后抖掉多余的东西,蘸上面包慷,确保每个小花都被覆盖,再放进烤箱里去烤制。 直到烤成深金黄色,味道脆脆,然后再腾出端盘蘸酸奶油吃。 不但更可口,制作奶汁的成本也免了。 就这样,吉士林漏出了的破绽,很快就被有效弥补上了。 尤其是四小姐的几道菜,反响惊人得好,是特别受年轻男女喜欢。 吉士林居然就靠着这几道西式简餐获得了不少回头客和簇拥者,越发表现出小布尔乔亚的文艺氛围。 而且李立因为被逼急了这么一次,怕重蹈覆辙,也真是舍得花钱挖人。 此后,他先是从撷英番菜馆挖来了擅长德国菜的冯大厨。 从京城饭店挖来了擅长英法大菜的张大厨。 甚至为了让自家店名“名副其实”,还从津门的起士林挖来了西点名师李大厨。 于是两三年之后,吉士林不但有了铁扒杂拌、清酥鸡面盒、三鲜烤通心粉,这样的镇店名菜。 甚至起士林的李大厨还和四小姐携手共创出一道堪称划时代经典的甜品——奶油栗子粉! 那可不是什么冲着喝的东西。 而是将“公义号”的糖炒栗子磨成粉,就好像花生粉一样,干松松的,撒上一些白砂糖拌匀。 然后上面浇大量手打搅过的奶油,最后放一颗糖水樱桃做装饰。 奶油一定要新鲜,打搅要适度,打得不够稠固然不好吃,打过了头却又稀释了。 用小勺取食,味妙无穷。 一口下去,拿舌头可以抿到栗子粉的颗粒感,还会有奶油滑腻的感觉。 栗子的香味附和着奶油的醇厚,这么立体美味的感觉,真的是绝好的搭配。 这玩意,香甜,滑润,细腻! 不但黑头发黑眼睛的国人爱吃,就连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尝过也会痴迷。 于是由此,吉士林算是真的立住了脚,在京城的西餐馆里算是有一号了。 每年入秋后,为了奶油栗子粉而来的宾客,都是络绎不绝。 这道甜食还见诸报端,引得京城各个西餐馆争先效仿。 更让人没有想到的是,奶油栗子粉,最后竟然还回流津门,连起士林的菜单也增添上了这道菜。 这大概应该算是李立头三十年里最辉煌的成就了。 说实话,就连他自己都没想到,吃一顿起士林,会对自己的命运造成这么大的改变。 如果不是后几年不断发生重大的社会变动,真能再给他三十年的时间,让他继续经营他的吉士林的话。 恐怕他还真有和起士林争一争高下的资格。 正文 第六百五十九章 高低深浅 “这三杯冰激凌,影响真是不小啊!” 听到这儿,宁卫民忍不住由衷赞赏。 “不瞒您说,刚才我听见‘吉士林’这仨字儿我就忍不住想乐。心说您这朋友也太小心眼了。就因为一顿饭没吃痛快,真就能记人家起士林一辈子的仇儿啊。” “开个饭馆,老是软面条似的往人家起士林身上靠,不靠着人家就跟站不住似的。不但偷学人家的法子,挖人家的人,还要蹭热点,硬沾人家的光。故意引人误会他是人家起士林开的分店。大概是吃定了人家远在津门没法跟他计较啊。这忒有点欺负人了。” “可听到后来我就不这么想了。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咱有一说一,您这位朋友,这位李爷,尽管人品不大厚道。好投机,也贪了点儿。可他善于琢磨,善于学习,还能够步步为营,商业才能不容小觑。要不马家花园那么多的人,怎么就他能借着马家孙少爷爬上来了呢?” “他可绝不是靠运气,不是靠一个好机会,就改变了自己命运。他是精于算计,有着清醒头脑人。懂得怎么正确使用身边有限的资源。而且还有见地,懂得高档客人吃饭,需要综合性的体验感。重要的不在于吃什么,而是怎样吃。像钢琴和电唱机就是让我佩服的妙招。很值得我借鉴和学习啊。” “公平来说,这也是本事啊。放在任何时代背景下,绝大部分人,都不可能像他这样白手起家的。也不是任何一家效仿旁人的店铺都能做的像模像样,后来者居上的。哪怕是行商世家的人,能把买卖干成他这样的,又有几个呢?” 宁卫民对李立的倍加推崇,却让康术德不禁笑了。 “我就说嘛,你和李立很有几分相似。就冲你的这些话,看来确实是懂他的。可见你们还真是性情相投的同一种人。那老小子要是当面听见你这么捧他,怕是要乐得找不着北了。你说的全都是他的得意处。他可从不把攀附巴结,还有偷师挖人什么的,当丢人的事儿。他自己还到处显摆呢,说假的要把真的干趴下了,那假的也就成真的了。他就要做第二个便宜坊。” 宁卫民也不禁笑了。 “可我觉着,这位李爷真的很了不起啊!就冲他学起士林学得这么到位,把本应该让外国人赚走的钱,赚到他自己兜里了,这也算是打破了某种垄断。难道不好吗?” “这件事,即便谈不上为国争光,起码也是于国于民有益的。比起那些嘴上说的漂亮,怎么为国争光,然后一跟外国人做买卖,就节节退让的主儿。我看这样的人物,才是真英雄。” “至于商业道德的问题,我认为最关键的一条,还是无信不立。这位李爷的手段虽然有点下三路,可毕竟不触及根本,顶多是玩玩擦边球。小节有亏,大节无碍。” “哎,老爷子,那后来又怎么样了?我还真想亲眼看看这位李爷呢。他的下落您知道吗?应该还在世吧?” 宁卫民的话原本是让康术德听得频频点头的。 然而这最后的几句询问,却又似乎触碰到了老爷子的遗憾,使之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这个朋友啊,结果可能比我好,也可能不如我,实在说不好啊。即便这老小子还活着,恐怕这辈子我们也见不着了。说句大实话,找他比找宋先生还不易。天知道他现在何处安身立命呢。只能盼着他吉人自有天相了……” “这又是怎么话说的?难道他不在国内了?” 宁卫民从老爷子话里听出了更多的意思。 果不其然,还真让他说着了。 “嗯,不在了。李立啊,靠经营这个吉士林,不但发了财。而且还近水楼台先得月,顺带解决了自己的婚姻问题。这小子,居然从雇请的女招待里,挑了个最漂亮的白俄姑娘当老婆。听说还是个什么伯爵的女儿。” “还别说,那白俄姑娘不仅年轻漂亮,也是真能生养。连着给李立生了两个儿子。那俩混血的小孩可是长得很漂亮的,比李立那尖嘴猴腮扇风大耳朵的模样强多了。为这个,李立那叫一个得意啊。他最喜欢干的事儿,就是一手拉着一个儿子,带着他的洋太太,全家在东安市场里招摇显摆。” “后来闹金圆券的时候,李立听了我的话,偷摸藏了不少的大洋和金条。即便吉士林的买卖一样大萧条,店里人可罗雀。可他个人财产,还真没怎么伤筋动骨。京城解放之后,他还一直出任吉士林的总经理。甚至一度还想开过分店。” “但到了1956年,社会形势有了巨大变动,对他大大不利。除了国内工商行业面临着改造之外,主要是那时候咱们邻国,也要求咱们政府停止对俄国侨民提供工作和生活帮助。甚至最后要求强制驱逐俄侨。李立当然舍不得老婆孩子,于是做出了举家前往苏联的决定。” “那个时候我已经先一步被遣返回静海老家了,是收到了李立从京城寄来的一封信,我才知道这件事的。但我给他回信,就再没得到回复。从此也就彻底没了联系。现在想想,李立走了虽然没赶上后面的运动。可毕竟是异乡漂泊啊。谁能说他去了苏联就会得到更好的待遇呢?人哪,最后还是得看老天爷的脸色啊!” 宁卫民看着老爷子唏嘘感怀的样子,也不免后悔,觉着自己问了不该问的。 于是赶紧宽慰,“老爷子您放心吧,这位李爷是顶精明的主儿,而且又是干饮食业的。以他的能耐,那是最容易在海外扎根的。您想想,哪儿的人,他也不也得吃饭啊?就您这朋友,学西餐都能学的这么好,那反过来,用咱们的中餐糊弄几个洋鬼子,又算什么事儿啊?是不是这理儿?” 别说,这话倒真管用。 康术德听了,很快就把伤感放下了,又谈起了正经事。 “嗯,你这话说得不错,而且也恰恰正是我想告诉你的。恰才,为什么我要跟你说这吉士林的事儿啊?就是因为希望你明白,有老祖宗的底子在,饮食之道,咱们是有绝对优势的。咱们学西方人的经营之法容易,可他们学咱们的烹饪之术却难。” “刚才你不是说嘛,海外的假中餐,咱们华人是不吃的。可咱们这儿的假西餐,有不少,也让外国人很喜欢。那就因为烹饪手段有高低深浅之别啊。咱们的人做西餐,很多菜式确实是改良。因为西餐比起中餐,烹饪手法太过浅薄了。中餐厨师几乎一看就能明白。于是通过西餐中做的方式,或是中西合璧的方法,无论口味还是烹饪技术都超过了原型。” “就像起士林发明的罐焖牛肉和奶油杂拌,那无疑是两道让人难忘,非常经典的招牌菜式。不但咱们国人爱吃,外国人也爱吃。甚至随着起士林的厨师去别处做主厨,还把这样的菜式,普及到了全国各地。” “与之类似的还有不少呢。像当年撷英番菜馆的铁扒比目鱼和牛肉空心粉,并不止国人的口碑好,外国人也都认这两道菜。撷英的甜品也很有特色,其中以车厘冻和杨桃冻最招女孩子喜欢,好多女学生和外国职员的眷属都会专门跑去吃。价钱也不贵,套餐无非六毛、八毛、一块二。比六国饭店的西餐,要便宜十倍。” “还有咱们五一节去马家花园那天,你请我去的森隆饭庄。其实那家店,过去也是开在东安市场里的,还是中西餐兼营。不过由于老板是半路出家,临时为了赚钱现攒和的西餐,本土味儿是特别浓。” “比方说,森隆过去卖的意大利通心粉相当有名。火候掌握的好是因为都是中餐厨子做的,而且上面还撒了一层金华火腿。就为这个,连真正的意大利人,都夸那儿的通心粉好吃。” “还有咱们俩上次点过的那道罗汉大虾,过去是叫做两吃大虾。虾的头半段用番茄酱干烧,后半段拍扁,铺上青虾泥,蘸上小面包丁,过油炸了盛如盘子。那就是森隆独有的中西合璧菜式,用咱们的干烧烹饪法加西餐的面包炸。” “但凡吃过这道菜的人,无论中外都是记忆深刻,赞不绝口。可你说是中餐还是西餐?其实什么都不是,就是个四不像。但这重要吗?禁不住吃客就是爱吃啊,点这道菜的人之多,胜过一切流言蜚语!所以说,比起沿袭原版,其实好吃才更重要。而这一点,往往也只有咱们中餐厨师才能做到……” 正文 第六百六十章 涨价?降价? 宁卫民和康术德在起士林的闲谈,除了他们俩,再没有任何一个人听到。 虽然宁卫民的确从老爷子的口中又学到了不少,对他个人而言大有收获。 甚至因此萌生了更高的商业目标,有了新的商业计划。 但仍然得说,这是一件非常遗憾的事儿。 因为他们的谈话中所涉及这些餐饮企业,要是相关负责人也能听到他们有关餐饮经营的言论以及对中西餐的见解。 恐怕在这个特别关键的时间点,真的可以对许多经营问题豁然开朗,避免许多经营上本来不应该出现的错误。 那么也许某些不尽人意的状况就完全改观了,许多让人无奈的遗憾也许就可以避免。 但可惜的是,未曾发生这样的事儿。 所以历史还是按照原有的轨迹在崎岖的弯路上运行着…… “叮铃铃……” 狗不理总店,经理办公室的电话铃又响了。 时任津门狗不理负责人的何东抬起头来。 然而就坐在办公桌旁的他,看着电话却皱起了眉头,一点不想接。 因为他基本上能猜到这电话是谁打来的,又是为什么打来的。 他根本不想答应这个人的要求,那还不如不接。 可问题是电话铃就是那么有耐性,持续不断的响着。 吵得他心烦意乱,最后还是不得不抄起了话筒。 “喂,是何经理吗?” 话筒里的人打着官腔。“我是赵昌荣,怎么回事啊你?我等了你一上午。你怎么没来啊?说好的事儿你都变卦。你还有没有组织观念?还有没有把我这个上级放在眼里?” “哎哟,赵主任啊,您可千万别误会啊。我这不是遇到意外情况了嘛。今天啊,我们店里特别忙。我这儿的包子传送带又坏了。我得处理这些紧急问题啊。这一忙和起来,我就……” “你别给我找客观,扯东扯西的全是胡扯,你觉得你能躲得过去吗?啊,我提拔你来管这个店,难道就是让你给我擂台的啊。” “没有啊,我真没那个意思。我知道,您提拔我,不就是让我把这个店给搞好嘛。我也没有辜负您的信任啊。我们店各项指标都完成了啊,而且还都是超额完成的。该缴给局里的也缴了。与去年同期相比,我们一月份的营业额增长百分之六十二,职工超额分成所得平均增长百分之五十二。我们店新增加的盒包装和软包装,方便顾客,颇受欢迎。日营业额已经过万。形势不是小好而是一片大好。我们现在还打算去外地发展开分店呢,报告早递交上去了,就等您批示了……” “行了行了,你甭给我显摆功劳了。你工作是干的不错,那也不该翘尾巴。我就问你,你不了解上级的指示精神?你以后的工作还能干好吗?” “哎哟,我的好领导啊。您就别逼我了好嘛。您说的没错,上级的指示精神我是应该重视。可总不能脱离实际啊。我跟您说,什么都能随便涨价,可咱们这个包子实在不适合涨价。因为那就是平民化的东西,得让老百姓吃得起才行啊。您想想咱老市长,当初他把那么多老字号组在一起弄出了这个店。可明明是以‘三合成’牵头并为技术主体的,为什么最后又叫‘狗不理’啊?不就是因为叫这个名字接地气,与老百姓亲近啊。您说这么一涨价,那还亲近得起来吗?贵了谁还吃啊?” “我说你这人怎么那么死心眼啊。此一时彼一时。过去的狗不理就咱们本地人知道,现在呢,全国闻名。连西哈努克和胡志明都吃过你们的包子,那是上了国宴餐桌的包子了,还能和普通包子一样吗?当然得有所区别。我又没让你多涨。你每两包子涨个五分钱行不行?我就不信了,你涨五分钱还就没人吃了。每天那么外地旅客来咱们津门,难道就因为这区区五分钱,他们愿意白跑一趟?俗话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嘛……” “话可不能这么说呀,外地游客肯定会买,可咱们本地的父老乡亲又怎么想啊?名气这东西有利有弊,我是怕人家会戳我脊梁骨的。再说了,咱们不是已经实行利润包干、超额分成、自负盈亏的经营承包责任制了嘛。涨价还是不涨价?这种经营的方向问题,咱们上级能不能不要横加干涉啊。” “你放屁!名牌产品价格高点怎么了?怎么就到了戳你脊梁骨的地步了。谁又是横加干涉?瞧把你狂的!我还告诉你!就是承包了,你也永远要接受上级领导,接收上级指挥!否则你能不能干得下去还未准呢。别忘了,这承包制还有‘试行’两个字呢。我也不跟你扯淡了,你架子不是大嘛,我请不动你是不是?那好,我现在就电话通知你吧,你们店里对外投资的事,你甭想了,上级不批。” “哎别别,主任啊,您别生气啊,我真不是想跟您作对。咱们就事论事,有理说理嘛。别的不说,您用我就得给我实在的权力嘛。否则那就是打我的脸,我还怎么指挥别人?” “你别不知好歹了。现在什么都看经济效益,别人想涨价,物价局还不同意呢。结果上级给你开绿灯。这种求之不得的大好事,到你这儿倒成了难为你了?咱们说句良心话,这是你在难为我好不好。我可提醒你,你这种不配合的态度。不仅仅上头不高兴,就你底下的人也怨声载道。你好好去听听群众怎么说你的吧。怎么指挥别人?首先就不能跟大家伙对着干。再给你最后一天时间,想清楚了明天来找我……” 电话挂断了。 何东坐在座位上发了好一会儿呆,才叹着气站起来。 然后勉强装作心平气和的样子,走出办公室去巡视工作。 熟料转了一圈去上厕所的时候,却听见里面传出了职工们的怨言。 “……真不知道怎么想的?明明多赚钱,还不乐意,天底下还有介样的傻奔儿奔儿。现在嘛玩意不涨价啊?脑袋里有哏丘啊……” “拉倒吧。他不是傻,而是太精了。你们都好好想想。头一段时间到处都有承包合同作废的事儿。为嘛?因为按合同要分给承包人的奖励太多了,上头不敢实行了。我看何经理也怕再出这种事,怕他自己的奖励黄了,才故意压着呢……” “好嘛,照你这么说,这何经理可忒有心计了。他介是为了自己个儿把咱们给霍霍了啊。这要包子涨了价,全是净利润啊,咱们奖金能立刻增长一大截。” “嘿,可不嘛。要我说,咱得跟上头好好反应反应,不能让这何大拿把咱店变成一言堂。天天这么辛苦,为嘛?不就为多挣点奖金嘛。他凭嘛拦着?他算嘛玩意啊!” 眼冒金星的何东一下靠在了墙上。 每天为了工作起早贪黑,最多就睡五个小时的他,此时身子软得就跟面条一样。 他没想到还真让赵主任说着了,底下的职工果然对他完全不理解,甚至是极大的误解。 为此,他头一次对自己坚持的必要产生了怀疑。 难道……我……真的错了? 于此同时,那位刚刚和何东结束了通话的赵昌荣赵主任。 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又跟起士林未来的接班人程宝中对起士林的经营方向进行商讨。 “哎,宝中啊,你是咱们起士林的老人了,还是名优秀的厨师,对店里方方面面的情况你最了解。上级这次有意对你破格提拔,打算让你接老经理的班儿。就是看重你技术水平过关,在职工中有威信。可怎么改变起士林母亲萧条的状况,你还得拿出一个切实的办法才行啊。” 程宝中带着一脸激动和感激,也真是把赵主任当成了自己的贵人,极力想要表现。 “赵主任,感谢上级对我的信任,给我这个机会。那我就谈谈我的想法。我认为啊,我们起士林目前经营的困境,责任其实不在我们本身。为嘛?因为我们的菜肴味道没问题呀,绝对的原汁原味,跟过去一个样。” “可为嘛又没人来呢?主要在于两点。第一点,咱们这地界儿,工资太低。咱不比首都,也不如沪海。外国人多,有钱人也多。开好几个西餐厅都不愁顾客。咱本地人就吃得起煎饼果子和嘎巴菜,最多了买点狗不理,来顿捞面条。下馆子的都少。要说名气,起士林那是人尽皆知,可有几个吃得起这么高级的正宗西餐呢?大家也就能买点面包和咖啡糖。” “第二点啊,就是这外商投资的胡姬花快餐太缺德了,把我们原有顾客抢走了一大拨。原先他们没开业之前,起士林的经营状况还是不错的。毕竟咱津门就这一家西餐厅嘛。可自打他们一开张,我们买卖就一落千丈。” “我去过他们那儿,三块五毛钱一份的茄汁大虾套餐来说,还包括一碗俄式罗宋汤,一盘泡菜,三两稻米饭上有七、八个浇汁大虾,长十二厘米左右,的确不算贵,还挺实惠。我们起士林一道菜就得这个价码。” “他们还有法式猪扒、德式汉堡、意式肉丸、美式热狗,那些个也都是套餐。还给这些套餐配上了鸡蛋汤和酸辣汤。可介是嘛啊?这是假西餐啊。西餐中做,烹炸熟透。您老说说,罗宋汤能就米饭吃吗?介算嘛玩意啊!就懵年轻人不懂行啊。我说句不客气的话,他们是在以次充好,诓骗顾客,扰乱市场……” 赵主任听不下去了,忍不住摆了手。 “好好,困难你已经说得可以了。你就说针对这种情况,打算怎么办吧。不过我可得先声明啊,胡姬花是市里定的外商引资项目。这个我也没办法。你别想乱扣帽子,盼着不切实际的好事。” 程宝中被说中了心思,不禁咽了口吐沫,干笑两声。 “赵主任,我也知道您的难处。那要这么说呢,就只有两个办法了。第一啊,我们就不能仅仅眼盯着本地顾客了,得尽量争取从外地来出差的人光顾。我是嘛意思呢?起士林有名啊,谁不想尝尝这么正宗的西餐?所以咱们上级千万不能厚此薄彼,只给狗不理做宣传啊。我们起士林也是津门餐饮的代表,需要多见见报,上上电视啊。” “第二呢,为了把年轻顾客争取过来。我还想来点高雅的,时髦的。我听几个朋友说,南方那边有了音乐茶座了,特别受年轻人的欢迎。所以我也打算请咱们一些歌舞团的演员在起士林二楼餐厅唱歌。唱一些流行的港台曲目。这个是需要单买票的,五块一张。我认为,这么干,不但能引来更多的客人吃西餐,还能多挣一份票钱。” 赵主任琢磨着微微点了点头。 “宝中啊,没想到你还挺有想法。你这两个主意,听着倒是有点意思。第一个条件呢,我现在就可以答应你。替你们多做宣传这是应该的。完全没问题。就是这个办音乐茶座嘛,我还得替你申请一下,开个会讨论讨论,听听上级的指示。毕竟头几年刚把舞厅禁了,我也怕违反政策啊。哎,对了,你就没有其他的打算了吗?比如说,要不要往下调整一下价格啊?既然顾客吃不起,降价会不会好些?” “嘛?降价?”程宝中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随后拨浪鼓一样的摇头。 “赵主任,我们凭嘛降价啊?我们就从没降过价!起士林可是正宗西餐!全国仅此一家,别无分号啊!常言道,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嘛。真降价那太跌身份了!您放心,只要我这两条件上级答应了。我保证我承包之后,就能让起士林摆脱经营困境,恢复满座的状态!” 赵主任看着信心满满的程宝中,也不由信心大增,嘉许的点点头。 “好,年轻人就该这样,改革也需要这样。嗯,敢想敢干,有志气。宝中,往后好好干。我很看好你哟。” 正文 第六百六十一章 不怕事多 从津门回到京城已经是五月下旬了。 师徒俩没空手回来,除了给自己搜罗的那些好东西,他们还给扇儿胡同2号院的邻居们和街道李主任都带了土特产。 人不就是这样嘛,千里送鹅毛,礼轻人意重。 送了什么还在其次,重要的是,这代表了一份情感、一份看重。 所以不但康术德和宁卫民这趟玩儿得都挺美,这些邻居们也都跟着他们一块儿高兴。 之后的日子里,老爷子就按照徒弟的安排,过起了退休生活。 愿意琢磨琢磨房子怎么收拾,他就去马家花园待待。 愿意玩玩旧货,逛逛公园,他就去天坛的斋宫给把把关。 说起来,无论马家花园还是斋宫。 人人都清楚康术德是宁经理的长辈,唯一的至亲。 那还会有人对他不好吗? 不用说,各方各面都在特意给予关照和方便,对老爷子尊重得很。 尤其是斋宫的那些服务人员,当真把老爷子当太上皇伺候了,照顾得无微不至。 而且没几天,康术德就跟几个常在斋宫门口遛鸟、下棋、唱京剧的老人交上了朋友。 也养了一只蓝点颏跟他们凑趣。 总之,无论从哪方面看,老爷子这日子都比过去的王爷还要舒坦呢。 再没有什么事儿,还能说句不满意的了。 于是宁卫民也就放了心,终于能够踏踏实实,全神贯注去忙碌他的正事了。 要说目前啊,急需他处理的要事还真不少。 排在首位的大事就是,北神厨的室内装潢工作已经差不多完工了。 面临着验收付款,布置摆设,新址开业,招聘员工,培训员工等诸多事宜。 而且开业后,总不能让北神厨的房子闲置啊。 花了那么多钱不能白花,那得切切实实的让业务有效拓展,业绩实现增长,用北神厨接下几个大活儿来才行。 否则的话,真的长时间让北神厨空置。 坛宫的两个合作方多半是要闹心病的,三方的合作基础恐怕也要因此受损。 哪怕对于宁卫民个人而言,他的许诺一旦实现不了,个人的威信和地位也都会因此大大降低的。 至于第二件大事儿就是,这个时间点马上就要放暑假了。 早在去年年底,宁卫民跟两方合作单位又提出了一个计划。 他想利用暑假学生放假,把斋宫门口的旧书市扩大规模,变成每日都开市的大集。 然后争取通过广播和报纸的媒体宣传来扩大影响力,把全市的学生和知识份子都吸引来。 说白了,他就是要效仿斋宫每年冬天都要举办的雕塑展和新春游园会。 也把这个书市,办成一个具有品牌效应的文化集市,使之成为一个可长期持续举行的文化活动。 目的只有一个,借此让天坛公园的客流量,最大可能摆脱季节的制约。 他希望今后无论酷暑还是严寒,都会有源源不断的游客,专门为了这些文化活动而来。 不用说,这件事无论对于天坛公园本身,皮尔-卡顿公司,又或是区服务局,都有莫大的好处,自然获得了两个合作方的鼎力支持。 如今天坛公园和服务局早准备好了,就等宁卫民一声令下开展实际工作了。 可偏偏他这个计划的倡导者倒是迟迟没有消息,压根就没动手操作这件事呢。 说起来,也确实是有点不像话了。 但这就算完了吗? 不,还差得远呢。 本来这两件事就已经够麻烦的了。 都是宁卫民必须马上着手去做,而且必须抓紧时间安排好的要务,半点疏漏也不能出的那种。 可架不住这小子,他还自己给自己找事呢。 别忘了,除了操纵邮票的副业以外。 宁卫民弄回来的马家花园,买下的皇叔小院。 要想进行修缮,就必须先把水路电路这些基建问题给搞好才行。 还有他给那些街道捐的几个厕所,要求天坛公园方面把斋宫、北神厨周边的厕所升级,这也都到了该动工的时候。 这些事仍然是没的拖延的,时不我待啊。 更何况就连去津门这趟玩儿,宁卫民也没闲着啊。 他临时起意,让乔万林给他真联系“技术交流”的事儿,人家真给他办了。 他回来没多久,津门那边就有回信了。 真的要把会做煎饼果子、桂发祥麻花,耳朵眼炸糕和狗不理包子的师傅都给派过来。 那他不得费点心思,好好招待这些技术人才啊! 不但要款待好、笼络好,就是学徒人选也得精挑细选。 为的就是得把这些人的手艺留住才行呢。 他甚至所图甚远,并不把这件事看做一锤子的买卖。 如果真弄好了,他还想把川蜀、江浙、潮汕、广东的名店风味,也“交流”过来呢。 可问题就是时间紧迫。 这种只有特殊年代、特殊体制下才会发生的好事,就跟八零年的猴票是一个道理。 错过去就再难有了,体制一变也就瞎了。 他这方面开窍太晚了。 还能有多少的时间? 另外,因为听了老爷子对于西餐的见解,宁卫民也有心把自己麾下的斋宫咖啡厅做个餐饮升级。 具体办法,就用老爷子口述的那些精致的吉士林小点甜食,换掉那些糊弄事的三明治套餐。 借着斋宫外国人顾客较多的便利条件,正好验证一下这些改良的中式西餐,是否真合老外的口味。 说实话,这件事对他的意义也不小。 因为如果试验效果确实比较理想的话。 那么配合着坛宫提供的宫廷糕点,服务局在周末提供的小吃自助餐,斋宫咖啡厅也就成了实际意义上的茶餐厅了。 不但可以由此形成独树一帜的自我特色,提升经营层次,向高端化自然转变。 也等于他会像那位经营吉士林的李立一样,有了可以在西餐领域与外国人一争长短的方法。 甚至可以借助这些经验,更加顺利地向海外输出中餐。 促使中餐在西方世界获得认可,赢得本就应该凌驾于西餐之上的价格与地位。 那他还能不认真关注?不用心操持?随随便便的不当回事吗? 可想而知,这么多的事儿纠结在一起,能把宁卫民给忙碌成什么样,需要他付出多少的精力。 所以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宁卫民简直成了最精密的时间管理者。 他不得不充分利用好自己每一分每一秒,来处理过问这些急需处理的工作。 可即便是这样,这小子照样还不嫌事儿多呢,很有点虱子多了不愁的尿性。 就因为看到报纸上有关健力宝公司向即将参加奥运会的共和国运动员捐赠二十八万元,以及免费提供饮料的消息。 他甚至不惜打破了坚持了一年多的“缄默法则”,主动向宋华桂递交了一份体育营销的报告书。 建议总公司赶紧向即将参加奥运会的共和国代表团捐赠三十万元,并且赞助所有成员的与会正装。 不为别的,主要作为一个过来人,宁卫民太清楚这次奥运会,共和国运动员会取得多么令人震惊的好成绩了。 健力宝就是因为这一次神来之笔的捐助走向神坛,于一夕之间成为“东方魔水”的。 所以这是一次不容错过的广告营销良机。 虽然他与宋华桂互相有点猜忌,可食君之禄,就得忠人之事。 他毕竟还拿着皮尔-卡顿的公司的俸禄,还借着这块招牌大发其财呢。 他不能明知道搭上这趟奥运便车的好处,却不发一言,让公司白白错过这么好的机会。 另外本着自己的良心,他也没办法忘记当初买字画时,这位大姐是怎样帮他忙的。 滴水之恩都该涌泉相报。 宋华桂既帮他争取到了五年的合同,又借给了他一万外汇券,他不能说忘就给忘了。 无论怎么说,他也得尽到提醒的义务才过得去。 至于宋华桂会不会照做,那就不是他管得了的事儿了。 他只求无愧于心罢了…… 正文 第六百六十二章 三合一 达尔文说过,“能够生存下来的物种,并不是那些最强壮的,也不是那些最聪明的,而是那些对变化作出快速反应的。” 这话的确是真理,哪怕用来衡量人类社会,也是同样适用。 因为无论多么有权,多么有钱的人,也无法与历史潮流,社会趋势相抗衡。 不懂顺势而为,强行对抗的人,其结果就是被历史吞没,被大势搅碎。 至于那些自诩高瞻远瞩,老谋深算的聪明人,也并不能真的做到算无遗漏。 往往会因知易行难而陷入功败垂成困境。 或者因为一时疏忽,被某些意外打乱阵脚,使其谋算功亏一篑。 实际上,还真的只有那些善于随机应变的人,才具备一定应付命运无常、时代更迭的能力。 他们不但能够像野草一样在逆境中扎根而活,也是把有限的资源发挥出最大效力的专家。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 如果这三个条件,聚集在同一人的身上,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效果呢? 到底有没有可能,让“财权”、“智慧”与“应变”三者合一呢? 按理说,人无完人,这比杜月笙说的“上等人,有本事没脾气”要难多了,似乎不大可能。 但就因为宁卫民的存在,这个世界终于有了一个绝无仅有的例外,有了一个不穿红裤衩的超人。 这话真不是吹牛。 否则就没法解释,宁卫民是怎么用不可思议的高效率,在很短时间内把这么多让人头疼的事务都一一理顺,然后层层下包,安排得井井有条的。 或许有人会认为,再多的事儿,不也是宁卫民安排别人去干吗? 他当领导的,自己就拍个板儿,这有什么可得意的啊? 可这事儿还真没这么简单。 别的不说,先说说一般人,谁能付得起这样的责任?敢拍这样的板儿呀? 想当初,北神厨主体建筑户外工程,原预计十五万,后来增加到十八万。 这数儿就已经够份量,让人心里沉甸甸的了。 可如今按照宁卫民的要求,北神厨室内装修的费用更加昂贵,比起外部工程成倍增加,最终造价已经接近四十万了。 如果再加上所需要的一些设备、餐具、用品和摆设,恐怕总共五十万也打不住。 同时天坛公园为配合宁卫民,同意对北神厨和斋宫周边的厕所、垃圾箱、长椅的升级改造,也要再花十万块钱。 为书市做宣传、打广告、开展招商工作、场地布置,没个十万块,同样支应不下来。 这还只是硬件方面的开销。 俗话说得好,皇帝不差饿兵。 如果再加上手下人突击办事的加班费、车马费、请客、吃饭、送礼的开销。 加上津门几位厨师的招待安置费。 以及坛宫扩招八十名职工相应产生的工资、奖金、培训费用。 那恐怕还得再有个三四万才能够用。 归了包堆算在一起,差不多得一股脑的花出去七十多万才行! 偏偏这些钱花出去,还都是短期内见不着效益,不能马上换来真金白银的开销。 试问除了宁卫民,谁有这么大的魄力,这么大的胆量? 别的不说,这么大的天坛公园,即便卖上一整年的门票,也就是七八十万。 就是坛宫买卖再好,属于绝对的暴利,光指着北门儿的那个小楼,也得小半年才能赚得回来呢,那还得是旺季。 所以万一这些宁卫民一力推行的这些项目,最后运营的效果并不好。 那他跟上上下下可就不好交代了,坛宫一把手的位子必然不稳。 天坛园方和服务局会怎么想? 手底下的工作人员会怎么看他? 关键是随后的局面又该怎么收拾善后? 换成其他任何一个人,面对这样严重的后果,恐怕都得心里打鼓,承受不了这莫大的压力。 甚至连坛宫的财务人员都暗自捏把汗呢,私下里不免如此议论。 “哎哟,就这么个不把钱当钱的造法儿,忒吓人了啊。真出点问题,下月开支都成问题。咱这位宁总还真是天生的胆儿大。” “可不,这些钱都花出去如大海决堤一样,账上的流动资金可就没多少了。宁总玩儿的太悬,有点不计后果啊。论敢花钱。我看俩宋总也赶不上一个宁总。” “这恐怕就得说男女有别了。总公司的宋总毕竟是个女人……” “拉倒吧你,这跟性别有什么关系?您倒是个站着撒尿的主儿,可还不是照样抠缩……” 其实坦白讲,宁卫民自己也知道自己有点急功冒进了。 可他还是不怎么太当一回事,就因为他有充足的实力。 别的不说,每个月他都能从工艺品和服装尾货上收入十几万。 邮票市场如今又行情大好,被他牢牢控制在手。 他手里的全部生肖票,如果按当下的市值算,怕都有两千万了! 对他来说,七十几万哪儿算个事儿呀。 只要时间上能缓一闸,什么都有了。 哪怕再大的失误,再大的窟窿,他也能填上。 这就是他和旁人最大的区别。 另外,光能挣钱、光敢花钱也不行,那顶多算是土豪的做派。 还得会花钱,合理应用资源,把钱用在刀刃上,才能让下属真正服气,赢得旁人尊敬。 宁卫民还有一处常人所不及,让所有人不能不佩服的本事。 那就是他所下达的命令,交代布置下去的任务,无不高瞻远瞩,目标明确,要求清楚。 无论责权划分,奖惩标准,需要达成的效果,甚至该当怎么去做,全交代得特别到位。 这不但让为他办事的人由衷钦佩,而且往往还会受益匪浅,能从中学到不少东西,开阔思路和视野。 比方说,坛宫的职工招聘工作,除了身高、年龄、五官端正、身体健康这些常规要求。 一向让人很难说得清的综合素质方面,宁卫民就给了一个特别容易掌握的尺度。 首先他选人“重男轻女”。 这是因为干宴会和普通餐饮有一定的区别。 需要大量体力,也需要高效率,毫无疑问男性才是主力。 其次,他需要新职工具有外向的性格和一定语言表达能力。 因为服务行业最重要的就是与人交流。 尤其是大型宴会,事务繁杂琐碎,意外情况多,良好的沟通能力就越发重要。 能否及时对客人需求做出反应,能否对领导命令理解到位,能否与同事配合默契,都取决于这点。 再次之,就要看耐心和细心,有没有一个沉稳的好脾气。 这点和外向性格似乎有点矛盾,但也是优中选优的一项。 因为能同时具有能言善道和沉稳细心的人,也就等于具备了一定的统筹和组织能力。 几乎可以等同基层管理者的苗子。 最后就是看家境了。 贫寒家庭优于富足家庭入选。 这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个人努力工作,服从指挥,遵守纪律的动力。 至于文化程度高低,人是不是忠厚老实,能不能吃苦耐劳,是否踏实肯干。 这些大多数企业很在乎的东西,其实宁卫民并不看重。 因为他相信一点,只要给职工合理的报酬,有相对公平的奖惩制度。 任何人都可以非常轻易的做到这些要求。 反倒是他开出的条件,可以较大程度上把那种没有进取心,不愿意学习,不爱动脑子,只愿意卖傻力气,排斥在外。 再比方说,像书市的宣传方式和筹备方向,宁卫民也做了特别切合实际的指示。 首先打广告要考虑性价比。 综合百姓的生活习惯考虑,引流的最佳途径,无疑就是京城广播电台和《京城晚报》。 广播方面,宁卫民要求一定要早间新闻时段和午间评书时段。 《京城晚报》最少要保证半版的广告版面。 这都是必要拿下的广告投放渠道。 可有可无的倒是电视台方面。 这方面,宁卫民要求下属只需联系一下收视率最高的民生节目——《为您服务》栏目组即可。 价格也给得明白。 看看能不能以每期两千元的价格,在最近几期的节目最后,请主持人沈力口述一下相关简讯。 如果不行,那就果断放弃。 至于招商的方向,除了考虑出版社、杂志社、报社、图片社、各大书店以外,还可联系一下京城知名的各大工美商店和文具商店。 此外,也可以联系一下有合作关系的工美厂家、食品厂家、玩具厂家都来参与。 就连经营花鸟鱼虫和旧货旧书的小贩们,也可以作为有效补充来参与。 说白了,这次书市的本质,其实就是一个以打折图书为销售主体,其他文化商品为有效补充的大集,任何与文娱沾边的厂商和行业都可以来凑趣儿。 总而言之,能摊上一个像宁卫民这样既能看到未来大势,又懂的具体实务的领导。 简直是为他办事的下属们最大的福气。 所有为他工作,跑前跑后的人不但有着明确方向,知道该怎么使劲儿,绝不会在中途感到迷惑和疑虑。 而且绝不会白忙一场,拿不到辛苦付出的回报。 也正是因此,有这么多人万众一心的努力工作,才保证了这么多项的事务同步顺利推进。 正文 第六百六十三章 紧急会议 如果说宁卫民在财权和智慧两方面的能力展现,换来了合作方的信心,下属的忠心。 那么在遇到意想不到的突发情况时,他所展示出的应变能力,就更使他成了众人心目中的一颗定盘星。 既能带给合作方以放心,也能给予下属们以安心。 像最近就发生了这么一件比较典型的事儿。 1984年6月初,就在宁卫民案牍劳形,忙碌得都没顾得上吃饭的一天午间。 天坛园长很意外的给他在坛宫的办公室打来了一通电话,向他转达了区里的会议通知。 说区里主抓商业的许副区长,想要在当天下午召集坛宫饭庄的几方投资人去开个重要的会议。 希望大家不论手里忙什么,都务必先放下,一定腾出时间列席。 另外就是园长还想搭乘宁卫民的顺风车同往。 免得他现在坐的那辆皇冠太过招摇,开过去晃着区领导们的眼。 宁卫民自然没有拒绝,他对园长所有要求一口答应。 于是抓紧时间,他凑合喝了碗煳米粥,胡乱吃了几个苏叶饽饽,草草安排好手里的事儿。 就按说好的时间,去天坛公园的办公区接上了园长还有他的秘书,然后驱车赶往区政府。 不过说实话,这件事打一开始就透着蹊跷,让人感到实在琢磨不透。 因为自打坛宫开业,经营数据一直让区政府这位主管商业口的许副区长很满意。 同时也可能因为比较重视与皮尔-卡顿公司一直保持的良好合作关系。 这位副区长向来只问坛宫有没有什么需要政府帮忙协调和支持的地方,却从没有指手画脚过。 所以像这种有点强制性,有点不大客气的“征召令”,从未发生过。 尤其是最近,市政府刚刚公布《京城商业改革方案》。 决定就此把一些年利润有限的的零售企业,全部下放。 从此实行全民所有,集体经营,并改成以自然门店核算的方式。 为此,区里根据上级的要求,眼下也在大刀阔斧,忙他们自己的商业改造工作。 这个特别繁忙的时候,这位许副区长居然还有精力和时间过问坛宫的事儿,怎么不令人费解啊? 而且还这么兴师动众?这么急切? 这都说明这事儿有点不同寻常。 事实上,还不仅宁卫民自己个是这么想的,天坛的园长也同样因此迷惑,感到摸不着头脑。 但很可惜,哪怕在去区里开会的途中,宁卫民和园长俩人一起揣测琢磨,也没合计出个所以然来。 甚至到了区里之后,在会议室里见到了同样来开会的金副局长和乔万林,他们所有人的脑细胞凑在一起,都没用。 无论几个人怎么嘀咕,怎么挠后脑勺,还是没有半点的头绪,照样感到莫名其妙。 直至坐在屋里等了有一会儿,许副区长终于露了面,谜底才算得以揭晓。 但即便是这最后一刻,也照样唬了来开会的所有人一大跳。 不为别的,就因为当时见面的情景的确非比寻常。 许副区长并不是带着他的秘书来的。 与他一起步入这间会议室的,居然是四位身着橄榄绿“老虎皮”的人! 怎么回事?公安? 天坛园长、宁卫民、金副局长和乔万林,无不面面相觑。 要知道,首都系统性打击刑事犯罪,整治社会治安的风潮,至今并没有完全结束,仅仅是到了尾声阶段而已。 这身代表着法制威严的制服,别说牛鬼蛇神见了保准儿魂飞魄散。 就是没做亏心事的人,也会感到一种莫大的压力和威慑。 宁卫民他们几个心里自然难免别扭,不约而同都犯起了含糊。 这什么意思啊?难道……难道我们还跟违法乱纪的事儿沾上边儿了? 幸好,此时许副区长开口相互介绍起来。 总算及时化解了误会,才没让他们继续胡思乱想,胆战心惊下去。 敢情这几位并不是普通的执法者,而是国家刚刚成立的一个特殊部门的工作人员。 他们的工作内容当然也有执法的权限。 说白了,就是在涉外单位布控,监督外国人的言行举止。 好借此防止或避免外籍人员做出危害我们国家利益的事儿。 至于今天这个会议,其实也不是许副区长所能决定的。 他也是个听喝的主儿。 在特殊部门的指派下,他只负责出面把坛宫的几个投资人召集在一起,后面的事儿他就没法再管了。 真正在这个会上说话管用,掌控局面的,其实是这个特殊部门,一位姓段的处长。 这个人就是带队来这儿的那个为首的。 他皮肤挺黑,看着三十五六的年纪,笑眯眯的,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然而他一开口,就让人立刻明白这家伙的危险性。 因为他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想要硬性摊派。 在坛宫饭庄布控安插他们的人手,以便监察外籍顾客的言行举止。 同时还打算有余暇时,再顺便监控一下天坛公园的外籍游客。 今天找他们几位来这儿见面,就是要给他们普及一下国家安全工作的要求,讲解一下这种布控工作的必要性。 而且需要他们当面拿出一个支持工作态度。 再讨论一下,日后该怎么具体配合的大致方向,看看有没有什么实际困难。 有的话,尽早提出尽早解决。 如果不说,一旦出现问题,恐怕就得公事公办了。 误会澄清了,疑惑消失了,可这种局面还是够让人难堪,也够让人难受的。 因为说白了,这事儿透着被人算计的味道。 这位段处长表面虽然和气,可采用的方法有点晦暗。 提的要求又处处直至要害,而且透着逼迫的锋芒。 他其实是个满面春风,在扮猪吃老虎的玩意,太危险了。 更何况,谁愿意给自己找个婆婆来啊? 而且还是来头这么大,这么强势的婆婆。 想也知道,请神容易送神难,真把这帮家伙放进自己家里,日后那就是处处受掣肘了。 所以段处长讲完话后,老半天都没人开口,无论天坛园长、服务局金副局长,还是宁卫民,他们三个都是念起了“低头斋”。 一时间,气氛尴尬得很,有点僵持。 正文 第六百六十四章 态度鲜明 “怎么样?各位考虑的如何了?都是怎么想的呀?” 段处长脸上笑着,把目光在众人的脸上扫着。 见几个人还是不做声,索性主动点名,率先把矛头指向了服务局。 “要不,服务局的同志就先说说看。咱们这边是什么意见啊?毕竟工作人员都归咱们管嘛。工作中咱们需要互相配合,互相理解的地方最多……” 这话说得很近乎,一口一个“咱们”。 可刚刚升任副局长的服务局金局长,心里明镜似的。 这位段处长是吃定了他没拒绝的可能,才故意拿他来树标杆呢。 说实话,服务局确实已经和特殊部门有了实质性的合作。 某些经营场所,其实早就开始配合对方的布控工作了。 比如马克西姆餐厅所在地重文门饭店,还有东南亚华侨为主要客源的的新侨饭店,就都有特殊部门安插的人。 但问题是,坛宫饭庄可和那些涉外饭店大不一样啊。 首先,重文门饭店和新侨饭店是彻底的国营体制,赔了赚了原本就无所谓。 何况具有外事属性的经营场所,一向就受到上头特殊关注。 哪怕过去没有特殊部门的时候,也有别的部门在奉命盯着。 可以说,这样的经营场所,从未真正完全归属于服务局。 反倒成了他们的难言之隐,难以撒手的包袱。 这就导致他们产生了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心态。 只要没有外国客人投诉,不引发外事纠纷就好,真不愿意平白担这么重大的责任。 那特殊部门的人来了就来了呗,要伸手就伸手呗。 对于服务局来说,不但把烫手山芋转了手,而且像经营不善的问题,还有成本过多消耗,也多了不少可以搪塞的借口。 说白了,特殊部门反倒成了他们的救星,当然受欢迎了。 但坛宫饭庄就大不一样了。 那一头能生财的金猪,是服务局小金库的全部指望啊。 别的不说,就说金局长本人,也是因为力主投资坛宫饭庄,给局里带来了巨大回报,才受到领导器重的。 如今特殊部门要把手伸到这块自留地里,金局长当然心疼啊。 更何况在坛宫的三家投资方里,服务局先天就是最弱势的一方。 金局长清楚得很,他们不具备任何优势,原本就没有掌握坛宫的经营主导权的可能。 而且通过这么久的接触,对宁卫民的能力和本事,他越来越认可。 知道除了宁卫民,别人根本不可能创造出这奇迹般的效益,也不愿意毁了这大好局面。 这种情形下,他又怎么好率先答应,开这个口呢? 真配合段处长表态的话,他也就成了三个投资方里的叛徒。 那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啊。 所以没办法,他就只能采取消极态度,来回应段处长了。 “段处长,你们这边提出的需求,我们服务局当然要鼎力支持。我们的态度那还用说吗?我们一直都是用实际行动在支持你们啊。你看,无论是重文门饭店,还是新侨饭店,我们都在竭尽所能配合你们啊。” “可坛宫饭庄的情况毕竟点特别。你大概不了解,这个饭庄,我们服务局是不参与实际经营的。我们只是提供一些技术方面支持。真正操持这些实务,搞具体经营的负责人,是这位皮尔-卡顿公司的宁经理。” “这是我们当初签订投资合同时就约定好的。区里也做了赞成的批复。为的就是保证令出一门,避免发生管理混乱的问题。同时也能够借此来学习一下外资企业的管理经验,发现我们自身经营模式的不足。” “事实上,宁经理确实非常有能力,他不负众望,成绩有目共睹。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就让坛宫的营业水平和名气,能与另外两家资格更老的宫廷饭庄比肩,这让我们非常满意。” “所以碍于合同约定和经营上的实际需要。在配合布控工作的问题上,我们的表态,意义不大。如果我们要非要插手,那就等于是越权了,也违约了。我们又怎么好意思,再像过去那样,只管找小宁经理要钱?出现问题就要他来负责啊?” “段处长啊,这个情况你得掌握啊。也务必体谅一下我们的难处……” 金局长这番话,实际上就是借着大吐苦水,从夹板儿里抽身了。 他谁也不想得罪,干脆投了弃权票。 可在场的人,谁都能听得懂。 他没少强调饭庄成绩来之不易,更没少替宁卫民摆功劳。 这话里话外,倒是暗示着特殊部门是会破坏安定繁荣的隐患。 那自然从情感上,是倾向于拒绝段处长的要求了,只是不好明说罢了。 这种结果无疑是段处长所没想到的,让他很是有点意外,登时为之哑然。 尤其是金局长还提到了区里的赞成批复和合同约定。 这都是冠冕堂皇的理由,许副区长也在旁为其做了证明背书。 这就更让他感到有点为难,不好在进一步施加压力了。 然而这样的阻力还只是开胃菜。 因为天坛园长的处境和感受,和服务局不可相提并论。 别的不说,从隶属关系上,天坛公园就不像服务局,仅由区政府和市服务局双重领导。 天坛公园的“婆婆”可多极了。 是既归区政府管,也归园林局、文物局、旅游局管。 至于市政管理处和市交际处的话,天坛公园更得听。 这就导致天坛公园成了谁都能训两句的孩子。 好像谁都能过来指手画脚,做做工作指示。 可问题是,正因为能管天坛的地方多了。 所以对于天坛园方的实际需求,反而无人愿意负责和承担。 一牵扯到运营资金问题,换设备,修古建…… 或者职工福利问题,涨工资,发奖金,分房子…… 这些能管天坛的地方就没下文了。 你推我,我推你,都打上了太极拳。 实际上,几乎和三个和尚没水喝的道理一样,天坛公园反而成了没人管的野孩子。 尤其是过去,天坛公园名气和景观根本比不上故宫、北海、颐和园。 地理位置还是穷苦百姓聚集的南城。 所以那时候,天坛公园门票只卖五分钱,根本就不受重视。 园林局只肯承担天坛职工最基本的工资和劳保,其他的就不管了。 那怎么办? 只能自筹资金。 说起来可能没几个人会相信,天坛公园自五十年代起,就没停过搞副业。 不但在园区养过果树,养过月季,种过庄稼,养过家禽、家畜。 甚至还把公园的房子出租给商店,在园区搞过展销会。 尤其到了运动时期,他们所面对的困难就更多了。 天坛公园被勒令停止对外开放,门票收入彻底没有了。 文物也遭到严重破坏,古建被多家单位抢占。 好不容易等到园区恢复对外开放了,园区已经被糟蹋得不成样子。 然而这个时候,已经丧失了赚钱能力的天坛园方,跟上级单位们提到古建修缮,以及迁走抢占单位的问题。 那些上级单位的态度却依旧搪塞,还是谁也不来给天坛公园实质性的援手。 所以说,天坛公园一直都是靠自己维持局面,上下齐心,苦苦熬过来的。 他们之所以敢于把斋宫租给皮尔-卡顿公司,痛快地给宁卫民提出的商业计划开绿灯。 既是迫于经济窘迫的需要,也是源于这种自力更生的传统。 不过话说回来了,这同样给了天坛园长硬气。 常言道,端人家的碗就得服人管。 可要是靠自己活下来的,没吃你的没拿你的,那还在乎你吗? 于是天坛的园长,就逐渐成为了一个特别有领地意识,有主心骨儿,也能抗事的一把手。 若是上下相安无事还好,天坛园长并不介意给各位上级单位点面子。 可要是真涉及到天坛的利益,那他还真敢据理力争,不怕甩脸子。 尤其宁卫民带给了天坛前所未有的收益回报。 如今的坛宫饭庄就是天坛公园的职工们过上宽绰日子的唯一希望。 岁数已然五十好几的天坛园长,早就不惦记自己还能升官了。 他如今最大的心愿,就是盼着多坐几年宁卫民给他配的皇冠轿车 以及在任期,能看见职工们拿到奖金满意的笑脸,听到背后说他的几句好话。 足矣。 所以对他而言,这特殊部门压根就没憋好屁,对他们提出的要求也就抵触极了。 见服务局的金局长都没答应,他自然就更不可能答应了。 “我说,这位段……同志。在咱们往下谈什么实际的事务之前,我还确实有几个问题想搞清楚。你要是不给我个满意的解答,我这思想可想不通。恐怕会认为你是故意针对我们,专找软柿子捏啊。” 完全不顾段处长皱起眉头的样子。 天坛园长跟着就发出一句句的质问,鲜明的当众亮明了自己反对的态度。 “第一,我们这天坛公园的保卫科,一直都尽忠职守,从没在保卫安全工作上出过大错啊。你们过来就说要加强监管工作,还要管束我们的保卫干事。这分明是不相信我们自己能搞好天坛公园的安全工作啊。凭什么?故宫,北海,颐和园,你们也是这么管上了吗?” “第二,我们的坛宫饭庄开业可没一年呢,往来的顾客根本比不上颐和园的听鹂馆和北海仿膳饭庄。我倒想问问,那两处饭庄你们都派人去了吗?如果没有的话,真的有必要对我们这么严格要求吗?” “第三,你们想要加强对在京外籍游客和顾客监管工作,这个我能理解。可难道让我们代劳,向你们汇报相关情况就不行吗?真有必要亲力亲为嘛。即便是有这个必要,那你们的开销也要我们负责吗?如果你们的工作影响了我们正常的工作又该怎么算?” 正文 第六百六十五章 情绪动物 连珠炮啊! 铿锵有力! 虽然天坛园长的声音不大,可现场似乎出现了“嗡嗡”的颤音。 不但段处长被问住了,黑黑的脸色变得都有点发紫了。 连他的那些下属也无不大惊失色。 都一下把目光凝聚到他的身上,想看他如何回答。 本来旁观的许副区长也不禁充满忧虑的皱起了眉头。 忍不住跟天坛园长打起了眼色,希望他克制一下情绪,别让事情闹僵。 可问题是,人就是情绪动物。 火气一上来,平时再稳当的人也会理智失效,赌气生怨。 而段处长又恰恰碰到了天坛园长的逆鳞,惹得园长藏在心里多年的委屈全翻腾了上来。 这个时候,任何人对园长言行继续否定,就只会起到反效果。 园长现在想的是,当初我们一穷二白的时候,主动求到你们头上,你们连个窝头都不给啊。 好嘛,现在日子刚好过了点,天坛名气也大了,你们就惦记上了。 园林局多少还做得委婉点,问我一句想不想调动到轻松些的岗位上。 你老许可好,直接就把“锦衣卫”发过来了,这是想明火执仗的硬抢啊! 你还装模作样的扮好人?你们就这样欺负人!就这样愚弄我! 这又不是头两年了,我还就不信了,今天不答应你们,还能把我天坛再砸一回,再给我封了? 所以园长反而误会啦,错把许区长的好意当成了算计,真的激动上了。 “老许,你挤眉弄眼想干嘛呀?甭给我来这套。我刚才说得难道不是实话吗?非得顺着你们说好听的才行?” “我还真就不明白了。我们没招谁没惹谁,好好干自己的事儿。怎么总招别人看不过眼啊。就非得跟我们过不去?” “算我求求你们了,别老在关键时候给我们捣乱!就算你们要杀猪吃肉,至少得等猪长肥了吧!坛宫现在也就是个壳郎猪而已,你们就这么急着动刀!” 这些话更是等同于在脸上抽耳光。 许副区长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片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真堵心啊! 他咬着牙,指着园长都说不出话来了。 段处长当然更是下不来台,大感颜面扫地。 因为谁都听得出,这番指桑骂槐真正的目标是他才对。 可问题是天坛园长也是真动了肝火了。 把话说完,他的激动仍然没法平静,粗鲁的拿起桌上的香烟点燃,又气愤的把火柴盒摔在了桌上。 完全是一副受了奸臣构陷,委屈得不行的模样。 看样子,如果谁再招惹他,他弄不好就站起来拍着桌子骂娘了。 这反倒让挨了骂的两位,都不好再来硬的了。 除非他们也想“拆台”,把事情搞砸。 所以尽管段处长从内心失望透顶,觉得天坛园长简直不可理喻。 完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莫名其妙的光火。 可仍然得尽量平静的向他解释。 “园长同志,我对您这样的表态实在没想到,也很失望。我可以坦白的告诉你,我们没有什么所谓‘杀猪’的意思。今天约大家过来开会,目的很单纯,就是为了工作。跟你们商量这件事,目的也很纯粹,就是为了更好的维护我们国家的利益。” “至于故宫、颐和园、北海公园,以及另外两家宫廷饭庄的布控情况。对不起,那属于国家机密,我也不能随便透露这样的信息。但我可以向您和诸位保证,我们的布控都是符合程序,绝对有必要,具有正当性的。” “另外,我们的部门之所以会在今年创建,当然是因为国家如今有了这方面的需要。我们的工作具有太多的特殊性,真不是您园内的保卫干事能胜任的。比如说,我们每一个人都有一定的外语基础,且具备多项相应的侦查技能。” “所以,我们要执行的任务责任也重大。和您对安全工作的认识完全就是两回事。我们当然需要掌控安全工作的主导权,才可以最有效的调动人力配合我们的要求,让布控工作达到应有的实际效果。” “我希望您还是应该放下对我们的成见,不要再对我们恶意揣测为好。也不要总盘算您自己的那些小账。毕竟国家安全高于一切。如果您还是个……” 没错,段处长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他的语气是平和的。 但可惜,措辞不够委婉,太直来直去。 再加上他对于自己的职业有使命感,骨子里有傲气。 就更让他的话不自觉的带上了居高临下的劲儿。 所以这番话反倒让天坛园长的脸色更阴沉了。 尤其是最后的一句,一下子就让园长觉得自己是被当面羞辱了。 觉得这个年轻人就会讲大道理,居然拿鸡毛当令箭,跟训孩子一样的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 他不但非常不快,甚至可以说血气上涌。 便一下子打断了对方,也声色俱厉的回复。 “年轻人,你还真别吓唬我。我这辈子经历的人生沧桑多了,从当年参加南下工作团的时候,就总有人想给我扣个罪名。我已经没有什么还会怕的了。” “你要非这么说,那我还就不配合了。你不过是个处长,还不是局长。我级别不比你低啊,而且也不隶属与你,你跟我摆什么官威!我还告诉你,这辈子我装孙子已经装得够不够了,如今我也没几年就该离休了,不想再装了。尤其是在一个岁数还没我儿子大的人面前……” 这些撕破情面的话,全是天坛园长的真实想法。 他如此不顾大局,摆自己参加工作的老资格,段处长也是万万没想到的。 在段处长眼里,园长的觉悟实在太低了。 一点组织纪律性都没有,也不讲基本的工作原则了,根本就不配当一园之长。 于是段处长也被激怒了,便不禁有点带情绪的说,“你必须配合!你也是个老干部了。道理我就不讲了,孰重孰轻你分不清吗?你要再故意给我们工作制造阻力,那我……我就只有走组织程序了。” 可没想到这番警告威慑全然无用。 天坛园长还真是个钢骨叉子,压根不在乎一拍两散。 “你还别唱高调。好像不食人间烟火似的。孰重孰轻啊?在我心里,我们职工的好日子才是最重要的。好,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咱们就各行其是吧。看看最后到底是你说了算,还是我占理。” 这样的回应简直斩钉截铁,直接就把这次会议,推向了没法在继续商议下去的境地。 眼瞅着就要一拍两散,以彼此双方的不快来收场 作为联络人的许副区长也不禁着了急。 他其实是特别想打打圆场的,可偏偏一时又想不到合适的措辞。 于是几度欲言又止,看上去真是无比的矛盾和纠结,满脸无奈的黯然。 幸好这间屋子里还有一个能清晰的表达自己的意图,又显得尊重他人说话的人。 才没让大家初次相逢的局面彻底崩坏。 正文 第六百六十六章 孰重孰轻 骤然间,宁卫民开口。 “哎哟,今天天气是热啊,坐在屋里开着电扇都流汗。大家偏偏还都喝了不少的热茶。难怪火气这么大嘛。” 跟着他还冲着许区长打趣。 “领导,您看是不是该请大家吃点冷饮,降降火气啊?” 但他这番胡说八道的玩笑可谓恰逢其时。 不但成功转移了现场的关注点,也有效缓和了气氛。 “对对,天气热,是热。还是吃冷饮好些。” 本来已经进退维谷的许区长立刻醒悟,很凑趣的予以呼回应。 随后更有点庆幸似的松了口气,给了宁卫民一个嘉许的眼神,马上就转头安排。 “那个谁……小吴啊,你快去门口冷饮摊买点冰棍汽水来。让大家都凉快凉快。” 至于宁卫民,他笑容不减,反而由此顺水推舟,又劝起天坛园长来。 “园长啊,您看看咱许区长,说请客就请客。哪儿找这么善于体察民情的好领导啊?真不是我要拍咱区长的马屁,我是觉得,即便您心里不痛快,冲谁来也不能冲咱许区长啊。” “咱们坛宫有今天,离不开许区长的扶持和帮助。想当初咱们的贷款还多亏许区长才能批下来呢。区长也没少帮咱们宣传。为这点小事儿,不至于的。” “再说气大伤身,对您自己个的身体也不好。天坛好几百人可指着您呢,您就是大家的主心骨。您要是病了,他们还能指着谁啊?尤其眼下这个关键的时候,那非得乱了阵脚不可。您也不愿意咱们的努力都白费了吧?” 跟着他又回头跟许区长解释。 “领导,在您面前我也得替园长说两句话。第一,我今天下午能扔下手里的事儿准时过来,全是园长督促我。路上他还一直嘱咐我呢,让我别只顾自己傻忙。对区里的要求,一定要重视起来,要尽力执行、落实。” “第二,就是我们今年暑期的工作任务比较重,北神厨的宴会厅准备开业了。同时我们还打算联手,举办一个能够形成规模,具有一定影响力,今后年年都能举办的暑期书市活动。说实话,最近是太忙了。我这么年轻,都有点受不了,园长也五十多岁人了,吃不消是必然的。” “所以说啊,今天纯属什么事儿都赶到一块了。其实园长对区里的会议,态度是很端正的,绝没有轻忽之心。刚才他发火,我看一是因为这话赶话的产生了些误会,二是他最近工作太忙给累坏了。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介意。” 自尊之心,人皆有之。 说什么,其实有时候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去说。 像刚才的冲突,那就是最糟糕的典型例子。 交涉的双方都轻忽了对方的尊严,也就造成了不好的结果。 精通人情世故的宁卫民懂得这一点。 所以他这些场面话,就是他在替区长和园长互相找面子。 什么叫对症下药? 这就叫对症下药。 自然也就有了妙手回春一样的奇效,现场的气氛果然彻底脱离尴尬。 “不介意。我们都是老伙计了。过去对着拍案骂娘的时候都有,怎么会为这点事计较?没关系。我能理解,事出有因嘛。都是为了工作。” 许区长的脚底下有了台阶,立刻做出大度的姿态。 这样宽宏的胸襟,是一个领导应有的素质。 “老许,对不起啊。刚才我是有口无心,对事不对人。其实仔细想想,我是把对各方面积压的不满和怨气都冲你来了。这对你并不公平。” 天坛园长性情虽然粗枝大叶,但也拿得起放得下。 属于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那种。 跟着也一样就坡下驴,对许区长表达了歉意。 这样一来,他们二人和睦如初,当下便只有特殊部门的这些人被孤立了。 似乎成了反派,需要为今天的不愉快担责似的。 这种局面下,宁卫民一旦借力打力,再开口表示拒绝。 那么至少今天,特殊部门是肯定难以达成预期目的了,必将铩羽而归。 可问题是,宁卫民清楚未来是什么样子的,心知肚明这个特殊部门对于国家的重大意义,更知道什么才是大势所趋。 待人接物八面玲珑的他,又怎么可能为自己树个难以抗衡的强敌呢? 所以自然不会忘了给段处长也送去一副梯子。 “段处长,咱们今天初次见面,荣幸之至啊。发自内心的说,我很尊重你们的工作和职业。其实还别说你们这样特殊的部门了。只要身穿你们这身制服的人,我都特别敬仰。因为只有国家稳定社会安定,商业才能繁荣。大家才能安居乐业。在我看来,穿这身制服的人贡献是非常大的,也是不可或缺的。多亏了你们,我们大家的生命财产安全才得到了切实的保障……” 可没想到,他这是媚眼做给瞎子看,说多好听的全白饶。 那段处长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压根不吃这套。 “但是呢?你接下来就要说‘但是’这两个字了吧?” 段处长居然嘴角露出冷笑,打断了宁卫民。 他的目光里对其流露出一种不喜与疏离,甚至故意出言继续奚落宁卫民。 “你就别逞口舌只能,继续跟我兜圈子、绕弯子了。我这人看不得虚情假意,要的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在我面前,舌灿莲花,光说好听的是没有用的。我劝你还直截了当,给我个明确的态度。愿意配合我们的工作?还是不愿意?同意我们入驻坛宫?还是不同意?请你现在就回答。千万不要再把好听的话当成气球来吹了,真吹爆了,咱们彼此恐怕都会尴尬。” 毫无疑问,这话潜在的意思,就是段处长认为宁卫民缺乏诚意。 也不知道他的这种成见是哪儿来的。 反正他真不客气,丝毫没给宁卫民留面子啊。 远不如刚才对待服务局和天坛园长的态度。 如果是个年轻气盛的一般人,这时候是必要维护自己尊严,反唇相讥的。 那结果就会像刚才天坛园长差不多,肯定又是一个越争越僵,话不投机。 如果是好脾气的人,忍了这样的挤兑,顺着对方设计的思路去想去答。 那又会丧失交涉上的主动,会被在场的人认为缺乏骨气,也会被对方瞧不起。 如果油滑的人,多半会采用左顾言它的法子,通过转移话题来避免尴尬。 然而这又是恰才对方表示过不耻的行径,反而坐实了对方的鄙夷是有道理的。 所以这些应对之法,统统都是错,宁卫民是一概不选。 那又该怎么办呢? 稍加思索,品咂了一下这位段处长所表现出的外热内冷,厌恶逢迎的性情。 宁卫民就想起师父教过他的“与勇者言,依于敢”。 果断选了知难而上,展露胆气的据理力争。 本来应有的客套全免,连个“您”字,他都懒得说了。 “段处长啊,不是我避实就虚啊。主要你这问话的方式,的确有问题啊。” “咱们今天大家坐在一起,目的是为什么呀?难道不是为了商量,怎么互相配合彼此的工作吗?难道是你宣布一个命令,我们就得不打折扣的执行吗?不是吧。” “那么好,既然是商量,那肯定要有个过程。咱们彼此就都要有所让步和包容,才能达成共识。你这样,等于直接抹掉过程求结果。让我真的很为难。” 段处长没法辩驳宁卫民的话。 沉默了片刻,自觉有点理亏,气势不禁为之一挫。 “嗯,你的话有几分道理,好像是我急切了些。那你说,怎么个商量法?” 宁卫民却一点不打磕巴,果断回应。 “段处长是个痛快人,那我就不客气了。一点肤浅之见,想看看咱们能否先达成一致,才能再往下谈。其实在我看,咱们双方的根本目的其实并不矛盾。我们目前陷入纠结,彼此疑虑的地方,无非是担心我们的工作会互相掣肘,彼此影响。所以我认为,只要我们把可能出现的问题协调好了,尽量做到互相理解。其实是可以友好相处,愉快合作的。这一点,贵方赞同吗?” “道理上没错,这也是我们希望看到的。可实际工作中,恐怕难做的特别理想的平衡。所以我还是得强调一点,国家安全高于一切。有必要的话,个人和集体的利益还是得无条件服从国家大义。你们必须全心全力的配合我们的工作。” 段处长虽然出言附和,但实质上他还是一块硬邦邦的石头,没给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对此,宁卫民也摇了摇头。 “这话,我也只能在大方向上赞同。坦白讲,我们每个人都爱国,我们都是共和国的子民。真要是一旦出现为了国家大义,需要个人做出牺牲的关键时候,我们每个人绝对都会做出正确选择。但是我想,这种情况肯定不是天天都需要如此,不是日常工作和生活里会经常出现的。也不是根本不能打一点折扣,不能找折中办法的选择。通常,一定是有可操作余地的。” 眼见段处长又要开口,这次宁卫民可没给机会让对方插口打断自己。 “请先听我把话说完。贵方的工作有难处,重要性不言而喻,这我们都能理解。可反过来,我们也一样需要贵方的理解啊。我们的难处,恐怕贵方就未必了解了。都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可如果咱们双方想要顺利合作,就得求同存异,相互多体谅。” “如果段处长了解这么多年,天坛公园是怎么走过来的,是多么艰难的熬过来的。我想段处长就能理解园长刚才的激动了。如同段处长你尽忠职守令人钦佩一样,园长同样是个心系职工有担当的好领导。段处长不妨想想看,全园上下好几百职工的生计都系于园长一身,面对拿着医药费报销单满面期待的职工,他又怎么好开口,让那些职工牺牲小我。就别说是常态的牺牲了。” “这就是我们都要面对的焦点问题,我们双方的工作,到底孰重孰轻啊?说实话,都重要。套句老话,革命工作就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咱们国家从没有说过,只要军事安全,不要经济建设啊。这应该是齐头并进的事儿。甚至是相互依存的事儿。安全工作不但经济民生繁重发展的的前提条件,经济民生也是安全工作的意义所在。” “拿咱们来说,同样如是。难道不是因为坛宫和天坛如今的客流量多了,外籍人士以几何数字增长,段处长才有必要来我们这里布控的嘛。那也就等于是说,我们经营的越好,在这儿布控,也就越有实际意义。对不对?反过来,如果我们经营不善,搞得天坛公园和坛宫都没人愿意来了。那段处长在我们这里布控还有必要吗?那不就成了一种国家资源的浪费?我说的对吗?” 这套辩证法的逻辑更站得住脚,也确实说中了所有坛宫投资方的心事。 天坛园长和他的秘书,金局长和乔万林,无不眼睛发亮,频频点头。 不仅旁观的许区长为此对宁卫民露出认可和欣赏的神情。 甚至就连段处长的下属们也都面显疑惑,对宁卫民的话陷入了思索。 唯有段处长深吸一口气,感到多少有点堵心啊。 此时此刻,他对宁卫民口舌之利有了更深刻的体会,觉得自己还是有点先入为主,小觑了这个年轻人。 正文 第六百六十七章 好大胃口 “那你的意思呢?像这种合作关系应该怎么处理才好?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段处长反将了宁卫民一军,同时目光如炬,在宁卫民的脸上扫了一下。 他还真想要看看这个年纪轻轻就成了饭庄一把手的小子,如此长篇大论的来铺垫,葫芦里打算要卖什么药。 “当然是相互尊重,是相互信任。咱们的关系重在平等,重在协商。而不是说谁监督谁,谁领导谁,本质是相互协作,互相帮衬……” 只可惜宁卫民的回复,却让段处长大感失望。 未等他说完,段处长就不耐烦的皱起眉头,硬生生打断。 “我以为你有什么高见呢。平等?协商?全是空谈,这跟没说一样。实际工作中哪儿有那么些时间商量?总得分个主次吧?怎么可能不偏不倚?难道用尺子去量?而且我们的工作性质特殊,事关重大。不出事则罢,如果出事就是大事儿。紧急情形下,我们怎么可能和你们和风细雨似的商量?这太不切实际了……” 这些话当然是很不客气的,就是公然批评。 不过宁卫民的神色依然淡定,不见丝毫愠怒与尴尬。 “段处长误会了,我说的平等和协商,只是咱们双方合作的初衷和原则,这是一个基础的大框架。具体操作当然要靠规则和守则,这不矛盾。” 他还是那么不紧不慢的说着,反而泛起了微笑,充分彰显了自信以及涵养。 “正所谓无规矩不成方圆。贵方的工作有严格纪律,执行任务也有程序可循。那咱们也约法三章好了。我看大可以把咱们彼此的权力和义务规划好一定的界限,事先做好大致的约定,以便双方共同遵守。这就能避免许多日常摩擦,有效防止矛盾产生。” “比方说,如果咱们合作的话。像坛宫安全工作方面,可以完全交由贵方管理。至于其他方面,我们饭庄总能保证充分的自主权吧?而贵方除了为国家尽忠职守,平日也要肩负起维护我们企业的基本安全需要。这个要求算是正当合理的吧?” “贵方的工作有特殊性,需要应急、变通,这些可以理解。我方可以保证,对贵方执行任务,一定会无条件的竭尽全力配合。可如果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我们进行沟通协商一下是可以的吧?如果真来不及,事后贵方总可以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吧?哪怕需要保密,不能让我们知情。那对造成的损失和不良后果,贵方配合我们尽量补救,也是应该的吧?” “说白了,我的意思就是权力和责任是对等的。有了权力,也要承担相应的责任和义务。就像那些跑大棚的师傅们说的话,本着良心来办事。咱们谁也别亏了谁。我说心里话,其实贵方来我们坛宫,完全可以大大提升我们保卫工作的质量,这对我们的经营和安全也是有利的。如果段处长认同我的观点,愿意与我方互惠互利。那我真是发自内心的欢迎,求之不得呢。” 宁卫民的这番话不但有礼有节,有根有据,而且很语气诚恳,还真的有点打动段处长了。 他原本冷眉横对的态度也不禁有了转变。 “好吧,原则上我赞同你的观点。你有什么要求和条件,就趁着现在好好提一提吧。但我丑话说在前头,有些事如果超出我的职权范围,恐怕不能当面回复你。我还需要跟上级请示,甚至开会讨论。有些问题即便在常态看来合情合理,可对我们的任务要求而言,如果有不良影响,我仍然有可能会拒绝。” 尽管段处长说出来的还是硬邦邦的话,但比起恰才的斩钉截铁完全的强硬,显然已经软和多了。 能够商量,愿意听取不同的建议和看法,这对于任何一场谈判来说都是进步,这都是一个好兆头,显示出良性的发展方向。 于是现场头一次,所有人表情共同放松,如同受到了太阳普照。 “感谢段处长的开诚布公。那我也就直话直说了。” 宁卫民还真不客气,直接就问最核心的问题。 “其实我最关心的一点就是,贵方是否可以充分保证我们坛宫的自主经营权,财务权和人事权。贵方是否愿意在接管坛宫的保卫工作后,对我们坛宫的安全需求负责?” “我只能说看工作需要,通常情况下我们是不会干涉的。而绝对的,完全的,那不可能。如果你们的财务和经营活动出现反常的地方,或者与我们密切监视的怀疑对象有牵扯。我们是一定要过问的,你们也有义务配合。在安全工作上,我们的素质和操守你都可以放心,我们可以兼顾你们的安全需要。” 宁卫民点点头,对此没再表示异议,接着又问。 “合作范畴能不能先限于坛宫饭庄的业务。对于天坛园方的事务,先暂缓一步,看看咱们双方彼此磨合的效果。毕竟来日方长……” “可以。”这次段处长也答应的痛快。 “那么段处长打算派几个人过来呢?是以什么身份入驻坛宫呢?需要坛宫为你们做些什么?提供什么便利呢?” “今天跟我一起来的这三个人,就是我们初步定下的派驻人员。他们当然不易公开真实身份,这不利于我们日后工作的开展。饭庄方面相关知情人也是越少越好。通常情况下,是让他们充当布控单位的保卫干事,也就可以借助职务便利进行布控工作了。” 段处长说到这里,忽然面显尴尬,居然有点支吾起来。 “当然,我们部门初创,资金方面有些……所以相关人员方面产生费用,还需要饭庄能够帮忙承担一下。毕竟他们实际上也是要替饭庄干活的,履行保卫干事职责的。” 这就是要工资了。 宁卫民毫不犹豫的回答。 “我们保卫工作其实还没有正式编制,一直在借助天坛园方的帮助。那这样好了,我就给贵方三个保卫部主管的待遇和名额吧。甚至连保卫部人员搭建班子的权力我也可以给你们,总不好让你们过来就当光杆司令。初步先定对外招聘十个人,你们来替我选,也可以更好配合你们的工作。希望贵方能认真负责把我们坛宫的保卫部班子搭建起来。” 他这样的痛快和豪爽,倒是让段处长感到意外了。 段处长可没想到,宁卫民居然表现得比国营单位更大方。 “好,太好了。那谢谢了。” 但是,段处长很快就发现,宁为民这样大方不是平白无故的,他还有附加条件呢。 “各位,先别高兴。我也有丑话说前面。在日常工作方面,我们坛宫的要求可不低,甚至可以说对职工管理相当严苛。毕竟我们的消费水平很高,工资也高,都来自于顾客,就必须在乎顾客的感受。所以诸位在我们坛宫干,不会像纯粹国营饭店那么随便。约束会比较多。比方说,如果见到顾客,任何工作人员都要微笑,要问好。绝对不能与顾客直接发生争执与争吵。贵方人员当然不能例外。” 这话多少有点触动了段处长的自尊心,激发了他的傲气。 “你放心好了。我们的人素质方面绝对过关。他们都受过外事工作的培训。每人至少精通两门外语,几乎都在正式的外交场合执行过任务。连钓鱼台国宾馆和人民大会堂的场面都应付的下来。我想,恐怕还不至于对于你们饭庄的这点工作要求感到不适。” 然而很快,他就后悔说这样的话了。 因为他可不知道,宁卫民是个特能得寸进尺,顺杆儿爬的人。 尤其对于占便宜这种事儿,这小子敏感极了,一转眼珠就一个主意。 从不会放过,也不会错过,任何有利于自己的契机。 关键是他还会下套,让人不知不觉的踩进去。 “我相信段处长的话,可我还是有点顾虑啊。因为我们坛宫的职工守则和规定特别细,特别多。职工的一言一行都有要求。各位入职除了必须参加我们的职工培训,通过考核。在上岗之后,各位也不会得到什么特殊照顾,奖惩条例会一视同仁。弄不好是要扣工资、罚奖金的,各位对此能理解吧?” 宁卫民的不信任,让段处长有点不耐烦了。 “这没问题,正常范畴内的,我们当然理解。” “那他们入职之后,会听我的命令和调遣行事吗?我毕竟是饭庄的一把手,也是他们名义上的领导。” 这个问还是比较敏感的,段处长登时就警惕起来。 “你什么意思?你想插手干涉我们的工作?不是说保安工作主导权全交给我们嘛。” “不不,我只是考虑坛宫忙起来的时候,可能会有一些需要各位帮忙的地方。贵方的人不是精通外语吗?打个比方,我们坛宫突然迎接了好几个旅行团,上百个外国客人要是同时登门,那肯定应接不暇,照顾不周。这个时候,我调遣一下贵方的人,协助我们做好接待和安抚工作。总是可以的吧?” 宁卫民解释得合情合理。 段处长这才恢复坦然,把心又揣进了肚子了。 “放心,这种情况我的人肯定听你调遣。而且我们能够近距离接触外籍客人,也更便于观察状况。对我们双方都有好处。绝对没问题的。” “那就好。”宁卫民爽快的忽然一笑,牙齿显得很白。 “不过我还有两个问题想问问。第一,贵方这几位同志都精通什么外语啊?第二,各位今后上岗后需要不需要步话机啊?” 说实话,段处长此时的耐心法儿,是真快被宁卫民没完没了的问题给磨光了。 可一是宁卫民询问这么仔细,也足见其诚意。 看得出,他对合作确实是认真负责的在商量。 周围又有区领导、天坛园长和服务局的金局长在围观,段处长不可能没个好声气。 二是宁卫民考虑得也太周到了,看意思还想提供设备支持。 这让段处长也是大为意动,很是惊喜。 步话机?那就是移动电台啊。 有的话当然好了,那是求之不得的好东西。 可惜,经费有限,他们只有在执行特别重要的外勤任务时,才有这样先进的装备,平时可用不起。 于是段处长只有强自打起精神,先是把自己下属的语言特长,一一给宁卫民来介绍。 “这个叫孙然,精通俄语和英语。那个叫杨光,会德语,法语和英语可能差点意思。张广志,法语特别好。西班牙语也能说两句,但仅限于日常用语。” 跟着就把关注点放在了重要问题上了。 “哎,宁经理,你愿意花钱给我们配备步话机吗?有的话,那可太好了,我们的工作可就方便多了。不过那东西可不便宜哪?你真舍得花这份钱吗?” 宁卫民特别畅快的在笑。 他的这种愉悦已经有点忍不住了。 如果落在熟悉他的人眼里,比方是康术德或者是张士慧的话。 那他们一下子就会知道,这小子又要得逞,拿到莫大的好处了。 可惜在场的这些人都不够了解他,尤其是段处长。 大家没人知道他在琢磨什么,只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段处长,咱们一件件事儿来探讨啊。你既然关心步话机,咱就先说这事。所谓工欲善必先利其器。步话机这东西对安全工作必不可少。价格贵点我觉得也应该买。正好,我是由衷想支持你们工作的,就借此先表达一下诚意吧。不过这种设备是受管制的,手续上我可帮不上忙,我只能负责出钱。” 宁卫民的表态,让段处长简直心花怒放,这对他来说,就是天上掉馅饼。 “哎哟,你可真是个痛快人。让我不能不刮目相看了。出钱就足够了。还手续?手续当然不是问题了。我们这样的部门难道还申请不下来嘛。你放心,我们也不会浪费金钱的,买六部也就三千块钱吧。应该够用了。” 然而宁卫民却摇头说,“哎,六部哪儿够啊?怎么也得二三十部。要知道,不光你们保卫人员要用,我们这些当领导的当然也要用。前台,餐厅,后勤,厨房,都应该有几部,这样才好沟通。对不对?而且马上我们就要举办书市了,冬天还有雕塑展和游园会。那都是数万人的大型户外活动。我们都需要和天坛的保卫人员用这些设备联络沟通。还得防着这些设备坏了更换呢。我看四十部更好。” 什么叫语出惊人啊。 段处长连带他三个手下齐齐说不出话了。 既是被宁卫民这一掷千金的手笔给唬了。 也有点被他这番精道的盘算给算计了,气得。 然而这还不算完呢,宁卫民后面还说了。 “段处长啊,我考虑了一下,你恐怕还得给我几个人。你们这三位同志不是不好啊。我全要。可问题是他们都不会日语啊。” “我解释一下,有个情况你可能不清楚,我们坛宫未来的经营方向主要就是以日本顾客为方向和突破口的。所以,我觉得你们是不是再给我派几个会日语的来。这才有利于我们双方的工作。” “当然,要是有会意大利语的更好。那我们坛宫还真就没什么语言上的短板,足能应付大部分的客人了。怎么样?我这也算积极支持你们的工作了吧?你可千万别跟我客气,一定别拒绝啊。” 什么叫图穷匕见啊! 到l这个时候,段处长才真的猛然间醒过味儿来,终于明白宁卫民这小子的真正用意了! 好嘛,这哪儿是要配合我们的工作啊? 这分明就是惦记打劫我们啊! 劫的还不是财,不是色! 是人才,是设备! 这小子,可真是胆大包天,好大的胃口! 正文 第六百六十八章 属性相克 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令人难以把握。 按说,这场会议明明是按照段处长设计好的方向和步骤进行的,可整个过程和最终结果却又让他觉得那么不舒服。 这不是指服务局金局长所采取的消极对抗,也不是指他和天坛园长之间发生冲突。 虽然这两位的反应都有点让人不高兴,可对段处长来说,还是尽在掌握内,早有预计的。 说白了,为了做到一锤定音,其实今天,他就是故意来施加威压的。 虽然这样不免让这几个单位心里生怨,或心存不满。 可却能节省时间,以最快的方式取得控制企业的主导权。 像他们这样的部门,完全没有必要和别的单位打好关系。 只要便于执行任务,有利于维护国家利益,段处长根本不介意别人怎么看他。 何况去弥补间隙,获得对方的理解,也是可以慢慢来的,但任务肯定是不能等的。 伟大领袖不是说过嘛,“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 这话用来描述段处长的职业需要再合适不过了。 对他来说,只有时间、效率和结果才重要! 可偏偏今天,段处长却遇到了一个异类。 一个竟然完全不吃他这一套的宁卫民。 别看这小子外表如同面团一样的软和,似乎什么都好说话、好商量。 但内里却有着钢韧坚毅的主心骨儿,有着令人不可思议的胆气。 且尤为善于话术。 俩人言语一交锋,反而破天荒的让段处长感到了一种高度的精神紧张。 到最后说什么都小心翼翼,唯恐一不留神就要陷于对方的语言陷阱。 整个会议,别看他们之间进行的商洽不过一个小时。 但对于段处长来说,却几乎比一整天还长。 按说本来应该是稳拿把攥的结果。 可这位一向说一不二的段处长,竟然头一次迫于形势,不得不做出了许多承诺和让步,才无比费劲的拿到手。 这令人不敢相信的事实就摆在面前,着实令人出乎意料。 就连段处长的那些手下都对这样的交涉发了呆,想不明白他们的领导今天怎么会被别人牵着鼻子走。 可偏偏段处长还是有气无处发,想挑理都挑不出来。 因为宁卫民是当着大家的面,完全占据了情、理、法的致高点。 又是借着段处长自己的话,来圈住的他。 如果要怪,那也只能怪段处长太轻敌了,疏忽大意下,才给了别人可趁之机。 唉!还真小看了他了!这个混球,可真会利用别人的弱点!抓别人的话柄! 从内心来讲,段处长对宁卫民不得不高看几眼。 当然,他也不免生出几分后悔和自怨自艾。 因为霍司长可是曾经在电话里郑重提醒过他的。 “你真正接触他的时候一定要注意方式方法。像他这样的年轻就能当上一把手的人,肯定不简单。不会那么好摆弄的……” 没想到这话果然应验了。 亏他还自诩“有勇有谋”,第一次面对面的接触,就让人给不露声色地耍了个灰头土脸。 哎,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去了。 所以这天会议结束,哪怕是双方终于达成了共识。 而且大家也都喝了许区长使人买回来的冷饮凉快了不少。 可段处长的脸上仍然是没有笑容,走的时候,他照样觉得心里冒火。 尤其是感到宁卫民有点像哈巴狗似的一路跟着自己,令人无比厌烦。 于是出了办公楼,走到区政府后院的胡同里,等不及上车,段处长就忍不住挥手打发了他。 “好了,就送到这儿,你就别跟着我了。后天我们的人就去坛宫报道。我只希望你把你今天答应我们的事儿落实就好。以后咱们打交道的时候还多呢,用不着跟我来这种虚头巴脑的客气。” 这话的语气充满居高临下,一点也不像平等的合作关系,倒像是上级对下级的教训。 可尴尬的事儿随后就发生了。 尽管宁卫民口称,“那好,段处长,我就送到这儿了,您慢走。” 可看他面容的表情却不见尴尬,反而极其淡定和自信。 段处长跨步上了他那辆212吉普车,正感到有些蹊跷。 紧接着他就从后视镜里,看到宁卫民从他的车后走过,上了距离他们不远处的一辆汽车。 这才醒悟过来,合着自己是自作多情了。 原来宁卫民并不是来送他的,只不过是他们的车凑趣停放在一处了,人家也是来这边取车的。 这下可倒好,堵心的感觉更重了。 偏偏照样还是挑不出宁卫民的毛病。 扪心自问,甚至为了这小子没说破这层关隘,周全了自己的颜面,他还应该感谢才是。 否则要是宁卫民来一句“段处长误会了,我的车也停在这里”,那他可就真在下属面前颜面无光了。 只是即便如此,他也没法念宁卫民的好儿。 因为这小子的车可比他自己的那辆好太多了。 那居然是一辆美国产的AMC大吉普,又高又宽绰,从车头到车尾都闪烁着傲慢的银色贵气。 直接把国产的吉普车全面比下去了。 一辆是洋洋得意的洋气。 一辆是难以为继自信的土气。 一辆轻蔑昂着头。 一辆勉强挺着胸。 一辆试图建立新的威望。 一辆竭力维护昔日的权威。 这两辆车仿佛就如同他们两个人,多么的奇妙。 本质与本质的交锋,完全可以通过汽车显现出他们两个人各自的形态。 尤其自己身后的下属,杨光脱口而出的一句,“这坛宫饭庄也太有钱了吧。他居然能开这么好的进口车?简直赶上部级的的待遇了。” 让段处长的心里,不禁充满了难言的憋屈感。 他真心认为,宁卫民或许与他的属性相克。 哪怕什么都不做,就能让他处处丢人,事事吃瘪。 车终于开上了大街,从后视镜里眼看宁卫民的车拐到了另外道路上。 段处长仍然郁结难解,对手下发了一通牢骚,“不用羡慕,有些人就会追求物质享受!简直就是在混吃等死!没听今天他们说吗,这都是贷款。回头你们几个去了,除了本来的外勤任务。也要多留意饭庄的经营情况。我就不信了,他们这么短的时间,就有利润买这么好的车。国家有限的资金,绝对不能让他们这么胡乱糟蹋了。” “段处,可今天咱们不是答应他们了……那还查么?” 杨光有点为难地问道,“如果干涉财务,咱这不是出尔反尔吗?我怕好不容易说好的事儿再有变故。要是让他们发现,会不会有意见……” “不是,你傻啊。” 同在后排的孙然立刻出言反对。 “明察不行,咱可以暗访,可以套话啊。段处又没说非得搞到详细的数据,不过是让咱们看看饭庄收支方面是否有反常的地方,值得怀疑的地方。好判断这个姓宁的,是不是滥用公款。用于个人的享受。何况即便发现了,又能怎样?打擂台的事儿,咱们还怕么。” 这话非常符合段处长的心思。 “对,小孙的思路才对。怕得罪人?那你就别干这份差事!” 而且段处长还难掩胸中义愤。 “东北人有句话说得好,怕拉拉蛄叫,那咱还不种地了?查!一定要查!就算揪不出姓宁的把柄,也要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让他们知道,如果敢对国家的钱乱伸爪子。那就要承担后果!” 孙然继续顺着段处长的心思,投其所好。 “要我说,真就是他小子命好!我们现在已经查明的,就有这姓宁的曾经倒卖热带鱼,于重文门旅馆在职期间,倒卖烟酒,用邮寄的办法贩卖热带鱼养殖罚牟利的实证。也就是现在毕竟和头几年不一样了。否则这投机倒把的罪名就够他喝一壶的了。哪儿还有他今天这样的威风啊。” 可没想到,他这话却挨了批,甚至因此被骂得直缩脖子。 “我说孙然,你这话可有点混账啊。我让你查他,是看看他是不是确实在做危害国家利益的事儿,不是让你用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构陷他的。要是那样的话,你还对得起你身上的这身制服吗?” 段处长有点恨铁不成钢的说。 “一切都得讲实证,要公正。不要忘了咱们代表的是正义,是法理。维护的是国家大义!孙然你要是胡来,把自己当成明朝的锦衣卫,清朝的血滴子。可别怪我收拾你。法律的准绳对你我也是一样的尺度。” 正文 第六百六十九章 大动作 “哈哈,这个小宁经理啊。会打圆场,以理服人,办事可真有章法。人才啊。” 会议结束后,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 许区长当着服务局的金局长和乔万林的面,能说出这样夸奖宁卫民的话来,那是夹杂了很深的个人感情的。 说白了,就没人喜欢硬邦邦的处事作风。 许区长同样不满“高空降落”的段处长,仗着特殊部门的特权如此目中无人的行事风格。 那总让他想起头几年战战兢兢的危难日子。 而且不得不说,对他而言,配合特殊部门的工作,今天召开这个会,还真是一件亏本儿的苦差。 实际上是今天就很悬啊,天坛园长果然就把怨气都冲着他来了,好像是他为虎作伥似的。 幸好宁卫民处事有方,不但看出了他处境难堪,巧妙的把他给择出来了,维护住了他的威信。 而且也没让害他被人误会的真正的“罪魁祸首”,得了好儿去。 你段处长不是狠吗?不是横吗? 好!可总得讲理吧?只要讲理就能把你给绕进去。 什么叫做“老天开眼”?这就是个最典型的例子。 宁卫民仅仅靠着出众的口才,靠着情理道德的高点。 居然当众就把那对人从来不假颜色的段处长,真的给逼成了没脾气。 让其碰了一鼻子灰,不能不加以妥协,才好收场。 这大约也算是独一份了。 所以许区长对宁卫民如此的欣赏,也就完全可以理解了。合情合理。 至于留下来等着跟许区长汇报商业改造工作的金局长和乔万林,当然就更不必说了。 从个人情感上,他们对段处长更加讨厌。 无论是从坛宫对服务局的意义出发,还是从他们与宁卫民的关系考虑,又或是为了保住他们自己的个人利益。 他们对宁卫民能让段处长吃瘪一事,都会拍手叫好。 更何况他们哪儿能没点察言观色的本事啊。 看到许区长也是这个态度,哪怕就为了让领导高兴,让领导知道他们的屁股往哪边坐。 他们也要表达一下心里的愤慨和不满的。 否则的话,那还走什么仕途啊?还有什么前程啊? 不过金局长只是单纯顺着许区长的话来说的。 “是啊,这小宁经理还真能治目空一切的毛病。您看看那几个人,最后离开时的脸色。牛不喝水,非强按头。这下好,他们也总算知道被人拒绝滋味不好受了。” 而乔万林却有意用了一点小心机。 “宁卫民这个人,我是比较了解他的,属于外软内刚的性情。那位段处长想以力压服他,怕是没什么希望。关键卫民他还不是公职人员,做事也就没有那么约束和顾忌,这才是他的优势。所以只要他在坛宫一天,坛宫就还是过去的坛宫。请领导放心,他是不会让那个姓段的指手画脚的乱来,给咱们区的商业数据拖后腿的,这点绝没有问题。” 果然,许区长因他这样的口吻产生了一点好奇了,用手指着他问。 “哎,你……你是服务局的那个……那个谁?你和小宁同志很熟吗?” 乔万林立刻毕恭毕敬的回答。 “领导,我叫乔万林,是从重文门旅馆调到咱们区服务局的。过去在重文门旅馆的时候,我和宁卫民曾经做过一年多的同事……” 说到这儿,他又看了一眼金局长,那意思是担心顶头上司介意。 而金局长确实没察觉他藏着的小心思,这时居然帮腔。 “领导,这个小乔和小宁经理关系匪浅。不但在工作上配合挺默契,私交也还不错。天坛公园今年的新春游园会就是小乔主导的,他挺有能力的,办得也不错。我们服务局的下属的那些餐馆的小吃,现在算是天坛公园的常驻项目了,是彻底打开局面了。” “哦。”许区长认真的打量了乔万林几眼。“真有意思。你们两个都是很不错的年轻人啊,又都是一起从重文门旅馆调走的。可怎么你来了服务局?小宁同志却去了皮尔-卡顿啊?” 乔万林赶紧表忠心。 “卫民是个不喜欢束缚的人,心眼活泛。他大概是觉得外企比较自由,收入高吧,早就开始学英文了。不过我和他恰恰相反,我还是喜欢机关的办公气氛,庄重、肃穆。我也巴不得有金局长这样领导替我把关,做事才踏实。所以我们的选择不同。不过这不影响我们的关系,我们的交情这么些年来一直不错。领导要有什么指示,我转达给他,方便得很。” 这话什么意思,乔万林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许区长如果再听不出来,那他的位置就活该被别人顶了。 但这位许区长却偏偏仿佛是故意玩笑似的反问。 “哦?我说话能管用?你也说了,人家不是端铁饭碗的。连特殊部门的面子都敢驳。我说话他能听?” “能听,能听。卫民这人挺重感情,对区里给予的帮助一直都记在心里呢。别说您的吩咐,我们金局长一句话,他也不敢随便敷衍。再说了,从股权来论,服务局和天坛公园加一起可有坛宫的六成股权呢。而区里是我们的直接领导,这也就是说,许区长您,才是真正说话算数的人呢。您发话,他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 “哈哈哈……”许区长忍俊不住,被乔万林的马屁“熏”得放声大笑起来。 “你呀你!唉!你这个年轻同志也挺会说话的嘛。可不巧的是,我还真有一件很难办的事儿想委托你转达给小宁经理,希望他能帮帮忙。你敢应吗?我怕你这话说大了闪了舌头。是要后悔哟。” 这种时候,当然不能软了,否则那就是负分了。 能办不能办还其次,态度是第一位的。 眼瞅着金局长鼓励的眼神望了过来,乔万林懂得其中的关键,便赶紧斩钉截铁的应答。 “领导,您尽管吩咐我。能办不能办,我确实不好意思再吹了,那还是用实际行动向您证明吧。总之,我必定竭尽全力,一定不让领导失望。” 这样的回应果然博得了许区长的欢心。 “好好,我那就死马只当活马医,把这个难办的事儿交给你试试。” 许区长先满意的点点头,这才透露了具体的需求。 “是这样的。现在咱们区里正忙商业改革,你们服务局应该也听说了,大概再过一两个月的时间啊,咱们区里会有个大动作。” “天桥百货商场会正式宣告成立天桥百货股份有限公司,实行董事会领导下的总经理负责制。公司成立后,将开始发行第一期股票。” “那么新商场就要有新气象啊。现在咱们京城的服装,哪一家能有皮尔-卡顿的名气大啊?所以区里很希望皮尔-卡顿能够在咱们商场进行销售,提升一下商场的档次。可惜的是,咱们南边外国人太少了,消费水平也低。这件事皮尔-卡顿的宋总拒绝了。” “这位宋总回复说,目前皮尔-卡顿在国营商店只在友谊商店布置了专柜。其他的都会采用专营店的形式,而且只打算进驻涉外酒店和机场。” “所以啊,小乔啊,你要做的就是跟小宁经理通通气。看看他能不能说服宋总答应这件事。具体的条件区里愿意宽松些。开专营店就开好了,经营面积可以多划给他们点,楼层、位置,都可以让他们挑。还有这个股份嘛,也可以适当的卖给他们个人一些,或是索性就赠送一些嘛。区里只希望咱们的商场能成为一流的大商场,最好能和百货大楼比一比……” 默默的听着,表面上虽然不动声色,但乔万林内心世界实则波涛汹涌,复杂极了。 一是他觉得这件事真的很重大,很难办。 领导出面都没拿下来,他算老几啊? 宁卫民即便答应,就有这个能量吗? 就凭他和总公司关系那么僵?够呛。 但正因为这样,反而没了压力。 即便办不成领导也不会说什么了,要是办成了回报肯定不小。 二是他很羡慕,很嫉妒,区里居然给宁卫民开出这样的条件。 宁卫民如今的权势和财富都已经甩他几条街了。 如果这件事要再立一功,必然会获得区里的重视。 要是拿到手的股票那更不是一般人能享受的待遇。 他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那迎头赶上的一天。 三是也有点庆幸。 觉着宁卫民得亏是犯了错误离开重文门旅馆的,否则的话他们要同在官场,同走仕途。 即便不是一个单位,恐怕也显不出他来了。 这样至少还能互相帮衬,共同进步…… 总之,五味杂陈。 乔万林自己也说不出具体是个什么味儿来。 一时心冷,一时心热的,一时心惊,一时坦荡,就如同坐船在海浪里随船起伏颠哒。 不过这一天临了,等离开区政府的时候。 他还是被顶头上司的一句话深深的鞭策了,决定不惜任何代价也要试着促成此事。 因为金局长悄悄拉住他说。 “你小子,别怪我不拉扯你。区长刚才交代你的事儿,千万认真对待。谁都知道难办,可要是真能办成了,不光我脸上有光。服务局的副处长也一准是你的。你今后就是咱们局最年轻的处级干部。谁也抢不走了。” “多谢局长!” 正文 第六百七十章 强势好处 永远推崇伙伴的力量,或者推崇联盟的力量。 这是自从把天坛当成了自己的根据地以来,宁卫民一直始终贯彻,坚定不移的的原则。 所以他从不挖空心思地琢磨和竞争对手的关系,只是集中精力去积极处理和合作伙伴的关系,务求使各方各面都对自己满意。 不用说,巨大的困难最能够考验合作伙伴的心态和处理危机的能力。 那么通过今天这个会议就可以看出,他所付出和努力都得到了回报。 在出现突如其来的情况后,面对骤然而至的强压时,没有任何一个同盟伙伴背弃他。 尤其是天坛园长的强硬做派,更让宁卫民吃了个定心丸。 这足以证明,他在人情上的苦心耕耘没有白费,他已经得到了真正能够齐心协力的合作伙伴。 为此,他在天坛的利益,不敢说稳如泰山、坚如磐石,至少也不是一般人能够撬动的了。 没错,天坛公园和服务局,都把坛宫当成了他们的自留地。 可其实反过来,天坛公园又何尝不是他宁卫民的自留地呢? 天底下,也只有像他们这样,互有需要,互相依存的关系,那才是最牢不可破的同盟关系。所以归程途中,宁卫民就非常有必要再巩固一下这种关系。 最起码得把自己今天这么处理问题的原因跟天坛园长好好解释解释。 也免得园长觉得他骨头软,心里起了芥蒂。 “园长啊,刚才的会议上,您是不是对我的表现有点失望啊?” 一边开车,宁卫民一边开口发问,同时他的眼睛通过车里的后视镜观察园长的反应。 “先回答我,这是不是你小子故意的?” “嘿嘿,我就知道瞒不过您的火眼金睛……” “哼哼,别光说好听的。我在前冲锋陷阵。可你倒好,给我身后撤梯子。我可是一直在等你的解释呢。你要不给我说清楚了为什么引狼入室,你可别怪我以后不支持你的工作。不但不支持,关键时候,我也给你吃泄力散。” 园长这分明就是在制气。 不过话虽然说得很难听,可他望向宁卫民的眼神里,却充满了信任感。 这其实是比较自相矛盾的一件事。 尤其最后一句,也不是完完全全的一本正经,那也算是在开玩笑了。 这同样有利于他们双方的关系融洽。 所以别看园长语气不善,宁卫民却不真的担忧,反而乐观了不少。 “领导,您还是误会我了不是?我哪敢啊?我真是为了大局,为了咱们大家……” “我不听你这个!给我说实在的。我明明都给你顶住了,你干嘛还要妥协?我真的不明白!” “嗨!能为什么啊?俗话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啊!” 冲着后视镜卡卡眼睛,宁卫民两手往方向盘上一拍,显得要多无辜有多无辜。 “特殊部门即将到访,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想改也改变不了。咱们即便能顶住一时,又有什么用呢?就算您敢跟区长拍桌子,可特殊部门入驻的理由具有正当性啊。过一阵,更高的领导找您谈话,您到时候该怎么办呢?” “再说了,树大招风啊。我们双方合作默契,但我们这两年出的风头太盛了。说句不好听的。连我的位子,都会有人惦记着。可想而知您如今的处境,怕是盯着您位子的眼睛就更多了吧。各方各面之所以没动手,不外乎是您的那些上级单位,在盼鹬蚌相争,在等个合适的机会。这您心里不会没数吧?” “说白了,咱们现在的就是烈火烹油。看上去一片繁荣,花团锦簇。可其实就是一种微妙的平衡。不知多少人惦记咱们出问题、犯错误呢。内忧外患啊。一旦破坏这种平衡,不知多少爪子会向咱们伸过来。我就怕有人借题发挥,真弄来一纸调令给您,您执行不执行?您走了,不但该来的还会来。不该来的反而也来了。我对新园长可不会像对您那么有信心。弄不好咱们目前铺好的局面就崩盘了……” 天坛园长沉默了。 宁卫民的话是他能够感觉到,却从未认真考虑过的。 这次把话挑明了,他不能不好好权衡一下。 “就算你说的对,那你这么做,也不过是饮鸩止渴。像你那样,把那姓段的人都弄身边去,不是给自己添堵吗?还是一样给自己套上了套子嘛。我看早早晚晚都是一个结果。那还不如索性一概拒绝,暂时图个眼前清净也好。” 眉头紧锁了半天,园长才开腔。 但他兴致寥寥,一看就知道没想出什么好办法。 明显还是在说赌气的话。 “那可未必啊。园长,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两害相权取其轻。我掂量着,其实无论从那个角度来说,段处长来都比让别人伸进手来要强多了,甚至还是一件大好事。” 然而园长万万没有想到,宁卫民居然是这样的回应。 “怎么说?” 园长先是为之一愣,然后迫切地追问,“怎么还能是好事?” 宁卫民透过后视镜投射过来的目光明显流露出自信的笑意。 “首先,我还是那句话。我们和特殊部门没有本质冲突啊。我们的目标是让天坛和坛宫继续开疆扩土,经营的越来越好。而段处长他们为什么?为了保卫国家的利益。他们和别的不怀好意的人是大不一样的。甚至从心里说,我也认为目前咱们国内的外国人良莠不齐,好些人都是别有居心的。确实少不了他们这样的人,来做必要的监督工作。另外,他们能看上我们,这也是荣誉啊?我们没做出成绩,他们犯得上嘛……” 园长是真有点受不了宁卫民这种阿Q精神了,不能不再次打断。 “那掣肘呢?你就不想想。好心也是可以会办坏事的。别看你今天和他们说的好好的。可我感肯定,那姓段的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别说真到了要命的时候,他会无所顾忌。把答应你的话都作废。我还敢肯定,自打他们来坛宫起,就会不眨眼盯着你,挑你上上下下的错处。你信不信?” “我信,可那又怎样呢?俗话说身正不怕影子斜。我这人虽小节有亏,大节无碍。他们盯我随便,反正我问心无愧。没错,他们这样的人是强势,可问题是,强势也有强势的好处。对内,我们的经营本身需要一定的监督。他们来了,至少对坛宫的员工工作风气会有提高。对外,那些惦记这咱们的人,怕是也有顾虑吧。谁愿意过来摘桃子,就被这些人天天琢磨?反倒会减轻了咱们的压力……” 刚开始的时候,园长听得嘴角都抽了,是既想撇嘴又不好表示嫌弃。 内心是很惊讶宁卫民居然能说出这样冠冕堂皇,简直无耻的让人都没法夸他的话。 可听得后面,他确实受到了触动,不禁脱口而出。 “你的意思是……驱虎吞狼?” “差不多吧,不过这个词儿有点不大好听,还是应该说震慑宵小,似乎更恰当点。” PS:承蒙书友19尘墨厚爱,今天多了一个盟主。 真的是非常的感动和感谢啊。 论理怎么也该加一更的。 但是,我病了,头重脚轻。 本打算停更的我,也只能勉强赶出个小章凑凑数了。 我从不卖苦卖惨,也不求票,不发单张请假。 生病的时候往往是能更就更,更不了也不做解释的。 今天确实是真觉得不好意思了,就像这章宁卫民的处境一样,所以必须得跟19尘墨解释一下。 另外,再顺便跟盟主谎漫人间道个歉吧。老兄,对您的支持我同样惭愧…… 正文 第六百七十一章 人尽其才 宁卫民再次一笑,“领导,其实除了这个,特殊部门的人,对咱们的好处还多着呢。别的不说,北神厨的内外工程虽然都结束了,可还没安装电话呢。您园子里应该也有不少地方,想要安装电话吧?可邮电系统不买咱们的账啊,管电话的人忒不好打交道。” “我忘不了坛宫小楼的两部电话装得多费劲。即便有区里的批文,可我们还是又送烟又送酒,陪着笑脸请了好几回的客。用了差不多俩礼拜才办下来的。这次更完,安装电话的申请我交上去都多半拉月了。邮电局那边,楞是一个字儿回复都没给,就好像他们不知道这事儿似的。压根就不搭理我,跟我装上孙子了。” “没办法,我只好托了邮电局里的朋友帮忙打听,看看猪头该往哪儿送。结果人家告诉说,没门。现在等着安电话的人太多了,连送礼的关系户都得排队。您还别看头几天的报纸上刚登出来,说邮电部下达了扩建京城电话网,十万门数字程控电话交换机工程任务书。但人家也跟我明说了,哪怕就是扩建了,这对咱们人口近千万的京城来说,依然是杯水车薪。” “按说这事我免不了得着回急的。可巧了,特殊部门的人要来了。那我现在还不急了。我都想好了,等那些段处长的手下们来了,我就打算把这件棘手的事儿交他们去办。您想想,他们布控的工作为什么呀?得收集信息吧?那电话对他们来说,绝对比对咱们还重要。我就不信,他们不愿意给北神厨弄两根电话线。” “所以只要有他们出面,那邮电局就得乖乖听话,麻利儿给咱装上。跟谁装孙子,邮电局也不敢跟那些人装啊。这叫一物降一物。否则,就等着看段处长的那张黑脸,听他宣讲国家大义吧。” 天坛园长终于被逗乐了。 “你小子真行,歪门邪道的本事,你都玩得炉火纯青了。竟然抬出段处长去对付邮电局。这和你在会上迫使人家给你弄步话机的手段,简直如出一辙啊。我现在已经有点可怜段处长了,这么被你算计。多亏他不是天天守着你,否则怕是要活活气死了。” 而一直坐在旁边,碍于刚才气氛拘束未敢开口的园长秘书,这时候也笑了,终于敢搭话了。 大概是担心自己领导的话有点不受听,他还很尽职的捧了宁卫民一把。 “宁经理真是高才,值得学习啊。我今天算明白什么叫物尽其用,人尽其才了。高啊!” 别说,这一捧,他算是捧对了。 因为宁卫民可不止这点小心计,他其实是在抛砖引玉。 随后轻而易举,就把话题转到了天坛的核心利益上。 “园长,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法子也一样啊,管用就行。我最喜欢的就是伟人的那句‘黑猫白猫,能抓耗子就是好猫’。话既然说到这儿了,别怪我句嘴,我还得提醒您一下。其实这特殊部门,对您可比对我有用的多。很有可能帮着咱们天坛解决掉,让您一直难以释怀的心头恨事呢。” 这话可够惊人的! 乍一出口,园长和秘书的胃口登时就被吊了起来。 “嗯?” 俩人对视一眼,都赶紧把耳朵竖起来,专心听宁卫民怎么说。 “由于历史原因,许多的外单位占用了咱们天坛外坛好几十公顷的用地和房屋。对不对?您不是一直想弄回来嘛。可您为什么拿那些单位没辙呀?不就因为各单位都有自己的靠山,他们总搬出来跟您打擂台嘛。反过来您的那些上级单位却都对此袖手旁观、坐视不管,甚至互相推诿。” “可有这么一句话您别忘了,恶人自有恶人磨。虽然您靠自己个儿,是和他们争不过。他们会跟您耍赖、拖延、装傻充楞。可这特殊部门要是能出面让他们腾退。那他们还能这样吗?还敢不搬吗?” “当然,这招也不会‘包治百病’。像什么园林学校、土地局、药检所、医院,怕是跟国家安全挂不上边的,不吃这套。可问题是,对于天坛外坛西北角,那些密密麻麻的天线网,特殊部门至少管用吧?他们肯定能把那些玩意给拆掉啊。” “我记得您说过,那好像是一组发射台。当初是特殊时期为了干扰敌台才设立的设施。如今的时代背景下,那东西明显已经成了没用的废物了,我看那院子里住的都是广播事业处的职工啊,差不多已经是大杂院了。而且那么多天线不但有火灾隐患,所产生的电磁还会对附近的电子设备造成不良影响。” “我的意思是,那发射台不就正好就归属于特殊部门的管辖范围内嘛。您要是能以此为据,一旦说动段处长秉公执法,帮天坛出头。那兴许很快就能给您搬掉这块又臭又硬的石头……” 目视前方路况,宁卫民手握方向盘,神情自若,轻松而谈。 但就没他这么准的。 确实一语中的,一下子说中了天坛园长的心病。 要知道,共和国建立初期,由于首都需要大量的办公用房,各个单位纷纷“号”房子。 再加上当时的社会,普遍对文化遗产的认识程度还比较低。 于是一些古建筑,就相继被占用了。 就天坛的具体情况来说,更是尤为严重。 本应该是二百七十三公顷的坛域内,差不多有七十三公顷的外坛土地都被占用。 天坛几乎丢失了外坛面积的一半。 这就导致天坛“天圆地方”格局不复存在。 内坛“苍璧礼天”,外坛自然郊野的植被形态,统统受到严重破坏。 原有的文化内涵和肃穆氛围大打折扣! 实际上如今通往圜丘坛的原有祭祀路线,以及部分神乐署原址,都被已经被外单位占用。 牺牲所已完全不复存在。 另外,由于天坛部分建筑及配套设施受限,由于部分内坛墙紧邻外单位建筑,也给古建维修工作造成了重大阻碍。 尤其分散于外坛墙的大部分居民楼建筑年代较早,生活环境和设施较差,部分私搭乱建甚至依墙而建,严重破坏了坛墙墙体。 所以怎么才能要回这些房子,一直都是多年来持续困扰天坛园长的难题,要比资金匮乏的问题更难解决呢。 说实话,即便这个年头,还没有什么“影响世界文化遗产整体性展示”的明确概念。 天坛方面甚至都没有萌生意识,去制订该如何完善规制,恢复皇家园林原貌的具体计划。 可在天坛园长的心里,这些地方终归是天坛所有。 既然所属权是明明白白的,他又怎会甘心被旁人白占了去? 别的不说,就说宁卫民提及的那个发射台,就占了一个偌大的院子,有好几十间房呢。 再说没出息一点,这年头京城到处缺房,难道天坛的职工就不缺房吗? 一样啊。 那凭什么好好的房子让外人住啊? 用来解决内部职工缺房的问题好不好? 而如今,突然宁卫民就给天坛园长出了一个靠谱的好主意。 哪怕是解决一个个例呢。 也足够让天坛园长感到惊喜和感谢的了。 “哎呀,小宁经理,看来我们确实得向你学习啊。像你脑子这么好使的人,我这辈子都没见过几个。嗯!你是人才,绝对的人才!你能代表皮尔-卡顿公司来跟他们天坛合作,真是我们的运气。” 园长在车里点燃一根烟,摸着略感眩晕的头,越想越激动,忍不住一通感慨万千。 “是啊。都说下棋讲究走一步想三步。我是从没见过宁经理下棋,如果宁经理也喜欢下棋的话。想来必是国手无疑啊。而且宁经理这么替我们着想。真不知该如何感谢。” 这秘书更会说好听的。 好在宁卫民自身定力足够。 而且关键是说这些话,宁卫民也是另有用意。 他并不是平白无故给人指点迷津的,心思正转悠在正事上呢。 所以别看这主从二人这么一唱一和,恨不得要把宁卫民给托上云端了。 宁卫民却没有一点得意忘形之色,反倒继续正色提醒。 “领导,您两位都言重了。先别这么急着夸我。因为千万可别忘了啊。这一切的前提,那得是咱们成功制衡住特殊部门的人才行。” “那几位个个都心高气傲的,岂能这么乖乖听咱们话呀?我敢说他们来了之后,肯定都先憋着寻我的不是呢。我得先他们毛儿给捋顺溜了。让他们知道把力气用我身上是白费,才能让他们去帮咱们找别人的茬儿呢。是不是这个理?” “而且这个让他们心服口服的过程,还不能让他们觉得委屈,不能让他们记恨,不能让他们生怨。否则哪怕是碍于情理,他们不得不被迫替咱们办事。那也会加重心里的芥蒂,今后更加与咱们为难。那就得不偿失了……” 听宁卫说到这儿的时候,园长忍不住再和秘书对视了一眼。 不约而同的一声“哦?” 他们发现确实高兴得有点早了,都不禁有点情绪低落。 没错,这眼前的一关,宁卫民还真不好过。 而且这还真是个棘手的问题,想让那些人听话还不能生怨,谁能做的到啊? 也太难了吧。 像这样的处境纯属就是一个自相矛盾的僵局啊。 可话说回来,能怪谁啊? 真论起来,那……那也只能赖你宁卫民自己啦…… “……具体的办法呢,我心里差不多有个章程了,应该可以做到。但凭我自己的力量,也只能顾得上眼前,凑合安稳一时。真要想图个长治久安,要想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甚至是咱们日后同化了他们,彻底把他们这些人变成咱们的大内侍卫,恐怕离不开园长的帮忙啊。” “啊!同……同化?” 最有意思的事,就是园长和秘书自以为存在的僵局,实际上压根不存在。 老话说的好,解铃还须系铃人,宁卫民竟然早有成算。 不用说,这几句再度一个转折,让园长和秘书又吓了一跳。 尤其他们没想到,宁卫民还真敢想啊!口气还这么大! 说真的,这要换个人,基本就没法谈了。 园长非认为对方是做白日梦,大白天说上了胡话不可。 不过对宁卫民,就大不一样了,相处这么久了。 在园长心里,宁卫民还没有过说出口做不到的时候呢。 哪怕多么听来让人匪夷所思的事儿,这就是信任的基础啊。 “我说你小子就别打哑谜了,你要真有办法让那些生楞种不跟咱们对着干。我怎么支持你都不为过。你就直说你的对策好了。咱们这关系,还谈什么帮忙啊?痛快点,直接敞开了说嘛。” 从宁卫民的口风中,园长听出了点东西,顿时大感兴趣。 因为太想知道谜底了,他毫不犹豫,做了积极表态。 “园长,冲您这话,那我可就不藏着掖着了。我的思路,是要走内外两条路,双管齐下。首先,对内主要以安抚笼络为主。” 见园长这么痛快,宁卫民当然也痛快,他还真的就有什么说什么了。 “我先说说咱内部的大致情况,现在不论我这儿还是您这儿,基层职工谁不念咱们的好?谁不盼着书市和北神厨再获成功?谁愿意有人破坏这大好形势啊?可以说,咱们的篱笆扎得还是很牢固的。为什么?” 略一迟疑,园长脱口而出。 “实惠呗!你经营有方,连带得天坛游客都多了。咱们收入多了,底下人也就落着好处多了。大家伙儿还想继续跟你过好日子呢。那谁还不拥护你啊……” 宁卫民点点头,“没错,基层职工判断领导好坏,就是看谁能个自己带来好处。” “别的饭庄什么待遇?别的公园什么待遇?原来天坛的福利什么样?咱们的职工只要一比,自然就比出来了。只要咱能让大家过得越来越好,大家伙就会觉得咱好。这就叫人心所向。” “所以我有这个把握,即便那些特殊部门的人想挑我的毛病,在基层也问不出什么。除了患不均的个别微词,大部分都会是我的好话。” “而关键问题是,谁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就凭段处长他们一个新成立的部门,资金匮乏到工资还得靠咱们代发的地步。咱们替他们买两个步话机还喜形于色。可见是也过着苦日子的。那我就好好大方大方,当当财神爷。让他们月月有福利,工资比他们处长还高。” 拍着方向盘,宁卫民忽然诡异地笑了笑。 “唉!说句不大厚道的话吧。我就是要让段处长的人来了之后,产生一种掉进蜜罐子里的感受不可。我非得让他们的内心天人交战一番不可。我就要让他们为这么高的工资和奖金,到底该拿还是不该拿,好好闹闹心、发发愁。而且我还有个保安经理的职务悬着没落实呢,就看他们谁‘表现得好’,我就给谁,让谁工资再张一倍。我就不信,他们还能安然淡定,能不被我抛出的这些果子扰乱心神?他们还能把我当坏人,心安理得的查我?” 正文 第六百七十二章 借力打力 银弹攻势,典型的银弹攻势! 一般人有谁见过这架势? 又有谁能扛得住啊? 平心而论,换谁面对这样的情形,恐怕都得疯了又疯,一直疯到彻底无法根治! 园长和秘书相视一笑,都觉得这招够损的,但也一定管用。 “坦白地说,我甚至愿意把特殊部门也当成一个坛宫的投资方来看待。我很愿意把咱们的好处分给他们一份。也就是说,咱们其实只要把特殊部门也捆绑在咱们这条船上,让他们也成为既得利益者,能从咱们的经营中获得好处。那他们还能跟咱们对着干吗?自然就从根本解决了问题。” “虽然不能明着给,可搞搞捐赠什么的也是可以的。这不是贿赂。因为除了同盟的作用,这本身也是有利于国家的好事。于国于民,都有好处啊。当然了,因为花的是大家的钱。这需要园长您和服务局金局长点头才行。” “最主要的是,咱们必须得先做大蛋糕,有效扩大利润,才有能够实行这个办法的条件。只有钱多了,蛋糕大了,分出去一点才无所谓。否则的话,善财难舍啊。别说大家自然难免心疼,我自己也心疼。” 宁卫民的话很实在,再次获得了园长的认同。 是啊,如果收入多了,他们当然不会在乎这点钱。 可问题是,怎么做到这一点啊? “该说的你可都说了。什么你都明白。可这里面并没我的事儿啊?你怎么还需要我帮忙呢?” 园长有点着急了,居然没听出宁卫民话里的潜台词。 而这一问,也就给了宁卫民彻底亮出底牌的机会。 “园长,怎么没您的事儿啊?赚钱的法子我有的是,可我得依托在天坛这个基础和平台上啊。您得给我行方便,得给我政策。咱们后面得开展更多元化的商业合作,甚至是全面合作。只有您愿意给我开发游客资源的机会。我才能把金山银海给您搬过来。” “你比如说那几家从琉璃厂搬到咱们天坛的古玩店吧。现在琉璃厂古玩街差不多修好了。人家也该搬回去了。空下的店铺怎么办?您与其白白闲置,到时候还不如转包给我来经营呢。甚至您把全园的旅游商品的进货都交给我才好呢。我其实一直就觉得咱们商品吸引力不足,很希望能统筹规划一番。” “再比如,咱们园里有吸引力的娱乐项目其实不多,除了看房子,就没其他了。但是在养殖方面,咱们是有优势的。过去毕竟干过嘛。咱们其实可以再养养动物嘛。也不用什么珍禽猛兽,就结合咱们园林的情况。松鼠啊,狗啊,鸟啊,孔雀啊。小羊,小马,小鹿啊。再搞搞相关的表演,推出个与动物合影的项目。别说能吸引来不少带孩子的家长,这些项目也能单独收费,额外创收。” “还有,咱们还可以搞个旱冰场嘛。再搭个森林小屋给孩子当游乐场。时不时的组织一下曲艺演出什么的,办个茶社。即便弄片沙子地,也大可以每天埋点漂亮的石头,让孩子们来寻宝。” “总而言之,我就希望您充分给我开绿灯。给我经营权,让我一步步,结合咱们园内自己的特点,让娱乐项目涵盖所有的年龄层。把咱们天坛发展成为南城最具吸引力的综合性的休闲公园。” “只要人多了,赚钱还在话下吗?赚到手的钱多了,咱们甚至可以走出天坛去,去外面搞经营。这就是我说的第二条路!对外,咱们得进行扩张性经营,不断壮大咱们自己的经济实力!” 宁卫民的主意,全是园长根本想象不到的高招儿和妙招儿。 这个年代的人,压根就没人能想到,公园还能这么搞的,旅游还能包含这些项目的。 这小子居然说天坛不用固守一地,完全用语言给园长描绘出一副相当美丽的商业版图画卷,听得园长心潮澎湃。 只是尽管前景很辉煌,如同一张亮闪闪,镶嵌了钻石的金丝网。 但话说回来了,商业经营毕竟还是有风险的。 谁敢保证没有亏本的那一天? 何况这么干,四面开花,动作太大了,肯定触及政策。 上面又会怎么说? 所以园长难免有些迟疑,不大好下这个决定。 “您大可放心,我是不会操之过急,一股脑盲目上马的。肯定是要控制在能力范围内,先把眼前的事儿做好,再一步步慢慢来。总得做成一件事,再做下一件事才好。那就不会让咱们陷于被动。遇到问题也能及时调整和解决。” 看出了园长在担心什么,宁卫民没有就此打住,而是趁热打铁,卖力忽悠。 “另外,这么干还有额外的好处,那就是咱们给特殊部门找着正事儿干了,绝对能让他们应接不暇,成功转移他们的注意力。那段处长才能派来几个人?咱们要是铺开了局面。他们得多少人才够盯着看的?当然也就顾不上老把眼睛放咱们的身上了。那反倒能落个清净了。” “还有,最大的好处那就是让咱们变得大而不倒。我跟您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其实咱们搞的场面越大,对咱们自己才越有利,越安全。因为如果把咱们拿掉,那这局面谁能镇得住啊?谁都要顾忌后果。要是没人有这个自信,还有人能动咱们吗?借他们俩胆也没戏啊。” 不能不说,在园长看来,宁卫民的话都很有道理,尤其是最后的一条。 园长其实很清楚,其实宁卫民本人就是靠这一手来和皮尔卡顿总公司抗衡的。 而且看来效果还不错。 如今这小子不就呈现了尾大不掉之势,俨然一方诸侯吗? 恰好天坛园长现在内心最大的纠结就是,未来几年如何打消各方各面对天坛的垂涎? 他自己能否还能继续留在这个位置上,为职工们的好日子保驾护航? 除了希望能看到职工们欢天喜地的脸。 希望在自己离休后让职工们念叨几句有关自己的好话。 他真的别无所求。 所以宁卫民的话,就等于给了他最大的保证。 就这样,很快他便释然了。 都没跟秘书做眼神交流,也没说什么“容我想想”,当场就一拍自己的大腿。 “小宁啊,还是你有想法啊。那就按你的主意办吧。我也豁出去了,反正没几年就退了。在我离开天坛钱,我就陪你热闹热闹,好好的再大干一场。” “别说,对你这个年轻人,我还真挺服气。其实无论做官,还是做买卖,最大的本事,就是能按照合适的规则去分配资源、运用资源和人际关系。我就差在这儿了,始终不通权术。” “所以不怕说句有点丢人的话,你已经够格领导我啦!我是老而无用啊。认输了,认输了……” 宁卫民哪儿敢坦然受用这样的话,他赶紧谦虚一番。 “领导,您别这么说,太让我惭愧啊。老话说,水再大漫不过山去,我再能干,也得您给我掌舵才行。说白了,我就是卖力气干活的掌柜。您才是东家。也就是碰上了您这样的好领导,愿意拉我一把,我才能做出点成绩来。” 在讨得园长喜欢的同时,他也暗暗松了口气,精神为之一振。 心说了,只要园长肯支持他放手大干,那么掌控未来的商业计划进程,就真不是问题了。 剩下的,就看他自己的操作水平了。 危机危机,其实只要玩儿得好,就是一箭双雕。 不但危险能消失,反而能促成巨大的收获。 这不,他这一手借力打力,就足以引以为傲。 另外两家合作伙伴肯定会因此认为,他是主动替大家分担了风险! 但实际上他却得到了最大的好处! 其实他一直都怕天坛这边小富即安,变得畏手畏脚。 更不知怎么开口,去跟园长要他看上那几家店铺的经营权。 谁成想,自己垂涎了这么久,都不知该如何要到手的东西,反倒让段处长无意中给促成了。 不能不说,时也运也命也…… 正文 第六百七十三章 贴心人(感谢盟主19尘墨) 回到坛宫之后,宁卫民也没把特殊部门的事儿彻底放下,置于脑后。 与同盟伙伴及时沟通,达成了战略性的一致虽然很重要,可并不是就此便能安枕无忧了。 接下来战术方面也不能忽视,毕竟具体执行还得靠得力的下属。 所以不顾晚餐备餐工作的繁忙,宁卫民硬是把手下两大经理——张士慧和杜阳,都叫到了自己办公室。 既把相关情况告知了他们,也郑重其事的部署了应对之法。 “……说点好话就能搞定百分之五十的人。给点好处就能搞定百分之七十的人。说点好话又给点东西,就能搞定百分之九十的人。投其所好的好话和恰如其分的好处,就能搞定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剩下的百分之一就不用考虑了。明白吗?” “没人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没有人的心是冰做的,所以糖衣炮弹就是咱们的最佳对策。你们一定不要觉得他们是外来户,又是来监督咱们的,就对他们抱有敌意。他们一开始和咱们不合拍没关系,我相信只有随着时间,等他们知道了坛宫的好处,也会毫不犹豫,和咱们站在一起。” “当然,我也不是让你们无原则的妥协和退让,无条件的惯着他们。没必要的畏惧和顾忌同样要不得。该软的要软,该严的得严。生活和工作条件咱们尽量满足他们。职工守则,工作纪律也是要严格遵守的。这方面谁也没有特权,否则人心不平,坛宫就乱了。你们给他们做职工培训的时候,以及日后的工作监督上,都不要降低标准。该怎样就怎样。” “但请你们务必注意方式方法,态度一定要端正。即使对方有错,也别吆三喝四的,把人家不当菜,时刻谨记要相互尊重。最后,还得注意保密啊。整个坛宫够资格知道这件事的人,就咱们仨而已……” 宁卫民这一套迷踪拳似的对策,听得杜阳大感佩服,心生共鸣。 没错,简直把人性和人心的弱点都说透了。 杜阳印象很深刻,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有次他送开水,无疑中听到处长和科长在半掩门的办公室里谈工作。 处长当时教训科长说,“你不要老想着去外面搞关系,你这么搞到的关系都是刻意的假关系,不会有太大用处的。其实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只看利益,有些是短期变现的,有些是长期投资的。两个人,哪怕身份和职务有多大的差距都不要紧,彼此只要有利可图,那怎么都能扯上抹不开撇不掉的关系。什么校友了,同乡了,关系即使听着再远都不要紧。虽然你们可能差好几届甚至十几届,哪怕你们先后不同在某个城市生活过。村里镇里县里市里,最不济还分个南北方呢,前提是彼此有对方想要的东西,这才是真的关系……” 现在想想,当时处长说的这番话就和今天宁卫民讲的话,竟然有异曲同工之妙。 侧重点虽然不一样,但道理是相同的。 所以把两件事放在一起,他也就有了属于自己的独特领悟和理解。 尤其是宁卫民的最后一句,是无疑把他当心腹看了。 知情的三人组中的一个居然有他,也就说明他的地位在宁卫民的心里已经越来越重要。 为此,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的只会点头哈腰,满嘴称是的张士慧,杜阳就不免有些优越感了。 他心想,这小子,倘若加上一盏“积善堂黄”的灯笼,那就是一个活脱脱的穆仁智。 可别看他这狗腿子做得实在是辛苦,天天追着宁总的屁股后头端茶递水,属于奴才中的家生子,和主子贴心着呢。 可像宁总这样的人是要做大事的,终究还是要看下属的办事能力的。 所以谁和宁总的关系真的近,还不好说呢。 利益利益,能做事的人,对宁总才是最重要的利益。 光会拍马屁有什么用啊?从遇到大事总交给谁办,才能真看出领导的心思。 想到这儿,杜阳就不禁提了个建议,“前段时间,咱们不是为了那些来自于听鹂馆、仿膳饭庄的外派厨师,解决了临时宿舍问题嘛。现在厨师们都比较满意,说不怕路远了,上什么班儿都没问题。我想,保卫工作的排班,都时间比较长。基本上不休时,就是上全天的。今后下班会很晚。不如再就近租一套房,给这些特殊部门的人用……” “嗯,你想的很周到。能解决生活不便的问题,有时候,其实比发奖金、发福利更能博得好感。就这么办吧。” 宁卫民对杜阳的进言当即予以采纳。 而且一说完,他就拉开自己办公桌下的柜子,拿出了两条烟摆在桌上。 “这是皮尔-卡顿牌的香烟,从法国弄来的,总公司的人送了我几条,你拿走尝尝。” “谢谢宁总……” 见两条烟推给了自己,杜阳当时是大喜过望啊,越发笃定了自己的想法。 不过他看了一眼张士慧,却没有迫不及待的伸手,而是彰显出高姿态。 “这两条烟,我都拿了不合适吧?要不我和张经理分一分?” “不用,他不抽外烟。就是给你留的,何况这一篮一绿,也不是一个味道的。你就拿着吧。” 瞧瞧这话说的,杜阳听了能不陶醉吗? 然而这还不算完呢,宁卫民走过来,在把烟塞给杜阳的同时,又拍了拍他的肩膀。 “北神厨坛宫宴会厅,是接下来咱们工作的重中之重,我们今后的日子好不好过,全在北神厨能否顺利打开局面。我的意思呢,是想把这个担子让你挑。好不好?今后张经理就主要负责这个小楼的业务,你专心打理那边。当然,这件事也得尊重你的意思。好在还有一点时间,你可以考虑考虑在决定……” 这话更让杜阳心花怒放。 他都快乐晕了,已经惦记了一年多,不就盼着这一朝大权在握嘛。 感动之下,他当场就表示,“不用考虑,不用我考虑,我愿意,愿意。” “好!”又在杜阳肩头一拍,宁卫民夸奖,“不愧是我的左膀右臂,勇于任事啊。有了你,我可以少操很多心。嗯!那你就先给自己物色人选吧,坛宫现有的基层管理人员,到时候你可以带走一半,不过必须人家自愿啊。那边毕竟忙起来工作强度会很大,你要做好思想工作。那你先去忙,我和张经理再说几句别的事……” 就这样,当杜阳拿着两条烟退出去的时候,心中是在大声疾呼的。 “宁总!我是可以替你堵枪眼儿的!真的!我是发自肺腑啊!” 然而他却不会知道,自己走了没五分钟,张士慧就没了狗腿子的模样,一屁股坐宁卫民办公桌上了。 “我说卫民,你现在也太会刁买人心了。两条贴牌儿的破烟,那么难抽,不过几十块,就换来一份死心塌地的效忠。你真成老油条了啊,也太奸了!当然,主要还是怪咱杜经理没见过市面,瞧给乐得,哎,八辈子没见过烟啊……” 宁卫民是一巴掌,狠狠拍他的大腿。 “你废什么话啊。什么刁买人心啊?人家杜阳就是比你能干。我夸夸人家还不行了?嫉妒啊?要不你去北神厨?我也当他的面这么夸你。” 张士慧赶紧改口,一抱拳。 “别别,我自认不如还不行嘛。好哥们儿,我在此谢了啊。这次多亏你替我着想,给我安排个轻省的活儿。否则,我哪儿有精力照顾我媳妇啊。回头啊,等孩子生了,你就是我儿子的干爹……” 宁卫民冷笑了一声。“我也就冲你老婆孩子,否则我非把你发北神厨,到时候累死你丫的。人家杜阳是救了你,还说便宜话。” 这次拉开抽屉,宁卫民又拿出一个小盒子来,打开后抽出一根COHIBA雪茄,递给了张士慧。 张士慧嗅了嗅,居然还不长记性,还挑上了。 “你可真没劲,就给我一根啊……哎,多给几根啊?” “我去,你知足吧,这一小盒才五根,送了园长和金局长、乔万林一人一只。如今就这两只了。” 宁卫民替张士慧点燃后,吹灭了火柴,“好好享受吧,你以为这是副食店里卖的长城雪茄呢?这是高斯巴,真正的古巴雪茄,卡斯特罗最喜欢的牌子。” 这么一说,张士慧激动了,仔细看了看手里的这根雪茄,“真的假的,什么……什么巴?别说,这味儿倒是不一样,跟香水似的。多少钱一根?” “三十美子……” 宁卫民不动声色的一句,差点就让张士慧的心脏骤停! “啊?这玩意这么贵啊,谁抽得起啊!哎,卫民,宁总,不是我说你,你也太腐败了,难怪上头得派人查你……” “我他妈就不该给你,抽不抽吧?你要不抽,赶紧给我拿回来!” “嗨!不抽白不抽。不就是根雪茄烟么?你至于这样吗?” 赶紧把烟叼回嘴里,美美吸上几口后,吐出烟雾的张士慧感慨上了。 “我现在怎么总感觉,自己是在抽黄金呢?” 宁卫民翻了个白眼。 这孙子! 正文 第六百七十四章 商业扩张 1984年6月下旬,整个京城的主旋律就是“建设”与“发展”。 6月12 日,什刹海风景区第一期整治工程竣工。 6月15 日,万泉河综合治理工程竣工。 同日,京城第一座农民集资兴建的田野公园——稻香湖天然公园,在海淀区苏家坨乡建成。 6月20日,京城首家中外合资的五星级饭店,总共投资七千二百万美元,具有国际一流水平的高档旅游饭店——长城饭店开业了。 6月 30日京城旅游公司和港城卢堡张氏合作有限公司合资兴建的京伦饭店竣工。 而长期以来被视为资产阶级娱乐活动的高尔夫球和保龄球,也在月底因为被正式承认为比赛项目而合法化,获得了准许进入共和国的资格。 五十铃等多家著名日本公司则在此期间正式公布了对华合作的消息。 为此《每日新闻》在日本国内大力呼吁,“日本经济界应该以前所未有的诚恳态度对待来自共和国的问询。” 同样是这段时间,鉴于国内经济政策的大变化,京城还真的刮起一股“公司热”。 因为许多单位都认为,有了价格双轨制这个前提。 只要组织起公司,发挥各自在搞物资方面的优势,管理经济这个问题就能解决。 乱不乱是一说,有什么弊病也甭考虑,反正先成立的总归有甜头。 于是公司林立,甚至今天还是某某处、某某办,明天就换成了某某公司了。 一时间“成立公司”俨然成了治疗“经济问题”的“特效药”。 而对于皮尔-卡顿华夏总公司来说,这段时间一样是搭乘时代大势,使其商业版图急剧扩张的良机。 首先,长城饭店实际上也是皮尔-卡顿华夏总公司继入驻建国门饭店后,开办专营店的第二家涉外饭店。 由于这次商洽沟通得比较充分,而且长城饭店的建筑面积又较大,足有八万三千平米。 所以和之前皮尔-卡顿公司创办的几家专营店大大不同,此次公司的投入相当不菲。 不但以每年四十万的价码在这里租下了二百四十平米的商业面积,而且还不惜血本花了二十万元做装修。 基本上把长城饭店的服装专营店打造成了京城最大、最豪华、服装款式也最多的旗舰店。 至于长城饭店的专营店,开业测试效果确实也不错。 首周七天,哪怕长城饭店还没有完全住满客人的时候,就创造了十二万元的销售记录。 绝对是目前皮尔-卡顿华夏总公司麾下所有专营店里表现最好的一家。 由此可见,宁卫民所建议的入驻涉外饭店的销售方式,真是一本万利又容易复制的商业模式。用这一手来赚钱实在太容易了。 为此,等到了6月 30日这天,皮尔-卡顿运营部经理邹国栋,又开始着手进行京伦饭店专营店的装修工作之时。 坦白说,这个时候,他已经感受不到什么业绩上的压力了。 不为别的,有建国门饭店、长城饭店、以及首都机场这几个成功的例子在先,皮尔-卡顿的专营店几乎开一家成一家,就没有不赚钱的可能性。 他们只要坚定不移,按照既定策略继续走下去就好。 另外,几乎与此同时,同样是由皮尔-卡顿本人投资的,马克西姆餐厅的大众普及版“小兄弟”——美尼姆斯餐厅,也在马克西姆的隔壁“安家落户”了。 马克西姆在法文和英文里面都是最大的意思。 而美尼姆斯就是一个强烈的反差,意为最小。 按照皮尔-卡顿先生本人的解释,有了最大的肯定要有一个最小的,所以美尼姆斯就等于是马克西姆的姊妹餐厅。 在经营策略上,这种区别更加显著。 美尼姆斯餐厅的是主打法式便餐和简餐,提供很多法国经典的家庭式菜肴,同时兼有咖啡和酒吧。 因为更接近老百姓一般的饮食习惯,以及消费水平要比马克西姆餐厅低一个档次。 其实更容易被广大的消费群体所接受和理解。 所以美尼姆斯餐厅正式开业后,有效的解决了原先马克西姆餐厅客源较少的问题。 它的价格让法餐不再显得那么高高在上,吸引了许多老莫、新侨饭店的常客,“转移阵地”前来捧场。 可以说,虽然不如廉价的“义利快餐”那么火爆。却也是顾客盈门,掀起了一股吃法餐的时尚热潮。 一向只知道改良版俄国菜的国人,不少人自此开始转变喜好,变得推崇口味纯正的法餐。 京城的西餐业就是由此开始转变风向的。 老莫和新侨饭店这样早已存在了多年的俄式大菜,面对降落京城不过两三年的法式大餐。 居然被动摇了根基,不再每餐必是满座儿,而且日益呈现出“人老珠黄”的颓势。 还有,皮尔-卡顿公司的模特培训业务,也在最近全面铺开,完全占据了国内领先地位。 由于锦绣东方模特大赛的社会影响。 大赛之后,“模特”一下子就成为国内最时髦的词汇之一,成了“新兴事物”的代表。 社会上各阶层对服装表演都特别欢迎,随后不仅在各地以舞台演出的方式出现,还再度走上了电视屏幕。 在《九州方圆》的节目中,第一次采用模特走台为歌曲伴舞。 这天马行空之举,让本来用于推广展示的服装产品,由此丧失了本质意义,演变为演出道具。 这种时代环境下,全国各地成立模特队简直成了风潮。 仅仅京城一地,由纺织局系统内部的各个单位成立的模特队,就有好几家。 基本上是参照了文艺团体的建制,属于事业单位,由国家出钱把这些演职员养起来。 那师资力量怎么办啊? 除了各单位千方百计招来资料照猫画虎,唯一公认的正统和渊源就在皮尔-卡顿了。 于是在纺织局的批准和牵线搭桥的促成下,皮尔-卡顿华夏总公司和位于玄武区太平街北口的中央芭蕾舞团达成合作协议。 商定由皮尔-卡顿公司出资二十五万元,由中央芭蕾舞团出办学教室,双方再各出一部分师资力量,联合创办了全国第一家专业服装模特表演培训学校。 而这所合办的模特学校名字,就以模特大赛为名,注册为了“锦绣东方舞台表演艺术培训学校”。 基础形体的老师自然暂时抽调芭蕾舞团的老师担任。 而专业台步的教练,则由曾经登台参与过皮尔卡顿的正式演出,接受过正规外教培训的那些模特来担任。 这一下可好,那些曾经为皮尔-卡顿公司演出过的男模再合适不够了。 他们不比女模特,是服装表演的主流,在行里相当尴尬,没那么多演出任务。 所以在走上T台感受到人生的高光时刻后,大部分人都不得不回归平庸的生活。 小部分人如同宫海滨那样,一直在办模特私教培训。 而由于师资力量不足,宁卫民又替宫海滨他们提前打了招呼,做了点铺垫。 结果在一众高管的呼吁下,总公司这边干脆出了一万五把宫海滨的私教班给“诏安”了。 当初跟宫海滨一起合着干的几个人,不但每人分了好几千,而且一下都成了有旱涝保收收入的培训教练了。 每天昂首阔步走在“芭蕾舞团”里,鹤立鸡群一般,那是如愿以偿,顾盼生姿啊。 对他们来说,吃二百块一个月的死工资虽然比单干收入要低不少,可身份却是天壤之别了。 从此之后,他们才算具备了长期吃这碗饭的资格。 至于皮尔-卡顿从中获得的好处,更远远不是金钱可以衡量的。 模特大赛主办方和培训学校投资方的双重身份,带给他们的,是掌管行业审美的话语权,以及相关的权威性啊。 要不怎么学校还没核定出具体的课程和收费标准呢。 只把成立学校的消息一见报,无数打来的电话、信件,就让“中芭”的传达室应接不暇了呢? 这些来电和来信的人可没有纺织局系统内部的正规团体,但却来自于全国各地。 除了一些想成为模特的个人,还有一些小单位成立的表演队。 他们无不把皮尔-卡顿创办的学校,视为能获得专业知识的唯一选择。 都想来京城通过参与正规培训,得到在这个行业里上进的机会。 这就叫不试不知道,一试吓一跳。 没办学校的时候,谁也想不出来,社会上的非专业表演队居然已经变得这么多了。 简直如雨后春笋。 PS:病还没好,视个人情况更。 正文 第六百七十五章 变量 最后,就是社会名誉方面的巨大收获了。 应该说,去年四川卧龙的“竹子开花”事件,真正成就了皮尔-卡顿在共和国的良好声誉。 从最早相关消息见诸报端起,皮尔卡顿公司就开始三万五万的主动捐。 到后来形势越来越严峻,政府逐步发出号召。 皮尔卡顿公司就开启了八万、十万、十二万、十五万……逐步走高的捐款模式,次次不落的去捐。 在今年年初程琳推出一首相关主题的歌曲《熊猫咪咪》走红大江南北的时候。 甚至就连皮尔-卡顿那不足百人的在职员工们都合力给大熊猫捐了五万元。 作为总经理的宋华桂个人捐款更高达两万元。 正是因此,至今给大熊猫捐款总额不低于六十万的皮尔-卡顿华夏总公司,才会在“竹子开花啰喂,咪咪躺在妈妈的怀里数星星”的歌声衬托下,成了国内媒体报道中最有爱心、最具责任感的外资企业。 不但获得了官方的褒奖和欣赏,获得了来自地方政府的感谢和赞扬,也获得了较高的社会声誉。 其品牌的影响力更因此在共和国全境内迅速扩大。 这种极具正面性,且深入人心的宣传效果,就连皮尔-卡顿每天在《新闻联播》后段播放的黄金时段广告都比不了。 毕竟广告的传播只能给品牌带来知名度,而不能让人心折。 而充满爱心的行为,积极参与社会公益活动,是可以让人们由衷对一个企业心生好感和认可的。 如今的内地,只要有电视、有广播、有报纸的地方,或许有人还不知道皮尔-卡顿公司是干什么的,但肯定都会知道叫这家来自法国的外资企业是有道德、有公益心的良心企业。 以致于提到皮尔-卡顿,全国各地基本上都有了这样的认识。 官方是,“看来这家外企确实是朋友。法国人的素质也确实是高。在回馈社会、爱护自然的意识上,人家居然比我们自己人都要强。” 民间是,“人家不光只赚咱们的钱,见咱遇着事儿了,也是真出钱帮忙啊。看来国际主义精神也不全是瞎扯淡。” 所以尝到这种甜头后,对内地市场立志长远的皮尔-卡顿公司简直欲罢不能。 不但为此专门开会讨论,把搞慈善、搞公益活动的必要性和具体措施研究了一个透彻。 而且今年宋华桂还专门撰写了一份报告书,递交法国总部,详细说明了“资助公益社会活动代替广告”的好处,申请下了专项资金六十万。 打算以此来作为一个整年度的慈善预算,全部用于公益事业,好为公司下一步的“南下发展计划”铺路。 但是让人万万没料到的是,这笔钱居然还是不够。 今年五一前后,《京城晚报》、《京城日报》、《经济日报》、《工人日报》和八达岭特区办事处联合发起“爱我中华,修我长城”征求社会募捐活动。 宋华桂代表皮尔-卡顿公司刚刚认捐了二十万。 结果没想到,宁卫民就突如其来提交了一份紧急报告,建议总公司向即将参加奥运会的共和国代表团捐赠三十万元,并且赞助所有成员的与会正装。 这就让总公司的财务账为难了。 要知道,从年初到现在,除了给大熊猫又捐了一笔钱,还零七八碎了捐了三四个文化项目。 如果加上修长城的二十万,剩余资金部分已经不足二十万了。 这笔钱别说和宁卫民的要求差了一大截子,而且还得对付下半年好几个月呢。 这让人可怎么办啊? 就这样,是否该采纳这个建议,宋华桂真发了愁。 答应吧?这笔钱没地方出。 置若罔闻,当没看见吧? 宁卫民这方面的敏感简直是天才。 别说他就没错过,这么干的整体思路,还是这小子“发明创造”的呢。 何况已经一年多他都没有管总公司的“闲事”了。 这次突破打破了这个规律,专门给总公司提醒,很可能是不容错过的好机会。 宋华桂不想犯这样错误。 她也知道时间紧迫,所以考虑再三,还是决定要从别处调拨资金促成此事。 具体怎么操作? 那就只能指望手底下各部门勒紧裤腰带了。 照宋华桂想,每个部门只要答应下半年减少两万块的开销,资金就不是问题了。 当然,从下属们手里收钱,让下属们吃摊派的亏,绝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宋华桂估计弄不好还得由她自己跟法国总部解释一下,担下这份责任,才能把这个窟窿补上,安抚好下属们。 结果却又是一个没想到,她所设想的糟糕情况压根就没出现。 虽然这事一公布,大家都表现出情绪反弹。 但听说是宁卫民的建议,就迅速平息了失态。 或许是大家都像她一样已经对宁卫民的商业才华彻底服气了,大部分公司高层居然都改变口风,表示理解,愿意配合。 尤其是后勤部的沙经理,居然带头要大家克服困难。 这让宋华桂吃惊之余,也相当的困惑。 她实在不明白,怎么宁卫民已经远离总公司的业务,反而却变得越来越得人心了呢? 他提出的建议,从过去人人反对,居然变成如今人人赞成,这反差也太魔幻了吧? 这种“远香近臭”的规律到底源自何来,恐怕任何一所大学,一所研究机构都没法解释。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事儿终究办成了才最重要的。 因为时隔没有多久,就证明了宋华桂的英明果决。 首先是奥运开幕式上,华夏代表团首次登场,是以前所未有的西式名牌洋装出场的。 男子都是靛蓝的正装外套,搭配白色衬衫和红色领带。 女性穿白色半裙,男性穿白色长裤。 华夏代表团的首秀入场服大方得体又不失青春活力,而且裁剪得格外合体。 正符合改革开放后国内欣欣向荣、蓬勃发展的形象。 一扫外国媒体对共和国贫穷落后的固有印象。 后来本届赛场上,华夏运动员又连创佳绩,不但实现了零的突破,并一举获得15金、8银、9铜的佳绩,位列奖牌榜第四名。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国内外的媒体不遗余力挖掘本届奥运会华夏代表团背后的故事。 于是不但“东方魔水”如原历史一样的在国内走红了,皮尔-卡顿的服装更成为国内外为人津津乐道的话题。 这不但进一步促进了皮尔卡顿华夏总公司国内的服装销量,也大大促进了来自于国外的订单增长。 另外,就连宋华桂早一步在修长城上的投入也有意外惊喜。 奥运会刚结束后不久,伟人就为这次修复长城长城活动题词,使本次社会赞助活动进入了高潮。 于是为了鼓励以及感谢慷慨解囊的各单位和个人,赞助委员会便决定,凡个人赞助五百元以上的,将在长城上刻名永作纪念。 凡赞助二十万元人民币以上的国内外单位或个人,可以用所赞助的款项包修一座城台,并在长城上单独树碑刻名留念。 由此,皮尔-卡顿公司便在长城上拥有了一座用本公司冠名的城台。 日后的几十年间,皮尔卡顿在长城举行过无数次服装发布会,都是在这座城台进行的。 以致于连这座城台都成了攀登长城的游客们,必要前去打卡、拍照留念的所在。 这不能不说,是超出所有人想象之外的变量了。 就连宁卫民也未曾想到过。 而且特别有意思的是,就在皮尔-卡顿总公司忙和这些大事和要事的时候,逐步取得重大的成功之际。 宁卫民自己的事业却似乎有些沉寂了…… 不,甚至应该说是他堕落了! 因为在旁人的眼里,他在6月份的事业进展,唯一的建树,居然只是建好了几座厕所! 正文 第六百七十八章 雅好 宁卫民捐的几个厕所,在它们的所属地全都出名了。 很快就因为口口相传,影响力迅速扩大,成了“跨界”的新闻。 有的人甚至跑到单位去吹嘘,或者是借此抨击讥讽单位在厕所方面的不作为。 毫无疑问,兹要体验过的人,几乎都被这样高级且人性化的厕所征服了。 于是最直接的影响就是,这些厕所的周边地区,有越来越多的人,把这些翻盖好的新厕所当成了首选的方便地点。 特别是女人和为了“上大号”的人。 只要时间允许,哪怕自己家离得远一点,也要来这两处厕所解手。 甚至有每天上下班途径此处的人,在领略过这里的妙处后,每天也要来凑个热闹,解决“大号”。 其实这样的追捧很正常,因为这可是蝎子拉屎独一份儿啊。 谁不愿意上干净,舒适的厕所啊? 谁又愿意待在臭气熏天,能熏死八国联军的地方找虐啊? 哪怕是这时的人们,卫生习惯和文明素质还难以与厕所设施配套。 在新厕所仍旧会普遍发生烟头随处扔,随地吐痰,有人不冲水的现象。 那这样的厕所也是堪称享受,比那些待着纯属受罪的地方强太多了。 只是话说回来了,什么事儿终究是难尽善尽美。 就因为这两处厕所档次太高了,与别处差距太大了。 不但会由此产生新的矛盾,矛盾也会继续呈现扩大的态势。 比如说,这样好的厕所自然惹人眼红啊。 几个街道办的下属,许多居委会主任都受居民们的委托,纷纷跟街道反应,要求照样改建厕所。 可这得花多少钱啊?一股脑上马当然不现实。 几位大主任都不得不按照宁卫民的指点,跟这些嘴皮子颇有功夫的老太太们去解释,费的吐沫多了去了。 而清晨、傍晚属于人们如厕高峰时段。 由于知道厕所好处的人越来越多,每天这两个时间段,两处新厕所都是几乎不歇气持续的排队等候。 厕所保洁员的工作负担更是由此骤增。 于是这几处新厕所周边的居民们也不满了,连看厕所的保洁员也有点不乐意了。 甚至就连环卫局的抽粪车,每礼拜都得多跑一趟,否则粪池子就满了,得彻底停用。 几位街道主任再度打电话跟宁卫民商量,也只能根据新形势采取了新对策。 那就是给这些厕所属地居民们颁发免费入厕证。 同时开始实行厕所收费制度,依次来控制人流。 具体说来,就是有资格免费入厕的居民每户发两个带绳的免费证。 上厕所可以带在脖子上去,谁要是没有呢,那就得花钱上厕所。 金额是每人五分钱,美其名曰的用途,是为了筹集翻盖其他厕所的资金。 这么一来行了。 尽管不满的声音喧嚣一时,有人嫌带证上厕所太麻烦,有人对上厕所还得交钱非议连连。 可如此,总算维持住了厕所的良性运转,把人流有效降低了下来。 而走到了这一步,宁卫民行善举身藏幕后,让功于街道办的好处,也就显现出来了。 否则,别看就收这么几分钱。 绝对会有人怀疑宁卫民是别有用心,会说他捐厕所是想变着法捞钱,是新社会的“粪霸”。 当然,连几条胡同里的厕所尚且如此,那宁卫民为天坛公园翻盖的那几处厕所,因为位于旅游第一线,肩负着接待外宾的重任,自然就更要讲究一些了。 事实上,除了在北神厨之内,为参加宴会客人盖了新厕所之外。 除了把斋宫的厕所顺势也做了一下设备升级之外。 宁卫民还在天坛办公区,以及北神厨外的长廊附近,把供祈年殿主景区客人使用的厕所也做了翻盖。 不过翻盖工程最大的厕所,倒是在天坛西门,这是为了解决大型活动的客观需要。 要知道,那里不但是举办夏季书市的区域,也距离斋宫较近,是冬季雕塑艺术展和新春游园会的主要入口。 这些地方的厕所,如果概括性的和胡同厕所比起来,主要区别有三。 一是外观上无疑讲究了许多。 每一个都是红砖绿瓦,飞檐斗拱,古色古香的古建标准。 看上去和天坛整体氛围相配适当。 二是使用面积也大了不少。 像北神厨内的厕所,基本上就能顶上两个扇儿胡同的厕所面积。 按照实际需求来说,天坛西门的厕所无疑是最大的。 光男厕的蹲位就是二十个,小便器二十个,女厕则多达四十个蹲位。 别说堪称全园之最,弄不好也是京南之最。 至于其他的设施方面,还有一点很重要的,就是为了照顾外国游客的个人隐私和坐着方便的习惯。 这几个厕所都增设了至少三个带有全封闭隔断的抽水马桶。 总之,就在这些厕所翻建之后,这些经过改造的新厕所统统脱离了旧时“茅坑”的特征。 终于不再丢首都的脸,也不再让外宾毛骨悚然,至少应该算是从第四世界的水平进化到第二世界了。 就连游览天坛的普通游客以及天坛的职工们也都远离了肮脏的入厕环境,获得了切实的好处。 甚至这些厕所都有利于“空降”过来的那些特殊部门的特派人员采集信息。 因为就连过去那样脏臭难以令人忍耐的茅坑厕所,都号称是“出思想、出灵感的地方”。 有的人能蹲着看完一份报纸,参悟透国内外的局势,国家未来发展大势。 有的人能叼着一根烟卷,跟一起蹲坑的熟人,聊遍社会新闻和单位里的新鲜事。 像这样干净的新式厕所,蹲坑的人就更会忘乎所以的在其中喷云吐雾,畅所欲言了。 偏偏厕所里还有了能够完全关起门来的小隔间,特别有利于隐藏身形。 那作为特殊部门,肩负特殊使命的这些人要不善加利用,借此来好好摸摸基层的消息和情况,岂不是太傻了? 弄不好,赶上撞大运,还能逮着一条外国大鱼呢。 于是就像刘宝瑞的《官场斗》里的刘墉“刘三本儿”一样。 最先被分到坛宫的三位段处长的手下,新上任的几位保安主管,也和当年的刘大中堂一样有了专门好听“贼话儿”的雅好! 他们每日基本上都会跑到天坛公园里来解决大号问题,顺便把听到的有用的信息,记录在自己的小本子上。 只不过人毕竟不是机器,都有情绪和情感,而且还有自我的道德底线。 像这种事儿一旦干多了,采集的信息也难免让他们吃惊不已,难免对一些人或事的态度产生转变。 也就难免对自己所作所为的正当性,心生犹豫和迷惑,甚至是左右为难。 正文 第六百七十九章 耳闻 事实上,只要随便摘取段处长这几个下属的一些耳闻笔录。 差不多就能以点带面,切实的体会到所有特殊部门“空降人员”那心中复杂难言的滋味。 比方说,1984年6月28日,下午15时左右,在坛宫饭庄二楼的男厕。 杨光听到的一段饭庄新职工和老职工之间的对话就是这样的。 “……哎,王哥,咱俩明儿都休息。今儿下班,要不我请你看录像去吧?我们家那边新开了一家录像厅。门口还搁着大喇叭,满大街都能听到里面传出来的噼噼啪啪的打斗声,花两块钱就能看通宵场……” “算了吧,小李,我知道那种录像厅,现在街头比比皆是。可里面又脏又臭,黑乎乎一片,进去除了烟臭就是汗臭。所谓放映厅,其实就一个大彩电和录像机,到处都是烟雾缭绕、满地瓜子壳。就这大热天儿的,不睡觉跑那儿看录像?过一宿人不得馊了!不去不去……” “哎哟,王哥,你忒讲究了吧?片儿好看就得了呗。我看那外头写着什么‘火爆枪战片’、‘古装武侠超级巨片’、‘桃色谋杀案’、‘无头女尸’之类的。听听,多刺激!绝对比电影院放的什么《游侠传奇》、《良家妇女》好看多了。” “就这还好看?你小子也太好骗了。我还告诉你,真正的好片儿,那可不是靠噱头,是靠大明星,好剧本。知道胡因梦吗?知道林凤娇吗?知道许冠杰吗?知道成龙吗?录像厅片名下头不写人名,那就是故意骗你。无非就是拿外边烂大街的破片子糊弄事,而且都是翻录后不知道放过多少遍的老带子,看都看不清楚。你要真想看录像,还不如去我家呢。明儿找我去,给你放两盘让你开开眼。我那儿什么港台的、日本的,欧美的,功夫的,警匪的,爱情的,全有,你随便挑。你那几个钱自己留着买烟抽好不好啊……” “啊?王哥,怎么……你……你家里还有录像机啊!” “嗯,上个月刚买的,松下G10……” “买……买的?那玩意听说得四千块呢……” “嗨,这有什么啊!当然,你一刚来的实习生,好多事还都不知道呢。我这么说吧,咱们坛宫跟别的地方可不一样。全京城,无论饭店还是饭庄,所有干餐饮的有一个算一个,连京城饭店都算上,没有一处能跟咱们比,就属咱们这儿收入最高,福利最好。知道吗?” “知道知道,这种事儿还能不知道吗?我就是奔咱工资高才来的啊。等我们实习期一结束,转成三级工,工资就八十了,几乎都能干上我爹的工资了。王哥你一级工,工资一百八,基本上相当于我爸他们厂的厂长。对了,我都忘了给你道喜啦,听说北神厨宴会部一开张,老职工还要原地升一级。领班的工资可是二百四啊,王哥你每月又多六十,都能赶上普通人家一家三口的收入了……” “哈哈,你小子,工资情况摸得倒是够清楚的。不过小李,你还是只知其一呀。这么说吧,咱们这儿最牛的地方其实还不是工资高,而是奖金不封顶。买卖越好,咱拿钱越多,奖金甚至能比工资都多。你就说我吧,一般忙的时候,绩效奖加上节约奖,奖金拿二百普普通通。最忙的五月、十月,奖金一个月四百块也有过。要不是这样,我哪儿能攒了一年就有钱买录像机?一家三口?你还说少了呢……” “啊,就一年……不是……奖金真能这么个高啊?真的不封顶吗?听都没听说过……” “所以啊,你小子能被选上来这儿干,真得算你命好。你呀,一是得感谢咱宁总。咱这坛宫多亏宁总挑大梁,咱才能挣这份钱。否则,做梦去吧。二啊,你可真得勤学苦练,好好干。要是有心,你还得学学外语,尤其是日语。三啊,就是你得懂得珍惜这么好的饭碗。守规矩,别偷懒,别犯错,咱这儿赏得重,罚得也狠。听见没?只要你别偷奸耍滑,做事走心,在咱坛宫待住了。我估计顶多一年,你自己也能挣出一台录像机来。不难……” 再比方说,1984年7月2日的中午12:30,在天坛西门的厕所里,孙然也听到了天坛职工聊得这么一段。 “……哎,我说,昨天看电视新闻了吗?那个在杂志上刊登征婚启事的矿工,叫朱什么的,居然还真找着媳妇了。而且还是个沪海的漂亮姑娘呢……” “看了看了,这小子这登报的广告费是花值了啊。不过要我说,那女的也真够缺心眼的,这么好的个人条件找谁不行?非大老远的跑到焦作去,找一个身高不足一米七的煤黑子,不会精神有问题吧?” “我看那倒不至于。关键还得说这矿工脸皮厚敢招呼,结果碰上了这大概有什么难处的姑娘,才吃上了天鹅肉。你想,要不是这样?人家姑娘犯得着大老远的从沪海跑过去嘛,而且去了没几天就嫁了,这能有什么感情?我觉着,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姑娘家里有事儿。弄不好跟家里闹什么矛盾,待不下去才跑出来的呢……” “嘿,对对,有道理。要不解释不通。不过要我说,这女的还是亏大了。嫁这么一个,图什么啊?地方地方不行,人也差着意思。那女的说图人老实,可老实人多了,老实能顶饭吃。一辈子的事儿,这不冒傻气嘛。还不如跑咱这儿来,见见我们绿化组的几个小伙子呢。我就看哪怕随便选一个,都比那矿工强。至少工作没危险啊。嫁过来还是在首都呢。这就叫好汉无好妻,懒汉娶花枝。” “嗨,瞧你,老何,又开始替你们组的那几个光棍着急。我看你真快成他们爹了。人的缘分天注定知道嘛。谁跟谁是两口子,月老早就规划好了……” “话是这么说,可我们组那几个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谈不上个对象,天天魂不守舍。下班不是喝酒,就是打牌。上班干活却没心思,还说不得骂不得,多说几句恨不得就急眼,都跟红了眼的野牛犊子似的。换你做他们的组长,你能不急?” “哎,那到底是为什么啊?咱们这儿怎么说也是个大单位啊。工资也比别的公园高,他们也并不是长得歪瓜裂枣那种啊。怎么个人问题就一直没解决呢?” “嗨,你要说头几年吧,那真就是因为穷。奖金一子儿没有,每月就靠那点死工资,连报销医药费都得拖个三月半年的。可后来咱斋宫租给了皮尔-卡顿,自打那个小宁经理来了之后,又办雕塑展,又办游园会的,让咱门票收入彻底上去了,那就好多了。可问题是新的麻烦又来了,这帮小子天天眼里转悠的都是斋宫那些姑娘,一般人他们还瞧不上了……” “哦,我明白了,合着是看花眼了。就想挑好的了。” “可不是嘛。就斋宫那些姑娘,都跟花蝴蝶似的,全是画里的人一样。又哪儿是一般人配的上的?你没看天天泡斋宫咖啡厅有多少人啊?那些人模狗样把花钱不当事的小年轻,不都是为了这些姑娘来的?话说回来。人家斋宫的姑娘挣多少啊?人家可是外资企业的雇员,别看不是铁饭碗,一人工资就能顶咱们公园仨人的。” “哎哟,这可就没辙了。你得说说他们,别这么不切实际的。画里的人,不是过日子的事儿啊。而且也用不着只盯着眼前啊。还是得在外头找,要能找个教师啊,护士,文化馆之类的,不也挺好?要不你也让他们登个征婚启示?” “嗨,你还别说。他们几个别看都是五大三粗的,可真做不出花钱打广告找媳妇的事儿,怕丢人。不过这外头的姑娘,其实也没那么好找啊。人家也挑着呢。像他们都相亲不知道多少回了,条件好点的,不是嫌咱们搞绿化的爱出汗,一身泥。就是嫌他们几个年龄大,人晒得嘿。还担心体力劳动干久了,日后落下病。虽然工资奖金高点,每月不也就比一般人多个一二十嘛。一样买不齐一屋子的家电。条件不好的,他们又看不上,老拿对方和斋宫的丫头比。实际上说白了,这帮小子就是心和眼都高,才高不成低不就。” “嗯,我现在是真明白了。不过说起来,外资企业还真是蜜罐子。你看看在那宁经理底下干的,不管是饭庄还是斋宫。哪个地儿挣得都多啊。不论姑娘还是小伙儿,还个顶个漂亮,精神。像他们这样的,倒是不愁找对象。” “那可不嘛?什么叫人上人的日子?看看人家,你就知道自己这辈子算是白过了。他们要是再难找对象,别人还能活嘛。除了奖金工资月月保证之外,就连他们的工作服,劳保用品,和鞋袜都不是便宜的东西。说白了,进了坛宫或者斋宫,搞对象就不用发愁了,不是别人挑你,而是你挑别人。现在只要坛宫一招工,咱们天坛谁不想介绍自己熟人来?可惜了,这次人家只要男的。我那外甥女也是命不好,赶不上点儿啊……” “哎哎,差不多行了,你呀,也别这么叨叨个没完啦。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毕竟别人家再好,终究也不是咱自己家呀。对了,我也告诉你个好事吧。据咱园长办公室透露,这次书市如果成功,咱们园长决定也要比着坛宫的标准给大伙儿发奖金了。听说最少每个人发一百块。这要形成规律,就等于咱们收入直接翻倍,那咱天坛也就一样变福窝了。我觉着吧,你们绿化组的个人问题,到时候,怕也没那么难解决了……” “啊?你说真的假的?不能吧!咱可是国营,就没这么发钱的啊。真要这么干,那上级单位不得眼红啊?小人一发难,拿上级指示精神说事儿。园长弄不好是要穿玻璃小鞋,大大的倒霉……” “那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听说好像坛宫的宁经理给园长出了个主意,似乎不会被上级追责。反正发钱是肯定的。到时候你就看着吧……” “哦,你要这么说,那我倒是有点信心了。还真没小宁经理办不成的事儿。不过,这事儿也够让人心里堵得慌的。明明都是咱自己创造的效益,嘿,有钱也不让发。说是王八的屁股——规定。你再看人坛宫,人家不是国营,根本不用去理会什么上级指示,想发多少奖金就发多少奖金。” “可不是嘛,我现在也看明白了。咱们的铁饭碗,其实还不如人家的合同工哪。大锅饭的原则,就是饿不死你,也吃不撑你。要不是咱也有个不服管的好园长,就冲那么多条条框框捆着咱们,大家伙儿要想过几天好日子,难呀……” 正文 第六百八十章 潜质 还有,就是总爱盯着宁卫民的张广志,他所汇集到手的信息才是最让人觉着不是滋味的。 比方说,1984年6月29日晚九点半,临近打烊时,总经理办公室里,所发生的宁卫民与张士慧对话。 “……过两天就要到暑假了,书市开业,北神厨宴会厅开业,这都是咱们今年最大的大事。去年我就对大家承诺过,说坛宫宴会部开业,就给老职工们长一级待遇。目前,就该到了我履行诺言的时候。我看啊,从7月1日起,干脆就给大家把级别先调了吧。咱们也不差晚几天能省出来的这点钱。但是对于士气大有好处。还有,今年的夏季高温补助,我的意思,也再给大家涨涨,每个职工就定五十元吧。领班八十,主管一百,经理一百五。对了,杨光、孙然、张广志,他们几个新来的保卫主管,也别忘了。你回头亲自把钱给他们送去……” “啊?我还亲自送去?要我说,咱就不该让他们领钱。”张士慧口气愤愤不平,“吃咱们的,喝咱们的,可人家来这儿是怀疑咱们,专门为了查咱们的。怎么啦这是?咱欠他们的?” “行啦!你又开始胡说八道了!”宁卫民打断了他,“对涉外场所进行严控,这是绝对有必要的一件事。虽说摊在咱自己头上叫人讨厌,让咱们有点碍手碍脚,可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京城哪一家涉及接待外宾的单位不是如此啊?既然躲不过,就只有面对了。” “说实话,我不怕任何人来调查我,我只担心产生双方误会,会影响咱们饭庄的经营和发展。 我只担心咱们内部不和,及对眼前的大事造成没必要的干扰和阻碍。过几天的安防工作,我还得指望他们呢。你这么厚此薄彼,不是要把问题复杂化嘛。难道想破坏安定团结的局面,你想拆我的台啊?” “你再好好想想,即便是人家为了查咱们,那也是奉命行事,与私人恩怨无关。咱就是有气,想提意见,也该冲他们的上司去。基层干活的人有什么错?犯不着让这些底下的兄弟受委屈啊。你可是我的副手,再这么闹情绪,想不通。可有点小心眼儿,这叫有失身份……” “行,听你的。你是厚道人嘛。”张士慧只好无可奈何的揶揄了一句,跟着又问,“哎,对了,那日中总合开发株式会社的招待宴会是怎么回事?你成天盼日本团,想日本团,好不容园林局找上门来,给你一个一百八十人的活儿,每个人一百二十块的标准哪,多好啊!人数不多不少,单人消费标准也挺高。作为北神厨宴会厅开业第一宴,再合适不过了。可你怎么又给拒绝了呢?咱都准备多久了,这事别说我估计杜阳想不通,就连我都想不通。到底为什么啊?” “有什么想不通的,答案很简单。那些日本人要7月7日举办宴会,我心里不舒服。我当然得让他们换个日子……” “什么?就为这?” “对啊,就为这……” “不是……7月7?这日子口儿怎么了?哪儿不对啊?” “还怎么了?卢沟桥事变!张士慧,你中学是怎么毕业的?我看你历史是体育老师教的吧?” “哎哟,我的宁总哎,就你这一杆子,直接就支好几十年前去了。一般人谁转得过来这个弯儿啊……再说,现在什么年代了,形势大不一样了。中日友好……” “我坦白的说,你这就是屁话!你也是红旗下长大的,你也是京城人,你这话敢上大街去说嘛。都别说那些上了岁数的人,听见能拿拐棍儿打死你。但凡你亲爷爷要活着,都得老大耳刮子抽你。中日友好?那是被迫的选择,暂时的政治口号罢了,你别冒傻气了,用了几件日本电器,还真忘了国仇家恨啊。在我这儿,只有挣来日本人兜里的钱,把他们的外汇留在国内,才能表面上跟他们友好友好。知道吗?换句话说,即便是我挣了日本人的钱,背后还得骂他们祖宗八代。” “我去,合着你这玩儿两面派呢,居然还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不过吧,听着倒挺尿性。好像是这么个理儿……” “什么叫冠冕堂皇啊。告诉你,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同样的道理,我们活在和平年代,那谁都没权力代表那些在战争年代死去的人,原谅当初小鬼子所犯下的罪恶。所以啊,勿忘国耻!千万别拿别人的性命大度。我决定了,以后啊,咱还不仅7月7日,连9月18日,12月13日都算上,一概不接待日本人……” “这……这成吗?不是我故意跟你抬杠啊,可我觉得没可行性啊。咱打个比方,那北门的小楼要真有日本人要吃饭,你还能生推出去啊?难道你就跟人家说,鉴于你们曾经在我国犯下的累累罪行,残害过我们的同胞,恕不接待。你就不怕引起外事纠纷?回头再把咱旅游定点的牌子给摘喽?” “嗯,你这话也有一定道理。那就这样,真到这样的日子口儿,干脆全饭庄都歇业。但是不放假啊,上午找人讲讲宫廷饮食文化和京城风味小吃什么的,再搞搞技能比赛,外语比赛什么的。下午要开展爱国主义教育,加强一下民族自信心,民族自豪感。” “我的妈唷,值吗?你白白舍了三天的营业额啊。再加上一个一百八十人的宴会,就按小楼算,加一起也差不多得有七八万啊,你也真舍得!还搞爱国主义教育?我怎么觉着你比国营的还国营了呢,这都开始形式主义了……” “张士慧啊张士慧,我怎么说你好。爱国教育就是形式主义?你都快钻钱眼里去了!你给我好好听着,我办这个饭庄确实是为了挣外国人的钱,但如果为了挣钱,就把自己的职工都变成崇洋媚外的洋奴,那叫本末倒置,我宁可不干。所以鉴于你暴露出来的汉奸潜质,我特此通知你,第一期爱国主义教育课,就由你来宣讲。7月7日那天,我看你重点就可以讲讲抗战八年里,伪军、汉奸是怎么为虎作伥的……” “我操,不带这么挤兑人的。你个投靠法国人的洋买办,也配说我……” 实话实说,人心都是肉长。 像吃你的,喝你的,最后还不感激你,还要故意针对你,本身是违反人性的行为。 正常人很难不因此产生负疚感。 尤其是面对宁卫民这样一个善于理解,心胸宽阔,办事务实,没有一个人不说他好,集结了众多人的幸福和期望于几身的人。 杨光、孙然和张广志,自然心中所产生的这种感受就更深刻。 甚至由于了解到宁卫民对于饭庄经营的初衷,对于日本人的看法后,他们都不知不觉被“圈粉”了。 于是对上回报的内容和口风也就难免的有了属于自我意识的侧重和偏向。 这应是派遣他们来的段处长始料未及的。 宁卫民这一手就叫“不辩是辩,辩是不辩”。 算得上是以柔克刚,以德服人的高境界了。 正文 第六百八十一章 何乐而不为 1984年7月14日,全京城的老师和学生,一致期盼的暑假终于来临了! 这一天也是宁卫民精心策划的书市,开门迎宾的日子。 由于深知对内怀柔的办法只能维稳一时。 想要真正有效保护自己,还是得靠把商业版图铺开、业务做大做强。 所以在做实事,干实务上,宁卫民根本没有过半点松懈。 就拿这届书市来说,他几乎想尽了一切的办法,调动了一切所能调动的各项资源,来把这个活动办得有声有色,引人瞩目。 务求做成一个可持续性的品牌活动,好从中获得最大化、多方面的效益。 实际上,还别看时间紧,任务重,所能采取的手段相对有限。 可由于穿越者的见识的确是无人能及,而且如今宁卫民的身份和权力又早已今非昔比。 社会上的各种人脉关系,早已经积累得相当雄厚了。 他只要稍微的发挥一下自己的才智,比较科学的利用一下其所掌握的人力、财力,以及丰富的社会人脉,就能取得远超他人的成效。 像这一届天坛书市,宁卫民就是以“暑期阅读节”的名目,以打折书和旧书为卖点,非常巧妙地呈现在京城人眼前的。 结果在声声知了声中,他不但招来了大量参与活动的商家,保证了书市如期顺利召开。 他也用广播和报纸兼顾重叠的广告手段,有效的吸引了众多京城的大中小学生前来。 可以说是一鸣惊人,一炮而红。 不但完全达到了所有参与者众所期盼的结果,甚至在拉来的客流量上还有了新的突破和超越。 这无疑再度证明了天坛园方和服务局都选对了商业代理人。 宁卫民就是他们心目中不可或缺,也无可取代的人才。 或许有人会觉得这话有点吹得过了,但凡事就怕比较。 其实只要拿宁卫民做出来的事儿,随便和旁人的比一比,也就知道孰高孰低了。 比方说,首先从这届书市的举办规模之大和内容的丰富性来看,就不是一般人能办到的。 前来参与这次活动的出版社、杂志社、书店、文具店,居然多达一百二十五家。 其中不乏相当知名的书店和出版单位。 如新华书店、外文书店、三味书屋、少年儿童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人民教育出版社、人民美术出版社等等。 此外,还有从琉璃厂来的二十几家书画店、印石店、南纸铺、字帖局。 以及受区服务局服务局派遣应差的四十五个饮食摊儿。 甚至就连民间的小贩也充分参与其中。 有八十几个从事花鸟鱼虫、盆花盆栽、旧书旧货、文玩摆件的个体户,也来此凑热闹,摆摊儿做买卖。 如果再加上宁卫民让孙五福摆的旧书旧货摊儿,坛宫派人设置的宫廷小吃礼盒摊儿,以及天坛园方的茶水摊、冷饮摊儿。 实际上,合计各类商业摊点得有三百多家。 它们足足沿着天坛西门的甬道,在树荫下铺设开了六百多米远。 因此实事求是的说,这次活动如果仅用简单的“书市”二字来描述,显然是有点过于片面了。 其实应该叫做综合性的文化大集才恰如其分。 而且要知道,至今为止,在京城尚未有过任何一个地方,举办过这么多,这么多摊位聚集于一起的,以文化为主题的露天集市。 哪怕当年的琉璃厂在鼎盛时期,五十年代特别流行在公园举办游园会时,也未必能见到如此众多的商家集合于一市的胜景。 甚至就连宁卫民自己亲手筹备的新春游园会,比起来都差远了。 要知道,新春游园会既没有这么多国营单位参与,也没有这么丰富的商品种类。 那不过是带上点卖服装玩具的小吃一条街罢了,归了包堆儿也不过摊点一百余家罢了。 单纯从规模上看,就能缩减一大半。 所以无论怎么看,能把活动办成这样大的场面,都是一件前所未有的壮举。 至于为什么宁卫民就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召集来这么多商家踊跃参与。 说破了其实不外乎两个原因。 其一就是这小子的人脉关系网厉害。 要知道,出版社方面,美协下属的出版单位,有四十家左右。 和皮尔-卡顿有广告往来的报社下属单位,也有十六七家。 等于全部出版单位里小一半都是关系户,剩下其他的,才是正常招商方式联系来的单位。 而且宁卫民还特别善于利用合作伙伴的人脉关系 像来自于琉璃厂的那些店铺,就统统都是响应上级号召,奔着还人情债来的。 别忘了,天坛园方可是用自己的房子安置了琉璃厂的四家店铺好几年呢。 由天坛园长亲自出面打电话,那这点帮文物局要是不肯帮,咱们这个国家也就算不上什么人情社会了。 其二,就是靠全免费待遇以及超乎想象的优质服务了。 说白了,这次为了创牌子,打响名气,宁卫民是不惜赔本也要赚吆喝。 他深知书的种类,书的折扣,才是书市的主题,是吸引人流的根本。 所以对于所有来前来参与的出版社和书店,只要愿意提供相当数量的折扣图书,他是统统免租。 甚至不但一分钱不收,他还管茶、管饭、提供现成的摊位设备。 为了这次书市,天坛园方专门在西门甬道两边搭好了自制的铁架木板长桌。 那长桌大概是一米二宽三米长的尺寸。 桌角撑起铁架铺凉棚,凉棚上挂条幅,条幅上贴字,是各个单位的名字。 而桌子上只要铺块台布,底下就可储物,上面就可以摆书。 此外,每个长桌还配备两把凳子,两大块雨布。 这两样也有大用处。 每天收市,或是赶上下雨的时候。 只要把雨布往桌子上一铺盖,凳子再倒过来一压,这就算齐活了,能彻底遮盖住整个摊位。 免费提供的午饭也不差,就在天坛的职工食堂就餐。 每人一元钱的标准,起码能保证一荤两素。 此外,上午和下午,还会有专人给所有出版社和书店的摊位各送一暖壶热茶。 说白了,差不多跟日后的“拎包入住”的概念类似。 像摆摊的单位,其实只要把图书和商品送来,再每天派俩人来卖书,其他都什么都不用操心了。 摊位上的商品,根本不用运来运走的折腾。 哪怕闭市的时候,天坛园方也会有专门人看着的,是又省事,又安全。 这样的条件在那些国营单位看来,简直对他们太方便了,也太有诚意了。 完全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那何乐而不为呢? 正文 第六百八十二章 万绿从中一点红 宁卫民还不光替这些参与活动的商家考虑周到。 其实真要论心力和财力的付出,毫无疑问,他仍然是把顾客当上帝。 还是把重点放在了怎么才能让逛书市的人感到满意上了。 不用说,在所有方面,安全问题必是宁卫民最最重视的。 防火、防盗、防踩踏事故,这三项他哪一项都不敢轻忽。 实际上这次书市,除了必要的消防设备,现场的组织经验,是过去举办活动打下的底子之外。 还有一项最大的进步和优势,那就是引进了现代化安防设备,在书市现场发挥出了巨大作用。 别忘了,通过特殊部门,宁卫民可是花了两万多搞来了四十四部步话机呢。 除了他自己、乔万林、天坛园长、副园长人手一部之外。 坛宫的三个保卫主管,五个新招聘来的保安,天坛保卫科的二十个人,还有天坛派出所派来支援的十二个民警,也是人人有份。 老话怎么说的? 没有花钱的不是啊! 哪儿有火情? 哪儿有小偷? 哪儿人流堵塞需要疏导? 只要通过步话机,所有手持步话机的人都能清清楚楚的掌握。 对于了解现场情况简直太方便了! 当然,人员调度上更是快捷有效了许多! 往往有的地儿一冒烟,不到两分钟就有人会赶到现场。 哪儿的人流一堵塞,不多会儿就会有专人引导疏散。 抓贼也更简单了。 有了步话机,前后合围,聚而围堵,变得轻轻松松。 “瓮中捉鳖”几乎成了所有落网小偷的共同感受。 甚至这样的设备,还能产生精神方面和心理方面的积极作用。 不但能带给逛书市的人们以相当的安全感。 也会让手持步话机的人产生一种油然而生的荣耀感。 其实这种心理有点可笑,就像小孩子喜欢戴大壳帽拿小手枪,耀武扬威一样。 拿着这玩意,能够享受游客望而生敬的眼神,做巡视工作的时候就会感到浑身有劲儿,走路都轻快了几分。 反正不管怎么说吧,这些玩意的确排上了大用场! 比起过去的新春游园会,现场往往得靠两条腿儿和大嗓门儿来传递消息。 用不了半天,人就能累得两腿发软,嗓门沙哑的时候。 这届书市,步话机真是把所有负责安全工作的人都从劳苦低效的工作条件中给解放了。 这种进步,差不多可以用从原始社会一下子进入到了现代社会的感觉来描述。 以致于那些来帮忙的民警都众口一词的表示。 说只要宁卫民肯把他们手里拿的十台步话机赠送,这次不但礼物一概不取,完全义务帮忙。 以后再有类似情况需要他们,也会尽力增派最大的警力相助。 这就是实实在在的差距! 是科技的力量啊! 宁卫民确实没有料想到会出现遭人觊觎的情况,对此很有点意外。 可再怎么说,他也不至于算错账。 要知道,虽然步话机如今算是难得的好东西,可这只是暂时的。 用不了十年,这东西就能普及。 而且这玩意也确实有利于派出所的民警们开展治安工作。 如果天坛周边被治理得好一些,难道对自己不是件好事吗? 何况仅仅几千块的东西就能换取一级权力机关的好感,那简直太划算不过了。 他要犯小抠儿了才傻了呢。 东西少了不要紧,大不了以后再想办法继续弄呗。 就这样,他不但痛快的答应了,而且该送的烟酒照送。 这无疑更增民警们的好感,都把宁卫民看做了讲交情、通情理,很值得一交的人。 为此,还有一个从北边刚调过来的民警忍不住还发出了感慨。 说1980年,北海公园举办的中秋游园会要是用了这玩意,那兴许就不会发生踩踏伤人事故,导致今后北海的游园会彻底停办了…… 和安全工作的情况差不多,同样是托了宁卫民的福,这次天坛负责环境卫生工作的清洁队也感到轻松了不少。 因为尽管书市开始后,清洁队每天还是免不了要多应付临时增加的一百多个满满腾腾的垃圾筐。 打扫西门的甬道,比起平日也要更费时间和精力,肯定辛苦不少。 可好就好在这些垃圾并非真的垃圾,大部分都是包装箱和废纸,那是可以卖钱给公园增收的。 而且关键问题是入厕条件得到了极大改善。 为了这次活动,天坛西门提前建好了一个京南最大的冲水厕所,斋宫的厕所也同步升级。 所以这次完全不用在小树林里为男同胞们增设临时厕所了。 清洁队的人也就完美躲开了夏日里最难以令人忍受的污秽工作。 哪怕不冲这一个半月的书市天天都有额外的奖金,就冲这夏季三十度往上的高温,他们都会念宁卫民的好儿。 至于游客们的感觉当然就更惊喜了。 毫无疑问,瓷砖洁净的冲水厕所和老式的沟槽厕所相比,根本就是一个天一个地。 有许多人甚至还是第一次上这种现代化的文明厕所。 恰恰是来到这里上了一趟厕所,他们才领教了先进厕所的样子。 才知道了入厕环境,原本是可以避免屎尿横流,乌漆嘛黑的。 像这样的精神刺激,并不亚于感受到一种时尚新文化所带来的精神冲击。 以至于这样的厕所几乎成了天坛公园的新名片,好多人回去之后都跟熟人这样津津乐道。 “干净!宽绰!高级!窗明几净!我的天!你要不去那儿上趟厕所,就跟没上过厕所一样!” 而除此之外,宁卫民的另一个属于体贴周到的考量,就当属为游客增设的座椅了。 考虑到逛集市人容易累,尤其夏日容易渴,冬天容易饿。 人们往往需要个地方休息,吃点喝点,补充补充体力。 宁卫民这次专门花了三万元,买了一百个公园座椅,全都提前安放在了天坛西门甬道两旁树荫下。 同时还花一千二百元购买了六百个马扎,堆在天坛公园摆设的三个冷饮摊和两个茶水摊旁,由专人负责。 对外张贴了公示说,这些马扎是可以喝茶、喝冷饮的时候交押金借用。 只要现场多给付两块钱押金,就能拿走一个马扎去用。 用后归还,押金也会退还,等于是白用的。 这样一来,就至少能解决上千人的歇脚问题了。 也就变相提高了逛书市的人兴致,有效延长了人们继续待在市场的时间,甚至还促进了茶水 冷饮和小吃的消费。 不用说,这样一举数得的妙招,照样不是一般人能想的出来的。 毕竟这个年代普遍讲究的是克服困难,不是以人为本,服务行业从根本上就缺少设身处地为顾客着想的意识。 整个共和国的旅游行业刚刚起步,压根就没人在乎游客的切实体验。 要说句不好听的,就如同矬子里拔将军。 这年头的老百姓其实是最容易讨好的。 只要宁卫民稍微发挥一下三十年后的服务精神,讲究一下细节设计。 就会如同万绿从中一点红,把他的与众不同给显现出来了。 最后,为了增加活动的趣味性、娱乐性,而且能持续的扩大宣传效果,吸引更多的人前来。 宁卫民还有压轴的一手,那就是增设文艺表演。 这次,他在天坛公园西门前和内坛入口西天门前,各搭建了一个舞台。 舞台设置特别巧妙的利用了三个门洞正中的空间,里铺设表演区。 不但气派,而且省钱,有天坛的门楼做装饰,天然就是东方古韵。 其余两道大门打开,留给游人出入用。 虽然一到演出时间,天坛西门和西天门的门楼都会暂时封闭半小时,可也无伤大雅。 最重要的是宁卫民推出的表演内容实在是够时尚、够火爆。 别忘了,当下可正是服装表演火爆社会,最受民众追捧的时期。 而宁卫民偏偏是皮尔卡顿的高管。 他要组织服装表演,那不但容易至极,而且还价格低,水平高。 不说别的,无论曲笑这首届模特大赛的冠军,还是第四名的石凯丽。 她们只要在京城,宁卫民一个电话就能叫过来帮忙。 宫海滨这如今充当培训教练哥们儿更是没的说。 别说模特了,连芭蕾舞团的专业演员都能给他随时调来。 别人哪儿有这么优质的资源! 而且也要知道,马克西姆餐厅可是这个年代的京城最时尚的所在。 不但是京城名流沙龙的创始之地,而且如今也是京城晚上唯一能够欣赏时尚音乐表演的地方。 像有“共和国摇滚乐教父”之称的崔建,如今就在马克西姆演出,而且还和宋华桂的女儿宋晓红谈上了恋爱。 只是由于他尚未成名,还只是个在体制里混日子的第三序列小号手。 宁卫民每天六十块的演出费就足以打动他,让他每个周末来天坛演上三场。 连带崔健和他所有哥们组成的乐队都加一起,一天的总价也不过一百五,而且乐器自带自理。 实话实说,其实无论是服装表演还是音乐演奏,在天坛公园的舞台上呈现,都足以惊世骇俗。 可以说,是变相开启了京城人对时尚表演的认知。 恰恰因为这次书市,广大的京城年轻人才真正了解到了什么才带有个性的前卫演出,什么才叫流行文化。 要说演出方面唯一的遗憾就是,如今的演员身价虽然是历史上最便宜的时候。 可由于刘晓芩惧怕在京城被抓现行,只敢接外地的活儿。 她非常不好意思的谢绝了宁卫民的盛情邀请,没能带着她的走穴班子前来参与演出。 否则要是那些真正的大腕儿,知名演员都能登上天坛的舞台,这次活动那绝对够格上《新闻联播》,载入史册了。 正文 第六百八十三章 粉霞 宁卫民的夏季书市从正式启动的那天起,就一日火过一日。 最实际的证据,就是天坛公园的门票收入日益走高。 开市后迎来的第一个周末达到了七天里的客流最高峰,客流量当天突破十一万人单日。 公园四个大门的存车处,因此都达到了饱和。 这一天,光自行车存车费就收上来两大麻袋的分币,足有一千多块。 虽然这个客流量,距离新春游园会曾经的最高峰——十五万人单日,还有相当大的差距。 可别忘了,新春游园会那是全家老少都会乐于参与的合家欢活动。 为期又只有很短的几天时间,还是开办在全民放假的春节期间。 受众范围既广,大家的情绪也很踊跃,都怕错失过去。 反过来书市则不然,那是属于特定的主题性活动。 虽然这年头的年轻人精神处于极度饥渴状态,他们热爱文学就像三十年后的年轻人钟情于苹果手机。 几乎人手一册《人民文学》,几乎每个人都熟读《伤痕》、《灵与肉》、《红与黑》、《悲惨世界》…… 可问题是书市是开办在除了教师和学生之外,大部分人都要上班的暑假期间。 这也就是说,除了周末之外,能来逛书市的人,顶多就是教师、学生,以及离退休人员。 另外夏季书市为期长达一个半月,也让人们没有什么参与的紧迫性。 这样的时间跨度,导致人们往往会想着那么长的时间呢,不用着急。 所以两相对比,承担了许多不利局限的第一届夏季书市,能做到这样的客流量,其实已经相当成功了。 甚至无需继续增长,只要能够保持下去,有一半的时间是这种状况。 夏季书市的总体的客流量就一定会以翻倍的态势,超越新春游园会。 不用说,成功者是永远不会缺少锦上添花的人,和替其摇旗呐喊的人的。 事实上,由于这一次逛过书市的人几乎都给予好评,老百姓之间口口相传,书市在民间的良好口碑不断扩大。 导致各路媒体不请自来,不遗余力的对书市报道和宣传。 尤其今年夏季还有个比较特殊的情况。 那就是为改变京城的夜生活比较贫乏,双职工下班晚了买不到菜,来京的外国游客逛商店常常吃“闭门羹”的情况。 京城市政府还决定于本市繁华场所兴办九所夜市,搞活经济,方便人们消费和生活。 所以天坛公园书市的开办,相当巧合的赶上了这个时间节点。 也就成为了丰富人民群众文化精神需要的一个典型,与那九处生活夜市产生了相映生辉的效果。 什么叫撞大运? 这就叫撞大运! 于是这一次都不是区领导莅临现场来捧场了。 而是市领导来巡视工作,同时对书市的主办方和所有的工作人员表示慰问和祝贺。 以至于各路媒体更加充满热情的去追捧,无不把天坛书市和九处夜市相提并论,仿佛这一切都是上头的英明决策似的。 像京城电视台就是比较典型的例子,他们专门派来了一个摄制组。 主持人、导演、灯光、摄录、剧务,一应俱全。 而且一来就找到了天坛园方的领导,提出了需要园方领导接受现场采访,以及陪同拍摄的要求。 照他们的计划,是想溜溜的在书市拍摄一整天。 然后把拍下来的内容和九处夜市的内容剪辑汇编在一起,录制一期专题性节目,好作为京城百姓今年消夏的指引。 要说这事儿好是好啊。 可问题是天坛园长却是最不耐烦长时间应酬的。 这年头人人都巴不得能上电视露脸,园长可不稀罕。 于是仅仅礼貌性的接受了十分钟的采访,园长就以有更重要的工作去忙为由,把宁卫民给推了出来。 并且跟摄制组还撂了实底儿,声称所有活动内容都是宁卫民策划的。 说有关书市一切组织策划和奇思妙想都是这位皮尔-卡顿公司代表的功劳, 还非要逼着宁卫民来出这个风头不可。 这样一来,宁卫民推无可推,让无可让,也就只好勉为其难,亲自奉陪了。 当然,他也不傻,没忘了把乔万林也给拽来,跟自己一起陪绑。 结果这一手倒是错有错着,皆大欢喜。 要知道,宁卫民对书市种种不仅烂熟于心,而且有着超越时代的见解。 再加上口才又好,融古今中外优点于一炉,简直是一个天生的“解说机器”。 他的口才一般人追不上。 偏偏乔万林这人热心仕途,天天朝思暮想的就是找机会能够表现自己。 关注他的人越多,他发言才越有兴致。 甚至因为知道能上电视,实现超水平发挥。 而且他跟宁卫民还交情匪浅,是配合默契的老朋友,老搭档。 俩人这么凑在一起,你一言,我一句。 简直就是妙语连珠,棋逢对手的一场脱口秀啊。 至于为什么是脱口秀,而不是对口相声。 那是因为他们的对话虽然也很幽默,谈得观点出新,高潮迭起。 可对话相当自然,充满诚意。 有一说一,既不矮化自己,也不踩鼓旁人。 不仅没有市井俗气和京油子味儿,也没有刻意浮夸的表演。 反过来,对现场的工作人员、舞台上的演员,甚至逛书市的游客。 他们却充分给予不吝言辞的夸奖和诚心诚意的感谢。 所以节目录制效果是相当的好。 整个采访过程中,别看宁卫民和乔万林都是一本正经,却能让人心生亲近之感,忍不住会心而笑。 他们不仅没有一点畏惧镜头的生涩感和紧张感,反而有点让主持人反应不过来,插不上口了。 以致于结束拍摄,摄制组的人集体戏称他们俩是来抢饭碗的。 而到了一周之后,京城电视台正式对公众播出这期节目的时候。 节目的具体内容更让人有点感到意外。 因为有关天坛夏季书市的内容居然被京城电视台作为压轴重戏,放在了这期节目的最后。 时间居然足足占了十分钟,是这期全长半小时专题节目的三分之一。 其中还给了宁卫民和乔万林许多特写镜头。 对他们完全就是正式主持人的待遇。 这不但证明了,电视台方面很认可宁卫民和乔万林的业余解说水平。 也得以让他们俩的邻居朋友们,都能通过电视屏幕,一睹他们二人在活动现场的意气风发。 只不过,尽管宁卫民这一次出镜是很成功的,摄录师也似乎有点偏爱他,把他拍得相当帅。 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像扇儿胡同的邻居街坊们,或者是张士慧、刘炜敬这样的好朋友,又或是天坛园方和坛宫的工作人员那么替他高兴,欢欣鼓舞的。 有些人,特别是一些姑娘家,看到屏幕上的他,心情相当复杂。 “……在这儿我想给有了孩子的家长们一些建议,一般四岁以下孩子喜欢看动物类书籍,家长可以通过孩子的这个爱好让他们更多更好的了解大自然。大一点的孩子家长可以让孩子适量读一些连环画,我们这儿还有卖小鸟儿、鸽子、小金鱼儿、小乌龟、蝈蝈、小猫、小狗、小兔子的,即便不买,家长也可以带孩子来我们书市看看,愉悦身心……” 殷悦家有些昏黑的小屋里,大彩电屏幕上的宁卫民冲着采访话筒侃侃而谈。 殷悦的奶奶则一边干着手里的针线活一边随意的说。 “哟,这小伙子模样真不错啊,这是电视台的新主持人还是演员啊?够清秀的。我看倒是合适去那个……那个什么红楼剧组,演个角色的……” 殷悦登时就有点不乐意了。 “奶奶,您别胡说呀,您知道他是谁啊?这就是我们宁经理。他去当演员让别人挑?那多掉价儿啊!他替我们公司挑模特还差不多……” “什么?他就是你们经理?”奶奶用透过老花镜的目光凝视了一会儿屏幕,不禁叹了一口气。 “哎,我说呢,你这左推右推的,不着急找对象……” “奶奶,您又瞎琢磨了,哪儿有的事儿……”殷悦登时红了脸。 “大孙女,跟我说实话,这有什么难为情的?他是不是有对象啊?他知道你的心思吗?” “奶奶!我现在天天忙着挣大钱,做大事呢。哪儿有心思想这个?您就别胡思乱想了。其实就连我们宁经理也一样!别看喜欢他的姑娘挺多,可人家一个女朋友也没交往。要不他怎么可能这么年轻,就有今天这样的成就?” “哎,你和他真要没什么呀,那再好不过。奶奶是为你好,不想你耽误了自己个儿。你想想看,你们这个经理条件这么好,又是这么个样貌,哪个姑娘不喜欢?可姑娘家真要找了这样的人,那能不难受吗?不会疑神疑鬼?怕是后半辈子永远没个踏实日子过。不是奶奶往坏里想人家,可这世上的负心汉,多是年少多金,能说会道,又容貌出众的。这样的人,天生是女人的灾星……” 奶奶的话让殷悦听得愕然。 但望着屏幕,她渐渐皱起了眉,缓缓咬紧了下嘴唇。 ………… “……我们请来登台表演的演员和模特,当然都是最棒的。我们就是因为他们足够优秀才请他们来的,而不是因为我们请了他们,才在这里说他们优秀……” “没错,宁经理刚才这话,逻辑关系很重要。否则我们就成了自吹自擂了。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节目的质量和演员的水平才能充分说明一切,我想……” 和殷悦奶奶的观点差不多,蓝岚的家里,蓝峥也在冲着电视机里的宁卫民和乔万林表达自己的厌恶。 “哎哎,你瞧这俩小子多得意啊。哼,狼狈为奸!想当初要不是你求我,我能给他找工作?哼,捡他的破烂,卖他的废铜烂铁去吧。” “我还告诉你,这姓乔的现在能越过我去,就赖这宁卫民。亏你当初还给他报信!现在想想,我要是当时落井下石,借着那事儿翻个底儿朝天,把他们俩都给开销了才好。悔不当初,错失良机啊,养虎为患了不是。” “不是我说,老天爷生出这样的东西除了扰乱这个世界,没别的用处。我说你们女孩也够傻的,对这么个玩意还挺着迷。就图他吕布、赵云一样的脸?你看你看呀,哎哟,这么多模特往他身边凑,这小子掉花丛里了。我把话放这儿,他就不是流氓,早晚也得变成流氓……” 蓝岚一直默默的坐着,眼睛一动不动凝视着屏幕上的宁卫民。 但也不知为什么,泪水忽然不争气地涌了出来,划过脸庞,大滴大滴的掉落。 她如此的反应登时就让蓝峥闭嘴了。 半晌,等到她轻轻缀泣起来,蓝峥才叹了口气,很是内疚的说。 “对不起,妹妹,我知道我的刚才的话不受听,伤了你。可我,我不是故意刺激你,想让你不高兴的。我是说,我很希望你能彻底忘了他,去找你该有的幸福。真的,妹妹,那么多人想追你。只要你交个男朋友,你就能做到,就这么简单……” 蓝岚低下头,不看蓝峥。 她似乎没有勇气去用目光接触自己的哥哥。 头就那么低着,半晌,轻声说,“我不怪我的命不好,因为我已经全力以赴去追求了,虽然我遍体鳞伤,可这并不是他的错。哥,我觉得你的工作其实也是一样的。只能说我们都是太奢望了。我会按照你说的做的,但请你,以后一定不要再当我的面,说他的坏话了。” 说完,蓝岚从沙发上站起来,用手绢捂着嘴,快步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望着紧紧关闭的房门,蓝峥又叹了一口气。 随后就跟赌气似的,瞪着屏幕上的宁卫民和乔万林,恶狠狠关了电视。 ………… “咣当!” 霍欣的家里,所出现的负面反应显然更加严重。 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喝得醉醺醺的霍欣,冲着屋里的电视扔出了手里的酒瓶。 毫无疑问,砸上去的瞬间,玻璃炸裂,红色的液体也喷洒在了电视屏幕上。 让宁卫民的脸看上去如同血流满面。 “你真是个混蛋!无情无义的混蛋!你很得意是吗?你一直都在利用我,利用完了就把我甩了。现在这么多美女围着你?你的地位也不同以往了。你一定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前途光明了吧?可我发誓,有朝一日,我一定要让你后悔!” 霍欣手里夹着一根香烟,身体艰难的保持平衡,弯着腰,咬牙切齿对着电视屏幕絮絮叨叨的说着。 随后更发出了一阵神经质的轻笑。 “哈哈,好了,我不陪你玩儿了,我要出国了!你就好好当你的大经理吧。可等我回来,我一定亲手毁了你!我保证!宝贝儿……” 说完,她的红唇印在了屏幕上宁卫民的嘴上。 ………… 曲笑则在自己的家里,经历着一场艰难的内心交战。 “我们的模特大家应该都很熟悉,她们好几位都是参加过模特大赛。这是孙婷,还有尚晓敏,这是第四名的石凯,当然还有我们的冠军……曲笑!所以我必须得说,我们的暑期阅读节所呈现的服装表演是国内一流水平的,而且我也认为,她们几个人的发展空间很大,并不仅仅局限在国内。我期待她们走向国际舞台的表现,甚至我认为她们或许还有表演方面的才华有待发掘,而不应仅仅拘泥于只做模特……” 看着电视机屏幕上的宁卫民,曲笑并不像她的父母那样,全情全意的沉醉于他替模特们勾画出的美好未来。 曲笑的心里其实正纠结于屏幕上所呈现出的一个小小的细节。 是的,宁哥的手,当时确实是碰我的肩膀了。 不,不是我印象里的错觉。 他真的搂我了,而且没有碰别人。 就连……连站在他左边的小石,他也没碰一下。 只是搂住了我的肩膀。 这是偶然吗?还是暗示? 也许仅仅是他潜意识不自觉的行为? 是不是能说明一些问题…… 可是,万一要是……闹了误会可怎么办? 万一人家就是把我当妹妹呢? 真要是那样的话,那……那也太丢人了…… 曲笑的的心开始咚咚跳起来,脸也因为浮想联翩憋得粉红一片。 不知不觉就害羞起来,把脸埋在了自己一双手里。 然而就在这云山雾罩,想入非非,芳心大乱时,母亲的声音却着实唬了她一大跳。 “哎,笑笑,你怎么了?这……你做什么呀?” “啊……我……没事。他……我是说宁经理,刚才夸我们,有点太过分了。” 猝不及防的曲笑感到尴尬极了,可这反而把父母都逗笑了。 “哪儿有。我看他说得挺好,我们的闺女,就是这么出色。完全名至实归。你要习惯享受荣誉和赞誉,我们的冠军女儿。” “就是,你这孩子也真是的,上万人围观的舞台你都上去了,冠军的奖杯也抱回来了。怎么还这么脸嫩?几句夸奖就能让你脸红成这样?” 曲笑再没说话,只有脸上的粉霞表达一切。 正文 第六百八十四章 甜蜜的事业 时间很快进入8月,如火如荼的书市,客流不但未见减少,反而随着气温还在继续攀高。 最高客流量已经逼近单日十四万人次。 而考虑到坛宫北神厨宴会厅即将开业在即,必将再给天坛园方增加不少工作。 再加上书市忙和了这么久,天坛园方的职工多少会有些身心疲惫的倦怠感觉。 于是宁卫民就建议天坛园方不妨给基层职工来一针强心针,也让大家振奋一下。 这主意,可谓正中园长的下怀。 看到公园的账目上,如今天天日进斗金,早就心疼自己职工的园长,根本没有迟疑就痛快答应了。 如此也就有了以下的一幕…… 1984年8月6日,天坛公园月季园。 一个端着茶水缸子,身穿劳动布工作服的中年人,悠闲自得地走进了绿化组的地盘。 然后在一大片的花卉中站定,就冲着正埋头苦干,四脖子汗流的小二十个工人喊了一嗓子。 “哎哎,有个事儿临时通知啊!大家都听着,今天闭园后,大家先别急着走啊……” 没想到,顿时怨声载道。 “我说何组长,上头又派下什么差了?瞧这大热天的,还真是不知民间疾苦,够能使唤人啊……” “哎哟,您真是会掐钟点儿啊,这都下午五点多了,顶多一个钟头就要下班了。这还临时通知给我们加活啊…… “就是,我都跟人说好了,晚上七点的电影呢。得,这回对象都用不着见面,直接就得吹灯拔蜡……” “我说组长大人哎,您也心疼心疼我们哥儿几个。这夏天干活本来就苦。咱又不像人家清洁组,忙和书市,每天有奖金,卖废纸还能挣外快。您就不能帮我们抗一天呀。明儿再干就不行吗?” 应该说,确实情绪反弹挺大。 何组长的处境有点像石头掉进了茅坑里,激起民愤(粪)了。 可奇就奇在这儿来,对这帮个个粗壮黝黑,直筒子脾气的年轻工人,何组长却硬气得很。 非但没给一句软话,好好抚慰,反而还针锋相对,骂上了。 “嘿,你们这些兔崽子!怎么着?还都生了外心,要造反啊!我还告诉你们,要不想干,趁早滚蛋!” “你们不是羡慕清洁组吗?行,想去的当面说清楚,我回头就给你们调过去。” “可我把话放这儿啊,很快,咱们西边小林子里的龙须菜可就能供应坛宫做菜用了。” “还有大棚里培育的鲜花儿。用不了几天,也差不多可以按宁经理的要求,供应坛宫、斋宫和马克西姆餐厅日常使用了。那可都是细水长流的钱。” “是去是留你们可得想好了。别到时候你们走了,又觉着绿化组好。再想回来,那可就没门了。” 别说,这咄咄逼人的几句,倒是管用。 道理明摆着的,风水轮流转嘛。 光见着贼吃肉,也不能不琢磨琢磨贼挨打啊。 于是刚才还咋呼的几个小子,牙也不龇了,毛儿也顺溜了。 一个个要不都闭口不言,要不就是讪笑,继续轮镐刨地。 带队的小头目则赶紧给何组长赔笑递烟。 “何头儿,何头儿,您别生气呀。您不能跟我们一般见识吧来,抽一袋……” 他手里划火柴点着,嘴里也不耽搁,紧着说好听的。 “不瞒您说,哥儿几个今儿实在累惨了,不免发发牢骚。可您看这进度,出不出活儿明摆着的,绝对没给您掉链子。我们都是您的兵,还能不听您的调遣?要说外心,那绝不能有!咱生是咱绿化组的人,死是绿化组的鬼!我说兄弟们,这话对不对?” 身后立刻轰然一声响应,这才让何组长露出了些许笑容,美美吸了两口烟。 “你们这帮兔崽子,气死人不偿命。妈了个巴子的,给你们当领导,老子能少活二十年。” “知道你们最可气的地方是什么吗?告诉你们,就是不让老子把话说完,你们就闹哄!” “谁告诉你们,我来是让你们加班了啊?我提‘加班’这俩字儿了嘛。好事儿!知道不知道?” “真他妈一帮傻蛋,有一个算一个,你们就没一个有脑子的!天生就是苦大累的命!” 要说这话,骂得是真够狠的。 且不说何组长是用手指着工人们的脑门儿一个个地骂着。 就说单从字面来看,已经有点诅咒的意思,涉及侮辱人格了。 可世上的事儿还就是这么怪。 有些特定时候,从人嘴里蹦出来的话,是不能直来直去理解的。 好话也许是骂街,骂街反而是好话。 像这番堪称狗血淋头的痛斥,就把一帮工人骂得眉开眼笑,浑身通泰。 “组长组长,我们错了。什么好事啊?您快给说说呗……” “对对,我们没脑子,我们就是四六不懂,我们真错了。领导,快说呀……” “何组长,是上级要给我们发媳妇吗?” “哈哈哈哈……” 一阵没正形的哄堂大笑里,何组长也没法再继续跟这帮混球儿置气了,终于开始宣布真正的来意。 “好了好了,开始说正事儿了啊。一会儿下班,都到祈年殿边上,咱们的旅游商店去领福利。人人都有份。要注意几点,一,得赶在七点之前。二得排队啊,别他妈一身臭汗加塞去,又给老子丢人……” 要说发福利当然是好事儿,这帮小子听见都乐了。 可问题是这发福利的地方却实在透着蹊跷。 什么时候,大家也没去过旅游商店拿过福利啊。 按理说,不该是工会派人在北门的办公区发放吗? 终于,有人耐不住好奇,冒然打断了何组长的话。 “何头儿,到底发什么呀?干嘛跑到旅游商店领啊?” “我说你就不能耐心点,容我慢慢说吗?你这么一打岔,重要的事儿我要万一忘了说,出了岔子,算你的算我的?” “哎哟,我说领导。不就发点东西嘛,多大点事儿呀?还值当您这么卖关子。” “好,那我就告诉你。发什么呀?发料器葡萄。” 可答案揭晓,却几乎是哀鸿遍野。 “啊!料……料……料器葡萄!我们要那玩意儿干嘛啊?” “什么什么?那还不如发真葡萄呢?我说咱园长就给咱这个当福利,不是昏头了吧?” “就是啊,这叫什么狗屁福利啊,不当吃不当喝的!” 然而这次,眼见手下工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咋呼起来,何组长的反应却更反常。 他不仅不气,反而耐心极了,和气极了。 冷眼旁观的打量了他们好一会儿,才不慌不忙开了口。 “怎么着?都不想要啊?那好啊,不想要了,你们可以给我呀。” “哎,就你,刚才说要真葡萄那个,我拿十斤葡萄跟你换行不行?不,二十斤,XJ马奶葡萄!” “还有你,说是狗屁福利那个!你也出个价,把你这份儿卖我。我不嫌弃……” 可也别说,何组长是越是和气,越大方,这帮小子越心里打鼓。 这时候,一个个都察觉不对了,反而全成了闷葫芦,嘬瘪子了。 就没人再敢搭一句茬,刚才的勇气全没了。 要不说人就是犯贱呢。 最后还是得小头目,出面来替他们几个擦屁股,挨个都给了一个后脑瓢儿,又敬了一支烟。 这才换得何组长的息怒。 “瞧瞧,瞧瞧,我说什么来着。非要打岔吧?还不让我说。还没什么!我就该让你们都吃个大亏才好!唉!说白了,就是老子我心慈手软,为人厚道。才不占你们的便宜,知道不?” 跟着一摆手,故作大度的转了个弯儿,真正的点破了其中的关键。 “都好好听着啊。鉴于咱们公园的各级主管部门,都过着苦日子。而且上级精神也不允许咱们发过多的奖金。所以咱们园长考虑再三,衡量再三,才和坛宫的宁经理想出了一个好办法,来让咱们的职工得点实惠。” “什么办法呢?就是咱们园方出面,不发奖金,发实物。发料器葡萄给大家,其实要的就是不顶吃不顶喝。上级一旦过问,这叫什么?叫咱们内部消化积压产品。给职工增加点文化追求,艺术品位。” “可东西到咱们手里了,怎么处理,上级就管不着了。大家只要抱着这料器葡萄,过一条马路,送到北门的坛宫去。饭庄一层接待台那儿,有专人负责。只要完好无损,直接就能换出钱来……” 嚯,这天马行空,堪称奇思妙想的一手,简直都把大家给震了。 谁都没想到,这看似森严的制度和城规居然还能这么轻易的绕过去。 然而大家也来不及细琢磨了。 因为更关心的问题就是…… “多少钱呀?我们把东西送过去,能换多少钱啊?” “别想美事,那东西一个就卖一百五十八呢。当然不可能按售价给大家!” “那是多少啊?三……三十有没有?要是有四十就好了……” “哈哈,瞧你小子那点出息,这就满足了?往多了猜!怎么也比你一月工资高!” “啊?不会六十吧……总不能是七十吧?” “行了,我直接告诉你们吧!一百二十块!咱们公园暂时从宁经理手里拿货的成本价就是一百二!行不行?这数儿满意不满意?” 天啊!一百二!这太行了! 这是他们每个人足足俩月的工资啊! 在他们的认识里,国营企业,就没有哪个单位的领导这么大方过! 敢拿过百的票子给普通职工发奖金的。 那还有不满意的? 十几个工人,登时都变成了小鸡啄米一样的磕头虫了。 大家这叫一个兴奋,以致于现场忍不住就把何组长给围了。 要不是小头目及时干涉,拦住了大家,说何组长心脏不好。 这帮小子差一点儿就喊着“万岁”,像看完一场球赛似的,把这位大组长给扔天上去了。 不过实话实说,这堆儿人里,还确实就没有个够聪明,真明白的人。 哪怕是来宣布消息的何组长也不行,这笔账他们全都算上,是怎么算都算不明白的。 和他们相比,其实对料器葡萄了解最充分的商业组才是精明的。 像得着这个信儿的第一时间,商业组就有人问了。 “领导,那我要不换钱,就要东西行不行?” “这……行倒是行。可为什么不换成钱啊?这东西可只能摆在家里看看啊!” “嗨,我是觉得这东西难得啊。我还记着,去年一个单串儿的摆件,还卖一百零八呢,今年就涨到一百五十八了。可就这样,还老卖断货。如今什么东西都涨价,可我看什么也比不了这料器葡萄涨得快。再说我也挺喜欢的,家里反正也没急着用钱的地方,我还是拿回去摆着吧。谁知道,明年这东西什么价啊。以后也许我想花钱买都买不到了……” 结果就因为这种主张,实际上商业组全员四十一人,真愿意把这份福利兑换成现金的不足十人,这就是差距啊。 不过不管怎么样,天坛公园的全体职工们,在这一天闭园后,都是幸福的。 因为除了大家能够获得前所未有的巨额奖金之外,他们还得知了另一个好事。 那就是为响应市政府丰富百姓夜晚生活的号召,配合市政府开办夜市的举措。 宁卫民代表斋宫出资购买了一部电影放映机和户外银幕,赠送给了天坛园方工会。 然后从下周一开始,直至国庆期间,天坛园方会在公园门口免费为附近居民反映露天电影。 一、三、五、日的晚上,在西门外空场。 二、四、六的晚上,则在东门空场。 这也就是说,住在天坛公园周边的职工,不仅从此每天都能享受到免费电影的福利了。 而且也一定会有在前面职工区观看电影的优先权。 大家能说什么呢? 领东西排队时,听着园中大喇叭放的冲破云霄的背景音乐——“甜蜜的种子,甜蜜的种子,无限好喽哎,甜蜜的歌儿,甜蜜的歌……”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真是掉进了蜜罐里一样。 是在领导的英明决策下,从事着甜蜜的事业。 正文 第六百八十五章 铁打营盘 其实宁卫民蛊惑天坛园长给职工发料器葡萄,然后再把这些物件拿到坛宫来,换成现金这一手,并非他自己的独门创造。 而是借鉴了日本赌博业的“三店方式”。 在三十年后的网络时代,想必只要对东洋岛国稍微有些了解的人,就应该知道日本人的“柏青哥店”。 这种表面上只能兑换礼品,并不为客人兑换现金,以小钢珠游技机为主业的店铺,在咱们国内,也叫“扒金库弹子房”。 之所以会让许多日本人上瘾,经常能把这些日本人的口袋掏空。 就是因为采用了一种极为特殊的经营模式来运营,有效规避了日本严禁赌博的法律规定。 首先,客人通过游戏赢得的小钢珠,可以拿到柜台兑换等值的“特殊景品”。 然后客人拿着这些“特殊景品”来到店外,又可以从隔壁的“景品交换所”兑换出等值的现金。 随后,“景品交换所”从客人手里得到的“特殊景品”,又会转头卖给附近的“景品问屋”。 最后,再由“景品问屋”出面把这些“特殊景品”卖还给“柏青哥店”。 以此来形成一个完美赌博利益链条闭环。 其中至关重要的一点,就是无论“柏青哥店”,“景品交换所”还是“景品问屋”,都是由不同公司独立运营的,属于毫无关联的三方。 当然,尽管表面上看,这种花活纯属脱裤子放屁之举,显得相当笨拙。 日本政府对这种表面上的“合法”居然看不破,好像挺傻的。 但实则却并非如此。 因为它属于闷声发财的经典范例,很微妙的达成了一个情、理、利的平衡点、 让所有人都心甘情愿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破而不说破。 从日本政府的角度来说,这种名义上的合法经营,当然是一块一扯就掉的兜裆布。 可问题是值得吗? 去柏青哥店玩一次输赢不大,社会危害性本就相对有限。 偏偏这个行业却能聚沙成塔,创造出巨大GDP,给社会提供了不少就业机会。 甚至给不少的政治家,还提供了不菲的政治献金。 这样一来,连“雅库扎”都能容忍的日本政府,也就不难接受这种灰色产业的存在了。 更何况在日本从事这一行的,又多是在日韩国人、朝鲜人。 在战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这个特定的人群,都是以战争受害者的面目,抱着美国人的大粗腿活着的。 他们既享有相当多的特权,他们组建的民团也相当强势,绝对是不能轻易招惹的硬石头。 如果非要去计较的话,那就等于要毁了这些人的财路。 想想就知道会遭遇何等的阻力甚至是报复。 而且话说回来了,日本人只提倡不给旁人添麻烦。 他们的道德感还远远到不了大公无私,舍己为人的地步。 即便取缔了柏青哥,那做成这件事的人,又能从中得到什么呀? 不但没好处,多半儿还会遭到许多人的憎恶,弄不好会丧失个人的政治前途。 岂不成了损人不利己的二傻子了? 哪个从事政治的人会愿意给自己招惹这样的麻烦呢? 于是,在大多数国家都被严令禁止的“柏青哥”也就成为了一朵奇葩。 在战后的日本落地生根,鲜艳绽放了。 至于宁卫民把这种左右手互倒的方法,活学活用的应用在天坛公园的职工身上,也是出于相同的道理。 他基本上算是吃定了,天坛园方的各级领导都不愿意管这种闲事,会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心理。 更别说他的目的和要的最终结果也和经营柏青哥不一样。 那完全就没有任何社会危害性,只有造福于民的好处,当然心安理得。 而且不得不说,效果也是显而易见的。 因为就是自打这一天起,天坛公园的职工对于园长的态度都有了更为恭敬变化。 “园长早,这么早您就来了?您这样也太辛苦了。” “园长好,您吃早点了没?我给您食堂打一份去?” “园长,这可怎么话说的。这不是折杀我吗?不敢当不敢当,必须您先来……” “园长,您还有什么吩咐?这点的事要办不好,那我干脆一头撞死得了。您就放心吧,安心回家,早点儿休息。” “园长,我可真得代表我们全家谢谢您,现在我一个人就能养活我们一家三口了,我妈也终于不用糊纸盒了……” 总之,整个天坛的上上下下,全发自肺腑感动了。 基层职工就没有一个人不念园长好的。 因为园长也太能替大家伙着想了! 冒着风险也要给大家发奖金! “哎,天坛我他妈是来对了!” 一个绿化组的工人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曾经怔怔地望着园长的背影,当众念叨着。 “想当初,分到这儿来,我还嫌这工作不好,没成想……唉!什么也别说了,能摊上这样的领导,我是三生有幸,祖坟冒了青烟了。” “是啊!咱园长为人就是没说的!” 没想到旁边还有人跟着附和,他可并非孤掌难鸣。 “我还告诉你们,上个礼拜我给咱园长送上月的报表统计,正碰上园长打电话,那是对着话筒大发雷霆啊。连‘X你妈’都喊出来了!结果你们猜是怎么回事?” “什么啦?”大家异口同声地问道。 这位抻话茬的,此时就跟说书先生说到要害处似的,拿手里的勺子当了惊堂木,一敲桌子。 “敢情那电话是园林局打来的,好像有其他的公园眼红咱们的书市,跟局里提意见说天坛都是古树,不适合办人流太密集的活动。” “所以局里就以这件事为由,说咱们只顾自己,让局里很为难。就势提出想让咱们天坛给局里捐点款,好帮助其他公园换换长椅和垃圾箱什么的。” “园长痛快答应了,说可以出三万块,替局里解决点经费上的困难,帮帮兄弟单位。可没想到,园林局又得寸进尺,提出说这个季度国库券的任务还没完成,他们考虑到咱们书市办得成功,职工奖金不少。想让咱们职工再买一万块的。” “结果园长呢,就为这一万块发了火,当场就拍了桌子,破口大骂说‘我们职工这么辛苦,拿点奖金容易嘛。局里缺钱,理解。想搞摊派也可以,但只能公对公,绝不能摊在我们职工身上!’” “你们说,咱园长牛不牛?是不是这个?这么好的领导你上哪找?所有的国营企业你打听打听,看还能不能找出第二个?” 就这一番话,听见的,几乎每一个人都热血澎湃,恨不得都想把命卖给园长了。 是啊!他们的园长绝不像某些把谄上傲下当做升官秘诀的干部。 对上级下的命令,不管合理不合理,都不打折扣的一概遵从。 而反过来对待下属,却只知道用嘴皮子去教训人,刻薄相待。 他们的园长,是个认认真真会做实事,真正把职工的吃喝拉撒都放在心里,根本不怕得罪上级的好领导! 于是乎,天坛职工的劳动积极性空前的高涨起来,大伙儿干活都倍儿有精神头。 而经过这次发福利,天坛园长也是彻底掌控了人心,增大了个人威信。 从此,全园上下一百多口子就被他牢牢抓在了手里,如臂指使,成了铁打的营盘。 正文 第六百八十六章 命运交叉口 1984年8月12日,周日,这并非一个普通的周末。 除了23届奥运会即将在这一天举办闭幕式圆满结束之外,其实对于许多人而言,这都是一个相当重要的命运交叉口。 虽然有些事儿在当时看来,好像无关紧要,但随着时间,我们终会发现这些事儿对未来影响之重大。 就比方说,这天上午,一位天生娃娃脸的十八岁少年,从成都双流机场乘坐飞机来到了京城。 随后,他根本来不及喘口气,就又背着行李风尘仆仆赶到圆明园,面见了正在办红剧演员培训班的导演王扶林。 说实话,少年自己都没信心被导演选中。 因为在剧团里,就因他这张脸适合的角色少,长时间都是坐冷板凳的多余人、 要不是团里点名让他出差,而且可以坐飞机,他才不会来呢。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原本打着不行就在京城玩一趟的他,这次却因为这张显得年龄偏小的脸,被王导一眼相中。 十天以后,国家电视台斥巨资投拍的电视连续剧《红楼梦》剧组对外正式宣布,确定了饰演贾宝玉的演员——来自峨眉电影制片厂演员剧团的欧阳奋强。 至此,在全国范围内以及经历了半年多的海选工作的《红楼梦》剧组,终于补上了最后一块重要的角色拼图,具备了可以开拍的条件。 而这个来自川蜀之地的少年,完全是无心插柳,就迎来了他的人生高光时刻。 同样是在8月12日这一天。 在四川体校过着封闭式生活,一个叫做“高敏”的十四岁女孩。 通过体校能够了解外面世界的唯一窗口——只有周末才能够打开的黑白电视。 她终于看到了本届奥运会跳水比赛的决赛重播。 当时世界上公认的最伟大的跳水运动员,有着“跳水之王”、“空中艺术家”之称的洛加尼斯。 带给了她极大的视觉冲击。 在这场比赛中,洛加尼斯表现相当出色,再度为美国队摘下跳水和跳台的两块金牌。 尤其是他雕塑一样的身材和高难度的入水动作,让高敏这才知道,跳水原来可以这么漂亮啊! 就为这个,坐在小板凳上的她,拿在手里的西瓜只咬了一口,就彻底忘记了。 重播放完,手拿着一块大西瓜的她,还仍旧对洛加尼斯的入水动作念念不忘。 甚至她心中早就确定下来的退队想法,也不禁重新犹豫起来。 说实话,年初她从十米跳台上摔了下来,重伤到了吐血的地步,养了两个多月才好。 但伤好了,心理的阴影却不易驱散。 再加上高强度的训练实在是苦,跳水运动员的淘汰的概率也很高。 她已经的的确确感到实在承受不了这莫大的压力,才萌生退意。 事实上,她连退队申请书都写好了,都放在抽屉里一个多礼拜了。 目前唯一在等的事,就是家里给她联系好上学的学校,再跟教练谈话了。 但这一天,偏偏电视屏幕上的精彩瞬间又把她的心撩拨得热切起来,早已下定决心的选择竟然又有了松动的迹象。 她似乎又有点不甘心,就这么认输放弃了。 到底是走还是留呢? 就在小小年纪高敏陷入深深的无所适从,为选择障碍大感忧愁之际。 也巧了,临近中午,体校墙外传来的一声小贩吆喝声给了小姑娘启发。 墙外的小贩是个卖糖饼的。 当时这种小生意,有个很有意思的特别之处,就是具有博彩性。 顾客花钱后可以转盘,转到什么图案就给你什么,有的图案糖多,有的就少些。 这让高敏不禁萌生了一个可爱又幼稚想法,自己的未来,干嘛不让老天爷来定呀。 于是她就走出了校门,拿出五毛钱给了小贩。 这个时候,小姑娘心里打定的主意是,如果转到龙就留下,不是就走人回家。 结果……万万没想到! 她这一转,居然真的就转到了一个最大图案的龙! 生活里的奇迹就这么发生了! 一切都不一样了! 拿着大大的糖饼回去后,高敏一边笑眯眯的舔着她手里的龙,一边就悄悄把退队申请撕了。 历史就是这么有趣。 没有多少人知道,我们未来的跳水皇后几乎差一点就主动选择了走向平庸。 是一块龙形糖饼保住了她头上的桂冠,才让她没有错失未来的“加冕仪式”。 还是这一天,年仅十六岁,还在京城海淀区205中学上学的张婍,上午坐着男朋友的自行车后座,专程跑到天坛书市看了崔健乐队的现场演出。 受到了鼓舞和感染的她,下午就跑去报名,决定参加海淀区即将举办的歌手大奖赛。 1984年,应该说是我国举办歌手大奖赛的元年。 为了丰富荧屏,今年5月份,国家电视台作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首先尝试举办了第一届全国青年歌手电视大奖赛。 决赛的现场录像通过央视一套向全国直播,节目在全国引起轰动。 赛后,不但许多观众纷纷给文艺部写来表扬信、建议信,仅半个月就装了满满的十几麻袋。 而且各地也纷纷效仿举办。 京城市海淀区的歌手大奖赛,固然比国家电视台举办的大赛级别要低得多。 可好就好在,这是面向整个社会,非专业演出团体的普通人也可以参与的歌唱比赛。 而且相关规定也不像国家电视台那么死板。 虽然比赛选报项目照搬电视台的比赛,只有美声和民族唱法两种。 但很多参赛选手选择流行音乐的演唱方式来参与,组委会也不会拒之门外。 如当代很多青少年一样,深深痴迷于流行歌曲的张婍,就准备以70年代末流行于欧美的一首歌,歌星卡朋特兄妹的《什锦菜》来作为自己的表演曲目。 此时此刻,无论张婍自己,还是她早恋的男友,都不曾意识到她这次冲动下的报名,会对她的人生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仍然是这一天的中午,位于天坛北神厨的坛宫宴会厅终于开业,举行了为数二百八十人的首次宴会。 宁卫民在其事业达成重要一环的同时,也作为历史旁观者,亲眼见证了一位棋圣成名前的风采。 敢情这次宴会是由日本NEC公司出资举办的,每个人的宴请标准是一百八十元。 其目的是为了其公司赞助的“中日两国围棋大赛”,款待促成和参与这场活动的相关人员。 日方代表除了NEC公司在华人员之外,出席宴会的还有日本大使馆的官员,作为参赛一方的日本棋院代表,以及日方报纸驻华一些日本记者。 中方代表,除了包括聂卫平在内,即将赴日参赛迎战日方的八位棋手之外。 还有外交部的官员,体育局官员,新体育杂志社的人员,以及我们本土的各大报、电视台的记者。 可谓声势浩大,影响力惊人,堪称是极其隆重的一次文化交流盛会。 正是因此,宁卫民是严阵以待。 不但第一次采用了天坛公园暖棚里培育出的鲜花,采购了一批中日国旗用于现场布置,请了专业的民乐演奏家来现场助兴。 他还亲自规划菜单,准备礼品,坐镇现场。 并且足足调动了二十个厨师,六十五个服务人员,还有两个电工听杜阳的指派。 来自于特殊部门的保安主管更是因为他们肩负的使命,主动全员上阵。 所以坛宫的上上下下,尽管都是头一回应付这样隆重的场面,不免因为对宴会招待流程不熟悉,出现了一些手忙脚乱的小问题。 但宁卫民的一番心血和苦心筹划不会白费。 由于北神厨建筑装饰的艺术性、肃穆感俱全,人员配备又充足,且还有在步话机的加持作用。 终究瑕不掩瑜,办得圆圆满满。 哪怕是为符合日本喜好,安排的夏日花果菜、即墨老酒,和菊花摆设这样的细节,也深获日方人员的欢心与赞誉。 多数日本人,更为宴会结束后,还有精美的宫廷糕点礼盒和糖果礼盒可拿,高兴非常。 尤其NEC公司为首的几位日方代表,因为对“清汤茉莉”和“桃花泛”这两道菜,大为折服。 宴会现场还公然表示,说坛宫饭庄是他们所知最好的华国料理,希望尽可能把坛宫饭庄开到日本去才好。 毫无疑问,承办这样的宴会,既相当于一次重要历史事件的见证,对坛宫的北神厨宴会厅也起到一个相当令人惊喜的提升层次的宣传作用。 宁卫民就不失时机的,拿着相机拍了许多现场照片。 尤其是不得不说,这次宴会环节里居然还出现了令人惊喜的一幕,那就是聂卫平的现场发言。 要知道,日方代表对这次赛事的态度,客气只是表面上的,他们真正藏着的,是居高临下的高傲。 因为如今日本棋手的围棋水平可是公认的世界一流。 像这场赛事还没有确定下来的时候,日本《围棋俱乐部》月刊就在东京街头对假设成立的比赛结果进行了一项民意测试。 包括许多外国人在内,猜共和国棋手能赢的,一万多人里面只有三个。 后来再一细究,这三个说共和国赢的,还都是来自共和国留学生。 甚至日本棋手都普遍认为,共和国的棋手水平有限,实在不够瞧的。 几乎每个人都不过是为钱屈尊而战,心里有着必然获胜的把握。 就这么个实际的状况。 如此一来,由于这次中日两国用围棋交战的比赛形式酷似与武术打擂的那个形式,比较特殊,不免让我方存有诸多的顾虑,为到底应不应该接受挑战而犹豫不决。 不为别的,这种擂台赛虽然格外引人关注啊,但是输也可能输得很难看啊。 但就是这样一面倒的外部舆论和巨大的压力下,体育局和棋手们开会讨论后,还是觉得机会难得,仍然坚定要参加比赛。 明摆着的,不参加高水平的实战怎么能有进步啊? 必要的学费,该交还是得交。 所以说,只要仔细想想,我们并不难得出一个结论。 这些日本人压根就没憋好屁。 从打一开始,小鬼子就是借着两国交流,中日友好的借口。 想让他们本国国民从这场表面上看,水平悬殊的比赛中,获得民族优越感。 其心可诛啊!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别看这时候的聂卫平虽然尚未成名,但他却是颇有钢骨叉子,富有智慧的。 在宴会现场的发言环节,他就不卑不亢的以东方古国特有的谦虚,精彩的还击了日方的傲慢。 当时日方记者询问共和国的棋手们都有什么抱负。 聂卫平代表大家回答,说我们没有太大的抱负,就希望我们每一个人,都能赢一盘。 一开始日本人还没反应过来,都觉得这个抱负很普通呀。 嗯,只赢一盘? 还算谦虚嘛,知道差距就好。 于是日方人员在聂卫平发言后纷纷鼓掌,表现得很热情,特给面子。 但没过多久,他们就想明白了,原来共和国的棋手们还是想赢。 按擂台赛的规矩,每人都赢一盘,最后当然就是共和国获得胜利呀。 但这时候,后悔已经晚了,黄瓜菜早凉了。 现场的日方人员,也只能一个个表情不善地看看华夏棋手们,低头私语地抱怨。 不能不吃了这个哑巴亏。 反过来,中方人员,包括宁卫民在内,确实心里特别痛快的。 而且作为了解历史走向,和聂卫平未来成就的人。 宁卫民更笃定这位“棋圣”,十有八九就是这次比赛,把这些日本人踩在脚下,才扬名立万的。 于是就在酒宴接近结束时,为了蹭点好处,也为了结个善缘。 宁卫民就主动跟体育局的官员和几位参赛棋手表示。 说他代表皮尔-卡顿华夏总公司,愿意赞助这次参赛的棋手出国服装。 并且棋手归国后,他作为坛宫总经理,还会按照今天的规格标准,再赞助一顿接风宴。 没的说,在如今败多胜少的概率下。 宁卫民能如此的慷慨,这在体育局和棋手心目里,就是雪中送炭的仗义之举啊。 谁都不会想到,宁卫民这个满面春风,急公好义的人,其实倒是最能沾光投机取巧的市侩人。 真要剖开这小子的肚子,其实里面装得全是算盘珠子哪。 正文 第六百八十七章 为自己贺 1984年9月2日,又是一个看似平凡,实则不然的周末。 这一天值得一提的事同样不少。 除了进京火车全部实行内燃机车牵引,终于实现了周总(理)生前“进京火车不冒烟”的遗愿之外。 为了庆祝北神厨开业大吉和暑期书市圆满结束,宁卫民也决定这一天的中午,在北神厨举办为数三百人的答谢宴会,来款待诸多关系户。 毫无疑问,这是非常值得庆贺的双喜临门。 还别看北神厨刚刚开业没几天,可由NEC赞助的“中日两国围棋大赛”的社会影响广泛,绝对不容小觑。 坛宫在北神厨承办的这次宴会圆满完成,不但让那些和坛宫保持合作关系的各大旅行社、涉外宾馆对坛宫北神厨的接待能力信心大涨,有了向客户极力推荐坛宫的理由和基础。 各大媒体的相关报道,更是有效提升了坛宫北神厨宴会厅在中日两国的知名度。 让不少有宴请需要的国营单位和日本公司,都知道了天坛公园里居然还有这样一个格调颇高,极富文化艺术氛围的宴会厅。 于是随后的日子里,不但各大旅行社和涉外宾馆,都给坛宫拉来了一些活儿。 而且还有一些单位和公司是主动找上门来,或者主动打来电话,了解宴会价格和具体情况的。 坛宫方面是真没费什么力气,就在三周内陆陆续续接下了八场宴会。 虽然后续的宴请上规模的并不多,二百人以上的只有一场。 其他的除了两场是百人以上规模,都是数十人不等的小型宴请。 但问题是,宁卫民的方向找的很准,这些活儿有小一半都是日本人。 这帮富得流油的小鬼子,对价格不是很计较。 只要把他们吃美了,哄高兴了,出手特别大方。 所以北神厨开门仅仅营业三周,总流水居然高达十四万余元,创造了净利润十万元。 这还不算这些日本人从坛宫买走的料器盆景和石雕、瓷器、绢人、即墨老酒呢。 宁卫民私人也跟着沾光,捞了不少。 甚至就连7月7日未能举办招待会,被宁卫民回绝的日中总合开发株式会社的负责人,都因为看到了新闻节目里的北神厨宴会厅,被那种庄重肃穆的氛围所吸引。 很快,就通过园林局“吃了回头草”,重新联系了宁卫民。 提出希望可以在区政府正式批复《关于建立中外合资京城游乐园的项目建议书》之后,把正式签约的庆功宴摆在北神厨。 那可是高达五百人,预算十万块的大单啊。 这无疑证明了宁卫民的经营思路的正确。 北神厨宴会厅绝不是虚耗投资,赔本买卖,反倒自打一开始就是一棵金光灿烂的摇钱树。 完全可以预见,宴会业务未来所能产生的利润,必将大大超过天坛北门外的坛宫小楼。 说白了,坛宫就此成功实现了两条腿走路。 以后靠吃日本人,还真能吃肥了。 至于夏季书市的成功,最终收获之巨大,同样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据初步统计,在整个暑假期间,天坛公园的游客总数突破了过去将近半年才能实现的数字——一百八十万人次。 天坛园方仅仅门票和存车收入,就净落四十万元。 八个冷饮茶水摊儿的总收入,还有将近六万。 而服务局一方也不逞多让,参与书市四十五个小吃摊点,净利润高达五十万元。 再加上宁卫民收场地租金,还有入账四十七万。 可以说,一个暑期书市,就给三家活动承办方总共创造了一百四十余万的净利润。 这还是宁卫民给许多首次参与的单位免租的情况下,创造出的数据呢。 毫无疑问,这次夏季书市,从商业利益的角度,已经大大超越了冬季举办的雕塑艺术展和新春游园会,在它们的基础上成功实现了翻番。 哪怕是宁卫民出力最多,收获最少。 除了斋宫咖啡厅有三万多块的收入增长,他只能从四十七万的场租中分得一份。 而且还得扣除先期投入的十万成本,顶都也就拿个十二万。 看似不免有点当冤大头的意思。 可话说回来了,吃小亏儿,有时候就是占大便宜。 别的不说,这种利益上“亏”,那是皮尔-卡顿公司担着的。 宁卫民的个人利益可没受损,反而大有赚头。 像慧民烟酒店哪怕与书市属性不合。 可因为廉价烟酒是亏本赚吆喝在倾销,也几乎出清了仨月的量。 总流水过七万元。 转头去糖业烟酒公司换回来的好烟和好酒,最少也能保证两万净利润。 再比如孙五福积攒的旧书旧货。 因为应景儿,货源丰富,又是微利出手,走货很快。 大部分旧书和三分之一的旧货都通过书市倒腾出去了。 虽然挣钱不多,顶多也就一万块的利吧。 可别忘了,原本这门生意的利润大就是出在真正古董上的。 其他不值钱的玩意,能回流资金五万余元,还很腾出库房不少地方。 宁卫民已经相当开心了。 当然,真正赚钱的大头儿也不是没有,那就得说是服装尾货。 宁卫民可是没允许其他的服装摊进入书市,绝对是独此一家。 一个半月下来,就靠着铺天盖地的客流量和服装尾货的廉价优势,他所累积下的全部夏装库存几乎全部出清。 直接回流到他自己手里的资金,将近二十万,其中十二万净利妥妥的。 所以这个书市一办完,算上六七月份的服装和工艺品的外快收入,宁卫民就再没有什么经济压力了。 别说买下来的两处大宅子的修缮经费,至此都有了着落了。 连他借张士慧的钱也能一举填上了。 同时他的手里还会又多出来一大笔闲钱,大可以随心所欲的消费。 那他还能不高兴吗? 而且千万千万别忘了,书市和坛宫的成功,也终于扫清了天坛园长的一切顾虑,让他彻底相信宁卫民是无所不能的。 后续宁卫民和天坛公园全面合作,自然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儿。 本月底,天坛园长就会履行承诺,把迁回琉璃厂的韵古斋、宝古斋和庆云堂三个店铺,正式让宁卫民来派人接手经营。 那可想而知,这么大一个公园日后尽可以任由宁卫民折腾。 这对于这小子来说,又是一件多么令人兴奋,多么值得期待的事儿啊。 挣钱是必定的! 挣大钱也是无需怀疑的! 可实际上这都已经不是挣不挣钱的事儿了! 宁卫民更在乎的,是他可以尽情在一张白纸上画出最美最好的图画。 事实上,正因为如此,与其说宁卫民举办这次答谢宴是代的表坛宫的三方投资人在请客。 其实倒不如说是公私两便,借此来为自己庆贺一下。 正文 第六百八十八章 夫妻关系 在当下京城人的心目里,皮尔-卡顿公司无疑是国际时尚的化身,是服装潮流的领导者。 同样的,坛宫饭庄除了是宫廷饮食文化的代名词之外。 也是首开先河,能把中餐厅做成艺术馆的前卫引领者。 因此,几乎所有京城的年轻人都对这两个家企业充满了无限的渴望和美好的遐想。 会对这两个品牌有关的一切事物都会产生相当的兴趣。 甚至可以说,身穿皮尔-卡顿的服装,去坛宫饭庄摆宴请客。 就是这个年代,人们普遍认知里,最奢侈,最体面,最受人羡慕,最让人憧憬的生活方式。 所以哪怕没有一个人真正的了解宁卫民的个人财产规模。 但就凭他在皮尔-卡顿身居要职,能够在某种程度上影响这家外企的经营策略。 并且还亲手打造了坛宫饭庄,拥有这家合资企业的绝对掌控权。 就已经足以让他成为许多人不敢小觑,想要结识,期盼亲近,甚至需要巴结的大人物了。 如此一来,能够收到他发出的请帖,有机会来参加坛宫北神厨宴会厅举办的答谢宴。 当然也就成了一件会让人感到极有面子,值得炫耀的一件事儿。 哪怕是区政府的干部、美协负责人,或是媒体记者、文艺界明星、书画界大家,也一定会感到愉快,对这次宴请郑重其事的。 就更别说,压根就没想到自己也会收到邀请的人了。 毫不夸张的说,自打一个礼拜前,一收到宁卫民遣人送来的请帖,在城建局上班的年京就与有荣焉的跟单位里同事们吹上了。 他揣着请帖到处宣扬,说自己跟坛宫的总经理是好哥们儿,今后谁要结婚办喜事找他准没错,至少给打七折。 而他此举还真是让自己大出风头,收获了不少小年轻崇拜的目光啊。 甚至在单位吹完了还不算,回家他还继续跟自己老婆显摆。 把金灿灿的请帖故意摆在江惠容易发现的地方,等着老婆好奇来问。 不为别的,是因为年京已经知道江浩和江惠兄妹俩,都因为贪心逐利跟宁卫民闹了个不愉快,把人家给开罪狠了。 可偏偏他们自己着实走了眼。 宁卫民根本不是一个等闲之辈,不是任由他们可以随意拿捏的人。 这家伙可是真有能耐啊,就是不靠他们这个圈子的门路,也能越混越牛。 而既然江家兄妹搞不定的人,自己却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 岂不是说他的交际能力和社会上的活动能力更加出色? 那么以后江家兄妹,还能小看他吗? 如果有再涉及到宁卫民的事儿,恐怕也会想到需要他的帮忙吧? 这很有可能,会让他在江家的地位有所改变。 不过说句大实话,其实怎么对付女人才是让年京对宁卫民最为佩服的地方。 对比他自己卖身为奴都上进无门,让江家上上下下看不起。 宁卫民利用女人的本事简直称得上是出神入化。 居然能把霍欣这样眼高于顶的千金大小姐玩弄于股掌之间。 便宜是没少占,而且还不用受气,说甩就给霍欣甩了。 即便如此还能把霍欣迷得五迷三道,差点就殉了情。 这说明什么? 说明到底是有心计者神通广大。 宁卫民的手段比他强多了,人家才不像他眼皮子那么浅。 看不上霍欣,十有八九是惦记要拿下更高的目标。 总而言之,这家伙野心勃勃,前程不可限量。 是绝对值得他亦步亦趋,追随学习的对象。 好在都是胡同里出身的缘故,他们彼此之间有着能够共情的一面。 宁卫民明显对他是颇为友好的,可以说对他的处境是有些同情的。 好在那次狼狈的见面之后,宁卫民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 为了盖厕所的事儿,主动来找他帮忙。 他也就有了一个可以还上这份人情,和宁卫民增加接触,加深交情的机会。 这么说把,年京对于自己和宁卫民具有共同语言,今后会越走越近,还是很有信心的。 于是收到请帖,他也就难掩得意。 巴不得所有人都知道,他这个江家倒插门的女婿,如今有了一个相当有份量的朋友。 有了一个和江家完全无关,属于他自己的门路。 这已经不仅仅是对自己百无一用是最有效的反驳了。 也是在他把李仲送进局子后,对江家人一直轻视自己的再一次有力还击。 事实证明,他果然由此开始一点点改善处境了。 因为江惠发现这份请帖后,头一次有点害羞,而且客气的询问,能不能跟他一起去看看。 那略带祈求和刮目相看的眼神,让年京难得的体会到了在妻子面前挺胸抬头做男人的滋味。 9月2日这天上午,无论是年京还是江惠都起了个大早。 因为只要想想就会知道,这种性质的宴会,层次绝对低不了。 吃的喝的肯定山珍海味,也必定是社会名流一大把。 那么就不能不重视仪态仪表,好好打扮打扮。 否则别说自己去了丢人,而且除了大快朵颐之外,也是不会有什么额外收获的。 只要不是傻子都会清楚,这种场合里搞搞交际,显然比吃一顿大餐更加划算。 不用说,女人在这方面,需要的时间肯定比男人要长得多。 事实上,就在年京彻底收拾好自己的时候,江惠对着化妆台还在很仔细的化妆。 今天江惠穿着深蓝色底有白色花纹的裙子,腰上系一条金色的皮带的衣着。 这让倒在沙发上的年京,望着妻子曼妙的背影,心满意足地吐出了一口烟雾。 说实话,他从不怀疑妻子在装扮上的本事。 但难得的是,这次江惠的打扮相当得体。 优雅、成熟、稳重却不妖娆。 完全是恰到好处,足可以胜任这种社交场合的装扮。 这无疑说明了在李仲倒霉之后,他的妻子已经收了心,并不想在公众场合勾引谁了。 于是出于对美好未来的期望,出于他们夫妻关系进入到崭新的阶段。 他相当兴奋的夸赞起自己的老婆来,同时也许下了慷慨的承诺。 “惠儿,就你这盘儿,你这条儿,我看连皮尔-卡顿那些模特都比不上你。这么着吧,回头我也给你弄身皮尔-卡顿的衣服穿穿。” 应该说,这不是空口白话瞎吹,其实宁卫民早有这样的意思,亲口跟他提过一次。 只不过当时还没把握把宁卫民的事儿办好,他就把这事儿先给搁一边了。 如今旧事重提,并不过分,谁让他把事儿办得漂漂亮亮呢。 拿点报酬,满应该的。 但让他更没有想到的是,江惠居然真像是改了性子一样,说出了他根本难以想象的话来。 “不用不用,我用不着穿那么贵的衣服。女人穿衣打扮,其实用不着太张扬的。干净和舒服,恰如其分才最重要。何况进口衣服,进口化妆品又真的能比国产货强多少呢?好不好看,关键还不是看女人自己……” “对对,先天的底子好才是真的好。可问题是,这也不是咱自己花钱买啊。我跟宁卫民说一声的事儿,白拿你还不要?” “那也有点浪费了。” “这怎么叫浪费,这叫有生活品味!” “不,我是说皮尔-卡顿的女装太贵了,得八九百,轻易跟人家开口不太好吧?即便是人家真不在乎,你也有这个面子。我也觉得最好还是你给自己弄一身男装。因为男人穿衣和女人不一样,用不着太多太新的样子,关键是质地必须要好,能上得厅堂的那种。你觉得呢?” 老婆头一次这么体贴的关心自己,年京的鼻涕泡都快美得冒出来了。 他站了起来,很激动地搂住江惠,尤为开心的说。 “惠儿,你想的可太周到了,居家过日子的本事见长。不过你恐怕还不知道我的本事呢,千万别小觑我。大不了我给咱俩一人弄一套好了。这有什么呀!” “别别,真的不用。一定适可而止,否则反而会破坏关系的。你忘了我哥他们……” 年京彻底控制不住发自心底的笑了。 “哈哈,惠儿,别拿我跟你哥他们比啊。他们讲究的是空手套白狼。我和宁卫民可不是这样。我们俩可互相都帮了彼此老大的忙,实打实处过事儿,关系铁着呢。两件衣服算什么,以后我带你去坛宫吃饭,我让他给咱们免单,你信不信?” 说这话的时候,年京明显感到怀里江惠身子僵了一下。 这让他更如过电似的兴奋起来。 但他永远不会想到,自己的妻子如此反应,其实并非如他想的那样因为惊讶和震惊。 而是纯粹对他满嘴跑火车的轻浮和口出狂言,感到无奈的失望和反感。 正文 第六百八十九章 好心情 9月初的京城,天儿还是很热。 所谓的“秋老虎”就是每年的这个时节。 这天的艳阳之下,别看时间还不到十点半,气温就已经高达三十三度。 用不了多会儿,就能晒得上街的人们后脖子发烫。 无论是走路的,还是骑车的,都一样是一脑门子的油汗。 哪怕坐汽车的,只要没空调,无论是大公共还是小轿车,怕也好受不到哪儿去。 说白了,这样的天气,能不出门最好还是别出门。 只有能在阴凉底下歇着,才是最大的福气。 不过凡事总会有些例外的。 像年京和江惠两口子,今天就和旁人不大一样。 在一种愉悦的心情下,哪怕他们日常看惯了的花树、街景、行人,颜色也会显得鲜艳多了。 街上的红绿灯一闪一闪,都是那么可爱,仿佛梦中的景物。 就连川流不息自行车流让人感到嘈杂的铃声,也变得悦耳,就跟动听的音乐似的。 虽然为了赴宴,他们也得在大太阳底下蹬半个多小时的自行车。 可他们骑车的动作却显得那么轻快,嘴角时时刻刻都挂着微笑。 年京甚至会单手扶把,用另一只手推着江惠的后背,助她一臂之力。 “你一直这么推着我,不累吗?” “不累。这有什么,我能这么着一直给你推到天坛去!” 由此可见,人活得可不就是一个心气儿嘛。 只要拥有一个好心情,就能让世上的一切,变得大不一样了。 等到了天坛公园,这两口子心情更好。 因为他们是真没想到宁卫民送过来的这张请柬作用这么大。 进公园不要票,存车不花钱不说。 就连公园门口的看门的两个姑娘对他们的态度也是尊敬有加。 不但先生、女士的叫着,还担心他们走错路,浪费宝贵的时间。 主动为他们指明了北神厨的方位。 谁敢相信这是国营单位? 是端着铁饭碗的人啊? 当然,真正的贵宾礼遇还在后面。 与天坛公园乱糟糟到处可见游人的公共区域相比,北神厨的院子里面,才是与世隔绝的桃源。 刚才还在人声喧闹的地方,当你一脚迈进那道朱红的大门,就像迈进了另一个全新的世界。 这个世界里没有争吵,没有烦恼,没有粗俗的言语和举止。 人人嘴角上都挂着微笑,礼貌谦和,风度优雅。 无论门口还是院内,所有身着中式制服的服务人员,无论职务高低,无论他们在做什么。 只要见到顾客走近,必定点头问候。 绝对符合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定位。 而颇有意思的是,院子里还修了一个和宰牲亭对应的亭子,用来放置着铺着锦绣长缎的龙椅。 龙椅的旁边还有两个可移动的衣架,挂着制作精巧的龙袍与旗装。 可供男女宾客披上服装,带上帽子或者头饰,充扮皇帝嫔妃。 同时还有专人拿着相机负责拍照。 只要客人愿意等候排队,再留下联系地址,三天之后就能收到一张邮寄过去的照片。 不用换锁,这别出心裁,趣味横生的服务项目,确实吸引了不少年轻人兴致勃勃、乐此不疲的想要尝试。 尤其还是免费的,就更让人趋之若鹜,显得这里的服务确实体贴周到。 其实年京也有心和江惠一起照上一张,觉得怪有意思的。 不过他排队等了五分钟,也未见几十人的长队往前挪动多少。 这才发现换装拍照实在是件麻烦事儿,三四分钟能拍好一拨人就不错了。 又眼见江惠兴致寥寥,并不似他那般热切。 便只好作罢,顺着江惠直接往宴会厅里去了。 但心里也不免暗暗咋舌。 因为他发现这里居然还用的是柯达的彩色胶卷,不是富士的,更不是乐凯的。 那这一张照片洗出来再给寄过去,成本怎么也得块儿八毛的。 就凭现场这么热闹,这场宴会下来,怕不得白扔个好几百块啊。 宁卫民还真是财大气粗! 进屋更了不得,明明没有制冷机,但在门口一下子就感到了凉快。 走进去再仔细一看才明白过来,敢情屋里摆了许多黄铜冰盆。 是这些盆中的大冰块散发出森森冷气,让凉意透过薄薄的衣服沁入人们的肌肤,把暑热驱赶的无影无踪。 尤其“虎拉车”和茉莉花也浸泡在黄铜盆的冰水里,散发出清新悦人的花香果香。 就更让人们散尽了心头的烦躁,反而感到心旷神怡的舒适。 至于装饰摆设就更为惊人了。 整墙整墙的古画,富丽堂皇的藻井,两个人高的大赏瓶,各形各色的大尺寸宫灯。 虽然从精雕细琢,构思精巧的角度而言,这里恐怕不如北门外坛宫招待散客的二层小楼布置精巧。 但这里胜在大气堂皇,肃穆端庄。 举个例子,坛宫一期摆设料器,最大不过一人高。 而北神厨的料器葡萄在一间屋里足足挂了一架啊。 尤其是摆在正厅明堂里的《百花戳灯》,视觉上带给人们极大的震撼力。 高达两米的灯头是一只用红木雕成的大花篮,整个花篮雕刻着盛开的玉兰、菊花、梅花、海棠等各种花卉。 灯上镶以彩绘的玻璃画屏,花篮上还安装着六只高高翘起的小玉兰灯。 灯柱部分浮雕传统图案,下端镂雕四只戏绣球的狮子,而狮子的利爪组成了戳灯的底座。 所有灯光亮起之后,璀璨夺目,精巧绝伦。 不愧为宫灯名匠“球灯韩”的徒弟所造,京城美术红灯厂最后一件镇厂之宝。 如今满京城去找找,恐怕除了北神厨的宴会厅,再没有另一家,有这样气派、具有艺术美感的传统大型花灯了。 即便是想再花大价钱去买,都无人做得出了,因为老艺人们都离开厂子了嘛。 也就是宁卫民彻底救活了一个厂子,宫灯厂才肯以两万元的价格割爱给他啊。 完全可以说,这是当世的绝品了。 当然,考虑到花灯体积需要的空间,以及格调搭配问题。 恐怕这玩意也只有摆在这里,才是那么回事。 什么叫天作之合? 这就是! 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个《百花戳灯》的前面,宁卫民居然一身西装,亲自站在这里迎客。 他所接待每一个人都充满热情和礼貌。 虽然不能说是一视同仁,却也绝不怠慢。 不得不说,其实每个人都对自己的身份高低有个自觉的判断。 宁卫民如果对地位比较低的人太客气,反而透着假,会让人诚惶诚恐。 反过来如果地位较高的人没受到更高的待遇,发现宁卫民对其与普通人没有区别,也不会高兴的。 真想让人人满意,就必须见人下菜碟,恰如其分的拿捏住其中的尺度才行。 所以从这方面来讲,宁卫民简直就是个会用嘴变魔术的人。 无论多么平常的事情,经他巧舌如簧地那么一讲,就变得有声有色起来。 往往他只需寥寥数语的寒暄,再加上一个表示关系距离的动作。 或微笑,或握手,或点头,或弯腰,或拥抱,或拍肩…… 他就能让任何来客如沫春风,高高兴兴的去入座。 这就是他的能耐,他的本事。 甚至为此,几乎所有人在入座之后,首先都要议论一番宁卫民如何如何有风度。 不认识他人要听见这些话,很可能就把宁卫民本人当做什么深受人民群众喜欢的明星大腕儿呢。 “哎呀!总算来了!你们两位可都是贵客。” 宁卫民对于年京和江惠的开场白也是这样的。 一见面,他主动就把手伸过来和年京握手,同时也冲着江惠微笑。 “说实话,今天你们两位能一起来,我特别高兴。看来我们彼此间是不存在什么隔阂了,也不至于再因为别人而生分、误会,再相互尴尬下去。对吗?” 话里的潜台词,江惠一下就听懂了。 她就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随即点点头。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谢谢你,邀请我们。” “哪儿的话?年科长才是帮了我的大忙呢。怎么说也是我该谢二位才对。” 然而年京却听不大明白,他还不知道江惠和宁卫民也曾近距离的接触过,差点就发生了故事。 仅仅以为宁卫民在暗示与江浩和霍欣关系闹僵的事儿。 拍着胸脯装起了仗义劲儿。 说别人是别人,他们是他们。 是不是真朋友,关键得看大家怎么处,投缘与否。 跟着就打开了话匣子,一个劲的恭维宁卫民,说这宴会厅绝对是大手笔,能让其他的宫廷饭庄都一边儿玩儿去…… 不过无论怎么样,宁卫民一脸若无其事,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确实让一切又都恢复了正常。 就连忐忑不安前来的江惠本人也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担心太过了,或者是记性出现了问题。 在李仲的家里试图勾引宁卫民莫不是自己当天喝多了,做了一场梦而已、 其实现实根本就没有发生过那样的事儿。 她自己怎么可能当时那么主动? 坦白讲,江惠其实这次要求丈夫把自己带来,并非是贪慕这场盛宴的快乐。 主要就是没有想到毫无征兆的,年京会和宁卫民走得这么近。 她非常担心宁卫民是怀有特别的目的才和年京打交道的。 也不认为修厕所的事儿真值得宁卫民为此对年京心怀谢意。 而以她当前的家庭情况,她是绝不可能希望自己婚姻再起波折的。 所以她想借敷衍当借口,不如赶紧来见一面,看看宁卫民究竟要做什么。 人做什么事儿,总要对自己有什么好处吧? 结果这一见面,都不用详谈。 宁卫民平静如水的眼神,和为人处事的诚恳劲儿,就让江惠安了心。 也不知为什么,反正这种感觉很微妙。 她就是能确定,宁卫民对她完美没有恶意。 更绝非那种会利用这种龌龊事当把柄,做出卑鄙之举的人。 为此,她甚至有点庆幸,当初设计的目标是宁卫民,而非旁人。 正文 第六百九十章 盛宴 宴会现场的排场很大,说是高贵奢华毫不过分。 整个院子都是用明黄色的绸缎和绣球结的彩,挂了内院整整一圈儿。 北神厨院内的神库、左神厨、右神厨的三向宴会厅里,每一向都各摆了十张大圆桌。 桌上不但铺着明黄的桌布,摆着成套的明黄餐具和茶具。 而且每张桌子的正中间,还如众星拱月般摆着一个真正由鲜花插好的大花篮。 白、黄、橘黄三色的月季、蔷薇掺插,衬托着油绿油绿的枝条叶子,那是绝对的显眼啊。 别说与北神厨绿琉璃红宫墙的整体氛围和谐融洽,显得那么典雅,那么养眼。 就这做派,在这个年头也是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还别说长城饭店、建国饭店这样刚开门没多久的涉外饭店了。 即便人民大会堂和京城饭店又能怎么样? 这两处用鲜花烘托氛围,那也得以盆栽的模式来进行。 从没有过像这样,一次性大量耗费过鲜花的。 什么是档次? 这就是档次啊! 甚至就连舞台风格也基本如出一辙的保持了这种格调。 要知道在这年头,除了电视台录制节目的演播室和大型歌舞演出,大部分舞台都是以最普通的礼堂模式出现的,再没有其他形式的了。 说白了,因为缺钱,三十年后那样绚烂的背景板和声光电舞台布景是没有的。 舞台后面除了一块银幕就是可以拉开的幕布,再没有旁的了。 讲究的,顶多在舞台上放挂个红底白字的条幅。 但今天北神厨的舞台可不是如此死板的。 首先舞台是露天设在当院的,就在井亭的北边。 虽然高度不高,只有四十公分,但却铺有台阶和明黄色的地毯。 而且面积也不小,是T型台的形式。 其次,这个舞台不但有背景板,还很新颖。 实际上宁卫民让人在井亭后面搭了个大大的铁架子,照样是用鲜花铺成了一道高达三米六高,七米二长的鲜花墙。 无论从井亭龙椅的朝向还是舞台正面,看过去都是那么赏心悦目,花团锦簇。 借此非常巧妙的实现了互不干扰,完美的划分了空间。 当然,宴会宴会,今天的菜色无疑才是最为让人感到震撼的压轴戏。 坛宫可是打着“天厨上食,宫廷享受”的幌子,这方面更是不能丢人。 所以如果谁要进屋坐定,他们就会惊讶的发现,每张圆桌上光压桌小菜就有十六道。 四干果是松子、杏仁、南瓜子、怪味花生。 四鲜果是香蕉、葡萄、蜜瓜、西瓜。 四蜜饯是桃脯、蜜杏、柿饼、蜜枣。 四饽饽是如意卷、豌豆黄、玉露霜、苏叶饽饽。 然而这还没完呢,仅仅是预先摆好的,绝非全部内容。 每张桌上还有一纸散发着香味的硬卡纸,上面写的才是完整的菜单。 列出的菜色是极其不可思议的一长串,足足是普通宴席翻倍的内容。 比方说,开宴后接着就要上冷荤了。 有熏鱼、糖藕、鸡丝拉皮、虾子竹笋、珊瑚白菜、盐水鸭肝、水晶肘子、油炝鲜椒八道。 再后就是热菜。 有樱桃肉、炸八块、佛手鱼翅、宫门献鱼、松仁玉米、炒龙须菜、鸡油煨茭白、罗汉大虾,一样也是八道。 还有两道烧烤,烤乳鸽和松针烤鸡。 以及宫廷点心四道,烧麦,兰花酥,酸汤子,炸玉春棒。 最后还要上炸驼峰丝、鲍鱼竹笋汤,配胭脂米饭一碗。 瞧瞧,这都是些什么菜色! 客观的说,虽然即便不是官席只是便席,而且坛宫菜量比其他饭庄要少。 每道菜轮到每个人头上,大概只够吃上一两口的。 可整桌席全算上,竟然有四十道菜。 别的不说,放在三十年后,除了自助餐,一般人有谁一顿饭吃过这么多菜色? 毫无疑问,在这年头是什么效果! 那真是普通人想都难以想象的奢侈啊。 所以可想而知,这样的宴请水平,招待的客人都是什么层次的了。 区政府的,园林局的,文物局的,旅游局的…… 这几位天坛公园的上级单位肯定是必请的。 业务上有往来的关系户来头儿也不小。 什么市政府交际处的,轻工局的,二商局的,运输局的,纺织局的,宣传局的,文化局的,公安局的,工商局的,银行的,美协的,京城两所美院的,京城电视台的,京城晚报的,青年报的,《时装》杂志社,《美术》杂志社的……那相关大机关、大单位的头头脑脑简直太多了。 必须一提的是,这些单位可并不是随便排个代表就来应差的。 实际上,不少单位派来的都是正副职领导。 甚至就连难得一见的市政府宣传部罗部长,都带着随从莅临此处了,由区里的许副区长亲自作陪。 而且这样的阵容还没算上,宁卫民邀请来的服务商厂家,来捧场的文艺界、书画界名人,以及法国大使馆参赞和天坛公园、区服务局和皮尔-卡顿公司这三方主办单位的人呢。 这么说吧,这场宴会的来宾层次远超去年8月底坛宫一期开业时。 由此已经足以证明宁卫民的社会影响力和交际圈子又壮大了不少。 甚至连安排的助兴节目都能看出差距来。 上次明星来了就是吃饭,而这次是明星大腕儿齐齐登台。 刘晓芩、陈培斯、王洁实、谢丽斯,这些如今京城正当红,最活跃的知名演员都很卖宁卫民的面子。 受邀后无不欣然前来,登台表演了一段小节目。 主持人则是培斯的搭档,今年同样因为春晚小品《吃面条》走红的“牧马人”。 这年头的演员报幕的基本功全有,水平相当不错。 最后再加上皮尔-卡顿培训出来的模特,来了一场为时十分钟的顶级水平时装秀。 哎,这么热闹的开场,真是让在座的大部分人都产生了“我们正在首都的中心”的幻觉。 这种身居盛宴现场的荣耀和满足,真的不亚于头一次参加国宴。 所以等到“牧马人”代表三家主办方宣布宴会正式开始。 在民乐演奏家古筝、琵琶的奏响的恢宏大气的音乐声中,当八十多个服务人员开始上菜,人流如云穿梭与后厨、殿堂时。 宴会现场彻底成为了欢笑幸福的所在。 在座的来宾们,没有一个人不鼓掌喝彩的。 随后每个都尽力做出最优雅的姿态,微笑着互相举杯,谦让着先后动筷。 年京和江惠两口子,当然不会例外。 虽说早已经参加过不少次饭局和宴请了,可他们还从来没有见识过,像这样从场地、布置、流程、服务和菜色,统统高标准、严要求,一切细节都让人满意,挑剔不出毛病的宴席。 像江惠在部队文工团的时候,每次下地方部队表演,各地部队都会热情招待。 可问题是部队摆宴都在大食堂。 实惠是实惠,酒肉肯定管够,但口味、菜色和营养搭配就不行了。 根本吃不着什么能显出厨师水平的好菜。 结婚之后,江惠和年京因为都是单位的年轻骨干、科级干部。 借工作之便吃吃喝喝的饭局虽然不在少数,可基本上也就限定于京城有名饭店、饭庄。 菜肴口味确实好吃了,这没错,但服务和环境却仍然不尽人意。 哪怕他们和哥们姐们聚在一起,会赶时髦图新鲜,去老莫和新侨领略下异国情调。 但人的素质又决定了这种西餐聚会的本土化特征。 时代烙印让男男女女愤世嫉俗、脏话连篇,也难得感受到真正的优雅。 唯一算得上有水准的宴请,也就是他们偶尔沾沾江惠父亲的光,能跟着老爷子参与一下京城饭店和四川饭店的宴会。 不过实话实说,尽管这样的机会是尤为难得的。 但这种场合的重要性和服务人员见官大一级的态度,却同样让江惠和年京难得自在,反而举手投足都要谨小慎微。 总之,宁卫民在坛宫摆的宴席太与众不同了! 真是让人大开眼界,感到不虚此行! 如果这里不是天坛的皇家建筑而是西方国家的花园别墅。 那么年京和江惠肯定就会认为,宁卫民是把外国电影场面的完美的复原了。 至于宴请上那么多高不可攀的大人物和社会名流的出席,更让年京和江惠彻底刷新了思想上的认知,再度改变了对宁卫民的观感和态度。 应该说,此时他们心里虽然已经对宁卫民刮目相看,不敢再怠慢。 但他们何尝想象得到,宁卫民的身份和地位,已经到了能和市领导、区领导,甚至法国大使馆的参赞和外国记者把酒言欢的程度呢? 那么多的局长、处长、会长、院长,全都笑眯眯地友好的对待宁卫民。 他们看得出,那可不是居高临下,长辈似的的亲善爱护,而是不敢小觑的平等相待。 所以他们这才明白了宁卫民为什么对他们的圈子从不热衷,不把他们这些人放在眼里。 为什么? 因为人家是和他们这些人的老子们打交道的。 那自然犯不上在他们身上耗费时间和精力。 还有那么多,只能在电影和电视上见到的著名演员和书画家,也对宁卫民相当熟稔,似乎是老朋友般的亲近。 反观他们自己和身边的朋友同事,却差不多都是这些人的影迷和歌迷,巴不得能和人家合个影呢。 总之,恰恰是这个不同寻常的盛宴,才让他们更清楚的认识到宁卫民是什么层次的人。 这小子,隐藏的可太深啦! 怪不得他敢直率的拒绝江浩、吴深和李仲的要求! 他的确是块铁板,有这个说“不”的资本。 甚至应该说,事后人家没继续较真,跟江浩他们下绊子为难。 是很大度,很够意思的。 否则,只要想,肯定能让江浩也“摔上一跤”,而且十有八九“摔得很难看”。 正文 第六百九十一章 水下 必须得说,宁卫民就像一潭湖水的景色。 哪怕到目前为止,年京和江惠也只是了解了一点宁卫民作为洋买办的面目而已。 尽管他们看到了两岸的大好风光,看到了被微风吹动湖面涟漪。 可水底下究竟藏有什么? 多大的鱼?多深的水?什么样草?是沙是泥? 他们完全两眼一抹黑。 要说还多亏了那些与他们坐在同一桌的人,他们才初窥端倪,多少发现了点有关宁卫民“水下”的内容。 以年京和江惠的身份,当然是无缘坐进神库北向宴会厅的。 那里面的十桌,可都是身居高位的大人物。 次一等的东向左神厨宴会厅他们也没戏。 宁卫民在里面安排的是书画界、文艺界人士,和皮尔-卡顿的同事以及服装模特们。 所以用以接待其他两家主办单位相关人员和服务厂家的西向右神厨,才是他们该待的地方。 不过很可惜的是,在这间宴会厅,他们也不是主宾。 仍然未能与那些各大工艺品厂、天坛公园、区服务局、天坛派出所的头头脑脑坐在一起。 实际上,他们参与的这一桌人,反而看起来是随意拼凑,无关紧要的一桌。 参与者大多互不认识,而且哪儿的口音都有,社会层次看着也不高。 尤其同座的还有个他们圈子一直拿来当碎催的人——房管局的孟毅,就更让他们有被轻视,受到冷遇之感。 不过这也仅仅是刚开始。 宁卫民身边的副手,今天把他们带到座位上的张士慧,开宴之后也过来入座,并且主动张罗起了为同席的人互相介绍。 年京和张慧这才知道,他们这桌还是有一定成色的。 比如对面那位满嘴山东口音的姓刘的中年人,就是DC区糖业烟酒公司下面的一位批发部主任。 随他坐在一起的那个脸膛红彤彤、胖乎乎的中年妇女,是他的老婆。 别看其貌不扬,但也是DC区一个挺有名的幼儿园里管总务。 这可都是用的着的人,所以年京和江惠的态度也就相对热络起来。 至于其他人,一对年龄三十好几夫妻俩,衣着普通不说,单位也只是南城一家灯泡厂。 而且那个男的自称“古四儿”完全就是胡同串子的做派。 为什么会坐在这里,简直让人摸不着头脑。 还有两个更年轻一些的小伙子,居然是倒腾服装的个体户。 一个自报姓名“罗广亮”,一个让大家叫他“小陶”。 看他们俩一身腱子肉,歪嘴叼烟的模样,就知道都不是善茬,属于常年混迹街头那种人。 所以虽然他们主动伸手,敬烟敬酒,对谁都挺客气。 但年京和江惠还是存着防范,不敢轻易招惹。 尤其是怕他们自来熟似的贴上自己,提出过分的要求。 不过事情很快就发生了变化。 这桌人在上菜的当间儿,互相一聊起天儿来。 无论年京还是江惠就发现他们的判断又错了,大错特错。 因为这些人的身份地位和相互间的关系,不但和他们圈子里的价值标准完全南辕北辙。 而且他们聊的内容也太刺激人了。 不但让他们为之汗颜,也压根就没法插上一句口。 话题是那个刘主任先以致谢的方式挑起来的,他主动抄起桌上的酒瓶子就给张士慧倒酒。 “来,张经理。咱俩先喝个三杯吧,我今儿来,就为了好好谢谢你。你这回真帮了我大忙了。” 张士慧喝了这杯酒,却赶紧捂上了。 “别别,刘主任。我知道你们山东人都实诚,可喝酒我不行,你们这即墨老酒后劲儿大。要谢我啊,你回头配货的时候,多给我发点茅台就行……” “哎呀,我说兄弟,你这话也见外。我老刘哪次不先紧着你啊?可问题是,货源确实紧张。现在爱这酒的人不但越来越多,送礼的也都买这个。现在别说南方见不着了,上个月我们也断货了。库里上礼拜才刚来二十箱。你开口要,我可以给你一半,你要嫌少,五粮液、泸州老窖我再给你一样配五箱。但就有一样。你还得再帮我消化点‘中南海’……” 这话张士慧可不敢接,他指着今天每张桌上都摆着的一盘免费香烟说。 “哎哟,我的哥哥啊。你这太难为我了。你们那‘中南海’太难抽了,价钱又贵,这破烟居然卖牡丹的价儿。你看看,摆在这儿,今儿才下去多少?要不是这次你们公司的黄经理也跟我们宁总打了招呼,宁总又跟天坛园方打好招呼,帮着我们一起往外出货。我可不敢一次就吃你们二百件儿。这就已经撑着了。你横不能总指着我这一条路往外出货啊?” 他这话不算挤兑人。 这种混合型的香烟不但呛,没劲儿,还不香,京城人确实抽不惯, 所以在座的来宾大多试过一只,就不再碰了,还真成了摆设。 看着大家几乎一致认同的目光,刘主任有点不好意思的挠头,尴尬的笑了。 “哎,我知道我知道,可别人哪儿能和你们比啊?你们走货的量差不多是我们公司的两成了,排名第一啊。我让其他的商店一起帮忙。一个月统计上来,才卖出去不到三件儿的货量。照这速度,我年底的库存肯定交代不过去。再给我老刘个面子,就从我这儿再拿一百件怎么样?帮我过这一关,我绝不再跟你开口。” “冲着咱们的交情,五十件吧,我顶多也就吃下这么多了。我也不瞒你,再跟你弄这批货,我得另想办法才行。恐怕还得赔点本儿才能卖出去。” 张士慧想了想,冲着烟酒店长期合作的关系,冲着自己未出生的孩子将来入托问题,不能不再卖刘主任一个面子。 不过话出口后,看着刘主任露出轻松表情,他自己却不免暗暗发愁,于是便转而对生产厂家怨声载道。 “可我就不明白了,这京城卷烟厂怎么回事啊!啊?嫦娥、北海、工农、荷花、丰收、颐和园,还有古城雪茄,这些卖的好的烟他们全给停产了。倒是大批量生产那光嘴的‘龙潭’还有这‘中南海’?生产出来又不好卖?老刘你说,他们厂是不是跟钱有仇啊!” 刘主任则摇头哀叹。 “嗨,这其实很正常。他们厂自己哪儿做得了主啊。他们销售科的人也跟我们愁眉苦脸,一个劲儿拜托。说来说去,还是上头管得太死的问题。卖得好的烟,为什么停啊?还不是因为原料供应跟不上嘛。这‘中南海’不好抽是不好抽,可问题是上头下的任务,要求京城卷烟厂增加混合型卷烟生产的比重,形成第一代安全烟系列产品。好作为今年三十五周年国庆的献礼。我听厂家说,这还是国庆指定用烟呢……” 结果这话一说,张士慧差点没呛着,连连咳嗽起来。 “我说老刘啊,你可真行!这么重要的事儿你怎么不说啊?早说几天,兴许你这问题早就解决了……” “啊?”刘主任茫然不觉,大感疑惑。 “我是说这三十五周年献礼,国庆指定用烟啊!别的不说,有这两条。这烟我卖给来京办事的外地客商肯定没问题啊。他们对京城不熟悉,又都愿意带点京城本地烟回去。这‘中南海’名字响亮,听着挺唬人的。再挂上这两条,你说他们买不买账?难抽又怎么了?反正带回去送人,都尝个新鲜嘛。要的就是个官气,这就跟过去陪皇帝吃饭,揣回去一个果子,那是一个道理。” 好嘛!这几句接得更出入意料! 别说刘主任一个劲拍着脑门,连连“哎哟”,说自己糊涂。乐得合不拢嘴。 他老婆也是笑容绽放,帮腔说国营单位就是脑子死性,永远都是直来直去办事。 还是张经理这样外资企业的人有办法,这巧妙的主意真不是一般人能想到的。 甚至就连在座的其他人也都因此对桌上这盘香烟重新萌生了兴趣。 于是男人们又依次伸手,各拿了一只点上。 嗯……别说,味道虽然还是比不了烤烟,但比恰才却好像容易忍受了。 “没错,张经理这思路还真对。这样吧,冲着这国庆节指定用烟,张经理,我先帮你解决六件儿怎么样?明儿我找你交钱取货。我这人你也知道,能力有限,帮不了你多大的忙……” 意外还再发生。 居然是古四儿!率先以实际行动来捧场! 别说在座的人人大感意外,年纪和江惠简直惊呆了。 他们都是混场面的人,当然清楚,这就是三百条香烟!三千块钱哪! 这人疯了吧? 一个灯泡厂的工人你充什么大头啊! 难不成有事相求?或者另有内幕? 正文 第六百九十二章 格局 果然,张士慧这个受益者也起了疑心,率先表示不解。 “老古,你要买这么多的烟,是在帮我的忙,我当然很高兴,也很感谢。情愿一分不带加价的,倒贴运费给你送上门去。可问题是你是个人买,弄回去这么多,有什么用啊?好几千块钱的东西呢。我多少有点外地的关系,可你……不是我不承情啊,这……这……” 要照年京和江惠他们所在的圈子里最普遍的情况。 此时,多半这发出豪言壮语的古四儿就该提要求了,而且很可能是不情之请。 俗话说得好呀,无利不起早嘛,天底下哪儿会真有舍己为人的好人? 然而让这两口子完全没想到的是,这个让他们看不起的古四儿,格局居然挺高。 不但什么要求都没有,就是真心实意的想帮忙。 甚至他跟张士慧随后的对话中,更透出了惹人联想的无穷信息。 “张经理,你可千万别多想,我呀,就是觉着卫民待朋友够意思。你看,这次天坛的夏季书市是卫民主动叫上我们来摆摊,还给我们免了租金。我们两口子才卖了好几万条小金鱼,挣了一大笔钱。而且这事儿完了,卫民还给我们找了一个天长日久的金饭碗,让我们今后常年在天坛公园销售金鱼。那么反过来我们两口子也不能太差了。什么事儿都是相互的,是不是这个理儿?” “别别,可别往下说了。老古,你可千万别这么想。当初卖你神仙鱼方子的事儿啊,卫民告诉我了。他看重的是‘商无信不立’。而你这人呢,守信!答应的事儿咬牙都不变卦。所以你今天坐这里,接下这个差,其实是你自己做到位了。我再说句实话,你可别生气。你往后不比过去早市上随便摆个散摊儿了。这买卖干大了,需要的本钱也就大了,哪儿哪儿都得用钱。你一下子掏出来几千块买烟,是个真爷们儿,可也忒冤枉了点儿。手里多留点现金才是。真要为这个,你把卫民给你的差事干砸了,我肯定还得遭埋怨……” “张经理啊,我古四儿绝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冲你这番话,我就得谢谢你,太替我们着想了。可你放心,我知道量力而行。接下来事儿啊,我差不多合计好了,奔郊区租个院子、修鱼池、雇鱼把式,都加起来也就一万初头吧。我手里有两万呢,绰绰有余。而且这烟我买过来,也有实际用处。首先,肯定我得跟村里搞好关系,日常送烟送酒也就免不了。村干部官儿不大,可认官气。另外,几天后我还得跑趟南方呢,也是卫民给我指派的差事。让我去那边找找什么金、银、红的龙鱼去。你想啊,人生地不熟的,我需要和各方面打交道。多带上点烟才好办事嘛……” “嗯,这话说的也是。可问题是,你怎么也用不了这么多烟啊。我看你手里的钱还是尽量打点富裕的好。这样吧,你要拿的话,就先拿三件儿吧。烟钱也不用急着给,什么时候你从南边回来,咱再一块算。” “那就这么地,老爷们儿不矫情。谢谢啦。” “哎呀,你可说反了。论理儿,是我该当谢谢你。” 古四儿和张士慧那真是越说越热乎。 完全是一副四海之内皆兄弟的做派,一起端起杯子碰了一杯,不约而同都笑了。 但这他们这番话,却几乎把年京和江惠给听傻了。 这两口子的的脑子里,有无数的信息在不停转悠。 不知不觉,对宁卫民的形象,又勾勒出一些新的东西。 好嘛,合着这古四儿,就是个倒腾小金鱼的鱼贩子呀。 可这样的人……怎么都能把几千上万块不当回事啦? 什么!他在宁卫民的书市上卖掉了好几万条小金鱼,居然挣了一大笔钱! 这……不是吹呢吧? 宁卫民办的书市竟然有这样大的造富能力? 一个月就能让人变成万元户? 怎么?宁卫民还能把天坛公园的经营权随便给人吗? 他能做天坛公园的主? 哦……敢情这古四儿和宁卫民很早就认识啊? 宁卫民过去也倒腾过热带鱼? 是因为有交情,才会这么关照他? 这倒是解释的通,古四儿这两口子为什么会坐在这儿了。 也难怪这古四儿马上还要去南方替宁卫民跑腿儿办事。 不过话说回来,这宁卫民有点不知所谓啊。 不好好当他的饭庄一把手,外企的高层,怎么又和这样的人牵扯上了? 难道他不知道以他如今的地位,不宜再和这样低层次的人接触了吗? 你就是再喜欢玩儿鱼,也犯不上拿自己前途开玩笑啊。 还什么龙鱼啊!真的会有这种鱼,会像龙的模样吗? 哎,这宁卫民办事可真邪性! 想到这里,就在年京和江惠不约而同,意味深长的对视了一眼的同时。 另外那两个被他们一直忽视的人,居然也来搭上话,凑这个热闹了。 “我说士慧啊,这烟你也给我们十件儿好了。我的兄弟们现在倒腾衣服,除了卖卫民给招来的货,也会定期派人下广东。毕竟牛仔裤不从那边倒腾不行。这位老兄刚才说的好,用这烟去南方铺路太合适了。我就发现,他们那边的人,其实很多都习惯抽外烟,就是这种混合型的。不像咱们这儿,大多数人还只认烤烟。” 罗广亮笑呵呵的一说完,小陶也嘻嘻而笑,紧着白话。 “就是,现在吃的、喝的、服装,全国上下三成的货都是来自于广东的。咱们京城也就烟酒拿得出手点,可十大名酒也没一个真是咱京城产的,横不能送人家二锅头吧。我们带那些茅台啊,五粮液的去广东,不过是占点首都优先配给的便利而已。还是这‘中喃海’好啊,毕竟是咱货真价实本地货啊。尤其还是国庆指定产品,保准儿让那帮老广看着满眼冒星星。” 好家伙! 十件儿! 五百条烟! 就这两位乍一开口,说出的数目简直能把人吓一大跳。 这胃口比刚才古四儿还大得多! 要按等同于牡丹的价儿算,那他们要的烟,进价就是四千块。 尤其是罗广亮还刻意补充了一句。 不同于古四儿先拿货后给钱,他要现钱拿现货。 则就更透出雄厚的财力和真心帮忙的意思来。 然而张士慧的反应却很奇怪,从称呼上听,他跟罗广亮明显比对古四熟。 可他的态度却不似对古四儿那样的随意,竟然是抓着机会猛拍罗广亮的马屁。 “有道理,当年的北伐始于广东,如今发展经济的新北伐又在广东开始了。那边接触新事物最早。亮哥,你这附议太好了。我现在心里还真有底了。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好了。干脆你划下道来,兄弟我一定让你满意。” 结果罗广亮一语就拆穿了他的用意,让他尴尬的嘿嘿直乐。 “拉倒吧你小子,你别顺杆爬。我可有言在先,我们俩都只是跟着卫民,听喝儿的而已。他吩咐什么我们就做什么,而且不能往外说。你要想打听什么,趁早问他去,别惦记我们身上下功夫。否则你就是白花钱,白耗时间……” 但这也就更让年京和江惠看不懂了。 这两个倒腾服装的主儿,似乎跟宁卫民一起在鼓捣什么猫腻哪。 这又是怎么回事? 而且看意思,他们似乎比张士慧更得宁卫民的信任和亲近? 可要是这样的话,一掷千金,又毫无所求的帮这种忙,多没意义啊? 最关键的是,宁卫民本身就是皮尔-卡顿服装公司的,是服装行业里的大拿。 听他们俩的意思,恐怕也是靠着宁卫民才发迹的吧! 就他们这副不把钱当钱,轻描淡写的劲儿。 恐怕就连当初手里捏着好几万块的李仲,似乎也比不上他们大方。 这宁卫民也真蹊跷,不想着结交更高层次的朋友,怎么净帮这种人啊? 他还真不怕被他们像大鼻涕似的缠上一辈子,甩都甩不掉…… “张哥,您刚才这话,我琢磨着有点不对劲啊。新北伐?广东当得起吗?咱可是首都啊,全国的中心,地图上红五星的所在。要照您这意思,将来粤菜、粤语还成国菜、国语了?” 什么叫蔫人出土匪啊? 年京和江惠万万没有料到,这种他们都不好随便说话的场合。 过去在他们面前谨小慎微的孟毅倒是满不在乎。 不但一边吃着喝着,还大嘴巴似的,想说什么说什么。 而且还是那么不受听的抬杠,究竟会聊天不会聊天啊? 虽然这话他们也认可,但也觉着孟毅太不懂场面上的事儿了。 就冲这个,铁定没前途了。 万幸,张士慧倒没生气,而且还耐心的解释了一番。 “话不是这样说的,不过要照目前的社会变化看,日后经济发展肯定压过政治挂帅。所以粤菜和粤语的地位实际上是广东的经济决定的。解放前,沪海人最牛,傲慢,眼睛长在脑袋顶上。好像除了他们,全天下就是乡下人。那就是因为大沪海的繁荣程度决定的。建国后,经济地位被政治地位取代了,于是京城人又不忿了,老天第一老子第二。这几年广东人靠改革的春风,走在经济前沿,树立了大广东的形象。所以不久的将来,粤菜弄不好会压过咱们的鲁菜,而粤语也会成为富裕和时髦的象征。你没看现在多少人捏着舌头装港腔嘛,那就是征兆,电视剧电影的影响也不容小觑。不过,广东资源匮乏,需要知识的高等行业基础差,远比不上内陆。如果北方政策全面放开,以长期来看,珠江水就会倒灌的……” “想不到张经理还是个经济学家。这番话真是精辟的高论。” 年京终于抓住了机会,秀了一把存在感。 张士慧却没被捧晕,虽然打了哈哈,却毫无得意忘形之色。 “我这也是借花献佛,不瞒您说,年科长,这些话都是卫民说的。我呀,也就是紧跟领导的步伐,亦步亦趋而已。听宁总的话总是没错的,他让你挣钱,你就能挣钱。” 这话听着真够谄媚的。 以年京这样长期委曲求全的心理素质,附和起来都有点受不了了。 于是忍不住心里骂,这姓张的,还能更无耻吗? 宁卫民都没在这儿,你拍这样的马屁有蛋用。 然而蹊跷的却是,席面上的这些人居然只有他似乎感到了不适应。 其他人全都是理所应当的神色,甚至不乏频频点头者。 妈的!真是活见鬼了!这姓宁的,怎么搞的个人崇拜? 偏偏这档口,张士慧又提起了一个年京死活不想讨论的话题 对比之下,让年京的失落感瞬间达到了极致。 “年科长,那个卫民捐的厕所都是你找人给盖的吧?哎,帮我一忙行不行?为了我那大肚子的媳妇,我也想捐我们街道一厕所。抽空您去我们胡同给看看,报个价。就要卫民那样的标准,只要两万之内就没问题……” 正文 第六百九十三章 踢一脚 酒席散了,带着江惠走出北神厨,年京心里特别不舒服。 他回去时的感觉居然与今天来时是相反的。 虽然吃了一顿上好的宴席,而且宁卫民也主动过来敬酒了。 既当众表达了对他的感谢,也塞给了他四百块的坛宫餐券作为礼物。 应该说,里子和面子都齐全了。 但他就是高兴不起来,堪称“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不为别的,什么事就怕比较。 今天见到与自己同席的那些人都是那么的富有,似乎随便就能掏出成千上万的现金,想要什么就能买到什么。 然而他却空顶着一个科长的名头,一直在江家心甘情愿,过着仆人一样的生活。 为此,他无法不恨得咬牙切齿。 要知道,他费尽了心机,才娶到了一个干部家庭的老婆。 本以为可以通过结婚获得进入社会上层的通行证,但却一直在他所向往的圈子里饱受冷落。 不但江家的亲朋好友都把他视为攀高枝的穷小子,瞧不起他。 江家人对他这个几乎等同于入赘的女婿,也着实不怎么样。 老头子仅仅给他在城建公司安排了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儿就把他打发了。 说是科长,可那是城建局下属企业,正式编制上差远了。 他原来还指望着人心都是肉长的,觉着自己只要伺候好了江家一家子,岳父岳母总有一天会补偿他。 但是,这样的事一直都没有发生。 江家的资源对他来说,始终是万岁爷的茅厕——根本没有他的份(粪) 反而江家上下越来越习惯使唤他,认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 江惠甚至还偷偷送了他一顶绿帽子,把他这个丈夫当成了可以愚弄的傻瓜。 但即便如此,他也仍抱有最后的一点儿的希冀。 因为他分析史书,发现帝王总喜欢故意把年轻的官员压一压。 一是考验心性,二是留给自己的继承人来提拔施恩。 考虑到自己和江浩的关系还不错,岳父岳母必然会越来越老。 他便理所应当的认为,如果有朝一日两个老杂种死了,到了江浩继承江家一切资源的那天、 他也就熬出了头儿,可以从大舅哥的手里得到破格提拔的机会。 何况话说回来,眼下这样的日子,再怎么也比他娶个普通人去工厂里当工人强多了。 毕竟还是有几分体面的干部,前程总是看得见点亮儿光的。 可今天的这顿饭,却粉碎了他心里最后的这点样样自得,让他无法不轻蔑自己了。 因为他突然发现,同样都是胡同里的穷老百姓家的孩子,可人家一个个的全都以火箭的速度发了。 今天和他同桌的这些人,既粗鄙又俗气,偏偏每一个人都过得比他滋润许多。 像那个张士慧,居然大庭广众之下,就提出让他去他们胡同看厕所。 就好像他是专门干这个的。 妈的,坛宫到底开多少工资? 居然连这么个副经理都可以随随便便拿出上万块钱,捐厕所了! 还有那个罗广亮和小陶,明明是两个粗胚,却和皮尔-卡顿公司的人打得火热。 今天的菜还没上到一半,他们就被几个皮尔-卡顿的高管给拉到东厅去了。 这个世界究竟怎么了?人的层次似乎全都乱套了! 说到这个,就连那孟毅也够出人意料的。 一段时间不见,居然已经混成主任科员了。 这要论真正的编制级别,不说超过自己了,也起码和自己平起平坐了! 操的嘞!这让他情何以堪! 如果是宁卫民那样方方面面都超过自己的人,他自愧不如,当然没话说。 还会认为人家过得比他好是理所应当的。 可问题是这些人都不是啊。 他们不但没他的脑瓜聪明,也没他能忍辱负重,没他会说话,没他会办事,没他的外表出众…… 结果他们的生活偏偏大大优越于他!凭什么啊! 总之,吃过这顿饭,年京的心理算彻底失衡了。 他忽然间发现,时代大不一样了,特权在迅速褪色,金钱开始变得耀眼夺目。 而自己不知不觉,就成了用一斤面粉摊成的大饼——落后(烙厚)了。 且不说自己这点工资和福利,和这些人的巨万家资相比,不算什么。 就说那古四儿对老婆说一不二的劲儿,他也羡慕得很。 这才是一个男人该有的样子嘛! 扪心自问,这么多年的委曲求全,忍辱负重,图个什么啊? 这不亏大发了! 就是江家现在真给自己调一级,调到局里任科长,或者是就地升处长,又有什么用啊! 那李仲不也是因为能挣能花,才把自己老婆给勾搭上了嘛。 都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这两句放他身上看,如今都适用! 所以说,他就是全天下最大的倒霉蛋! 就这样,年京的心被忌妒啮咬着,无名火渐渐滋生。 尤其当他走到宰牲亭的偏院门口,看到许多高贵的宾客从此门而出,纷纷坐上来接他们的汽车直接开出公园离去。 这其中,居然还包括蹭张士慧小皮卡的古四儿两口子和孟毅。 包括蹭皮尔-卡顿公司十四座车的罗广亮和小陶。 这样一来,对比他和江惠俩人,还得冒着炎炎夏走到公园门口,再取车骑回家去。 他也就更感到人生无趣,失落至极。 于是当走过了宰牲亭院门口十几米后,看到一辆牛高马大的吉普车停在前面。 他便遏制不住怒火,猛地抬脚踢了一脚那车宽厚的轮胎,以此来泄愤。 结果没想到,就这“砰”的一脚,坏了醋了! 首先,这是因为负气骤然发生的失控之举,不知不觉的使了大力。 当时踢完,年京就感到大脚指头伤了,那叫一疼啊! 走路恐怕都要成问题。 其次,这车可是有专人来看管的。 两个天坛的工作人员就坐在不远处,负责在这边为今天的宾客们看车呢。 正好看见年京动脚。 那人家当然就不干了。 一起过来,不依不饶,严厉质问年京在干什么。 “哎,你这人有病啊!踢这车干嘛!踢坏了你赔吗?” “这可是我们坛宫领导的车!你不能走了啊,得跟我们保卫科走一趟!” 说话间,这两个人中的一个,就把步话机给拿起来了。 瞧瞧吧,这事儿有多倒霉! 年京这时候再定睛一看,可不是嘛,还真就是宁卫民的车。 京城独一辆美国进口吉普车啊,他也是坐过的。 你说说,要为这事儿被人给扣下了,再让宁卫民知道了,那得多尴尬啊。 不过话说回来了,幸好这车是宁卫民的,这才有的商量。 年京可不敢把事态闹大,赶紧把请柬拿出来了,声称自己是来赴宴的宾客。 而且他报出了宁卫民的名字,说他们之间是朋友。 至于为什么踢车? 年京也有的解释。 居然说男人不拘小节,这车他看着似乎比寻常吉普更高大威猛,就跟装甲车似的那么结实。 因为实在是喜欢,所以忍不住试一试轮胎的厚度。 果然,这车子晃都不晃一下,底盘异常扎实。 请柬是真的,理由也说得通,再加上漂亮体面的江惠在一个劲的帮着说好话。 这二位负责管车的终于相信了年京的鬼话,看着车胎也没事儿,就让他们走了。 但这个小插曲过去,这事儿可没完,反而更加重了年京的负面情绪。 因为勉强撑过了几十米的路程,年京就走不了道儿了。 不得不坐在一张座椅上,脱掉鞋子查看自己受伤的脚。 他的脚指头确实肿了,并为此气得浑身发抖。 此时的他,如同一条被铁链子牢牢拴在狗肉馆门口的狗,虽想咬人,但不敢张口。 因此他只得转头跟自己的老婆发发牢骚。 怪她明明知道今天赴宴,应该去想办法借辆汽车的。 说今天坐在同一桌的人,似乎只有他们俩才骑着自行车来,时在是掉价儿。 再怎么,他们也不能被个体户给比过去啊。 江惠对是不会了解年京的全盘想法的。 她倒是很好奇一向好皮的年京,这少见的邪火,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因此不见同情,只见反感。 “我干吗要为吃这顿饭就借汽车呢?一点道理也没有。你别跟个不懂事的孩子似的行吗?” “不懂事?我还不懂事?”年京在老婆这儿又碰了壁,语气调高了八度,已经有点搂不住火儿了。“我成天围着你转悠,围着这个家转悠,就换来了你一句如此的评价?” 然而对于丈夫今天这种喜怒无常的表现,江惠却实在无法理解。 “我难道说错了?我就没听说过,有谁为来吃顿饭借车的?我没法开口让人家帮这个忙啊。再说人家来了,饭怎么安排。就凭你一纸请帖,能给司机也带进去吃吗?我真弄不明白,你为何这样牢骚满腹,其实你现在的处境已经够好的了。” 这样的对话放在过去,年京只会转过身去,低头不语。 但今天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年京清楚感受到了一种自尊心受损的刺激,他已经受不了这样的话了。 于是完全控制不住的反唇相讥。 “别他妈扯臊了!我处境还好?我不过是挂了一个你丈夫的名儿,其实就是一个面首加碎催!我跟你结婚多少年了,我算是受够了!受够了苦,受够了累,受够了那些腌臜气!我受够了你们江家拿对待狗一样的方式对待我,你爸妈那儿,就不是人待的地方!” 江惠则不敢置信的看着年京,很快就流露出怒意。 “你……你说什么?这样的话你也说得出口?你……你疯了吧!” 然而年京却回以一声冷笑。 “这还是好听的呢!你装什么装!过去李仲用车,难道不是你给找的?那么多次,你都能给他办。而我就得靠边站,这就是你的逻辑?要在外人眼里,恐怕都会误会,他才是你丈夫吧?” 江惠倏地面红耳赤。 一张粉脸从颈部往上仿佛罩了一层粉红色面纱。 正文 第六百九十四章 好男不跟女斗 有层次的人,有文化的人,即便是两口子闹了龃龉,也是不屑于在外大吵大闹的。 那叫失态,是很丢人的事。 但回到家之后,把门关起来。 却不妨碍夫妻俩旧事重提,彻底展开言辞交锋,对彼此发泄情绪。 甚至摔盘子砸碗,耍上了全武行。 年京和江惠就是这样。 午后,他们都是带着一肚子气回到的家。 一进入卧室的私密空间就当场撕破了脸,不可抑制的大吵特吵起来。 对于年京来说,多年他受到的不公和压力,让他心里怨愤和不满早已淤积泛滥。 今天就是一个发火的由头,如同被人一锄头下去挖到了石油一样,根本刹不住闸。 对于江惠而言,则压根没想到年京居然会拿已经“进去”的李仲,来敲打自己。 要知道,红杏出墙的罪名对于这个年代的女性,杀伤力还是很大的。 真要闹到外人皆知的地步,她肯定就没脸见人了。 客观来看,社会道德和身边舆论对犯这种错误的女性绝不会姑息。 比起犯同样错误男性,她受到的惩罚将会是数倍。 为此,江惠既不敢认,也多少还心存了一点侥幸,赌年京根本没有确凿的证据。 而且认为他逆来顺受已习惯成自然,不过是听到些风言风语一时火大而已。 所以也做出一副受了侮辱的冤屈状,以图混淆视听,蒙混过关。 再加上这样的天气本身容易上火,中午这顿饭又吃的都是好东西,这两口子又都喝了点即墨老酒。 于是精力、酒力、天干物燥的共同作用下,闹出来的动静也就小不了。 虽然单元楼的隔音比平房好的多,可这天年京和江惠的邻居们无不听到他们家中互相指责的破口大骂。 “年京,你今儿长本事了。学会在家里逞威风,诚心跟我吵是不是?还真是酒壮怂人胆,吃饱了撑的你!我可不怕你。我们江家人更不吃你这套。我倒要问问你,你的良心是不是让狗吃了?我们江家有哪点对不起你?你趁早把话说清楚了!” “天大的笑话。这话你说反了吧?我倒想请教一下,你们江家哪点对得起我?除了给我安排一份勉强凑合的工作。你们还为我做过什么?这么多年了,我工资全部上缴,对你言听计从。伺候你们一家人比牛马都累。就连逢年过节,我回父母家看看都得偷着摸着。可你们对我什么样?逗猫逗狗还知道给点肉骨头鱼刺呢。一份工作,你们想让我还你们一辈子是不是?知道的,我是你丈夫,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你们家的免费保姆。” “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有谁拦着你回家看你的父母了吗?怕是你自己觉得逢年过节,我们江家贵客盈门,为了钻营主动往上贴的吧。别以为我看不出你那点市侩心思。你自己没本事,没心胸,光指望别人,还不孝,少拿我们家人当借口。你不妨也回家问问你的父母去,是谁每月贴补给他们八十块钱?你的工资,差不多也就这个数吧?这个家里吃的用的,可全是我弄来的。你一个大男人,居然揣着明白装糊涂,也好意思说?也难怪我父母不替你铺路,先好好在你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吧。” 江惠越骂越气不打一处来,脸色已经成了海棠花的颜色。 “再说了,你做的这些,那是我勉强你的吗?当初是谁死皮赖脸死追着我不放?求我一定嫁给他?是谁说要一辈子爱我,没有我就活不了。还要用一辈子来经受考验,当我面写下血书一定永远对我好。说要永远把我的父母当成自己的爹妈的?你把你当初说过的话全都忘了吧?算我瞎了眼,当初没听我爸妈的话,才嫁给了你。果然知人知面不知心……” 年京也不逞多让,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大,咬牙切齿的说。 “我是没本事,也没气节,可我够大度的了。要换另外一个人做你丈夫,早把你给掐死了。是的,我是忘了不少事儿。可我想,有些事我还是忘了的好,要是说出来大家脸上可都不好看。没错,你弄来那么多的好东西?可你敢说是怎么弄来的吗?天知道你干了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用什么方式弄来的。我才为错看了人后悔呢……” “年京,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说出来!少这么冷嘲热讽,夹枪带棒的。” “天呀,好像我冤枉你了似的,你自己究竟干过些什么龌龊事,你心里还不清楚吗?” “我干什么了我……” “好,我也不怕丑了,我把话明摆在这儿,你可不要觉得受刺激。你跟李仲乱搞男女关系,为了几个钱就把自己卖了。娶了你,我算倒了血霉,做你们江家的金龟婿就是个活王八……” “姓年的,你血口喷人!今天我跟你拼了你!” 说着,江惠用头向年京的胸口撞去。 年京则用手一挡,顺势推了她一把。 结果江惠的身子一歪就滚倒在床上去了。 余势不绝,又撞在床头柜上,手臂把一个玻璃杯带下地。 跟着一声脆响,玻璃屑碎了一地,正如这间屋内破碎的情感。 “你打我?你敢打我!我从小到大我爸妈都没动过我一个手指头……” 江惠爬起来后,不敢置信的嚷叫起来,跟着就眼泪了滚下来。 年京也有点傻了,虽然他是做梦都想夫纲大振,真恨不得好好打一顿自己的老婆。 可实际上他却没有这样的胆量。 他对老丈人,包括大舅哥,都是怕到骨子里的,怎么也不敢突破这样的界限。 于是他惊奇的看着江惠,厉声分辨起来。 “什么?我打你?你可真像个泼妇一样的胡搅蛮缠!自己做了这样的丑事,居然还呈现出一副被欺负的模样。这么黑白颠倒,简直天下奇闻。我真是服了你们江家的家教了。这就是你们干部子女的素质?妈的,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我今天算是见识到了。就你这样的老婆,恕我高攀不起,真不敢要了……” 平心而论,江惠刚才的言论其实也只是负气的矫情。 谁家夫妻俩干起架来,都是这样的,原本江惠也不愿意把事闹大。 但瞧丈夫这样退却,又口出如此决绝的话,鄙恨得不复伤心。 忍不住再次嘶声大骂,“你去死吧!我恨你!我再不要看见你!离就离,谁怕谁!” 而她还嫌不够狠,顺手抓起桌上一个木头梳子尽力扔过去。 年京正开口要针锋相对还以颜色,却没料到江惠居然用上暗器。 一个错愕,躲闪不及。 结果梳子重重地砸在了他的脸颊上,让他立刻捂着脸“啊哟“叫痛。 而这把梳子随后迸到地上,也折为两段。 年京再度惊骇,江惠会下这样毒手。 看她扶桌僵立,泪渍的脸像死灰,两眼全红,鼻孔翕开,嘴咽唾沫,又可恨又可怕。 他意识到今天的吵闹已经彻底脱离了控制,也不敢再计较了。 只嘴硬着说,“行啊!你个臭娘们!真够狠的啊!这还是我欺负你吗?我看你是狠不得要我的命。难怪说最毒妇人心。既然如此,咱们也没必要过下去了。我可不像最后落个武大郎的下场。” “你也用不着矢口否认,做出一副可怜样来了。好男不跟女斗,我走就是了。我最后再奉劝你一句,兔子急了也咬人。” “别的不说,就你们江家办的事,有那么清白吗?你要真非把我挤兑到底,小心我把砂锅砸了,咱们大家谁也甭想好过!” 江惠就这么眼睁睁看年京语出威胁,慌不择路的出了房。 听到丈夫摔门而去的声音,觉得整个心都被震碎了。 她伤心极了,她对目前的生活简直失望到极点,瘫倒在沙发里,扶头痛哭。 这一阵泪不像只是眼里流的,宛如心里,整个身体里都挤出了热泪,合在一起宣泄。 因为没有人在旁边,她哭泣的声音很大,很放肆。 持续了五分钟周,哭声大得有些不像话了,还伴随着喘不上气的阵阵哽咽。 邻居家听见这声音,甚至以为这里关着一只怪兽,楼上楼下纷纷议论。 “到底出了什么事?这小两口就从没吵过架啊!怎么这一闹起来,这么惊天动地的?” “谁说不是呢?您听见没有,刚才都开始砸东西了!好家伙,日子不过了?” “嗯,这么干可是最伤感情的。都说小两口床前吵架床尾合。可这爱动手不是事啊,悬乎喽……” 正文 第六百九十五章 宠儿 江惠没在家哭多久。 同大多数和丈夫吵了架,怀揣着委屈的妻子一样,她也选择了跑回娘家去寻安慰。 希望能博得父母亲人的关怀与同情。 甚至希望自己哥哥为自己出头,好好教训年京一顿。 至于婚姻存续问题。 既然她最无法示人的秘密年京已经知道了。 尤其是她的出轨对象已经成了远在边疆的服刑犯,成了让江家人无法再启齿的禁忌。 那么无论她是否对年京还抱有一定的感情,都没办法再与他共同生活下去。 否则她就会永远觉得矮年京一头。 这种发自良心的愧疚感和羞耻感,能让她时时刻刻处于痛苦之中。 她这样从小到大都自视颇高的人,肯定是受不了这个滋味的,倒不如离了痛快。 更别说,今天年京暴露出的小市民嘴脸,那恼羞成怒的指责,让他过去一贯保持的温柔体贴、有素质、有教养的形象不复存在。 不但彻底破坏了她对婚姻仅剩的一点留恋,也让她大彻大悟。 忽然看清了自己的婚姻只不过是一桩生意,是一种明码标价的商品。 出身市井的年京正因为现在认为这桩交易不划算,才会如此嫉妒发疯,显露出一副蚀了老本的样子。 江惠只觉得自己当年傻的出奇,这么容易就被个市侩小人的甜言蜜语骗了。 这大概就叫“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吧。 然而今天这日子口儿都邪门了。 正如中午陪年京吃的这顿宴请一样,江惠居然在自己家里,也遭遇到严重的挫败感。 尽管她把事态描述的相当严重,也尽量遮掩了过错,替自己极力开脱。 但父母对她诉的苦都很冷淡,根本不予同情。 她既感到诧异,也因此觉得自己越发可悲。 其实母亲本来还很同情的,甚至要给江浩打电话,把儿子也给叫来商量商量。 但她的父亲却偏偏不允许。 “当初我就不同意这门婚事。而且如今她已经嫁人了,生米既然已经煮成了熟饭,还能怎么样呢?常言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即使的皇帝,也不能干涉两口子之间的事。我们不好再胡插手的,否则会越管越坏。你想想看,一个男人如果怕老婆的娘家,又怎么能指望他去履行丈夫的职责呢?难道你还真希望咱们的女儿由着性子去离婚,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这确实是个无法解决的僵局,从父母的角度看,这无疑是投鼠忌器的事儿。 如此一来,样样事情以父亲为重的母亲就闭口不言了。 江惠当然不肯罢休啊。 依仗着自己是家里宠儿,她流着眼泪质问父亲。 “你打过你老婆吗?像这样的人,我没法跟他过下去了。我就要离。” 然而江父的回答却是这样的。 “你妈妈就从没给过我打她的理由。实话说,你确实被我们惯坏了。你要是能聪明点,早听我们的话,别这么由着性子。当初就不可能选一个会让自己后悔的丈夫,也就不可能被丈夫这样的对待。其实现在你应该好好想想,怎么挽救事态,改善你们的关系。” 她妈妈听了,居然点点头,而且还微笑了一下。 江惠简直觉得天崩地裂。 她眼泪开始汩汩的流,根本无法理解最疼爱自己的父亲如今为何这么冷酷无情。 “爸!你怎么会替外人说话?你不是一直都看不上这个女婿吗?现在真让你说中了,我终于看明白了他的为人。我知道我错了,可你为什么不说帮我纠错,反倒让我继续错下去?再说了,你说做父母的不好干预这种事儿。可你为什么又让我哥离婚?” 然而这些话非但没能唤起父亲的怜惜,却反而惹得父亲对她发起脾气来。 “放肆!你也太不懂事了!你难道不知道,你犯了大忌讳。这种事,无论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只要男人认定了,就都受不了。要是我,也会一样这么对你。” “尤其你还和那个李仲!难道你不知道,我为了让咱们江家和李家划清界限,保护你们兄妹,费了多少心思?难道你想让你的事儿变成花边新闻,被咱们认识的人背后宣扬。再把那些陈年烂谷子都翻出来?” “我这么说吧,你挑的丈夫是个没出息的人。可正因为这样,我们可以瞧不起他,但不能让他彻底没有指望。否则他就会破罐破摔,成为我们的麻烦。我这辈子见过太多的事儿都因为意外,毁在小臭虫这样不起眼的人身上。作为咱们家庭的一员,年京知道的事儿太多了。既然不能一巴掌拍死他,就得先敷衍着他。” “而作为江家的女儿,我虽然不指望你能给江家做出多少贡献。可也不能让你拖江家的后腿,给你哥哥带来不可预计的麻烦。当然,你也不用太担心什么。小人物之所以是小人物,就因为有太多的弱点。年京是个没有坚定意念的人,其实很好掌握。我会找他谈谈,平息这件事的。” “不过我也得说说你,惠儿啊。让你的父母省点心啊。正因为你是个女孩子,所以我从小都很宽宏的待你。不像对你哥哥,要求那么严苛。如今你这么大了,也嫁人了,应该成熟了。至少该看看李家如今的情形,再好好想想你生活的保障究竟来自于何处?” “你的丈夫你肯定是没法依靠的。而我和你妈妈也不可能照顾你一辈子。如果你哥哥的前程出了问题,那你在这个世界上还能指望谁呢?所以为了咱们江家,为了你哥哥,也为了你自己,你还是回去吧。我们家如今的情况,你哥哥的前程,都禁不住再出丑闻了……” 于是,江惠以比来时还要凄凉百倍的心情,走出了父母的家门。 深蓝的夜空下,只有一轮孤月和昏暗的路灯把她的影子一盏盏彼此递交。 虽然脑子和情绪弥漫纷乱,完全是机械人一样脚往家走着。 但潜意识里,却有一种彻骨的寒冷和心惊胆颤, 她脑子里转悠的只有一件事。 虽然自诩为父母的掌上明珠,但这种疼爱只是表面上的。 原来她什么都不是! 重男轻女的父母,他们心目中真正宠爱的孩子只有一个,那就是江家真正的接班人——江浩。 他们所关心的事儿,唯一真正在意的事儿,就只有栽培他们的儿子。 只要有利于他们儿子的前程,能为江浩的排除仕途上阻碍。 那么一切方法都是可以采用的,一切人和事都是可以作为牺牲品的。 这其中也包括她,他们的掌上明珠。 外人皆知他们最最珍视的女儿。 江惠常在历史小说里看到“最是无情帝王家”这句话。 过去一直不懂得究竟怎么回事,但现在她不但懂了,还有了痛入骨髓的领悟。 其实,官僚家庭也是一样的。 回到家后,江惠没有开灯。 而是在黑灯瞎火的房子里,孤零零的坐了一会。 然后她就起身,把自己一抽屉的衣服都胡乱抓出来,用剪刀剪成了碎布。 无论价值,不管是自己买的,还是别人送的,不管是港货,还是商店的,一概如此。 她毫不心疼,也不留恋。 因为穿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啊? 即使打扮得像个高贵公主,但假的终归是假的…… 正文 第六百九十六章 九天仙女 下午从家里一瘸一拐的离开时,年京不但脚疼,脸也疼。 可想了想,其实他还真没什么地方可去。 通常情况下,这种事男人无法对任何人言。 只能深埋在心里,自己舔舐伤口,考量对策。 如果实在受不了情绪的负担,顶多是另找个由头儿,去跟最亲密、最信任的哥们儿狂欢一场,暂时麻醉自己。 还得注意,千万不能喝多了,以免酒后失言,追悔莫及。 而且年京既没有什么真正的好哥们,身上更没有几个钱。 于是想想,也只有先回父母家了。 至于脸上的伤,年京找了个合适的借口,装作骑车跟个冒失鬼撞上了。 别说,年京比江惠的运气要好。 虽然是狼狈的匆忙而来,也没给父母带什么东西。 可作为这个贫寒家庭里最有出息的孩子,作为四邻八舍唯一一个有官职的人,难得回家一趟的年京,还是受到了相当热情的款待。 从小看他长大的老邻居与之碰面,全都热情备至的与他打招呼,一口一个“年科长”。 家里无论爸妈还是两个姐姐都把他当贵客。 尤其母亲,看到他的伤,不但又着急、又心疼的给他上药。 还一个劲儿咒骂那个实际上并不存在的交通肇事者。 并且拿出两块多钱让大姐出门买了条草鱼回来,要晚饭加个菜。 父亲则欢天喜地的拉着他坐在自己身边,问他工作和生活是否顺利。 甚至吃饭时,父亲还主动给他倒酒,全家人都眼睁睁静候他最先动筷子。 可这样礼遇,反倒让年京的心情更压抑了。 因为他一看这阵势,就猜到自己家里怕是有事要他办。 果不其然,爸爸在几杯酒后就开口了。 有点不好意思的说自己快退休了,家里闲着也不是事。 希望年京最好能帮着找个看大门或者守夜的兼差,让他再给家里弄几个钱贴补日子。 而妈妈和两个姐姐,同样在为二姐的闺女订奶的事儿发愁。 敢情家里人估量着二姐生的是个女孩吃的不多,自打那孩子出生,就给孩子就订了一瓶奶。 结果俩月之后,孩子饭量大了,每天都吃不够,到了晚上能饿得直哭。 想再找奶站改成两瓶奶吧,却已经不能够了,人家不给办。 所以这事儿也得让年京帮忙。 实话实说,要放在过去,年京绝对大包大揽下来。 他根本不用跟江惠说,就能给办了。 可问题是他自己清楚,他仗的是江家的势啊。 眼下都跟江惠闹到这份上了,而且很可能,他就不是江家的女婿了。 那还能办吗?就是抓紧时间办了,也会吃倒账啊? 所以这次他迟疑了,犹豫了。 而他的家人也因此变得唯唯诺诺,有点胆战心惊了。 似乎还以为他们自己提了什么过分的要求。 这让年京比可怜自己,更可怜这些亲人们。 于是也只有硬着头皮先答应了下来。 如此,他的亲人们才恢复自然,又开始争着夸他有本事,笑盈盈的跟他说话。 但亲人们终究不敢长时间留他,生怕他回去晚了,江惠会不高兴。 实际上没到八点,酒劲儿烧得年京眼珠子还红着,谨小慎微的家人们就开始提醒他该回家了。 送他出门时,父母还一个劲叮嘱家里不用他太挂念,说没有大事尽量不会给他添麻烦。 只要他过好自己的小日子,跟江惠别红脸、别吵架就好。 就这样,年京便又骑车出了小胡同,然后在大街上继续无家可归的游荡。 而他的心情其实并没有因为家人的温暖而好多少,反倒多了份情感包袱和精神负担。 所以尽管今年京城大办夜市,街上到处是鲜丽的瓜果,繁荣的景象,动人的少女,也难以让他心生一点兴致。 他不知道自己要干嘛,不想去任何地方,也不想见人,什么都不能引起他的兴趣。 他感到神经麻木,如同电视剧《射雕英雄传》里被点了穴位的人,周身麻痹。 同时又感到难以承受的压抑和恐惧。 因而忍不住开始反思和检讨自己今天的行为。 太不理智了! 既然装聋作哑都这么久了,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何必非要现在就毁了一切? 虽然说没有男人能忍这种气,能忍就不是人了。 可我不是已经把奸夫给送“进去”了嘛。 这也就够了。 何必非要跟她吵呢? 为什么非要把话挑明呢? 家丑不可外扬。 要为这个离了,别人不一样耻笑我? 哎,不该忘了天多高,地多厚。 这下可好,当忍不忍,嘴上是痛快了,可也算是作茧自缚了。 事到如今又该怎么办呢? 自己的朋友里,好像只有宁卫民不受江家势力的影响,也有能力帮自己一把。 那么他就是自己最后的指望了。 可……可是人都是势利眼,我们的交情又属普通。 我如果不是江家的女婿了,多半还会被江家报复,他还会对我伸出援手吗? 年京边想边走,漫无目的,在街上一直逛到深夜。 直到人群散尽,车也蛰伏,只留下一盏盏昏暗的路灯。 最后就连灯下仅剩的两个下棋的老人都收拾棋盘走人了。 就剩下年京自己站在灯影里,呆呆地望着两个老人离去的背影。 他眼睛湿湿的,不知不觉流下泪来。 心想,自己怎么就混到这份儿上了? 居然连只野猫也不如,就连个去处都没有了。 他更莫名其妙地想到自己的晚年或许也变成这样,又老又穷、无人理睬。 说真的,如果有一天自己也要变老变丑,变成眼前这两个老人一样,穿着一条破背心,拿着大蒲扇在灯下下棋,那他宁愿不要活得那么久。 只要活着一天,他都要活得像模像样的。 他坚决不过这样的日子。 而他的家里人是不能不过这样的日子。 倘若他也变成这样,谁给父亲找兼差,给小侄女解决喝奶的问题呢? 所以他不要再跟江惠吵架了。 甚至愿意说好话,递降表,只求生活回到原有的轨迹。 他的确不敢惹江家。 岳父岳母即便没给他多少东西,可要想毁了他的生活还是轻而易举的。 总之,由于倍感小人物对于生活无能为力的悲凉。 年京下定了决心,他须用眼泪与甜言蜜语感动江惠,挽回局面。 哪怕扇自己的耳光,跪地求饶骂自己一顿,能换得江惠回心转意就行。 骨气这东西没用,那是莽夫的特征。 他得学韩信,先忍胯下之辱,才好徐徐图之…… 终于回到了家门口,时间已经凌晨两点了。 由于从外面看,整栋楼一片漆黑。 所以年京掏钥匙开门的时候,没有刻意的轻手轻脚。 他心想大概江惠是跑到娘家去了,或者是已经回卧室睡了。 有什么事儿,看来只好睡一觉再说了。 却没想到一打开门,客厅里就有了动静。 黑暗的房间里,沙发的位置上居然坐起一个人来。 “你回来了?现在几点了?我怎……怎么睡着了?” 听声音正是江惠! 年京一愣怔之后,立刻戏精附体,如计划中那样“噗通”一下跪倒在地。 然后故作激动的样子,半跪半爬着过去,抱住了江惠的脚,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开始违心的祈求。 “老婆,我错了!我不是人!我脾气臭!我不该胡乱猜忌你!更不该胡说八道伤了你!可你也要知道,我是太爱你了,因为嫉妒作祟,才昏了头啊!求求你,惠儿,千万别离开我……” 而接下来的述说,他只提江惠的好处,说自己的坏处,而且把它们夸大了许多倍,仿佛江惠是世间最完美的女人。 然而江惠的反应却是那么的蹊跷。 既无痛恨,也无娇嗔,更没有喜欢,只显出了不平常的冷静和沉稳。 “别闹了,你用不着这样。你先起来,咱们好好谈谈。” “谈谈,有什么好谈的?错都在我。老婆,我就想跪着,否则没法赎罪。你想怎么罚我都行?只是不要离婚,否则我就去死……” 年京决定要把苦情戏演到极致,甚至不惜拙劣的模仿电视剧里的狗血桥段。 然而真正的生活还是突破了他的想象。 “你不谈,那就我说。我们可以不离婚。但总这么闹下去,这么过日子也没意思。” “我认真想了,责任也不全在你,当初我们结婚就有些草率,看着一切都挺好,可想想从第一天起裂痕就存在。而且婚后我也没能正确的认识到自己和你的处境,这才让矛盾越积累越深。” “但现在我清楚的认识到了,我已经嫁人,我们成了一个小家,就不能再事事都依靠父母和哥哥。我们今后只能靠我们自己。” “所以,我有点理解你了,你的不满情绪其实是有一定合理性的。我的意思是,我会替你的前程,去跟爸爸谈谈。最好,我的职务也调整一下。现在的社会变化太快,我也不想图清闲了。我们两个人一起努力,总比一个人好……” 莫大的幸福就是这么突然降临的。 黑灯瞎火的屋里,虽然看不清江惠的表情,一时也想不通到底怎么回事。 但一跪不起的年京已经真的相信,自己的老婆就是九天仙女下凡尘。 正文 第六百九十七章 弄潮儿 江家的能量还是很大的。 年京不知道江惠是怎么跟岳父说的,反正老头子这次上了心,动了真格的。 才不过一周的时间,就让年京如愿以偿,成功升迁。 尤其事先找年京谈话时,江父颇为赞成他的观点。 同样认定时代已经变了,旧有的东西在褪色,未来的演变,注定将以经济基础说话。 所以江家没有安排年京继续坐办公室,留在大机关。 而是借着现今四处成立公司的风气,也让他和江浩走同一条路,借助城建公司的资源去商场开拓。 让他也能在改革的浪潮里去当个有实际权力的迎浪而上的弄潮儿。 又过了五天,城建公司的总经理让秘书把年京叫到办公室里进行了一次长时间的谈话。 之后,城建公司成立一个搞商贸子公司的决定和任命年京的委任状就同时正式下发了。 秉承着扶上马还得再送一程的原则,公司对年京很照顾,给他的扶持力度不算小。 无论资金还是人手、甚至连第一笔买卖,全是现成的。 启动资金是二十万。 年京的公司成立账户当天,这笔钱就划到了账上。 人员方面,除了公司的副手是总经理安排来养老的人,会计跟年京原来的处长沾亲带故。 其他的人,无论从公司内部挑选或是外聘,年京大可以自己做主。 那笔白得的买卖也相当甜,其实就是城建公司下一个项目的钢筋采购业务。 价钱、数量、标准都已经落实好了,完全是张嘴就能吃到的肉。 年京只需和厂家对接好运输和存储问题,然后再让钱在账目上溜个弯儿,他就能立地赚五万多块。 这就是国有经济的好处。 于是摇身一变,年京成了个体面的官商。 既满足了权力欲,也落着了实惠,他的人生终于翻开了新的篇章。 至于江父为亲生女儿做的安排更令人拍案叫绝。 老头子居然让江惠从物资局转到了银行系统。 一开始年京还对此极其不理解。 因为江惠去的不是什么大银行,只是城郊的农村信用社。 就是也按级别来看,江惠一个有国家干部正式编制的科长,去了只当个办公室主任。 连平调都算不上,实在是有点亏。 哪儿知道老头子是这么想的。 他说做买卖永远离不开钱,就如同行军打仗离不开粮草。 没有钱,再好的买卖看着也做不了。 有了钱,即使暂时赔了,也能从别的买卖上赚回来。 信用社也有信用社的好处,贷款的审批会比大银行更方便。 今后儿子和女婿在商场打冲锋,他们之间不但可以互通有无,互相帮扶。 江惠还能稳定他们的后方粮草问题,给予最大的助力。 这才是真正的铁三角。 所以当年京弄清楚了这件事的玄妙之后,他也不能不承认,姜还是老的辣。 尽管老头子一贯以来对待他冷漠,但老头子看问题既准确又长远,他实在无法不钦佩。 而实际的生活变化更让年京感慨万千。 走出了大机关的办公室,进入到各色人等充斥的商海里。 年京立马感到生活变得五彩斑斓了,视野也开阔了。 他开始接触他以前不可能接触的人,开始为以前不敢想象的事儿拍板,开始感受以前曾令他妒忌的被人尊敬…… 开始面对他的第二次心里超越。 到底是无限风光在险峰啊! 作为一个有独立自主权的公司灵魂人物,年京从未像现在这样,觉着他有这么多的亲人和朋友。 这与他在过去时所感到的冷清相比,简直是不可同日而语。 他深深理解了那句老话的意蕴——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是的,他的生活是通过立竿见影的方式改变的。 旧日的同事一听说他获得了升迁,都来纷纷道贺。 不但称呼立马变了,处长老于由“小年”变成“小年经理”,下属们则由“年科长”变成了“年总”。 而且也没人提起要他请客。 反过来,倒是问他约时间,要大家一起给他送送行。 同事们都说,“到底一块工作,处出感情来了。虽是荣升,但心里一想起来这就要分别了,还真不是滋味。” 江惠圈子里的朋友们也是主动打来电话恭喜,邀请他们夫妇二人吃饭。 席间年京不再是可有可无的角色了。 有人专门给他敬烟,恭敬的把他当成大器晚成的人才。 也没人敢当他的面,对江惠眉来眼去了。 外人就更别说了。 如今年京手握巨大的资金,就意味着他能带给别人实实在在的利润。 他的一支笔,一个批示,基本上就等同于真金白银。 更何况背靠国有体制的城建公司,他还有许多人热眼期盼的关系和门路。 不知道多少人想通过他,来和城建公司的领导搭上线。 这时候再想想去北神厨赴宴的自己,年京不免觉得当时自己的可笑,那几个臭个体户怎么能和他比! 只有进入商界,自己做了生意,才知道敢情成千上万,其实也不算什么。 于是很快,年京就如鱼得水的乐晕乎了。 这就像一个人手上拿着一大把钞票,走进了农贸市场,所有的卖家都对他笑脸相迎。 虽然他以为他们是在对自己笑呢,但实际上,他们其实是对年京手上那一大把钞票笑呢。 不过好在年京的胆子小,这总算避免了他利令智昏,干出一些会导致恶果的行为。 的确有人想让他犯罪。 商人的本性就是唯利是图,为了得到“特殊关照”,有些人难免向年京打糖衣炮弹。 可问题是甘心给老婆作奴隶的人是不会豪放的。 选择做“上门女婿”的年京可万万不敢受贿、吃回扣,他没有急功近利的胆量。 他才初尝这种幸福的滋味,暂时已经很满足了,并不想一朝不慎毁了美好的生活。 何况长期蛰伏,遭受冷遇,也让他学会了看风色,养成了远超常人的耐心。 不探明情况,不了解内情的情况下,他一点不着急把手里的权套现,兑换成实在的利。 贱卖不贱卖另说着,关键是要首先保证安全。 他明白自己已经被推上了一个重要的位置,心里不觉有几分忐忑。 路子是别人给铺好了,能不能走好,能走多远,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所以,他还算能把握得住节操。 对求着他的人,顶多敲一顿酒饭,或一些小礼物。 说“敲”其实还多少有点不恰当呢。 因为年京不白吃,他经常回请,甚至也会买礼物回馈。 别忘了,花的是公款啊,又不是他自己掏腰包。 长期在体制内的氛围里“汤事儿”,年京无师自通的领悟了一个官面儿上办事的重要方针。 领导想要的就是花团锦簇,看重的是个做事态度,对于结果并不怎么较真。 其实不管真忙假忙,只要忙碌起来,能让领导看见,那就能让领导满意。 偏偏这又是最好的报销理由。 虽然他不能把公家的钱明目张胆揣在自己兜里,可他总有花钱的权力啊。 一笔买卖就的赚就行了,账面上多几个少几个又能怎样? 这样一来,领导高兴了,他自己还吃美了。 而且不欠别人的人情,天天在酒桌上还被捧得飘飘然,多么好呢! 总的来说吧,年京非常得意自己能这么白吃白喝。 “昨天两益轩的清真菜好得很!和张厂长一块去的,那家伙胖胖的怪有个意思!” 或是“敢情朝鲜风味也不坏呢!那个老西儿申经理约我延吉餐厅,我这是头一回吃狗肉和冷面!” 且在事后总要这么对下属和熟人大肆宣传,换得身边一干人等的恭维和羡慕。 尤其他的小聪明也对某些人很有效果。 有些个体户或者是小厂家、小单位的负责人很吃这套。 拿他跟那些白吃白喝还不办事的人一比,就觉得他人品不错,懂得礼尚往来。 结果弄得他在人后的口碑还挺好。 这不能不说,小人物的处世之道也有一定的可取之处。 还不光工作如意,年京的家庭生活方面,同样也有良好的改善。 鉴于曾经面临离婚的处境,年京当时思前想后,还真出了一身冷汗,知道自己离不开江家的扶持。 而且事后,他也没想到江惠会主动替自己开口说情,跟老头子替自己要来了这份前程。 他自然感激涕零,变得越发可以彻底逆来顺受,一个绝对模范的丈夫。 他决心在各方面待江惠好一些,多情一些,体贴一些。 所以他们夫妇的关系恢复的还不错。 吵架的诱因明显成了不再提及的忌讳,作为一个让人又痛又怕的心病,被他们颇有默契的遗忘了。 尤其是江惠剪掉的衣服被年京看到,他难以想象老婆是怎么做出这种过激行为的,不免有点惊惧。 于是更决心补偿妻子。 他开始拉着江惠逛商场,西单商场、百货大楼、东安市场,大栅栏,一个礼拜逛一个地儿。 就为了买衣服。 他总是从容不迫地站在江惠身旁,怀里揣着装满公款的大钱包等待付钱。 尽管江惠嘴上说不用,而且表示服装并不能体现一个人的真正价值。 但出于女人的天性,五颜六色的漂亮衣服就像催化剂一样好使。 尤其是当年京买了全套的金首饰后,江惠再无法开口拒绝,心情还是一天天好了起来。 最让年京没有想到的是,岳父岳母待他的态度,居然也有了微妙的转变。 江家对他,不再像对待保姆一样的颐指气使了。 每次去,还张罗保姆给他倒茶了。 吃饭的时候,他不但能陪在一家之主的身边。 而且老头子和江浩讨论商业上的事儿,也会时常提点一下他,问问他的意见。 尤其在商场先行一步的大舅哥,因为通过他卖给城建公司一辆从海南弄来的汽车。 还阔气的送了他和江惠一对儿贵重的劳力士金表,而且马上给了他一桩小生意做。 就连岳母也亲和了几分,会经常关心地问他,“什么时候要孩子啊?你们有计划没有?” 总之,年京开始感到自己被江家接纳了。 他越来越觉得岳父岳母其实还不错,过去恐怕是自己带着有色眼镜看人了。 为此,他又不再后悔当初的选择了,沾沾自喜的认为自己算是熬出头了。 这样的日子,天蓝得不能再蓝,阳光也明媚极了。 给年京的感觉仿佛天空如碧蓝的大海一样,高远而又清澈,开阔极了。 然而事实上,无论天空还是大海,都是不能光看表面的,更多的东西是藏起来,深不见底的。 年京就有所不知,其实江父对儿女私下里还有一番关起门来说的话,是有关于他的。 “你们兄妹俩一定记住,咱们可以利用他,但不能让他利用。惠儿以后要抓住他的钱袋子。预防他小人得志。” 正文 第六百九十八章 全面合作 1984年的9月,28岁的年京,完成了他人生中相当重要的一次蜕变。 终于有了三十而立的感觉。 江家的两个子女,更是不动声色地适应着他们各自新的定位,寻找着新岗位上的发展机会。 他们兄妹作为江家的第二代,都继承了父亲善于谋算的基因,人人心里都有一本账。 只不过暂时性藏在表面的家庭和睦,亲情融融之下。 这个月的京城其实也是一样。 各行各业,各方各面,令人耳目一新的社会新闻事件频出。 但这些繁荣热闹所引发的后果,其实远比这些事件本身要重要得多。 本月初,纺织工业部的一位女部长去山东检查工作。 她就是最喜欢曲笑的那个部长。 大概和模特们相处久了,受到了些影响。 她此行一改正统装束的打扮,身穿金黄色紧身花褂和线条流畅的裙子。 为此,现场引起轩然大波,不但接待官员瞠目结舌,众多群众惊讶来围观。 然而这位52岁的女部长却当众洒脱的表示。 “刺激消费是为了刺激生产,不仅青年人要打扮得漂亮,老年人也要打扮得年轻一些,要解放思想,大胆穿起美丽时装,不要用五十年代的服装观点,来看待八十年代的穿衣问题。” 于是围观人群禁不住鼓起掌来。 而从此政府官员的日常着装,特别是女性,从色彩上和款式上,都彻底打破了蓝绿灰三色,永远正装的旧有框架。 9月 17日“爱我中华,修我长城”社会赞助一、二期工程竣工。 “伟人”为这一社会赞助活动题词。 皮尔-卡顿公司作为捐款最多的外资企业,宋华桂受邀出席竣工典礼。 在当天参加庆典的过程里,她不但亲手接过了荣誉证书,而且还在纪念碑上和八达岭第七城台上找到了公司的名字。 9月20 日,京城三元立交桥建成通车。 它由三座立交桥、五座栈桥、八座地下人行道组成。 但就在不久之前的中秋节,京城重文门地区出现了第一次交通拥堵。 这前所未有的交通大堵塞,既有汽车迅速增加的原因,但更主要的,其实还是自行车数量增加的原因。 这一年,全国自行车产量达到两千八百五十七万辆,比上一年增加3.6%。 越来越多的自行车品牌开始通过广告宣传自己的产品。 除了永久牌和凤凰牌,报纸上常见的品牌还有蝴蝶牌、五洲牌、金鹿牌、飞鱼牌和金狮牌等。 本月在京城发生的八百多起交通事故,至少一半与自行车有关。 没人能够想到,这一重文门交通堵塞成为了京城交通管理划时代标志。 京城交通不和谐历程将从此开始相当漫长的时间,京城的道路也就此开始了升级换代的历程。 正是在这次交通拥堵之后,承受了巨大压力的京城市政部门和交管部门才加强了管理措施。 决定今后在修建街道时采用三块版式的结构,让自行车和机动车分开行驶。 修建立交桥时,也要充分考虑自行车的因素。 9 月25日,京城琉璃厂文化街扩建工程竣工,终于恢复了古文化街的原貌。 文物商店终于得以将暂时迁入天坛公园的韵古斋、宝古斋和庆云堂三个店,迁回琉璃厂。 同时也恢复了因翻建施工而停业的观复斋、墨缘阁、悦雅堂、韫玉斋、萃珍斋、震寰阁六个店。 此时的京城,还没有其他上规模的文玩市场,工艺品市场,甚至是旧货市场。 但凡与文玩相关的事儿,无论买还是卖,人们都得奔这儿来。 所以琉璃厂无疑成了来京外国人必要光顾的地方,也是京城赚取外汇的主要窗口。 9 月26日,重文区计划经济委员会正式签发了《关于建立中外合资京城游乐园的项目建议书》。 重文区政府经过研究考量认为,在龙潭湖公园中湖一带建设游乐园,在不破坏绿化的前提下,提高市民生活质量,并可为国家增加税收。 于是日中总合开发株式会社与重文区政府合作的游乐园正式立项。 京城人即将拥有全国第一个以大型电动游乐项目为主的游乐园。 但这一合作,最终却没能完全如区政府所愿。 这又是极力促成这件事的人所始料未及的。 9月28日,京城宣武艺园和滨河公园北园建成开放。 同样是这一天,凌晨2点,孙延林结束天安门前最后一次的列队方阵合练,回到位于沙河机场的***,等待三天后举行的国庆三十五周年阅兵仪式。 当天晚上,国家电视台《九州方圆》栏目推出一部献礼片,展示改革开放以来的成就,许多新时代的歌曲穿插其中。 还是在这一天,远在南朝鲜汉城召开的亚奥理事会以无记名投票通过决议——第十一届亚运会于1990年9 月在共和国首都举行。 于是从这时起,京城开始为了举办亚运会进入倒计时。 未来的六年,如何把亚运会筹措圆满,以最好的面目把共和国的首都向世界进行展示。 成了京城政府乃至国家上层反复考量和关注的重点工作。 至于宁卫民,作为这个时代最妖孽的存在,他最擅长的就是从看似毫无头绪和关联的事件中,辨认出通向未来的金光大道。 所以他和身边任何人都不一样,根本做不到冷眼旁观,而是深受时局和社会变化的影响。 以上所说的每一件事,几乎都让他在北神厨宴会厅开业之后闲不下来。 如女部长在山东的新闻,带给他女装消费大爆发的启示。 于是他在煤市街街道服装工厂开业之际,还临时调整了一下生产策略。 不但决定要把女装的生产量调整为男装的三倍。 而且去工商,又注册了一个香榭丽舍(Champs Elysées)为女装品牌。 打算和他的花花公子(PARTYBOY)男装同步生产。 销路他其实一点不愁。 因为服装款式上他有优势,尤其这种洋气的品牌服装放到市场上后,还便于鱼目混珠,冒充进口商品。 但凡做服装生意的肯定愿意进货分销。 说实话,原本他是想故技重施,也弄个变种的“香奈儿”(CHANLER)出来的。 可后来觉着自己在服装行业里不知还得混多久,东家又是法国人,总不好行事太过猥琐。 后来琢磨了一下,又觉得以目前的国内情况,真正的法国奢侈品牌对于国人,其实知名度还不如法国的景区。 于是干脆就把法国巴黎,连接卢浮宫和凯旋门的香榭丽舍大道,给挪用了。 如此一来,不但更显风情,沾足了法兰西的光。 而且作为自创的品牌,好似还更有发展潜力了。 另外,考虑到奥运健儿凯旋而归的影响力,以及第十一届亚运会京城中标的因素。 宁卫民认定了已经挂起来的“运动服热”非但不会退潮,反而会愈演愈烈。 为此,他从红联厂以半卖半送的价格收了他们库里的几台旧机器,也打算尽快开始尝试制作运动服。 这样一来,煤市街街道工厂虽然规模不大。 但除了染色和印花的机器,锁边,砍车,锁眼机,订扣机,车床,裁床已经俱全。 除了制作牛仔布服装缺乏水洗流程,制作羽绒服需要特殊缝纫机和布料之外,生产其他种类的服装已经不成问题。 当然,运动服也是要走自主品牌这条道路的。 宁卫民在这个领域玩儿的更猖,占便宜的办法绝对的风骚。 他注册的品牌虽然为体现本土情怀,叫做“国风”( CHINOISERIE)。 但欺负人家“阿迪”在这年头还只有三叶草LOGO,他索性直接照搬1990年“阿迪”推出的“三斜砖”图形LOGO作为自己的商标。 同时还把2002年“阿迪”和所罗门品牌合并后推出的球形LOGO也给注册了。 完全是在德国人不知情的情况下,把人家最经典CI设计抄走了,把最容易辨识的商标给抢走了。 这小子,下手可比过去的八国联军稳、准、狠,光设计费就省了多少啊! 其次,鉴于救助大熊猫活动,以及捐赠奥运会和“爱我中华,修我长城”这些公益活动,为皮尔-卡顿公司博取了好名声,所产生的社会效益。 宁卫民捐助赴日参赛的八名围棋选手的倡议,也在宋华桂那儿轻易过了关。 宋华桂不但没觉着他冒失,反倒对他的这种针对时势的敏感性相当佩服。 绿灯说开就开,而且还开得倍儿亮啊。 而京城游乐园的项目正式获批,也为北神厨准时准点的又带来了一笔十二万元的大单。 虽然一开始和主顾闹了点小别扭,可问题是店大欺客。 宁卫民的北神厨就因为是京城独一份的宫殿式宴会厅,有着出类拔萃的软硬件条件。 竟然倒逼着要请客的小鬼子乖乖儿的又把钱给送回来了。 然后,就是宁卫民和天坛园方,开始大力推进全面合作的事宜了。 说实话,其实琉璃厂完工建成,在天坛公园如何接手韵古斋、宝古斋和庆云堂这三个店,倒不是很麻烦。 毕竟商业上,宁卫民在各类工艺品上已经和天坛园方产生了较为密切的合作。 利益既然捆绑在一起了,切蛋糕的规矩也立好了,园长又力挺宁卫民,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天坛园方的人都有觉悟,跟着宁卫民的指挥棒转就完了。 麻烦的是几个增收的新项目。 宁卫民下一步打算干的事儿,大多数都跟动物有关联。 首先,就是他打算在公园西天门北边的树林子里圈上一块地,办个鸟兽园,养点可爱的小动物。 像兽类,喂养点松鼠啊,兔子啊,狗啊,羊啊,驴啊,马的。 鸟类呢,养点鸽子、鸡鸭、鹦鹉和孔雀,这都行。 有什么好处呢? 往高尚了说,是可以满足一下城市里人们想和动物亲近的渴望。 让父母可以和孩子在公园里进行一下亲子活动。 甚至增加一个骑马照相和骑马兜圈子的新项目。 要往俗了说,就是这可以单独卖票,还能收份饲料和动物合影的钱。 这是惠而不费的事儿。 但园子好圈,地方现成的,人手也是现成的。 要知道天坛公园许多老职工,过去都在园内搞过养殖,在喂养动物方面都是熟手。 可这项目要办好了,光靠这些还不够,确实离不开好的园区设计和周边产品的开发售卖。 当代的人,尤其是国内,哪儿有这个意识啊? 宁卫民可不想随随便便的弄个破篱笆或者栅栏围着的小屋。 再做点假蘑菇,假树假花,的景观就算完。 他的初步想法是,得尽量提现出野外风情来,还得和树林子原生态保持和谐。 所以材料就只能以石木为主,再加上玻璃。 同时为了吸引人气,最好在收费项目的园区外,再设置个免费的儿童活动区。 好把孩子牢牢绑在这里,让他们来了就不想走。 那光靠转椅、滑梯、秋千、单双杠、铁索吊桥这些东西,是不行的。 哪个公园都有,太普通了。 宁卫民的想法是在保持这些游乐器材的基础上,尽量创新一下。 比方说,地上“种”几棵假树,然后搭起一大片树屋来,用吊桥相连。 所以他就得亲自更设计院搞环艺的设计师认真的合计,就安全问题和功能细节反复的商量。 还有有关动物喂养的功能性问题呢。 鸟兽园里的兽舍、鸟舍怎么保暖,怎么清洁,怎么腾挪、清扫。 恐怕还离不开京城动物园的指导和咨询,这也得宁卫民先联系去。 卖什么东西就更不能凑合了。 宁卫民认为,除了现成的主编昆虫和动物,就是像竹蜻蜓、降落伞、泡泡水的廉价玩具。 要不就再加上各种动物造型的绒毛玩具和点心。 可这些东西也需要开发、设计和把关啊。 谁来啊?恐怕还得他来。 其次,独立于这个鸟兽园,宁卫民还想单独开辟一个鹿苑。 这就不是开放性的,主要是为了坛宫的餐饮服务的。 马上天儿就冷了,为了稳定坛宫的金字招牌,宁卫民今年冬天打算上野味了。 当然,这不是说要真的吃野生动物。 其实满族皇室吃的野味,其中最主要的就是鹿肉,以鹿肉为主要材料的菜肴多种多样。 说白了,只要搞定了鹿肉的原材料,宁卫民也就真把冬季的宫廷菜升到御用的档次了。 那黑起日本人来,就是快刀子剌肉,多过瘾啊。 何况今后要是鹿养多了,还有鹿茸、鹿鞭这样的副产品呢。 但话说回来了,想办这事儿,不但宰杀、防疫、饲养,一系列的手续不可或缺,需要靠关系来跑,就是地方也是个事儿。 鹿这种动物金贵啊,你抽一头鹿的血,弄不好就能莫名其妙的死上几头。 过冬当然最好有屋有舍,可不能大野地里随便圈着。 宁卫民找天坛园长要地方,那园长是怎么说的? 嘿,这老头子聪明,竟然说没别的地方,就以前天坛的牺牲所最合适。 只要宁卫民能让特殊部门的同志,把那帮靠着发射台占了房屋不肯搬走的恶客赶走。 那房子就划给宁卫民用,园方还愿意出人出力白帮着修缮。 瞧瞧,这不成了作茧自缚嘛。 见园长也学坏了,用自己出的主意对付自己,宁卫民追悔莫及。 可想了想没别的辙,只能干咽。 不能不去跟自己的几个保卫主管商议,替园长这老家伙做刀了。 说到古四儿两口子来天坛养鱼,那倒是所有规划里最好办的一件事儿。 冬天夏天都不必费什么事,修几个鱼池存鱼足以。 夏天可以招引孩子在户外捞鱼玩儿,他们常年可以在斋宫门口摆摊贩鱼。 地方呢? 开始宁卫民还挠头,后来一拍大腿,干脆开出条件。 他答应天坛园长修缮南神厨,就把南神厨给要回过来了。 当然,这么多的房子当然不能全用来养鱼嘛。 宁卫民想好了,其他的房子可以办一个茶社。 再把收来的那些旧书放在这里,供来此消费的客人免费阅读。 这不是又能挣钱又能挣名声吗?谁说没有两全其美的事儿。 只是与此同时,宁卫民还得和“北极熊”联系着,他得求人家那边的雪糕车间,按他要的样子出一款祈年殿雪糕。 也就是马上就淡季了,人家不忙了才顾得上他这点事儿。 所以哪怕不对季,他也得上赶着跑着,多少也会牵扯精力。 还多亏边建功从中联络,帮忙周全着,否则这事都未必能最后定下来。 总之,天坛这些事儿确实是够乱的,这么大撒巴掌的撒开,绝对够宁卫民脚打后脑勺的忙和一阵的,不比北神厨开业前清闲。 可好处也是看得见的。 这些事办成了之后,能给天坛园方增收多少,能给宁卫民的私利带来多少好处就不说了。 关键是特殊部门的几个人,也确实因此顾不上把眼睛盯着宁卫民了。 连新派来的两个日语人才一起,无不被他指派得滴流乱转。 也正因为如此,宁卫民才得以兼顾邮票市场,在国庆前夕,下了一个对于所有集邮爱好者堪称十级大地震的命令。 正文 第六百九十九章 第一代 1984年9月28日,天气已经不是很炎热了。 自打五天前过了秋分,就一日凉似一日。 这一天的最高气温大概二十七度。 比起头一阵三十多度,当然很宜人,可又差了那么点意思。 应该说是夏季过后,尚有那么一点余温。 然而和平门外的邮票市场却丝毫没感受到天气的变化,依旧是如火如荼,热闹得简直要爆炸了。 事实上,从今年年初开始销售鼠年生肖票起,京城邮市就在生肖票的带动一路走高。 随后国家又陆续发行不少好邮票,都得到了集邮爱好者们的充分认可。 尤其是3月份“仕女图”、和7月底“第23届奥运会”这两种邮票和小型张的发行,人们更加疯狂的排队抢购。 于是今年的邮票市场,在经历了三度新邮发行导致行情突然加剧升温后,整个邮市就变成了一口下面燃烧着熊熊烈火的大铁锅。 所有品种,包括小型张、老纪特、纪念邮资封片、低档版票,价格全面暴涨。 只要看看和平门集邮总公司门口的这条马路就可以知道,炒邮热浪的不断膨胀,已经使得本来算得上宽阔的大街达到了超饱和的程度。 人行道都已经容不下那些像做邮票交易的人了,许多人都跑到了马路牙子外讨论价钱。 所以这里经常会有险象环生,比如站在人行道外的人一转身,差点被飞驰而过的自行车剐蹭到。 或者是途经此处的骑车人,为了躲避这些人,又差点被汽车撞到。 怎么形容才好呢? 打个比方,这里就如同一个塞得太紧的午餐肉罐头突然爆裂开来,罐头铁盖周围还溢出了一圈肉酱。 聚集到这里的人物更是形形色色。 比方说,集邮公司大门口的一棵树下。 一个老头正在大声抗议,他长期在这里的固定位置被人强行占去了。 这老头虽然穿着个白色的圆领背心,却怎么看都像是解放前的老夫子。 他认真,激动,但不失基本的礼貌。 持续的,一字一句的讲述摊位属于自己的理由,尽管没人理会。 占了老头摊位的是个流里流气的胖子,大概是个邮票贩子。 他嘴里叼着烟,根本不理会老者。 只顾招揽自己的生意,专心拉经过的人看他的邮票,或者是吆喝他想要的邮票。 只有有人稍微驻足,他就会热情的张罗,然后讨价还价。 “我能让您吃亏吗?我是常年在这儿混的,肯定不能做一锤子买卖……” 这句话基本是他的口头禅,信誉保证。 再过去一点,就是个三十多岁,极有意思的一个家伙。 他穿着铁路系统的制服,专门贩卖解放前的信封。 那些信封都很有来头,功力深厚的毛笔字不是写着“北平军人反省分院XXX院长亲启”就是“北平警备司令部XXX长官亲启”。 由于这些信封的学问太深,他归纳出了一个响亮的口号招揽顾客。 “要国军还是伪军?” 人群川流不息的涌动,他就这样反反复复的呐喊。 但因为近来,生肖票和新邮实在是太热了,他不得已增加了点时兴的品种。 于是,他的吆喝声更有意思了。“国军!伪军!耗子!仕女!” 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当然也少不了骗子。 一个戴眼镜的瘦子自称是谋出版社编辑,脸色晦暗,神情诡秘,从无固定摊位。 他卖一种加字的《万里长城》小型张,这枚小型张是1979年发行的,图案为群山中蜿蜒伸展的万里长城。 当时为纪念第31届国际邮票博览会召开,特将一部分《万里长城》加上烫金字样。 因此,这枚小型张分加字的或不加字的两种,加字的当然要贵得多。 这位“编辑”显然有几分技术。 他把没有字的《万里长城》自己印上“里乔内第31届国际邮票博览会——1979年”的烫金字样,于是应该卖四块的邮票就卖到十二块。 “编辑”的生意很好。 这个小小的骗局在这个年代,还不易被识破。 除非比他水平更高超的宁卫民来到市场,还得碰巧看到,才有可能揭穿他。 当然,即使有人上当受骗十二块买走了,多年后也一定会释然的。 无非是多赚少赚罢了。 邮票就是这么奇妙,这样的假邮票比起假古董更有价值。 还有一些人仿佛是替补队员,跃跃欲试想到绿荫场上施展身手。 其中有个十三四的半大小子,一看就是旷课来凑热闹的。 但做出的姿态,却老道得像个混社会多年的邮贩子。 他从背着的书包里,拿出一本书举在空中摇晃,用与他年龄不相称的粗嗓吆喝。 “谁要林妹妹?谁要林妹妹?” 有人好奇来问,敢情他卖的是几张1981年发行的《红楼梦》小型张,还有几套同时发行的《金陵十二钗》的邮票。 大人们听他叫得可笑,便故意呵斥。 “小小年纪就出来卖林妹妹,你懂得什么?” 这半大小子乌溜溜的眼睛一翻,露出若大一块眼白,回嘴。 “我什么不懂?时代不同了,现在小孩什么都懂!” 有邮票贩子想占便宜,来与他做生意,他便迅速地翻开书取出小型张或邮票。 但价格却没多大的让头,这小子坚持说早就做过调查。 邮票贩子并不死心,就故意问他邮票哪儿来的?是不是偷家里的。 却不料这半大小子冷哼一声,“我跟同学收上来的。你到底要不要?别占便宜没够。已经给你留了利了,连白给的钱都懒得捡,那就拉倒呗。” 然后就扭头跟其他经过的人继续介绍。 “各位看看,看看啦,我的货绝对整个市场最低价。我这枚小型张叫‘双玉读曲’,男的是贾宝玉,女的是林黛玉,他们正在桃花丛中读《西厢记》,当时这算一本黄色书籍。《金陵十二钗》邮票名堂更多了。黛玉葬花、宝钗扑蝶、可卿春闲、妙玉奉茶……” 这不禁引得一个路人惊讶。 “哟,这孩子不得了,好好读书将来准有出息!别旷课了,赶紧上学去吧。” 哪知孩子却坚决地予以鄙夷。 “读书有什么用?我爸一月工资,还不如我来三趟这儿呢……” 邮票贩子这时还发现这本夹邮票的书恰恰是《红楼梦》第一卷,心知这孩子故意这样做。 就有心收个小老弟,便开始笑着掏钱,嘴里一个劲跟孩子套磁。 还有一些人做的是大生意的,这些人往往三五成群。 而且他们一到邮市即竖起牌子。 上面基本都是这么写的。 “大量收购生肖版票,鼠票每版八十元。其他品种面谈。” 要不就是“收购各种老纪特、小型张、邮资片,数量越多,价格从优。” 其实有一些人并非本地人,是津门口音。 这些人还是比较聪明的,他们专吃京城和津门之间的差价。 这就是和前几年相比,京城邮市最大的变化。 一日比一日高涨的行情,已经在邮市催生出第一代资金相对充裕的大户了。 也吸引了不少从其他渠道来的资金在这里滚雪球,堪称第一代游资。 这就是京城邮票市场的现状。 不过再怎么样,这些大户也是表面风光,是一盘可以吃进嘴里的菜。 因为这年代的人普遍都没有坐庄的意识。 大户也无非是盘子大点,还是搭顺风车,迷恋一买一卖之间的快乐。 也只有宁卫民率领这潜伏起来一伙儿,才称得上是这个市场里真正的食人鳄。 宁卫民他们联手作战成果显著。 基本上控制了生肖票在北方的流通数量,也备足了货源。 他们既不用每天在大太阳底下晒着,也各安其职,谨守各自的本分。 虽然不能说从年初到现在,彼此的相处没有一点波折。 毕竟几次行情暴涨,每一次这个小集体里看着价钱猛蹿,总有人耐不住性子想要抛售。 但好在宁卫民有言在先。 他完全掌握着决策权,也早就针对盲目买卖问题给大家打了预防针。 而且制度方面他设计的也比较完善,任何人都必须得共进退。 不可能不经过其他人允许,把大家一起囤积的邮票和资金拿出去私下交易。 于是当事实几度证明了宁卫民奉行的稳坐钓鱼台是最好的选择后,再没人不服气了。 如今他们在一起,除了相互请客,喝茶聊天。 就是彼此互道哥们义气,说不尽的豪言壮语,和睦得不能再和睦了。 本月初,坛宫北神厨宴会厅答谢宴,这些高管们也基本都出席了。 有些人甚至是推了其他的要事,提前赶过来帮忙的。 为此,当突然接到宁卫民通过罗广亮和小陶发布的通知,要大家来玄武门饭店606开会。 这些皮尔卡顿公司的高管们,更是不惜请假也要来。 甚至见面之后宁卫民出人意料的亮明了来意,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决定开始提前抛售生肖票。 这些人里也没有一惊一乍的。 大家都是像在公司开例会一样认真思索,考量,提出自己的疑问。 不能不说,这个投资团已经很有几分正规的模样了。 正文 第七百章 全票通过 “现在的人都在抢生肖票,耗子涨得真快啊!” 设计开发部的赵大庆兴高采烈,手夹香烟根本顾不得抽,总是在空中挥舞。 “卫民,当初你说起码能涨二十倍我还不信,如今就已经十几倍了。果然不出你所料。可问题是这才哪儿到哪儿啊?现在就放货,是不是早了点?” 跟着他又有点不好意思,终于嘬了一口烟,跟着解释了一下。 “我不是贪心啊。可……你不是说至少涨一年半嘛,鼠票涨个四五十倍也有可能嘛。这势头这么好,继续上升的空间应该还挺大的吧?” 产品部齐彦军也端着茶盏说,“是啊,现在生肖票一票难求,市面上能见到的货源又少,越涨就越有人买。最近俩月连那些邮票贩子都学乖了,只进不出。我们现在就出货,岂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白白把钱送给旁人?” 沙经理则推了推鼻子上的金丝眼镜,斟酌着来佐证邮票不该卖的道理。 “卫民,咱们都在外资企业上班,有些事,即使你不说,我们也明白。月初我们参加你们坛宫北神厨的那场答谢宴就看出来了。那些用步话机的都是特殊部门的人吧?最近你很少过来,都让广亮带话,是不是也有这方面的顾虑?” “可我认为,你谨慎点虽然应该,但要是为这个过于担心政策风险,实在没有必要。当初你说的,这邮票本来就是允许买卖的,国家年年邮册上的指导价格都在变,这就是说法律允许的。而且你不是说了嘛,天塌了还有个儿大的顶着呢。咱们炒邮票可和长春炒君子兰没法比。” “这一年来我就一直关注长春的动向,别说,他们玩儿的还真大。我看报纸上的消息,居然有五分之一CC市民炒卖君子兰。一盆花能卖个好几万。关东三宗宝,不如长春一棵草啊。王洁实、谢莉斯为君子兰一展歌喉。画家范曾为君子兰作画。大师侯宝林为君子兰说相声,几十万人卷入君子兰交易市场,一片沸腾,一片狂热。” “可如今怎么样呢?国家不但没管。君子兰已经定为长春的市花了。CC市还要继续大力发展花卉事业。支持群众靠君子兰发家致富,每户至少要栽三到五株。CC市召开新闻发布会,取消原来所有的限价令。要把君子兰当成他们城市的立市之本。” “所以我就想啊,咱们这邮票是不是也会获得上头的支持呢?这邮票的知识门槛可比花卉高啊,而且邮票炒高是可以让国家邮政部门直接受益的。凭什么上头放任君子兰,而要管咱们炒邮票呢,没道理啊!对不对?最起码该平等对待!” 这一番慷慨陈词,有调查有研究,沙经理算是露脸了。 屋里的在座的人都为沙经理逻辑过硬的演说叫好。 策划部的小顾甚至鼓掌,直说自愧不如。 认为沙经理不该管后勤内务,该管策划才对。 甚至就连宁卫民也是点头微笑,承认沙经理的见解有一定道理。 “是啊,邮票的文化层次可不低啊,又对国家税收有益。上头理当大力扶持才对。沙经理讲的不错,邮票还真的远比什么君子兰更有发展潜力。所以咱们炒邮票这件事,其实长远看,还真的是大有可为。即便眼下被人发现了,也不会造成太大的麻烦。这些我都承认。” 但他话锋一转,又说,“但问题是,这邮票最近涨得太猛了。鼠票八十块一版,猪票的单价就已经到十五块了。狗票六十块一张,鸡票一百,猴票三百左右……” “这不挺好吗?”赵大庆忍不住插了一嘴,但随后他就意识到自己的唐突了。 便不好意思的抱着拳头,冲着宁卫民连连道歉。 “对不住,我是太高兴了。不是诚心打断,宁经理,请继续。” 宁卫民付之一笑,并无计较。 旁观的其他人也都露出理解的神色,而且很快大家就都被宁卫民下面的话吸引了。 “我的意思是说,没有长盛不衰的东西。但凡商品,价钱就会有波动。哪怕国家负责定价的年代,也会有调整。就是君子兰,也不是一路涨到头的。中间不是也经过动荡嘛。那凭什么咱们手里的邮票就只涨不跌,与其要跌,不如咱们主动让它跌。这样控制力度才强,也免得好处被别人提前分走。” “卫民,你认为咱们的邮票要跌吗?有什么依据吗?” 沙经理代表已经陷入思索中的众人,正色提问。 “很简单,猴票向来是生肖票的领头羊。在过去,所有的生肖票都是跟着猴票涨的。也就是说生肖票的大行情都是以猴票为风向标。那自然猴票一涨就涨得最多,其他的生肖票根据年份和发行量,会在涨幅上有不同的缩减。很少出现猴票不动,其他生肖票自己涨的情况。而只要猴票价钱下跌,其他的生肖票会跌的更多。” “可最近这种情况反过来了。如果大家还记得,年初猴票七十块的时候,鼠票才一毛。两种邮票之间的对比是七百倍。鸡票十四块五,也是鼠票的一百四十五倍。但刚才我说过,猴票虽然涨了,但如今猴票和鼠票的差距已经变成三百倍了,鸡票是一百倍。很明显,价格倍数开始倒挂了。” “这种反常又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市场上的人开始对于猴票产生畏高心理。不敢买入追高了。他们只敢继续炒卖价格更低的鼠票和猪票。那么大家不妨想想,如果猴票开始滞涨了,一连几天价格不动,这时候会不会有人开始抛售猴票?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 宁卫民的话无疑切中了整件事的关键点,整个屋子立刻变得一片寂静。 只有香烟燃烧的蓝雾,在阳光照耀中袅袅飘散着,衬托着数张神色变得紧张的脸。 就连没有参与会议,自己在一边看报纸的罗广亮,拿扑克牌给自己算命的小陶,都似乎听明白了。 他们同样停止了各自手里的动作,带着震惊的表情把目光注视到宁卫民的身上。 “……其实这很正常,邮票的发行价又在票面上印着,比成本不清不楚的君子兰更容易看到涨幅。想想吧,1980年到今天才多久,猴票就从票值八分就变成了三百块。这是三万多倍的涨幅,明明白白可以算出来的,老百姓谁不害怕?谁还敢沾包?” “而且猴票已经大大超过梅兰芳小型张了。那小型张可是1962年发行的三块票值。正因为如此,我虽然长期看好生肖票,更看好猴票。但在这波行情里,很明显,猴票的民心基础已经差不多到顶了。” “如果还想让猴票上涨,不是不能,但那就不可能舒舒服服坐轿子了,我们躺着赚钱别想了。得靠咱们自己拿钱往上硬抬价……” 话到这里,沙经理已经被说动了。 他一拍脑门。“有理,有道理。什么东西就怕比,这么说,这行市还真是差不多了。” 跟着他就开始转变立场,为宁卫民张罗。 “大家都怎么想的,还有什么疑问没有?我现在支持宁经理,宁经理不愧高人,见微知著,逻辑讲得通。我也认为是倒该卖的时候了。” “支持!” “同意!” “可以!” “卖吧!” “好险啊……” 在座除了宁卫民以外的九人,全部举手通过。 正文 第七百零一章 实在是高 在讨论商量重大议题的会议上,再没有什么比大家达成共识,全票通过一个议题更令人欢欣鼓舞的了。 但蹊跷就蹊跷在,作为今天会议的召开者,作为抛出邮票的倡议者,面对大家的热情响应。宁卫民却成了最后所有与会人等里唯一没有举手的人。 这不免让大家心里直犯嘀咕。 “大家先别急,且听我把话说完。” 好在大家面露疑惑的时候,宁卫民很快就开始解释他的用意。 “既然大家不反对抛货,那么我还想跟大家聊聊该怎么卖,卖多少的事儿。” 这话倒也在理,大家便都纷纷点头,表示洗耳恭听。 然而宁卫民下面的话却又是没人能够想到的。 “我并不打算全部卖出,而是只卖出三成到四成的货。而且不是慢慢派发,是迅速抛售,以尽量快的速度完成,最多不超过十天……” “这……这么急吗?你的意思……行情会突然转变?” 宁卫民的策略实在是太过令人匪夷所思。 说是两三成,以两万六千余版的公共存量来说,那就是八千版到一万版得卖出去。 按市价,应该六十五万到八十万的现金回笼。 可问题是短短十天出这么多货,市场肯定受不了。 谁都清楚这么干,邮票的价钱肯定不会好,会大大损失利润,相当不智。 所以策划部的副经理,最年轻的小顾,率先脱口而出。 其他人也随之躁动起来,毕竟影响到了实际收获。 连刚才已经转变成了簇拥者的沙经理也愣了一下。 然后就皱起眉头,把刚投出的信任票暂时收回去了。 “这不成了高台跳水了?你到底是怎么考虑的?事态会有这么严重吗?真有必要需要采取这种办法?剩下的怎么办呢?那么多的货……” “各位各位,这就是我今天要重点解释的地方。” 然而宁卫民却丝毫不见慌乱,而是摊开双手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以一副特别胸有成竹的自信详细诉说自己的计划。 “首先,我得承认,对于我们手里的邮票,情况还没急到我们不惜代价也要夺路而逃的地步。毕竟我们才是操盘的庄家。虽然邮票大行情突然转变谁也无法预料,但生肖票的行市,我们要托是可以托得住的。” “至少可以拖延一阵,托到明年一月,新一年牛票的发行。那注定还能掀起一拨生肖票的小高潮。维稳鼠票的价格不在话下,自然能让我们以高价慢慢派发鼠票获利。” “这对大家来说,好像是最符合利益的。可实际情况却不是这样。因为在我看来,真要是我们不着急的话,就会彻底错过下半场的行情。丢了西瓜捡芝麻。” “要知道,生肖票的潜力耗尽到头了,不代表其他邮票品种也到头了。我们如果不对生肖票的价格做干预,还像现在这么慢慢等着,那明年生肖票就不会再是领涨品种了。人们肯定会把钱从生肖票转到其他新邮上。” “所以我们可以变个戏法,先主动把价钱砸下去,然后在低点吸纳别人出于恐慌,跟着抛出的货,之后再掉头涨上去。我算过了,三个月的时间将将够,等到牛票发行前,我们就开始拉高。这样一来,才能充分借用新年生肖票的势,实现利润最大化。” “我打个比方,原本八分钱的猴票从年初的七十块一下涨到了三百,人人都害怕。这说起来确实恐怕。可要是先跌倒了一百五十块,跌不下去了。一段时间后,又掉头重回三百块,还有人害怕吗?” “那就不会了。因为人人都会认为猴票经过市场检验了,底价会以一百五来衡量。所以即便第二轮涨到五百也是可以的。鼠票实现四五十倍的涨幅也是可能实现的。这就是打破价格天花板最好的办法。如同打拳一样,必须先收回来再打出去才有力度。” “唔……” 终于搞清了宁卫民的筹谋,所有人先是抽了一口冷气,无比震惊。 然后就是如释重负的舒了一口气。 于是彻底结束了刚才不信任,大家又开始欢腾,众口一词的称赞。 小顾是最兴奋的,一拍茶几,震得茶杯叮当响。 “伟大!宁经理……你真伟大!我想不出比这更牛的计划了!” 赵大庆则说,“没错没错,这才对嘛,我说这么精明的宁经理哪儿能犯这样的错误。好,这个计划我支持!” 齐彦军说,“我从不怀疑卫民。可千万别觉得咱们的领头人傻,他还真比谁都精明!玩儿吧,我就喜欢这么刺激的!” 唯有沙经理算盘珠子拨弄的多了点,干笑两声。 “我不是反对啊。我也支持,对卫民的计划之老道,佩服之至。声东击西,围魏救赵。高手啊。可就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要是市场反应不像我们计划的那样怎么办呢?比方说价钱没下去多少,或者是我们没吃到多少货?总得提前想好个补救办法才好哦……” “那也不要紧……” 宁卫民意气风发一挥手,根本没给大家时间去品咂沙经理提出的这种观点,到底有没有可能性。 他就又抛出了令人瞠目结舌,却又无比安心的言论。 “我确实有后备计划。10月30日,要发牡丹亭小型张。票面价值两块,发行量也不大,才二百零九万张。我很看好这个品种。如果我们抛出鼠票,效果不达预期。我们就改变原有计划,去像工体门口收鼠票一样扫货,抄‘牡丹亭’的底。” “大家应该都清楚,像鼠票这种已经被炒上天的邮票,因为票值才八分,再涨一倍太不容易了。但是换了新邮就不一样了。市场基础好,潜力也大,我们也不用控制多少筹码,随大流就能炒到八块十块 “何况我们拿鼠票的成本也确实太低了。我们都是一毛钱吃的货,就是现价跌一半,我们还有四五倍的利润呢。也就是说现价八十万的邮票,我们卖出四十万就行。这三四成的货,不但能把我们本钱打出来了,也见着十万块的利。说白了,行市再差,对别人是炸弹,对我们仍然是肥肉。我们怎么都是赢家,一点风险没有。” “关键还是得快,时间不等人,只要现金在我们手里怎么都好说。怎么样,大家都同意吗?” 这一席话说的大家心服口服,众人的眼睛都是前所未有的明亮。 而沙经理更是兴奋的搓着手。 随后一挑大拇指,如同《闪闪的红星》里的胡汉三一样,冲着宁卫民由衷表达钦佩。 “高啊,实在是高!” 正文 第七百零二章 大买卖 1984年京城邮票市场牛市行情的爆发,对广大群众而言,无疑是让人找不着北的。 它涨势猛烈、涨幅惊人、涨速飞快,犹如突如其来的一股龙卷风,搅得邮票市场天昏地暗,搅得邮者和投资者六神无主。 尤其是到了八九月份,因为“第23届奥运会”发行点燃的一把火,邮票价格的变化之快,用“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来形容毫不为过。 最过分的几天,只要半天不去邮票市场转转,所有邮票的价格就会变得陌生。 实际上就连国家的邮政部门也说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应对起来也是措手不及,手忙脚乱。 因为这种情况在建国后的历史上尚属第一次出现。 但毋庸置疑的是,几乎所有京城参与倒卖邮票的的人,他们都因此赚到了钱。 殷悦也是其中一份子。 虽然她是5月底的时候,偶遇了同学林小芬才知道邮票这东西能够赚钱的。 参与进来较晚,说来入市也不过仅仅四个月而已。 可好饭不怕晚,由于她有八万块的现金底子,手握巨量资金。 而且邮市的行情也好得出奇,根本就是只涨不跌。 当她逐渐把一半的资产转移进来后,还是跟着吃着了肉。 短短三个月,她在邮市里的资产已经增长到六万。 最早投入的几千块钱,已经轻轻松松翻了一倍。 而她靠放贷的另一半资产,同样的时间里才赚了不到万把块。 还得操心怎么保证资金的有效运转,适时回收。 两相比较,这炒邮票当然远比放贷的赚钱速度快多了,也省心多了。 尤其炒邮票还会令人产生一种很奇特的舒心感受。 因为作为参与者,殷悦不再是单独的个体,也不再提心吊胆。 不用像放贷似的,总得想办法藏着掖着,总是想方设法保护自己和资金的安全。 这里的赚钱行为完全是公开性的。 她不但能和许多人每天一起交流经验,而且在这里彰显财富还能获得别人的尊重。 这让她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表的成就感和满足感,就像找到了一个天生应该属于自己,任凭她驰骋的天地。 所以当个人资产成功突破十万大关,殷悦也已经不再是几个月前谨小慎微的朴素模样了。 她的穿衣打扮开始变得十分大胆,也舍得为装扮自己花钱了。 她买了好几套皮尔卡顿的前卫时装,还戴上了金项链和大宽边的墨镜。 这个样子的她,如果和特别喜欢鲜艳颜色的林小芬一起出现在市场时,简直就像两只花蝴蝶。 知道的是来买卖邮票的,不知道的倒像是来走秀的。 回头率是特别的高,那光景相当引人瞩的。 尤其她们两人出手还特别的豪爽大气。 这姐俩挎着的小皮包里每次都装着数千不等的现金,有时候一次交易,出入就是上百版、上百套。 这就导致她们在邮市里小有名气,被叫做“金花儿”、“银花儿”。 也成为了一些不大不小的邮票贩子特别爱搭顾的主顾。 譬如9月28日这天的中午,她们一出现在和平门集邮总公司门口的马路上,还没真正步入市场,就被几个邮票贩子围住了。 这些人争先招揽生意,不光惦记挣这俩姑娘的票子,有的甚至没憋好屁,还起了色心呢。 人财两得才是最终目的。 所以殷悦和林小芬,无论对他们的推销还是请客,都是不苟言笑,一概拒绝。 被缠磨烦了,她们索性把脸扭过去不理,只和自己信得过的熟人询问行情。 “老冯头儿,生意好不好?” 殷悦笑吟吟的问一个在路边老人。 那正是集邮公司大门口,摊位被人霸占,却只会据理力争的老头儿。 “别提了,行市倒好,可我碰上个楞头葱,倒霉嘛。” 不用说,早已经讲累了的老冯头儿立刻诉起苦来。 指着树下的胖子痛斥,跟俩姑娘讲述自己倍感委屈的整个罪过。 那胖子别看一直不把老冯头儿当回事,但当着俩漂亮姑娘的面儿还是脸红起来。 “哎哟,是金姐、银姐啊,不知者不罪,我……我这也是一大家子得吃饭,被逼得没辙了不是。权宜!权宜之计。” 跟着又跟冯老头儿假模三道的说。 “老爷子,我不早跟您说了嘛,就借您这宝地用一个上午。您别这么急赤白脸的行不行?就算您江湖救急,帮我一把。哥们儿必有后报啊!” 老冯头儿不理他,只跟俩姑娘说。 “我觉得现在这行情好是好,可有点不对头。但凡好点的邮票,几乎都是市场上卖掉什么,什么紧跟着就涨,现在的人都疯了!” 那胖子耸动着一声肥肉又凑过来,没皮没脸的硬插话。 “老爷子,您真是少见多怪,这就叫炒啊。您看我,卖了就不后悔,扭身再接别的货啊。这样所有的邮票价格都炒上去了,大家不都有的赚?要不,您也接点我的货?” 老冯头不屑的看他, “接你的?你那点货全是不会动窝的垃圾票。你小子也就懵懵外行,刚集邮的主。想坑我啊?没门……” “老爷子,别这么说啊。不带您这么毁人生意的。再怎么说,我这儿还有九十套‘童话咕咚’呢。这可是有潜力的票种啊,也就是价格暂时不合适,我才没撒手。得,要不我接您的货也行,把手里的宝也给我亮亮吧。我挑一些,也让您开个张,就算给您赔个罪……” 然而老冯头还瞪上眼珠子了。 “没有,不卖。你这人长得挺憨厚,却一肚子坏心肠。说得好听,想得倒美,我的货比你的强多了,都是今年的新邮,凭什么让你再倒手挣钱去?我就不卖给你。” 胖子却不生老冯头的气,摇头说。 “咱们不吵了……大不了我拿‘童话咕咚’跟你换啊。你说有新邮,那鼠票整版的有没有?仕女图有没有?刚发行的吴昌硕有没有?有人托我买的,价钱好商量。” 老冯头儿还挺牛,“这些票我都有,不过我都是给熟客留着的,你想买不卖。” 跟着就转头对殷悦和林小芬说,“你们今天是要入手还是出手啊?想出手的话,我能吃两千块左右的货,要想入手。鼠票今天的行市是每版八十,往高了要能到八十二,我就五版,统统八十给你们。仕女图带小型张一套五块八,我有四十套,你们如果都吃下,二百二一枪打。吴昌硕我有一百二十套,三百五十块一枪打。怎么样?这价钱可以吧?” 那胖子听得直眼馋,这时候不禁转向了殷悦和林小芬。 “姐们,我听说过你们,知道你们胃口大,可总得给同行留一口吧?我面子确实不大,可你们要是匀二十套仕女图,让我给朋友个交代,那不胜感激。我也可以拿‘童话咕咚’换的,三套换一套仕女图。” 这时候还没容殷悦和林小芬说话,旁边那个卖旧信封,身穿铁路制服的人又跟着添乱。 他伸长脖子问,“什么什么?童话咕咚?什么价?我想进些货……” “国军来了……”老冯头不满的挖苦。“怎么又有你的事儿了?你是诚心捣乱吧。你刚才把你的国军、伪军和耗子、仕女一起卖。现在又要加进童话咕咚,你怎么喊?” 又有旁边一个油腔滑调的小青年,马上模仿铁路制服的吆喝声,而且惟妙惟肖。 “国军——咕咚!伪军——咕咚!耗子——咕咚!仕女——咕咚!……哈哈,全掉河里了。” 现场是一片大笑,尤其两个姑娘,笑得花枝招展。 但笑过了,她们立刻就动真格的了。 先是殷悦跟老冯头说,他的货除了吴昌硕之外,她们全要了。 跟着又告诉胖子说,仕女他不要想了。 如果“童话咕咚”想出,报个“一脚踹”的价。 林小芬同时问那铁路制服,耗子和仕女他有多少,是什么价。 这一时间,众人都开始忙碌正经生意了。 偏偏就在这时,又一个小青年满头大汗的跑过来喊,“老冯头儿,‘哈德门’找你给掌掌眼,你快去,有大买卖,五百版老鼠!做成了,给你打醒儿!” 正文 第七百零三章 恶龙 这是一个信息传递方式相当落后的年代。 五百版鼠票进入邮市的消息,只能以口口相传的模式进行扩散。 别说许多人无法及时获知这个消息,即便是即使知道这个消息,想要从中分一杯羹,可调人、筹钱都需要时间! 又怎么来得及呢? 所以这就应了那句老话了。 机会往往只是给提前做好准备的人,给那些有实力的人准备的。 像殷悦和林小芬,无疑就是今天邮市上相当受人羡慕的幸运儿。 她们不但恰逢其会,而且身上就带了重金,听到这个消息立刻和老冯头一起过去了。 不出意外,她们必然能够分享到这块从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 可惜有的时候,事情却需要正反两方面来看。 不得不说,在投机市场上,其实陷阱和幸运一样的多。 甚至有的时候,这两者根本就是一回事。 说白了,无论什么筹码,本质上就像一个外表又红又大,光洁可爱,但内里却被虫蛀的果子。 彼此互相争抢的时候,大家都觉得好。 可击鼓传花的游戏一旦结束,最后这果子真落谁手里了,再也难以高价转手出去了,才知道究竟是什么成色的东西。 咬上一口,除了霉烂,就只有虫子了,这又能去哪儿讲理呢? 事后再看,恐怕只能归于乱花渐欲迷人眼,是自己的贪心使然。 因此这种游戏的危险性,其实有点像许多人跑到有一条恶龙守护的宝山捡宝。 在恶龙没睡醒的时候,大家随便折腾。 但如果猛兽一旦苏醒。 即便是大户,也需要有一双跑得快的好腿,一定要头也不回,撒丫子绝尘而去。 但凡有些许犹豫和眷恋,兴许就会落个连骨头渣都不剩的下场。 尤其是守护宝山的恶龙还会伪装,会抛出诱饵,会在醒了之后继续装睡,会把爪子下最宝贵的财宝刻意露出来…… 也就更让这种游戏的危险性无以复加! 事实上,就在邮市上的许多人,正为五百版的鼠票躁动争抢的时候。 宁卫民和皮尔卡顿公司的高管们刚刚外出吃过午饭,又一起回到玄武门饭店,打算去客房继续喝茶闲聊。 虽然他们这伙子人压根就不在市场上,可假如有任何集邮爱好者听到他们无比轻松的谈话,恐怕都会不寒而栗。 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把邮市上的人放在眼里,而且把大家都当成了他们嘴边的肉。 随便聊聊天,带出来的话,就有着“吃人不吐骨头”的阴险。 “小顾,你这塑料小体格不行啊。连个洋娘们都能给你撞趴下,你还怎么娶洋媳妇?娶来了你也对付不了啊。这不是你的理想吗?该锻炼锻炼身体了,你得为了理想奋斗啊,不能光嘴上过瘾。” “哎哟,咱沙经理才真是让人没想到啊。居然身轻如燕。练家子一个啊。” 谈话展开前,这伙子人在进入606房间的时候,都纷纷拿两个同事打趣儿开涮。 这也得提上一嘴。 敢情刚才他们在楼下等电梯的时候,集体撞见个西洋景。 居然有一对热恋中的“外国鸳鸯鸟”在电梯里抱着“啃”,而且太忘我了。 是以电梯门一打开,就让这些人看了个目瞪口呆。 那对年轻男女为此也很尴尬。 尤其那女的,受不了众多男人目光围观,几乎是低头掩面夺路而逃。 老外个儿多高啊,女的也有一米七。 结果靠近电梯门正中的小顾很不幸,被金发碧眼的姑娘撞了正着。 立刻捂着膀子,龇牙咧嘴贴墙上去了。 那外国小伙子满嘴“sorry”,然后就快步追女的。 眼瞅着临出饭店大门的时候,他因为速度太快又差点撞到落在一行人之后,刚刚走进饭店沙经理。 可谁都没想到,就关键的时候,沙经理那大腹便便的身体,居然很灵活的躲开了。 不得不说,高手在民间,人还真是不可貌相,海水不可瓢量啊。 为此,沙经理便不同于被挤兑得不好意思的小顾。 连他自己也哈哈大笑,很乐意跟大家开这样的玩笑。 “我呀,是肥胖与灵巧的结合,华夏神州的奇迹。” 这下连宁卫民都差点笑喷了,也凑趣来附和。 “对,你是咱们华夏的商人种。要是平常人哪,越胖越笨拙,而商人嘛,越胖越灵活。” “哈哈,按照你这样的理论,经商都可以代替体育了?” “是啊,当然了。经商既锻炼智慧,又锻炼体能,这正是商业的诱人之处。” “老弟,你拉倒吧你。商业对我最大的诱惑,不是锻炼而是钞票。因为就赚钱来说,没有任何一个行业比经商来的更简便,更迅捷。” 沙经理坦率的说,跟着一屁股落在沙发上,又随之发出感慨。 “如今这日子才叫好日子。咱们国家,就是开放的晚了点,要不然啊,凭咱们兄弟几个,早就混起来了!而且一定不比那些港商差!别看那些电视剧电影里什么百万富翁!有什么了不起?只要政策不变,有十年的时间,我们都会成为百万富翁!” 这话引起了大家的共鸣,许多人都冲沙经理挑大拇指。 “没错!说得好!有境界!” 然而宁卫民却不愿苟同。 “不不,这话多少还是有失偏颇的。沙经理,我不是抬杠啊。虽然我也承认,钞票的诱惑力很大。赚钱,就是商人最原始、最基本的动力。可我们要完全以此为人生的出发点,人生的目的地。反而恰恰证明我们还没有脱离对物质的担忧,还不能算是最高境界。” “外国有个叫马洛斯的人,把人生需求归纳为五种层次。由低往高排列,依次是衣食健康的生理需要,生活稳定的安全感,然后是社交需要,被人尊重和自我实现。我觉得商人应该也不会脱离这个框架。” “因此经商的最高层次,在我理解,应该是这样的,钞票或者说是货币本身,已经失去了原有的意义。赚取金钱的全部乐趣转移到这种经商行为的过程中……” “空谈,空谈。绝对是理论脱离实际。” 赵大庆这次力挺沙经理。 “我也不是抬杠。可卫民啊,你不妨问问那些邮市上的的人。但凡有脑袋的主儿,拨拉一个是一个,谁来这儿赚钱不是为了提高生活质量,贪图物质享受啊。还过程?来这儿的人全是想不劳而获,想暴发的,过程自然越快越好,越容易越好。谁都要的是结果,能在过程里享受什么乐趣?” 不能不说,马洛斯理论在信息时代流传甚广,可这个年代的人还所知不多。 而且国内的人都是从最困难的时代过来的,对于物质的认知尤为刻骨铭心。 这也就有了情绪上的倾向。 很明显,还不止赵大庆,几乎大多数人都因此向着沙经理。 宁卫民的解释全然无效。 对于宁卫民是理解的,因此他也只是笑笑,试图更清楚的解释。 “老赵的话有道理。可凡事并无绝对嘛。我的意思是,其实这里有一个量的界限。也只有当一个人的钱多到了一定程度,才能感受到这种高层次的经商快乐。” “一直我都有一个疑问,为什么百万富翁,千万富翁,甚至是亿万富翁,永远都在拼命赚钱呢?难道他们还发愁个人享受吗?就个人享乐而言,其实财富拥有到一定程度就相差不多了。” “或许有人会认为是贪婪使然。但这也未免太简单了。叫花子里还有贪心的呢,而且我总认为,成功没有侥幸。亿万富翁得比普通人更擅长控制自己的行为和欲望,才能守住江山,稳固财富。这叫德位相配。” “何况以目前来看,虽然我们每个人都距离商业的最高境界很远,还走在向百万富翁进发的路上。可实际上,我们都已经隐约感受到了这种最高境界的快乐。只是大家暂时没意识到罢了” “否则的话,我们大家为什么坐在这里呢?我们又为什么不亲自跑到市场上,去做频繁的买卖呢?难道就因为大家都懂得了这样获取利润最大?那大家赚了钱,又为什么不急着从我这里拿走呢?” “投资收益已经好几倍了,这么长时间了,大家居然都没动过一分钱。每个人花的都是自己的工资和奖金,偏偏大家还乐于跑到这里开会,只靠嘴上过瘾。难道我们大家不是在享受这样众志成城,运筹帷幄的感觉?难道你们不是觉得我们一步步的实现计划,一步步完成布局,再眼睁睁的见证美梦如何成真的过程,才是最快乐的吗?” “试问一下,如果没有我们这个小集体,没有我们彼此的合作。就像过去那样各自为战,你们还会觉得快乐吗?所以我认为,精诚合作,彼此信任,还有幕后操纵,智慧的运用,以及因此所带来的成就感和满足感,才是我们快乐的源泉。我们的确是为了钱,但绝不是纯粹为了钱。” 宁卫民的话让屋里不知不觉中,就变得安静了起来,几乎每个人都陷入了沉思。 “至于我个人,作为主要决策人,享受到的乐趣当然更多。咱们这个生肖票的局,我是主导人,可以说幕后的庄家。我设计了一共三步。每一步都有技巧运用在其中。这对我来说是最有意思的游戏了。” “第一步其实已经完成。那既得让普通人都跟着赚钱,还得保证咱们手里的邮票价格一路上涨,把人们都吸引到邮市里来,跟着咱们炒生肖票。这就叫‘养’。” “然后就是目前的第二阶段。当价格到达一定的高度了。我们就要抛售一部分货,高位套现与震荡洗筹同步完成。而且还不能让其他人真的跑了,随后还得让他们回来,这就叫‘圈’。” “第三步会是最痛快的。那就是最终收获时刻。抬价到高位后,适时开始全部派发,把所有的成果收入囊中。然后看着邮票价格一泻千里,让别人傻眼。这就叫‘杀’!” “三个字!任何投机市场做局万变不离其宗,也就是这三字真经。养、圈、杀!用它以少胜多,翻江倒海,其乐无穷,妙不可言啊!” “所以我也跟大家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们都一直谢我,肯带着大家发财。不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好心。其实这就是原因。因为这事儿反过来,我也要谢大家呢。若不是有你们肯支持我,我可没机会耍这么大的局。我们是相互成就了彼此!” “对我来说,做梦都想亲手做一回庄,在幕后操纵这么一回邮票市场。能用大家聚集起来的资本,能够把生肖票做成领头羊。可比多赚几个钱要幸福许多呢。要不,我为什么把坛宫那摊儿都扔下,今天也要跑过来呢?” 话音一落,沙经理带头鼓起掌来。 “好!说得好,说得太好了!我们是相互成就了彼此!这才叫境界!” 赵大庆也挑大拇指。 “得嘞,卫民,我又让你说服了。看来你的格局还就是比我们这些俗人高。有的问题我的确没想清楚啊!” 齐彦军吸着香烟,还在慢慢品味。 “养、圈、杀……了不得!听着就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这么可怕的学问,有谁学过啊。还多亏咱们小宁经理一语道破,今天才初窥门径。霸气!够劲儿!长见识!别说,这么算计人心来挣钱,确实与去市场上盲目交易不可相提并论!就像打一场比赛,我们已经提前定好了输赢结果,完全把观众玩弄于股掌,太有滋味了!” 小顾则打了个激灵,似乎真看见了未来无数人头落地的惨景。 居然有点天真的开口子问。 “那邮市上的人不是成了羔羊了吗?真要到了杀的时候,他们会不会太惨了!” 宁卫民这次真的笑了。 “他们可不就是羊!其实这种游戏的本质就是合理合法的把别人的钱放在自己兜里来!尤其刚才老赵说得好,参与邮票炒作,都是渴望不劳而获妄图暴发的主儿。所以我们挣的,都是贪心者的钱。你不用同情他们!要我说啊,真要是能让他们有些人感到疼了,一辈子都躲开投机,反倒还是我们积了德,做了好事呢!” “哈哈哈!”房间里又响起了欢快的笑声,这次是一致赞成宁卫民的意见。 而且就在这时,房门被推开了,罗广亮和小陶走了进来。 他们把一个大背包放在桌上,拿出了四十一沓钞票,向大家展示胜利的果实。 随后由罗广亮向大家汇报说。 “五百版都出去了,一家吃了大头拿了三百版,还有二百版是三个人分吃的,因为狼多肉少。价钱比预计的多卖了点。这是四万一。接下来怎么办?下午我们继续放货?” 大家立刻都把目光聚集到了宁卫民的身上。 这个时候就显露出来了,宁卫民当之无愧拥有的权力。 虽然每个人都充满渴望,可没一个人在这种紧要关头随意开口的,都以宁卫民马首是瞻。 “不急,你们俩先吃饭,吃饱喝足下午再去。我们给你们带回来了。桌上那四个饭盒里呢。” 宁卫民先安排了两位功臣的午饭,随后才转头对大家说。 “看来情况比预计的要好啊。我看下午我们可以放大胆量,再扔一千版试试。你们觉得怎么样?” 沙经理代表大家问,“那比原计划多了五百版?要是价钱一下崩了,也超出我们的预计怎么办?” 宁卫民淡然却很有信心的回答。 “不会。因为首先马上就要国庆了,如今的人,心里全是喜庆,惦记看国庆大阅兵。没人会认为行市逆转会出现在这两天。我故意挑国庆前下手,为的就是打个措手不及。” “另外,我们还可以拿猴票吊着人们的胃口,一边卖鼠票,我们一边托猴票。猴票是生肖王,只要它不倒,就不会有人相信生肖票会大跌。” “我们唯一需要注意的,是想好借口,让广亮他们出货的时候,给邮贩子们一个合情合理解释,这批鼠票是哪儿冒出来的。” 这下大家彻底安心了,都很快慰的点点头。 赵大庆说,“借口其实很好找,就说放货的是个体户,生意周转,急需用钱呗。要不就说挣点钱想去长春炒君子兰去。那比邮票涨得快!” 而沙经理,小手居然故作小刀状用力一劈! “好!我看没问题!那就开仓,继续放货!” 正文 第七百零四章 洗盘 1984年10月1日,京城举行了建国以来最大规模的阅兵仪式。 堪称世界瞩目! 不仅全国的老百姓,都在通过电视机、广播电台,收看和受听现场直播。 受邀前往天安门广场的外国媒体记者,数量也刷新了记录。 要知道,共和国距离上次大阅兵已经间隔了十五年。 而且这一次阅兵,正处与我国和英国就港城回归一事,谈判内容草签之后的关键窗口期。 与此同时,共和国的南部边陲又不得安生,正与一小国屡屡发生军事冲突。 自然有许多国家想要借此进一步了解共和国的军事实力。 共和国没有让世界失望! 当天早上五点,参与阅兵的战士们就早早起床集合,来到天安门附近进行准备工作。 上午九点,一千人组成的联合军乐团开始吹奏军乐,阅兵式正式开始。 然后由一万多名部队指战员组成的四十二个地面方队通过天安门。 由于许多部队都参加过实战,是从战场上下来的。 哪怕隔着电视屏幕,都能让人感到军容的肃杀之气直面冲来。 机械化方队同样展示了战略导弹等多种武器。 要知道,这些武器可都是由我国自行研制的,已经具有世界先进水平。 阅兵结束后,又轮到展示各条战线辉煌成就的群众游行开始。 在游行队伍中,有“联产承包好”的标语车、有“中X中X一号文件”的模型彩车,也有刚刚在奥运会上取得优异成绩的体育方队。 尤为值得一提的是,当学生方队经过天安门城楼时,一幅“小平您好”的横幅突然展开。 大学生们用自己独特的方式,表达了人们对改革开放总设计师的敬意。 这一天,阅兵仪式结束后,由天安门那边放飞的彩色气球,几乎让全城的人都看见了。 那漫天的气球,飘飘悠悠,一时将首都的天空映得五彩缤纷。 全城的孩子们跳着脚喊着,笑着。 大人们也说,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这样的景儿。 总之,这次大阅兵举办得很圆满,很理想,可谓恰逢其时,完全取得了预计的成效。 既提升了全国人民的士气和信心,有效的敲山震虎,震慑了国际上的宵小之徒。 也给世界各国彰显了共和国正逐步走向欣欣向荣富强之路积极形象。 甚至国庆节过后不久,我国在经济领域也有了大动作。 第十二届三中全会在京召开,这次会议通过了《关于经济体制改革的决定》。 决定首次提出,社会主义经济是公有制基础上的有计划的商品经济。 决定也明确说,今后政府原则上不再直接管理企业。 于是一批国有企业在领了“尚方宝剑”之后,开始直接进入市场竞争。 正是在这个时期,潘宁了成立珠江冰箱厂,开始生产“容声”牌冰箱。 这便是科龙公司的前身。 也是这个时期,张瑞敏出任濒临倒闭的青岛日用电器厂厂长,创办海尔品牌。 一年后,他把七十六台不合格冰箱砸成废铁。 同样这个时期,王石等人成立的“深圳现代科教仪器展销中心”,迎来了进口办公设备的历史性风口。 他们的展销中心开始替内地需货企业向港商订货,很快就完成了原始积累。 四年后,王石进入房地产行业,随后把公司改名为“万科”。 仍然是这个时期,刚刚年满四十岁的柳传志,与后来被称作“创业元老”的十一个中年人一起,第一次来到科学院计算技术研究所的传达室。 他们就是在这间十几平米的简陋平房里,组建了联想公司的前身。 并于几个月后,邀请倪光南加入了这个团队。 然而却没有人知道,在宁卫民穿越后的这个空间维度,虽然历史上原本应该发生的还在发生着。但在共和国的首都,却凭空多了一件足以载入我国金融投机史的大事儿。 因为宁卫民,作为国内现代投机市场中,第一个把具有相同或相似的邮票品种划归为一类炒作,实现最大增值率的人。 他不但亲手炮制了“生肖票”行情,而且还于国庆前后的十天内,以相当完美的态势完成了第一次洗盘行为。 他手里的八千六百多版鼠票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一股脑的撒在了市场中。 不但悄无声息为他换回了五十五万的现金。 而且还对节后的邮票市场造成了地震一样的大动荡。 生肖票的价钱终于由此给打下去了。 别说鼠票直线跌到了四十块一版,就连猴票失去了他暗中给予的资金支持,也一路跌倒二百块一张。 所有生肖票,无论是猴、鸡、狗、猪,还是老鼠,众多恐慌的筹码慌不择路的跟着跑出来。 这可把宁卫民,还有投资团的其他成员乐坏了。 甚至就这还不是最低价呢。 因为市场暂时性的已经失去对生肖票的信心,根本无人接盘。 在急跌之后,生肖票只是短暂刹闸缓了口气,便又开始了慢慢的阴跌。 宁卫民他们一伙根本不用着急狼吞虎咽,大可以好整以暇地铺好餐布,慢条斯理的用筷子挑拣自己喜欢的菜色来品尝。 所以如果不考虑到道德问题的话,仅从投机的手法出发。 在当代初成的国内的投机领域,宁卫民确实够格把名字留在历史的注脚中了。也足以为他赢得一定“投机之王”的桂冠! 然而邮票市场上的大多数人可被他给坑惨了! 由于生肖票的打击突如其来,毫无头绪,而且粗暴无情,如暴风骤雨。 大多数人根本就反应不过来,等真的感受到情形不对,早就晚了。 说白了,这年代有谁见过这景儿啊? 手里拿着生肖票的人,就跟被人打了一闷棍似的,根本找不着北。 尤其恐慌是可以传染的。 于是不但生肖票跌了,也带动了其他邮票筹码的盲目出逃。 就这样,京城邮市全线行情剧烈下挫。 别说今年涨幅巨大的新邮都跌了两三成不等,就是老纪特和真正的珍邮也跟着跌了一成、一成半。 可谓全线溃败。 别人不提,就说殷悦和林小芬,就是损失尤为惨重,心里特别堵心的两位。 要知道,罗广亮和小陶按照宁卫民的吩咐,第一次在邮市上抛售的五百版鼠票就让她们俩给赶上了。 当时她们跟着老冯头儿一起过去,凭着提包里的带来的一万块吃了一百多版,还觉得尤不知足。 国庆前的最后一天,两个人又来了一趟邮市。 没想到惊喜的发现,市场上的鼠票居然相当充裕。 而且价格略有下降,变成了七十五六一版。 打听了一下,听说是有人为了做大生意,不得已出让的。 她们也没多想,认为机会难得,就赶紧把手里的余钱都调动了过来。 尽可能的又吃了三百多版鼠票,完全满仓了。 结果哪里想到这敞开肚皮的大吃大喝是给自己埋下了祸事。 节后迎来的不是鼠票上涨而是巨大的跌幅。 她们的手里此时有六成货都是鼠票,再加上新邮仕女图、第23届奥运会之类的主流品种。 由于泡沫巨大,那跌起来全是最狠的。 投机者还有个规律,没有经历过资本市场洗礼的人,往往不舍得割肉。 她们按六十块左右的价钱只抛出了五十版就心疼了。 于是其余的时间里,就这么心急如焚,眼睁睁经历了主跌浪。 一算账,仅仅十天就亏掉了四成,能不吐血吗? 而整个过程里,她们就像被地震给吓坏了的小动物那样惶惶不安,天天去市场上想方设法打听消息。 但可惜邮票贩子也和她们一样,没人不被套住的。 所以流传的消息全是不靠谱的杜撰和胡诌。 有人说,是长春炒君子兰的人短暂来炒了炒邮票,如今长春行情见涨,邮票不动,人家就把资金抽走了。 也有人怀疑,说是有国家邮政部门的人在仓库里发现了计划外鼠票,这是偷偷给弄出来了,发笔横财。 还有人说是个港客干的,人家该回去了,也就抛售了手里的存货。 总之,完全符合赌徒们的心理特征,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 哪怕亲眼看到幻想是如何破灭的,但这些人还在期盼着奇迹发生,在想象中编造各种应该留下的理由。 根本没有人肯离开这闹哄哄又血肉横飞的市场。 这些话,他们既是说给自己听的,也是说给别人听的。 高位套牢的人都在怀着翻本的心耐心等待着,大部分人是在实行自我催眠。 而有些心思机敏的人即使想跑,也不肯这个价儿就跑。 他们心怀叵测,极力鼓动手持货币者不应该犹豫了,而是应该捡便宜货赶紧补仓。 正文 第七百零五章 超级赌徒 和平门的邮市在国庆节后的第二周里,交易简直如同一潭死水。 好像一下子又恢复到了一年前的样子。 许多人都是以票来换票。 即便买与卖依然有,但对价格,人们已经变得尤为计较。 哪怕是老纪特之类的珍邮和小型张,一两块钱,一两毛钱,也是要争一争的。 由此可见,人们已经变得十分小心谨慎。 这段时间,殷悦的状态极差。 眼看着自己的财富一天天的缩水,她差不多整宿整宿的失眠,茶饭不思,焦虑不安。 工作上也老出错。 不是把货号给弄错了,就是把钱收错了,要不就是心不在焉,所问非所答。 已经被好几个外国客投诉了。 多亏建国饭店的皮尔卡顿专营店是个比较特殊的存在。 出于公司内部政治的复杂性,目前独立于整个零售体系之外,有点像解放前津门的三不管。 如今接替霍欣成为店长的严丽,拥有全全负责的管理权。 她每个月只需把财务报表呈交总公司即可,连零售部门的会议都不用参加。 她找殷悦做了一番长谈,听信了殷悦编造的借口,以为她家里出了不少堵心的事儿。 念着姐妹情分,只罚了她二百块意思意思,就放她过关了。 还好心的给她批了一周的假期,让她赶紧处理好家里的事务。 但却万万没有想到,实情是殷悦是两头瞒,对家里也说是工作上有了麻烦,天天都准时准点的跑到和平门邮市来,和林小芬一起对着毫无生气的行情发愁。 1984年10月15日这一天,她刚来到邮市,就看见已经提前到了的林小芬,正背对着她和几个邮友聊天。 隔着大老远都能听见,她们一干人讨论的正是当天的邮票行情。 似乎这天的市场终于有了点好消息,许多邮票的价钱都往上涨了涨。 尤其鼠票涨势最好,一整版的价钱从三十八涨到了四十二。 这让殷悦的心情略松,她从后面走了过去,拍了拍林小芬的肩膀。 林小芬回头看见她,也立刻带着兴奋说,“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呢。来了就好,要不你都错过去了,涨了,涨了……” 殷悦很有点费解,不明白林小芬为什么如此激动。 “涨了也没法完全弥补损失啊,聊胜于无吧……” 可没想到,林小芬跟着就把她拉到了一边去,对着她的耳朵说,“我打算再投八千元。你打算怎么办?” 殷悦不禁大吃一惊,“你还投啊?要是万一再亏了怎么办?” “我觉得着不会了。你没看这些时间邮票都不上不下的嘛,那就是该卖的人已经都卖完了。其他的人因为心里还在怕,又不敢买。这个时候买进,才是最划算的。” “对了,刚才还有两个个体户总结呢,说这炒邮票和做服装生意其实差不多。一着不慎,呛口水难免的。可大体上还是兴旺发达的。跌是少数时候,长期看还是个涨。如果怕就赶紧清仓回家,老老实实过日子,别看别人赚钱眼红。” “他们还说,干服装也有赔的的时候,像今年红色衣服就是一股风,春天演完了那部电影,大街上到处都是红色的,好卖极了。可你再看现在,谁还穿啊?再穿就成土包子了。也是突然间,红色就不流行了。他们都砸手里好些货没卖出去呢。” “那怎么办?他们说的特轻松,低价甩了呗,赶紧进其他热门货再赚回来。他们说做生意,最怕的就是压货。不认赔,压着货,就等于手里拿钱往枯井里扔。那是里外里的亏啊。” “我觉着他们说的挺有道理的。人家是国庆后就把手里的邮票都换成钱了。这两天趁着低价又买回来了。合着邮票没少多少,还赚了一笔。我觉得这才是高手啊。” “像咱们俩要早知道能这么炒,也不会傻到坐等了,还是怨咱俩心眼忒死,眼里就盯着亏空了,吓得脑子都懵了。得,这不花钱交学费了……” 林小芬的话感染了殷悦。 亲身体验让她痛心疾首,不能不认可这番话有道理。 沉默了一阵,她问,“你哪儿还有这么多钱啊?是把家里的钱全拿出来了?还是借的?” “当然是厂子里的钱啊,我们厂结了一笔货款。”林小芬说,“我倒是想把彩电、冰箱、录音机什么的都卖了,可我怕家里人知道,而且时间也来不及了。顶多也就把一些金首饰给卖了。应该还能凑个千八百的。” “这么干完全是赌博。”殷悦骇然,“我可不赞成你这么干,你这是孤注一掷啊。万一要是……你怎么交代?” “你可别劝我。有赌未必输。”林小芬说,“我实在是过够穷日子了。这几天眼瞅着邮市挣来的钱,都化为乌有了,还吃了倒账。这对我来说是生不如死。” “何况我不像你,钱都是自己的,赔了不用吃官司。我这是厂里的钱啊。说白了,我早就没后路了。不赌又能怎么样?赌,我还有一线生机。” “姐们儿,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价钱都跌到这个份儿上了,总不可能再大幅往下了吧。我都想好了,大不了这八千块就稳当点炒。” “我也不贪心了。就炒自己手里最多的票。这样可进可退。要涨个一成,我就卖多一倍的货,其他的不动。涨上去当然好,可等跌下来,我在低价补回来。这样风险不会太大。才有可能尽早把亏空补回来。总比傻呆呆眼看着好。” 林小芬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殷悦不知道该怎么劝了。 更何况她也感同身受。 自己的钱怎么了? 自己的钱亏了更心疼啊。 俗话说善财难舍,她的钱,一分一厘可都是血汗钱。 别看挣得不少,可上班的第一天起,她就没大手大脚过。 别人花钱,她攒钱。 连公司发的化妆品,她都精打细算用,省出多余的好拿去换钱。 后来用钱放贷,更是挖空心思的挑选目标,维护交情。 讨价还价,催债都得琢磨个尺度,那费的心血太多了,不比干体力工作容易。 这样得来的财富化为乌有,于她也和割肉一样的痛啊。 甚至比林小芬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怎么了?在想什么呢?”林小芬看殷悦愣神,推了她一把。 “啊……没事。”殷悦从愣怔清醒,“我在想,要不要也跟你一样,想办法筹钱才吃一些。” “呀,你也要买吗?”林小芬问。 “当然买,你说的对,我们既然已经交了学费了,就不能再傻看着了,也得学那些做生意的人。高卖低卖。这么对倒着挣钱。” “哈,那太棒了!咱们同进同退。” 小芬笑着表示欢迎,可随后又问了一个关键的问题。“那你从哪儿弄钱呀?” “我……” 殷悦还没来得及去想这个问题,她的钱已经全投在邮票上了。 但放贷的经历给了她启发,很快她就咬住了下嘴唇。 “我去借!” “借?你能找谁去借?” “找我同事试试吧,万八千的应该没问题……” 不知怎么搞的,殷悦一下子想起了“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这句老话,她要搏一回。 “对呀!你们公司收入高,他们都有钱。” 林小芬替殷悦高兴,但突然,她也提了个不情之请。 “那……你能帮我再借点吗?” “什么?我替你借?”殷悦不敢置信。 林小芬以一副恩人的姿态说,“不行?你别忘了,你炒邮票还是我介绍你来的呢……虽然你赔了,可你决定再补货的决定也是因为我听来的消息和分析啊。” “殷悦,还钱的事,我不会连累你的。其实你要不放心,你都不用开口借钱。只要带着我去见她们就行。我以做生意的理由跟他们开口借钱,你从中做个担保就行。月息可以一成。要是借来的不够一万,全是你的,多出来的算我借的。这样呢,也省了你的尴尬。” “我这人肯定不让你吃亏,对你绝对以诚相待。今天你不是没带钱嘛。要买你也买不了。干脆这样,我的八千这就买了鼠票,如果涨了,一半算你的。如果亏了就是我自己承担。怎么样? “殷悦,我觉得你是知恩图报,特局气的那种人。不管怎么说,我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了,我要是不背水一战就死定了。你能拉我一把,肯定不好冷眼旁观。你说是不是这么回事?” 殷悦忽然发现一向糊里糊涂,大大咧咧的林小芬其实很厉害。 在乡镇小厂当个会计,其实还真的算是委屈她了。 因为她居然能把情分的价值衡量得这么准确,让人根本无法开口回绝。、 此时此刻,殷悦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道德绑架的威力。 而最后,她张了半天的嘴,只能无力的屈从。 “那……好吧。我试试……” “好样的!要的就是你这个态度!咱们俩肯定能挣大钱!” 林小芬兴奋的拍手,一把揽住了殷悦的肩膀。 殷悦则从林小芬的脸上看到了超级赌徒的表情。 正文 第七百零六章 末班车 严丽一万,甘露四千,杨柳金六千。 她们连借条都没要,甚至连有些该问清楚的话都没问,就把钱借给了殷悦。 冲的是什么? 当然是对殷悦的信任。 她们四个都是首批受聘来的。 美纯洋媚子,从斋宫就在一起,又是一起帮着宁卫民把建国饭店专营店发展壮大的。 “美纯洋媚子”已经不仅仅是旁人时常玩笑的一个噱头。 她们的姐妹情分是真的。 也正因为这样,如此顺利的借到钱后,殷悦多少有点怅然若失,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她总觉着自己在这件事上做错了,似乎糟蹋了一些特别珍贵的东西。 尤其是林小芬居然哈哈大笑着对她说,“你的同事们也太容易轻信旁人了吧?连借条都不要。万一咱们反悔,她们可就傻眼了……” 这就让她心里别扭,认定自己的感觉是对的。 为此,她情不自禁的怒气横生,第一次对林小芬发了火。 “住口!你别得便宜卖乖行不行!我听了你的话骗了她们,心里正难受呢,你再胡说,我就反悔,把钱还给她们……” 林小芬好像受了惊,先愣了一下。 “别介啊!姐妹儿,你不是来真的吧?我就开个玩笑。” 然后好话就不要钱似的甩了出来,想把这事敷衍过去。 “好好,我错了行不行?我知道你为人就是讲义气,姐们儿其实也服你这点……” 要按理说,殷悦对林小芬的不满其实没那么容易揭过去的。 至少也得心里好好再仔细琢磨琢磨这件事。 可问题是,如今她也知道,能一起说说心里话的人就只有林小芬了。 要是连这个朋友也生分了,她真不知道藏着心里的压力如何化解。 而且令人愉快的是,这一天邮市的行情居然又涨了。 她们俩才刚刚补完货,那些邮市上靠京津倒卖吃差价的津门人就回来了,开始吃货。 这带动了一些大户也认为跌不下去,开始补仓。 于是他们手里最多的品种——鼠票,价格就蹿了一块钱。 最后到闭市的时候有人已经叫四十四了。 再加上林小芬也说话算话,真就把昨天她自己吃进一半邮票算成了殷悦的。 这样一来,殷悦一算细账。 她个人手里差不多一千二百版鼠票,还有三百套仕女图,再加上童话咕咚之类杂七杂八的邮票,资产单日升值小三千块。 过去那种久违的赚钱感觉,好像又回来了,当然爽啊! 她心花怒放下,也就不再生林小芬的气了。 何况晚上林小芬还主动请客,殷悦也不免有点承情。 虽说这次她们只是去了一家邮市附近的大众餐馆吧。 俩人总共也就花了二十块钱。 无非是点了京酱肉丝、清炒虾仁、青椒土豆丝、酸辣汤,这三菜一汤还有两碗米饭。 和头一阵她们总去老店名号轮流做东,什么贵吃什么的时候不能比。 但也得说,此时非彼时。 因为邮票下跌,最近她们几乎就没怎么花钱在外吃过饭。 既没食欲,也没心气,更舍不得花钱。 而今天可不一样了,是她们俩难得好心情和放松的一天。 所以这顿她们过去不大看得上的大众饭菜,也就格外显得色香味俱全。 无论是菜肴、米饭还是酸辣汤,吃到她们的嘴里,简直太香了。 她们俩居然一人吃了一碗米饭不够,又招呼服务员再给添了两碗。 吃饱了之后,看着一扫而空的大盘小盘,俩人甚至都有点不好意思了,赶紧拿包走人。 “哎呀,这回可丢人了。你没看那服务员的眼神呢,她们大概没见过这么吃饭的女的吧?”出门之后,殷悦还担心的说呢。 “这有什么呀?吃得这么香,让她们羡慕去吧。”林小芬说。 “羡慕什么?只有穷人吃饭才这么香!” “去你的吧!哪儿有我们这样的穷人?穷人舍得下馆子?皮包里会装着这么值钱的邮票?你别气我了你……” 就为这句话,俩人又笑着搂成了一团。 所以别看今天殷悦和林小芬起了龃龉。 但最后一起走到公共汽车站,俩人约好了明天见面的时间,还是很愉快的分了手。 没想到10月16日的邮市,又有点不一样了。 像有个外号叫“大帅”的邮票贩子,就是一边买货,一边垫着脚尖,挺着胸膛大肆宣讲。 说什么市场有波动是正常的,就像大海涨潮一样,谁也没法改变。 如今看来,这种意外的波动应该已经过去了,听说连邮票公司的人都偷偷开始买货了。 现在再不买,过几天就该后悔了等等。 有人问他,“那万一要再有人大笔抛售邮票呢?” 他义正言辞的反问,“谁卖?这个价让你卖你还卖吗?真正的大户,愿意挨这一刀的早都卖了,何必等到现在?现在出手的不过是小打小闹的主,想要换换其他的品类试试。” 他跟着又气势磅礴的说,“我看你也是留了不少邮票在手里的吧?你有生肖票和今年的小型张没有?要想卖的话,不妨给我。你有多少,咱们来个一口价,我统统吃进!” 仿佛是为了验证他的话,邮市上确实出现了一些大户开始以更积极的态度买进。 像那个叫老冯头儿帮忙掌眼的“哈德门”,他就亲自带着人,分头走过常在邮市上的邮摊儿,见着狗和鸡的生肖票就询价要买。 肆无忌惮的叫嚣“吃!吃!扫货!” 于是这两种生肖票就跟打了强心针似的,价格直冲上去。 连带着猪票和鼠票也都跟着往上动了动。 临近中午的时候,“大帅”和“哈德门”还满面春风的在邮市上握手会师,当众交流经验。 “怎么样?你的生肖票还拿得住吗?拿不住匀我一些玩玩?” “什么?匀给你丫?不不,别逗了。我这还嫌不够呢,没看见我还在买嘛。不涨回原价我绝对不撒手。” “你还挺狡猾的。我也认为价格肯定能回去。想吃你点便宜货,没想到你居然不上当。佩服!” “哈哈,愧不敢当。实不相瞒,我也是吃一堑长一智。两年前,我三千块钱的价儿,卖了三张整版的猴票给别人。你看现在猴票多高?我要把这三版猴票留手里,都别说最高时候的三百了,哪怕现在二百块一小张猴票,都够了。通过这件事我就明白了,这邮票的价儿没有最高,只有更高。想发财,人不能怂……” “对,这话我赞成。别的不说,就说这国庆期间邮票大跌就不可能持久。好嘛,咱们国家哪行哪业不拼命露脸啊。偏偏邮票这么跌,咱邮政的脸往哪放?新邮他还发不发了?哎,大部分人人永远只看眼前,又贪心又胆小,所以赚钱的才是少数。你真行,这学费没白交……” 就这两位爷,江湖气颇重,说话声音也很响。 你一句我一句,都让周围的人听了进去。 说实话,其实邮市上以为这里跟捡钱一样的人大有人在,只是年前被行情骤变强行打压了。 可这么一来,“大帅”和“哈德门”散步的言论开始通过口口相传在邮市犄角旮旯里流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激励人心。 就让这些人的信心犹如即将熄灭的野火,被风一吹又熊熊燃烧起来。 许多人都不免这么去想。 连大户们都开始出手扫货了,他们还能看错嘛。 人家那么多钱都往里扔,那肯定就确实没风险了。 于是堆满邮票的地摊前,逐渐人头攒动,人们开始唯恐挤不上末班车,又开始抢购起邮票来。 “哈哈,咱们的运气确实好。昨天就补完货了,比大户们还早一步。” 林小芬看着眼前的情景,也是一样的激动了。 “快去看看咱们的邮票多少钱了!” 殷悦却没有傻乐,长期放贷养成的习惯,她更关注数字。 很快,市场上的价钱就反馈回来。 “四十六了,又涨了两块。我看这势头可以,弄不好到下午能涨到四十八,五十。” “可按照咱们的计划,这就可以卖了,已经足足涨了一成了。”殷悦如是说。 但林小芬却越来越乐观。 “别急啊。你也看看具体情况啊。这邮市今天的人气儿这么旺,以我的经验,咱们的邮票应该还会涨。这批大户不可能一下就吃完货,我觉得咱们应该沉住气,等上几天。卖早了不就亏了?” 殷悦当然能理解林小芬的心情,常人都会这么想。 看到挣钱的机会,就想多挣点儿。 但前一段时间,邮市上的暴跌,却让她重新定义了邮市。 她懂得了这里不是随便拿钱的提款机,更不是许个愿就能随意搬走金银的神仙洞府。 这里虽然是一个能使你没动地方就大赚特赚的地方,但同时也是一个能使你没挪窝就大亏特亏的地方。 赚与亏是相对的,并存的,似乎一个人赚了多少,另一个人就得亏掉多少。 于是放贷时的谨小慎微又回到了她的身上,她不能不尽量保持冷静,多想想坏的一面。 “小芬,你说,邮票这么涨靠的到底是什么?” “当然是靠炒了,越多人买就越涨啊?” “不,我认为靠人的两种本性,贪婪和恐惧。前一段时间咱们是恐惧,现在你在贪婪。你仔细想,是不是这么回事?” 林小芬愣了,琢磨了好一阵,点了点头。 殷悦确实说的有道理。 贪婪导致买进,恐惧致使卖出。 但她还是不明白,殷悦说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有话就直说,你知道我打小就学习不好。求求你,别拿辩证法这么绕我呀……” 正文 第七百零七章 谁的剧本 1984年,尽管京城邮市作为这个国家的投机市场,仍然处于特别幼稚阶段。 但几乎所有参与邮票买卖的人,都很疯狂。 为什么? 就因为邮票市场带来了一种“躺着就能挣大钱”,不费吹灰之力,予取予求的错觉。 此时的共和国又实在没有多少可供老百姓投资的渠道。 于是邮市就成了许多手里有闲钱的人有效扩大个人财富的不多选择。 在人们习惯性的一拥而上下,邮市又缺乏监管,规范性又弱。 于是涨到天上去也没人管。 在暴涨的价钱下,人们自然而然的忽视一切风险。 以至于真的暴跌来临之时,参与其中的人才发现一个惨烈的事实。 敢情一个不留神,这看似参与资金要求极低的小小邮票,也是可以让人蚀本到吐血的。 这个时候,他们同样习惯于一哄而散,割肉跑路比谁都果断。 毕竟这个市场可没有什么涨停、跌停,想想你就知道这种“疯狂”有多可怕了。 这种疯狂,实际上折射的是人们对于财富的渴望,对于金钱的态度。 这种疯狂,必然会在市场上催生出许多魑魅魍魉,数不清的阴谋诡计。 就譬如如今邮票贩子里的大户,就已经不像过去那样单打独斗了。 他们再不像过去那样吃散票,就为了做笔甜买卖,靠一唱一和重点忽悠被他们盯上的大鱼。 如今的他们全是吃整版票的,需要的是广撒网,不论大鱼小虾小鱼全要。 甚至在逆境中已经学会了彼此联手,懂得心有默契的造势,靠虚张声势吃散户来自救。 他们有的人,居然还懂得声东击西和四两拨千斤,知道用头部的邮票引发裙带效应。 10月17日的中午,对邮市最近一直重点关注的宁卫民,在得到了罗广亮和小陶从市场上传给他的第一手详细报告后,也不禁有点佩服这些邮票贩子们,适应市场的能力真强! 看来,干什么经济利益都是最大的动力,那是钱在逼着人进步,逼着人往前走啊。 而且还别说,邮票贩子们采取的这种办法简单归简单,下作归下作,但确实管用啊。 类似的手段在未来三十年一直被广泛应用着,只不过程度略有差别,过程稍微复杂罢了。 要知道,我们国人的盲从性和赌博基因太强大。 大部分人都是主观情绪决定一切,糊涂起来是真糊涂。 证据就是平日买根黄瓜都得跑仨地方的主儿。 拿钱入股市,居然随便听陌生人的一句话就敢下单。 可想而知,由这样的散户为基础构建起来的投机市场,假消息的威力有多大? 真要能煽动大众的情绪,资金聚少成多,效果是非常可怕。 否则日后的股市,也就不会有那么多庄家靠着吃散户的血肉迅速发家,扬名立万了。 不过话说回来了,就宁卫民做庄的生肖票而言,这些小鱼小虾却翻不起什么浪来。 他一点也不担心有人能逆势而为,把他砸下去的品种再拉起来,破坏他的劳动成果。 因为他可是史无前例的强庄啊。 不但资金充裕,有丰富的投机经验,而且早就提前好几年为今天做准备打埋伏了。 生肖票哪种头部品种不在他的控制下? 涨跌必须问他的意见,谁想染指也没戏。 换言之,如果他还没在低价吃够,那怎么也涨不上去。 别人硬拉,也只是给他制造靠这种波动对倒挣钱的机会而已。 尤其是这些所谓的大户才刚刚吃了个暗亏。 按照客观条件来说,就更不具备反攻倒算的能力。 所以他问了问罗广亮和小陶。 但一听说那“哈德门”耗子和猴儿,两头都不沾。 也就跟“鬼子进村”似的,只敢抓只鸡撵只狗,他就先乐了。 “呦呵,连猴票和老鼠都不敢碰,这装什么大尾巴狼呢。明显资金不够啊,想找最软的柿子捏啊。甭搭理他,我看弄不好他买这些鸡和狗,都是他跟熟人联合起来演戏呢。” 接着,当他从罗广亮的口中了解到自打鼠票跌下来后,至今自家在低位也就补仓吃回来三千版。 他当时就给罗广亮和小陶圈了个范围,让他们俩就势高抛低吸去了。 “不用怀疑了,这些人是不甘心躺着等死,目的一定还是拉高出货。要不就是想高卖低买,降低损失。这样也好,咱们索性溜溜他们,给他们圈定个范围,就让他们在这个圈儿里折腾。四十八你就卖,四十以下你就买。也别忘了看着点猴票,就维持二百上下。只要保证这个价格区间到10月30号,咱们再最后变个戏法,那就彻底齐活!” 罗广亮和小陶同时应下。 “明白了!” “宁哥,您擎好吧!” 与此同时,在市场上根本不知道剧本已经写好的殷悦和林小芬,还在为了行情该如何应对,而继续争论。 “我没绕你,小芬,我其实特理解你。赚钱的轻飘飘、美滋滋,亏钱的郁闷、不甘,短短几天内都尝遍了。你又因为动用公款,承担着这么大的压力。人的情绪难免变得急切,人变得焦虑,判断力下降,恨不得一把全部砸回来,再大赚一笔。可这邮票市场上不是所有人都赚钱的。事实证明也一样有赔的。” 殷悦诚恳的继续说,“你越是这种处境,越应该多为安全考虑一下,你输不起的。我们应该见好就收啦。昨天你自己不还说吗?这次稳着点,不贪了。一点一点挽回损失。” 但林小芬却固执己见。 “你别跟我讲这些大道理,我听不懂。我就知道今天邮票在涨,而且非常猛,怎么也不可能突然下跌啊。我说殷悦啊,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炒邮票哪儿能那么死性?难道明明够得着的钱,也要往外推吗?你听我的准没错。多等两天,否则咱们就亏大发了……” 殷悦皱了眉头。“你的主意不能一天一变啊。你也太容易受别人影响了。难道你相信,一口就能吃成个胖子?你可别忘了,邮票如今的价钱,当初也是一毛一毛,一块一块涨起来的。花了很长时间。可跌起来,却是突如其来,一泻千里……” “我当然知道,所以啊,机会难得!这么一天好几块的涨,有多久没见过这样的景儿了?傻子才肯白白错过!” “你怎么听不明白我的话呢?当初这么涨,那是因为邮市所有的邮票都在涨,人人都看好后面的行情,非常乐观。现在哪儿还有这样的气氛?这样的环境?这么多人,不说被这次暴跌吓得怕到骨子里,但至少怀疑日后的行市了。还能这么涨吗?你不觉得反常?” “哎呀,反常?难道国庆节邮票大跌不反常啊!邮市嘛,再新鲜的事儿也不新鲜。告诉你,其实道理再简单不过了,有人抢着买,它就涨,有人想要卖,它就跌。无非买与卖罢了,你搞那么复杂干嘛……” 就这样,殷悦和林小芬谁也说服不了谁,争来争去还带上了个人情绪。 到了最后,俩人都感到有点无言以对了。 可忽然间,这种尴尬的沉默,却又被一个秃顶男子突兀的打破了。 虽然殷悦和林小芬都不记得此人姓什么了,但确实在邮市上见过不少次。 而且也聊过天儿,做过几笔不小的交易。 于情于理,不能不客气的应付一下。 林小芬就率先回应说,“哎,没钱了,钱早就花光了。昨天就都买完了。” 秃顶男子立刻道上了佩服。 “哎哟,高手就是高手。两位还是比我们一般人领先一步。你们看,我这还想买点呢,可挤不进去啊。这不干着急吗?哎……要不,冲着咱们的交情,二位手里的货匀我点,反正你们手笔大,也不差这点。” 大概这才是这主儿的本意,要说可真能顺杆儿爬的。 可林小芬也不是善茬,半开玩笑的就拒绝了。 “哈哈,你净想美事了,吃大户啊。别着急呀,今天买不到,你明天再来。你看这市场的样子,怎么也得热闹个几天呢。” 问题是这主儿还不死心,继续缠磨。 “哎,我这不是有点特殊情况嘛。不满你说,我马上就要去外地出差了,年底前能回来就不错。我呀,实在怕这一走,就再赶不上这低价,你们要愿意出呢?价钱上咱们好商量。大不了我按市价最高价,抓五千块的货,再给你们二百打醒儿,就算我请客致谢了。怎么样?帮帮忙吧……” 林小芬终究耷拉了脸。 “算了吧,我觉得还不到卖的时候,该卖的时候我就卖了。我说,不是不帮忙啊。可都您这样,我们有多少货也不够匀的。对不对?你呀,还是找别人问问吧……” 然而就在那秃顶满怀遗憾,失望要走时,看着有点冷淡的殷悦却偏偏叫住了他。 “哎,别走啊,我想出手啦。不过,就只有整版鼠票。你要不要?” 那秃头男人瞬间大喜,“要,要!哎哟,您真是救苦救难,可帮了我大忙了!” 就这样,一手钱一手货,一百零八版的鼠票很快成交。 不过,那也花了七八分钟。 毕竟这年头还没点钞机呢,主要的时间都花费在双方数钞票和清点邮票的张数上了。 要说也巧了,恰恰秃头男子刚一走人,市场上鼠票就又涨了一点,有人叫四十六块五一版了。 得,这下林小芬得着话头了,登时急不可耐的数落上了。 “瞧瞧,这主儿真是个丧门星!让你卖!这下涨了!可真是的!” 她跟着由衷的惋惜,“哎哟,也赖我。刚才我要是拉住你就好了。算了算了,今天晚上我再请你吃一顿好的得了,谁让我赚的比你多呢。” 结果她这么一自责,殷悦不免有点感动。 同时也因为她再度主动请客,一下受到了启发。 结果刚才总觉着哪儿不对的问题,一下想明白了。 “小芬啊,你别替我难受,其实我不亏。五千再加上他多给我的二百,我实际上是四十八卖的。而且实话跟你说,我还想再继续卖点呢。而且希望你也跟我一起卖点。” “什么?你疯了?你跟钱有仇啊!”林小芬满脸不敢置信。 “我没疯,我是真的觉得眼下的邮市不对劲。” 轻叹一声,捋了捋思路,殷悦索性就把自己所有的想法和盘托出了。 “说实话,这两天我就觉着市场上有问题,怪里怪气的。到底哪儿奇怪呢?我想来想去终于发现了。这邮市居然空前的和睦团结啊。打架斗殴的没了,喜欢寻衅滋事,欺行霸市的也消停了,就连污言秽语也少多了。简直比公安扫过还管用。” “尤其是这些大户,平日里哪帮哪派不是你瞧我不顺眼,我看你不服气的。可现在呢?一个个都成讲文明礼貌的模范青年了。” “个个还都特好心,特热情,抢着教别人,应该怎么把亏掉的钱赚回来。而且还抢着炫耀他们是怎么聪明的躲过了国庆节的暴跌的。弄得好像他们每个人都很聪明,都赚了,就咱们俩傻到亏了钱似的。” “你再想想,过去咱们想在市场上打听点有用的消息多难啊。得慢慢的套磁,旁敲侧击,才有可能。可现在,反倒省事了。咱们坐着不动,每天就有人主动把这些消息告诉你,给你送上门来……” 话说到这里,林小芬似乎也有些触动,但还是没太往深里想。 “你这么一说吧,好像是有点怪啊。不过话说回来,难道这样不好吗?” “没错,那帮人是好面子,爱吹牛。赚了,就跟家人朋友大吹大擂,亏了,咬牙不吭声,直到最后藏也藏不住。可这是人之常情啊。也不碍咱们什么事儿啊。” “至于他们传过来的消息,我也不傻,当然不会偏听偏信。咱们只管听对自己有用,认为对的就好。我当然知道,他们想要撺掇大家都买邮票。可咱们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啊。邮票不见涨,谁会傻乎乎把钱扔里头?” “你得这么想,大户毕竟是大户,他们的资金比咱们雄厚的多。他们要真聚集起来,想要把邮票再炒上去。这其实是好事。再有这么多人跟着,难道这对咱们没好处吗?这就叫大家抱团儿取暖,正好一起发财呗。” 殷悦不禁摇头。 “小芬啊。怎么经过这次邮票暴跌,你还没看明白啊?在邮市上赚钱的人,钱都是从赔的人那儿来的。炒邮票的本质,其实是用这种看似做交易的办法从别人手里抢钱。” “所以怎么可能大家一起发财?你也不想想,头一阵市场情况那么好的时候,那‘哈德门’多吃点鼠票,不是还藏着掖着吗?难道如今赔了,他倒变大方了?懂得替别人着想了?还给别人当指路明灯了?” 林小芬哑了嘴,被问得说不出话了。 殷悦却没给她时间仔细琢磨,继续讲述自己更耸人听闻的判断。 “你要说大户资金雄厚,如果放以前,有可能是对的。但现在就未必了。刚才你说晚上再请我的客。我一下子就想起昨天咱们吃的那饭馆来了。” “你应该记得吧?那些大户以前每天收了摊儿,不是几乎见天去哪儿喝酒吹牛吗?可最近呢?他们不是买个煎饼果子,就是弄个烧饼夹肉来咬一口。按道理说,不至于赔钱赔了个净光净,可为什么没人花钱下馆子了呢?” “当然,你可能会说,心里踏实是敢于花钱的关键,尽管邮市的财富说穿了是数字游戏,可赚了钱才是实实在在的定心丸。最近行情不好,他们自然没心情。我承认,的确也有这种可能。但疑点恰恰就体现在这儿了。” “你看,这几天行情好吧?我们都高兴的大吃了一顿。可那饭馆里,怎么依然冷冷清清,不见过去的那些大手大脚的邮票贩子呢?这恐怕也不合情理吧?” “你再回忆一下,国庆暴跌的时候,咱们是怎么出的货。刚开始的几天里,价格突然跌下来,好多人抢着抛货。可市场上是有买有卖。咱们五十版按六十块出鼠票,还有人接。可后来就只有卖没有买了,市场价一跌过五十,连接的人都想转手出货。要不怎么10月5日那天一下就掉五块?” “要我说,这些大户一定赔的比咱们狠多了!他们连原有的货,还有想占便宜跌下来接的货,恐怕都砸手里了,压根出不去啊!你再想想,咱们俩毕竟还有份工作,吃饭不用发愁。而他们呢?天天泡在这儿,就靠倒腾邮票挣钱,而且还得养活手下好几个弟兄。这恐怕才是他们从饭馆里消失的真正原因。” “他们现在能有钱?我就不信了。我觉着他们的钱现在全在货里,而且全是高位接的货。就他们还要扫货?也不怕撑破肚皮,绝对是喊给别人听的。我奶奶常说,咬人的狗不叫,越咋呼,只能越说明他们底子虚得厉害!分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你要不信,咱们要不就打个赌。你现在就过去,看看那一向号称‘除了万宝路,其他烟全不抽’的‘大帅’,今天他抽什么烟。我觉着级别肯定大幅下降了!我要说中了,你输我一顿晚饭。我要猜错了,我输你一张金猴票。怎么样?” 说是打赌,可赌注悬殊。 这导致林小芬十分的听话,殷悦让她去看,她还真去了。 但过了足足二十分钟,大概都能跟着“大帅”在邮市兜俩圈儿的时间,她才回来。 然后就脸色苍白地告诉了殷悦她所观察到的一切。 “‘大帅’自己没带烟,抽的是手下的,刚才津门人给了他一盒‘恒大’。” 跟着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条额外的相关信息。 “‘哈德门’那儿我也看了,这家伙平时抽希尔顿的,现在换了‘白沙’,听说头几天抽的还是‘大前门’。” 就这样,什么情况基本上一目了然了。 不但让殷悦猜着了,甚至现实的情形可能更严峻。 所以为此,林小芬又恐慌上了。 “怎么办?怎么办?姐们儿!真是让你说着了。那这就是圈套啊!” “那我们手里的货确实不能留了,得赶紧卖啊!否则又要暴跌啊” “对!对!一张都不能留了!趁现在还没出事儿,咱们赶紧卖吧!” 眼瞅着林小芬急切的抓住了自己的手,不知是怕还是着急,身子都哆嗦了。 殷悦相当的无语,只能又好言劝慰。 “小芬啊吗,你怎么这样啊!这不又从一个极端一下子跳到另一个极端了嘛!别慌,别急,冷静一点,没到世界末日呢。” “要我看,连咱们现在都知道高买低卖,这些大户更应该清楚这点才对。站在他们的角度看,想要借着这股煽动,彻底把手里的货全脱手,不现实也不合适。” “如果我猜的没错。他们应该是想趁着现在套出一部分现金,然后等邮票跌下去后,再补货,这么折腾着,慢慢捞回损失才对。至少,我觉得鼠票肯定是这样,因为这种邮票跌的太多了,怎么想,也不可能直接冲回去。” “所以显然我们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比那些大户更先一步行动。也就是按原计划,卖掉一部分手里的邮票。这样既有现金,又有邮票。涨了我们继续卖,跌了我们再买回来。” 林小芳终于被殷悦的安抚弄得踏实了一点,但仍然六神无主。 “殷悦,我现在心里全乱套了,到底该怎么办,我一点准主意没有。不过我认为你说的有理,那主意还是你拿吧。你说我该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那好吧,鉴于我也是揣测,不一定准确。慎重起见,要不你就先把最近低价接的货都卖掉好了。我呢,还想多卖一点。我要把鼠票出一半。再卖五百版。” “好,卖就卖!” 就这样,殷悦和林小芬终于达成了同进同退的共识。 邮市中的金花银花一起把带来的邮票在市场上撒了手。 殷悦因为带来的不够,还特意回家取了一趟货。 但无论怎样,俩人都在这一天完成了交易。 当天邮市闭市前,鼠票涨到了四十八元。 第二天,10月18日,由于林小芬在厂里有重要的事儿,她没有来。 大概是厂里需要盘库吧。 不过幸好如此,因为这一天的鸡票和狗票,以及仕女图,第23届奥运会,再次齐头并进,保证了市场延续一定的抢购热度。 鼠票和猪票追随着也涨了不少,鼠票甚至一度窜高到了五十一元。 如果林小芬在,她手里又有昨天抛掉邮票换来的现金,不知道会不会改变原计划。 结果简直活见鬼了,辉煌只有短暂的几个小时。 还没容殷悦想好,要不要借机再出一些,那鼠票就跟吃了泻药似的一下子出溜下来了。 掉头开始向下,居然跌倒了四十八,然后这一天就再也没上去。 闭市的时候,其他邮票都或多或少以高价收尾,唯独鼠票这天以四十五元的低价收尾。 然后,这种反常就开始导致有人注意到市场上的鼠票变多了,似乎想要多少都有。 就这样,鼠票再没有起色,三天后,鼠票看着别的邮票涨,重回三十八元。 而殷悦则果断的出手,带着林小芬把卖掉的鼠票又按照卖出的数目买了回来。 她们每个人这一次都套出了数千块的现金。 然后又过了三天,林小芬大喜过望的主动来报喜。 “殷悦,你做对了。你太棒了,居然全让你猜着了!告诉你,鼠票又有了掉头向上运动的迹象。四十块了。而且那哈德门又开始在市场上煽动。” “我发现你就是天才!看问题简直太准了!你这脑子早晚也成大户!今后怎么炒邮票,我就听你的了!” “上次卖了邮票咱们也没吃顿饭!今天必须的,我得好好谢谢你!咱们吃西餐吧,就去你们公司新开的……那个美什么,啊对……美尼姆斯!” 正文 第七百零八章 名气 自打识破了邮市上那些大户的诡计,殷悦似乎就破译了财富密码。 在10月份的下半月里,她邮票炒的是顺风顺水,如有神助。 要知道,身为邮票贩子的大户们,养着那么多人,押着那么多货,是不可能任凭市面冷清下去的。 否则就没了进项,还怎么开伙吃饭啊? 所以他们手里拿着的邮票品种,总要想方设法人为制造出兴奋点,好通过高卖低买的办法来减负自救。 这样一来,由于手段各异,货色不同,各种邮票的涨跌也就有了时间差。 殷悦是谁啊? 她可是放贷的。 她最擅长的就是计算时间,把自己手里的钱最大化利用起来。 于是她卖了这个买那个,买了这个,又卖了那个,每日进进出出的这么倒腾。 也不贪多,专心做她们盯着的目标,手里拿着的几个品类。 半个月下来,东边不亮西边亮,差不多日日都有斩获。 她和林小芬居然各自都赚回了一万块实打实的现金。 这感觉太爽了! 简直就是京城人冬天爱吃的绿皮儿紫瓤儿脆萝卜——“心儿里美”呀。 然而不好的一面是,在大多数人都被被大户们联手耍弄得团团转的时候。 只有她们能笑得出来,自然显得格外招眼。 无论林小芬喜形于色,脸上所有器官狂欢的那种高兴。 还是殷悦不露声色的,在肚子里欢呼雀跃那种高兴。 对比其他大多数人,被上蹿下跳,把握不住的行情弄得垂头丧气,欲哭无泪的样子。 都是天堂与地狱一样的差距,实在无法不让人羡慕嫉妒恨啊。 于是,屡屡押中宝,也让她们两朵花儿的名气在邮市里的名气更盛了。 邮市上许多常来常往的中户和散户,都因此成了她们的簇拥者。 这就导致每天总有一些人追在她们身后,变着法的套好她们,试图从她们嘴里挖消息,想要跟着她们买跟着她们卖。 “哎哎,二位,我诚心诚意请您二位挫一顿儿。地儿您随便选,教我个一招半式就行。大家一块发财呗,我要挣了钱,必定还有重谢……” “姐姐,你们这可不对呀!有了消息独吞,不够意思。上次我可给你透露过,你们忘了?” “我说,你们怎么就知道这邮票什么时候买什么时候卖啊?你们俩是不是会气功啊?天眼通?真要是这样,那我甘愿花五十,就买你们一句话……” “金姐银姐,还记得我吗?上个月,马老四那笔生意就是我给你们牵的线儿。虽说最后没成吧,那丫的,忒黑心了。不过如今,咱这市场都知道,你们姐儿俩可发了……哎哎,别走啊,我没别的意思!咱一起聊聊!换换消息……” 甚至还有做出一副惨像来卖苦的。 “金姐,银姐,求二位给点消息吧,我真的赔不起了。本来想给孩子赚点奶粉钱,谁成想俩月工资都打水漂了……” 但无论对谁,殷悦和林小芬均是闭口不言,无可奉告。 倒不是她们冷血,而是因为她们清楚,一招鲜吃遍天,教会了徒弟饿死师父。 真要是人人都学会了,她们就挣不到钱了。 何况为了自身的安全,她们也必须守口如瓶。 否则的话,这么多人跟着他们炒,目标太大了。 要是让那些大户发现了,她们天天都被在背后瞄着人家,总是针对人家手里的邮票出手,人家肯定不高兴啊,麻烦事就该来了。 更别说这原本就是件费力不讨好的事儿。 一旦这些信息告诉其他人,那就平白担了份儿责任。 听了你的话,如果赚了,人家认为是天经地义。 可赔了,人家肯定不高兴,认为你藏私或者故意码瞎棋。 所以要说唯一的例外,也就是老冯头儿独一个了。 毕竟这待人和气的老头儿,一直以来帮了殷悦和林小芬不少忙,日后也依然对她们有用。 这种时候,她们不想着拉老头儿一把,太说不过去了,也等于自己跟自己为难。 但话说回来了,即便是这么小心,有些事儿想避还是避不开的。 谁都不是傻子,殷悦和林小芬仅靠冷淡的态度和拒人千里之外,就能挡住旁人想要沾光发财了吗? 不可能! 她们盯着别人下手,别人也能盯着她们下手啊。 事态很快就演变成,也有人盯殷悦和林小芬的稍了。 她们买与卖,每一次都会惹来一大堆人争先效仿。 要打个比方,这就好比日后的“马老师”做古玩节目出了名儿,再去逛旧货市场似的。 都别说问几句的东西了,就是“马老师”多看一眼,或者拿手里再放下的、 都会有“粉丝”苍蝇一样踪过来,闭着眼以高价买走。 说白了,“马老师”有了名儿,就很难再捡着漏了,是别人都在惦记捡他的漏儿。 所以说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殷悦和林小芬一成位了邮友们用实际行动追随的目标,她们最担心的事儿就发生了。 10月28日当天闭市之前,哈德门居然派来了两个人,给她们下了帖子。 诚邀她们闭市后去饭馆好好谈谈鼠票的事儿。 不用说,恶果呈现,她们俩终于曝光在了大户们的面前。 林小芬原本是不想去的,她的办法就一个字——躲。 因为她知道这“哈德门”蹲过大狱,是从茶淀儿“大满贯”回来的。 重文门附近的小痞子和街头混混儿,就没有不认识他的。 这帮人嘴里,“哈德门”是真正的“玩主”。 最“英雄”的一次战绩,他曾用铁锹撵着五个人跑,差点拍死了人。 像这样人要是生了气,跟她们动真火耍流氓,那怎么应付啊! 吓也吓死了。 然而殷悦认真权衡了一下,却决定还得去谈谈。 因为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除非她们从此远离邮市,不待在这块宝地捞钱了。 要是还想继续炒邮票,不去反倒显得自己心虚。 那没错也有错了,有理也没理了。 而且既然是饭馆见面,那就是公众场所,还是有安全保证的。 这一年,整顿社会治安的力度之大前所未有,公安局也不是吃素的。 “哈德门”那伙子人就是再穷凶极恶,量他们也不至于大庭广众之下做出什么事儿来。 否则,就是不吃“黑枣儿”给贴墙上去,也得送到祖国的边疆修理地球去,也许一辈子都回不来。 别说,大概还是受益于放贷的那段的时间,和太多跑江湖的个体户打过交道。 殷悦的眼界、胆气和判断力就是比林小芬强。 她们这次去算是对了。 因为饭馆里等着她们的,确实不是剑拔弩张的鸿门宴,而是一桌子丰盛的酒菜和几个大户热情备至的客气与恭维。 今天这顿饭,其实并不是“哈德门”自己来请客。 除了他,还有“大帅”,和另一个专做小型张的“王姐”,是他们三人一起请客。 而他们的人都另吃一桌。 红红火火,热热闹闹,完全是生意场上的谈判气氛。 “来来,二位妹妹,坐我这边来……” 一见到她们,王姐就先站了起来。 哈德门则哈哈大笑,“我还担心你们不来呢,来了就好,给面子。” “欢迎光临……” “大帅”也笑呵呵的站了起来,顺手还拿起了啤酒瓶。 连起子都没用,两个瓶盖一对,轻轻一撬,他就打开了一瓶。 “我说几位,咱们大伙儿先碰一个吧!” 殷悦和林小芬心情一下就放松了不少。 看样子,至少目前她们能肯定,这些人是想好好谈的。 于是客随主便,她们爽快与大家碰杯,把一杯啤酒一饮而尽。 都是社会上跑的人,这点场面事儿不在话下。 “好!痛快!”一杯啤酒下肚,哈德门的江湖气更盛了些。 拿起根烟点着了,然后打了个嗝儿,胡撸着脑袋瓜子说,“我这人也痛快!有话直说了,咱们见过一次,是一起分了一批鼠票。当时,我就觉着二位有点不同寻常。没想到果然二位胆气够足,眼睛够毒,真是炒邮票高手。我们这点套路,压根没瞒过你们。无论买还是买,你们永远比我们抢先一步。” 这话的下文和态度都不大好判断,看着哈德门有点咄咄逼人,林小芬变了脸色。 殷悦还好,依旧镇定,出言应付。 “我们也就是运气好点罢了。主要还是本钱少,好调头,才能在速度上快那么一点。不过我们可没有跟各位为难的意思。也没有破坏各位的计划。是,是有一些人跟着我们买。可我们从没主动告诉过别人,这应该算不上什么罪过吧?” “行了,哈德门,还是我来说吧。瞧你给气氛弄得,都尴尬了。” 王姐适时打了个哈哈,继续说,“今天提这事儿,不是要兴师问罪。主要是我们对你们买卖的节奏很佩服啊,太希望你们加入我们了。来,我代表大家再表表诚意!来,咱们再喝一杯!” 王姐边说边动,挨个倒了啤酒,自己的杯子又举到了殷悦和林小芬的面前。 她们俩根本没办法不承情,这才知道这些人的真正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想拉她们入伙。 “你们希望我们加入?可我们的钱和货,怎么也赶不上你们啊。”殷悦不觉苦笑,“我真不知道你们看中我们什么了?也不知道我们应该怎么做?” “哈哈!”这下“大帅”乐了。“别妄自菲薄嘛。你们肯定有我们需要的东西。钱和货多少也不是问题。” 跟着他又补充。“真的不用太紧张,所谓入伙其实只是个说法,其实嘛就是大家为了保证咱们的共同利益。实现约法三章。” “我们是这么想的,以后我们要炒什么货色,要出什么货色,何时买何时买,多少价位,全提前跟你们通气。” “但也希望二位买的时候别自己先买,卖的时候也别自己先卖,另外,最好还把消息透露出一点,这样可以让更多的人配合咱们的计划。” “至于赚多赚少太好办了,生意上公平合理,咱们同进同退,最后各自负责各自的收益。什么是义气?这就是最大的义气。” “大帅”就此停住了话头,他和“哈德门”还有王姐,全看着殷悦和林小芬。 然而两个姑娘却以为还有下文,也看着他们,圆桌上出现了冷场。 幸好这时,一道三鲜锅巴上桌了。 服务员一浇汁,盘子里的锅巴噼里啪啦的直响,倒是像燃放鞭炮一样的热闹。 大家便各自品尝了起来。 殷悦还是第一次吃这道菜,觉得很新鲜也很鲜美,就多动了几筷子。 吃完才想起刚才的话题,又问“大帅”,“还有呢?” “大帅”一下楞了,擦着嘴,眨了眨眼睛。 “没有了,基本也就这些。” 林小芬登时松了一口气,“敢情这么简单,我还当有多少规矩呢。” 殷悦也说,“这样合作可以呀。有商有量的,没有谁指挥谁。合则聚,不合则分,灵活机动,也免得咱们互相猜忌,还省了心思。当然,赚钱的概率就更高了。只是有一条,假如我们真想买卖的时候,也提前说了,你们到时候别强迫我们就行……” “哈德门”、“大帅”和王姐也没想到会这么简单,敢情俩姑娘是怕被别人强迫。 于是餐桌上一片欢腾,又是敬酒又是干杯。 王姐不大一会儿居然喝得脸红了,也不知是酒劲儿还是兴奋。 “两位妹妹,咱们既然坐在一起,可见就是有缘分。如今也是一家人了,不说两家话。我已经给你们准备好了一份贺礼。10月30日知道什么日子吗?是牡丹亭小型张的发行日子。这几天,我就在筹备这件事呢。而邮市上的人也都蠢蠢欲动,所有我们今天还要商量一件事,怎么利用这件事,再发动一拨涨势?你们俩对那些散户的影响力最大,给规划规划?” 殷悦和林小芬都没想到,这几位大户对她们这样的器重,不免也有些飘飘然。 正文 第七百零九章 皇冠再现 京城邮市虽然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就开始存在,从七十年代末期开始发轫。 但到八十年代中期,仍然没能培养出几个能拿得出手的邮商来。 毕竟都是半斤八两,白手起家,谁也好不过谁多少。 就像这个时期的联想公司一样。 1984年柳传志创办时只不过二十万的资本,第一笔买卖是倒卖彩电。 因为缺乏商业经验,还被骗子骗了,初入商海就呛了水,造成了十四万的损失。 可三十年后,联想已经是PC行业世界级别的巨无霸了。 在共和国,由于改革开放前就基本上消灭了私有制,所以几乎所有的行业都是在改革开放后 开始空手套白狼的。 所有的邮商也都是从摆地摊起步的,无一例外。 纵观整个八十年代,全国邮商都在一点一点地积攒资本,壮大财富。 所以哈德门、大帅、王姐,还有殷悦、林小芬,他们五个人在和平门附近,这个名为大众饭馆里把酒言欢的一顿饭。 实际意义之重大,远超当时在场所有人的认知。 因为这可以说是京城的几个邮票贩子向正式邮商开始转型的一顿饭。 虽然此时的他们还没有得到官方的认可,也没有正式的营业执照,甚至连合法的经营场所都没有。 但他们的资金和参与炒作的心态都已经日趋成熟。 他们不但主动组成了相当于初级行会的利益同盟,制定了基本的行业规矩。 而且也懂得利用时机散布消息,同心协力联手做市了。 虽然他们对邮市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可能根本不懂集邮,或者对集邮根本不感兴趣。 什么背胶、面值、暗记,什么设计、印刷、齿孔,统统一窍不通。 任何邮票在他们眼里就是筹码,就是挣钱的工具。 但他们天生对行情的变化十分敏锐,他们愿意花费精力研究价格,琢磨市场心理,探究邮品的走势和升值潜力。 他们眼光敏锐,手法犀利,目标明确,基本上不存在舍不得出手的邮票。 这就像日后的温州人在全国各地炒房一样,绝对不会去研究房子是怎么盖的,是用什么材料,唯独只关心地段和价格。 所以在炒作邮票挣钱一事上,他们这些大户确实比普通人更有优势,在邮市的食物链里当之无愧处于较高的层次。 而市场的反馈也很快证明了他们结成的联盟是比较成功的,彼此配合相当默契。 要知道,这一次已经不光只有哈德门、大帅,在市场上吵吵闹闹的公然造势了。 王姐隐藏在暗处游说其他的大户,煽风点火的作用也不容小觑。 而殷悦和林小芬更是通过大笔吃进的实际行动,让她们的追随者明明白白看到眼里。 进而引起群起效仿,把邮市要涨的信号以点带面地传递给了市场里的中小散户。 这一次蛊惑人心的合作,基本没有死角。 于是邮市渐入佳境,乐观情绪很容易就在市场上如熊熊烈火般燃烧起来。 在一些邮票爱好者的眼里,10月底的最后两天,和平门邮市上的邮票价格几乎就像中了魔法一样,每时每刻都在努力的向上奋进。 上午涨完了下午涨,连口气儿都不带歇的。 就连不被大家看好的品种,偶尔也能向上蹿一蹿,给持有者一个比较意外的惊喜。 仿佛时间又回到了9月份邮市最美好的时候。 至于真到了10月30日这天,邮市的行情再度升温,市场情绪可以说来了个彻底的大爆发。 当天,借着牡丹亭小型张在成功发行,引发了上万人的大排队的现场。 和平门邮市如同过狂欢节。 市面上所有品种,包括小型张、纪念邮资封片、低档版票特别是生肖版票的价格全面暴涨。 与月初相比,在两度迅速探底后,鼠票的价格已经突破了五十元的价格天花板。 而仕女图不但完全收复失地,甚至还比国庆节暴跌前多涨了一块,创造了新的价格纪录。 然而这些仍然不算什么,因为牡丹亭小型张本身的表现更为抢眼! 这张小型张面值两元,谁也没想到在发行之初,价格居然就飙升了一倍! 人们从邮局营业部排队买到后,出门就发现,有高举着牌子收购的人肯用四块钱收走。 这还是从未有过的事儿。 很显然,牡丹亭比年初发行的仕女图和年中发行的第23届奥运会都要受热捧。 没的说,国人干什么都喜欢一拥而上,就别说这样弯腰捡钱的事儿了。 于是不但闻讯赶来排队买邮票的人越来越多,市场门口的邮票贩子们也陷入了前仆后继的争抢中。 谁也不甘落后,一封封的牡丹亭从邮局一出来,就在门外遭到了拦截式的爆炒。 而早就做好的参与准备,盯上了牡丹亭的王姐,自诩为小型张专业户,当然不甘落后。 她发动了所有人脉,动用了所有资金,不计代价的在营业部门口跟别人抢货。 再之后,很快就有些人,认出了马路对面停着的那辆皇冠车。 说记得好像就是年初工体门口大肆收老鼠的那辆。 而车旁边的这些人,恰恰就是今天最早打出“四块钱收牡丹亭”牌子的主儿。 于是“皇冠车来了,牡丹亭也肯定能涨二十倍”之类的言语,也开始疯传整个市场。 毫无疑问,达成共识就是投机市场最大的机遇。 任何邮品一旦被所有人所关注,再有一个大家愿意相信的上涨理由,必定会开始毫无节制的暴涨。 就这样,综合因素所造成的万众瞩目下,在某些有心人故意营造的心理暗示下、 牡丹亭的价钱一飞冲天! 开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上扬! 当天下午两点,和平门集邮总公司的所有库存牡丹亭就全部售罄了。 营业部关门时,在邮市上,牡丹亭小型张的叫卖价格已经高达七块。 一天就翻了两倍半! 百分之二百五十的利润! 与同期银行的百分之五点七六一年期的存款利率相比,这不但太过惊人,也代表了太大的诱惑! 如此高额的利润率无疑像一块巨大的吸铁石一样,强烈吸引着人们对邮票市场趋之若骛,孜孜以求。 所以11月的第一个星期,邮市上的炒作之风越刮越烈。 场内各路主力资金开始占山为王,对自己相中的品种采取集中兵力各个击破的办法。 板块行情凸现,黑马品种此起彼伏。 谁手里有什么就开始一个劲儿地吆喝什么。 各种邮票应声上涨,整个邮市里面,人多的是鼻子挤着鼻子,腿贴着腿。 当然,牡丹亭小型张一定是涨得最快的领军品种。 尽管没有了发行之日的疯狂,可几乎每天都以少则一两元元,多则两三元的价格继续上冲。一个星期之后,这张小型张就高达二十元了。 但仍然没有止步的迹象,似乎还真要一下子就实现上涨二十倍的预言似的。 至于邮市附近冷清已久的大众饭馆,随着这次行情的启动,也终于恢复了爆满的状态。 邮市上的大户们,白天都很忙,晚上却没有什么事情可做。 一般都喜欢聚一聚,喝口小酒,拉拉家常,唠唠嗑,谈论一下邮市最近的新闻。 头一阵,大家都赔惨了,没有心情,也没有这个经济能力。 如今随着行市好转,显然都开始恢复元气,兜里又宽裕了不少。 殷悦所感受到的最直接的证据,就是哈德门和大帅抽的烟,又重回旧日的级别了。 所以这个大众饭馆也就成了一个小小的江湖。 以邮票为生的邮贩子们三五成群,四六一伙,喝点小酒,吃点小菜。 聊聊白天的买卖,甚至拉拉家常。 自有他们这个圈子的乐子,外人是体会不了的。 邮市今天什么东西涨了,又有什么品种掉了,谁谁谁今天切了一个瓜,还是谁谁谁跟别个谁谁谁干了仗。 总之,白天在邮市上演的一幕幕,晚上在小酒馆里面,通过这帮人的嘴,还会重新上演一遍。 一瓶小二下肚之后,浑身开始飘飘然,信口胡喷的人太多了。 人嘴两张皮,说起故事来都特别带劲,所以往往比真的还真,由不得你不信。 殷悦其实不抵触来这里,虽然她是个有点洁癖的姑娘,但这里的确能听到一般人无法得知的消息。 就像她在10月30日在这里听到的。 “知道不?今儿牡丹亭七块了!” “什么七块啊?老黄历了,就刚才,我在呢,我旁边老温要八块转让一百张小型张,结果对面的胡子二话没说就给接了。” “那你觉得这玩意还能涨吗?就没见过这样的玩意,发行第一天涨三倍了呀!” “什么叫‘能涨吗’,咱能把这个‘吗’字去掉吗?我告诉你,那是一定的,肯定歇不了!我看牡丹亭起码四十!低了这个数,我是坚决不出手!” “我去,你这数儿也忒邪性了,还四十?十块我就出手。” “那好,明天你干脆卖我好了。你怎么想,我不知道,反正今儿那黑皇冠都来了,我是坚定看好牡丹亭的价钱……” “什么黑皇冠啊?” “你不知道,工体卖鼠票的时候,就是那辆黑皇冠开到门口,整版整版的收的。当初十块一版,如今鼠票都多少钱了。你算算!” “我去,这真的假的?你这说的都神了嘿!” “爱信不信,我听说这皇冠车是个港城人,人家带来了一百万来大陆炒邮票哪!” “瞎吹吧?一百万,还不把邮票炒上天去!” “可不是瞎吹!你算算,开这车的主儿,他收的哪种邮票不上天啊?我看牡丹亭,他至少收了两万张,那就是一天挣了十几万啊!人家加上鼠票挣的,现在手里没准都有二百万了。” “不对吧,我怎么听说不是这样啊?” 有人提出异议了。“我旁边的老六听市场上大户都说,那皇冠车是个沪海人坐的,人家祖上是过去沪海的邮票大王。听说还有一个女的跟着!那小腰扭的!” 一听说有女人的戏份,大家的眼睛忽然都点亮了起来,议论得更加热烈,这帮人的 周围,气温立马上升了五度。 但是谈话重点也因此严重扭曲了,开始充斥下流之言,不堪入耳。 殷悦不想再听了,但好奇心终究难以释怀。 她免不了会去想,那黑色皇冠车究竟是谁的车? 里面坐着的人物,如果真的做出这么大手笔的事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正文 第七百一十章 万红之中 邮市上的人把那辆黑色的皇冠车传得神乎其神,简直匪夷所思。 但这,就是宁卫民刻意营造出的效果。 其实有些胡编乱造的十分离谱的消息,根本就是他本人吩咐罗广亮和小陶放出去的。 混肴视听也好,火上浇油也罢,反正他的目的就是要让邮市上的人们清楚的认识到一点。 黑色皇冠车的背景很深,就是邮市行情上涨的炙热图腾,是一个炒邮票的人应该永远铭记在心的信号。 完全可以这么说,只要黑色皇冠车一出现,就意味着当前发行的邮票,日后必定暴涨。 但这可不并为了好玩儿,或是为了满足内心的虚荣。 对于宁卫民来说,树立这个象征性的标杆,是具有等同于真金白银的实际意义的。 别说两个月过后,牛年生肖票发行在即。 他需要提前做好这样的铺垫,到时候还可以利用这一点彻底引爆生肖票最后的冲刺行情。 就是当前,他也是采用了这种办法,才在没有充分吸筹的情况下。 凭借少量的资金,一下子就把牡丹亭小型张的价钱迅速抬起来的。 要知道,一手拉抬牡丹亭,高位派发获利。 另一手打压老鼠票,赔本低价倾销。 这么对倒着炒作,才是一个庄家最理想的操作手法。 不但能够有效降低资金的消耗成本,同时也可以转移散户们的注意力,隐蔽他真实的目标和意图。 何况牡丹亭价钱涨得越高,后头跌起来也就越狠。 一旦等鼠票打到了一定的低位,他把手里的牡丹亭也逢高派发完毕。 那牡丹亭就会实现自由落体,像核弹爆炸一样摧毁市场所有人的信心。 最终把大户手里的那些压仓的鼠票给逼吓出来。 所以这一枪数鸟才是他的全盘谋划。 而成功的关键,恰恰在于怎么能够在短期内,让市场对牡丹亭小型张拥有坚定看好的信心。 虽然黑色皇冠车只是第二次出场。 可宁卫民非常聪明,他是小道消息和眼见为实双管齐下,这就让可信性大大加强。 千万别小看这黑色的皇冠车。 在宁卫民使人摆开不惜代价收购的架势后,这绝妙的心理暗示在真金白银的投入下,发挥出了神奇的效果。 邮市上的炒客们对于牡丹亭小型张的热情果然一点就着。 而邮票市场真要涨起来,日后的股票市场与之相比,那就是小儿科了。 短短一周的时间,牡丹亭小型张就涨了十倍!股票行吗? 当然,宁卫民一旦得逞了,对于其他的人就是灾难了。 此时在邮市上沉浸在喜悦中的人们肯定不会知道,他们能够高兴的日子已经无多了,愁眉苦脸就在他们的身后等着跟他们共舞呢。 他们如今挣到的钱,只是帮别人暂时拿在手里罢了,很快连本带利就不再是他们的了。 有一个算一个,对于宁卫民这个藏在幕后的真正庄家来说,连大户都不过是肉做的钱包而已。 是为了帮忙把大钱小钱收集起来,便于他一拿就走的钱包。 11月份的第二周,京城邮市的情形越发美好。 星期一当天开市后,牡丹亭小型张继续向上,临近中午略微下挫。 但在十八九的位置停留了没多久,都等不及到下午,就继续攻击二十元上方的价位。 所以还别看这个价格已经到了令人头晕目眩的地步,但观其升势,仍然显得后劲十足。 事实上,市场中几乎所有牡丹亭小型张持有者都在近乎狂喜的情绪中默默数着钞票,心里盘算着美好的未来。 手里没有牡丹亭的人,或者提前撒手的人,都在后悔不迭,在为要不要追进去犹豫彷徨。 这无疑是炒邮票的人最幸福的日子。 在牡丹亭小型张的带动下,今年的新邮成了上涨的主要品种,身价陡增。 在邮市里成了只有买没有卖的抢手货。 而且还带动了其他品种的邮票交易。 邮市真的全面兴旺起来,买卖的气氛和交易量,比起国庆前夕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于此同时,令人感到费解和蹊跷的一个现象出现了。 整体市场涨势如虹的时候,生肖票却出现了令人不解的变化。 就在老鼠版票快要摸到六十元的时候,突然就开始掉头下行,变成了五十八块。 鼠票居然与大多数往上飞扬的邮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然而这还不算完,本来以为到了下午它会回暖,没想到这破玩意彻底脱离了主力部队。 竟然又掉了两块,成五十六了! 表现出的完全是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颓势。 不妨设想一下,万红之中一点绿啊。 这么一个情绪激荡市场中,如果周围的人都在高高兴兴的挣钱,偏你一个人在亏钱。 那么想保持清醒,不被负面情绪影响,肯定十分艰难,不当众骂娘就不错了。 作为鼠票主要炒家,哈德门就是这样的心情。 他除了沮丧、恼火和愤懑之外,当时第一个反应就是内部出奸细了。 否则谁拆他的梯子,都不会专找这个时候,下手这么准的。 王姐吗? 不,不能! 人家牡丹亭的小型张正涨势如虹,正事儿都忙不过来哎! 大帅呢? 也不像。 他们俩井水不犯河水,彼此还经常你买我的,我买你的,做做哄抬行情的假交易表演给散户看。 这么默契的搭档不是那么容易找着的。 无冤无仇,还能互通有无,毁了自己,于他又有什么益处? 所以想来想去,还是殷悦和林小芬的可能性最大。 谁让她们手里也有鼠票呢? 而且还不是个小数目。 是的,想到这里,哈德门认为很有可能是这两个小娘们见钱眼开,违反协议。 看着如今价高,就想偷偷先撤退。 于是赶紧把手下放出去,满市场的找人。 这个时候,哈德门想法其实很简单。 他要控制事态,这事也不易张扬,只要殷悦和林小芬包赔他的损失就行。 可万万没想到,殷悦和林小芬虽然很快就被他手下找来了,俩姑娘当面却死活不认 口口声声说她们的邮票一张都没卖出去,而且全然一副受了冤屈的模样。 哈德门听得是半信半疑,这下可做了蜡了。 按他内心的焦虑和暴戾的本性,此事“叔叔可忍婶婶不能忍”。 的确有心暴露下不那么温和另一面,展露下当年拿着铁锹拍人的气势。 可他又怕万一俩姑娘真与此事无关,这么干可就过了。 弄不好就给自己引来天雷滚滚,让眼前的舒服日子转眼成空。 他炒邮票图个什么呀? 不就图个不想再犯官司,继续做公安局的孙子嘛。 幸好就在这个时候,鼠票居然又掉了一块。 由于殷悦和林小芬就在哈德门的眼跟前呢,这大大降低了她们身上的疑点。 虽然还有一种可能是她们指示别人在卖。 但如果从交易的复杂性和庞大的金额角度来考虑,不大可能。 而且也多亏哈德门的手下足够多,又都撒在市场上替他寻人去了,此时还有好几个还没回来呢。 不用说,这种特殊的时候,市场上任何有关鼠票的交易,都会引起他们一伙儿人的注意。 于是很快,就有确切的消息传了回来,终于让哈德门把怎么回事给搞清楚了。 敢情据手下们汇报,国庆节前,那两个曾在邮市上大笔抛售鼠票的人又杀回来了。 这次一样出手不凡,听说来了俩小时就已经卖了上千版了。 他们亲眼所见的,是刚在市场一个邮贩子的摊儿上又出了三百版鼠票。 而且好像根本就不在乎钱,出手价起码比市场价低一块,而且买的多还能再打折。 所以这一下,哈德门可是真慌了,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不为别的,国庆节的时候,鼠票是怎么跌下来的,惨状仍旧历历在目啊。 就这伙子人,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压根不是邮市上常见的人。 可偏偏他们手里的货量、资金多的难以想象,他们的背景简直是一个谜。 明显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啊! 怎么办? 是专门针对我吗? 还是他妈纯倒霉,我炒鼠票跟人家犯了冲…… 哈德门晦暗不安的眼神,时而咬牙切齿,时而眉头深索,也影响了殷悦和林小芬。 这两个姑娘此时面面相觑,来的时候的坦然和气氛也别迷惑和不安取代。 她们心里琢磨的和哈德门差不多,但要更简单一下。 防着任凭鼠票这么下跌肯定不是事儿啊! 这冒出来的野和尚究竟是哪个庙的? 可不能让他们再这么搅局了…… 正文 第七百一十一章 大宗交易 这将近一年来,哈德门搁在鼠年生肖票的时间和精力实在太多了。 那一只可爱的小老鼠不但给他带来了财富,也天天映射在他的脑海里,甚至夜夜随他进入梦乡。 哈德门每天都在收集有关鼠票的资料,简报做成了厚厚的一大摞。 他还经常拿出这些简报忽悠买主儿,和同行探讨生肖票的前世今生。 渐渐的,他成了和平门邮市公认的鼠年生肖票专家了。 他自己也已经将这张“老鼠”当做远比美国的米老鼠更可爱的老鼠形象爱在心里了。 他甚至有了雄心壮志,两年之内做京城的“鼠大王”。 他要让京城所有买邮票的人,一提到鼠年生肖票,就会联想到他。 然而现如今,正在他厉兵秣马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来路不明的大批货源不断地涌现,给他一个措手不及。 在他的地盘里,突然闯进两个不速之客,肆意践踏他的果实,蹂躏并摧残他的意志。 他的内心能不苦涩吗? 他的怒火能不引爆吗? 一想到这里,哈德门的牙齿咬得咯吱咯吱作响。 他恨不得直接动用他最擅长的暴力手段,来铲除这只附在他背上的豺狗。 但是他最终还是忍住了。 因为他虽然有血性,天生暴脾气,但却不是个只会猛打猛冲的莽夫。 要不然也不能从茶淀儿放回来才一年,就迅速发迹。 他靠的是什么? 就是长远的眼光和思而后动的慎重。 他情知时代已经变了,过去耍胳膊根那套吃不开了。 最明显的证据,就是过去让人看不起的“佛爷”,个个混得都比名头响亮“玩主”要好。 就因为他们脑筋活,在改革开放的社会背景下,总能找到不犯官司又能发财的道儿。 炒邮票也是这样为数不多,极为难得的生财之计,他能干上这个纯属撞大运。 多亏了隔壁邻居家的孩子小四儿集邮,托他帮忙排队买热销的邮票,他才有幸找到了这么安全的饭碗。 尤其是他才刚出来就遇上清理社会渣滓的“大扫荡”。 眼瞅着自己过去与之为伍的那些人,没改变生活方式的,不是身陷囹圄,就是远发边疆。 怎么可能不珍惜眼下这舒服踏实,来之不易面的好日子? 所以遇到问题就用暴力解决是不存在的,尤其是生意上的事儿。 说白了,炒邮票最重要的就是买卖自由。 人家只要不是偷来的邮票,怎么买怎么卖,谁也不能干涉。 他要因为人家买卖邮票就实施打击报复,那传出去就是玩儿不起,名声得彻底臭了。 同时也等于破坏了邮市繁荣的基础,损害了所有邮市大户的共同利益。 欺行霸市,痛快当然是痛快,威风也是威风,可也就距离真正蹲大狱不远了 失道寡助的道理他懂,他可不想犯众怒。 真让人给“点”了,用后半辈子换一时的得意,绝对不值当! 而他在特殊圈子里建立起的那点威风,身上留下的大战小战的伤疤。 其实最佳的使用方式,就是起一个悬而不决的震慑作用。 让别人不敢跟他犯浑,不敢跟他耍诡计,生意上敬着点他,让着点他罢了。 更何况,这么棘手的对手他也是第一次遇见。 他担心的是,哪怕用了不光彩的手段,都不能解决问题。 一脚踢到铁板上的概率恐怕更大。 可问题是话说回来,要对于这样欺上门来的行径,他始终拿不出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遏制,也不行。 绝不能干看着,不采取任何行动。 否则就会失去手下的尊敬,会沦为邮市上人人谈论的笑柄,更会导致严重的经济损失。 所以思来想去,哈德门做出了理智的选择,恐怕也是唯一的选择——谈判。 他要好好看看这两个敢火中取栗的主儿,亲自探探他们的路数,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厉害角色。 当天下午两点半,大众饭馆。 因为不是饭点儿,饭馆打样,饭馆里的人,基本都后厨歇着去了。 哈德门因为常来常往,借助江湖名气和饭馆的人混得挺熟的。 饭馆的人也愿意拿他当个人物,给他几分薄面。 所以这个时候他要了壶茶,给手下们要了箱啤酒,点了几个凉菜,形同于包场。 而且他也有他的“八大金刚”,摆开的阵势确实挺唬人。 至少在殷悦和林小芬的眼里,眼下这里很像样板儿戏《林海雪原》的座山雕等着见***的大厅。 尤其是当两个卖邮票的人被带进来后。 表现的不卑不亢的样子,就让这种场面更有代入感,挺像那么回事了。 哈德门率先站起来迎客,先是一拱手,跟着就让座。 “来得好快呀!我们又见面了!请坐请坐,荣幸之至!” 对面的两个汉子年纪应该在二十四五,身板特别出色。 大概是他们的腱子肉给了他们胆气。 俩人只是淡淡一笑,显得对这样的阵势不是很在乎。 那个气质沉稳老练些的当场拱手还礼。 “哪里,哪里,时间对咱们都很宝贵。承蒙相邀,自然不敢耽搁。既然咱们打过交道了,有话不妨直说。” 看着二人欣然入座,哈德门笑了,只不过面容有点狰狞。 “急什么呀?你们藏得很深啊,挖你们出来可不容易。既然来了,先亮个万儿吧?让我也知道知道,你们是哪座山上下来的?我可不想荒郊野地埋两具无名尸首。” 然而对方却毫不在意。 “有点圈里人的霸气。可这是做生意,耍狠不解决任何问题,你这思路得换。” “呦呵,跑这儿来给我上课?可惜我这人脑子直,最不爱听别人讲大道理。我就他妈相信枪杆子里出政权!” 说到最后,哈德门怒了,一拳头擂在了桌子上,弄得杯盘碗碟好乱响。 他的“八大金刚”也都端坐起来,个个横眉立目盯着桌上的两个外客。 当真有再犯冲,就掀桌子,拔刀相向的劲头。 唯有林小芬和殷悦脸色发白,心里咚咚跳,姑娘家可没见过这阵势,她们都被吓了一跳。 但就是这样,对方二人居然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表情完全就没变化。 那个一直没说话的,甚至默默地掏出了烟,叼在了嘴里。 而为首的就像在看场滑稽戏。 “别费劲了,你拍唬不住我!真想动手还能约这儿见?何况动手,也只能你们吃亏呀……” “哎哎,别急着瞪眼。我这话没有争强好胜的意思。关键是我们哥儿俩是市场交易中被你们的人带来的。钱和货都在这儿呢,你们动手?那外人知道的是咱们解决私人恩怨,不知道的,怕就得说你们见财起意了。” “你们都是市场中有名有号,有家有业的主儿。可以平心静气的想想。这事儿要定个蓄意抢劫是个什么罪过?就如今这社会形势下,恐怕最轻也得边疆过年。犯得上吗?” “行,把事儿琢磨得透透的!” 哈德门不禁对手的头脑清楚暗暗吃惊。 可面上不带软和,有点鄙夷的说,“可你这么干,不是战士。而且玩儿阴的,我也是专家。” “俗话说夺人财路,如杀人父母。道上行走,认个讲究,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大家出来混,相互都应该有个照应,不管不顾,称王称霸,一次两次可以,时间长了,断了别人的财道,那就过了。” “你们哥儿俩,今儿放心,谈得拢谈不拢,我哈德门绝对保你们能全须全尾走出去。可你们要办事太差劲。明儿个,走夜路怕是得小心点啦,千万别当了冤死鬼。有没有人套麻袋,打黑砖,使闷棍。我没法担保。” 别说,这回他放出来的狠话倒是没白给,对方总算点了头。 “宁和聪明人打场架,不跟糊涂人说句话。你这话真说到点上了。我认可你的道理。没错,大家都得吃饭,再牛逼,也不能不让别人活。尤其是咱们这样社会上走动的,人和事儿都要有所顾及,谈不上谁怕谁。” “像你这样的,能把一帮兄弟圈在周围,有吃有喝有钱花,就不善。我相信你能一呼百应。干一架!其实很容易,脑子一热的事。谁都不怵,更不会被拍唬!可问题是相互残杀后,对咱们双方都没好处,这也是我来找你的原因。” 顿了一顿,看到哈德门的脸色放松,他终于自报家门。 “咱们正式认识一下吧,我叫罗广亮,这是我兄弟小陶。在谈之前我得说,你哈德门确实不白给,这么快就反应过来了。看来名声不是吹的。” 就这台阶给的,真叫漂亮! 哈德门上下打量一番对方,也知道不容小觑。 “朋友,能说出这话不简单啊。看样子,也是‘老运动员’了?” “大家彼此彼此,邮市上都说你是茶淀儿回来的。我呢,是农业圈儿的。一大队三中队,种过三年的葡萄。我们应该有共同语言。” “哎哟!没想到咱们还一个圈儿里待过。既然有共同语言,那就好说话,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干脆我们来合作一把,有钱大家一起赚。” “这个恐怕不行,实话实说,老鼠票是我们早就圈好的鱼塘。今儿来见你,为的就是劝你们退出。” “什么?我给你们面子,你们居然扔地上拿脚踩!想吃独食!这可就没法谈了!” 哈德门没想到自己抛出的橄榄枝,对方居然不当回事,这下动了真火。 眼瞅他要摔咧子,罗广亮赶紧摆手。 “误会了。合作的前提,总得有合作的基础,我们彼此不在一条水平线上,怎么合作?” 小陶也第一次开了口帮腔。 “分你们一嘴吃倒是可以的。和为贵嘛,要不我们干嘛来了?我们的意思,是想出个价儿,把你们的货全吃下来。保证让你们有赚头。就算谢谢你们给我们让道儿。” 但就这解释,还不如不解释呢。 俩人这么一说,话里话外透着居高临下。 这更让哈德门恼火万丈。 他甚至被气笑了。 “我操!你们口气真不小。可凭什么就得我们让道儿?要我说,还不如你们把鱼塘腾给我,我们来吃下你们的货。” 他的“八大金刚”都配合的哈哈笑了起来,充满嘲讽的意味。 殷悦和林小芬刚放松点的心情,又紧张了,都看出了意气之争的苗头。 可谁都没想到罗广亮和小陶却没什么激动的反应,还是很冷静。 仿佛纯粹只是就事论事。 罗广亮说,“你没那么大的本钱,否则你早就拿钱出来,吃货托行市了。还能放任老鼠这么跌?干脆咱们直说吧,我估计你手里大概有三千版的老鼠票。我也可以拿出三千版来。你要能吃下来,我就答应你,往后三天不在邮市上卖一版老鼠。这段时间,鼠票的行情还是你说了算……” “什么什么?你什么意思?我要全吃下来,你们只是三天不卖老鼠票?” 小陶再次补充,“朋友,还没听明白吗?我大哥的意思是我们没耍诈。三千版是你的身家,但对我们来说,只是小意思。答应给你一个星期的时间,是为了让你跑路出货的。否则,到了日子口儿,我们再继续放货,那就是重磅炸弹,你可就吃不消了……” 哈德门这回是真听明白了,立刻倒抽一口冷气。 然后就迅速开始衡量起利弊来。 凭直觉,他觉着对方不像是虚张声势。 “可我就不明白了,你们干嘛非把老鼠打下去!现在价位不高,涨势又好,再拉上去一个台阶,咱们大家不都有好处?” 最后的努力宣告失败,罗广亮坚定的摇摇头。 “抱歉,我们有自己的考虑,这事儿无可奉告。我只能告诉你,我们也是听喝儿的,上头有令,我们就得无条件照办。你要是不愿意,我们也不勉强,但该卖还是会继续卖的。我们手里的货量,这邮市承受不起。” 哈德门又吃了一惊,万万没想到罗广亮背后还藏着人。 “什么?你们听别人的?那还怎么谈?” “当然能谈,我人都来了,不可能耍你玩儿。眼前这点事儿,我就能做主。你放一百个心。” 沉默了一阵,哈德门鬼使神差的想到了市场上正流传的黑色皇冠车。 他心里一凛,不打算再坚守了。 “那……你开个价儿吧……” “一版五十。” “什么?你开玩笑!” 不怪哈德门不可置信,市面上现在的价钱还五十五呢。 甚至还别说他了,连林小芬都不干了。 “我说你们行事也太霸道了!开的价比市价低这么多!一刀下去,就要剌下去五块钱的肉!土匪都没你们狠!” 这一嗓子,相当突兀。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放过来。 论理儿,这样的场面是没林小芬说话的份儿的,这是让哈德门很没面儿的事儿。 要搁过去,他就得立马发作,让林小芬给大家倒茶赔罪。 可问题是,这桌儿上谈得是纯粹的生意了,不再是刀枪剑戟的江湖事。 而且林小芬的话对哈德门也有利,他索性装傻。 “听听,不是我一个人这么说吧?朋友,这价儿真不行。要不要再考虑考虑?别生气,女人嘛,爱使性子正常,天生容易激动!即便是用词不当,也犯不上较真儿。” 罗广亮不似小陶,一脸的不满明明白白的。 沉稳老成是底子,他只是不置可否的一笑。 “这位怎么称呼?你们是……” “生意同盟。” 哈德门略带尴尬的干咳了一声,“我差点忘了介绍了。这俩姐们儿也是咱邮市上有一号的人物,金花和银花。听说过吗?她们眼光极准,手里的鼠票,也不是小数,在市场也是面常胜不败的旗帜。我们彼此同进同退,一直以来都合作愉快。” 利用女人以柔克刚,这是哈德门突然想到算计。 林小芬懵懵懂懂,只觉得被哈德门这么捧着,这么推崇,自己受到了重视,面上有光。 于是冷哼了一声,表达了更多的不满。 殷悦却知道她们在被人当枪使。 本来和这事儿无关的,现在却得担责了。 赶紧拉了林小芬一把,让她别嘚瑟。 而这一切都尽收罗广亮的眼底。 他甚至洞悉了哈德门的潜台词,其实是在考验他的胃口有多大。 “看来如果我要吃你的货,那她们的货,我也得接着喽。不知这两位手里有多少整版的老鼠?能给我个大概的数字吗?” 然而林小芬的回应却颇有些无理。 “那不关你的事儿。真是奇怪,我们明明能够卖更高的价钱,为什么非要低价卖给你?是我们疯了还是你疯了?” 好在与之相反,殷悦抬眼看了罗广亮一眼,却冷静的回答。 “我们手里一共有差不多两千二百版。” 跟着还主动替罗广亮当众做了解释。 “小芬,别闹了。带量的货和零敲碎打的买卖可不一样。这是私下里的大宗交易,不会影响行情。要是市场上这么抛出去,咱们的货肯定卖不出这个价码。” 而且最后立场又巧妙地转到了自己一方,将了罗广亮一军。 “不过话说回来了。您二位一句话,别人就得退场。那可得有代价啊。否则的话,凭什么给这么大的面子呢?” 这一番表现,立刻就把林小芬盖过去了。 不但让哈德门心里叫好,罗广亮也是很惊讶。 他们都没想到,殷悦居然有这么清醒的头脑,这么好的口才。 这姑娘确实眼光独具,是个外秀内也秀,相当出彩的人物,并非另一个绣花枕头可比的。 这里说句题外话,其实罗广亮和殷悦是早就见过的。 当初殷悦还在斋宫上班的时候,罗广亮专门负责蹬车给宁卫民送货,他们还做过交接。 只可惜时过境迁,俩人外貌的变化太大,彼此又不熟。 这种情况下跟陌生人也差不多,连眼熟都算不上。 否则他们要是知道有这层渊源,今天这件事导致的结果也许会大大不同。 “好吧。今天和两位是初次相见,不能不给个面子,我再让一道表表诚意。五十一块。” 眼瞅着哈德门又要说话,罗广亮手一抬阻止。 “先听我把话说完。我开这价儿绝不是随口就说的。” “老兄,据我所知,你们这次是从二十块开始随着涨势大笔收进的,只有国庆时候跌了一票,再加上前段时间的造势震荡挽回了不少损失。你们的成本最高也到不了四十块。” “我给你们留出了十一块的利。毫无风险的就能落进口袋里。已经很可以了。你们拿了钱还可以炒别的邮票嘛。很可能比占着老鼠的坑儿,还要划算的多。” “反过来呢,你们要愿意收,五十块我就可以把我们的货出给你们。我手里远远不止五千二百版,你们要一万版都行。但那样的话,你们可就心惊肉跳,睡不了踏实觉了。” “说句不好听的,我们哥儿俩要是勤快点,也许明天收市,鼠票在市面也就这价了。所以,这是我真心实意的一口价,多一分没有,少一分玩贼性。” 哈德门的眼神随着沉吟不断变化,半晌才慢吞吞的问俩姑娘。 “你们怎么看呢?咱们要不考虑考虑……” 林小芬刚露出犹豫的神情,殷悦却再次出乎意料表现出了的果决,“我卖。” “好,那就成交!” 哈德门立刻就换了副神情,还热情的过去跟罗广亮握握手,马上就关心下一步具体交易问题。 “这好办,咱们明天约好了,还这儿见。一手钱一手货。要是不放心,我们可以留下一千块作保。”罗广亮坦然回复。 “不用不用,我们哪儿有那么不开眼!我就是有点担心,这么大笔钱,二十五六万呢,你们会不会需要多一点时间筹措?” 小陶这时候公然撇嘴。 “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只要货对,钱就没问题。” 罗广亮则说,“我倒是奇怪,你最后怎么转向这么痛快啊!这可不是玩主的风格!” 哈德门哈哈大笑。 “别寒碜我了。现在钢骨叉子还有屁用啊!拼个你死我活,到头是两败俱伤。人是光着屁股从老娘肚子里出来的,生带不来死带不去,哪有个够呀?” “更何况,交个朋友多条路,二位不但是性情中人,咱们又都在一个槽子里混饭吃。如不嫌弃,咱们结交一下,二位意下如何?” “真的,世界之大,天外有天,好,你们算是让我开了眼了。咱们京城真是藏龙卧虎。兄弟斗胆请客,不知肯赏光?” 罗广亮嘴上的话也很漂亮。 “能伸出合作的手,才是敢作敢当。不过哪有让你们破费之理,我们定当有个表率才对,不要争执,见外……” 正文 第七百一十二章 只赢不输 第二天,交易如期举行。 还是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过程一切顺利。 除了坐着出租车来的罗广亮和小陶,从出租车里搬出了两个蛇皮袋。 当众打开后,那整整二百六十五沓的大团结,瞬间带给了在场人等莫大的精神刺激! 此外,就再没有什么事儿是超乎预计外的了。 “哈哈,天下之大,大不过缘分。这次的生意多谢二位照应了。按理说,应该再摆酒相谢的。可兄弟们的身家基本上都在这儿。别笑话我们没出息,先把这些票子安置好了是真的。今天只有告罪了,改天!我们一定摆顿像样的席面好好请请各位!坛宫!对,咱就那儿了!咱也尝尝皇上的菜……” 好不容易点清了钞票,当面钱货两清,交接完毕,哈德门满头大汗的连连赔罪。 这也难怪,这年头,有几个人见过这么多钱啊! 他全部手下都上来一起数,啐着唾沫一张张的点过一遍,也忙和了二十分钟呢。 殷悦和林小芬一人拿五万,一人拿六万,自然也是这么想的。 钱太多了! 别的事儿都得放一边,先把钱安全存进银行再说。 好在对方也是这个意思,罗广亮摆摆手,非常理解。 “别客气,彼此彼此,我们也得赶紧把邮票拿回去交差。吃饭的事不急,咱们今后又不是不见面儿了,会有机会的。各位自便,告辞!” 当真是说走就走,一点不拖泥带水。 于是哈德门和俩姑娘也就不抻着了。 在一干手下的簇拥下,他们都一起跑到了街对面的银行去。 这个饭馆,还就是这点好,离着银行近,存钱方便。 不过到了银行里面,还得排会儿队呢,这年头可没柜机可用,全是人工接待。 将近二十分钟的过程里,所有人都没话。 哈德门的手下们聚集在银行门外默默抽烟。 哈德门连同两个姑娘亲自排队,却都只是焦虑的看着前面。 一直等到几个人眼瞅着快要排到窗口了,他们的钱即将送进柜台里,他们几个人的心才算各自安定下来。 这时候,哈德门突然开口了。 “二十六万五千块的生意,居然就这么成了……” 说了这么一句,他就停住了。 殷悦和林小芬都看向他,以为还有下文,可是没有了。 楞了片刻,她们才明白过来哈德门话里的意思。 说完了,就是这么简单! 别看是天文数字的这么一大笔钱! 让她们昨天晚上都没睡好的一大笔钱! 相当于一个中等厂子半年产值的钱! 人家竟然毫不费力就拿出来了! 这才是真正的邮王!王者风范! 与之相比,市场上所谓的大户们简直就是笑话! 怎么京城也会有这么有钱的人? 这简直太荒唐了! 可偏偏这么荒唐的事儿就是刚刚发生在眼前的。 于是自然而然,一种让人深感震撼的东西,沉甸甸的压在了他们的心头。 让他们都没法对这件事妄加评论,只能沉默无语。 这个时间点儿,差不多也就下午四点左右。 其实天色尚早,远未到暮色浓浓,需要开灯照明的时候。 但就因为银行的朝向不大好,银行里的光线很有些昏黑,屋里的灯都打开了。 有日光灯,暖光灯泡,还有字台专为办公用的那种绿色灯罩的小台灯…… 总之,光线十分复杂,也说不出是明还是暗,恰似他们现在复杂难言的心情。 于此同时,罗广亮和小陶也回到了玄武门饭店的606房间。 不过哈德门他们肯定想不到,五千二百版鼠票清点入库,其实对于罗广亮而言,也有点心疼。 尤其在宁卫民面前,并不似他在哈德门面前那么洒脱,那么硬朗。 反倒有点心虚,有点忐忑,甚至是要负荆请罪的意思。 “总共花了二十六万五千二百块,货我都点过了。卫民,这事儿吧,要说还真是怨我。摸底没摸透,不得不多收了两千多版。而且昨儿脑子一热,又当场多许出去五千多……” “别这么说呀。我又没怪你。”宁卫民递过去一支烟,拍着肩膀,阻止罗广亮再自怨自艾。“什么事儿哪儿能都按咱们想的来呢?咱们又不是神仙。大体上没出圈儿就行了。这件事,你办得没错,我要在,也是这么办。甭多想,反正咱们胃气壮,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消化得了。” 小陶心思简单,听宁卫民这么说,立刻就露出了轻松的神色。 然而罗广亮本身责任心就重,操心的事儿有点多,却没这么容易释怀。 “可咱不是还得继续往下砸价儿吗?这么高价儿买的,回头咱砸下去多少,就亏多少啊!反过来,咱要想脱手,那得炒多高去啊?何况花了比预计多一倍的现金。咱柜里也就剩二十万了。后面的事儿不还得用钱吗?” 宁卫民拿打火机给罗广亮点烟,继续劝慰。 “这你就说错了。行情要是控制在咱们的手里,那一切的涨跌就是虚的,数字游戏而已。放心吧,咱们是老鼠的主人,它只会听咱们的,把别人兜里的钱给咱们叼回来。再说了,那牡丹亭的小型张不是涨上去了吗?一边涨,你就一边卖,我看卖出二十万绰绰有余,你担心的问题绝不存在。” “可万一他们贼心不死,想杀咱们一个回马枪呢?我越琢磨越不对,咱们现在可是盏明灯啊。他们既然知道咱们炒老鼠,会不会等咱们把价格砸下去,再跟咱们在低位抢邮票啊?那他们这便宜可就占大了。” “哥哥,你能这么想,我真的很高兴。不但说明你心思缜密,也说明你真心替兄弟我着想。可我告诉你,他们要想打咱们的埋伏,那绝对是自己找死。为什么呢?就因为咱们不指着这个钱过日子!他们不行啊!你想想,我敢让鼠票就此三年不涨,我也能让它跌回原价去。这哪一条,他们扛得住?想沾咱们的便宜,我让他们不死也掉层皮。” 说了几句杀气腾腾的话,顿了一顿,宁卫民居然还笑了。 “何况,他们接下来的一关是很难过的啊。一下套出这么现钱,可不是纯粹的好事呀!这就像是运气特别好,连赢了几把的赌徒。可偏偏留在赌局不走。你认为这钱,他们会一直攥着手里吗?我看弄不好只有一种结果,这笔刚拿走的钱,他们转身就会又送进咱们的兜里。所以说,他们就是有这个心,也未必有这样的能耐。也只有我们才是做局的人,只赢不输!” 至此,罗广亮终于恍然大悟,彻底放宽了心。 而惊讶不已的小陶,望着宁卫民的目光,就像看到了麦克哈里斯。 宁卫民确实能掐会算。 在某些领域,或许连诸葛亮,刘伯温都比不了他的算命本事。 事实上,也就不过半个小时过后。 自打从银行一出来,哈德门他们几个,就开始琢磨咱们再把这些钱花出去的事儿了。 在哈德门的盛情邀请下,殷悦和林小芬又跟他们一伙儿回了大众饭馆,决定边吃边聊后面该怎么办。 “下一步两位是怎么打算的?总不好就让这么多资金账上闲着吧?” 哈德门招待客人还是很殷勤的。 他自己和手下们喝八毛钱的啤酒,给两个姑娘一人叫了一个易拉罐的健力宝。 因为奥运会的原因,这是今年最红的,也是最贵的饮料。 京城的饭馆已经有卖的了,三块钱一听,比友谊商店里的可口可乐和芬达汽水,售价还贵。 于是林小芬美滋滋的喝着,答了一句。 “当然不能闲着了,利息才几个钱!我看啊,我们还是捧捧王姐的场,也跟着炒牡丹亭好了。现在市面上就那东西涨得快!也许一天就能涨个三五块。涨到四十也许都打不住。” 哈德门不置可否的点点头,眼光却一直看着殷悦。 殷悦立刻明白了,自己不说几句有用的,怕是不成。 “我还没想好,不过,我倒不建议炒牡丹亭。咱们现在把钱投入有点晚了。万一转向掉了头咱们就可就惨了。而且牡丹亭别看涨势旺,即便真涨到四十,不过也就是一倍而已。” “我其实更看好其他的小型张,尤其是头几年发行,还没怎么涨过的。也许会跟着涨涨,那一倍也许打不住,真涨起来,没准儿轻而易举就两三倍了。” “更何况,我还在想那两个人,他们要买老鼠,肯定是为了赚钱的。也就是说,无论他们接着是否往下压价,最后老鼠总会涨上来的。我觉得他们肯五十一的价钱吃,要全身而退,还有的赚,起码得涨到一百才划算……” “对对对!英雄所见略同,说的太好了!”哈德门鼓掌大笑,“两位的见解,都很有见地啊。尤其是银花妹妹,真是太给我启发了。老话说得好,三个臭裨将顶个诸葛亮。我呢,也在此献出点小谋略,请二位给评判评判。” “我是这么想的,做熟不做生。咱们为什么能赚到钱啊?不就是因为知道炒邮票的内情吗?所以咱们拿出钱来,接着炒。也得买知根知底的。” “那就不如买王姐和大帅手里的主力品种了。牡丹亭和明清扇面,价高倒不怕。因为咱们和他们是有同进同退的协议的,该卖的时候,他们会告诉咱们。说白了,要的就是短平快,谁耐心长时间抓手里?” “而且他们现在恐怕资金也够紧的,咱们要以比市价低一些的价吃他们手里一部分货,分担一下他们的压力。我想他们也会很乐意的,这也是朋友的义气。” “同时,咱们还可以各自留一部分的资金,好好盯着老鼠的变化。真等老鼠到了低位,那咱们干嘛不把卖出去的吃回来啊。这稳赚的钱当然要赚啊!这样进可攻,退可守,你们说好不好?” 这话一说,脑子简单的林小芬当场拍起巴掌。 哈德门立刻荣光焕发,连连抱拳, 只是殷悦虽然挺给面子,也跟着说好,但心里却转着另一本儿账。 她还是觉得哈德门和林小芬有欠考虑,对投入金钱有点儿戏,胆子忒大了点儿。 已经见识过市场的暴风骤雨了,她可不能不对自己的财富负责,一定得琢磨透了,才好走下一步棋。 正文 第七百一十三章 杀人不见血 时过境迁。 仅仅半个月过去,哈德门和林小芬就笑不出来了。 可他们又能怪谁呢? 只能怪他们自己没管住自己的手。 其实刚刚拿到大笔现金,决定把钱投在牡丹亭和明清扇面的的时候,他们的运气还不错。 首先,同盟者们让出了部分利益。 王姐以二十元的价格,卖给他们一千张小型张,比市价要低个两三块。 大帅的明清扇面也是五元的价格两千五百套,比市价便宜个一块左右。 这些邮票哈德门吃了一半,另一半殷悦和林小芬均分,他们先天就比旁人占了先手。 王姐和大帅也为了减轻资金压力挺承情,各自做东请客,他们这个联盟前所未有的团结。 其后的三天,哈德门、殷悦和林小芬又陆陆续续的把资金投入到新的邮品上。 按照既定计划,花完了他们各自手里资金的一半。 说起那两种邮票也真是争气,在邮市整体向上的情况下,还一直是第一梯队的明星。 就这么几天,牡丹亭小型张就破了三十大关。 明清扇面的一套邮票到达七块五的价位。 于此同时,鼠票也拉开了大跌的序幕。 罗广亮和小陶几乎天天往市场中来,根本不把钱当钱的抛货。 这导致老鼠生肖票一鼓作气跌倒了四十,大量的货源涌出。 不用说,哈德门、林小芬和殷悦自然暗暗庆幸,是怎么琢磨怎么合适。 可问题是,成功如果来的太容易,贪婪就越发难以控制。 人们往往能够对外敌心生警惕,却对自我放纵的坏处置之不理。 得意忘形下,哈德门和林小芬都有点搂不住了。 不但天天大摆宴席庆贺,内心也因此相当膨胀。 自以为他们就是未来的邮王和邮后,是邮神眷顾的宠儿。 然后就是把他们手里所有的现金都投入进来,渴望他们的财富能在短期内翻倍,再上一个量级。 而对于劝他们小心行事的殷悦,他们非但不听劝,反倒认为和他们相反,选择守着钞票暂且不动的殷悦实在太保守,眼睁睁错失了发财良机。 至于一直在把鼠年生肖票往下打压的罗广亮一伙,他们就更嗤之以鼻了,认为他们在逆势而为,纯属冒傻气。 然而宁卫民把一切都看得很清楚,他的软刀子,杀人可是从来不见血的。 11月15日,随着寒风悄然来袭,邮市上的风向开始转换了。 也不知怎么回事,市场上的货源突然多了起来。 不仅是牡丹亭小型张,仕女图小型张,第三十二届奥运会,鼠年生肖票这些今年的热门新邮多了。 就连头几年的老纪特邮票,和猪年生肖票也多了起来,而且这些新冒出的货源数量不菲。 邮市上的“五眼联盟”原本想一鼓作气,将牡丹亭的价格推升到近乎五十元的高位再开始派发,明清扇面做到十元的价位。 但这一下子,全给搅和了。 到四十七元截然止步,距离理想的目标价仅仅一步之差。 他们曾经试着想要扛住这一波,好将牡丹亭和明清扇面的价格稳住,保住涨势和热度。 但冒出来的货仿佛无穷无尽,好不容易买光了几百张牡丹亭,居然很快又冒出了几百张。 他们开始极力劝说殷悦投入资金。 殷悦多精明的人让,都坚持到这会儿了,当然不肯往坑里跳,死活不肯拿钱。 顶多只肯做做样子,用假交易套一下跟着她身后盲目跟风的人,帮帮大家的忙。 所以这天下午,牡丹亭一直就没能上去,收市前,还从四十七元的高位,直坠两块。 明清扇面的情况倒是好的多,还略微涨了一点,但升势也是步履沉重,戛然而止。 为此,当天晚上,“五眼联盟”头一次发生了严重的分歧和争吵。 主要是殷悦觉得市况不妙,认为牡丹亭小型张的情况像极了国庆前夕的邮市状况。 行情已经摇摇欲坠。 坚决不肯蹚浑水,提出隔日就要抛售。 其他人却还认为事情有扭转的余地,认为牡丹亭仅仅是涨得太高,歇了口气而已。 想要再筹集一些现金,背水一战。 尤其是王姐,做牡丹亭以来,资产暴涨让她已经有点魔怔了。 死活不肯抽身,反倒为了白天殷悦不肯拿钱出来,连声埋怨。 然而最让殷悦没想到的,是这次林小芬居然站在外人的立场上,也来怪她。 于是大家只有不欢而散,最终殷悦被彻底踢出了局。 她多少吃了点亏,手里的牡丹亭小型张和明清扇面,不得不以低于市价两成的价格卖给王姐和大帅。 非常巧合的是,同样是这一天,远在东洋岛国,正在参加中日围棋大赛的聂卫平,也面临着不被信任的处境。 因为比赛进程到了这一步,共和国除了他之外的所有棋手,均败于日本棋手小林光一。 小林光一取得了六连胜的好成绩。 也就是说,如果我方要想取得擂台赛的胜利,主帅聂卫平就必须连续战胜日本队三位实力最强的棋手。 而考虑到聂卫平接连在国内的比赛中连连失手,所有的冠军头衔都被马晓春夺走。 无论中方还是日方,都不认为会出现这样近似于神迹的逆转的结局。 别说日本围棋界和日本NEC公司都巴不得尽快展开庆祝活动了。 甚至就连聂卫平本人,都不敢这么去奢望。 至于体育局的陪同官员,此时对于聂卫平的最大希冀是——再赢一盘就可以,就算大胜了。 要是赢两盘是超级胜利,如果全赢了那就是伟大的胜利了。 但创造奇迹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没人敢去这么去想。 所以体育局的陪同官员,都已经提前宽慰上了共和国的围棋手们。 在这天晚上关起门来对大家说,“按照事先的预想的话,我们能达到这样也不错了,输的话也是八比五吧。” 然而比赛的进程却是那么出乎意外。 在随后两天里,聂卫平居然先后战胜了小林光一和日本副帅加藤正夫。 中日双方都只剩下主帅一人了。 最终决赛,将于11月20日在京城的首都体育馆举行。 《人民日报》为此专门登载文章,对中日双方主帅进行了详细介绍。 报道中称,登时归国班机的聂卫平谢绝一切来访,全力准备最终决赛。 而日本棋手藤泽秀行也染发断酒,提前就飞到了京城。 全京城的围棋爱好者们激动了! 全国上下一直关注着这场比赛的国人激动了! 甚至连对围棋没什么兴趣,但就在这一天从报纸上看到这篇报道的人也激动了! 因为这个消息的最传奇的一面,其实不是在于聂卫平逆袭获胜的那一刻,而是说它整个过程比较传奇。 在京城的邮市,某种角度上,与之极为相似的一个传奇,同步发生了。 只是除了炒邮票的人,没多少人关注,而且这个过程却不是那么令大多数人欢欣鼓舞的。 11月16日,摆在邮市几个大户面前局面更加扑朔迷离,因为货源似乎还是在源源不断地涌出。 他们借来的钱虽然一度把牡丹亭拉到四十八块的新高位,但很快就又被卖单拉下来了。 这让他们感觉到了巨大的压力,但并且隐隐地担忧,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 但非常可惜,没时间容他们多想了,正所谓身在高处不胜寒。 前段时间,牡丹亭这么疯狂地炒作,既让参与进来的人兴高采烈,也使不少人神经变得敏感甚至有些脆弱。 价格越高,风险越大,谁都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牡丹亭绝不同于其他的邮票,别的邮票滞涨正常,或许能震荡一段时间继续上行。 但牡丹亭决不能滞涨,一旦一两天内上不去,都别说跌了,就有人迫不及待的抛售。 就这样,价格如水银泻地,一发而不可收拾。 消耗战仅仅维持了一天,几个大户就傻眼了。 当天牡丹亭重挫十一块,他们被迫资金掉头,这才知道殷悦的理智有多么可贵。 11月17日,王姐、大帅、哈德门、林小芬再次做出了新的选择。 打算集体把资金迅速从牡丹亭撤出,全力炒明清扇面,这样保一头还能挽回点损失。 然而他们做出的这个决定却是更加错的离谱。 人世间,万事万物都有它的定数,也就会有它的劫数。 他们忽略了牡丹亭小型张是这一波短期行情的领头羊。 没想到其号召性在涨的时候会发挥作用,下跌的时候也是一样的。 正所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牡丹亭一跌,等于宣告所有邮票的涨势结束了。 几乎所有的邮票品类都开始掉头奔下,这个时候散户逃跑,可比大户的动作利索。 于是全线溃败,一发不可收拾。 11月18日,是聂卫平回国的日子,也是彻底让几个大户绝望的日子。 因为就在这一天,原本他们还指望着跌势能缓和一下的,结果没想到生肖王金猴票也动了。 开市的时候,直接就跌了二十块。 有人卖了十几张散票,从二百四跳到二百二。 这下好,神猴一跃,莫敢不从啊。 老大都放下身段儿了,那鸡犬升天也就成笑话了。 什么猪啊,耗子的就更别提了,全都一致向下。 老鼠绝对是垫底儿的,这一天,就破了三十,直奔二十七八。 前段时间鼠票可刚跌过啊,这下又来了,有谁想到会这么跌的? 手握鼠年生肖票的全傻!就跟逃命似的争相抛售啊! 前段时间吸货的也卖,就没人再敢拿着了! 而整个邮市更是被生肖票的大逃杀搅动了情绪,就像个歇斯底里的病人,开始了宣泄似的大暴跌! 事情到了这一步,几个大户们都悔死了。 他们这才知道操纵行情没那么简单,老大可真不是好当的呀。 这不,折在里面了,前进不得,抽身也不得,只好原地等死。 似乎唯有殷悦成了从邮市全身而退的人。 当然,这仍然只是表面上的,从中获益最多的肯定不是她,还得说是那位写剧本的宁卫民。 人们常说“好人有好报”,也有一句俗语,叫“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事实证明,这些话肯定不是真的。 因为就在这一天,在得知邮市暴跌,全线破位的喜讯同时。 身为幕后黑手的宁卫民还接到了京城围棋队专程派人送给他的两张决赛门票。 所以他一高兴,决定普天同庆,开仓放粮。 以今年冬天可能会很冷为借口,给自己的职工们每人增发了三十块的煤火补助。 此外,为了让坛宫的职工们,进一步明确诚实劳动致富光荣,投机取巧可耻的道理。 他还给坛宫内部刚成立的团支部批了一千块的活动经费。 希望他们就《劳动致富光荣,投机取巧可耻》为主题,开展第一次团支部活动。 同时希望尽量让普通职工参加相关讨论。 琢磨琢磨吧,多么能装孙子啊! 可惜这世上既没有“不群杯”,也没有“既当且立”的大赛。 否则就这道貌岸然,一肚子算盘珠子的家伙,必定常年蝉联冠军。 正文 第七百一十五章 打小抄的 没人能够永远走运。 殷悦不能。 宁卫民也不能。 虽然他是个穿越的妖孽,可绝不是无所不能的超人,时代和社会的特定属性仍然会把他压制的死死的。 小大小闹折腾一下无所谓,一旦敢出圈儿翻腾出花儿来,上面一个“如来神掌”,就能把他像苍蝇一样拍死。 像段处长这样的特殊部门工作人员不是吃素的,其实就是悬在他头顶上的达摩克里斯之剑。 何况尽管大部分常人的烦恼,宁卫民都能够避免。 他不用为钱和前程烦恼,身边的漂亮姑娘也多得是,随便他挑随便他选。 如果他想,大可以像在天堂一样活得滋润,安心享受上辈子可望不可及的这种生活。 但非常人也有非常人的痛苦。 重活的这辈子,所见所闻,所想所得,他所接触从事的一切,一直都在润物细无声的改造他。 他不再是前世那个眼里只有财色,天天琢磨发迹之后怎么嘚瑟,怎么享受的小商人了。 至少并不完全是了。 他堕落的思想,他低俗的欲望,因为身边人的质朴厚道,因为拜了康术德这个知识渊博的师父而进化。 他有了涵养,有了更高追求,学会了为人处世的道理,看待生活的角度完全不同了。 既然不想辜负这一生,渴望做点有意义的大事。 那么对于政策的无奈等待和做事束手束脚的焦虑烦躁。 他就要比常人体会更深,忍受更多。 还别看他在邮市上翻江倒海,似乎无所不能。 可11月份,就有两件事让他无功而返,相当失望。 第一件事,是他看到报纸上一则消息。 那则报道写着11月9日,一家名叫光彩实业的民营公司在大连成立。 法人代表名叫姜维,至此共和国的第一家民营企业诞生,第一个民营公司的法人代表也随之产生。 他高高兴兴就拿着这份报纸就去了区工商局,急不可耐的去咨询相关政策。 鉴于他的身份,一个处长接待了他。 可当他提出也想成立属于个人的公司时,这位处长却神色凝重的告诉他。 “这是不可能的,你难道不知道吗?我们在1957年就向全世界宣布,经过社会主义改造,已经取消了私营经济……” “我知道,不是还有雇工问题呢嘛。雇工不能超过八个人,否则视为剥削。对不对?可现在情况变了呀!改革开放都好几年了,别说外资企业又回来了,国家也已经允许个人开办公司了。不信,您看看这个……” 说着,宁卫民就把报纸拿了出来,自以为有理有据。 然而那位处长接过这份报纸,虽然当时表情愕然,但看了半晌,却摇摇头,耐人寻味的笑了。 “宁经理,你这是专程带着尚方宝剑来了。可你再好好看看,报纸上明明白白写着,这是国务院批的。而且还是特批。我们哪儿有这个权力?你也太看得起我们了。” 话说到这一步,对方语气变得诚恳、严肃起来。 “我估计你国务院是没路子的,工商总局如果你有办法,倒可以托人问问。但我估计办成的希望也不大……” “这么说吧,像这种事儿其实都是试点儿,就跟咱们京城的悦宾饭馆似的,谁让人家赶上了呢,那是运气好。但实际上,从政策大范围正式推行上看,过程会有反复,不会太简单。” “根据我的经验,如果政策真下来,最快也得半年,正常情况是几年。这事还真不能着急,你耐心点,再等等看吧。” “当然,还有一个办法,也许能开绿灯。那就是以你们公司的名义,去跟国家高层交涉一下。你们皮尔卡顿太有名了,谁让你们是……” 宁卫民连连道谢,赶紧告辞。 他断定这位处长应该中午喝过了。 好嘛,不开玩笑的话,比开玩笑还离谱。 除非他吃拧了,才会把这种事儿让总公司知道。 第二件事儿也差不多。 11月17日,京城市政府对外宣布成立京城专利管理局。 宁卫民知道这件事后,出于本能,立刻想到了怎么吃肉沾光,给自己再弄份家业上了。 根本不用冥思苦想,他脑子里就有个现成的好项目——易拉得领带。 这东西绝对恰逢其时,原本历史中,差不多应该就是这几年出现的。 而且太有名了!普及率极高! 推出时很快就风靡全国,甚至到了九十年代末期,还有人再用。 其庞大的市场需求正是来自于改革开放初期西装的快速普及,以及国人在正规场合喜欢统一着装的特殊爱好。 因为西装好做,但习惯难改,扎领带实在个技术活儿。 这年代国内会这个的人可不多,能扎得好看又漂亮的人就更少了。 像宁卫民这样会扎十一二种花式的,恐怕全国也就这么一个,说凤毛麟角不过分。 所以实际上真得感谢聪明的宁波人发明了这种领带,才很好的解决了这个问题。 其原理也很简单,就是凌达打结之处固化处理,内置拉链。 只要从背后一拉,立即合规,简称“易拉得”。 但可惜的是,真正的发明者并未申请专利,于是就像万燕VCD一样,错失了大部分利润。 宁卫民可不一样,身为服装行业的一份子,他太清楚这玩意会产生多么大的价值了。 即便是这个人人缺乏专利权概念的年代,绝对杜绝不了假货横行,私自生产。 可如果他能把专利证书拿到手,就等于他至少赚了上千万。 这样的诱惑,他怎能抗拒的了?所以他就要捡这个漏儿。 不过庙门虽然有了,但里面的和尚们却都是新人,办公全无章法可循,实在是掉链子。 作为首批来京城申请专利的人,申请手续那是费了大劲了,可谓困难重重。 一会儿这个文件不行,一会儿需要补交那个东西,还要再去盖个章。 宁卫民简直不堪其扰,在浪费了一个礼拜的时间和精力后, 他明白过来了,这事儿恐怕也是来回来去的“拉抽屉”,没个俩仨月的办不成。 于是他就很难受了,他这样的大忙人,每天多少重大决策需要他处理啊。 哪儿能像个闲人一样,天天泡这儿逗闷子呢? 关键是,全无保密措施啊。 就那帮专利局的主儿,都已经偷摸把他送来的领带改造复制了。 现在好些人都脖子上都带着拙劣的模仿品,并且洋洋得意。 这要让其他服装从业人员看见,那不虾米了嘛。 这是什么操蛋的野蛮年代啊? 也太不尊重知识产权了。 别说原创者了,连他妈打小抄的,也难获利啊! 正文 第七百一十六章 自作孽 当然,或许是前段时间太顺了,让宁卫民有点忘乎所以。 他忍不住四处伸手,把摊子越铺越大,这才最终导致了物极必反。 或许也是因为这次操作邮市的两个品种,一拉一砸实在坑人太狠,这小子才遭了报应。 反正不管怎么说吧,自打11月20日看过聂卫平大获全胜的现场比赛之后,宁卫民的工作和生活就逐渐变得不那么顺当起来。 不但处处遇阻,事事磕碰。 关键是好些本来是稳拿把攥,绝对正确的决策,都日益显现出副作用来。 就比方说今年政府兴办的这东华门的夜市吧。 这个这东起王府井北口,西到南河沿北口,全长三百多米,占据了东华门大街道路路面的北半部分的夜市,那可真是不一般。 它同时具有好几个“京城第一”。 比如说是京城第一家在马路上开办夜市。 又比如说是京城规模最大的夜市。 再比如说是京城首家以“夜市”挂名的小吃街。 而且它还是京城保留时间最长久的夜市。 实际上,一直存续到2016年正式关闭前,这里还是生意兴隆,热火朝天的呢。 而这一切,恰恰得益于它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 就因为靠近故宫,东华门夜市不用于同期政府开办的其他八处夜市,日后会因为节假日、休息日增加,购物场所增加,逐渐消亡。 它始终靠着不断增长的内外游客数量始终保持着旺盛生命力。 所以毫无疑问,这块地界就是一个金光灿烂、叮当作响的大聚宝盆。 只要占据下来,日后都不用真的卖什么,光收租子就能收到手抽筋儿。 原有历史中,其实最早一批在此售卖京味小吃的“土著”,自打进入九十年代,就逐渐开始将摊位转给外来经营者,开始躺着挣“聪明钱”了。 以至于到了2000年,东华门夜市改造升级为“东华门美食坊夜市”,所有的摊主中竟然连一个京城本地人的身影都难寻。 于是乎,京城本地人不来了,东华门夜市昔日所创造的声誉不再,挂羊头卖狗肉的年代就此开始了。 这里很快变成了完全以哄骗游客为主,专营“天南海北胡做乱卖敢吹牛大杂烩”的地方。 炸蜈蚣、炸鱿鱼、炸蚕蛹……稀罕物一样接一样登台。 卖家也不局气了,以次充好,卫生差劲,价格跟风涨。 当时仅仅三串烤鱿鱼就敢要你四十元,炒肝十五元,炸灌肠十元,卤煮十八元,爆肚定价十五元,其余像炸灌肠、煎饺等小吃都在十至二十元不等。 这么说吧,聚集着八十八个小吃摊的地方,只有二十四家在卖京城当地小吃,而且品种非常少。 仅有所谓的“爆肚”、“炒肝”、“糖葫芦”、“灌肠儿”等种类,恐怕味道还要打个引号。 有人生动的把这里调侃为“外地人懵外地人一条龙”,实在是精辟得很。 但即使如此,这里也从没缺过从五湖四海,七大洋五大洲而来,伸着脖子自愿挨宰的“傻子”。 毕竟京城故宫太有名了,京城的文化底蕴也太厚实了。 只要打着“皇家”、“宫廷”、“京味”的幌子,都不用费力说什么,就有人自觉自愿上当。 而且京城作为首都拥有超强的政治属性,政府对国家级的著名景点实行补贴政策。 像故宫、颐和园、圆明园、北海、景山的门票都是极为廉价的。 这恐怕在很大程度上增强了游客们对一些旅游欺诈行为的容忍度。 不得不说,也算是一种变相的“让利于民”了。 总之,就冲着这条街在日后几乎等同于京城旅游的名片,是游客们必到之地,宁卫民就必然不肯放过。 实话实说,穿越到这个年代的初步规划里,他就跟惦记着偷羊的狼一样,一直在惦记着这块宝地。 但可惜的是,这里不是像秀水街那样自发形成,繁荣起来的市场。 官方没有组织之前,这里压根就是一个纯粹的居民生活区。 他没办法提前行动,像占秀水街那样安插人手占位子。 到了今年夏天,他又因为自己筹备书市顾不上其他,结果正好错过了喝这头啖汤。 这样一来,他也只能在事后找补,看看有没有什么门路,通过关系拿一些摊位。 还多亏了景山街道办事处的魏主任,跟东华门街道的主任过去是同事。 在其牵线搭桥下,这件事很快就有了眉目。 人家还挺热情,作为直接负责人最大程度的给了宁卫民方便,硬是给他挪动安插了五个摊位。这主要得益于,这年头大部分的人都没见过什么大世面,许多干部又真是基层厚道人里提拔起来的。 在不违反原则底线的情况下,吃吃喝喝,送点礼物,基本上求人也就求到位了。 真想多给,成千上万的给人家塞钱,大部分人还真不敢要呢。 这两个街道主任都是这样的人。 他们根本不会意识到自己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官儿,手里的权力也能顶得上金山银山。 当然,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宁卫民即使贪心不足,觉得太少,根本不解渴,也没可能拿到更多的摊位了。 毕竟他来晚了,人家把事儿办到这个份儿上已经是极限了。 既不可能为他把别人挤走,而且给的摊位质量也不好。 除了一个在街口,其他都是中间地段,也没有挨着连着,都是零碎儿。 幸好天气一转凉,许多人不想干了,尤其是非饮食摊贩,撤了一大批,至少空出来三四十个。 这才给了宁卫民吃饱喝足的机会。 要知道,每个摊子十五块钱的月租费,对他而言简直跟白给一样,整个市场他都吞了才好呢。 他非常高兴地跟东华门的街道主任许诺,不管谁走,空出的摊位他一概全收。 这么一来,不用再费心找新商户了,大主任当然高兴了。 可关键就是有个顾虑,这么老些摊位转让,他怕宁卫民光说不练假把式,再把夜市给搞砸了。 所以非得让他拿出具体的安排,说清楚这些摊位拿到要怎么办,计划好要具体经营什么,才敢把摊位真的批给他。 这事儿麻烦就麻烦在这儿了。 宁卫民可没想到这位大主任办事这么小心谨慎,而且人还死性,这个问题看得比什么都重。 于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他可费了老鼻子劲了。 要知道,虽然他是坛宫的一把手,可以安插厨房的人去东华门夜市去卖小吃,顺便用转租费薅一把坛宫的羊毛。 可这么干,底下人不乐意啊。 基层职工的意见最大。 谁不愿意正常时间点儿上下班啊! 谁不愿意在正规的厨房干活啊? 何况如今天气又冷了,大晚上外头干活,多受罪啊! 多给钱? 多给钱也不乐意干。 身为坛宫的厨子难道还贪图多挣这几个补贴的小钱吗? 每个月光成本省下来的钱就够大家分润的了,何况现在还有宴会厅的大场面,收入一月比一月高,天花板在哪儿都看不见呢。 最底层的厨工,如今一个月都得二百多块。 妥妥的行业待遇第一啊,足能傲视全国的饭庄! 所以面子……面子才是最关键的问题! 如今谁通过了坛宫的招聘,不当成大喜事通告亲朋好友? 比考上大学也不差多少。 真让熟人看见干小摊儿,脸往哪儿搁啊? 还以为你吹牛呢。 坛宫中层管理人员也颇为腹诽,尤其是杜阳这个负责北神厨宴会业务的骨干。 他的看法是,坛宫的小吃跟民间小吃是两回事。 坛宫自己的小吃店每天都供不应求,门口排大队。 主动和那些饮食小摊扎堆儿是自降身价,费力不讨好。 何况大型宴会的业务开始爆增,本身就缺人手。 硬要去抓着这点蝇头小利不放,实在没必要啊。 反倒应该放弃东华门夜市,专心稳固自己急速增长的高端业务。 总之,这些意见既有宁卫民作茧自缚,把职工待遇提得太高的原因。 也得承认,有一部分确实是客观存在、有根有据的合理建议。 宁卫民没疯,也不傻,自然不会独断专行,硬逼着自己的职工上阵,行赶鸭子上架之举。 可问题是坛宫再好是别人的,东华门夜市可是自己的。 他眼瞅着就要咬着了这块大肉,又舍不得放手。 那怎么办呢? 最后没辙,宁卫民思来想去,就只好办了件看似吃亏到家的傻事儿了。 他去求乔万林,组织餐饮行业参与便民活动,然后就把南城的那些特色小吃,给发过去占位置了。 大大欠了一份人情不说,连租金也不好意思收人家的。 最让人无语的是,这事儿还是现世报。 要说乔万林还真看得起宁卫民,帮完他的忙,这时候就大方的跟他开口,提出希望他也帮区里的忙,帮自己一个忙,促成让皮尔卡顿落户天桥商场一事。 这简直就是电影《碟中谍》的英文原名,mission impossible——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啊。 宁卫民傻眼了。 由衷感到,no zuo no die! 自己好像……的确有点犯贱了! 正文 第七百一十七章 不费这劲 无独有偶,宁卫民提前让人占下的秀水街也在11月中旬开花结果,终于迎来了朝阳区政府批准成立正式市场的好消息。 这当然是件顶好的事。 可好事同样多磨。 让宁卫民没想到的是,秀水街的街道办的要求,居然比东安门街道更加严格。 据贴出的告示宣称,未来的这个秀水市场要求所有来这儿摆摊的个体户实名登记,预交至少一年租费的押金。 而且还都必须有朝阳区工商局颁发的营业执照才行。 不用说,这些规定的初衷肯定这是为了便于管理,更好的把握个体户们的情况,希望这个市场里的商户都能合法经营。 可问题是这个街道办似乎领地意识特别的强。 居然除了朝阳区工商局的营业执照,其他区的不认。 这么一来,可有点坏菜了。 连那些后来的,一直黑着干的,过去见工商就躲的主儿。 如今都照着街道要求去登记,拿下了合格手续,顺利获准进入市场成为正式商户。 可宁卫民亲自安排的这些人,虽然打一开始就在这儿干,一直就拥有正式的工商执照。 却因为不是朝阳区工商部门注册的,反而要被排除在外。 这也太不合理了吧! 没别的,宁卫民的人自然不干啊,就集体去跟街道办要说法。 可彼此闹得挺僵,问题没解决不说,现场差点没打起来。 最后没辙了,这帮人只有通过罗广亮带话跟宁卫民诉苦,看看他能否给想办法疏通关系。 宁卫民思来想去,也不明白秀水街街道办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要知道,这个年头,没有固定经营地点的个体户采取游动性经营太普遍了。 那叫方便群众,服务上门。 干个体的,无论跨区域注册登记还是经营,都是没问题的。 只要能自食其力,肯合法纳税,不缺斤短两,以次充好,工商部门其实没太多要求。 所以要说街道办,要是为了想照顾照顾本地的父老乡亲,有排外的心,根本谈不上。 何况这种办法也有空子可钻,他们也难为不住人啊。 为符合相关要求,宁卫民也大可以让自己的这些人,去朝阳区工商部门再办一次工商登记手续。 只不过太麻烦,多交一份税,属于脱裤子放屁之举罢了。 那为什么还要设置这么个特殊门槛呢? 这让人不能不怀疑,是秀水街街道办故意针对他们的刻意难为。 果不其然,宁卫民去了一趟街道办,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 哪儿啊? 嘿,就是他自己人的身上。 或是说,他自己的身上。 敢情全是因为他把罗广亮和小陶抽走炒邮票去了,而且人一弄走就是一年。 剩下的那些替他卖衣服的主儿因为没了管束,就逐渐开始了肆意妄为。 欺行霸市,那倒是谈不上,但低素质的言行举止不可避免。 这几个兔崽子成天在市场上闹闹哄哄,骂骂咧咧。 不清扫垃圾,不打扫卫生就不说了。 关键是白天没多少人的时候,他们一伙儿总围着三轮车打牌喝酒消磨时光。 天天制造噪音,有时候有人输了牌,还会冲着墙角摔酒瓶子发泄不满。 赌博没赌博不知道,扰民的情况相当严重。 家住附近的孩子,因为夏天穿凉鞋、穿拖鞋,就有好几个被剌破了脚。 附近的居民对此意见大了,街道干部和居委会都为了这个事儿找过他们。 可他们全是一水儿的生混蛋啊。 不但屡教不改,而且态度牛极了。 嘴里冒出来的话就没个好听的,把街道干部和居委会大妈给气得够呛。 这帮小子是吃准了大事儿不犯,自己还有工商执照,谁都拿他们没辙。 那是立志要当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破、炒不爆、响当当的铜豌豆啊。 街道办的人还能不生气?不记恨? 结果如今应了景儿,人家可就要想办法“清理垃圾”了。 甚至人家都专门跟区里的工商部门打好招呼了。 说这些人要是想注册登记,可一个都别批,都是害群之马,绝不能姑息。 弄清事情的原委,宁卫民心里这个气啊,恨不得挨个把这些兔崽子踹到在地。 踩着他们的脸,一个个的痛骂一顿。 他是真没想到,这几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混蛋,居然胆大妄为把人得罪到了这个地步。 可话说回来了,江湖事还得江湖人来管。 除了罗广亮和小陶,这帮粗胚别人还真制不住。 宁卫民这么文明的人,最缺乏的就是对这种嘎杂子琉璃球儿的威慑力。 他靠自己个儿,还真对付不了他们。 何况当前得先给他们擦屁股,努力挽回局面才是最要紧的。 总不能任凭多年的谋划算计,在临近门儿最后一哆嗦的时候功败垂成啊。 没辙,只能做好大出血的准备,拼命跟人家说好话呗。 要说还是宁卫民如今的身份管用了。 坛宫的一把手,皮尔卡顿的高层,脑袋上的这两个头衔,一般人都不能不卖点面子。 何况这秀水街要办的还是服装市场,好多顾客还都是外国人,这街道主任自然愿意跟他多聊聊,不是很排斥。 否则要换成别人,恐怕几句就让人家打发出门了。 这样,聊来聊去,不知不觉就聊了一个下午。 宁卫民不但“好心”的给街道主任建议了一些管理市场的基本要点。 还“大方”的许诺要个人出资赞助每个商贩一个能防火的铁皮摊位。 最后傍晚时候,干脆又聊到饭桌儿上去了。 宁卫民主动挽留住所有要下班的人,请到了饭馆里,替他那些不懂事的混账赔罪。 就这样,喝了一顿大酒,终于换得街道一方的全体谅解,得了市场的三十五个摊位。 当然,好好管住那些个体户,不让他们再胡折腾,也成了必须做到的附带条件之一。 这事应该怎么说呢? 宁卫民总算没白忙活一场,险险的过了关。 但琢磨起来,也够让人别扭一通的。 想当初,他是好心带着这帮人挣钱,这帮小子也都发了,可就是这么回报的他。 就因为他们的低级过错,他得放低姿态赔笑,还多花了好几万给街道上贡。 一个铁皮摊位,造价差不多就得七八百。 这钱花得多冤哪! 而且一时间这租金又上不去,这成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收回来呢。 真是一帮猪队友啊! 可说要他为这事勃然大怒,不依不饶吧,偏偏罗广亮还夹在中间呢。 他不能不顾及这个好哥们儿的感受。 其实罗广亮更冤枉,纯粹是跟着他去忙邮票的事儿,这边才出了乱子, 就为这狗屁倒灶的事儿,如果让罗广亮伤了面子,感到难做,那才不值得。 这就是投鼠忌器啊! 宁卫民最终做了一个改变初衷的决定。 首先,他要拿货卡这帮孙子的脖子了。 所有的货价调高一成,直到把这笔多花的钱凑齐了再说。 谁要再不好好干,俏货以后就别想再拿了。 而且他和这些人关系,也就到此为止了。 一人给一个摊位,就是最后给他们的福利了。 他不能不承认,这些人素质太低,太过散漫,实在不好控制。 当初他想通过利用这些人,依次占据雅宝路,动物园,红桥,鼓楼,月坛邮市,这些兴旺市场的计划,由于真正实施起来实在太累心,变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这样的钱对他来说,已经跟倒腾国库券差不多了,那还不如不挣,到此为止的好。 算了算了,一个市场几十个摊位,顶多十几二十年的辉煌,能给他带来多少收益? 转租出去,平均……一个地方一年也就千八百万的租金。 也就是说十几年一个地方大概其一亿几千万的收入。 那把这些市场都放弃也不过少挣十亿而已。 小钱儿嘛! 咱着不起这急,也赔不起这时间精力,还不费这劲了。 正文 第七百一十八章 人有三急 如果说东华门和秀水街这两处市场的麻烦事儿,是因为宁卫民难改市井小民的算计。 什么都想占着,什么都想把着,才自作自受的糟了心,不算太冤枉的话。 那么还有一些事却是因为他太为别人着想,做了大好事,才需承担更多的责任。 这恐怕更是纯属自找。 首先就是他给煤市街,东花市和景山街道,捐厕所的事儿。 这年头,老百姓对什么事有看法,提点意见,其实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毕竟信息闭塞,人微言轻,很难广泛传播扩大影响力。 但什么事儿就怕惊动媒体,尤其是外国媒体。 也别什么电视、广播,上报纸就不一样了。 一个很偶然的事件,让宁卫民的厕所在外国人的报纸上露了脸。 敢情如今共和国和英国就港城问题正进入最后的谈判阶段。 《泰晤士报》也为及时报道相关消息对华增派了人手。 有个名叫艾琳娜的女记者,最近就刚和三个同事一起调派过来。 千万别觉着外国人就怎么样,同样有假公济私的毛病。 这个艾琳娜是个年轻爱玩的女孩儿,因为第一次到华夏,第一次来京城。 她的工作安排来安排去,就给自己特意安排出一个周末来。 打算好好领略这个对大部分西方人来说还是很神秘的东方古都。 这个洋妞儿居然还是个傻大胆儿。 也就是说在一个陌生的国家、陌生的城市,她拿上一张英文地图,背上一个旅行包,就敢于满街乱走。 这在今天也许不新鲜,在1984年就显得很另类。 不过总的来说艾琳娜的游览过程还算顺利。 她按图索骥,从京城饭店出发,先去了天安门,从午门进入故宫。 然后看了三大殿,看了乾清宫、坤宁宫,再从神武门出来,去了景山公园。 这都是一顺儿的,一路向北,方向特别好找。 全靠步行,转了大半天,她还照了不少照片。 本来已经走得累了,觉得收获可以了,出门之后她就想着要回酒店的,可一下子又被古老的胡同吸引了。 一路磕磕绊绊转了几条胡同,对于胡同里普通人的生活景象,她简直着了迷。 结果就越走越深,走到天儿都快黑了,她也没想按原路返回。 居然还连比带划拉的掏出外汇券在胡同口小卖部买了瓶酸奶,美滋滋儿的喝了一个肚儿歪。 再之后……就坏菜了! 艾琳娜忽然发现自己有了一种比较急切的需要。 当然,这是很正常的,有入有出。 人既然得吃得喝,那就得方便嘛。 可问题是在京城饭店,在两个公园,这都不是个问题,但在京城的小胡同儿里嘛…… 如果谁要说艾琳娜对这个问题没有准备,那绝对是冤枉她了。 人家出门前准备其实很充分。 不但带着一张英文的京城地图,而且其中各大景点周围,还用醒目的红笔标好了餐厅、停车场等等标志。 就是为了不时之需。 尤其是长期在华外国人对华夏厕所简直谈虎色变,对待来华的朋友和同事,都会互相郑重告知哪儿的厕所能上。 所以经过同事的告诫,艾琳娜更是郑重其事的标清了厕所,早就有这个心理准备。 但遗憾的是,这不是她玩儿高兴了,就忘乎所以了嘛。 而且还高估了自己的方向感。 她以为自己能原路返回呢,结果不行,反而越走越晕乎。 就跟进了八卦阵似的,陷在了胡同里,迷路了。 想问路都没戏,这个年头几个人会英文啊。 这要平时也就罢了,人有三急,这种时候怎么能这么耽搁呢? 什么叫人算不如天算? 连胡同都出不去,还找厕所呢,她MotherFxxx的上哪儿讲理去? 走着走着,星星月亮都出来了,这洋妞儿可真等不起了。 肚子疼得走不了,当街就蹲地上了。 想想看,这一个金发碧眼的洋妞在京城胡同里捂着肚子龇牙咧嘴,用不了几分钟就围上好些人了。 这年头的京城人不但爱看热闹,还都特热心。 但是七嘴八舌,大家伙折腾半天还是没弄明白怎么回事。 要不是这年头电话不方便,恐怕早就有人报警,去叫救护车了。 倒是幸亏最近小学里也开了英语兴趣班,胡同里几个猫嫌狗不待见的淘气孩子居然听明白了“ Toilet”这个单词。 跟大人们嚷嚷起来说“外国人没大事儿,这是闹肚子了,急茬要上厕所”。 胡同里的老百姓们这才恍然大悟。 于是几个大婶和大嫂,又是给拿纸,又是要带路的,把这艾琳娜往附近胡同的厕所指引。 虽然语言不通,可厕纸让艾琳娜弄明白了这些好心人理解了她的难处,也就跟着去了。 要说这时候,洋妞儿还是挺开心的。 那感觉应该差不多像当年轰炸东京迫降在华夏大陆的美国飞行员一样,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没想到一路小跑到了地方就傻眼了。 她万万没想到人家给她指点的就是破砖墙半围着两个小房子,阵阵令人惊奇而窒息的气味扑鼻而来。 她这才恍然大悟——哇,这地方她刚才来过的! 原来不是饲养家畜储存肥料的地方,是京城的公共厕所呀! 闻着这种气味,艾琳娜脑子里一片空白,坚决拒绝进去方便。 陪她一起来的几个妇女莫名其妙,这洋丫头怎么不进去啊?这到底急是不急? 有个大嫂看过不少集的《跟我学》,简单的英文词汇还记得一些,就模仿着电视里的花克琳对她说。 “Hurry,Hurry……” 后面跟来的几个孩子起哄架秧子,炫耀他们所知。 “Quickly,Quickly……” 毕竟生理的需要是任何人都无法拒绝的。 就在这乱成一锅粥的催促声里,艾琳娜也怕招来更多的人,真的没法再矜持了。 深呼吸一下,终于一步一步如上刑场一样,决心尝试一下京城胡同公共厕所的滋味。 可好不容易进去了,谁成想,艾琳娜又一阵风一样跑了出来,脸色苍白,几乎呕吐。 然后一着急,抱着一棵树就哭了。 怎么回事? 原来艾琳娜朝黑洞洞的厕所里看了一下,发现京城公厕的厕坑居然是开放式的。 不要说冲水设备,连个遮掩都没有,而且满地的污秽之物,根本没法走啊。 这一幕的刺激太强烈了。 最后……最后救星居然来自于厕所里面。 说来也巧了,有个正在上厕所的女人,是个中学教英语的老师。 她正蹲着跟人聊天的时候,没留神一个金发脑袋露了一脸就跑了,还在外面哭,她也很好奇。 这位英文老师当然能说一口艾琳娜听得懂的英语,所以这下沟通没问题了。 而且更妙的是,这里距离景山街道办不远,那儿就有一个宁卫民捐的厕所。 这英文老师不但知道,而且行事也挺果断。 从胡同里拦住个刚下班回家的街坊,临时借用人家的自行车,把这位已经动弹不得的洋丫头给送了过去。 可想而知,这种处境下的艾琳娜见到条件能比得上京城饭店的厕所,那简直绝处逢生一般的感动啊。 等她一身轻松的出来,不但对今天所有帮助过自己的人感恩戴德,也对这个救了自己的厕所心生爱意。 没别的,手边就有相机,乞哧咔嚓这通拍啊。 既和英文老师合了影,也拍了许多厕所的照片。 回去之后,她则又哭又笑,显然精神大受刺激。 报社的同事们还以为她出什么事儿了! 负责人一拍脑门,“Oh,Elinna! I’d never seen you so bad!What happen……” 结果,她却给大家讲起了在京城上公共厕所的故事。 再之后,负责人觉得有点意思,就给了她一个机会。 建议她就此事以观察民生的角度,以游记的形式,写篇稿子发表在报纸上。 别看艾琳娜还从没发表过自己署名的文章,可骤然获此重任,她对此还真不发怵。 道理很简单,连京城胡同里的厕所都趟过去了,还有什么处境更难的? 写就写呗! 应该承认,这年头即便是西方主流媒体,也不像几十年后那么道德沦丧,恶意丑化。 艾琳娜的发表的文章还是很客观、很实际的。 既写了东方古都胡同景观和日常生活的有趣,也写了京城老百姓爱助人为乐的古道热肠。 对于厕所则是一副很遗憾的语气,认为这样的厕所与一个大国首都的地位不相称。 共和国的老百姓理所应当享受到更卫生、更洁净的入厕条件。 最后把宁卫民捐的厕所当成亮点来写。 认为其不仅干净,明亮,设施完善,十分方便,而且还替老年人、残疾人考虑颇多,体现了人性化特点。 市政部门应该大力推进改造进度,让这样的符合卫生标准的厕所越多越好。 不用说,我们国家肯定有专门的部门和人员,是天天盯着外媒报道的。 这篇文章的翻译稿件,很快就从上下发,送达市政府。 管市政的人一看,哎,过去确实只考虑住房问题了,厕所条件没怎么重视。 这事儿既然外国人都注意到了,考虑到京城接下了1990年亚运会,正有提高国际形象的需要,那就得好好讨论一下。 而且得问问环卫部门,就这个让外国人一通夸的厕所,要表扬。 没想到环卫部门的人却一问三不知。 心里倒琢磨上了,这事儿好像不是我们干的啊? 不行,下去问问,到底怎么回事。 得,就这么着,此事闹大发了。 由景山街道的厕所开始,一条线儿似的,就把煤市街和东花市也给带出来了。 三个街道主任,总有扛不住的,宁卫民幕后的捐赠行为就曝光了。 这还不算,天坛公园的厕所,坛宫的厕所也被段处长的人当成公园的样板儿给报上去了。 宁卫民这下算是在上头挂了号,市里、区里的领导分别来巡视,带着环卫局和旅游局的人好好参观了一把。 至于后果,也是远超当初预期的。 各个衙门口的态度虽然都是表彰,三个街道主任也都立功受奖,可也给了很重的担子。 像市里虽然决定要为了亚运会的召开,在主要街道、重点地区出资建造一批设备齐全的一、二类公厕。 但宁卫民捐赠的这三个街道却没被划入其中。 而且这三个街道作为试点街道,还得再接再厉,在1990年之前自己想办法,完成片区所有公共厕所的改造工作。 另外,鉴于各方各面的意见,都认为公共厕所是公益性事业,不能允许继续收费。 所以,三个街道只能靠自己想办法凑足这些资金了。 想什么办法? 只能靠街道工厂呗。 可问题是煤市街和东花市的实力没问题,但景山街道就一个纸箱厂,魏主任可是急得不行啊。 头一阵人家刚帮宁卫民解决了东安门夜市的摊位问题,宁卫民又怎么好看魏主任坐蜡呢? 于是不得不绞尽脑汁,替魏主任好好琢磨琢磨纸箱厂的前途了。 别说,倒是有个事儿很适合他们。 那就是快餐餐具和一次性餐具的制造。 宁卫民很快想到,至今京城尚未有生产这些产品的厂家,像义利快餐店的需求,那得从深圳采购。 他又一琢磨,自己的坛宫其实也需要这样的东西,至少能保证一定的消耗能力。 当然,他要的是高级的产品,不能是那种不环保又有损健康的泡沫餐盒。 所以目前最切实际的,可以很快上马的,就是锡纸餐盒的生产。 就这样,魏主任接受了宁卫民的建议和五万元的借款,让纸箱厂购买了一些机器和原料。 开始尝试半手工半机动的餐盒制造。 但由此而来的麻烦事儿,还没有就此彻底解决。 天坛公园种种即将上马的新规划也在视察中被园林局和旅游局看在了眼里,随后获得了阻碍。 天坛公园和动物园的合作,直接被拦,不得不暂时搁置,这导致动物生病数目大增。 重新疏通好各方面的关系,是宁卫民和园长需要一起努力克服的问题。 而且不管是嫉妒也好,还是眼红也好,他们的背后也开始涌现出许多盯着他们的竞争者来。 像地坛公园这次就对春节庙会摩拳擦掌,龙潭湖公园这次也有意开庙会,凑凑热闹。 所以这就导致聘请表演演员的价格飞涨。 像玄武区狮老会,还有好几个相声、评书演员,这次已经提前被地坛公园用重金包下来。 可想而知,其他的民俗表演,价码也便宜不了。 如果再不急着下手恐怕也就来不及了。 还有北海仿膳和颐和园的听鹂馆也要召回他们派遣来“传帮带”的厨师了。 虽然这些厨师们个个都不想走,已经对坛宫有了感情。 可到底有多少厨师肯留下,为了坛宫放弃他们铁饭碗,也是一个问题。 总之,宁卫民是感到扯着蛋了,他不能不为自己步子迈得太大承担一切后果。 正文 第七百一十九章 冷不防 工作上不大顺利,自己的事儿居然也跟着出乱子。 宁卫民弄回来的马家花园,修缮工程进度上就出了诸多问题。 主要是建筑材料和施工工艺供不上。 马家花园是京城数一数二的私家花园,凝聚了了京城营造两大家,马家和雷家的智慧技术大成,可谓屋宇朴斫,山池巧构。 许多东西,看似普通,古建队在估算时也是按常规制式来算的。 结果他们正式接过手来该干活了,再一细看。 好嘛,人家玩儿的是包子有肉不在褶上。 好些地方满不是那么回事,另有奥妙,对技术和工艺要求极高。 而且许多原材料,今天已经停产了,或者是产量很少。 比方这湖石和青石就缺的厉害。 还有这砖。 这马家花园的主要建筑,有些居然是用当年临州供奉给紫禁城的金砖。 临州的土造砖最佳,因为那儿的土是黄河水底泥沙的沉积,细腻含胶,可塑性强,澄浆容易。 也只有这种细料澄泥砖,做砖雕才最出效果,可如今连临州都没人烧了,哪儿弄去? 宁卫民又不想凑合,所谓修旧如旧,从工艺到材料, 一点儿也不能走样,这才叫有水平的修复。 那要找到合适的解决办法, 合适的替代品, 就得花时间找啦。 古建队里有人倒是出了个主意, 说圆明园那儿的大野地里,可以去找找, 兴许能挖回来不少用得上的东西。 想当初也不知道多少人这么干过。 北大校园里还不少圆明园的东西呢,人家不就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可这主意在宁卫民看来纯属坑爹的馊主意嘛。 如今确实是没人管,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电影《小兵张嘎》里的嘎子说了一句至理名言——“别看你今天闹得欢, 小心明天给你拉清单”。 他还没傻到自己给自己脖子上套绳子的地步,绝不能为图一时方便,忘了秋后算账的事儿啊。 青铜器他都不敢留,还能占这便宜?不能够。 当然, 光花时间等还不行,挑费上肯定也得再增加。 尤其是这一年,赶得有点不是时候。 因为京城城建计划和亚运会的远景在望,都让京城简直成了个大工地, 开始四处大兴土木, 银行大放水。 能看得见的,五六年内, 建设的速度都只会加速不会减速, 而这一切都导致建材价格飞涨。 所以宁卫民修皇叔的小院儿基本符合预算, 但马家花园就成了个无底洞了。 也不知道最后完工究竟得等到哪年,不知道究竟要往里填多少钱。 只能先紧着能修的修, 能盖的盖, 眼下能囤点什么材料就先囤点什么材料。 但即便如此,也不是最让人头疼的事。 最让人头疼的, 是马家花园最后的戏楼还有江家住过的那个院儿,想要收回来恐怕不容易,居然碰上硬茬儿的了。 不为别的, 其实也**卫民自己。 耗费巨资迁走居民和街道工厂同时, 他还买了个皇叔的院子。 然后立刻又大兴土木的修缮,这手笔太大了。 那个古今文化协会也不是傻子, 早在宁卫民做这一切的时候, 就预计到早晚会因为腾退问题, 跟他打交道。 于是也从各方各面打听他的跟脚来着。 打听来打听去, 也不知道怎么打听的,反正最后得出了这么个有点自以为是的结论。 宁卫民的确是皮尔卡顿公司的高管,但职位是副职,而且不负责公司的主营业务。 人脉关系主要集中在南城,能量也主要在组织公众活动和饮食业务上。 似乎不太被总公司待见,属于排斥于外的边缘人物。 于是,就把他当成了一个膘肥体壮,傻有钱傻有钱的羊牯。 等到宁卫民寻上门来,协会里有位戴眼镜的负责人来接待。 很热情,茶水、香烟、水果都有, 但开出的价儿就是一把剔骨的刀啊。 他们不但想要宁卫民的皇叔小院儿来当新的办公地点,而且还要十五万补偿款。 等于为了这个戏楼还有当年江家住的那个院子,宁卫民得白送给他们差不多翻倍面积的房子, 那怎么可能呢? 十五万? 光这笔现金, 这年头都能买下四个中等四合院了! 偏偏协会吃准了宁卫民必然不情愿让房契的原址,缺少这关键的一大块,死不松口。 反倒亲自带他去看房。 当面夸这个三层的戏楼修得好, 后面花洞子养花存东西再方便不过,院落里的景致和房屋的质量都不是寻常院子可比。 还说他们协会里存放了有关文化方面大量珍贵的文献资料。 搬迁一回,折腾一回,要耗费大量的人手来做重置梳理工作,得不偿失。 那意思是你给我们添了这么大麻烦,已经勉为其难了,居然连一步都不肯让。 就这种死要钱的嘴脸,宛如狄更斯笔下《圣诞颂歌》里的斯克鲁奇,竟然让宁卫民感到了狗咬刺猬难下嘴的滋味儿。 所以这漫天要价,还不允许落地还钱的事儿,可就没法继续谈了。 碰了几次壁厚,宁卫民只能另想办法,试图像解决皇叔小院的钉子户一样,找这协会的上级单位。 看看能不能再行釜底抽薪之策, 从上至下把问题解决。 可一打听出来, 又吓了一大跳, 因为那是民…… 嗯嗯,是社会名流和高级知识份子扎堆儿的团体啊。 人家背后不但有大佬儿,还完全是另走一支子。 像他这样的人,跟人家上级搭顾,也就想想吧。 所谓釜底抽薪完全是异想天开。 事实上,这个结果反而让所有房管部门的熟人朋友都战战兢兢的劝他。 “知难而退吧,千万别冒失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都那么多房了。惹这麻烦干嘛,是不是?” 没辙,宁卫民自己也含糊了。 想来想去,要是替师父把这件儿事办了,恐怕也没别的办法可想,只能伸出脖子挨这一刀了。 钱嘛,其实倒不是太大问题。 等到明年割了邮市的韭菜,别说十五万了,就是一百五十万他也拿得出来。 关键是这事儿他不情愿,气人得慌。 而且那个皇叔小院儿他也舍不得啊。 那是他自己的私人产业,还想传世给后代呢。 要历史有历史,要位置有位置,要质量有质量,要环境有环境,要级别有级别。 未来还兼具文保、学区、地铁、中央区概念呢。 兴许今后想买都碰不上这么好的院落了。 为了师父,把自己这么好的东西搭进去,这份孝心该尽,可也不免让人有点心疼啊。 哎,还是先看看,能不能再买一处院子替换了吧。 要不说有文化的主儿都是满面春风,一肚子坏水儿呢! 这帮杀千刀的,居然给我来了个狼吃狼,冷不防啊! 正文 第七百二十章 宇宙疯 1984年临近年底真的很闹腾。 宁卫民自己的事儿没捋顺,他身边的左邻右舍和亲朋好友们也没闲着。 或许也是因为时代的节奏确实加快了,许多让人操心的事儿都赶在一起来了。 国庆节以来,扇儿胡同2号院里两个老娘们都随着社会上的大流行,迷上了练气功。 这件事是由米婶儿牵头的。 她认为是件强身健体的好事儿,就叫上院儿里的罗婶儿一块儿参加了气功学习班。 边大妈要不是因为身兼要职,每天大事小情一堆事儿要忙,弄不好也难保被带进沟里去。 总之,从此米婶儿带着罗婶儿,每天早晨上东单公园练功听讲座,认真而积极。 有时候为练功,她们连家里的饭也顾不得做。 如今时不时在家养病,仿若办退休的罗师傅,就只能凑合热一口,对付晌午饭。 这要搁过去,这是绝无可能发生的事儿。 就罗师傅那脾气,能受得了这个? 可这两年也不知是让病痛拿捏的,还是自打重新接纳了小儿子回归家庭。 罗师傅似乎想得开了,明白了久病床前无孝子,人老了唯有康健最紧要的道理,也很心疼照顾了他一辈子的老伴儿。 出于给家庭添了迟累的愧疚,他并不想过多干预老娘们儿家的事。 他认为罗婶儿好不容易有点爱好,应当支持。 反正练功也就只是练练功罢了,这又不是打鸡血那会儿,还能折腾出个变异反应来。 也不是喝红茶菌,能给人喝出失眠、胃病和拉肚子来。 反而肝不好,有点慢性病的老伴儿,自练功以来精神的确好了不少。 气也觉得顺畅了许多,这是几年来吃药所没能奏效的。 但是,罗师傅也看不惯老伴儿练功时神神叨叨的做派,总觉得让邻居们看着笑话。 确实如此,有时候天气不好,米婶儿和罗婶儿就不出去了,会一起在院儿里公共自来水旁的香椿树下练功。 用业内的话说,她们时常处于一种虚无、玄幻、飘渺的神奇状态,外人不能打扰。 尤其是收功的时候, 两位练功者不但要马步蹲裆, 还得一起长嘘一口气。 “收——” 院里邻居们出出进进,见到树下的两个人这么魔怔, 谁都不免摇头失笑。 无论罗师傅还是米师傅,都不免要为这个脸红。 院里各家各户的当家人还曾经为此开过一次广泛性的讨论会。 那天是一个周末, 两位气功爱好者外出练功, 边大爷是钓鱼回来。 正好碰见了当院儿一起抽烟的跟罗师傅和米师傅, 出于好奇,边大爷就和他们打听。 “哎, 我说二位,你们家里的,最近天天凑一块堆儿, 站在当院儿闭目不语的干耗, 练的是哪一出儿?” 罗师傅尴尬的笑笑, 说自己只知道这叫宇宙功。 米师傅知道的还多一点, 替米婶儿一个劲的吹。 “这气功的名儿划拉的挺大吧,不瞒您说, 我们家那口子就因为这‘宇宙’二字才练的。宇宙宇宙无所不包,还能跟宇宙人对接呢。听说要是一旦接通了,不但不吃药, 不打针,就可以治所有的疑难杂症, 还可以达到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的效果。” 边大爷有点犯晕。 “啊?疑难杂症都这么治了, 还要医院和大夫干什么?” 这时候康述德出门倒脏土,正好听见了, 摇了摇头,也插了几句。 “现在公园里全是弄这个的。你们要想看开眼,看全乎的,就去天坛公园。每天上午九点钟以前,哭的、笑的,地上打滚的、围着祈年殿跑圈儿的,拿脑袋撞大树的,双手朝天闭眼胡言乱语的,什么都有。” “有个中年妇女,居然天天抱着回音壁边上的一棵大树使劲叫爸爸,愣说这树是她爸爸托生的。可人家那树都五百来年了,她就是俩太爷爷加一起也赶不上那树的一半岁数。还有一位跟傻了似的,成天斋宫门口抡开了大巴掌抽自己嘴巴,脸都抽肿了,拦也拦不住。有更绝的,居然自己脑袋上套个钢种锅,说是电视天线原理,便于天人感应。” “嘿,就这景致,平时想看也看不着,比过去的***闹得还邪性。哼,要照这样下去,京城不早晚变成一个大大的疯人院?我还跟你们说,卫民最近正协同天坛公园联系天坛派出所,要联合清理这些人呢,闹得太不像话了。” “别怪我多事儿,你们能劝劝家里的就劝劝。难道换个别的锻炼方法不行吗?虽然这气功到底是迷信还是算人体科学没有定论。可要把人脑子练坏了,后悔可就晚了……” 边大爷立刻发出感慨表示赞成。 “嘿, 可不!这哪儿是什么宇宙功啊, 这是梅兰芳的《宇宙锋(疯)》哪!” 什么叫走火入魔? 就是把科学常识, 物理规律,因果逻辑,统统置之不理。 反过来对那些看不到摸不着的歪理邪说,却奉若真理。 那次谈话之后,罗师傅和米师傅都把康术德的话放心里了,回去后各自都劝家里的老伴儿改弦易张。 可问题是俩老太太痴迷不悟啊,反倒还因此不高兴了。 米婶儿跟米师傅说,“什么宇宙疯?谁脑子坏了?卫民还要清理天坛公园练功的人?他怎么能干这样的傻事啊。不行,回头我可得说说他。他就不怕伤了天和。弄不好这辈子都别想交好运了。” “我危言耸听?呸!你又没去听课,你懂还是我懂?你们没见过不代表不存在。空气你看得见吗?离了它你还能喘气儿?脑袋上套个锅怎么了?赶明儿我也套。教我们的大师提过,说那叫信息锅。” “我还告诉你,你以后少跟别人一起胡咧咧。练功需要绝对的心定,不能分神,你们这么搅和,会让我们的信息线在宇宙里胡飘,压根找不着宇宙人。这样最伤人的元气,知道不?” 罗婶儿也跟罗师傅说,“这是新生事物。你别看我一回也没跟宇宙人接上头,没得过功。可那是我功夫还没到家,大概心也不够诚。他米婶儿说了,哪天把大师请咱们这儿来,进行个别辅导就好了。” “你可不知道,那大师有真本事。我听说廊坊一条有个老太太,在炕上瘫了十五年了,练宇宙功练了不到半个月,愣站起来了,现在能自个儿一个人上街买炒肝儿了。还有我亲眼所见,有个得白内障的孙老头,居然被大师用气功把白内障取走了。妈呀,他去了没几次就能看见啦!你说神不神?” “我是这么想的,你不是腰肌劳损嘛,靠按摩也只能缓解,根治不了。那咱不如把大师请来,给你治治看。要是给你治好了,那有多么好呢。试试看呗,多少也是个希望,反正咱怎么都不吃亏。” 人就是这样,一牵扯到自身的利益,谁都可能犯糊涂。 “人家大师,能随便上咱们这小门小户来吗?” 饱受病痛折磨的罗师傅不知不觉,就立场转变了。 罗婶儿信誓旦旦。 “你别看要求单独传功的弟子特别多,大师很难分开身。可我和米婶儿还托付了几个一起学气功的人一起去跟大师说的,大师就答应了,说一有时间就来咱们这儿。心诚则灵嘛,大师越是大人物,越是平易近人,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还别说,过了几天,这位大师还真来了。 而此人带给罗师傅的第一印象,就是一口浓郁的异地口音。 “罗大娘是住这儿哩?” 罗婶儿从屋里出来一看,非常意外,竟然是授业的大师! 顿时就有一种喜出望外,受宠若惊,得天独厚,地动天摇的感觉。 那是赶紧把大师请进门来,激动地问大师是怎么找来的。 大师以一副高人的姿态宣称,“俺不用找,感觉就把俺给带来了。” 结果话音落下也就顶多两分钟,米婶儿就前后脚的跟着进了屋。 嘴里一个劲的埋怨,“大师,你怎么自己先进来了,也不等等我啊。真是的,我还院儿外头找你呢……” 这让罗师傅多少感觉这大师说话有点不着四六。 这时大师已然落座,罗婶儿殷勤的献上香茶。 米婶儿还从自家拿来美国的各色糖果请大师品尝,那是米晓冉才从美国邮寄过来的。 大师边说,“不客气,不客气,恁要是客气俺就不好待啦……” 然后看似很随意的划拉了一大把,把多一半的糖都装到了自己兜里,这才挑了一块儿巧克力糖放在嘴里吃了。 这做派就更让罗师傅心里存疑了。 想了想,他开口问大师是打哪儿来。 大师答,“打来处来。” 罗师傅心里估摸,下一句如果他再问到哪儿去,大师准会告诉他到去处去。 索性不问,又问大师仙乡何处。 大师看上去有点懵,“啥是仙乡?” 罗师傅说,“就是老家”。 大师答,“俺老家在太乙山上。” 这次是罗师傅转向了,“您说的这太乙山在哪儿?” 大师露出得意之色,“嗯?太乙山恁有名,老子求学的地方,恁咋会不知道?” 罗师傅说,“我听过太白山、太行山,就是没听过太乙山……” 大师说,“太乙山就在平顶山以北,太行山以东,大河县城北门有个卖猪头肉的,他家就住在太乙山脚下。恁不知道,这不怪恁,恁是圈外之人,自然不知圈内之事。” 米婶儿为表崇拜之情,忍不住插了嘴。 “可不是,他不练功,什么都不知道。” 罗师傅冷哼一声,“我是不练功,可我知道北。” 大师完全不懂京城人的话里套路,压根就没听出罗师傅这是揶揄,继续满嘴跑火车的胡吹。 “嗯,能知道北也就不容易啦。京城恁大的地界儿,钻进地铁就成了一个混沌世界,上了地面还修了那么多弯弯绕一样的立交桥,有几个能找着北的?不但找不着北,好些人连槐柏树斜街旅社也找不着。要不说恁和俺有缘呢。恁恐怕还不知道,俺今天办完了事情,本来想去别人家的,可忽然接到信息,上级非让俺到恁们这儿来……” 罗婶儿惊奇问,“什么上级?您还有上级?” 大师神色郑重,点点头。 “嗯,俺的上级就是宇宙人。” 顿了一顿,“既然上级让俺来,俺就不敢不来。上级还提前跟俺说了,这家人是好人啊,不应受病痛之灾。像去帮他们一把吧。这也是恁的本分,俺这不就来了……” 米婶儿和罗婶儿不禁齐齐惊诧。 “敢情我们的想法,您的上级都知道?” 大师腆胸迭肚,口沫横飞。 “能不知道?恁在地下动一个念头,在宇宙就如同打了一个惊雷……” 好嘛,这越说越离谱了。 罗师傅算是彻底听不下去了,对大师言语间便多有不恭。 而且相当抗拒大师要给他发功治病。 不过大师倒也不跟他一般见识。 因为人家早已经看出来了,这个地方能给他实惠的是眼前的两个女弟子。 大师就只对罗婶儿和米婶儿下功夫。 说自己的功法太强了,虽然专治沉疴和疑难杂症,但接功也需要一定的底子。 罗师傅这病太小,得了也没多久,他又不肯练功。 如果要承接自己的宇宙功,病是能治好,但恐怕也会损了根基,折了后半辈子的福。 不如自己借一些功力给罗婶儿,然后让她再每天定时定点给罗师傅发功治病。 虽然要慢一些,但这样徐徐图之,才是功德圆满之法。 米婶儿和罗婶儿一听就高兴了,都没容罗师傅再说什么,就七嘴八舌问大师要怎么借功力? 大师说很好办。 最佳时刻是晚上,月亮和星星出齐的时候。 只要罗婶儿跟他当院儿练一套功,感受到宇宙信息和能量就齐了。 米婶儿还有点担心,说今天可是大阴天啊,晚上万一云遮月,要没星星呢。 大师说那也不怕,宇宙信息的波段可以变换,随时调节。 只是他在发功以前必须静养,闲杂人等不能靠近。 罗婶儿立刻就满应满许,腾出间空房让大师歇息。 随后还问大师忌口不。 大师说不忌。 罗婶儿说“不忌就好办,您难得光临我们这小院。我得给您做几个好菜,好好招待您一下。” 话到这儿,罗师傅也不好再硬撵人走了。 尤其是最近,晌午饭他净凑合着吃了,能捞着一顿好的吃也不错。 他心说了,不就顶多是骗顿饭嘛,也甭论谁沾谁光了,反正你好我也好。 正文 第七百二十一章 打蛇七寸 就这样,罗家中午摆了一桌子菜,米婶儿还帮忙从副食店搞了点蒜肠和一只烧鸡。 喝的酒是宁卫民送罗师傅的即墨老酒,和罗广亮孝敬他的虎骨酒。 不得不说这大师好酒量,好饭量,即墨老酒喝得见了底,虎骨酒也干了二两。 一只烧鸡几乎全进了他的肚,连红烧排骨,和酸菜白肉汤也喝了个净光净。 看他饕餮一样的吃相,罗师傅都快看饱了。 觉着这可真是奇人一个,至少这胃口能赶上鲁智深了,居然不怕让油给糊着。 酒足饭饱后,大师的神情便有些恍惚,上下眼皮开始打架。 于是展被安枕,就在罗师傅大儿子的屋里歇息了。 可笑米婶儿和罗婶儿,不但不让罗师傅表达任何不满,说赶紧把人送走的话。 而且肩并肩,还一起在外头轮流站岗,轰鸟看人。 生怕搅了大师的修行,把个小院整得鸦雀无声。 大师这个觉也是真踏实。 居然从日头当空睡到日头下山,甚至到了星星出齐,仍然在酣睡未醒。 后来米婶儿熬不住先回去了。 而罗家为了等大师起来一起吃晚饭,连老两口带下班回来的罗广盛和苗玉娟,全家一起傻坐到了晚上七点半。 除了孩子有奶喝,其他人就这么干饿着。 最后实在等不了了,罗家人只能自己先吃了。 罗婶儿有点怕耽误了接功的大好时机,饭桌儿上没完没了埋怨罗师傅,怪他不该给大师那么多酒喝。 罗师傅简直冤枉极了,一摔筷子,气得不吃了。 “那是他自己没出息贪杯,我可没灌他。” 直到罗家八仙桌上的老座钟当当地打了八下,已经是真真正正的晚上了,大师才算有了动静。 只见大师打着酒嗝,衣领开着,从已经满是屁臭酒臭的房间里走出来。 听罗婶儿询问他要不要吃晚饭,连连摆手。 说自己只要吃了一顿, 三天就不用吃了, 这叫辟谷。 跟着就说可以借功力了, 让罗婶儿去叫米婶儿,她们俩可以一起跟他出去站在树底下,感应宇宙信息。 罗师傅有心让老伴就此打住, 赶紧把瘟神送走。 可罗婶儿自去叫人,连儿子儿媳妇的劝都不听。 片刻, 大师便带头站在当院, 遥望夜空, 口中念念有词。 罗婶儿和米婶儿自然不敢怠慢,也赶紧站在大师身后, 学着大师的样子,张开双臂,掌心向上, 伸向天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11月底的夜里, 小风跟刀子似的, 温度恐怕有零度了,这滋味当然不好受。 五分钟后, 米婶儿站得有些麻,她偷偷换了个姿势,瞄了一眼大师。 大师双目微闭, 一脸肃穆,身体竟如铁铸的一般。 罗婶儿也觉得冷, 一股寒气从脚心往上冒,先在小腿部分迂回, 后顺着腰往左右扩散,到两肩, 到脖颈…… 尤其想到这时候屋里应该有炉旺火,就更想打喷嚏,使劲憋了,鼻子痒痒,不敢去揉。 恍惚间觉得是罗广亮回家来了,带回来好几个大皮箱,那些皮箱红得像火,一挨近便烘烘地烤人。 罗婶儿问儿子,“这些都是什么?” 罗广亮说,“这是我抢别人的东西。” 罗婶儿说,“你别胡说,作奸犯科的事儿,咱家的人可不干。你不有正经事儿了嘛。卫民给你找的?” 罗广亮说,“卫民让我干的活儿太累,哪儿有抢东西来的快。您看看我都抢了些什么?” 说完打开那些皮箱。 只见里面全是金银财宝,但每一个物件儿上都有红得不能再红的鲜血。 罗婶儿天旋地转,抱住小儿子说,“广亮,你是要妈的命啊!你干了这样的事儿,那不是得枪毙嘛!咱家人全都没法活了啊!” 说着,眼睛往上翻,浑身打战,再也站不住了,就往下蹲…… 这时候大师已经收功。 米婶儿亦收功。 大师问米婶儿,“恁有啥感觉?” 米婶儿说,“没什么感觉呀, 就是冷。” 大师说,“常言道,高处不胜寒,上面比这里还冷,恁有冷的感觉就说明恁与上头的气接通了,上面的凉气传下来了,嗯就觉得冷。恁可知俺这次私下授业,从此少了多少功力。那得恢复两年呢。恁俩人是不是也得意思意思?每个人拿个三十五十的出来谢谢师啊……” 总算说到关键地方了。 说实话,这一天上蹿下跳的,大师忙和来忙和去,为的就是这个时候。 可偏偏稳拿把攥的事儿,却因为罗婶儿的反常,还没法弄了。 因为罗婶儿这会儿还蹲在地上手舞足蹈,嘴里哼哼叽叽。 米婶儿告诉她收功了,罗婶儿依旧,完全充耳不闻。 米婶儿就问大师,“她这是怎么了?” 大师声称这是练功练偏了,是练功中的一种普遍现象,只需纠偏就行了。 米婶儿就让大师快给罗婶儿纠偏。 大师说在纠偏之前他先得看看她这是咋偏的,怎么就把她弄偏的。 大师又入定了,让米婶帮忙先按着人,容他运功。 结果罗婶儿哭闹加剧,米婶儿按不住,罗家的人也依次全出来了。 罗师傅一看自己老伴儿被折腾成这个样子,当场就急眼了。 米婶儿还帮大师圆场呢,说大师在努力纠偏。 大师就开始围着罗婶儿比比划划,嘴里吱吱呀呀地乱转。 结果罗师傅把他一把推开,吩咐大儿子,“广盛,找根绳先把这东西拴树上,让邻居们帮忙先看着。等咱把你妈送医院就把这小子送公安局,我看他还能成什么精。” 好,这大师一听要拴他,当机立断,撒丫子就往门口跑。 米婶儿背后叫他,“大师,您怎么走了?这怎么话说的,咱当面把误会说清楚不就完了。” 大师说,“恁这院的气场不正,跟俺犯冲。算俺倒霉,其实俺早就算到近日将有一劫,原来应在这里……” 话音未落,人已无影无踪,似乎真有宇宙功,能飞檐走壁一样。 罗家因为乱成一团,急着安抚照顾罗婶儿,也顾不上其他,就这么让大师借机跑了。 等人送到了医院,急诊大夫给扎了一针,罗婶儿才长出一口气,悠悠地哭了出来。 罗师傅问大夫,这症状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夫说是癔病。 罗师傅不知道什么是癔病。 大夫说这病有个洋名字,一说谁都知道,叫歇斯底里症。 罗师傅“哦”了一声,这时候悔不当初啊。 他怎么都没想到,这事儿末了,还真让康术德给说着了。 罗婶儿因为这事儿生了病,好几天没下地,罗家人都闹了一肚子气。 米婶儿也觉得里外不是人了,不但对不起罗家,连气功班他都不好意思去了。 当然,实际上她也没法再去了。 那位大师以犯冲不合,气场不正,给她和罗婶儿都开革了,不认这俩徒弟了。 但这事儿还没完呢,罗广亮在家里出事儿的当天晚上不在,住在玄武门饭店了。 等他回来后知道什么情况,可就坐不住了。 他这人,说稳当也稳当,说冲动也冲动。看分什么事儿。 他自己不怕受委屈,可至亲受难他可受不了,尤其是亲妈啊。 于是血气方刚冲了头,他找米婶儿带着他就去了东单公园。 接连去了两天,终于堵着了大师,然后当众这通胖揍啊。 “孙子,让你骗人,让你骗人……”嘴里骂着,罗广亮就把大师揍成了孩子们当下最爱玩的贝贝球。 那是满地的打滚儿啊。 门牙打掉了不说,肋巴条还踹折了一根。 大师的凄凉程度,也就比被鲁提辖打死的镇关西稍微好那么一点。 毫无疑问,罗广亮是真解了气了,给罗婶儿报了仇。 但也因为这件事,他又二进宫,进局子了。 敢情现场,大师们的信徒们报了警,然后又集体围住他和米婶儿不让走。 罗广亮其实能硬冲出去的,可他不能保证米婶儿不受伤啊。 所以没辙了,他不能连累米婶儿,那有违他做人的行事原则。 也只能踏实等着民警来束手就擒,该怎么着怎么着了。 不管怎么说,尽管情有可缘,但打人肯定是不对的。 尤其这已经构成了轻微伤害,而且罗广亮还有相关前科,再加上这又赶上了从重从严还没过去的尾声阶段,受害者一方又不依不饶的。 可想而知,要是本着最坏的结果去,真担上刑事责任,这后果能糟糕到什么程度。 所以罗家人这本来有理又变成没理的事儿,简直窝心到家了。 他们要想罗广亮不坐牢,唯一的办法就是私了,那就不得不和坑了自己的人低声下气求和。 不过好在宁卫民是会伸手相助的。 这种关键的时候,作为罗家最信任的人,作为罗广亮的靠山,自然是他出面,全权代表罗家去和大师谈判。 结果他一出马,还真就把这让人头疼的事儿顺利解决了。 大师很快亲自找到派出所,很大度的表示不予追究,不予索赔,此事纯属误会,到此为止。 就连经办此事的东单派出所所长都好奇宁卫民是怎么做到的。 宁卫民是这么跟所长说的。 “他也得敢耍横啊!这事儿他捂还来不及呢。说他是骗子别人不信,可这事儿要传出去那人家怎么看他?他还教不教徒弟了?您别忘了,他比谁都在乎名声啊!我跟他是这么说的,你要再不依不饶的,我就把记者找来,让这事儿见报。帮你好好扬名,让大家都知道知道,你这么一气功大师,是怎么让个普通人给揍了的,还揍得这么惨……” 打蛇打七寸! 没别的评价了! 老警察冲他举起了大拇指,“你真应该干我们这行!” 可实际上呢,这也只是其中的一个原因罢了。 还有一个更关键原因,宁卫民可没告诉派出所。 不过等到回去后,他倒是跟院儿里邻居们都说了。 “狗屁大师!就一骗子!那老小子我认识,是当初东郊垃圾场和我一起拾荒的盲流子。我们都叫他老帽儿,最谎话溜丢的一个人。好像当年,他就是搞迷信那一套,出了事儿才跑出来的。放心吧,揍了也就揍了。不会有后遗症的,他以后也不会再出现在东单公园。这我保证。除非他不怕自己被派出所查个底儿掉,遣送原籍,数罪并罚。” 于是扇儿胡同2号院的邻居们都踏实了。 唯有米婶儿,越发羞于见人。 正文 第七百二十二章 辞职申请 罗家的事儿才刚了,坛宫那边就又出事儿了。 临近11月月底的时候,服务局乔万林亲自过来跟宁卫民打招呼,要他把从其他宫廷菜饭庄调来帮忙的两个厨师江大春和小查都给辞退,对他们的档案不予接收。 因为人家原单位的经理很生气,说之所以同意他们的辞职,完全是受了这两个人的胁迫。 如果宁卫民与此事无关,就不要留下他们。 否自今后可就别怪人家不给面子了,以后一切的合作计划免谈。 不但会断绝一切和坛宫的来往,还要去市交际处和市局告御状。 宁卫民听了个稀里糊涂,问乔万林相关细情。 可乔万林也不太清楚,只知道一个大概其。 说好像是江大春和小查为了能留在坛宫长干,不惜扔掉铁饭碗,跑到原单位的领导家耍无赖去了。 还把领导家里搅得天翻地覆,把人家给得罪惨了。 所以人家才要杀一儆百,杜绝此事再次发生。 宁卫民听了吓了一跳,但同时也很怀疑。 听着话里话外的,这俩小子就跟大闹天宫的孙大圣似的。 可要是这么个折腾法,是不是都够进去的了?怎么就没见官呢? 于是赶紧把江大春和小查叫到办公室里关上门详询。 结果这一问,当弄清了怎么回事后,宁卫民是又好气又好笑。 不得不承认这俩小子除了厨艺拿得出手,也真是有点歪才,尺度把握得还挺准确。 用的手段居然和当初坛宫开业时候,他们故意拿肉馅儿扔汤锅里坏他的事儿,如出一辙。 这事儿具体是怎么回事呢? 敢情这江大春和小查在坛宫干的这些日子,早就已经归心,死心塌地了,压根就没想着再回去。 所以一接到原单位的召回令,他们师兄弟私下就合计上了。 江大春说了,“回去?我可不回去了。像过去那样不死不活的过日子太没劲了!在这儿我是个人物,我回去他们能拿我当回事吗?还不是照样给别人打下手,当碎催。” “再说了,这儿才出手艺呢。不但要什么材料有什么材料,咱宁总还时常能请来名厨指点咱们,让咱学着真本事。” “张师傅这半拉月把鹿菜才讲了个开头,什么炸鹿尾、鹿尾酱、鹿筋拆鸡、鹿肉丸子、鹿尾攒盘、它似蜜鹿肉、鹿肠鹿肚热锅、鹿筋酒炖东坡肉……这些菜别处哪学去?我不学会了也不甘心啊。” 小查也一样的看法。 “就是, 不回, 坚决不能回去。国营饭庄里永远是论资排辈, 不管你手艺好不好,只要领导不待见你,就没你冒头的机会。为了占个灶眼, 就得上赶着舔领导的屁股沟子。我可不干。” “哎,大春哥, 我可没忘当初坛宫要人, 他们那帮孙子怎么对待咱俩啊。谁都当来这儿帮忙是个坏事儿。好, 趁着咱俩憋不住上趟厕所的工夫,他们会上随便就给定了。现在咱们不乐意回去了, 他们倒逼着让咱们回去,凭什么?” “再说了,待遇上能比吗?像咱们这样的天天干厨房的主儿, 过去工作餐居然都是天天烩豆芽, 熬白菜。他们还怪咱们偷吃偷喝!这就是诚心, 和让孙猴儿看桃园一个道理。他妈管事儿的脑子就有毛病。呸!越他妈这么管, 老子越给他糟践!” “你再看看人家坛宫。只要不糟践,大鱼大肉随你吃喝。连工作时候的茶水, 酸梅汤,绿豆汤,人家都管了!那才叫拿咱们当个人。嗨, 人家越这样,我还就越给他好好干。” “没意思, 这铁饭碗太没意思了。想想咱要回去了,还得干上三十年才能退休, 我就受不了。还是合资企业好啊!在坛宫干临时工,都比仿膳正式工挣钱多。要干上十年, 咱们俩两辈子工资也挣出来了,我看咱都能提前退休了。” 就这样,俩人下定了决心,一人写了一封辞职申请,就交了上去。 可没想到,原单位的领导居然不批,非要他们回去上班不可。 后三十年的人肯定理解不了当年的这种事,大概许多人都不会明白,这年头辞职不干为什么还得要领导批准。 要知道,虽然辞职表面上是不挣那份钱了,可问题是除了工资,一个人的档案关系还都归人家管呢。 要是气性太大一走了之,那就会变成一个“黑人”。 不要说再就业了,连当个体户都没资格,因为没人管你了。 你想办事,有介绍信吗? 连大牢里出来的,返城的知青,待业青年,人家档案还有街道和派出所管呢,你的在哪儿啊? 完全可以说,只要选择了这条路,就是选择了社会性死亡。 所以原单位的领导算是吃准了他们不敢这么干,刻意难为了一道。 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江大春和小查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啊。 他们一边儿用病假条来做缓兵之计。 去医院验尿的时候扎手指头往里头挤了一滴血,这就成肾炎了。 然后一级一级的找管他们的人谈。 很快, 厨师长那儿没问题了,只要上级领导同意。 总务也没问题了, 只要上级领导同意。 劳资也没问题了, 只要上级领导同意。 总之, 说到底, 最后就看那位管后勤的副经理, 只要他点头就行。 可此人油盐不进,不管江大春和小查跑了几次,说什么,他就是仨字儿——“不同意!” 几次三番的碰壁后,江大春和小查又得想主意了。 “大春哥,你说咱接下来可怎么办好啊?咱俩嘴皮子都磨破了,丫就这态度。你也听见了,我都跟他说了,您就把我们俩当狗屁给放了吧,他说就是不行。我是没抓挠了,你还有什么高招没有?” “小查啊小查,我怎么夸你好。你这破嘴啊。你说‘屁’不就完了,还‘狗屁’。那你不等于骂他是狗嘛。他那么小心眼的人,还能放咱?不过事已至此,骂也就骂了吧。人要操蛋,恐怕你就是不骂他,他也不会让咱如意。你知道关键的地方在哪儿吗?关键在于他没有任何放了咱俩的迫切需要。” “什么?还迫切需要?他就这么扣着咱不放,能对他有什么好处啊?” “哎,这话反过来说也许就能解释通了。你得这么想,他不放咱俩,对他有什么坏处啊?” 江大春眼睛越说越亮,“我的意思是说,咱俩留下来,如果对他有坏处,而他又拿咱俩没办法,那才能让咱们滚蛋。” “对啊!”小查拍拍脑门,也醒悟了。 “我知道了,那咱俩干脆去他家里烦他去。他要不让咱走,咱就让他们一家子不得安生,没个消停的日子过!” 江大春欣然点头。 “对,他们一家要吃饭,咱就上桌,他们要喝茶,咱也拿杯子。他要说还不成,咱就跟他们家睡了。他一个饭庄副经理,即使权力再大,也没整死咱们的权力啊。既然是要走了人了,咱还在乎什么呀。甭怕丫挺的。” 就这样,到了星期天,江大春和小查就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就找到副经理的家去了。 俩人不但一人沏好了一大茶缸子的茶,兜里揣了一整盒烟,还人手俩铁皮罐头。 什么意思呢? 他们这是打算玩儿点狠的,带着备用的家伙什呢。 既能当吃当喝,还能当武器自卫,反正不达目的誓不罢休,非得一步到位,把问题彻底解决不可。 还别说,他们这东西还真带对了。 因为人家压根就没让他们进门。 经理家住的是单元房,而且安了门镜,看见是他们,直接拒之门外。 可问题是这俩人今天就是故意来添乱折腾人玩儿的,哪儿是这么好打发的? 经理不开没关系,敲就好了,不敲门怎么能烦人呢? 俩人商量好了换着来,先是小查这师弟行动。 他掏出铁皮罐头来,就在门上敲。 “邦邦邦邦……” 也不能老敲啊,手累。 反正是决定长期泡号了,慢慢来,而且他们逐渐就找到了规律。 每隔五分钟敲那么一会儿,就按照少先队仪仗队的鼓点儿有节奏的敲。 谷緁 敲了三十分钟,小查觉得累了。 没关系,该换江大春接班儿了。 小查坐下休息,活动手腕子,他师哥就接过铁皮罐头,照样接着来。 一个小时之内,别看副经理家里没人出来,可整个楼道的邻居们都开门出来看了他们一个遍。 看俩人虎视眈眈的横眉立目样子,也没人敢惹,无不是带着一脸的惊奇看了一阵就走了。 但就这样,连罐头盒都敲瘪了,副经理家也没人出来。 不能不说,狗东西真能沉得住气。 当然了,考虑到是公房嘛,而且主人还有点职务,就是房门敲坏了,也有人会给修的。 不过再之后,民警可就来了。 想也知道,十有八九是副经理在家里打电话搬来的救兵。 要不就是邻居受不了,找到派出所去了。 民警表情挺严肃,大步直奔他们俩。 一点不客气,开口就先让他们从地上站起来。 然后就上下审视,跟看坏人似的,严厉喝问。 “你们在这儿干嘛呢?” 要一般人,弄不好就虚了。 可江大春和小查都有这个心理准备,怎么应对这种情况他们商量过,一点不怵头。 他们一本正经的告诉民间。 说有事儿来找领导,可领导不给开门,诚心躲着不见。 他们没办法了,就只好这儿等着。 那民警一听就转身替他们叫门。 这位可比他们横多了,大力猛拍门板,嘴里高喊,“里面人听着,赶紧开门!我派出所的!” 这下倒是管用,不多时,副经理终于把门打开了。 “为什么不开门?家里有人为什么不开门?”民警对副经理一样没好气。 “有人捣乱!”副经理义愤填膺的说。 “谁捣乱?”民警问。 “就他们俩!” “他们怎么捣乱了?” “他们敲门!” “敲门怎么是捣乱?敲门那是有礼貌!要捣乱,你这门不早破了?” 本以为来了救星的副经理哑巴了,没想到真正的对头一句话还没对上,他就先被民警问住了。 民警又问副经理认识不认识江大春和小查。 副经理点点头,“认识,我们饭庄的职工。” “你既然认识他们,为什么不给人家开门?你们饭庄的职工找你就是有事。没事人家干嘛找你啊?你不开门他们怎么能不敲?你既然是领导,就是要给职工解决问题的。你不解决问题,还打电话找我们派出所。你不是诚心捣乱吗?” 得,副经理傻眼了,脑子也转悠不过来了。 可还就是这么个理,他不解决问题还找民警,这不是找骂吗? 民警气哼哼的走了。 而作茧自缚的副经理,反倒等于帮着江大春和小查进入了他的家。 虽然这位副经理的态度还是一副很屌的样子,一点不客气。 但已经胜了关键一局的江大春和小查根本不在乎。 他们心里正乐着呢,也很想得开,反正就是抱着让副经理烦的主意来的,越生气越好。 事实上,小查比副经理更横。 “对,你是没请我们来。我们自己要来的。可我们要辞职,你干嘛不给办啊?你以为我们找你干嘛来啊?我们要辞了职,你八抬大轿请我们,我们都未准来。” 江大春甚至都懒得说什么了。 他自顾自往沙发上一坐,翘起了二郎腿,点着了一根烟,美美的仰在靠枕上吐出了烟雾。 那表情,那姿势,好像就跟待在自己家里似的。 副经理这下彻底抓瞎了。 眼睁睁看着两个厨子拿出了泡号的样子,真是一筹莫展。 可连民警都不管,他光急又有什么用? 终于,他似乎认清了形势,态度有了变化,不再那么硬挺了。 “那……那什么,我这就要出门了……有事咱们上班再说。” 然而这样的拖延政策根本没用。 小查也坐下来了,一对师兄弟都舒舒服服在沙发上翘着腿。 “上班再说?你不成天教育别人吗?什么加班加点都是为人民服务,人人为我,我为人人。怎么,你自己下班就不干正事儿了?” 这时候,副经理的老婆终于露面了。 大概是知道碰上了不好对付的人,脸上笑眯眯的,居然主动给俩人倒了水。 “来,都消消气,有什么问题不能好好解决呀!” 江大春和小查呢,跟门一直较劲,他们也真渴了,就都拿起来喝了。 一个说,“嘿,领导家的谁真好喝,看来真得住这儿好好享受一番了。” 另一个说,“领导家不光水好喝,还有冲水厕所呢,敞开了喝,拉屎撒尿不用出门。” 这话让副经理的老婆脸色有点发白,但还强堆着笑打圆场。 “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啊,还至于这样。说说看,我们要能解决,一定帮忙。” 事情到了这一步,应该是有门了。 “好!”江大春回应了一声,就此摊牌。“既然您这么说了,那我也不客气了。我们师兄弟,就是想辞职。这么件儿事儿,他一直拖着我们就不行!您说怎么办吧?” 小查也来劲儿了,索性拿出来一个面包。 “明说了吧?今天要还不同意。咱们就成一家人了。我们俩就在这儿吃,这儿住,这儿拉。我们俩都是糙人,想不了那么多,也没更多的要求。签字盖章!让我们走人就行!” “就这事儿!”副经理老婆明白了,转头就对副经理吩咐。 “你干嘛不放人?不就放个人吗?你赶紧同意就行了!” 副经理居然还敢较劲,“那不行!哪儿能想走就走啊?要是大家都这么干,谁来工作!公家单位不都走光了!” “你有病吧!犟头啊你!”副经理老婆终于绷不住火了,当场发作。 “哪儿能大家都要走啊?有人走,还有人想来呢!你犯得着挡人家的道儿嘛!甭废话!赶紧给人家办!” 就这样,这位副经理先后挨了两回呲。 所有同一阵营者无比对他深感鄙夷。 反而江大春和小查却得到了许多同情与理解,终于得偿所愿。 正文 第七百二十三章 解决方案 听完了江大春和小查详细讲述了整件事的始末。 宁卫民老半天没言语。 不是他不想说什么,而是心里憋着笑。 这时候一开口多半儿就能乐出屁来,不利于接下来的谈话。 说实话,他也打心里认为,就这位副经理啊,办的这事儿足见智商之低,真得好好数数自己脑细胞去。 傻不傻啊?还不如自己老婆明白事理呢。 人家不就俩厨子吗?又不是什么造导弹的钱学森,犯得着这么损人不利己, 挡人家道儿嘛。 尤其傻得冒尖儿的是,这种事儿藏还藏不住呢,吃了个哑巴亏就算了。 可这位副经理居然还敢找后账,似乎不怕别人知道他有多二似的,足见其压根就不具备管人管事的素质和资格。 说句不好听的, 就连靠宇宙功招摇撞骗、捡破烂出身的老帽儿,都比这位副经理智商高。 其实什么才是个合格的领导啊? 考较的就是协调能力。 秉承上意,安抚下属,保证事态良性发展,这就是每个官儿的职责所在。 哪怕做到再高的层次,就是一国的总理大臣,那也是为了保证一个共同的目标,尽量协调好方方面面,让大家朝着一个地方努力。 你没协调好,让企业人才流失,这本身就已经证明能力不足了。 而且还因为这种事儿逼得下属不得不采取非常规手段维权,又在下属身上吃了亏。 你再用权力打击报复弄得人尽皆知…… 乖乖隆个咚,韭菜炒大葱,真没法夸这个大BB了! 连当个小官儿都能干成这样。 这要是出了体制之外,这位副经理恐怕也干不了什么了,十有八九是会被饿死的。 反过来他自己就不一样了。 别看只是个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投机分子,前世一个小小的邮商。 可今生的他就像《鹿鼎记》里的韦爵爷,懂得了“以和为贵”的真谛。 运用我们传统的商业理念,不但能发大财, 也一样也能保证他是个称职的总经理。 等调整好情绪, 宁卫民首先就开诚布公, 一五一十的把副经理背后操作,让服务局来传话的事儿说了。 一点没瞒着俩厨子,很实在的表达了自己身为坛宫管理者面对这样情形的难处。 分析了一番,如果自己置之不理,会面对如何被动的处境。 跟着就走共情的路线,深表自己对江大春和小查的理解和同情。 说自己当初在重文门旅馆也做过普通职工,也没少见过这样孙子的人。 对他们的无奈之举感同身受,对副经理这一种人的思维方式和行事作风深恶痛绝。 动人心者,莫过于情啊! 什么叫做待人以诚? 那就是能站在对方的角度考虑问题。 原本人和人交际,表达真诚就比注重谈话的流畅性和精彩度更重要。 即便是笨嘴拙舌的人也是没什么关系的。 就别说像宁卫民这样天生一张好嘴,能把死人给说活的主儿。 他在动之以情的同时,还能晓之以理了。 饶是江大春和小查再鬼,也是没法对这样的套路免疫的。 这俩小子反倒燕赵男儿的血性爆发,一冲动,自己就跟宁卫民说了。 “宁总,我们不让您为难,您就处理我們好了。您放心,离开坛宫我们也饿不死的!我们也不会怪您,会永远记得您的好。” “宁总,就这么办好吧。别说我们当初得罪了您,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一直没跟我们计较。就冲您今天跟我们聊了这么多,费的这份时间和口舌,我们也知足。您是真瞧得起我们,可惜没缘分啊,我们师兄弟不能再给您卖力气了。” 然而宁卫民等的就是他们这样的话。 生意人嘛,永远要得到最大的好处,让别人以为自己承担了最大的风险啊。 这是相当于六十分及格线一样的基本原则。 于是他一摆手,开始换上了一副局气的嘴脸,又装起了大个儿的。 “哎哎,可别这么说啊,我真不是这个意思。不能够啊!咱们相处这么久了,怎么互相连起码的信任也没了呢?” “我可记着呢,打坛宫最开始成立,就是你们来帮我。虽然开始咱们间有点小龃龉,可后来咱们相处的很默契啊。” “你们对坛宫有功,坛宫能有今天离不开你们鼎力相助。如今肯留下来,更是看得起我。” 谷貶 “我怎么可能干出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傻事呢?如果就这么让你们离开,那我的人品岂不是向你们原单位的副经理靠拢了吗?” “来来,抽烟抽烟……” 这个时候,宁卫民笑容可掬的给俩厨师一人发了一根“华子”,面对两张瞠目结舌又有点不知所谓的脸,终于公布了真正的解决方案,亮出了他早就准备好的底牌。 “我的意思啊,是咱们变通行事。表面上明修栈道,我把你们开了,档案先退回你们各自的街道。给那位副经理一点面子,息事宁人。可实际上呢,咱们暗度陈仓,我把你们安排到马克西姆餐厅去。你们先在那儿干一阵儿法餐,工资奖金照发。等过段时间,你们再回坛宫来。这行不行啊?” “法餐?”江大春和小查面面相觑,表情迟疑不决。 “怎么,不愿意?”宁卫民故意这么问。 “不是不是,宁总,我们……是不会啊!就怕到了那儿,给咱坛宫丢人啊!” “不会可以学啊,你们都是有基础的,西餐远比咱们中餐简单。” “可……可这个学西餐是不是还得会外语啊?要是语言不通……这个这个……” “瞧瞧,还没去就先怂了,这可不是二位的风格。” 宁卫民笑着揶揄了一句,这才接着说正经的。 “坦白讲,我这个主意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恰逢其会,碰巧赶上了你们的事儿而已。其实我早就觉得西餐有其可取之处,尤其是摆盘的造型方式上,值得咱们学习。” “所以这次去马克西姆,不会就安排你们两个人去。除了你们,还会有烧烤组组长杨峰,点心组副组长许春燕,冷荤组副组长戴红,一共五个人。汤组因为太忙,这次先不派人。” “听明白了吗?不是谁都有这个资格的。你们能在这个名单上,除了你们是业务骨干之外,也是因为你们为了留在坛宫,不惜把铁饭碗都给扔了,咱们现在是真正的自己人。如果是对外人,我可不下这个本儿培养……” 宁卫民的话说的两个厨师热血澎湃,眼睛里都露出了遇到伯乐的激动。 然而更让他们喜出望外的还是后面的话。 “……当然,困难也一定会有。既然是学习,咱们就不能拿大,得谦虚,受几天委屈。而且语言问题肯定存在,人家那儿是外国主厨嘛。不过,厨房也有重文门饭店的人,他们专门去法国培训过,还是能跟外国人沟通的。有什么事实在不明白的,你们就问他们。” “其实厨房里的外语都很简单,全是跟做饭有关的,你们要有心学不会太难。要不学也没关系。关键就看你们是想在咱们国内干一辈子,还是想走出国门了。” 最后一句,让叼着烟卷的两个人都愣怔了一下。 “什么?走出国门?我们还能出国?” “宁总,您没开玩笑吧?我们真有这样的机会吗?” 宁卫民淡定的点点头。 “不开玩笑,我说能去就一定能去,而且应该不会太迟,就这几年的事儿。不过,能出去的人是有限的。总不可能大家伙儿都去。到时候,你们还能不能在这个名单上,就得看你们在马克西姆表现得怎么样。” “我得着重解释一下,以免你们误会。这不是说出去的本事就大,留守的本事就小。主要是考虑国外生活、工作,肯定和国内有较大差距。那就需要学习和应变的能力,才能更好的适应环境。从二位辞职一事来看,应变能力足以。所以下面就看二位的学习能力了。我这么说,你们清楚了吗?” 今天这一番谈话,对于江大春和小查的情绪来说,无异于坐了一趟过山车。 费解、惊讶、愤怒、忐忑、不安、欣慰、惊喜、心虚、胆怯、鼓舞、激动、狂喜…… 这些情绪带着他们兜了不知道多少个圈儿圈儿。 真是一会儿上天,一会儿入地。 所以谈完了话,他们都已经彻底被绕晕乎了,满怀“士为知己者死”的执念。 真就跟从过山车上下来一样,带着极大的刺激感和满足感离开了宁卫民办公室。 效果直接体现在了随后的工作上。 这一天,无论厨房的人还是餐厅的人都发现,这哥儿俩如同打了鸡血,干活分外积极。 而宁卫民听说了这些情况,也在自己办公室里,默默给自己的表现点了个赞。 他的庆祝方式,是像卡斯特罗一样,望着窗外,嘬着高斯巴雪茄总结经验。 嗯,今天的谈话,火候还是可以的。 对他们施加的帮助,既是雪中送炭,也没让他们以为他们自己不可获缺,我是在故意讨好他们。 否则,这样的人情也就不值钱了。 嗯,情绪上也到位。 我已经脱离了表演的范畴了,真情流露,自然天成。 在感动他们的同时,我自己也有感觉,绝对没有破绽。 尤其这俩小子都是性情中人。 坏主意虽多,但本性不恶,道德上没大问题,投资他们还是有价值的。 给出这份情,兴许他们就能还我一辈子。 嗯,今天唯一可能有点问题的,是最后嘴瓢了,出国的事儿好像不该这么早提呀。 这怎么掌握“给予”的度,怎么掌握“给予”的节奏,看来我还是欠练习,得好好再琢磨琢磨。 老爷子说的是啊,饮足井水者,往往离井而去, 既不能让他们饿着,也不能喂得太饱。 否则,如果一下倾囊而授,他们便会不以为贵了…… 正文 第七百二十四章 迷心 1984年12月7日清晨,京城突降暴风雪。 上万名乘客在风雪中苦苦地等待着。 由于夜里的气温低至零下十三度,当时还在烧十号柴油,只能扛住零下十度的京城公交车,有很大一部分车辆的喷油嘴全被堵住了。 尽管司机、售票员凌晨四点半就赶到单位,各自用烧开的开水进行温缸,也于事无补。 虽然每辆柴油车都是一次四大桶,三遍热开水浇下去, 可还是有两百多辆不能正常发动。 再加上这些线路又都是比较重要的路线,这就导致当天很多人上班都迟到了。 在京城市民的印象中,这还是京城出现的第一次乘客大面积淤塞。 这不但引发了内地和港城媒体的跟踪报道,也让人们对当时京城的公交之难,有了更加切肤的痛感。 所以在大部分京城人都挨了一回冻的这个日子里。 哪怕收到了京城专利局发来的信函,得知“易拉得领带”终于资料齐备, 终于过了初审手续。 尽管接到了李主任的电话, 传来了街道工厂产量已经达到了计划中的七成,产销两旺的好消息。 宁卫民也不该这么得意忘形的。 更不该高兴得在办公室里唱歌,尤其是不该唱任贤齐的《伤心太平洋》。 最起码,他也该好好品品这歌儿里都是些什么词儿啊。 “一波还未平息,一波又来侵袭,茫茫人海狂风暴雨……” 就唱这个,难道不晦气? 总而言之,这小子是活该遭了报应了。 当天中午,宁卫民的生活就应了这首歌里面的歌词了,还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他终究没能在暖烘烘的坛宫美美吃上一顿他惦记已久的什锦锅子。 而是一个晴天霹雳,接到了顶头上司邹国栋从总公司打来的一个电话,被叫到公司开紧急会议去了。 敢情建国饭店的皮尔卡顿专营店出事了。 邹国栋特意打来电话告知,说经宁卫民亲手提拔的下属, 建国饭店专营店开业时就在的殷悦。 居然私留公款一万二千六百元,挪作他用! 现如今案发了,人已经被送到局子里了。 现在总公司就等他来议定处理方案, 以及商量善后的事宜。 那宁卫民还能不急? 得了这个信儿,他立刻就乐不出来了。 宛如感受到了暴虐的血崩,食不下咽,那叫一个上火。 结果刚支好的一个错金银万寿字的火锅子,热热乎乎的,又滋养又应节气。 什么鸡肉、猪肉、火腿、海参、鲜虾、嫩笋、白菜、挂面、口蘑、猪腰子,样样俱全。 他一口都没吃上,全便宜作陪的张士慧和杜阳了。 偏偏后面和他关系不错的几个高管也陆续打来电话,告知他这件事,让他小心应付。 他就更是片刻工夫不敢耽搁,拿车钥匙下楼开车,冒着风雪一路往北。 马不停蹄直奔已经迁到重文门饭店的皮尔卡顿公司总部。 就这一路上,连脑子也没闲着。 他边开车边思考着种种的可能,以及将要面对的最坏情况。 短时间内,他只把一个问题,差不多给悟透了。 那就是他最担心的状况可能并不存在。 总公司这边,或许并没有借题发挥,磨刀霍霍,刻意针对他的意思。 邹国栋也没有推卸责任,想冷眼旁观,看他笑话的恶意。 否则,人家就不会提前给他打这通电话了。 这种事儿只要拿到实在证据还有什么可说的? 无论怎么处理,完了事儿通知他一声,他又能说出什么不是来? 真要想夺他手里的权,借此事整他一道,当然是等尘埃落定,把问题定性之后最好,干嘛非要他参与进来呢。 由此可见,整件事没有什么太大的意外和蹊跷的话,那就确实是事发突然,谁都很意外。 或许应该反过来说,邹国栋能主动把这事告诉了他,这还是很给他面子呢。 果不其然,当他火急火燎的赶到了公司的会议室,满屋的人,就没有一个脸上带着嘲弄的意味。 别说沙经理他们这些合作伙伴面显同情,用眼神来宽慰,宣示支持之意。 就是宋华桂和邹国栋也是冲他点点头,来表示友好。 最不济的,其他几个并无深交的高管,也露出一副就事论事的态度。 不过即便如此,等到宁卫民坐在会议室里,听到知情人——建国饭店皮尔卡顿专营店的店长严丽,当众通报她所了解基本情况,又详细转述了殷悦交代的事情经过。 他还是吃惊不小,宛如心口上挨了一拳。 因为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殷悦居然也会掉进邮票这个坑里,而且是因为炒邮票被人给骗了,才挪用的公款。 原来11月下旬,林小芬卷了殷悦的家当,让殷悦当街失声痛哭后,这事儿到此可并没完。 很快,殷悦哭过之后,就在自己的皮包里发现了一封林小芬提前给她写好的信。 这封信不看还好,一看简直让殷悦痛彻心扉,羞愤满腔啊。 因为林小芬在信里是这么写的。 “小悦,我知道你一定恨我,可我也没别的办法了。马上就要年底了,我不堵上这个窟窿,过不去这个关,我就要坐牢。” “你不用费心费劲找我了,你能看到这封信,我就已经不在京城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这不是骗,而是借。你的钱我会想办法还给你的,也许很快就会加倍奉还。我这个人还是讲交情的,倒是你,有的时候太独,不顾朋友。” “我承认你炒邮票很有本事,可如果你能及时拉我一把,我是不会落到这步田地的。你早已经忘了,当初是谁带你进这个市场,是谁手把手教你怎么买卖,是谁把自己的关系介绍给你的了。所以归根结底,弄成这个样子,你自己也应该负有一定责任。” “我不得不再次提醒你一句,不要妄图去找派出所,那是自找麻烦。这件事你没有任何证据,就连这封信也没有我的名字。甚至到时候,恐怕你还得跟公安好好解释解释,你什么会有这么多钱。你也不要去骚扰我认识的人,在他们面前说我的坏话。” “如果你能做到,那我们还是朋友。否则,咱们之间就半点交情也不用讲了。你的钱也就别想再拿回去一分一毛。何去何从,请慎重选择。” 谷餖 什么叫倒打一耙?什么叫黑白颠倒? 一个玷污了“友情”二字的人,居然满篇大谈特谈“友情”如何如何。 尤其是还用各种缘由胁迫殷悦,逼着她生吞下这个哑巴亏。 这就相当于捅了一刀后又再伤口上撒了一把盐,把殷悦的善良和对友情的信念重新踩在地上又狠狠蹂躏了一遍。 人的自尊是不能来回伤害的。 完全可以说,这封信不但让殷悦气炸肺,吐了血,恨不得一刀杀死林小芬。 也让她对人生的看法趋于消极,变得晦暗至极。 随后的日子里,殷悦不甘心地四处查找林小芬的踪迹。 但唯一的收获,就是让她越发看清了林小芬这个人。 因为林小芬的家住在一个大杂院里。 殷悦去了后,才惊讶的发现,无论是林小芬生病的母亲。 还是她那几个仍旧住在这里的弟弟妹妹,生活状况根本毫无改变。 林小芬自己在外风光显赫,大手大脚,居然一直让至亲们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 这样的人,是真的够狠心把所有亲戚朋友扔了不认,自己一走了之的。 那么报警吗? 不,不能! 因为有一件事还真让林小芬说着了,那就是殷悦没法解释她巨额的财产来源。 再加上林小芬很聪明,走之前居然把单位的账目亏空给填上了。 除了坑了殷悦一个人之外,她再无其他的把柄。 这还怎么见官,怎么追究? 投鼠忌器啊,无凭无据,根本没法追究! 知人知面不知心! 人心之险恶! 人性之恶毒! 这回是真真儿的给殷悦好好上了一课。 不夸张的说,这个处境里的殷悦,死的心都有了。 别忘了,她还欠着几个好姐妹的钱没还上呢。 甚至连林小芬借的钱,都落在她这个保人的头上了。 怎么还?殷悦没了辙,可她知道自己必须还,而且还得尽快还。 再后面的日子,殷悦就天天发愁想办法,这么多钱,想去借一笔拆东墙补西墙都做不到。 关键是借来利息也还不上啊,除非再进邮市孤注一掷。 偏偏12月初,宁卫民筹码已经吃够,头一天就把鼠票从十八块钱的低价拉到了二十五,从此开始步入稳定的上升通道,几乎每天都涨个一两块。 而其他的生肖票,涨幅更甚,这就更让殷悦痛不欲生。 因为如果她不动这个贪念,不轻信于人,这个盛宴她将会是参与的主宾之一。 说来也巧了,就在12月4日这天,建国饭店来了一个挺胸叠肚的港商,在此摆了一桌请客。 光吃饭还不算,港商在酒足饭饱后还强行留下这些客人,去大堂皮尔卡顿专营店买服装,作为礼物。 九个人花了一万多的港币,而且付钱极其痛快,基本上每个人都没怎么挑剔,穿着大概其合适就付了款。 这个时候差不多是下午一点左右,正是殷悦替班,换杨柳金和另一个人去吃饭的时候。 做完这单买卖,殷悦自己只愣神,她也没想到今天运气这么好,十几分钟就能卖出这么多服装。 这要拿提成,她都有三四百的港币了。 可跟着很快她就动了别的念头,这钱要是借用几天,投资在鼠票上…… 就这个罪恶的念头,在杨柳金和另一个姑娘回来之前的十几分钟里,如魔鬼附体,紧紧缠绕着殷悦,根本挥之不去。 也就是在这十几分钟里,殷悦如梦游一样,不可控制地做出了一个足以毁了她一生的错误决定。 她居然填写了一张虚假的调货单,把这笔服装算作借调到斋宫存底。 然后就把这笔现金装进了自己的皮包,打算像林小芬一样,打个时间差,月底平账。 熟料人算不如天算啊,仅仅12月6日,那些受了港商礼物的人,就都挨个跑来退货了。 而账目对不上,当然就没法退钱啊。 这一下子顾客就闹了起来,现场六七个人凑一起了,那叫一热闹,还偏巧是质检部巡店的特殊时候。 那严丽随后查明事实真相,根本无法徇私。 就只能公事公办,上报总部了。 其实殷悦真的很傻,绝对犯了糊涂。 因为这事儿宁卫民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 道理是明摆着的,港商为什么请客啊? 那是要来大陆做生意铺路啊。 那些顾客为什么不挑啊? 因为压根就没想要啊。 这跟古代用古董行贿其实一个道理。 不过是借皮尔卡顿的西服倒一次手罢了。 港商送的是一身衣服,到那些手拿盖戳子的人手里,可就变成实惠了。 甚至这种事之前也有过,作为开业功臣之一的殷悦干这么久了,不可能不知道。 只能说完全是病急乱投医! 这原本精明透顶的姑娘迷了心智,也乱了方寸! 正文 第七百二十五章 七伤拳 “其实这件事的严重性,还不在于其本身,而在于从中暴露出的问题……” 就在严丽做完汇报,退到角落的一边,静悄悄的坐下后。 邹国栋开始面朝大家,大声阐述他的观点。 “我们公司麾下的专营店在零售的财务制度上还是太宽泛了,报上什么是什么,财务单据方面一直缺乏严格的审查。各店的存单和票据多数都是累计一两星期的时间才往总公司送一次。基本上一年半载的才会查一次账目。” “我们给予下面零售人员的权限也太大了。只要随便添写个单子,就能把货支来调去,现金也是隔几天才送一回银行。各店盘点余货甚至不能保证三天一次,一旦忙起来,就谁都顾不上了。而且占据山头,各自为政的情况相当严重。” “这主要是因为过去店铺比较少造成的。我们实际上对于运作专营店也在采取一种试验的方式。所以一直都觉得没有统一事权和管理制度的必要。但现在不一样了。专营店的经营思路既然已经得到市场的认可,那就有必要,甚至是急需确定一个统一有效的管理和监察制度。” “我说这话不是针对谁,作为运营部主要负责人,我自己首先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实际上,这件事就是给我们提了个醒,明明白白告诉我们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了。若是置之不理,再这么放任下去,早晚我们会因此跌落深渊,会对公司的经营造成无法弥补的重大损失。” “各位千万不要以为我在危言耸听。实际上在事发之后的这两天以来,我就一直在自查,看看其他几家店的有没有类似的情况。真没想到只是大概看了一下,找几个人谈了谈话,根本算不上深挖,浮出水面的东西就令人触目惊心。其他的店里,相似的情况不但比比皆是,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尤其以开业最早的机场店为最。” “大概是山高皇帝远,他们简直胆大包天。就比方丢衣服的事儿,每个月都会在机场店发生。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偷了衣服,只要私开一张发票就可以按原价在店里退掉。反过来店里发现丢衣服,如果到了一定数量,是按成本让几个员工均摊的。只要不怕上头苛责,这一出一入,把账目平了,至少可以均分六成的利润。所以是好买卖啊……” 这些话听得宁卫民如同灌了一肚子冰水,一下子似乎凉透到心底。 虽然他不能不承认,邹国栋这些话确实有道理。 如今公司麾下的零售系统在管理制度方面简直千疮百孔。 等于人为地在给零售人员提供贪墨空子可钻,不能不管。 而且邹国栋也很有勇气,堪称反躬自省、一心为公的样板,颇有铁面无私包龙图的做派。 不但半点也没有刻意想针对他的意思,而且主动揭开了伤疤,承担起了相关责任。 很明显就是单纯的就是论事。 但他还是不免暗暗叫苦连天。 因为邹国栋如此表态,明显是要借题发挥,在为接下来的全面清查做铺垫啊。 这就很像过去的津门土产——混星子的行事做派了。 对自己都这么狠的人,可想而知其行事风格。 或者说,如同《倚天屠龙记》里的谢逊所练的“七伤拳”一样。 未伤敌,先伤己! 一旦秋风扫落叶似的把乌龟王八蛋都翻出来,让这件事发展成牵扯到所有零售人员大案。 那作为最先被揪住辫子,引出这一切的殷悦,无疑就成了出头的椽子。 怎么也不可能有个好下场!烂定了! 这可和他想要保人的初衷不符。 他该怎么办? 明哲保身?置身事外? 这倒是容易,装聋作哑,听之任之就好。 可在“从重、从快、从严”的社会大趋势下,如果总公司这边再坚持同样的处理原则。 完全可以想象,殷悦会因为这件事彻底毁了一辈子的! 仅仅一万两千块,就让一个姑娘付出一生中最好的岁月。 他真的良心不会痛吗? 他真的能当这件事的因果关系和自己操弄邮票全然无关吗? 是!说起来殷悦完全是咎由自取。 即便他撒手不管,也算不上暗室欺心,也没人能指责他什么。 但殷悦的笑容,那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为他跑前跑后办过的那些事。 还有第一家专营店开业时,她们“美纯洋媚子”四个姑娘,一起凑钱请他吃的那顿饭。 他就是想忘也忘不了啊! 不知不觉,宁卫民放在膝盖上的两只手已经攥得发白。 谷芯 由于心绪成了一团乱麻,连紧扣的大拇指指甲划伤了自己的手背,他也没有察觉到。 会议结束后,以宋华桂和邹国栋为首,诸位与会人员纷纷散去。 然而,即便在大多数人都只敢和宁卫民眉来眼去的交流意见的情况下。 严丽居然等不及会议室里的人走光,就忍不住央求宁卫民。 可谓情急失态,唐突至极。 “经理,您救救小悦,替她求求情吧,不然她一辈子就完了……” 严丽年岁比宁卫民大,因此从不叫他“宁哥”。 然而叫“宁总”又显得生分,所以便一直保持着从斋宫就养成的习惯,只叫他“经理”。 有着这一层的关系,宁卫民实在很难与之计较,更谈不上瞪眼呵斥了。 “嘘……” 先让严厉静声闭口,宁卫民把她带到了楼道尽头处靠窗的无人角落。 “刚才你也看见了,会上这是什么局面?现在都不是殷悦个人把钱都买了邮票,给公司会造成多少损失的问题了。而是总公司要重症下猛药,彻底清查,以儆效尤,彻底杜绝后患。” “我能说什么呀?直接说让他们高举轻放,不予追究?开玩笑呢!我只能说目前无法预计清查出的结果到底多严重。先建议清查不要大张旗鼓,干扰正常营业。还有为避免对公司声誉造成不良影响,也不妨先封锁消息,暂时也不要立案。等到清查完毕最后大家再议该怎么处置。” “告诉你,殷悦的事儿我肯定会尽力的。我不是在找借口。我其实根本不在乎护不护短,也不在乎让人指指点点。关键这事儿只能慢慢来,见机行事。否则白白让人笑话也救不了人。我哪儿能硬往上拦啊……” 以严丽对宁卫民的了解,当然也知道他绝不是那种“溜肩膀”的领导。 经这么一番解释,其实不难体会到他的难处,现实情况的复杂,于是默不做声了。 但片刻之后,终究还是难掩伤心和担心,抹了一把泪,又开口问。 “那……那经理,现在我们还能替小悦做些什么呀?如果要拿钱出来替她补上呢?公司会不会考虑从轻?” 这下倒换成宁卫民惊奇了。 “一万两千多块?你要替殷悦出?” “嗯,这能行吗?如果补上的话,小悦能不能被放出来?开除什么的都无所谓,只要保个平安,人能回家,不蹲大狱就行。您不知道,她真的挺不易的,家里上有老小有小……” “瞧瞧,你又急了。这不是我说了算啊,最关键的一点,是殷悦人不已经在派出所了。按法律规定,挪用公款够了一定数额,就能立案,要负刑事责任的。关键是要撤案才行,不能上升到经济案件的地步……” 说了其中的关隘,宁卫民不禁反问。 “哎,严丽,你可是受殷悦牵累的人。也有失察之罪,怎么也会被公司处罚一下的。而且,殷悦不是还借了你不少钱吗?等于把你也给骗了。你怎么还这么帮她,就一点不记恨?常言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对待好人与坏人没差别,那么好人是不是太憋屈了?” “经理,您这说的是什么话呀。” 严丽急得都快哭了,“人和人当然不一样了,可难道就用好人和坏人简单区分吗?人难道不是讲感情的吗?难道都不交情,不讲亲疏远近的吗?” “如果您的亲人和朋友做错了事儿,难道您就不想帮一把吗?如果他们伤害了您,难道您不会原谅和包容吗?难道血缘、亲情、友情,就那么没有价值?作为亲人朋友,丝毫委屈不能受?必须得计算清楚一丝一毫的得失才对。那这样半点亏都不肯吃的人又算是什么人呢?” “何况殷悦可不是别人,不是无关紧要,她是我们的好姐妹啊。我们自打在斋宫第一批招人就在一起了,同吃同住,互相帮助,早就不是亲人胜似亲人了。实际上还不光我这么想,杨柳金和甘露也是这么想的。” “因为我们都了解殷悦,也知道的难处。她根本不是什么坏人,就是太要脸面,不肯轻易开口求人。而且她家里有老有小,一个人拉扯弟妹,还要照顾年迈奶奶。为了这些亲人,她都把自己终身大事儿耽误了。这么孝顺的人,有责任心的人,怎么能说是坏人呢?” “这一次,我肯定,她就是一时糊涂。说句实话,如果她要早跟我们开口。让我们知道她遇到了坎儿,这些钱别说借了,兴许我们就白给她了。我们真的相信,反过来她也会这么对我们……” 面对情真意切的严丽,宁卫民甚为感动,也大受触动。 是啊,人和动物关键的区别是什么? 是智商吗? 是理智吗? 是衣冠楚楚和文明礼貌吗? 不!恰恰是复杂、丰富、细腻、冲动,难以言表,且难以遏制的情感啊! 一个人如果就知道睚眦必究的计算。 就知道以德报德,以怨报怨。 反而扔掉了生而为人的感情。 那还是人吗? 正文 第七百二十六章 亮如白昼 自从殷悦进了派出所,她已经两个白天一个夜晚没回家了。 而且估计很快就要从派出所转到拘留所。 那么不仅有必要给她准备些洗漱用品和换洗衣服,恐怕还得跟她家里人打个招呼,告知其下落才是。 这件事自然要着落到严丽的头上。 无论从职务关系上看,还是好姐妹的情分,她都是最合适的人选。 但偏偏严丽自己却心里发怵,不敢登门。 所以替殷悦求完情后她还是不肯走, 在宁卫民面前磨叽了好一阵。 才不好意思的说起了这件事上自己的为难,向他讨要主意。 敢情严丽担心的不是别的,她怕就怕殷悦的奶奶年岁大了,身子骨也不大好。 万一要是老太太听闻噩耗,受不了这个打击,真急出个好歹来, 那可怎么是好? 可要是不去殷悦家里赶紧给个交代, 这么久都没有殷悦的下落,她也依然怕老太太会胡思乱想的。 宁卫民琢磨了一阵, 觉得这个丧门星也确实不好当。 无论殷悦的事儿最后怎么处理,她家里人可是万万不能出意外的。 想了想,决定还是对殷悦家里,先暂时瞒着点吧。 为老人身体着想,在殷悦的事儿没有定论之前,先不能透露真实的情况。 最好是说单位有紧急任务,临时抽调殷悦去应急。 而且这一趟,他也不让严丽一个人去了,而是和她一起去。 这样一来,既能增加谎话的说服力、可信性,严丽也不用在这风雪天里奔波受罪了。 不用说,严丽自是喜出望外,对宁卫民这样的体贴下情,大大的感激。 刚才因为宁卫民说出“以德报德,以怨报怨”的那些话,所产生的些许不快,一下子全没了。 而这, 其实就是宁卫民的目的所在。 虽然他因此要承担主要的责任,可谁让他是四个姑娘的直接领导呢? 这种时候他躲了,那还像话嘛,今后还怎么让下属信任自己? 他可是个爷们儿,纯粹的,哪儿能让娘们儿心生鄙夷? 就这样,接下来宁卫民就开着吉普车载着严丽和她的自行车,一起去了殷悦的家。 而且这还不算完。 半路上,宁卫民又用一个大大出乎严丽意料之外的举动,再度证明了自己的人品。 他居然在副食店门口停了车,然后下去给殷悦家里买了许多实惠的吃食。 什么柑橘、苹果啊,什么奶粉、排骨啊。 至于理由,面对着一脸满是好奇和不解,而且还想跟自己抢着付钱的严丽,宁卫民是这么说的。 “严丽呀,你别跟我抢。谁让我是你们的上司,工资比你们都高呢。” “而且你跟殷悦是常来常往,我这可是第一次去她家,总得意思意思吧?尤其待会儿还会见到殷悦的奶奶,就更没有空手的道理。” “不过你可一定记着,去了以后千万别说这些东西是咱们买的,你就说单位发的福利。这样才能免了客套,让人家坦然接受,也能降低一些老人的疑虑。” 这份带着温度的体贴,立刻换来了严丽真心的点赞。 “经理,您有心了,想的真周到!” 其实原本呢,夸是那个这么一句也就可以了。 但严丽随后的一句,“您对殷悦也真好……”却属画蛇添足了。 很容易让人产生歧义的理解。 宁卫民忍不住干咳了两声,觉得不能不再做个补充声明。 “瞧你这话,好像我还区别对待你们几个?无论殷悦还是你,又或是甘露和杨柳金,你们都是我最得力的下属,对我而言是一样的。如果换成你面对类似的情况,我同样会这么做……” 有“冰玫瑰”之称的严丽非常难得的笑了,却没再言语。 在她看来,其实不说还没事,这一说反倒有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了。 宁卫民这份多心的敏感,实在有点好笑。 但与此同时,她却又有了一种莫名的宽慰和感动。 因为能有这样的一个体贴入微的上司,还真是挺好的。 像这样的人,绝不会是什么无情无义之人。 二十分钟后,宁卫民在严丽的引领洗,终于走进了殷悦家,见到了她的奶奶。 初见老人的第一面。 还没说上几句话,只凭老人的外貌,以及对其生活环境的观察,宁卫民就不禁心生敬意。 只见这老太太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 身上的一身粗布衣服,洗得发白,袖口也磨秃噜了边儿,但很合身。 衬着她那细眉大眼,端庄和煦的面容,给人一种十分亲善的感觉。 老人的目光是慈祥的,态度是真诚的,礼节是周到的。 奉茶待客,嘘寒问暖,处处充斥着京城人的热情。 尤其是老人和两个孙子所住的那间不足十平米的小房儿。 不光朝向不好,房屋质量也不好,却让老人收拾得干干净净。 以床为主的各种家具都被巧妙的安放在屋里最合适的地方。 既不浪费空间,也不会显得过分拥挤,让人无处落坐,无处下脚。 完全不似这里大多数人家,只有无序的杂乱和满处的灰尘。 这已经足以显现出这个老人的持家本事。 想想看,从旧社会走过来,一个大字不识,还有一双小脚的老太太。 却能精打细算,把家务事儿处理得如此井井有条。 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很有点“巧妇善于无米之炊”的意味。 所以从这一点来看,殷悦身上的灵性,办事利索的风格,极有可能就是受老人的遗传。 不过反过来说,这样其实也有不好的地方。 那就是殷悦的奶**脑太清楚了,远超平常的老人,有点不大好糊弄。 对于严丽缺乏深思熟虑就出口的谎话,老人就有许多地方存疑。 比方说,为什么殷悦就不能本人跟家里说一声?为什么人走了快两天单位才给信? 人拘谨到底去了哪儿出差?到地方没有?人要去多久才回家? 这些问题和细节都是严丽回答不上来的。 这就让谈话显得十分拘谨,而且越来越困难。 不多时,严丽就被老人问得磕磕绊绊,支支吾吾了。 眼瞅着这就要坏菜。 关键时候,还是宁卫民灵机一动,想起了邹国栋的会上发言,才现学现卖给圆了谎。 他接过话头跟老人说,其实好多事儿他们也不清楚。 为什么呢? 因为总公司是因为发现机场专营店那边账目出了大问题,莫名其妙丢了好多的衣服。 才临时从其他专营店征调精英过去盘库、清查去了。 这件事事发突然,涉及面广,还透着蹊跷和反常,所以要的就是个避嫌和保密。 别说征调走的人都不能和外界联系,就是没被征调的人对此都不好过问。 说白了,这是特殊任务。 就跟每年中考和高考出题,要把考官圈养个把月的性质差不多。 人调过去了,待多久也说不好,得看调查的进度了。 谷蛭 但终归也到不了一个月吧。 老人一听,这才被这番半真半假的话宽了心。 用钥匙开了殷悦那屋儿的锁,带着他们收拾东西去了。 然而在严丽充满佩服和感激的眼神里,为险险过关暗自抹了一把冷汗的宁卫民。 一看到了殷悦小屋里的情景,又不禁愣住了。 因为这是个自建房,而且是依着水池子盖的。 它的前面就是个水管子,下面是脏水池。 实在太特别,也太小了。 满打满算,屋里也不过四平米的空间。 说起来,甚至比影视剧里贫嘴张大民那间把树包进来盖的自建房还要小得多。 这样的房让人怎么住呢? 许多人恐怕都无法想象。 但殷悦这么漂亮的京城姑娘还真就住在这里,而且住得很踏实。 家具当然摆不下什么。 屋里除了一张单人床,一个躺箱,就没别的了。 可屋里贴满了各种电影的海报,许多都是《大众电影》的彩封。 殷悦奶奶便拾掇东西边说,殷悦最爱看电影,也爱唱歌。 这丫头平时就躺在床上,边听录音机边唱歌。 为什么要躺在床上唱呢? 因为屋里实在没有让她站着引吭高歌的地方啊。 殷悦的床很干净很温馨,可以说一尘不染。 她的衣服和许多磁带、书刊,都放在床头上方的一个格子里,叠得整整齐齐。 殷悦奶奶又说,殷悦还爱洗衣服。 无论春夏秋冬,院里的人总会看到她在水管子面前鼓捣一个大铝盆的衣服。 再冷的天儿,她也是笑呵呵的。 哪怕后来买了洗衣机,很多衣服还有全家人的床单、枕套。 她还是愿意手洗,觉得只有这样才干净。 这天回去,当宁卫民看着自己乱糟糟的房间,再回忆起着殷悦的小屋。 就越发思绪难平,感到这个姑娘的可敬和可爱。 这个殷悦啊,乐观、积极!里外如一! 即使生在这么个艰难的家庭,还要靠她自己来支撑着,却从没抱怨过生活。 相对而言,许多大老爷们都及不上她。 就隔壁扇儿胡同3号院里,就有个小子。 一家三口两间房,面积二十平米。 可这小子天天一副愤世嫉俗的样子,当着邻居们就敢当面埋怨自己的爹妈。 怪他们没能耐,说要是有能耐的话,自己也能住单元房,搞对象也早就成了。 像殷悦这样的好姑娘,即使一步走错,难道不该有重新来过的机会吗? 她难道不该比那个怪自己爹妈的人过得更幸福吗? 监狱这种地方,不应该是为她准备的啊。 可这事儿……还真是不好办啊? 都说法不责众,如今的局势却恰恰相反。 正因为总公司要严查严办,一究到底,自己反倒不好单独加以回护关照了。 硬抗的话,那简直就是傻的可笑了,是明知不可为而为啊。 人得顺势而为啊!哪儿能螳螂挡臂,和大势相悖呢? 要不然,事后给老太太送点儿钱? 顶多了,再派人平日里关照一下? 这也就做到仁至义尽了吧…… 其实话说回来了,殷悦又算的上是我什么人呢? 非亲非故,一个职工而已。 我那么多职工呢! 慈不带兵,义不行贾啊! 他妈的,我上辈子的心硬如铁都丢哪儿去了? 是可怜! 可老子原来靠自来水硬抗一天一夜的时候,也没见谁白给过我一顿饭啊! 就为这么个丫头片子起急?我犯得上吗我! 死了谁的孩子,管我屁事啊! 可……可话又说回来了,这不只是丢了钱,失了业,烧了房的事儿啊。 如果遭遇这些的话,至少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这年头一旦坐牢,后半辈子就是一出溜到底,彻底无望了。 何况像殷悦这样的丫头,以她的心气儿,如果注定常年得和那些真正的罪犯关在一起,十有八九是要寻短见的! 那她的亲人们…… 这天晚上,宁卫民又失眠了。 完全不同于沾枕头就着,睡在自己对面床上均匀呼吸的罗广亮。 他不但身子在床上辗转反侧,脑子里也翻来覆去的拉抽屉。 一会儿觉得殷悦可怜,该救。 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有病,多余。 最终,一声不自觉发出的叹息,又把隔壁屋康术德给吵醒了。 老爷子岁数大了觉轻,最受不了这种没完没了的杂音,于是开口问他。 “卫民,怎么了你?好久可没见你这么翻烧饼了。这又碰着什么为难的事儿了吧?” “您还别说,真让您说着了。碰着件棘手的事儿,具体情况有点复杂,反正就跟那次我决定把工作让给建功和晓冉差不多吧。所以不知道该干不该干。干了呢,对自己没好处。不干呢,这心里又闹腾。您说这人可真是的,怎么活得老是这么矛盾?” “你呀,也甭烦了。要我说呢,其实这倒是件好事。” “好事?您这诚心逗我呢!” “哈哈,什么事儿不都得正反两者说嘛。你想啊,一个人要是连自己的衣食都奔不来,哪有这么多闲心替别人操心啊。是别人替你操心了。就像咱俩当初落魄的时候,是不是?反过来你再看看一国总理,那得操十亿百姓的心啊。所以,你这是层次高了,烦恼也就多了。现如今,你照顾着多少人呢。别处不说,就咱们这院儿里,各家各户的事儿,不也好多你给办得嘛。” “老爷子,您这话可有意思啊。那要照您这么说,贪官辈出的时代,反倒是盛世景象?” “你还甭抬杠,这话如果放在特定条件下,还就是成立的。比如乾隆朝,那就是国势向上的阶段,嘉庆从和珅家里抄出了八亿辆银子,能顶上康熙末年国库的一百倍。如果和珅在康熙朝为官,国力不行,他再怎么弄钱,也到不了这个数儿啊。当然,清末民国咱就甭说了,那是乱世,由盛及衰啊。当官的简直敲骨吸髓,无所不用其极了。弄多少钱也是在透支国力,割自己的肉。” “老爷子,咱不扯闲篇了。我就问您一句,如果要让您说,我这烦恼算不算是庸人自扰啊?到底该怎么办好呢?” “你问我啊?这事儿吧,关键还得看你自己。是甘于平庸,还是想做大事?庄子不是说过嘛,巧者劳而知(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敖游。孟子也说过,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您这话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你只要问问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就知道正确答案了。如果你想办大事,就注定会有操不完的心,而且是替自己无关的人和事操心。就像宋先生,明明身在沦陷的北平,又娶了日本太太,大可独善其身关上门过富贵日子。他却非要爱国,非要跟日本人置闲气。不但把老婆给休了,让自己成了鳏夫,让儿女没了亲妈,还要替古物南迁操心,替那些不属于他的死物件冒生命危险。他傻不傻?嘿,他比你更傻,可这样的人才可敬啊。我还记得宋先生曾经跟我说过一句话,如果人要面临两难的选择,那么最容易做出的选择,往往是错的……” “容易的……是错的……” 最后一句,就如窗外过了一道电闪雷鸣一样。 在这个漆黑的小屋里,瞬间照得宁卫民的心田亮如白昼。 正文 第七百二十七章 惨痛教训 森严的高墙,冰冷的铁窗。 殷悦待在“炮局”里,已经差不多十天了,但个人状况相当差劲。 不但不思饮食,而且神情恍惚,几乎天天落泪,今天似乎还发起高烧来。 “殷悦, 你要想开点,你得吃东西!你这么消极抵触,不但是在犯新的错误。也是缺乏勇气的表现。有错不怕,但需要改正,正视现实。” “我再告诉你一遍,来到这里,并不意味这你就是犯了罪的罪犯。这里除了一些案情复杂的嫌犯, 多数都是接受行政处罚的人。” “只要能认识错误, 吸取教训,多数人很快就能从这里出去重新开始生活。你可不要自误……” 医务室里,管教民警裴静芳正在苦口婆心给输液的殷悦做着思想工作,希望她能有所触动。 其实每个刚进来的人,都存在不同程度的不稳情绪。 反映到行为上,就给管教民警的工作带来了相当大的难度。 大多数人几乎都能在接受几次心理辅导后,情况改善,理智对待。 但殷悦却是个很让人头疼的特例。 常言道,站得高才摔得狠啊。 或许就是因为她和关在这里的大多数人太不一样了,曾经有过非常光明的前途。 才一直都不敢勇敢的面对现实。 说真的,裴静芳许久都没见过像这个姑娘这么执拗的人了。 直到现在,殷悦仍旧不为所动,没有任何的表态。 她似乎变成了个木头人,只是呆呆的望着窗外。 眼神动也不动的凝固在墙头那些叽叽喳喳, 跳来跳去的麻雀身上。 只让人想到一句话——哀莫大过于心死! 同样是这一天,完全不同于殷悦本人。 她的那些好姐妹们,可是从早上开始就在为她的事儿揪着心,捏着一把汗。 因为这一天,皮尔卡顿公司对麾下所有专营店的财务,以及零售人员的大清查已经结束。 是决定召开会议商量最终的处理意见的一天。 严丽就是因为这件事,作为相关责任人,又被叫到总公司去了。 所以留在建国饭店专营店负责看家的杨柳金和甘露,全都没精打采。 只有真有客人走进店里,她们才会勉强挤出微笑,临时应付一下差事。 以至于她们两个自己都觉着不对了,互相提醒着,不断鼓励着。 “宝贝儿,算账千万别出错啊。打起精神来!咱们店可不能再出事儿了!” “嘿,你的笑容也自然点儿,态度再好一点!绝对不能让顾客再投诉了!” 但只要没有客人,很快,她们就会抑制不住的凑到一起,窃窃私语地讨论她们最关心的事儿。 “哎,你说殷悦最后会受什么处分啊?钱已经都还给公司了,那些顾客也都让咱们安抚好了。公司不会真的那么狠心,非要送她去坐牢吧?” “我哪儿说得好啊!目前也只能盼着大吉大利,看她的运气了!哎,其实严丽才冤呢,她也免不了受此事要挨罚……” “是啊,所以说总公司千万可别太狠心。殷悦的惩处越轻,严丽也就越轻。我就盼着殷悦免了牢狱之灾,严丽能保住店长的级别就好。” “要真像你说的似的,当然好了,可我看悬。整个公司只有宁哥愿意替殷悦说话,可你觉得他一个人能解决这么大的事儿吗?孤掌难鸣啊!” “可严丽说了,宁哥会尽力的,答应一定不会……” “你个傻丫头,宁哥那么说,只是为了让我们几个安心而已。你还当真了?” “你是说,宁哥骗人……” 谷蝍 “我哪儿是这意思啊。可问题是,这事儿太难办了。你怎么就不站在宁哥的角度想想呢?你要是宁哥,你能怎么办?何况宁哥肯自己替殷悦把这笔款子补上,已经仁至义尽了。咱们还能要求他什么呢?” “哎,你要这么说的话,我反倒要替宁哥担忧了。千万千万,他可别因为强行替殷悦出头,再……” 重文门饭店三层,皮尔卡顿公司已经包下了半层楼的客房。 办公空间可比在京城饭店的时候宽绰太多了。 公司规模和人员因此同步扩大,光会议室现在就已经有了两个。 二十平米最大的那间,朝向特别好。 只要不是阴天,开会的人坐在这个房间里,早上是能够感受到阳光的温度的。 非常明媚,非常舒服。 然而此时此刻,这间屋里却没有多少这样和煦的气氛。 因为运营部经理正在公布这次针对零售漏洞的调查结果,把屋里几乎所有人听得心惊肉跳! 据邹国栋的汇报。 他所查实的违规,都是最近一两个月的事儿。 能落实到人头上的,找到实际责任人的,包括且不限于私吞、调包、单据造假、擅自提价等手段的贪墨事实。 共有三十七起,涉及二十五人,金额十一万七千余元。 没法找到责任人但能确定发生的损失,时间范围扩大到了半年之内。 数量上升到了百余起,金额有四五十万。 至于时间太久没法确定的损失,恐怕更多。 保守估计,今年全年,零售业务上的漏洞给公司造成到了至少八十万的财富流失。 真是骇人听闻,简直超乎想象啊! 要知道,如果不算代工方面,发往海外的大宗商品外贸订单。 去年全年,皮尔卡顿专营店的营业额也不过五百余万,毛利差不多才三百万。 这八十万丢了,相当于公司在零售业务上,平白丢了四分之一的纯利润。 这种因为内部管理不善所造成的损失,实在太惨痛了! 血淋淋的教训啊!谁能想象得到会糟糕到这样的程度啊! 恐怕与会人员内心所感受到的震撼和意外,和二百年前康熙会同诸多臣子御门听政,惊闻国库只剩下一堆白条的时候,也差不了多少。 虽然去年公司麾下还只有建国饭店专营店、斋宫陈列馆、机场专营店、友谊商店这四处零售地点。 但今年长城饭店、京伦饭店才开业不久,就迅速失控。 有大量人员参与到“黑单子”的行列之中。 这仍然是叫人无法想象,更无法接受的! 所以当邹国栋随后提议,要让检察机关立案,通过司法程序,彻底追究相关人员的责任。 还要彻底堵住漏洞,建议公司马上扩招财务人员,成立专项审计部门,设立巡察专员,以及取消基层职工以优惠价格购买本公司服装的福利时。 几乎所有的与会高管都表示赞成的举起手来,投了赞成票 唯有宋华桂和宁卫民是例外。 宋华桂是拥有一票否决权的最终决策人,她再等宁卫民的态度。 而宁卫民明明没有任何反对的理由,却大大出乎了所有人的意外。 居然公然反对邹国栋的建议,不同意用司法手段处理这件事! 正文 第七百二十八章 增高鞋 “是的,出了这样的事儿,性质再恶劣不过了。我们自己的职工,居然损害公司的利益,肥了自己。对于任何企业来说,都是不可容忍的恶行。为了杜绝再发生此类事件,无论是严惩这些家贼, 以儆效尤。还是吸取教训,及时堵上漏洞,都是合情合理的。” “在件事儿上,邹经理的反应之快,处置方式之及时果断,尤为让人钦佩。要不是他不避嫌疑,勇于担当, 带头清查, 亡羊补牢。我们直营系统中这么大的漏洞, 也许就会被视为个例,被我们忽略过去,必然会继续给公司造成更多的损失。” “相比起他来,我自己的下属率先出现了这样的问题,和我长期疏于管理是分不开的。我是深感惭愧啊。专营店的管理确实不能再保持割裂状态了,今后事权必须统一。我们的直营系统除了斋宫陈列馆的情况较为特殊以外,我认为其他的专营店,确实都有必要由邹经理统一管理。建国门专营店不该再成为例外。” “至于邹经理提出的整改意见,无论是财务审计,还是专人巡察,大体上都是很适当的,也很有必要。过去我们就是监管没跟上才出了问题,我也和大家一样赞成。但是,唯有怎么对待我们自己的职工, 到底要不要从严从重,甚至通过法律途径来惩罚他们,还是应该再深思熟虑一下的啊。我个人认为, 这样虽然合理,却很容易矫枉过正,甚至可能存在不良影响……” 其实无论官场还是商场,只要比较正式的社交场合,当众发言都有个差不多的套路。 那就是得先说漂亮话,捧捧对方,再转折表达自己的不同意见。 这样往往就显得比较谦虚,容易让人接受了。 会交际的人无不深通此道,这也算是说话方式的基础模式了,像宁卫民今天就是这么干的。 但可惜的是,这招也并不是什么条件下都百试百灵的。 像今天这样局面,比较特殊,宁卫民这种观点,等于完全站到了旁人的对立面了。 所以他让大家都很惊讶。 那么给别人穿的这双“增高鞋”,效果也就大大减弱。 反而显得有点多余,透着虚伪和大言不惭,很容易引起别人反感和不耐烦。 像财务部门的一把手熊健民就忍不住出言讥讽了。 “这件事还有什么可存疑的?治乱世须用重典啊!宁经理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吧?” 其实此人虽然和宁卫民没有多少交情,但也没有多少过节。 过去他们在相关的公务上一直是井水不犯河水,彼此相安无事 今天人家之所以说这么一句,完全就是看不得宁卫民这番惺惺作态了。 而邹国栋更是直接。 并没有因为手里多了一家店的管辖权和宁卫民这番捧而稍加颜色。 目光炯炯瞪着宁卫民,皱着眉头甩出四个字儿。 “说清理由!” 在这种压力下,宁卫民不由自主的沉默了。 实际上在他的视角里,此时此刻,整个会议室的人都在以一种莫名其妙的眼神看着他。 哪怕关系最好的沙经理、齐彦军,这些跟他一起搭伙炒邮票的人。 眼神里都流露出一种劝他适可而止,别干蠢事的意味。 就好像在跟他说,“兄弟,没吃错药吧?赶紧打住打住!你图什么啊?” “你不是来真的吧!你把自己择出去还来不及呢,赞成不就结了?” 宁卫民这还是头一次在会议上为自己即将开口说出的话而缺乏自信。 要知道,为了救殷悦,这几天他费了不知多少脑细胞才想出了一些理由。 然而这些理由都很虚,虽然能够摆在桌面上,却有点像在唱高调。 恐怕难获得友方的支持,就别提服众了啊。 所以为了办成这件事,他已有了会付出一定代价的准备。 比方说自己替殷悦揽过大部分责任,哪怕降职罚薪,甚至引咎辞职都无所谓。 谷暑 反正现在他和天坛的关系铁着呢。 而且手里有了那些搬回琉璃厂几家文物商店腾出来的店铺,建国饭店专营店和斋宫陈列馆对他都已经不是很重要了。 哪怕别人接受,也就是销售他工艺品的店铺少了两个,大不了再让孙五福在天坛里挪个地方待就是了。 总之,饭庄坛宫总经理的职务是没人可以夺走的。 即便他不是皮尔卡顿公司的人了,也有其他两家投资方的支持,大不了算外聘呗。 但看眼下的情形,怕就怕,即使他如此行事,也没办法打动面前这些人。 尽管他还准备了另一份备用的“秘密武器”,但动用这个的代价可就有点太大了。 如果不得不走出这步棋,他也难免有点肉疼。 现在的情形,恐怕就是他要做个最终的决断,是不是要一条道走到黑的时候了。 做人有担当,方可成大事! 这句话是胡雪岩说的。 宁卫民当然比不了红顶商人那么牛,那么局气。 在晚清的乱世中,赈灾、义渡,办胡庆余堂,东渡回购文物,行种种让人不可思议的义举。 但宁卫民确实在头几天那一次夜谈中,深受康术德那些话的影响。 他开始相信,也开始理解,为什么只有“愿意为别人操心的人”才能做大事,成为大人物了。 这辈子,他不愿意止步于此,就做个饱食终日的米虫。 他很想看看,自己究竟能不能成为他过去需要仰视的那些人。 否则,他早就可以花天酒地,撂着奔儿的花钱了。还这么辛苦为什么? 不就想不负今生,不给穿越者丢人吗? 说白了,其实他的贪心,他四处伸手,不过是过去的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去实现这个目标罢了。 还以为多捞钱就能达成所愿,哪怕有些事儿作对了,也是误打误撞。 而现在既然已经清楚知道了正确的方法。 那他为什么不开始尝试,反而要退缩呢? 来吧,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啊! 干吧,舍不得老婆逮不住流氓! 就这样,宁卫民终于有了一往无前的勇气。 而且还生出一种仿佛诸葛亮附体,他要舌战群儒的感觉。 “治乱世须用重典!熊经理说的这个道理我当然懂!我也理解大家想尽快、彻底的解决问题的迫切心情。可问题是,摆在我们面前的局面真是‘乱世’吗?难道太平年月就不出乱子了?清朝二百年,什么时候可都是要打仗,要平乱的。但真正称得上乱世的,无非也就清末那段时间。具体到我们公司呢,这次暴露出的问题虽然严重,但所幸不是公司走下坡路的时候,而是我们业务欣欣向荣的时候。这是很重要的区别……” 熊健民对宁卫民居然还敢强词夺理很不高兴。 “哦?有什么区别?我看没什么不同嘛。” 然而宁卫民却更较真起来了。 “哎,真不一样。大局稳定就有充分的时间和条件可以控制事态,反之则不行。譬如走下坡路的公司,由于本身就面临巨大危机,那么止血当然是第一要务,争得就是个时间,容不得片刻犹豫、迟疑,因为还得腾出手去处理原有的危机。为了这个付出一定的代价是可以的,这才是治乱世须用重典的本意。反过来,我们的情况就有所不同,因为即便是在失血,我们经营情况也是良性的,无非赚多赚少而已。既然有充分时间和条件,我们就应该去追求更好的结果。” 宁卫民此时停顿了一下,抬起眼睛先环视了场内一圈,这才一字一句很郑重的说。 “常言道,可马上得天下,不可马上治天下。秦朝就是因为刑罚太过严苛,犯小错而受大刑,才成了短命王朝。连治理国家都需要怀柔,我们国家也在讲统战,那么我们的公司为什么不能对待职工宽和一些呢?我想大家想要的,绝不会是为了单纯的解气,就把我们这么多的职工都送到监狱里去坐牢吧?” 正文 第七百二十九章 各持己见 “可这是偷啊!你的意思,难道我们要纵容犯罪?” 熊健民忍不住再次出言反驳,“你知不知道盗窃罪,二百块就可以立案宣判了?即便是按贪污公款算,他们做出来的事儿,也早超过立案和判刑的标准好几倍了?” 宁卫民并不想让今天的谈话变成意气之争。 他情知熊健民的发言已经被自己堵了几回了,有心捧捧他缓和一下。 “熊经理, 我理解您的嫉恶如仇。我也非常清楚,对您这样负责财务工作的人来说,哪怕是一分一厘的财务错漏都是不允许的,就别说有人敢装进自己的腰包了。这是您的职业操守,值得钦佩……” 果不其然,熊经理的面色,因为这几句好看了许多。 宁卫民也就开始了转折。 “……可问题是咱们的职工哪儿能跟您相提并论啊?说到职业素养,他们跟您的下属都没法比。因为他们都是缺乏相关培训的年轻人啊。” “实际上这二十五个人里, 许多人干上这一行才几个月的时间,过去没有任何相关工作经验,完全是仓促上马。他们受到的职业培训,只是有关礼仪礼表,服务周到。事关财务工作的忌讳和纪律性,恐怕真没怎么了解过。” “再加上他们过去的生活也很苦,就没见过多少钱。您想想看,这不就相当于把孙猴儿关在蟠桃园吗?他们骤然来到了这样的环境下,咱们一直实行的制度上又有重大缺陷。那得经受多么大的诱惑?一般人能扛住吗?换成我,或许也会心动。” 这番话好像确实有点效果。 熊经理虽然没有认可的表示,可也没有再反对。 他拿起面前的咖啡,沉吟着喝了一口,就此闭口不言了。 然而按下葫芦浮起瓢, 邹国栋却又接过了质询的接力棒。 “可这不是犯罪的理由!谁都应该清楚,偷窃是什么性质的问题!需要承担什么后果!我倒要问一句了,如果连这样的犯罪行为都可以被原谅,那还要公安机关和法律干什么?” 宁卫民看着一副吊炸天模样的邹国栋。 心说你这家伙简直道明寺附体啊。 把那小子的口头禅——“如果道歉有用, 还要警察做什么”,学了十足十。 难不成你丫的也是穿越众, 居然还看过《流星花园》? 可你这方面的觉悟既然这么高,那不该行商啊,应该干公检法啊。 “邹经理啊,你这话,道理上是没错。可问题是,法律也一直是不断在修正中的。公安机关办案更不是只讲法律不讲人情,也有法内容情的时候,为什么?因为只靠冷冰冰的法律条文,解决不了所有问题。” “具体到我们公司的这事儿上来,虽然牵扯金额较大,但从危害性角度来说,我认为和其他的盗窃行为还是有区别的。这毕竟只是我们公司内部的事儿,何况也没有影响正常经营。又追回了不少损失。应该不算很严重。” “但当前的社会形势又是比较特殊的。从去年九月开始到今年目前为止,法律的力度大家有目共睹。在这样的情形下,如果通过法律途径处理这件事,我们的职工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可想而知。” “不瞒各位,我其实很了解类似情况的人会有什么境遇。我认识一个很好的人,就因为打架进了茶淀儿。结果被社会排斥,被家庭排斥,他从茶淀儿回来,正值寒冬腊月,没有亲人的关怀,只能蜷缩在家里的小厨房睡觉。这都不是有没有工作的问题,被处处另眼相看的问题里,而是面临着能不能作为一个人活下去的问题。” 谷么 “要知道,我说的这个人,并不是罪犯啊。他只是受了三年行政处罚,而不是刑事处罚。而且他也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按理说,既然已经赎完罪孽,就不该遭遇更多的磨难了。可现实恰恰相反,出来后的滋味还不如在茶淀儿呢。等于社会性的死亡。这合理吗?这符合法律的公平性、公理性吗?” “所以我想请大家想一想。我们的职工如果只是一时不慎走错了路,应不应该给他们第二次机会?请各位注意,我们即将做出的决定,不但关系到职工个人的前途和未来啊,也关系到他们家庭的未来。如果我们的一个决定,就能毁掉近乎于百人的幸福,几十个人的一生,我们真的需要慎重行事……” 宁卫民的这番话让会议室里不再平静了,高管们都交头接耳起来。 这不但是因为他的语气带来打动人心的情感,也因为那一句“社会性死亡”发人深省。 听起来既新鲜,又形象阐明了这种事儿的严重后果,没人能无动于衷。 然而邹国栋却表现出了远超一般人的坚毅,他还是没有丝毫动摇。 “那你的意思就是法不责众呗!只要犯错的人多,就可以无需负责了。是不是?可你有没有站在公司的角度考虑?公司的损失又怎么办?” “请你不要忘记,你的工资是谁给你发放的。你也不要忘了这件事儿之所以会发生,恰恰就因为我们的制度太宽松了,不够严格。难道我们还不吸取教训,用更宽松的处理方式来纵容他们?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这不等于鼓励他们变相犯错吗?” “你说话总爱引经据典,那我也送给你一句,小慈是大慈之贼!不严惩这些人,怎么起到警示他人的作用。今后再有人有样学样呢?为了更多的人不再犯错,行雷霆手段反而是极有必要的。我想,我们的法律恐怕正是出于这一点,才制定和执行的这么严格。” “所以你不要危言耸听,试图用大家的同情心来混肴视听。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从严从重处理这些人,恐怕他们本人和家庭是要额外付出一些代价的。但正义得到了伸张,公司利益得到了保证,公司的广大员工也会拍手称快,引以为戒。这才是我们需要的结果!” 应该说,邹国栋能做运营部的一把手,确实是有相当才干的,口才不容小觑。 这不,一番话,在很大程度上低效了宁卫民刚才打情感牌的作用。 又让刚才已经有所动摇的人,大部分重新回到了原有立场。 宁卫民也不禁为之头痛,不能不更加用心的应对。 “邹经理,我们追求的方向是一致的,我也并没有忘记自己应该维护公司的利益。我之所以提出相反的意见。特意在今天跟大家讨论交流,其实就是担心从严处理,反而会让我们事与愿违。” “首先说正义得到伸张,这点我就存疑。为什么?就因为这件事的责任无法落实到每个人的头上。不是所有的老鼠都被我们捉住了?那些没有捉住的呢?无法查实的呢?” “即便这些能落实责任的。每个人的情况也不一样,有一些人拿的多一些,有一些人少一些。有一些是面对证据抵赖不过的,有一些是被别人揭发的。恐怕还有一些,是心怀愧疚,自己坦白的。甚至积极交回赃款,赔付公司损失的。” “可要是把他们都送进局子里,恐怕最后的结果没有多大差距。那这岂不是成了让老实人吃亏?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拒不交代,回家过年。这样的结果,难道是正义的?我们的职工会拍手称快吗?又何谈引以为戒?” “恐怕员工们都会这么想。公司也太狠了。我们都承认错误了,把钱交回来了,还这么对待我们。那么下回再有这样的事儿,怎么也不能再说了。反正说也是死,不说也是死。或者是觉得咱们公司太不讲情面了,没有温度,这样的地方干着还有意思吗?考虑到人身安全的风险,还是挣点钱就赶紧走人吧。” “而这也就说到了公司的利益。我们公司的首要利益除了追回损失,堵住漏洞,更需要大局的稳定。不能再让已经查实的问题,再造成新的问题。试问,如果员工心灰意冷,情绪消极,甚至人心浮动,惴惴不安。那对我们公司是有利的吗?” “反过来,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宽和一些对待他们,让他们生出感激之心呢?我相信人心是善的,正常人在一个地方摔倒过,是不会再摔第二次的。即便是这些人我们都不留了,也不至于让留下的人胆战心惊。我认为只有如此,才能让我们的员工清楚的明白,公司要求的底线在什么位置。什么事儿可以做,什么事儿不可以做。真正达到警示的作用。” “另外,我们公司的声誉还有社会效应,难道都不需要考虑了吗?皮尔卡顿公司,现在是全国闻名的外企。爆发出这样的案子,一举送进去二十几个人,如果都判了重刑。又会对社会造成什么影响,政府官员怎么看待我们?老百姓又会怎么看待我们?会不会再把我们和旧社会的洋行相提并论。我们一直努力营造的亲善形象,提倡文化的形象,难道不会受到损害吗?我们的品牌还会那么受人喜爱吗?还有那么容易获得普通人的好感吗?” “最后,也别忘了买了我们服装的那些顾客。如果他们知道我们的店铺管理这么混乱,出了这么严重的问题。他们又会不会怀疑自己买服装时被多收了钱?又或者怀疑自己买到的货有质量问题?他们还会再那么推崇我们的服装吗?我想,这些恐怕也是我们不能忽视,必须得加以考虑的因素。” 正文 第七百三十章 祭出法宝 “家丑不可外扬是吧?你把老百姓凑合过日子的那一套,都拿到公司的桌面上来了!怎么?你也想把这里变成混沌世界?” 邹国栋眼见宁卫民又隐隐说动的了大家,占据了上风,还真有点动肝火了。 “宁卫民,拿谁的钱就要办谁的事!你要是连这么起码的职业操守都没了。那就太让人失望了!” “你知道公司里都在传你些什么话吗?有些人认为你跟那个殷悦有特殊的关系。我本来是不相信的。但现在看你这样的表现,我却不得不往这方面想了。” “请扪心自问,你才说了这么多冠冕堂皇的话, 你费尽心思的想要救这些人,非要把他们从牢狱之灾捞出来,你到底是不是为了这个目的?” “如果你要是认为自己出于公心,完全正大光明。那么好,我可以部分同意你的意见,在法办这些人之前,可以对他们进行逐一甄别。对于一些有情可原, 情节较轻的职工,可以免于追究法律责任。” “但是,像殷悦这样明知故犯,涉及金额较大的人,而且首先暴露出来,又影响到了顾客对我们公司信任的人,一定不能宽恕!你同意吗?” 这话可够毒辣的! 不但是攻其要害,也等于当众捅破了一层窗户纸,撕破了宁卫民的遮羞布! 这个时候,在座的众人,又是一阵低声交谈的躁动。 毕竟这个年代,男女关系是最敏感的花边话题,八卦的兴致人人都有。 面前突然出现这么一个机会,大家很难不去说三道四,议论纷纷。 沙经理和齐彦军他们这些和宁卫民交好的人,虽然不好太过分。 可彼此眼神都变得暧昧起来,显然也是信了邹国栋的话。 这个关键的时候,可以说一个应对不好, 宁卫民不但会前功尽弃, 弄不好今后名声还得臭了。 所以宁卫民没有丝毫的犹豫, 当场就斩钉截铁就反驳了邹国栋。 “我不同意!” 然而让人颇感意外的是,他还不光嗓门大,态度硬。 居然说出的道理还依旧那么冠冕堂皇,理由也相当充分。 甚至那么正大光明,居然让人有点仰视的感觉。 “我反对的第一个理由,是因为我们公司并不是刑侦机关,更不是审讯机关。那我们凭什么对职工的行为予以最终判定和区别对待?我们更没有这个资格来决定谁有罪谁无罪。” “更何况这件事上,并不是只错在职工一方。并不完善的制度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尽管我们一直在避免讨论这个问题,可其实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清楚,公司也应负有一部分的责任。换言之,其实就是我们这两个运营部经理的责任。” “让我们不妨假设一下,如果这些职工不在我们的公司,他们还会犯这样的错误吗?不!他们每个人都会是好人,还会平安宁静的活着。邹经理,坦白讲,我是对此深感遗憾和惭愧的。难道你对此就没有任何感觉吗?” “至于殷悦,她和我之间,确实有着特殊关系。这话可能不算错,但绝不是什么男女关系。殷悦是我最得力的下属之一,她曾为斋宫陈列馆和建国饭店专营店的成功立下了不小的功劳。作为把她招进来的人,一手提携她的人,我对她的才干相当欣赏,从不掩饰对她的格外看重。” “另外,我对她的家庭也有一定程度的了解。至少我知道她是怎么去扛起生活的重担,凭自己一个人照料年迈的奶奶,供给两个弟弟的学业。百善孝为先啊!对这样的一个姑娘,我怎么可能不同情!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她去服刑,成为罪犯!而她的生活,包括她的家庭毁于一旦!” “我承认在她的事儿上,我掺杂了一些私人感情。毕竟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但这种感情,我也能保证仅限于欣赏和同情,是正当的情况,而绝非那些谣言中伤所说的那样不堪,那样下流。尽管我的确有私心,但绝没有暗室欺心,不可对人言的地方。” “当然,殷悦犯了错,而且性质很严重,这也是事实。我并不要求大家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高举轻放。那也等于混肴是非,姑息养奸。不过作为殷悦的上级,作为她的直接领导。又或是作为运营部的副经理。这件事上我其实难辞其咎,那么显然应该由我承担更多的责任才合理啊。” “这么说吧,只要公司愿意免于对殷悦和其他职工的追究法律责任。对我本人而言,无论是辞退,还是引咎辞职,我都能接受,无条件服从……” 炸庙了! 随着宁卫民的这番表态,会场没法再保持平和安定的氛围了。 会议桌旁的所有人全都不可思议的看着宁卫民,然后“轰”的一声,控制不住地议论起来。 谁也没想到他会为了一个下属,居然甘愿放弃自己这么优厚的职务和待遇。 财务部的熊健民张了张嘴,率先对宁卫民开口相劝。 “宁经理,你要冷静!辞职可不要轻易开口啊!你年纪轻轻就坐到这个位子容易吗?你自己得珍惜啊!何况现在是年底,你要走了……好多事儿……这不好办啊。” 他这些话,恐怕完全是出于财务工作的繁复考虑,清楚许多事儿离不开宁卫民配合,才脱口而出的。 但这立刻就提醒了沙经理一伙儿人。 他们个顶个都是鬼灵精,只稍微对了下眼神,随后都开打顺风拳,心照不宣地为宁卫民造势。 “哎,卫民!千万别冲动!你走了,那公司很多事儿不都得乱套了?” “对呀对呀!现在天坛那边的雕塑艺术展,新春游园会,都在重要的筹备期。你撂挑子,谁能接过手来?” “哎哎!宁经理,这事儿没这么严重,还到不了这个地步!你什么都不知道?跟这事毫无关系啊!怎么能让你负主要责任呢,没这个道理啊!大家说,是不是啊?” 这些盟友这时候都挺局气的。 其实他们哪儿是为了宁卫民好啊? 根本就是眼瞅着收获在即了,怕宁卫民一走人,今后炒邮票的大业联盟不稳,会出什么变故。那可几乎就是他们每个人的家底儿啊! 谁又真的在乎殷悦和宁卫民到底什么关系呢? 既然他怎么都要保人,索性就这么着了呗…… 而邹国栋见到这样的局势突变,简直快被气炸肺了。 他克制不住对宁卫民怒目相向,直言不讳的加以指责。 “宁卫民!你……你这是在逼宫啊!你是不是以为公司离不了你,你就挟功自傲了?” “我还告诉你!如果你存了这样的不良居心,那你尽管走好了!没了你,公司也不会天塌地陷!” 谷鸻 “如果你是胆怯和出于愧疚,不想面对自己该负起的职责。不想善后,将功赎罪。只是想要当逃兵,一走了之图个省心!那我也不拦你!” “但这也只能证明你的确不配在留在公司里了,你就是个懦夫!” 好家伙! 又是字字诛心啊! 早就预料到会面对这样局面的宁卫民,颇感无奈。 他心说了,做人真他妈难啊!该来的还是来了啊! 合着怎么着都是错!就没他对的时候了! 看来要想彻底堵住邹国栋的嘴,让他无话可说,把事儿办得让大家心服口服。 如今也别无他法,只能祭出法宝了! “邹经理,你又误会我了!” 宁卫民深深叹了一口气,抬手把自己皮包轻轻放在了会议桌上。 “我没有任何想要逃避责任的想法,更不会借此要挟公司。如果有必要,在辞职之后,我完全可以不拿任何报酬,继续把我该做后的事儿完成。如果这还不够的话,我甚至愿意一力承担公司所有的实际损失!” “什么!我没听错吧?”邹国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要个人承担公司所有损失?” 这次是瞬间平静! 与会的全体都变得寂静无声了! 包括刚才正提宁卫民说好话,拉支持票的那些人,话才说了一半就戛然而止。 时间仿佛凝固,好像所有人都认为自己听错了,不敢置信的面面相觑。 可宁卫民却表情淡定的打开了皮包的卡扣,继续说道。 “您没听错,我就是这个意思!这件事无论怎么说,公司的损失能够弥补上才是最重要的。既然我说了要负起这个责任,我要求大家对这些职工网开一面,那么我就要通过实际行动,做到这一点。否则我凭什么替他们求情?那不就成了慷公家之慨……” 然而他的话没说完,更让人倍感蹊跷的事儿就发生了。 沙经理突然站起来了,激动的举手反对。 “不行!不行!我坚决反对!万万没有这个道理啊!宁经理绝对没有这个义务!” 跟着矛头直指邹国栋。 “我说邹经理,都是同事!你可别逼人太甚!” 紧跟着,齐彦军等人也都醒悟似的,挨个强烈附议。 “是啊,公账的亏空,怎么也轮不到私人偿还。这个事儿可不能这么办!要是说谁该负责,邹经理才是首当其冲!他是正职嘛!” “宁经理,你别开玩笑行不行!那……那是几十万啊!你哪儿来这么多钱?我知道你是好心好意,可也别意气用事,更要量力而行!千万别受激,口不择言!” “我说邹经理!杀人不过头点地,差不多就得了!咱们的职工没烧你家的房吧?犯不着非把人要往绝路上逼呀。” “宁经理对公司有功啊,专营店的想法还是他提出的呢。公司总不能不考虑这一点吧……” 所有人的目光又都被这些人吸引了,就像看这一群怪胎,突然发现了一些不是正常人的神经病。 要知道这旗帜鲜明支持宁卫民的态度也来的太蹊跷了。 这个神转折,就好像他们是突然间才想通了似的。 真这么够意思的话,刚才你们早干嘛去了? 别说邹国栋被突如其来的群起围攻给弄晕了,就连宁卫民一时也有点找不着北。 但他终归是个有着玲珑心的人。 很快就从可以沙经理这些人目眦欲裂、被吓个半死和带有哀求的眼神里看出了问题所在。 嘿!恐怕他们是误会了,认为自己是要拿炒邮票的公用资金来填窟窿了! 弄出的这个乌龙,让宁卫民都忍不住哑然失笑! 心说,哎哟,自己还真是失算了! 早知道老沙他们会这么想,如果从这方面下手,也许还真不至弄于到这一步呢。 但如今是不可能了,毕竟没有如果,时间也不能倒转。 既然决定干了,那就按照原定计划,只能图个破财免灾了。 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表情,宁卫民像沙经理一样站了起来。 然后从包里掏出了两条领带和一份厚厚的资料,摆在了桌面上。 他再一次环视会场,以极为平静,却造成了电闪雷鸣一样轰动效果的声音说。 “我不是在开玩笑,也不是意气用事,口不择言。” “虽然我拿不出那么多钱,但我个人名下有一份有关领带的特殊专利。我个人保守预计,这个被我取名叫做‘易拉得’的领带项目,差不多三年之内,就会给公司带来不少于千万的收入!” “我愿意把这种产品的专利权无偿赠予公司,以弥补这次因为我的失职对公司造成的损失,来回报公司多年对我的栽培!” 正文 第七百三十一章 珍珠泉 皮尔卡顿公司把总公司办公地点搬到重文门饭店之后。 公司的茶水间和会议室一样,也变得更宽绰,更让人满意了。 现在公司坐办公室的这些白领们,每天不但能喝到雀巢牌的速溶咖啡,甚至还能喝到现磨的咖啡。 不但奶精、鲜奶、方糖、糖霜俱全,公司甚至还买了一台冰箱,一台奶沫机, 备了豆蔻粉。 如果有需要,任何人都随时可以给自己做一杯香浓的美式咖啡或者是卡布奇诺。 此外,茶水的种类更多。 绿茶、红茶、普洱、武夷、银针、铁观音、茉莉花茶,几乎要什么有什么。 特别是因为楼下就是皮尔卡顿公司麾下的两家法餐厅——马克西姆和美尼姆斯。 所以每天,甚至还有一篮子面包棍儿和一篮子奶油曲奇,这样新做出来的佐茶小点, 被送上楼来,供大家享用。 像这样的福利,无疑充满了小布尔乔亚的滋味。 既体现出来时尚行业对一切都要求精致、美好的特性,也由此显现出了跨国公司的非凡气派。 完全可以说,就是当代年轻男女梦想中,办公室生活的最佳样板。 不但每每会让和皮尔卡顿公司有业务往来的访客感到惊讶非常,唏嘘不已。 就连每个月要来公司交报表的那些专营店店长们和与公司经常合作的模特们,也是各种羡慕嫉妒恨,眼红得要命。 所以无论是店长还是模特,每次来了总公司,都要流连忘返地享受一番才肯离去,否则就没法再保持心里平衡。 谁让她们的工作都是一站就要站一天,想喝口水都得利用碎片时间呢。 对比这样成天坐办公室里能安然享受茶点的工作条件,简直一个天一个地。 然而今天的情形却和往常的日子有所不同。 专营店的店长们虽然来到了“天堂”,却仿佛走进了“地狱”的样子。 公司前台旁边的那间静候室里,包括严丽在内的四个人。 虽然每个人面前都摆着她们曾经最乐于见到的白瓷咖啡杯,奶缸、糖盒,还有银盘子里的小曲奇, 以及插在高脚杯里的面包棍。 但她们却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像往常那样欣然享受。 反而都是一反常态的带着满脸的忧愁,各怀心事的静坐着。 不但没有人动杯子, 任凭咖啡和茶水慢慢冷却,而且彼此间就连只言片语的交流都没有。 房间里只能听见门外的前台接听电话的声音,传真机、复印机使用的声音,以及窗外的汽车喇叭声。 这不为别的,就因为她们今天来的目的,是等候公司的最终处理结果。 说句实话,严丽恐怕还是这四个人里责任最轻的一个。 因为她的店里除了殷悦之外,再查出的违规寥寥无几。 其他的三人就不一样了。 作为店长,他们能纵容手下出现这样的情况,当然自己手脚也有点不干净。 对牢狱之灾的恐惧已经牢牢的占据了她们的心头。 眼下就盼着公司能念着她们的职位和功劳,给她们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可问题是严丽从情感上因为替殷悦这个好姐妹担心,也并不比她们轻松多少。 这就是四个人全都是蹙眉低头,郁郁寡欢的原因。 这种情况一直到会议室的门打开为止。 随着公司高管们纷纷走出会议室,各回各自的部门。 四个店长全都坐不安稳了,情不自禁的把耳朵竖了起来,想听听门外面的风声。 机场店的店长最为急切,片刻后,他居然站了起来,走过去小心翼翼的打开门。 然而尽管她们几个是那么的焦急,那么仔细的聆听,但外面还是没有任何蛛丝马迹可供她们判断自己的未来。 所能听到的,只是一些高管再吩咐自己部门的职工,讨论本职工作,这不禁让她们齐齐失望,唉声叹气。 然而就在这时,又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情况出现了,前台的一个姑娘推门走了进来。 “建国饭店的店长是哪位?后勤部沙经理请您去他的办公室……” 于是严丽一下子就成了众矢之的。 看着其他人热切的目光投向自己。 严丽就知道大家肯定误会了。 恐怕都以为沙经理是背后关照她的人,她的后台,在盼着自己能为大家带回来一些相关消息。 可问题是,她本人绝对是莫名其妙呀。 她跟沙经理只是见过,根本就没有打过多少交道,怎么也想不出为什么会叫自己过去。 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她就这样走进了后勤部的大门。 然而更没想到的是,当她敲开里面那个经理办公室的门。 真正在等她的可不是沙经理一人,许多其他部门的经理也在,至少有五个人。 而且一见她的面,居然就有人急不可耐的开口询问。 “你是建国饭店专营店的店长?叫严丽?是从斋宫就跟着你们宁经理的?从开店的时候就一直在?” 谷櫔 这算什么问题啊? 严丽更迷糊了,但还是下意识的点点头。 “是的。” “那你清楚不清楚……宁经理到底跟那个犯了错的殷悦是什么关系?他们俩人之间有没有……?嗯,你明白的……你可得说实话呀!” 含糊的语气,暧昧的表情,登时让严丽生气了! “请问您是哪一位?您在怀疑什么?居然能问出这种恶心的问题!您是认真的吗?” “小严,小严,你别误会啊。我们都是宁经理的朋友,绝对没有恶意。但这个问题必须搞清楚,你不知道,你们宁经理刚才在会议室里,他也太……太……” 胖胖的沙经理终于说话了,尽量做出一副慈眉善目的关怀模样宽慰严丽,打着圆场。 虽然严丽不会因此就轻易信任他,但终归还是克制住了自己。 尤其沙经理没说完,把后半句生生吞回了肚子里的话,立刻转移了她的注意力,让她的情绪从愤怒转为了关切。 “我们宁经理怎么了?刚才发生什么了?会议有结果了?” “别急嘛。小严,我知道这些都是你急于知道的问题。可目前,我只能跟你说会议还没有最后结果。刚才中途,会议就被宋总叫停了。那个死活不肯让步的邹经理,和你们主张从宽宁经理,现在又去了宋总的办公室开闭门会议呢!我看他们俩呀,今天不斗个你死我活,恐怕是没法分出胜负的!” “为什么会这样?我们经理会不会有事啊?您说话别说一半啊,刚才……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眼瞅着严丽都快急哭了,沙经理沉吟了一下。 “这事儿我可以告诉你,但你自己知道就行了,一定不许外传啊。” “是这样,你们宁经理为了保人是真下血本啊。刚才他主动把这件事的责任全揽过去了。说制度性的错误才是导致公司损失的主要原因,所以责任在他不在于职工。” “为了免于殷悦的法律责任,他除了提出引咎辞职之外,还拿出了属于他自己的一个价值千万的领带专利,作为补偿方案要赠予公司!” “所以你能理解了吧?我们为什么要打听那个问题。小严,至于你个人的处分你就放心好了。有了你们宁经理这样的态度,再怎么说,你也不会真受太大牵连的……” 价值千万! 严丽的脑袋只觉得“轰”的一下,彻底被这个天文数字炸懵了。 这确实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 就为了这个,连她自己都有了片刻的迟疑,怀疑宁卫民和殷悦是否真的那么清白了。 正常情况下,谁会付出这么多,去救一个非亲非故,普普通通的下属呢? 所以她支支吾吾,完全说不出话来了。 无论是对于宁卫民和殷悦的关系,还是对于“易拉得”这个她第一次听说的领带专利,她都是摇头三不知,未能提供给沙经理他们任何有用的信息。 沙经理也只能打发她暂时先回去。 严丽就这样退出房间关上门。 在他即将转身走出后勤部的时候,还能隐隐约约听见沙经理的办公室传来些许的讨论声呢。 “这个宁卫民啊,天才!太有才华啦!……咱们都是干服装的,谁不……孰轻孰重……那个项目如果……里面的利润何止千万!” “这小子,还真看不出来!是可爱又可气!可仗义疏财也得有……我别的不担心……幼稚,太冲动了!” “这难道不好吗?太聪明的人总让人不放心……能这样,反正我很佩服……” 是啊!难道不好吗? 当严丽心里沉甸甸,好象坠着什么似的回到了静候室的时候。 她忽然醍醐灌顶一样,想明白了! 对呀!什么样的人才能办出什么样的事儿来!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一个自私自利的人注定会小气终生,绝对不会为别人付出哪怕一分一毫。 同样的,只有心里污秽不堪、如同畜生一样的人,才会和自己下属发生不正当的关系。 宁经理是什么样的人品还用说吗? 否则,他又怎么可能会有这样惊世骇俗的手笔,办出天方夜谭一样的事儿来? 她真为自己恰才片刻的不坚定而后悔! 她真为自己曾经一度心生的怀疑而愧疚! 她怎么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 宁经理绝对是个真真正正的大好人!气度非凡的大英雄啊! 所以说,他绝不是为了殷悦一个人这么做的。 而是为了大家伙!为了所有牵扯进这件事里的职工啊! 就这样,当严丽随后推开门,被其他三个店长一下子围拢起来。 让她不得不面对跟刚才差不多一样,纷纭而至、无比急切的询问时。 她“哇”的一声就哭了! 眼泪喷涌,就像珍珠泉一样! 抽抽噎噎了老半天,才悲悲切切地说了一句话。 “我们宁经理……为了保咱们大家,很……很可能……要离开公司了……” 正文 第七百三十二章 神话 “什么?您说什么?您答应不再追究法律责任!却不要我的专利?” “还……还让我今后担任运营部正职经理?邹经理给我做副手?” “宋总,您怎么……怎么突然这么说?我……我实在没想到……” 在总经理办公室,如同神话一样的事儿就这么发生了! 面对宋华桂、邹国栋二人,坐在沙发上的宁卫民,从满不在乎仰靠姿势,一下子挺立着坐直了起来。 他也像严丽一样,正在经历前所未有过的惶恐和不知所措。 不为别的, 就因为这个范围仅限于他们三人之间的这个闭门小会。 其进展方向,完全超出了他的预计。 宁卫民原本是胸有成竹的。 他以为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有一点基本已经毫无悬念,宋华桂肯定会答应他的要求。 还有待确定的,无非是他究竟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而他所设想的,不外乎是三种结果而已。 一,宋华桂早已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 把他叫过来再聊一聊,无非是惺惺作态一番。 最后除了留下专利, 也会顺带打发他滚蛋走人,可谓得偿所愿,一箭双雕。 二,宋华桂也可能出于惜才,认为他还有可利用的价值。 那么留下专利,再提一些约束他的条件,以便能够重新掌握他。 或许就会给予他一定宽大处理,继续让他给公司拉车效劳。 毕竟他给公司办得事儿,从来都是漂漂亮亮的。 他这么有用的人,只要愿意听话,为什么要浪费呢? 三,宋华桂还是讲交情的, 或许多少会念及往日的一些情分和他为公司立下的功劳。 但与此同时, 人家也看清了他脑袋后头长着的反骨, 不愿意再忍受他这个独立于外,自行其是的下属了。 那么在辞退他的同时, 或许也会把专利完璧归赵,这叫好聚好散。 说实话,最后这一种解决方式,其实就是宁卫民自己最期待的,差不多也是最完美的结果。 无论怎么样,他都不认为还有更好的东西在等着自己。 比如宋华桂既肯留下他,又不要他的专利。 那样的话,就太不切实际了! 非亲非故,宋华桂凭什么这么偏袒他? 而且作为公司的总经理,她又怎么跟其他高管解释? 肯定会从下面听到的诸多质疑和反对的声音。 何况做出这样的决定,根本就是毫无道理的。 毕竟只要是从事服装行业的人,谁都能看到“易拉得”这种领带在国内市场的潜力,那几乎就是刚性需要。 毕竟宁卫民如今在天坛,是属于一种听调不听宣的存在。 这在任何一把手的眼里,都是个让人讨厌、碍眼的角色。 那么如今既然对了景儿,宋华桂既能拿过专利来,为自己的工作成绩添砖加瓦。 又有机会拔掉宁卫民这根刺,痛痛快快,一了百了。 而且她自己还能落个“成全”的好名声,干嘛不呢? 这是任何人都求之不得,何乐而不为的事儿啊! 如果掉个个儿,换成宁卫民自己坐在宋华桂的位置上,他都抗拒不了这种诱惑。 可现实就是这么蹊跷,偏偏最不可能发生的情况,却成了真实发生的结果,要多梦幻有多梦幻。 实际上宋华桂不但真的这么干了,而且她还要提拔宁卫民,让宁卫民成为邹国栋的顶头上司。 这是不是也太匪夷所思了点儿? 所以像这种毫无逻辑可言的好事临头,宁卫民可没法高兴得起来。 此时此刻,他除了百思不得其解,最强烈的感觉,就是一种情况失控的恐慌和突如其来的惊吓! “怎么?你不愿意?我还以为你会喜出望外的。” 邹国栋面无表情的说了一句。 有点阴阳怪气的语气,能让人一下子联想到JK罗琳笔下因邓布利多总是吃瘪的斯内普教授。 这自然让宁卫民更为毛骨悚然。 “不是不是,邹经理,这……这可不是我意思!” “你……你就没有什么话要说嘛!难道对此你就没意见? “你……你……怎么这么淡定?难道你……早就知道?” 眼瞅着宁卫民的瞳孔都放大了,宋华桂忍不住轻笑起来。 “原来你也有沉不住气的时候啊!我还以为你永远都会像个有城府的中年人模样呢!别紧张,小宁。我知道你现在的感觉很意外。可你不要担心什么,只说你愿意不愿意?” 这时宁卫民看看宋华桂,又看看邹国栋。 他的脑袋里乱得简直是像放礼花弹一样,炸开的还全是一个个硕大的问号。 “为什么啊,宋总?虽然我很感激您对我器重。可您要不把做出这样的决定的原因跟我说清楚,我真的没法回答这个问题。” 谷匚 “还能有什么原因?不就是因为你的能力足够,功劳足够嘛。就比如说这次暴露出的问题,我手下的店铺,情况之严重,竟然比你放手不管的店要严重许多。所以我自愧不如,只有让你来做运营部经理,才符合公司的需要和利益啊。” 这话不是宋华桂说的,而是邹国栋说的。 他不但语气坚定,而且相当认真。 宁卫民却因此更晕乎了。 要知道他们彼此间,一直都算不得相处融洽,能井水不犯河水就不错了。 别的不说,刚才这邹国栋不是还和他在会议室针锋相对,争得脸红脖子粗吗? 这样的肯定态度,绝对不应该是邹国栋能表现出来的呀。 按说这家伙只会盯着他的后背,伺机挑他的毛病。 这是干什么?在宋华桂面前做戏吗? 然而宋华桂却替邹国栋的人品下了背书,说出的话再度令宁卫民吃惊不已。 “你不用怀疑,国栋说的是真心话。他这个人,其实最讲实际。如果你想靠说好听的就获得他的好感,那会很难。反过来,你工作中做出了实际成绩,打动他却比较容易。” “卫民,不管你愿不愿意相信。我都得告诉你,其实早在你办坛宫饭庄之前,国栋就跟我提过,说我们不是国企,不需要论资排辈,希望公司能破格提拔你,重用你。虽然你有些行事方式他看不惯,但你的才干和才华,他是欣赏的。” “尤其你的广告策略,对于种种文化活动策划,和后来捐款资助奥运会运动员的几件事,在他看来,统统是惊艳之笔。所以他认为你是天生做大事的人。远比他自己更适合运营部经理的位置。他还说只有年轻人才能这么有想法,这不是你的劣势,反而是你的优势。” “倒是我一直压着这件事,只肯给予你物质上的奖励。我不是怕别的,还是担心你缺乏相应的能力。因为你的见识和眼光虽好,却一直缺乏任事的勇气和团结能力。虽然你待人挺和气,可你内心是持才傲物,办事一直比较独。既不贪人之功,也不让别人染指自己负责的事儿。” “尤其需要多部门一起协作的事,虽然最初可能是你的点子,可具体实施的时候,你往往主动推却,不愿意参与具体执行。你还是愿意把精力放在自己全盘掌握,又能捞着好处的事儿上。很有点怕麻烦,自扫门前雪的意思。” “你别不爱听,恕我直言,如果你一直是这样,独当一面尚可,但统筹全局不行。从不愿意吃亏的人,样样都要占便宜的人,是办不成大事的。这样的人,也是缺乏勇气和担当的人。咱们公司的任何一个部门的一把手,具体的业务能力反而不是很重要。但顾全大局的责任心,必须足够才行。” “从这个角度出发,我得说,你随后又开办的坛宫饭庄让我很是惊喜。我这不仅仅是夸你的装修创意和经营方式上的奇思妙想,更是因为在团结他人和协调各方利益的事儿上,你有了极大的进步。你能和过去不合拍的公司高管们缓和关系,能把饭庄经营得有声有色,并且能让三个投资方都对你信任和满意。足以证明你的组织能力、统筹能力,都比较符合做运营部正职经理的条件了。” “尤其是这一次,明明不关你的事儿,你却能主动承担起相关责任,而且能做出这么大的个人牺牲。为了弥补公司的损失,挽救下属,甘愿放弃优厚的职务待遇,交出能带给你个人巨大财富的专利。这都是我万万没想到的。你的这种表现甚至大大超过了我的想象。现在谁要说你还不够格做运营部的经理,我首先就要反驳。我不相信咱们公司还有任何一个人比你更有责任感。所以我对你能否胜任这个职位,再无半点存疑。”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让我始终不明白的是一点,你从很久以前就开始明显疏离总公司,好像要和这边划清界限似的。尤其对我个人,似乎怨念和戒心颇重啊。而且我越是对你释放好意,你就越抗拒,越想疏远。” “说实话,我总想找个机会跟你好好谈谈。开诚布公的谈谈。可由于总有要紧事儿或者是意外出现,这个想法也就一拖再拖,难以跟你及时沟通,解释清误会。我想,恐怕至今我们俩也存有一定的隔阂。这也应该是你今天对我的好意依然存疑,对提拔你充满戒心的原因吧。可是我真的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你现在能告诉我吗?” 宋华桂的这番话语气轻柔、语速平稳,加上态度诚恳,微笑和煦。 然而越是如此,宁卫民越感到如坐针毡,羞愧万分。 尤其是到最后的一声发问,他脸上感觉臊得要命,简直恨不得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哪儿还有勇气把真实的答案诉之于口啊? 当然,话说回来,还是有一定的可能性,宋华桂是在画大饼,忽悠人,专捡好听的说的。 不过排除这一点,也不难。 只需要问一个关键性的问题,看她答得出答不出,就能知道她是真心还是假意。 “宋……宋总,我……我能再问您一句吗?我想知道,如果我一直都是原地踏步的表现,您会怎么样?如果我一直自私小气,和同事们的关系冷淡呢?如果我没开坛宫饭庄,这次也没有站出来承担责任呢?如果我对公司的团结还造成了破坏性效果,成为了公司不稳定的因素,您最后会怎么安排我?” “那我会很失望。既是对你,也是对我自己。”宋华桂依然淡淡笑着,“因为我身为你的上级,明明看到了你的不足,也很看好你。却没能促使你、启发你变得更好,胜任更高的职务。这就是一种责任上的失败,也有负你对公司做出的贡献。” “我又能怎么安排你呢?留你这个不合群的人在身边,对公司整体有负面作用。那就只能放你自由自在,出去单打独斗了。好在公司的业务也有这方面的需要。我一直认为沪海是个不错的选择。实在不行,就放你发挥所长,去建立分公司,做个大区经理呗。也许这样一来,实际工作的磕碰,会让你变得成熟起来,快速长大的。” “你记住,有缺点的员工,在我的眼里,并非就不是好员工,就不值得培养。任何人只要愿意努力,都有价值。咱们公司的用人宗旨,向来都是人尽其才,人尽其用。我们会给职工尽可能提供上进的机会。也会尽力把每个职工放在最适合他们的职位上。浪费人才才是公司最不愿意看到的。” “当然,现在,肯定是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了。你已经变成了一个能担得起担子的人,能做大事的人。我现在就需要你来帮我的忙。彻底处理好这件事的首尾,并带领公司的业务再上一个高台阶。” “而这个去沪海建立分公司的任务,就只有交给国栋了。正好,作为运营部的正职领导,他也需要为制度的失误承担一定的责任,冷静的思考一下自己的工作方式的不足。这就算是对他的处罚了,也是给了他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看着宁卫民神情尴尬,欲言又止的样子,宋华桂忽然又说。 “你不要替别人平白操心,瞻前顾后的了。我不妨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了。我和国栋是亲戚,他是我的外甥。所以他是没有意见的。我们之间也不会因此存有芥蒂,他非常明白,我们做出这样的安排,既是对公司负责,也是对他负责。” 啊?亲戚啊! 瞠目结舌的宁卫民现在知道自己错了! 他真的错了! 大错特错! 敢情一切的误会,仍旧是来自于自己是个井底的青蛙,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他觉得自己才华横溢,功高盖主,遭人所忌。 但其实在人家宋华桂的心里,他还欠火候,缺磨炼呢。 人家早把他一身的缺点和藏不住的毛病都收于眼底了。 他认为受到的苛刻和算计,其实满是自己小心眼儿,瞎琢磨。 倒是这位大姐好心好意的包容,一直是再给他改正缺点,获得进步机会。 甚至就连老爷子也错了! 像宋华桂这样的人,能说出这样头头是道,又正大光明的理由。 是没可能存着耍弄权术的心思,意图卸磨杀驴,鸟尽弓藏的。 极恶的另一面,当然是极善。 老爷子只算到一种情形,只算到了皮尔卡顿公司势力限于京城一地前提下,宁卫民难以避免的无奈。 却没算到另一种可能,除了京城还有无尽的天地,可让不肯屈于人下的宁卫民随意驰骋。 而宋华桂一直存有的就是这个打算。 “宋……宋总,我太惭愧了,我错误了理解了您,我太狭隘了。前段时间,我净胡思乱想了!这让我怎么说好呢?大,大姐,您待我可真……” “吭吭!”邹国栋突然强烈的咳嗽了两声,以此打断了宁卫民。 宁卫民楞了一下,看到邹国栋眼神里不加掩饰的反感和警告,半晌才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他情绪激动下恢复了旧日对宋华桂的称呼,如今好像让邹国栋有点介意啊。 正文 第七百三十三章 惺惺相惜 其实闭门会的最终结果并未尽如人意。 尽管宁卫民已经相信了宋华桂的真诚,并且对自己长期以来的胡乱揣测心怀愧疚。 尽管他也为宋华桂的信任和提携由衷感动,很想“怀赤诚以报知恩”。 但很可惜的是,他对个人事业和前程的规划,早已有着明确的规划,有着独到的想法。 而他的计划,偏偏是和宋华桂的安排有所冲突。 考虑再三之后, 他只能敬谢不敏,辜负了宋华桂的赏识。 这绝不是他矫情。 要知道,明年可不是一般的年份啊。 1985年的9月22日,注定将会发生一件对世界经济格局产生重大影响的标志性事件——广场协定! 这无疑是一个穿越者绝对不容错过的投机良机。 也是宁卫民能够就此一举奠定未来经济基础的大好机会。 实际上,就为了能从公私两方面一起来执行这个薅羊毛的计划。 为了东渡扶桑去开办坛宫饭庄的分店,去日本的股市房市“割日本韭菜”。 为了报复抗战那八年,小鬼子在华夏土地上犯下的累累罪行。 宁卫民早就开始为此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 包括个人学日语,打听日本金融业的现状和外国人在日投资限制。 以及留心日本人的饮食习惯,制定相应的菜单。 物色要带出国去的人才,安排骨干厨师去马克西姆餐厅交流学习。 还有打听两国进出口贸易手续,和赴日人员务工的相关手续……等等等等。 甚至他之所以非要炒邮票,那都是为了多弄点本钱,在筹措围猎资金呢。 说白了,这就是一环套一环的事儿啊。 宁卫民为此已经付出太多了,对这个计划所抱有的期望也太大了。 无论如何,他都没办法放弃参与这场资本盛宴。 所以对于宋华桂的好意,宁卫民除了满怀歉意,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尽最大努力去补偿了。 比如说,在去日本之前,他肯定会尽心尽力的辅佐宋华桂,把总公司的业务梳理好。。 而升职的事儿却不要提了,算是自己戴罪立功。 还有“易拉得”领带的专利,他再度主动提出要赠予公司。 不过这次, 可绝对是他心甘情愿、真情实意的了。 或许正是因为宁卫民下的本儿太大了, 许多对于常人珍贵无比的东西都统统放弃。 而且他又是自称和宋华桂的愿望一致,以把华夏文化输出海外为己任,用“把中餐推广到世界”当冠冕堂皇的挡箭牌。 宋华桂虽然倍感遗憾,觉得宁卫民有些不务正业,可面对他如此“坚毅果决”的坚持,也不好生硬的去阻挠。 所以最后她还是像个宽容的母亲一样,再次原谅了宁卫民的任性妄为,尊重了他自己的选择。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好就好在,宁卫民和宋华桂彼此之间的隔阂算是就此彻底消融了。 甚至因此,他们能够更加的互相理解,彼此欣赏了。 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个闭门会倒是终究没有白开。 虽然他们可能无缘朝夕相处,天天在一起工作,成为皮尔卡顿公司最默契的上下级和工作搭档。 但这种发自内心的互相尊重和情感认可,恐怕要比任何形式上的达成一致都更加难能可贵。 “这宁卫民啊,真是想一出是一出。我们可是服装公司,他这不是把副业当主业,彻底干串行了吗!” “真不知道怎么夸他好了,您还夸他有责任心呢。运营部的一把手他不干,非跑日本去开馆子,干跑堂的!我看他就是认为外国的月亮圆,处心积虑想要出国赶时髦,根本没把总公司的需要和利益当回事!” “您怎么就答应了他?我要是您,就把他死死抓在手心里。不干就把他按逃兵论处,这胸无大志的小子,就欠恶治……” 不同于宋华桂那样毫无芥蒂。 自宁卫民前脚一走,后脚关上了总经理办公室的门,邹国栋可是忍不住抱怨起来。 他对宁卫民的选择相当恼火,对他给出种种理由根本不信,完全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所以实际上,宋华桂不但得对宁卫民宽宏大量,还得想办法开解这个大外甥。 “国栋,不要这么说,也不要这么想。更不要因此对小宁报有成见。咱们是没达成目标,被拒绝的滋味也不舒服。可有缺憾才是人间,不完满才是常态。” “常言道,人各有志!勉强他做不愿做的事儿何苦来呢?毕竟强扭的瓜不甜嘛。难道我们大度一些不好吗?咱们得这么想,志不同,道却合。即便小宁去了日本,如果他能把坛宫的分店经营好,也是有利于公司的事儿啊。” “我知道,你可能会认为坛宫的股份咱们只有三分之一,这似乎是在平白给别人做嫁衣,最起码也是因小失大,丢了西瓜捡芝麻。可你怎么就不想一想。咱们公司的华夏总部立足在京城,但最坚定的基础又是京城哪个区呢?” 谷耘 邹国栋仅仅愣了一下,就脱口而出。 “是重文区。” “对呀!”宋华桂赞同地继续说,“咱们外资企业最重要的就是和政府处理好关系。我为什么要把总部搬到这里来?为什么美尼姆斯的店址也选择这里?不就是为了回报区政府对我们长期以来的支持和帮助啊。” “你还记得前些时日,我拒绝了我们品牌服装入驻天桥商场的事儿吗?驳了区长的面子可是行商大忌啊,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如果不是我们公司和重文区在方方面面都有深度商业合作,我们公司策划举办的文化交流活动会产生良好的社会效应。怎么可能一点副作用没有显现?” “难道你不认为,区政府对咱们公司的看重和宽容,这里面也有小宁的功劳嘛。有这么一个不用咱们操心的坛宫饭庄,既能带给咱们丰厚的利润,还能增加和政府关系的筹码,又能方便咱们设宴开招待会。甚至这个坛宫饭庄,自己都发展成一个走出海外的高端知名餐饮品牌了,这难道不好吗?” 宋华桂停顿了一下,随后的语气便深沉了许多,显得比刚才还要郑重。 “你千万不要以为,目前服装上的暴利会是常态。共和国纺织部和轻工部,不会永远需要我们为他们牵线搭桥。总有一天,咱们国内的生产厂商自己就会找到来自海外的订单,蹚出销路。所以像小宁经营坛宫的方式方法,才是咱们外资企业今后需要长期面对的现实。” “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啊。利润是要分给别人的,才能始终保证商路顺畅。商场上有一个‘811原则’。这是一个利益分配的原则,按照这个原则,一个商人赚到十元钱,就有八元钱是用来培养生意场上的利益同盟。由此可知,利益同盟就是商人的根本法宝。所以,千万不要小觑坛宫饭庄存在的意义。” 话说到这里,宋华桂已经基本做通了邹国栋的思想工作。 他不再显得愤愤不平,怨气横生了。 而是归于平静,且陷入了沉思。 思考起他过去从没有仔细考虑过的问题。 然而宋华桂却没有给他慢慢消化的时间,反而把这个话题又引入到了更深的维度。 “国栋,你有没有想过,其实还有一种可能。也许是我们错了。也许……是我给小宁间太小了。你我还在想着怎么建立沪海分公司,你看他,却已经惦记着要走出国门了。会不会小宁拒绝了我给他提供的这个职位,反而才是正确的呢?” “不!您怎么会这么想?也太抬举他了!我看他就是率性而为!即便是有这个意识,那也是不知天高地厚!还没学会走,就想跑了!他应该先在国内开分店,再尝试着走出去啊!”邹国栋下意识地全盘否定。 “可他这个人的眼光独到你不是也很佩服吗?他抓机会从来都是很准的。他可是屡屡带给我们惊喜的人啊。” 宋华桂思忖着继续说,“换言之,如果他是那种目光短浅的人,思维逻辑毫无超常之处,又怎么可能给公司提出那么多有价值的建议呢?” “说实话,我现在回想起来,仍旧觉得他对于商机敏锐得不可思议。一桩桩,一件件,着眼点都是常人看在眼里却意识不到机会,就跟有一种特殊的感应能力似的。而且总是恰到好处找准时机,总能带给公司巨大的回报。他可是从不出错的呀。” “所以这次恐怕结果也是一样。也许是咱们眼光的局限了。打个比方,咱们端着碗还看着自家锅里的饭菜,而他其实已经惦记着,要去别人家大吃大喝了。” 说着,宋华桂又把桌子上,宁卫民留下的一条“易拉得”领带拿在了手里,展现给了邹国栋。 “你看,他都能想到这样奇妙的点子,难道这还不是天才吗?所以他去日本也未必不好。我们还是尽可能的帮助他、支持他的这个决定吧!我真有一种感觉,相信他仍然会带给我们巨大的惊喜!” 邹国栋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虽然宋华桂对宁卫民的评价,在他看来,未免有点过高了。 但心生嫉妒的同时,他也深深地体会到,他自己的才干如果和宁卫民比较,的确存在着相当大的差距。 确实,天才就是天才,人家是实打实干出来。 别的不说,就眼前这么一条带拉锁的领带,轻易解决国人在穿着西装上最大的难题,简直绝了! 那小子就不是人脑子! 他不能不服气! 同样的,对宋华桂的佩服之情和反躬自省的想法宁卫民的心中滋生着。 这一天,从总公司回到家中的宁卫民,面对康术德详细讲述了今天两场会议的全经过,对宋华桂更赞不绝口。 “老爷子,我今天算是见到高人了。我就没想到,居然是自己给自己闹了一个大窝脖儿。我还成天惦记防小人哪,合着小人是我自己。丢人!太丢人了!合着一直都是我胡乱猜忌,是自己个儿把事儿往窄巴了想的。” “反观我们宋总,那太大度了,也太能包容了。一直都在容忍我的毛病,不能不感动啊。真的,这一番话下来,说的我什么起想头也没有了。就剩下臊得慌和追悔莫及了。” “这种感觉怎么形容呢?我就像一个唱京剧的演员憋着劲头出场,可叫完板,压根没有碰头彩。再一听,场面全拧了,三弦二胡全不对劲,我还满心的不痛快。正要发作的时候,再一看,怎么着?合着是我走串了,登上的是别人家的舞台。那还有个什么唱头?三言两语交代了拉倒吧……” 康术德也不禁感慨。 “要真是这么说啊,这事儿还是赖我。思虑不周啊,给你码了一步瞎棋。哎,人老了,脑子就变得局限了。没想到啊没想到。” “好在你们这宋总还真挺了不得的。虽然是女人,却识人善用,而且难得的顾大局、识大体。无论胸襟还是眼界,都很宽广啊,比许多男人都强。否则,你小子怎么也不能过得这么自在啊。” “你呀,有这样的一个领导赏识你,还真是你的运气。既然没了顾虑和隐忧,今后就更得踏实好好干了。” 宁卫民乐呵呵的连连点头。 “老爷子,您这话说的是。不过,我可没怪您。您那些话实在让我受益匪浅。话说回来,毕竟宋总这样的人太少了。从大概率上看,您所忧虑的还是有道理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嘛。” “何况正是因为对总公司的误会,我才能真正想要不依赖谁去独立做事,再加上您的指点,我这才变得能担点事儿了。否则,我要还过去那样,没有进步。又怎么能体会到,一个人的责任感确实是与机遇成正比的道理呢。” “你看,如果我没这么做,处事只顾自己,只占便宜不吃亏。那肯定是不会获得宋总的认可。那也就不会有这样的升职机会了。您说是不是?” 康术德这下也高兴了。 “行,你小子,举一反三。能想明白了这些道理,我还是很高兴的。都说用人得用德才兼备的,这话没错。你呀,一直都是有才干的,如今总算是有点‘德’了。” “不过,我还得再说上几句,尽管你的肩膀能担事了,这是好事。但你要想做大事,还是有不足和差距的。还得琢磨,还得长进啊。” “因为如今你只是敢担事儿了,还不是能任事儿。你做事儿总是让自己很忙碌很劳累,焦头烂额是常态。真正的大才,是风轻云淡,懂得抓大放小,却能让事事周全,面面俱到。” 宁卫民当即低头受教。 “哎,我记住了。其实这样的人我身边就有,就像我们宋总……” 正文 第七百三十四章 铁门前 “吱!” “哐!” 两种单调的声音交替响起,京城拘留所的门禁一道道打开又关上。 1984年12月18日的早晨,如同往常一样,管教民警裴静芳带着殷悦从西筒道里走出来。 但这次又和往常有所不同。 因为她们已不再是去往医务室了,而是一直走到了最外面的大铁门前。 裴静芳在值班室的门口与哨兵办理释放殷悦的手续。 殷悦此时仰头向天空望去,空中的太阳亮得刺眼,四周景物在晃动。 她感到一种晕眩, 连忙用手捂住眼睛。 裴静芳办好手续走出值班室,就发现殷悦有些站立不稳,连忙关切地扶住。 “殷悦,你,没事吧?“ “有些头晕。” “刚从里面出来都这样,何况你自己又不把身体当回事,这几天真是糟蹋得够呛。” 殷悦登时感到了难为情,低下头去。 “裴管教, 对不起。我给您添麻烦了。” “呵呵,我麻烦点倒不怕,就怕你出事儿啊。你在这里一共不到两周的时间,高烧就得有一周。好在你总算是平安无事,终于从这里走出去了。” 殷悦还有点不可置信地问,“我的案子,这就算完了?” 裴管教很确定。 “是啊,从现在起,你自由了,我不是已经告诉你结论了吗?我们这里可不能随便就放人。” “可……可怎么会呢?我挪用了的,是一万多块港币啊!我还以为要重判,至少去几十年呢。这对我来说,就像做梦一样……” 裴静芳由衷的说,“你呀,就是赶上了好单位、好领导了。你们公司主动替你求情,表示事出有因, 不愿追究你的法律责任。而最重要的一点是, 有人在你羁押期间,把这些钱都替你补上了。考虑到没有造成实际损失,也没有恶劣的社会影响,你们公司又是充分谅解的态度。所以检察机关,才会对你做出免于起诉的决定。” 顿了一顿,裴静芳又说。 “不过,你既然要出去了,我还得跟你再说几句。第一,以后碰见什么事,都要好好动动脑子。先想清楚了违法不违法,应该不应该做。最好读读法律上的书。这一次你一定得吸取教训。我可不希望再见到你,再见着你,这性质可就变了。” “第二,出去之后,你可能会因此受到些异样的目光,听到些难听的话。许多和你有过相似经历的人都会因此而苦恼。但我希望你冷静处理,理智对待。不要因此和别人计较,再惹出新的是非。自爱和自尊,是自己给自己的。” “第三,善待你的亲人和身边朋友吧。尤其这件事上对你施以援手的人。为了他们,你今后也得好好的生活。你身边能有这些关心你的人,才是最宝贵的财富。” “第四,凡是要想开些,不能老死钻牛角尖。生活里不会永远一帆风顺,下次如果再摔倒了。你一定要坚强点,因为生活永远都是充满希望的。加油吧,重新开始生活。” 殷悦充满感激的答应了一声,并且郑重其事的给裴静芳鞠了一躬。 “谢谢您,裴管教,我都记在心里了。” 这让裴静芳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好了,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清白人了。我们彼此是平等的。” 殷悦点着头,眼里有点见了泪花。 “裴管教,那……那我现在可以回家了?” “当然。” 但考虑到殷悦的身体状况,裴管教又有点忧虑地问。 “不过……你身体撑得住吗?要不,我找个人送送你吧?” “不用,真的不用!我没事,您放心好了……” 确实不用! 因为当铁门彻底打开的时候,严丽、甘露、杨柳金,这三个好姐妹,一个不差,全都站在拘留所的大门口。 看到殷悦,她们一股脑的迎了过来。 杨柳金和甘露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小悦,你总算出来了!太好了!” “你这丫头呀,都快急死我们了!谢天谢地!” 严丽则什么都没说,一把将殷悦搂抱在怀里。 然而殷悦再大大的吃惊过后,泪水却“唰”一下涌了出来。 她激动地抱着严丽就“呜呜”地哭起来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我对不起你们大家!我……我就是个骗子!该死的大骗子!你们……你们怎么不生我的气……怎么还来看我呢……你们应该骂我呀……” “小悦,小悦!”严丽连忙拍她的后背,一边摩挲着,一边一声声、一句句地叫她。 “别这么说自己,我们了解你。也知道你有苦衷。小悦,你以为咱们的感情是那么脆弱吗?你以为我们会那么小气嘛?咱们永远都是好姐妹……” “就是。悦悦呀悦悦,你这个小人儿,怎么这么多愁善感。一切都过去了,你现在应该高兴才对。”杨柳金劝着。 “是呀,是呀,你这个臭丫头,又回来了。快,给姐姐乐一个……”甘露故意逗她。 在这种温暖的安慰下,长期压抑着的感情更是奔泄而出。 殷悦越发象个孩子似地哽咽开了,根本止不住泪,把严丽的脸颊和衣领都弄湿了。 “严姐!金子!还有小露!你们……你们对我的恩情……我永远都忘不了……你们的钱我一定尽快还……还有后半辈子……我给你们当牛做马……” “傻孩子,又说傻话了!”严丽的手静静地放在她的头上,“钱的事儿不着急,等你有条件了再说。何况我们对你有什么恩情啊。你大概不知道,救你出来的,其实是咱们经理。” “经理?你是说……是宁哥救我?”殷悦愣了。 杨柳金立刻为严丽的话作证。 “是啊,除了宁哥谁有这么大本事啊。宁哥不但瞒着你家里,说你出差了,没让你奶奶跟着着急。还主动替你补上了所有的欠款。开会的时候,听说还把责任全揽到自己身上了,为了你差点离开公司。你要谢的话,只有谢他才对嘛……” 话音未落,甘露又抢过话头补充。 “还有,还有!宁经理还搭进去一个价值千万的领带专利!一千万呀!说白给就送给公司了。你大概不知道,为了免除追究你的法律责任,宁哥在总公司开会的时候,跟公司差不多所有高管顶上牛了!完全不顾别人造你们俩的谣,说你们关系不正常,死活都要保你。最后就是拍出这么一份专利才堵住了所有人的嘴……” 殷悦不哭了,眼睛却睁得溜圆,瞪得老大。 谷爂 她的一颗心,满脑子的思绪,全都因为这庞大的,又不可思议的信息,在风中凌乱了。 宁哥!你为什么?为什么呀! 而远远旁观的裴静芳,当然不知道铁门前、阳光下,这几个穿着时髦的漂亮姑娘,又哭又笑,吵吵闹闹,在具体说些什么。 在她的眼里,这几个宛如亲姐妹的姑娘们互相关心,互相温暖,就是一道靓丽的风景。 不但显露出人间的真情,友谊的真诚,还显露出了年轻的无限美好。 本来挺冷的天气,竟然让她们几个的亲热,烘出了一些温暖。 是的,这一年,严丽二十四岁,甘露二十三岁,殷悦二十二岁,杨柳金才二十岁。 都是青春无畏的年龄。 ………… 宁卫民没有和严丽她们几个一起去拘留所接殷悦,并不是为了避嫌。 一是因为太忙了。 由于沪海那边成立分公司的地点已经有了下落,一直催皮尔卡顿公司的人过去看房签约。 邹国栋在京城只能再待一个星期,就要动身飞往沪海了。 所以在和宋华桂、邹国栋开完闭门会后,宁卫民用很短的时间,凑合把坛宫的事儿给临时安排了一下。 就开始泡在总公司这边,着手了解运营部整体的业务进展,和邹国栋开始做工作上的交接。 不用说,如今整个公司的相关业务,那工作量可和过去宁卫民自扫门前雪,不可同日而语。 第二届模特大赛虽然暂时还没有再举办的计划,但为了维持市场的热度和品牌的光环,京津两地,明年至少要对公众举办五场大型的时装表演。 都别说组织、策划、确定场地和搭建舞台具体事务了。 光需要和电视台、广播电台、各大报社,服装类杂志社,打交道的事儿就多极了。 再加上皮尔卡顿和这些媒体还有广告业务方面上的来往。 什么签约、续约、广告的版面大小、投放时间段的选择、广告内容的修改,今后全是宁卫民签字决定的事儿。 另外,还有许多宋华桂无暇分身的交际活动必须宁卫民来出席参与。 除了一些商务酒会,服务商的宴请,有不少是应纺织部、轻工部和市交际处或区政府要求要参与的,还有一些是配合法国大使馆的文化活动,根本推却不掉。 而且皮尔卡顿热心社会公益的名声已经非常响亮了。 既然知道他们财大气粗、古道热肠,各方想要吃大户的主儿也就不请自来了。 每日公司都能收到不少要求资助和捐助的信函和电话,亲自登门的也不少。 尤其是一些风度翩翩,西装革履,来头极大的高级乞丐。 既不能让他们勒索到,还不好真的彻底得罪了,应付起来是最让人头疼的。 还有,由于京城大兴土木,大规模开始发展城建,明年竣工开业的涉外饭店更多。 如今已经确定下皮尔卡顿公司要进驻的涉外饭店,就有丽都饭店、兆龙饭店、长富宫饭店。 要想顺利如期与这些饭店同步开业,员工的招聘和培训,店面的设计和装修,现在就要进行了,否则肯定来不及。 当然,最最要紧的当务之急,一定是就清查出来的案子做好收尾工作,给大家一个明确的处罚结果,才能安定人心,保证各个专营店里的经营情况。 可想而知,宁卫民面对这么多急需他处理的工作,脑袋有多大。 真是不干不知道,一干吓一跳啊。 他如今才知道,邹国栋的工资拿的一点都不多,简直是被当成牛在使唤。 多亏有几个出色干练的下属帮他分了担子,否则根本做不到稳稳维持住这一摊。 当然,邹国栋如今既然要去沪海了,这些人也自然要跟着他一起去打天下,肯定指望不上啊。 这样的局面,也就让宁卫民更清晰的认识到了自己身上的不足。 一直以来,他遇到大事都是亲力亲为,喜欢由上至下事无巨细的指派任务。 却恰恰忽略了对下属独立自主办事能力的培养。 以至于在公司内部,他眼下实在难找到能助他分担压力,独当一面的好帮手。 他真正可以信赖和依仗的人都有谁呢? 勉强算了算,身边其实可用的只有一个半人。 一个人是张士慧,那半拉就是杜阳。 偏偏张士慧的老婆一个月前刚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儿,这家伙现在伺候老婆儿子都忙不过来,凑合能把天坛北门外的坛宫小楼和他们合作的那个烟酒店看好就不错了,压根指望不上更多的。 而严格说来,杜阳就不是皮尔卡顿公司的人,人家的劳务关系在服务局呢。 掌管坛宫的北神厨宴会厅是适当的,可要是调到皮尔卡顿公司来,就不合规矩了。 何况杜阳的经验也主要限于餐饮相关。 真让他去跟服装业内的人打交道,必定会产生诸多不适。 那又该怎么办呢? 想来想去,宁卫民也只有决定举亲不避嫌,大胆启用提拔严丽、甘露、杨柳金。 还有斋宫的另外两个老员工刘莹和齐宜娟。 反正他在公司的下属基本上都是女的,怎么都会有风言风语。 而且为了殷悦已经做出了一掷千万的事儿了,他根本也不在乎再让人背后多指指点点一些。 难道不用人唯亲,还用人为疏吗? 没这个道理。 于是严丽他明降实升,给弄进总公司干办公室了,兼任自己秘书。 而其他的四个人,统统升任店长,把建国饭店、首都机场专营店、长城饭店专营店、京伦饭店专营店的店长全给替了。 而原先邹国栋手下的三个店长,两个辞退,一个被撸。 正文 第七百三十五章 三把火 这种事儿也只有宁卫民办出来,才能让人心服口服。 换成另外一个人都不能够。 谁让这小子的身上笼罩着救世主一样的光环呢。 被辞退的两个店长虽然相当不甘心,一起来找宁卫民诉苦。 可宁卫民哪儿吃他们这套啊? 轻而易举就给他们堵回去了,而且还顺带着训诫了一番。 他掷地有声的说,“连职工犯这样的错都不应该!你们身为一店之长,犯这样的错就更不应该!何况原本你们的职责是杜绝这样的事儿,可你们却利用职务之便拿的比谁都多。你们自己说, 公司不辞你们,能行吗?还能服众吗?” 至于另一个店长为什么能留下,他也把原因给解释清楚了。 “京侨饭店的事儿你们还别比。人家那个店长真是戴罪立功。不但主动说服职工,把所有的损失都补足了。而且还额外交代、退赔了两个没证据查实的案子。我这才勉强留下他的。那他也得从头干起了。” 真是有理有据。 这逼得那两个店长什么话也说不出了,只能用“没功劳也有苦劳”之类的话,求宁卫民网开一面。 “宁经理,可我们俩毕竟是店长啊?我们和普通职工, 应该还是有区别的。公司能不能……” 然而越是如此,越是丢人,宁卫民是直戳他们的心窝子。 “怎么着?你们挣钱多,干活少,犯错了还得从轻处罚。凭什么呀!天下哪儿有这样的好事!没错,你们是店长,和普通职工是有区别。可区别在于,出了事儿,职务越高惩罚越严重。你们好好想想,连邹经理都被降职贬到沪海去了。我为了给你们擦屁股,把那么有商业价值的专利都送给公司了。是你们冤是我们冤?管理者,那就是要承担相应的责任。” 俩人这还能说什么呀?也就剩下本能的告饶了。 “那……那也别辞退啊!您这么处理,可是要写进我们档案里的。我们今后再找工作,那该怎么……该怎么……” 这倒是, 杀人不过头点地, 再牛逼也不能不让别人活啊。 人家还得找事由吃饭呢,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嘛。 宁卫民要的只是他们走人,他可不像江大春和小查的原领导那么二。 “好吧,我能理解你们的苦衷。要不这样?公司就不辞你们了, 你们回去自己写份辞职报告交给我。理由呢,可以不提这件事,无论说是想求学,还是另谋前程,都行。我保证,你们走后,档案里不会出现和这件事相关的记录。” 两个店长那叫一个感激涕零。 “那……谢谢您了,宁经理。您为人真没的说……” “宁经理,我们要能早点跟您干就好了。真是可惜呀,没这个机会了……” 宁卫民这时特有风度,主动跟他们握手。 “哎,千万别这么说。其实你们还是挺有能力的,我相信你们去了新的工作岗位,一定可以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 瞧瞧,红脸白脸这小子一个人全唱了。 哪怕他辞了人家,人家还得谢他呢。 普通职工呢? 那就更是没有任何怨言了。 虽然宁卫民下令要所有违纪的职工,全部重新经历三个月的实习期,最后还得再次通过绩效考核才能留用。 相当于对这些人实行了三个月低薪, 且无奖金的惩罚。 但有宁卫民跟总公司力争, 免除了大家伙牢狱之灾的大恩大德在前。 他为了替职工们出头, 付出了那么庞大的代价, 冒了那么大的风险! 谁还能不承情,跟他计较这些啊? 相对而言,如今大家不用坐牢,还有留用的机会,这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大家都能接受。 何况宁卫民处事也公道。 他连店长这样的管理人员都开了,甚至连他最想要保下的人——殷悦都没留下。 这些把柄被抓在了实处的违纪职工们,还有什么牢骚可发的呢? 尤其宁卫民下店视察时,还有一番“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宣言,是真正说到所有基层职工的心坎去了。 “虽然你们有些人犯了错,错误也很严重。可我不会歧视你们,也不会允许别人歧视你们。因为这件事上,公司和你们都有责任。至少你们已经证明了自己是有勇气面对错误,积极改正错误的人。” “我绝对相信,你们今后一定不会再犯类似的毛病,不会在同一个地方摔倒。所以我保证,只要你们具备一个合格销售人员的工作能力,你们就一定还会留在这里工作。今后的晋升和提拔,也不会因为这件事受影响。” “我还要告诉大家,咱们公司的明年还要开更多的店。不但缺店长,也缺少组长,升职的机会其实一大把。所以这次因为犯错被一抹到底的,过去一直觉得自己屈才的,都不要灰心,更不要气馁。你们要真有本事,就用销售数据说话,让我看到。你们就一定会受到重用。” “不过与此同时,我也要警告那些自以为聪明,暂时逃过了惩处的人。你们不要以为这事儿到此为止。你们又能留下私吞的钱,还能保住工作和清白。我不会让你们去肚子里暗笑这些认错的人傻。这件事我还会继续追查下去。到时候查出谁来,就不是这样宽大的处理方式了。公司一定会追究法律责任。因为性质不一样了。” “对你们来说,其实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赶紧辞职走人,还得祈祷千万别有人举报你们。二是自己坦白,退赔私吞财物,赶紧接受惩罚。如果有谁现在后悔了,想要做个诚实的人。十天之内来找我谈,我还可以既往不咎。这是给你们最后的机会,你们自己考虑清楚。” “另外,我也要告诉大家,以后公司的巡察工作,会采用明暗两种方式。有的巡察员不会亮明身份,而是会以普通顾客的样子出现。所以你们千万不要以为‘不打馋的,不打懒的,只打不长眼的’。如果你们还心存侥幸,在服务质量上偷奸耍滑,请一定不要让我们的巡查员看到,否则你们一定后悔。盼你们好自为之。” “最后,有关职工内部购买本公司服装七折优惠,这个福利将要取消的传言,我也要做个正式的说明。这是真的,目的为了防止再有人冒充客人退货套取现金。但公司并不想让大家吃亏,所以决定今后每个月会发放给大家每人五十元的餐饮消费券,作为这项福利的替换。这些消费券,在马克西姆、美尼姆斯和坛宫饭庄这些公司旗下的餐厅,均可消费,而且不记名。大家可以自用,也可以馈赠亲友。” 怎么说呢? 有的规定,有的改变,确实是够狠的,也够阴损的。 但就是让人服气。 因为首先宁卫民把丑话说到了前头。 既实施惩罚,又有包容,还有平衡和补偿。 这种讲究情理法的行事风格给了大家光明磊落的感觉。 见惯了爱说官话和套话的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 宁卫民的务实和讲理,反而容易让人心生踏实的感觉,心生信赖感。 其次,什么事儿都是不患多寡而患不均啊! 原本有些人承认了错误是有点后悔的,不免羡慕那些靠着心里素质好,嘴够硬,成功躲过这一劫的主儿。 然而宁卫民的这些力求公平的对策,堪称杀人诛心的话语一出。 没犯错的正经人高兴了,犯了错坦白的老实人也不觉得亏了。 唯一惶惶不可终日的,只有那些隐瞒了自己错误的人。 这才叫黑白分明,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呢。 最后,更为关键的是,宁卫民还给了所有人以上进的希望和努力的目标。 而且不是那种看得见吃不着的胡萝卜,是以制度和业绩为标准,落在实处的。 这就让所有人心里有了一杆秤,知道怎么才能向前迈步了。 大家唯一还有点担心的,是宁卫民的“三把火”能烧到什么时候? 谷娴 最好能变成长燃不灭的奥运圣火,可千万千万,别只是“三把火”啊…… 咱们实话实说,宁卫民也不是超人。 他随后推出的,新的绩效考核制度和服务流程与标准,因为是临时上马,时间太紧。 虽然有不少地方比过去得到了改进,但还不算是非常完善,仍有不少地方有待商榷。 其实真正发挥了有效监管作用的,让专营店的经营拨乱反正,走上正常轨道的。 除了财务部门增强了相关的审计工作,就是“神秘巡察员”的做法。 宁卫民的具体办法,是发动熟人和他们的家属,并且给予一定回报。 就像乔万林和他的老婆,天坛园长的儿子和儿媳妇,杜阳的哥哥和姐姐,就成了第一批外聘“巡察员”。 宁卫民提前给他们简单培训一下,就安排一个时间,让他们到指定的专营店里逛,诚心让他们挑错。 宁卫民给他们每个人都发了一张表格,请他们为店员打分。 比如说有这么一条,就是当顾客进店的时候。 迎宾的人,不管他是在门口还是在柜台,有没有用眼光与你接触,有没有面带微笑。 还有一条,顾客买完东西后,压根不提开发票的事儿,店员有没有主动提及、征询。 如果检查不及格,正式职工的奖金就吹了,实习期内的因为没有奖金,增加半个月实习期。 而对于这些巡察员,不但巡察当天来往的出租车费,买衣服的钱,统统由公司负担,还能每人得到三十块的现金报酬和三十元的餐饮消费券。 这个点子雷厉风行,更是立竿见影。 一经实行,就让所有专营店尝到了厉害,就连宁卫民手下的杨柳金都中招了。 刚刚升任店长的她,就因为当着客人的面喝了口水,照样没有例外,丢了一个月的奖金。 此外,公司还因此又抓住了一个胆大包天,继续黑单子的硕鼠。 这次没废话,干脆直接扭送分局,然后立案批捕了。 所以专营店的服务质量直线提升,获得了全面的提高。 而且几乎所有专营店的店员都板正了“崇洋媚外”的毛病——见到国内的顾客就笑,尤其是京城人。 那服务质量可比伺候外宾和港澳宾客要周到多了。 这其实也好理解,毕竟巡察员都是宁卫民身边的人,这就圈定了一定的地域范围。 也算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吧。 再之后,那些一直隐瞒了私吞行为的人,觉着宁卫民果真不是开玩笑,行事又有非常的手腕儿,终于陆续开始有人坦白交代了。 有的人是假借反映分店情况为借口来的。 有的人不好意思自己来,委托家人来替自己转达歉意。 反正宁卫民给出的十天限期的最后几天,每天当他早上来总公司上班,都会见到严丽的眼睛张得和嘴一样大。 也不知是惊奇的还是乐的,来跟他汇报。 “经理,今天又有好几个人等着见你……” 而且兴许很快,就会又来敲门通报。 “经理,又来了一个,又来了一个,您都要见么……” 最后,归了包堆儿一算。 原本应该没着落的六十几万,居然又落实了小二十万。 不出意外,公司的实质损失将会收窄到四十余万元。 这可是连宁卫民自己都想不到的意外惊喜啊,就别说公司其他的高管了。 由此可见,宁卫民刚柔并济的攻心之战已经大获全胜,乱得不像话的专营店轻而易举就让他给收拾利索了。 这绝对比邹国栋主张的“硬刚”的策略要高明许多。 这一点,甚至就连邹国栋本人都是承认的。 12月26日,邹国栋待人动身的那天,宁卫民赶到机场去送他。 临上飞机前,邹国栋找了单独谈话的地方,就对他说,“我把这摊子交给你了,浑身真轻快,心里也宽绰了很多。从今往后,我可不跟你凑在一起生气着急了。我以后也学着你,过过自在日子喽。真是,原本临走时候还想看你出点乱子,结果也没看着。你行啊,死了的钱你都能给要回来。你这一招回头我得好好琢磨琢磨。” 宁卫民倾着身子,“您别这么说啊,我只是暂代,总公司这摊可离不开您。明年您可一定回来。我才是副职,您别忘了。” “你知道你这人最可气的地方是哪儿吗?” 邹国栋感喟,“你小子嘴上说好听的,礼貌也周全。可内心从来就没把我当回事。连我给你当副手,你都不干!可见你自大到什么地步了!哎,要不是为了公司好,我才不愿意和你有任何交往。” 宁卫民赶紧拨朗脑袋。“邹经理,我可太冤枉了我。我哪敢啊?这可是……” “不!”一摆手,邹国栋打断了他的辩解,“不要跟我说你不敢,我的话对你管用不管用,咱们俩谁都心知肚明。这回就更不用说了,你小子顶了我,一举收了全部专营店的人心,收尾收的也真是漂亮。呵呵!我得承认,我还得向你学习!你也确实有眼里无人的资本!我邹国栋能被个下属比成这样不堪,打我记事起,这还是头一回。认输了,认输了。” 眨了眨眼睛,宁卫民两手一摊,显得要多无辜有多无辜。 “您去沪海,要是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您尽管吩咐。不管您怎么看我,不管咱们有多少次意见不同,可公事上我绝对不会掉链子的。我一定为您看好家,这点请您……” “这点我信你。其实你也一样。总公司这边有什么情况不了解,随时给我打电话。不说玩笑话,我还是希望你好好考虑一下,踏实留在总公司帮宋总的忙。我真的不介意留在沪海。这不但对公司好,对你的前程也更好。” 宁卫民没法接口,只能再次转移话题。 “邹经理,这么多年了,作为下属,我还没能让你抽一支我的烟呢。这马上就要分处两地,你得抽一支吧?” 这话让邹国栋笑了,“好,抽一支。” 二人笑着点上烟。 确实,直到刚才,他们两个人说话,还有点是在制气。 但话虽然说得很难听,可把话说开了。两个人的言谈话语却充满了谅解和认可。 他们这个领导和下级之间,确实是比较奇妙的关系。 过去一团和气的时候,彼此虽然相安无事,但内心里是互相抵触的。 现在抵触、不满都摆在了明面上,但不知不觉,内心中却亲近了许多。 最终上飞机之前,邹国栋留下的告别话是。 “没什么各论各的。你小子,以后不许再叫宋总大姐了!听见没有!” 宁卫民笑着答应,并且挥手告别。 但扭身他就念叨了一句,“还真是小气啊,大外甥……” 正文 第七百三十六章 报答 除了忙,宁卫民没有尽早去见殷悦,还有第二个原因。 那就是他一时还没想好,该为丢了工作殷悦做出怎样的后续安置。 或许有人会认为,完全没必要“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宁卫民救了人已经满可以了,难道还得上赶着帮人家找工作? 还得继续管殷悦吃喝拉撒、生老病死吗? 这是滥好人啊!岂不是太贱了? 其实这么想, 才是对这句话错误的解读,片面的理解。 因为这句话的真正含义,说的就是帮助他人一定要恰如其分,才会有好的结果。 所谓“底”和“西”,固然是说做事就要做到位的意思,却并不是意指必须走向极端。 要知道,人和人的关系是很微妙的。 虽然帮助他人是一件好事, 助人者理应获得受益者的感激和好感。 可如果帮助的方式不对, 或者帮助的程度不足或过了火, 都可能事与愿违、得不偿失。 对方也许不但不会感激你,甚至还可能会憎恨你。 比方说,大雨滂沱,一个人送另一人去车站。 走到最后的几十米的地方,送人的却嫌弃前面有大水坑拦路,扭头回去了。 让对方仍然成了个落汤鸡,回家还病了一场,这让人家怎么感谢? 再比方说,有人求上门来,被求的人毫不推诿,出手相助。 可事情虽然轻而易举解决了,助人者却就此事四处张扬,到处显摆,这应该吗? 没错,助人者是痛快了, 很能满足一下自己的虚荣心。 却也会降低这份人情的价值,伤害对方的自尊心。 古人甚至总结出了“大恩似仇”这四个字。 说的就是人在承受大恩, 却又无法报恩的时候。 这份恩德就会自动走向它的反面, 变成一块压在人心里泰山般重的石头。 让人心生自卑,觉着自己无能,一辈子都喘不过气来。 而最终,这份恩德就会转化成受恩者心里一股莫名的仇恨,进而对施恩者充满憎恶和恨意。 这就是人性啊! 所以宁卫民,聪明就聪明在帮人之后,往往都会让别人也有机会为自己做点事,来稳固感情,抵消这种副作用。 如他把工作名额让给边建功后。 边建功去了北极熊,主动张罗帮着他弄杨梅汽水,弄罐头。 宁卫民并没有扭捏作态的推辞,而是很高兴的接受了,很真诚的感谢。 米晓冉也是因他,才能去重文区旅馆上班。 那么好,既然宁卫民当时在利用工作之便搞邮购,索性就拉米晓冉入了伙。 让她帮忙保密和周全,也算是达成了一种有来有往的平衡。 至于罗广亮和张士慧, 宁卫民对他们施以援手后,在自己的生意上对他们依仗非常严重, 简直离不开他们了。 这才是保证他们的友情良性发展的基础。 所以具体到殷悦这件事上,当时救人的时候,可以说事发突然,比较仓促。 但事后,宁卫民既然还有这个能力,那为什么不替殷悦再多想一步呢? 以避免事情有可能去朝着不好的一面发展呀。 事实证明,宁卫民在一点上的先见之明,的确是很有必要的。 因为12月31日,当他在元旦前夕,终于有时间去探望殷悦的时候。 殷悦就打算要采取一种令他大惊失色的报恩方式。 具体经过是这样的。 最近感到实在是累坏了,宁卫民在元旦前就决定给自己提前放一天假,顺便去殷悦看看,找她深谈一次,定下她的前程。 这天是周一,他买了一些水果吃喝当礼物,是上午十点多来到殷悦家的。 理由也是现成的——慰问职工。 要知道,早在严丽去接殷悦的时候,宁卫民就让严丽带了话过去,替他嘱咐殷悦。 说没必要让家里人替她担心,这件事还是继续瞒着的好。 没了工作并不要紧,他会帮忙想办法的。 还让殷悦跟她家里说,最近累病了,公司放了她带薪假期,等调养好身体再上班。 所以殷悦的奶奶和她两個弟弟,至今都不知道殷悦离家的这段时间,实际上遭遇了什么。 而且因为知道宁卫民是殷悦的领导,再见到他,殷悦奶奶不但很是客气,也相对熟络了许多。 这一次,老人就主动和宁卫民打听起殷悦工作中的表现。 宁卫民其实也想和老人多聊聊天,从侧面再多了解点殷悦的情况。 就这样,一不留神他就跟老人说话,说到了午饭的点儿,偏偏还没跟殷悦说正事呢。 老人非要留饭,宁卫民自己也不愿意就这么走。 结果最后就成了他给殷悦家添麻烦了。 殷悦为了他专门跑出去一趟买酒买肉买鱼,腿脚不大方便的老人还亲自下厨烧的菜。 真是弄得宁卫民挺不好意思的。 一直等到吃过饭了,碗筷收拾好了,老人也该歇午觉了。 宁卫民又喝过了饭后清口的茉莉花茶,才终于得着跟殷悦单独谈话的机会,来到了她的小屋里。 可那里面才多大点地方啊,自然俩人就一起肩并肩的坐在了床上。 谁成想,宁卫民刚要打开他的皮包拿东西。 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什么,殷悦就软绵绵的往他的身上靠。 宁卫民整个一措手不及,被吓了一大跳啊。 他“噌楞”一下,就跟烫了屁股似的站起来了。 这一下,在阳光透过窗帘照出一片朦胧的银亮世界里,气氛立刻变得十分的奇怪和暧昧了。 多亏,殷悦的小屋因为空间实在有限,窗户上的粉蓝布窗帘是用钉子固定死的。 幸好,时间已经差不多快到下午一点了。 院儿里但凡中午回来吃饭的人,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大部分人全都走了。 这让宁卫民还多少踏实一点,确信刚才这一幕没有让人看到。 “殷悦,这是干嘛啊你!这不胡闹嘛……” 谷豋 然而宁卫民才刚表情严肃的说了两句,殷悦就忍不住哭了。 她扑到床上,趴在枕头上呜呜的哭了。 女人的这一手,用在男人身上永远都是管用的,是无需承担责任的神器。 难以再继续呵斥的宁卫民,虽然更感到尴尬,不知该如何自处。 却也只能像哄孩子似的软和了语气,相劝起来。 “哎哎,殷悦,我也没说什么呀。我的意思呢,其实是……哎,你用不着这样。咱……咱们俩呀……” “宁哥,宁哥,我想要报答你。” 完全不同于宁卫民那么语无伦次,殷悦却很是有点执拗,激动地打断了他。 “你要我为你做什么都行!你到底要我怎么办呢?你说吧!你说呀!” 这姑娘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她突然就站起来,主动抓住了宁卫民的手,然后一把按在了自己的胸口。 像这等脸红的事儿都敢做,她简直比曾经勾引过宁卫民的江惠还要直白大胆。 但那手却比冰还要凉! 这也让宁卫民一下理解了这个姑娘的心境,不禁由衷替她行此无奈之举哀叹一声。 “何苦呢?你不要糟践自己!你奶奶就在隔壁,咱们可不……” 然而这话反而还让殷悦误会了,她忽然扑进了宁卫民的怀里。 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蚊子一样的小声说。 “宁哥,我是心甘情愿的。我知道这里有点不合适。伱要觉得待不住,那咱们就换个地方。我……我跟你走。你说去哪儿,咱就去哪儿……” 那成串成串的泪水,此时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在了宁卫民的胸前,浸湿了他的西装。 尤其殷悦“簌簌”发抖的娇躯,再配合上那委委屈屈的语气,更能让宁卫民从内心深处生出难以抑制的怜悯。 天哪! 简直就是作孽呀! 这是什么样的考验啊! 这么一个白茉莉花似的,香喷喷的小美人儿,主动投怀送抱! 一点不比江惠那样成熟艳丽的大美人儿,所释放的诱惑力差多少啊! 宁卫民彻底陷入了天人交战中。 一方面,荷尔蒙产生的欲望和血气方刚的身体,促使他不管不顾冲动一把。 可理智和道德,又在极力阻止他干坏事,并且让他万分不安。 真就像心里有个天使和魔鬼在吵架一样,太让人为难了。 有心拒绝吧,他怕会伤了殷悦的自尊心。 可要不拒绝呢,那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承担得起后果吗? 宁卫民一时手脚无措,浑身冒汗,身子僵硬得都快虚脱了。 可这么拖下去也不是办法,万一殷悦错会了他的意思,以为他是默许了…… 哎哟,不行不行! 那再想要回头可就来不及了! “我说,你这是想害死我呀!” 终于,宁卫民还是稳住了心神,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他苦笑着摇头,执意将殷悦推开了。 “这要是让别人知道……那……那你我的名声可就全毁了。弄不好我还会被人视为乘人之危,专爱跟下属乱搞男女关系的臭流氓。你不想让谣言坐实,我也被公司开除吧?” “宁哥,你……” 殷悦的心绝对因此而受伤了。 她眼睛里全是晶莹剔透的泪水,同时也充满了诚惶诚恐和难言的委屈。 “我真的真的没有害你的心啊。你救了我,我不是个丧良心的人。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宁哥,我……我从来都没有谈过恋爱。你……请你一定相信我,我绝不是那种轻浮的姑娘……” “我只是想报答你。你不但为我补上了款子,甚至为我都……都……我就是做牛做马都愿意……” 凄然一笑,殷悦的泪水终于溢了出来,有些憔悴的脸颊上,流露出淡淡的苦涩。 但坚毅的眼神,也把心境表达得一览无遗。 这么一来,那宁卫民还能受得了么? “殷悦呀,别这么说。你让我都无地自容,简直想撞墙去了。我怎么跟你说好呢?我是真的打心眼里认为你是个特别优秀的好姑娘!可我根本不值得你这么做啊!真的,任何人都不值得你这么做!” “你骗我。宁哥,我知道,其实你只是不喜欢我,你身边有那么多比我漂亮的姑娘呢。可我实在没有什么其他的东西可以给你了。你放心,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不会缠着你的……” 哀哀叹了口气,宁卫民真不想再这么没完没了跟她纠缠下去。 否则别说他难保擦枪走火,也难保这丫头钻进牛角尖出不来。 万一一个想不开,再出点什么事儿呢? 所以啊,赶紧直接挑明来意吧。 “殷悦啊,有些问题我想问你,你能告诉我么?你觉得我是圣人吗?你觉得我高尚吗?你觉得这世上会有平白付出,不求回报的好人吗?如果真有这样的人,他难道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吗?我会有这么傻?” 甭说,这招倒是管用。 宁卫民用这些让人怎回答都会尴尬的问题,一下子就转移了殷悦的注意力。 人的思维是有惯性的,当朝着一个方向思考下去,就会倾向于一直思考下去。 于是殷悦开始恢复冷静。 掌握了谈话方向的宁卫民则趁热打铁,继续牵引她的思维。 “我知道,那个公司里传言价值一千万的专利,把你也给吓着了,是不是?” “你觉着我付出天文数字的代价救你,这份恩情,你这辈子怎么也还不起了?对不对?” “可你又是个自强自爱、有骨气的姑娘。无论如何你也想报答我。如果做不到知恩图报,你就觉得自己活着,良心不安。连喘气儿都困难。让我说着了吧?” “所以要是我对你提出要求,不管让你做什么事儿,你都不会让我失望的。没错吧?” 这些问题其实都是双方具有共识的问题,也是宁卫民故意设计的语言陷阱。 这让殷悦在不知不觉中就被他牵住了“牛鼻子”,忍不住连连点头称“是”。 而这恰恰就是宁卫民要的效果。 至此,他猛地一个顺水推舟,终于亮明了他的目的。 “所以啊,我要你今后为我工作。你答应吗?只要你同意,尽心尽力帮我五年的忙。其余你什么都不用为我做。咱俩就算扯平了!” “啊!”殷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宁哥,你要我替你工作?就……这么简单?” 正文 第七百三十七章 魔幻 这种情形下,宁卫民所运用的话术,实质上已经把殷悦逼到了一个墙角,容不得她再有拒绝的余地了。 所以跟着,她立马就意识到了什么,又不禁黯然神伤,自暴自弃的落下泪来。 “我明白了, 你分明是在糊弄我……” “你瞧你!现在怎么这么不自信了!这还是我印象里办事爽利,自信阳光的那个殷悦吗?”宁卫民和颜悦色看着殷悦,完全像一个长者在看着幼童。 “我可不是个会做亏本生意的人啊。更不会在自己的重大利益上开玩笑。我建议你先仔细听听我后面的话,然后在心里好好掂量掂量。那你才能知道,这事儿到底是不是那么简单。” 眼瞅着殷悦抬起头来,宁卫民便开始了详细说明。 “是这样,我弄到的那些工艺品一直在咱们公司斋宫和建国饭店专营店销售,而且销路很好。这事你知道的。因为能够给公司创造额外不菲的利润。宋总呢,就奖励了我一个特权, 让我来负责处理咱们公司的尾货和瑕疵品。这事儿你恐怕就不知道了……” 这话让殷悦附和的点了点头,并且擦去了脸上的眼泪。 眼瞅着她又打起了精神,宁卫民心里也踏实了一些,继续往下说。 “……后来呢,我利用这個便利,跟几家为咱们公司代工的服装厂建立了比较好的关系。慢慢的,我就能以低价吃下他们所有库存积压品了。再后来,我又找到我们街道合作,成立了一个缝纫社,雇请临时工来修补这些公司的瑕疵品和工厂库存积压品。然后再转卖给做服装生意个体户。” “这样一来,等于我借着街道和皮尔卡顿公司的名义,还有公司财务方面的便利, 就开始经营属于自己的服装批发业务。慢慢的,咱们公司零散成衣加工的活,我也拿到了手。所以我赚到的钱,就跟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多,从开始每个月一两万的利润, 一直到每月七八万上下。” “到现在为止,这个街道缝纫社都发展成一个比较正式的服装厂了,正式职工目前虽然只有六十几人,可只要生产运转正常,很快就能过百。我仍然在其中占有大部分的利益。实质上,这个街道服装厂可以说,就是专门替我个人赚钱的厂子。” “可问题是,目前的京城,个人是不能开办企业的,我不具备法人资格。所以这件事虽然合情合理,但暂时还没办法摆在桌面上。街道那边,一直认为我是代表皮尔卡顿公司和他们合作。对于实际情况,我也只能黑不提白不提,一直装聋作哑。” “最麻烦的是,眼下财务和管理工作,我同样把持不住,力所难及。只能借助街道厂的人员来负责。我自己呢,既没有工夫去管服装厂的生产和质量,也难得抽身去看一看账目。街道交给我多少钱是多少钱, 往往一笔一笔的巨额现金我都来不及往银行存, 常常把保险柜都塞满了。你肯定能理解, 这情形对我有多么不利。” “所以啊,我一直都需要一个人帮我管理这方面的业务。可这个人也实在难找啊。不但一定要我信得过的人,而且还得有理清财务的能力。何况在这年头,大家找工作,还是愿意奔铁饭碗去。最起码也个公家单位才信得过吧。哪怕大家就是愿意给街道干,都不愿意为我干啊。” “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啊,尽管你出了事儿,被迫离开公司,对于你自己是一件糟糕至极的事。但却无意中替我解决了这个难题。我正好可以聘请你来帮我。你的个人条件,不但满足这两点,而且伱还懂服装。要依我看,是最合适不过了。” “我需要你为我做的,就是作为我的代表,在街道服装厂替我维护,应该属于我的利益。在监督他们生产的同时,也要为我处理好一切相关财务工作。你想想看,你既得帮我圆慌,不能穿帮。还得在没有同盟军的情况下替我管好钱,理好账。这事儿难道简单吗?” 确实不简单! 不仅不简单,甚至可以称得上如同天方夜谭一样魔幻了! 随着宁卫民的诉说,殷悦的眼睛越睁越大。 她以为自己就算见过大钱的了。 一度也曾经有过十万资产在手呢。 可是却万万没想到,和宁卫民这一比,她那点儿钱算得了什么呀。 人家居然每个月都有如此庞大的外快。 一个月竟然能净赚七八万的利润! 妈呀,这一年就是将近百万啊! 合着人家早就已经是实质性的百万富翁了! 真不愧是让她一直暗自仰慕,心里佩服的人啊! 这么不声不响,就从无到有,搞出了一个服装厂来。 虽然只有六十多人,可利润惊人啊,完全能顶上一个数百人的中型服装厂了。 像这样一个厂子交给她,那就意味着几十万、上百万的金钱要从她的手里过啊! 她……她真能承担的了这么重的担子,值得宁卫民赋予这样的信任吗? 殷悦老半天没言语,她瞠目结舌,而且微微发抖。 好像既有点怕吗,又有点慌,内心的情绪就像是万马奔腾一样。 宁卫民看在眼里却是误会了。 他以为殷悦神色有异,是缺乏冒险精神,政策上有顾虑,才不敢跟自己趟这个浑水。 毕竟真论起来,他已经成了一个压根就不该出现在改革之初的资本家。 那殷悦要是答应去管这个厂子,自然也就成了资本家的“帮凶”。 就如同小说《沪海的早晨》描写的一样。 “殷悦,你是不是怕了?担心政策上有风险啊?如果是的话,其实没有必要。你大概不知道,11月初,大连就已经出现个人注册的民营公司了,叫光彩实业。” “我为这事儿还专门跑过一趟工商部门,人家给我的回话是,改革开放的政策执行得有个过程。大连既然有了,那京城也就快了。早则半年,晚则一年。肯定会有的。” “那到时候只要我注册了公司,就会捅破这层窗户纸。而且我刚才那么说,也不代表厂子是我的。厂子还是街道的,就像咱们公司和下面代工工厂的关系……” 宁卫民尽量以轻松的语气,夸大事实的言辞,半真半假的宽慰着殷悦,生怕这丫头打退堂鼓。 好在殷悦这时醒过味儿来,就拨浪鼓一样摇头。 “不,不是。宁哥!我是怕自己辜负了你的信任。毕竟我是因为……因为……钱上出了事儿……” “你为什么还这么相信我呢?你怎么肯吧那么多钱交给我管?你就不怕我再……” 谷爂 “再说了,我也没有干过真正的会计,万一要有个差错……” 宁卫民笑着打断了殷悦,笑了好久。 “啊,你是担心这些啊。那就更没必要了!好了好了,你别再说了……” 他是那么喜欢这个姑娘,简单、纯洁、有良心,叫人心疼。 “或许别人介意你身上出过经济问题,但我不!对我来说,没有比你更靠得住的了!” “且不说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我清楚,我很能理解你的苦衷,知道你是情非得已,才一时糊涂。就凭你是一个这么聪明的姑娘,你既然吃过这一次亏了,就绝不会有第二回。” “再说了,我多了解你呀。你对自己奶奶这么好,一个人还一直供两个弟弟念书。自己住在这么一个小房里,也从不怨天尤人。你这样的人品就难得。如果你这样的人我都不信,还能信谁呢?” “能力方面你就更不用担心了。我既然能让你去,就肯定一定做得来。何况我并不要求你立刻就能上手,把全部工作处理的井井有条。你有大把时间适应,先摸清厂里的情况再说其他。而且我和厂子的关系一向以来还是很融洽的,让你去负责监督他们,只是为了防患于未然。” “如果你是担心自己缺乏相关的财务知识,那没关系。你可以去上课嘛,报个财会班,我来承担学费。实际工作上真有什么不懂的,也可以问厂里的老会计,甚至认个师父都行。” “待遇上我更不会亏待你,我既不是个小气的人,也知道你一家老小都指着你呢。我可以给你相当于咱们公司店长的待遇。工资六百块,奖金另计。你要不放心,我再打个保票,你绝对不会比做金牌销售时候赚得少的。你觉得怎么样?” 殷悦相信宁卫民是认真的了,也再次被深深感动了。 这份信任可太大了!替她考虑得也太周到了! 她激动而又惭愧地低下头,强忍住要淌出的眼泪,又是老半天没说话。 因为唯恐自己一张嘴便会哭出来。 “怎么?还有什么顾虑?还是说……不愿意替我办事?” 宁卫民等她等得已经有点诧异了,心说怎么还不答应呢,就故意将了一步。 这一来,殷悦终究还是没忍住,眼泪又哗哗流了下来。 “不不,宁哥……我……我是觉得你给我太多了。我……用不着这么高的待遇,也一定会努力干好你交给我的差事的。” “还有,你忘了吗?你替我补给公司的钱我还欠着呢。所以只要每个月给我五十……不,八十块生活费,就足够了。其他的。就先算我还你的利息吧。” “嗯……宁哥。不管怎么样,其实我心里明白着呢。别说五年了,哪怕我就是给你白干一辈子,都报答不了你的大恩大德啊!” “今天既然你嫌弃我,不想要我,那我什么都不说了。可以后如果有一天……有一天,你还想的话,那我……那我……还……” 好嘛,这丫头,居然又把话题给绕回来了。 宁卫民也是真服了。 眼瞅着殷悦涨红了脸,完全是硬逼着自己在说这些尴尬的话,他赶紧再度叫停。 “殷悦呀殷悦,我别的不怕,就怕你像这样,总是想不开啊……” 哀叹一声,宁卫民神情严肃起来,真诚的且平和的说,“我特别理解你的心情,我知道你背了多么沉重的心理包袱。这不是我希望看到的,这样的你,一定好不了。我交给你的事儿,你也办不好。那么话既然说到这份上,那索性咱们就说透好了。” “殷悦啊,我救你,如果从利益上说,我其实并不亏。因为只要不意外,哪怕再保守的估算,我交给你的这些服装业务,五年内也会给我带来至少五六百万的利润。这是实实在在我能拿到的。反过来,那个‘易拉得’专利好是好。对于我来说却有点像镜中花,水中月。” “因为我如果自己干的话,比如让街道服装厂帮我生产。那我可没办法杜绝别人仿效,制造假货,也没办法扩大产量,及时占有市场。更没有办法借助皮尔卡顿公司的名气。所以我要是不给公司,就自己拿来做。恐怕利益会很有限,到不了千万的。反过来,在公司的手里就不一样了,产生的价值会相当大。你这么会算账的姑娘?这个区别不难理解吧?” “另外,从道理上来讲,无论怎么样,我如果和你发生这样的事儿都是错的。是有违伦理道德的。我真要同意了,那就是禽兽,就是畜生了。我不想让自己瞧不起自己。而且这也只会毁了咱们彼此。你换个角度想想就明白了。如果你听说你的上司和别的女同事发生不正当关系,那你还敢单独进他的办公室吗?正常的工作接触,恐怕你心里也会打鼓吧?” “我可以告诉你,我一直没谈恋爱,就是以事业为重。而且无论怎样,我都不会和自己的下属,或者是和工作中有接触的女孩子,谈情说爱的。不为别的,就是因为咱们公司的属性太特别了。一旦我和任何一个下属或者模特谈起了恋爱,那么无私也变成有私了,无事也会生非了。” “再说句不好听的大实话吧,如果咱们有了这样的关系,那我反而无法信任你了。因为情感总会干扰理智。咱们彼此之间就没办法再公私分明了。那么你就在我眼里就会成为最不稳定的因素,我还怎么拿你当做工作上的伙伴?” “最后咱们再说说情分。殷悦,你是我的嫡系,从一招你进来的那天起。我就很喜欢你,而且随着相处时间越长,咱们的感情就越深。想当初你帮着我创办建国饭店专营店的事儿,我都记着呢。但这种喜欢,绝不是男女之间的喜欢。更应该说是一种欣赏。是对你才华的欣赏。” 宁卫民来到殷悦的面前,不带一丝猥琐地说。 “你是个漂亮的好姑娘,任何男人当然都会有占有你的冲动。都会对你垂涎欲滴。所以你说我嫌弃你,根本不存在。可我要说的是,其实你身上还有比你的容貌和身体更宝贵的东西,就是你善于理财的能力。别人或许看不到,理解不了。甚至认为你炒邮票就是个错误。但我不,我一点不认为你炒邮票是个错误,反而正是因此,我才能非常确信你有金钱的敏感,投机的天赋!” “所以如果你辜负了自己这方面的才华,用身体去讨好男人,连我都无法原谅你。你一定要认清自己真正的价值,看到自己的宝贵之处。并且利用它来实现自己的幸福。我希望你有一天会高高兴兴的嫁给一个真正爱你的人,过上本就应该属于你的富足生活。” 理、利、情! 全让宁卫民掰开来、揉碎了的点透了! 最关键的是,还获得了别人永远无法给予的认可。 殷悦没法争气,这次已经彻底哭得不成样子了,差一点就只能用泣不成声来形容。 然而就这个时候,宁卫民再次干出了一件让堪称魔幻升级版的事儿。 其突兀和出人意料,简直让殷悦脑子差点宕机。 只见宁卫民打开皮包,从里面拿出来厚厚一沓邮票,放在了殷悦的床上。 “哎,我都忘了。今天早就该拿出来还给你的,都被你打镲给打的。这是公司没收你的邮票,现在完璧归赵。” “服装厂的事儿,就这么定了吧。不过,既然咱们已经聊起了邮票,那有关邮票的事咱们再好好谈谈。” “有件事你可能还不知道呢,你炒的这些鼠年生肖票,幕后的推手就是我,我就是这些邮票的庄家……” 正文 第七百三十八章 吹上天 1984年结束了。 但这一年并非走得悄无声息,反而清晰的留在了当代许多人的记忆里。 因为这一年,无论国内还是国外,都发生了许多令人难以忘怀的大事。 比方说,这一年的世界局势仍然交织在冷战阴云下。 政治风云的变幻莫测,就带来了许多颇具戏剧性的大瓜可吃。 在朝鲜半岛的板门店,朝韩双方举行了朝鲜战争三十年后第一次经济会谈。 明明这对同族同种的兄弟国家, 已经朝着缓和关系的方向而去。 熟料不久之后,板门店就爆发了枪战,令朝韩局势再次骤然紧张起来。 两国之前所有的努力,一夕之间为之前功尽弃。 在美国,里根成功连任美国总统,继续推行他的“星球大战”计划, 同苏联的争斗则越演越烈。 苏联也不甘示弱,早在当年5月份, 苏联就对外宣布, 将不派代表团参加洛杉矶奥运会。 并且声明,抵制本届奥运会的举动,正是为了报复四年前,为抗议苏联入侵阿富汗,美国和一些西欧国家抵制了在莫斯科举行的第22届奥运会。 毫无疑问,以宁卫民的角度来看,绝对更倾向于站队苏联的一方。 尽管此时的苏联和共和国处于交恶状态,反而美国和共和国比较亲善。 可问题是宁卫民对于这个强盗团伙的虚伪性再清楚不过。 这个时候,把阿富汗称为“兄弟”的“正义代表”们,实质上才是最大的恶龙。 十五年后,这些西方国家对阿富汗的摧残和破坏,远远超过此时被他们贴上“邪恶”标签的苏联。 与此同时,全球商业世界和科技前景,也在这一年进入一个重新洗牌的关键年份。 在美国,世界上最大的公司——美国电话电报公司(AT&T),被分拆为七家独立运营的公司。这一举打破美国电信业的长期垄断, 为互联网技术的突破提供了广阔的市场空间。 这一年, 在美国德州大学奥斯丁分校,十九岁的迈克尔·戴尔决定开办自己的戴尔电脑公司。 他的商业策略,是把电脑直接销售给客户,将省下来的中间利润返回给消费者。 在旧金山,一对名叫桑迪和伦纳德的夫妻用五美元注册思科系统公司。 他们正在研究的路由器,可以让多台电脑互相通讯、共享信息。 这个革命性的产品让日后的互联网浪潮成为可能。 戴尔和思科的出现,其实代表了新技术公司的两种成长道路。 一个是靠独一无二的商业渠道模式。 另一种是靠高度垄断的核心技术优势。 这一年,坚持深化改革,着力稳定发展经济的共和国,则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好成绩,再度刷新了国内经济数据的天花板。 这年秋天,共和国粮食产量首次突破4000亿斤大关,农业生产总值达到714亿元,比1978年增长2.3倍。 这一年,全国人均纯收入为355.3元,比上年增长14.7%,全年社会总产值为12835亿元,已经是1979年的两倍了。 而在共和国的商业领域, 这一年已经不再是生产衬衫的步鑫生和炒瓜子儿的年傻子, 独领风骚了。 除了第一家民营企业——光彩实业,诞生于大连这件里程碑事件。 还有很多日后名噪一时的公司, 也都诞生在1984 年。 比如海尔,比如容声,比如联想,比如健力宝,比如德力西,比如TCL,还有万科。 甚至这些公司多数都是极有科技含量,或是采用现代管理方式的企业。 因此,后来不少经济学家都把这一年称为“共和国现代公司的元年”。 至于这一年最大压轴戏码,是共和国成功地维护了国家主权,取得了足以扬眉吐气,让世界为之轰动的成果。 12月19日,共和国与英国拉锯式的谈判彻底结束。 两国正式签署《共和国政府和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政府关于港城问题的联合声明》。共同对世界宣布,共和国将于1997年7月1日对港城恢复行使主权。 这不但让共和国的首都继当年大阅兵后再次成为世界瞩目的焦点。 也标志着我国将近一百五十年的耻辱即将画上句号! 意味着我们民族在复兴之路上跨出了极为惊艳的一步! 那不用说,客观世界的运行是具有惯性的。 所以排在1984年之后,接踵而来的1985年,自然而然延续了这种良好的势头。 开年头一個月,国家颁布了几项重大政策,都是深的民心的大好事。 自然让全国上下的老百姓欢呼雀跃,充满了喜庆之气。 1 月1 日,国家发布《关于进一步活跃农村经济的十项政策》。 这个“一号文件”文件,其主要内容有两个方面。 一是就此逐步放开农业产品价格。 二是要调整农村产业结构。 今后要求各地农村要在以粮为本的基础上,结合自身实际,发展多种经营。 就此,标志着我国农村从此进入全面发展商品生产的新阶段。 此后,国营企业工资改革继续深入。 仅仅时隔数天,国家又相继发出《关于调整商业工资标准的通知》以及《关于国营企业工资改革问题的通知》。 其中指出,改革的核心是提高企业经济效益的前提下,提高职工收入。 企业不吃国家的“大锅饭”,职工不吃企业的“大锅饭”。 从 1985年开始,在国营大中型企业中,也开始实行职工工资同企业经济效益按比例浮动的办法。 奖金上不封顶,下不保底。 且国家对企业的工资,实行分级管理的体制。 这也就是说,国营企业的工人们和服务口的职工们,又迎来了一次上调工资和增加奖金的契机。 这全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钱啊! 无论城市还是农村,全国的范围,都是喜迎国家发的政策大红包! 尤其是城市的人口,1983年的年底才刚刚大范围普遍性的涨过工资。 谁都没想到,大家居然有这个福气。 仅隔一年,就再次迎来收入上升。 完全可以说,这个时候,就是端着铁饭碗的工人和服务口职工,生活最优越的时候。 尤其是京城的职工,平均年收入已经接近一千二百元了,简直富得流油。 这比1978年,京城人均工资六百七十三元翻了一番。 比起1983年,京城人均工资九百三十一元,也增长了二百块。 除了特区之外,目前这种收入水平绝对领先全国,甚至都超过公务员和事业单位了。 沪海?还什么魔都啊!那就是弟弟啊。 而且经过整整一年的城市改造,京城还新建了四百九十万平方米的住房,首都的面貌已经焕然一新。 这种城建速度和规模,一样是除了特区之外,全国其他的城市难以相提并论的。 所以,这通用是改革开放以来,京城最能体现首都优势,发展最快的时候。 但即便如此,在这个年头,在这个首都,如果有谁能够做宁卫民的下属,也依然值得为人羡慕。 谷楝 事实上,由于宁卫民如今的人脉已经非昔日可比。 上有宋华桂对他支持力挺,中有“投资团”的“自己人”在公司各个部门加以关照,下有“仗义疏财”和“最靠得住的上司”之美名。 再加上他办事有章法,能做到对症下药,整顿专营店的事儿进行的特别顺利。 从他开始从邹国栋接过了运营部的权力之后,各个专营店的业绩就有了立竿见影的显著提升。 并且因为财务部人手的扩充,很及时反应在了财务报表上。 才不过半个月的时间,宁卫民居然让销售额提高了四成,运营成本降低了五成。 当月公司零售这一块,居然毛利将近七十五万。 远超邹国栋在的时候,最高不过六十万的数据。 这还不包括职工们陆续退赔的二十来万呢,都加上那就是近百万了! 这当然带给了宋华桂极大的惊喜,也让公司的高管们全安了心。 每个人都清楚,虽然这其中有宁卫民对违纪职工施加惩处的原因。 二十多犯了经济错误的人,目前都只有实习期工资,这毕竟不可持续。 可如果要能照这种情况维持下去,如果把时间放大到整个月来看,营业收入只会比这更高,不会更低。 再说,宁卫民把他的旅游工艺品销售范围也扩大到了所有专营店。 公司额外多了份儿收入,这可是长期见效益的好事。 宁卫民还真就是大家的财神爷啊。 他为公司赚到的钱越多,那大家能享受的待遇肯定也会越高的。 尤为难得的是,这小子这么严苛的对待专营店的职工。 都雇人冒充顾客,连“密探”这么损的招儿都用上了。 而且好些职工好像还因为管理趋严,陆续消失在了工资表上。 现在据财务部的相关统计,实际上当下,是过去七成的人手在干所有的活儿。 可居然没有任何人来公司表达不满。 真是不知道他怎么办到的,简直就跟魔术一样啊。 说实话,这个问题因为会让官方敏感,宋华桂是不能不表示一下关切的。 结果宁卫民揭破的诀窍,虽在意料之外,却又是情理之中。 而且足以证明宋华桂的先见之明,彻底安了她的心。 敢情这些专营店走的人几乎都是邹国栋过去招来的男职工。 他们其中有艺术院校的大学生,有涉外宾馆服务员,还有其他行业里的年轻人。 不但都个高儿长得帅,而且有人精通外语。 都是经过层层选拔和考核,从上千人的竞争者中脱颖而出的优秀人才。 但就像宁卫民最初就断定的一样,因为性别的差异,这些男职工在服装销售上,普遍都及不上女职工。 反而因为都是要外貌有外貌,要身材有身材的人。 男男女女长期相处,特别容易彼此暗生情愫。 各个专营店也就因此出了不少爱的死去活来,争风吃醋的破事儿。 邹国栋呢,虽然后来也意识到了这方面存在失策的问题,但积重难返。 考虑到这些男职工为了成为皮尔卡顿公司的店员,不惜退学和辞职,他也不好说不要就不要了。 这就导致情况越来越严重,甚至后来的不少内贼就是“抢钱夫妻”。 比较容易达成同盟,利益一致嘛。 所以邹国栋对此之所以那么生气,要求法办,恐怕也有想借机替公司去掉累赘的原因。 宁卫民却给了这些男职工另一条路,就是去坛宫干餐饮。 别看男性干服装零售不行,可干餐饮的条件却优于女性。 不但有力气,干活快,效率高,而且也减少了化妆品和长头发对于食品污染概率。 结果有些干过涉外宾馆的男职工,觉着宁卫民下发的绩效目标比过去更难完成,就同意了。 没想到一去坛宫,觉得那儿还真不错。 工资虽然比皮尔卡顿专营店低,可奖金和福利确实让人实在欣喜啊。 反倒比他们过去的收入高,更合适。 这样一来,后面就越来越多的男职工选择了离开,换工作。 让邹国栋完全束手无策的沉疴,结果到了宁卫民这儿,成了妙手回春,迎刃而解。 这样一来,不但坛宫的压力减轻了,皮尔卡顿这些专营店人工成本降低了,专营店里留下的人专注力也提高了。 客人资源由更少的人分担,提成自然也就多了。 这么短的时间,专营店的职工已经深刻的意识到了改变的好处,还能有谁不乐意呢? 完全就是良性循环,是人力资源的重新再分配。 这事儿,还真就是这么回事儿。 如果不信,只要听听职工的心声就知道了。 就在宋华桂和宁卫民谈话的这天中午,京伦饭店专营店的店员李晶和坛宫的新职工赵军从大华电影院里并肩走出来。 刚刚看完《幸福的黄手帕》的他们俩,是一对俊男靓女。 完全属于宁卫民跟宋华桂说得那种情况,他们就是当初在京伦饭店专营店里看对了眼,走在一起的恋人。 现在虽然因为工作调动不能成天在一起了,可两个人都是从事服务性行业。 把休息日调到一起,出来约会见面还是可以的。 看看时间已经到了饭点,他们顺便就到了路边的一家饭馆进去,要了一碗丸子汤,还有一个糖醋里脊,就着米饭吃将起来。 因为人多,菜上的有点慢,趁丸子汤还没有端上来的时机,他们俩就聊起了各自的单位和工作现现状。 姑娘说了,“哎,你真不该走啊。再坚持一下多好。现在店里职工少了,我们销售额增加不少呢。我还跟你说啊,我要不是实习期,这个月光提成能拿过去两倍。你要在,我匀你点,也够你完成绩效的了。” 赵军则摇脑袋,“别逗了,我一大老爷们靠一姑娘养活啊。那不成吃软饭了。再说了,你还没看明白?店里越来越严,真这样,咱俩弄不好都得走人。” “哎,我这不是替你亏得慌嘛。”赵晶叹气,“你去那儿又累挣得又少。哪儿有留在店里好啊?” 然而赵军却不这么想。 “行啦,你也别替我瞎发愁了。我们那儿也有我们那儿的好处,别的不说,吃就比过去强多了。天天大鱼大肉的,昨天,我们赶上每周尝例菜。居然工作餐每个人分一道烤鹿腿,六十八块的菜呀。我们头儿说,坛宫的职工不知道菜的味道,怎么跟客人推荐啊?” “还有呢,你知道我半个月奖金拿了多少?居然有一百五。加上我工资,以后每个月我比过去可强多了。尤其这福利还好。虽然不像过去,店里老发服装。可劳保用品,洗发水、香皂都是最好的。工作服都有专人给洗,澡票是一天给一张,上班就发。” “尤其像这元旦吧,我就恰好赶上了。我们单位居然什么都发,大米一百斤,清油一桶,挂历二本,北极熊汽水一箱,午餐肉罐头四个。鹌鹑蛋罐头俩,酸黄瓜罐头俩,山楂罐头、橘子罐头、黄桃罐头俩。头两天我看人家老职工往家拿,我还眼馋,以为自己新人一个,没有呢,谁知道我们头儿说有,紧着催我赶紧拿走。” “你想想看,马上这春节的物资又接上了,我听老职工说,还有海货发呢。回头元旦的福利我领回来,也给你一半。伱现在比不了我,店里不就每月给你五十块餐券嘛。忒不实惠。” 李晶也愣了,不敢相信的问。“有没有虾?” 赵军这下得意了“有啊,虾仁、带鱼,都装箱了,听说还给水果和干果类呢,橘子苹果都有,听说还有广柑。不过干果可不是花生瓜子,听说是桂圆、松子、榛子什么的……” 其它的,赵军还要继续白话下去,丸子汤上来了,他象说得饥肠辘辘了似的,声音很大地吃了起来。 结果个他上菜的女服务员回去就跟后厨念叨上了,“呀,人比人气死人啊。前面俩小年轻,那工作简直太好了,什么都不用买,光是张着嘴吃现成的。光人家元旦发的东西,能顶上咱们饭馆一年的了。听说奖金能拿一百多呢……” 结果经理听见了,不忿上了。“哎哟,你还真信啊。你没看是一男一女吗,男的吹呗,把牛吹上天算。哎,我就不信,有这么高奖金的地方。我刚才都听见了,还澡票一天一给,每月五十餐券?他们又不是交际处的处长局长。还以为自己遇见相声里的《开粥厂》的马大善人了!知足吧,还是咱们这好,你们都赶上好时候了,奖金全上去了,就念国家的好儿吧。都放心啊,这月奖金比上月还得多,每人至少三十。” 正文 第七百三十九章 工体门外 1985年1月5日,又是新的生肖版票上市时间。 今年的生肖是牛。 鉴于生肖票的市场反应一年比一年好,出一张火一张,尤其是去年鼠票上市时火爆非常。 所以这一次,国家邮政部门把牛票的发行量一举增加到了鼠票的五倍,为一亿两千七百五十余万枚。 这不但对比过去的生肖票几百万枚,一两千万枚来说, 绝对是个“天量”。 而且也再度大大超过了原有历史牛票的发行量,比之足足多出了三千万枚。 要知道,原有历史中,牛票的发行量虽然也是比鼠票骤增。 但发行量仍然没有过亿,只有九千多万枚。 由此可见,宁卫民做市的行为,在其中发挥了什么样的作用。 同样的, 这次负责销售的集邮总公司也吸取了去年的经验。 不但打上市第一天起, 就直接选择了“练摊”的方式,把牛年生肖票的销售地点定在了工人体育场。 而且对于销售现场还采取了限定路线的做法,只开工人体育场的两个门。 安保方面也增派了人手,专门负责秩序和指引路线的工作人员,就多达一百五十人。 甚至集邮总公司还提前公安部门打好了招呼,派来了八十名警力协助支援。 那不用说,这一天工体还没开门,大批集邮爱好者就集结在工体的门外。 两个门都是一样的情况,哪怕在工作人员的疏导下,一米宽的队伍还是排出去足足两公里开外。 目测至少三万人,可谓空前的大场面。 凭势头就知道,今年排队买生肖票的人要比去年多出不少呢。 当然,除了集邮爱好者来了,京城里有点名气的邮票贩子和邮市上的大户, 也几乎全来了,这个群体的数量拜邮市行情红火所赐, 同样是去年的一倍。 很可能今天集邮总公司门口的马路市场能因此清冷一半。 像邮市上曾经的“五眼联盟”, 除了不知所踪的林小芬之外, 其他人都约着一起来了,唯一不同的就是他们各自形象和心态。 大帅穿得是今年正流行的登山服。 米黄色的,款式很新,时髦极了。 但因为腈纶棉的,不怎么保暖。 这让这小子在零下三度的寒风中,瑟瑟发抖,不住脚的左右横跳。 眼望人头攒动的工体大门,他满腹牢骚,嘴里哆哆嗦嗦的念叨。 “妈的,怎么还不开门放人啊。快给老子冻挺了。这边儿也邪门了,就没个饭馆是兼卖早点的。否则咱们也能找個地方先暖和暖和啊。” 跟着就骂他身后的俩跟班儿。 “我说,你们俩真把这周边都溜过了吗?就找不着一个能进去坐坐的地方?” “哎哎,别拿手下撒气嘛。” 哈德门属于实惠派。 今天穿着个深蓝色的棉大衣,脑袋戴着个剪绒羊毛能护着耳朵的帽子,脚踩一双五眼黑色大棉窝。 虽然看着就跟卸货的“苦大累”似的。 但这身行头抗风啊。 他手一揣塞棉袖筒里,不比手套差劲。 棉大衣下面还能护着点腿脚,真不大冷。 除了棉窝的底儿薄点,有点冻后脚跟, 其他的没毛病了。 所以他看着可比大帅“温暖”多了。 “说实话,就是真有地方能坐,也轮不着你啊。没看嘛,今儿来多少人,别人不说,咱市场上常见着的,这不都冻着呢。” “你再看那俩摊煎饼的,嘿,今儿是真逮着了。聪明,知道来这儿干买卖。卖五毛一份,都排了好几十口子。最多不出半个小时,他们准卖光走人。” “踏实等着吧,我让那个几个兄弟已经过去排队了。咱今儿,只要能混上一个热煎饼吃,就已经比旁人强多了。” 哈德门的话忒实在,数落得大帅没话说了。 弄得王姐也跟着挤兑人。 “你可真是的,怎么比女的还麻烦。谁不冷啊?我也冷。可别忘了,今儿咱是来干什么的。冻会儿怎么了?只要能有收获,就不冤枉。” 确实,别看一身呢子大衣穿在她身上挺臃肿,也不知道里头加了几件毛衣秋衣,可照样冻得直吸溜鼻涕。 跟着她后面还有大实话呢。 “头一阵倒是天儿好,从国庆到11月中,天儿就没怎么冷。可邮市的两次大跌差点就要了我的命啊。尤其是牡丹亭小型张,真是险象环生!哎,原本能挣个十五、二十万的。谁想最后,怎么涨起来的,又怎么跌回去了。我能跑出来,凑合保本就不错了。合着我是用网兜装小米儿,白费劲!” 说到这儿,她又看了一眼殷悦。 “还是咱‘银花’妹妹玩儿得好。就跟会算命似的,及时脱身不说,还就吃生肖票,一门儿灵啊。果然这生肖票跌完了又涨起来了,老鼠居然都破纪录,到八十一版了。还是生肖票最可靠。我呀,眼下就指望这牛票能赚一把啦。大妹妹,你说这牛票也能跟鼠票似的吗?一年也能涨到八十一版?” “肯定不能啊。”大帅这下得着理了,抢在殷悦之前,他回怼王姐。 “姐姐,你想什么呢?牛票发行量都一亿多了。是鼠票的五倍。常言道,物以稀为贵,既然发行量大了。哪儿有这么大馅饼儿可吃啊?我看啊,国家此举就是为了平抑邮票的价格。这牛年的生肖票八十除个五,就差不多了。” “啊?就这么点儿卤啊。”王姐登时失望至极,跟着一个白眼儿横楞他,“那你还来凑这热闹干嘛。真是……” “还这么点儿?十六块呢,姐姐,你还想怎么着?” 大帅也跟看着怪物似的看着王姐,“我看你真是炒牡丹亭都快炒疯了。这生肖票可不是小型张,就是小型张也没有跟牡丹亭似的那么疯长的。一年能有一倍半的利,就不错了。” 可王姐却跟着撇撇嘴,很不屑的说,“去去,懒得理你,你那明清扇面,头段时间还赔了呢。论技术,你不如我。要听伱的还行?我不得赔姥姥家去!我就信我大妹妹的……” 眼瞅着王姐眼巴巴的望着自己。 就连刚吃了瘪子的大帅和一边看热闹的哈德门,也都关切的把眼神挪到了自己身上。 不言不语了老半天的殷悦不好意思再保持沉默了。 谷蔡 “我觉得吧,牛票发行量确实是个问题。恐怕大家都在担心这事儿。要不大家也不会含糊,今年到底该多少钱收整版票的是事儿啊。所以哪,多半儿和去年不一样,没人肯十块收的……” “哎!这话对路!”说到正经问题上了,大帅也不当街跳那踩不上点的踢踏舞了。 他洋洋得意跟着脸色失落的王姐穷显摆。 “谁也不傻,这么大的发行量,十块收。卖谁去啊?你们没看今年那黑皇冠都没来吗?足以证明这不是什么大肉。我过来的那会儿,听路边就有几个脸生的同行合计呢。说今儿要是没黑皇冠的影子,他们也就加一块钱收……” 可惜,话没说完,殷悦就又反驳上了。 “话倒也不能这么说。其实什么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市场上的人气儿。你们没看今天这么多人来凑热闹嘛。我听有人说,比去年还要人多呢。为什么?不就是为了奔牛票来的嘛。这就是大家一直看好的信心啊。” “我觉着吧,物以稀为贵没错,可这个概念其实是相对的,不能简单的做算术。想想看,不管怎么说,大家都在抢。有鼠票那么大的涨幅摆着呢,谁今年不想整版整版的留牛票在手里啊?如果大家都要留手里几版,那市场上能买到的货就少了。” “所以我认为,牛年生肖票就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十六块太低,八十块太高,应该这个区间之内吧。我倾向这个幅度再除以二,看高到五十五块,或者六十块吧。” 这下王姐乐了,不顾手冷的直拍巴掌。 “哈哈,这话我爱听。高手就是高手,考虑的真全面。不像某些人,纯粹是刘宝瑞相声里的假行家。” 跟着乐呵呵冲着大帅和哈德门挑衅,“哎,你们谁不服,再跟咱大妹妹辩辩呀。” “佩服佩服。不敢不敢。” 大帅知道这主要是针对自己,赶紧拱手认怂。 但随后他举一反三,又有点发愁的担心上了。“那要这么说,今年的邮票未必有去年那么好收呢……” 哈德门也点头,“加一块是少了点。我看最少八块收一版,要不就得八块五……” “我倒愿意出十块钱收……” 殷悦这时接了一句。 但就这顺理成章的一句,却有着定身法一样的效果,让仨人都愣怔了。 “不是,姐们儿,你这样……不好吧……” 大帅率先反对,他以为殷悦要独立于外,私自行动。 王姐紧跟着也不干了。 “大妹妹,这怎么话说的。咱不是统一行动嘛……” 哈德门比他们都沉得住气,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金花不在了,你这银花就真是一枝独秀了。怎么?难道这里面还什么事儿是我们不知道的?冲着咱们交情,也得给我们点化点化……” 殷悦赶紧摇头摆手。“没有没有,你们都误会了。我呀,是不想在这儿干耗,耽误工夫。” “你看你们,每个人都有帮手,我就一个人来的。待会我怎么跟你们一起掺和啊?你们收十张,我收一张啊。就是冻一天,估计我也收不了多少啊。” “何况我今儿下午还得上班呢。多花点钱我倒是不怕,干脆买个省事得了。反正都得涨,我不过多拿手里一阵罢了。” “我肯定不会坏规矩,让大家难做的。这样行不行?你们多少钱收的我不管,愿意十块让给我,我就从你们手里拿。” “你们要不愿意呢,我去问别人也一样。反正同行都在呢,我就要一千版,应该不难吧。我都想好了,哪怕收不够数儿,最晚到十点半,我也走人了。” 这话一说,误会澄清,仨人立马又是满面堆笑了。 谁也不傻,现场过手,等于白拿的钱谁不要? 最起码一千五百块的利啊。 哪怕三人平均一分,也够他们一干手下,将近一个月抽烟喝酒外加胡吃海塞的挑费了。 大帅当场一拍巴掌,“嗨,就这事儿啊,容易。我收上来,不论多少。先紧着你的不结了?小意思。” 王姐则笑眯眯的揽过殷悦的胳膊,好像就跟她的亲姐姐似的。 “哟,大妹妹,又说见外的话了不是?咱们之间谁跟谁啊?哪儿能让你空手白来一趟啊。你还用找外人?放心,这事儿我们几个妥妥就给你办了。” 这时候,哈德门的仨手下也把煎饼买回来了,正好让哈德门拿过来给献殷勤。 “来来,大家先吃点热乎的垫垫肚子,一会儿才有精神头开练啊。” 别看说是这么说,可哈德门拿出来的第一套就先递给了殷悦。 “姐们儿,今天你是我们大家伙的东家,你先来。” 可惜殷悦却没接,只是谢了一声,自称她已经吃过了早点。 哈德门倒也有急智,又说天冷,让殷悦拿着捂手也不错。 没想到殷悦伸出带着羊皮手套的手晃了晃,那意思是没必要,也不方便。 跟着她说让大家慢慢吃着,自己去另外一个门儿转悠一圈,打听打听同行的动向。 然后拉起脖子上的红围巾护住了嘴,就走人了。 配着红色的羽绒服,蓝色牛仔裤和一双高腰的皮靴子,那叫一个飒。 就这样,等人一走,这礼让煎饼的事儿,就惹来了王姐和大帅的一通笑话啊。 不是为别的,俩人多少都看出了哈德门有点别样的心思了。 一个说,“哥们儿,靠这煎饼果子可吃不着天鹅肉。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这天鹅是不吃葱花儿,酱豆腐的。人家嫌味儿。这方面我比你有经验,我谈过一个姑娘就是文工团跳舞的,还有一个……啊对,少年宫的音乐老师,全都这毛病。别说不吃煎饼了,什么炒肝,灌肠,羊肉卤的豆腐脑都不吃。还有你这打扮,也不行啊,你跟人家肩并肩一站,还真就是一个伙计,一个东家。最起码,你也得跟我似的……” “拉倒吧,你也不行。” 没想到王姐横叉一杆子,耍的是无差别打击。 “大帅,不是大姐说你,别看你小子勾的年轻姑娘有一手。这朵银花你可拿不下。别的不说,人家就跟凡花俗草不一样。她可是银子打的。有谁能跟她比啊,这么年轻就赚这么多钱。我打赌,她手里应该至少十五万了。人家这吃的穿的,全见过。就她那红色羽绒服,伊利兰,京城名牌,二百块一件呢。所以说,人家要模样有模样,要脑子有脑子,要见识有见识,要票子有票子,说实话。我都想不出什么人能配得上这丫头。你要换成那金花,倒有可能成功。那林什么芬的眼光差得不是一点半点,兴许能上你的当……” 还别看哈德门挨了半天挤兑,可一直笑呵呵的不言语,只是眼神的闪烁里藏着一些东西。 如果不仔细看,似乎倒能看出有点什么。 可要一认真端详,又似乎什么都没了。 直到听王姐提及了林小芬,他才忍不住问了一嘴。 “王姐,哎,你知道这金花去哪儿了吗?这人怎么说不来就不来了?我问殷悦,她说是去外地工作。我怎么觉着有点问题啊。” 王姐倒是心直口快,怎么想就怎么说。 “那可不,要依我说啊,弄不好去工作是假,东北炒君子兰是真。那丫头不是跟殷悦闹掰了嘛,这次应该是赔惨了,难道不想捞本儿?” 正文 第七百四十章 奇兵 就在王姐、大帅和哈德门背后议论那些有关殷悦和林小芬的闲话时。 殷悦已经从工体的北门,转悠到了工体的东门。 但她可不是像她刚才说的那样,随机去扫听同行的动向。 她也并非形单影只,势单力薄。 实际上,这全都是她伪装。 她如今不但有着最坚定的靠山,甚至在工体东门的大门口,已经提前安排好了一支奇兵, 帮她浑水摸鱼。 说来也不是别人,就是市场上一直合作,她能够信任的老冯头儿。 还有曾经给她充当保镖,陪她收过好几次账的两个待业青年。 那是她的两个街坊,一样的知根知底。 这一老两少,哪怕站在人堆儿里也并不难找。 因为他们本身都是不善交际的老实人。 别看是找地儿碰了头儿一起来的,可在一起既不说也不聊,就跟几个木头人似的。 和其他守着工体大门贼眉鼠眼, 东窜西颠儿, 或是聊得热火朝天的邮票贩子大相径庭。 直到他们也看见殷悦了,这才都有了反应。 两个小青年连声叫“姐”,老冯头儿则露出了安心的笑容,用点头招呼。 殷悦也是差不多,先叫一声“冯大爷”,对老冯头儿嘘寒问暖客气了一番。 跟着才问这俩小青年,吃没吃早点,带没带热水。 俩小青年一个说,“吃过了,姐,我们五点就起来了,没让冯大爷等我们。” 另一個也紧着回话“带了带了, 姐,满满两壶热水。都按你说的,还放了茶叶。” 殷悦满意的点点头,就让一个小子把一壶热茶给了老冯头。 “大爷, 这是专门给您备的。今儿天儿冷, 您喝两口热茶, 多少能暖和点儿。” 不等老冯头儿为此道一声谢,随后她又拉开皮包,拿出两个方方正正报纸包,依次交给了两个小青年,让他们塞进各自的书包。 结果一开口,就吓得俩小青年手打哆嗦。 “这一包是一万块。你们一人负责一个,千万小心,丢了我可不依。” “你们就听冯大爷的话,大爷让你们怎么干就怎么干。别找事儿,也别惹事,知道吗?” “等开门之后,顶多就俩仨小时的事儿,钱花完了,邮票到手就走人,最晚也别过午,咱们回头和平门烤鸭店见。” 这时候老冯头终于说话了,声音有点颤悠, 也不知是冻的还是紧张。 “丫头,难为你想得这么周到。可这当间儿,我真得再问上你一句,真想好了?昨儿说的没变?咱真要凑这热闹,连同行手里的货也要?我手里可就五千块现钱了。要是万一……” 殷悦再次笃定的坚持。 “大爷,您就信我的吧。我也不跟您说什么‘万无一失‘之类的话了。反正回头我邮票还得搁您手里卖呢,有什么闪失,您那五千我包赔。” 这让老冯头儿反而不好意思了。 “哎哟,不用不用。有你一句话就行了,我就是怕你没想好。你这为人,你这眼光。我要信不过,就谁都没法信了。” “头段时间要不是跟着你卖了不少邮票,我还不知道得亏多少呢。你如今又带着我一起挣钱,我得好好谢伱才是呀。” “丫头,既然你认定了,那我就没什么不放心的。他们俩也挺懂事的。行吧,都交给我了,肯定尽全力给你办周全了……” 殷悦点点头,至此,也确实没什么可以再嘱咐的了。 看了看表,时间已经差不多九点了,快到开卖邮票的时候了。 她就跟几个人道了别,又往北门的方向去了。 一切都安排好了,再往回转悠,就感到分外轻松了。 眼瞅着晨雾散去,太阳头儿越来越足实。 明黄的阳光透过婆娑的树影,照射在嘈杂不堪,到处是排队人群的便道,还有行人车辆川流不息的马路上。 她也不禁悠然心生一种如同大梦初醒,从恍惚回归真实的感觉。 是啊,惨遭欺骗,债务缠身,铤而走险,身陷囹圄…… 这些让人不堪回首的恶梦就发生在刚刚过去一两个月之内。 当时的她,真的垮掉了。 还以为自己会失去自由,再不会有未来了。 如果不是还惦记着奶奶和弟弟,她多半还真能寻了短见。 然而新的一年一到,一切就彻底不一样。 拜宁卫民所赐,所有厄运彻底远离她而去。 如今的她又能光彩照人,重新开始幸福的生活了。 不但有了新的工作,同时还能在这个精彩无比的市场里继续抓金捞银,发挥自己所长。 甚至对比过去的提心吊胆的日子,她活得简直前所未有的踏实,再无需担心什么风险。 只能说人生的际遇实在不可思议,太神奇了! 奶奶的话没错,有幸得遇一个真正的贵人,就犹如福星护体! 想当初被林小芬骗惨了的时候,在街头抱头痛哭的她,曾一度怀疑过“世界上还是好人多”这句话。 当她带上手铐的时候,更是以为这个世界绝不是好人有好报的世界,而是好人吃亏,坏人得意的世界。 不过当她得知自己怎么获救之后,当救了她的宁卫民在年底最后一天看过她之后,对她做出了最无私,最妥善,最周到的安置。 而且为了开解她,减轻她的压力,宁卫民还对她讲了那些让她永远都会感念至深、感到温暖的话。 她的偏激就彻底烟消云散了,认定的信念就再也没有动摇过了。 甚至今后无论到什么时候,她也能坚信这句话了。 但即便如此,也仍然不能道出她对宁卫民崇拜、敬仰、钦佩和感激的万一。 因为她非常清楚,宁卫民的能量和本事,恐怕永远都不是自己所能真正了解的。 宁卫民为她所做的,更不是仅仅免了她的牢狱之灾,给了她一份工作,那么简单。 别的不说,就说宁卫民安排她去的街道工厂。 其红火的程度,就实在令她瞠目结舌,难以置信。 厂里确实只有六十几个人,而且厂里的机器几乎全是半旧的。 负责厂子的也只是一个叫苏锦的年轻人,甚至他只是原先街道缝纫社一个裁缝。 谷箭 但就是这样的厂子,一点也不像小厂的样子。 居然一切井然有序,两班倒的,异常忙碌地在干活。 除了夜里,厂里的机器几乎没有休息的时候。 就这还是因为附近居民有意见,不得不为之。 实际上,这个厂子所生产的所有产品都热销得很。 不论是叫做“国风”的运动服,还是“花花公子”男装和“香榭丽舍”女装,那款式都时髦得很。 虽然是通过个体户批发外销,而且出厂价钱不是很便宜,但受欢迎的程度,完全就是哄抢一样。 库里根本就没现货,谁想要,必须得提前俩月交钱才可能排得上。 殷悦是干服装零售的,对于服装的质量自然有发言权。 以她的角度来看,像这样质量这样款式的服装,无论包装还是商标,该有的全有,相当正规。 哪怕拿到服装摊儿上卖,也会让人以为是港城那边过来的正经洋货。 所以别说别人了,连她自己都情愿多花几个钱,买上几件。 哪怕价钱超过百货商店里卖的大厂服装,都不觉得冤枉。 为此,她根本不用看账本就能断定,这个厂子的前景实在是光明远大。 别说一百人了,就是二百人、三百人,有一两年的工夫,大约也能发展到位了。 能在这样的厂子替宁卫民把账,实际上就等于已经提前预定了一个中型服装厂总会计师的位子。 不用说啊,她内心感受到的激动和压力,都是倍增。 但更让她大大出乎意外的,还是得知这些服装款式几乎都是宁卫民亲自定下来的。 而且无论“国风”、“花花公子”,又或是“香榭丽舍”的商标,也是宁卫民自己去工商注册的,归属其个人名下。 不得不说,宁卫民藏得可真深。 难怪他能拿出“易拉得”领带那样惊艳的专利和设计。 他简直是堪称百年难得一遇的商业天才,原来早就具备了个人开办一家服装公司的所有基础和底蕴。 这也就意味着,只要等上面一给了政策,他很快就能让自己的服装公司发展起来,做大做强。 厂子的归属还真的不重要了。 只要有需要,宁卫民大可以随时找到更好的代工厂家来为他生产。 说白了,他是一个能和皮尔卡顿大师比肩的传奇人物,根本就无需在公司上班,替别人做事。 要知道,宁卫民拥有的这一切全靠他自己呀,这就和大师当年白手起家一模一样。 殷悦毫不怀疑,宁卫民天生是当大老板的料。 跟着这样的人干事儿,如果心里再不踏实,那就没踏实的了。 她甚至比宁卫民本人更期待民营企业的相关政策快点放开。 渴望能快点帮着宁卫民把服装公司建立起来,为他的事业贡献出自己的全部力量。 说白了,宁卫民给她的是一份难以限量的远大前程,值得她付出所有。 更别说除此之外,宁卫民还给了她一些别人永远不可能给她的东西,那就是对她个人特质的认同。 说真的,她确实对于金钱的计算有着天生的喜好和偏爱。 可哪怕她能利用金钱往来创造出再多的利润,在这个社会里也是被视为市侩之举,是遭人鄙夷的不良行径。 没人会认为她这么干是正当的。 所有人都认为对金钱有喜好,成天算计来算计去,找机会钻空子的,都是心术不正之人。 往好了说,那也是四大吝啬鬼一样坯子。 事实上,就连她自己也耻于提及,同样认为自己干的事儿就是旁门左道,难以见光。 可宁卫民却是那么与众不同。 不但夸她赞她欣赏她,还带给了她思想上的放松与宽慰。 宁卫民居然告诉她投机也有好的一面,也能搞活经济,促进商业发展。 她是从宁卫民的口中,知道了美国的华尔街,知道了什么叫金融业。 知道了有成千上万的外国人在每天像她一样算计着金钱,而且靠这个光明正大的发财。 还有成千上万的企业,要依靠许多不同的融资方式,去筹措发展企业的资金。 所以她不但不介意,自己被宁卫民这个一直藏在幕后炒作生肖票的庄家,无意中坑了一把。 她也被彻底说服了。 几乎没有半点怀疑,就相信了宁卫民灌输给她的一切理论。 财富是不分善恶的,只有掌握财富的人,才有善恶之分。 投机市场上赚钱,根本用不着亏心,那是咱们凭智慧赚到的,没什么不光彩的。 只要不违法,投机行为就应该予以保护和支持。 反而亏了钱的人应该感到羞愧才对。 因为他们失败的原因,不是贪心就是无知,还缺乏心理素质和自制能力,除此无他。 你想想看,钱在这些蠢人的手里,是不是还不如落咱聪明人的手里呢? 对于他们,长个教训,醒悟过来,远离这个市场才是好事。对不对? 其实,与其说她相信的是宁卫民给出的这些理由,还不如说她相信的是宁卫民的人品。 在她心里,早已经认定了宁卫民是个天大的好人,无论怎样也不会去做坏事的。 只要宁卫民要做的事儿,那一定是道理的,根本无需多想。 事实上,宁卫民真的很难跟“贪婪”和“无情”挂钩。 人家不但把她的邮票都从公司拿回来还给了她,让她以此作为重新参与邮市的资本。 而且元旦过后,还主动替她连本带利还清了拖欠严丽、甘露、杨柳金的债务,成全了她们的姐妹情分。 “借钱有一个债主子就足够了,多了只会加重没必要的压力。你的情绪要不好,怎么能好好工作呢?不好好工作,不就又耽误挣钱还债,成了恶性循环嘛。倒不如你就欠我一个人的好了。我不着急你还钱。这对你对我,都是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 这就是宁卫民告诉她的话。 如此行事的人,怎么可能是个贪财的人,会拿着投机赚到钱为非作歹呢? 是啊,财富是不分善恶的,只有掌握财富的人才有善恶之分。 她现在深信这一点。 正文 第七百四十一章 内幕消息 另外,既然提到了炒邮票。 殷悦就不能不承认,在这一风险极大的投机领域,在这谁都难以保证不会亏钱的市场里。 能够随心所欲的操纵邮票行情的宁卫民,俨然成了超然物外的特殊存在! 这不但让她深感震撼,由衷折服。 也让她感到宁卫民好像永远都是深藏不露,更几乎无所不能, 甚至浑身笼罩着一层神性光环。 这话绝对没有夸张成分。 出于本性使然,出于对追逐金钱的兴趣所在。 再加上又亲身领略了好几次邮票投机的真实风险。 殷悦对宁卫民如何能把鼠年生肖票完全掌控在手中,简直太过崇拜,也太好奇了。 “兴趣盎然”这四个字,远不足以表达她想要了解相关内情的迫切。 实际上在她看来,这根本就是毫无可能创造出的奇迹。 即使宁卫民拥有利润丰厚的服装生意。 哪怕真像邮市里传言的那样,他这个藏在“黑皇冠”车里的人,胆量超群, 敢用一百万资金投入其中,也非常令人难以置信。 因为鼠票既然涨到如今这个份儿上,相对于鼠票的发行量两千多万枚来说,想要再让这只“胖老鼠”往上动一动,需要的已经是难以想象的天量资金了 就是再有一百万扔进去,也根本就不够瞧的了。 怎么可能还能让老鼠这么轻松的,持续不断的上涨呢? 尤其头段时间,王姐炒牡丹亭小型张,到了运作后期为了维持行情,对于资金有近似于无穷的渴求。 这一切都还历历在目。 她就更难想象宁卫民是怎么像变魔术一样,游刃有余的把“老鼠”玩弄于股掌之间的。 让殷悦格外欣喜的是,宁卫民待她可真算得上是推心置腹了。 居然把操纵邮票的原理对她全盘倾囊相授,毫无隐瞒。 从生肖邮票整个板块的广阔前景,各种生肖票之间具有联动性, 到鼠年生肖票的运作模式、炒作基础、资金控盘计算、节省成本的技巧、市场信心的培养…… 种种种种,只要她感兴趣的, 或是不明白, 全都给她详细解释了一遍。 甚至宁卫民还把自己为什么要拉公司高管一起成立投资团。 为什么要借用天坛园长的“黑皇冠”在邮市里树立图腾象征。 以及是怎么借着牡丹小型张和鼠票做正反拉抬,做对倒,做震仓,也全告诉她了。 这就是如同洗精伐髓一样的精神洗礼啊。 彻底让她对于邮票投机这件事刷新了认知,一夕之间就迈向了更高的境界。 早先,她一直都以为邮票的价钱,只可能是邮票稀缺性,公众心理和期望混合作用的结果。 所谓能操纵行情的大户也不过是借风而行,顺势而为。 真没想到还能够这么玩儿!居然能把不可能变为可能! 于是“坐庄”和“控盘”这两个概念,从此深深植入了她的心头。 让她真正懂得了在充满风险的投机市场里,什么才是真正包赚不赔的捞钱办法。 为此,她对宁卫民自然是感激至深,也崇敬之极。 因为这看似一买一卖的投机,里面的学问太深了。 别看就是一层层的窗户纸,可要没人给点透了,她自己琢磨一辈子都想不明白啊。 自然,她也就如同桥下拾履的张良一样,把宁卫民当成了点化自己的仙师。 觉得宁卫民简直就是这一行里永远不败的神话,是真正的邮王。 对比而言, 自己原来只是井底里的一只小小青蛙。 过去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才会为一点小聪明沾沾自喜。 然而更让人没想到的,是宁卫民还不光教她这些诀窍, 而且马上就给了她一個内幕消息和无风险的套利机会。 这就更代表了一种全盘接纳,毫无保留的信任,让她感激涕零,无法平静了。 “牛年生肖票的盘子实在太大了,需要的资金量也大。如果缓缓吸筹,慢慢拉升,对我们这个投资团来说并不合适。毕竟大家的主要筹码都在老鼠生肖票上。要想实现最大利益,那还不如快进快出,在牛票上市之处就把这头牛给猛拉起来。” “我可以告诉你,投资团的内部已经达成一致了。大家都同意上市的头两天,动用二十五万到三十万的资金,以十五块到二十块的价格来收牛票。黑皇冠出马,再加上生肖票正值高价位,应该是有一定效果的。多半能如同牡丹亭小型张上市时一样,引得邮票贩子们争先抢货,把牛票给带起来一拨。” “只要牛票一动,这拨涨势,应该就不会低于二十五元。没人会知道,这一手隔山打牛,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根本上还是为了借着牛票助推鼠票的价钱。说白了,其实就跟火箭的助推器的作用一样。牛票的潜力成了一种消耗品,烧完了这一把火,它很快就会没劲儿了。就是跌不了,也涨不动了。明白吗?” “所以这个机会,咱们也不该浪费,大可以利用一下,给咱们自己谋谋福利。我不方便出面做这件事,给你三万,你替我做。为了节省资金,黑皇冠在牛票开卖的第一天下午才会出现。这么一来,中午前,你能吃下多少就吃多少。我看大可以从同行手里串货,不用太计较价格。回手一抛应就有翻倍的利。就算咱们一起赚点短平快的小钱吧……” 小钱? 三万还是小钱! 抑制不住兴奋的殷悦,最后听见这话,差点没让宁卫民给整抑郁了。 真是太受刺激了! 不过,她还是很快又变成了感动。 因为她万万没想到,宁卫民甚至连她的安全问题都给考虑到了。 当然,同时也为今后联系方便,在邮市上彼此能及时通气。 反正1月3日这天,宁卫民把罗广亮和小陶正式引荐给她,介绍他们几个彼此认识。 并决定牛票上市的当天,会派罗广亮和小陶提前几个小时过去,在工体大门口暗中帮衬她,充当她的保镖。 这不,当她走到东向和北向路口拐角处的时候。 一人一身军大衣,戴着口罩的罗广亮和小陶,就已经如说好的那样,站在这个路口的红绿灯后面了。 他们用一个电影里美国大兵敬礼的动作,把两只手指在额前一晃,跟她打了一声招呼。 她则对他们微微一笑,不动声色的微微点了下头。 不用说,她此时此刻也更感安心,更觉温暖了。 她特别清楚的记得和罗广亮、小陶见面的情景。 因为彼此曾做过一次交易,当时他们一打照面,就很轻易的把对方认出来了。 罗广亮完全是一副宽厚大哥的模样,见了她就连呼后悔,直拍脑门。 “哎呀,敢情闹了半天,咱们是自己人啊。我托大叫你一声妹妹,你说咱当初闹这么一出算什么啊!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己人不认自己人了。我要早知道,咱们斋宫就互相见过,你是卫民的嫡系。那我肯定不能逼你卖邮票了啊。抱歉抱歉,强人所难了,实在惭愧。” 殷悦赶紧摆手,“您别这么说,您给的价钱其实挺公道的。我可没有能抱怨您的地方。倒是我当时矫情了几句,结果反而让您买贵了,赖我赖我。我要早知道您是为我们经理办事的,那我肯定得帮您,把那头给划下价钱来。” 大家都是知情人,立刻因为这番对话乐得合不拢嘴。 小陶则满是钦佩,“姐们儿,难怪你‘银花’的名气在邮市上这么响。敢情是宁哥看重的人呀。说实话,邮市这块地方想拔份,当大拿本身就难,女的就更不易。你可真是了不得,我打心里佩服你。既然咱是自己人了,也没别的。反正今后场面上的事儿你就交给咱哥们好了,要保不了伱的周全,我得一头撞死。” “哎,那我就谢谢了。两位大哥,我真得敬你们一杯。今后有你们照应,给我托着底,我在邮市就什么都不怕了。” 谷睒 这话还真就是这样的。 回到现实之中,眼下知道有罗广亮和小陶跟在身后,远远遥望着自己。 殷悦心里的感觉就跟电影《51号兵站》里,“小老大”和组织接上了头差不多。 什么鬼子、汉奸、警备团、马科长呀,统统不在话下,全得被他们耍得团团转。 尤其是再看到,此时此刻马路中那些或骑车、或步行,匆匆而过的上班男女和衣着时髦的年轻人。 她更是忍不住去想象。 如果自己没犯挪用公款的错误,现在还在建国饭店的专营店上班儿,又会是什么样? 那一定是心不在焉的应付着顾客们,绞尽脑汁的在拼命想办法怎么凑钱还账吧。 是的,无论如何,也不会比现在这样过得更好。 或许她是不该这么去想的。 但实事求是的说,她怎么都不能否认,一个不该犯下的严重错误反而让她因祸得福。 现在的她,比起几个好姐妹,无疑更受宁卫民的信任和倚重了。 也会比她们有更多的机会待在宁卫民的身边。 机遇这种东西有谁能说的清楚呢? 反正在她看来,自己如今的工作,可比原有的工作更有意思,更有希望,也更有奔头儿。 所以无论怎样,她都不愿意让宁卫民对自己失望。 无论如何,她都一定会把宁卫民交代下来的任务圆满完成不可。 不管是管理工厂和缝纫社的账目,还是参与炒做邮票,控制市场,为其充当当内应。 不管今后宁卫民会不会对她动心,还是一直只把她当做可倚重的下属。 她都要对得起这个给了她新生的人! 她永远都欠他的…… 就在这时,突如其来,前方一阵轰然而起的欢呼雀跃,不但震惊了整条马路,也同时终止了殷悦的心理活动。 抬眼望去,殷悦猛然发现原来是前面的工体大门打开了,排队的人们开始为此向大门内集中涌动。 这让许多胳膊上带着红袖箍的人,还有不少身穿制服的民警都拦在大门前,冲着人群大喊大叫,竭尽全力的规范排队秩序。 牛年生肖票,终于开卖了! ………… 宁卫民瞒着投资团,靠内幕消息私下里开的“老鼠仓”,毫无意外,异常顺利。 1月5日当天上午十一点左右,殷悦就替他把三万块本钱几乎全花出去了。 为他换回了将近三千二百余版牛年生肖票。 计算下来,平均成本是九块三毛八一版。 结果当天下午,等到黑皇冠一到场,在吸引了足够的邮票贩子的瞩目之后。 罗广亮和小陶在黑皇冠的车前拿出大纸板子,一亮出十五块的收购价后,市场就彻底疯了。 要知道,他们收牛票给出的价钱,比起邮票贩子们八块左右收购价,将近翻了一番啊。 对比牛年生肖票一版八十张六块四的原有票面价值,更是跳空到了几乎两倍半的高位。 那邮票贩子们,还有集邮爱好者们,谁还能拿得住手里的货啊! 于是好多人都出手兑现了。 可就在罗广亮和小陶来者不拒,有多少要多少,只要送上门的货一概按十五元一版统统吃下后。 仅仅过去一个小时,风向就开始变了。 许多邮票贩子居然开始犹豫了。 要知道,黑皇冠的霸气外露,不但震撼了他们,也启发了他们。 他们似乎突然间开始意识到,黑皇冠还从没看错过行情。 每次这辆传奇的豪车一出马,后面就会迎来暴涨啊。 鼠票是这样,牡丹亭如此,显然牛票也会这样! 那说明什么? 说明现在卖,弄不好就卖亏了。 人家黑皇冠,当然不会好心眼,白给大家送钱,人家也是为了挣钱的。 于是这种逻辑下,观望和惜售就开始了。 好些邮票贩子开始迟疑,开始犹豫,开始嘀嘀咕咕的合计。 再之后,见到黑皇冠依旧财大气粗本色不改。 甚至为了收货,主动把价钱又抬高一块,要十六块收整版牛。 抢筹的行为就开始在邮票贩子的群体间蔓延了。 头一段时间,牡丹亭小型张上市时的疯狂再现。 大家争先恐后,争夺集邮爱好者手中的廉价筹码,尤其是黑皇冠不能分身光顾的东门。 甚至为此,几伙子人都打起来了。 完全不顾现场有民警,都急了眼动了真火,差点没把人脑子打成狗脑子,甚至还见了红。 这就叫贪心使然。 最后当然是冲动是魔鬼,贪婪没好报。 但凡敢于在“马王爷”鼻子底下打群架生事的主儿,很快,均以血溅街头,鼻青脸肿的被拘留而收场。 而且因为惊动了民警,还抓了人,邮票贩子们的生意也给彻底搅了。 大家都只能咒骂连连,道一声晦气,明天再来了。 所以实际说来,宁卫民他们准备的资金还真没花出去多少。 也就收了两个多小时,花了八万不到,吃了五千多版的货,就把牛票的价格给稳住了。 这就等于说,以十六块来算,殷悦一上午给宁卫民挣了两万多块啊。 而且第二天反应到邮市上,所有的生肖票都因此涨了不少,鼠票到了八十六一版。 不用说,那些把邮票出给殷悦的人,自然悔之晚矣啊。 但无论是王姐、大帅还是哈德门,他们哪个都说不出什么来。 私下里,也只能归于“银花”就是“银花”,不但眼力好,运气还好。 再感慨一番,人家天生就长了一双捞银子的手啊。 正文 第七百四十二章 全面升级 1985年1月6日,牛年生肖票开售的第二天。 因为是星期日,这天从京城的四面八方汇集到工体的人数更多了,至少得有十万人。 按理说,原本当天工体现场的销售情况就应该比昨天要热闹许多。 更何况“黑皇冠”从早上十点就驾临现场,罗广亮和小陶在车前继续投入资金,不眨眼睛的高价收购牛票。 这就更刺激得凭集邮证买邮票的人情绪激昂, 状若疯狂地抢购。 没错,谁也不傻。 由于门里门外,呈现出神奇的两种价格,差价悬殊极大。 那买到了不就等于赚到了嘛。 只要把里面买的邮票拿出去,随便找个邮票贩子一倒手就轻易赚个一倍半,那谁还不买啊? 所以排队的人们一轮到自己,个个都是倾其所有的买邮票。 同时也是人人后悔,带钱带少了啊。 这自然大大增加了现场维护秩序的难度, 无论民警还是集邮公司的安保人员全感到了空前的压力。 同时,集邮公司见买邮票的人都跟到了批发市场一样,也开始担心排在后面的许多人会买不到,生怕会引发群众更大的不满意见。 于是便不得不出台临时限购举措。 除了要求销售人员对每个集邮证认真核查,还硬性规定,一個集邮证最多只能购买两张整版票。 这自然让那些排在后面,还尚未买到邮票的人们,大呼倒霉。 而且这样一来,就连集邮证也因此具有了商业价值。 对于没买过邮票的集邮证,邮票贩子开出十块钱的租金。 已经买过邮票的集邮证,邮票贩子也情愿三块四块,租上一个。 要知道,虽然集邮公司的人,为了区别顾客购票的资格,会在已经买过邮票的集邮证上盖个红章, 好加以甄别。 但也别忘了,高手在民间这句话。 邮票贩子这个群体中其实也有不少高人,是专门玩儿手艺的技术型人才。 由于邮票和其它藏品一样, 会出现掉色、破损等等诸多毛病。 有些人就专门琢磨怎么修补邮票, 好以次充好,进而造假。 当然,这些技术和手艺也是随着邮票的行市日益高涨逐步发展的 目前这个阶段,技术的种类和水平还比较粗浅,主要有以下几种。 重新刷胶——有些邮票的背胶发黄、生霉,用清水将背胶清洗干净后重新刷胶。 修补揭薄——邮票发生揭薄后,用纸浆将揭薄处填平,然后重新上胶。 邮票换底——将一枚背面严重受损的邮票从中间揭开,重新换上另一枚相同大小和齿孔的底板。 拼接邮票——使用两枚相同的信销或盖销邮票分别取下没有邮戳的部分拼接成一张新票。 重新上色。 邮票保存不当,颜色会发生退化,给邮票从新上色可以使邮票显得鲜艳。 更有人能使用化学药剂或强光等手段使邮票颜色发生变化冒充错体、变体邮票。 最后还有一项应用广泛的重要技术,那就是——刮戳! 这种手法,可以将信销票或盖销票上的邮戳、纪念戳去掉冒充新票。 说起来,在集邮公司门口,给《万里长城》小型张“加工”后再售卖的那个瘦子“编辑”。 他就是此类人物中的典型。 像集邮总公司八十年代初期发行的红色纪念戳销票的首日封。 如庚申年邮票首日封、红楼梦小型张首日封等,同样是他比较偏爱,容易上手造假的品种。 想想看,连邮戳都能刮掉,那抹掉邮证上的印油的红章,就更没问题了。 所以这一天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 也成了发财的好日子。 别人不说,就说这瘦子“编辑”吧。 一个证,他加工费要五块,偏偏活儿多得都接不过来了。 就是保守计算,他一天下来起码也能干上一百个,差不就能净收入五百块。 相当于普通人半年的工资了。 最后,市场上还有最最奇怪的一个现象。 那就是对于买邮票,越是限制得严格,工体里面的人们就越是疯抢。 而门里门外的邮票价钱差距越大,出了工体大门越容易变现换钱,还就越没有人想卖刚买到的邮票。 以至于这一天过午之后,黑皇冠居然没货可收了。 无论是负责车外张罗的罗广亮和小陶,还是待着车里管账的沙经理、齐彦军、小段儿,居然全都闲得发闷了。 因为但凡集邮爱好者们肯割让的邮票,全都让那些要钱不要命给拦截了。 有些邮票贩子胆儿大的出奇,居然敢于去民警把守的大门前招揽生意。 这就等于提拉着自己的脑袋赚钱啊,那谁能比啊! 而这些邮票贩子们因为到手的货来之不易,买了后也是选择自己囤积,不肯转手卖出的。 所以哪怕下午沙经理做主,让罗广亮和小陶又挂出了二十元的价钱收购,都没产生一点效果。 后来罗广亮和小陶分头跑到工体两个大门口一打探才知道。 敢情价格战早就在那些大门口的邮票贩子之间爆发了。 实际上这些邮票贩子彼此竞争的价钱,也不知打什么时候起,已经超过二十块价了。 北门已经叫到二十三了,东门也叫到了二十一块五。 相比起来,反而他们才是抠门的主儿,自然这个价儿没货可收。 这还是从没有过的情况呢!要说起来还真是让人不可思议! 当然,牛票走牛,无论对投资团还是宁卫民个人来说,都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别的不说,他的“老鼠仓”就因此又增长了两万二的浮盈。 而鼠票在邮市上的行情也大涨,又蹿了五块,邮市上一版已经高达九十一了。 就这钱赚的,真比抢银行还容易。 相比起来,投资团准备买牛票的资金没花完也不算什么了。 接茬全扔鼠票上就完了,那才是正差。 至于宁卫民本人,这天为什么没能来工体亲自坐镇,其实并不是他托大,的确是他分身乏术。 因为这一天,也是举办第四届雕塑艺术展评选颁奖大会的日子。 由于和总公司关系大大改善,宋华桂主动示好,表示当天会出席来捧场。 宁卫民对于这位大姐给的这个面子,当然得好好兜住了。 谷玐 别说亲自作陪那是必须的,如何陪好了更是应当应份的。 再说他这人,也不是那么市侩,只唯钱论事的。 这一世活过来,他的本质已经有了比较大的转变。 除了钱以外,他也开始看重传统文化,注重民族工艺的传承了。 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他还是挺乐意搞点精神文明建设,为京城的工美行业发展做点贡献的。 像这次雕塑艺术展,他就努力做了一些新的尝试,甚至说赔本赚吆喝也不为过。 要知道,过去雕塑艺术展的颁奖大会流程其实很简单。 基本上就是在斋宫的雕塑作品展示现场进行的。 通常是借助无梁殿前的石台当做舞台,立个话筒让领导讲话,然后就地发证书、发奖金,再集体合影。 除了奖金丰厚,能让获奖者满意之外,其实场面是很简陋的,并不讨喜。 只有斋宫的咖啡厅能够招待来宾,让大家休息一下,喝上几杯咖啡、茶水,吃点中西糕点。 但这一次,却是前所未有的铺张和正式。 宁卫民居然把颁奖会场安排在了北神厨,不但增加了设宴款待的环节,而且广邀宾客和媒体记者,并有礼品相赠。 这次他邀请的宾客,除了天坛园方和服务局的领导,美协负责人,参赛美院的雕塑系师生之外,还有市交际处、旅游局的领导,各大涉外饭店的代表,以及京城两所美院所有系别的系主任、副主任、知名教授。 此外,京城比较出名的书画家、篆刻家,在全国美展获过奖的青年画家,他也请来了不少。 而这还没完呢,最后还有各大工艺品厂家的厂长、副厂长、抓生产的科长和技术骨干。 以及与宁卫民长期合作,一直让他比较倚重的那些知名工匠。 归了包堆儿,他大概得免费供应三四百人的吃喝,都快赶上市一级劳模大会的规模了。 而且标准还不能低了,最起码一个人也得开销掉五十块的原料成本。 如果对外报价,那就属于二百块一个人的接待标准了。 不为别的,就为了要展出几件由老工匠和美院师生合作出品的特艺工艺品,供美术同行和相关单位和来宾品鉴。 其目的是很有必要解释清楚的。 因为这并不是宁卫民为了炫耀什么,而是他觉得专业工匠与专业美术人才的合作,是一条值得整个工美行业探索和尝试的道路。 实际上,他自己通过在这方面的尝试,就发现了一点。 工匠和美术专业人才一起创作的特艺产品,简直就是美术艺术和工艺技术完美结合的奇迹。 哪怕单从艺术性上来说,也比过去生产与艺术脱离,大家各自为战创作出的东西,水准提高了不少。 尤其是几件大型作品,摆在北神厨的宴会厅里,那是相当的提气。 这样的精湛特艺产品,已经堪称国宝了。 越是高档的、宏大的建筑物,就越是有这方面的需要。 理应受到博物馆、陈列馆或是各大涉外宾馆的青睐才是,商业性上的前景是大有可为的。 所以这或许就是一条能够解决国内工美人才收入偏低的良好途径。 最起码,坛宫是需要这样的东西的。 宁卫民就愿意不惜重金向京城的美院和工艺品厂家求购。 出于同理,宁卫民还打算借机对外再公布一个文化活动的相关消息。 1985年国庆节、中秋节前后,坛宫饭庄将会作为主办方联合美协,在天坛公园举办第一届天坛灯会。 并决定仿照雕塑艺术展的模式,向全国征集花灯作品,设置奖金。 不用说,这对于全国各大美术院校和民间从事花灯行业的传统艺人。 都是一个让他们又有了用武之地,可以大施拳脚的好消息。 哪怕对于天坛公园和服务局来说,也是一个可以增加创收的好机会。 总之,这次宁卫民策划的雕塑艺术展颁奖大会,无论会议规模还是会议内容都有相当大的改变。 可以说是意义非凡,全面升级。 如果进展顺利,反响良好。 很有可能日后会形成一种定式,从而让这个原本只是雕塑行业的颁奖大会跳出其行业局限。 成为整个工美行业从业者可以交流创作经验和研讨技术、市场前景的真正盛会。 那样一来,做为这个活动的创办者,宁卫民也算上对得起帮他起家的京城工美行业,下对得起那些鼎力相助的老匠人们了。 这就是他内心的渴望,真正的需求。 所以出于尊重和感激,这天他还专门从出租公司雇了好些小车,派人去接那些功劳莫大的老匠人来参加宴会。 像“葡萄常“的后人常玉龄,做料器的蒋三昌、邹庆山,做仿古瓷器的刘永清,做绢人的马开元,“花丝王”的传人张崇明,做宫灯的吴玉宽,木器匠人李宝善。 他们的作品就是今天要给大家看的东西,因此全都是榜上有名,能够享受这份殊荣的人。 说句大白话吧,这样的待遇别说他们自己做梦都没想到,也把他们的左邻右舍都给震了一把。 很简单的道理,这年头的邻居,有谁不是一住就是相处几十年的? 大家彼此根底都了解啊。 常言道,五十知天命。 就这些老匠人们,人已经活到了这把子的岁数。 原本就是该平平淡淡一辈子,萝卜白菜了此余生的命。 连人都退休了,什么荣誉啊,财富啊,压根就不可能跟他们有什么关系的。 谁能想象,还会老树新枝,又有了锦上添花的事情呢? 何况老匠人们住的又都是穷杂之地,邻居们见识都有限。 一大早看见居然有接大官儿的小车,停在自己胡同里。 从车上下来,身着西装的人,却把平日里大家都不当回事的人,当成什么科学领域专家一样的对待。 恭恭敬敬请上车,还一口一个“您老”,那还不惊得合不拢嘴啊。 这就叫反差。 没有人能理解,大家的思想里,全认为手艺人不算什么。 那么多知识份子还没这待遇呢?哪里就轮得上这些个普普通通的老头老太太坐上小车了? 所以事实上,这也正是这些老匠人们,在邻居面前最荣耀的时候。 当着左邻右舍的面,风风光光坐上汽车的他们。 此时除了充实无比、心旷神怡,也都不免心里在想。 老了老了倒托了手艺的福了,这真是几十年来没有料到的。 亏了遇见这个宁经理了,真是货卖识家啊! 要是没遇见这个贵人,我这门儿手艺还能卖给谁去呢? 正文 第七百四十三章 珍贵隽品 坦白来说,尽管老匠人们已经把自己最好的衣服都拿出来穿了。 但因为都是压箱子底儿的过时玩意儿,而且他们确实很少有机会参与这样高端的宴请活动。 这让他们身处于装修得金碧辉煌的宴会大厅内很不自在,十分的紧张。 就显得有点灰头土脸的束缚,甚至有些举足无措的呆板。 但这没关系,因为他们的作品才是他们真正的名片,最好的脸面。 出自他们之手的作品, 今天要展示的东西,早在开会之前就已分布陈列于宰牲亭的大殿里,成为最显眼的存在。 事实上,今日北神厨的来宾们只要进入这里,把那些展品看到眼里。 必定就会放出灼热的目光,然后带着惊叹, 一边细细欣赏,一边赞赏连连。 许多人似乎都因此忘记了时间,忘记了他们还要去隔壁北神厨, 今日宴会的主会场。 而且越是懂行的人,越是留恋不去。 以至于宰牲亭的大殿之内,很快就人满为患。 宁卫民不得不让人临时措施,控制参观的人流,以保证宾客和展品的安全。 不用多说啊,今天能来这儿的人,肯定不是没眼界的主儿,又大多是美术行业的人。 就是再捧场,就是再给面子,也不至于如此。 那为什么还会这样? 嘿,答案只有一个,就是因为东西太好了呀! 展出的这些东西,几乎件件光彩夺目, 勾人心魄! 堪称工美行业特异工艺品类里的奇迹! 别的不说,先说说这瓷器。 目前就职于京城工艺品厂的刘永清, 近年来亲手烧造的两对大型仿古瓷。 就让现场所有懂陶瓷的人看得瞠目结舌,称赞不已。 比方说,那一对仿明隆庆时期1567—1572 年的《古彩莲池水禽大鱼缸》吧。 刘永清所仿的这一对大鱼缸,无论色彩、章法,均与原作毕肖。 不但充分展现了他高超的配色水平。 关键是鱼缸内壁需要画者悬腕作画,也是极见功力,非一般人可为。 说实话,京城工艺品厂所有的画师都不具备这个水平。 原本在制作中途,对于这点刘永清自己也发愁,一度还曾经打过退堂鼓。 后来还多亏宁卫民出了六百元润笔,请工艺美院教授柏雪石出手,才解决了这个至为关键的技术难题。 不得不说,专业画家就是专业画家,柏雪石其人虽以山水画而知名。 但其描绘的鸭子、鸳鸯、金鱼等仍旧生气盎然,不差原作半分。 这才造就出这一对毫无瑕疵的仿古瓷精品。 值得一提的是,1984年的年初,这对儿大缸刚制好时。 因赶上春节,暂时摆在工艺品厂的库房里,差一点就卖出了天价。 敢情日本人是不过春节的,当时恰逢外贸部门带几个日商来厂里参观考察。 这对大缸一下就被个日商看中了,现场出价一万八千元外汇券想要运回日本珍藏。 这個价码比起坛宫出的六千六百块可高多了。 连外贸部门陪同的人都很眼馋。 工艺品厂的销售科长,自然是大为意动啊,张口就要答应。 熟料却被刘永清坚决拒绝。 这老头儿口口声声说这对大缸是坛宫订购的, 人家早付了全款。 后来日商加价一万到两万八千元刘永清也没答应。 甚至日商又提出可以花钱预订,一年之后交货的要求,都被他拨浪脑袋给拒了。 居然告诉人家,他没时间,后面还有其他更重要的活儿要干呢。 结果不但弄得外贸部门的人和日商都是带着一肚子不快悻悻离去的。 就连厂里的销售科长也心疼不已啊。 因为刘永清的执拗,差点没犯了心脏病。 所有事后这位科长便去找厂长,又告了刘永清一状。 但厂长这次总算是不糊涂啦。 反倒跟科长说咱们坛宫是长期合作,每年人家定的餐具就不少。 日商出价再高,也是一锤子买卖,弄不好中间还得让外贸部门揩油。 何况刘永清也没胡说,他后面确实还有坛宫给的一个两万多造价的大活儿呢。 真要是能做出来,绝对能震惊业内同行,让咱们厂子名声传遍全国。 咱们可不能算小账,更不能说话不算话。 弄得科长吃了个烧鸡大窝脖,为顾全大局,也只能闭口不言了。 至于厂长说的那两万多造价,能出名露脸的大活儿,也就是今天展出的另一对仿古瓷器——两米八高的仿乾隆粉彩百花不露落地大赏瓶。 这玩意可真是了不得! 那完全可以说是刘永清这辈子烧出的所有作品中,最牛不过的巅峰之作。 要是跟这对落地大赏瓶一比,那对日商看上的大鱼缸,恐怕就沦落成凡物了。 根本不够看的,就这么大差距。 为什么这么说呢? 因为要烧造这对大赏瓶的技术要求太高了,简直前所未有。 除了两米八的器型非常大,所需要的瓷胎没法从JDZ购买,只能自制之外。 这对大赏瓶更主要的技术难点,还在于它们是“百花不露”的粉彩图案。 所谓“百花不露”,也叫“百花不落地”。 这是诞生于清乾隆朝,给瓷器釉上彩的一种表现手法。 指的是将粉彩与金彩结合,各色花朵将整个画面填满,不露出瓷底,也不露出花朵的枝干。百花如同天女散花,浮于空中,故有此名。 “百花图”又称“万花锦”、“万花堆”、“万花献瑞图”等。 据清宫档案记载,这种特殊的瓷器是帝王专用赏花应景之瓷。 所以较清其它官窑相比,工艺更为讲究。 其烧制工序之繁缛,设色之丰富,绘画之多彩,绝非数人之力可成,是彩瓷之翘首。 实际上哪怕对于皇家来说,要做百花不露的彩瓷,也是具有功亏一篑可能性的悬乎事儿。 首先,需要内务府造办处出具画样,设计出百花齐聚之画稿,交付御窑厂作为粉本。 其次,御窑厂的工匠将画稿临摹勾勒于白瓷胎上,务必与原稿一致。 同时又要照顾到器表不同于纸面的不均衡特性。 这时一旦有误,全局皆变。 任其彩料何等妍美,画手如何高超,亦无法弥补画稿原有之神韵。 还有,彩料配制之多,也堪称众瓷之首。 百花不露地者,一器之上所见颜色不下于三十余种。 故绘画之前,彩瓷的所有颜料必须配备,种类繁多几近百种,均需一一调试。 此项工作之完成需动用多少人力,耗费多少时间,预支多少成本,可想而知。 若无良工为之构图设计,巧匠为之敷彩洗染,是绝对做不出来的。 说句大实话,如此的工艺,也只可能出现在工艺繁荣的乾隆朝。 谷闌 除了当时瓷艺精进的社会整体环境之外,又有榷陶使者唐英殚心竭虑,集历代名窑之大成,括中外良器之精萃,藉以御窑厂之能工巧匠。 这才能以瓷为胎,敷设彩釉,铸就如此千古不遇之辉煌。 但就是这样,乾隆朝也没有出现超过太大器型的“百花不露”彩瓷,就因为实在太难做了。 所以作为仿古瓷的高手,挂彩名师刘永清平生最大的夙愿,就是烧出一对尺寸惊人的百花不露彩瓷。 也多亏有宁卫民这样的大财东的支持。 日趋感到精力不济的老爷子,才能赶在自己彻底衰老之前,尝试着超越前人一把。 不用说,这对大赏瓶有关画稿方面的要求,也肯定比刘永清烧的那对大鱼缸高出不少。 最后还是亏得宁卫民,肯以五千元的润笔费,请知名画家祝达年出马,才解决了这个问题。 这位大画家,本身也是工美陶瓷系教授,是叶赫民的同事,一个懂陶瓷的大行家。 所以其画稿构思殊为巧妙。 不但符合刘永清的瓷胎尺寸,而且是尽收春意盎然之象而又无砌堆之感。 但苦就苦在这活儿太耗工耗时了。 不同于柏雪石画鱼缸一个礼拜就完的事,哪怕祝达年带着陶瓷系的好几个高材生一起上手。 也是陆陆续续,精心画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才完成了这对瓶子的画工。 所幸随后烧造过程也算顺利。 在刘永清提心吊胆,几乎日夜不离窑口的看守下,这对堪称绝对仅有的彩瓷珍品终于成功出炉。 然而这还不算大功告成呢。 这对大赏瓶烧出来后,虽然让刘永清、祝达年皆为欢喜,万分的庆幸。 但他们也同时感到了设计上有些考虑不周,导致出现了不该有的瑕疵。 这对瓶子好是真好,可就因为器型太大了,美感全靠百花不露的图案来体现,未免显得单调了些。 说白了,有点只可远观,不可近瞧的意思。 于是他们不约而同,开始琢磨着能不能增加点更精致的细节。 琢磨来琢磨去,他们的关注点最后就放在了花卉图案的花蕊上了。 合计出来的意见是,要是能把花蕊变成黄金材质,立体凸起的就好了。 结果就因此想到京城独有的花丝镶嵌技艺。 这种工艺以精细巧妙知名,又被称作金银细工艺。 从诞生开始就是皇家御用工艺,专门为皇家做高端定制金银首饰的工艺。 其精粹不仅在于花丝,为打破金银材料的单调,也在于镶嵌珠宝和点翠增色的妙法。 以定陵出土的金丝翼善冠来说,这一顶帽子的精致程度绝对令现代人感到匪夷所思。 它采用了518根金丝,平均直径仅仅0.2毫米。 由巧匠手工编结,薄如细纱,空隙均匀。 金冠上端有龙戏珠的团案,龙身、龙爪皆为单独制成。 仅龙鳞就用了8400片,这就是花丝镶嵌作品的封神之作。 不过唯一让人有些担心的,是不知倒这种工艺能不能应用在瓷器上,好像还没有人这么做过。 于是为这事儿,刘永清和祝大年,约上了宁卫民,仨人一起跑了一趟京城花丝镶嵌厂。 一开始,这厂子的负责人听了也是挠头。 但没想到这厂里还真有高人,一个老师傅居然是当年“花丝王”的后人,叫张崇明。 这老爷子作为技术大拿,没打磕巴就给了肯定答复。 说不论金镶玉还是玉镶金,他都做过。 甚至还曾替张伯驹用金子补过古瓷的缺,这不是什么难事。 别说瓷器上镶嵌了,连滑溜溜的料器也没问题啊。 但唯一不好的地方,是肯定还得花不少的钱。 给两个大赏瓶用黄金做花蕊,其实相当于得先做一百多个大小不一的金扣子,再镶嵌到瓷瓶上。 工和料都不便宜,估摸下大概的价钱,哪怕金价开始走低,也差不多得一万五六。 所以为此,刘永清是很不好意思的。 认为责任全在他身上,才累得宁卫民花了这么大一笔冤枉钱。 可宁卫民却不这么想,他反而认为这是真正的画龙点睛之笔。 还无意中提升了这对大赏瓶的档次。 真做好了这些黄金的精致花蕊,那这对大赏瓶而言,可就是要什么有什么,再无短板了。 反过来如果不做,留着这些遗憾。 日后不论花钱多少了,恐怕再找能做这活儿的人,都未必再能找到了。 所以他毫无犹豫,当场就表示,这钱,他出了。 到此为止,宁卫民花在这对大赏瓶工本费就已经高达四万块了。 可这还不是尽头呢。 因为巧就巧在,差不多这个时候,宫灯厂答应替他修好的那两盏铜胎掐丝画珐琅玻璃亭式宫灯也完工了,终于给他送来了。 这两盏宫灯原是人家的镇厂之宝,是乾隆年间内务府制灯高手徐白斋的作品。 珍贵之处,不仅在于是古董,更在于其豪华精美的工艺。 可惜是灯画毁了,原先镶嵌着的各类宝石也在特殊时期让人给抠下来弄走了。 多亏宁卫民慧眼识珠,在宫灯厂的仓库发现,又肯花五万元的大价钱买下来,让宫灯厂帮忙修复,才总算挽救了这对宝贝。 为什么差不多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才修好呢? 那主要是因为得采买各色宝石。 宫灯厂也是托人找关系,才总算在京城的首饰厂和珠宝厂把什么猫眼、碧玺、祖母绿、蓝宝石、红宝石、黄水晶给凑齐的。 那没的说,如今这东西是真正的光彩夺目了,宁卫民看在眼里爱在心里,爱不释手啊。 可就因为这东西太漂亮了,宫灯厂弄来的这些宝石质地上乘价钱却很便宜。 听说都是在非常年月里,这些厂子用仨瓜俩枣的钱收上来的好东西。 很多在宁卫民眼里,日后拍卖起码得几十万上百万的东西,才千八百一个。 他一下又有了主意了,索性打算玩儿把大的。 那就是百花不露的两个大赏瓶,还不做纯黄金的花芯花蕊了,他还要再借助宫灯厂的关系买来各色珠宝镶嵌其上。 就这样,他在这两个大瓶子上花的钱简直海了去了。 两个瓶子需要一百多块大小不等的各色宝石啊,又花了他好几万。 最后的整体造价已经将近十万了。 那是什么概念? 等于是说,就造这俩瓶子的成本,起码能顶四个四合院啊。 此外,老匠人们费的工夫也海了去了。 至此,又轮到了张崇明接班儿,慢工出细活儿了。 那想想看吧,这对大赏瓶最后完成,是个什么成色的物件? 那是两个工匠大师,一位知名画家心血集成之物。 华缛极矣,精巧之致,几于鬼斧神工。 一器出,天下宠! 不能说绝后,也是空前了! 别看是新玩意,可其价值,其工艺,其艺术性。 哪怕跟真正的乾隆朝百花不露的粉彩瓷真品相比,也毫不逊色,是为珍贵隽品。 正文 第七百是四十四章 惊世绝品 除了瓷器,这一天同样大放异彩,令人看了忍不住拍手叫绝的展品,还有宫灯厂和京城工艺木刻厂合作制成的一组宫灯——红木嵌翡翠九龙吐珠灯。 灯的主材,仅从名字上就能充分体现出来。 是以贵重红木为立柱,镶嵌翡翠为装饰所制。 这组灯一共四盏,每一盏都高达一米二, 属宫灯里的大型作品。 可还别看体量大,但其结构极却尤为精致。 灯之主体上下通轴,共分三层。 上层为整块红翡雕琢而成的葫芦形挂钮,其下有四条龙。 龙首高昂,龙身盘曲。 中层为八棱八面形灯身,其中四面为玻璃灯画。 另四面为经过雕琢, 有传统吉祥图案花形的绿翠。 最下层还有五条龙。 其中四条龙,龙首向上, 龙身呈“卍”字形, 并能转动,能伸屈。 它们和最上层的四条龙还额外有个共通点,就是所有龙首上均顶着一个球形琉璃灯。 而下层的最后一条龙,龙身盘于主轴,甚至是能够四面转动的。 但因为龙首向下,也就没有球形灯,而是口吐一个用红翡雕刻玲珑的大球了。 它与其他顶着球形灯的八条龙合在一起,是为九龙吐珠之意。 当然,除了口吐红翡大球的龙首之外,其余的八条龙首,口中也不是空着的。 均从口中下垂一条有带着吉祥杂宝的流苏璎珞。 这样一来,综观全器,不但制作工艺精雕细刻,巧夺天工,而且结构造型独具匠心, 动静结合。 在及撒上灯上镶嵌的红翡绿翠和各种华美的宝石配饰,更使其兼具富丽堂皇之气。 是四件既豪华繁缛, 又实用美观的木雕工艺精品。 无论是材质质地, 还是工艺技术,又或是艺术水平,都是现有宫灯的顶级之作。 甚至可以说是超水平发挥出了宫灯厂和木刻工艺厂现有的技术力量,才能成就的绝品。 很大程度上是日后不可能再行复制的。 这话真的半点不假。 之所以会这么说,就是因为这四盏灯的全部图本资料源于内务府造办处的遗留绝本。 是当年溥仪出宫后,北洋政府成立“清室善后委员会”接管了故宫后,经由多位知名专家合力整编,才得以保持完整的珍贵文献。 尤其古物南迁时,这份图稿还曾遗留在京,险些丢失。 所以历经风雨,至今还能保存下来,太不容易了,真的是宫灯厂压箱子底儿的宝贝了。 同时正因为这种宫灯的结构实在复杂,所需要耗费的财力、人力极高。 这么多年以来,宫灯厂始终就没敢尝试着去做一盏出来。 他们的处境,其实跟一心想烧出百花不露粉彩瓷的刘永清类似,都是有心无力攥着空拳啊。 如今完全是各种的巧合和机缘都赶在一起了, 这才有了这四盏宫灯能够被打造出来的客观条件, 最终成功让这四盏灯如同奇迹一般的现于世间。 首先从财力上来说, 那是多亏了宁卫民的存在,这才解决了原本不可能获得解决的资金问题。 要知道,做这四盏灯不但所耗靡费,而且也有不小的失败可能。 宫灯厂的上级单位是不可能批准、拨款来支持这个项目的。 而宫灯厂自己从坛宫的装修工程里挣来的钱,他们也无权随心所欲的支配。 除了能够改善职工收入,提高点奖金,报销医药费,其余部分还是得上缴。 甚至由坛宫来出资下单订制,都存在较大的障碍。 因为大家都穷得太久了,天坛园方和服务局都渴望拿到实在的收益。 如今坛宫该挂灯的地方已经都挂满了,装潢水平在同业已是拔了头筹,并不缺少这样能锦上添花的东西。 那谁还愿意干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儿啊? 宁卫民说服大家是有困难的,所以只能由他个人出资,来支持宫灯厂做这件事。 除此之外,再无他法。 不过话说回来了,也多亏了现在国内经济大环境才刚刚起步。 无论红木还是大块的翡翠,这些原材料选择丰富且价钱不贵。 就连著名画家的润笔也在谷底,知名的工匠也不受世人重视。 这才能把制作成本降低到了没法再划算的程度。 最终,合出来所有的工料成本一均摊,也就差不多一万块一盏灯。 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性价比,才是宁卫民愿意花这笔钱的真正原因。 至于说的制灯所需的技术要求上,按说比财力更不好解决。 因为木作和宫灯其实是两個行业。 这四盏灯却需要同时精通这两门手艺的能工巧匠亲力亲为。 如今宫灯厂的老人几乎都走了,死的死,退的退,还能去哪儿找这种“两门儿抱”的人啊? 现实条件是,宫灯厂的木匠没一个人具备这样的木艺水平。 京城木器厂的老师傅水平虽然是够了,可人家又不懂宫灯的结构。 所以还多亏了京城工艺木刻厂就是原先从宫灯厂分出去的企业。 他们厂里总算还留下个六十一岁,仍然不服老,不肯回家抱孙子的老木匠李宝善。 这位就是当下京城里,既精通木艺,同时还懂得宫灯结构的唯一老匠人。 而宫灯厂前年退休的一个老职工——球灯韩的徒弟吴玉宽,也还没到七老八十,不能动弹的地步。 一听厂里要做这种等超品的宫灯,这老爷子就又痛痛快快接受了宫灯厂返聘,回来帮忙了。 说白了,这件事能成,是万幸中的万幸,哪儿哪儿都是那么恰到好处的寸劲儿。 要但凡差那么一点,这事儿还就没戏了。 打个比方,真要多等两年的话,且不说原材料弄不好要飞涨。 就是李宝善这位老师傅,能不能再寻着? 寻着了,人家还能不能干? 那也难说得很呢,变数太大了。 所以啊,这四盏宫灯一造出来,木刻宫灯的天花板恐怕就到头了,日后恐怕真的是没法再被后人超越了。 眼下纵观全国,大概也只有乔家大院那慈禧太后当年御赐的两盏九龙宫灯,在形制上与之类似。 但那两盏宫灯在各方各面,仍然远远不能与这四盏宫灯媲美,存在着较大的差距。 首先,就输在了体量上。 谷墣 乔家的两盏宫灯,虽然是当年真正的御赐之物。 可灯的总高度只有九十公分,比宫灯厂新制的四盏宫灯短了三十公分呢。 体量上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 其次选材和配饰皆不是一样的水平。 乔家的两盏灯只是乌木为骨,水银玻璃,可比不得这四盏灯用的贵重红木,镶嵌翡翠。 要是到了二十年之后,这绝对是天地之别。 因为到时候,连一块灯画大小的整块绿翠都得值个几百万了。 这四盏灯共有四个红翡葫芦形挂钮,四个红翡玲珑球,还有十六块的绿翠料,全是大尺寸的上选之材。 如果都加一起,不算工,只算料,恐怕都起码值个两亿。 甚至连流苏缨络都差着节气呢。 乔家的灯,用的只是普通吉祥结红色长穗儿流苏。 这宫灯厂出的四盏灯用的可是真正的珠翠松石,珍珠玛瑙啊。 说白了,这样的流苏缨络就跟过去的朝珠差不多。 松石,玛瑙,琥珀、蓝晶、碧玺、珊瑚、珍珠…… 用了不知道多少呢,那得按斗算。 虽然质地肯定不能与刘永清两对大赏瓶上镶嵌的上品宝石相比。 可问题是用的量多呀,也是很靡费的。 最后还有艺术水准上,就更没法相提并论了。 乔家的两盏灯,玻璃灯画不过是如意馆的普通画工所绘风景,连落款都没有。 宫灯厂的四盏灯,可一样是求到了知名画家的头上。 并以“春夏秋冬”为题,一人一个季节,分别由娄世白、孙奇峰、魏紫先、方增元四位国家美院的教授所绘。 甚至就连玉工也不是随随便便委托给玉器厂,交由普通工人做的。 康术德在其中发挥了比较重要的作用,介绍了玉器厂的两位拿过大奖的老师傅给宁卫民,又在厂长那儿指名道姓让这两位老师傅出的手。 他们都是“北玉四大怪”的徒弟,一个师承刘德盈,一个师承王树森。 毫无疑问,已经是如今玉器厂的技术大拿了。 总的来说,这四盏宫灯等于是跨了四个行业,由四位巧匠和四位画家协力完成的作品。 在我国的工美行业,不但是从无先例之事,更是机缘巧合才能促成之物。 可想而知,是多么的难得了。 然而这还不是所有在宰牲亭大殿里展出的全部大型特艺工艺品。 几乎等同于完全由宁卫民个人买断,也是由他一直在扶植的东花市街道生产社,在这一年也没闲着。 年初由邹庆山师傅引荐来的蒋三昌师傅,肯来生产社就职的唯一条件就是要创作自由,随心所欲的烧造大型精品料器。 所以这一年不但东华市街道生产社成功升级为了东花市街道料器厂,所聘工人已经多达八十二人。 京城御琉璃四大门中的“蒋家门”和“汪家门”也破除了门户之见,连同葡萄常的后人常玉龄,第一次联手搞起了创作。 经过他们三人反复的合计,认为料器最佳的表现能力主要集中于花木、水果、鸟兽上。 为此便决定以《十二花神》为题材,要做出同属一个系列的十二件大型料器来。 所谓“十二花神”,也叫“十二月花神”,是来源民间传说的典故,文人雅士最喜好的传统题材之一。 在我国,百花各有其司花之神,也各拥有一段美丽的故事。 而历代文人墨客玩味和吟咏百花,弄出许多趣闻轶事来,从而造就出花神节以及代表了一年十二个月的花神来。 相关传说里,既有男花神,也有女花神。 不过流传至今,最普遍为人所知的,恐怕就是十二个历史上鼎鼎有名的大美人,转世为花神的传说故事了。 正月梅花,花神梅妃。 二月杏花,花神杨贵妃。 三月桃花,花神息夫人。 四月牡丹,花神丽娟。 五月石榴,花神公孙氏。 六月莲花,花神西施。 七月蜀葵,花神李夫人。 八月桂花,花神绿珠。 九月菊花,花神梁红玉。 十月木芙蓉,花神貂蝉。 十一月山茶,花神王昭君。 腊月水仙,花神甄宓。 像清代李汝珍的长篇小说《镜花缘》,和昆曲《牡丹亭·游园惊梦》,都有对十二月花神的精彩演绎。 而东花市料器厂的三位料器大师,这次也是心怀大志。 尤其是蒋三昌师傅,他打的主意刷新料器行的纪录,创造出能够做为自己平生所学总结性的作品来。 因此才会定下如此含蓄隐喻,带有众多典故的题材。 不用说,这个题材最大的难度就是如何准确的表达出十二种花卉的美感来,而且还得忠于现实。 要是过去,蒋师傅他们恐怕只能根据传统美术作品照猫画虎了。 也就是找找老画册,看看古画里有没有合用的题材,加以改进。 这样的缺陷是,造型难有突破,另外也只能保证一个角度或两个角度的美感。 因为画上的再美,也是平面的,很难做到立体状态的尽善尽美,难以三百六十度保证可观赏性。 但这一次,蒋师傅他们因为在宁卫民的牵头引领之下,有国家美院的雕塑系师生鼎力相助,帮忙出造型设计,那自然就不一样了。 不得不说,专业的真的是专业的。 雕塑系给出的十二种花卉,是既崇尚复古,亦勇于创新,还追求写实,而且可以调整。 所以最大程度的做到了过去难以实现的一点——多角度都具有美感,极具真实性。 其造型艺术新姿采,可以说在工美特艺史上写下极为重要的一页。 说句大白话,对于蒋师傅他们来说,就跟盖房子提前有了烫样似的。 既然这回再动手吹料之前,已经有人把最终完善的花卉模型给造出来了。 那他们自然就心有成竹,不会跑偏了。 甚至都能想象出大概其的完成效果了,等于这个底子打得好,就已经成功了一半。 正文 第七百四十五章 不情之请 随后的制作流程,更充分发挥了三大巧匠各自所擅长的本事。 通常情况下,料器制作花卉,大概要经过化料、吹制、做梗、做叶、拉须、上色、涂蜡、上霜、攒活等十一道工序。 葡萄常的本事主要就在上色和上霜上。 常玉龄做的葡萄能与真葡萄一般无二,靠得就是这两样。 用这样的技巧为其他花卉植物调色,自然是蒋三昌与邹庆山都难以企及,要自叹不如的。 而汪家门在作鸟兽方面有独到之处。 邹庆山秉承汪门技巧, 习惯先做脑袋后做尾巴。 因此他做的鸟兽,神态生动,别具灵动传神之色。 他便包揽了所有作为花卉搭配的鸟兽制作。 如花枝上的黄鹂鸟,停落在花卉上的蝴蝶,飞翔中的蜻蜓,荷叶上的小跳蛙…… 各个惟妙惟肖, 精彩绝伦。 蒋家门则在塑形的准确性上更具优势。 而且蒋三昌还有独到的吹空技艺, 他吹出的花朵留有开口,可存放香料飘散出阵阵芳香。 所以这次的花木主干, 花卉以及枝叶,几乎全由蒋三昌包揽下来了。 于是就为了追求高仿真度,这老爷子开始经常性的往公园跑。 甚至不惜大老远的跑到了香山植物园去体验生活。 一看就是一整天啊,仔细观摩花卉含苞待放和盛开时的状态。 可想而知,有这样的团队合作,这样的创作态度,最后做出来的料器是什么水平? 坦白来说,他们出的料器,尺寸上虽然未被打破过去的纪录。 而且做这样的料器格外费事费力。 差不多一年下来,这《十二花神》仅仅完成了一半儿而已。 也就是一月的梅花,三月桃花,五月石榴,六月莲花,九月菊花,十一月山茶算出了成品。 为之烧费的料物, 更多了去了。 但完成品的制作水准却绝对打破了料器行的天花板, 一举拔高到了行家和业内人士难以想象的境界。 再也不是什么“花无正形,怎么做怎么行”了。 哪怕吹制料器的过程,必须一气呵成。 可就是这样,这些料器的最终形态也与雕塑系给出的模型原稿相比,也达到了九成五的匹配度。 另外,仿真度也比过去有极高的超越。 通常情况下,料器花卉在于艳美和精致。 但颜色过度生硬,拼接对形态要求也不过,弄不好就显得假,透着呆板。 而这一次三大巧匠制作的料器,无论花枝花干花卉花蕊的颜色,还是它们的形态结构都是极度逼真。 不但拥有色调深浅变化和大小、就连老嫩都看得出来,已经不似人手能制作出的东西了。 恐怕就是农大的专家教授来看,也得挑起大拇指,挑不出什么毛病。 至于最终的效果,是既基于现实基础,又高于生活的。 同样逼真的鸟兽与花卉搭配,能为静态的料器增加生动感,别有情趣。 而料器天然光滑柔润的质感, 又让这些人工制造的花朵在兼具自然之美的同时,在灯光的照射下, 还能散发出宝石珠宝一样的华美之气。 想来如果世上真有到处金碧辉煌,遍地奇花异草的神仙洞府。 真有星星铺成银河,彩虹化作飞桥的凌霄宝殿。 那神仙们的铺陈摆设里,也一定会有一席之地,是专门炫耀这样精湛的料器的。 没错!料器是为了仿效宝石盆景而托生的技艺。 论珍贵程度,的确是没法和真正的宝石盆景相提并论,只是次之的人造之物。 但发展至今,料器已经形成了成熟的,别具一格的工艺技术了。 要求之高,技艺的复杂程度,早已超过原本宝石盆景的雕琢和镶嵌范畴。 最终完成的作品,比起宝石盆景,不但器型更大,仿生能力也更强,甚至能做到纤毫毕现。 这些都不是宝石盆景所能具备的优点,这就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是的!人间确实是没有完美的东西的! 但不得不承认,像这样的料器,专属于京城的美物,已经无限的接近完美了! 尤其料器和瓷器、宫灯最大不同的地方在于,这东西是没有欣赏门槛的。 哪怕什么都不懂的孩子,看到这样的料器花卉盆景。 也会一下子感到勾魂夺魄的惊艳,而被深深吸引的。 总而言之,有这么几件大型的展品镇场,再加上锦匣厂送来花形、桃形、菱形、长八角的各种盒子;绢人车间送来的《八大锤》、《西厢记》等京剧情景人物;还有料器厂的各色西洋酒具;京城工艺品厂的各色仿古瓷餐具、烟缸、摆件;京城工艺木刻厂的各色底座、笔筒、笔盒。 这个不正规的工美特艺展示会,内容已经很丰富了。 对于今天来参观的人们,吸引程度甚至还远超过日后嘉德、苏富比举办的一场大型拍卖会。 至少在宁卫民的师父康术德的眼里,这宰牲亭的大殿里,就已经热闹得跟故宫珍宝馆差不多了,而且行家们的评价都颇高。 这老爷子作为今天唯一与这场大会没多大关系的特邀嘉宾,乐悠悠的在大殿里四处闲溜达。 欣赏着由徒弟所成就的这些惊世之作,耳朵里听见的全是对这些东西不绝于耳的赞赏之词。 那心里一个美,全是自豪感啊。 时至今日,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徒弟自己没白教,确实干出了点一般人干不了的正事。 在瓷器那儿,他就听见两个美术编辑是这么说的。 谷苡 “哎哟,这仿隆庆的五彩大鱼缸烧得真好,我看过真东西。彩头与原品极似,确实难辨真伪。这要不搁在一起,我估计单看都分不出来。” “不不,其实还是有区别的,新旧毕竟不同。你仔细看看这個鱼缸,彩质细腻如涂脂,彩色鲜嫩,画工精美,更胜于原作。要照我看啊。柏雪石先生画的这个水禽图真是精彩。虽然布局没变,是临摹的,但比例显然更和谐,水禽的眼睛也更生动。画工的水平是不一样的。” “嗯……这话也有道理。不过要是论画工的话,这种纯仿的东西局限还是太强了。难以体现画家的水平。你刚才看那对百花不露大赏瓶没有?那个才是最能展现画工和配料水平的粉彩瓷啊。我看那介绍的牌子上写的是祝达年教授给提供的画稿,确实不俗。构图丰满,层次鲜明,颜色出挑,花形多变。而且这么大的瓶子,居然满铺满盖,半点也没走样,还能保持春意盎然的神韵,太不易了!简直是仿古瓷的奇迹,故宫也找不出一件这样的瓷器,绝对的国宝级啊……” “是是,难得的还在于细处。就那对大赏瓶,居然还用黄金花丝镶嵌了宝石作为花芯。这是当年真正的御用瓷器都不敢采用的奢侈工艺啊。结合的太巧妙了,也太靡费了。我看那对瓶子至少值个好几十万。就是国家美术博物馆怕是也收不起的。真难为了坛宫肯花这么大的代价造出来。不亏是京城餐饮届的知名企业啊,就是财大气粗。今天咱们看见这些瓷器,就没白来。哎,你觉得咱们《美术》杂志下一期用那百花不露大赏瓶做封面如何?” “做封面都委屈它了。应该写个专题报道,多放几张照片才是。只可惜了,大羹必有淡味,至宝必有瑕秽。谁让那对瓶子器型是圆的呢?它要是能做成八方的就更难得了。那才称得上是完美,上美术教材都够格了,你怎么看?” 听到这句,康术德感到不顺耳了,结果一下没忍住,就多嘴了。 “叨扰叨扰,恕我不敬。您刚才这话我可有点不认同,虽说瓷器有“百圆不如一方”之说,方的瓷器比圆形瓷器难做瓷胎,技术要求更上一层。可也得根据具体情况而言,不能一味追求技艺的显露。像百花不露的题材,要的就是个贯畅通顺,那才能正确保持百花之形。尤其这对瓶子,又有镶嵌宝石的花蕊,更需要连绵不绝之感。八方的虽好,可一旦分了立面,就有了阻碍呀。” 还别说,老爷子虽是替徒弟强出头,有点唐突,还有点强词夺理。 可论的在地方,反而让两位美术编辑折服,齐齐称是。 但可惜的是,赞成比表示不满还难让人招架。 一个美编说了,“老先生,还是您有见地。倒是我刚才有些失言,有失偏颇了。您怎么称呼?是哪个单位的呀?我看您像是搞陶瓷的专家,应该是哪所美院陶瓷系的教授吧?我们是《美术》杂志社的,咱们认识一下吧。是这样,我们杂志正想做一期粉彩瓷的报道,您看咱们方便不方便聊一聊?” “我,这个……”康术德全没防备,不禁愣怔了。 不过他是什么人啊? 老江湖了!这点急智再没有! “我姓康,聊聊倒是没什么,不过有言在先啊。陶瓷我不是正行,我是玉器厂的……” 老爷子不动声色,很巧妙的,就化解了尴尬。 这话绝对是实话,说的底气十足,言之凿凿。 谁能想到他后头还省略了好几个字哪——看大门的。 可话说回来了,怕就怕遇见自作聪明,而且会顺杆儿爬的主儿。 这不,另一位美术编辑又扯上另一出了。 “哦……我明白了。那九龙吐珠宫灯上的玉活儿,是不是就是您的手笔啊?您是师承刘派?还是王派啊?那龙首下的红翡玲珑球,手艺可太绝了……” 为此,康术德又不免尴尬了一下。 “这话……你又说错了。不过呢,给那四盏宫灯做玉活儿的人,我倒很熟,可以介绍给你们认识……” “啊!原来这么回事啊!您是玉器厂领导,失敬失敬……” 哪么回事啊?瞧瞧,这还没结没完了。 或许是师徒俩的属性太相近了,就在康术德后悔多言,不得不陪着两位美术编辑打上太极拳的时候。 北神厨那个院儿的神库正厅,陪着几位主宾喝茶说话,正等候颁奖大会开始的宁卫民,也很意外的突然遭受了两面夹击。 为什么? 就因为天坛园长看到今天的颁奖大会盛况实在太高兴了,还没喝酒就已经有点熏熏然了。 他可是个心急的直性子人,工农干部出身嘛。 既然已经知道了宁卫民被调回总公司的事儿,今天又好不容易与宋华桂坐在了同一席上。 所以为天坛计,坛宫计,为两家单位的全体职工计,也为了宁卫民计,他就丝毫不顾忌是否唐突凑了过去,直言不讳的提出了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心里萦绕的事儿。 “宋总啊,您看,您的公司人才众多,听说您的普通职员都是精通外语的主儿,还几乎都是高学历的大学生。那要这样的话,应该不差卫民这一人吧?” “可我们天坛和坛宫不行啊。我们这儿的事儿全靠他了,真离不开他啊。所以我有个不情之请啊。您看能不能看着合作关系的份儿上,卖我一个面子,把卫民给放回来啊?” “我知道,他是下属的工作出了疏漏,他得回总公司善后,将功折罪。可这不是已经一个多月了嘛,应该也差不多了吧。我代他谢谢您,请您高抬贵手吧。” “我是粗人,有什么说什么。可真不跟您打马虎眼,兹要您答应,让我怎么谢您都行。无论什么条件,只要咱做得到的,绝没二话……” 这叫什么? 这就叫有枣没枣打三竿子。 不问肯定没戏,问了要万一成了呢! 可也得说,这话一说,宋华桂立马就愣了。 她难免不去想,是不是宁卫民又有什么心思了,才撺掇园长开的这个口。 倒是转头一看宁卫民,他也是满脸尴尬,特别吃惊,还冲着自己露出无辜的目光。 这才随之释然了,知道是园长自行其是。 “您可千万别这么说,您的面子我哪儿能不给呢?可这事啊,恐怕您还真误会了。因为我也说了不算啊,这卫民可是有想法的人,他要干的事儿谁也拦不住。实际上,我倒巴不得您能把卫民留下呢。至少这样一来,他的人还在京城是不是?有什么事儿我也能找着他啊。所以是我求您才对,您替我把他留下吧?” 不用说,这下登时就轮到天坛园长昏头转向了。 这老头立刻眼巴巴的望着宁卫民,眼睛里全是问号。 “什,什么?你……你还打算出京不成?你要去哪儿啊你?” 宋华桂看着这情景忍不住笑了,乐呵呵的成了看热闹的吃瓜群众了。 就等看宁卫民怎么跟天坛园长捅破这层窗户纸。 对此全无准备的宁卫民,也没工夫多琢磨了,只能实话实说。 “园长啊,是这样,我……我打算,今年去日本。” “啊?你怎么一点风声不露啊?这……这……这可不行啊。坛宫你就扔下不管了?伱小子,这不是说话不算嘛!当初你怎么答应我来着?” “不是不是,您又误会了。我就是为了咱们坛宫才要出去的。跟您说透了吧,我要去东京开坛宫的分店!我可不是想瞒着您,原本打算忙完这段,再跟您合计的……” 再度一个电闪雷鸣一般的震惊。 园长看着宁卫民,心里这个复杂啊。 他觉着这小子,活脱儿一个大个儿的洋葱头。 永远是包了一层还有一层。 这脑子怎么长得呢? 怎么就这么多主意啊! 正文 第七百四十六章 占便宜 吃亏就是占便宜。 这是老京城人常挂在嘴上说的一句老话,代表了一种传统的人生哲学和价值观。 但并不是人人都能正确理解这句话的。 像好些人,就把这话简单的理解成,为了占便宜而去吃亏,或者是吃了亏就一定能占便宜。 也有一些人,会把这句话作为懦弱的借口,来尽量避免与人冲突。 或者是把它当作面对失败的理由, 以减少自己无能所产生的懊悔与内疚。 甚至有些人会轻蔑的认为,这话老套又不切实际,完全过时了。 这一切当然都是大错特错的。 也只有少数睿智的人,才能把这句话作为远离名利的信念,来保持内心的安宁。 至于宁卫民,他就更是少数人中的少数了。 因为他不但能够正确理解这句话, 而且还能够把这句话成功运用贯彻在商业行为上, 从中收获巨大的实际利润。 他对这句话的个人理解是——栽好梧桐树,自有凤凰来。 说白了,只有先付出后收获,才能获得别人的信任。 能做事,更要能任事儿,别人才愿意给你机会呀。 也只有以实际行动示人以诚,才能放长线,钓大鱼。 就拿他处心积虑要去日本开坛宫分店这件事儿来说吧。 以正常人的角度来看,他这个计划实在太过天马行空,令人匪夷所思。 因为去日本开分店,那是要动用巨大的外汇资金,冒巨大的投资风险的。 谁能保证一定能成功啊? 万一去了水土不服呢。 这可不是什么缺乏远见和自信,什么小富即安,眼光短浅的事儿。 实事求是的说,尽管我们自己向来认为中餐博大精深,华夏的烹饪水平世界第一。 可海外却是不认可的。 哪怕晚清民国时期,中餐走出海外,也确实拥有过一度的辉煌。 可问题是, 之后就日渐衰微了。 就宁卫民活过的上一世, 哪怕到了2020年, 海外对中餐的认可也仍然局限在假中餐上。 在海外经营口味正宗中华美食的餐馆几近于无。 老外对日本料理和韩国料理的认知和认可度,反而在中餐之上。 中餐根本没在世界的饮食界获得其应有的地位。 说句不好听的,中餐在海外市场,一直是被两个孙子辈儿的在脖子上拉屎也不为过。 被四六不懂的小崽子们挤兑得憋屈到家了。 所以不妨想一想,在眼下宁卫民把坛宫饭庄和天坛公园的商业模式刚刚给捋顺溜了,所有业务正在逐步全面铺开,蒸蒸日上的时候。 从几家投资方的角度出发,是不是理应份外珍惜眼前这份来之不易的辉煌成果? 是不是应该继续稳扎稳打,全心贯注在基础盘上,尽量扩大国内的利润? 那让几家投资方支持宁卫民东渡扶桑,搭进去老本开分店的可能性又有多大? 没人会觉得有这个行险的必要。 说白了,动力不足。 做成了固然是好事,可那不过是锦上添花。 要是万一有个闪失,把这笔投资亏掉了,那可就要动摇根本了。 大家可都会英名尽毁,前功尽弃啊。 尤其对宁卫民個人来说,就更不值当的了。 做成了, 他一分钱也不会多拿。 做砸了,他就得承担相应的责任啊。 所以说天坛园长是万万琢磨不透, 像宁卫民这么精明的人,怎么会冒出这么不靠谱的主意来的。 自然盼他赶紧醒悟,也会极力劝他打消这个念头。 可话又说回来了。 恰恰是因为宁卫民一向在几家投资方的眼里,都是不计个人得失的在做事。 他提出的计划在大家的眼里,才没有私心,不好轻易否决。 恰恰是因为宁卫民亲手打造出一个能下金蛋的坛宫饭庄,还成功策划出了那么多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都很不错的文化活动,早就做到过把不可能变为可能,证明了自己的商业天赋。 他的意见才份外值得几家投资方重视,不容轻忽。 恰恰是因为宁卫民原本可以不管不顾,却一直不遗余力的帮着天坛公园谋求发展,替他们出谋划策。 并且成功替天坛公园改善了商业经营,增加了收入,让全园的职工为之获益。 天坛园长才会打心里觉亏欠着宁卫民天大的人情。 才会对他充满信任,愿意无条件的支持他的工作。 事实上,他们的关系早就不是普通的东伙关系。 早不是宁卫民“受人一饭,听人使唤”了。 反而颠倒了过来,是天坛园长对宁卫民言听计从,几乎到了迷信的地步。 这才让宁卫民想要去东京开分店的计划具有了可能性。 说真的,还别看天坛园长乍一开始很坚定的反对,可他真架不住宁卫民一通忽悠啊。 作为开了挂的主儿,宁卫民后知五百年谈不上,三十年的国内外趋势,肯定胸有成竹。 而且这小子嘴上功夫简直及得上相声演员。 俗话说得好啊,人嘴两张皮,正反都是理。 本就有理有据之下,他又有口舌之利。 日本人的消费能力,日本人的饮食喜好,坛宫目前的优势,他为之所做的准备,出去之后打算怎么经营…… 就这么一二三的一说,做通天坛园长的思想工作那还真不是什么难事。 所以就跟鬼打墙似的,老园长完全由不得自主,又被这小子给带着方向走了。 很快他的思想就再度沦陷,一开始的忐忑和怀疑,反而被或许有机会出国看看的激动和兴奋所取代。 而他眼里,宁卫民大义无私,勇于任事的模样也愈加光亮起来。 要有一比,宁卫民就是《金光大道》那部小说的主人公,是一心要带领集体致富发家的高大泉…… 正所谓,没有因就没有果。 如果宁卫民要是没有甘愿为他人做嫁衣的付出精神。 他要不是看似傻子一样,事先做出了那样多极力周全旁人的事儿。 他怎么可能办成这件事? 怎么可能获得几家投资方的支持? 怎么可能有机会去薅日本人的羊毛? 绝对没戏。 或许有人会冷笑一声,说这宁卫民格局太小,当奴才有瘾啊,干嘛靠别人啊?自己干多好? 可其实说这话的主儿,那才真是傻到家了呢。 要依着这么说,那从政的官员和世界五百强的CEO不都一网打尽了,人家哪个是给自己家干的? 谷贬 当然是背后的靠山越大,做大事才越便宜啊。 别忘了,这年头想要出国,那太不易了。 没点路子,你怎么走通手续? 要是连政审的关都过不了,就更别提签证和怎么凑齐外汇当资本了。 即便出去了,即便手握重金。 难道只身一人身在异国他乡,就能肆无忌惮的参与盛宴,在股市房市里旁若无人的捞金? 日本可是有合法暴力组织的国家,此时的雅库扎还未到衰退的时候,黑色经济同样在繁盛之时。 没点人脉没点势力护身,就这么带着钱去日本,这不成了大老远给人家送上门的外卖了吗? 但要是有了去东京为坛宫开分店的差事,对于宁卫民来说,情况就大大不一样了。 那等于是他拥有了一个跨国企业的商业资源相助。 同时还有个公派的身份护体,有国家在为自己撑腰啊。 真在日本遇到点什么事儿,宁卫民不但会得到皮尔卡顿日本公司的帮助,而且也是能找大使馆帮忙的。 他这样的外国人,身在日本,别说捞偏门的不会招惹,就是日本政府也会有所顾忌。 这不就等于有了金光护体了吗? 更何况,宁卫民就是白白给别人干,怎么算他都不吃亏啊。 他如果不是皮尔卡顿的高管,就没可能吃下上万幅白菜价的近代名家字画,不可能捞着服装尾货的生意,也不可能有从工艺品上发财的条件。 他要是不开办坛宫饭庄,就没可能得到料器生财的机会,更不会借着给坛宫采办的机会,买到那么多紫檀家具和国家对私人禁售的精品官窑瓷器。 他要是没有策划那么多具有社会轰动效应的文化活动,就不可能走通糖业烟酒公司黄新源黄经理的门路。 那他和张士慧的烟酒店也就少了一大块的收入。 他要是没把斋宫和坛宫办好,没和天坛园长相处如此融洽的条件。 孙五福又怎么替他收旧货呢? 而这些如果都没有,他也就不可能具备相应的财力收回马家花园了。 像宁卫民这么给人打工,替旁人做嫁衣。 难道不比空有个老板的名头,却得天天东跑西颠的当个小倒爷,或者从国库券上挤点油水有出息多了? 说白了,宁卫民这身上的差事,就跟三十年代在沪海租界的工部局担任华董,五十年代在港城担任四大探长一样。 就是倒给人家钱,行贿买这样差事,都划算的很啊! 更何况如今宁卫民的志向也不一样了,评判得失的标准就更得多角度了。 因为对于胸怀大志,想要做大事的人来说。 在工作中学到的东西,获取的经验才是最重要的。 宁卫民无疑要创办自己的业的。 但现实生活里想把企业做大做强,做到世界知名,可不是想办法赚第一桶金,靠先发制人抢占行业领先地位,再抱一条官面上的大粗腿,就能做到的事儿。 哪儿有那么简单啊? 历史上,胡雪岩不就因为是官商才破产的嘛。 连京城首富马家都吃了做官商的亏,搭进去好几十万两的白银收不回来。 官商,那是双刃剑,发迹发得快,死也死得快。 再打个比方,要想把中餐推广到世界上,让其获得世界饮食行业的承认,得到与之匹配的应有的地位。 这是随便一个人,开了金手指,就能办到的事儿吗? 没点真本事,难啊! 可这本事怎么来啊? 那就得练啊! 宁卫民给皮尔卡顿打工,给坛宫饭庄张罗,就等于拿别人的钱和资源给自己练手。 这让他在根本不可能靠自己的力量发展壮大的情况下,提前有了做大事的机会。 并且从接触的那些较高层次的人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 其实人这辈子,除了吃进肚子的,还有学进脑子的,还有什么东西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啊? 这个道理,却是那些只占便宜不吃亏,急功近利的人永远不会懂得的。 与之同理,宁卫民不怕赔本赚吆喝,为雕塑艺术展举办了如此盛大的宴会,招待各路美术界人士,这钱并没有白花。 他决定个人出资购买那些老工匠做精品,并且对行内人展出,更是既扬名,又得人心和实惠的划算买卖。 实际上,旁人眼中越是觉得他亏得厉害,他就赚得越厉害。 不信?不信那就看看他这次雕塑艺术展宴会上的收获吧。 其一,通过美协一个领导作为中间人,京城象牙雕刻厂的厂长主动来与宁卫民攀谈。 并对其发出邀请,希望宁卫民能抽出时间去厂里参观。 厂长说他们也有《十二花神》的成套产品,那是当年曾在京城团城、劳动人民文化宫,及苏联、英国伦敦的国际博览会上展出的获奖作品。 原本是应该被历史博物馆收藏的,但因为经费问题没得到解决,这件事一拖再拖。 如今压库多年,已经彻底没什么指望了。 如果坛宫愿意,厂里愿意低价出让,总比一直压着库强。 如果宁卫民对传统题材喜欢的话,他们还有《天女散花》、《嫦娥奔月》、《木兰从军》、《红楼梦》、《西厢记》等大型牙雕作品。 价格同样好商量。 谁让宁卫民这么支持工美行业呢。 其二,是一位就职在市工艺美术品总公司石材专家毛遂自荐来找到宁卫民。 据他所说,最近福州寿山乡的几个农民在为了寻找田黄石而毁田掘地时,挖出一块特大的田黄石,珍贵无比。 那块田黄石足有八九斤重,堪称田黄王,预估价起码十二三万。 他们公司考虑再三,觉得买不起,打算放弃了,本来想把这件事告知容宝斋的。 但他看过今天的展品,觉得要是坛宫饭庄感兴趣,能花钱买下来当做陈列品也不错。 如果宁卫民感兴趣,他愿意引荐。 要知道,自明末清初挖掘出田黄石以来,三四百年间,多少代人,都是挖一次田黄石,毁一块田。 田毁了,可能挖得出田石来,也可能挖不出来,也可能只挖出指甲盖儿大的那么一小块,而且是越挖越少了。 挖过田石的地,再返回成水田,通常要几年后才能正常收种庄稼。 因此,在寿山乡,不要说田黄,就是其他品种的寿山石,如高山、杜陵、善伯、旗降等品种,现在要想找到一块大的,也不大容易。 这件事,绝对是靠得住且非常及时的一个消息。 其三,就是四川饭店的一个负责人,来跟宁卫民攀谈,说他们仿效坛宫订制的大型雕花落地罩还有葡萄常的料器,效果都不错。 但今天还是被他们《十二花神》的料器吸引了。 他们也有了想法,打算花四万到五万,订上一组梅兰菊竹题材的。 所以想问问宁卫民,这些料器到底多少钱做的。 什么叫人品啊? 这就是人品啊。 或许就因为宁卫民忒太“爱吃亏”了吧。 所以老天爷都看不过去了,就非得往他手里塞宝贝塞金塞银啊。 瞧这事儿闹的,想不占便宜都不行了…… 正文 第七百四十七章 只送不卖 如果说酒宴之中出乎意料的收获颇丰,让宁卫民心花怒放,喜出望外的话。 那么在酒宴结束之后更让他没有想到的额外收获,就有点让他触动灵魂,心酸得不是滋味了。 那是一份他根本从没惦记过的珍贵礼物,是葡萄常的后人常玉龄师傅送给他的。 要说这位年过七旬的老太太,也真是沉得住气。 从今天她坐着小车来, 见到亲自迎宾的宁卫民互相客气寒暄。 然后等到颁奖大会开始,宁卫民把老匠人们都请上台,挨个给全场嘉宾介绍,请他们接受大家的掌声。 再到宴会开始,宁卫民过来给老匠人们敬酒,每人发了一份不菲奖金。 她一直都是不动声色。 最后直到宴会彻底结束, 大部分客人已经离去, 老匠人们也被宁卫民一一送上小车。 她作为自己这桌儿最后一个离开的人,在宰牲亭大殿之前,只要一步迈出这个院就要上汽车的最后档口。 老人家才突如其来的停住脚,拉着宁卫民走到偏僻处。 然后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包着的物件,递给了宁卫民。 开始了一段只有他们两个人才知道的对话。 当时也不知是冷还是激动,老人的手有点颤抖。 宁卫民也没多想,知道常玉龄肯定有话说,就先把东西接了过来。 打开一看,里面是個小匣子,应该是樟木的,还嵌了螺钿。 只是年头久了,保管不善,螺钿掉了不少。 而且木匣子也开裂了,已经算是半废了。 “常师傅, 您这是……” “你把它打开……” 宁卫民便再度动手。 里面的物件居然是一些纸页已经发黄,用小楷写就的笔札。 还有一个滚圆的翡翠扳指, 玻璃种,帝王绿…… “这是西太后的赏物。” 没容宁卫民细看, 老太太指着扳指的一句话就立刻让他吃了一惊。 “这是您祖传的物件呀!还是御赐的东西?” 宁卫民随之就热切地把目光投射在了翡翠扳指上。 虽然喜欢古物的内行, 都知道这行里有一忌讳, 千万别信故事,只认东西。 可常玉龄的为人,还有这扳指的翠色,几乎马上就让宁卫民相信了这是真的。 “哎,这东西到我们家有一百来年了。是打我祖宗那会儿传下来的。我们家的葡萄,当年不就是因为给西太后祝寿才出了名吗?老太后当年除赐了一块‘天义常’的匾给我们家,赏了一个‘富贵常在’的口谕名分给我曾祖母,还赏了这么一个扳指呢。” “哦……”宁卫民听得出了神,再仔细看着扳指,就不能不承认心理原因很重要。 反正知道了这段传奇,他就越发觉得这个扳指绿得高贵,绿得流油。 但这还不是有关这个扳指的全部传奇。 “由于在西太后那儿得了彩头儿,我们家的葡萄有了御赐名号,一下子就出名了。引得好多人来买,我们家也就阔起来了。不久之后就住进了大宅子,还有了自家专门的佛堂。当时御赐之物都得供着,我们家的佛堂除了供奉佛像,还供着这个扳指。有一次我们全家去拜佛的时候, 我曾祖母因为年岁大了, 行动不便, 无意中就碰了一下,结果这东西就掉在香炉里了。” “你该清楚,这算大不敬的罪过啊。于是全家立刻就慌了,我祖父韩其哈日布赶紧上前从香炉灰里拿起来。可没想到,一看这扳指上粘了一层香灰,居然特别像一挂了霜的葡萄。当时我的曾祖母就高兴了,说这是佛菩萨保佑给饭碗呢。咱们家本身挺好的葡萄,要再加上一层霜就更真了。” “现在你明白了吧?实际上我们常家上霜的灵感,就是打这儿儿脱胎而来的。当然了,这挂霜的配方可不是滚滚香灰那么简单。香灰太粗糙了,也挂不住,只是有点那么个意思。我们常家是至此之后,至少三代人持续不断的完善配方和调色,才有了今天既不掉色,又格外逼真的上色和上霜的方子。” “这不,我们家上色和上霜配方的原稿都在这儿了。还有我重新抄录加以总结的一份,比例,原料,处理方式都些清楚了。只要照着这个方子来,就能做出葡萄常的霜料。” “咱们有缘啊,宁经理,我这辈子能认识你,真算是交了好运。就冲着您帮着我们街道生产社重新开了张,就冲您让我们常家的料器葡萄再现于人间。我就得好好谢谢您啊。我都想好了,这些东西继续搁在我这儿,怕是要埋没了。打今儿起,它们都是您的了。” 常玉龄亲口所述的葡萄常独门上霜之法的来历,原本已经让宁卫民吃惊不小。 他一边听,一边心里暗自思忖,难怪都说世事无常,这世上的许多事确实不可思议。 但更让他惊诧非常的,是常玉龄最后对他的称谓由“你”变成“您”的这几句话。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常玉龄是要把这么贵重的东西交给自己。 “什么?您要把这些东西给我?可这……这是您的传家宝啊?尤其是这些秘不示人的配方!您不是应该传给常家的人吗?我记得您是有亲戚的……” 常玉龄立刻就叹了口气,“是有亲戚,可这些东西托付给他们,那就糟践了。不瞒你说,我们常家这下一辈没人学这个了,反而他们还特别看不上祖传的手艺。” “我侄子是搞行政的,愿意让他的孩子念书,吃公粮。我的两个侄孙女呢,别说学了,打小就嫌弃我这双上色的手啊,都怕变成我这个样子。大概就是因为我提了一次,想她们跟我学这个,吓得这两年都不敢登我的门儿了。” 谷眉 “您说说,我要是不把这些东西交给您,还能怎么着啊?我都这把子岁数了。难道等我人没了,也把这些东西跟我一块烧了?那也对不起祖宗啊。只有到了您的手里,才算是它们有了个好归处。” 确实,这种事儿,在这个年代并不少见。 让人说什么好呢? 好多真金白银的宝贝,许多大户人家的子孙后代瞪着大眼珠子都不认识,就别说祖传秘方这样的东西了。 宁卫民很是体谅老人的心情。 “好吧。常师傅,我谢谢您对我如此看重。不过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白要您的……” “这话就见外了。什么贵重的东西?一个扳指而已,顶多了也就是千八百块。我去琉璃厂问过。他们就肯出这个价。这秘方呢,如今倒算有点份量了,能指着它养活好几十口子人了。可要早几年,根本就没人在乎它。你知道的,我们常家也曾经想捐给国家来着,为了给常家的子孙换份工作,弄个吃公粮的铁饭碗。可人家看不上啊。嫌弃我们是民间耍货。所以这东西是贵是贱,得分怎么说了……” “哎,常师傅。这话还真不是这么说。越是宝贝就越是没个固定的价钱。您问价的时候,大概是头几年吧?那时候行市差。但我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如今的行市早不一样了。就您这扳指,这么好的水头儿,这么好的颜色,还是御赐之物,真找对了买主。五千八千是它,两万三万的也是它,不过上万块在国内不容易,那就是卖到海外的价儿了……” 宁卫民满以为自己这话肯定能让常玉龄吓一跳。 老人家多半儿会被他说服回心转意。 自己呢,开出个比商店里的行市高一些的价码——一万块。 然后就这么一手钱一手货,把扳指和秘方都买下来。 也就算对得起良心了,从此落个踏实。 可万万没想到,常玉龄压根就没为这个钱数动摇一点,直接就摇了头。 “宁经理,我是送,不是卖啊。别说两三万了,就是二三十万。我也不能拿它换了钱。” “我这么跟您说吧,我年轻的时候,也过的是阔日子。自打我们常家的葡萄在美国的巴拿马博览会拿了金奖。等他们回来以后,门口就成车水马龙了。那个时候不光是国内的客人买了,还有好多洋行和洋庄。” “当时各国的钱我也不认得,看着新鲜有趣。我叔叔专门负责收钱,为了逗我玩儿,每天只要铺子里来一个订我们常家葡萄的外国人,他就在我的首饰盒子里,给我搁里一个洋钱,那钱就归我了。我叔叔说是我长大后的嫁妆。也就一两年,我的首饰箱子就满了,我攒的钱拿到钱庄里,居然换出了五根金条。” “当然,后来就不行了。常家的男丁提笼架鸟抽大烟,在外欠了巨款。我们常家只能靠女人站出来担起家业,这才有了我们姑侄五人为了替常家还债,立誓终身不嫁。再后来,好不容易债务还清了,可因战乱连年,这料器葡萄也没人买了。我们姑侄五人只能分头以卖烤白薯、卖糖豌豆、卖糖葫芦和炸油饼、捡煤渣、给人家拆洗被褥为生。” “可就是难成那个样子,穷成那个样子,我们家也没人舍得卖了这个扳指。我跟您实话实说,其实就是常家欠外债的时候,我们家要愿意把这个扳指出让,至少能换来三四万大洋,那就能保住宅子,后面也就不会那么难了。为什么不卖呢?因为这个扳指就是我们常家的精魂。我也记不清在哪个画上看到过这么句话了。好像是‘蝶是花精神’,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吧。” 常玉龄的话登时就让宁卫民脸红了。 他听出来了,人家这是告诉他说——我们见过钱什么样,卖什么也不能卖祖宗啊。 他当然得赶紧解释啊。 “常师傅,我没别的意思。赖我不会说话,咱们是不该说买卖,就说是物质补偿吧……” 然而常玉龄却把头摇得越发厉害了。 “您呀,这话又错了。我刚才怎么和您说的啊?这东西只有交给您,我才放心。千万别提钱,您没亏待我啊,这几年啊,都别说工资和福利了。就像今天这样的,光奖金您就给我多少了?我早就不愁棺材本儿了。甚至还能帮着亲戚不少。这就满够了,再多,于我又有什么用呢?” “您别看我老太太呀,没什么文化,就会做点料器葡萄。可做了一辈子的料器葡萄,直到现在,我突然明白过来了。常家的东西再好,可得分再什么人手里,要是拿着这份东西的人不成,怎么也好不了。” “您看,我们常家之所以兴盛。那是靠了我曾祖母心灵手巧,我的祖父善于经营。要不是我曾祖母能举一反三,从坏事里得到灵感。要不是我祖父把普通送去海外参加博览会。我们常家的葡萄也不会这么有名。” “到了我三个姑姑和我们姐妹俩接过常家的秘方之后,饶是我们保密得再好,五人再同心协力的拼命苦干。也没能让常家的料器葡萄才恢复旧日的荣光。” “过去,我以为是命运无常,时运不济,归咎于战乱年月的天灾人祸。可后来解放了,在新社会里,常家的葡萄依然没再见着起色。虽然获得了政府的大力扶持。可往往由于管理不善等原因,还是亏损严重,导致生产社几度解散啊。” “要不是您来操持这一切,我们常家的葡萄哪儿还有在现于世间,如此风光的机会呀?我心里明白着呢,现在料器厂的红火,全是靠您在撑着呢。要不是您帮衬着,大家都不会有这么好的日子过。” “而且您的人品也让我放心。我知道,您就不是贪钱的人。要是为了钱,您就不会让我和蒋师傅、邹师傅一起做这耗费巨大,又卖不出去的玩意了。蒋师傅和邹师傅都说,现在咱们厂的学徒工,都顶得上他们厂的四级工了。那全是因为您的支持,厂里这些年轻人才有心思练活,重视技术啊。” “说心里话,我什么都不怕。就怕有一天您和这料器厂没关系了。您不愿意再插手管这个厂了,那我们常家的葡萄前途可就又难说了。所以啊,我一寻思,干脆,常家的葡萄还是托付给您得了。今后我不管您是自己开厂子,还是去和别人合作,随您的便。您要靠它发了,我替您高兴,反正东西交给您,我就放心了。” “您啊,也别不好意思。这是我求您的事儿,不是您求我啊。您要是真觉得非得为我做点什么,心里才过意得去,那我别的不要,就求您给一句话就行。我希望您能答应我,以后用我们常家的方子做出来的葡萄,永远都叫葡萄常……那……那我,也就念了佛了。” 说到这里,老人的眼泪刷的就下来了。 面对这样的泪水,面对这样的要求,宁卫民是没法不动容的,更不可能让老人失望。 他再没扭捏,郑重至极的收好了东西,并向老人鞠躬致谢。 于是常玉龄便放心的上车走了。 然而望着那辆小车冒着尾气,缓缓驶远,消失在古老的石板甬路,明黄色的午后阳光里。 宁卫民心里却凭空多了一份沉甸甸的重量,多了一份说不出的惆怅和唏嘘。 忽然间,也不知怎么,他就想起人民日报报社社长邓拓,曾为常家所做的题词一首。 常家两代守清寒,百年绝艺相传。 葡萄色紫损红颜,旧梦如烟。 合作别开生面,人工巧胜天然。 从今技术任参观,比个媸妍。 正文 第七百四十八章 乍翅 常玉龄心里的苦,情感的悲,无疑都源于常家后继无人,对于人亡艺绝的担忧。 这就是这个年代京城工美行业的通病。 眼下差不多京城所有的工美行业的老匠人都在发愁这种事。 一方面是他们精工细作的产品,因为外贸部门的垄断性收购,难以卖上价去。 哪个厂也不爱再做这样越做越赔的东西。 何况现在自主经营权国家又放手了。 那作为厂领导,要求减少研发, 不再投入是必然的。 另一方面是机械化生产效率比手工业生产高多了,技术门槛又低。 开机器卖低档商品走量大,挣钱多,厂里青工懒得学手艺,都愿意用机器做低端产品。 厂里当然也就不再支持老艺人带徒弟,图耗人力。 这就导致如今的老匠人完全成了各个厂子的拖累。 他们不再受重视, 也不再受尊敬, 几乎个个都是心怀失落退休的。 总而言之,要没有宁卫民的存在,恐怕几乎京城整個工美行业都会把目标放在怎么挣快钱上。 没人在乎会不会出现技艺失传,技艺断档的现象。 更不可能看到今后的市场饱和,恶性竞争。 恐怕最终,也只有当他们陷于产品因为品种单一,设计陈旧而卖不出去货的时候,才能醒悟过来,明白自己是多么的愚蠢。 可到了那个时候,再后悔也晚了啊。 愁眉苦脸守着那些机器着急后悔,应该是大多数工美行业生产厂家躲不开也绕不过的悲剧。 不过还是幸好宁卫民还是改变了一些事的。 他总算是让几个街道厂子脱胎换骨,通过捡国营大厂的漏儿,攒下了日后发展壮大的基础。 他总算是保住了锦匣、绢塑、宫灯、墙画、料器、仿古瓷这几门传统工艺技术传承的可能。 至少还能让常玉龄有所依托,没让葡萄常的葡萄绝迹于世。 至少还能让退休在家的蒋三昌, 还能勉强在家人和邻居面前,保持住最后的一点体面。 这一天, 蒋三昌意气风发的坐着小车参加盛宴, 又酒足饭饱的坐着小车回家。 他的心情原是应该用一句“春风得意马蹄疾, 一日看尽长安花”来形容的。 凭着蒋家门的手艺子在那么多美术同行的面前露了脸,又得了奖金, 他本来是想要回来好好跟老伴儿说道说道的。 可却万万没有想到,大晌午的,他才刚一进院儿,就在家门口发现了咄咄怪事。 居然有人堵着他家门前声势浩大的要钱要人啊。 嚷嚷着非让他们家交出人来,要不然就给钱。 京城人又好事儿,惹得全院儿的邻居都簇拥在他家的门前看热闹。 不用说,凭直觉,蒋三昌就知道,多半是不肖的儿子惹出了事儿来。 这让他的好心情登时一扫而空。 又是急,又是臊,心里就开始埋怨家里人不懂事。 干嘛非得在门口显眼啊,这不是抽蒋家的脸嘛。 我白天给挣来的体面,这下子合着全没了。 这时候,蒋三昌想的是,也甭管怎么回事。 得说点好话,先把人请进屋谈,这样闹太难看,有什么事儿不能好好商量呢? 可没想到一声孩子的惊恐的哭叫, 使劲喊奶奶喊妈,让他也沉不住气了。 原本还想稳当点,客气点,让挡在前面的邻居让开。 结果方寸大乱,就变成了急赤白脸扒拉人,往里硬挤了。 等到终于挤进去一看,他登时怒从心头起。 因为果不其然,堵在他家门前的三个小伙子,有一个正死死抓着他那拼命挣扎的孙子后脖子不放手呢。 旁边那个带头的还横眉立目的吓唬他。 “叫奶奶叫妈都没用,要不你们家得把你爸爸交出来,要不你们家就给钱!甭废话!赶紧选!” 那可是蒋三昌的亲孙子啊! 咱们的传统,原本就讲究“抱子不抱孙,隔辈儿疼孩子”。 就能别提自己的儿子是个混账东西,孙子倒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 尤其蒋家的孙子还是个喜欢料器的好苗子,蒋家门唯一的希望。 那老蒋还有不急眼的? 他是攥着拳,瞪着眼,狮子一样一声吼啊。 “放手!你们抓着我们家孩子干什么?有什么事儿你们跟我说!我是孩子爷爷!” 这一声可管用,别说孩子手足无措的奶奶和妈一下有了主心骨儿了。 那孩子见了蒋三昌更如同见了救星,哭着说这些人要绑架他。 抓着孩子的小伙子反倒笑了,“绑架?我们可并没有绑架你,是你们爷儿俩要跑,我们才抓你们的。这不,你爸跑了,就抓着你了。可我们也没打你呀,这不带着你回家来了吗?现在伱们家人和邻居们都在这儿呢,索性就当着大家的面儿,咱们评评理好了。” 蒋三昌可没理他这套,眼珠子都红了。 “你把孩子先放了再说其他。你就是有一千个理,一万个理。你也不能这么对待我们家孩子!” 这话一说,邻居们有好心眼的也帮上腔了。 “是啊,你们几个大小伙子都找到人家门上来了,还死抓着人家孩子脖颈子不放干嘛。人家又跑不了?有话好好说不行嘛。” “对啊,光天华日下,你们就是要讲理也不是这么个讲法儿啊。瞧瞧你们给人家孩子吓得。” “哎哎哎,我说,赶紧松开吧。要说你们这可是以大欺小啊。就这么一个孩子,小身子骨还没长开呢,禁得起你们这么按着头不放吗?” 眼瞅着就要激起民愤了,这仨小子也觉着不是事了。 面面相觑下,带头的给了个眼色,那个抓着孩子的终于撒了手。 孩子立刻就扑妈妈怀里了。 蒋三昌的老伴儿一看孩子后脖子都泛了淤色,那叫一心疼啊。 当时就叫起来了,“哎哟,你们怎么狠哪,你看看给我们家孩子掐的,脖子都紫了。” 那三小伙子为首的生怕舆论彻底倒向蒋家,赶紧声辩。 “哎哎,你们家可别护犊子啊。知道他们爷儿俩干了什么吗?偷!” 最后一个字儿可好,惊得邻居们谁都不言语了。 因为这年头最恨的就是小偷,大街上发现了,群情激愤下打死了也是应该的。 这就是普遍共识啊。 孩子的奶奶和亲妈立刻心虚了。 可蒋三昌却不信孙子会干出这样的事。就问到底怎么回事。 那个带头就说,自己住在里这儿不远的一栋简易楼里。 平时没什么爱好,除了喝酒打牌,就爱养鸽子,是个鸽子迷。 可最近发现老丢鸽子,前前后后丢了得有好几只。 开始他还以为是自己倒霉,放出去的鸽子碰上附近谁家的盘鸽子。 自己的鸽子是让人家的鸽子群裹挟,给盘了去。 可前天,突然发现就连他那拿过奖的鸽子也丢了。 这就让他觉得这事儿不对劲了,于是赶紧招朋唤友,在附近的早市、鸟市帮他盯着。 果不其然,今天就有人发现了蒋三昌的儿子和孙子用自行车带着个鸟笼子在市场上,售卖那只丢了的获奖名鸽呢。 这位失主得了信儿就带人赶紧去堵,那是贼赃并获抓着了个现行啊。 只可惜,他当时气炸了肺,莽撞了点,抓人的时候提前骂出了口。 而蒋三昌的儿子蒋国强警醒极了,当时把鸟笼子往车后座一推,推着自行车招呼着儿子拔腿儿就跑啊。 结果这家伙自己个儿蹬车跑了,蒋三昌的孙子却因为太老实,没反应过来,差了一步,被抓住了手腕。 这才有今天这么一出。 没别的,他们带着孩子找上门来,就是索赔来的。 要么蒋家赶紧去凑个五百块,补偿他丢了的那些鸽子。 要么就把人交出来,让他们给送派出所去。 好嘛,五百块啊! 蒋家的邻居们最后耳听这个数字,登时就一阵骚动。 都是知根知底的老邻居了,谁都清楚这笔钱对蒋家意味着什么。 蒋家老两口积攒的家底儿大部分,早些年都贴在蒋国强的婚事上了。 后来有了孙子,又贴补孙子。 如今蒋三昌已经退了休,怎么可能凑的出? 有的人认为是是狮子大开口,这几个小子诚心讹人啊! 有的人说,这得奖的鸽子就这么贵,人家养的想必是名种! 还有人替蒋家哀叹,说这蒋国强可真是两耳朵扇风,败家的祖宗,太能给家里招灾惹祸了。 蒋家这关怕是难过了。 至于这鸽子的失主说完这话,则先是洋洋得意看着周围的人,颇有得理不让人的劲儿。 随后更是趾高气扬的直视蒋家的人。 那意思是已经知道你们家拿不出那么多钱了,看你们怎么办吧。 满心以为蒋家肯定无路可走,就得说软乎话,作揖求饶了。 却不料蒋三昌又亲口问了孙子一遍经过,居然比他们还很。 “你们报案吧。让派出所抓他。” 蒋三昌说出来的话,简直硬的能硌掉他们的大牙。 好嘛,这真是你有狼牙棒,我有天灵盖啊。 “什么?老爷子?我没听错吧!”丢鸽子的失主简直不可置信 “你没听错!这儿子我不要了!你们刚才没听见吗?我孙子是他给诳去的。楞告诉孩子给他买自动铅笔,骗孩子去的鸽子市。出了事儿自己倒跑了,他也配当爸爸。就是你们不报案,我见着他还得送他进局子呢。要不,我去替你们把治保主任请来?” 看蒋三昌真不像开玩笑。 得,仨小伙子全都傻眼了,就连邻居们也愣怔了,谁都没想到蒋三昌是这态度。 不过儿子毕竟是妈身上掉下来的肉,蒋三昌不要儿子了,他老伴儿可做不到,儿媳妇也不答应啊。 家里的两个女人开始哭哭啼啼,求蒋三昌不能这么办。 邻居们也是跟着劝,就连蒋三昌的孙子也求爷爷高抬贵手,别把爸爸交给派出所。 这下,那仨小伙子便又找回了自信,又挨个说上了便宜话。 “老爷子,您真成,大义灭亲啊!可您的家里人没您这么高的觉悟!我劝您还别固执己见了,别弄得家里人都埋怨您。再说了,您大概就这么个儿子吧,总得替自己老了想想……” “看您家着情况,也确实不大富裕,大概一时也拿不出五百块来。要不这么着吧,您能凑多少先给我们凑多少。二三百的也行,剩下的钱,咱们慢慢再给也行,谁让我们哥们儿心肠软呢,我们不是黄世仁……” “就是啊,钱算什么啊。钱不就是王八蛋吗?还是人金贵。您老也别把钱看太重了。常言道,子不教父之过,您不兜着谁兜着?虎毒,还不食子呢……” 然而最后一句,再次惹怒了蒋三昌。 “你们都给我住口!你们几个又是什么好东西啊,不过是几个小混混在这儿的起哄。你们这样的主儿我过去在天桥儿见得多了。你们以为我看不出你们是什么东西变得?不就是想要钱嘛。占便宜没够,得便宜卖乖,就是说你们这样的。好几十年过去了,什么都变了,怎么你们还没变呢?且不说你们真正丢没丢那么多的鸽子,就算你们丢了了,可无凭无据,你们就都算我们家头上了?为了讹诈,你们按着我们家孩子脖颈子,吆了这么几个人上我们家门口来乍翅,欺负老实人好玩是怎么的……” 嘴里骂着,蒋三昌叉着腰,虎视眈眈地向仨小子走过去。 这仨年轻人一步步后退。 蒋三昌盯住那个为首的,并不动手,就只是蹬着他。 直看得那个小子头皮发麻说,“大爷,您别别……这样啊,饶了我吧!” 蒋三昌冷冷一笑,问那小子到底丢了几只鸽子,该赔他们多少。 那小子说丢了两只,但都是名种,至少一百块一只。 而且那得了奖的鸽子也摔伤了,损失不可估量。 蒋三昌就说给你三百块行不行。 仨小伙子都有些吃不透,这时候谁都不摸不透蒋三昌的底细。 不明白他真正意思了,不敢轻易答应。 结果蒋三昌索性从衣服兜里抽出了一沓子厚厚的大团结,在他的眼前晃荡。 “赔你们钱也不是不行,可有一样,你们得给我们家孩子赔礼道歉。” “什么?”那丢鸽子的主儿抹了脸上的一把汗,说,“大爷,这回可是您不讲理了吧?您儿子套了我的鸽子去,您还让我道歉?有这个道理吗?” 蒋三昌斩钉截铁地说,“大伙刚才可都听见了,弄你鸽子的是我儿子,不是我孙子。谁的事儿你找谁,你拿孩子撒气就不行。钱我赔你,你也可以报警要派出所抓人。这都由你。可我孙子是好孩子,不能让你们不分青红皂白就当了小偷,还把脖子给弄成这样!” 如此一来,邻居们有热心的也跟着喊起来了。 “让你们道歉便宜你们了,瞧你们给人家孩子弄成什么样了?有个好歹的你们赔的起吗?” “就是,人金贵鸟金贵?还在这儿矫情!” “道歉!道歉!” 这下子那丢鸽子的服了,旁边俩帮手也不敢说什么。 丢鸽子的主儿赶紧作揖,“对不住了,大爷,误会误会!要不是这孩子也跟着跑,我也不至于……总之,手重了。” 孩子的亲妈也终于有了倾泻的理由。“甭废话,反正是你们把我们孩子伤了……” 丢鸽子的赶紧说,“对对,我不对,我不对。要不然,我们也不报案了,老话讲,这鸽子就是斗气虫,咱就这么私了吧,还是以和为贵……” 这话让孩子亲妈投鼠忌器,也不敢再说难听的了。 总之,这事儿要说,蒋家确实不对在先。 哪怕是对于蒋家孙子的委屈,也有夸张的伦理,带着护犊子的成分。 但恰恰是因了蒋三昌做了《十二花神》,他有宁卫民给的一千二百块奖金揣在怀里,今天才硬气的起来。 最终,居然以居高临下,趾高气扬的姿态解决了此事儿。 让原本很丢人的事儿又显得有了一些体面,不能不说也算神奇。 这在小门小户的人家还真是不多见的。 而蒋三昌的孙子,也从此把爷爷当成了无所不能的英雄,佩服得五体投地。 正文 第七百四十九章 血光之灾 上蒋家门前闹哄的人,是让蒋三昌用钱给打发走了。 可蒋家的事儿到这儿,并没完。 这一天,当邻居们散尽,大杂院彻底归于宁静之后,蒋家人也回了屋 但关上房门,家中所呈现出的, 却是一种悲喜交加的奇怪氛围。 一方面是蒋三昌的孙子喜滋滋的看着奶奶数钱。 哪怕让人家拿走了三百,剩下的九百块也是厚厚的一叠,摆在桌子上很有些份量。 蒋家的小孙子趴在桌边一眼崇拜地看看爷爷,一眼开心地看那些钱在奶奶手里笨拙地一张张数过。 蒋三昌的老伴儿说,她这辈子还从没数过这么些钱,手指头都捻麻了。 孩子就接口,说他奶奶的手指头应该多麻几回才好。 还说等他长大了也跟爷爷似的烧料器,挣好多好多钱, 给奶奶数, 也给妈妈数。 多可人疼的孩子啊!一句话,把奶奶和妈妈说得都是心花怒放。 然而与这其乐融融的情景极其不和谐的,却是孩子的爷爷蒋三昌脸黑得跟锅底似的,一言不吭,只“叭哒叭哒”抽着他的烟袋。 偶尔,老爷子身子还直颤悠,克制不住的抖。 用不着他说什么,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是气得打哆嗦。 孩子的亲妈先发怵了,就想在公公面前,替丈夫说说好话。 “爸,您可别气坏了身子。今天这事儿吧,是国强不对。主要是因为他最近呢,一直在为调动到人造琥珀车间的事儿着急。他寻思着要是真能调动过去, 每月奖金又能多二三十块,家里的日子多少能好过点,还能给孩子在少年宫报个特长班什么的。可厂里的好多人都惦记着这份美差, 人事科长的家门都快被人挤破了,他就想送点上档次的礼活动活动。要说呢, 他……他这也是为了家里着想,恐怕是着急想凑钱,一时糊涂才……” 可这不说还好,一说反倒让蒋三昌火冒三丈起来。 刚才当着外人不好发泄的牢骚,这下,全一股脑的秃噜出来。 “胡扯!这还叫为家里着想?我问你,他去年又请客又送礼的,瞒着我给人家上赶着舔沟子,也不知花了多少钱,才调动到发卡车间。怎么?这刚去了没几个月又想调动?那前头的钱不都打水漂了?他怎么就没个长性?老是这山望着那山高啊。哼,没长性也就罢了。还投机取巧,走邪门歪道!为了给人送礼,没钱他就去偷人家的鸽子?我家里居然养出了一个贼!最混账的是,他居然还带着孩子一起去销赃!而且人家失主追了去,他居然只顾自己,把自己的亲生儿子给扔下不管了!他还是个人嘛,真是個畜生!蒋家的德行都让他散尽了, 他是给他爹妈挣骂呢……” 老爷子是越骂越上火,越骂越难听。 儿媳妇也是越听越脸红,越来越无地自容。 还是婆婆看不过去了,赶紧拦着蒋三昌,替儿媳妇抱不平。 “老头子,我说你怎么冲着儿媳妇来了,这能赖她吗?是国强自己不争气啊!” “我没怪她,我是希望她别老顺着国强,什么都听国强的,今后得反过来了,她得好好管管国强……” “你这就更是糊涂话了。连咱们俩的话,国强都不听。儿媳妇这性子软和得跟面团一样,她说的话,咱儿子还能往心里去?你又不是不知道。国强不欺负她就算好的了。再说了,你就是再生气,也不好当小辈儿说这么难听的话。你骂儿子不要紧,谁让你是他爸爸呢。可你当着他们娘儿俩面儿,让她们母子怎么想……” 这一下子,算是切中了要害。 蒋三昌叹了口气,低声嘟哝了两句,不言语了。 说的是呢,儿子没教育好赖谁啊? 只能怪他们老公母俩啊。 一是因为慈母多败儿,老伴儿对这个独子太宠溺。 一是他只重蒋家吹料技艺传承,打小忽视了对儿子人品德行的监督啊。 儿媳妇?儿媳妇是个老实人,嫁到他们家来,那是受了大委屈的。 孙子就更冤枉了,老家儿是没法挑的,居然摊上了这么个不着四六的爸爸…… 又闷了半晌,蒋三昌越发觉得自己刚才没来由,心里后悔。 再怎么说,一个当公公的也不好因儿子的错,对儿媳妇这么训斥。 于是尴尬地吭哧了两声,转头对老伴儿说了,“你呀,再给儿媳妇四百块吧。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虽然这国强纯粹就指望不上他。可快过年了,不能让他们娘俩儿这么苦着。手里没点钱,那还过什么日子?” 待老伴儿答应了,他跟着又对孙子说,“好孩子,爷爷刚才对你妈妈发火,是爷爷不对。让你妈妈受委屈了。你替爷爷给伱妈妈道个不是吧。” 孩子的妈妈立刻承受不住了,不容孩子做出反应,就抢着说,“爸,您别这么说。长辈教训几句是为我们好,没什么委屈。这钱我们也不能要,您老两口的钱都贴补我们了,好不容易有几个,您还是……” “话不是这么说的。嫁给国强,于你那就是委屈了。他那样的人,纯粹是头发丝提豆腐,想来这辈子都没出息了。我劝你指望谁也别指望他,看看我和你妈,几十年养了个儿子,结果成了笑话,就剩下哭了。好在你总算还有个好儿子,这孩子就是你今后的指望。至于这钱,那就是给你和孩子用的,你一分钱都别给国强,自己收好了,也别告诉他。他要找你要,你让他找我来……” “爸,这这……妈,您看……” 孩子的妈妈还没见过公公这么对丈夫失望的时候,完全不知该如何接话,更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可就这还没完呢,蒋三昌最后又撂下句让人听了心惊肉跳的狠话。 “等那个混账东西回来。你不吝多晚儿,都让他到我那屋来一趟。你就告诉他。今儿个,他要是老老实实的来给我磕头认错,让我砸断他的狗腿也就罢了!他还算是我儿子。他要是敢不来,打明儿起,他就别再进这个家的家门!我要跟他断绝父子关系!” 说完,老爷子烟袋也不抽了。 “咣当咣当”磕干净了烟袋锅子里的烟灰,背着手气哼哼的进了里屋,自己一人儿生闷气去了。 只剩下家里的老弱妇孺,看着紧闭的房门,惶然无措,惴惴不安。 这一天,蒋国强是晚上八点多回来的。 他趁着各家邻居都守着电视机,听着“浪奔浪流,万里涛涛江水永不休……”的档口,悄无声息的推着自行车进了院儿。 然后不言不语的锁好车,就钻进自家的门儿。 一屁股坐在自己打的弹簧沙发上,就直接瘫软了。 看样子累得一点儿劲都没有了。 他儿子正在妈妈的指导下,写字台前开着台灯,拿练习本默写生词呢。 这娘儿俩骤然一看见一黑乎乎的影子窜进来都吓了一跳。 再定睛仔细一瞅,才认出是蒋国强。 “这是怎么啦?哎哟,你怎么弄成这副狼狈样儿啊?这么晚才回来?” 孩子妈是一连三问。 “嘿,你就别提了……今儿跑到市场上卖鸽子,一时疏忽,忘了卸掉鸽子腿儿上那环了。结果让人认出来了,差点让人堵着。哎哟,要不是我见机行事跑得快,今儿弄不好就得有血光之灾。” “后来我就一琢磨,就这么跑了也不行啊。他们怎么找着我的?弄不好有人认识我,我就找了家电影院里躲了一天。不过……我呀……我可不花冤枉钱。” “你听我说嘿,我呀……就买了一张票,每场电影差几分钟快结束,我就提前躲厕所里,等清完场,我再溜回去。这么着哎,一气儿看了五六场……” 蒋国强上气不接下气的说着,居然为自己上不了台面的小聪明还有点洋洋得意。 就这份没心没肺,让孩子妈听着就气儿不打一处来。 “你可真够可以的你,怎么偷人家的鸽子啊?这事儿传出去,你让街坊邻居的怎么看咱们啊。还有,你怎么连儿子都不管了,你就顾你自己跑啊?你就不怕儿子有个好歹?” 蒋国强却不认这个账,强词夺理为自己解释。 “偷?谁能证明我是偷的?我是捡的。那鸽子受伤了,掉我怀里了。你就派出所的人来,我也这么说。再说了,我怎么没管儿子,我跑的时候可招呼儿子了。咱儿子不是就好好坐这儿呢嘛。这小子随我,机灵!我一叫跑,才几步出去,我一回头,他就没影了……” “爸,我……我没跑,让人抓着了……” “啊?原来你没跑啊?还让人抓着了!哎哟,你也太笨了你。他们打你没有?” “没有,他们就带我找咱家来了……” “然后呢?” “然后爷爷赔人家钱来着……” “哦,那就好,幸亏我没回来,多长了个心眼儿。要不非得撞枪口上不可!儿子,下回你可得吸取教训,机灵着点儿。不过反正你也是小孩儿,大人不能把你怎么样!哎,你爷爷赔了人家多少钱啊?” “三百。是爷爷拿回来的奖金。” “啊?三百!这……这老爷子也忒傻了。这不让人给讹了嘛。就他妈那破鸽子哪值这么多啊?何况他们还拿回去了。就算上我头两天卖了的那一对儿,也不过才落手里八十块……” 眼瞅着蒋国强在儿子面前越说越不像话了,丝毫没有反思和后悔之意。 再想想今天公公的话,似乎全说中了。 这让孩子的妈感到自己的未来渺茫至极,只想哭一鼻子。 按说呢,虽然自己丈夫做出了这样丢人的事儿来。 可这年头的夫妻,还没有几个人会轻易想到离婚的。 孩子妈觉着毕竟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既然他们已经打了结婚证,过到了一块去,又有了孩子,那就是自己的命了。 今天这日子口,公公的怒气前所未有,她还是挺替蒋国强担心。 假若蒋国强回来后是但凡自责几句,对儿子多关心几句,表露一些后悔之意,她一定不会动气。 因为人的胆量是不会一样大的。 男人并不一定非得硬气到底,天不怕地不怕才是好的。 能够体贴人的男人更是女人所需要的。 如果胆量小而情感厚,仍然是可以被原谅的。 但现在,蒋国强的得意,只顾自己,却是一种完全自私的表现。 不但从未把儿子放在心上,甚至不知感激。 花钱给他解决了麻烦的公公,反而要受他的埋怨,这让人简直没法不动气了。 原本还想替他遮掩一二,甚至想劝他回厂里躲躲,待公公消了气儿再回来。 但孩子妈现在不这么想了。 老实人? 她是老实人。 可老实人要坑人,也更让人猝不及防。 “国强,爸让你不论多晚回来,过去一趟。” “什么什么?他让我过去?拉倒吧,我才不去呢,挨他数落去啊?我又不傻……” “那什么……我觉得你还是去一趟好。” 孩子妈咽了好几口气,到底控制住了自己。 “你呀,跟咱爸陪个罪,说点好听的,不为别的,这不是快过年了嘛。总得图个家和万事兴啊。再说了,老爷子这会拿回来奖金可不止三百,赔了丢鸽子的,还剩下不少呢。你要真急等钱用,求咱爸总比求外人强啊……” 蒋国强第一反应是不敢置信。 “不会吧?他不就外面给人街道小厂兼个差事吗?还今儿去明儿不去的?除了每月拿回来的工资,还有这么多奖金?那街道厂是印票子的?” “那我就不知道了。不过爸说过的,那的工人只要活好,收入起码是国营厂两倍呢。” 想了想,蒋国强终究难掩贪心,他决定还是去父母那屋看看的好。 “嘿,我就不信了,还有这样的怪事儿!行,那我看看去。哎,我还没吃,我说你看厨房还有什么剩的,给我热热,我从老爷子那屋回来,正好吃。” 就这样,蒋国强就像他套人家的鸽子一样,也上套了。 临走时候,丝毫不知自己即将面对什么,还眉开眼笑,兴致勃勃呢。 结果等他一进屋,还没过多一会儿,娘俩就听蒋三昌的声音怒吼起来。 “你个混账玩意,什么也没你的份儿,我今天得跟你算总账!” 要说蒋家的孙子倒是真聪明,别看年纪不大,但已然能从父母的对话里看出点棱缝来。 他知道爸爸去了爷爷屋凶多吉少,心中很不高兴,向妈妈提出质问。 “妈,您怎么不提醒我爸,还让他送死啊?您赶紧看看去吧……” 孩子妈的态度是坚定的,“我不去!这回就得让你爸挨挨打,长长教训!他活该!你这孩子也是,怎么还不知好歹啊?你难道不知道妈为什么生气啊?妈就是气你爸,他不该把你扔下不管!” 没想到孩子说了,“妈,我爸挨不挨打在其次,可我担心爷爷啊,爷爷有高血压,爷爷今天是真生气了,就是把我爸打了,都不是什么大事。可万一爷爷要是坐那儿起不来,那可不让人抓瞎。您怎么忘了去年春节前,爷爷被爸爸气得住院的事儿了?” 嘿,别说,有时候这孩子真比大人还懂事。 孩子妈心里一惊,说她还真得瞅瞅去。 可结果呢,孩子妈刚一出屋,没想到就看见自己丈夫脸上一块乌青,捏着鼻子的跑回来了。 一进屋,就拿起一卷卫生纸,往鼻子里塞。 孩子妈愣了“怎么这么快就打完了?” 蒋国强“切”了一声,“怎么不快,不用讲理,没有铺垫,直奔主题,上来就揍,能不快吗?” 孩子看着蒋国强的鼻子惊叫,“流血啦!爸爸,爷爷打你脸啦?” “可不,你爷爷下手狠啊,我终究是没躲过这场血光之灾!” 可就这份儿上,蒋国强还装呢,居然还认为他自己是儿子应该效仿的积极榜样。 “看见没,你爷爷打我,我可没说什么,打儿子就是当爸爸的专利,知道吗?我还告诉你,名词再怎么变,爸爸就是爸爸,这一万年也变不了,任何新名词也代替不了。你小子以后少跟我滋扭。你就是长大了,也是我儿子。今后敢不孝顺我,不听我的话。哎,我就跟你爷爷似的,不管你多大,照样揍你小子!” 正文 第七百五十章 地狱厨房 宁卫民一直不遗余力地在支持京城传统工艺的传承与发展。 不但耗资巨大,也为之耗费了不少精力和时间。 所以在这届雕塑艺术展上,虽然他订造的这些东西一公开亮相就震惊了四座,让诸多来宾感到目醉神迷。 也引得美术行业的许多同行力捧,诸多美术杂志争先报道。 甚至那几件儿大型艺术品,在美协的推荐和促成下,还有不小的机会入选中小学的美术教材。 但于宁卫民来说, 这都算不得多么出乎意料的事儿。 他虽然是很自豪,很宽慰,很高兴,但却并不为之如何激动,因为毫无悬念。 这些由知名大匠所制的精品,成本和水准都在明面儿上摆着呢, 获得了一致好评纯属必然。 与之相比, 倒是他挺随意做的另一件事, 很有点无心插柳柳成荫的意思 虽然只有短短的一两个月,他也没进行太多关注和额外的付出。 但收获却是大大超他最初的预期,让他喜出望外。 那就是让坛宫的几位厨师去马克西姆餐厅学厨一事。 说起这件事,宁卫民的最初目的其实很简单,主要是为了三点。 一是为出国做提前的技术准备。 去东京要开坛宫分店,已经是宁卫民必定得执行,板上钉钉的事儿。 可这年头的京城没有一家日本餐馆。 那由京城饭店开办的,据说是京城第一家日料店的“五人百姓”,还要等到1985年的4月才会开业。 所以考虑到日餐量少而要求精致,又不排斥生食和冷食的特点。 那么宁卫民派厨师去马克西姆餐厅学习下法餐,显然是比较切合实际的做法。 这样既能学点新的烹饪技巧,也能适应下更先进的厨房设备。 二是宁卫民也想借着此事,对两个不惜砸了铁饭碗,也要来坛宫干的江大春和小查做个暂时的安置。 这俩小子,年轻、性情、敢冲、敢干,又机灵, 有应变能力,宁卫民是相当看好。 他心里已经认为这俩小子是自己去东京的最佳帮手,当然要着力培养。 三就是可以全面提高坛宫本身的菜品层次。 西餐相对于中餐, 最大的优势就是精致和美感。 这不是说中餐就不精致,缺乏美感。 但问题是因为文化属性不同,审美就不同。 中餐向来更重内容而轻形式,是让人从食物本身的味道,通过吃的过程来获得最大满足。 所以中餐的讲究和排场是通过菜品本身的色香味体现的。 一定要菜色够多,食材昂贵,滋味绝妙。 至于其他的都不重要。 哪怕像食品雕刻这种东西,最早也是应用在祭祀上的,并不是为了装饰菜品的。 这门技艺普遍用在高档宴席上,发扬光大,那还是建国后的事儿。 所以按照传统,中餐宴席陈设就是再讲究。 通常也不过是加上桌围桌帔,摆上金银酒杯,象牙筷子而已。 桌上向来不摆花,也没有其他的点缀品,甚至过去就连桌布都没有。 这并不是抠门或贫穷导致的简陋。 而是因为按旧时的礼节,客人座位分高下,要依照桌面的木纹而定。 反过来西餐就大不一样了。 洋鬼子与我们是其实完全反着来的,更重形式, 轻忽内容。 大概是因为菜样太少, 不会有什么显亮的变化,他们都是在食品以外着意。 如桌椅之摆设,卓单之缎或绸,器皿的样式,酒类之繁多,花卉之陈列,都极端讲究。 过去常有为请一次客,而特画图样,特制器皿者。 甚至就连菜单、音乐、鲜花、灯光的重要性,都要排在食物本身之前,更重视综合体验。 发展到最后,对于菜品的创新,自然而然就更容易纠结于食物的外在美。 要说句实话,其实宁卫民经营坛宫的思路就是借鉴了西餐厅的经营方式和理念。 购美器,重服务,以文化氛围和装潢装饰烘托美食滋味,把中西餐各自的所长合而为一。 这才让他的坛宫饭庄显得有品位,有格调,既让国人震惊瞩目,也颇受外国人的欢心。 所以宁卫民认为,如果再做细一点,好好抓抓菜品的外形也是很有必要的。 拽句文的,师夷长技以制夷嘛。 要能把人家的本事都给学会了,再结合咱们自己的优势,坛宫饭庄的菜肴不就更完美了嘛。 没说的,内功外功都够硬,就是双项加分啊。 到时候宰洋鬼子的外汇,当然也就更得心应手,名正言顺了。 应该说,宁卫民的如意算盘,绝对已经打得够精道的了。 可话又说回来了,他毕竟不是专业厨师,对于烹饪的相关情况所了解的还不够多,也就有了局限性和偏差的预计。 要知道,法餐可是西方世界公认的第一大菜系啊。 在西方世界的地位就如同鲁菜作为中餐唯一原生菜系,是咱们国内八大菜系的扛把子一样。 法餐的精髓,可不仅仅限于外在形式的讲究上。 烹饪之法之多,菜色之丰富,虽然还比不了中餐,却是西餐之最,别有独到之处。 更何况马克西姆餐厅为开拓共和国的市场,最初聘来的三位外籍大厨也非泛泛之辈。 每个人都是法国餐饮届相当知名,颇有资历的人物。 其中的西饼房厨师长拉方丹,三十六岁,曾给法国爱丽舍宫服务过的资深甜点师。 他的手艺,颇受曾于1980年访华的法国总统瓦莱里·吉斯卡尔·德斯坦的青睐。 而担任行政副总厨勒戈夫,别看年纪仅有二十六岁,可天赋惊人。 受聘赴华之前,他刚刚凭借自己的创新菜品,为巴黎一家名不见经传的餐厅打响了名号,摘下了一颗米其林星星。 此外,勒戈夫还是法国享誉全球的厨师乔尔? 卢布松的弟子,曾经有幸追随这位名厨学艺三年。 乔尔? 卢布松又被誉为世纪主厨,传奇星厨,六十三岁的时候管理着全世界十六家餐馆。 其人传奇性在于平生摘下过米其林的三十二颗星,是全世界公认的摘星总数最多的纪录保持者。 最后一位行政主厨名叫多米尼克。 四十三岁的他,作为厨房大拿,不但年纪大,资格老,来头也最大。 因为他不但先后受聘于两家米其林三星的餐厅,担任了多年的行政总厨,而且还是法国餐饮学会的会员。 法国餐饮学会(Académie Culinaire de France),又称法国名厨学会,由瑞士名厨、《烹饪和食品卫生通用辞典》作者约瑟夫·法夫尔(Joseph Favre)于1883年创立。 那是世界最古老的餐饮和糕点学会,会员均为来自世界各地的名厨。 申请加入十分艰难,至少需要九年以上在法国从事厨师的经验,以及在餐饮业有杰出的贡献等要求。 同时还需要用一年时间通过各种审核及决议。 所以这个学会在全世界的会员不足千人,且多数都是米其林认证餐厅的主厨。 说白了,这個学会太难加入了,也太了不得了。 在全世界餐饮届的地位,就相当于金大侠的武侠小说里所有名门正派中,少林和武当的地位。 那想想吧,这么牛的菜系,又是这么牛的大厨。 再加上坛宫作为全国唯一一家卖正宗宫廷菜的饭庄,也是中餐的翘楚,。 宁卫民所派来的厨师也个个是优中选优,是经过不少名厨亲手调教过的肯勤学苦练的主儿。 这两好碰两好,两种博大精深的餐饮文化对撞,其产生的碰撞反应,那是何等的惊天动地啊? 要打个恰如其分的比喻。 那是原先只以为是弓箭与弩箭的碰撞,结果实际上是核弹撞氢弹啊。 总而言之,双方都失算了。 宁卫民既有点轻视了法餐,那几位法国大厨也不够重视中餐的厨师。 那么在这个信息相对闭塞的年代,中西文化存在严重隔膜的年代。 自然而然,一场所有人都没有料想的饮食文化大冲撞,就在马克西姆餐厅的后厨里发生了。 而由此引发的好戏,以及重大影响和奇妙的后果,更是所有人都没法提前估量到的。 至于具体经过,到底是怎么样的呢? 首先,应该承认,马克西姆餐厅的这三位法国大厨,对于中餐都抱有不小的成见呢。 这主要取决于他们自身的傲慢和自信,以及对法国中餐的不好印象。 是的,法国也是有不少中餐馆的。 只可惜时过境迁,最早轰动巴黎,闻名欧洲的万花楼传奇早已泯灭在历史之中。 当下这个时代法国的中餐馆,别看数量不少,堪称欧洲第一。 可菜系单一,花样陈旧,也是出了名的。 不过分的说,几乎所有的中餐馆的菜单全是一样的,口味也没有多大的变化。 甚至仍然是以当年最具中餐象征意义的竹笋、豆芽和豆腐出名。 再加上家族管理模式陈旧,下一代侨民吃不得苦,食品卫生不达标,恶性竞争,滥用味精,等等不利因素。 以及荷兰中餐业被曝光的“狗肉事件”导致西方人普遍对中餐的不信任。 这就导致法国的中餐业完全是日落西山的衰败样子。 甚至好多餐馆不得不假冒日餐,才有生意做。 这样的中餐能好吃得了吗? 几位法国大厨不是没吃过,反而正是因为吃过,才份外鄙夷。 当然,对于中餐的尝试,这几位法国大厨也不能说是全然失望。 京城的马克西姆餐厅装修期间,宋华桂曾经把所聘用的国内厨师和服务员都集中起来,送到法国巴黎马克西姆总店进行了三个月的“强化训练”。 培训中途,那些国内的厨师就曾为法国厨师做过一顿比较正宗中餐。 只是根据餐厅现有的食材,国内的厨师选择十分有限。 在加上这些厨师几乎都是重文门饭店的年轻人,水平不高,对西餐厨具又用的不顺手。 他们最后也只烙了点家常饼,做了个宫保鸡丁,再加上一道酸辣汤。 吃过之后,尽管法国厨师都竖起了大拇指,普遍认为味道不错。 可还是把这些中餐只当成了仅能吃个新鲜的小点心,反而更坚定了中餐没有大菜的误解。 再后来,这三位厨师来到京城后,又经中方招待,吃了一次聚德全的烤鸭。 虽然那次是真吃美了,可别忘了,这个时代,咱们国内的中餐馆普遍用油量大。 好嘛,就这顿招待饭,一下子居然给这几位习惯茹毛饮血的主儿吃滑肠了。 他们仨全都是龇牙咧嘴,默默无闻的拉了好几天肚子。 那想想看吧,这是多么痛的领悟啊! 他们能对中餐再有个好印象才怪呢。 他们开始有了一个根深蒂固的误解,觉得中餐厨师都不讲卫生,而且很懒。 中餐也普遍存在严重的食品安全问题,就不是人吃的玩意。 而这种负面情绪,同样很难不被他们带到厨房工作中来。 事实上,自打京城的马克西姆餐厅开业以来。 国内厨师就普遍感到他们仨不好打交道了。 似乎培训期三个月,大家和他们的情分都没了似的,那叫一翻脸不认人。 由他们三个人负责管理的厨房,简直就像地狱一样煎熬。 一系列的工作要求,尤其是卫生方面,可比在巴黎时要求严格多了,几近苛刻。 而且因为语言不通,又对中餐厨师存在误解。 他们的工作态度极其粗暴,且傲慢自大,动不动就嚷嚷,就张口骂人,根本谈不上尊重。 以至于国内的厨师人人都对他们有了愤恨和不满。 不是工作的时候,对他们仨统统“敬而远之”,背后还给他们这几个地狱主厨都起了外号。 拉方丹被大家叫“拉清单”。 勒戈夫被叫做“乐个屁”。 最尊贵的行政总厨多米尼克则因发色灰白被尊称为“白毛儿”。 干脆这么说把,马克西姆餐厅开业仅仅一年多。 厨房里的国内厨师就换了七成,大多数人都因受不了他们的坏脾气和羞辱调走了。 哪怕钱给的再多,能比在国内的饭店干活几乎多挣两倍的钱,也没几个人能忍下这份委屈的。 坛宫的厨师们就是这样的情形下来的马克西姆餐厅。 正文 第七百五十一章 极地 初来乍到,坛宫的五个人对于那三位法国大厨管理的后厨,感触最深的就是俩字儿——变态! 首先,是这里对于清洁卫生的要求极为的变态。 每天两顿饭,一但闭餐结单,后厨就要开始打扫了。 打扫完毕,当班的法国厨师长会亲自检查卫生。 灶台柜橱, 刀具砧板,光看着干净不行,他们居然会用白手巾擦拭。 但凡有一点黑脏或油腻,那就是“完蛋一骂死”啊。 保证是真给你一顿叽哩哇啦,横眉立目的臭骂。 让后让你重新打扫三遍,还得填写过失单,扣钱。 别说这年头普通中餐馆子的后厨卫生标准了, 就是坛宫的卫生标准拿到这儿来都没戏。 根本就没法蒙混过关。 所以白醋这玩意, 也就成了马克西姆后厨必不可少的至宝,是人手一瓶的厨房美白神仙水! 法国大厨们对待后厨的个人卫生问题也很变态。 头发、胡子、指甲的修剪就不说了,厨师制服必须一尘不染也不提了。 他们居然要求,只要是在工作时间离开后厨的人,无论什么理由,再次踏进厨房的第一件事就是消毒双手。 厨师帽儿只有等到主厨宣布结单的那一刻,才可摘下! 但就这还算是好的呢,比这更变态的要求,那得说是每周五雷打不动的大扫除日。 在大扫除时,要先清理工作台。 后厨的厨师们必须把一桶加了清洁剂的水,倒在把所有东西都挪到了其他桌子的不锈钢工作台上。 当水像瀑布一样哗啦哗啦的往地上流的时候,要先拿抹布不快速的擦一遍. 然后再用刮玻璃的刮子把水顺着一个方向刮掉。 最后用干纸擦干,至此工作台才算清洁完毕。 接下来,大家再用同样的方式,将清洁工作台下嵌入的冷藏柜门, 一个一个柜门的清洁完毕。 当冷雪区所有台面和柜面都做完清洁后, 要用一根粗水管接上水龙头,用很大的水流冲洗地面。 接着用一個像拖把一样的巨大刮子把地面上的所有积水和杂物推到下水道口。 最后再将下水道口聚集的垃圾包起来扔掉。 至此, 最简单的地面工作才算完成。 然而这项工作还远远没有结束, 光清理完个人工作台和地面怎么够? 一定要保证整个后厨的角角落落不得存有一丝杂垢才行。 于是接下来,更加困难的空中清洁和更加麻烦的墙面清洁就开始了。 从工作台到冰箱门到墙角的瓷砖,后厨的厨师们全部得打扫好几遍。 甚至还得爬上灶台,一扇扇拆下油烟管道的窗户,全部用钢丝球擦仔细,再冲,再擦。 一切暴露在外面的管道、灶台、架子,全部按照这个流程清洗到没有一丁点儿油污。 直到这后厨闪闪发光,好像从来没有做过菜一样,才算合格。 行政主厨多米尼克在后厨,最广为人知的一句话,就是“我的厨房永远没有油烟的容身之处”。 毫无疑问,在国人的眼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难以想象的夸张。 除此之外,开餐前准备工作也很变态。 每天早晨七点,马克西姆餐厅的后厨仓储,就已经如火如荼地开始清点、审核、分配、管理,一车又一车新鲜到货的食材。 其实这项工作对于干厨房的老手来说并不复杂。 因为中餐西餐的进货程序都差不多, 只是辛苦点而已。 差不多都是往库里运往货物后,保质保量地审核完所有的到货收据,再与主厨一起核对发票金额。 但后面怎么处理食材,中餐和西餐却大不一样。 中餐主和,讲究的是五味调和。 食材质地虽然重要,但烹饪的手法和调味儿更重要。 而且中餐的厨师,是既能做原味,也能做变味儿。 无论冻肉啊,干货啊,腌制品类的,哪怕不是很新鲜的材料,照样能用。 所以除了常用的蔬菜洗一洗,葱姜蒜切一切之外。 也就是以红案把肉类按部位给切出来之外,然后发发干货类了。 大部分货物入库存储好就算完事。 以坛宫的厨房为例,每日准备工作最繁重的其实只有汤组和白案。 汤组除了要吊不知道多少罐儿的高汤之外,还得负责把耗火候的菜做成半成品备用。 白案就不用说了,包子、饺子、面条、老面馒头,若不提前做出来,怎么卖啊? 但好就好在,这对汤组和白案几乎都是全天的活儿,灶上的火根本不息。 汤组老在熬、煮、煨、炖,白案永远有蒸锅端上端下,却不用突击性工作,硬抢时间。 反过来西餐可不行。 西餐主纯,讲究要食材原味,吃的是个新鲜,大部分菜品都是靠现做现卖。 哪怕是酱汁,都必须得现做的才好。 尤其马克西姆餐厅,不但新鲜蔬菜进口水果多,海鲜类和奶制品类也很多,还有不少纯进口的肉排类。 那需要提前处理的生鲜类食材可就太多了。 就拿最容易收拾的蔬菜类来说吧,就多达好几十种呢。 由于它们中的大部分都对湿度和温度极其挑剔,比如:新鲜香料、芹菜、芦笋等。 处理工序其实算不上简单,一样需要经过一系列大量的工作才能完成。 按照法国大厨的要求处理蔬菜,首先得按类别摘取最美丽的叶片,撕成一口的大小,放在大盆里,认真清洗。 为了清洗干净泥沙和脏东西,每一种叶片都需要清洗至少两遍,遇到特别容易藏沙子的叶片还需要清洗三四遍。 洗完之后分别再用一个巨大的沙拉沥水桶甩干水分,然后分门别类的隔开放入准备好的保鲜盒中,贴上标签,拿去储藏室储藏,到出餐时间才再拿出来。 这样做是以最大限度地保持蔬菜的新鲜。 要做好这些工作,要先去洗碗间找到滤水桶和几个用来洗叶片的大盆,然后再去储藏间找几个保鲜盒,要带盖子的那种。 再去另外一个房间,拿无纺布浸湿后放在保温盒中叠好,隔开不同种类的蔬菜,还要多拿一些用来盖住最上面的蔬菜。 以上所有这些准备工作做好后,才可以清洗蔬菜。 全部工作完成后,还要迅速把工作区域清理干净,把所有用具清洗干净放回原处。 可想而知,连为个简单的沙拉做事前准备都这么费劲,那按照整套菜单上的材料预备完毕,这是多么大的工作量。 而且由于这项食材准备工作需要在零下五度至零上五度的冷冻库和保鲜库之间来回穿梭完成,一开工就是两个多小时。 后厨的厨师还要克服低温和冰霜的考验,需要一定极地求生的本事。 就像三十年后电视节目上演得似的,保持清醒、放缓呼吸、减少体热消耗…… 但就这也仅仅是冰山一角,说起来,准备工作还是每天最轻松的时候呢。 实际上每天十一点,当上午的准备工作告一段落,警号将在半小时后正式吹响,真正让人难受的煎熬还在后面呢。 别的不说,就为了十一点半整的开餐时候所有后厨的人手都能各就各位,短短三十分钟的员工午餐时间显得尤为珍贵! 别以为马克西姆餐厅的员工餐就有多好。 这儿虽然不差钱,尽管经营得是世界闻名的法式大菜,说来厨师们的工作就是成天和美食打交道。 可为了保证员工头脑清醒,法国大厨给员工们安排的午餐通常都是果汁、咖啡配冷食。 对于习惯了吃热乎饭菜的国人来说,这简直就是最大的生理虐待。 开始还挺新鲜,一顿两顿尚可,可时间长了,哪个人能受得了啊? 说句大实话,纯属受洋罪。 真正到了出餐的时间,因为必须按客户的点单在规定时间内出菜,后厨将会变得更为恐怖。 只要餐厅营业时间一到,客人一落座,单子一旦下达到厨房。 每一道环节都会由主厨全权掌控,掐点计算,冷热餐间隔的时间都被把控得严丝合缝。 盘温、口感、酱汁、装饰等均容不得半点差池! 西餐后厨的厨师们也要听令而行,根本没有任何时间犹豫,每一样工作都必须做到快、准、好。 所以说,后厨就不再是厨房了,而是没有硝烟的战场! 厨师们也如同士兵一样,启动了一级战斗模式,On Fire! 不但都必须严格按照主厨的吩咐做事,堪称军令如山! 而且一声声响亮有力的“Oui Chef”,也要响彻厨房! 不用说,作为指挥三军的将领,三个法国大厨的“暴脾气”,这个时候也臭到了极点,无以伦比。 他们不但会发火,而且还是发大火! 简直就像三个穷凶极恶的暴徒,或者说是疯子。 他们一定不能看到有任何人哪怕有一秒钟在做不重要的事情。 应单节奏乱、出菜速度慢、酱汁颜色不对、操作台不够整洁…… 这些统统都是他们可以出言辱骂的理由。 任何一个下属在他们的嘴里,都可能会成为闯下一百个蠢祸的大蠢蛋! 而且在这种火急火燎,争分夺秒的出餐过程中,没有人是可以为自己解释的。 即使真的无辜,那骂错了也就骂错了! 你居然还想争辩?那是成心误事儿,会被赶出厨房的! 所以当主厨提着嗓门各种训斥,甚至摔东西时,“小兵们”除了认错、除了“Oui Chef”什么都不能做。 更不要提什么烫伤、切伤、刮伤了! 这本就是不该发生的事。 如果真的发生了,无论是谁,都要自己立刻包好,一分钟后要回到岗位继续刚才做的工作。 这就是西餐后厨的军纪! 说真的,那些坐在餐厅里,听着优雅美好的背景音乐,小心翼翼优雅进餐的先生女士。 是绝对不会想到厨房里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主厨在旁边夺命连环催。“快!快!快!” 厨师们的脑子要拼命记着单子,以及各种不吃肉、不吃海鲜、不吃蘑菇、不能吃奶制品的特殊需求。 同时还要手忙脚乱地制作、摆盘、收拾,且不能出错。 那份压力,就如同食物在高压锅里一样,只能用肾上腺素飙升来形容。 也只有到了出餐任务结束后,三个法国佬才会恢复理智,又恢复了那么点人样儿。 “Voilà c'est fini ...merci à tous !”(就酱,收工,谢谢各位!) 这是所有后厨的“小兵们”每天最期盼从几位法国主厨口中听到的一句法语。 可惜清扫工作又迫在眉睫,极耗体力的“洗刷刷”任务又要开始了。 这让筋疲力尽的大家,心情仍然无法全然放松,只能强打精神,继续卖力苦干…… 所以可想而知,坛宫的五个厨师来到这样的一个地方。 骤然所经受到的精神刺激,感受到的无所适从是多么的大。 不为别的,主要这儿需要他们适应和学习的规矩太多了! 后厨行走上下楼梯时,要很快,但不能跑。 如果手上需要处理的工作数量少于一百份的时候,完成这些工作的时间不能超过半小时,完成后要立即去做其他的工作。 找东西的时间不能超过三十秒,否则旁边的厨师就会问你在找什么。 并帮你迅速找到,如果找不到就迅速放弃。 洗东西的时间甚至要以秒来计算。 为了安全和节约时间,在厨房里移动时,必须要大声的拖着长音喊出“烫”,提醒其他人注意避让。 切东西要用尺子量着切,汤汁用量杯精准量好倒入菜品中……等等等等。 说是让他们完全晕头转向了一点不为过,成为挨骂最多的人是必然的。 那三个法国佬可不管他们在坛宫都干的是厨师长的活儿,不在乎他们每个人在坛宫都是各自组里的大拿。 对他们不但照骂不误,甚至对比对待自己厨房的人更严苛,巴不得赶紧挤兑他们走人呢。 说到教他们做法国菜,却压根没有,纯粹只把他们当杂工用。 唯一他们几个能学到一点法餐烹饪的机会,恐怕只有每周赶上三个法国大厨心情好,或许会在厨房做一道菜。 那算是公众课,谁都能看。 而且因为语言不通,他们连提问的机会都没有。 至于遭致这种冷遇的原因嘛,其实也并不难理解。 外国人有没有教会徒弟饿死师父这一套,虽然还说不好。 但三个法国大厨肯定不愿意白白耗费心力在他们几个注定要走的人身上,这是肯定的。 甚至这一点,就连厨房里的其他人也是这么想的。 哪怕是自己的同胞,也没有人相信他们这五个人能适应这里的艰苦环境。 想想看,连马克西姆餐厅当初聘来的长期工,大部分人都适应不了。 就别说他们这几个外来户了,而且他们其中还有两个是女的。 当然,恐怕这里也存在一些同行相轻的缘故吧。 这儿能留下来的厨师,毕竟是国内第一拨学法餐的主儿,多少都有点自觉坚持下来极其不易,存有高人一等的心气儿。 尤其见识过西餐的优点,天天感受到马克西姆餐厅的气派。 他们多少对几乎与马克西姆餐厅同时开业,却迅速蹿红的坛宫饭庄有些不服,有些质疑。 为此,不但有人助纣为孽,甚至还有人私下打赌,赌他们什么时候受不了了,会主动离开呢。 正文 第七百五十二章 偷拳 “妈的!这些法国人这是诚心折腾人哪!咱们可是厨师啊,打扫厨房卫生是咱们该干的活儿吗?那是清洁工的差事啊。再说了,弄得厨房比外面的餐厅都干净,这正常吗?这几个洋鬼子,简直他妈有病啊!洁癖!弄得老子累了一天,末了还得打扫烟囱,有他们这么使唤人的吗?小查, 你说是不是?” “说的是呢,其实累点倒也不怕,谁让咱干的就是勤行呢。关键是他们还不把咱们爷们儿当人看啊!就那几个洋鬼子,在厨房里出菜的时候,都不是嚷嚷了,是在吼叫, 歇斯底里的吼叫!我感觉下一秒他们就会扔一个平底锅砸在我脸上似的。娘的,鸦片战争结束都多少年了,咱们凭什么还得受洋人的腌臜气?春儿哥,也就是我听不懂,不知道他们丫带没带脏字儿,否则弄不好,我真得抽他们丫的!” “哎呀小查,你们男的怎么老是想打架?这能解决问题吗?我要是懂法语啊,就去跟那几个外国厨师长好好讲讲理,先得把员工餐给改了。别让他们成天弄点三明治唔得糊弄咱们。你们说是不是?要是连咱们厨师都吃不好,怎么能让客人吃好了?哎,就这儿啊,都别说拿咱坛宫比了,还不如那些普通国营小饭馆呢。我还跟你们说,我真不是矫情,不是非得大鱼大肉。我就想吃个热乎饭,过分吗?我宁可就着馒头吃溜白菜,炒豆芽去, 弄点水疙瘩丝儿,或者大腌儿萝卜卷個大饼,也不愿意吃那邦邦硬的法棍儿,白不呲咧的吐司。哎呀,那仨老外还让我抹上黄油,再放上芝士,去夹那菜叶子、紫甘蓝、酸黄瓜、西红柿和生冷的肉食。一吃下去我这肚子,哎呀,那叫一闹腾……” “没错儿,燕儿姐。哎,没来这儿之前,我就光听说法国大菜有名了,还真的不知道西餐是这样难吃。哎,就你说那法棍儿面包吧,外头烤的那么干,里面居然是空心的,这不糊弄人嘛。哪儿有咱们的老面馒头和苏叶儿饽饽好吃?还什么披萨呀,那不就是东北大饼上搁点菜嘛。通心粉那么硬,远不如咱们京城的打卤面好吃,色拉哪有咱们韭菜豆芽拌粉条强啊!洋葱汤就像刷锅水, 蘑菇汤就像面糊糊, 天知道他们怎么想的, 居然是把干蘑菇磨成粉状, 然后熬出来的,这还哪儿是汤啊?就连名噪一时的法国鹅肝儿,也粘糊糊地没什么嚼头,哪儿有咱们酱猪肝儿,酱鸡肝儿好吃啊。就那什么芝士就更别提了,一股臭脚丫子的味儿。燕儿姐,你也太老实了,让你吃你就吃啊?难怪你那么难受呢,下回吃饭,你千万千万别在碰那东西了……” “哈哈,戴红,你这话可说的太对了。我吃那芝士也不灵,全偷偷吐了。嘿嘿,真不是咱不谦虚啊。依我看,法国菜恐怕是徒有其名啊。别的不说,你看看那几个法国佬,做菜的时候,居然自己心里一点准谱儿都没有。还老得尝尝。这要搁咱们坛宫的厨房,他们的手艺就是个雏儿啊,能让他们拿炒锅吗?别说头灶,二灶了,连做汤也没资。好嘛,真来个油爆肚儿,烹虾段儿,他们灶上再尝两口,有那工夫吗?就这么一耽搁,那火候不就老了?锅里的菜还怎么吃啊?就他们,还嫌弃别人手慢呢?切!属他们自己个儿最能耽误工夫。” “对对对,春儿哥,这洋鬼子在做饭上,确实太能磨叽了,净干那些脱裤子放屁的事儿。好家伙,那么多刀具,大的小的,扁的长的,还有那锯齿的,有那个必要吗?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外科大夫呢。还有那么多锅,炒这个吧,必须得用这个锅,做这个又得用那个,错一点,那白毛儿就得跟伱翻车。我真是不理解啊,他们干嘛非要把厨房这点事儿搞得那么复杂呢?还是咱中餐好,一个铁锅,一把菜刀,行走天下。难怪他们连盘子也不会数呢,非得一个个摊开才数得清,盘子摞一起就得抓瞎了,智商堪忧啊……” 说实话,无论是那三个法国佬,还是他们一手调教出来的西餐厨师,确实料对了一部分。 这坛宫三男二女的五人组,江大春、小查、杨峰,和许春燕、戴红,就因为所受到的“摧残”和不适应,那私底下意见大了。 在马克西姆的后厨干了也就三五天吧,还不到一个礼拜。 赶上头一个周五的大扫除干完,大家伙下班儿一起回宿舍睡觉的时候。 他们彼此就忍不住把憋了一肚子的牢骚和埋怨都发泄了一通。 可话又说回来了,他们几个人虽然极尽所能的糟践西餐来发泄不满,以挤兑法国人来取乐。 但他们不是刚入厨行的新手,眼力还是有几分的。 更何况能在坛宫的厨房出挑儿的,干出彩儿的,哪个不是手底下有几分真本事的主儿? 既然是有真本事的厨师,又有哪个没吃过苦,受过罪的? 实际上,纯粹的负面情绪发泄了没多久,话头儿的风向就开始转化了。 这倒是让那些洋人和那些西餐厨师没猜到的。 而最先引领这个趋势的人,就是宁卫民和张士慧干重文门旅馆时,在楼下便宜坊认识的好哥们儿。 坛宫挂炉组的组长——杨峰。 “哎哎,差不多得了,再说下去可就过了。咱们在背后这么损人家,人家也没法还嘴,这可没多大意思。小查,你别这么看我,我可不是故意跟大家伙唱反调啊。” “是,这儿干是挺苦的,每天两头儿班儿上着。工作时间少则十个小时,多则十三四个小时,中间只有一个半小时休息。吃还吃不好。对于咱们的肠胃来说,恐怕适应西餐,是比做西餐还要难的事儿。” “而且在这个厨房里,超过三秒钟没事儿做,就会被催、被骂,任何人找东西的时间不能超过三十秒。就为这个,我都丢了两把手刀了,根本没时间去找。我要是说我喜欢这儿,那我是小狗子,是在跟大伙儿面前装大个儿的。” “可问题是,咱们可不能忘了咱是为什么来的呀!不就是学本事来的嘛。那些老外是爱骂人。可咱们当学徒的时候谁没挨过骂啊?你忘了咱们坛宫请的那些老师傅怎么说咱们了,说咱们都是幸福的一代,学艺都不用挨打了。我也不瞒你们,连艾师傅那么好脾气的人,也骂过我,甚至罚我刷过鸭炉子。” “好家伙,那可是烤了一上午的炉子,还烫着呢,我也不敢犹豫,浑身喷了凉水,披着一个麻袋一下就钻进去了,当时炉壁至少一百多度,水一碰上就成了水汽,裹着烟灰,喷得我浑身上下全成了黑的,刷完了,我差点没成了一块儿熏肉。相比起来,刷刷油烟风扇还算什么啊。” “嗨,要不咱再换个说法。我就不信了,要是教咱们做宫廷菜的张师傅,在厨房这么骂你们,让你们像这样打扫卫生。你们还敢还嘴怎么着?干厨行的,不就这样嘛,谁手艺硬气,谁是大拿。不挨骂,不吃苦,怎么学着真本事啊?” “而且人家老外也确实有点真本事。咱们总不能睁着眼说瞎话吧?别的不说,人家这厨房这么管啊,就是比咱们厨房干净、卫生、食材新鲜,效率高。我也乐意让我们挂炉组这么干净,像人家这么保存鸭胚,说真的,回去我就要试试呢。别忘了,咱们坛宫可京城宫廷菜的头把交椅,京城最高档的饭庄子,消费水平也不比马克西姆低多少。那就得什么好,学什么,这卫生总不能让人家比过去,硬压咱一头啊。” “至于人家这法国菜到底好吃还是难吃呢?这也得两说着。毕竟咱们和外国人的胃口不大一样。不好下这个定语。但有一样儿我能肯定,西餐的烤法,确实有可取之处,不容小觑。我是专门干挂炉的,最清楚这里面的事儿。” “这西洋菜啊,几乎是无一物不可烤,而且所烤之物,就没一种不好吃的。尤其让人难以想象的是,各种水菜,居然烤出来也很美味。这是中餐比不了的地方。” “咱们中餐虽然烤制的食品也不少,什么饽饽铺里的糕点,烧饼、火烧、螺丝转儿什么的。然而厨房里的挂炉烧烤,品类却有限,几乎全是肉食。烤鸡、烤鸭、烤鸽子,烤羊、烤鹿、烤小猪儿,就这么多了。” “另外,提前加料和腌制之法,以及呈菜端盘的细节,也不如人家做的那么到位。西洋烧烤提前加料种类之多,佐食的酱汁,都远比咱们丰富。还有那电烤箱绝对是个好东西,烤分类的整块儿肉食,比咱们的烤炉好用。用热盘子装烤物和肉排这一手,也很值得学习。” “所以我不管你们大家是怎么想的,我是决定要把这儿当沙家浜扎下去了。不就是骂不还口嘛,不就是累点苦点吗?咱又不是没经过,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是打算不惜一切代价,就是在这儿低头装孙子,忍气吞声当杂工,也得把这几个老外的烧烤法子学到手。” “用咱们厨行老师傅们的话讲,不自在不成人啊。要想人前显贵,就得学会背后受罪。那仨老外还千万别让我学会了。只要我学会了,那就不一样。你们想想,他们会的咱会了,咱会的他们还不会呢。那到时候,我就有把握让坛宫的烧烤压过他们去。” “何况说一千道一万,这本事学会了,最能从中获益的,不还是咱自己的嘛。今后无论走到哪儿去,要想挣头份儿,想让人看得起。咱都得靠手底下的真本事说话。这就叫狼行千里吃肉。” “说真的,机会难得啊!各位,别看滋味不好受。可这坛宫要不是卫民管事儿,要不是跟这皮尔卡顿公司和服务局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咱们怎么可能有来这儿一窥究竟的机会啊。那法国菜对咱们来说,就永远都是搞不清底细的迷了。” 杨峰的这一番长谈,把几个人都说没声儿了。 现在他们五个人都默默地走在大路上。 因为没人再说话,耳边冷风呼呼的响,开始越来越明显。 这节奏,这韵律,多少让人有点压抑,也让大家有点尴尬。 不过过了一会儿,经过片刻的沉思,几个人中年岁最大的许春燕,却主动对杨峰刚才的话表示了认可。 “杨子,没想到,你还真是挺有想法,挺有志气的呀。看来我们平日里都小瞧你了。不过你可别瞧不起人,咱们五个人里,不是就你知道感谢咱们宁经理,知道要为坛宫争气的。也不是就你有眼光,就你能吃苦的。我呀,作为你们几个的大姐,可不想让你这个小老弟比过去。那我多没面子,实话告诉你说吧,那仨老外做甜品的本事,也让我看上了。咱们俩要不然就比比,看看你是先学会法餐的全部烤肉大菜,还是我先掌握法餐所有的甜品的做法的。谁输了谁请客怎么样?亲手做一顿四四到底的酒席。到时候要请现在在场的所有人大吃一顿。” 什么叫巾帼不让须眉啊! 这京城姑娘特有的豪爽劲儿,立刻就让大家叫起好来。 杨峰也不得不表示佩服。 “燕儿姐,要这么说,我可就占你便宜了。西洋甜点的种类好像很多哎,烘烤,奶花,冷食,刀工,好像全得用上。这种比赛对你不公平啊。要不这样好不好?咱们就比谁先学会三样儿,当然是最知名的菜色,必须得公认的闻名世界的纯正法餐。赌注嘛,我输了就按你说的这么办。可你要输了,给我买两条大重九就行。” 这赌注的悬殊可太大了。 结果他这话一说,不但透着大气,就连戴红的兴趣也给引起来了。 “那我也要参加。杨哥,咱俩也比一比,不过赌注可得低点。你输了请我吃一次马克西姆的冰激凌,我输了送你一条烟,你看行吗?” 这回杨子还没说话,小查可不干了。 “戴红,你这就是成心占便宜啊。不带这么欺负人啊。马克西姆的冰淇淋那是二十块钱一客。一条烟才多少钱?何况你是干冷荤的,你学的东西那多简单啊。要比就咱俩比,赌注可以不变,但项目得公平。我是干热菜的,你是干凉菜的。干脆,冷菜,热菜,汤菜,咱们各做一道,比三样。到时候让大家评,看谁水平高。” 就这样,打赌的人又多了一对。 这下不但大家都摩拳擦掌,有了斗劲儿,江大春还更有闷子可逗了。 “杨子,你厉害啊。我还真没看出来啊,你小子原来这么有心计,简直就是当代的‘太极杨’,杨露禅啊。别说,你这股子劲儿,还真是值得大家向你学习。没错,再怎么着,咱几个也不能一无所得回坛宫去是不是?不说丢人,也确实对不起宁经理。” “什么?什么太极杨?你说什么呢?”杨峰却一头雾水,全然不知江大春什么意思。 小查立刻再次越俎代庖,替他师哥做了解释。 “哎,杨哥,你怎么会不知道啊?《偷拳》那小人儿书你没看啊?就上个月,咱们整个坛宫饭庄可都传遍了。餐厅后厨都在看,后来恨不得人手一套。” “啊?小人儿书?连环画?还武打的?那跟我搭得上关系吗?” “哎哟,杨哥,你是不知道。那书里的杨露蝉,立志习武,不惜扮作哑巴乞丐,故意冻昏在太极陈家大门前,结果煞费苦心被陈家收留为仆,才偷偷学到了人家的太极拳,成为一代宗师啊。那太极杨,跟你这卧薪尝胆的劲儿一样。得得,回头我把我那套小人儿书拿给你,你看看就知道了。” 江大春这下又乐了,给了一个总结性的发言。 “哎,没错,打这儿起,咱们就是马克西姆的偷拳五人组。” 正文 第七百五十三章 同气连枝 之后的二十天里,“偷拳五人组”的表现,完全出乎了他们身边所有人的预料。 他们从没喊过苦,也没喊过累。 完全是心甘情愿,在如同地狱的厨房接受煎熬一样的试炼。 哪怕是精疲力尽到半夜回宿舍,累得洗澡时站在淋浴间都能睡着,然后一头撞到墙上, 他们也毫无怨言。 他们甚至很快找到了在苛刻的新环境下干活的诀窍。 在后厨不要犹豫,也不提问题,只全神贯注执行外国主厨的指派。 在开餐期间,法国佬声声怒吼之后,要极力保持沉默,借助全神贯注的工作掩护自己,或者假装忙碌到没空理会地垂着眼睛。 如果不是自己的错,尽量不要出现在主厨的视线里, 不要出声,免得成为炮灰。 每天上班前,都一定会把纱布、烫伤膏揣进裤子口袋里。 以备万一发生流血事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包好,继续工作! 实际上,无论是三个法国主厨,还是那些被他们一手调教出的西餐厨师。 就没有一个人能想到,这五个坛宫的厨师来到这里后,哪怕失去了过去滋润的生活,一下子变成了落魄的凤凰。 却依旧能够迅速接受重新定义的森严等级,找准自身的位置。 仍然能这么快适应好大型专业西餐厨房的工作要求,理解和中餐迥然有别的管理方式。 原本在他们想来,这五个人就是能坚持下来, 也应该是被折腾得蔫头耷脑,半死不活的样儿啊。 怎么可能毫无吃不消的样子, 反而这么精神抖擞,甚至比那些早就适应了这种后厨工作的老手儿们还有精气神呢? 尤其是这五个人还表现出了极强的悟性和学习能力。 像拿错进口原料和调料, 用错刀具,切东西忘了执行严格的体量标准, 这些比较低级的错误,只要挨过一次骂,基本上就不会出现了。 他们非常善于观察,知道怎么自我调整,随时都在尽力改进。 这让他们对于厨房的基础工作总是完成的又快又好。 随着时间一日日的过去,没多久,来自坛宫的“偷拳五人组”,都把好多跟着法国大厨干了一年半载的主儿给比下去了。 事实上,到了后来,每次法国大厨给厨房的下属们的工作打分。 来自坛宫的五個人居然都是十项全优,其他干的时间不算短的人倒是有良有中。 于是这么一来,还真应了“是金子总会发光的”这句话了。 三个法国大厨是不可能不注意到他们五个人如此出挑儿的。 所以才干满了一个月,坛宫五人组就都获得提拔,工作内容实质性的升级了。 他们各自从切配备料区和仓储冷冻区,调动到开胃菜区或者是汤品区了。 也就是说,到了这个时候,他们终于得到通过工作实践来学习一些简单法餐烹调的机会了。 而且从此,那些法国佬也不再认为他们是无关紧要的人了。 对他们的态度,也多少变得和善一些了。 虽然餐厅开餐的时候,三个法国主厨状若疯子的野蛮, 歇斯底里的粗暴,都丝毫不减。 但“战争”结束的时候,几位“统帅”也会拍拍他们的肩膀,或者是露出点笑模样来。 这差不多就跟《偷拳》里的杨露禅,靠吃苦耐劳获得主家信任,终于有了在太极陈授徒时打扫练功场的资格一样。 哪怕杨峰没能真正的如愿以偿,一步调动到他渴望的油锅碳烤区,许春燕也能没去成她一心向往的甜品区。 但想来他们只要保持这种工作状态,继续获得几个法国厨师更多认可,肯定就有机会实现夙愿。 何况这些实操区都是挨着的。 有了闲暇,抬头看看,总是可以看到这些做主菜和甜品的厨师是怎么操弄的。 比过去可是强多了。 说白了,现在的他们才算是迈过了入门门槛,才可以真正跟别人说自己在学西餐了。 千万别小瞧这一点! 要知道,这还是马克西姆后厨,从没有发生过的事儿呢。 正常情况下,如果不是最早一批去法国进行过专门突击培训的人。 那些在此之后受聘入职的人,怎么也应该熬上仨月,甚至是干半年这种基础工作,才有可能得到这样的机会。 这坛宫五人组居然这么早就获得如此的殊荣,获得了法国主厨们的一致认可。 可以说是创造了马克西姆后厨,新人实习期最短的记录。 不过老话讲,不遭人妒是庸才啊。 “偷拳五人组”同样免不了会因此惹人嫉妒。 虽然说起来,大家都是父老乡亲,都是一个厨房里混饭吃的兄弟。 可这个时候,马克西姆后厨的那些老员工,却开始对坛宫来的五个人隐隐有了疏远和冷淡。 不似刚开始的时候那么有问必答,热心相助了。 甚至有的时候,还表现出一定的敌意,相当抗拒和排斥。 比方说,各区的分管,负责翻译法国主厨的话,有人就故意藏一半说一半。 再比方说,那些老员工,总是故意把难干的事儿,容易挨骂的事儿,别人都不愿意干的事儿,甩在他们五个人身上,交给他们去干。 但即便如此,也依然没有能够遮盖住他们五个人出类拔萃的素质和闪烁耀眼的光芒。 不为别的,这五个人那是一般厨师可比的吗? 他们原本就是各个名店里的技术骨干,来到坛宫又继续受名厨指点。 哪个不是真心热爱这一行,下过苦功夫,精英里选出的精英啊? 开玩笑呢!就凭他们是从那么多厨师里挑出来的坛宫后厨组长啊。 要单拿到任何一个酒楼饭庄,都足以独当一面! 所以厨房里的事儿,大多数对他们来说都很简单,看过一次基本就明白怎么回事。 即便有的诀窍,他们单个儿琢磨不透,不还有别人可以一起商量吗? 五个人抱成团儿,也差不多能顶俩诸葛亮了。 更何况西餐烹饪之法远比中餐少许多,他们学的又是最为容易的冷菜和汤菜,那还有不快的? 要打个比方,这道理就跟金大侠小说里华山剑派的气宗和剑宗之争似的。 剑宗重招式变化,上手快,门槛低。 一练就效果显著,前期实力碾压气宗。 但天花板有限,到了一定程度就难以突破了。 反过来气宗,却是厚积爆发。 开始打好根基虽然不易,进展也慢。 但一旦练好了内功,任凭多么普通的招式,也是威力巨大。 对于马克西姆餐厅的后厨来讲,坛宫五人组就是气宗,中餐打下的烹饪底子扎实极了。 他们已经是眼到手就能到的水平了,各种食材处理驾轻就熟,基础的东西全不用学。 所谓来学习法餐,不过来这儿瞅瞅,洋饭是个什么章程。 用什么原料,什么佐料,怎么具体操弄,如何巧妙变化的。 所以尽管语言不通,听法国佬说话是一脸懵,而且还有人故意下绊儿,可于他们并无多大妨碍。 毕竟他们是用眼睛和手来学东西的。 只要照这样儿来,模仿法国佬的手法,总能八九不离十。 反过来在那些老员工的眼里,却是无比的邪性! 这五个人学菜就如同天才一样,好像他们脑子就不是人脑子。 无论法国厨师做什么菜,只要看过一次,他们就能记住大体的操作程序,发现诀窍的重点。 看过两次,就能学个七七八八了。 真要看个三四次,他们已经能做的有模有样了。 甚至比受过法国主厨多次指点的人还做得好,做得快。 如果不是他们不懂外语,不大会用现代化的烹饪工具。 大部分时候,还必须得通过各区的分管厨师翻译,来跟法国主厨们交流。 免不了要靠马克西姆的老员工帮忙找一些原料和佐料。 恐怕那些西餐厨师已经很难在保持他们的自信,觉着自己还有什么优势了。 想想看吧,如果一个中学重点学校的班集体里,突然来了五个学问能够得上清华、北大研究生的学霸,一考试就门门满分。 这是多么刺激人自尊心的事儿啊。 这还让原来的优等生何以自处啊? 那真是哇凉哇凉的啊,说是生无可恋都不算夸张。 那么难免会让有些心眼窄巴的人气的脸色发紫,拼命想办法想要玩儿点阴的。 还别说,就在元旦过后,没多久,就让这些人逮住一个机会。 那天是法国标致汽车公司为了庆祝在共和国成立合资公司获批一事,专门包场举行的商务宴请。 共和国外贸部门的官员和代表,以及国内作为合作方的企业代表,还有法国大使馆商务参赞,和几家外国媒体记者都来了。 因为人数多,规格高,马克西姆的后厨自然为之紧张无比,严阵以待。 实际上,这天打早上五点钟,三个法国佬就来了。 他们一个不缺,亲自上阵。 进货,备菜,也一切全都提前了两个小时。 有的材料甚至是昨天就开始准备,提前腌制好的。 然后就是全军整肃,摞胳膊挽袖子的一通猛干啊。 拥有深邃忧郁眼神的行政主厨“白毛儿”,连他那一向精致的发型都好像变乱了。 行政副主厨“乐个屁”也乐不出来了,声嘶力竭的随着主厨一起呐喊。 “拉清单”沉默不语,几乎全部精力都放在了一道道甜点的精美装饰上。 至于后厨里的其他人,每个人都必须百分之百精准地完成自己手头的任务,任何一个小失误引发的崩溃都不允许发生。 结果就是这样要紧的日子口儿,当大家好不容易忙差不多了,就要为准备工作大功告成,喘一口气的时候。 坛宫五人组里的戴红居然让人给算计了。 当时,她是听冷食区分管的组长指派,去冷库拿东西。 万万没有想到,当她转头再出来时,冷库的门外居然停了一辆摆满了开胃菜成品的推车。 结果经她毫不知情下的推门一撞,居然就直接翻倒了。 就听“稀里哗啦”的一阵乱响啊,整整八十份儿的精美的开胃菜摔了个粉粉碎,稀巴烂。 这猝不及防的一幕,不但让抱着东西站在冷库门口的戴红彻底看傻了。 也让整个后厨像遭遇了时间静止似的,突然一下子没了声儿。 静默了至少五秒钟。 化身为狂怒的恶魔的三个法国厨师,就直不楞登,不约而同,奔戴红而来。 这次可不是以往骂人那么简单了。 “白毛儿”真成了患有狂躁症的疯子。 看着一地狼藉,身为行政主厨的他,竟然失态到摔掉了厨师帽子。 然后一脚踢开倒在地上的推车,大叫着狂抓自己头发。 “拉清单”和“乐个屁”则一起围攻戴红。 语无伦次的骂骂咧咧,指手画脚的严厉斥责。 就别说那嗓门恨不得能掀起天花板了。 就是他们夸张的表情和动作也像要把戴红五马分尸,恨不得一口吃掉。 戴红她还很年轻,不过二十二岁。 之所以厨艺出众,是因为她的大姨罗慧是康乐餐厅当年股东之一,最早和常静一起办餐馆的搭档。 有着这层关系,她不但打小就受到了专业的训练,中学毕业就进了康乐餐厅工作,还成了常静大厨手把手教出来的闭门弟子。 常师傅脾气好,对女弟子再生气也有个耐心法,所以戴红就没挨过多少骂。 来马克西姆餐厅,可以说是戴红这辈子最受罪,挨骂也最多的日子,就是靠和大家伙一起硬抗,强忍过来的。 她又哪儿见过三个恶鬼一样的外国人这么围着自己吱哇乱叫啊。 这丫头彻底懵了,就知道自己闯下了弥天大祸了,后果很严重。 再加上无辜的委屈,不明所以的恐惧。 这宛如天崩地裂一样的感觉,直接就把她给吓哭了。 好在她可不是一个人,这个关键时候,坛宫的其他人可不含糊。 无论是许春燕,还是杨峰、小查、江大春,这时候谁也没躲。 他们比金大侠小说里的“五岳剑派”可强多了,是真的“同气连枝”,随后全扔下手里的活儿,也跟着追过来了。 正文 第七百五十四章 东方刀客 不用说,坛宫五个人这样的集体行动,虽然局气,却有公然叫板之意。 而且也坏了马克西姆后厨的规矩啊。 别忘了,法国佬管辖的厨房,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任何人都要以手里的工作为重, 不能擅自离岗。 自然,这让三个法国主厨会认为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更是刺激了他们的负面情绪。 越发怒火冲天,急赤白脸。 然而让法国佬可没想到的是,这回犯规矩的人,可是胆儿肥了。 居然火气比他们还大! 不但敢于冲他们瞪眼龇牙,甚至敢于对着整个厨房破口大骂。 谁呀? 小查! 这小子性格向来比较冲动, 要不原先坛宫开张闹的那一场, 也不会他打头阵了。 就他一过来, 都没容法国人开口。 反而一下站到戴红的前面,先指着地上的餐车,冲着仨法国佬嚷嚷上了。 “你们还真以为是她的错啊?车要是好好放平地上,开个门就能弄翻了?这他妈是阴谋!是陷害!” 跟着就一伸手扒拉开挡在面前的“乐个屁”和“拉清单”,又冲厨房里的其他人发飙。 “哎!谁干的谁站出来!你们丫这么算计一個姑娘,孙子不孙子!小心生孩子没屁眼!” 然而情急下,他根本没考虑说话方式,这破口大骂的话可是打击一大片啊。 于是不骂还好,一骂厨房里其他人也汆儿了。 人家也抱成团了,开始还嘴骂小查, 说他胡说八道!纯粹污蔑! 分管厨房各区的小头目还好点, 大概顾忌身份没带脏字儿。 可那些基层厨师没那么多顾虑,全都直接骂娘了! 谁肯认这个账啊? 同样群情激愤啊! 眼瞅着厨房就要失控, 弄不好两拨人能操刀拿锅的打起来。 仨洋鬼子这时可都晕头转向,外加心里没底了。 因为语言不通, 谁也不明白为什么下属会突然间对立冲突起来。 所以更吃不准此时该当怎样干预,才能控制住事态。 万一弄不好, 两拨人都冲他们来了呢? 嘿, 说白了,洋鬼子的穷凶极恶就是纸老虎。 这种情况下,他们也怕引火烧身哪。 还多亏餐厅经理架不住里头的乱乎,也跑过来了,厨房里的情况才没继续恶化。 要说这位餐厅经理还真挺不容易。 一边忙着劝架,一边询问情况,随后还得用法语跟法国佬们解释。 如此,仨法国主厨算是大概明白了,目前是什么状况。 说实话,这个时候后厨闹内讧是什么后果,傻子都看得明白 这反倒让三个法国主厨冷静下来了。 毕竟出了事儿他们才是承担责任人,真要是砸了场子,他们今后也就没法混了。 他们都很清楚,当下的要务是得平息纷争,必须把今天的宴会对付过去。 那不管谁的责任,到底怎么回事,就只能先把这些恩怨放在一边,以大局为重了。 仨法国佬一合计, 哪个坟地不埋冤死鬼呢? 说话就要把惹出事端的戴红,和替她拔闯,不惜跟整个厨房对立的小查,请出厨房去。 甚至还表示,如果坛宫的其他三人有意见,就连他们一起走。 这种情况,他们只能依靠马克西姆的正式职工,那才是他们的铁杆部队。 然而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杨峰却借着餐厅经理之口,提出了一个他们难以拒绝的积极建议。 “不管谁的错,设法补救最要紧。现在距离十一点半开餐还有半小时,库里的东西也够用。那为什么不再做出八十份儿开胃小食来补上?我们来做,保证一模一样,可以吗?” “什么?你们要重新做?还一模一样?怎么可能来得及?” 仨法国佬听了餐厅经理的转达,面面相觑,根本不信。 今天打翻的开胃小食虽是每个人吃不了两口的小点,却一点不简单。 不但用的食材原料多,造型也很讲究。 那可是副主厨“乐个屁”带着全部冷盘的厨师,一丝不苟的连切带摆,累得汗流浃背,忙了一个半小时的劳动成果。 就凭这几个敢干了没几天的新手,这么短的时间,怎么可能? 然而许春燕也随着杨峰说能做。 “对,我们几个手快,不就八十份嘛,我觉着也差不离儿。反正也这样了,死马当活马医呗……” 她的话更实在,不免就打动了餐厅经理。 “是啊,反正也不能更糟了,干嘛不让他们试试呢?既然他们自己说能做,那肯定有一定把握,就让他们试试吧……” 就这样,餐厅经理的帮腔说服下,仨法国佬总算都点了头。 至此,后厨的冲突暂时告一段落,所有人又都把注意力重新放在了备餐上。 不过,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虽然坛宫这五个人都说能做,可怎么做,他们却有自己标新立异的主意。 杨峰和大家合计了一下,就让其他四个人先去冷库拿材料,自己离开了。 不多时,他居然抱着一个盆回来了,那里面是五把中餐的菜刀。 他倒是主动请餐厅经理替自己跟法国主厨们解释了。 说为了抢时间,那就得怎么快怎么来了。 他们用中餐的刀比较顺手,反正最后能保证质量就得了呗。 这个说法无疑让仨法国佬更懵圈了。 因为中餐的菜刀看起来太过笨重,怎么都觉着没有法国的尖头菜刀好用。 而且这种刀四四方方,看上去似乎用处非常局限。 说句不好听的,让他们觉得没有办法切好菜品,甚至连洋葱末都切不了。 正迟疑间,甚至连他们的那些下属都有人发出了嘲笑。 “哈哈,太逗了!你们难道要用菜刀做西餐吗?你们不会以为这里是中餐馆吧,还真不怕干串行啊!” “我说,你们别胡闹了行不行!真让外国人看了笑话,你们丢的也是咱们共和国的人!” 这就更让法国佬难有信心,不抱什么希望了 然而就在他们后悔刚才答应的太随意,想要坚持厨房规则,表达拒绝的时候。 丝毫也不理会嘲讽和非议的杨峰,已经快了一步,把刀都分发出去了。 坛宫这五个人,谁接过刀来,都是二话不说,麻利儿的就上手切上了。 结果这一来,仨法国佬要出口的话不但全咽回去了,而且他们也瞠目结舌,彻底看傻了。 怎么回事? 因为他们就没见过这么牛的刀工! 无论是杨峰刀下的蘑菇方丁,还是许春燕刀下的苹果条,又或是戴红负责的蒜泥,小查来切的野菜卷儿,全是行云流水一样切了出来。 这种刀花纷飞,方寸之间的美妙和顺畅,快到让人眼花缭乱,美到让人目不转睛。 根本是仨法国佬前所未见,也无法想象的。 而且还不仅只有视觉享受,叮叮当当,刀击案板的声音入耳,也如同音乐。 完全不同于西餐厨师们平日一板一眼的缓慢节奏。 但要说最惊人的还得属江大春刀下切出来的菜汁冻条。 那可是果冻一样的东西。 “乐个屁”切它,必须比着尺子,用长长的刀,小心翼翼的,才能做到横平竖直。 连摆盘的时候要用镊子轻拿轻放的,稍不留神就会散碎的玩意。 可结果到了江大春的手里,这小子就跟切北豆腐一样。 左划拉几刀,右划拉几刀,上划拉几刀,下划拉几刀。 就这么轻而易举的完成了。 结果一量尺寸,居然半点也不差啊,准确的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不用说,此时此刻,在仨法国佬眼里,坛宫这五个人简直就是练过功夫的东方刀客啊。 太神奇了!神奇的都不似凡人了! 可说真的,这其实全是他们外国人少见多怪。 要知道,西餐和中餐相当关键的一个区别,就是西餐是有烹而无割,而中餐却是烹割并举。 割者,切也,西餐的肉类,多是大块儿,无所谓切。 中餐自周朝开始,《礼记》、《论语》里就都有了对切法的初步记载和描述。 唐朝时,已经有了“蝉翼切”的名目,以后刀工越来越发达。 逐渐形成了切、剁、削、剜、片、剔、划、剩、割、剖、旋等等技巧。 到了明清两朝,割与烹已经分了工,有名目的切法已经多达一百余种。 像大酒楼和大饭庄子里,都是割的不管烹,烹的不管割。 说白了便是“切的不管炒,炒的不管切”。 管切菜者,名曰“案上的”,管炒菜者,名曰“灶上的”。 完全不似西餐厨房,一个人又切又炒的,耍全活儿。 这种细分工是很有必要的,因为切的不对,绝对不会好吃。 打个比方,要把肉都切成竖丝,那怎么炒也不会适口。 所以中餐的各种物质都有各种的切法,一旦切的不对,口味就差。 不说别的,光葱的切法,就有好几十种呢。 切时虽然有块、段、条、片、丁、丝、末等等分别,而同一种,也各有不用。 如块之切法,就有正方、长方、斜方、象眼块、菱角块、棋子块、筛子块、滚刀块、劈扎块等等。 当然,也正因为切法发达,中餐才能比西餐更加速成,更能入味,花样繁多。 反过来这方面恰恰就是西餐的短板,限制了西餐的烹饪的速度和菜色的丰富。 想想看,不管是什么菜,欲做一顿宴席,食材的种类相对来说,都会比较多。 西洋人因为没有刀工的概念,太过迷信物力,走的一直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路子。 他们根据不同的烹饪需求,打造了多种多样的刀具和锅,看着是很专业,可那是唬外行的。 殊不知,频繁更换刀具和锅具,需要浪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 而中餐厨师不大在意刀具锅具的多样性,只专注于提升个人精准的使用技巧,才得以避免因为更换用具的时间浪费。 虽然这把刀,一口锅看着简单,但具有能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 实际上,中餐厨师凭借自身练就的刀工,就能用一把菜刀解决大部分食材的切割问题。 像切豆腐这类软型食材的时候,针孔中能够穿过几根十分常见。 肉类以及黄瓜之类的,轻轻划过之后,放在阳光下能够看到对面的太阳是轻而易举的。 即使对付坚硬的排骨,仅仅使用菜刀的后半部分,就能够轻易斩剁成自己喜欢的长短。 常见的雕花也能够胜任。 虽然过于精细的食品雕刻还要借助别的工具。 但与西餐厨师每次更换菜品的时候,还要切换刀具相比,高下立分。 总之,刀工就是中餐厨师的基本功,过不了这关,就别想上灶。 刀工不仅要速度快,还要把菜切得均匀,切成不同的花样来。 对于刚入行的厨师刀工都要求很高,更别说各大饭店的顶级厨师了。 像杨峰他们这样的,一小时能切百斤土豆是最起码的要求。 切土豆丝,用水果做造型,都是不在话下的。 而江大春因为是北海仿膳的厨师,最擅长用菜做字,那就更了不得了。 真是恨不得从自己手上切下来二两肉才练成的精细功夫。 眼巴前儿这点儿事,对他们这些人算得了什么呀。 过去,他们是为了实践出真知,要原封不动,认认真真的学才藏着的。 为的是一点一滴,一点不落的去揣摩,去体会,力求做到和法国人做的不相上下。 如今既然是学以致用,那当然就可以发挥所长了。 就这样,要放在西餐厨师们头上,得忙和老半天的麻烦事儿,被坛宫五人组就用短短十分钟的工夫给搞定了。 剩下的十几分钟全可以用来摆盘。 这个时候,常年跟面点打交道的许春燕和原本就干冷荤的戴红,又表现出了比三个男同事更优秀的素质。 她们只让杨峰、小查和江大春,负责将装在裱花袋中的烟熏鱼慕斯挤入刚刚做好的野菜蛋卷中,刮刀抹平,两头平整且对称地贴上不同颜色的酸模草。 再将将切好的蘑菇冻小方块丢入干料盒中,均匀地醮满香料。 而她们俩,就靠着一双巧手,毫不费力的在摆盘的勺子上刮一点烤苹果泥,将醮好料的蘑菇小方平稳地粘在上面,顶上撒上几颗盐之花。 然后取出冻好的肉汤冻小碗,在每一碗的同一角度、同一位置,同一朝向用镊子摆上切好的菜汁冻条。 离十一点半开餐时间,还富裕三分钟的时候。 坛宫的五个人就相当完美地做出了八十份开胃菜。 而经那仨法国佬一起审查过没有问题,行政主厨“白毛儿”居然激动的带头鼓起掌来。 “乐个屁”和“拉清单”不但紧随其后,也挑起了大拇指来。 为此,就连厨房里原本已经对坛宫的几个人很敌视的西餐厨师,也是相当佩服。 他们都是水平一般的中餐厨师半途改道儿的。 谁也没想到,平平无奇的中餐刀工遇到西餐应用,也有如此的牛掰的精彩展现。 想想他们刚才的讥笑,简直脸红啊! 这一次,坛宫的五个人算是给马克西姆的后厨震了!也给中餐厨子拔份儿了! 再后来……再后来什么激动人心的情景也没发生,连让人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 因为时间到了,宴会开餐了,工作可不等人。 随着“白毛儿”对已经笔直地端着银质托盘站在后厨服务员喊一声,“Service(出菜)!” 全员皆动,又是一场战斗大幕拉开的时刻了。 不过,江大春和小查还是抓着点工夫,死乞白赖追问了杨峰一个他们相当好奇的问题。 “杨哥,那菜刀你哪儿弄来的?也太及时了!别说,磨得还真快,合手,好使。” “就是,这重文门饭店没中餐饭馆啊,你还会变戏法啊,你简直都神了。” 杨峰却被他们逗得一笑。 “这有什么啊!说破了根本不值一提。你们怎么忘了?咱马路对面是哪儿啊?便宜坊!我过去的单位。那我一个电话过去,别说让他们给我送来几把菜刀救救急。就是叫过来十个八个中餐厨子,那也轻而易举……” 正文 第七百五十五章 西菜中作 坛宫的五人组凭着五把中餐菜刀成功挽救了这场级别不低,事关重大的宴会。 他们精湛的刀工不但给三个法国大厨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同时也凭借着出手惊艳的硬实力,博得了马克西姆的那些后厨同事的尊重。 毕竟厨行是以手艺论高下的,这点国内国外、中餐西餐都一样。 何况坛宫的五人组既然已经露了这么一手,他们在坛宫的职务也就随之曝光了。 马克西姆的厨师们惊讶地获知,敢情这几位虽然年轻,却全都不是普通的厨师。 居然个个是坛宫各组的组长, 起码也相当于马克西姆后厨各区的分管级别。 如此一来,这五个人的出色有了合理的解释,马克西姆的西餐厨师们也就没有那么强烈的挫折感和紧张感了。 反倒认为这样的结果是理所应当。 认为坛宫相当重视这次学习交流,才会派这样的精英前来。 甚至为了他们在不知情下,跟使唤碎催似的,让人家干了一个月的脏活儿和累活儿,有点不好意思。 那么自然而然, 抵触和排斥也就随之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 是作为龙的传人, 共同的华夏血脉,让这些西餐厨心生与有荣焉之感。 既为这些坛宫的同行能在外国人面前给国人挣了一份脸面而骄傲,也为他们能有这份力挽狂澜的本事而庆幸。 毕竟一旦事态失控,最后真惹出了大篓子,谁也没個好。 所以隔了也就一天,后厨的各区分管就一起出面,诚心诚意伸出友谊之手。 他们代表整个马克西姆的厨师,邀请坛宫五个人下班后一起吃夜宵。 还别看这个年头,京城还没有多少夜里能吃饭的地儿。 所谓夜宵,不过是去附近,专为赶火车的旅客服务的前门大食堂, 要了点简单的凉菜和几碗馄饨,几盘包子。 但厨行的人好就好在都不拘小节,江湖气重。 只要互相理解, 互相给面儿,就没有解不开的扣儿。 实际上大家坐在一桌, 互相敬了几杯酒,说了几句“四海之内皆兄弟,五湖震荡和为贵”之类的话。 彼此的过节也就揭过去了,没人再计较什么。 之后聊得都是厨行里的心得体验,中餐西餐的区别,工作中的笑话趣事,各自的不容易。 所以走的时候,喝醉了的小查都和人家吊着膀子称兄道弟了。 不过,同胞之间的芥蒂和误会好化解,法国佬这关就没那么容易过去了。 戴红毕竟是名义上的“肇事者”,小查为她拔闯出头也有点过了火候。 他们给后厨差点造成损失的罪名是没法彻底洗白白的。 虽然此事要追求起来是别有内情,这俩人因为这件事眉来眼去的好像有了点意思。 但按照法国佬定下的后厨规矩,该给的惩罚还是躲不过。 就在大扫除日之后,仨法国佬借着开会宣布了已经商量好的处理方式。 决定把造成恶劣影响的戴红和小查都退回坛宫去,另换他人。 不用说,这处理结果的严重性,让马克西姆后厨的气氛又骤然不妙起来。 坛宫的其他三人都对此无法接受,认为处罚过重。 毕竟没有造成实质的恶果嘛,就这么退回去那得多丢人啊。 戴红和小查可怎么跟看重他们的宁经理和坛宫的老同事们交代呢? 马克西姆的厨师们也对此颇感内疚, 于是各区主管纷纷硬着头皮给两人求情。 熟料洋鬼子也够坏的,居然挺会装洋蒜, 来了虚晃一枪。 看到后厨呈现出如此的反馈, 竟然提出了另一个替代方案。 那就是如果两人在厨艺上能够表现出惊人的天赋。 能够在一周之内,推出几道能够打动法国主厨的西餐菜品,也可以允许他们继续留下。 不用说,乍一听,这个要求真的挺高的。 好像是法国佬换汤不换药,敷衍大家伙。 戴红和小查,他们两个人才学了这么几天,怎么可能就做出让法国主厨欣赏的菜品来? 然而行政主厨“白毛儿”随后补充声明,说可以不按餐厅的标准的菜单来,任意发挥。 只要符合法餐的基本要求和饮食习惯就行。 同时也不禁止其他厨师相助,帮助他们一起参谋。 这几句话,可就表达出另一层意思来了。 很可能是因为法国厨师对中餐的烹饪技巧萌生了兴趣,想看看他们几个坛宫的厨师,还能展现出什么其他的精彩表现来。 因此,大可以理解为这是一种变相的考核方式,法国人也想找个台阶给大家。 于是不但马克西姆的厨师们决定要尽力提供技术支持,坛宫的五个人也有了一定的信心。 此后的几天,一得了空,坛宫的五个人就凑在一起商量。 首先是做几道菜的问题。 这个最简单,按照法餐常见的用餐习惯不用太复杂。 在马克西姆厨师们的参赞下。 大家的共识是,做一个汤,一道开胃菜,两道主菜,一道甜品,也就差不多了。 但做什么?怎么做?很值得好好思量一下。 小查是个直来直去,不爱费脑子的主儿,他想的倒是简单。 “这没什么呀,法餐有牡蛎汤,咱们也有乌鱼蛋汤啊。他们有通心粉,咱也有炒疙瘩。那个法国不是焗蜗牛有名吗?咱就来个葱油海螺。那个香煎鹅肝不也有名儿嘛,咱就来个熘肝尖儿,那勃艮第红酒炖牛肉咱也可以效仿一下,来个西红柿炖牛肉……” 这话一说,登时就惹来了大家伙的一通哄笑啊。 好些人连眼泪都乐出来了,对现场的严肃性造成了极大破坏。 江大春便很不高兴的教训起了师弟。 “你这小子,这不是成心捣乱嘛。还想不想留下了?大家伙都替你着急,你倒好,满不当回事啊!这像话嘛。哦,人家的法国大菜,你就拿家常菜糊弄啊?那你还做什么葱油海螺啊。辣炒田螺不更省事吗?能这么干嘛?最起码,这食材的质量上先得能对得上才行。” 他这话是务实的考量,不但小查讪笑着接受了批评,马克西姆后厨汤品区的主管也随之发言赞成。 “对对,法餐是非常在乎食材质地的。正式的宴请,重要的宴席,经常会用许多名贵的材料,什么鹅肝,鱼子酱,帕玛森奶酪,伊比利火腿,盐之花,香槟蟹,金枪鱼,大龙虾,各种各样,五花八门。你们坛宫可是宫廷菜的代表,也算是咱京城人的脸面,怎么也不能和人家相差太多啊。海参鲍鱼、鱼翅燕窝的,多少也得弄点上档次的材料。” 不过,虽然大多数人都点头称是,杨峰却提供了另一种思路。 “你说的当然没错,可问题是要用昂贵食材做菜,成本太高了,这钱谁来出呢?让马克西姆的后厨承担,那成本不就高了,仨法国人非生吞活剥了我们不可。我们五个人自己也负担不起。所以这么硬碰硬的来不行,恐怕得想点巧妙的办法才好。” “其实我倒是觉得小查刚才的话,也不能说是全盘的胡说八道。至少西餐的烹饪方式,咱们中餐都有,相似的食材呢,也基本都能找着对应的。最大的区别只是就在食材的处理,搭配方式和摆盘上了。只要咱们相应做点改进,让菜形和菜色接近法餐,未必就不能这么对应着替换。” “就比方这炖肘子,红烧鱼吧,可以说是咱人人会做的中餐了。可你若不放酱油,改放黄油。它立刻就能变成外国味道。烹饪方式不过是煨炖而已,烹饪时间和方式,其实都和西洋菜没多大的区别。反过来咱们的细致菜,吃酒快炒,还有甜菜,白案面点,倒是西餐没有的。” “所以原料的档次问题,我觉得大可以用这些东西来弥补,也就是咱们中餐有的技巧和材料。只要西餐没有的,咱们能用的就尽量给用上。那法国主厨看着新鲜,兴许就能看花了眼,不会太再乎食材的质地了。这应该是最可行的法子了。” 他这一说,仿佛一盏明灯照亮了大家的心田啊。 马克西姆后厨的好几个厨师,激动差点没蹦起来,受到了极大触动。 “哎,还别说,这西餐其实还真跟中餐的烹饪方式差不离。主要就差调料、食材处理和摆盘上了。”一个马克西姆的厨师挠着后脑勺说。 “对对要照你这话,这中餐要换个调料和处理方式,摆盘上要再讲究讲究,还真能当着西餐端上去。用西餐的调料,那可不就是西餐的味道嘛。” 又一个马克西姆的厨师大拍巴掌。 “哈哈,这是西菜中作啊。我看这思路没问题。哎,对了,我觉得中餐食品雕刻的本事就挺能唬人的,而且法餐也没蒸菜,没豆腐,这都是你们可以发挥的地方……”一个分区主管也大力肯定。 就这样,基本的方向差不多已经能定下来了。 何况杨峰还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来。 “哎,大春儿,据说咱们坛宫刚开业时候,皮尔卡顿先生曾经在咱们那儿包过席,款待法国大使馆的客人。我当时好像还没调动过来呢。你还有印象吗?你要记得什么菜色,这对咱们把握他们法国人的口味可是大有帮助。” 在他提醒之下,江大春果然想起来了。 “没错没错,我还记着呢。那一桌,他们法国人最爱的点心是海棠酥,没吃呢,见了就都说好看。记者还拍了不少照片。清汤茉莉也让他们纷纷鼓掌,他们没见过吃饭还能往汤里撒花瓣的。至于口味吗?他们喜欢酸甜口儿的,常师傅‘桃花泛’的汁儿浇软炸里脊上,他们没一个不爱吃的。还有张师傅的奶猪和奶豆腐,把他们也给震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法国人,特别喜欢咱们坛宫的猪肉菜啊。” 这时,一个马克西姆餐厅的厨师接了口,给了正解。 “这不奇怪,他们外国的猪好像都是不阉割的,比咱们猪肉骚气,就是块儿大瘦肉多。原先我们这儿猪肉也用进口的,后来我们大家都提意见反对,说贵还不好吃。他们法国人一比,也服了,后来才给换了……” 总之,集思广益吧。 这么一来二去的一聊,大家的智慧和经验汇总在一起。 有招的出招,有辙的想辙,这法国人给出的题目还真就没那么难了。 等到七天的日期一过,戴红和小查果然胸有成竹的交上了的答卷,那都是大家一起共同琢磨出来的菜色。 所以这一天餐厅闭餐之后,大家谁也没急着走,但凡是后厨的人,全留下来了。 都要见证法国人考核的全过程,看看仨法国佬尝到,用中餐的烹饪手段做的西餐是个什么反应。 这第一道菜呀,是小查做的萝卜汤。 说实话,在法国人的眼里,这道菜的烹饪过程就像菜名一样,实在太过平平无奇。 就是烧开了一锅水炖煮白萝卜丝和一些豆皮丝儿。 然后盛汤出来后,修饰也很简单。 汤碗里的萝卜丝上面不过摆了点手撕鸡胸肉,又在鸡胸肉上放了根碧绿的香菜就算完成。 看着要多么简单就有多么简单。 这不禁让仨法国佬大摇其头,觉得实在是没什么可取之处。 为此,品尝的时候,两个年岁较大的法国佬都没动勺子,就让副主厨“乐个屁”全权代劳了。 可殊不知,这碗汤可没有他们看上去那么简单,实则大有玄机。 味道也根本不似他们想象中的那么寡淡无味。 实际上,这“乐个屁”尝了一口汤,眼珠子差点没掉碗里。 跟着就剩下咂摸嘴里的味道了。 接着他又喝了好几口,就叽哩哇啦了一通,让“白毛儿”和“拉清单”也尝尝。 等那俩法国佬一喝,也是一样的惊讶,因为太鲜美了! 怎么回事啊,说破了其实很简单。 坛宫的汤组为什么成天吊汤啊? 不就因为这是以食材本身的滋味加注于食材,来增加食物原材料味道最佳的办法嘛。 这萝卜汤也一样,实际上是煮了一大锅的白萝卜,熬出来的浓缩汤水,被小查给带来了。 让后他再当着法国人的面,用这样的浓缩汤,煮了一次萝卜丝。 那这味道能淡的了吗? 法国人都以为喝的就是他切的那点萝卜煮出来的汤,实际上是三四十斤萝卜的精华。 而且小查用的豆皮儿也不是凡物,那是皮棍儿。 什么叫皮棍儿? 就是做豆腐时,挑豆腐皮的木棍用的时间久了,上面凝聚出的一层豆皮。 将木棍浸在水中,等豆皮发透,然后抽去木棍,即成为皮棍儿。 这是豆制品中的上等食材,以AH迎江寺的最为出名。 用其吊汤,汤浓如奶,味美如鸡汤。 所以小查拿它和萝卜丝一起煮,这种辅材不但能让汤口儿更鲜美。 而且因为同样是素物,也不会让汤变得油腻,喧宾夺主,遮住白萝卜的味道。 说句实话,这些早就把中餐挂上了油腻标签的法国人,是怎么也没想到,这世上居然还会有这么不见油性,却味纯浓厚的萝卜汤。 汤里要再没有那点鸡胸肉,这就是全素。 这种既清香又醇厚的美味,用文言讲叫“味之清而腴”。 是他们做梦也调制不出来的,简直太不合理了。 他们能不吃惊吗? 可说实话,这道汤要对于坛宫来说还真不算什么,就是个速成的东西。 真正的素高汤也有级别高低。 坛宫的素顶汤可是过去清宫“斋戒日”时用的。 要以鲜笋根部,香菇蒂,口蘑,黄豆芽,蚕豆等等材料慢火熬出来。 最讲究不过了,远比这个萝卜汤还要鲜得多呢。 正文 第七百五十六章 奇思妙想 第二道菜,是戴红做的开胃冷盘。 这道菜倒是看着有点意思。 因为做菜的第一个步骤,戴红首先得熬糖,用糖画儿的技巧做个糖花篮出来。 在纯钢操作台上清空一块地方,一口正在加热的熬糖锅、一把小铲、一把小铜勺、一捆竹签,这就是戴红所需的全部工具。 虽然操作工具并不复杂,但糖画儿的手艺需要做到“快、准、狠。” 创作过程中, 需要站在操作台前,执勺在手,飞快地将勺中的糖液挥洒在光洁的“画板”上。 待新鲜的糖画凝固后,才能用一根竹签把做好的部分提拿起来,通过粘合拼接完成。 戴红做的很熟稔,因为这不是什么心血来潮的奇思妙想,而是坛宫饭庄的行活。 是用来给糖醋排骨、糖醋里脊、琉璃丸子、拔丝山药, 这些甜菜当装饰物的。 往里面插点萝卜花什么的, 又好看,又增情趣。 来这儿之前,在坛宫上班的时候,几乎每天她带着冷荤组的人都得做出个百八十个的,才够用。 那根本就不存在失手的可能。 于是很快,在三个法国佬不可思议的目光汇集下,一個精美绝伦,传统造型的糖花篮就被她的一双巧手做了出来。 有了这个东西,这道菜的底子就算已经打好了。 戴红随后又切了一些五颜六色的水果条和蔬菜条,还有一些酸模草和生菜叶,再搭配着面包棍塞在了花篮里。 盘子上又摆了一小碟子沙拉酱。 最后,再把一个煮好的鸡蛋一剖为二摆在盘子上,就算完成。 不用说,这道菜最吸引眼球的就是糖花篮这种特殊的装饰方法。 别看糖画儿是民间手艺人逗弄孩子的东西,全国各地都有,技艺门槛不是很高。 就是在坛宫用于甜品摆盘,也没得到过厨师们的重视 可于法国佬却是平生第一次见, 是大开眼界的惊喜。 所以原本平平无奇的一道菜,在他们眼里立刻格调飞升,充满了米其林的味道,变成很昂贵的样子了。 等到戴红做完,仨法国主厨谁都没着急品尝,而是围着啧啧称叹的先看了半天。 不但“白毛儿”再度带领大家一起鼓掌,十分的欣赏。 那“乐个屁”还专门跑回办公室一趟,去拿照相机拍照。 他要把这洋溢着东方风情的糖花篮留存作为资料。 而那本身就擅长做甜品的“拉清单”,因为看着有趣,他甚至缠着戴红,想要接手那些糖画工具,自己也来试巴试巴。 “拉清单”的这种反应其实很正常,门外汉看热闹嘛。 本身糖画儿制作,就有不少人都会觉得很简单,好像自己只要掌握点绘画技巧就能做了似的。 就别说自诩是翻糖技术专家,艺术蛋糕大师的“拉清单”了。 对糖和奶花运用自如,浑身长满了法兰西艺术细胞的他,忍不住下场一试身手是必然。 但可惜糖画与绘画大相径庭,和西方艺术蛋糕更不是一码子事儿。 这门技艺难点不在图案上, 而是难在了“糖性”的掌控上。 糖浆过烫、过冷都会导致形状改变, 因此要在合适的温度范围内将作品完成. 而熬制糖浆时的火候、温度、时间等等更是讲究。 每一个步骤都顺利无误,才能出得了透明琥珀色的糖浆。 “拉清单”就是再牛,他也没接触过咱们华夏的炒糖。 头一次尝试就想获得成功,掌握巧妙,怎么可能呢? 说白了,他连做个糖葫芦,拔丝山药的水平都不够,就更别提糖花篮了。 足足五分钟,“拉清单”不是做稀了,就是做稠了,糖色不是出不来,就是便焦糊了。 试了好几次,这黄毛老小子连原料都做不出,最终自信耗尽,只有无奈放弃。 大概是这位甜点大师自觉在大家面前丢了面子,十分郁闷,心有不甘吧,随后就挑起了这道菜的毛病。 外国人的小气劲儿可见一斑。 他直指冷盘里那一剖为二的鸡蛋,跟着两个法国同事儿叽里呱啦的一阵,说的那两个人也跟着点头。 有个分区主管,很快代为翻译。 那意思是说,法国主厨们认为,这个煮鸡蛋完全没有必要。 放在这道菜里既没有美感,也不协调,还不如铺垫点水果片,撒点蜂蜜汁。 最起码也是植物性的食材,还有个呼应。 然而戴红却笑了,指着鸡蛋,主管帮着再翻译一下,请三位法国主厨都尝一尝。 结果这一尝,仨法国佬又傻了。 尤其是“拉清单”这老小子,眼神发直,瞠目结舌,就跟刚才“乐个屁”喝汤时表现出的惊奇如出一辙。 敢情如同上一道萝卜汤,这煮鸡蛋也不是那么简单的,同样大有玄妙。 这是什么鸡蛋啊? 假的! 那是运用了宫廷素食的技巧,是“张大勺”给的法子,用巧妙的法子造出来的。 方法说破了很简单,用两个圆底儿杯子,倒入加入蔬菜汁的淀粉浆子。 然后用胡萝卜或栗子泥做馅儿,再将两个小杯合起来。 等凉了之后,再把造出来的“鸡蛋”拿出来修修两个杯口交合处留下的痕迹就行了。 这种法子做出来的鸡蛋,光看外形,绝对是真假难辨的。 如用菠菜汁掺和做淀粉浆子,那就连松花蛋也是能做的惟妙惟肖的。 而这种厨艺技巧在厨行里有个名目,叫做“素质荤形”。 这几个法国主厨品尝在嘴里的人造煮鸡蛋,“鸡蛋白”是掺和了鸭梨汁的,而“鸡蛋黄”是苹果泥和胡萝卜泥的混合物。 他们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菜式,远超他们的想象,自然惊为神技。 可要说实话,这还是最简单的呢。 中餐里的素菜是寺庙的素斋发展而来,可以说独走一门,象形拟荤的技法十分逼真。 不但鸡蛋能做,一切肉食、海鲜、动物内脏,皆可用素菜模拟。 外观上就连肉类上的毛孔都能仿的惟妙惟肖,味道上也能追个八九不离十。 普通人如果只尝几口是不会感到有什么区别的。 一个假鸡蛋又算得了什么。 反正不管怎么说吧,这下“拉清单”算是彻底服了,很不好意思的抹了把额头的汗。 每只手都挑起一个大拇指,那意思是没的挑儿! 第三道菜终于轮到烤肉大菜了。 这道菜严格说是杨峰和小查的共同作品。 杨峰负责烤肉和菜色的总体设计。 小查来负责制作盘中辅料和装饰,以及在考核现场把烤肉从烤箱里取出摆在上面,切好摆好。 由于是出自两个男厨师的手笔,这一道菜不但又恢复了豪爽粗犷的质朴本色,而且与中餐元素结合紧密。 杨峰烤肉特意选用的是本地产的猪五花,图得就是没有杂味和腥臭气。 等他把肉处理干净后,用中餐的花刀技法把肉皮划拉了。 这样更好入味,也便于烤肉时油脂分泌均匀。 腌制料则完全采用了西方口味的香料和腌制法。 杨峰将茴香粉,干辣椒,花椒,柠檬皮的皮碎和迷迭香,同时放在一个打粉机里面打成粉末后抹在了猪肉上。 然后又在猪肉上,分层撒了大蒜粉,黑胡椒和海盐末。 这才捆扎起来,送进烤箱。 然后用一百五十度烤两小时,二百三十度再烤四十分钟。 当然,光有肉食还不行,辅料也必不可少。 杨峰最投机取巧的地方还就在这方面了。 他用蒸好的白饭,撒上葱花,调了一勺酱油拌好打底。 这样一来,等于切好的烤五花摆在米饭上,油脂全都会渗入米饭中。 那就成了猪油拌饭了。 为调剂口味,他还用炸好的猪皮摆在一旁,佐以红酒酱汁。 这样一来,烤五花肉外焦里嫩的口感,伴着炸猪皮的酥脆,再配上猪油拌饭的醇美。 可以说充分发挥了猪肉食材的优势,堪称是肉食者的味觉三重奏啊。 任凭食客怎么去吃,无论是烤肉的大快朵颐,还是猪皮在口中噗噗作响,又或是猪油与米饭的相辅相成,都足以把人带入味蕾的至境。 实事求是的说,这道主菜就是以味道取胜的。 都别说吃了,闻着那烤肉的香味儿,都让人垂涎欲滴。 现场就能听见不少旁观者咽吐沫的声儿。 等到真品尝的时候,更见水准。 因为那三个法国主厨还是头一次有点不顾形象的大吃大嚼,没有丝毫迟疑的给予了好评。 就连猪肉拌饭,他们都很满意的点头。 甚至认为这道菜已经可以做为马克西姆的创新菜推荐给顾客了。 所以好像也是目前为止,口感最接近西方人喜好的 唯一有点争议的地方,是“白毛儿”认为,这道主菜单独来看,还是有点油腻,实属大荤。 如果没有前面开胃菜,应该再配点苹果泥或者酸菜,这么改进一下才属完美。 再后,“白毛儿”一声令下,让把其余没切的出炉烤五花肉也都切了,让所有的厨师们都来尝尝。 一时间,现场欢呼雀跃,人人吃得美滋滋的,交口称赞,不绝于耳啊。 事实上,大家这么高兴,有好吃的还在其次。 关键大家都清楚,这道菜一出,小查和戴红的事儿就算是抹平过关了,那自然就感到安心放松了。 至此,厨房的氛围已经相当和睦。 第四道还是主菜,这次又换成了戴红来主理。 女孩子的细腻心思,让这道菜和两个糙老爷们的上一道菜色呈现出了极大的反差。 戴红做的是鱼,她压根就没用西餐的做法,而是采用了鲁菜里的糟熘鱼片。 这个是火候菜,但是火候菜里相对容易些的。 因为鱼肉的细腻,慢上几秒十几秒,还没多大关系。 手艺的重点只在于齐整。 鱼片溜熟之后,不许破烂,行话讲见棱见角。 若一破碎,那就成烂豆腐了。 如果这道糟熘鱼片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就是戴红极力贴近西餐的形势,用了些心思。 她的辅菜用的是坛宫大棚里的龙须菜,类似西方的小嫩笋。 炒出来是又鲜嫩又清脆,颜色碧绿。 而这还不算完,戴红最后还用山药泥做了一条小鲤鱼摆在了盘子里,然后浇了一小杯樱桃利口酒在上面。 如此一来,糟熘鱼片的主菜酷似河底的白石细沙,龙须菜摆在盘子里如同水草,又有一尾艳红的锦鲤似在游动。 这道菜也就完美的达成了色香味形的绝妙统一,还体现出华夏水墨画的风情,成为了一副活灵活现,用美食构成的游鱼图。 中式的灵感,西式的形势,简直结合得太巧妙了。 而且味道也是说不出的好,鱼肉的鲜嫩,山药泥的香甜,还有龙须菜的爽脆,搭配在一起。 让这道鱼菜呈现出糟鲜清美的味道,把刚才烤五花带来的油腻,全都一扫而光。 说真的,到此为止,坛宫厨师所展现的烹饪手段已经大大出乎了法国主厨们的意料,带给他们太多的惊喜了。 他们从没有想过,今天这几道菜,居然每一道都这么有创意,味道能这么好。 而且从食材到烹源饪技法都融入了中式特色。 为此,他们不但对中餐烹饪油腻不卫生的成见彻底消失了,也对中餐烹饪技巧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心,渴望能有更多的了解与交流。 他们都开始意识到,东西方的碰撞,似乎产生了奇妙的化学作用,迸发了奇妙的灵感。 才能演绎出今天这一次次的新式想象。 他们无法不为之激动,感到兴奋。 要知道,对于任何一个法国的名厨来说,只有不断创新的菜品才是保证他们前途,能摘下米其林星星的最大保证。 而今天他们获得的见识和灵感触动,已经大大超过了他们过去几年的所有积累。 正是带着这样的心情,他们越发渴望最后一道甜点的呈现,还能看到不同寻常的想象力。 结果还真的没让他们失望。 最后一道甜品不亏是压轴的玩意,完全打动了所有人。 敢情那是一个做得十分逼真“桃子”,出自坛宫的点心组组长许春燕之手。 看上去粉粉嫩嫩的,像是一个真的水蜜桃,让人不忍心破坏它的形状。 可切开之后,“桃子”里面有着甜腻浓香的慕斯,清甜的桃子酱,还有真实的桃子果肉。 对于甜品来说,健康而不失美味向来是法国厨师更关注的。 所以这道甜品非常吸引“拉清单”。 在还没有任何一个人表达意见的时候,他就已经情不自禁的鼓掌赞叹起来。 并且还主动对行政主厨“白毛儿”建议。 “我真不敢相信。可我还是认为,我们又有一道新的甜品可以添加到正式菜单上了……” 正文 第七百五十七章 巨人肩上 只有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才能看到更多的风景。 这句话,对目前的马克西姆后厨中所有厨师都适用。 其实无论中外,大家都是一样的。 只不过国人看到的是新鲜有趣的西洋景,而外国人看到的是壮观的清明上河图罢了。 所以尽管表面上看,这次小查和戴红的厨艺考核,只是发生在马克西姆后厨微不足道的一次内部考较。 只不过是中餐和西餐烹饪技巧的初步交流, 是一次西餐中作的简单探索而已。 但后续影响却实在的重大。 哪怕是身在其中的所有亲身参与者,都未曾想到过。 这件事,不但把马克西姆后厨的一切都改变了。 甚至在全球饮食业发展史上都有一定的里程碑意义,堪称中餐西餐现代融合菜的起始。 别的不说,在此之后,马克西姆后厨最大的变化,就是中外厨师之间的感情明显增厚。 在见识过坛宫厨师们的精湛厨艺之后,马克西姆的三个法国主厨已经不在有高高在上的傲慢, 而是把坛宫五个人视为了可以在技艺上平等交流的同行。 为此,他们工作中的强势和颐指气使都减少了许多,相应增加的是耐心和宽容。 对于指点坛宫五个人更好更快的掌握法餐烹饪技巧,也开始当成一件很认真,很有责任感的事儿在做。 很快,杨峰就如愿以偿的进入了油锅碳烤组,开始专注地学习他渴望的西餐烧烤之法。 经常会获得行政总厨“白毛儿”的亲自指点。 而许春燕也得到了“拉清单”的看重,被调入了西饼房。 开始在其指导下,专研西式糕点的制作和面包的烘烤技术。 就连那些马克西姆后厨原有的厨师们,都开始感到他们过去如同地狱一样的工作环境,在逐步发生微妙的变化。 是的,工作强度虽然还是很大,每次开餐仍旧需要争分夺秒的枪时间。 但由于仨法国主厨已经不再是不苟言笑的死人样儿,偶尔还能在工作中开个玩笑,后厨的工作气氛明显变的轻松和快乐起来。 尤其那些第一批去法国参加过突击培训的老员工,都觉得他们当初在法国巴黎见到的三位很风趣的主厨,似乎又回来了。 私下里,法国主厨们对于坛宫的五个厨师表达的善意更多。 哪個法国人赶上自己休息日,几乎都会邀请同一天休息的坛宫厨师去家里吃饭。 这往往会变成一次不那么正式, 但很有效果的中西厨艺交流机会。 坛宫的厨师会因此对西餐审美理解的更充分。 而法国厨师也会从坛宫厨师提出的问题和不同的见解中,触碰到更多的烹饪灵感。 与此同时,中西方不同生活方式的接触和交流也有利于隔阂的消除,会让彼此变得更容易互相理解。 最明显的效果,就是杨峰开始认真学法语了。 他对于厨房常用语的掌握,就和他的厨艺一样进步神速。 而“乐个屁”也对汉语产生了兴趣,初步掌握了一些日常问候的普通话。 然后这小子就跟一只爱学舌的鹩哥儿似的,天天在厨房“你好”,“哥们儿”,“吃了吗”的瞎咋呼。 国人都讲究礼尚往来,更知道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短的道理。 很快,坛宫五个人便决定,也要分次回请三个法国佬去坛宫饭庄,尝尝正经的中餐。 幸好法国佬没有对燕鲍翅参的喜好,多亏坛宫也有内部发放的消费券。 他们五个人偶尔做做东还是可以负担的起的。 没想到,这样的回请更让法国人震惊。 因为尽管坛宫的厨师们请他们吃饭, 点的不外乎是一些普通菜肴和面点小吃,最贵的菜也就来只烤鸭, 或者一个烧鹿尾就到头了。 在坛宫算不得什么真正的名贵大菜。 但坛宫饭庄地道讲究的口味和丰富多变的烹饪手法, 还是让法国厨师们都受到的了极大的震撼。 就像坛宫五人初次来到马克西姆餐厅入职,被那里的五色斑斓的彩色玻璃晃花了眼一样。 这三个法国厨师也为纯正的宫廷菜肴和皇家御膳的气派而倾倒。 在这里,他们不但真切体会到东方古都的文化气度,也似乎重新认识了美食,好像看到了烹调天堂的大门冲着他们开启了似的。 哪怕两只脚还站在门外,还只能大概往门里张望一下。 他们就已经感觉到了里面有无数珍宝闪烁着光芒,对他们诱惑至深。 于是坛宫饭庄从此又多了三个每周必来一次的外国食客。 杨峰的烤五花肉和许春燕的桃子慕斯也成为主厨推荐菜,上了马克西姆餐厅的推荐菜单。 此外,三个法国主厨,还和小查和戴红一起,对萝卜汤、糖花篮、植物鸡蛋做出了更合适的改进和应用,最后也加在了新菜单里。 而且令人极为欣喜的是,这些菜肴经过市场检验,无不取得了极大的成功。 在京常驻的法国人,只要尝过这些菜肴,都很惊喜。 他们交口称赞形成了良好口碑,且迅速传播出去,引来了无数的客人。 不但让马克西姆餐厅的营业额获得了有效提升,极大改善了经营状况。 而且时任法国驻华大使的马乐都慕名前来品尝。 一样对这些中西合璧的新式菜肴赞不绝口。 甚至据说他对烤五花肉和桃子慕斯的极力推崇,传回法国,还引起了米其林指南的注意,似乎有意派人赴华来看个究竟。 于是乎,宁卫民一时兴起的安排,不但又获得了宋华桂的重视。 也让他一不留神,再度被推到了有点两难的境地。 敢情宋华桂的意思,是要给宁卫民加担子。 谁让他把坛宫饭庄经营得这么好呢? 连一个厨师交流活动,都能这么有效的拉高马克西姆的营业额,创出不少受欢迎的新菜来,打响了餐厅的名头。 宋华桂自然会希望宁卫民能者多劳,干脆兼顾一下马克西姆餐厅,把自己解放。 另外法国主厨们也提出了他们的建议和要求,需要宁卫民来协调配合。 一是人家表示愿意把这种厨师实习的交流活动形成定例。 但希望也能从巴黎派遣厨师到坛宫饭庄学习中餐,好促进马克西姆餐厅总店提高烹饪水平。 以便能长期保住米其林三星餐厅的荣誉。 二是行政主厨多米尼克越发认为杨峰是可造之材,希望能长留杨峰在马克西姆餐厅工作。 并为此提议增加一个中方行政副主厨职位,聘请杨峰担任。 三就是法国主厨希望除了鲜花之外,还能从天坛公园的温室大棚定期采购反季的新鲜蔬菜,尤其是天坛独有的龙须菜。 四就是马克西姆餐厅的法国主厨们,也想要和他们级别相当的坛宫的消费券,认为这也应该是他们能够享受到的福利。 瞧瞧,这不有点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意思了。 宁卫民原是想着让他自己的人学会了人家的本事。 结果没想到太出彩儿了,这么一来,反倒让人家给惦记上了。 而且洋鬼子也真狠啊,不但要学本事,还要人呢。 虽然同属公司旗下的企业,不该分那么清楚,按说这也是对双方都有好处的事儿。 可问题是宁卫民毕竟是龙的传人啊。 民族情感让他天然对外国人学中餐有一种排斥感和提防心理。 所以一开始,宁卫民并没多段答应,而是回去拼命想辙,怎么合理的拒绝才好。 狭隘就狭隘点吧,这事儿琢磨起来实在有点亏,总不能洋鬼子看上什么就给他们什么。 真要哪天让法国人的中餐超过咱们,那才是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呢。 可是经康术德几句话后,他就不这么想了。 老爷子看出他有心事,问明白了情况,当时就笑他小气。 “我问你,你相信你们坛宫做法餐能超过法国人吗?哪怕就那法国人最看好的小杨,他要去了巴黎干法餐,你觉得他能盖过人家法国的厨师吗?坐人家餐饮届头把交椅?” “那当然不行了,再怎么说,要论法餐还是法国人本身更有优势。虽然我们能有更多的变化,口味上能出新,也许真能有几道菜超过法国人。可毕竟文化和种族上都有差距,很难真正……” “这不就结了。反过来也一样啊。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饮食其实是需要文化和生活环境滋润的。所以论中餐,当然永远是咱们华人做的最正宗啊。所以说,你操的这心根本就多余。你就是教给洋鬼子,他们也永远是咱们乖徒弟。除非他也把自己换成黄皮肤,黑眼睛。” “哎,对了,你不老想这把中餐推广海外嘛。那你这么想就更傻了。干嘛不拉着这些洋人一起干呢。教会了他们,你就是师父。打个比方,你要去法国,他们就愿意替你当排头兵,喊号子了。这才是做买卖的路数,伱得找同盟啊。” “要我说呢,真需要你认真防备的,其实只有小鬼子和二鬼子,他们的面孔和咱们一样。文化也和咱们同源。你要放松警惕,给他们太多机会。那也许就能鱼目混珠,欺师灭祖……” 还别说,老爷子这话在理,让宁卫民深感认同。 他确实忘了知识和技艺的传承与发展,也是需要适当的环境的。 经商更是要学会找帮手,哪儿能四处树敌呢。 不过为了谨慎起见,宁卫民随后又去请教了一下“张大勺”,结果张师傅的意见更让他放心了。 “中餐难,西餐易,中餐重技艺,西餐重形式。你觉得是技术好练啊?还是那些形式好学啊?所以你就放心吧,在做饭这事儿上,咱们学他们,要想像那么回事,至多两三年的事儿。他们要学咱们,真肯下苦功夫,也起码二十年。” “你师父说的话那是对的啊,这做饭的事儿,换个环境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连我都不敢说做炒疙瘩能比那野馆子的厨子高明,咱没那口恰到好处喷香醋的本事啊,也没那随吃随把的青蒜。就更别说洋人学咱们了。” “再说了,你别忘了,你经营的是宫廷菜。宫廷菜的主旨是什么?除了原材料质地上乘,烹饪技巧和搭配方式极为讲究,追求纯正和浓厚的味觉之外。更主要的还在于‘群英荟萃,兼收并蓄’上了。对不对?” “宫廷菜的菜谱范围之广,是任何一个菜系都比不了的,那是汇集了天下物产的烹饪集合,全国烹饪技法的精华汇集。过去皇家用的是天南海北的贡品,如今呢,世界更大了,洋人的物产,咱们也该挑好的纳入进来,兼容并蓄,创制新菜,才有发展。否则你敝帚自珍,不肯向前,那不就成了吃老本儿了?” “这么说吧,我也和你师父的看法一样,这事儿与你利大于弊,既能助你提高菜品质量,也便于你的饭庄扬名海外。你要拒绝,可就傻了。至于人嘛,你更不要死抓着。人心你靠硬抓能抓得住吗?只会离心离德。” 总之,两位老爷子的心胸和睿智,都让宁卫民汗颜,实在自愧不如。 但也及时为他解了疑惑,让他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选择。 于是宁卫民在私下里和坛宫五位厨师谈过一次话后,很快给了宋华桂回复。 他答应帮助宋华桂,去管理马克西姆餐厅,原则上也同意几位法国主厨的请求。 就这样,2月初,临近春节的时候,不但宁卫民又挂上了马克西姆餐厅副总经理的头衔。 杨峰也高高兴兴出任马克西姆餐厅的第一任中方行政副主厨。 而坛宫饭庄也没吃亏,因为中餐西餐交汇,对双方的促进作用是一样的。 像酱汁是法餐的核心,那是浓缩的“高级味道(Haut gout)”。 戴红掌握了白沙司(Béchamel Sauce)的调配方法后,就发现用来做凉菜再好不过了。 就这样,坛宫饭庄的菜单上也出现了用法餐五大酱汁之一调配的凉菜,同样让国内的食客为之耳目一新,味蕾生津。 法餐里还有一道叫“香酱芦笋”的菜肴,使用的酱料同样是法餐五大酱汁之一的荷兰酱(Hollandaise Sauce)。 宁卫民在江大春的建议下,让坛宫饭庄采用龙须菜取而代之,结果“香酱龙须菜”在还没有什么鲜菜的冬季一经推出,甚合国人的胃口。 于是坛宫的龙须菜也就因此洛阳纸贵,销售十分火爆。 这甚至让宁卫民发现了一个秘密,那就是珍贵食材到底是怎么来的。 不仅需要物以稀为贵,也需要名气和宣传,让大众达成共识。 像坛宫饭庄和马克西姆餐厅一起推龙须菜,才很短的时间,这东西就开始变得闻名遐迩,格调飞升。 无论是坛宫饭庄,还是马克西姆,老客人打电话定位子,往往会先问有没有龙须菜。 连四川饭店和京城饭店都打电话来套交情,询问是从哪儿进的货了。 这不就是提价的基础嘛。 正文 我也不想请假,再等几天吧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www.xxbiquge.net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七百五十八章 吃主儿 别看大家年年都过春节,可很少有人知道,至今为止,“最早的春节”(农历正月初一)就发生在1966年的1月21日。 而“最迟的春节”是两个并列冠军。 分别是1920年的2月20日,和1985年的2月20日。 最早和最迟之间,几乎整整相差了一个月。 然而根据历法计算,这仍不算是极致。 因为农历不进行人为调整的话, 实际上2319年2月21日,人们才会迎来真正的“史上最晚春节”。 这么一看,我们就会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目前已知的最早春节和最晚春节几乎都发生在二十世纪之内。 这也就是说,宁卫民的一生里,既赶上了1966年最早的春节,也巧合的遇到了第二次发生的最迟春节。 这实在是一件相当有幸的事儿。 或许,这种两极差距, 也可以看做“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 既预示着本世纪的共和国必定要走出复兴之路,我们的国运将会完成衰极而盛的转变。 也同样符合宁卫民本人在发生的人格转变。 同样有意思的是, 作为乙丑年农历新年这个特殊时间点播放的电视剧,《八仙过海》这四个字也如同算命一样的准,恰如其分的概括了这一年的特点。 要知道,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1985年其实已经走到了改革的重要关口,走到了不得不闯价格关的关键时间点,自然就成了许多人不甘寂寞,各显神通的一年。 不过反过来也得说,1985年也一样是各种价值观冲撞、缠绕的一年。 在各阶层中,价值的失衡和迷惘也不可避免,同样是令人感到忧心的现象。 就拿個体户来说吧,他们赚钱归赚钱,如今的万元户甚至已经不够看了。 最先干起来的一拨人,有了几年卖方市场的积累,手里趁个十万八万的主儿不在少数。 可也正因为这样,就如同本年度1月份《人民日报》发表的评论员文章《专业户今天的怕》中所阐述的那样, 个体户们对政策风险的顾虑也越来越大。 没错,国家改革开放是时代发展的必然选择,这是确定的。 可发展到什么程度,允许怎么做,还不清楚。 个体户们的生意已经做到这份儿上了,想要往大了继续做是惯性。 可前景偏偏看不到,心里着实害怕呀。 雇工不能超过七个人的警戒线,就像吊命绳一样,牢牢的勒着个体户们的脖子。 但要说不往前走了,就这么老实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谁也不会甘心。 所以对于个体户们来说,这种心态上的压力特别大。 比起资金的压力,体力的压力,还要大的多。 于是乎,这种矛盾的心理,也就导致了一些特殊的商业现象出现。 1985年的1月,五六个浙(将)人头一次来到了京城。 在老家,他们都是做布料批发生意的。 除了每个人身上都带了万把块钱不等,他们还有个共同点。 那就是因为老家的“台会”倒了,有些人又眼红他们做生意做得大,借机落井下石。 他们便不得不带着仅有的资产来京避祸躲债, 顺便找找发财的路,看看有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这些人的思路很简单,小地方的人少,生意不好做。 只有大地方,走的货量大才能迅速挣到钱,把在老家欠下的债务给还上,所以他们就相中了首都。 不用说,他们来京后的第一件事儿肯定就是找经营场所。 他们有的人相中了大前门,有的人相中了虹桥。 这两处,此时都有了一些绿铁皮的散摊儿在招人,是政府为促进搞活经济设置的。 这些浙(将)人就主动跑到了工商局去问,“外地人能不能来?” 工商的人回复,“外地人可以租,但得有外出证明。” 几个浙(将)人常年做生意的,这个证明自然是有。 只可惜当他们拿出来后,却发现因为一个小小的偏差,并不管用。 因为他们的证明抬头上写的是“外省”,而不是“京城”。 工商的人说,差一点都不行,必须回去重开。 就为这个,几个人发现没法在城里做生意了。 这地方再好城里管得严啊,这不成。 于是大家一合计,他们都是躲债出来的,哪儿敢再跑回去? 恐怕必须得去偏僻的地方才行。 还是城外好,真要有个万一,比如说日后生意做大了挨查或者有了纠纷,要跑也方便点。 为此,他们就随便上了个17路车,乘了几站在木樨园下车。 说实话,完全是随机的,就是从公共汽车里看着房子已经变成了农民的瓦房他们才下的车。 下车后,他们也是边走边问,先找到了海户屯4号。 没想到误打误撞,运气不错。 一进去就是个倒服装的仓库,那是个京城个体户租的。 再一打听,房租也不贵,差不多十平米才五十块的月租。 只是人家房主说这儿没地儿了,又给他们介绍到九号。 就这样,挨个传来串去,这五六个人当天全在海户屯租着了自己需要的房子。 没有人能够想到,他们在这儿一待就是几十年。 更没有人会想到,连他们老家的亲戚朋友们,在往后的十几年里,也几乎全因为他们在此地落户,都跟着迁到了这里做服装生意。 就因为一个抬头的限制,就因为出于对政策管理上的恐惧。 不敢进城做生意的这些人,无意中促成了日后京城无人不知的京南服装批发市场——“浙(将)村”的形成。 反过来,和这些两眼一抹黑来京找财路的外地人有所不同。 这个年头,京城人在做小买卖上,还是有一定得天独厚优势的。 别看老京城人用“天安门疏可走马,大栅栏密不透风”来形容大前门这块风水宝地的繁华景象。 但“爆肚冯”作为一家在前门地区的廊坊二条的百年老字号,说重张就重张。 时年五十的冯广聚是爆肚冯第三代传人。 1956年,打小就开始学习家传手艺的他没了用武之地,不得不进工厂当了一名车工。 他这一干就是几十年,冯家的“爆肚”在京城消失了也是几十年。 原本他也是不打算再重操旧业的。 可几年前,一位来自海外的,几十年来一直对京城小吃“牵肠挂肚”的老先生突然登门拜访。 诚心诚意的出高价请他再做一次爆肚。 并且在吃到了他做的爆肚后,泪流满面,紧紧握着他的手说,“三十多年了,我终于吃到了梦里的东西。谢谢啊!” 这件事不免让他大受触动,开始意识到京城小吃对于许多人而言,并非只是一口吃食那么简单,这才有了重新捡起手艺的心思。 也是托了改革开放物资日益丰富的福,就在这一年,终于解决了新鲜羊肚的货源,于是沉寂了几十年的“爆肚冯”又和京城百姓见面了。 还别看这爆肚冯开业后只有一小间,用自住房改的门脸儿,屋里满打满算也就四张小桌子。 可自打元旦过后,开张的那天起,就食客爆满,门庭若市,外面排起了大长队。 别看吃爆肚儿,也没几样名堂,不过是爆个“葫芦”,来个“肚板儿”,最普通的是“爆散丹”。 可这玩意,一年四季都是再便宜解馋不过的了。 一个人要上一个酒,两份爆肚儿,俩芝麻烧饼,那就是神仙一样的享受。 懂行的人,会吃的人,不但没人会挑这里的简陋,反而进来的还得喝上一声彩呢。 就比方除夕这天中午,冯广聚就碰上了两位真正的好主顾,进门儿说话,全在点儿上。 “掌柜的,买卖兴隆。” “掌柜的,辛苦啊。” 岁数大的人,不管是不是真会吃的行家,这开口说话就能让人高兴。 在灶头上的冯广聚,乐呵呵的赶紧点头回应。 “借您吉言,二位太客气了,赶紧里边请。外头冷,累您久候了。” “哈哈,连这日子口都排大队,想吃您这一口,还真不易。” “嗨,其实很正常,谁让咱京城就两样东西让人上瘾呢,一是豆汁儿,二就是这爆肚儿。” 听听,这话说的,入耳就是痛快。 “二位吃点什么啊?我今儿货还挺全乎的,您要什么都有。” 冯广聚的意思,当然不是说他这儿就跟日后的呷哺呷哺或者是海底捞似的。 什么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山里长的,一切可涮的食材都有。 要知道,爆肚儿并不是火锅,食客可没法自己动手。 顾客吃什么,店家就爆什么,操作上分秒必争,该五秒的就五秒,该七秒的就七秒。 全得冯广聚亲自来,火候差一点就没法吃了。 因此爆肚馆里就没有铜锅子,只有灶上一口滚沸的大锅。 而冯广聚这意思其实是说,肚仁儿、散丹、肚领儿、蘑菇头、肚丝、肚板、食信、蘑菇、葫芦,羊肚儿上这九个可食用的不同部分,今天全有。 果不其然,这两位的回应,确凿是行家无疑。 一位说了,“来一瓶儿二锅头,一盘花生米。爆什么?那就各种都来一盘。您看着老嫩给我们上,反正先吃香后吃脆,吃热不吃冷,吃新不吃留,您爆一盘我们就吃一盘,吃到最后,咱们肚仁儿收尾,您再给我们每人来个热烧饼,就齐活了。” 另一位则说,“别别,别全来。我牙口儿不大好,葫芦、蘑菇、肚板儿可吃不了,这几个就不要了。肚仁儿您给来两盘得了……哎,容我再多问一句,您这儿应该都是羊肚子,没有牛的吧?” 冯广聚赶紧打保票。 “没有没有,老师傅您放心,我店里全是纯粹的羊肚子。连百叶都没有,只有散丹。” “那就好,那就好,牛肚儿质厚易韧,只凭水爆,可怎么吃啊?还是羊肚儿好,对我的路子。” 确定了二位都是真正的资深吃主儿无疑,冯广聚操作也就倍加仔细。 那真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掌灶。 不多时,一盘葫芦先爆了出来,他亲自给端了过去,“来,趁热,您二位先磨磨牙……” 一人一筷子,随后发出了吃脆黄瓜一样的声音。 冯广聚并没急着走,留下来接着问,“这味儿应该还成吧?” 回应果然让他欣然。 “好,你这羊肚儿,材料不但新鲜,还是纯凉水洗出来的。而且爆的火候也好,恰到好处。掌柜的人挺厚道啊,就这爽脆!就知道您真是一盘一盘爆的,不是一大锅一起下了,捞出来再分。” “嗯,确实没说的,这小料也好,没放韭菜花,不遮羊肚儿的鲜味,掌柜的,你这碗料,就比当前市面上所有的爆肚儿都强了。其他家的,纯属懵事。吃了你的,我们还就没法再去别家了……” 什么叫将遇良才,什么叫人生知己? 作为“爆肚冯”的店主,冯广聚获得这样的评价,可比他多挣二百块钱还美呢。 他干买卖并不是纯为了钱,否则就不会坚持客人吃一盘,他亲手爆一盘了。 用他的话讲,是宁可让客人等得不耐烦走人,也不能让排队进来的人吃了他的爆肚儿失望。 所以说,这会做的一旦碰上了会吃的,那眼睛乐得简直成一条缝了。 冯广聚一高兴,干脆,两位客人的酒和花生米全白送了,就收爆肚的钱。 而通过互道姓名,他也知道了这两位会吃的客人,一个姓康,一个姓张。 待冯广聚笑吟吟的回去继续掌灶,康师傅也给张师傅满了一杯酒,说上了他们自己的私事儿。 “老哥,今儿请你来这儿吃,不委屈吧?” “你这是什么话,就这个挺好,想吃大菜我就自己做了,奔的就是这口儿。” “那就好,不过说实话,这环境你觉得怎么样?” “环境?吃爆肚还要个什么环境?这就不是文绉绉的吃食。管你穿西装还是长褂,一进店里,外面衣服一脱,坐下来就开吃,要的就是个洒脱劲儿……” “哎,这也是一种环境,不瞒你说。我一坐在这种小店,我就精神,店小,热闹,人声鼎沸,掌柜的能张罗。这里才有烟火气,喝酒才够劲儿。是不是?” “你……你这话里有话啊?跟我打哑谜?” “没有没有,我跟你这么说吧,我徒弟给我安排的日子,实在是太舒心了,可也实在是太无聊了。我觉着自己还不算老,不想这么成天吃饱喝足混天黑了,也想折腾折腾,你老哥给咱参谋参谋,我也开个小店怎么样?” “哦?伱也要开店?这玩意可累人啊?你看那店主没有,堂前灶上,几乎全他一人张罗。” “嗨,我不为挣钱,还就为个累人。” “嗯,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咱就聊聊,你具体有什么想法没有?” “我没灶上这两下子,就想图个聚人气儿,好解解闷儿,我寻思着……你说我开个大酒缸怎么样?” “大,大酒缸?我可有日子没听过这个词儿了。别说,你这想头真是有点意思……” 就这时候,冯广聚又端上一盘儿来。“二位,趁热,再尝尝我这个味儿……” PS:今天体温大致恢复正常,先发一篇。继续服药中,这次真是饱受折磨,希望大家多保重身体吧,远离病痛才是幸福。 正文 第七百五十九章 关键路口 1985年的除夕,对于许多文体届未来的新星也是不同寻常的一年,各种滋味自在心头。 就比方说未来的跳水皇后高敏吧。 自打转糖转出了一条龙来,这个小姑娘就坚定的留在队里,一心一意,努力训练,再没有萌生过退缩的念头。 1985年年初, 她的努力和付出终于获得了回报。 国家队下达通知,让她如愿以偿成为“国家跳水少年集训组”的一员,去京城参加集训。 来到国家队的高敏,对眼前的一切都感到新奇。 国家队的生活环境与省体校完全不同。 由于跳水运动员既要保证每日所需的高蛋白营养,又不能摄取过多脂肪,所以每天的两顿正餐中都有海产品。 国家队的配餐有着严格的规定,每个运动员每天的伙食标准是三十元人民币。 而这时,京城工人的月平均工资只有百八十块。 然而伴随着伙食标准的改善,训练强度也在不断增加。 在国家队,每个队员必须遵守严格的作息时间。 早六点起床、晚十点熄灯。 每天的训练时间在八小时以上,只有星期日下午有半天的休息时间。 基本上就是训练、吃饭、睡觉、比赛,还有文化课。 偶尔在训练局放一场电影,那也得十八岁以上才能看,像高敏这样年龄小的队员没资格。 甚至就连春节也是一样,最多就多放半天假。 所有人都不能回家,必须坚持训练。 1985年农历除夕的下午,京城的天空开始飘雪。 高敏还是第一次见到下雪。 这个除夕,她也是第一次没有和爸爸妈妈在一起,而是和其他队员一起在训练馆度过。 但让她尤为失落的是,她刚刚知道了自己是代训的,所以没有队服。 原本进入到国家队,她还觉得好像是对自己一个交待,就是说她高敏也进过国家队, 怎么着也算是来过了, 要能穿着国家队的对付回到省队也算不错。 可代训的真相, 却彻底打破了她的心理平衡和平静。 这就是让人无奈的现状,我国长期以来的运动员选拔方式是逐级选拔。 有体育天赋的孩子被发现后,经基层体育部门推荐被输送到上一级体校。 每年,各省体委都会向国家体委输送大量代训队员。 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最终能够留在国家队的只是少数。 所以代训并不意味着高敏就是国家队的队员,只不过是意味着,高敏还需要通过更严苛的考验和竞争来证明自己。 这個除夕,还有一个未来将在内地歌坛绽放出万丈光芒的女孩和高敏一样。 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情绪陷入深深的低落中。 那就是海淀区205中学的学生张嫱。 (前面化名用的是张婍,章节锁死,没法改了。在这儿更正一下) 坦白来讲,她的运气还不如高敏。 因为她的的歌手梦,不但从一开始就遭遇了沉重的打击,而且所有的努力都是没有任何回报的。 1984年的暑假,她看到了宁卫民在天坛书市组织的表演,受到崔建演唱的鼓舞,才生出勇气去参加海淀区歌手大赛的。 参赛现场,她手拿她手拿妈妈给她买的吉他,又蹦又跳的唱了一首美国卡朋特兄妹的代表作《什锦菜》。 可没想到一曲唱罢,却把评委们吓坏了。 要知道, 在这个年代, 李谷一的《乡恋》都能被批为靡靡之音。 当时参赛的歌手大都唱一些红色的革命歌曲或者是民歌。 即便是胆大妄为者, 充其量也就唱唱刘文正、邓丽君的歌,就已经很了不得了。 她这一首英文的什锦菜加在中间,虽然发挥不错,可实在是超前。 显得那么突兀,那么不合时宜。 即便是在标新立异者的范畴里,也显得太过分了。 所以这场比赛如同许多人预料的那样,她没有取得任何成绩。 她从评委的口中得到的只有五个字,“回家等通知”。 而其他参赛者们,则在她下台后窃窃私语。 “唱得真不错,但估计没戏。” “为什么没戏?” “人家肯定不要这样的。除非是民歌和偏美声的……” 如果说,这件事到此作罢也就算了,张嫱虽然郁闷,过上几天也就能调整过来。 但最能把人逼疯的,是老天爷好像把机会又送到了你的手里。 偏偏趁你不备,又把你的机会夺回去,并且当面扔在地上左一脚右一脚的践踏。 这次比赛,张嫱其实并未全然一无所获。 一位二胡演奏家注意到了她。 并且经过私下联络找到了她,邀请她参加自己剧团的演出。 于是张嫱终于有了在SMX第一次参加正式演出的机会。 初次登上剧场舞台的她被音乐和灯光所倾倒,她载歌载舞,又唱又跳。 就连头一次用麦克风,都让她极为兴奋。 但可惜的是,第一场演出尽管获得了热烈的掌声,但仍有不同的声音响起。 有观众找到了主办方,点名说不喜欢张嫱的表演,希望她下一场别再登台了。 就这样,张嫱在后续的几站中,一直没能再拥有表演的机会,这让她备受打击。 回到京城之后,小姑娘甚至都不想出门见人了,着实萎靡了一阵子。 后来还多亏了母亲所在乐团的同事们指点,张嫱才搞懂了她屡屡遭遇挫折的原因。 那些专门搞音乐的叔叔阿姨都是这么说的,“哎呀,丫头,你唱的这些歌儿太流行了,大多数人哪儿接受的了啊?尤其是小地方的,非得被你吓着不可。像你这种唱法,只能去南方的一些音乐茶座里唱歌。因为那边是改革开放的前沿,接受外来文化比较多,只有那里的年轻人,才能接受你这种唱法……” 要去南方吗? 张嫱还真的动了这个心思,只是她也知道,这件事实在不切实际。 且不说她还只是个高中二年级的学生,还没法彻底离开学校。 就是她的妈妈再开明,无论在奇装异服还是另类歌唱风格上再怎么支持她。 也不会放心让她长期离家,独自一人,去那么远的地方的。 那该怎么办? 难道京城就没有一方小小的舞台能够承载自己的梦想,任自己痛快的歌唱吗? 不,还有的。 马克西姆餐厅不也是像外国酒吧一样的地方吗? 要不然怎么会有“七合板”乐队那样的前卫演出? 除夕的这一天的年夜饭,张嫱终于下了一个决定。 她在餐桌上开口母亲寻求帮助,希望妈妈能帮她联系一下马克西姆餐厅的负责人,看看她是否能在那里登台表演。 还不光是年轻人对未来充满迷茫,中年人也是一样。 这个除夕,来自美影厂的动画导演戴铁郎也没能够回沪海过春节。 而是在京城的旅馆里焦急的等待有关他的动画片《黑猫警长》的一个重要消息。 临近中午,制片主任终于回来了,带回来的消息让人松了一口气——“绿灯”通过。 只是制片主任郁郁寡欢的表情,不见丝毫喜气,仍然让戴铁郎感受到了这件事里另有文章。 关上门一问才知道,果不其然,原来已经制作完成的五集《黑猫警长》是有条件获得放行的。 美影厂暂时没有可能再继续制作像《黑猫警长》这样的动画片了。 “为什么啊?”戴铁郎不可思议的询问。“这片子所有人看过,反响不都很好吗?尤其是孩子,没有不喜欢的……” “不是的,争议还是挺大的。有些专家对这样一种风格,这样一种形式,就有一些不同的看法,他们觉得过于商业化。” “商业化?我们追求的本来就是商业化啊。难道日本的《铁臂阿童木》和《森林大帝》不商业化吗?我们的目的不就是要弥补国内多集动画片的空白吗?” “日本是日本,咱们是咱们,我也解释了。可专家的意思,我们还是应该保持自己的民族风格,多拍水墨动画片这种强烈艺术风格的短片,才能在国外获奖。” “这是什么话?他们难道看不到我们和人家的差距吗?我们要再不拍一些能让孩子感兴趣,产生共鸣的多集动画片,今后电视上就全是外国人的动画片了。不行,我得找他们好好谈谈。” “别别,老戴,你可别冲动。这已经是我们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了。你要太计较,弄不好咱们的一切成果就得付之东流。说真的,其实许多意见我都不想告诉你,就是怕你气坏了。像有人就提出,子弹怎么可能转着弯去击中一只耳呢?还有人批评咱们这部动画片过于血腥,情节故弄玄虚,给孩子的是一种荒诞教育。甚至还有人提出,咱们没有民族化。应该在黑猫警长坐的那个摩托上面贴一条龙……” 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戴铁郎不禁痛心疾首,“哎,故步自封啊!这也太不重视外部环境的变化了。咱们美影厂一年只有四百分钟的产量,还得拍艺术化的东西,今后可怎么跟人家去争啊!” “那就不是你我能考虑的事儿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啊。” 制片主任拍拍戴铁郎的肩膀,又看了看表,“老戴,咱们还是说点实际的吧。任务既然完成,咱们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一起去火车站,看看能不能搞到明天回家的车票……” 有人感受到桎梏,对此无能为力,然而有人却拼尽全力的要挣脱桎梏。 1983年,从仪器厂破格调入儿童文学出版社的郑元洁,哪怕处处磕碰,但始终也没放弃追求按劳分配的可能,没有放弃把写作商业化的目标。 为此,他竟异想天开的想办一本不登别人的作品,只登他一个人的作品的杂志。 他认为必须如此,才能显现出他真正的价值来,拿到原本应属于他的稿酬。 才能使他刚刚学步的儿子,搬出楼道内处处是“滋滋”冒气高压锅的筒子楼。 应该说,在这个年代,郑元洁绝对算是有能力,又有勇气的文化创业先锋了。 只可惜,大多数人是见不到别人标新立异的,哪怕不碍自己的事儿也不行。 所以郑元洁越是着了魔似的为这事奔波,就越遭人耻笑。 无论去了那家刊物的编辑组,他听得最多的一句回复,就是“郑元洁,伱童话写多了吧?你说的那个,压根儿是不可能的事。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就这样,郑元洁的“自不量力”和“异想天开”,使之沦为许多文人的笑柄。 再加上他的小学没毕业的学历,简直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为此,不只一个人曾公开指责过,说郑元洁纯粹是混进文化队伍里的人。 直至1985年的这个除夕,郑元洁回到老家太原,见到了在山西团系统任职的朋友赵延平,事情才开始出现转机。 郑元洁一想,团系统是可以办少儿报刊的呀,所以才见面,就对这位朋友脱口而出。 “想发财吗?想发财咱们就一起办个刊物。” 说实在话,赵延平当时听了郑元洁的想法也无比惊讶。 因为这种方式,这种形式,他从来没听说过,更难以想象。 就靠一个人支撑一个刊物,郑元洁吃得消吗? 就靠一个人支撑一本刊物,又会有多强的生命力? 万一这个订阅的费用都收上来了,要是稿子出不来了,该怎么办? 到时候,就是想把钱退给全国的读者,都没法操作这事啊。 那谁兜得住? 风险太大了! “老赵,那些刊登和连载了我的作品的杂志,销量都上去了。虽然他们不说,但是我自己知道,就是我的作品给他们带来了盈利……” “哥们儿,你放心,我绝不会撂挑子。即使我写不出,我也可以给你找别人组稿,保证能按时出刊……” 可尽管这个主意听起来如此的不切实际。 但由于郑元洁拍着胸脯做出这样的保证,赵延平最终却被好朋友的执着、自信和热情感染了。他还是答应春节过后,会跟主管领导试着申请一下。 就这样,郑元洁和赵延平的事业,走到了关键的十字路口。 只是此时此刻,他们远远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正文 第七百六十章 奇迹 “提不提工资,分不分房子,称不称先生,皆无所谓,我心无所求。人生得一知己,可以无憾矣,士为知己者死嘛。可惜者, 于无言中,拒你于五服之外,让你隐隐约约感觉到,但不便说,让你影影绰绰意识到,但苦于言传……” 这个除夕, 知识份子阶层过得其实并不如意。 譬如蓝岚的父亲蓝教授, 就在家里止不住的大发牢骚。 不为别的, 主要是因为知识越来越不值钱的问题,已经成为社会上非常明显的一个现象,同时也是广泛流传的话题。 今年的年初,报纸刊登了一则消息,就让知识份子们万分悲凉。 京郊有一个村支书,居然对一个工作二十年的教师说,“你是知识分子,每月工资58元,可你的婆娘小学文化水平成了养鸡专业户,半年挣3800元,合着你这个教师干的没什么意思呵!” 这则消息,不但引发了上万人的大讨论,也由此社会上开始流传一句话——“手术刀不如杀猪刀,造导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 就连大城市的情景也不容乐观,据统计,这一年的全国职工平均工资1239 元。 而知识分子最多的科技文卫部门只有1182 元, 比最高部门低374 元。 尤其是在国家几次三番为国企和服务行业的收入松绑之后, 知识分子工资增长明显低于其它阶层。 所以如今在一些年轻人眼里,考上宾馆服务生岗位, 都远比考上大学更荣耀。 别的不说,京城人如今就以自己孩子成为坛宫饭庄,或者是马克西姆餐厅的职工为荣。 因为这两处的职工收入,哪怕比起京城饭店、长城饭店、建国饭店,这样真正的涉外酒店还要高呢。 几乎是毕业大学生收入的好几倍。 这种收入上的实际差距,就更让这种现象成为一种共识,烧得知识分子们忧心忡忡,寝食难安。 何况蓝教授是谁啊? 他不担是搞古建的专家,而且也知道宁卫民是打哪儿块石头里蹦出来的。 他打一开始就反对,宁卫民占据天坛公园的古建,用于商业用途。 于是谈及坛宫饭庄,也就越发没个好气儿,认为宁卫民是无耻之徒,是低价贱卖民族文化、唯利是图的小人。 然而他的子女们,却与他的意见大相径庭。 像蓝岚就极为反感父亲偏激的看法,以致于中午饭草草吃过,就躲进了房间。 而她的哥哥蓝峥也尾随进来, 宽慰妹妹。 “怎么了?咱爸的话就让你那么反感啊?” “爸也太偏激了,就只看到不利因素的一面。可实际上, 老百姓的看法可不是这样。在民众的心中,改革的最大获利者就是知识分子。平冤案,定职称,评先进,发奖状,入党,什么都以知识份子为先,升官的也不少。而且二十年来丑化知识分子的时代已一去不返了。” “可你也得承认,知识分子的生活窘况仍然是大量存在的吧?住房困难,两地分居,经济收入少,这都是实实在在急需解决的问题。你没看报社上的调查结果吗?说因为这些事而影响科研工作的知识份子有51%。在全国知识分子中,较合理发挥作用的仅占20 至30%,未尽其才的占50%以上。” “难得这些困难不是人人都需要面对吗?除了知识份子,其他阶层就能幸免了?我觉着知识份子们只关注自己阶层的不幸,未免有些矫情。难怪现在老百姓都说,‘知识分子翘尾巴了’、‘九路军压倒了八路军’……” “好好好,我说不过你。谁让你是你们系的大才女呢。可我还有个问题想问问你,你躲进来,到底是因为单纯不满爸爸的言论,还是因为爸爸看不惯那个姓宁的?” “你怎么又来了,无聊不无聊?我和宁卫民早就没联系了,可我也不能昧着良心就赞成爸爸的偏见吧?难道人家修复了古建不是事实?人家把坛宫饭庄搞得有声有色不是事实?人家赚了外汇难道不是支持国家建设?我就不明白了,人家替天坛公园解决了过去没法解决的问题,怎么就成罪过了?爸爸这样,和那些老气横秋的官僚主义有什么区别?” “哎,这你就过分了啊。子不言父过,你这大学不能白念了吧。得得,也赖我多事儿,我就不该再提他。不过,我还是得老生常谈一句,赶紧找个男朋友吧。千万别耽搁自己,姑娘家可不比小伙子,等不起……” “去你的吧,我的事儿不用你操心。校内校外,好几个人追我呢,我发愁得倒是该选谁。反倒是你,就会傻等,你单恋玥玥姐都多少年了,还不够让我替你着急的……” “哎,你这个小东西,居然冒充感情专家,教训起你哥哥来了?你那点感情经历还跟我卖弄,我那是傻等吗?我那是单恋吗?我那叫爱的深切,爱的仔细,才不愿意贸然行事……” “呕……”蓝岚故意夸张,做出一副呕吐状,气得蓝峥都想揪她小辫儿了。 然而蓝岚随后的一句话,却像明灯一样点亮了蓝峥的心田。 “哥,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这么拖下去才不是事儿呢。我觉得你作为男人,应该主动点儿了,就比如现在,你就应该赶紧去玥玥姐家看看。别忘了,玥玥姐的父亲去年11月份已经离休了,不是有那么句话嘛,人一走茶就凉,现在肯定是玥玥姐最需要关心和温暖的时候……” “你你你……” 蓝峥指着蓝岚,眼珠子瞪得溜圆,随后一拍巴掌,举起了大拇指来。 “太棒了你!” 跟着,如同一股小旋风一样从蓝岚的屋里消失了。 而蓝岚望着蓝峥的背影,小大人儿一样摇了摇头。 然后蜷在床上用两只手托起了腮帮子。 望着窗外大朵大朵的雪花,又想起了自己的心事。 我到底该选谁好呢? 同校的周骁,身上有他的傲骨,模样也像他,可就是性格冲动,思想幼稚。 外校的张文中容貌一般,可偏偏又有他的随和,像他一样无所不知。 还有好朋友的哥哥,开解、关心自己样子就像他当初一样…… 哎呀,怎么就没有完全和他一模一样的人呢?哪怕是百分之八十近似也好啊。 这真是太让人苦恼了…… 不管蓝教授家父女两代人的意见是如何相悖,总有一点是他们都无法否认的。 那就是这年代的知识份子,他们的工作并不能仅仅用微薄的工资来衡量。 这其中还包含了理想、信念和道德价值。 尤其是中年知识份子,“通宵达旦”、“废寝忘食”、“积劳成疾”的苦行僧形象,那是相当的深入民心,也是符合事实的。 就如同远在PDS市宝丰县做调研的陶瓷史专家叶赫民。 这一天,他就在清凉寺村的一户村民偏房的炕上,独自苦忍森森寒气。 只捧着一碗热水,嚼着两个水煮土豆,用煤油灯看着资料,这么苦挨着过年。 就这副清寒的样子,就连他寄宿人家的老乡都看不过去了。 男主人特意给端去了一大盘刚出锅的炖猪肉,送来一瓶散打的白酒。 “叶专家啊,来来,大过年的,恁就别啃那山药蛋了。快趁热叨啊,这是俺们家早上刚杀的猪。” “哎哟,谢谢谢谢,老乡,给你们添麻烦了。” “这是啥话啊?有啥麻烦的。恁住俺家又不白住,还给俺钱呢。不过俺倒是不明白,跟恁来的人都走了,咋就恁一人留下来?恁咋不回京城过年?家里……家里不会就恁一个人吧?” “不是不是,我也有老婆孩子,兄弟姐妹。可要是回去,过几天不是还得回来嘛。这一去一回不但折腾,还得买两回火车票。我们这经费紧张啊,钱都得用在刀刃上。别人我不能拦着人家回去过年,但我自己总可以省一点啊……” “啊?恁这么大一专家,还是在大学里教大学生的。这也太苦自己了。恁要这么说,我都不好意思收房钱了……” “老乡,误会,误会了。我可没有那个意思。你们这儿连电都没通呢,你天天还能给我两个灌满油的煤油灯用,我真的不知怎么感激你呢。房钱必须收,必须收!哎呀,你是厚道人,可真不用为我难过,我省钱,那是我自愿的事。其实我一点都不苦,只要我能找着想找的东西,怎么都是值得的……” 正说着呢,外面就传来了“轰隆”一声垮塌的声音。 跟着院儿里的狗和女主人就先后叫嚷了起来。 敢情是雪下的太大了,主人家挖的地窖受不了积雪,塌了。 这下男主人和叶赫民全在屋里待不住了,都拿起镐头锄头,赶过去刨哧。 没辙啊,这一家人的过年物资,差不多全在里面呢。 要不赶紧不挖出来,别说过年了,正常吃饭都成问题。 可要说这世上的事儿就是这么绝,或许是“诚心所致,金石为开”,或许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叶赫民终于感动了老天爷吧。 反正令人难以相信的奇迹就这么发生了! 刨了有一个小时,叶赫民竟然看到大土坑里露出一只笔洗来! 一看这土里的东西,他就不由得吃了一惊。 乍一看,这件笔洗颜色发黄,品质不佳。 可懂行的人知道,这是在土里埋藏太久、被土色沁染的结果。 没别的,他赶紧跑回自己的屋里,拿出头几年,他在清凉寺附近发现的那块天青釉瓷片。 这一比对可了不得,答案立刻明了。 这个笔洗的釉色原本就是天青釉,和汝窑传世品一模一样! 踏遍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喜出望外下,叶赫民也豁然开朗! 他忍不住手舞足蹈,大叫大笑起来。 “应该是找着了,应该是找着了!” 这直接把屋主一家给看懵了,狗更是狂吠不止。 不为别的,事实果然如叶赫民怀疑的一样,清凉寺附近很可能就是汝窑遗址真正所在地。 如果说一个瓷片是偶然,但一个相对完整的整器就不大可能再是偶然了。 宝丰县位于汝州市以南,北宋时属于汝州地界。 原来汝窑真的不在汝州首府啊! 就像国家科技大学不在首都一样! 这或许就是揭开这个历史谜团的答案! 仰望苍天,叶赫民兴奋的把这个笔洗紧抱在怀里,眼里竟然有了泪。 此时此刻,他身上再无半点寒意。 这三个月在清凉寺吃的苦,值了…… 正文 第七百六十一章 花花世界 有人为国家、为民族默默付出,就有人不择手段的大捞特捞。 几乎就在为了节省两张火车票钱,叶赫民心甘情愿在乡村忍饥受冻的同时。 一些所谓的“官倒”,也正拿着公款在海南的花花世界一掷千金,过得乐不思蜀…… 年京是2月10日来的海南。 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想有样学样,通过大舅哥江浩的路子, 把海南便宜得令人发指的汽车倒卖到内地去。 说起来年京自己都觉得有点羞愧,他实在没有商业天赋。 自从成立了商贸公司以来,他虽然如愿以偿的做了总经理,可公司业务上一直没什么实际的进展。 除了城建公司白送的第一笔生意赚了五万之外,他就再没有过进账的时候。 白白手握二十多万的资金和城建局下属企业的大红章啊。 可他除了每天外头胡吃海塞大吃大喝,就真找不到正经事可干了。 不但他交往的都是一些能吃能吹的酒肉朋友, 就连公司内部也是一派荒唐景象。 他的几个下属,成天全在磨洋工过活,不是看报纸,就是闲扯淡。 除了端茶倒水,拍拍马屁,就没有一个能给他干点实事儿的。 眼瞅着五万的利润马上就要花光,再这样碌碌无为的下去当然不行。 别说回头,他跟总公司没法交代了。 就是日常吃喝,陪老婆逛商场,也没法公款报销了。 于是年京没别的办法了,不得不舔着脸跟大舅哥开口,希望江浩能看在亲戚的份儿上,带着他发发财。 还别说,或许是老婆的贷款在其中起了关键的原因,也或许是年京如今地位确实不一样了。 这次江浩办事还真痛快。 再度奔赴海南之前,说只让年京准备好钱,然后带去海南找他就行了。 而且打保票说到了那边一切有他。 就这样,年京孤注一掷,几乎把账上所有的现金都提出来了, 还从老婆的信用社贷了十万元,仅留了五千维持公司运营。 江浩也的确没吹牛。 就在年京身携三十万巨款,惴惴不安的踏上海口码头的那一刻起,他就充分展示出了自己在当地的能量和人脉。 当时,尽管码头异常繁忙,到处都是奇怪的货物和满怀理想的外地人。 可年京还是远远就看见了江浩,并且惊讶地发现他穿得居然那么洋派和花哨。 头发纹丝不乱又泛着点点亮光,身穿一件扑满了碎碎小花的港式衬衫也分外显眼,墨镜很时髦的挂在了胸前。 更不可思议的是,他身边还有一个类似打扮的本地人,而且他们居然把一辆红色的汽车开进了码头来接他。 反过来再看看他自己,尽管身穿一身刚买的皮尔卡顿西服,这已经是他最好的衣服了。 却怎么看都显得保守和沉闷,永远一副政府机关里死气沉沉的呆板形象,这就是气质上的差距。 努力挣脱开拥挤和推搡的人潮,年京终于和江浩碰了面。 经介绍,那个黑瘦黑瘦的当地人叫“豪哥”,是本地好几艘货船的船老大,这就是年京长期合作的稳定货源。 再之后,无非就是夸赞一下海南岛天然风景,抱怨一下北方的冰天雪地。 然后他们就一起钻进了汽车, 如利箭一般,“嗖”的驶离了码头。 “老弟,感觉我这车怎么样?德国的,结实耐磨,动力极强,但就是价钱贵了点……” “豪哥”似乎很喜欢谈论汽车,也喜欢炫耀自己的汽车。 他一边开车,一边忍不住跟年京灌输他的汽车品味。 “别听他的,德国车贵,可不是一点半点。其实海南岛上最经济划算的还得是日本车,价钱便宜,还省油,关键是数量多,咱们就差把日本汽车厂的仓库搬到咱们这儿来了……” 要说还得是一家人,对于年京来讲,江浩的话显然比“豪哥”的吹嘘更有实际意义。 然而不知道是因为德系走私车的利润更高,还是“豪哥”非要显示自己独到的鉴赏力,觉得自己在这方面要比许多人更有眼光。 “豪哥”仍旧坚持己见,公然大谈特谈自己与众不同的审美情趣。 “哈哈,日本车多小气呀,就像日本人一样的小气。还是德国人实在,造什么都像造坦克和装甲车那样,动力又强,又结实耐用。你们不要总想图便宜嘛。买德国车,那才是汽车,日本车的性能,一比就什么都不是了……” 其实对于年京来讲,这些你一言我一语的谈天说地,他都没有什么太大兴趣。 他才不关心什么车性能好,什么车性能差呢。 之所以毅然决然的南下,他心里揣着的只有一件事,无非就是为了发财。 于是,他冷不丁的问了一句。 “那到底是什么车好卖呢?什么车我弄回去才卖得最火?能赚大钱?” 结果这一句,无论是“豪哥”还是江浩都笑了。 江浩说,“这个你放心,无论是日本车还是德国车都很好卖,主要咱们北边缺汽车缺得厉害,京城又那么多的衙门口儿。所以只要车弄回去,你就发了。” “豪哥”更是扯着嗓门的喊了起来“老弟,这儿是什么地方?这儿就是生意人的天堂。你什么都别带,只有有胆量和钱就足够了。放心,阿浩既然把你介绍给我了,那你就等着赚大钱吧。你要什么车,我阿豪就能给你什么车!” 听了这些话,年京也不由自主的亢奋起来,好像喝了两小杯二锅头似的。 甚至他忍不住摇下车窗,激动的向外张望着。 他不再怀疑自己此行的结果了! 因为哪怕沿途窗外的景色,也在验证“豪哥”豪言壮语的可信性。 这里全是汽车啊! 港口的仓储场上简直色彩斑斓,鲜红的,蓝色的,米黄的,银灰色的,乳白色的,黑色的……成千上万的汽车映入眼帘。 那些簇拥再一起的亮光光的小轿车和面包车,密密麻麻地停放在码头边的空场上,渔民的院落中,甚至是道路的两旁。 一望无际的绚丽亮光,几乎覆盖了海口每一片徒弟,成为一片壮观的汽车海洋。 初到海南岛,年京无疑是激动的、痛快的,但也是晕头转向,不知所措的。 主要是因为这里和北方差距太大了。 这种差距,还不光是气候和生活方式,更主要是人的观念和思想。 要知道,从去年岛上开始引入第一辆进口汽车起,这个小岛的质朴就以光速在流失。 一年以前,民风醇厚的岛民对于生意还兴趣寡淡,对交易也羞于开口,甚至和北方一样把生意人视为旁门左道。 那个时候的海南人,就是要出售农副产品,也是悄悄把东西放在路边。 主人远远躲在树后等着有人问津,买卖双方完全授受不亲。 那时候的海南人任凭仓库里的木薯干发霉,也不肯磨成饲料卖掉。 人们用大筐大筐的蜗牛去喂鸡,却不知此物是港城宴席上的美味佳肴。 许多人拒绝饲养牛羊,固执的认为当地人不爱吃腥膻,养了也卖不出去…… 但是,也就是在短短的一年里,伴随着全岛汽车生意的迅速铺开,这里很快就成了灯红酒绿的金钱天堂。 这里的人也变得市侩了,学会假冒伪劣,以次充好了。 而且更多的娱乐场所和高级餐饮场所,也随之大批的外人到来,变得四处林立,灯火通明。 用一天一个样子来形容或许有些夸大,但如果一个月来一次,保管变化是可以清楚看在眼里的。 这个时候的海南岛,只有住的地方惨了点。 因为高级的涉外饭店刚刚开始兴建,“豪哥”能给安排的最好住处就是当地最高规格的招待所。 如果不考虑气候宜人这一点,居住条件其实还不如京城。 但尽管如此,年京却在这里见识到了京城根本不可能存在的娱乐场所。 接风的第一个晚上,“豪哥”和江浩就让年京经历了风暴一样的精神刺激。 晚饭后他们带他去的地方完全是效仿港城的特色。 包房一开,一阵香风来袭,从外面直接涌进好几个高个的旗袍装, 也不客气,一群莺莺燕燕,飘落在几个人的身边。 而且作为客人,年京遭遇的是可是特别礼遇——“两面夹击”。 不用说,土包子一个的年京初遇这种阵仗是要多紧张有多紧张,要多拘束有多拘束。 关键还很尴尬啊,别忘了,他和江浩还有着特殊亲戚关系呢。 所以作为江浩的妹夫,他那白皙的脸庞“刷”的一下就红了,当真是手脚无措,不知该如何自处。 可没想到,江浩不但表现得见怪不怪,而且还主动宽慰。 说这是生意人必须经历的场面,千万不要辜负“豪哥”的美意。 并且还亲口传授了年京“六不原则”。 不避讳,不客气,不尴尬,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任。 跟着还主动为他做了示范,教他怎么左拥右抱,怎么说场面话活跃气氛,怎么跟“豪哥”敬酒。 醉了,当天年京彻底醉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年京已经精着身子睡在招待所客房里的床上了。 他努力想要回忆昨晚的情景,但除了残留在床上的香水味儿,和胡天胡地的痕迹之外,他的记忆如同碎片一般——那晚,他完全不存在了。 不用说,再见江浩的面,年京简直像个被羁押的罪人。 他低着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问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又觉得无法启齿。 其实与其说他有种深深的罪恶感,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样的情况,倒不如说是他心生恐惧,生怕江浩把这件事告诉给江惠或者江家二老。 然而江浩也只是问他睡得好不好之类的,这里的饭菜吃得习惯不习惯。 随后竟出乎意料把他拉到一边,意味深长的说,“这里的男女都是逢场作戏。没有人会对这种事儿认真的,谁要认真那就是傻子。” “来这儿就要入乡随俗,否则生意是谈不好的,你要是拒绝就会被认为假正经,人家反倒是不会信任你的。” 这两句话可不要紧,正当血气方刚的年纪,又长期在岳家做小。 年京一下子就放了心,身体里长期压抑的雄性荷尔蒙,彻底被彻底唤醒了。 很快,他就习惯了海南岛吃喝玩乐的交际方式。 甚至就像吃了兴奋剂一样,连续多日的亢奋不休,哪怕“豪哥”没有了安排,他也非要回请不可。 在钱与色的影响下,一个人对新旧事物的态度转变,就是那么容易和迅速。 年京的脑子里其实没什么复杂的想法。 他就是想闻着这里的海水味儿和女人味儿,玩儿的尽兴,然后把江浩替他安排好的几辆车押回去而已。 大赚不大赚的真的无所谓,只要赚来的钱能跟城建局交差,够自己继续胡吃海塞,陪老婆逛商场买衣服就够了。 他才没有什么宏伟的事业展望! 所以除夕这天,当江浩和“豪哥”把一辆皇冠汽车,两辆马自达,还有司机给他安排好的时候。 年京已经乐不思蜀了。 他真心不想这么早就动身上路,巴不得再海南过了年再走呢。 当然,他并不知道,这三辆车其实他买贵了六万块,江浩可不是白替他忙和的。 至于他花钱请了好几次的“豪哥”对他的评价其实也不高,人家背地里是这么说他的。 “喂,阿浩,你这个亲戚也太容易相信人了。脑子完全是傻的。我看下一次,再多卖他几万块也没问题。不过他倒是身体很好啊,人人都说不到海南不知道身体不好,而他居然是恰恰相反。天赋异禀呀……” 江浩则不置可否的冷笑一声。 “一个酒色之徒罢了,就这么点成色,没多大出息。对了,他头一天酒醉荒唐的照片洗出来了吗?你可别忘了交给我。” “没问题,明天就拿给你喽。我办事,你放心。不过,真有这个必要吗?他只是一个小公司的老板……” “有备无患嘛,我们做的可是走私车哎,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我捏着他的把柄,总比让他捏着我的好嘛。” “哈哈,阿浩,我还就佩服你这点,聪明人……” 正文 第七百六十二章 家长里短 1985年的除夕,就连普通百姓人家也不是那么和谐了,思维观念的差异性比比皆是。 拿扇儿胡同2号院为例,几乎家家户户都出现了两代人之间的代沟问题。 米家主要是母女俩在怄气。 起因是头两年闹抢购,米婶除了大量的化纤布,顺带着还弄回家两箱灯塔牌肥皂。 虽然那些布,后来通过宁卫民的销售渠道给处理了。 但肥皂米婶儿却没卖掉, 一直留在家里很节省的在用。 这是因为当时肥皂还要凭票供应,是绝对的紧俏物资。 甚至有那么一阵,肥皂紧缺到就连澡堂子都得把肥皂晒到搓不出沫子的程度,再切成三角使用。 而且为了防止有人偷肥皂,京城的澡堂还设置了专项的抓获奖金。 可谁又能想得到呢,这几年日用产品的发展速度简直一日千里, 工业券很快就废止了。 在居民收入有较大增幅的趋势下, 无论日用品的消费领域、消费品种和消费档次, 都出现了明显变化。 拿洗涤用品来说,过去居民无论是洗手、洗脸、洗头、洗澡,几乎都用肥皂,没别的东西。 可这两年,各种牌号,不同香型的进口、合资、国产香皂纷纷摆上柜台,用香皂的居民开始多了起来。 洗头用的洗发膏也出了好几种,像德国威娜的蜂花牌,甚至除了洗发膏还有护发素。 虽然价格较为昂贵,但也为年轻女士所青睐。 洗衣方面,随着城镇居民家庭开始广泛使用洗衣机,传统的洗衣盆和搓板被逐步淘汰,各种品牌的洗衣粉也代替了肥皂。 总而言之,这一切的一切都导致肥皂的用途再急剧减少。 于是米家的肥皂就用不动了,春节前大扫除过后,再次清点家里肥皂数目的米婶看着还有满满一箱的肥皂便着了急。 除夕这天,她就给家里订了来年的新规矩, 说不许再买香皂了。 旧的肥皂必须用完了才能买, 人要“惜福知足”,杜绝浪费。 米师傅倒是无所谓,可米晓卉哪儿能答应啊? 刚上高中一年级的姑娘家可正是最爱美的时候。 尤其她偷偷点过家里囤积的肥皂,发现以现阶段每月消耗一块的速度计,至少得用八年半,这可是一个“抗日战争”的长度呀。 等这些肥皂用完了,弄不好米晓卉自己都当妈了,这可有多吓人啊。 于是乎,米家的二小姐就翻了车,说谁爱用肥皂谁用,反正她不用。 她就用绿宝牌的香皂,而且还要买香喷喷的美加净和百雀羚。 得,这一下母女俩就较上了劲儿,怄上了气。 大年除夕,一家人连中午饭都没吃好,母女俩从早上一直拌嘴拌到下午。 最后闹到米婶儿都不惜要采取经济制裁了,想要断了米晓卉的零花钱。 可没想到米晓卉居然并不怕,小丫头腰杆硬得很。 她自称姐姐这几年给自己寄了好多钱,自己存下的二百美元足可以让她花到上大学去。 于是米婶儿彻底没了辙, 就又开始指着远在异国他乡的米晓冉埋怨, 说大闺女是惯坏二闺女的罪魁祸首。 甚至扭脸连带着米晓冉从美国寄回来的东西都挑剔上了,连洋货都看不上了。 她指着一盒铁桶的曲奇饼干问米晓卉,“这真是美国寄来的?他们美国人也忒怪了,饼干做什么样子不好?非弄得弯弯曲曲,跟猫拉的屎一样。他们看着这模样也真吃得下去?就不恶心?” 跟着又一指同样这次寄回来的夹克衫。 “还有你姐给你买那衣服,什么玩意啊,花不愣登的,居然花了四十五美元,后背还印了个猪脸。美国人挣钱就是再容易,也不能这么胡花啊……” 米晓卉虽然知道米婶儿是借题发挥,却也忍俊不禁。 “妈,您可真土。这是迪士尼乐园买的,后面印的哪儿是猪啊?那是米老鼠。” 但米婶儿可不吝那个。 “甭管哪儿买的,他也不能乱要价儿!再说了,米袋子里的耗子又有什么好的?那还不啻印头猪呢。至少肥猪拱门,过年穿上也吉利啊。” 总之,母女俩的思维意识就此在生活中开始分道扬镳。 而且从此渐行渐远,直至到达彼此的世界互相彻底不懂的境地。 至于和米家相比,边家的分歧倒是发生在母子之间的。 而且也并非是这些鸡毛蒜皮样的小事儿,而是纠结于边建功的婚姻大事该怎么筹办。 是的,父母和子女之间的情感战争,向来是父母处于弱势的一方。 特别是在儿女的婚姻问题上,棒打鸳鸯永远都是反效果,父母越是想拦就越拦不住。 最终,由于边建功一意孤行,是死了心的要当“杨宗保”,非娶“穆桂英”。 尤其又逢北极熊宿舍楼建成,双职工基本上都能有一个单元房的分配名额。 为此,边大妈还是只能顺了儿子的意,勉勉强强让那个行事拉忽的沐月英做了自己的儿媳妇,和一个瘫子结成了亲家。 不过这样的妥协,也让边大妈觉得自己儿子吃了亏,便越发希望从婚事的筹办上掌握主动权。 应该说,女方的态度还是很令人欣慰的。 除了一台彩电,和要求带着母亲过门儿一起过,女方什么要求都没跟边家提,其他一切任由男方做主。 但偏偏边大妈的想法,却无一不被亲生儿子边建功所嫌弃。 认为时代已经变了,她的这些主张都过时了。 首先说这家具问题。 过去结婚,谁都是自己找木材,请木匠来打造。 边建功的哥哥边建军结婚时候,他们小两口的大立柜和沙发就是这么办的。 所以为二儿子的婚事,边大妈最近也是四处奔波,好不容易才算通过常来缝纫社批货的几个个体户找着了打家具用的水曲柳。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边建功居然不要。 这小子非说看上了家具店里的新式组合柜,硬要花一千多块买一套现成的。 边大妈说来说去,都拗不过儿子。 最后一琢磨,反正这小子是花他自己的工资,那买就买吧 但就连婚宴,边建功也坚持在单位食堂办,这样的摆谱却是让边大妈真没想到。 要依着边大妈的想法,喜宴家里办,顶多请请邻居和至亲们,图个喜庆也就罢了。 饭菜不必准备过多,三四桌的流水席足以,中午晚上两顿饭,人岔开了吃呗。 只要请个正经饭馆当厨师的大师傅带人过来搭棚做几个菜,最后包个二三十块的红包就齐了。 这样满打满算,全部挑费也超不过三四百块去。 百姓家的喜事,不是一直都是这么办的嘛,经济划算。 可边建功非说自己单位的领导同事多,都要请到了才行,坚持要在北极熊的食堂大操大办。 他还给边大妈算了一下账目,说一桌六十块钱,菜是六凉八热一个汤。 连亲戚朋友带邻居都请来,差不多得十二桌。 此外,每桌两瓶“双沟”白酒、四瓶京城白牌啤酒,所有汽水,厂子答应按成本价供给。 如果白酒不够,自己再备点儿。 关键是在外面办,又有面子,又省事儿。 什么心也不用操,吃完了抹嘴儿走人 在家办还得请厨子、搭大棚,乱乱哄哄全家老少一块儿跟着忙活,一次开不了几桌,一弄一天。 就这个主意,着实让老太太心惊肉跳了好几天啊。 要知道,边大妈和边大爷这老两口这辈子也没下过几次馆子。 压根就不认为外面办事儿,是自己这样的平头百姓能享受得起的。 而且虽说单看一桌的钱不贵,好像花费比在家里办多不了多少。 可一摆就是十二桌,这数目着实惊人啊。 也就是说连带酒水和喜烟喜糖,起码得花个八九百,那就是一个人一年的工资啊。 比边大妈一开始的预算翻了一倍不止。 所以老两口听着儿子这个主意自然头晕得慌,都觉得这样的婚宴有点太铺张了,难免心疼。 然而边建功却认为立足社会要靠朋友,交际比什么都重要,过去那套经济账如今不适用了,要办就得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才算和美。 甚至父母不同意、不出钱都没关系,边建功声称宁卫民早就跟他表示过要免费赞助他的婚宴,大不了他就去坛宫办呗。 这样一来,边大妈等于被儿子给架上去了,生怕欠这么一份天大人情没法还。 也就只有捏着鼻子认同了边建功的这个主意。 不过话说回来了,老太太一想,这么些年,自己大儿媳妇和二儿子边建功一直在各自的厂里代销宁卫民的尾货服装,都没少挣,应该各自存了也有万八千了。 尤其她自己因为管着缝纫社,还每月开着一份二百块的丰厚月饷,怎么说家里也比过去富裕多了,奢侈点倒也无可厚非。 于是在这件事上,便也不太纠结了。 但问题是即便如此,可一可二不可再三啊,最后边家母子俩还是在一件事上打了绊子,实在没法沟通了。 那就是边大妈坚持按老礼儿来,婚宴当天,女方一切亲戚均可来,但唯有亲家母不能来参加婚礼。 而边建功认为这种旧俗就是封建残渣,理应移风易俗。 何况女方亲戚本来就少,他怎么能忍心让瘫痪在床的岳母独自在家,见不得亲生女儿出嫁的热闹场面呢。 就这么着,母子俩顶上牛儿了,谁也说服不了谁。 除夕这天也还在为这事儿各说各话,彼此怄气呢。 这不能不说,是好事多磨,也是时代变化所带来的副作用。 最后还有罗家,那也和边家的矛盾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但区别在于矛盾的双方不是母女也不是母子,而是婆媳之间。 矛盾的焦点也不是子女的婚姻,而是第三代的教育问题。 敢情罗家的大孙子,小名“盘儿”的罗宾已经四岁了,罗广盛和苗玉娟两口子平日上班,一直是罗婶儿亲自照看着 如今眼瞅着同龄的孩子都上了幼儿园,苗玉娟也想给儿子找个幼儿园上。 除夕这天,她就提了出来。 但没想到罗婶儿万分的舍不得,死活都不答应把孩子送走。 老太太的理由令人听着就觉得可笑。 “幼儿园是什么样的地方?幼儿园是关孩子的地方。我见过,把孩子关在小笼子里养着,出来放风也是拿绳拴着,一个套一个在街上走,穿一样的衣裳说一样的话,分不清谁跟谁,都是切糕似的齐整,哪儿有院里跑进跑出的自由。咱们家的孩子,我可舍不得送去,这不是花钱找罪受嘛。” 可问题是,这话的破坏力却不容小觑,直接就把毫无分辨能力的孩子给吓坏了。 谁愿意关进小笼子里去? 于是四岁的盘儿就趴进罗婶儿的怀里哇哇大叫,“奶奶,我不进小笼子,我不去幼儿园了!” 得,这一下就让苗玉娟提前为孩子做的思想工作都白费了。 苗玉娟赶紧哄儿子,“咱们昨晚上不是都说好了嘛?不兴变卦的。” 盘儿说,“你只说有滑梯,有转椅,有秋千,没说有笼子。” 苗玉娟说,“当然没有笼子,那是奶奶骗你呢。” 罗婶儿却不认账,“我可没骗啊,我什么时候骗过小孩子,东口幼儿园的孩子睡觉都搁笼子里。” 苗玉娟哭笑不得,“那怎么是笼子呢?明明是带栏杆的小床,妈,边家的孙子比咱们盘儿还小一岁,人家也要往幼儿园送呢……” 然而一向随和的罗婶儿在孙子的问题上,却固执的要命,死活不肯让步。 “边家是边家,咱们家是咱们家,不管怎么着,我的孙子也不许送幼儿园,要不我在家闲着,就是浪费人力。” 罗广盛看着妻子为难,也忍不住帮腔了。 “妈,孩子送幼儿园可以受到正规教育,将来懂道理。” 却不料老太太一句话就给他撅了回去,“咱们老罗家三个孩子,谁都没进过幼儿园,包括你在内,哪个不懂道理了?” 罗广盛被噎得张了半天的嘴,翻了半天的眼珠子,才又找着词儿。 “妈,时代变了,人的活法也得跟着变,老的活法不一定科学……” 可罗婶儿今天也不知怎么,简直文曲星附体,就连历史书上的词儿都用上了。 “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哪个朝代有过幼儿园?哪个皇上是幼儿园培养出来的?我就不信了,要不上幼儿园,不搞什么洋务运动。咱的孩子还就没出息了?” 一个烧鸡大窝脖,让大儿子彻底无语,只有闭嘴。 苗玉娟实在没法,忍不住把实话说了。 “妈,把孩子搁家,难免家长娇惯……” 这话当然不受听,结果罗婶儿也有点变脸了。 “你这是什么话。难道当初,你不是看着我们罗家的儿子争气才嫁给我们家的?老罗家就是这么个家教,从来也没娇惯过孩子。再说,我身边离不开孩子,孩子也离不开我。难道你就非得让我们老老小小都难过不可……” 得,话既然说到这份儿上,自然是没法继续下去了。 看着儿子扭糖似的在罗婶儿的怀里撒娇,一老一小亲热的样子,苗玉娟和罗广盛也只能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正文 第七百六十三章 左膀右臂 对比过去的几年,1985年的京城,生活内容已经变得相当丰富了。 但与此同时,人的欲望和心气儿,也随之增高了。 所以在这样的一个特殊的时间段儿,哪怕是宁卫民的亲信们。 哪怕是那些靠着他的帮助,生活水平和收入水平都已经远远走在了时代的前面的人。 也依然心里存有一定的疑惑和迷茫, 有不少人都显露出对生活的难以把握的犹疑。 别人不说,宁卫民在坛宫饭庄的两个左膀右臂,就是这样。 这一天的中午,杜阳就和他的哥们儿潘龙,在自己的家里喝酒。 他们一个是北神厨的负责人,一个主管级别的股干中坚,俩人聊得当然都是些饭庄里的事儿。 开始还挺高兴的。 因为这一年他们不但如愿以偿, 执掌了北神厨,手握一切有关宴会的大权。 而且开业后,北神厨的效益也相当不错。 别看于去年九月份才开始营业,至今不过五个月。 可开业之初,因为承办了好几起极具影响力的高标准宴会,甚至上了好几次电视新闻。 北神厨宴会部很快就名声鹊起,成了在京涉外机构和企业,开办宴会的首要选择之一。 这不但让坛宫饭庄的名气,彻底压过其他的两家宫廷菜,也带来了极大的经济效益。 如今北神厨的宴会预定几乎连续不断,每个月的利润起码二十万,已经稳压北门的二层小楼一头了。 这自然值得他们十分得意。 但就是因为宁卫民最近调动到了皮尔卡顿总公司去上班,好像对坛宫饭庄的经营也不怎么上心了。 对于未来的隐忧和担心,也不免浮上他们的心头。 “杜哥,你说我们这就算是抓住机会了吗?” 潘龙抽不冷子来了这么一句,说完就抬眼看杜阳。 杜阳听出了话里有话,不禁皱了皱眉,“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就直说好了。” 潘龙露出一副苦笑, “杜哥,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要不我换个问法,你觉得我们还能管北神厨多久?宁总今后还会把咱们当人看吗?等这边经营稳定后,宁总会不会彻底把整个饭庄的大权都移交给张经理?” 杜阳因为此言的露骨忍不住激动叫了起来,“小潘!你胡说些什么!” 随即强忍了一下,又放平了声音。 “你怎么会这么想?毫无根据的事儿,你别自己瞎琢磨……” 然而潘龙却仍旧坚持己见,也不管他不爱听,继续说下去。 “杜哥,你骂我这些话,我不能否认,毕竟我确实没有实际证据。而且目前为止,宁总也对咱们不薄,从没说话不算过。就算我这人私底下犯小了,把宁总往卸磨杀驴,鸟尽弓藏处琢磨。可问题是老话讲的话,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咱不能不防一手啊。” “别的不说,你不是就老告诉我,任人唯亲是不可避免。就像咱俩似的,有了蛋糕就得一块吃。那宁总和张经理的关系你总不能视而不见吧?人家肯定也是这样,宁总吃上面的奶油,张经理吃下面的渣子。所以终归是有这样的可能性。” “是, 咱现在是风光无限,北神厨已经成了咱的地盘。可你就没发现,宁总给张经理安排的总是稳稳当当的美差吗?为什么宁总让张经理管小楼和散客,那是因为他老婆生孩子,减轻张经理的工作负担,好顾家。反过来咱们呢?永远干的是冲锋在前,喝风吃雪,打硬仗的苦差事啊。” “我琢磨着,要是宁总还跟过去似的,每天来咱们坛宫上班,咱们干了多少活儿,他都看在眼里,情况兴许还能好点。毕竟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宁总这人要面子,也重名誉。面上处事起码是公平的。可要是眼下这样,一个月能有二十天见不着宁总的人,那可就悬乎了。” “因为要是宁总真的高升,今后就肯定就移驾皮尔卡顿总公司了。那坛宫他既然不常来了,自然就不可能永远这么东宫西宫的分着,总得有个掌总的人,替他管理。天知道这种关键的时候,宁总会任人唯贤还是任人唯亲。怕就怕,咱如今好像一时占了上风,最后宁总一句话,张经理一下就变成了整个坛宫的一把手,那咱可就……” “还有,你应该也知道,宁总不是最近老惦记要去日本开分店吗?而且已经派了好几个厨师去马克西姆交流烹饪技术去了。我现在很怀疑,这个所谓的日本分店就是为了处理你我的发配之地。到时候让咱们去挑头干,咱去是不去?好像出国挺好,可人生地不熟的,哪儿那么好混啊。何况办好了功劳是人家的,办差了咱就得背责任啊。咱到时候把北神厨一交出去,就什么都没有了。再想回来,可就由不得咱了……” 杜阳没说话,先端起玻璃杯,把三分之一的白酒,一口都啁进嘴里。 之后才发问,语气已经隐隐有了自暴自弃的意味。 “那你说该怎么办?你也知道咱们饭庄的情况,三个投资方都听宁总的。宁总说什么是什么。咱们只有服从的份儿。而且我是服务局里纯粹发配来的,身后没人撑腰。咱俩就是小人物,这种事儿除了听之任之,还能怎么办啊?” 没想到潘龙还真是有所准备,“杜哥,你也别小看了咱自己。如今不比头两年了,京城的涉外酒店越来越多。哪儿哪儿都缺人。不瞒你说,我认识一哥们儿就在长城饭店干呢,他最近还有意跳槽到今年即将开业的长富宫大饭店去,说去了直接升一级,在长城饭店他干的是领班,到了长富宫就是主管。而且还建议我去应聘宴会部经理,说长富宫开业在即,就缺有经验的人。我是这么想的,如果宁总要非摘桃子,咱们大不了就走人呗。一起去长富宫好了。只是再怎么说,那儿也肯定没坛宫收入高,恐怕差不少呢。这点你介意吗?” 杜阳认真思索了片刻,又给自己和潘龙的杯子里都倒上酒。 “兄弟,谢你替我操的这份心。你这主意怎么也是条路。虽说咱这儿的收入没任何地方可比,可干活就怕受气。多少是多啊?多少是少啊?够花就得了。而且要去了长富宫,那就是开业元老,也未必不能更进一步。其实要是真逼到那个份儿上,我们也没其他选择了。关键还是看宁总怎么办事了。来,咱干一个吧,先不想这些烦心事了……” 两个玻璃杯一碰,全靠一醉解千愁。 有意思的是,和踌躇满志,只担忧难以实现事业抱负的杜阳不同。 坛宫的另一个重要人物,却丝毫也没有“继承大统”的觉醒。 这个时候的他,反而显得有点市侩和斤斤计较。 除夕这一天,张士慧在慧民烟酒店的后院里,嘴里骂骂咧咧,一脑门子的官司。 全力忙和的只有一件事——给摩托车穿雨衣。 不为别的,主要是他听了宁卫民的安排。 从去年开始,就用烟酒店赚到的钱,陆陆续续买了三十多辆摩托车,还都给上了牌照。 可车越买越多,买回来没地方存放啊,又怕丢。 他只能又托人,花每月一百块租了一所小学的的几间闲置房存摩托用。 结果年初又一个没想到,人家校方为了增加收入决定办三产,通知他房子不租了。 说一月底就要把库房收回,办个聚丙烯的小工厂。 所以没辙,张士慧就不得不把这些摩托,弄到了自己烟酒店的后院里。 偏偏年底又是烟酒生意最红火的时候,而且除夕这天老天不作美又下了雪,根本腾不出屋子存车。 这些摩托可都是新的,基本上就没跑出三十公里,张士慧当然舍不得就这么扔在露天里。 想来想去,除夕这天,勉强把几辆摩托,见缝插针地挪进了招待客人的接待室。 之后他就开车紧着跑商店,花了上千块买了几十件大号的胶皮雨衣回来临时应急。 好家伙,可想而知,这院里得有多壮观啊。 停了一满院子的摩托车不算,而且每辆车上还都盖着一件胶皮雨衣,那真是难得一见的奇景。 而且这活儿还累啊。 一件胶皮雨衣至少二十斤,摩托还都得岔开了位置重新摆放。 大冷的天儿,还飘着雪花,哪怕有谭大姐帮着一起忙乎,张士慧也忙出了一身热汗。 眼瞅着过午了,还有一半的车没穿上雨衣呢。 干不完活,张士慧就没法回去陪老婆,看儿子,这心情能好的了吗? 再加上宁卫民炒邮票没带着他玩。 而张士慧自己不甘心,偷偷摸摸的投了一万块倒腾邮票,结果至今亏损过半。 那可想而知,这一年的除夕,他的心情糟糕到什么地步。 这不,边干活,边发牢骚。 始终在埋怨不该听宁卫民的指派,不停地抱怨这些摩托车买得太亏了。 如今不但全是麻烦事儿,还多花了那么多的钱。 尤其是摩托车现在厂家多了,牌子多了,价钱也下来了,眼瞅着这就是亏本的买卖啊…… 说白了,张士慧这就是惦记着从谭大姐的附和中得到些许宽慰呢。 然而很可惜,实际情况却恰恰相反。 他认为理当能够跟自己共情的谭大姐,居然笑眉笑眼的唱起了反调。 甚至又给了他一闷棍。 “张儿啊,别这么心浮气躁的。我知道,你最近鼓捣邮票亏了钱,心里不得劲儿。可那玩意本来就是不靠谱的东西,完全是赌博的成分。其实我倒是认为,不碰最好。你看大姐我,当初就是倒腾邮票时候认识的宁经理,可我自打来了店里,从不惦记从那上面弄钱。就因为我知道里头的猫腻太多。玩儿这个,那得宁经理那样的头脑,而且还得天天耗工夫费心思的算计。咱们都不行。” “嘿,大姐你这是什么话啊。我还真不爱听。他宁卫民又不比谁都多个脑袋,怎么就他行,我就不行啊。再说了,这小子也不是回回都是神机妙算嘛。你看看这些摩托,不就是他出的昏招。” “不不,我觉得未必。宁经理的主张肯定有他的用意。你不要心急嘛,沉住气,再等等看。这些摩托车现在下定论还早了点。” “哎哟,我不怕别的,就怕这么等下去,这些摩托车都得成了废铁。哎,大姐,我倒真是奇怪了。这卫民最近都不怎么过来了,你怎么还这么信他?” “我哪儿能不信他啊。论赚钱的本事,宁经理可是我见过的人里,最高明的一位。你就说他让咱们回收的高级烟酒,还有持续不断的多存茅台酒吧。想当初我还没当回事呢,现在一看,好嘛,价钱全涨上天去了。而且就这升值的差价,你要算算就知道了,比咱们平日的买卖赚的利大多了。尤其是低价倾销,跟糖业烟酒公司换高级烟酒!堤内损失堤外补,这主意太绝了。你说说,这样绝顶聪明的人,他让你买摩托,那能是无缘无故的吗?你为什么心里没底啊?” “我承认,卫民这人是挺有商业头脑。可话说回来了,万事无绝对啊。要是他偶尔犯回糊涂呢,那不就把我坑了?再说了,这次为什么要买这么多摩托。我怎么问他,他也不说。你说我心里能有底吗?” “哈哈,张儿啊,不是大姐说啊。有的人一生,怎么过怎么顺。有的人一生蹉跎,怎么过怎么背。表面上这是运气的事儿,可实际上,这是人的性情,头脑,眼光,为人处世的综合结果。所以你要说宁经理能出错,这个我信,可我不信他能出这么大的错儿。一辆摩托好几千,眼前这些车就是十几万呢。他是不可能随后一说就让你去办的,肯定经过深思熟虑。他没跟你说清楚原因,大概是有什么不方便之处。依我看,应该就像咱们回收烟酒似的。有的事儿,只能干,不能说。” “哎哟,我的谭大姐,我算服了你了。如今可不讲个人崇拜喽。你可不能再这么迷信卫民了啊,你这都走火入魔了都……” “哈哈,要不这样,张儿啊,你要真觉得这些摩托车难办,怕砸手里。那你匀大姐两辆。你多少钱买的,大姐如数给你,甚至再加点都行。这行不行?” “啊?大姐……你……你怎么也糊涂了。我刚才说什么你没听见?如今摩托车都降价了,你为什么不去商店买便宜的,还买我的呀?” “哎哟,你得这么想,这院儿里的摩托,你不都上好了牌照了嘛。要是我自己买,我还得花工夫,求人情,跑这个。反正今年我们家没也添大件儿,弄回去两辆,也算办年货了。明年等我儿子一毕业,骑上摩托正好接送我上下班。回头等这买卖要真赚了,我卖出去一辆摩托,弄不好就能白赚一辆。” “哈哈,大姐,你这信心也太足了。我可没你这么看好。不过说真的,你挣钱不易,当真要买,我得给你便宜。” “不用,真不用。你要亏着卖,我倒不好意思占你这便宜了。张儿啊,咱就该怎么着怎么着,各取所需的事儿,你图个眼前省事,降低风险。我图沾你们的光,跟着挣俩钱。一会儿我就打电话让儿子来,弄家去两辆。不过家里没那么多钱,车钱我得年后才能给你啊……” “哎,得,就按你说的办。要哪辆你自己挑吧,回头告诉我一声就得。” 张士慧还能怎么办?只能点头。 不过后头他又反应过来了,赶紧提醒一句。 “哎,大姐,不过有件事咱可说好了啊。什么时候卫民来了,你都不能给我说漏了,决不能让他知道,我买邮票亏钱的事儿。我可丢不起那人……” 正文 第七百六十四章 聚餐 过年了,人人都想着要吃点好的,慰劳慰劳自己的肠胃。 特别是那些挣着钱的糙人。 除夕这天中午,京城王府井的“顺东来”,一些糙老爷们就整整摆了两桌。 小二十个人,黑鸦鸦的一片,凑在一起聊得火热。 但只要稍微靠近这些人, 听到片刻的言谈话语,就让人心里别扭,不敢驻足。 因为明眼的都清楚,在座的就没有一个善茬子。 不是道上折腾的,也是社会的儿子。 这帮小子嘴里说的话全是野调无腔,那叫一不堪入耳,谁愿意招惹他们啊? “哎,虎子, 你丫来了也不给我敬根烟,装没看见是不是……” “去你大爷的,老四,还跟我面前摆谱?想抽爷敬的烟,等你丫死的时候吧,我在你坟头上给你点三颗……” “虎子,最近脾气见长啊。听说跟老广搭上帮了,哎,那给你发牛仔裤的女老板都让你丫睡了吧?咱好好聊聊呗,吃女人饭,到底什么滋味?” “瞧你那个德性,哈喇子都快下来了。羡慕就直说。我知道,你丫这半拉月输了五万,基本上瓢到底了。你要好好给我敬杯酒呢,我匀你一百条仔裤也不是不成, 怎么样?” “瞧你丫那操行。放心, 你四爷就是要饭,也从你家门口绕过去。” “柱子,你丫眼里没人了吧?今儿敢来这么晚?赶紧过来,罚酒三杯。” “哎哟,大勇啊,操,我今儿刚从木樨园跑回来。有个能挣钱的事儿哎,别说我不想着你。我找着一浙江人批发皮夹克,三十一件。你丫要不要?” “三十,你想害我呀?这他妈能是皮的吗!秀水街马上就是正规市场了,你他妈这么干事,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早晚要倒霉。小心给你丫贴墙上去,早死早投生啊。” “怎么跟我大哥说话呢?你丫知道好歹吗?” “小崽儿,你算老几。这儿还轮不到你说话,叫你大哥教你怎么做人!” “操,充什么老炮儿,破你丫的,信吗?”柱子身后带着的三四个,这就要站起来。 柱子赶紧呵斥阻拦。 “都坐下, 臭傻×!你们一个个都把嘴闭上!大勇, 这都是我刚收的几个小兄弟,不开面,多担当。” “够生,我喜欢,算了……” 两边都给台阶。 其实呀,一切不服都是假的,装逼才是真的,在这场合还真没人敢翻车。 因为这个局本就是被罗广亮带到秀水街的那几个个体户一起设的。 虎子、老四、柱子、大勇,他们这几个为首的,天天一个市场上混饭吃,几乎没事儿就凑一块堆儿打牌,收摊还一块喝酒,谁和谁不熟啊。 这次摆宴无非是和将近一年没见面的大哥罗广亮和小陶聚聚。 也就是他们如今和过去不一样了,随着资金的积累,已经不是单打独斗了。 都招揽了几个年轻人来帮忙,互相见面这才逗逗闷子,拿嘴吹吹牛,在手下面前摆摆谱。 总之,正侃着呢,罗广亮带着小陶也进来了。 虎子、老四、柱子、大勇争先恐后起立叫“三哥”。 在他们的带领下,所有的人都站起来,算是迎接。 只是罗广亮和小陶全是一身倒邮票的行头,军大衣,棉袄棉裤,五眼儿棉鞋。 虽然暖和,但这和一桌倒服装的个体户相比,不免显得有点土气。 这不禁让那帮跟着一起来起哄的小崽儿,有点大失所望。 然而罗广亮外软内应,气质不减,对窃窃私语的闲言碎语充耳不闻,双手一抱。 “各位兄弟,好久不见。看你们兵强马壮的样子,现在都混壮了。没说的,我替你们高兴。既然都是自己人,那俗和客套全免,今儿这顿算我的。大家该吃吃,该喝喝,全凭心气,敞开的撮。酒随便,尽兴儿喝。只一条,别灌酒斗气,意思意思就得,来日方长。” 随后就拉着小陶,一屁股坐到最前排的正座上。 虎子率先站着举起酒杯。 “三哥,让您见笑。我们这点成色,您还不知道怎么回事。能有今天全是靠您当初拉一把。您永远都是我们三哥,所以今儿千万不能您请客,是我们兄弟一起请您。三哥,我先敬您一个。” 都是明白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随后众人一一给罗广亮敬酒,跟小陶闲聊。 火锅、小料、羊肉、牛肉、白菜、粉丝、百叶、烧饼,也有专人催促饭馆的服务员流水价的送了上来。 然而席面上的客套和场面事儿结束了,大家也热络着吃了一阵儿了,这顿席就开始透着有点不寻常了。 敢情虎子、老四、柱子和大勇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张罗的这顿聚餐目的不纯,实际上还另有其他想头。 不为别的,谁让现在秀水街市场繁荣无比呢。 他们在秀水街卖服装挣外国人的钱,那就是眼下最最时兴最赚钱的行当。 哪怕在京城所有的服装个体户里,他们都算得上是最赚钱的尖子。 虽然市场正规化办手续的时候,他们都因平日胡作非为被街道办难为了一道,差一点几乎被赶出市场了。 最后多亏宁卫民疏通,他们才每个人拿到了一个秀水街的摊位。 可人心多是不知足的,这几个月过来,当初的庆幸和感恩,已经渐渐变成了嫉妒。 他们越琢磨越觉得自己太亏了,就落了一个摊位实在不忿。 相比较,眼瞅着宁卫民在如此繁荣之地,独揽将近三十个摊位,却没法不眼红。 自然他们就动了别样心思,既想鼓动罗广亮再去跟宁卫民谈谈,打算重新切蛋糕。 也想撺掇罗广亮来个强龙不压地头蛇。 打算拿罗广亮当幌子替他们出头,好今后在市场上作威作福,称王称霸。 他们认为,罗广亮为人局气,对兄弟们的事儿特别上心,向来就跟有求必应的土地爷似的。 只要他们说点好听的,把大哥一架上去,这事基本就差不多了。 俗话说得好,起哄架秧子嘛,就是这个意思。 “三哥,不瞒您说,现在秀水街的油水太大了,说是京城第一都不为过。兄弟们,眼下都不盼着别的,就盼着您赶紧回来,带着大伙儿一起干啊。最好,咱能给整个市场统一了,今后整个秀水街全听咱们兄弟的。” 虎子先拿好听的填乎人。 然后老四接棒继续深入,抛出名利双收的诱饵。 “就是,三哥,这么一块好地界,肯定是有能者据之。就看谁有眼光和魄力,能先下手为强了。三哥,有您这杆大旗给戳着,兄弟们都有底气。您就带着我们一起干吧,弄好了,那就是百年基业,从此花花绿绿的票子不断啊。别的不说,卖货赚一手,倒外汇再吃一手,要是日后,咱再收点保护费,那就能吃三手,您算算这是多大进项?” 再之后又是大勇抛出了具体方案。 “可三哥哎,就这整个市场一共满打满算才八十几个摊位,咱们哥儿几个加一起才占六个,这是不是惨点儿?不是我说啊。就您那姓宁的兄弟,这吃独食的吃相也忒难看了些。打咱们开始卖服装,他才来过几趟?平日里就知道批货给咱们。合着都是咱们哥们儿吃风,他喝茶坐在屋里发大财。如今这市场即将开张,他倒一锅端走了三十个摊位。您觉着这事儿公平吗?” 最后是柱子蛊惑人心。 “三哥啊,兄弟们的意思其实只有一个,您给那姓宁的好好谈谈行不行,看看能不能匀咱们兄弟十个摊位。如今我们手下这么些人呢,只要这些摊位到咱们手里,立马收入就能翻番啊。三哥,你也别怪我们哥儿几个不仗义,关键是弟兄们得搂钱,如今没有钱寸步难行。说真的,这个社会没有多少机会等着咱们这样的人去捞,所以胆量关键,咱们得抓住这难得的机会才行。只要这事儿您给兄弟们办了,大家都对您感激不尽,今后这秀水市场就您说了算。我们哥们保证您指哪儿打哪儿,不带含糊的……” 就这哥儿几个的话,着实把罗广亮和小陶吓了一跳。 他们真没想到,才一年不见,这几个人竟然变得都这么贪心。 哪一个都忘了当初的是怎么起家的了,忘记了当初宁卫民给他们指点的发财路,曾经让他们多么感恩戴德。 而且尤其让罗广亮不是滋味的,明显这些弟兄们在算计他呢。 话说的都挺好听,可实际上没一个真讲情义的,全是想拿他当枪用。 他这人,只是性子直,并不傻。 当初为什么进茶淀,那教训绝对终身难忘。 有那样的前车之鉴,他要能上这样的当,那才叫不可思议呢。 所以他也直截了当,一口拒绝。 “你们的意思我听明白了,可我恐怕得让你们失望了。你们的要求我一个都不能答应。因为其一,你们几个现在这明显不走正道了。还惦记着欺行霸市呢。这整肃社会治安的风头刚过去几个月啊,你们就都忘了头几年那些街面上风光无限的主儿,最后都是多么狼狈的下场。” “如今都什么社会了?法治社会。走正道又不是不能挣着钱?干嘛非得走邪门歪道。说句不好听的,不折。才是玩儿的好。咱们大家如今都穿着鞋,好好踏实活着不比什么都强?还至于到光脚的地步?非得为几个钱奔个‘死’字去?” “其二呢,我认为这个世界就永远没有公平可言。一旦涉及到公平,很多事儿就会变成斤斤计较,矛盾也就随之出现。我劝你们都该好好想想,真的有‘公平’吗?是不是大多数争执来源都是追求所谓的‘公平’?说句大实话,在我看来,其实‘不公平’才是一个和谐共事的基础。” “远了不说,咱们都是圈儿里待过的主儿,干脆就拿圈儿说事,那就是个不公平的地方。有尊卑之别,强弱悬殊之别。正因为这样,很多问题就得到了根本解决。在昆虫界,吃素的叫害虫,杀生的叫益虫。对与错的定义都有其适用的立场。圈儿的三六九等,从不同的角度看,答案也不同。” “但对于虫子来说,这就是自然生态,无法避免的生存环境。对人来说一样,不管哪一等,都只是一种生活的还原。那就是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别怪社会不公平。至少怪之前,应该先拍拍自己的脑袋,问问自己具备这样的资格吗?也别光看别人如日中天眼红,别人能做到这份上,自然有人家的依仗和道理。” “至于最后,我再强调一条。我罗三儿的为人,你们大伙儿应该都清楚。横的不怕,软的也不欺负,对兄弟一视同仁。你们要赶上事了,能帮的绝不含糊,保证鼎力相助。为什么?就因为做人有讲究,我向来把你们当自己兄弟。然而宁卫民对我而言,还要更特殊一些,他和你们还不一样,他不但是我的发小,是我的邻居,更是我的恩人。” “听明白了吗?今后在秀水市场上,我盼你们大伙儿都能发财。人各有志,咱们即便走不到一起了,可我还希望咱们像过去一样,互相给面,互相照应。不过有一样,我先把丑话说前头。宁卫民的三十个摊位,谁也别打歪主意,那是人家应得的。都懂点事儿,别故意找别扭。咱们才都能好。如若不然,谁要是非跳出来,或者背地里抖脏攒儿,可别怪我手黑,不认兄弟。” 罗广亮如此不给面子,硬邦邦的回复,当然是所有人都未曾料到的。 别说虎子、老四、柱子、大勇听得个个憋屈,他们那些年轻气盛的小兄弟更是心里不平。 按理说,半大小子都是三青子的性情,不懂得轻重。 更何况又看不上罗广亮一身土得掉渣的衣服。 应该是有人耐不住性子,起来叫骂,难免冲突的。 可怪就怪在这儿了。 不知是罗广亮这道理过硬,让人挑不出毛病来,只有心服。 还是老虎就是老虎,罗广亮一瞪眼就能吓得人心惊胆战。 由于气势惊人,竟然没人敢报以颜色,甚至表达不满。 所以最终结果就是,这顿饭根本没法再吃下去了,最终草草收场。 最后,这两桌的账其实是罗广亮结的,一百四十八块。 这点钱他可不在乎,尤其不能在这种事儿上让人挑出理来,落个蹭饭还骂街的名声。 反过来他真正在乎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小陶会怎么想。 “小陶,今儿这事儿,你怎么看?有什么想法没有。” “三哥,你这话什么意思?他们是他们,我是我。” “怎么说呢,我自己感觉,这次见面儿,众多哥们儿的口儿都有所改变。再看看各个都人五人六儿的,我就知道这世界真是变了。如今的节气,跟以前差着不是一星半点儿,人都在变,情分在淡化,都越来越讲究实际。” 小陶的反应奇快,“醒攒儿,人民币好使呗。现在这帮孙子,不可人疼,那个仗义劲,全他妈的给狗吃了,个顶个的认钱不认人。” 罗广亮叹气,“是啊,没人躲得过它的诱惑。就说这一年,你来帮忙也耽误自己做生意了。每个月不过拿一千块钱,这都过年了,才额外又给了你两千。有什么说什么,你就不觉得亏,有怨言没有?” 着罗广亮诚恳的样子,小陶也掏了心窝子。 “三哥,实话实说,钱上的账是明摆着的,我这一年光算经济账肯定不划算,尤其是看着别人跟印票子似的挣大钱,我也难免偶尔有点想法。可另一方面,收获也很大。宁经理的算计可真是顶尖的,为他办事,那太长学问。长见识了。” “多亏了他,我才坐了飞机,什么沪海、花城都跑了一个遍,多么高档的饭馆和饭店,咱也吃过住过了。关键是见过了真正的大老板都是怎么办事的,能从中学到好些道道。具体的我说不出来,但就觉着再回去做生意,肯定和以前的想法不一样了。现在的我,其实很能理解您的话,我也瞧不上他们几个犯小。所以我很庆幸,能跟着您干这一年,就算是花钱买学问,那也值得了。” “更何况在我眼里,您也是个顶天立地的人。我身边的人,谁能有您这样局气,这样的胆识啊?这些年,跟着您,我才从一个不懂事儿的浑德鲁儿变成一个能自食其力,养家糊口的人,这情分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三哥,干脆我这么说吧。您也知道,我小陶过去其实挺狂妄的,真心让我佩服的人不多,可您算一个,宁经理也算一个。能跟着你们干,我算换了活法。只觉得踏实和感激不尽。做人得知恩图报,我小陶因为你们才能活成现在这样,白干也是应该的。” 欣慰。 罗广亮亲热地拍拍小陶的肩膀,递过去一支烟去。 终于觉得节前的这顿酒,喝得也不算太郁闷了。 正文 第七百六十五章 一老一少 虽然鼠年之末,京城邮市的生肖票一个劲的在涨。 可殷悦还是按照宁卫民的吩咐,在1985年1月底,把手里的牛票全都抛掉了。 出手的均价大概在三十块左右,并不是最高价。 但这些邮票拿在她的手里也不过二十天,却连本带利从邮市上套出九万六的现金。 那可是整整两倍多的利啊。 最终,殷悦不但替宁卫民从邮市上拿到了六万多的现金利润, 她自己也得到了两千块酬劳,正好用于过年。 就连老冯头儿也跟着她赚了一万多块,对她感激戴德。 甚至那两个帮忙的小兄弟,也一人从她手里得了二百块辛苦费。 所有的参与者,全都美得不行。 更何况殷悦的手里还有一些属于她自己生肖票呢。 那些猪啊、狗的,无不因为牛票炒作的联动效应,同步上涨。 所以年前她一算账,自己的邮票竟然比入手时上涨了一倍有余。 按邮市上的行情计算,她的个人资产差不多已经有七万块了。 别看还不够弥补全部的损失, 但她从好姐妹手里借来的钱,无疑已经挣回来了。 只要等到行情结束,她就能立刻还给宁卫民。 毫无疑问,殷悦已经实质性的脱离了一穷二白的处境。 这一票生意绝对是她从开始炒邮票起,在邮市上赚得最肥,也最安心的一次。 这样的感觉,真的让她既激动又兴奋,恍然如梦一般。 正所谓多走几步,风光无限。 跟着宁卫民小试牛刀,她忽然就觉得原本复杂的炒作似乎变得很简单了。 这门生意不再压力重重,也不再轻飘飘的无从把握,而是变得轻松,变得让人胸有成竹。 这种悬殊的对比,让她越发认识到自己的局限与弱小,反过来对宁卫民的崇拜也就更深入骨髓。 因此尽管套现之后, 宁卫民就知会她,说没事儿可以不去邮市了, 让她安心过节, 好好歇歇,节后再战。 但殷悦却不肯真的在家休息。 她给了家里一千块钱,把替奶奶跑腿儿忙年的事儿都交给了两个放假在家的弟弟。 自己则记着宁卫民让他报班学会计的话,真去外头找个地儿报了名,交了学费三百五。 决定年后开始,就每天傍晚去上课。 于此同时,她还天天跑到煤市街的服装厂去上班,开始着手去熟悉相关的财务工作。 半个月下来,她几乎天天泡在街道服装厂,不但和街道李主任、边大妈、苏锦这些人的关系越来越好。 凭着勤快、客气和亲和的笑,也让厂里的工人们都认可了她。 另外,她也确实在财会工作上颇有天赋。 至少陈年旧账和诸多票据,她就靠着认真和不厌其烦,清理了一部分。 宁卫民闲置在缝纫社保险柜里,长期积存下的三十五万现金,也让她不动声色,分批转存进了不同的银行。 这一切无疑都确保了宁卫民私人财产的安全性。 反过来对于殷悦自己来说,她生活也因此变得越来越充实。 无论公事、私事,全都走上了正规, 自己的前程也有了更长远的规划, 更光明的方向。 于是乎这个除夕,殷悦就不打算再瞒着奶奶自己因一时糊涂,犯下大错,离开皮尔卡顿的事实真相了。 这天中午刚刚吃过饭,殷悦掏了五块钱给两个弟弟,把他们统统支出去买炮仗去了。 自己则一边给奶奶捏肩捶背,一边把自己最近经历过的事儿,以及眼下处境,跟奶奶做个交待。 殷悦的坦白是小心翼翼的,有些事说得很委婉,非常注意措辞。 不为别的,她不能不担心奶奶知道真实的情况后的反应。 奶奶会不会心惊肉跳呢? 被吓坏了可怎么好! 奶奶会不会怪她不懂事呢? 要是认为她学坏了,伤心难过可怎么办! 奶奶会不会为她的将来担心?觉得她在街道厂干没前景呢? 要是因此吃不下,睡不着,那可…… 却不料实际上与殷悦所想恰恰相反,奶奶竟然未动声色,表现出了让人难以置信的沉稳劲儿。 而且等到静静听她说完,奶奶还说出了一番让她更意想不到的话。 “你这孩子呀,其实打头一阵你好几天没回家,奶奶就觉着你出事儿了。再后来,你人是回来了,可面色、神情、精气神都不对,我就更确定你心里存着事儿。奶奶当时不问你,是等着你自己说,不想逼你,怕那样的话你会更难受。如今你能告诉奶奶这些话,这就说明糟糕的状况已经过去了,你差不多已经恢复过来了。哎,奶奶总算是踏实了,可也真心疼你呀,这样长时间,你自己经受了这么多的磨难,还把这样的苦一直藏在自己心里,想想真是不容易…… 这番豁达之极的话说得殷悦忍不住扑在奶奶的怀里,直掉眼泪。 “奶奶,什么都不怪,就怪我自己太傻了。我没听您的话,总以为自己永远会运气好。结果什么都让您说中了。我要是早把您的话都往心里去,也不至于……奶奶,难道您就一点不怪我么?我这回犯了糊涂,更做了错事。几乎差一点就坐牢了,几乎差一点就把咱们家的日子给毁了,我成了一个坏人,真是对不起您哪。我知道我没脸恳求您的原谅,您骂我吧,您打我吧……” 这话说得老人家眼眶也湿了,虽然用手抹着殷悦脸上的眼泪,可老太太自己也在掉泪。 “我的好孩子,你千万别这么说。人这辈子谁还没有行错路的时候?谁没有做过让自己后悔的事儿?不犯错是不可能的。重要的是吃过苦头,就要记住教训。至于你到底是好是坏,别人不清楚,奶奶还不清楚嘛。拿咱们这个家来说,今天的好日子其实全是你一个人奔来的。你打小就伺候着我这个行动不便的老太太,还帮着拉扯着你那两个弟弟,吃了多少苦啊,当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你远比同龄的孩子懂事,说话做事,向来特别的有分寸。而且还特别要强。咱们院儿里,人人都夸你。可谁又懂得这反而是你可怜之处啊。要是你爹妈还活着,怎么可能让你一个人担着这么多事儿?奶奶还能怪你吗?奶奶不怪你,奶奶只怪自己老而无用,成了你的迟累……” “奶奶……” 明明都知道除夕这天是不兴落泪的,可这一老一少越说体己话,心里越发酸楚。 终究还是忍不住泪如泉涌。 好在老人总是更善于克制情绪的。 抱头痛哭了一会儿,便率先开始转移话题。 “大过年的,咱可不兴再掉金豆儿了啊。其实我们都应该笑才对,别的不说,像我这样有好命的老太太全国也没几个。有你这么个好孙女,在这几年间,奶奶可真是享了福了。奶奶这一辈子呀,能有今天这样的好日子过,已经知足极了。” 殷悦也是灵气十足的姑娘,当然知道这日子口儿悲切是不妥的,便也随着奶奶的话头儿,继续往高兴的事儿去说。 “奶奶,您这话呀,只说对了一半。其实有您这样的奶奶,我才真是命好。而您的福气,那全是自己修来的。您看您,做什么是什么。做醋醋酸,做酒酒甜。哪怕同样的东西,可您熬出那酸梅汤来就比别人家的好喝,您亲手做出来的布鞋,我们穿上就是合脚就是舒服。人家都说这个叫手气好,有大福的人才能这样呢。” 这几句话出口,果然让气氛立刻好转起来,听得老人心里加倍的痛快。 “你这孩子,嘴真甜,就会哄奶奶高兴。反正不管咱们谁命好谁有福,如今的日子确实好了,这比什么都强。不过,孩子,咱们可不能忘本啊,恩情得刻在心上呢。这次你能逢凶化吉,苦尽甘来。还不是靠贵人相助,靠朋友帮衬啊。咱怎么也得表表心意呀,才不枉别人费心费力出手救你一遭。这么着,趁着过年放假,你把他们都请来,奶奶要做点好菜好好谢谢他们,尤其是你们那个经理,一定得来。他可是你的大恩人啊。上次来家,招待得太简单了,我要是知道他……” “奶奶,我早跟那几个好姐妹说好了。初三上午她们就过来。不过我们宁经理恐怕不行,过年天坛要办庙会,离不开他呢。他可是掌控全局的人,还得负责出面接待领导和记者。” “这样啊,你们这经理还真了不得……” 老太太心思一转,马上又想到了补救办法。 “算了,想来人家这样出众的本事,大概也不会稀罕这点吃喝。我看,要不然,还是咱买点东西,你送过去给人家拜个年吧……” “奶奶,不用这样吧。我们经理其实什么都不缺,他还管着坛宫饭庄呢。什么好烟好茶,糕点糖果,甚至洋烟洋酒,咖啡巧克力,坛宫饭庄里都有的是啊。咱送什么能让人瞧得上啊?我真想不出……” “话不是这么说,送礼主要是份心意,送什么竭尽所能就好,只求无愧于心。人家当然可以看不上咱的东西,但咱却不能不去。你也别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们经理我已经见过几次,小伙子品行还真是不错,毫无市侩之气。尤其他的眼睛是清亮的,绝非揣着坏心思的人,言行举止也坦荡,且透着有教养。正因为这样,你今后跟着他做事,奶奶才能放心,不用再担心你上当吃亏……” 奶奶的道理让殷悦心服,但言外之意,也不禁让殷悦面红过耳。 她不好意思的一声娇嗔,“奶奶……” 几乎同一时刻,在HEB省靠近保定府的孙家村,数年未曾归家的孙五福,也正喝酒喝得面红耳赤,飘飘欲仙。 这一年,他耐不住思乡心切,终于鼓起勇气决定回乡探亲。 要说八年前他之所以逃出老家,背井离乡靠拾荒过活,纯属年轻气盛惹出的祸。 当初就因为记工分的事儿跟生产队里干事起了争执,他最笨又争不过人家,一冲动就抡起稿棒把人家头给打破了。 那民兵队长还不带着人抓他送官啊? 所以这次回了老家,除了给家里带的东西,孙五福还额外备了份儿厚礼。 想要打点打点如今的村书记,设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另外,他也想借这次回家,把自己的身份证给办了。 否则,每个正式的身份,他在京城还是只能当一只见不了光的耗子。 当然,在京城混久了,孙五福也懂得了办事得软硬兼施的道理。 他明白光一味示好也不是事儿,弄不好就让人当了猪羊,连皮带骨给吞下肚。 所以为了万全,他来之前还特意请了天坛公园保卫处的熟人喝了顿酒。 专门给自己弄了一份盖了两个大红章的介绍信,作为护身符。 在他看来,京城的天坛那是金字招牌,是中外皆知的地方。 起码在乡下人的眼里,那就是故宫、天安门一样闪着金光的存在。 既然他有了天坛公园出具的回乡探亲证明,那就跟拿到了尚方宝剑差不多。 知道他是打首都回来的,而且还是天坛的人,怕是连乡长也不敢轻易动他。 更别说,这一年以来,他还照了好多照片呢,这次也一样带在了身上。 什么祈年殿、回音壁、斋宫、北神厨、丹陛桥、双环万寿亭,天坛的景点他几乎都照遍了。 关键还跟好多有头有脸的人合了影。 既有跟天坛园方干部和职工的合影,也有跟斋宫那些姑娘们的合影。 既有跟旅行社的人和外国游客的合影,也有跟来参观斋宫的知名演员合影。 甚至他还坐过好几次宁卫民、张士慧的汽车,一样拍照留念了。 就凭这个,难道还不能唬住老家那些没多少见识的村干部? 没错,事实充分证明,孙五福这些准备还真是没白费心思,是完完全全的对症下药。 因为从他2月18日归家,睡了一夜之后,第二天除夕上午去拜访村书记。 他的现实生活就仿佛变成了果戈里的小说——《钦差大臣》。 正文 第七百六十六章 歪打正着 孙五福是由自己亲哥孙四喜陪着一起去的,登门时间在差不多早上十点钟。 冬天农村实在闲的无事可做,何况又逢除夕。 所以过去的大队书记,如今的村书记孙庆有,当时吃完早饭,正斜靠在炕上的被垛上用“小喇叭”听河北梆子《野猪林》。 他眯缝着眼,一手夹着燃了一半儿的“大炮”, 一手拿着一根儿高粱秸秆儿皮儿,剔着塞在牙缝里的白菜帮子的筋。 摇头晃脑地跟着哼哼,黑棉衣襟儿上落满了烟灰。 而孙书记的老伴儿站在当院儿,正一把一把地从鸡食瓢里抓着用大白菜头和麸皮拌成的鸡食,向地上甩着喂鸡。 嘴里还不时发出“咕~咕~咕咕、咕~咕~咕咕”的叫鸡声。 孙五福的老家很穷,地少又薄, 全村儿靠种地真没多少收成。 因为偏远, 消息交通十分落后, 还是去年才刚通了电,用上了电灯泡。 关键是因为这个,无论是分地,还是养鸡,孙家村都落在了其他村子的后面。 偏偏近年国家大力发展规模的养鸡场,鸡蛋的价儿已经没有前两年那么好了。 所以哪怕赶上改革开放好时代,国家极力给农村放开政策,孙家村儿的经济面貌也没能比过去好多少,顶多也就是可以吃饱饭了。 别的不说,就说村书记的家,街门都是用秫秸杆儿插成的。 今后门口横挡着个半米来高、用来挡猪用的活动木栅栏,里面也不过养了两头猪。 说实话,在京城待久了,孙五福的眼界也高了。 走到这儿的时候,还真有点不敢相信,一村之长的家竟然还是那么寒酸。 不禁脱口而出。“哥,咱没走错吧?” 孙四喜却拍着胸脯作保。 “弟, 就这儿, 没错。” 这时候, 孙书记老伴儿已经听见了外面的动静,不禁抻着头,往外瞄着,很不客气的喝问。 “谁呀?在俺家门口转悠个啥?” 孙五福没回答,孙四喜先战战兢兢叫了声“胖婶儿”,接茬就说“是我,四喜,还有我兄弟五福”。 叫完人,也没等招呼,就自觉拿着礼物走了进去。 以一副送猪头进庙门敬神的姿态,赶紧把手里的东西朝着孙书记老伴儿扬了扬。 跟着有点哆嗦的问,“书记在家不?俺兄弟来看看他。” 孙书记的老伴儿,村里人都叫“胖婶儿”。 确实人如其名,胖脸上全是横肉,身材虎背熊腰,性情和脾气更是在村里出名儿的不善良,也难怪孙四喜有点肝儿颤。 不过老话说的好,伸手不打笑脸人, 何况是登门送礼的笑脸人呢。 孙书记老伴儿用精光四射的三角眼,上下打量着两兄弟。 见孙四喜左手拿一大块儿的猪肉,看着七八斤的样子。 右手还有一对儿猪蹄,和四个铁皮罐头。 这已经是难得一见的厚礼了,比往年任何来拜年走动的人都大方。 于是她难得的露出了笑容。 再看另一个,手里还拎着一大合包装精美的糕点,胳膊底下夹着一大块布料。 关键是穿的相当的鲜亮,棉大衣是簇新的,不但头上有剪羊毛的帽子,脚底下还穿着一双皮鞋。 简直就跟县里乡里的干部打扮一样。 这下她也摸不透情况了,别说不敢拦了,赶紧上去接过孙五福手里的东西,就往屋里让人。 跟着同时扭头朝屋里高声喊道,“当家的,来客了。” 孙书记在村儿里威信高,派头儿也大,当然比胖婶儿更让人发怵。 在村儿里开大会,也就他能披着棉袄上台讲话,剩下的人谁也不敢,都怕抢了书记的风头儿。就是平时在村儿里,要是有谁披着棉袄在街上溜达,远远地望到他,都得乖乖儿地把袖子套上。 在孙书记面前,谁也别想乍着肩膀走道儿! 村儿里不管谁家跟谁家的老娘们儿吵架,谁家的狗把谁家的猪食偷吃了。 也别管双方争执的多厉害,只要是孙书记到那儿耷拉着眼皮吼一句,“都他娘的别瞎咧咧了!”那就没有不听招呼的,都得偃旗息鼓、乖乖回家。 然而这一次,当孙五福空着手率先走进来,站在孙书记面前时,他也吃不准了。 当时眼睛一下睁大了,一时判断不出来的是什么人,孙五福这打扮,让孙书记认定不是一般人,有些慌乱。 他忙把烟头儿扔到地上,撑着两手抬起屁股刚要下炕。 结果这时,把肉食送进厨房里的孙四喜也走了进来。 孙四喜有点胆怯的笑了笑,先点头哈腰地叫了声“书记”。 接着看了一眼孙五福,这才给孙书记介绍说,“这是俺弟,五福,今年回家过年了,专程来看看您老。” 孙书记皱着眉头,思虑了片刻,随后就猜出了他们的来意。 于是又挪回了原处,继续耷拉下眼皮。 这时他老伴儿胖婶儿走进来,一手提拉着茶水壶,一手拿着俩茶杯,笑眯眯的刚要开口。 孙书记却气哼哼地抢先喝问。 “咋没听见狗叫?” 胖婶儿当场就愣了,踅摸着脚下的地,不明所以的附和。 “是呀?咋没叫?” 孙书记还是气哼哼地。 “娘的,狗东西不好好看家,又跑谁家串游,叫母狗锁上了吧?没用的玩意儿。看回来我不扒了这畜生的狗皮。” 胖婶儿这下听明白话茬儿了,知道来的是不速之客,茶也不倒了,便转身出了门儿。 孙四喜也是老实人,这种场合下便觉得非常尴尬。 面冲孙五福露出了愁眉苦脸的表情,完全不知该怎么办好了。 要说孙五福也真历练出来了。 这种僵局他早有预料,于是蹑手蹑脚地往前蹭了几步,又从兜里掏出一个电子表,给搁在了炕桌上。 “书记,俺一走好几年,这么多年,家里全靠您老照应着。老话讲,吃水不忘挖井人,这次从京城回来,我最惦记的事儿,就是跟您老亲口道声谢。可惜路不好走,太重的东西也带不了,也就给您带了点京城的糕点尝个新鲜,给婶子弄了点京城的布料做两身衣服,还有这个小玩意是给俺大兄弟的,年轻人拿着解闷玩儿吧。” 孙书记全没想到过去一脚踹不出个屁来的孙五福,会说出如此漂亮的场面话,不免大为吃惊。 跟着微抬眼皮往炕桌上看去,又是不禁一愣。 因为上面摆着的,居然是他没见过的稀罕物。 看着亮闪闪的挺高级,纯金属的表壳子特别精致。 这是这个时代的农村人是很少见到这样高端的电子产品的。 于是他坐起身,嘴里说着“来就来吧,还拿什么东西?” 就忍不住伸手把电子表拿了起来,非常稀罕的调过来倒过去的看。 纯金属的光滑质感,让他觉得摸着很舒服。 液晶屏上显示的电子数字更是让他感到莫名其妙。 仔仔细细的看了半晌,还是没搞明白这到底是什么物件儿。 孙四喜昨天也从弟弟手里得了一块,已经摆弄一宿了。 见书记狗看星星一片明的样子,不觉好笑,便忍不住开口显摆了一下。 “书记,这是日本人造的电子表,首都现在正时兴呢,特别不好买。那表上的数字看钟点可清楚了,几点几分几秒都知道。而且连年月日都能显示出来。有了它就不用月份牌了。可比看座钟和机械表可强多了。” 听他这么说,孙书记下意识地抓紧了,往自己跟前挪了挪,像是怕别人抢了去。 跟着又觉得有点失身份,便白了孙四喜一眼说,“就你明白是吧?” 孙五福也瞪了孙四喜一眼,有点怨这个亲哥多嘴。 但这时,他也明白到了该自己端端架子的时候了,便慢慢地坐下 虽然只敢用屁股虚挨着木头炕沿儿上,但尽量装得很随意地说,“嗨,书记,不瞒您说,今天来一是看您老,二来还有点事儿想麻烦您老。” 孙书记知道要来正格的了,掂量了一下手里的东西,阴沉的脸色稍微见了点晴。 “别说没用的了,你来我知道什么事儿,不就为你当初打了人的事儿吗?” 说着,他又往背后的被垛上一靠,拉着长音说。 “这事儿不好办呀!当初你人是跑了,可这事儿影响恶劣啊,在上面挂了号的。被打的人也不依不饶的,可一直惦记把你缉拿归案呢。何况村儿里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就算的。” 孙五福见他拿大,心说了,你跟我这儿装什么孙子呀?这村里你是大拿谁不知道? 你个老东西的,收了我这么多东西,居然还不知足,还想敲竹杠是不是。 可他却呈现出一脸的平静,因为还有后手呢。 “书记,您误会了。我找您其实就是希望您给开个证明,我好去乡里办个身份证。没别的事儿。” 他满不在乎的劲儿是孙书记没想到的。 “啊?你来就为了让俺开个证明,去乡里办身份证?你是不是昏头了,难道你就不怕人家告到乡里,让派出所抓你去吃官司吗?” “凭什么抓我?当初那会儿是什么时候?当时多乱啊。好些事儿搁到现在全都得推翻,重新界定。何况打人这事儿一个巴掌拍不响,孰是孰非还不一定呢。您老想想看,我们俩都是咱村儿的人,也都动了手,并没受什么重伤。这点事儿,放今天算的了什么呀。邻里不和而已,还能吃官司?” 孙五福有条有理的话,一下把孙书记给堵得昏头转向,不知怎么接话好了。 但这还没完呢,紧跟着孙五福从怀里拿出一张折叠好的纸张来,放在了炕桌。 “再说了,俺如今也是有组织的人了。就是真要打官司,乡里也得先问问按单位的领导呀。书记,您给看看,这是俺的介绍信,好使不?” 鲜红鲜红的大红章啊! 天坛公园更是天下闻名! 这一打开孙五福的介绍信,从字迹内容仔细辨认出他的来历,孙书记还真是触目惊心,当场就叫出声来。 “咋的,这……这难道是京城那个天坛啊?过去县里的放映队来咱们村放《新闻简报》,那里面演的,有……有祈年殿的那个?好多大领导一起去赏花的那个?” 孙五福见他这么激动,对这介绍信威力简直太满意了。 “对,还是书记有见识,就是那个天坛,过去皇上祭天的地方。不过现在咱们的大领导不怎么去了,都待在中南海里。外国游客倒是多了不少。什么祈年殿,回音壁,俺都拍照留念啦。不瞒您说,我现在就住在天坛的斋宫里,那可是过去皇上住的地方。您要哪天到京城来,想逛天坛您一定找俺,有俺在,不花钱,随便逛。” 听到这儿,孙书记更为动容,是真有些沉不住气了。 可又不愿让别人看出来,就低头往炕桌底下踅摸烟笸箩。 孙四喜一见,忙从兜儿里摸出一盒儿“大建设”牌的香烟,抽出一根儿递到书记的面前。 孙书记非常不屑,爬下炕,趿拉着两只鞋走到炕对面的大柜前。 然后从大柜上方墙上,挂着伟大领袖像的镜框后面儿,掏出一盒开了装的“恒大”牌香烟来。 他蹭回炕上,故意装作满不在乎地掏烟,甩到孙家哥俩怀里,一人发了一颗。 当孙五福急忙低头从怀里捡起那颗烟时,一身的烟沫子,烟已经空了三分之一。 他两手端着干得发出“嘎嘎”响声的烟,不免有点挠头。 这烟都这揍性了,可怎么抽啊。 一转头,见他哥孙四喜倒是有办法。 把空的那头拧了个尖儿,然后磕了磕,横着放倒嘴边儿用舌头尖儿从头到尾舔了一过儿,再点火抽。 他刚想有样学样,没想到孙四喜点火一吸,舔上口水这边儿没着,干的那边儿“呼”的一下燃了有半截子。 孙五福登时打消效仿的念头了,心里这个骂啊! 什么他妈破烟,这还拿出了待客! 但骂归骂,表面还得惺惺作态,装着很感激的样子。 嘴里也得说这烟真好,牌子响,他得留着待会再抽。 跟着赶紧从自己兜里掏出一盒烟来,捏出一颗,然后把整个烟盒递给孙书记。 “您尝尝这个,比您那‘恒大’的差点儿。” 孙书记也是装腔作势,端着架子抽出烟。 当他捏着烟的一头儿放倒嘴边儿,刚想舔,犹豫了一下,又稍微用力捏了一下。 见烟头儿扁了,知道烟不干,便把另一头插进嘴唇,叼着。 孙四喜见此情景,赶忙献殷勤,从兜儿里掏出火柴,划着,两手捧成半圆形哈着腰给孙书记点上。 孙书记叼着烟的嘴“嗯嗯”两声,这就算是谢了。 然后虚眯着眼看着烟盒问孙五福,“这是你们单位的内部烟?嗯,真好,有劲儿。” 敢情孙五福给他的烟是一盒天坛雪茄。 京城卖三毛二一盒,俗称“大黑烟”,向来是京城老烟枪的心头之爱。 这烟劲儿大到什么程度呢?具体也不好描述。 反正那烟点着了,能让人感觉喷云吐雾都发黄。 一个屋里要是有三人都抽这种烟,那就基本上看不见人了。 效果就跟屋里有个火炉子烧了湿劈柴差不多。 说句实话,其实孙五福兜里还有更好的烟呢,一盒大前门,那是五毛一盒的。 这是他常年出去收旧货学会的法子,兜里两盒烟,自己抽天坛,给别人让大前门。 原本呢他也是想掏出来给孙书记抽的。 但转念一想,不行,孙书记掏出的是恒大,还干成那个样儿了。 我要套大前门,这不是明摆着盖孙书记一头吗? 所以他才临时改了章程,拿出了自己抽的天坛。 却没想到抽惯了烟丝的孙书记,对天坛的口味还真满意。 而且好像还自以为是的,把这样当成是天坛公园的专用烟了,更增添了几分对孙五福的看重。 这不能不说是歪打正着的小确幸。 正文 第七百六十七章 心生敬仰 “这烟您老抽着好,就拿着吧。俺家里还有多半条,回头也给您老送来。”孙五福趁热打铁卖好。 “哎,那多不好意思。这么好的烟,京城卖总得四五毛钱一盒吧?你留着自己抽。”书记则假模三道推却。 孙五福随即故作嗔怪。 “这是啥话么?看不起俺啊,书记,不就几盒烟嘛。我也不瞒您老, 其实这烟劲头太大,俺就是学着京城那些老干部瞎抽的。也抽不好,老嗓子疼。我今天算看出来了,还得您老这样的,才是真能抽这种烟的人。除了您,咱村里谁抽这烟, 那都是糟践。” 一番刻意恭维,虽然稍显痕迹, 可还是把孙书记拍得眉开眼笑。 这时的孙书记已经再无平日里的冷傲, 也不端架子了,倒是对孙五福有了几分少见和气的亲热。 那么怎么看他怎么稀罕。 于是盯着他想了一会儿,孙书记终于点头。 “那行吧,都这么说了,老叔就收下了。五福啊,出去这几年,你还真出息了。你老叔也是个痛快人。这样,你俩家坐着等会儿,老叔这就去给你开证明……” 说着,孙书记就从炕上要下来。 “老叔啊,今儿就能给开啊?不麻烦吗?”孙五福就坡下驴,也改了称呼。 “不麻烦嘛,溜达几步,也就盖个章的事儿,踏实家等着啊……” 孙书记穿鞋披棉袄,临走时, 终究没忘了把那盒放在炕桌上的“天坛”揣兜里带上。 孙四喜看在眼里, 就有点不自然地砸吧了下嘴。 等到孙书记一出屋,他更是忍不住坐到孙五福身边。 “弟,你咋还又搭进去多半条烟呢?真不是哥说你,打人的事儿咋不提啊?咋还不让书记管啦?你傻啊。急着开啥证明嘛……” 孙五福却没理孙四喜,只一把捂住他的嘴,禁止他再胡咧咧。 等了好一会儿,清楚听见外面传来胖婶儿送孙书记出院的动静。 这才压低声音,凑过去跟亲哥解释。 “哥啊,欲速不达,懂不?俺故意不提打人的事儿,就是不想让书记认为咱非求他不可。你刚才还没看出来啊?咱明明送了礼,可书记照样鼻孔朝上对咱,那是要干啥?幸好我这封介绍信管用了,要不他非咬上咱不可。” “哥啊,俺在京城学会了一句话,叫‘上赶着不是买卖’。就是说要想办成事,就得双方对等,强弱不能太悬殊才行。否则弱者就得吃大亏。你看现在这样,书记对咱客客气气的, 再不敢小瞧咱了,这有多好。” “其实那打人的事儿吧,提不提的已经无所谓了。俺寻思,回头等咱把证明拿到手,只要让别人知道是书记帮咱除夕办的,那就行了。到时候谁都会认为书记是咱的靠山。” “别忘了,咱孙家村啥事都得听书记的!只要书记对咱热乎点,亲近点,谁没事非跟咱较劲啊。退一万步说,那头就是不依不饶,他也得先问问书记答应不答应啊。我就不信,今儿这些东西都白送了?书记就不替咱挡挡?” 孙四喜脑子有点跟不上弟弟的思路,龇牙咧嘴的挠头,看样子理解起来有点费劲。 但不可否认的是,孙五福的想法确实对路。 因为实际上,孙书记刚从屋里出来,就忙不迭进厨房去嘱咐老伴儿了。 “哎,老婆子,我得去趟村委会给五福办点事儿。你呀,待会给屋里送壶茶去,晌午你看着办,随便给弄俩菜。今儿留他们在家吃饭……” 胖婶儿登时感到匪夷所思。 “不是,他爹,你帮着办事,还留人吃饭啊!这咋又变了呢?刚才俺就要给他们倒水喝,你为啥不让?” 孙书记忍不住回头往屋里先张望了一下,这才压低声音凑到老伴儿耳边。 “嗨,你不知道。刚才见这俩小子,我还以为他们是不得不求咱,就想拿捏他们。可那五福居然拿出一封介绍信来。合着这小子如今也有官身,端上铁饭碗了,而且来头真不小。知道他在京城啥单位不?天坛公园啊!皇上祭天的地方!我看那介绍信,是个啥处长给他开的。首都的处长啊,能顶咱们这儿副县长了。我听五福念叨,说他还坐过汽车,跟外国人照过像。你说说,这小子还了得?” 胖婶儿更没见识,听书记这么说,那不光是吃惊,还有点恐慌。 “啥?副县长?五福能认识这样的大官儿啊?还坐汽车?还外国人?那……那……当家的,五福送来的东西,咱还能收不?” 书记倒被老伴儿的反应有点弄昏头了。 “凭啥不收?咱不能白忙活,这不还得给他开证明去嘛。何况论辈分,我还是他叔呢,大过年的,他一个晚辈给咱送点东西咋了?那不就点京城糕点和点布料嘛。对他来说算个啥?也就他送的那块电……电啥来着……看模样还算个稀罕物……” 哪知道电子表的事儿,他还没扯清楚,胖婶儿就又叨叨上了。 “哎呀,他爹,你不知道啊。那京城的布料可是正经蓝呢子,厚实着呢,足够仨人做衣裳的了。而且那一大盒子京城的点心也高级得很,五颜六色好看着呢。不是中米条,核桃酥那样咬不动的玩意。再说了,四喜还拎过来七八斤的猪肉,一对猪蹄子和四个铁皮罐头呢。我合计着,这些东西少说也得一百块。就咱孙家村,谁过年看咱们能出得起这样的厚礼?人家这一份礼能顶十份……” 孙书记是真没想到,孙四喜和孙五福哥俩送的礼物能这么重。 正所谓无功不受禄啊。 他除了哑然,心里也不免觉得有点后悔。 五福这小子太够意思了,很懂事嘛。 哪怕如今在京城混得人五人六了,看来也挺拿自己当回事的。 要早知道这样,刚才还不如就痛快拍胸脯,说打人的事儿算球。何必枉做小人呢? 结果现在再打包票已经晚了,不等于拿嘴操人吗? 孙书记皱着眉头深深陷入了沉思,琢磨补救措施。 不为别的,村里难得有五福这么个有出息的,日后多半还用得上。 本来挺好的事儿,能近乎近乎多好。 可他这么对人家,那多半就办夹生了啊。 拿走证明,孙五福还能搭理他? 就这样,一直到手里的烟屁烫了手,孙书记才猛醒过来。 他决定又要改章程了,立刻吩咐老伴儿。 “那啥,既然这样,中午就多整几个菜吧。别太随便了啊,弄点硬菜。还有,中午你再多摆一副碗筷。待会给五福开完证明,俺再去趟拴驴家,把这小子也给叫来。俺寻思着,让栓驴当面给五福陪个罪,那点事儿也就算过去了。皆大欢喜啊。哎,对了,你可一定把人留住了啊。千万别让五福他们走了啊!” 书记口中的栓驴也姓孙,此人就是孙家村当年负责记工分的干事。 当初就是他和孙五福起了争执,结果被孙五福打破了头。 至于孙书记之所以会这么吩咐,是因为他心里的那杆秤已经明显偏向了孙五福。 有关这笔陈年旧账到底孰是孰非,他才懒得琢磨呢。 反正整个孙家村,没人敢不听他的话,只要让孙五福能满意,那就行了。 不用说,有了孙书记的交代,胖婶儿的待客态度立刻变得殷勤起来。 这个对谁都不吝颜色的老娘们,热情空前。 不但招呼孙家哥儿俩脱鞋上炕,端来热茶给他们喝。 而且还拿出了一笸箩的花生、瓜子、炒黄豆给他们磨牙。 到了十一点钟,她更是在厨房里一通忙和,开始一趟趟往炕桌上端菜。 一会儿一盘子葱花摊鸡蛋,一会儿一大海碗猪肉炖白菜,一会儿又端上盘烧萝卜,跟着一盘酸菜炒粉丝,一盘水疙瘩丝儿…… 就连孙家哥儿俩送来的午餐肉罐头,她也拿菜刀开了一个切好端上来了。 最后炕桌上都没多少空地儿了,还摆了几个小酒盅和多半瓶没商标的白酒。 到这份儿上,孙家哥儿俩还能不明白咋回事吗? 这明显是孙书记要请客,留他们吃饭啦。 为此,他们在书记家也就更加心安理得,坐累了干脆就躺在了炕上。 然而最大的惊喜还在后面呢。 这等到孙书记回来的时候,除了他给孙五福带回来了一纸证明。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手揣在破棉袄里,头戴个狗皮帽子,有点打哆嗦的主儿呢。 这位进来也不说话,先是低着头把怀里揣着的一包排叉儿,两瓶白酒蹾放在炕沿儿上。 跟着一摘帽子,就直愣愣冲着炕上正要爬下来的孙五福,然后以九十度深鞠一躬。 “五福啊,俺孙栓驴今天是给你赔罪来了。当初的事儿都是俺不对,经过书记的教育,俺知道错了。希望你看在咱一个村的份儿上,看在咱都姓孙的份儿上,能大人不记小人,别记恨俺。咱俩的事儿就到此一笔勾销,你看成不?” 完全是突如其来,没有任何过度,也没有任何心理准备。 所以哪怕孙五福笃定了自己不会吃亏,他也没想到会看上演这么一出《负荆请罪》的戏码啊。 当场,他身子一歪,差点没摔炕上。 不为别的,一是吃惊,二是心虚啊。 想当初那孙栓驴多横啊,压根也没想到还会有这样软弱的一面。 旁边的孙四喜也不比他反应好多少,同样惊得合不拢嘴,眼珠子差点没掉炕上。 孙书记见状忙去拉孙五福。 “你说你,真是的。咋没喝就这样了?小心炕桌,再磕着……” 跟着一摆手就吩咐孙栓驴,“你,过来倒酒,好好敬五福一杯。” 随后冲着孙五福又说,“五福,能喝两口不?看老叔面上,今儿在这儿喝了这杯酒,你和栓驴的过结就算翻篇了。成不?” 那还有什么不成的! 眼瞅着过去趾高气扬的大队干事,论辈分也是自己得叫叔的人了。 可如今在自己面前就跟个受气包似的,臊得连头都不敢抬。 偏偏自己的亲哥见证了这一切,满眼放光,对自己全是佩服。 孙五福简直心里太痛快了,这无疑就是他人生里的高光时刻啊。 这时候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算是混出来了,能碰到宁卫民简直是他人生最大的幸运。 “老叔,您老发话那咋不成?” 说完便宜话,孙五福痛快地接过孙栓驴手里的酒,一口掫了,然后亮了亮酒盅儿底。 孙书记见状也是红光满面,哈哈大笑。 也不拘着了,就坐在炕桌上,用筷子点着盘子里的摊鸡蛋给孙五福夹。 “好,真敞亮,大人不记小人过。叨菜,叨菜。” 随后就又充上了好人,带着点唏嘘告诉孙五福,说孙栓驴现在也不容易。 别看是吃公家饭的,可村里用不着人记工分了。 他只好到乡里干上了过磅员,专门负责收粮过磅。 那活儿挺累,一月五十块的工资,得养活一家六口,混得还不如头两年。 熟料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孙五福这次回乡,原本还有一个打算,那就是需要人手帮忙。 他现在应付宁卫民交代的差事已经力不从心了,想要从老家带几个人去京城给自己打下手。 当然最先考虑的是自家人了,大嫂的侄子,自己的亲外甥,已经都划在其列。 可还缺俩人,这时一琢磨,冤家宜解不宜结,干嘛不问问这个旧日的冤家对头呢。 虽说孙栓驴今天给自己赔罪了,可这明显是书记强按牛头喝水,人家心里未必就不记恨。 而要是卖他个好,也许就能真解了心里的疙瘩。 何况再怎么说,孙栓驴也是有公职,管收粮过磅的。 到时候自己家里交粮,多少也能得点照应。 于是他就主动开口问,孙栓驴有几个儿子? 听孙栓驴说有俩,小的才七岁,老大已经十八了,也没个出路,只在家里种地。 孙五福就又问,愿不愿让家里老大跟自己去京城收点旧书、旧报、旧家具的。 话说活儿是脏点累点,不大体面,可只要听话,愿意吃苦。 不但管吃管住,每月还能有五十块钱。 结果这一下子,孙栓驴心里也真是有了变化,觉得孙五福这人真不错。 不但被孙书记逼着来赔罪的那点委屈全没了,而且还真心实意的给孙五福又倒了盅酒,极为惭愧的说。 “五福啊,你真是大人有大量啊。俺得罪过你,有好事你居然还想着咱。俺不说啥了,再敬你一杯,全在这酒里了。当初的事儿啊,全赖俺……” “这是啥话?咱刚才不当老叔面说好了,再也不提了嘛。何况一笔也写不出两个‘孙’字,咱们祖上都沾亲带故,原本也是一家……” 俩人碰了下杯一饮而尽,孙五福随后还当面拍了胸脯。 “你踏踏实实的,到了初七给孩子收拾好常用的东西就成。初八一早,让你家老大跟俺回京。到时候连车票都不用你买,一切有我。” 孙栓驴赶紧抱拳作揖,“五福兄弟,俺全就指望你了。” 眼瞅着俩人说得挺热闹,连辈分都要乱了。 孙书记这时却突然想起了什么。 他忍不住往孙五福跟前挪了挪屁股,一只胳膊肘放到炕桌上。 “五福啊,你在京城的单位不是天坛公园吗?怎么又管收旧货啊?你是在京城见过大世面的人啊,不能干这样的活儿吧?” 孙五福也是没想到啊,孙书记居然从自己的只言片语里察觉到了事实真相。 不过他倒是不慌,吃准了孙书记不了解京城的真实情况,只微微一笑。 “老叔啊,俺在天坛就是负责后勤的。知道啥叫后勤不?就是帮着单位处理闲置物资的。什么堂前五供、古籍字画,红木家具,弄来摆去,全是俺来负责,就连斋宫里内部商店的货源,都得靠俺去想办法。要是缺了我啊,斋宫商店就得关门,外国人就啥也买不到了……” 好嘛,就这话,不但完全打消了孙书记的疑心。 也让孙栓驴和孙四喜茅塞顿开,看着孙五福的目光更是殷切。 尤其是孙栓驴,有心伸出筷子想给孙五福加块儿肥肉,以表敬仰。 可他见自己的筷子上粘了好多凝固的白猪油,怕孙五福嫌他脏。 就把筷子横进嘴里一拉,嗦啰干净一根儿,之后又用同样的方法嗦啰另一根儿。 完后放到眼前看了看,怕不干净,又用舌尖儿舔了一过儿。 直舔到筷子发了亮光儿,确认够干净了。 这才悄悄给孙五福夹了一块儿肥肉放在他面前的碗里。 至于孙五福,酒劲上了头,只顾跟孙书记吹嘘个没完,全没留意。 正文 第七百六十八章 思乡心切 日本东京的迪斯尼乐园是亚洲第一家迪士尼乐园。 直至上世纪末,也是亚洲唯一的一家。 因此,早在1983年开业之初,就取得了举世瞩目的巨大成功。 不仅全日本的孩子,就连全日本的成年人,都争先恐后来到这里享受美式娱乐。 日本的大学生也不例外,他们把这里当成了年轻男女双双约会的最佳的地点。 有些人因为身在东京, 还购买了通年卡经常去。 于是东京迪士尼乐园所在地——东京湾北岸,便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摇身一变成了新兴的高消费地区,变成了众多度假饭店、休闲酒店、高级商场和娱乐场所林立的地方。 为此,东京迪士尼乐园俨然成为了日本人的骄傲,被他们自诩为“亚洲第一游乐园”。 尤其是住在东京的日本人, 一旦拥有和外国人接触的机会,总不免要吹嘘一番。 说东京的迪斯尼乐园, 到处都是匪夷所思的游乐项目和有声有色的表演。 那里一切都是活动的, 有声有色的。 到处都设置有神奇、新颖、惊险、刺激的情景和人物场景,足以达到以假乱真的程度,使人身临其境。 是美国和日本最先进的电子音响动作装置,让这一切成为可能。 那想想看吧,连已经混成了发达国家的日本人尚且如此狂热,深深着迷。 要是换成还在为小康的目标而努力的共和国子民看到这一切,又会怎样呢? 想必无论是谁,骤然来到这样一个极其现代化的大型主题游乐园,都会感到难以言喻的精神冲击和无以伦比的感官刺激吧。 实际上,作为肩负公派表演任务,率先走出国门的京城模特们,就是这样的感受。 1985年除夕,赴日为西浦百货演出的几个姑娘,第一次结伴来到了东京迪斯尼乐园。 身材高挑的她们从一来到游乐园大门口,看到为招揽顾客扮成维尼熊的特型演员,就开始亢奋。 立刻手拿气球, 一拥而上, 拍照合影,笑声不断。 跟着又在世界市集便士拱廊里东瞧西逛,跑来跑去的不亦乐乎。 什么仪表仪容,庄重优雅完全顾不上了。 尤其是石凯丽,看到花车大巡游的盛况简直快要乐疯了。 要不是同行的伙伴们死拉硬拽着她,这看入迷了的丫头真能够手舞足蹈,被花车队尾那活蹦乱跳的米老鼠和憨态可掬的果菲狗给“拍了花子”。 不过这些高挑的姑娘们中间也有一个特例,那就是曲笑。 她是所有人里的另类,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脸上的笑容,全是为了不让大家扫兴,勉强做出来的。 为什么会如此? 一方面,是因为曲笑的审美偏于传统,天生性子喜静,始终都不太欣赏美国的通俗文化。 在她眼中,美式动画片的角色肢体动作过于夸张,情节简单直白。 这种只有娱乐,缺乏内涵的东西,实在没滋没味,而且显得太闹腾了。 反倒是日本拍摄的《熊猫的故事》、《龙子太郎》, 这些有意境,情节曲折, 主题深刻的动画片更易让她喜欢和感动。 另一方面,美帝国主义的横行霸道,在日本这片土地上丝毫不加掩饰,这也让曲笑十分反感。 日本的报纸上,经常能见到驻日美军惹是生非,欺压日本国民的负面新闻。 但日本政府向来软弱,往往拿这些肇事者毫无办法,只能和稀泥了事。 就连美国企业在日本也拥有超然地位,可以享受特殊优惠和待遇。 像迪斯尼乐园就无所顾忌,制定了相当蛮横的霸王条款。 不但严禁游客自带食品进场,而且还彻底否定日本的传统食品。 什么饭团、寿司,都是查抄目标,而且园内也并不提供。 乐园里的饮食店,只售卖汉堡、薯条、热狗、披萨、沙拉、牛排、炸鸡、炸猪排、烤鸡腿、华夫饼、三明治、意大利面。 还有一些蛋糕、水果派、甜甜圈、吉事果、烤香肠、爆米花、棉花糖、冰淇淋。 不喜欢美式快餐的人,就连碗面条都找不到。 所以在曲笑看来,这简直岂有此理,欺负人到家了。 但让她更觉得不可思议和无法理解的,是日本人毫无尊严的逆来顺受,居然完全听之任之。 当然,最最重要的根本原因,那还得说是曲笑想家了。 原本这次演出时间就较长,京城的模特们都是从元旦过后来东京的,已经一个半月了。 要是按照原计划就应该在春节前结束。 可人家日本人只过新年,不过春节,当然不会去体谅华夏人渴望团圆的情怀。 鉴于演出的效果实在太好,而且和华夏方面的合同也快到期了,西浦百货单方面便临时提出要求,希望能再加演两周时间。 偏偏带队出国的负责人,同样认为这是一件功劳,对自己仕途有益。 喜不自胜地积极和国内联系,居然极力促成了此事。 于是在这个特别的日子里,曲笑哪怕再思乡心切,也没法及时赶回京城,和爸爸妈妈一起守岁过年了。 特别是最近,她妈妈的身体都不大好,不但尝尝咳嗽犯喘,也吃不下饭。 一直在惦记着父母的曲笑,怎么还有心思玩儿,还能笑得出来呢? 实际上,她什么娱乐设施也没去体验,只心不在焉的随着大伙儿走动。 看过了两场表演,熬过两個小时之后,当大家一走进游乐园里的咖啡馆里小憩,她就不想再挪窝了。 推说自己不舒服,而且脚疼,要求留在这里休息,让大家自己去玩。 这个时候,真得说好姐妹就是好姐妹,这年头的友谊绝对不兑水。 别看石凯丽天生爱玩爱闹的性子,又是头一次来这样好玩的游乐园,可这种时候,她还是放心不下曲笑一人独处。 这丫头从咖啡馆出来后,也就野了一个小时不到,就一个人又跑回来找曲笑了。 而且还带着给曲笑买的礼物,一套米妮和米奇亲吻冒红心的耳坠,和一个大大的棉花糖。 这个耳坠新奇之处在于一个画面,可以分解成三样独立的耳坠,随意搭配。 曲笑一开始都没看出是什么,还以为是胸针或者是磁贴呢。 当石凯丽给她解释了真正用途时,对这巧妙的设计,她也有点惊喜。 那棉花糖的味道更好,吃起来居然带着淡淡的水果味。 说不好是草莓还是蓝莓,反正不是国内纯粹的白砂糖味儿。 就这样,随着两个姑娘坐在一起你咬一口,我掐一块儿的分享。 彼此的唇边很快“长了胡子”,曲笑的心情也终于好转了许多。 “不吃了,不吃了,都归你了……”石凯丽率先住口,擦了擦嘴。 “明年大概又要举办大赛了,这次我一定得全力以赴参赛,赢你一把。所以你多吃点,长胖点,才能显得我身材好……”说完,她止不住的哈哈坏笑。 但尽管她表现得很奸诈,曲笑却明白她是故意在逗自己开心,反倒有点担心她节食过度。 “别瞎逗了。你这丫头真应该多吃点呢。看你瘦的,脸色也不好,我都怕你一下子晕在台上。你是不是昨天晚上又没吃饭啊。现在多重?有九十斤没有?听我一句劝,你身材已经很好了,不能再过度节食了。尤其要上台的日子……” “还说我呢?你倒是每顿都吃,可吃得跟猫一样多。看你脸色白的,血色素准上不了十克,这就是缺营养。这些该是我叮嘱你的话才对呢!” “我脸色不好,不是因为没吃好,是没睡好的原因。伱知道的呀,我妈妈病了嘛。她太把自己身体不当回事了。也不知道去医院检查了没有?前天打电话,我一问这事儿,她又敷衍我。现在我根本回不去,特别担心她……” “好了好了,宝贝儿,别瞎想了。” 石凯丽搂着曲笑,亲昵地把脸贴到了她的脸上,尽力劝慰。 “你要知道,这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七的担心都是杞人忧天白担心。真正的坏事没那么多。阿姨的身体不是一直不错吗?底子在那儿呢,肯定没问题。我觉得最多是百日咳。放心吧,咱回国的时候,保准儿阿姨已经痊愈了。到时候你就给你妈多买点好吃的,好好补补。反过来,你可得想开点,得笑对人生。否则,你要愁病了多冤枉啊。阿姨还得替你担心呢。” 对这样的好朋友,曲笑是真心感激。 “小石,谢谢。我听你的。说真的,我挺羡慕你,我要是能像你这么乐观,当个乐天派就好了。” 石凯丽自己却摇摇头。 “姐呀,你还羡慕我呢?切,谁都说我傻,没心没肺,根本就不像个女孩。我羡慕你才对。” 曲笑认真的反驳。 “那是他们不懂你,你这样的才是真正的大智慧。生活最重要的就是能有个好心情,开心才是赚到了。宁哥也说过呀,把别人当傻子的人,往往自己才是真的傻。” 石凯丽登时就开心了。 “哈哈,对对,宁哥这话太对了,我深有体会。别的不说,你就说咱们身边那些自以为是的男人,傻透了。在国内我就发现了,好多人都不懂怎么表现男人气概。好像讨姑娘的欢心,除了故作深沉,装腔作势,就得满口脏字,玩世不恭。要么就是天天死皮赖脸的追着,缠着,磨着,巴结着。合着学究、痞子、女性化,这就是咱们当代的男性。我真是受不了,这种病态习气,简直是严重退化啊。” 作为一个漂亮姑娘,知名模特。 如今的石凯丽和曲笑,自然会遭受众多异性的关注,以及来自多方面的献殷勤。 所以别看她们俩一个才二十初头,一个才十九岁,谁都没有真正谈过一场恋爱。 但经历了几年的模特生涯,谁都已经知道爱情大致是怎么一回事了。 那些冷与暖,那些笑容,那些眼神,背后的不同动机,她们心里同样明镜似的。 可即便如此,曲笑多少觉得石凯丽谈及这个这话题,看法有点偏激了。 “你这丫头,一张嘴真不得了,就是把刀子。可是不是有点刻薄,以偏概全了?好像咱们国内就没有好男人似的。难道只有日本的高仓健才是男人啊?我问你,难道宁哥也是你说的这样吗?别告诉我,头段时间皮尔卡顿公司的事儿你不知道?宁哥他为了……” 岂料这一下,反而让石凯丽抓住了话柄。 “知道知道,我怎么不知道啊?我更知道,你一准儿得提宁哥。对,宁哥是完美的,宁哥有本事,有能力,有魄力,有情有义,人还帅气。哪哪儿都不比高仓健差。可问题是,宁哥不就才一个嘛。难道够咱们俩人分的?除非拿刀给他切开。可这样又会出现一个新问题,你是要上半段呢?还是下半段?” “你这丫头,真是要疯!在胡说些什么呀!” 石凯丽的调侃让曲笑脸色微红,她忍不住抬手惩罚性地拍了这丫头一下。 “啊”的惊叫了一声,石凯丽揉了揉后腰,却不甚在意,仍在继续这个话题。 “哎哎,没劲没劲,玩笑都开不起了呀?再说了,我也不是只针对咱们国内同胞啊。我是针对男性这个广泛的群体。” “相比起来,其实日本人更糟糕呢。他们的大男子主义太严重了,见的多了才知道。敢情他们礼貌客气全是假招子。别说打心里歧视女性了,对社会地位低于自己的人也不懂得尊重。完全就是以自我为中心,唯我独尊,盛气凌人。然而反过来,对高于自己的人却一副奴颜婢膝,谄媚至极。这种男人你说是可恶还是可怜?无论他们是多么有钱,多么仪表堂堂。我都不会对他们产生一丝好感的。” “甚至就连日本人的基本素质,我现在都存疑。原本在国内,我就讨厌男的划拳,喝多了闹酒炸。男人嘛,要喝酒就得有不动声色的稳当劲儿,我打心里讨厌那些张牙舞爪,尖声高叫,大声说笑的男人。可结果呢,日本人更过分,一见到酒,就把教养和礼仪全扔了。在公共场所肆无忌惮的吵嚷,手舞足蹈的胡闹,毫不顾忌他人,简直变成了小丑。而且酒量还普遍差劲,淡的跟水似的清酒也能喝成醉猫样儿。” “至于日本人行事风格,就更别提了,太死性了,根本不替你考虑。你说他们得傻到什么地步,每次一表示感谢,都是举办自助餐会来招待咱们?而且连饭店都不知道换换,总是王子饭店。你说咱们这些人,谁不得控制体重啊,能吃什么啊?那么多好吃的摆着,不是故意让咱们眼馋难受嘛。何况去了还得强颜欢笑,应付陌生人敬酒,得和他们拍照,累都累死人了。对了,那个讨厌的提康光每次都会出现。他看你的眼神,明显贼心不死呢。那可是条大灰狼啊,你这个小红帽可得小心……” 最后这几句,自然又惹得曲笑满脸通红,不依不饶要掐石凯丽的脸。 “你个小丫头片子,总拿我开玩笑。哼,让你坏,让你坏……” “别啊,别……”虽说捉住曲笑的两手求饶,可石凯丽的嘴却还在延续同一话题。 “小气劲儿的。我真是为你着想,我听说那个提康光都订婚了。这不是怕你上当受骗嘛……” “你还说,你还说。他爱怎样怎样,关我什么事儿。我现在对你一点不感谢了。你的礼物啊,今天算白送了……” 石凯丽登时觉得自己亏大了。 她登一次台,演出补助才六千日元。 买耳坠儿,就花了她两千五百日元,将近一半。 放在国内,按官方汇率还三十多块呢,要按私下兑换的真实汇率,起码七八十块。 “好好,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嘛。要不这样好不好?我们今天晚上一起过除夕,不去参加宴会了。我请客,咱找个中餐馆大吃一顿。你想点什么咱就点什么,我也豁出去了。别考虑钱,体重什么的,今天也全扔一边去,爱谁谁……” 石凯丽决定以实际行动来弥补俩人的情感。 曲笑的确听着动心,可又有点顾虑。 “咱们不去参加宴会啦?那好嘛?不遵守外事纪律,私自行动,领队会说的吧?” “放心,没事儿。领队要是问,咱就说病了,肚子疼。他还能说什么?再说了,纺织局和西浦百货的合作马上就到期了。下次再来日本,咱们就去大阪,为高岛屋演出了。领队犯得上跟咱们较真吗?何况咱不还有靠山吗?别人又不是不知道,部长多喜欢你,待你跟亲闺女似的。去嘛,今天可是除夕,怎么也得吃口饺子呀……” “瞧给你能的。古灵精怪的鬼丫头。” 曲笑被彻底说动了,伸手拽了拽石凯丽的鼻子。 这在京城是逗孩子的举动,俗称“拉骆驼”。 不过,她还有更好的主意,并不打算花冤枉钱。 “你这主意我举双手赞成。只是,咱别去餐馆吃了,东京消费那么贵,也没几家正经的中餐馆。而且这儿的饺子纯属是锅贴儿,馅儿极难吃。我看,要吃饺子,还不如咱们自己包呢。案板,擀面杖和醋,咱们宿舍都有,买点做馅儿的材料就行。这儿的虾蟹还便宜!咱可以包三鲜或者蟹肉的呀。咱俩分工,一个擀,一个包,一会儿就完。嗯,反正都是包,索性就多包点,包他一百五十个,还能让大家都尝尝……” 确实,曲笑考虑的很周到,而且这也都是实情。 日本的中华料理店是断断做不出水饺来的。 别看东京到处是拉面店,饺子店,但这里的饺子无不是平锅煎炸出来的。 六个一盘,一盘三百五十日元,相当于人民币十三四块。 馅料却只有肉和洋葱,真的很难吃。 日本人完全是把这种饺子当菜吃的,用来就米饭。 这种在咱们看来纯属主食配主食的奇怪吃法儿,叫“饺子定食”,在日本很普遍。 当年来自京城的模特们,肯定是习惯不了的。 往往吃不了两个就会觉得油腻,甚至还有点恶心,这也是日本饺子的独到之处。 然而让曲笑没想到,石凯丽却因此而难为情了。 嗫喏了老半天才挤牙膏一样的吐露实情。 “可,可我……我没学过啊。我住大院儿,从小就吃食堂,不骗你,就连我妈都不会……” 曲笑虽然意外,却大度一笑。 “没事儿,那就都我来呗。咱北方人,包几个饺子还叫事儿嘛。你什么也别管,只等着吃就行了。” 这下子,石凯丽可高兴了,咽下一口吐沫,拍手叫好。 “太棒了,我太想念咱们的水饺了。所以买材料的钱必须我出。别别,你千万别跟我争。我本来还想为今天晚上这顿花个四五万呢。哈哈,你这是为我省钱了呀。真的,有你在身边,我太幸福了。你怎么什么都会干啊?你要是我亲姐就好了……” 而且紧跟着,石凯丽就坐不住了,站起来一拉曲笑,风风火火就要走。 “走啊,说动就动,反正你也不想在这儿待了,咱就别磨叽了,赶紧买了东西回去吧。要不,包完煮完都得几点了?” 这迫不及待的样子实在让曲笑觉得有点好笑。 “我说至于的嘛。你个贪吃鬼,一提饺子,怎么比我还急啊?你连游乐园都没兴趣了?真不想待了?可别后悔……” 石凯丽又咽了一口吐沫,可表面上还装呢。 她强揽过曲笑的胳膊,边走边说。 “什么呀,别不识好歹。咱们早点回去,宿舍没人,不就没人跟你抢电话了嘛。我是为你好,为了让你能独享电话,想给谁打给谁打嘛。走走走,快走,赶在四点前回去,也许宁哥还在公司呢……” “你又来!我真掐你啦……” “哎哟!真是的!我想跟他聊天怎么了?你这明显心里有鬼嘛……” 两个高挑的姑娘边说边走。 就这样,毫不留恋的消失在了这个完全美式风格,对全世界的孩子都极具吸引力的游乐园里。 谁让这一天是大年除夕呢。 哪怕让一窝米老鼠围着这俩姑娘蹦跶也没用,想让她们留步那是痴心妄想。 这个亚洲第一乐园所能提供的一切娱乐和美食在这一天黯然失色。 对两个姑娘来说,远远比不了她们打给父母的一通电话,比不上一盘她们自己包的水饺。 正文 第七百六十九章 直捣黄龙 曲笑和石凯丽买好了一切所需的东西,下午三点钟就赶回了宿舍。 她们很幸运,刚进门,外面就下起了冰冷的雨。 东京的冬天酷似沪海,很少下雪,经常下雨,阴冷潮湿。 她们可都没带伞, 真要被淋湿了,狼狈不说,以她们瘦弱的身体素质,很可能会感冒。 更幸运的是,宿舍里也果然如石凯丽所料,空无一人。 她们大可以随心所欲, 使用这里唯一的一部电话。 只可惜,幸运却未能一直延续下去。 在曲笑跟家里通话二十分钟之后,石凯丽真的拿过电话给皮尔卡顿公司拨打,却始终没能找到宁卫民。 宁卫民办公室电话只有盲音,再打给公司前台,回复说宁卫民今天确实在公司,可半小时前就走了。 于是想给宁卫民一个惊喜,和他聊聊天的愿望落了空,两个姑娘只能悻悻然挂断电话。 她们怎么都没想到,年末的最后一班岗,宁卫民居然溜号了,真是让人失望…… 不过实话实说,她们还真是误会了,宁卫民在这事上其实很冤枉。 因为就在半小时前,宁卫民还在办公室事里忙得不可开交呢。 精心且专注地在为公司勾画明年的运营计划。 不为别的,俗话说,当一天和尚就得就得撞一天钟嘛。 宁卫民虽不是正人君子,却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以德报德是他做人的基本。 既然宋华桂如此的器重他,几乎是无条件的支持他,相信他。 甚至纵容他可以不遵从公司的安排, 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儿。 那他怎么也得为公司做出点实际的贡献来,才能对得起公司,对得起宋华桂呀。 所以春节过后,他至少得在上半年让公司的业绩再上一个台阶,到时候才好把这副担子交还给邹国栋。 否则的话,要是他连半点成绩都没有,那不就成了尸位素餐,光站着茅坑不拉屎的主儿了? 又有何脸面再去日本开店呢? 可就偏偏在他正忙的时候,突如其来的意外情况出现了。 办公室电话声响起,前台的人告诉宁卫民,有客来访。 蹊跷的是,来人不肯透露来历,却声称有重要之事,指名道姓要马上见他。 宁卫民当时听了也没太在意,就让前台把人带过来。 心思全在工作上的他,可不愿意为这种事再费脑细胞,觉着见了面,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可是万万没想到啊,饶是他已经见过许多大风大浪,自认为不会再有什么事儿是他承受不住的了, 结果还是托大了。 这次会面竟然让他吓了一大跳,彻底慌了神儿。 应该说,被前台送进办公室的这个人,在宁卫民印象里确实从来没有见过,绝对的陌生人。 然而其人不到三十岁的年纪,一丝不苟的西装领带,郑重严肃的神情,却显示出一种相当出众的气质,让人无法小觑。 宁卫民毫不犹豫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并且主动伸出手来与对方握手。 对方也对他热情的招呼,做了礼貌的回应,熟料之后,此人的表现就很有点不可理喻了。 根本都没容宁卫民开口,对方居然就自作主张把前台给轰走了。 并且紧紧的关上了门,就好像即将要讨论什么重大机密似的。 这可是宁卫民的地盘啊,尤其他自诩没干过什么亏心事非要避讳他人。 自然为对方这样会引起公司误会,甚至是流言蜚语的举动,很不高兴。 可是当对方转身自报家门之后,宁卫民根本顾不上进行指责了,反而惊得目瞪口呆。 “我叫彭原,是霍司长的秘书。今天初次见面,有些突兀,请不要介意。” “什么什么?霍……霍司长?” “你和霍欣应该很熟吧,霍司长是霍欣的父亲。” “是是,我了解,我知道,那请问……您……的来意是?” “霍司长想跟你谈谈。如果方便的话,现在请跟我走一趟吧。霍司长就在楼下车里等你。” “什么?就现在?霍司长在楼下?这……这……” 此时此刻,宁卫民心头真有一万头草泥马狂奔! 其感受到的震惊、尴尬和手足无措,比起去年除夕他开车送霍欣,在史家胡同的部长大院门口被霍欣父母撞见那次,还要严重得多。 要知道,去年的除夕那一面纯属意外,而今年却是人家直捣黄龙,目的明确的急袭。 说起来,他和霍司长除了霍欣之外毫无任何连接点。 霍欣呢,又是因为情感被他拒绝,含恨离开公司的。 用屁股想都知道,这千斤大小姐的亲爹登门传唤,必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不管是出于心虚,还是惧怕,反正宁卫民额头出了密密麻麻的一头细汗。 他心里琢磨,就这么下去吗? 不,肯定不行啊! 自己送上门去,坐进人家的车里,那跟被绑票有什么区别? 可事到如今,避而不见也不可行。 思忖半天,他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想出了一個多少能获取点安全感的主意。 试图把见面地点挪到自己的主场,希望能靠公司的排场,外企的属性,让对方心存一点顾忌。 “谈谈……谈谈当然可以,可车里多冷啊。霍司长既然来了,怎么不上来呢?您看是不是请霍司长来我这办公室里坐坐?我这儿茶和咖啡都有……” 然而,他就连这点小算计也没得逞,对方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似的,似笑非笑的说。 “这儿人多眼杂,霍司长的身份上来多有不便。有些事情嘛,最好能私底下解决。你一定不想人尽皆知,对吗?” 彭原这话一说,宁卫民立刻暗骂自己愚不可及。 是啊,他们之间谈的问题本就该密议。 何况霍司长那是一般人吗? 人家的职务和级别太敏感了,来公司非得把宋华桂都惊动了不可。 哎呀,刚才真是脑进水。 他怎么会认为这次凭着皮尔卡顿这块牌子就能安然无恙呢?怎么就说出这样莫名其妙的话来? 这下好了,对方肯定把什么都看透了,一定发现他现在是乱了阵脚。 “对对,是我考虑不周,那……这样好不好?您先下楼,我随后就来。” 总算宁卫民还有点急智,他指着自己一桌子的资料,做了最后的拖延战术。 “您看,您来之前我正忙,我桌子上全是公司最紧要的文件。我总得花时间收拾一下,才能安心下楼啊。麻烦您跟霍司长说明一下情况。给我几分钟,我一定尽快。您看可以吗?” 这次对方倒是没有反对,毕竟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彭原凝视了宁卫民片刻,量他也不可能做出“畏罪潜逃”的愚蠢之举,便点点头出去了。 而宁卫民一恢复独处状况,便长吁了一口气,瘫坐在了椅子上。 真不是他怂,而是他心里清楚,实力悬殊太大了。 人家要真难为他,他根本没资格跟人家掰手腕,麻烦大了! 别说想办什么事儿都会寸步难行,就是想要出国躲开,都未必能顺利成行了。 弄不好还会连累公司的经营,影响坛宫饭庄和天坛公园的日后发展。 说真的,他自己怎么样其实无所谓。 就是从此没了任何进项,彻底“社死”,也饿不着他,更饿不死他家里的小板凳。 可他怕对不起相信他的那些人啊,好些人的希望都在他的身上,背一辈子感情债的包袱可太难受了。 所以事到如今,也只能尽力而为,希望事情别走到最坏的那一步了。 “与智者言,依于博;与博者言,依于辨;与辨者言,依于要;与贵者言,依于势;与富者言,依于高;与贫者言,依于利;与贱者言,依于谦;与勇者言,依于敢;与愚者言,依于锐……” 宁卫民仰靠在椅背,小声默默念着康术德的告诫。 于此同时还从烟盒拿起一根烟点燃,深深吸了起来。 别说,这倒管用。 温习着这些重要交际准则让他心里多少有了底,烟草的尼古丁也让他的情绪稳定了下来。 而一旦恢复镇定后,智商好像也回来了,忽然间他就想通透了。 没道理啊!我他妈已经够小心翼翼的了。 不就是跟霍欣没成吗? 可我自问一直恪守道德底线,没做过任何过分的事儿呀。 既然碰都没碰过她啊,连恋爱关系都没确定过。 霍欣他爸凭什么不依不饶的跟我过不去呀?我不当你们家女婿还有罪了? 操,要是这样都能招灾惹祸,那他妈简直就是无妄之灾,怎么都没老百姓的活路了。 何况常言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就一烂瓦片,他大司长可是精美的玉器啊。 身居高位的人,智商是不可能太低的,没道理非这么明火执仗的跟我硬碰硬啊。 别说胜之不武,他就是把我碰碎了,自己也亏大发了啊! 这事儿落人眼里,司长形象不全毁了,他的官声和名誉还要不要了? 对对,绝对不能!顶多就是吓唬吓唬我,这位霍司长一定另有他意。 正常情况下,真要给我拿龙,他也不能亲自来找我啊。 咬人的狗不叫,他反而得撇清自己才对嘛。 靠,丢人丢到家了,太冲动了,居然上当了! 还是缺乏安全感,没能练出老爷子说的那份镇定自若,高雅沉着的贵气啊。 这要让师父知道,我自己就把自己吓成这样,非得一怒把我逐出师门不可。 就这样,宁卫民虽然还很忐忑,可是已经不再慌乱,基本上有了面对霍司长的勇气。 他站起来,掐灭了手里的烟蒂,尽力整理了一下仪表,把桌上的文件收了起来,终于走出了办公室。 而当他走下楼梯时,脑子里已经在琢磨霍司长究竟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 去年那一面见的太草率,只觉得是一个高高在上,仪表堂堂,很有气质,也很有气势的人。 光看表面,就知道不是一般人物。 霍欣骨子里的高傲,很大因素应该是拥有这样一个值得羡慕的父亲所带来的。 今天更见识到了其秘书出色的素质,能驾驭这样的手下,就更能说明一些问题。 那么他除了级别注定身为贵者,还有职务需求赋予的辩才。 会不会还身兼智者?又或是博者的属性呢? 如果是这样,接下来的对话将会是一次巨大的考验。 想要平稳过关,弄清其真正的用意恐怕不易。 对话的分寸太不好拿捏了…… 正文 第七百七十章 无法拒绝 霍司长的吉姆轿车今年刚刚换成了合资的桑塔纳,就停在马克西姆餐厅的马路对过。 这辆新车的暖风很舒服,人坐在里面一点不冷。 特别是前排两个座位,因为暖风出气口近在眼前,无疑是最暖和的。 然而,此时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彭原,却没有半点享受的心情, 反而在变得越来越焦虑。 不为别的,就因为他频频看表,时间已经过去十分钟了,可宁卫民居然还未出现。 这让他不能不担心领导的耐心会被消磨殆尽。 好在就这个时候,车窗外的马路对面总算出现了宁卫民身穿大衣的身影。 彭原骤然放松下来,赶紧推开车门走出来,隔着马路对其挥手示意。 不过,当宁卫民真的穿过马路走到近前, 彭原上下一打量他,又忍不住惊讶起来 因为他发现,宁卫民的神态、气质,居然和刚才在办公室里的时候,已经大不一样了。 别说没有诚惶诚恐,战战兢兢的劲儿了。 而且看起来还沉着的很,分明已经有了主心骨,就跟彻底换了一个人似的。 在彭原看来,宁卫民无疑还很年轻,这么短的时间就能通过自我调整恢复如常。 那么不管是真的,还是装出来的,都是一件不容易做到的事儿,足以让人刮目相看了。 于是无形中,他对宁卫民的态度就客气了许多,还亲手为宁卫民拉开了后车门。 紧跟着,彭原敲敲前车门的车窗, 又比划了一个手势, 把驾驶座位上的司机也给叫了出来。 只是可惜啊,恰恰因为他做出如此的举动, 宁卫民才会清醒地意识到霍司长对这次会面有多么在意。 要知道,今天实在太冷了,如果不是为领导的实际需要考虑,彭原何必这么干呢? 所以还别看此时车里的霍司长,手拿一份文件专注看着,完全是一副旁若无人的态度。 但善于揣摩人心的宁卫民已经看透了。 这不过是一种故意为之,刻意摆出来的姿态罢了。 霍司长显然是在通过这种方式,蓄意营造一种气势上的压迫感。 宁卫民不傻,自然不会老老实实的就范,就这么钻进车里。 抬眼看了看旁边口鼻都冒着哈气的彭原和司机,立刻就有了主意。 随即他猫下腰开始装好人,开口为两人请命。 “霍司长,我来了。您有什么吩咐,我一定洗耳恭听。不过天气太冷了,您的随员这么冻着,我于心不忍啊,是不是让他们去马克西姆休息一下啊?喝口热茶坐一坐嘛, 方便得很。” 这些话纯属听者无意,说者有心。 众所周知,无论是送礼还是请客, 都能换来人情和好感。 但送礼者往往最头疼的事儿,莫过于对方不愿接受或严词拒绝。 即使婉言推却,或事后送回,都会让送礼者十分尴尬。 想想看,钱已花,情未结,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最惨莫过于此。 所以在交际场上,如何能够防患于未然,一送中的,才是最考验人智商和情商的技术活儿。 而当下,宁卫民玩儿的这一手就堪称稳、准、狠。 他巧妙地抓住了“体恤下情”这一点,让霍司长根本没法开口拒绝。 想想看,这天寒地冻的,下属为了保护领导的隐私站在车外面候着。 那是多大的牺牲?又是什么滋味? 没有条件也就罢了,既然有条件,明明能不挨冻,作为领导,总不能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呀。 果不其然,这个建议让霍司长没法再继续阅读手里的文件了 他皱着眉头,看看车外面冻得鼻子发红,缩手缩脚的两個下属。 还真就没办法说出一个“不”字来。 就这样,宁卫民灵机一动的小算计得逞了。 得到了霍司长的首肯,他回身一招手,就把马克西姆餐厅门口身穿红色礼宾服的门卫叫了过来,让其引领两位客人进店休息。 对于这个结果,司机小李无疑是很开心的。 说实话,像马克西姆这样有名的高级场所,他早就想见识一下。 何况宁卫民虽然嘴里说的简单,喝口热茶。 但跟着领导的司机,谁都明白这里面的事儿,起码有吃有喝。 因此走的时候,他笑着对宁卫民连连点头,以此来表达谢意。 彭原虽然不动声色,但从他眼神里,宁卫民也一样看得出来。 这位秘书也同样不反感能在舒适的地方休息一下。 反过来真正会感到别扭的,其实只有霍司长一个人。 因为“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不管他是否情愿,这下都得承情了。 那么接下来的谈话,他无疑就被动了。 至少对待宁卫民的态度,如果还横眉立目跟黑脸包公要动狗头铡似的,就显得缺乏涵养了。 不得不说,宁卫民这种送人情的方法确实高明,可也真够孙子的。 明明知道人家不愿意接受,他还就专门送人家不得不接受的东西,让人有苦难言。 “我们虽然只匆匆见过一面,可对彼此是谁应该都心里有数的。虚头巴脑的客气话就不用说了。我找你就为了搞清一件事,你和我女儿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希望你能诚实的告诉我。” 不过话说回来,尽管霍司长的表情已经缓和,可口气依然是严肃的,提出的问题更是尖锐的。 宁卫民骤然面对这样一位他以前从未接触过的高官当面质询,心中异常紧张。 坦白讲,还真是有点沉不住气了,吃不住劲儿。 虽然他已经料到今日的谈话多半是有关霍欣。 可也万万没想到,霍司长居然开门见山,来兴师问罪。 尽管他和霍欣之间的问题并不算什么,说出来顶多就是个有缘无分而已。 可问题是,霍欣的父亲多半早就询问过其他人,明显带有个人主观情绪。 要是有其他人说了些诋毁他的话,比如霍欣的姨妈,那问题就复杂了。 最关键是霍欣现在什么情况不清楚啊。 什么都不怕,就这丫头还不依不饶的。 就以她那种的性子,看不开要找后账也不是不可能。 如果是她非说受了欺负,在亲爹面前一哭诉,那这问题就大了。 所以,他还真不能不当回事,甚至很有必要为自己好好澄清一番,已免造成更大的误会。 “霍司长,其实我和霍欣之间没有多么复杂的关系。就是普通朋友和同事。我和霍欣平日里的接触,无论工作中还是私下里,都是正常的。我公司的同事都可以为我作证。我不知道您是不是听到了一些对我不利的话。我也不在乎个别人是怎么说我的。毕竟人和人的立场不同,看问题的角度就会不同,总有些人会受到一些其他因素的影响,只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事实……” 但他这一套意图洗白自己的开场白,根本没用。 霍司长可是办交涉的老手,要的是实实在在的东西,一个眼神就打断了他。 “别人究竟说了你什么,你不用理会。我来只为了听你说的。只要你不避重就轻,刻意隐瞒,实事求是陈述事实。你就没有必要担心什么。我相信自己还是有一定能力甄别出什么是假话,什么是真话来的。” 宁卫民被堵住了话头,不由硬着头皮咽了一口吐沫。 霍司长算是让他真正领教了什么是高位者的气概了。 就好像他的面对的是一台空气吸收机,能把方圆几公里内的空气掠夺一空。 没有怒目相向,也不是横眉冷对,但这几句绵里藏针的敲打依然铿锵有力,让人心里打鼓。 “是是,说心里话,您今天能亲自来找我,我万万没想到。我知道您的时间有多宝贵,我也能理解您身为一个父亲的情感。既然您想听我亲口说,那我就向您保证一定实话实说。” 就这样,宁卫民不敢再左顾言它了,很快把他和霍欣相识和交往的过程都描述了一遍。 实际上,他和霍欣之间,也确实没有过多的曲折和恩怨,顶多也就是最初相识比较戏剧性。 当初的起因是王府井一次意外的交通事故。 宁卫民因为骑车撞了霍欣,一度还被当成蓄意使坏的流氓。 另外,还比较“巧合”的就是在皮尔卡顿公司的相遇了。 宁卫民才入职没几天,霍欣就来到皮尔卡顿公司实习,宋华桂还直接把霍欣分配给了宁卫民做助手。 而除此之外,接下来的事儿那就很平常了。 无论是在斋宫共事,又或是建股饭店专营店开业,霍欣当了店长。 都是工作的接触促使他们熟悉起来,让他们逐渐成为朋友的。 何况宁卫民也太忙了些,这就导致他们私交的程度并不深。 顶多也就是一起吃过饭,宁卫民见过霍欣的几个朋友罢了。 事实上,也正是因为宁卫民和霍欣的那些朋友不对路,发生了严重的矛盾。 才影响到了他们两人的关系,让他们产生了严重分歧,最终连普通朋友都没得做了,只能成为路人。 总而言之,他们俩的事儿,要非要往男女之情上靠,真的有点勉强。 只能说是一度互有好感而已,毕竟还没到了捅破那层窗户纸的地步。 所以当宁卫民说到末了的时候,他已经越来越有自信,认为自己太冤枉了。 然而这一切都说完之后,霍司长却没有做出任何的表态。 哪怕宁卫民抬眼凝视,也无法从对方的脸上看出什么。 既没有赞同也没有苛责,霍司长只是继续用一副淡定目光注视着他,这才是最让人感到心虚的。 于是渐渐的,宁卫民又不那么自信了,忍不住开始思虑自己的陈述,是不是存在什么漏洞。 结果他还没想明白。 霍司长就再度开口,“这就是你要说的?你就这么问心无愧?” 而后一句立马就击中了他的要害。 “我问你,霍欣是不是帮你买过一批字画啊?这件事伱为什么不提?按你的说法,你们当时还是普通同事吧?你觉得她帮你办了这件事,很正常?” 正文 第七百七十一章 洗白 “我的理由非常简单,就是不想让这批书画流失海外。不想眼睁睁的看着我们民族的宝贵文化资产惨遭贱卖。您应该知道的,在我通过刘主任购买书画的时候,当时还有一个港商想要把这些书画统统买走。我就是为了尽量保住这批书画,想把这些好东西留在我们国内,才不得不行此权宜之计。” 说这番话的时候,宁卫民的脸上呈现出的是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然而鉴于时代的特性, 他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霍司长却不认可。 不为别的,首先是社会整体环境就对书画的艺术价值不重视。 近现代书画的价格虽然上去了,但那是因为近年来大陆的港商和日商越来越多造成的。 实际上在国内大多数人的心目里,这些近现代书画不过就是附庸风雅的玩物,挂在墙上装潢墙面的东西罢了。 毕竟大多数人不懂书画。 尤其老百姓, 受电影《三笑》的影响, 还普遍认为书画家们的创作过程特别简单。 都是像故事里的唐伯虎那样,一挥而就, 一气呵成的。 这么挣票子简直比印钞机都痛快,一天下来那不得写个十七八张,画个十好几幅? 何况许多非常知名的书画大师,目前还活得好好的呢。 既然可以随时动笔,想写就写,想画就画,那这样的作品又有什么珍贵的? 另外,哪怕霍司长这样层次的人,职务级别,工作内容,也让他养成了一种理当如此的思维惯性。 经常和外国友人打交道,潜移默化之中,他就觉着把这些书画作品当做礼物馈赠外宾在正常不过了。 所以宁卫民便又碰了钉子,他的观点几乎马上就遭到了霍司长的否定。 “你不要夸大其辞,言过其实。这些书画又不是古物, 怎么能叫流失海外啊?如果从国际影响, 文化交流的角度来看,这些书画能够走出国门, 反而是件好事。有利于把我们的传统文化推广至海外,增进别的国家对我们的了解嘛。” “就是被港商买走也没什么呀。正因为同样是炎黄子孙,人家懂得欣赏,才会出资购买。何况你应该知道的,港城1997年就会回归,港商很快就会成为我们的同胞。那么你买走和港商买走又有什么区别?” “你刚才说的这些话,几乎都不成立。只有一个词儿说对了,就是‘贱卖’。你永远无法否认,你买书画的根本性目的,就是想捡公家的便宜罢了。所以你的动机并不高尚,不要美化自己。” 霍司长的语气充满了嘲弄和不屑。 很显然,他认为这就是宁卫民最后的招数了。 十分期待看到这小子被自己揭下遮羞布,满面羞愧,哑口无言的模样。 然而现实却并非如此。 宁卫民仍旧目光炯炯,他非但丝毫没有泄气,反而以更积极的姿态据理力争。 “霍司长,我们的观念分歧不小啊。首先,我不赞同只有古物才是宝贵的, 很多不是古物的东西一样值得我们珍惜。打個或许不是很恰当的比方,大熊猫就不是古物, 如果外国人提出要求,想要买走一只呢?同样从国际影响,文化交流的角度出发,难道我们也该答应?这也算是好事?” “至于我之所以要通过霍欣,说服刘主任,大批量买入这些书画。就是因为这些近现代书画堪称艺术品中的大熊猫。每一张书画,都是出自名家之手的精品。是创作者人文思想,审美意识和丹青技法的完美呈现。它们集合在一起,简直堪称我们近现代书画艺术的全面总结,艺术价值无可限量。” “您千万不要觉得在咱们京城,这些书画多见,就觉得不算什么,流向海外也无所谓。要知道,这些书画只可能出自咱们国人之手,外国人是绝对学不来的。再放眼全国,能达到这样水平的书画家才几个啊?这些大师又都进入暮年,他们所创作的书画作品就是再多,对于整个世界的艺术收藏家而言,也是稀缺的。” “过去咱们比较封闭,国内普遍不富裕,这些好东西既没机会出去,国内又没多少人买得起,也就显得淤了。如今国门逐渐打开,国内经济也在飞速发展,情况早就变了。如今是钱多物少,要是不加以控制,任其随意外流。早晚我们会后悔的。” “您不妨设想一下,几十年之后,我们美院的学生研究近现代的水墨作品,要是连一副傅抱石或者潘天寿的真迹都看不到。那是多么可悲的事儿。要是我们国内近现代最高水平的书画作品,大多都被外国藏家纳入囊中,还是低价买走的。那又是多么荒唐的事儿。恐怕最后我们反而要高价从外国人手中赎回这些东西啊。” “我再说句有点不恭的话,其实让外国人了解我们的文化,具有民族特色的工艺品反而更适当。一个绢人,一架料器葡萄,都能轻易博得外国友人的欢心,因为这些东西一眼就能明白,雅俗共赏。书画则不然,欣赏门槛较高,需要一定的文化基础,鉴赏能力。别说大多数西方人看不懂了,就是咱们同胞,也是看个热闹。” “您是经常和西方国家打交道的,您完全可以两项对比一下国内国外的情况。据我所知,西方国家的画家一旦成名,作品都是天文数字的高价。他们的外交人员,就从来不把美术艺术品当做馈赠的礼物。他们只会馈赠自己国家的特色工艺品,甚至都不是手工的,而是批量生产的工业制品。那我们何必把自己珍贵的书画都送出国呢?就是外交需要,也用不着付出这样的代价啊。” “至于港商,我当然相信许多港城人对祖国深怀眷恋,期盼1997尽快到来,早日回归祖国怀抱。但这并不能代表所有港城人都是这么想的,或许有的人当洋奴已经习惯了,不愿再做炎黄子孙了。天知道跟我争书画的那位,他皮肤下面,究竟是红的还是白的?会不会选择移民,甘愿去当人家的二等公民?” “如果真是这样的人,那么他越懂书画就越是件坏事。建国之前的混乱年代里,汉奸对于咱们国家的危害,往往比那些外籍侵略者更甚。而那些带着外国人,偷盗咱们国内文物的,把国内文物偷运海外的人。像岳彬、卢芹斋,哪个不是学识渊博,对古物精通的斯文败类?” “说句题外话,我在马克西姆干了这么久了。如果我要去巴黎出差的话,每年都有机会。许多人都劝我出去一趟看看。可我从来没动过这个念头,不为别的,就因为卢芹斋的红楼就在巴黎。作为他最后的藏身之所,里面至今还在展出许多从国内偷运出的文物。我要是去了,一定忍不住会去看,而看到那些东西,又必然免不了动气。我不愿自找不痛快……” 这次宁卫民发言干货很多,霍司长确实认真的听进去了。 他不能不欣赏宁卫民的见识和口才,不能不承认宁卫民看待问题的角度很新奇。 比如对于近现代书画价值的分析,对外交工作中馈赠礼品的建议,对港商这个特殊身份群体的考虑,几乎都是他过去忽视,不甚在意的问题。 仔细琢磨一下还真有道理,这些话确实对他很有启发。 然而这还是不足以为宁卫民的人品背书,不足以让他相信宁卫民真是为了国家大义。 “你的口才不错,很让我吃惊。你思路也很清晰,见识也不少,让我对近代书画的艺术价值有了新的认识。甚至你声情并茂,感情充沛,蛊惑人心的煽动性很强。可我还是没办法相信你。” “因为我看人,观其言,更重其行。为了达成个人目的,你就利用霍欣的情感,这种做法实在太卑劣了。按照正常的逻辑,伱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跟高尚沾上边儿?道德标准居然高到了要替国家民族挽救宝贵书画的地步?天下就不会有这样的事儿。” “更何况你自己本身就是在外企工作。我了解西方的资本主义,别告诉我,你不是以你的外国老板利益为重?你在我面前危言耸听,擅自揣测港商,说人家会如何如何,你不觉得可笑吗?你居然还跟我提及绢人和料器葡萄?你是不是还想做我的生意啊?难道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两样东西的制作和货源都是牢牢掌握在你的手里。” “我最后劝你一句,你就别在我的面前演戏了,没办法蒙混过关的。还是老老实实承认吧。承认你的市侩,承认你买这些书画就是为了个人牟利。如果你能拿出一点承认错误的勇气,也许我多少还会对你手下容情。” 霍司长此言,已经属于再度摊牌了。 基本上可以看出他耐心殆尽,这属于最后的一次严正警告。 反过来听他骤然提及绢人和料器葡萄的事儿,宁卫民却不禁吓了一跳。 他暗暗心惊霍司长的深藏不露,完全想不出人家是怎么把他调查得这么清楚的。 要一般的人,恐怕是承受不了这种未知的恐惧和飙升的压力的,举手投降恐怕是唯一的选择。 但宁卫民毕竟不是一般人,他是有金手指的穿越者啊。 这注定了他行事永远都会超出常人的尺度,京城会做出让人感到没有道理,极其不可思议之举。 此时,他也就有了“洗白”自己的最佳证据。 “您的不信任,我能理解。谁让我的确利用了霍欣,还伤了她的心呢。如果换个角度,这事出我女儿的头上,我也必定要追究到底。敢动我的女儿,比动我还狠。这是任何一个父亲的基本情感。不过尽管如此,我虽然会对自己的做法感到抱歉,却不后悔做出了这件事。因为我没有对您撒谎,我买下这批书画和港商买下,就是不一样。” “至关重要的区别就是,港商买走了,这些书画他立刻就会在海外出手套利。而我买走了,这些东西就能留在国内。只要能为国家留住这些书画,让我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 “您不相信我没关系,接下来,我可以用事实证明自己。我不否认,最早想买这些字画,确实如您所说,就是因为价格便宜,看到其中有利可图。但后来就不一样了,我一旦知道了有港商想要用二十万全给包圆儿,把这批书画带到海外,就再没了通过这批书画弄钱的心思了。” “您对我调查的很仔细,对我很了解。可我不知道,您是不是清楚,当初我凑到拿下这批书画的资金有多么不易,我是倾尽所有,四方举债啊。亲戚朋友,公司上下,我把能借的钱都借遍了。我甚至还跟公司签了五年的劳务合同,提前预支了三年的工资。” “当我买下这些画,难道这件事就完了吗?不,妥善保存更是问题,书画是最娇贵的艺术品。置放需要合适的空间,破损受潮都需要及时修补。这几年来,为这些书画保存花费的钱,我都花了好几万了。然而这些书画直至今日我一幅都没有卖掉。要是想牟利的话,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说心里话,您的调查能力我佩服,可您也也别光查我一个人啊。也可以去调查一下那个买走了其余书画的港商,看看他到底出手了多少?又是卖给什么人了。我就敢说,他绝不会向我这样对待这些书画的。” “当然,您还可以怀疑我在放长线钓大鱼,想一口吃个胖子。毕竟国内,这些书画的价格也一直在上涨。不过,为了证明自己,我还可以做出一个承诺。这些书画未来二十年我都不会卖出一幅的。而且我会想尽办法,让这些书画重新与公众见面。我会竭尽全力,让美术院校的学生,能够见到这些作品,有机会临摹到这些作品。这才是我的目的,也是这些书画存在的意义。” 正文 第七百七十二章 心有所感 霍司长看着侃侃而谈的宁卫民,吃惊不已,心情也越发复杂。 宁卫民买画的十六万外汇券,大部分资金的来源,其实他是知道的。 不仅如此,他还知道宁卫民一直在私下里购买印石。 并且借着为坛宫从文物商店采购的机会,也为自己买了不少瓷器。 甚至知道坛宫饭庄里的许多字画和瓷器, 都是宁卫民转手租借给饭庄的,按月从中收取租金。 正因为如此,他才会根深蒂固的认定,宁卫民是个唯利是图的市侩人。 想想看,外企那么高的收入,这小子都不知足, 居然还利用职权想尽办法去占便宜。 这小子要不是爱钱爱到了骨子里,那才怪了呢。 但偏偏有一些相关情况, 却是霍司长从未考量过,也从未意识到的。 宁卫民居然自称,他从没有出手过一幅书画,从中取利。 而且买下字画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承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债务压力。 还有字画的保存不易,会持续消耗大量金钱,也是客观事实。 再加上这小子又拍了胸脯,放出了豪言壮语。 保证二十年都不会出卖书画,还会尽量想办法,促成这些字画公众展出。 那么哪怕霍司长再厌恶宁卫民,如果这一切是真的,也必须承认,这样的个人牺牲实在不小。 自然“唯利是图”四个字,就扣不到宁卫民的头上了。 甚至讲心里话,就连这小子利用职权谋私,好像都变得情有可缘了 毕竟一百来件字画和瓷器租给饭庄,每月也就两三百块的收入, 连租个合适的仓库都不够。要和保存这些书画的实际需要相比, 真不算什么。 所以好一会儿沉默后, 霍司长的口气也不禁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你的话还有待证实。我现在没办法完全确定你这话是真是假。我会认真查证的,如果事实证明你做到了这些,那你还不算无药可救,对国家、对社会还有点益处。我会考虑适度谅解你。” 听话听音,此事儿分明有了缓儿,出现了良性转机。 那不用说,宁卫民接下来自然要趁热打铁。 只不过他没有兴高采烈继续自吹自擂,而是明智地采取了另一种旁敲侧击的办法。 他强按住内心涌动的欣喜,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 “霍司长,谢谢您的宽宏大量,谢谢您耐心听我解释,谢谢您对我还予以了一些肯定。其实从您的立场来看,即使不愿意原谅我,也是合情合理的。毕竟我做了错事,的确是伤了霍欣,这是事实。那么我就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任何事都会有代价,这个道理我认。”“可您不是要听实话吗?有句心里话我其实一直想说。我这人的市侩是天定的,精于算计也是刻入骨血里的,这都无可更改。所以我和霍欣相遇,原本就是错误的。做普通朋友已有不妥, 如果我们真要在一起了,那才真是一场旷世灾难。” “我不知道霍欣现在是什么情况,但只要她的人平安,情绪在逐渐恢复平静。那换個角度看,现在这样就是最好的。这反而是生活在纠错。毫不虚伪的说,我也会真心为她感到高兴。” 霍司长则被这番“塞翁失马”的道理弄得一时无语。 要说宁卫民是想逃避责任吧,他没否认自己的错误。 要说宁卫民是想推卸责任吧,他只说自己的不是,没表达对霍欣任何不满。 好像没有任何地方能挑出宁卫民言辞有所不妥来。 但凭着多年的经验,霍司长就是心生戒备。 他明显能感觉到宁卫民在以退为进,在试图进一步动摇自己的心念。 于是他的言辞又严苛起来,借此敲打。 “这是什么话!什么是天定的?人定胜天。难道人的缺点不能改正吗?除非你不想改。还旷世灾难?你什么意思?我的女儿难道还成了灾星?就这么让人嫌弃?” 然而宁卫民不受丝毫影响,镇定如常,侃侃而谈。 “霍司长,像您对我来说,完全是‘伟光正’的存在。虽身居高位,但办事讲原则,重实际,让人信服。霍欣作为您的女儿,良好的家庭环境,也让她天生高贵,嫉恶如仇,充满正义感。” “对待朋友,她绝对实心实意。本能的憎恶阴谋诡计,市侩算计。坦白讲,她比许多男人更豪爽,更大方,更守信,更重感情。要是勉强挑她的缺点,就是她的世界是黑白分明的,太理想主义了。她眼里不揉沙子,对看不惯的事,总要干预到底。” “可问题是,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有的人能有选择,有的人就没有选择。反过来,我就不是这样了。我是个孤儿,我的爹妈在我没成年的时候,就都过世了。我是家里的独子,也没什么亲戚。像我这样的人,没学历,没助力,没家庭,出身低贱,一无所有。哪儿去找我的人生之路啊?客观来讲,我从生下来,就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能活着就不错了。” “偏偏我还不想碌碌无为的活着,我也不想永远蜷缩在社会的最底层。那我怎么办呢?我只能凭着精于计算的一点天赋,尽量小心翼翼抓住身边的一切机会,来期待改变命运。所以我才说,市侩和算计,这是我从天生就具有的底色,是我求存的本能,根深蒂固,无法改变。” “这样的我,蝇营狗苟,想必连您都是看不惯的。霍欣还很年轻,冲动,情绪化难免。她就更鄙视我流露出的本质。所以从开始认识,我们就像水火不容的冤家对头。偏偏后来我们又成为同事,为了消除她对我的恶感,我就必须想方设法哄她高兴。因为我得罪不起她,丢不起这份工作,冒不起风险。然而这又有了新的问题,让她高兴容易,但我无法把尺度控制得恰到好处。” “是的,我和霍欣相处,确实始终存着心计,用着手段,才让她对我转变态度。可我不这样,还能怎样呢?我不是给自己找借口,也不想为自己开脱。主要是出于我个人体会。真理有时候并不崇高,反而会很残忍。我也愿意做一个有道德的人,我也不想做亏心的事儿。但饿着肚子我做不到。” “当然,现实中我获得了很多,远超温饱的预期。这其中霍欣对我的帮助是非常重要的因素。我其实很感激霍欣。我也是有道德底线的,是真想报答她,从没想过伤她的心。但正因为我非常明白,她对我的好感,完全是我为她营造出来的假象。我和她是两种极端,我是小,她是大,我活在暗处,她生于光明。我们才不能更进一步,我只能辜负她的好意。” “说句大实话,这样的我如果跟霍欣在一起,那无疑我就真的变成了一个卑鄙的人。我不但骗了霍欣,而且很可能会把您的家庭关系彻底搅乱。说句不恭的话,如果我们正式交往,您能答应吗?您能放心吗?您的家庭能答应吗?有谁能相信我没有心怀叵测,意图从霍欣身上获取更多的东西?而且最终我和霍欣也绝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婚姻美满,和家庭和睦是不存在的。因为价值观,世界观,生活目标都不一样的我们,谁也不会改变本性。最终只会变成火星撞地球的互相伤害。” 这番话真的让霍司长心有所感。 他为宁卫民的结论震惊了,也矛盾了。 哪怕他早有戒心,却不能不承认宁卫民的分析有理,这是实在且诚恳的言论。 “原来是观念冲突。” 霍司长突然出口的总结性言论,再次说明他心里的坚冰再度融化。 宁卫民心里有数了,一直吊着的心情开始放松。 “是,我的习性与出身的穷有关,与没有相应的社会身份有关,直至我有身家地位之后,才有了信用概念。我最幸运的地方,在于人生里遇到了不少真正有层次的,尤其进入皮尔卡顿这样的跨国公司工作。遇到了皮尔卡顿先生这样的老板,和宋华桂女士这样的总经理。让我能以他们为榜样,反思自己的不足。理解什么是真正的成功。否则,我初期的屡屡得逞,反而会加强我性子中某些错误想法,并将那些错误想法转变为根子里的东西。” “如果那样……”宁卫民抬眼看向霍司长,“无疑就是一个恶性循环。我就会如您说的那样,真变成一个只追求获利,彻底放弃道德的人了。” 宁卫民眼神里的心有余悸,被霍司长明确捕捉到了。 这样的神情决不是作伪和表演,能表现出来的。 于是他也不再怀疑什么了,真正开始释怀。 甚至想起了许多往事,自己年轻时求学的艰难,初入单位刚刚参加工作时的彷徨无措。 在国外执行任务几度遇险,多年不动声色的隐忍,情感的遗憾和孤独,婚姻的无奈妥协…… 人生确实无奈居多啊! 于是不知不觉中,同理心取代了霍司长心中憎恶。 而女儿霍欣遭受的委屈带给他愤慨,他最大的心结,还真是大半消失了。 正文 第七百七十三章 真正用意 “为自己找榜样,还懂得感恩和自省。没想到你是这么一个年轻人。我不得不说,你还挺有心的。可我始终怀疑,你真的会感激霍欣吗?我这次来找你秋后算账。你有没有认为这是无妄之灾?会不会觉得我们霍家仗势欺人,心生怨恨呢?” 霍司长的情绪明显继续好转。 这种问题的答案,也根本不用过脑子。 宁卫民当然知道该怎么应答。 “不,怎么会!霍欣和我之间, 我要说自己不欠她什么,那是昧良心。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天经地义。何况无论怎么说,哪怕您罚我,我从霍欣身上得到的,也会比我付出的要多。所以我只会抱歉, 只有感激,没有怨言。我真的希望霍欣能够幸福快乐, 那是她应得的。” “这当是我希望的。可光说没用。人的良心不应该只是挂在嘴上的。你会付之于行动吗?假设一下, 如果我真的原谅了你,你会怎么做?” 这次可是轮到宁卫民讶异了。 因为司长的假设,距离真正的谅解,好像也就差一步了。 这样骤然而至的善意,虽然是他求之不得的,可实在没法置信啊。 所以他似懂非懂,并不真正明白霍司长的用意。 这是随口而出的调侃? 还是另有深意的试探? 又或是想要达成某种交易的信号? “我……我对霍欣的现状一无所知。如果我能为她做什么,用实际行动弥补我的过失,我当然很乐意。您……您希望我怎么做呢?我一定竭尽全力。” 愣了好一会儿,宁卫民也只能斟酌着措辞,略带迷茫的许诺。 他给自己留了一定余地,以免出口做不到,反而更有损人品,会陷入更不利的局面。 “霍欣出国留学了, 我在国外的一个朋友负责照顾她。她现在的状况还是不太好, 不过比起去年, 已经有了改善。我想过一段时间,她会恢复得更好一些。所以你要做的就是远离她,永远不要再打扰到她。” 霍司长谈及女儿的情况,表情有些黯然,这也让宁卫民脸上很不好看。 但与此同时,宁卫民的心里还是不免有些庆幸。 因为霍司长能够告诉他这些情况,就证明霍司长确实在认真考虑,该怎样结束他们之间的恩怨。 这件麻烦事能够就此解决,也就不会再有什么后遗症。 为此,他当然愿意表现得更积极些。 “我明白了,我一定不会再打扰她。不过,在国外生活开销不小,如果我能在经济上……” “完全没必要,你不会以为我要跟你谈钱吧?我不像你这么实际,也不会犯这样的原则性错误。” “不不,您千万别误会,我只是想……” “不用解释,伱只听我说就好。我的条件还没说完,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霍司长顿了一顿, 略带唏嘘地继续说,“我只有霍欣这么一个女儿。我很爱她, 但毕竟不可能永远保护她。坦白说, 其实你看她看得很准。她最大的毛病就在脾气和性情上了。” “她太直率了,冲动且任性,不但走不了仕途,日后恐怕还会经常得罪人。顺风时还好,一旦遇到坎儿了,没人落井下石就不错了。恐怕没什么人愿意帮她。” “而你不一样,你很会做人。不但能隐忍,口才好,识时务,会变通,前途差不了。那么也许有一天,在我照顾不了霍欣的时候。你或许有能力施以援手,帮她一点小忙。” “如果她到时候遇到了重大的困难,而你还记得霍欣曾经帮助过你,愿意还她一份人情。那我对你就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了。怎么样,你能答应我吗?” 宁卫民万万没想到,霍司长会开口提出这样一个条件。 骤然之间,他觉得极其的匪夷所思。 明明刚才面前的这位大人物还极尽所能,非要把自己划在卑鄙无耻之徒的行列。 并且以对自己进行了事无巨细的调查来展示威慑,好像随时都能毁了自己。 怎么转眼之间,又和颜悦色加以信任,倒把自己当成几十年后,霍欣可以依仗的助力了? 弄得就跟要托孤似的,这种反差也太大了些。 但随后仔细地琢磨了一下,又不能不佩服其心思缜密,城府之深。 他忽然醒悟,今天这次见面,原本霍司长就不是为了兴师问罪来的。 而是一场面对面的考验,是人家对他人品人性近距离的观察和审视。 如此也就说的通了。 本来嘛,要找自己的麻烦何必当面来质询呢? 无论霍司长的级别还是职务,都不应该采取这种不智的方式。 “霍司长,请放心。就是我的良心得了健忘症,那些书画也会时刻提醒我的。我答应您,如果有一天,霍欣真遇到了困难。无论我有没有能力,都会尽力周全,尽一份心力的。而且我会尽可能不让她知情。” 宁卫民的承诺没掺水分。 不为别的,除了心里存有一份愧疚,他也有点可怜天下父母心。 霍司长为霍欣的谋划绝对用心良苦。 为了这次见面,居然把他调查了一个底儿掉。 而且还克服了一個父亲的愤怒,主动与伤了自己女儿的家伙做了和解。 如果从他们悬殊的地位考虑,这简直算的上是一种屈辱。 最终霍司长又得到了什么呢? 一个或许永远不会兑现的承诺。 这只能说霍司长是全心全意为女儿考虑,不遗余力要为女儿的未来“投保”。 果不其然,随后的事儿,更证明了这一点。 原本随着霍司长的表态,“好,我相信你。”宁卫民还以为这样的对话就到尾声了。 却没想到他以为的曲终人散并没有发生,随着霍司长又是一句“私事说完了,咱们再说说公事吧。”对话又进入到了下半场。 而且令人震惊的是,这位大司长竟把一份可遇而不可求的前程摆在了他的面前。 “今天我们的谈话,你自始至终表现得很不错。事实上,虽然我对你已经提前了解了很多。但这次面对面的了解,还是觉得你目前的工作有点屈才了。你愿不愿意去试试更有前途,也更有意义的工作?你愿意不愿意为国家效力,去外事部门工作?” “什么?我?去外事部门工作?您是想让我入公职?” 饶是宁卫民再沉稳,也没想到会发生这么梦幻的事,霍司长居然要招揽他。 “不行不行,我能干什么呀?要学历没学历,要履历没履历……” 霍司长用玩味的目光投射在宁卫民的脸上。 “别妄自菲薄,学历的事儿好办,我们专有系统内部的学校解决这种问题。履历对于基层人员是比较灵活的,何况远没有才干重要。重点是,你懂得怎么搞交际啊。而且尤为擅长组织大型文化活动。” “你不是把坛宫饭庄办得很好嘛,皮尔卡顿公司在天坛的文化活动,也都是你策划执行的吧?还有斋宫陈列馆,重要游客的访问,不都是你陪同的嘛。我们的部门,现在各种会议和宴会、酒会越来越多。你做这方面的工作,再合适不过了。” “而且你除了能掌握基本英语,还在学日语是不是?这很好,不过还不够。你应该再学学法语和西班牙语,因为殖民历史的原因,这两种语言远比日语应用范围更广。” 天上会忽然砸下一顶乌纱帽,就这么正正地打中自己的头,竟然没有一点预兆。 这不能不让宁卫民脑子飞转,联想力变得丰富。 “不不,霍司长,感谢您的看重。可您真的没必要这么做。对霍欣的许诺,我说到一定做到,并不想额外要求什么了。” “怎么?你慌什么!你以为我再跟你做交易吗?我刚才就说清楚了,这是公事。我就是再爱自己的女儿,也不会公器私用,在原则问题上退让。你明白吗?” 随后,霍司长又用宽慰的语气解释。 “不要多心,我只是看重你的才干而已,想要为国家不拘一格选用人才。你觉得我调查你,就仅仅是为了一点私人恩怨吗?不,更主要的是因为你做了许多常人做不到的事儿。你以为我对你的信任是莫名其妙而来的吗?说着说着,突然就从怀疑,转而相信你了。坦白讲,你当初能主动捐献青铜器,你能把工作机会主动让给邻里,你在几处街道捐建的厕所,你促使斋宫陈列馆对公众游客免费开放。这都证明了你的本质不会太坏。这才是我能相信你的原因。我这次见你,只是为了确定,你还是不是能做出这样的事儿的那种人。” “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恐怕得好好想想。” 面对霍司长的格外赏识和郑重的表态,宁卫民深感荣幸。 但也不能不承认霍司长实在深不可测,自己的脑子越来越跟不上趟了。 尤其是这样的调查能力,让人心惊胆战。 霍欣的父亲不是靠嘴吃饭的吗? 怎么跟大内密探似的,自己的事儿好像就没他不知道的呢? 这到底是查了自己多久啊? 而此时此刻,霍司长施展出了炉火纯青的交涉经验。 不温不火,以一副长者的形象耐心引导。 “你是要好好想想,毕竟事关你自己的前程嘛。要知道,我们国家的文明遗传,在历史上,社会只承认两种精英。一种是政治精英,一种是文化精英。比起你替外国人办事,自己做点小生意之外,这才是真正的出路。” “其实你的条件比霍欣都好,她走不了仕途,也就只能尝试另一条路了。你要愿意的话,你和皮尔卡顿公司的合同我负责接触。我可以安排你先去市交际处,等你适应了。再进欧洲司的交际处。” “你还很年轻,年龄和能力,就是你最大的优势。有我在,也不会让你的工作成绩被人视而不见。你刚才不是跟我抱怨社会不公,你没什么选择的机会吗?我现在就给你一个这样的机会。你可要把握住啊。” 正文 第七百七十四章 明智选择 怦然心动! 此情此景,宁卫民真的有点喝了酒的感觉,难耐心猿意马了。 要知道,走仕途的渴望,毕竟是深入每个国人内心的。 尤其作为一个一直无缘进入体制的草头百姓,要说宁卫民对做官这事儿,一点不羡慕, 一点不眼馋,那是不可能的。 过去,他知道自己先天不足,条件够不上也就罢了。 可如今,骤然之间,一顶从天而降的乌纱帽就摆在眼前, 烁烁发光。 他只要点头,就能戴在自己脑袋上, 美梦成真,又怎么可能不心荡神驰呢? 说真的,看霍司长这意思,给他安排的还是负责统筹宴会活动,有一定实权的职务。 这是人人都求之不得的美差啊,都跟修成正果的二师兄差不多了。 听着比宋华桂提拔他做运营部一把手还有吸引力。 所以面对霍司长满脸器重的神情,温煦和蔼的眼神。 宁卫民是真有范进中举的狂喜,心生士为知己者死的冲动。 可话又说回来了,宁卫民毕竟不是一般的小青年啊。 身为两世为人的穿越者,他今生已经见过太多的大场面了,接触的人也上了档次。 同时,他的人生追求和人生目标, 更是有了较高的升华。 虽然他天性跳脱,骨子里的浮躁还难以完全抹去,每临真正的大事仍做不到彻底的静气。 但他经过康术德的调教,终究是懂得了身居高位不光代表着好处。 同时也代表着肩负更重要的指责, 更要紧的担当。 而且最关键的是,他有自知之明, 对自身条件, 优点缺点心里有数。 那么当心态渐渐沉下来之后,脑子逐渐冷静,他就开始发现这事儿的缺陷了,好像也不是那么美妙。 因为走仕途虽好,可约束也多了。 体制有体制的规矩,能由得他跟孙行者似的随心所欲吗? 俗话说一入侯门深似海,上有上的难,下有下的苦。 他这条小鱼在外随便遨游,进了龙门可就由不得他了。 就是霍欣他爹再开明,真的对他毫无芥蒂,也不可能像宋华桂那样像亲姐一样惯着他。 别的不说,至少利用职权给自己行方便,捞便宜肯定不行了,那是违纪犯罪。 他不想背个“贪”字,不想没个好下场,那今后就只能吃公务员那点死俸禄。 这岂不是成了银行的职员了? 天天看着大量的钞票,没一分能揣自己兜里的, 这不大实惠啊。 虽说他自己早就实现财务自由了,不用指着工资过日子, 没那么眼馋。 可他就是再有钱, 也得顾虑大环境,不好明目张胆的享受。 他敢开比霍司长的桑塔纳还好的进口汽车吗? 他好意思戴劳力士金表,用朗声打火机和派克金笔吗? 就说吸烟这件小事儿吧。 他抽惯了大中华,又爱上了卡斯特罗的高斯巴雪茄,怎么换成大前门呀? 这就叫从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 更何况他的前程,也不能任由别人掌握在手里。 霍司长的看重虽然让他感激,可他应了这差事,就算盖了霍家的戳子了。 他又不是霍司长的女婿,谁能保证霍司长对他的认可就能永远不变呢。 这无疑属于孤注一掷之举,他犯不上冒这种风险。 就更别说他已经为天坛和坛宫未来发展打下了坚实的基础,马上就要到收获丰硕果实的时候了。 这个时候他要走人了,不说有多可惜了,关键后面的事儿怎么办啊?没人能接手! 那这么多年的谋划,这么多年的心血,这么多人共同努力的成果,不就白费了嘛。 他实在是心疼,舍不得啊。 所以他思来想去,觉着霍司长的恩赐,更像是观音菩萨送给孙悟空头的金箍儿。 看似金光灿灿,但要戴脑袋上保准儿后悔。 这個机会……抓住不如放过。 “嗯,霍司长,蒙您看重。按说,您给我这脸,我应该兜着。可是,我对自己的事业是有长期规划的。目前恰恰是几年的努力刚要进入收获期的时候,我要走了,前功尽弃。我自己放不下,也不想让那些把希望放在我身上的人失望。还希望您理解。何况我这人,秉性其实也有缺陷,喜欢天马行空,受不得管束。所以我干公差,真的不大合适。恐怕帮不上忙,还会给您添乱。我也只能敬谢不敏,辜负您的厚待了。” 就这样,宁卫民终究抵御住了心魔,做出了明智的选择。 反过来,霍司长却万万没想到宁卫民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在霍司长的眼里,这个能登堂入室的机会,对任何人都是梦寐以求的,放弃简直就是犯傻。 宁卫民无疑犯下了人生中最大的一个错误。 而且这一下也把他心里的对话框架全打乱了。 原本接下来,他还打算好好询问一下,宁卫民是怎么能把手里的买卖都做的那么成功。 无论饮食还是工艺品,都能让外国人喜笑颜开付钱的。 随后还想告诫他一番,官场不是生意场,今后可不要仗着经济之才只想赚钱的事儿。 为国家效力,不能再存半点私心。 可现在这些问题还怎么问得出来,这不是成了纯粹的一厢情愿吗? “什么?你不愿意?你刚才不是说要慎重考虑吗?怎么这么快就决定了。你可不要自误啊!这事并不急于一时,你可以用春节假期好好考虑,我们节后再谈……” “不不,真的不用了。霍司长,您千万别怪我不识抬举。主要是因为,我有必须要完成的工作。今年是特别关键的一年,不但对我们公司来说,对坛宫饭庄和天坛公园也是一样的。许多事儿离不开我。我对许多人不但有承诺,也有责任。我不能背弃他们。” 然而宁卫民想要拒绝,也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年轻人,你这种有担当的态度我很欣赏。可我还是得说,你不应该放弃为国家效力的机会。你现在的工作即使做得再好,那也是帮助外企公司挣钱。是,外企在华投资于我们国家也有好处,天坛公园也是国营单位。但你就愿意自己的才干耗费在锱铢必较的经济活动上?永远只做个为外国老板效力的高级职员?这或许很实惠,但并不崇高。在我看来,人总要有些崇高的追求和使命担当吧?你的追求,你的觉悟,能不能高一点?你别忘了,对每一个共和国的公民来说,国家的需要高于一切。” 说着说着,霍司长的语气又有些不善了,而他的话也很有份量。 毕竟谁也不愿意自己脑袋上头扣个“不爱国”的帽子。 就是霍司长因此对宁卫民的人品重新有了看法,也是件天大麻烦事儿。 所以宁卫民不能不小心翼翼起来,认真化解这来自于“大义”的压力。 不过还好,他要干的事儿,早就不是单纯的“唯利是图”了。 他要赚钱不假,但通过康术德的言行身教,通过今生的经历和自我思考。 他不但有了足够崇高的目标和使命担当,也找到了自己前进的正确方向,完全没有迷惑了。 “霍司长,您说的道理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可出于我对自己的了解,我走仕途真的不合适。不是我智商不够,也不是我自卑,缺乏自信,还是那句话,性格不合。走仕途,起码得具备温顺、乖巧、聪慧和沉稳的素质,我哪儿行啊?肯定不行,光耐心我就没有。” “您既然对我进行过调查,那您就应该清楚。我的本质其实是类似于赌徒的一种人。喜欢竞争,喜欢冒险,喜欢投机,喜欢不确定因素,喜欢最短的时间看到结果。正因为我有自知之明,我才知道我自己最适合的就是搞商业经营了。” “是,这说起来似乎充满铜臭。可实际上也是在为国家做贡献啊。我说句大实话,其实如今国家不缺政治精英,也不缺文化精英,唯独就缺商业精英。改革开放,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这没错吧?” “至于我为外国老板效力,这事儿我个人是这么看的。挣钱其次,学习第一。更关键的,是能用外资的资源带动我们自己的企业发展。这有什么不好呢?坛宫饭庄一开始就是靠皮尔卡顿品牌的名气,和大师亲自的邀请,获得在京外国人认可的。如今已经成为咱们京城最昂贵的中餐厅之一,外宾的认可度已经超过其他两家宫廷菜了。” “此外,咱们京城至少好几家工艺品厂就靠坛宫饭庄的订单恢复了生产经营和创作能力。还有咱们京城美院雕塑系师生的作品。也是通过皮尔卡顿的零售系统才能较高的价格卖出去的。难道这不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您再想想看,我们国家允许外资企业在华投资,除了需要他们的资金,是不是更需要向他们学习管理经验和商业模式?只有学会了人家的窍门和长处,我们才会迎头赶上,甚至是超越,取而代之。” “我就是不服。凭什么外国的时装和西装那么贵?我们的服装厂就只能替人家代工?凭什么外国的毕加索,莫奈的油画能卖出天文数字?我们国家优秀的书画,价钱却比不上人家的十分之一?凭什么法餐就是高级,吃一顿饭人均上百块。而我们的中餐就只能走经济实惠的路线?至少目前,我借鸡下蛋的办法,就效果不错。坛宫的中餐算是初步获得外国人认可了。不瞒您说,我学日语就是为了要把坛宫开到日本去,我要去海外打响坛宫的牌子……” 宁卫民这番滔滔不绝的自我辩白,直接让霍司长为之目瞪口呆。 等他大珠小珠落玉盘响完最后一声“叮”,霍司长这才接口。 “你还真敢想啊,我们和人家多大的差距?伱这简直是从不可能中寻找出路。” 霍司长的动容,反而更激起了宁卫民的豪迈。 “没有可能,创造可能。事情都是人做的,路都是人走的。我们国家不是一直提倡要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吗?” 却不妨霍司长发出灵魂的拷问。 “别光说漂亮话。还给我上政治课?你坦白讲,是不是也有能挣钱的原因?这个过程里,你个人能捞到不菲的好处,所以动力十足?” 宁外民被问得多少有点害臊。 “呵呵,是,是,我不否认,不过那只是很少一部分了。” 当然,毕竟是讲得兴起了,宁卫民还真是从来没说得这么痛快过,索性把心中的抱负和盘托出。 “而现在就不一样了,我的感觉就好像爬山一样,刚开始爬的时候想着快点爬到山顶,爬到半山腰的时候,看到风景了,风景越来越好了,这时候爬山的动力除了山顶这个目标,还有乐趣,没法表达的乐趣。说实话,把心里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变为现实,做到别人想象不到的事,是非常有成就感的。” “我这么跟您说吧,我最大的愿望和目标,就是在国门打开,我们经济起步的现阶段,设法保住我们的文化自信。之后再通过商业运作,想办法让我们国家的文化获得世界的认可。我举个例子,皮尔卡顿的衣服,为什么会卖那么贵,咱们的人还趋之若鹜?就是因为皮尔卡顿的服装,代表了法国巴黎的品味和时尚。这是文化赋予商品的附加值。我们的人愿意高价买,就是用金钱表示对这种外来文化的认可。” “反过来再看看我们,由于国家目前处境艰难,为了经济发展需要付出一些代价,难免会因为创汇的需要,低价出卖一些宝贵的东西。这里面就包括我们的艺术品,甚至是一些年份不久的古物。价格统统很糟糕,这也能反过来说明,世界用金钱对我们的文化在投蔑视票。” “虽然我不怕一时的困境,毕竟我们国家刚开始发展嘛。但我不能不担心,此消彼长的问题。随着外国家电的普及,随着外国影视剧的影响。我们国内已经有些人产生了一种极端心态,觉得外面的东西都是好的,外国的月亮都比家乡的圆。我们自己的东西全都不行。这就是文化自卑感。” “所以我才想要尽力去做一些事,至少证明我们有些东西并非比外国人的差。比方饮食,比方文玩书画,还有特艺工艺品。据我了解,这些都是外国人学一辈子都没法与咱们相比的,我们具有绝对的优势。否则,连这些东西都没法出彩的话。我真怕国家经济最终发展起来了,可传统文化也都被我们自己丢光了,扔光了,忘光了。” “那么到时候,我们不就成了精神上的奴隶了吗?还怎么找到民族的自信心和自尊心呢?恐怕自卑感会嵌进骨子里,面对西方人,我们会永远觉得自己矮人一等。会把别人给我们的一切都当成是好东西,感恩戴德的去崇拜。您是外事口儿的,您怎么看?要是这样,算不算是西方阵营不战而胜?” 最后这一句,如同警钟一样,敲打得霍司长心惊肉跳。 他不禁直视宁卫民,目光如炬。 但偏偏只能长时间的静默,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此时他的心情,还真有点像去年除夕,撞到满脸泪痕的女儿从宁卫民的车上下来,躲进院子的那一刻。 正文 第七百七十五章 联想翩翩 彭原自从成为霍司长的秘书后,还从没有替领导办过像今天这样莫名其妙的事儿。 要知道,霍司长的每一天,行程几乎都安排的满满的,哪怕是除夕这天也不例外。 然而今天下午,霍司长既没有出席中塞大学生联谊会,也没有会见从民主德国归国述职的使馆人员。 反而亲自跑到这里, 在车里单独见一个外资企业工作的年轻人。 这是不是太反常了些! 尤其从霍司长对于见面方式的特别要求上,以及领导这一路上都未发只言片语的细节上。 彭原都能感觉出自己的上司,对于与宁卫民的这次见面,有着异乎寻常的重视。 可他在跟着霍司长的一年多时间内,无论是工作时间还是私下,却从没有听领导提及过这个人的只言片语。 这又是为什么呢? 由于对整件事所掌握的信息并不多, 彭原也只能从霍司长让他去召唤宁卫民的话里,自行揣测其中的奥秘。 嗯,这个年轻人既然认识霍司长的女儿霍欣, 是不是两个人感情上有什么牵扯? 俊男靓女,年龄相当,这不是不可能啊。 可霍欣不是已经出国留学了吗?霍司长为什么还会单独见他呢? 难道……那这小子可是够过分的! 怪不得刚才我一提霍欣和领导,他慌成那个样子,他就不怕霍司长把他捏成渣滓。 哎,生养女儿就是这种事儿最麻烦,领导会怎么处理呢? 当然,不管怎么样啊,这种事儿对于下属,永远都是大忌讳。 最好永远装糊涂,绝不能在领导面前露出一点异常来…… 应该说,彭原这個人作为一个秘书,业务素质还是挺强的。 其最称职的一点,就是懂得“分寸”二字。 所以他哪怕在内心翻腾着狗血, 也绝不会表现出一点吃瓜群众的异样来。 哪怕坐在马克西姆餐厅里品着咖啡,也没跟司机小李私议领导的隐私。 他只是透过二楼的大玻璃窗望着马路对面的桑塔纳,时刻注意领导的需要,静静等待领导的召唤。 要和他比起来,那司机小李,可就显得不知收敛,占便宜没够了。 在这个贵的吓人的马克西姆餐厅,他一坐下就叨叨个没完,评价这高级餐厅的装潢。 还趁人不备,偷偷掀开遮盖在一些油画上的布,去看下面藏着的“秘密”。 而且无论服务人员给他们端上什么茶点蛋糕来。 这家伙居然都毫不在意的照单全收,心安理得的大吃大喝。 偏偏餐厅的人只要见他吃完了,就继续给往上送。 于是这家伙更是乐在其中,饕餮一样不顾形象了。 甚至还用那填满食物,一个劲乱掉渣滓的大嘴劝彭原呢。 “彭秘书,你怎么不吃啊?坐了这老半天,你就喝了两杯咖啡啊。那苦汤子有什么好的,你来这个,法国点心,酥皮里全是奶油,味道顶好, 不是咱们商店里的奶油蛋糕能比的。你再尝尝这个, 真正的巧克力酱, 绝不是‘义利’卖的那种假货……” 彭原不能不客气一番。 “你来你来,我这人不大喜欢甜食。” 结果客气话,这位全没听懂,反而笑他拘束。 “嗨,你这人就是脸儿太薄,老抹不开面儿。其实这有什么呀。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我在咱们厅干了五年,跟霍司之前跟过俩领导。这里的事儿我门儿清。这不定是求霍司什么事儿呢,才这么款待咱们。过这村也许就没这店了,咱何必亏待自己?说真的,这还是小意思呢。弄不好咱走的时候,还得给咱带着点呢。不信,你等着瞧……” 彭原笑了笑,嘴上说信,但心里却充满了怜悯。 暗道难怪你换了这么多领导,恐怕霍司这儿你也干不长。 不过话说回来,今儿彭原也没多少心思去琢磨司机小李的前程多么黯淡了。 因为马路对面,车里的长谈越来越透着蹊跷,让人琢磨不透。 他看看手表,时间都已经将近一个小时,居然霍司长还没有更那个年轻人谈完。 要知道,一般情况下,霍司长就是出席各国大使馆的公开活动和欧洲司举办的招待会,也不会用这么长的时间。 彭原还从没见过霍司长会和一个年轻人聊这么久的。 难道对于霍司长来说,这儿女情长的事儿,处理起来也这么麻烦吗? 对了,会不会那个姓宁的年轻人也是有点来头的呢? 要不他如此年轻,一副纨绔公子哥的富贵做派。 怎么就能进入这样跨国外资企业工作,甚至拥有自己独立的办公室呢? 看样子职务不低啊,皮尔卡顿公司大概也是冲着他的家世背景。 嗯,可能,要是这样,也许就说得通了,霍司长难免有所顾忌啊。 难怪刚才他如此迅速调整好自己的状态,这就不是一般百姓能掌握的本事,通常都是权贵子弟被父辈调教出来的…… 彭原确实是个人精儿,但太精明的人总会犯自作聪明的毛病。 比如经他这么一番瞎琢磨,宁卫民就成了一个出身高贵,背后有人,未来多半要和霍家结亲的权贵子弟。 这让他深感羡慕的同时,多少也有点不平衡。 要知道,他能进入外事部门工作,是连闯了政审、外语、面试答辩、心理测试好几道关,才达成所愿的。 可就是这样,还在后勤干了三年,外务跑了两年,才能进入办公室从事案头工作。 如今能成为霍司长的秘书,享受科级待遇,更是运气、眼缘、能力、学历、资历,缺一不可。 他能走到这一地步,太不容易了。 反过来看看人家呢? 天生注定就是一方诸侯啊。 哪怕自己再奋斗二十年,也未必能看见人家的后背啊。 命运太不公平了,他怎么可能不嫉妒! 偏偏这种嫉妒他的脸上还不能表现出来,这就是小人物的悲哀。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同样导致他对宁卫民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 他不能不在心里重新评估宁卫民的能量。 不能认真思考,这个人对自己的个人利益有可能产生的种种影响。 就这样,慢慢地,时间又过去一个小时。 将近下午五点的时候,别说司机小李早就吃不动了,也喝不动了。 这小子坐在椅子上犯困,只想打盹儿。 就连彭原也对现磨咖啡没了兴趣,嘴里直发酸。 好在终于,马路对面的桑塔纳后车门打开了。 隔着二楼的大玻璃窗,彭原眼瞅着宁卫民招手把马克西姆的门卫叫过去,说了几句话。 很快,这门卫就掉头颠儿颠儿跑回来。 不一会儿,他就来到二楼传达消息,告知彭原,说他们可以回去了。 于是彭原和小李再不敢耽搁,匆匆在马克西姆服务人员的恭敬礼送中,离店赶去。 结果没想到,这个时候的霍司长。对宁卫民所呈现的态度已经和最开始时天差地别,完全改观了。 不苟言笑和冷面寒霜早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一种如阳光普照般的温煦亲切。 甚至临别之时,霍司长还在不厌其烦的对宁卫民叮嘱个没完。 “……发达国家的社会环境都很复杂,你出去之前,最好多了解一下相关情况。尤其是外国人在日从事商务经营的相关规定。要是你实在没有能了解这些情况渠道,再找我,我尽量帮伱想想办法……” “有关如何消除外来文化不良影响,以及如何吸引出国留学人才回国效力这两件事,你的思路有点东西,对我有启发。但事关重大,我还会再想一想,开会讨论讨论。或许过段时间,还要再找你谈一谈……” “至于馈赠礼品的事儿不能心急,节后你先送一批样品过来吧。选几种你最看好的品种,报价不要太高,质量好一点,我会知会一声,替你争取的。这种事儿,牵扯面儿比较广,手续环节也比较复杂,能定下来也需要时间……” “好了,就这样吧。最后再劝你一句,我们毕竟是社会主义,不是资本主义。你搞商业很容易撞到天花板。如果你改主意了,愿意去交际处,随时可以给我打电话……” 等这些话都说完了,霍司长还不忘吩咐自己的秘书, “彭原,把我办公室的电话号码,还有你的联系方式,都写下来交给他。” 想想这些话里蕴含的深意,再看看霍司长对宁卫民如同对待子侄一般的态度。 彭原真是羡慕得都快不行了,心里也就愈发笃定了自己的判断。 为此,他的态度自然就随之改变了。 不但按照领导的吩咐,把该写的东西写下来,交给宁卫民。 他也很客气地向宁卫民讨要了联系方式。 而对于宁卫民给他的名片,非常仔细的纳入怀中收好。 最绝的是,临走临走,司机小李的预言竟然也成真了,他们这次还真没空手回去。 马克西姆的门卫居然又送来三份放在纸袋里的面包,和装在盒子里的一个大个儿的黑森林蛋糕。 很明显,这也是宁卫民的安排,面包人人有份,蛋糕是霍司长专享。 按说本来也没有什么奇怪的。 但彭原却是知道的,霍司长其实很少接受这种私人性质的馈赠。 偏偏这一次居然连拒绝都没有,只点点头,就允许宁卫民让人把这些东西送进后备箱了。 自然也就由不得彭原再次联想翩翩,把此举看成了霍司长对宁卫民的格外垂青。 总之,重新坐上副驾驶的彭原,已经决定今后要竭力与宁卫民搞好关系了。 毕竟许多方面他们都可以互相帮助。 虽然考虑到权贵子弟普遍具有高傲的毛病,自己这么上赶着示好,难免吃亏受轻视,没法要求绝对平等。 可倘若连这点城府和气度都没有,那他还怎么继续往上走呢?也就不是他彭原了。 不得不说,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这个世上的事儿有些时候的确奇妙得很。 就像很多一句话就能解释清楚的误会,结果却因为各种各样阴差阳错的因素越陷越深。 毋庸置疑,彭原的解读全错了,霍司长对宁卫民的表现出的好感完全是另有缘故。 事实上,坐在飞驰的汽车上,望着车窗外京城冬日街景。 霍司长的心情远没有他刚才所表现出的那么愉悦。 恐怕还得说,多少有点郁结和失落。 因为直至今天亲眼见了这一面他才真正明白过来。 为什么负责替他调查宁卫民的段处长,反而会替这小子说好话,劝他别再刻意针对这个年轻人。 不聊不知道,一聊吓一跳。 这小子居然为他的工作提供了不少另辟蹊径的建议。 如此能言善辩的一个人,如此独具才干的一个人,简直就是天纵奇才。 难怪能做出那么多令人不可思议的事儿。 不用说,要能弄进自己的麾下,简直太有用了。 但可惜的是,人各有志,这小子居然面对他的招揽毫不动心。 偏偏他还没法说这小子没出息,也不好去勉强,去干预。 因为那小子要做的事儿,不但同样很崇高,有益于国家,而且也太特别了,太重要了。 要是换成另一个人接手他的事,别说做了,或许连想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去做。 现在霍司长是真的替女儿有点遗憾了,竟与这样优秀的人擦肩而过。 唯一还值得他欣慰的地方,就是他能肯定,宁卫民日后的成就肯定比自己最初预计的还要大。 只要这小子不忘了今天的承诺,对霍欣的未来就是相当的助力。 但偏偏这一点,又可以说是今天最不成功的地方。 说白了,这份全靠口头约定维系的承诺,是需要愧疚感和感恩承情来保持记忆的。 而今天他对宁卫民展现的好意,实质上是被拒绝了。 那又怎么保证时隔几十年之后,人家还能履约? 他必须还得另想办法施恩才行。 而且还得足够份量,让宁卫民拒绝不了,也永远忘不掉才行。 忽然,他心里一动,似乎想起了什么。 不由打开公文包,拿出段处长分批交给他的调查资料翻找起来。 渐渐的,他的眉头舒展了,甚至嘴角泛起了笑意。 紧跟着,他就轻轻拍了拍副驾驶的后座,一边对照手里的资料,一边吩咐彭原。 “有个额外的事儿,年后你抽时间办一下。DC区,魏佳胡同……嗯,有个‘古今文化协会’。他们的办公地点,好像有一座戏楼。你去查查他们,看看到底归哪儿管,尽快告诉我结果。” 虽然这命令显得有点突兀,但让霍司长颇为满意的是。 彭原一句废话没有,回过头来只是笑了笑,就果断掏出了记录本,开始动笔。 “是,我记下了。” 正文 第七百七十六章 春晚与年俗 由于春晚连续两年取得了辉煌成功,已经完全改变了共和国除夕守岁的习惯。 1985年的除夕夜,坐在电视机前看春晚,几乎成为这一天老百姓最期待的事儿。 只可惜勇于创新并不总意味着伟大的成功,称职的导演也做不到每一个决定都是正确的, 想当初凭一己之力解禁了《乡恋》,力排众议让《吃面条》小品和观众们见面, 靠单枪匹马请来港澳同胞登上春晚舞台,并一手促成《难忘今宵》这首经典主题诞生的黄导,这次可真的玩儿现了。 本届春晚,他光想着要为了全国人民展示出宏大的场面了。 非要把举办现场挪出电视台的演播大厅,改为在能容纳一万五千名观众的京城工人体育馆举办。 却没想到以电视台的现有设备和调配手段都不足以支持这样的演出形式。 由于有线耳机的通讯信号太差,经常会出现指挥失灵,指挥中断的情况。 以至于导演的安排,演员和主持人都听不到, 甚至现场还出现了人在说话但没声音的情况, 这就导致这次春晚现场几乎全面失控,完全没有前面两届春晚那种行云流水般的转态。 反而沦为了一届让全国人民深感失望的春晚,堪称灾难性的重大失败! 实事求是来讲,从春晚刚开始播出,电视屏幕上的效果就不尽人意。 别的不说,用浑厚的声音来介绍现场情况的赵忠祥,一亮相就让人看着不舒服。 本来以黄导的设想,体育馆观众多了,现场氛围应该特别热烈、特别欢快才对。 可实际上观众离舞台远,加上光线反差大,体育馆整场环境发暗,反而让现场显得沉闷,喜气全无。 另外,所有人都未曾想到,才第一个正式节目就出现了重大失误。 按照节目单,排在首位的是国家京剧院演出的京剧《百猴迎春》。 要说起来, 本来牛年用一群猴子开场就够让人莫名其妙的了。 可谁知就在摄影机的镜头中,这出戏的主角——一个靠滑轨飞行的孙大圣, 偏偏还和栏杆撞上了! 眼瞅着大圣惨不忍睹被栏杆撞翻的事故场面,实在是让大家忍俊不禁、又有点尴尬的情景。 不知多少人在电视机前感叹啊! 幸好不是真人,只是个道具。否则闹出人命来,这场演出还怎么继续啊。 而就这还算好的呢。 如果说这一幕还能让大家理解,多少也有点逗乐作用的话。 那么到了器乐演奏《编钟乐曲》的时候,就一下子转为让人毛骨悚然的反感了。 因为大型场馆的表演,对灯光的要求比较高。 但是当时的华视根本没有搞过这种大规模的文艺活动,习惯了室内环境的要求却适应不了室外环境,轻视了灯光效果。 结果身着古装的演员们开始奏乐,简直宛如一帮来自冥界的牛鬼蛇神,鬼气森森。 又或者说,怎么看怎么都觉着像过去办白事儿的场面。 所以到这会儿,老年人群体就率先受不了。 不知多少上岁数的老头儿老太太在电视屏幕前大皱其眉,或是大摇其头。 更有甚之的,骂句丧气,扭身走人,不受这个刺激了。 于是收看春晚的不少家庭, 都出现了轻重不一的观众减员情况。 可晚会的失败仍然没有就此止步。 要知道,后面的歌曲《万里长城永不倒》,虽然是热播电视剧《霍元甲》主题歌, 深受大家期盼。 但在这么重要的演出上,春晚居然不用原唱叶振棠,反而用吕念祖翻唱,也是够令人费解的。 观众们的直接感受,就是相当失望。 还有罗文演唱歌曲《共享快乐年》、《在我生命里》,一样反应平平。 这主要是因为《射雕英雄传》并没有通过电视台大范围在大陆播映。 内地除了爱看录像的小青年和孩子,就没几個人听过罗文的《铁血丹心》。 罗文在内地知名度不高,观众自然不会感冒。 而且当代大陆地区的审美还没到与世界“完全接轨”的地步,也真看不得女了女气的“妖男”。 许多观众在看罗文演出的时候,心里一个疑问是免不了的。 电视台找这么个“兔儿爷”来干嘛? 再往下,黄阿原搞现场募捐,民族歌曲,戏曲演唱……一个接一个毫无兴奋点的节目,彻底把晚会的节奏带入了松散、缓慢的境地,完全达到了一种让人昏昏欲睡的催眠效果。 由于孩子们在白天已经可劲儿的撒欢儿了,在这些节目播出的时候,大部分便就此进入了梦想。 除此之外,本届春晚的节目编排上还出现一个重大失策,就是曲艺节目的数量少得可怜。 偏偏王景愚的杂技客串毫无新意,为“津门运动衣厂”做的植入广告极为牵强,流于下乘。 那么相声中除了马老的《大乐特乐》,也就是姜昆一个《看电视》了。 结果马老的风格本就偏于平缓,在如此大的场地耍单口相声,根本没法看清他的表演。 而李文华又生病了,姜昆只能与旁人搭档,所以反响都明显不行。 唯一值得称道的亮点,让人耳目一新,笑不拢嘴的曲艺节目,就是小品《拍电影》。 然而零下十度的演出环境,让只穿背心小褂表演的陈培斯差点“舍生取义”,演出一结束就被送上了救护车 毫无疑问,这也是一件没人希望看到,绝对不该发生的事儿。 至于歌曲类节目,虽然数量比较多,但依然乏善可陈。 除了房新华的《小草》,董文华《十五的月亮》,黄锦波的《龙的传人》,和汪明荃的《万里长城万里长》这几首歌,就再没有什么高水准的歌曲了。 连去年红得发紫的奚秀兰和张明敏的表现都平淡无奇。 尤其是黄导应广大观众要求,安排归国探亲的电影明星岑冲通过春晚,对全国观众们说几句拜年语,更是出现了极为严重的重大失误。 或许是岑冲旅途劳累,刚下飞机就接到这样的任务,头脑不是很清醒。 或许是她太不把这次上春晚,对全国观众的发言当回事了。 她居然说出了“不想回来”和“你们X国人”这样的话,犯了众怒。 结合她是明星中首先出国的事实,她就此背上崇洋媚外的骂名。 总而言之,这一晚上,家家户户看春晚,都是看得冒烟又冒火。 正因为头两届春晚的吊高了人们的“胃口”,以致于大部分人对这场演出的评价都不高。 甚至出于对节目的失望,有不少家庭都放弃了对电视机的固守。 转而又恢复了旧日的传统,去街上放鞭炮,去闲聊说笑,靠打牌下棋消磨时光了。 值得一提的,倒是京城早已经消失不见的麻将牌,也在这一晚正式死灰复燃了。 那几乎都是去广东上货的个体户弄回来的。 基本上都是绿白两色劣质塑料壳组成,以劣质胶水粘合在一起,中空,内装泥沙以增加分量的玩意。 打几圈下来,用做麻毯的床单别说睡人,就是睡刺猬都嫌硌得慌。 可再怎么说,也比傻呆呆看这样的春晚有意思的多啊。 从这个角度来说,恐怕1985年春晚对麻将牌的风行和推广,还起到了一定推波助澜的促进作用。 起码让这一年,成为了京城在解放后全面开始恢复麻将传统的元年。 不知有多少户人,纯粹是因为春晚的无趣,才开始了麻将的布道。 再之后,春节假日甚至尚未结束,批评的信件就像雪花一样,从全国各地寄到国家电视台。 以前观众来信是表扬春晚节目办得好,这次来信,无一例外是批评节目办的“质量低下”“杂乱无章”。 而且由于批评的观众太多,电视台方面也不得不有所交代。 于是十一天后,电视台通过《新闻联播》,郑重其事地就此事向全国观众道歉。 这还不算完,有关部门先后派了四个调查组到国家电视台,调查晚会质量,分析失误原因。最后黄导因此被停职半年之久,打击可谓不小。 不过春晚的失败,倒是对宁卫民没什么影响,因为他早就知道这场晚会回砸锅。 而且三十年后还会被网络时代的网友们挖出来,冠以“史上最差”的一届春晚。 那么既然没有期待过,也就无所谓失望。 这个除夕夜,他的精力都放在跟老爷子闲聊天,聊聊旧日光景和过去的人们怎么过年上了。 大概是最近的几个月,宁卫民一忙起来,师徒俩好久都没在一起这么放松,这么亲近的聊过天了。 看徒弟连电视都春晚都不看了,专心跟自己聊天。康术德的心情也不错,还真想起了一些几乎忘记的往事儿。 在宁卫民听来,好多都挺有意思的。 比方说,这最后的一天的黄昏,仍然是好多小贩赖以生财的宝贵时光呢。 据老爷子的所说,过去的京城,除夕临近黄昏时分,是街上最清静的时候。 店铺早打烊关门,胡同里几乎见不到人影。 除了寒风刮得电线杆上的线和树上的枯树枝子呼啦啦的响,听不到什么动静。 只有走进大小四合院或大杂院里,才能够听到“乒乒乓乓”在案板上剁饺子馅儿的声音。 那是从各家里传出来,你应我和似的,就像是过年的前奏。 但往往就在这时候,胡同里会传来一声声“买荸荠喽!买荸荠喽!”的吆喝声。 由于四周清静,这声响便显得格外清亮,在风中荡漾着悠扬的回声,各家都能够听得见。 这时候,各家各户通常都会有人走出家门,来到胡同里,招呼卖荸荠的。 “哎,买点儿荸荠!” 卖荸荠的先不问数量,倒是会再次刻意问上一句。“您买荸荠呀?” 买主儿便会说,“对,荸荠!” 卖荸荠的一定还会再问,“年货您都备齐了?” 大人们便会欣然作答,“备齐啦!备齐啦!” 然后彼此笑笑,点头称喏,算是提前拜了年。 荸荠,就是取这个“备齐”之意。 那时候,卖荸荠的,就是专门来赚这份钱的。 买荸荠的,无非是图这个荸荠的谐音,讨这份吉利的。 那时候,小贩卖的荸荠,一般分生荸荠和熟荸荠两种,都很便宜。 也有大人手里忙着有活儿,出不来,让孩子跑出来买的。 总之,各家是一定要几个荸荠的。 对于小孩子,当然不懂得什么荸荠就是备齐了的意思,只知道吃。 那年月,冬天里没有什么水果,就把荸荠当成了水果。 特别是生荸荠,脆生,水灵,年下吃来,很是有点儿滋味呢。 在老爷子的记忆里,除了北平沦陷的那几年,除夕临近黄昏,胡同里必定有叫卖荸荠的声响。 整个马家花园的人,无论主人,还是仆人,无论主家还是租客,都会恪守着京城这一份传统,总觉得是有个吉利的讲究。 那位给宋先生护院的蓝爷,一般还会把买回来的荸荠用水煮熟,再放上一点白糖,然后让宋先生的孩子连荸荠带水一起吃,说是为了去火。 老爷子还说,随着他越来越受宋先生的看重,随这和蓝爷相处久了,关系也越来越好,后来他也会分到一份儿。 但这已经是除夕之夜荸荠的另一种功能了。 属于实用,而非民俗,就像把供果拿下来吃掉了一样。 同样还是除夕的傍晚,时间如若再往后错一点。 当天儿似黑未黑,说不黑看什么都有点模糊的光景。 往往在胡同间又会听见另外一种吆喝声,“老太太,老太太,给您送财神爷来了!” 在全部过年应办的,应买的,到了听见一些半大孩子,夹着一打儿财神爷纸像,挨家挨户的给人送财神爷的时候,这就算是过年筹备的最后一件事儿了。 要是请过了财神爷的,可以答复“请过了”,若是还没有的,一大枚便可接过一张。 穷人家的孩子,但凡不怕见生人,嘴甜会说话的。 起码能利用这个好机会,给家里挣出一两天的嚼裹来。 尤其像马家这样的大户人家,往往来者不拒。 只要有孩子上门,门房都会留下他们送来的财神像,给一大枚。 最绝的是外头送,园子里也送。 像李立,肖忠他们这样门房的孩子,就一直包揽着园子里“送财神”的差事。 不过他们送一次就不是这个数儿了。 由于马家花园里,无论主家还是租客,全是富贵人,出手起码一角纸币,他们的收益是外面孩子的二十五倍。 当然,这些富贵人更加不可能拒绝这样的吉利。 所以既然不影响自己的收益,他们也并不介意带着康术德一起送。 尤其当他们成为朋友之后,这就更是有福同享的一刻。 事实上,要是腿勤快点儿,把各家统统跑下来,每人弄个一两块钱也不在话下。 大人即使看着眼红没用,因为这差事成人不能干,就是半大小子的专享红利。 听老爷子讲到这里,宁卫民忽然心里一动,若有所悟。 觉得“送财神”这种年俗挺特别啊,而且好像和西方洋人的万圣节有点像。 只不过区别在于,外国的小崽子都是扮成妖魔鬼怪,以调皮捣蛋来胁迫别人,为了换点糖果。 而咱们的孩子们是说好话,送吉利,换点零用钱。 是不是从这方面也能看出文化的区别,种族的优劣来。 像咱们这样拥有五千年文明的东方古国,好像终究要比毛儿都没退干净的野蛮民族,要和善许多啊。 正文 第七百七十七章 踩岁长青 “……大概在送财神之后,各家各户里,佛前的供就该摆齐了,并已烧着散香。所有的屋子也拾掇得焕然一新。所有的年画,该贴的早贴了,过年的对子,也鲜鲜红红地贴齐了。过去对于贴对子还有说道, 只要年三十,一贴上对子,就不准债主子到此家‘要账’了。” “可虽有此说,然而说也没有见过这样的事实。过去买卖家负责要账跑外的,个个嘴都像巧嘴儿八哥儿,都能说着呢。真要欠账, 别说贴上对子, 就是架上机关枪, 也照样要来的。” “这时候,连凌乱许久的院子也必须打扫得一干二净,到处都是整整齐齐的。一来是过年了,再则新正大月的,谁家还没个三亲两厚的?平常没工夫往来,过年是非来不可的,所以也是给人看的。” “不过院子的整洁也保持不了多久,一到真正天黑了,掌灯了。院子便又会被弄乱了。因为按照旧历,人们还要在院儿里地上撒铺上芝麻秸儿。横七竖八的,到处都是。” “什么是芝麻秸儿啊?它就是芝麻熟透了之后,已然经过头冲下,把芝麻粒儿全磕打出来以后,所剩下可以烧火用的那个芝麻稞子。这东西在以前的除夕, 属于必不可少之物。年下卖这玩意的是论把卖。一把也就五六棵。每家买多少,那就看院子大小了。” “铺在院儿里干什么用的呢?为的就是让人踩。都是干透了的芝麻秸儿,人走在上面, 脚底下会‘叽吱吱,叽吱吱’乱响。把这些玩意踩碎了,也就讨了吉利,取其‘踩岁’之意。” 康术德坐在残羹冷炙的饭桌旁,精神沉浸在旧日的时光里。 他品着饭后的香茶,不紧不慢口述着往昔年景。 结果说着说着,这不经意间,老爷子口中的传统年俗,居然和西方的圣诞节也有了共通之处。 “与芝麻秸儿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还有一种过年点缀。就是松木枝儿,柏木枝儿。这几种东西,都是在一块儿卖的。离年越近,四乡里挑到城里卖的就越多,吆喝得也越欢实。马家花园这点就别人家不一样了,统统不用买,每年有固定的人给送。给马家看坟的坟户,会专跑一趟,除夕当天赶大车运来,送进花园子里的。” “不过和芝麻秸儿不一样,松柏枝儿并不是为了踩的,那是为了缀得好看,取大自然一点绿茵茵的生机, 图个松柏长青之意。它们虽然也会撒在地上,但要铺在芝麻秸儿的上头。过去的北平,年根儿底下,草都是枯黄的,树上只有枯枝。想见点鲜活的颜色,对寻常百姓而言,可太难了。” 为此,宁卫民不禁大感意外,同时也心有所动。 他忽然想到了一点。 东方西方的文化差异虽大,好像是两個世界,生活中的一切都因此迥然不同。 但实际上,无论是以宗教为借口,还是以文化起源,价值观念为借口。 好像都不能妨碍和改变,人类的基本审美和对幸福美好的向往。 节日礼俗就能充分反应出这一点。 表面上看,春节和圣诞节八竿子也打不着。 时间不同,性质不同,意义不同,起源也不同。 但偏偏在许多方面却又不谋而合。 比方说在家人团聚、灯火通明,以及食物丰盛的必要性上,两个节日就惊人的一致。 再比方说,咱们弄来芝麻秸儿踩着讨吉利,西方人也会靠槲寄生来祈求幸运。 而无论哪儿的人,都会因冬日的严寒枯燥,被常青植物的生命力所吸引,以此作为节日的最佳装饰物。 这就是基于人性的共通之处。 通过老爷子的讲述,宁卫民也发现,其实咱们传统习俗有意思的很,也丰富得很。 并不像许多人以为的那样,远不如西方节日那么有趣,那么光彩多目,那么浪漫。 现在他忽然明白过来了,这些有意思的传统,只不过都被时间遗忘罢了。 究其原因,不外乎是经济因素决定的,因为过节是要花钱的呀。 试想一下,国弱民穷,物资匮乏,怎么可能保持住这些传统习俗呢? 能留下的,恐怕只是基本生存的需要罢了。 他内心为此也不免遗憾,因为有关芝麻秸儿这事儿,师父告诉他确实有点晚了。 否则要是早知道的话,今年他就能在天坛公园划块儿地,弄来一些芝麻秸儿铺上,让逛新春游园会的游客们都来踩一踩。 这也是恢复传统啊,对大家肯定很有吸引力,而且也有意义。 他真的不愿意等到日后国家富了,人们反而不懂得该怎么去享受生活了。 “……这些铺在地上的东西,‘破五’前都不许扫出去,美其名曰是怕把‘财’扫走。其实本质上还是为了犯犯懒骨头。过年嘛,除了吃喝拉撒玩乐睡觉,什么也不干。怨不得谁都想过年嗯?” “只是大多数人家都有账逼着,人荒马乱的年代,真有条件,能安心享受的人,终究还是少数。所以这也就怨不得,旧时的人好像财迷大爷一样了。一到年关,永远盼着发财。在过去的年下,人们一见面,劈头第一句,那就是‘见面发财’。要不就是‘恭喜发财’。过年吃饺子,也非得说这饺子叫‘元宝’。” “就连除夕夜的五更饺子里,也必须得包个小钱儿才讨喜。多是光绪通宝或是半拉子儿。弄得连孩子吃饺子都争着抢着,谁都想吃那个小钱儿,图个来年吉星高照,财运当头。可结果却是,越想吃的人就越吃不着。别处不说,咱就说说宋先生家,每年除夕饺子包的小钱儿,最后吃过饺子,都是被我发现,落我手里了。知道为什么吗?” 或许师徒俩真的再某种程度上心意相通。 听着老爷子的讲述,宁卫民才刚刚想到了保持传统需要经济支柱的问题。 没想到老爷子话锋一转,就说到了为什么国人过年,总盼着来财,离不开一个钱字儿了。 合着如今计较起来,其实也有一定的原因,是不堪回首的年份里,人们让“穷”字儿给逼得呀。 尤其冷不防,最后听到老爷子还问了自己这么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 宁卫民也不由开动脑筋,苦思冥想起答案来。 “您是作弊了吧?做了记号,或者故意把包了钱饺子留下……” “瞎掰,那饺子包的时候就混在一起了,送进厨房去统一下锅,再拿笊篱捞出来。我能找得着是哪个?” “那……那就是宋先生作弊呗,他故意留下来,单煮出来,给您吃的……” “没有的事儿,宋先生累不累啊,就是对他亲儿子也不至于。何况我一个小学徒。” “要不就是饺子是您端上来的,从厨房出来您就紧着踅摸,能透过饺子皮的形态发现钱币踪迹……” “去你的吧,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儿?” “那……那我真想不出来了。总不能归于是您运气好吧?” 眼瞅着徒弟想了也白想,最后不得不认输,康术德一下就乐了。 “哈哈,你小子总是自诩聪明,这么简单的问题也想不透。” 跟着答案揭晓,“得,就告诉你吧,怎么回事啊?就因为宋家过年的饺子要求薄皮儿大馅儿。而包饺子的日本太太又太听宋先生的话了。你想啊,好好的饺子,皮儿要太薄了,一不留神还破呢,就别说那带钱的饺子了。每次除夕,别人包的饺子都没事儿。唯独日本太太动手包饺子爱破。每次,还都是她放进钱去。结果,那钱就得掉锅底。我喝饺子汤捞出过一次,就回回都知道去哪儿找钱了。” 这个答案,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登时让宁卫民也笑了。 并且挑起大拇指来,由衷的捧场。 “师父,您可真有造化!您这段子够可以的,和马三立的《家传秘方》都差不多啦。足能编个相声小段儿的了!” 就这样,师徒俩说说笑笑,聊着闲篇儿过了半宿。 等到罗广亮陪着家人吃完了年夜饭,晚上八点多钟过来的时候,他们爷儿俩这劲头还没过去呢。 恰巧此时,老爷子才讲过旧日守岁,大人小孩为了熬夜消磨时光的种种游戏。 宁卫民便来了兴致,非求着老爷子按照过去的方式,也带着他们俩亲身感受一下。 康术德推辞不过,就让宁卫民去拿个大点的碗来,自己去取了三个骰子,教他们玩儿“赶猴儿”。 这是过去以骰子点数多少论输赢的一种骰子游戏,多少人都能参与,但必有一人当庄。 规则也很简单。 当庄的,就怕掷出一点的“眼儿猴”,也怕掷出“幺二三”,这叫“小鞭儿”。 或者是“二三四”,这叫“蹭”。 这几种都是要通赔的。 最好的一掷是“天猴儿”,或“四五六”的“顺儿”,再不就是三个一样的“暴子”。 那才是“大获全胜”的吃通。 要是嫌这种复杂,还有一种两个骰子的简单玩儿法,来掷“七续,八拿,九端锅”。 什么意思呢?两个骰子,最多也就一共十二点。 玩儿的时候,参与众人约定一个金额,各放一份儿。 谁扔出七点,再放进去一份儿。 谁扔出八点,拿回一份儿。 真能扔出九点的,不管锅里有多少,是一礼全收。 而除了七八九的点数,其他全都不算,再行重掷。 于是后半宿,这一老两小就算是有事儿干了。 康术德收来的三个象牙骰子,被他们几个轮流扔进,宁卫民找来的一个咸丰官窑的红花粉彩大碗里。 这种丁零零的清脆声音,远比电视机里春晚更吸引人。 一块钱一压的赌局,竟然出奇的刺激,谁还顾得上看电视啊? 别说宁卫民和罗广亮全神贯注,乐此不疲了,就是带他们玩儿的康术德也一样倾情投入。 其实说来,倒不是这种娃娃赌,对老爷子多么有吸引力。 主要还是多年未再听到这种脆响,不免让老爷子想起旧日光景。 在康术德印象里,那位和他同住一屋的白胡子蓝爷,每每总在年下,用“赶猴儿”赢得他和李立、肖忠哭爹叫妈。 先是把他们的钱一扫而光,最后再哈哈大笑原封退回,纯属是逗弄孩子玩儿。 没想到今天,他竟然也充当起了过去蓝爷的角色。 自然,也立志于要让宁卫民和罗广亮体会一下这种乐极生悲,悲中见喜的人生滋味。 就是花钱?上哪儿能买这种乐儿去啊,是不是? 正文 第七百七十八章 庙会大战 要说牛年还真不愧是牛年。 1985年2月20日,春节大年初一头一天,就发生了一件牛气冲天,振奋人心的大牛事儿! 共和国第一个南极考察站“长城站”建成,地点就在南极洲上的乔治岛。 从此,我国终于有了可以常年在南极内陆进行观测的科考站。 成了有能力长期抗拒严寒,对这片不毛之地进行观测的三十二个成员国之一。 这不但标志着我国南极科学考察进入一个新阶段, 向世界展示了我们综合国力在近年取得的进步。 也填补了我国科学事业上的一项空白,为我国将来对南极进行系统的考察奠定了基础。 为此,不但国家上层专门发去贺电。 此消息一经公布,民间同样是反响热烈,举国欢腾。 可以说是在某种程度上,让春节的喜庆之气更浓郁了。 借此也分散了全国人民的注意力,间接的让大伙儿对本届春晚的不满情绪降低了不少。 至于宁卫民, 不知道是否也是托了国运方兴的福。 反正打牛年起始这天, 无论于公于私, 他都是一顺百顺,好事连连。 甚至就连他身边好多人,竟然都心想事成,跨上了一个新的台阶。 什么都别说,咱肯定先得说一说天坛这边,有关新春游园会的情况。 由于宁卫民煽动了他的小翅膀,率先成为改革后现代庙会的新起始。 受他的影响,今年的京城,新春庙会得到了更广泛,更深入的恢复。 现如今已经不仅仅是地坛庙会和龙潭庙会与天坛公园的新春游园会唱对台戏了。 白云观、东岳庙,也都复苏传统,纷纷加入了举办庙会活动的行列。 不用说,这也代表着庙会活动的竞争也随之变得激烈了。 为了吸引游客,五个庙会,谁也离不开风味小吃,民间花会, 技艺表演等等传统项目。 于是从事这些行业的民间艺人就成了他们互相争抢的稀缺资源。 下聘的时间不但得提前, 而且价钱也水涨船高。 可让人没想到的是, 尽管天坛公园已经吸取了去年被地坛“偷袭”的教训。 1984年的年底就开始约人,结果还是棋差一招。 敢情人家地坛公园下手更早,居然从国庆果后就开始动手了。 其原因也不难理解,地坛的景点不像天坛那么有名,也不像天坛一年四季都有能挣钱的大型活动。 人家就指望春节庙会捞一把呢,岂能不竭尽全力? 那不用说啊,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南城的知名艺人地坛又给挖走不少。 再加上其他几处举办庙会的单位也急眼了,为了争人抢人四处钻营,拉关系的同时还不断提价。 这就又导致很多远本已经定下来的艺人或者演出团体临时反悔。 最终,天坛公园为缺少演员,不但没法阻止踩高跷、小车会、划旱船这样的游行节目。 就连最受观众喜欢的曲艺节目,以及撂跤,耍中幡,拉洋片,和耍猴,训鸟也没保住, 全被别人给戗行了。 唯有白纸坊的“师老会”是长期合作的关系, 一年四季常在天坛公园演出。 所以挺讲交情,不为所动, 这才算让天坛公园留下個比较出彩的传统项目——耍狮子。 不过,有一说一,天坛公园的在风味小吃上,倒是拥有先天优势,完全免疫了别人下手荼毒。 因为尽管如今饮食店都搞承包了,可毕竟上级主管单位还是服务局。 别人就是给再多的钱,更好的条件,可区服务局就指定天坛公园,那南边的饮食店也不好违抗上命啊。 何况天坛公园除了近,而且资格还老,反正都是供不应求,又能差多少呢。 所以实事求是的说,这届春节庙会的比拼。 天坛公园对于其他几家,最大的劣势就是传统节目不足。 可这没关系,宁卫民他是谁啊? 那是最懂得扬长避短,精明至极的人啊。 说实话,其实他并不是真抢不过别人。 只是觉着陪着别人一起哄抬艺人劳务费这是下策,会搞乱市场,所以才没参与。 虽然他有钱得很,很容易能满足那些民间艺人的胃口,但他更喜欢把钱花在刀刃儿上。 这些常规的传统节目不是没了吗? 没关系啊,谁说庙会的节目就得老一套的? 好节目多了,换其他的不就得了! 有人或许要问,换什么啊? 这是京城,还用想吗?当然首推就是京剧啊。 别忘了,早再几年前,皮尔卡顿京城饭店的发布会上,宁卫民就尝试过用京剧《跳灵官》开场。 吃过甜头的他,对这种形式的演出效果,是有非常把握的。 盔头扮相华丽亮眼,祝贺祥瑞寓意吉祥,再合适不过了。 而且最关键的是,京剧火彩的表演极具视觉效果,现场看来又惊险又刺激。 绝对撩拨观众的情绪,能带动现场气氛啊。 何况京剧的剧目多,现场不光能表演跳灵官,也能跳加官,跳财神。 就连加官还分男加官,女加官呢,跳财神还分文财神和武财神呢。 说白了,无论“海清河晏,普降祥瑞”的灵官词。 又或“天官赐福,加官进禄”的天官词。 再或是“福如东海,招财进宝”的财神语。 这哪个不让人受听,不让人喜欢啊? 老百姓图个什么?过节不就图个热闹,喜庆嘛。 最后还有一样,今年是牛年啊,安排一段儿《芭蕉扇》不是现成应景的节目嘛。 就让铁扇公主和牛魔王来压轴收尾。 然后牛魔王、财神、天官、灵官这些演员,还可以花个二十分钟,分别和带相机的观众合影。现场这还有了互动性,多么合适呢。 其次,宁卫民本身还有独特优势。 就是他背靠皮尔卡顿公司这棵大树,在时尚圈地位超然。 皮尔卡顿公司如今都和“中芭”联合办学了,他提前打个招呼。 春节期间组织几十名模特,每天来天坛进行两场服装表演还是难事儿吗? 这是他早就计划好的节目,甚至目的都很不纯洁。 别忘了,他的“花花公子”、“香榭丽舍”还有“国风”,今后就是属于他个人的服装品牌。 他岂能放过这样以权谋私的大好良机呢? 多实惠的好事儿,既能为他的品牌打响名气,还能现场销售大赚一笔。 另外,也别忘了,宁卫民和演艺圈也多多少少有点关系。 光认识刘晓芩就管大用了,这位是演艺圈里最早的穴头。 这次,因为是新春活动,可以拿公益性遮盖商业性,不用太担心为人诟病。 他就提前联系了刘晓芩,让她给自己摇人。 说庙会十五天里,每天需要九个明星到现场,不拘是谁,脸儿熟就行。 来了也没多大的事儿,就是中午十一点,和下午三点,站在台上拜个年,现场说几句吉祥话,这就能拿一百五十块的报酬。 谁要能演个小节目的就给三百,刘晓芩本人价格翻倍。 宁卫民还补充了一句,就是陈培斯要是能来,跟刘晓芩一个价儿,让她帮忙争取争取。 此外,每天有专车负责接送,中午还在斋宫咖啡厅管饭。 所以刘晓芩二话不说就给应了。 划算不划算她心里最清楚。 一寻思反正自己也不回老家,京城过年有什么意思,闲着也是闲着,干嘛不挣钱呢。 何况价格也真是好。 她就是去外地辛辛苦苦跑一趟,风餐露宿十几天演出,也不过挣个两三千的,还有被骗的风险。 反过来,对比宁卫民这个条件。 这一个春节下来,她舒舒服服就能挣出一个万元户呢,还能撒出大把人情,这要还不划算就没划算的事儿了。 总之,在宁卫民风轻云淡就把演出节目漏洞补足的时候,其他的几家同样举办庙会的单位还惦记着这次看天坛公园的笑话呢。 正所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无论哪一家心里都憋着一团火。 打算要新炮儿破老炮儿,这次把天坛掀翻在地,好好争一争京城庙会的第一。 正文 第七百七十九章 秘密武器 每年的除夕夜,并非所有人都能与家庭团聚,幸福守岁。 其实还有很多人不得不坚守在工作岗位上。 像寒风里执勤的边疆战士,火车、飞机上彻夜忙碌乘务员,随时整装待发的消防员,电信系统的接线员,各个派出所的值班民警, 还有大街上清扫垃圾鞭炮纸屑的清洁工。 他们无不是牺牲了自己与家人团圆的时间,来造福他人的,理应受到全社会的尊重和感谢。而且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随着人们各种需要的增多。 这些默默付出的群体,也注定会变得越来越庞大。 就像今年,为了保证大年初一庙会能正常开门迎客。 地坛公园的安保组、电工组、后勤组、绿化组、基建组所有人员, 就不得不留在公园里彻夜加班赶工。 哪怕园长、副园长和公园管理办公室主任,也没能回家过节,同样得留下督工。 这一晚上那是真冷啊,零下十度呢! 别说户外干活的人,穿着棉大衣都冻得打嘚得,待在屋里的人也暖和不到哪儿去。 炉子连炉膛都烧红了,偏偏死活都烘不暖空荡荡的办公室。 还有大家伙儿吃的这顿年夜饭,说起来简直凄凉透顶。 由于地坛公园的食堂只留了俩人,因此只给加班的职工们做了点猪肉粉条熬白菜,热了几屉的馒头。 再加上食堂已经听了供暖,饭菜出锅还不能等,必须趁热赶紧往嘴里划拉。 否则用不了多会儿就成了透心凉,那还吃什么吃啊。 副园长和管理办主任,就因为跟园子里一块老被大风吹下来的大红横幅较劲,夜里十点半开饭的时候没能及时赶去,耽误了二十来分钟。 结果等他们真走进食堂的时候,饭菜里都冻上白油壳儿了。 没办法,只能先放一边了。 直到过了午夜,收尾工作彻底忙完了。 他们回屋用饭盒在炉子上重新加热, 才凑合吃上这顿饭。 当他们俩守着炉火,啃一口烤馒头,烤烤冻僵的手,耳听到遥远之处似乎传来鞭炮声响的时候,连他们自己都为自己感动了。 说实话,这届春节庙会,绝对是地坛公园上上下下付出最多,下本儿最大,期望值也最高的一届。 谁愿意当千年老二啊?谁还没点进取心啊? 趁着天坛公园今年在传统节目上的失策和不作为,这就是他们勇夺庙会第一宝座的最佳机会。 好在这番罪不是白遭的,马上就见到了回报。 第二天开门迎客的时候,当亲眼看到彩旗飘飘下,被装饰一新的地坛大门口,成千上万的游人争相涌入的盛况。 当亲眼看着人山人海的场面,在大喇叭的指引声音下,一切都井然有序,游客们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昨天晚上所有加班的人,又无不觉得这一晚上辛苦的付出,值了。 尤其等到早九点半的时候, 票务租组长还及时向全园领导通报了一则好消息,就更让地坛公园全体信心大涨,激动万分。 “各位领导, 开门到现在,已经两个小时了,特别精确的数字我也统计不出来,反正四个门加一起,一万两千张票差不多有了。相差最多不过三四百的数目。这点我能保证。” “一万五千张?” 当时在一起的地坛公园管理层全体都乐了,就连已经不插手庶务的书记也一样。 要知道,去年庙会头一天开门两小时,才九千。 这势头可猛啊,平白增长了百分之五十的客流量,这是大火的征兆。 “待会儿肯定人更多。”园长毫不犹豫凭经验得出结论,“十点的时候才是人最多的时候,中午十二点的时候,你再统计一下,看看入园的人数能不能到四万。咱们比天坛园子小,门票只要卖的差不多,就算胜利。” “是是,我一定准时上报。” 票务组的组长一边打保票,一边激动的附和着,“要我看,弄不好得奔五万去。下午肯定还会人更多的。” “就是没有五万人也没关系。” 笑呵呵的管理办主任还给大家提了个醒,“各位,别忘了,京城电视台还要来拍《京都庙会》专题片呢。一会儿,人家就该到了,而且答应连夜剪辑播放。从明天起,每天早上九点放一集,能放到初五去。咱们的名气会传开的,会传得很快的。” 这番话立刻引起了众人集体响应。 “对对,这一集一万二的价钱绝不白花,电视台只要一播出,咱们地坛庙会的特色。全市的老百姓就都看明白了。那还不都得找来?” “要不说这主意高明呢。这才是咱们的秘密武器。这么打广告,不但效果好,还显得有文化,层次高啊。无形中,咱们就成了传统庙会的正宗了。天坛的洋庙会可再没法跟咱们比啦。” “那是,干什么都得内行啊。多亏了主任在电视台有这么一个朋友,咱们才能知道,这广告还能这么做啊。是不是?” “哎哎,各位,要我说,这一招还有一条好处呢。那就是能动摇敌人的军心。其他几家同行单位要是看见这個片子,一旦发现天桥的‘八大怪’,都让咱们一锅端了。我就不信,谁还有信心跟咱们争。” “说得好,说得好……” 在管理办主任领头叫好下,大家面对面一起哈哈大笑起来,无不对前景充满了乐观情绪。 还别说,真不怪他们这伙子人这么得意,后面的事儿确实越来越顺当了。 中午十二点正,票务组组长再次传来捷报,卖出去的票,已经四万八了。 虽没过五万人,但亦不远矣。 另外,京城电视台的摄制组也如约前来,扛着摄像机,深入园内各处,认真拍摄热闹的庙会现场。 尤其专题片的主角,相声老艺人和胡玉民和张善增,以亲身游历的串场形式,做现场解说和介绍,那真是太接地气,太有说服力了。 什么顺东来饭庄、大三元酒楼、白魁老号、白水羊头、馄饨侯、茶汤李…… 北边的知名大店,风味小吃,全囊括其中。 而且是一边吃,一边说,让旁观的人在长见识的同时,也是馋虫大动。 什么天桥双簧艺人孙宝才,相声艺人丁云鹏,张士芳,老评书艺人齐信英,还有“飞飞飞”的徒弟曾德华的杂耍表演、白沙撒字、拉洋片、古典戏法、布袋木偶戏,中幡摔跤,还有惊人的东方气功团…… 这些精彩的民俗演出也全都拍录了,一个没拉下,还予以了适当的点评。 总之,充分展现了地坛庙会的优势——那就是最大程度的复圆了旧时代传统庙会的风貌与传统! 汇总起来就是一句话——活儿好,地道,纯正京味儿! 正如他们这专题片的开场岔曲儿所唱的那样。 “爆竹声中送吉祥,迎春庙会开场,鼓乐声扬。 车如水马如龙,熙熙攘攘。 京城风味请品尝,雕虫小技供欣赏。 百戏杂陈耍,变练说唱。 猛抬头,纸鸢在晴空任意翱翔……” 对此,许多游客都予以了极大的肯定,好评如潮。 有人说小吃味儿好,吃得畅快。 有人说节目精彩,看得过瘾。 甚至许多老人还声称,好像回到了过去,逛天桥最知名的城南游艺园的了。 在加上庙会里的商家银子大把的赚,有的摊主一早上就卖出去近千块的东西,许多摆摊的小贩,都在着急找人回去补货了。 这就更让地坛公园的上上下下,欣喜若狂,军心大振。 以至于许多公园领导的自信心都膨胀的不行了,自以为稳操胜算了。 像吃过午饭,管理办主任当众提了一个建议。 说下午就应该派人去天坛公园溜达一趟,“好好学习学习人家经验,看看咱们自己还有什么不足”。 结果一句话就让全体领导班子心照不宣的坏笑起来。 因为这个时候,所有人心里已经基本认定了。 这一趟去天坛公园就是为了看对手出糗的。 想也知道,没了游艺节目,天坛公园还能有什么? 无非是仗着南城较为丰富的小吃,和斋宫雕塑艺术展的名气,吃点老本儿呗。 但这些东西没有多少趣味性啊? 没有足够数量高质量的节目表演撑着,游客多半是要大感失望的。 所以去刺探敌情的人,恐怕唯一的任务,就是回来向大家伙报捷。 那不用说,谁都想接这份美差,想第一时间去感受一下这种难得的优越感。 就连书记也不例外,难得的有了兴致。 于是考虑到上午已经基本完成了接待各方领导的任务,书记确实没有什么必要守着地坛了。 至于其他的人,确实离不开,都有实际的工作要干。 大家便一致通过,决定由副园长陪同书记一同前往,其他人坐镇留守。 就这样,这两位地坛公园的高层领导,就坐着吉普车,于午后意气风发的奔了天坛。 可熟料事与愿违,这一趟竟然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 因为这一去了他们才知道,敢情他们自己……才是井底的蛤蟆。 正文 第七百八十章 一顶二十五 实话实说,地坛公园确实有点背。 因为在没有宁卫民捣乱的原有历史里。 1985年,地坛公园就是靠着率先恢复传统春节庙会,以及在庙会中呈现出了地道的京味民俗,浓郁的民间特色,从而打响了招牌,正式奠定了其京城庙会的正统地位的。 由此一火就是三十来年啊。 进入新世纪后, 每届地坛庙会都要吸引游客百万余人次。 春节逛地坛俨然成了京城老百姓沿袭的习俗。 甚至地坛庙会的名声都传出了海外,其胜景被誉为现代的《清明上河图》和华夏的狂欢节。 然而,就是因为宁卫民横空出现,一切都不一样了。 别说首开先河的资格被这小子抢走了,而且就因为他妖孽一样的存在,让地坛单靠恢复传统民俗, 照搬过去庙会的路数,也显得有点呆板和傻气。 无法再借此形成“一统天下,居高临下”的优势。 可以说,地坛公园本应享受的一切实惠和光环都让这小子给扇乎没了。 不信?不信咱们就现场看看吧…… 其实刚到地界儿,看到天坛北门的时候,地坛公园的这几位,自我感觉还满不错的呢。 要知道,吉普车开到马路边,就明显能感觉到,天坛北门没有地坛任何一个大门口热闹。 游客的流量虽然不少,但看着也就相当于地坛三分之二,或者说是一多半。 虽然天坛那用石头修葺的新式大门,几乎是地坛大门的两三倍宽,显得巍峨气派。 可也正因为这样,才越发显得人流不足,无法和地坛门口游客摩肩擦踵的情景比。 所以书记和副园长还没下车呢, 就带着轻松无比的心情, 笑盈盈地点评起来。 “哎,这天坛公园的庙会不是创造过单天十五万的客流记录吗?今年看着可真不行啦, 人数明显到不了这个数啊。今天还大年初一呢。我看一天顶天儿就七八万人吧,还真是不如咱们啦。” “哈, 书记,您说的是前年的元宵节,老黄历了。当时就他们天坛一家办庙会,群众没有选择嘛。如今办的多了,他们就不吃香了。像去年,有咱们和龙潭湖公园一起掺乎,天坛公园的客流人次就已经有所下降了。好像单天最高是十二万。今年咱们投入更多,全京城举办庙的会场所也多达五家。他们自然就稳不住阵脚了。” 就连给他们俩人开车的司机也跟着凑趣。 “领导说的是,我看今年天坛可是有点糊弄人了。就他们这大门口多简单啊。合着就立了两个大红牌子。写着‘欢庆新春’。外加正面悬挂一大红横幅,这就完了?这是过春节,彩旗,气球,红绸,一点没有啊。真没劲,省钱也没这么个省法儿啊?哪儿能跟咱们地坛比啊?” 于是两位领导便再次开怀大笑起来,多少为天坛公园的“惨淡经营”有那么点幸灾乐祸。 可问题是,过了没有两分钟,他们该停车了,却忽然发现好像不是那么回事了。 因为他们居然找不着停车位了。 天坛北门偌大的门前广场,周边一圈儿几乎全被旅行车占满了, 大的,中型的全有。 广场中间则被铁栅栏圈起来,那是专门停放自行车的位置。 再加上还得流出宽广的空间让人流通过。 能够留给小轿车、吉普车的位置,就很有限了。 好不容易走了辆旅行车,司机刚把车要开过去,就被人给拦了。 负责看车场的人走过来,一边挥手,一边说,“不能停,不能停!同志,这是专给大车划的地方。你得等等,有了空位才能停。” 司机还从没受过这种歧视,梗着脖子说,“这是我们领导的车。” 看车场的说,“抱歉,非常时候,您得理解。不瞒您说,刚才旅游局的车还在马路边等了十分钟呢。那可是我们顶头上司。您要着急,就去东门看看,不过我估计情况也差不了多少。西门和南门您可千万别去,那两处是禁停汽车的,空间都划给自行车了。” 司机立刻哑巴了,回身看看书记和副园长,语气随之软和下来,反而开始打听。 “同志,你们不至于吧?什么非常时刻,不就是个庙会吗?怎么搞成这样,哪儿来这么多大车?” “嗨,你有所不知。我们天坛情况比较特殊,外国游客向来很多。咱们爱看西洋景,人家老外也一样啊?所以年前呢,我们天坛就给各大使馆发了邀请函,在一些涉外酒店投放了宣传册。邀请这些外国人来参与我们的新春游园会。所以这儿的车,全是包车来的外国人。咱们发扬下风格,先人后己,各位就等几分钟,体谅一下吧。” 就在说话这档口,刚才腾出的车位,又有一辆中型红旗旅行车补了进去。 随后下来了八九個人,全是叽哩哇啦的日语,一个手拿小红旗的导游把他们引领进园。 这一下,由不得车里的两位领导不动容了。 他们真没想到,天坛公园能想出这一手来。 而且还能成功拉拢到这么多外国游客。 于是,都不用司机开口了,副园长就抢着开始继续问了,“那你们都有什么项目来吸引外国游客啊?” 结果就这时候,偏巧两辆小轿车开走了。 这下车位有了,负责看车的,也就不便再细说了。 “我们呀,今年分了两个区,北门和东门进去后,沿途都是给外国人和各位领导看的,比较清净。西门和南门进去,那就是为了咱们老百姓热闹喜庆的。具体的我也没法细说,反正你们进去逛逛就知道了。来来,咱先停车,里走里走……” 如此,吉普车也只好遵照指引停靠了。 等到下了车来到天坛北门入口处,买票后入园的时候,地坛这仨人是真的泛上醋意了。 因为天坛的门票年前刚刚获准涨价,居然卖五毛一张。 地坛还维持原状呢,才两毛钱。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天坛这一张门票卖出去,就等于地坛卖了两张半啊。 就是地坛上单日突破了十万人,也就能和天坛四万人次打个平手。 而且这还不算呢,大门口处,天坛公园为外国游客安排有专门的快捷通道,现数人头交钱买票放行。 那可是五块外汇券一个人啊。 眼瞅着远比人民币颜色更鲜艳的外汇券,“刷刷”地赛入钱箱。 外国人却满不在乎的,一概欣然入内。 两位地坛的领导,岂能不眼红啊? 好嘛,就眼前这景儿。 天坛和地坛,岂不是还真有了天地之别了啊! 过去外国人少还不显,如今这京城外国人一多,这收入上的差距可太大了 瞧人家这外汇券赚得多硬气! 一个人都顶二十五个了,这还不算外汇券的溢价呢。 可光眼红也没用啊,地坛景点没天坛有名,地坛面积也就顶人家三分之一。 这就是先天不足,一条难以跨越的硬件儿鸿沟啊。 所以这个时候,地坛公园的这几位心里都有点不服,更带着一股子怨天尤人的不忿。 几个人都是嘀嘀咕咕,满口牢骚的往公园里走的。 “这算什么啊?自己人懵不了,就动了外国人的脑子。我算是明白了,天坛这就是欺负人家外行嘛,拉人家外国人逛庙会,他们懂吗?这不是找冤大头嘛。算什么本事。” “是啊,书记,现在我算明白了。近年来天坛这么财大气粗,合着全从外国人身上揩油。要是没老外来呀,没这点先天的优势。他们什么也不是。” “嘿嘿,二位领导,您也甭看他们闹得欢,弄不好就得拉清单。外国人也不是傻子啊。真一进了里面,发现什么都没有,回头人家还不得提意见啊。老外未必好糊弄呢……” 哎,别说,司机的随口一说,书记和副园长还真受到了启发。 副园长马上就有了精神。 “书记,这种情况……还真可能会发生啊。防微杜渐,我们是不是该给上级提个醒啊?” 书记心领神会,应了一句,“嗯,外交无小事啊。应该,应该。” 几个人便又继续跟着人流往里走。 熟料不多时走到了祈年殿的后院墙外,人流一下停滞了。 敢情那院墙前,有个一米高,三米长,砖砌的大平台。 上面是一头威风凛凛,奋力向前,真实比例大笑的金色公牛。 整体造型不但威猛赫赫,雄壮有力,充分呈现出了公牛力量和勇气。 而且公牛的身体两侧,镌刻着大大的“1985”字样。 两只犄角上还有后脊梁用红绸相连,而且还悬挂着用红绸结成的彩球。 被风一吹,大红绸连带彩球,都是猎猎飘动。 看着要多喜庆又多喜庆,要多吉利又多吉利。 这可是宁卫民委托国家美院雕塑系师生四人,花了一周时间,集体创作的应节雕塑。 虽然接这活儿的教授,只收了宁卫民三千六百块钱的友情价儿。 刨去材料成本,没准儿都挣不到一半。 可造型水平是没的挑的,成品的效果、质量,一点不比华尔街的铜牛差。 顶多也就差在这头金牛的个头上会小一点罢了。 自然引得游客们纷纷拍照,和金牛合影。 外国人还好点,虽然瞅着挺不错,拍一张照片也就罢了。 偏偏国人都是一副不依不饶的劲头。 拍照合影不算完,还非得好好摸上一摸才行。 或许这就是文化不同的缘故。 咱们的人总觉着能摸一把这样神气的金牛,好像就能让自己交到好运似的,纷纷踊跃出手。 那台子前人头攒动的情景啊,未必就比不上今天白云观里那些抢着摸石猴儿的人。 结果好些大人小孩儿,都蹭了一手的金粉。 那金牛原本是打算展出一年的,没想到才摆出来第一天,腿脚底下,人够得着的地方,就开始褪色了。 那不用说啊,一看到这头金牛。 地坛来的一行人,统统全震! 刚才进门时,极力恢复的丁点好情绪,又开始急转直下。 不为别的,做这么一头牛,在他们看来,没个一万块根本下不来。 这远超常规的装饰物,那是多大的手笔? 再多的彩旗,红绸,气球,也没这玩意提气不是吗? 片刻之后,还是副园长率先醒过味来,下意识的,就开始鸡蛋里挑骨头——喷呗! “切,就会搞这华而不实的东西。我看他们天坛是雕塑多的没处摆了。连斋宫都容不下了,才会摆到大门口来。这些群众也是没见识。不就是一个牛嘛,至于这么前仆后继的嘛。” “哦?你是说……他们这是黔驴技穷了……” 书记看着这么雄壮的雕塑,本能感觉和一般的公园造景不同,可又说不出哪儿不同。 所以就没能从视觉震撼里完全恢复,心里还是不免有点担心。 可架不住副园长却死鸭子一样的嘴硬。 “书记,明摆着的,这不就沾了他们办雕塑展的光了嘛。他们这又是仗着年前活动的便利了,还是吃老本儿呢。” 司机也跟着捡好听的说。 “对对,他们后头肯定没什么新鲜的了。我看也就这点能水了。这可是春节庙会,又不能全靠雕塑糊弄群众。他们总不会,搁个几十米就摆头牛吧?” 于是这样一来,书记多少又恢复了点信心,咬牙一挥手。 “走,咱接着往里去,我今天倒要好好看看,他们的葫芦里究竟还能卖出什么药来……” 正文 第七百八十一章 出彩儿 走过围绕在金牛雕塑周围的庞大人群,再往祈年殿、皇乾殿后院墙的方向继续走。 走着走着,在即将走到的时候,没想到又是一个惊人的手笔。 只见游客们的头顶上,竟然出现了一个颜色华丽,高高矗立的传统牌楼。 红黄为底,绿色为辅,三门式样,四根红柱。 牌楼顶盖,上出五个“山尖儿”,每个“山尖儿”上又垂下一个彩球。 牌楼的中间的插花,还用纸花扎出了“牛年大吉”的字样。 那叫一個精工巧做啊,远远看着,还真是跟真牌楼有七八分相似的模样。 好多人都是走到近前,才发现是原来是竹竿儿和彩布搭成的临时性玩意。 就这么个牌楼,造出来得多少钱啊? 地坛的三位全不知道,他们连猜都不好猜。 但他们能肯定一点,无论传统风情,精美程度,就是寻遍了地坛公园,也找不出一个人工造景能和这个牌楼媲美的。 然而这还不算完,再往前二三十米远就真走到了皇乾殿的后院墙了。 那里正对路口之处,依着墙还用和牌楼一样的法子搭了个彩亭呢。 这亭子的活儿甚至比前面的牌楼还细致。 同样的花红彩绸扎制,然而亭子用的是一殿一卷式的宫殿顶。 上有“五脊六兽”,下有须弥座。 四面走廊,前有隔扇、台阶,要什么有什么,简直让人无法相信这是临时性的东西。 最绝的是这么精致的亭子,还不光只是用于装饰的。 亭子里面居然有汽油桶制成的炉灶,可以烧水,也可以取暖。 这样一来实用功能更让人咋舌。 一是天坛公园可以供自己巡园的职工进来避风、存物、休息,甚至夜里值守。 二就是亭子外头摆开了一长溜铺红布的大案,提供免费的大碗儿茶给游客们喝。 是的!没错!就是免费的! 在过去,免费茶水其实只是斋宫书市试行的一个规矩。 最初为的单纯就是吸引客流,增加人气。 没别的,咱们的老百姓苦日子过得太长了。 别说如今还不富裕,就是日后真富了,谁能拒绝免费的东西? 直至去年,夏季书市正式推出,又和过去有点不同了,因为免费茶水还具有预防中暑的实际功效。 没想到群众反响特别好,给天坛公园挣了不少好口碑。 这样一来,宁卫民索性就照搬到了雕塑艺术展和新春游园会来。 那可想而知,这寒冷的冬季,能免费喝上这么一碗热乎乎的茶水,对于老百姓是多么熨帖舒服的事儿。 自然更受群众的欢迎啊。 这就导致这一块儿地界,远比前面的那头金牛处,聚集的人还多。 偏偏还多而不乱,天坛园方这方面的管理经验非常丰富。 早就安排了专人来协调排队,防止加塞,清扫垃圾,告知茶碗归于何处。 结果在这牌楼下,彩亭前,园内游客们井井有条的排队,老百姓乐滋滋喝大碗茶的情景。 居然也成了一景儿,完全把外国人给吸引了。 引得许多老外驻足在这里拍照,拍牌楼,拍彩亭,拍人群,与人合影。 甚至还有外国人不怕耽误工夫的,也跟着去排队,沾咱们和谐社会的光,蹭咱们的庙会福利的。 喝得惯喝不惯单说,反正那些老外举着粗瓷碗挺美,也学着咱们吹着热气砸吧嘴的喝茶。 更多的是举起大拇哥,让同行的伙伴给自己拍照留念。 与大环境不协调的只有打地坛来的三位“间谍”。 副园长跑到茶摊儿前看了看。 回来丧眉搭眼,小声汇报。“茶色还挺浓,香味隔着老远就能闻见。真够舍得的……” 书记阴着一张老脸问,“你估计一下,设这么个茶摊一天得开销多少钱……” 司机凑过来卖弄小聪明。 “多少钱也没关系。您想啊,这天坛的门票多老贵啊。这叫刁买人心,羊毛出在羊身上。可怜群众们不明真相,就知道贪小便宜。还把他们当好人呢……” 然而他却冒傻气未加掩饰,结果这话让排队的人听见了,有位眉毛半白的老爷子就不干了。 “哎哎,你这人怎么说话呢。怎么这么难听啊?” “我……我说什么了?”司机一个愣怔,就要争辩。 书记可不愿和人争执,及时拉他一把,就笑盈盈的安抚老人家。 “老师傅,他不懂事,嘴上还没毛呢。大过年的,您何必跟他一般见识。” “这不懂事得教育,这是你儿子还是侄子啊?你回去真得说说他。大过年的,别杠头似的,诚心给大家添堵。”老爷子语气倒是缓和了几分,可还有点义愤。 司机年轻气盛,听这话,不但面子上下不来,心里更觉得冤枉。 这要搁大街上,他兴许就“老帮菜”的骂上了。 然后一脚油门,让你老东西吃土吧。 可谁让领导在跟前呢? 那他也只能尽力和气点,想靠讲理为自己平反。 “我们大爷,这一张门票卖咱们五毛,过去一张才两毛。这一碗茶要卖,才多少钱?您要想把他们多赚的三毛喝回来,那不得海量啊。这就叫买的没有卖的精,我哪儿说错了我……” 他这话一说,周围的人都乐了,有人还觉得小伙儿说话实诚呢。 可不,大碗茶如今大街上卖两分钱,景区三分。 这要灌十大碗茶下去,也甭逛了,一下午,就守着厕所待着吧。 然而老爷子的后面的话一说出来,这话就站不住脚了。 “说你不懂事,你还不承认。那咱就好好论论这个理儿。你说人家五毛票价贵,可人家贵有贵的道理。过去两毛票价的时候,天坛什么样?除了那点古迹,那点绿树荫,就没什么可看的了。整个天坛能废一半,全是不开放的地。连道路都是坑洼不平的。歇脚没处歇脚,厕所臭不可,垃圾遍地随手扔。说是公园,还不如野地呢。两毛?两毛都算贵的。” “你再看看现在,人家这几年一直在修园子。斋宫开了,北神厨也开了,现在正修南神厨呢。座椅几十米就有一个,垃圾桶更是随处可见。公园管理更好,清洁工扫地可干净了,春夏一到,满院子的花开,这都是过去没有的。尤其是人家那厕所,盖的绝了。冲水的,全是瓷砖,干净没味儿,而且还敞亮。里面甚至专门有老年人和残疾人的专座。就是坐着轮椅来的,上厕所都不费事。” “这样的公园,大伙儿说说,京城别处哪儿还有啊?故宫、北海、颐和园,这些或许都比天坛有名,可没这样的设施。你们再好好琢磨琢磨,这仨公园哪个不比天坛的票价贵?可哪家又把钱花在改善公共设施上了?五毛还贵?你跟这几家比比啊。说实话,我也想门票能便宜些,可咱也别亏了心。人家天坛是拿钱干正事,钱都花在公园建设上了,还不是咱百姓落实惠?这就是京城独一份啊,总该支持吧?” “由小见大,也能由大见小。不是我说,咱们京城的公园满打满算啊,也只有天坛,才能干出免费喝茶的义举来。一碗茶看似没几个钱,远比不上门票的价钱。可为什么其他公园不这么干呢?你说人家天坛刁买人心?那其他公园算什么啊?说白了,人家这是能赚伱的钱而不赚,能不为你考量而为你考量。这叫什么?这就叫仁义啊。总不能人家好心办了好事还落个骂名,那些什么钱都赚了你的,倒成了好的?没有这个道理。大家伙说,是不是啊?” 这番话算是把道理讲透了,马上就获得了在场所有人的认同。 尤其几位大概都是家住南城,经常来逛的主儿。 都说近年天坛的改变之大,闻所未闻,而且隐隐有为其自豪之感。 有人还说天坛在园外办的坛宫饭庄也很实在,楼下小吃店供百姓的就便宜,和楼上办酒席挣外国人钱的两码事。 反过来,地坛的仨人全哑巴了。 别说司机脸红了,有点枉做小人的尴尬。 两个当领导的,更不由得要琢磨这话里道理,咀嚼心里的奇妙滋味。 然而,这事儿到这儿还没完呢。 因为免不了有好事者起哄,故意半开玩笑问老爷子。 “大爷,您这么替天坛说好话,不会跟这公园的人沾亲带故吧?是不是您儿子闺女在天坛工作啊?要不就是您是这儿退下来的职工?” 结果,招得老爷子就又补了一段。 “哎,你还真敢想。要真像你说的那样就好了,天坛公园现在的待遇肯定不差。可惜我呀,没那福气,就是个普通的工人。儿子闺女也是工人。我夸天坛,纯粹是就事论事。因为天坛公园的领导就是厉害,才能把公园给弄得这么好。” “你还别撇嘴,咱远了不说,就说眼前这些地道的彩活儿,我就得说人家懂行。什么叫彩活儿?像咱身后头这彩牌楼,还有这队前头的彩亭,都是彩活儿。这是咱们京城独有的扎彩手艺。但凡搭建各式牌楼、亭台楼阁、祭台、戏台、经台,然后加以彩饰,那叫硬彩。如果只以彩绸、彩布结成绣球,悬挂于门楣或楼台殿阁的前脸,那叫软彩。” “你们年轻人大概是不清楚的。过去但凡京城有重大的活动,不管是官家的,还是商家的,又或是民间办红白事,都要这么来装饰挂彩。彩活儿越多,就越显隆重。张灯结彩,这词儿就打这儿来的。而说到底,这门手艺正经出处其实来自佛教。所以庙会和各种佛事更是不可缺少扎彩匠人的手艺。” “听明白了吗?这才是庙会最鲜明的传统特色。只可惜啊,后来渐渐的,就没人舍得掏这份钱了。这么些年了,随着庙会停办,一直就没再见过。我都没想到,今儿逛天坛,再这儿居然又见着了。就冲这彩活儿,今儿来这趟就值了。你们就开眼吧。离了这儿,想看都没得看去。” “另外,别嫌我啰嗦。我还得再说说人家这免费茶水办得好。为什么呢?倒不是我这人喜欢占小便宜。而是因为传统的京城庙会,就一定少不了茶棚。过去的庙会,茶棚表面上是一个歇脚喝茶的地方,但其实更像一个临时的庙宇,因为在茶棚里喝茶得先拜佛像。以前到妙峰山进香,从德胜门起,每三里就搭一个茶棚,实际上就是在一路上不断强化内心信仰。” “虽然现在咱们都不讲究拜佛了,可大家伙儿能凑在一起喝喝天坛给的茶,能沾沾这祭天之地的福气,这也很好啊。你们再看看人家这彩亭搭的,富丽堂皇,正经皇家规制,喝了这儿给的茶,保准儿今年一年都顺顺当当。这是福茶啊。是不是?” “所以别看大家都管天坛游园会叫洋庙会,可要我说,人家天坛在这恢复传统方面一点不差。甚至改良改得满好,人家就是替咱老百姓想得周到。总归是比那些弄些杂耍,弄点小吃,就告诉你这是庙会的地儿,用心多了。你们大伙儿说,这样的天坛,我能不夸吗?” 就这套话说出来,比刚才的还管用。 好多上岁数的人都由此感同身受,不觉纷纷赞叹,想起了当年的往事。 年轻的呢,虽然没有这种久违的心情,可也当长了见识,为排队解了闷儿。 尤其老爷子说的那句“福茶”,最是讨喜不过,让大家受听的。 原本好些无意喝茶的人,都因此有了兴致,居然不急着往里走了,转头跑后头排队去了。 连那刚才起哄那主儿都拱手说,“大爷,您说得真好。我算明白了。就冲这‘福茶’,待会儿我也得多喝他一大碗。” 不得不说,这扬名吸粉的效果,是宁卫民本人都万万想不到的。 唯有地坛来的三位,脸上有点讪讪然。 不为别的,这老爷子夸天坛就夸天坛吧,结果末了,居然还当面打脸,把他们给骂了。 瞧这事儿闹得吧,合着他们费了那么大的劲儿,把天桥的好艺人都抓手里了。 竟然不如几个彩活儿,一个茶摊儿,得人缘,口碑好。 这哪儿说理去! 让他们脆弱的小心脏怎么受得了啊? 然而矛盾的是,别扭归别扭,他们表面上既不能流露出来,同时也没法不承认,自己确有不足。 真是吃了没见识的亏了,把办庙会这事想简单了,才导致徒有其表,流于形式。 像副园长马上就吩咐司机。 “相机带了吗?赶紧拿出来,把这些都拍下来。” 书记也跟副园长小声合计。 “回头想想办法打听一下,找找这牌楼、亭子都是谁做的?要是不贵,明年咱们也用这个。” “是是,还有这免费茶水。我觉得也挺好的。咱们回去要不要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有样学样?” 正文 第七百八十二章 胜之不武 再往里走,人就开始逐渐减少了。 为什么? 因为皇乾殿的后院墙前,就是从北向南最大的岔路口。 从北门进入的客流到了这里,是必然要因为方向的选择而分散开的。 人们即可往东去,也可往西去,还可沿着院墙继续往南。 所以在这里,天坛公园超前的服务意识又充分体现出来。 他们除了在作为茶棚的彩亭两边都放了一人高的临时性指示牌,中英文双语的。 还安排了专人用大喇叭指引,回答游客的询问。 往西是斋宫雕塑艺术展和民俗游艺区、风味小吃。 往东是神厨餐饮区,宰牲亭特艺展,长廊打灯谜。 往南顺着皇乾殿,祈年殿,丹陛桥,成贞门,回音壁,圜丘的主干道,一律全是商品区。 最下面还特别注明了三处舞台表演区。 分别是西天门,南大门,还有园区中心的成贞门。 就连演出时间也写的很清楚。 一天两场,分别是上午十点半到十一点半,下午两点半至三点半。 如此一来,不但能为游人们指明方向,也能让大家大致搞清楚天坛公园游园会的规划和布局。 当然了,这一手又是来自地坛的那几位未曾料到的。 和他们只凭大喇叭广播引导游客的手段来比一比,不禁再度汗颜。 至于方向的选择。 这几位看过了指示标牌,自然是一心想直奔西边,要去看庙会最核心的民俗游乐项目的。 不为别的,主要是他们认为什么餐饮、商品、展览,无非是为商贩提供方便,搞展销嘛。 千篇一律,只为赚钱,又什么可看的? 其实他们最在乎的,就是天坛新春游园活动的趣味性。 从这点上来说,他们地坛今年付出了太多努力和代价,定为重点突破方向,这就是他们的底牌。 尤其是觉得天坛安排的演出时间太有限,不像他们安排的表演几乎是全天不间断的。 所以绝不相信天坛能做的比他们好。 于是几个人一商量,就开始直奔目标,想要找回点心理优势。 岂料才走过皇乾殿的后墙,绕到祈年殿的侧墙,还没有一百步,他们就没法再坚持原定路线了。 因为就是从这里开始,一个個铺着红台布,架着铁架门楣的商业摊位顺延开来。 沿着祈年殿的墙根铺开了一圈,吸引了不少中外游客在此驻足围观。 偏偏这里的摊位,和他们想象中凌乱的景象大不一样,竟然在制式上是完全整齐划一,这画面,也太有气势了。 尤其这些摊位后面,包围祈年殿的那道长长外院墙,更令人为之震撼! 要知道,那高高的墙体上面可没空着,竟然全都结了彩,悬上了大红的长短绸。 清风徐来,飘飘洒洒,墙上的长短绸和大绣球真是红得张扬,红得漂亮。 人人都说红墙绿瓦美,但其实绿色琉璃瓦,大面积的灰色墙体,在阳光下配着红色耀眼的绸缎,更是艳丽无方,美不胜收。 按照刚才那排队那位老爷子的说法,这就是软彩了。 唉呀呀呀呀呀呀……太特么有钱了! 来自地坛的三人,情绪再度遭遇打击,直降至冰点。 要知道那祈年殿的外院墙,南北向大致三百米,东西向大致二百米。 这一圈起码一公里,扎彩的话耗费起码也得翻一倍。 想想看,两公里的红绸,叠起来收库,怕都得占用半间房。 这得花多少钱? 而且由此还可以推断,回音壁的外墙大概率也是这么装扮的,加起来又是多少? 哪怕就是过去的皇帝老儿来祭天,也干不出结彩结出好几里地的事儿来。 可偏偏这样奢靡铺张的事儿,天坛公园就干出来了! 这装饰效果绝对杠杠的,在这个年代的京城属于拔了头筹,再无人可以睥睨。 说白了,只有看过了天坛的节日装饰,才能知道什么叫大手笔! 也只有这样的场面,才能把喜庆和热烈以壮美的形势彰显出来! 根本不是当代那种通例做法——多加点彩旗,多绑点气球,多挂点横幅和彩色拉花,能够相提并论的。 所以在节日气氛的装饰效果上,至此,地坛这三位,所有的志气算是被天坛给打没了,已经自认是死狗一条了。 即便是再不甘心,他们顶多也就是发挥一下“阿q精神”,来安慰安慰自己的了。 什么呀,节目不够,就拿钱凑啊。 瞧给你们狂的,要给你们个梯子,你们都能上天了! 你们不就仗着有几个臭钱嘛,这叫胜之不武。 我们地坛要有你们这收入,肯定办得比你们强。 是,得承认,至少你们这商业摊位弄的有点意思。 巧妙实用,做出来,还花不了几个钱。 可话又说回来了,谁看一眼那不就学会了嘛。 你们这点小聪明啊,也就不值一提了…… 总之,心里充斥着柠檬酸,这三位拿起相机又是一通猛拍啊! 这是打算回去集体研究一下,然后准备抄作业了。 可结果仨人这一走近了细看,又有了惊人的发现。 敢情这些院线之下的商业摊位卖的东西绝对不同流俗。 那是忒雅了,同时也忒贵了。 就拿打头的头五个摊子来说,这一气儿连着的,居然是一家,卖的全是风筝。 不但摊子上摆着、门楣上吊着、悬着,就连他们身后的高墙也利用起来了。 钉钉子,拴绳子,都挂着五颜六色的风筝。 花样儿那叫一个多啊。 哪吒、刘海、麻姑、寿星、八戒、孙猴儿、芭蕉扇、哈哈三圣、两人闹戏、和合二仙、蜈蚣、鲇鱼、蝴蝶、蜻蜓、三阳开泰、七鹊登枝之类……估摸着得有上百种。 其中最奇者,当属猛禽风筝。 什么鹞子、雕啊、鹰啦,只凭一根提线就能熬翔空中。 京城人最熟悉的“大沙燕”当然也有,也是极为精致的。 不但画工好,而且还是背着风琴,或太平锣鼓的,放上天去是有声音的。 甚至还有夜里专用的红灯匹配,那是要多专业有多专业。 只不过和其他这些一比,就被淹没于其中,显不出样式上的好来了。 这些精妙绝伦的风筝,就连尺寸和材料上也和寻常不同。 不但从一尺到丈二的全有,而且还有八九寸大小的迷你小风筝。 都放在锦匣子里,还封了玻璃盖,看着特逗。 拿六七尺的风筝来说,往往是绢糊成的。 架子是整根藤条扎成,色彩都是石青、胭脂、泥金、泥银等颜料彩绘。 连放风筝的绳子,都是黄麻、青麻,搓了又打过蜡的。 然而最常见的那些塑料制的简易风筝一概皆无。 所以这价钱上也就很可观了,一般的老百姓千万不能问价,一问准得吓着。 像有个年轻人就问了一个四尺“沙燕”的价钱,好嘛,十五块啊! 年轻人是跟俩哥们儿一起来的,这仨小伙子当场就不干了。 说价儿太黑了,一个都能买十个了。都有点骂骂咧咧的意思。 可压根就没容地坛的三人幸灾乐祸,旁边就有上岁数的人帮着这卖风筝的说话了。 “哎,小伙子,你们先抬头看看人家这字号招牌。这就不是一般的风筝。” “什么?不是一般的风筝?” 说着,仨人一起抬眼,可还是不明所以。 “风筝……风筝哈……这怎么了?难道他这风筝是金子打得?” 那位乐了。 “人家这不是金子打得,可绝对是京城最高级的风筝。打乾隆年,人家风筝哈的‘哈把风筝’就出名了,而且用的多是曹雪芹的谱儿,过去卖的都是达官显贵。吃的是手艺精妙,样式独特,从来就不便宜。拿你这风筝讲,要解放前,至少十个大洋,那就是十袋白面。卖你十五,你还觉得贵吗?你要不信,回家问问长辈,一个哈把风筝过去是什么价儿?” 这下仨小伙子挠头了。 这时候买风筝的也接过话来,很委婉的解释。 “哎,这些风筝,费工费时,所以才这个价。其实我们自己也知道贵,不会有太多人买。放在这儿呢,主要不是为了卖,而是为了展览。想让大家看看咱们的传统风筝有多么绝妙。你们是为了玩儿,那当然没必要买这个了。你往南去,那边东西就便宜了,咱们常买的风筝都在那边呢。我这么跟你说吧,东西越往南越便宜。北边的,看看热闹就行了,别花冤枉钱。” 这么一说,这摊儿前的人就都听明白了。 哄笑一声,连同那仨小伙子一起散了不少人。 就连地坛的司机也不由因此窃笑,嘴里还说呢。 “这天坛也可以啊,弄这么大阵仗,他不为卖钱。哈哈,倒真实在,赔本赚吆喝。头一次见着,做买卖的还有自己赶人的呢……” 然而书记和副园长却不约而同沉思起来,他们慢慢的一边往南走,一边看。 渐渐的发现旁边的摊位,一个挨一个,摆的不是精美的瓷器,就是光怪陆离的旧货。 再往远看,好像还有一个个的书摊。 这让他们都觉着有点怪怪的,好像这天坛公园这么不按常规出牌,绝没那么简单。 确实,留恋于此的顾客并不是很多,大部分人都是走马观花,很少有人做成交易的。 尤其还是年轻人,或是一家三口的,一个个很快的离开。 可反过来,也真有人死活流连不去,就跟这儿较上劲儿的。 那都是些岁数比较大的人,看着不是知识份子就是干部,要不就是嘻嘻哈哈外国人。 他们拿起相机边走边拍,大概没见过这些,觉得很新鲜。 结果就在这时,书记和副园长遇到了几个结伴而来,刚买完东西的主儿,一下为他们点破了天机。 “……不错,真不错啊。” 一个人刚从他们身边的摊子上买了两件瓷器,那叫美。 “这么好的青瓷茶叶罐,我找了好久都买找到。今儿算买着了。不容易啊。” 另一个说,“听我的没错吧,来这儿跟逛琉璃厂没什么区别。我听说琉璃厂大部分的老字号,都来凑趣了,在这儿都有摊儿。” 和他们同来的女同志,觉得不可思议。“啊,是吗?那有卖书画的吗?” 买东西的接话了,“有啊,您几位进祈年殿的院里,字画都在房子里呢。容宝斋,京城画店,全有。” 女同志跟惊奇了。“呀,这么全呢?怎么都有啊,这不成过去的厂甸庙会了。” 买东西的点头。“您说的是啊,这就是我们天坛的设想。谁让我们和琉璃厂有交情呢。您或许不知,修琉璃厂的这几年,他们好几家老字号一直都用我们的房。大家互相捧场呗。我也不说大话,反正您来这趟,至少相当于逛了琉璃厂半条街。至于明年,一定会更多。” 厂甸庙会?! 书记和副园长互相对视了一眼,这下是真明白了! 这天坛也太鬼了,眼光也够毒辣的,难怪这不惜余力的要把游园会往文化上靠! 合着惦记吃这口儿高雅饭呢! 什么关系怎么你们都能利用啊,也太不讲武德了。 恰恰也就在这时,前面有一个摊子达成交易了。 一个外国小伙子高高兴兴的买下了一个瓷枕头,给了卖货的十八块外汇券,他还傻乐呢。 紧跟着,另两个外国女人从后头走过来找他来了,身后一人背着一个芭蕉扇的风筝,另一个就背着那刚才叫价十五块的大沙燕。 甭问,肯定都是风筝哈啊。 谁说是赔本赚吆喝的? 怎么越看越像“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路子呢? 正文 第七百八十三章 管不住手 在老年间,京城的庙会和庙市不但多,而且各有特色。 虽然许多人傻傻分不清,但庙会和庙市还是有明显区别的。 庙会以进香为主,庙市以卖货为主。 而且这两者时间周期也不一样,庙会全是一年一次,庙市是每月都有。 先说说京城以进香为主的庙会。 排在头一个的, 就是前门瓮城里的老爷庙。 所谓老爷庙,其实就是关帝庙,老年间的京城人都把关帝称为“老爷”。 说起来,京城其实有一百多个老爷庙呢,但唯独前门瓮城的这個最为特别。 因为全年,它就正月初一这一天开庙。 这种“稀缺性”显得这里的关帝特别高傲也特别清廉。 大家无不觉着, 既然这里的“老爷”不稀罕民间香火,自然不偏不向。 既然不徇私舞弊, 必然灵验啊。 所以从时间上来看, 绝不会有比这个庙会更早的了。 这里的香火,也可以说是全京城所有老爷庙里最旺的。 每年除夕一过,刚到正月初一的子时,全京城无论城南成北,城东城西,想要进香的人皆会涌到前门瓮城里的老爷庙进香。 由于人太多了,给这儿的关帝进香,根本没法按规矩点香上香,人们都是直接把香扔进香池子去。 以至于那香池子的火苗足有两三尺高,始终不断。 除了关帝庙,在正月间,京城百姓还要去五显财神庙。 五显财神,指的是五个行侠仗义、劫富济贫的大案贼曹仁广、刘义广、李诚广、葛信广和张智广五人。 所以这个庙会天然亲民, 最著名的活动是“挑挂钱”和“借元宝”。 大家为了发财,都争先恐后涌来参与, 以取吉利。 此外,正月里,京城还有白云观庙会和雍和宫庙会。 白云观, 是以正月初八“顺星”,人们去星宿殿祭祀本命星为主要活动。 而雍和宫里全是喇嘛,人们正月二十九至二月初一去那儿,主要是为看藏传佛教的习俗喇嘛打鬼。 三月间,就轮到了蟠桃宫庙会。 这个庙会,出名儿的是神仙多,货摊儿也多、 京城百姓参拜的除了庙里的神像,更主要是庙里的浮雕。 从西天如来,王母娘娘,到各路神仙都有。 庙门前的市场,也隐隐与之呼应。 不但地方风味食品多,孩子玩具多,日用品、服装类多,打把势卖艺的也多。 说起来真好像是各路神仙来赶会似的。 所以过去的蟠桃宫虽然庙小,却全国知名,不单只是京城里人尽皆知。 三月间还有东岳庙的掸尘会。 虽然东岳庙最出名的是地狱七十六司。 什么上刀山,下油锅,抱火柱, 受雷击, 滚钉板,割舌头…… 整个庙宇全然一副地狱景象,看起来有些恐怖,让人惧怕止步。 可别忘了,这里还有个月老殿呢。 过去谁家的儿子,要是二十还没结婚的,家长都得来东岳庙买红线来,求月下老儿给儿子配姻缘。 所以这个庙会还是很亲民的。 再加上齐化门(朝阳门)过的水是通惠河水,这个庙会上卖藕和卖荸荠的很多,都是附近挖来的。 也就更应了“佳偶天成”的好兆头,保证了香火鼎盛。 四月间,京城人讲究去妙峰山的庙会。 因为路远,人们出了西直门就得骑驴,坐趟趟车,就跟春游似的。 沿途除了看春光无限的风景,打三参过茶棚,看一路磕头的虔诚香客,还能见识到十里八乡踩着高跷,抬着杠香,敲锣打鼓赶会的“老会”。 那都是练家子,而且彼此爱斗气。 虽然按规矩“老会”间得相互礼让,可鸡蛋里挑骨头不容易吗? 说你礼数不周,就能打起来。 所以往往这一路上就能看见好几次“武术交流”。 在许多百姓眼里,只要不是鼻青脸肿上山的“老会”,那都不是好汉。 不过上山之后就得一团和气了,谁也不能再动手,哪怕不情愿。 否则“拴会的”会很没面子,就会出面“管教”。 想想看,但凡能组织赶会活动的人,不但有钱,而且得戳得住,那都是各方大豪。 五月间,京城人又该去卧佛寺庙会了。 奔那儿除了能看哼哈二将,四大天王,更主要是去摸卧佛。 京城有个习俗,人哪儿不舒服就摸卧佛哪儿,头疼摸头,脚疼摸脚。 所以这个庙会的特点就是病人多。 到底管事儿不管事儿没人知道,反正过去的人都信。 六月的中顶庙会是一个农村风味的庙会,也是各地“老会”耗财买脸的主场。 庙门外,不但卖农具的多,卖农副产品的多。 就连茶棚也是由各个“老会”赞助的,香客可以白喝。 同时那些“老会”也有了可以正大光明炫技的场所,他们会在庙里的第一大殿轮流表演。 什么五虎棍,少林棍,枪刀对打……都有。 和妙峰山庙会不同,这时打架的倒少了,纯粹是文比了。 七月的江南城隍庙最为热闹,讲究的是城隍出巡。 所以这是各地“老会”的高跷竞赛,但也最容易斗气打架的。 要知道,大家得一同表演,偏偏水平不同,赛场又是在庙前不是庙里。 群众给予不同程度的掌声,很容易会挑动“老会”的情绪。 输不起的人,往往爱寻衅滋事,以拳头论输赢。 此外,就是这一天的傍晚,还有全城为祭祀先人放荷花灯活动。 京城有童谣,荷花灯,荷花灯,今儿点了明儿扔。 这天,北海、护城河、通惠河,只要京城有水的地儿,都要放河灯。 到了八月,是以灶君庙的庙会来给全年庙会收尾的。 不用说,灶王爷是厨子茶房的祖师爷,所以饮食行业的人都要来祭拜。 那这个庙会的饮食也就比较有特色了,有的庄馆会给祖师爷增光,来庙前摆摊卖点拿手的吃食。 茶房这一行的专有茶食,这一天也会在庙前售卖。 而且因为和中秋临近,卖兔儿爷的也很多。 再此之后,天儿一凉就不会再有庙会了。 因为不管僧道尼,开庙会的日子,比如要选择春夏秋,宜人出游的日子。 冬天办庙会,除了正月年节时下是个例外,其他时间都缺乏群众基础,肯定会影响收入的。 至于京城里常年举办的,每月都按日子口轮轴转的,其实是四大庙市。 逢三是土地庙,四、五之白塔寺,七、八之护国寺,九、十之隆福寺。 这种庙市最显著的特点,是庙里庙外都摆摊儿。 隆福寺的格调最高。 除了几个老书店,还有卖文玩字画,珠宝玉器的。 但主要还是以鸟市、鸽子市、鸣虫和花场子出名儿,相当于过去的花鸟市场。 白塔寺、护国寺是中间一档的。 百货云集,但大同小异,都以日常生活用品为主。 土地庙是档次最低的,卖农具,农副产品,还有普通花卉。 当真要说到京城的花市、天桥、厂甸这三处,这又属于特例中的特例。 因为这三处实质上是脱胎于庙市,经过长期演变而成的大集。 花市是因为火神庙香火断绝,演变成集市的。 每月逢四举办,初四、十四、二十四。 卖的主要是京城的绢花、绒花、供花、胭脂水粉什么的各种女性用品,还有竹柳山货。 说白了,花市是大姑娘小媳妇爱逛的地方,男客都是陪女客来的。 天桥的来历和花市也差不多,原本是红庙前面的旧货市场。 因为本是穷杂之地,专为穷人群体服务的,天桥就是在京城的旧货集市里,也层次不高。 最初以生活必需品为主,还有废铜烂铁,有点像收破烂的人汇集的地方。 后来逐渐演变为以旧眼镜和估衣的生意为主,天桥才算开始兴旺,这才有了卖艺的。 所以这样的地方,欺行霸市的地痞流氓就多,骗人的老虎摊儿不少,贩卖的吃食也不卫生,而且多以价廉为主。 甚至就连艺人的表演都不入流,说是“三俗”都算是美化了。 实际上,过去的天桥艺人,许多人是拒绝女客的。 比如说撂地相声的,当时比较流行的话是这么劝的。 “女客请走啊,我们说的不是人话,别脏了您的耳朵”。 这么说吧,逛天桥的人,除了不务正业的街溜子,失业的穷人,进城的农民,就是初一十五歇工的小作坊的伙计厨工,还有本地和外地的小生意人,小买卖人。 尤其又因为天桥旁边临近八大胡同,这里就更被上层次的人所不耻,视为下九流。 这么说吧,京城但凡讲究规矩的人家,无论大人小孩,男丁女眷都是不许来天桥的。 如果想解闷,看杂耍,可以,去临近天桥的城南游艺园。 那里名角儿荟萃,有专人管理,绝没荤口儿,没地痞流氓。 话说回来,这大概也是许多人研究天桥,始终研究不出个结果的原因。 因为有文化的学者不可能来啊。 什么时候,听说过鲁迅、张恨水、梁实秋这样的人逛过天桥呢? 有点身份的主儿,好像也就同治这么一个被太监坑了的大冤种。 其实天桥之所以能在清末民初走向鼎盛,全国闻名,真没那么多奥秘。 就是因为日日举办,消费水平低,节目荤素不忌,是个“恰烂钱”的好地方。 谁让当年的穷人多啊,而且还多是文盲呢。 所以就真实情况而言,与其说天桥是平民乐园,不如说是“贫民乐园”更为适当。 当然,有低就有高,有俗就有雅。 厂甸就是与天桥迥然相反的一个典型,那是京城独一份的“文化集市”。 厂甸庙会虽然叫做庙会,却不以庙为名。 它虽然具有庙会的时间属性,每年就在海王村公园举办一次,大致是正月初一到正月十五。 然而实质上却是个雅俗相济、商娱相融的集市。 厂甸庙会的范围因为把琉璃厂给覆盖进去了,卖的全是和文化沾边的东西,走的是高端和高雅的路线。 什么珠宝玉器,古董字画,旧货旧书,文房四宝…… 老年间,光卖字画的画棚,就得绵延一里地去。 要知道,商家们库里堆得那些平日无人问津的假字画,全得靠正月“出笼”啊。 但也不可否认这些旧货里藏着珍宝。 备不住哪位眼力好的就能捡着漏,买着古月轩的鼻烟壶,或者是古籍善本,名家仿作的古画。 这就叫“慧眼识英雄”,淘到精品的人也大有人在呢。 因而慕名而来的外国人也不少。 实际上自清末开始,就少不了金发碧眼的洋鬼子和鬼子娘们儿,跟着一起来逛厂甸起哄的。 到了民国时期,来逛厂甸的仍然多是文人雅士,社会名流。 解放之后,厂甸庙会也仍以知识份子群体为主。 所以说到这儿,大致也就能看明白了,这一届天坛新春游园会,宁卫民对北门和东门两条路线的具体规划思路。 他就是要把过去的厂甸搬到祈年殿和丹陛桥来,让这两处变成旧日的海王村公园。 不论院墙里外,都是图书充栋、宝玩填街。 才好用这些精品货色,去赚外国人和上层人士的钱呢。 要不为什么只允许北门和东门停汽车呢? 西门和南门只能停自行车,连摩托车都不许停。 宁卫民的用意,就是借此区分客户群呢。 其实冷清点不怕,多数人不愿驻足也不怕,反而还是求之不得的事儿呢。 因为喜欢这些东西的人需要的就是一个相对安静的环境。 这里的人要太多了,把每个摊子围得水泄不通,反而会减少真正顾客的兴致呢。 当然,只求一个热闹,不喜欢这种文化氛围的人也注定不会失望的。 因为南门和西门的两条路线就是宁卫民为普通百姓设计的。 从这里离开的人,一旦过了成贞门,肯定就能找到他们的乐趣了。 实际上说白了,受到康术德对厂甸庙会描述的启发。 宁卫民又结合了他自己对未来新春庙会的记忆。 等于是用天坛公园的地方,总共开办了两个节场。 一个是中轴线路的庙市。 另一个是西边以斋宫为中心的庙会和民俗游艺。 这样一来,无论高档的、低档的,无论高雅的、通俗的,基本全都囊括其中。 差不多能满足大部分人的喜好,把所有的顾客一网打尽。 像当下,打地坛来的这三位中,书记和副园长就分明感受到了高端庙市的魅力,有点挪不动道儿了。 别的不说,就光祈年殿外墙这些摊位,就把他们眼睛给看花了。 那一眼望不到头的瓷器摊儿,旧货摊儿,那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书摊儿,那一个接一个的特艺工艺品厂家…… 哪一个不值得细瞅瞅呢? 什么瓷器、铜器、银器、旧货、旧书、旧报、竹雕、木雕、石雕、牙雕、玉雕、发廊、像章、印章、笔墨、纸张、扇面、镇纸、墨盒、砚台、笔筒…… 那一件件的东西,白棉纸上,打开包儿,单摆浮搁着,件件引人,耀人眼目,怎么着都看不厌…… 书记和副园长不知不觉逛了半个小时,即便是走马观花,也还没看完一半呢。 他们都有点不敢看了,心知要想细看,就是一天大概也看不完这所有摊上的货。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书记和副园长还都从中找着了自己喜欢的东西,而且都没管住自己的手。 敢情书记的爱好是写大字。 走到戴月轩的摊点前,他看过没多久就想要买人家的湖笔。 不为别的,就因为戴月轩是曾经给开过第一代领袖定制毛笔的老号,专门把为领袖定制的两款毛笔款摆在玻璃罩子中展示。 虽然价钱很贵,八元一只,都足够买只英雄钢笔的了。 可书记还是毫不犹豫的拿出了十六块钱,一样买了一支。 副园长倒是没书记这样水准的雅好,可问题他是个爱听评书的主儿。 虽然还到不了刘宝瑞的相声《书迷打砂锅》那般神魂颠倒的地步,可也有点谜症。 平日里,他就喜欢到处搜罗评书话本,见着就买,家里什么演义故事的话本都有。 今天他在来熏阁摆的旧书堆里,无意中发现了一套《十二金钱镖》民国话本,那是如遇至宝啊。 对这种压根没听过的故事,他怎么也要大饱眼福。 于是尽管十二块的价钱让他肉疼,他也捏着鼻子付了。 心说就当挨了十二镖了。 总之,结果连他们自己都没想到,这一不留神居然还让天坛挣了他们一道。 他们各自心怀复杂的滋味,不觉互相看着各自手里的东西,摇头苦笑。 至于司机,虽然对这些高雅的玩意不敢兴趣,看也看不懂,纯粹是勉强陪着领导转悠的。 可也一样感到开了眼界了。 而且他也同样没逃过自掏腰包,给天坛公园贡献利润的命运。 因为对于通俗性的娱乐,厂甸也有几样东西非常出名,不但都被天坛照搬来了,非常的吸引人。 而且天坛公园还有自己的创新之物,更让人难以拒绝。 说到厂甸出名之物,除了哈把风筝,就是糖葫芦和风车了。 这两样东西虽然是任何一个新春庙会都会有的,可厂甸的特色是以大闻名。 糖葫芦有一丈长的,有道是,“三尺动摇风欲折,葫芦一串蘸冰糖” 还有三四尺长,用山里红而非山楂,抹了糖饴,穿成一大串的。 但无论哪一种都是不能吃的。 试想一下,这些东西立在风沙里吹了半天,沾满泥沙如何入口啊? 买他的人,无非是兜里闲钱多,只为了好玩,图个看着喜兴罢了。 风车也是同理,厂甸的风车是别的地方看不见的,是地道的风土工艺品,都是京郊农民利用冬季农闲做的。 他们用高粱杆扎成“日”、“田”、“品”字型架子,用高粱篾片圈成直径三四寸的圈儿,中间做一小轴,东昌纸条染成红绿色彩,把圈和轴粘成一个彩色风轮。 用胶泥做成铜钱大小的小鼓框,用两层麻纸裱在一起做鼓皮,制成小鼓。 然后把风轮、小鼓装在架子上,风轮小轴后面用麻绳绞一小棍,风轮一动,小棍变击鼓作声。如果风轮在风中不停旋转,则小鼓便不断咚咚作响。 “品”字型架子上,可装二三十个风轮,便有二三十面小鼓。 随风吹动,则一片咚咚鼓声了。 买风车和糖葫芦的,就守在进入祈年殿的院门两侧。 当地坛三人走近这里时,耳听得便是一片闹人的风车声。 古人说一池蛙唱可代半面鼓吹,而这门口的风车声,真不下十面鼓吹了。 于是许多的人,无论中外,都被吸引在这门口处。 然而价格却又让人望而却步。 因为这里的风车就没有小的,最便宜的是“日”字形的,还要三块呢。 以此类推,“田”字的六块,“品”字的十块。 和风车相对,入口另一边的糖葫芦也是一样。 那些超大个的就不说了,那等于是招人的广告,没什么人真买。 正常尺寸的糖葫芦才是真正的商品。 的确很是漂亮,糖风老长,糖色闪亮,看着就跟工艺品似的。 可七个果儿的“山里红”,他们竟敢卖五毛,带馅儿的“蛤蟆吐蜜”卖一块,有着各种果仁儿的“百宝山药”最贵,卖两块。 地坛三人眼瞅着这些东西,哪个都挺好,可哪个他们都觉得贵,实在舍不得掏这份钱。 很快他们就发现了,其实真心甘情愿上当的只有外国人。 比方说两个老外,人手一个,高擎着“品”字的大风车回来。 俩人迎着春风,一边走,一边听响,洋洋自得。 手里还一人拿着一串糖葫芦。 那叫一个阔绰啊,合着二十多块的外汇券,就干着这个了。 实在是让他们不得不佩服天坛的敛财之术。 如今回过头来再看,这外国人作为羊牯简直傻到家了。 都不是一人顶二十五了,合着全是二百五啊。 不知心里是羡慕还是嫉妒,三人这就要走。 然而就这个时候,糖葫芦摊儿上又来新货了。 天坛职工骑着三轮给送来的两箱子货,居然是雪糕,而且很贵,每支五毛钱。 这当时就逗得许多人哈哈大笑。 第一感觉,就是大家认为天坛公园这太不靠谱了,怎么大冷天卖这东西啊。 而且还卖的这样贵。 要知道,这年头最贵的就是北极熊的小碗冰淇淋,那不过才三毛一个。 平日里大家吃的奶味雪糕是两毛钱,最普通的冰棍都是几分钱的。 熟料那卖糖葫芦的,把两只雪糕拿出来撕掉包装,插在放糖葫芦的玻璃窗口里,一下子就让大家目瞪口呆了。 敢情那雪糕的样式非比寻常,居然是祈年殿的样子。 而且不只是个形状,那是立体的浮雕。 门窗、琉璃瓦、顶子全都清清楚楚。 最关键的是颜色那叫一个润啊,看着如同奶油一般,细腻极了。 有句话,叫人叫人,千声不应,货叫人,点首而来。 这时候天坛的人再介绍,可就管用了。 听说是试制产品,奶的含量特别多,不是当今市面上任何一种冰棍雪糕可比的。 而且因为是冬季,价钱上还优惠了一毛,夏日的话价钱是六毛钱。 有些人就忍不住蠢蠢欲动了。 再一看居然又是外国人捷足先登。 有一对狗男女居然走过去抢了头筹,俩人一咬一嘴白奶油,一脸的甜蜜样。 现场的京城百姓终于愤怒了。 谁也不想再干瞪眼看了,好些自诩身体壮的主儿,纷纷踊跃掏钱来尝新鲜。 跟着两位领导的地坛司机也没扛住,结果掏钱买了一支,撕开包装,就迫不及待一口咬下去。 然而直接就沉醉超乎想象的浓郁的奶味里,连领导说话也充耳不闻了。 直到这一口在口中慢慢融化咽下去,他感慨了一声“太他妈好吃了!” 之后才惊觉。 啊?俩领导怎么一直看着自己呢? 难道他们也想…… 哦,好像是自己太着急了哦。 领导说的是,他应该先给这雪糕拍张照片的。 正文 第七百八十四章 有高人 步入西岭门,从高悬在头顶上方,代表着福禄寿喜财的五个红彤彤的大绣球下,正式进入到祈谷坛的大院内。 这里景象又是出乎意料之外。 比外面更震撼的是,这里简直是彩活儿泛滥了,装饰颜色也瞬间由红转黄。 明黄色的棚彩,居然沿着内墙的墙根,搭满了足足的一圈儿啊。 虽然样式远不如皇乾殿后墙外,为游客提供免费茶水的华亭精巧,没有五脊六兽,没有须弥座。 这些棚彩用作装饰的“花活”,只是棚外顶上的栏杆,棚顶采光用的天井子,四个犄角的角云儿,装饰墙面的花墙子,还有裹着明黄布的棚柱子而已。 但胜在规模大,制式统一,而且颜色抢眼。 在这個天子祭天的专属用地,包围在祈谷坛的周围,众星捧月一样烘托着巍峨的祈年殿,特别能增显御用的华贵气象。 所以一进了这个院子,京城老百姓当场就会产生一种错觉,好像回到了百年之前。 直观的感受到了宛如祭天大典一样的排场和大气。 外国人就更是为之惊愕了。 就这个黄啊,这个艳啊,是他们做梦也梦不出来的靓丽华贵之色。 要不是这些棚子里,还摆着琳琅满目,数不胜数的商品。 恐怕不少老外,还真会误以为这就是对过去天子祭天场面的原汁原味的复原呢。 但即便如此,一时间,也是“咔嚓咔嚓”声响不断。 兹要带相机的老外,几乎都把相机举起来了,这一通猛拍啊,真是不怕费胶卷。 那激动劲儿大了去了,显得他们很有点没见过世面。 当然,地坛的三位也没拉下,也随之举起了相机拍摄。 但和外国人有所区别的是,这三位拍照过程里,可没叽哩哇啦的语言交流,相当沉着稳定。 要不是两位领导脸色太阴沉,被寒风吹得还直打嘚嘚,那就更有风度了。 拍完照,很多人直接奔了祈年殿,有些人去了东西配殿。 地坛的三位,则随着另外一些人,选择去看这些棚子里的商品。 不看不知道,一看又吓一跳,这里的货色居然比外面卖的东西,又高了不少的档次。 这里都是些什么啊? 都是更加的精细和娇贵的货色。 有宫灯、绒鸟、绢人、鬃人、鬃狮、毛猴儿、料器、玉器、烧瓷、仿古瓷、景泰蓝、鼻烟壶、犀角杯、珊瑚树、玛瑙花卉、翡翠摆件、宝石盆景、象牙雕刻、雕漆制品、金漆镶嵌,花丝镶嵌、盔头剧装、木艺巧器、金工艺术品…… 此外还有数不尽的画棚,棚中挂满了各种字画。 论形式,有大小立轴、斗方、各种屏条、各种对联、摆在条案上的各种插页、各式扇面。 论内容,有各种山水青山绿意、写意山水、淡墨山水。 花卉有工笔着色、工笔白描、没骨写意、有带草虫的,有不带草虫的。 还有工笔仕女、工笔人物。 书法中的楷草隶篆、魏碑、章草,各色俱全。 论名头,则是从古至今,所有的名画家,没有一个没有的,而且最多的是大名家。 工笔仕女,不是唐寅,就是仇十洲。 写意花卉,不是八大山人,就是白石老人。 其他什么郑板桥、伍子贞、成亲王的墨迹,更是要多少有多少,真可以说是洋洋大观了。 地坛的三位这次都没转悠多会儿,就彻底的心折了。 他们是既佩服天坛的经营策略,更羡慕天坛公园的面子之大。 因为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还不独琉璃厂的那些知名老号来了,就连京城顶尖的特艺工艺品厂也都来了。 这么老些让人眼花缭乱的好东西汇聚在一起,仿佛让万里晴空下的整个祈谷坛都成了一座光彩夺目的宝山,也让阳光照耀中的祈年殿更加杳然生辉了。 相信只要是有点琴棋书画爱好的人,只要有点文化素养的人,来到这里,都会兴致勃勃的想要一饱眼福啊。 “哎,真是失策啊。没想到,咱们走群众路线,他们居然玩上高精尖了。你看看,这么多的老字号和工艺品厂居然都来给天坛捧场,今年这庙会一开,天坛公园算是成功把厂甸取而代之,彻底成了文化庙会的代名词了。这就叫占据制高点啊!从今往后,谁还能在这方面跟他们争啊?咱们全京城的知识份子和外国人,怕是一到春节就会跑这儿,给他们送钱来。” 书记率先自怨自艾。 “书记,我和您一样的心情。可要我说啊,真不好怪咱们自己。主要天坛的先天优势太明显了。京城老话讲,东富西贵,南贫北贱。咱北边有什么啊?全是养老的太监。别看南边穷人多,可知名小吃和手工艺匠人全守着大前门,这是历史客观。这咱们谁也没辙啊。”副园长则尽力宽慰。 然而书记的心结却未能开解,反而颇感忧虑。 “你这话有点道理,但也不能光讲客观。人家能把天然优势和资源都合理利用起来,本身就是了不起。要不,怎么龙潭湖就没这么干呢?我总觉着,这天坛的背后有高人指点啊。天坛跟咱们不同区,可他们书记和园长我也知道一点,都是工农干部,打过仗的泥腿子,按说没这样的脑筋啊。别的不说,你再看看这祈谷坛里外的安排,真是该哪儿是哪儿,懂行啊。” “您这话怎么讲?我没看出有什么高明的啊……”副园长糊涂了。 书记便给他上了一课。 “嘿,要这么说,你就是外行了。别的不说,就拿最开始的风筝摊来说吧。风筝是很特殊的玩意,很占地方,又怕人拥挤。天坛给安排到最外面五个摊子,都悬在了外院墙上,用柜台隔着看,既能招人,又安全。你再看看外墙下其他摊子的东西,都是价格相对便宜,又不怕天气寒冷和风沙吹打的,即使冷点,脏点,不耽误事儿。然而进了这院儿就不一样了,棚里摆着的东西,那个不是价格昂贵,娇贵至极的。就这些书画要是露天摆着,一阵风过,就得七零八落啊。你再看人家这些棚搭的,有顶有墙,上装玻璃,光线充足,装饰传统,颜色亮眼,实在是最别致的大众画廊。而且我敢肯定,他们最好的东西,一定都摆在那东西配殿里了,你信不信……” 两位地坛的领导刚说到这里,没想到司机已然跑来催促了。 而且小脸儿通红,一脸的兴奋。 “领导领导,这天坛绝了,绝了!您二位快去祈年殿正面看看吧……” 敢情这小子刚才逛得烦闷了,趁着两位领导说话,就叼着雪糕,跑到别处溜达了一圈。 结果万没想到,瞅见了极其稀罕的西洋景,赶紧跑回来回报。 只是这话没头没尾的,让人听不明白啊。 “怎么了这是?说清楚了,你看见什么了?” 副园长真看不得司机这办事不牢的轻浮样儿。 他语气不快,皱了眉头。 但打狗也得看主人,毕竟是书记的司机,他也不好越俎代庖来教训。 司机心也大,就没看出颜色,还乐呢。 “拍照啊,哪儿有人拍照呢……” “拍照有什么可看的?你至于乐成这样?”副园长眉头更紧锁了。 “不是,他……他是外国人,还穿着咱们的古装……” “那也没什么稀罕的呀,北海、颐和园不早有了吗,咱们公园等天气暖和了也要开始呢。不就是弄点戏装盔头嘛……” 可书记察觉有点不对了。 “哎,没搞错吧,这天可没法穿啊,他不冷吗?” 司机彻底乱了。 “不是不是,领导……是戏装,可它又不是那么简单……反正跟您认为的不是一码事……” 终于,咽了口吐沫,这小子才算把大概情况给表达出来。 “人家……人家做的太讲究了,都是冬装,而且要什么有什么。黄马褂,盔甲,皇上,妃子,王公大臣,太监,宫女,穿上就跟真的似的。对了,好像都是电影《火烧圆明园》和《垂帘听政》里的戏装。我看见照片了……” “啊!”这下副园长吃惊了,书记也动容了。 他们俩马上就跟着司机登上汉白玉的祈谷坛,绕到祈年殿正殿前面。 果不其然,那儿围了一大群的人。 人群里面是俩老外。 男的穿着皇上的大阅甲,女的穿着皇妃的冬日吉服,正搂着抱着,在祈年殿门口拍照呢。 不但他们身后还站着两位皇家侍卫,身穿对襟儿无袖的明黄大褂 就连给他们拍照的是天坛的工作人员,穿着也是这样的侍卫的装束。 就这景儿,怎么看怎么伤风败俗,太逗了,真是匪夷所思。 但不得不承认,这服装做的太到位了。 精致极了,真实感十足,绝非普通公园用京剧的戏装糊弄游客可比。 再下得坛来,地坛的两位领导这才发现,司机还真是一点没说错。 敢情祈年殿正对着的,院落中间的分成两列的八件棚,里面摆满了清朝的服饰。 这两列棚,南北双向都立着大木牌子,贴满了《火烧圆明园》和《垂帘听政》的电影剧照。 对外打出的招牌是“剧装体验”项目。 不得不说,人家这服装那叫一个全啊。 皇上的,皇后的,妃子的,大臣的,依仗的,摆在不同的棚里,分类很详细。 甚至主要的服饰还都挂着演员的剧照呢。 梁家辉的,刘晓芩的,陈烨的,周洁的,张铁林的,项堃的…… 太监的当然没人穿了,可就连安德海的也有一套,而且所有服装与照片上完全的一致。 这一看就是真的,万万是不可能作假的了。 于是这里简直处处是人,无论外国人还是京城人,全留恋不走,热情高昂。 只可惜这活动项目吸引人,价钱也够贵的了。 最贵的当属皇上梁家辉在电影里的冬装了。 大阅甲四十元半小时,朝服三十五块半小时。 其次是陈烨和刘晓芩的女朝服三十元。 再后丽妃的女朝服,鬼子六、僧格林沁和肃顺的朝服,都是二十。 除了肃顺之外的顾命大臣朝服十五。 普通棉甲十块,普通宫装十块,秀女氅衣五块,豹尾班侍卫行褂五块…… 所谓豹尾班侍卫行褂就是工作人员身上穿的衣服。 想想吧,最便宜的依仗人员的服装也要花五块钱,普通人实在是体验不起。 于是外国人无所谓,京城的老百姓可就有意见了。 群众之中,抱怨天坛乱开价儿,要找物价局的声音再度响起。 然而人家天坛的工作人员却丝毫不乱,似乎早有准备似的。 有专人拿着大喇叭就喊上了。 “各位,各位,你们要便宜的,我们也有,那就是一件京剧的戏装黄袍,戴个盔头。别的公园三块,我们也收三块。可问题是,大家现在感兴趣的这些东西不一样啊。这些戏服,可是真正出现在电影里的东西。” “我都不说那件衣服哪位明星穿过了。你们就看看,我们身上这些衣服,论数量,那不是一件,是四件。从里到外是袍,补挂,常服褂,最外面才是豹尾班行褂。还有顶子和靴子呢,这穿起来多费劲。你们算算,咱们要比服装的数目,我们这该收多少?收五块还是少的呢。” “再说了我们这样的服装。这都是专家设计,完全仿照过去的样式,丝毫不差做出来的。过去的御前侍卫他就穿的是这个啊。那能一样吗?大家一定得知道啊,这种豹尾班行褂就是皇帝的御用依仗,与一般侍卫的黄马褂不同。咱们得尊重历史吧……” 这时候忽然有人一嗓子叫起来了,“那秀女的呢?秀女的可没四件儿,怎么也那么贵?” 拿喇叭的主儿反应极快。“秀女的,就三件,分别是刘晓芩、周洁和陈烨穿的。怎么着,大明星穿过的,上过镜头的,你还觉着贵啊?” 这下行了,无论于情于理,还是讲文化,论历史,围观的群众都被折服了,转为窃窃私语。 甚至还有两男两女的港客,立马从人群里冒头出来,手里拿着一百外汇券就要交钱的。 他们甚至还提出,要花钱单独聘请几个工作人员做依仗背景的。 没想到天坛还真有这项服务,大喇叭又是一通喊。 “有有,侍卫便宜,我们这儿一共十个人,一个人一块钱,用几个您随便。宫女三块,我还得隔壁北神厨给您叫去。最多给您叫来四个。您要需要太监可就麻烦了,那得现扮,而且没人爱拌,所以就贵,十块一个,您要吗?” 这惹得现场一片哄笑,有人起哄让港客点太监的。 至于地坛的仨人,除了也跟着笑,更是在心里又把天坛的活动组织能力提升了评价。 尤其是副园长,尽管他不懂什么叫大ip,更不懂什么叫。 可他这个时候,他也确信一点,书记没说错,这天坛公园背后一定有高人啊。 否则没法解释他眼见的这一切。 天知道这招是什么人想出来的,太绝了。 。 正文 第七百八十五章 痛并快乐着 戏装体验项目一炮而红,大受欢迎! 摆设戏装的八个明黄暖棚前,聚集的人群始终不散! 大把的外汇券随着一套套服装的出租,收进了钱箱! 最后两个棚设有更衣室,在里面换装的人就没断过。 特别是由于换一套衣服比较麻烦,现代人又不熟悉古代服饰穿戴方式,许多客人往往得请求工作人与的指点和帮助。 那就更费时间,以至于更衣室外,那些掏钱的人都排上了队。 而十个侍卫打扮的工作人员简直成了世界上最忙的人。 他们既要为顾客介绍服装,帮着顾客穿戴服装,还得注意维护现场秩序,甚至抽空出去摆仪仗,为顾客充当背景人。 所以痛并快乐着! 这就是他们忙得四脖子汗流,所感受到的矛盾滋味。 当然,这种情感围观的广大人民群众也有,或许还更强烈一些。 因为要论情感,没人能比京城的老百姓们更热爱电影。 这是这个年代,所有京城人的共同爱好。 围观的人中,有的人甚至能把《火烧圆明园》和《垂帘听政》里主要角色的台词背上一大段儿,比原班主演还熟悉,丁点儿都不带错的。 要论历史知识,聚集在这里的人们中,并不缺乏知识份子,兴许好些人就是专门研究清史的。 说起什么叫袍,什么叫褂,什么叫披领,什么叫立水,他们能讲上一天。 甚至有的人都能给拍电影的李韩祥挑出毛病来。 恨不得早就想告诉这位大导演,他的电影里豹尾班侍卫有滥用的情况。 如登基大典上挥舞静鞭的鸣鞭校尉理应穿红缎小团葵花袍。 如僧格林沁的亲兵绝不可能动用皇帝的仪仗。 所以可想而知,这些人心里的蠢蠢欲动有多么强烈啊。 就凭这样的资格,这种体验理应以他们为先才是。 可问题是,什么重要也没钱包重要啊。 哪怕这些人再爱这些电影里的装束,再希望亲身体验一把充当历史人物的感受也没用。 谁让你们囊中羞涩,舍不得掏这份银子呢。 那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海外人士大玩儿角色扮演,得意洋洋穿着这些几近逼真的服饰,在祈年殿前吆五喝六,充大个儿的了。 谁让人家是钱大爷呢,这就是社会发展中经济地位开始决定一切的现实。 可话又说回来了,这还真怪不得组织者见钱眼开啊。 人民群众光觉得价钱高了,可他们哪儿知道啊,想出这個高招来挣钱的宁卫民,其实也有他的苦衷。 要说矛盾的心理,宁卫民恐怕比他们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为别的,就因为他这批货囤过来着实不易,那是付出了极大代价的。 说实话,早从《火烧圆明园》和《垂帘听政》电影杀青时候起,宁卫民就惦记着李导演的剧装和道具了。 1983年,就在天坛北门的坛宫小楼开张时,宁卫民把李导演、刘晓芩一干剧组人员请来捧场,席间就跟李导演提及过此事,打算出一笔钱,把这些服装包圆儿。 他的目的有三。 一是他可以把这些经过严谨历史考究过的,知名演员穿过的精美剧装,配以剧照,作为摆设陈列,放在坛宫或是天坛公园的景点里。 让游客们观赏,来提升饭庄和景点的口碑、名气。 二是还可以把一些剧装租借给游客,作为特色旅游项目来敛财,多开辟一个源源不断的财源。 三是还能够让祈年殿、回音壁、圜丘这三处著名景点的工作人员身着古装。 这对于游客们来说,能增加一些复古情趣和代入感,也是很有趣的。 甚至还能根据两部电影里的道具样式,开发一些小件儿的,带有实用性和传统审美的工艺品。 比如说发钗,镯子,溜子,帽子,香包,手炉,朝珠,指甲套,缨络串,小镜子,小梳子,之类的卖给游客。 总之,占着天坛公园这方宝地,头上顶着皇家御用的名头,再加上此时国内根本没有什么知识产权的保护意识。 宁卫民只要占据了戏装、道具,这样独一无二的资源,简直能把两部电影的ip玩儿出花儿来,最大程度的从中获取经济利益。 甚至在李韩祥死后,他都能一直吃人血馒头,专享这位大导演的遗作福利。 可惜呀,谋算虽好,时机不对。 要知道,当时李导就已经知道这两部影片在港城大卖了,雄心勃勃还想拍第三部呢。 人家对这事儿就没动心,说要把这些服装和道具留下接茬用,都存在了京影厂的仓库里。 所以宁卫民连价儿都没出口,人家就直接拒绝了。 对于宁卫民来说,虽然买断不成,好像还有临时租赁的方案可以讨论。 可那样的话,这些服装道具一旦排上实际用场,他的玩儿法也就瞒不住了。 自然这些服装道具的价值,人家肯定就得重新衡量了。 等李大导演拍完第三部《一代妖后》,那宁卫民得花多少钱才能买断啊? 得不偿失。 所以他转念一想,李导演的第三部,好像也没用多少头两部戏的戏装和道具啊,倒不如耐心等等的好。 熟料“上赶着不是买卖”这句话也不是永远正确的。 他这一等,反而等坏了。 怎么呢? 因为宁卫民什么都算到了,就是忽律了京影厂的仓库保管条件。 那是平房,条件实在是太差了,一场暴雨,那库里就不少地方滴答水呢。 而且李导演身在港城,缺乏有效的监督和威慑,这些被宁卫民视若珍宝的东西又是常年不用的,京影厂的人自然不怎么当回事。 结果一年半载之后,宁卫民再想起这些戏装和道具的时候,拜托刘晓芩替他一查验。 发现有些东西直接就丢了,虫吃鼠咬的情况更超乎想象的严重。 大型道具几乎全完蛋了,没几件还能看的了。 也就剧装,和首饰、帽靴一类的小件儿,因为大部分都保存在了箱子里,情况还好。 但也不是很乐观,不知道什么时候箱子一裂一糟,这些衣服就完了。 总之,绝不能再拖下去了。 宁卫民这时才有点明白了为什么《一代妖后》会拖了好几年才拍。 又为什么李韩祥拍第三部续作,戏装和道具几乎全是新做的了。 他便赶紧通过传真和港城那边的李导演联系。 按理说,形势危急到了这个地步,李导演应该也着急才对,这事儿应该有的谈。 可熟料压根不是这么回事,蹊跷的是,这位李导演居然好像选择破罐破摔了,就这么听之任之了。 反而对宁卫民的开价根本不接招,好像死活不肯卖给他似的。 后来,直至刘晓芩出面,从中帮忙说合,李大导演才算有了点合作意向,愿意谈一谈此事。 也是直至此时,宁卫民才明白这位李导憋着什么心思呢。 要说起来,全赖他自己作茧自缚。 是他当年捷足先登,花了四十万从京城硬木家具厂买断了那些精品家具,产生的副作用。 是,李导演是不知道是被他截了胡,对他谈不上恨意。 可李导演对硬木家具的喜好,也是发自骨子里的。 谁让宁卫民为了用人家的电影镜头充当坛宫的广告片,曾经主动出借几件硬木家具充当道具,诱惑人家李导演呢? 结果好了,人家看在眼里拔不出来了。 尤其人家又受邀去过坛宫吃饭,知道那儿有多少的好东西。 于是李导也就提出了最让宁卫民为难的条件——让他把曾经借给剧组的那几件硬木家具“匀”给自己。 当然,李导不小气,他的条件是出十五万块人民币,然后把剧装和道具白送。 以国内当前的行市来说,这买家具的价儿已经够吓人的了。 就是放在港城,这些家具也不过就翻上一倍,值个三十万港币,那李导还得搭进去天价的运费呢。 何况上千套的剧装又白送,当初在国内做这些剧装也花了不下十万呢。 人家真不算黑,这是公平交易。 可问题是,宁卫民是明知道钱好赚,物难找的呀。 当初他拿来诱惑李导的那几件家具,多数都是紫檀的,日后随便一件都上百万。 拿未来的小一千万换这些戏服? 这怎么能够不肉疼啊? 打心里讲,他宁可给李韩祥二十万,三十万的高价,把那些戏装买下来,也不愿意匀出一件家具。 但这么着,也就太不恭了,绝对会砸锅。 咱们华夏不是西方,办事不能图穷匕见只谈钱,同时也得讲面子和人情啊。 哪怕你救助别人都要予以尊重,这是咱们华夏文明的先进性。 反正最后谈来谈去谈到了1984年的年底。 最终,宁卫民拿出两件儿紫檀家具作价六万元匀给李大导演。 而他这边,也得出四万块以保管费的名义交给京影厂,算是替李大导演和昆仑影业全了面子,这才把仓库里的戏服弄到了手。 说实话,这笔生意做的是亏是赚,宁卫民也心里含糊,这是破天荒头一回,他算不大明白。 不过,好在李导演是藏家不是卖家,东西给他倒不虞流失海外,首先就没有这方面心里负担。 而且跟这样的知名人物结个善缘,也有利于宁卫民今后在文艺界里行走活动。 何况有共同的爱好,他们还能一起交流交流,也属难得。 马老师书里不是也揭示过了嘛,日后老李人没了的时候,李太太还会大甩卖的。 宁卫民要是在老李生前多下下功夫,他到时候未必就不能吃上一口人血馒头,戗了老马的行。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到手的戏装和道具,东西质地倒是真不错。 那都不是为了糊弄镜头而做的,工艺相当精湛。 甚至箱子里还发现了一些首饰和服饰的资料,都是翻印的故宫藏本,可见绝对忠于历史。 可反过来说,也是因为这些东西太多了,太好了,才又花费了大把时间梳理。 等到都弄明白了,整理得也差不多了,1985年的新春庙会也近在眼前了,根本来不及再仿制代用品。 宁卫民实在不想错过这个能彻底奠定天坛新春游园会高端地位,对社会民众显示其高雅基调的机会。 于是不得不仓促上马,只能冒险,用这些原版的戏装来应应急了。 他现在什么都不担心,就怕试装的人太多,太热情,太急赤白脸。 反而把这些原版戏装给穿坏了,那就得不偿失了。 所以现场他都不敢过来看一看,就怕看见服装意外损坏,而心疼。 说白了,对花钱体验的顾客来说,这也是唯一的一次机会。 过了这个春节,他们要再想穿着知名角色的主要戏装拍照,那可就是照着西贝货仿造的西贝货了。 真正的原版戏装全都会变成陈列品,放在玻璃隔尘罩内,仅供观赏。 就这个价儿还贵? 再便宜,岂不是要宁卫民的盒儿钱吗? 正文 第七百八十六章 仍未止步 ,国潮1980 然而躲在幕后的宁卫民就是“痛并快乐着”这五个字,现实反应的极致了吗? 不!恐怕还得说打地坛来的三位,才是心情忽起忽落,亦喜亦悲,自相矛盾的没头苍蝇呢。 对他们来说,原本来之初,都是洋洋得意,想找心理平衡的。 岂料天不遂人愿,当真来到了天坛,所看到的东西全是大大超乎想象的,一个刺激接着一个刺激。 天坛压根就没给过他们志得意满的机会,反而让他们深感打击,直至心理失衡。 像那金牛雕塑威武雄壮,像那搭棚结彩装饰靓丽,也就罢了。 他们可以说无非是花钱的事儿,天坛只是仗着经济底子厚实而已。 像祈谷坛内外的商业摊点汇集了知名老号,精品巧器,完全复原了当年厂甸的盛况。 他们也可以说,是天坛仗着重文区手工艺厂多的先天优势,人脉积累过于丰厚的结果。 可那祈年殿造型雪糕的出现,和祈年殿前《火烧圆明园》和《垂帘听政》剧装体验的活动。 却让他们再找不到自我开解的理由和借口。 再无法不去佩服天坛的令人惊艳奇思妙想,以及人家索展现出来的互动活动策划能力了。 扪心自问,这是他们做梦都梦不到,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的妙招啊。 别的都不论,就凭人家这两样敛财的手段,完全不受年节的限制,并不只局限于新春庙会上这个场合。 大可以长期这么吃下去,一劳永逸闷声发大财,就比他们高明不知多少。 为此,书记和副园长感受到了极为强烈的威胁。 此时他们虽然还没有看见天坛的游艺区和表演,可就凭已经发现的东西,就很难再对自家的庙会活动有什么信心了。 偏偏他们越是受到打击,还对天坛游园会越发的感兴趣。 无论如何都想一窥究竟到底,想看看其他部分的内容还有没有什么亮点,可以有样学样的。 这种意图照猫画虎的剽窃心态,也就更让他们自己觉得脸红,在内心感到颜面无存了。 你瞧这事儿闹得吧! 还别说,作为藏在天坛园方背后的高人,宁卫民倒真是不负这地坛三位来客所望。 他在文创和活动方面的突破确实未曾就此止步,仍旧持续刷新着这几个人的认知。 就拿祈谷坛里的东西配殿来说,最有名气的老字号和厂家,最高档娇贵的商品,全被宁卫民给安置在这里了。 这一点算是被地坛的书记猜中了。 可书记却往往想不到,为了吸引更多的游客,宁卫民还干了什么。 他把原本只是纯粹交易的店铺,居然也给整出了颇具情趣,可以让观众体验参与的内容来。 而且尤为难得的是,同时还保持了配殿内安宁的环境,丝毫不显嘈杂,反而更增雅致。 像东配殿里,一共汇集了韵古斋、宝古斋、庆云堂、容宝斋和京城画店五家老号。 就为了匹配这里书画为主的氛围,宁卫民专门从京城两所美术院校请来了几位师生坐镇。 又在堂前分别开设了人物剪影、素描速写、写意水墨、年画剪纸四個摊位。 于是不管是不是懂书画的行家,不管是外宾还是内宾,只要来到这里,几乎都会被他们扎实的美术功底和熟稔的技巧表现所吸引。 像素描速写,这对美院的大学生来说,是入学前必考的基本功之一。 做到神形兼备,比例正常,是最起码的要求。 而且这个项目的正式考试时间也仅有二十分钟。 作为已经正式录取的大学生,如果不用铅笔用炭笔,效率还会更高。 画个全身像,一挥而就,顶多也就十分钟的事儿。 剪影属于美术造型能力的延伸。 由于只针对人脸侧影特点的捕捉,无需考虑光影和体积,反而简单了。 顶多也就用个六七分钟就能剪好一个惟妙惟肖的人像。 所以不少游客都乐意坐上小一会儿,花个一块五买个自己剪影,或是两块带一张全身速写走。 写意水墨行云流水一样的绘画技法,特别能吸引外国人的眼球。 这些金发碧眼还从未见过这么快就能画出花鸟虫草的画法。 瞅着毛笔晕染、泼墨、勾勒,寥寥几下子就能画出惟妙惟肖的生物。 他们都感到十分神奇,频频发出惊叹。 不乏有人花三五块钱买一两张走,准备带回国去配个相框充当家中异域风情的摆设。 至于年画和剪纸这两样东西,更属于中外通吃的热销货了。 因为这两样东西除了艺术形式通俗易懂,装饰效果强之外,尤为难能可贵的是价格相对低廉。 别的不说,就说年画吧。 这个年头,在京城人通常的认知里,无非就是宝文堂的《年年有余》,《岁岁平安》,《尉迟恭、秦叔宝》,《神荼、郁垒》这种传统样式的。 要不就是荣宝斋采取木板水印技术,在建国后所印制的新社会、新题材的年画。 市面上常见的,一大张对开的年画,或是八开的一对儿门神,统一售价五毛。 然而说到缺点呢,宝文堂的年画都是大路货,题材比较单一。 又是用机器大批量油墨印刷的,导致成品失去了味道。 荣宝斋的新年画,时事宣传属性又过强,木板水印的东西,颜色又不够鲜亮。 所以近年来,老百姓过年已经鲜有买年画的人了,逐渐习惯了以挂历来代替年画的做法。 但其实,我们传统年画的样式简直多不胜数,就连宝文堂,过去也出过不少好样子。 而且也只有传统题材加上传统工艺,才能充分体现出年画的美感来。 于是这一次,宁卫民为博得游客的喜欢,就专门请了两位工艺美院的教授带着学生重新制版,复原了几十种老年画。 每样用手工印了数百张不等,一起拿到游园会上销售。 这些年画的样式,除了过年吉利、发财还家、吉庆有余、接福迎祥、千仓丰满、牛马平安、刘海撒金钱、宝马驮元宝之外,还有戏出。 什么庆顶珠、霸王庄、列国三国、东西两汉、精忠说岳、水泊梁山,孙悟空大闹天宫、陷空岛捉拿白菊花晏飞、茂州庙捉拿一枝桃谢虎、杀子报骑木驴、刀铡杜小栓,应有尽有。 由于制作精美,又是市面上绝无仅有的东西,虽然最大不过八开,一概定价一元一张,可还是获得了游客们的热捧。 外国人买的是新鲜,老年人是买回忆,像地坛的副园长和司机这样的中青年,全是评书的铁粉,买的是个人爱好。 一个人买了《朱仙镇八大锤》和《枪挑小梁王》,一个人买的是《李逵夺鱼》和《武松打虎》。而与此同时,宁卫民还让人在现场做演示。 用一套《春牛图》木刻底板加“粉连四”的纸张,花花绿绿的印了出来。 虽然纸张不好,底板也是粗针大麻线的糙了点。 但这个只送不卖,更惹人围观和赞许。 这么说吧,这四个摊子与观众互动效果是异乎寻常的好,可谓一举数得。 既赚了钱,得了人场和口碑,还普及了华夏传统文化和审美,成功提升了顾客的购物兴致。 那些老号的书画销售量,几乎能顶他们平日出货的两三倍。 大部分是他们平日里卖不出去的东西,厉害不厉害? 西配殿里的情况比东配殿里还要好上许多呢 因为那边汇集的是珐琅厂、玉器厂、象牙雕刻厂、金丝镶嵌厂,还有宁卫民的东花市料器厂和天坛暖棚培育出来的新鲜花卉。 这些东西比起书画来,当然就更通俗了,欣赏门槛也就更低,更易为游客喜欢。 那些珠宝玉器,金银器皿,宝石盆景里的珍品,就甭说了。 价钱太高,鲜有人买,大家都是过个眼瘾。 可这些厂家比较价廉的一些小物件儿却没少卖。 玉佩、玉镯、玉扳指、玉溜子、珐琅香炉、鸟兽摆件、还有金银首饰。 其中尤以宁卫民麾下的料器产品和天坛暖棚产出的花卉最为热销。 这还真不能说是宁卫民假公济私的结果,主要是这两样东西的性价比太高了。 像料器,明明的原料只是玻璃棍儿,却能做得比玉石更光润。 而且东花市料器厂如今的技艺超过了国营料器厂,仿生技艺惟妙惟肖。 那些料器成品,无论是瓜果花树,还是鸟兽盆景,摆在家里实在是提气啊。 中外人士,谁见了谁喜欢。 再说料器有大有小,有成套的,有单件儿的。 价钱上也就有高有低,选择颇多。 而对于花卉的喜好,更是人类天性中的共同需求。 京城虽处北地,这个年头冬季奇寒,且多风沙。 但也正因此,京城人对春的期盼之情比南方人更甚,全都寄托在了岁首的鲜花上。 在案头摆一盆水仙、迎春或腊梅,是京城中产家庭和富户文人历来的习惯。 尤其京城还是几百年的国都,过去达官显贵乃至宫廷过年,更是会不惜重金购买新鲜花卉。 比如松竹梅同植一盆的“岁寒三友”,玉兰、迎春、牡丹合植一盆的“玉堂春富贵”。 乃至民国时期,清王朝覆灭后的旗族赏花之兴仍旧不减当年。 反而还多了北洋官僚附庸风雅,和外国人群体的特殊消费需求。 这就让京城的花卉种植行业特别发达,冬日培育花卉的技术日益成熟。 过去的京城,周边十里八乡都有靠花卉吃饭的花农,这种技术也一直沿袭了下来。 像天坛园方今年就按照旧日的方法,培育出了许多极具观赏性的品种。 腊梅、碧桃、迎春、瑞香、佛手、香橼、水仙、海棠、子孙石榴、子孙葡萄等各种奇葩异草,碧枝翠叶,姹紫嫣红,令人目迷五色,心旷神怡。 说起来,虽是寒冬腊月,但摆在西配殿里的这些花卉,反而看着比春夏秋三季显得更加丰富多彩。 虽然宁卫民心知长春那边今年就要坏事,没弄来上千块的君子兰哗众取宠,夺人眼球。 但这些花卉已经足以惹人喜爱,让游客们留恋不去了。 拿子孙石榴、子孙葡萄来说,那些坠弯了纤细枝丫的石榴与葡萄珠,可比什么都惹人爱。 尤其是象征着多子多福的好彩头,但凡年岁大点的人,谁不是笑眯眯的围着看,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还有瑞香,这才是真正的世界名花,也是我国的传统名花。 《楚辞》称之为“露申”,民间又叫做山梦花,千里香,雪冻花。 那花开的颜色不但漂亮,香味也最是宜人,钻人襟袖,沁人心脾。 冬日里,暖烘烘的屋内要摆上一盆,始终会有馥郁的花香,再也无虞炭火气、污秽气冲脑门子 所以这些花卉的买卖也是极好的,哪怕价格稍贵。 尤其有了外国人跟着搅和,即便极品花卉百元以上,也有人愿意出资购买。 只是这些花卉中最好的一些,坛宫早就定下了,属于非卖品。 而且一旦卖掉了,花架子上也没有再可以补上的了,未免大失吸引力。 所以这反倒成了店大欺客的一处买卖,不少顾客失望而归,多少有些悻悻然的遗憾。 但好就好在这里的互动项目兼具美观和娱乐性,极大的缓和了顾客们的不满。 敢情宁卫民在这儿安排的一是糖画儿,二是糖人儿,三是面塑,四是打耳钉。 先说糖画,顾名思义,就是以糖做成的画。 它亦糖亦画,可观可食。 这是地道的民间画种,颇具特色的街市艺术,备受老百姓喜爱的工艺食品。 在京城,只要一进入冬季,就会有穿着棉大衣的民间艺人走进胡同,敲起糖锣,摆出小摊儿来。 然后在一众孩子们踮着脚尖儿,扒着摊子的围观中。 民间艺人会用那锈得发黑的旧糖锅煮出蜜色的糖,用一勺一铲儿,极灵活地把垂涎的糖浆和起,行云流水般如同作画。 不一会儿,他那摊上立着棉扎的柱子,上面就插满了不同样子的各式糖画,像个繁杂缤纷的画展。 宁卫民让人摆的这个摊子水平特别高。 那位老艺人姓崔,岁数已经有六十多了,一辈子几乎就琢磨这门手艺了,在糖画艺人里绝对的拔尖儿的手艺。 他不但能画平面的传统图案,更会做立体糖画,而且样样都很精道。 像一般的糖画艺人,也就做点龙凤、金鱼、猴子、蝴蝶什么的。 然而这位崔老爷子做的平面糖画,不但连小说、戏曲人物、吉祥花果、飞禽走兽、文字等内容都囊括其中,而且还能与时俱进,自我创新。 像“三转一响”还有如今的“四大家电”,就是他独有的特色平面糖画。 说到立体糖画呢,更是崔老爷子的家传绝技。 什么糖螃蟹,糖蜻蜓、糖蝴蝶,糖蝈蝈,全都惟妙惟肖。 也是因为这个,他才能被宁卫民看中,长期聘请为坛宫的糖艺师傅。 那代表坛宫冷菜组去马克西姆餐厅的戴红,凭着一个糖花篮震惊了法国大厨,就是跟这位崔老爷子学来的能耐。 现场众多人等的围观之中,只见崔老爷子就拿一个大勺,一个小勺。 熬好了糖,小勺挑出糖来画,先翅膀后身子,都是分着的件儿。 等几件冷却后,再拿个小铁勺烧红了“点焊”。 跟着用小夹子夹起来一拼接,真就把那些糖昆虫给做出来了。 可这还没完,崔老爷子还有倒别出心裁的独门创新工序。 他拿几个勺各化了几块酸三色的水果糖在其中,跟着用个小刷子这么一刷,把糖色都刷在了那些小物件上。 嘿,点睛之笔! 蜻蜓变成了粉红的,蝈蝈变成翠绿的,蝴蝶则是三色相间的。 现场的观众都敢打保票,这绝对是糖画儿界的第一绝啊! 就这水平堪比国家级的工美大师啊。 别看是个小吃,说句不客气的,哄孩子的玩意。 可人家却楞是这民间艺术融会贯通,造就成了足以登堂入室的精美之物! 一只的糖虫子买两块一只,大家都抢着买,而且这次都不让外国人了。 怎么这?几十块戏装穿不起,难道两块钱的糖画儿还买不起嘛。 吃?谁舍得吃啊! 摆家且看去呢! 正文 第七百八十七章 拔份儿 糖人儿和糖画儿不一样,糖画儿是画出来的,糖人儿是吹出来的。 吹糖人的手艺人用麦芽糖调成糖稀,一边吹一边捏。 只需一小团的麦芽糖就能吹出各种动物和人物。 色彩虽然是一色驼黄,不若面人那样绚丽,却别具特色。 这门手艺,其实怎么熬糖并不是难点,却极考验艺人的耐性。 因为糖稀熬好是烫手的,特别烫,停在手里一会就烫起水泡。 吹糖人的艺人一旦把糖稀拿在手里后,就需要不停地捏,靠特殊的手法让糖凉下来。 干这个的,没有人手上不见烫伤疤痕的。 而且在吹气的过程中,塑形的机会往往也只有短短十几秒时间,之后糖稀就会变硬。 所以任何一种造型的完美呈现,都需要艺人反复不断去练习。 是他们私下里不知做了几百上千次,才熟稔掌握的。 宁卫民聘来的这位吹糖人的艺人姓宗,年岁差不多五十,实话实说,创新性较差。 宁卫民原本想让宗师傅好好突破一下,吹个小狮子雷欧,阿童木或者是米老鼠、唐老鸭这样的时髦形象,与国际接轨一下。 但这位练了很久还是没法掌握基本的造型,这些卡通人物能拿出来见人的,一个都没有。 这点远不如那位崔大爷能自行创制现代糖画。 不过宗师傅的确属于自幼从艺的老手。 京城流传最广的,大人小孩儿都喜欢的传统题材——“耗子偷油”、“猴儿拉稀”、“鹬蚌相争”、“黄鼠狼拉鸡”、“十二生肖”,他都能做得很漂亮。 远比那些半路出家,只会做个宝葫芦,吹头鹿,吹个猪,就出来骗小孩儿钱的主儿强太多了。 再加上有些传统题材特别讨巧有趣,实际上他受欢迎的程度并不逊色于崔大爷。 他的周围也全是舍不得走的中外游客,看得兴致勃勃。 就说这“耗子偷油”。 宗师傅做出来的老鼠是扒在香油摊子上的,俯身向下,贪婪望着坛内香油,垂涎欲滴的神情姿态。 那造型惟妙惟肖,太生动了。 还有这“猴儿拉稀”。 妙趣横生之处,在于宗师傅吹出一只小猴儿后,还会把糖稀灌进猴儿空腹内。 然后又在猴的屁股下捏一小糖盆儿,再吹捏個小勺子交给顾客。 懂行的顾客只要用勺一捅猴屁股,糖稀就流进糖盆儿里。 玩过之后便可以把糖稀、糖盆儿一一吃掉。 当然,也得承认,三十年后,之所以糖画依旧能见到,吹糖人儿的已经很少见,这最主要的因素就是卫生问题。 实际上就是当下,也有很多家长不愿意给孩子买糖人。 无非也是觉得这种玩意是艺人用嘴吹出来的,难免沾染吐沫星子,不干净。 好在宁卫民对此有先见之明,他推出一种改良新方式——让顾客吹气,宗师傅负责指挥和捏。 这样一来不但卫生问题迎刃而解,顾客再不会因此产生抵触心理,反而还让人有了参与其中的体验式快乐。 要知道,在宗师傅的指挥下,能尽量保持吹气力道均匀的顾客,吹出来的造型才是最漂亮的。 这种竞赛式的成就感就更让这个项目显得有趣许多。 所以不但京城人都愿意买糖人儿了,甚至就连老外也成了兴奋的簇拥者。 一块一个的价钱,要说平日里都够买俩糖人了。 可在这儿,大家反倒都觉着值。 几乎人手一个猴拉稀或者是一头小糖牛。 这怪不怪? 说完了糖人儿,还得再说说面塑。 这门手艺,京城老百姓都称之为捏面人的。 要把江米磨成面,再把面和水揉软,用颜料调成五颜六色。 再通过艺人的巧手,捏成各种古装戏曲中的人物角色。 由于材料的可塑性强,捏塑工具多,制作时间也相对充裕。 面人成品后,要论精巧美观,是远超糖人和糖画的。 京城最有名的面人艺人共有两个流派,分别是“面人郎”和“面人汤”。 “面人郎”是海淀的,一直技不外传,走的都是民间艺术的路子。 “面人汤”是通州的,第二代传人汤子博却趟出了一条新路——人家在1956年被工艺美院接纳,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 从此这位老爷子不但开枝散叶,广收门徒。 也可以不虞生活之忧,安心创作,变成了潜心研究面塑艺术的学院派。 宁卫民请来在西配殿坐镇的这位面塑艺人姓董,而且还是位女性,她就是“汤子博工作室”当年面向全国招聘,首批选中的唯一学生。 因为喜欢面塑,她在这方面下过不少苦功,得了“面人汤”技法的真传,毕业后还留校当了教面塑的老师。 尤为值得一提的是,由于受过系统的美术训练,她兼具西方雕塑的塑形能力、东方古国的审美情趣,以及面人汤的独门技巧。 所以捏出的面人,已经不是哄孩子玩的东西了,而是成了真正的艺术品。 不仅形象新颖,神态、体态逼真,还脱离了木棍儿,可立在木板之上欣赏。 说白了,那就不是面人儿,简直成了“面神”。 要是搁过去,大家都拜神求佛的老年间,这些东西满够格供起来受香火的。 所以今天她现场随手捏出的孙悟空、牛魔王、铁扇公主、红孩儿、吕布、貂蝉、达摩、嫦娥、来说。 别看都是行活,不是什么经过认真琢磨的作品。 可人物一个个栩栩如生,生气勃勃,装束考究,形神兼备,足能支撑十元一个的高价。 尤其雷欧、阿童木、龙子太郎、花仙子、匹诺曹、米老鼠、唐老鸭,这样的外国卡通人物。 别看对于吹糖人的宗师傅很有难度,对捏面人儿的董老师而言,却反而是最容易的,因为那都是简化过的造型啊。 董老师一两分钟就能捏好一个,其准确和精致,丝毫不亚于官方手办。 而且卡通人物的卖价儿还要便宜许多呢,三块一个。 所以别说京城本地人看了吃惊,甘愿掏这份钱。 老外更没见过,那都不是一买买一个,是一买就买好几个。 说句大实话,董老师要是受聘于迪士尼乐园啊。 估计就凭这手速成的面人儿,就凭顾客要什么捏什么。 她就能一举成名,上电视,上报纸,红遍全球。 可惜啊,泱泱中华人才济济,谁让她人在京城任教呢? 老外又太没见识,压根就不知道东方古国还有这们神乎其神的造型技艺。 也就没了让世界认识她的机会。 不过即便如此,今天也够她出尽风头的了,因为现场很快出现了一个意外情况。 居然有个和她年岁相近,三十多岁的一个外国女人,让随行的翻译问她,能不能按照自己的形象,现场捏个面人出来。 不用说,董老师自然当成了人家想考较自己的本事。 尤其一看这位的随行翻译,手里提着抱着,已经买了不少的东西。 于是二话没说,就当众捏了起来。 也就二十分钟不到,一个穿着翻毛皮大衣,脚穿高跟鞋的洋婆子就活灵活现呈现在她手里。 用竹针挑出的眉眼,不但与这位漂亮的外国女人形神毕肖,而且董老师还随手来了点即兴创作。 她让面人那戴着戒指的手,举起了一串大糖葫芦。 另一只手,也给拿上了一只沙燕风筝。 这一看就是刚刚逛了天坛新春游园会的模样。 为此,围观的人们无不称绝,纷纷挑起大拇指来。 那洋婆子本人看了,更是喜笑颜开啊。 当场就拿出五十元外汇券,甘愿用五倍的价钱买走面人。 随后还亲热地拉过董老师,非要和她合影留念不可。 用京城人的话说,这就叫拔份儿! 最后说到耳钉打孔,其实这门手艺倒无关民俗和艺术性。 主要是宁卫民考虑到花丝镶嵌厂作为较早的金银加工企业是有一些首饰的。 而如今社会上又出现了金银首饰热销的现象。 于是专为体谅当代年轻女性的需求,才开办的实用***。 果不其然,这活动一经推出就获得了时髦女性的强烈欢迎。 问询的,打耳钉的,简直多极了,花丝镶嵌厂的金银首饰果然也因此卖出去不少。 这叫什么啊? 这就叫善于捕捉社会热点,引领时代潮流啊。 总之,这祈谷坛的东西配殿虽然卖的大多是高档商品,却成功避免了高高在上,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感。 反而还特别的亲民,特别受欢迎。 尤为难得是寓教于乐,潜移默化中就把传统文化的审美,植入了中外游客的内心。 而且从互动性和参与性来讲,门槛很低,具有全民性。 远超祈年殿前的戏装拍照,很有效的弥补了其他项目的不足。 实在是让走到这里的人倍感惊喜,大有所获啊。 像地坛来的这三位,也不知不觉沉浸在其中。 居然看着看着就抛弃了忧患意识,也被周围的气氛感染,变得傻欢乐起来。 直至走出了祈谷坛,副园长和司机还意犹未尽的讨论糖人好还是面人好呢。 连书记也一心琢磨着,走的时候是该买盆瑞兰带回去还是买盆香橼。 他们就跟被催眠了似的,早忘了琢磨背后的高人是谁,忘了心里的嫉妒和不甘心,就好像是普通来逛的游客一样。 这不能不说,我们的生活情趣的确丰富,传统文化的魅力也实在太强大了。 然而这就算完了吗? 这就是天坛公园在北向和东向路线中,所有绝妙活动策划的全部? 不!连接着祈谷坛的长廊里的“打灯谜”活动,和北神厨里提供的餐饮服务,那才是别开生面的新颖,独具一格的热闹啊。 正文 第七百八十八章 连中三元 ,国潮1980 过去的人因为有闲,元宵节比春节还热闹,那是从正月十三要热闹到正月十七的大节。 后来建国后提倡移风易俗就不行了。 正月十五的正日子都不放假了,也没人组织公众活动了,元宵节渐渐的就不被重视了。 不过在老百姓的心目里,因为元宵离着新年太近,而且也没出正月,那还得算是过年。 按照大家心中默允的习惯,好像也只有过了元宵节才算把整个年过完。 正因为这个,哪怕在当前春节只放三天假期情况下,宁卫民也要把新春游园会办到正月十五去。 何况今年还有点特殊性。 一是许多单位把春节假期和两个周末假期,人为合并在一起了。 京城大部分职工头一次能一连气儿歇上五天,这就是当代的黄金周啊。 完全可以预料到老百姓逛庙会的兴致,花钱的欲望,会有多么强烈。 二是宁卫民已经对外公布了今年中秋、国庆前后,将举办第一届天坛灯会的计划。 并且效仿“雕塑艺术展”的形式,联合美协对全国各地征集花灯参赛,设置了丰厚的奖金,力求办成另一具有社会影响力的“公益性”文化活动。 那么为了积累点经验,秋季能更游刃有余的应对大型灯会活动,当然有必要在这个新春游园会上提前预演一下。 即可应景,又当练手了,这就叫两全其美。 于是他就选了连接祈谷坛和北神厨的长廊作为展示花灯的所在,同时还举办打灯谜活动。 使得天坛的新春游园会北线和东线两条线路又多了一处别致的风景啊。 不用多说,这里挂出的花灯几乎全是京城美术红灯厂出品的。 谁让他们京城最资深的制灯企业,又是和天坛、坛宫长期合作的服务商呢? 技术底蕴与合作默契全体现在时间上了。 虽然元旦后,宁卫民才真正确定了花灯活动的方案,对于宫灯厂来说,他们只能加班加点赶制的花灯。 可全厂上下仍然毫无怨言,反而以特别积极的态度来应对。 尽管事态仓促,来不及做特别大的花灯。 但宫灯厂还是竭尽全力出了大小、高矮、方圆、材质、形式、色彩不等的各式花灯。 不但有传统的纱绢、玻璃、羊角灯,还有西洋灯款,绝没有半点而糊弄凑合。 这些灯上更是绘有古代传说故事,如列国、三国、西游、封神、红楼、水浒、聊斋、精忠传、三侠五义等,或花卉,或飞禽走兽等,无不颜色鲜美,妙态传真。 甚至宫灯厂还给了宁卫民一份大大的惊喜,主动给天坛送来了一批冰灯。 说实话,在宁卫民的认知里,向来以为冰灯都是仰仗现代化的电动工具雕出来的,否则难以完成。 然而古人的智慧并不是今人所能想象的。 是!过去古人难以造出大型的冰灯。 但一人高之内大小的冰灯是可以完成的,甚至还方便至极,省心省力。 为什么? 就就因为过去的冰灯是模子洒水的方式做出来的。 宫灯厂的库里就有一批清末民国时候的冰灯模子,厂长许平治一声令下,全给找出来了。 虽然坏了不少,可该修的修,能用的用,最后居然也给凑出来四十几种冰灯。 有船型的,有宫殿的,还有花卉的、动物和人物,从款式上说,也算是丰富多彩。 效果上就更绝了,比如大肚子弥勒佛,腹中就是空的。 从背后放进蜡烛去,一旦点燃,就像有了佛心,把弥勒佛整体照个透亮,十分晶莹漂亮。 而且那咧着大嘴笑着,露着肚脐眼的样子,真和画上的一模一样。 再比如有一個乌龟形的冰灯,是模仿龟趺驮碑的样子。 在晶莹剔透的乌龟身上,可以点着四支蜡烛,把个乌龟照的四处通透。 不过要说最美的还是一排仕女,全是和真人一般大小,姿态各不一样,尽态极妍。 而且每一个手里都捧着冰制灯盏。 那红彤彤的燃烧的蜡烛放入其中,正好可以把她们的脸打亮。 设想一下,这些冰灯汇集在长廊之下,要是晚间一起点亮,那是是什么效果? 岂不是宛若碧天中的星斗! 即便是白天,赶上雪天、阴天,点亮它们,也是闪闪发光,水色琳琳的。 虽然这些蜡烛点燃的冰灯,在色彩光亮上,和几十年后的用led的冰灯无法相比的,但胜在了“奇巧”二字。 首先,这些冰灯的模子都是经验的产物。 前人不知道多少年流传改进的经典造型,光源照射设置的是特别科学。 其次,就是倒模出来的冰灯质量恒定,方便快捷。 只要模子不坏,天气够冷,一宿就能冻出一个来,而且每次所制,均一般无二。 再加上“水火不相容”这句俗语,就更显得这样的传统冰灯才够味哪。 别说来逛长廊的游客们都会对这样的的冰灯产生极大的兴趣,谁都想看看临近傍晚时天色一暗,冰里点灯的稀罕事儿。 就是宁卫民本人第一次见到这些冰灯,他也是格外的激动。 当时就忍不住一个劲埋怨许平治藏私。 不为别的,就因为在宁卫民的心里,这样的冰灯俨然与坛宫饭庄的艺术冰雕形成了完美的互补。 要知道,一个大型宴会所需的冰雕,往往需要两个雕工精湛的厨师,一起忙和半天。 何况就是尺寸再大,也没有一个人高的冰雕。 可要是有了这样的冰灯模型,普通的人就能操作,岂不省了大事儿了? 甚至这冬季晚间,大可摆设这样的冰灯在北神厨院子里,作为应景的户外灯饰啊。 要论化繁为简的工作效率,这简直弓箭与火枪的区别啊。 所以宁卫民随后就跟宫灯厂开了口,要先借四个仕女的模子使使。 等什么时候天儿暖和了再还。 宫灯厂那边自然是百分百的答应,还主动要派职工来指点冰灯倒模。 要说这厂长许平治倒是拎得清的。 他知道全是运气好,能碰上宁卫民这样的大客户,自己厂子才有好日子过。 何况中秋节的天坛灯会他还惦记要扬名立万呢。 借几个冰灯模子算什么呀? 说借,是宁卫民给面子。 按理说,人家开口,白送都是应该的。 总之,天坛的长廊,就因为这些廊上挂着的花灯,廊下陈列的冰灯,成功把游人都从大老远引来了。 再加上廊下也是分岔路口,还安排了一个彩亭提供免费茶水。 以及几间暖棚在出售应节食品“锦芳元宵”,和宫灯厂制作的“走马灯”、“吉利灯”、“气死风灯”以及狮、狗、羊、兔等动物形象的纸灯笼。 就更让这一地带变得人满为患,游人络绎不绝。 许多大人都在买元宵的同时,给自己家的孩子买了提着的纸灯笼,或者拉着玩儿的兔子灯,然后拖家带口四处游逛玩耍,形成提灯拉灯逛灯之景。 当然,最能招人的还得说猜灯谜的活动。 灯谜,在京城民间被称作“猜闷儿”。 过去则被叫做“打灯虎”,意思是难以猜中,如同猎人射虎, 原本就是以增加知识,锻炼智力,使人的思路敏捷,活跃节日气氛的互动活动。 历朝历代,从古至今,都是最有群众基础的。 就更别说天坛园方的打灯谜还是有奖的,不是白猜的,那就更是值得参与的一大乐趣。 尤其兑奖还极其方便,安全措施也特别到位。 为了怕游客们把道路堵得水泄不通,防止拥挤情况下有人被挤下长廊的高台阶。 天坛园方长廊里一共设置了四处兑奖处服务台,都有工作人员负责。 而且此地还有民警和公园保卫干事协同巡视,疏导人流。 地坛的三人初到此处,除了一眼看过去,就被挂满长廊的各色花灯“晃”得目眩神迷之外。 也无不觉得那些仰着脖子看灯的人,显得分外蹊跷。 因为有不少人,都手拿着纸条和铅笔专注的记着什么,或者在指着灯讨论着什么。 他们怀揣着惊奇,直至走到了一处兑奖处,看到了那里立在牌子上的“打灯谜”活动的规则,才真正明白这里是怎么回事。 敢情主办方在展出花灯的同时,还将各色谜条张贴在各式的花灯上,任人猜射。 当游客感觉猜中后,还得把谜面和谜底都记下来,去找工作人员当面核对。 确实无误才可兑出奖券来。 而众所周知,民间的猜谜是根据猜谜者的智力而定的。 自简至繁、自易至难、有俗有雅。 所以天坛公园“打灯谜”活动的奖券和谜面,也按约定俗成分为三类。 第一种最简单的,谜条是黄色的,只能孩子来猜,孩子来兑的。 像什么,一对姐妹花,身穿红褂褂,各把门一端,净说吉祥话。 打一节日物品,谜底是春联 还有什么,兄弟七八个,围着柱子坐,一旦要分开,衣服全撕破。 打一农作物,谜底是大蒜。 这种奖券兑出来是黄色的,所能兑换的奖品没有什么大奖,一概都是几分钱的文具。 按奖券的最终数目不同,可兑练习本、算术本、各色彩色铅笔、橡皮、刻刀、塑料尺子、三角板什么的。 最大的奖品,也不过是孩子将十二色彩铅凑齐。 所以也不怕个别孩子贪心,反复兑奖。 或是耍小聪明,互相串答案的。 毕竟没多少钱的东西,天坛园方本意也不过是像发放免费茶水一样,希望孩子们都能得点文具好好学习,再顺便赚个好名声罢了。 真算得失的话,怕一个游园活动十五天下来,被骗走的奖品,还不如一个免费茶摊一天的茶叶耗费。 何况占便宜没够的孩子一定会穿帮的,抓住教育几句,也就灰溜溜的走人了。 都是带着红领巾少年儿童,怎么可能没有廉耻心呢? 第二种谜条和奖券都是红色的,这就是专为成人所设的。 不过从功能性来讲,其实也是为招徕人场,以中个好彩头博大家一笑罢了。 天坛园方便故意采取些通俗的灯谜。 一般都是比较幽默诙谐,趣味性较强的,也比较好猜。 比方说,八戒洗澡,打一肉食名,谜底为“猪下水”。 又比如,农夫心内如汤煮,打三字俗语,谜底为“干着急”。 再比如,银行收银员,打一动物,谜底为“老鼠”。 但奖品质量也不大高,一张红色奖券可以顶一毛钱用,在天坛新春游园会内任意消费。 多数人猜个老半天,也就得个一两毛的事儿。 有人专爱此项,在长廊仰着脖子研究个把钟头,兴致勃勃拿着一把红券儿走。 差不多也就能换个纸灯笼,再买个糖葫芦什么的。 想买元宵,怕是不够,恐怕在即还得添点才行。 真正有难度,能得重奖的是第三种,绿迷条绿奖券的。 这种灯谜特别文雅,说白了就是给博学多知者专设的。 如“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打一字,谜底是“风”。 还有“内穿白袄外红装,满腹文章直肚肠。只因得了急心症,流出相思泪几行”,打一日常用品,谜底是红蜡烛。 又或者是,“虫二”,打一成语,谜底是风月无边。 “宝玉低眉从父训”,打一历史典故,谜底是垂帘听政。 比这些更难还有呢,“不是关云长,不是楚霸王。也曾败走麦城,也曾自刎乌江”,打两字,合一起又为一物,谜底是翡翠。 猜出这种谜底来,一张奖券能顶两块,那是二十张红券儿。 天坛园方就为了奖励才思敏捷又有知识储备的人。 当然,重奖之下必有勇夫,对绿谜条挑战的人最多,放奖也就相对严格。 一旦有人得奖,灯上的谜条就得撕下来更换,而且绿谜条是有数目限制的。 一天了,最多了也就放二百条,以四百元奖金为限。 这也就是说,这种真正的灯谜只能容人猜出一次来。 如果来晚了,赶上都被别人猜中了,那就是没了。 地坛这三位既然走到这儿了,也看明白规矩了,自然像其他人一样跃跃欲试。 有意思的是,这三位水平也大相径庭,与谜条一样彻底分为了三等。 那司机呀,就是个腹内中空的主儿。 饶是看得晕头转向,好像也只能猜出几个儿童谜语的答案,算是彻底与兑奖无缘。 没多久他就烦了,老老实实举着相机拍花灯和冰灯去了。 副园长的水平中等的,倒是猜中了七八个红谜条。 拿出个随身的工作笔记本,也像旁人一样记了下来。 再加上他耳朵贼灵,还注意听别人聊天,多捞了几个自己没猜出来的谜条答案。 最后居然兑了一大把的红券儿,整整十张,这就是一块钱啊。 只可惜对绿的就力所不能了。 那些不是单靠脑子快,常识多就能应付的,需要相当的文化基础。 结果这一下就把书记给显出来了。 书记岁数最长,不但通文墨,对历史典故熟悉,而且也爱听京剧。 如今实务的担子都交给园长了,他基本上只抓政务,就更有充裕的时间关注自己的业余爱好。 逛了一圈儿下来,居然是连中三元,猜中的全是京剧戏目谜题。 “恩将仇报”,谜底《打渔杀家》)。 “渎职就该撤职”,谜底《卖水》。 “人面不知何处去”,谜底《无头案》。 虽然还有两个谜条没猜中,书记的答案没对上,可也无伤大雅。 怎么说,在兑奖的人中,书记都属于鹤立鸡群,得天独厚的一位了。 副园长心悦诚服,大加恭维。 “书记,您对京剧的研究可真深啊。看来国粹就是国粹,不愧高雅爱好,含金量真高。早知道,我也少听点评书,跟您学习,多听点京剧啦。您看,我这一大把奖券都及不上您这一张呢。” 司机吃惊之余,更是大拍马屁。 “乖乖,领导!您这文化水平也太厉害了!好家伙,您这么随便溜达一趟就是六块啊。这比我一天工资还高哪。合着咱今天的门票钱已经赚回来了,还白落好几块。这下您可让天坛亏大发了。” 不用说,书记自然是跟被碰到了痒痒肉一样,难掩得意的哈哈大笑起来。 说真的,要不是司机最后一句给书记提了个醒儿,这位三人之中最稳重的主儿,还真就把今天自己一行人的来意给彻底忘光了。 诚然,也是因为这句话,书记的快慰中,还多少夹杂了一点报复性的快感。 正文 第七百八十九章 时空错乱 拿了奖券就得赶紧花掉。 因为天坛发放的奖券是印有日期的,逾期就作废了。 何况书记又早就慕名,坛宫饭庄为天坛公园专供的宫廷糕点礼盒,味道绝美,价格实惠。 于是在问过兑奖工作人员之后,得知作为高档餐饮服务区的北神厨院内就有礼盒的销售点,而且每日销售数量有限。 哪怕猜谜的余兴未尽,书记也仍然带着副园长和司机进入了北神厨。 可熟料这一进去,他们差点就走出不来了。 怎么回事? 还不是因为里面藏着“吃人的老虎”嘛。 就这个地方,哪儿哪儿都消费特别高。 可里面的道道儿和乐趣,居然比外面的长廊还要耐人琢磨。 实在让这地坛的三位,一来了就看傻了眼,流连忘返,难以离去啊。 敢情宁卫民把为了让游客吃得满意,玩儿得尽兴,在新春游园会期间,对坛宫饭庄的宴会场地和服务项目做了一些临时性的调整。 首先从功能上说,他就把正殿和左右偏殿,做了不同经营项目的大区分。 正殿的神库,是坛宫饭庄自己来运营,以坛宫名义经营宫廷菜。 右侧殿的右神库,则交由马克西姆餐厅运营,经营法餐。 左侧殿的左神库,却充作临时性的茶馆了。 其次,宁卫民还对这几处的经营内容和模式,下了一些特别的心思,来让顾客满意。 就拿坛宫饭庄的宫廷菜来说,虽然出于对园林古迹的保护,这里不提供现炒的菜肴,只有热水泡着的大锅,提前备着预制菜。 而且为了快捷方便,也不能由着客人随意点菜,只能提供在京城百姓看来价格极高的五款套餐。 分别是二人四十元、四人八十元、六人一百二十元、八人一百四十元、十人一百六十元。 可打从这里吃过饭的客人就没有不满意的,完全违背了众口难调的规律。 为什么? 因为秘诀全在这些套餐量少盘多,荤素搭配,口味丰富上了。 想想吧,连二人套餐都有四热二凉一点心一锅子,就毋论其他多人套餐了。 酸甜鲜嫩辣咸香,总有一款适合你,这是概率问题。 尤其有不少原材料都是坛宫独有,别家饭店没有入菜谱的东西。 比方说有鹿肉、狍肉、鸽子、鹌鹑这样的肉食。 有鲍鱼、鲜虾仁、细鳞鱼、大马哈鱼这样的鱼鲜。 还有猴腿、榛子、松子这样的山货,以及天坛暖棚里的培育的龙须菜、罗马生菜、油麦菜、西芹、小黄瓜、韭菜、香葱。 就更让套餐的菜色显得丰美异常,物有所值,高端大气上档次。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所有套餐里还包含一个应季应节的锅子菜。 这可是宁卫民从康术德和张大勺的口中,学到的最为讨巧的一个妙招。 要知道,一品锅子、八仙锅子、鱼头锅子、富贵锅子、什锦火锅,这都是过去京城富户冬季摆在酒席正中,必不可少的东西。 就连宫里的皇上和王公大臣也是如此。 冬季吃锅子菜,且不论是多么适口、滋味绵长,暖暖和和。 关键是锅子菜看着颜色丰富,形式郑重,能带给人生活富足的幸福感受。 何况制作方法还特别的方便。 实际上锅子菜好吃不好吃,不靠食材,而是全凭一口高汤。 真正摆进去的食材无需多么昂贵,更无需火候到位,任凭炭火煨熟即可。 说白了,其实席面上只要有了这么一道菜,再配上一盘鲜灵的脆嫩瓜菜凉拌、爆腌了吃。 怕是口味再刁的食客,在寒风凛冽里逛得手冷脚冷,唇干嘴裂的情况下,吃到这两样东西也会觉得通体舒泰,如至仙境啊。 谁让这年头的冬天,大多数人家只有大白菜、胡萝卜、土豆这几样蔬菜吃呢? 不眉开眼笑? 那是不可能滴! 另外,宁卫民既然拥有皮尔卡顿运营部的一把手的实权,自然也就有了管辖马克西姆餐厅的权力。 于是两好凑成了一好。 马克西姆餐厅既能够借此亲近一下京城的民众,稳固一下餐厅口碑和名气。 天坛新春游园会的餐饮服务内容也得以丰富,获得有别于其他家庙会的又一特色,进一步坐实了这里“洋庙会”之名。 不过考虑到北神厨的烹饪条件有限,以及法餐的大部分食材和调料都依靠进口的高昂成本,宁卫民也没让马克西姆餐厅在这儿动明火,按照正式餐厅来经营。 而是在经营上采用了每客收费三十元的“自助餐”形式。 餐台上提供的多是冷食,一概名贵菜色皆无。 冒热气的只有几道烩菜,几道热汤而已,聊做暖胃之用。 说句大实话,宁卫民这么做的初衷就是尽可能降低马克西姆的身段,给外国游客提供点方便,让国人能尝个新鲜罢了。 果不其然,这种别开先河之举,对国人的吸引力也着实不小。 因为国人还很少有人见过这样把所有食品摆在一起,任君自选的宴席。 毕竟法餐冷食众多,糕点精致,许多都是国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东西。 不说别的,光各种沙拉和酱汁就有十几种,面包糕点多达几十种,香肠、火腿、烤肉同样几十种。 更毋论当下物资匮乏的共和国,真奶油,真巧克力平日都买不到。 来吃自助餐的国人,面对巧克力火锅的奢华,和真正奶油糕点,怎么可能抗拒这样的诱惑? 再加上这个价格也比马克西姆餐厅平时人均百八十的价格便宜多了,显得尤为亲民。 所以这些东西哪怕华而不实,吃下去,国人的肚子怕是也要闹一闹的。 但从视觉上却特别能让顾客赏心悦目,产生一种“不要天长地久,只要曾经拥有”的满足感。 至于左神库的茶馆,功能性就不用说了,不外乎是個让顾客歇脚喝茶的地方。 大冷天的,能让一些在院子里逛累了的顾客,有个暖暖和和,坐着休息,喝茶解闷的地方,这多好? 可说来简单,实则不然。 因为这偏殿才能坐下一百多人,接待条件是非常有限的。 在这儿设的茶馆,就是为了高端人士服务的,收费就得上去,起码五块一位。 花不起钱的人只能去免费茶棚喝茶,真要都跑到这儿坐着喝来,那非得“炸庙”不行。 要是一屋子全是人,乱乱糟糟的,自在也就不是自在了。 到时候,宁卫民还得担心这里的高档陈设会不会损毁呢。 可反过来也一样啊,外国人对京城的茶馆可不熟悉,未必有这个雅兴。 京城人呢,如今也没几个富裕的主儿,甘愿花五块钱就买口清茶喝,买盘瓜子磕的。 这要是弄得配殿冷冷清清的,无人光临,一样也是败笔。 丢人不丢人单说,不能白糟蹋了这么好的硬件儿条件。 所以宁卫民就必须得搞出点花活,让顾客愿意掏这份银子才行。 他想来想去,就把主意放在复古上了。 打算照着电影《茶馆》的样子,尽量复原老年间旧式样的老茶馆。 让人们在这里,可以领略旧日里的风俗和习尚,以求带给顾客全方位的新鲜体验。 当然了,肯定还得询问一下家里“专家”的意见,结果和康术德进一步一细聊,茶馆的经营也就彻底明了。 据老爷子说,过去的京城茶馆有好几种哪。 清末民初年间,有专吃旗人饭,供一帮旗大爷遛鸟、玩鸣虫、斗蛐蛐的茶馆叫大茶馆。 那必须得地方大,禁得起闹,还得供应各种烘炉点心,面点小吃,和简单的炒菜、烂肉面。 老舍《茶馆》里的裕泰茶馆就是这种。 此外,还有每日演早场、晚场两种评书的“书茶馆”。 这种茶馆开书就不卖清茶了,几回书说过,就得收一回书钱。 而卖茶又卖酒,兼卖花生米,开花豆的是“茶酒馆”。 专供各行生意人集会碰头揽活的是“清茶馆”。 在荒郊野村供人暂时歇脚的是“野茶馆”。 还有的茶馆是专为特殊群体顾客服务的,比如茶馆里设棋局的棋茶馆,比如以武会友的武术茶馆。 要照老爷子的意思呢,其实北神厨里的这个茶馆起的是“野茶馆”的作用。 但按照宁卫民的现有条件,管着坛宫,茶食方面不愁供给,完全可以比照大茶馆的规格来。 还可以引入书茶馆和棋茶馆的特色,来让顾客满意。 所以说啊,当地坛这三位走进北神厨,他们所看到的是一副什么情景啊? 正殿神库门口,是两个一身宫装旗头的女子,站在大门两侧那里迎来送往。 每逢见客说话,都要先行一个万福礼,就跟演电影似的。 里面依然,灯火通明的玻璃窗里,是长袍大褂的民国风服务员在端着盘子,架着火锅给客人上菜。 右边的偏殿门口,是一个戴着大檐帽,身穿红大衣,一身西式礼宾服的门卫在迎送宾客。 玻璃窗里面则是琳琅满目,宛如美食天堂的自助餐台。 工作人员全身穿极有仪式感的燕尾服,为客人奔波忙碌。 左边的偏殿门口,一个身穿棉袍大褂的跑堂,在拱手热情招揽茶客进去休息。 里面的八仙桌坐满了手端着盖碗儿喝茶的茶客。 什么跑堂的,掌柜的,账房的,也一律古装。 确实把电影里裕泰茶馆的情景复原了不少。 甚至就连这三处大殿的门口都不是空着的。 神库门口的那间暖棚,一个宫装女子卖的正是坛宫糕点的礼盒。 右神厨门口的那间暖棚,一个白衣大厨卖的却是马克西姆的法棍儿和法颂、泡芙。 左神厨门口却是露天的摊子,立着“茶汤李”的幌子,一个龙嘴大铜壶金光灿灿万众瞩目。几十种茶料、茶果,都很诱人的摆在摊子上。 而京城南边人尽皆知的“茶汤李”第三代传人李廉忠,本人就守着大铜壶亲自操作。 顾客要什么给沏什么,每一次下腰沏茶,搬动大铜壶的矫健姿态都能引起游客们的拍照。 此情此景,怎么能不让人心生向往? 特别是茶馆里还开着鼓书呢,很快院里就充斥着京韵大鼓《风雨归舟》的唱腔。 “过山林、狂风如吼、冷嗖嗖,堪可的大雨临了头。望江天,电掣雷鸣一阵阵的风雷骤。获金鳞,渔翁摆桨荡归舟……” 就这样,三弦儿,大鼓书,茶馆,宫装,大褂,中式古建,中西糕点,中餐西餐…… 和院子里那些笑语盈盈,川流不息的游客,汇聚在一起,构成了一副生动奇妙,却又时空错乱的画卷。 真让人心生一种错觉,宛如跨越了时空隧道,穿越了不知几十年上百年。 那可太有意思了! 地坛的三人几乎全入迷了,走进院子里都不知往哪一处看好了。 尤其是书记,看了半晌居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都知道《红楼梦》里有个大观园,可依我看,今天的天坛公园才是大观园啊……” 正文 第七百九十章 撞克了 下午两点半。 一阵紧锣密鼓的武场“打通”响彻云霄,宣告了天坛新春游园会下午场演出的正式开始。 随后,在武场的“高通”中,捡场人还撒了一把绚烂的“吊云”火彩。 直至此时,由“架子花脸”扮的王灵官,在幽深的门洞内高喊了一声“嘿!” 这第一位演员才在万众瞩目中,于耀目的火焰和烟雾氤氲中上场亮相。 今天的王灵官只有一位,但还是曾经站在皮尔卡顿京城饭店发布会舞台上的那副神气打扮。 穿红靠,但不扎靠旗,戴红色扎髯,勾红脸,眉心画一竖眼,左手挽袂,右手持灵官鞭。 与背后大红色的成贞门,以及透过成贞门的门洞,所看到的祈年殿,形成了完美的比照。 再后,随着武场起“走马锣鼓”,扮演灵官的演员一板一眼的做起了舞鞭,挽袂,跳跃等舞蹈身段。 “好!” “好!!” “好哎……” 台下的观众们狂热。 由于第一个演员的亮相出场实在太过惊艳,大众的兴奋点几乎一下就被点燃了。 这里就是成贞门前的搭的大舞台,正对着回音壁后院墙。 正因为是天坛新春游园会最主要的舞台表演区,这里早在演出前十分钟就已经成了人山人海的样子。 饶是地坛那三位,是准时准点的赶来,也算是晚的了。 现场足有近万人,他们都被前面的人堵在距离舞台十几米远的位置,只能隔着大老远从侧面观看舞台上的场面。 不过好就好在天坛园方考虑周到,把这舞台搭得够大,也够高。 以中间门洞的宽度延长出十米来,高度足足一米二呢。 无论台下站了多少观众,有多少密密麻麻的人头,甚至许多人的脖子上骑着孩子,都不影响后面的人看台上的节目。 等灵官念完了净台咒,照例摆了个劈空架势后,抬手一招。 表面上由舞台上的灵官做法,实际上还是捡场人员所释放的一束庞大火彩劈空飞出。 然后端端正正,不偏不倚,落入舞台前提前放好的聚宝盆中。 要知道,这次聚宝盆里可不光是钱粮元宝了,还放了鞭炮。 现场顿时噼里啪啦一阵乱响,火光洋溢,喜气洋洋。 “好啊!好……” 不能不叫好! 就这两手跟变魔术一样火彩,谁看谁都得拍巴掌! 就连地坛的三位都控制不住,情不自禁随着大众一起鼓掌。 司机可能太过兴奋,甚至趁人不备把手指放进嘴里,吹了一声悠长响亮的匪哨儿。 至此,灵官成功博得头彩,完成任务顺势下台。 随后就换成了天官和财神并肩出场,非常自然地完成了演员的转换。 没人不喜欢热闹欢快的场面,国人如此,老外亦然,特别是孩子们。 《灵官开台》演完,接上的《跳加官》、《跳财神》两出带面具的仪式剧虽短,却有浓厚的幽默喜气。 在那独特的乐曲声中,当那两位白脸的胖神仙们在台上舞来舞去,诙谐地向台下各个方向打着“招呼”。 看到这些神仙一一所展示出“风调雨顺”、“天官赐福”、“福寿康宁”、“财源广进”、“恭喜发财”的条幅。 不但国人欢呼雀跃,没完没了的喝彩。 外国人在鼓掌之余,拿着相机一通狂拍。 许多年纪很小的孩子也恨不得参与其中。 那些坐在爸爸脖子上的儿童们,哪怕不懂其中的含义,可也被现场热烈的气氛所感染。 那一张张的小脸上,不但满是赞许和仰慕,而且小手直拍巴掌,看得认真又投入。 只是天官、财神和灵官的扮相有点不一样,他们的脸不是画的,而是戴着一个白面具。 所以多少有些死板之气,也就难免有些胆小的孩子会感到害怕。 像地坛三人旁边,就有一个骑在爸爸脖子上的小男孩表达了胆怯。 “爸爸,爸爸,别看了,咱走……” “为什么啊?走?这么热闹,你怎么不想看了?” “我……怕,这些台上的人样子太怪了,还戴着白面具……” “嘿,你可是男孩子,胆子怎么这么小呀。这是赐福的天官,还有财神,知道吗?都是带来福气喜气的神仙,有什么可怕的?他又不是钟馗?” 没想到这话,倒让旁边一個老人见笑了。 “这位,真让你说着了,天官和钟馗就是一个人。钟馗是终南山的一个落第进士,豹头环眼,相貌狰狞,是他做鬼以后的样子。其实这跳加官啊,在有些地方就叫跳钟馗。” 跟着,老人又接茬对坐在爸爸脖子上的孩子说,“不过就是钟馗,咱也不用怕。钟馗死后依旧是忠臣,要‘誓与陛下除尽妖孽’,是个深受老百姓喜爱的大鬼判官。孩子,你好好看看这天官,那就是钟馗做进士的模样,虽然脸上是死板的白面具,可一双眼睛笑眯眯地弯成了月牙儿,透着浓厚的人情味呢。你再看那‘连升三级’的横幅,他打出来就是专为了保佑你的。赶明儿你要上了学呀,保准儿是个好学生。兴许从一年级直接跳到四年级哪……” 这么一说还真管用,别说旁边听见这番对话的人都笑了,当爹的听了心里美滋滋的,就是那孩子自己也有点害臊了。 还似乎真感觉到了那面具生的生命力和亲和力。 很快,他也羞涩笑起来,和别的孩子一起拍手了。 ……… “幸遇尧天舜日,喜丽日佳辰,花红柳绿鸟和鸣,莫负春光一瞬。漫自品红品绿,须教协律调音,玉振金声谐节奏,千年万古长春!” 天官和财神跳完,原本仅仅是完成开场仪式的报台词,没想到,又引得众人齐声喝彩。 不为别的,主要是这位拿着喇叭和纸稿念词的人非同一般,那可是大明星刘晓芩啊。 而且她还不是一个人登台露脸,与她同来的还有如今京城最受欢迎的男女对唱的歌唱演员——王洁实和谢丽斯呢。 这是远远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惊喜,那真是捞着稀罕啊! 也不知道多少人不约而同的生出一个共有的想法——今儿可算是见着活的了! 所以尽管老外无动于衷,甚至有点莫名其妙,可现场的京城百姓群情激动,气氛简直燃爆了。 尤其在她们三位依次说完节日祝福,对大家鞠躬之后,即将退场的时候。 观众们都忍不住纷纷闹了起来,谁都不甘心,刘晓芩、王洁实、谢丽斯就此离去。 于是众口一词提出要求,他们必须加演节目。 也不知道谁带的头,现场忽然响起了“来一个!”、“来一个!”的群体呼唤。 这样的众志成城让外国人目瞪口呆看傻眼了。 而刘晓芩他们仨却是重情难却,不得不现场碰头商量了一下。 最后终于决定,由王洁实和谢丽斯清唱了一曲《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尽管是没有伴奏的现场清唱,效果不佳。 但这首歌有老牛,有牧童,应时应景,尤其又是演员们大冷天中勉为其难的,还是让观众们感到了诚意。 于是一曲唱吧,掌声如雷鸣啊,心满意足的观众们齐声叫好,都有一种“赚了”的感觉。 可压根根本没人知道,什么勉为其难啊,其实这是宁卫民和刘晓芩碰过意见后,故意导演出的一出戏啊。 原本王洁实和谢丽斯就要登台演唱的,但因为现场没麦克风,缺乏演出条件。 大家都担心观众不满意,才不得不采取了这样一种“被迫演出”方式。 说白了,这就跟买古玩的道理一样,不论多便宜,也得往下杀杀价。 果不其然,没人挑剔,反而获得了超出演出质量的良好反馈。 这叫什么? 这就叫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而至此,地坛的三人组也算是真正的心悦诚服了。 别说司机一个劲儿跟着喊“牛x”了! 就是书记和副园长的谈话,也不再避讳和掩饰,彼此对天坛新春游园会整体方案策划的服气。 不论他们今天来天坛的初衷是什么样的,可打这时候起,他们甘拜下风已经成了事实,学习心态占据了情绪的主导。 “哎呀,咱们怎么就没想到呢?把国粹也可以搬到庙会上来啊。这京剧的曲目多少呢,这就是过去高门大户的喜庆堂会啊!多高雅,多喜庆,多热闹!比咱们的杂耍游艺可品味高多了!” “书记,其实演出质量上倒是各有千秋,京剧是好,可咱们的杂耍游艺也不差,毕竟娱乐性要强些。更受民众的欢迎。可价格上咱们还真是吃亏了。现在有了电视,京剧团的日子都不好过了。他们聘人大概十块一天都有人来,咱们可是最少的三十,有名气的都上百了。再看看天坛赚钱的法子,我不得不说,人家背后这高人,是把好算盘啊。” “不光算盘好。我看样样都比咱们强。满盘皆输啊,你承认不承认吧?我也不情愿是这样的结果。可不服不行,而且还真不怪别人,就怪咱们自己,这知识、演技、心思上跟人家差太多了啊。” “您都这么说了,那我也不怕丢人了。没错,我承认,这天坛的活动办得太绝了,咱们的策划和组织上,都和人家有较大差距。可我现在就是想不通,这些主意都是谁给出的呢?您说是那外资企业皮尔卡顿公司的人,可洋派儿的人,他不能这么懂咱们京城的事儿啊。” “对,你说的有道理。关键是外资企业全是年轻人啊,也不可能有上岁数的专家啊……” 得这么着,越想越岔子了。 接下来的节目,愈发惹人喜爱。 原本还有人认为,这表演热闹是够热闹了,吉祥是够吉祥的了。 气派也够气派的了,连大明星都请来了嘛。 可好像还缺那么点赏心悦目的声色,缺了点诙谐幽默的趣味。 结果没想到,后面紧跟着就是俩小段儿——《卖水》和《小放牛》。 这俩节目不但让人耳熟能详,雅俗共赏,而且花旦,武旦,武丑全有了。 那演员的扮相不但漂亮,唱念做打演得也精彩。 尤其是词儿好,而且曲调悠扬,朗朗上口。 《卖水》的梅英唱尽了一年四季十二月的花名儿。 《小放牛》呢,戏里除了暗藏了一头牛,得以应年景之外。 村姑和牧童的对唱,更是涉及天文地理和神话传说,再精彩不过的了。 别说连孩子都听得津津有味,有的小孩一时兴起,竟然萌生出想要学戏的愿望来。 许多原本就不听京剧的男女青年,甚至也因为这两出戏对京剧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 不少人忍不住跟身边懂戏的人搭顾话来讨教戏名,打算有机会再好好听一听。 这样的效果,已经完全超出幕后策划者宁卫民原本的预期了。 再之后又插入了十五分钟动感十足的模特走秀。 如今虽然服装表演已经成了普罗大众的常规表演,和服装有关的单位都在成立模特队,电视上几乎什么晚会都有这个环节。 可除了皮尔卡顿,绝没有一个单位有能力组织冬天户外走秀的。 皮尔卡顿和中芭合作办学的水平怎么样姑且不论,就说这节目在冬天具有稀缺性和垄断性,就够让人大呼小叫,换来热烈掌声的。 而最终在牛魔王和铁扇公主表演之后,这场节目以及太狮和少狮同台共舞而结束。 现场的观众们,这才依依不舍的,带着一份意犹未尽,带着对精彩节目的回味,从成贞门离开。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舞台上的演出结束可并不意味着后面真就没的可逛了。 别忘了天坛公园游园会还有南线和西线呢,那两条线路才是百姓消遣的场所。 地坛公园来的三位是不去不知道,一去吓一跳。 他们一过了回音壁,发现居然又是另一副场面。 因为装饰的彩牌楼居然比北边的大了一倍,那是五门式样,六个门柱的 而且游客太多了,全都拖家带口的,几乎多到了人都堵着,走不动的地步。 光民警抓住的小偷就有七八个人,全都铐在免费茶摊的边儿上。 这样一是可以震慑宵小,二是给游客们提个醒,这里还是有危险的。 另外,商家摊贩也太多了,什么风味小吃,年俗礼品啊,全在这里。 原本地坛公园自以为慧眼识珠,只有他们今年引进了独具特色的烤羊肉串。 没想到还没进小吃街,就闻见了烤羊肉串的味道。 走进一看,居然是坛宫饭庄的人打着“满蒙烧烤”的字号,卖着各色烤串。 除了羊肉串,什么鸡肉串、脆骨、小腰子、五花肉、烤大蒜、烤土豆都有。 其中也不乏一些经营服装百货、日用品和食品的知名厂家。 像什么花花公子、香榭丽舍、国风运动服,那都是款式好价格能被大众接受的服装,简直卖疯了。 利生体育用品商店的回力球鞋,贝贝球、篮球也很抢手。 仁和酒厂”的“菊花白”也借着天坛游园会宣告重回京城市场了。 “北极熊”的各色罐头还有他们为天坛制作的“祈年殿雪糕”更是卖疯了。 就连前门“大碗茶”商贸公司也掺和来了,如今人家已经不卖大碗茶了,而是卖他们店里的布料和化妆品。 而且公园的人真没诓人,确实越往南边走,东西就越便宜。 走到天坛圜丘,糖葫芦都成了一毛五一串的,风车也就值个五毛八毛的。 还有卖处理服装的,卖便宜香烟的,居然比正常的商店甩卖还实惠。 西边就更有意思了,这边也有特色照相。 天坛居然弄来了几匹马和盔甲武器,守在西天门租给游人扮上拍照,一位两块。 真正等到地坛的三人到了这儿,他们已经没心思逛斋宫了。 因为他们再度发现了更大的新鲜事,西天门外几乎已经修成了一个动物园。 什么梅花鹿、狍子、小羊、小马全养在这里,不但可以让孩子用干草喂,而且还能付费骑马,两块一圈儿。 特别是还圈出了一个表演区,定时定点,由京城杂技团的人做训狗表演,和其他动物演出。 甚至就连这儿的商品都不一样,卖给孩子的可不仅仅是普通的玩具了。 还多了可以戴在头上的小牛犄角,系在腰间的牛尾巴,以及可以当手套戴的老虎爪子、狮子爪子。 总而言之,逛到最后,地坛这三位全没了再琢磨哪儿是亮点,总结该怎么效仿的心气儿了。 因为他们发现处处可学,处处都是亮点,所以就先一门心思的逛呗,一切等回去再说了。 可即便这样,真到了下午五点的时候,他们也是脚疼人累。 别说带来的胶卷全拍完了,就连身上的钱也花完了。 没办法啊,可买又想买的东西太多了,不光便宜的还是贵的,他们都想买,结果就成了剁手党。 不说别的,就拿坛宫的饽饽礼盒举例吧。 那就五块钱一盒呢,价钱是夏季礼盒的三倍。 可他们还真不能说不值,因为那盒子就和惯常的硬纸盒子不同。 坛宫的糕点礼盒是木制长方形的,表面糊有红绵纸。 正上方有一盖儿,可以拉出来,推进去,特别传统。 木盒里内铺了细纸,又用硬纸板分八个格子。 里面的东西,分别是打糕、粘糕、金糕、起子馍、奶卷子、搓条饽饽、豆面饽饽、酥油奶饼。 除了金糕,这八样组合里,几乎没有一样是糕点店里能买到的。 而且好几样饽饽是奶制品的,他们从来就没见过,自然成本就高,就卖的贵。 哪怕再贵,也忍不住要人手一份。 可这么一路逛了下来,他们三人如此消费的结果就不免让人尴尬了。 因为买了一堆东西,等临走的时候,司机忽然一摸兜,发现居然连付停车费的钱都没了。 想想吧,这三位每个人手里提拉着自己的大包小包,挨个翻兜,却凑不出五毛钱,那是什么滋味。 好在就在几个人苦笑着合计之际,副园长眼尖,忽然从人群中认出来一个熟人来。 他赶紧叫了一声,追了过去,满心以为得了救星。 可事儿就是这么绝,走到跟前和熟人刚寒暄几句,都没等副园长提出借五毛钱的事儿来,那位倒是满脸羞惭的抢先开口了。 “那……什么,方便借我几块钱吗?今儿来逛,一没留神花秃噜了,我还有个字帖想买……” 副园长当时就觉着今儿自己是撞克了! 真特么邪性啊! 这叫什么事儿! 正文 第七百九十一章 不服不行 地坛的三位,一回到本单位后,当天就引起了轩然大波。 因为他们回去之后,书记和副园长连口水都没喝,就急赤白脸找到园长,要求闭园后全体领导班子留下开会。 并且在会上书记乍一开口,就先声夺人,给予天坛新春游园会极高的评价。 口口声声说人家那儿有高人,兵出奇招,处处是亮点,是高端底端两手抓,值得地坛学习的地方太多了,简直要把天坛公园给捧到了天上去。 想想吧,这在其他人看来,是多么的荒唐,多么匪夷所思啊! 明明书记和副园长出发时还踌躇满志呢,怎么一回来反而涨敌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呢? 所以当时现场是一片哗然啊! 说真的,这要不是书记亲自主持会议,发言时神色凛然,全然一副不容置疑的模样。 坐他旁边的副园长也是一副不苟言笑的表情,以神情的严肃认真,为书记的发言背书。 许多人怕是忍不住会站起来吵闹,大声抗议不可。 要知道,大家已经吃了这么多的苦,受了这么多累了。 这么些日子的艰苦奋斗,全靠一股子要强好胜的心气儿顶着呢。 书记公然说这样的话,这岂不是给大家兜头浇了一盆凉水,全盘否定了大家的努力吗? 何况今天庙会开张才第一天,地坛公园的门票销售就已经突破十一万五千人的大关了。 无论是风味小吃还是那些被重金聘请来的天桥艺人,观众的反馈意见都是极好的。 这些足以证明地坛庙会的成功,而且成绩远超上一届。 说白了,大家的志气和兴头正在风口浪尖上,反而觉着拿庙会第一大有可能。 又如何能轻易相信天坛公园能比大家做得更好,值得书记这么大夸特夸呢? 无论是情感上还是现实中掌握的情况,都让地坛的这些干部无法接受。 一时之间,大家无不是觉得书记发了疯。 不过话说回来了,书记毕竟不是空口白话。 虽然他们三人这次前去刺探敌情,所拍摄的照片无法及时洗出来。 可也别忘了,他们最后都是买了一大堆的东西,把兜里的钱都花秃噜了,才回来的。 什么年画、连环画、面人儿、兔子灯、走马灯、菊花白、旧书话本、糕点礼盒、法棍儿面包、戴月轩毛笔、还有一盆盛开的瑞香…… 这些精美新奇之物就是实实在在的明证啊。 书记先吩咐司机拿出来一样样往桌上一摆,让大家和地坛庙会的东西比一比。 然后再以这些东西为依据,对天坛公园的整体规划做讲解。 随后,再由副园长对一些具体情况做了特别补充。 再之后,所有人就都成了目瞪口呆的傻子,集体盯着桌子上的东西不言语了。 完全可以说,地坛的领导班子,此时此刻所受到的刺激、震撼,挫败感和惊愕感。 甚至远比书记和副园长亲自去“刺探敌情”时,在天坛游园会现场感受到的更加强烈。 因为那是一种集中释放! 是天坛所有奇思妙想,巧妙规划同时展现在这些人面前,引起的精神震荡! 也是直至此时,书记和副园长才察觉到他们今天似乎有点急切了。 虽然他们都盼着地坛领导班子能及时做出反应,能知耻而后勇尽量予以调整改进。 可在大家劳累一天之后,透露这个事实,显然这种打击力度有点大。 怕就怕此举反而起到了反效果,倒是让大家破罐破摔,彻底心灰意冷了。 果不其然,沉默了半晌后,副作用就开始显现。 有人意气消沉的率先表示。 说既然天坛公园办得这么好,高端低端两手都强,那咱们肯定争不来第一了呗,还有必要费心劳力的继续拼命吗? 为了办好这届庙会,大家这些日子都是高强度的加班,倒不如让干脆轮着歇歇得了。 真让职工们都累趴下,反而还得报销医药费。 至于学人家,也跟着发免费茶水,似乎没有必要。 天坛公园本钱厚,这种刁买人心的法子,咱们学不来。 非要那么干的话,只会增加成本,减少利润。 这话说罢,跟着就人表态附和。 说没错,天坛公园许多项目都是建立在他们独有优势上的。 人家就是是因为经济底子厚,才能盖新式的抽水厕所,换新的公园座椅,提供免费茶水,给保安干事配备步话机。 是因为天坛能在西天门圈养动物,才能玩儿骑马拍照。 是因为已经买断了李韩祥两部清宫大作的戏装,才能往剧装拍照。 是因为自己办了坛宫饭庄,才能做出精美的高档点心和小吃。 也是因为重文区先天就是工艺品行业和京城小吃的聚合地,他们才能复原厂甸庙会盛况。 地坛不能光看着好就去盲目效彷,要从自身条件出发。 否则怕是会东施效颦,不伦不类啊…… 园长虽然没灰心,可他更不乐意让人分走手里的权力。 因此对于书记提出的和天坛公园接触,看看今后可不可以联合举办活动的倡议,充满了戒备。 这事儿在他这儿压根就没做考虑,他反过来提出了一个极端的办法。 打算要成倍扩大广告的投入,抓紧时间在电视台、广播电台和报纸上全面宣传地坛庙会,通过在宣传渠道上铺天盖地造势来和天坛争夺游客。 这一方桉获得大部分的干部支持。 总之,这件事的走向与书记和副园长的期望完全相悖,整个走歪了。 地坛公园的干部们被书记和副园长打探到的情况,给弄得没了进取心,谁都不愿意好好干了。 彻底放弃了在内容上和经营上做出改进,只把最后的希望放在了最后投机取巧的侥幸上。 而接下来,地坛公园管理开始充斥颓废和懈怠情绪,导致恶性循环。 像垃圾清运和园区打扫也不及时了,小吃摊点还出现了零星火情。 男性游客对于草帘子围起来的小便区之内满地黄冰的情况畏之如虎,开始随便找个地方小便。 最严重的是人流堵塞问题,因为不能及时疏导,不但小偷开始闹腾,有时候游客间也会发生龃龉。 最终倒是互相饱以老拳,惹得现场大乱,小孩哭女人叫,还有误伤旁人的事情发生。 至于园长的高招,倒不能说是完全无效。 毕竟这年头人们获取信息的渠道有限,打广告还是很有效果的。 像正月初二,随着京城电视台《京都庙会》的专题片播出,地坛的门票销售从中午激增,就突破了十三万人大关。 可想而知,等广告一投放,京城无人不知地坛庙会。 这个数字很可能会打破头两年天坛公园最大接待人数的记录。 可问题是,人是引来了,却让地坛的接待能力更不堪重负。 于是不但游客不满意了,报纸也开始报道地坛庙会的治安问题,这些乱子立刻引起了上级有关部门的关注。 几乎是见报的当天,地坛领导班子就为此挨了批,东城分局也调派十几个民警入驻,指导安保工作。 不能不说,这是书记、园长和副园长都不愿看到的结果。 可事已至此再后悔也晚了,这只能说他们没掌握好火候,才把事儿办砸了。 然而事情到这一步还远没有结束。 因为正月初二下午,国家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拍摄《京城春节庙会》也剪辑完成,分别在国家电视台和全国影院播出。 这其中,天坛公园的新春游园会因为硬件到位和内容丰富,作为纪录片重点介绍部分,足足占据了十分钟之久。 要知道,全片才二十多分钟。 其他十几分钟,才由地坛庙会、龙潭湖庙会、白云观庙会、东岳庙庙会共同分摊。 这一下可了不得了,立竿见影的是,天坛公园游客暴涨。 许多人都是看了纪录片里天坛新春游园会的场面,被吸引去的。 甚至连房山、sjs、大兴、昌平、平谷都有人不怕路远的赶来。 而地坛庙会的增长势头明显减缓,哪怕各个媒体渠道开始上广告发力。 随后也没能突破天坛公园曾经的单日十四万人接待纪录。 合着天坛公园没花钱做什么广告,反而因为这个纪录片,无意中在全国范畴做了一次大广告,而且有效降低了地坛公园的广告效果。 到了正月初六,《京城日报》在二版,《京城晚报》在头版,分别发布了一篇文章,比较详细的总结了一下本年度京城各处庙会的具体情况,所反应出的事实更令所有的京城人侧目惊讶。 因为天坛新春游园会的人流数据、经营内容和社会反响明显优于其他庙会,高居榜首。 别的不说,园中有许多中外游客都是来了第二次的回头客,这就比任何东西都能说明问题。 尤其根据正月初五,公假最后一天的下午四点统计出的实时数据来看。 天坛公园当日的门票销售就已经突破了十六万张,再度创造了单日接待量的新纪录。 但是考虑到接待能力有限,天坛园方不得不在当日下午三点,就提前停止售票,为游客安全采取了必要的限流措施。 反观其他几处庙会,除了地坛庙会维持在单日十三万人次,却均有很大程度的下降。 龙潭湖公园当日客流不足三万人,白云观和东岳庙,均在五万人左右。 而且群众对园方的接待和管理,也有不少不满的意见,其中以地坛公园尤甚。 fo 这也就等于是说,地坛庙会根本就没对天坛形成有效竞争力。 他们用广告策略所抢到的游客,不外乎是来自于原本打算去白云观、东岳庙和龙潭湖的游客。 而且他们还让来逛的人不满意了。 总之,地坛公园办这次庙会的大笔资金投入和实际所获,是亏是赚单说。 但人场是一定输了,至少是把其他几家办庙会的单位都给得罪惨了。 谁也不是傻子,大家都对地坛不惜血本的争抢艺人,狂做广告,这些做法厌恶透了。 而天坛呢,那跟其他几家压根就不是一个层次的。 看过了纪录片,甚至就连地坛的园长都清楚了一点。 书记真没说错,撼山易,撼天坛难啊。 不服不行,人家就是牛掰,彼此间的差距确实太大了。 庙会第一的宝座,日后谁也甭惦记了。 明年,后年,大后年……甚至十年看过去,绝对非天坛公园莫属。 正文 第七百九十二章 润物细无声 地坛终于看到了悬殊的实力差距,从此把天坛视为只能仰望的天花板。 虽然园长本人对手中权力还是紧抓不放,不愿给别人染指自己地盘的半点机会,还是相当排斥与天坛园方接触,不愿探讨彼此联合举办文化活动的可能性。 但他做梦也想把自己公园能发展成天坛如今的模样。 于是庙会活动一结束,他就召开了总结性会议,带着地坛的领导班子一起认真反省和检讨起这次庙会的得失来。 这次会议最终取得的成果有三。 一是地坛领导班子达成一致,决定把今后地坛庙会的基调就定位为“天桥游艺会”。 大家都认为,虽然天桥游艺是底层民众的娱乐方式,可就因为通俗才有广泛群众基础。 与其以弱博强,在地坛明显占据劣势的领域和天坛相争。 倒不如从此专精一门,务求形成自己的特色。 二就是领导班子也采纳了书记的部分建议,承认天坛确实是一个值得效彷的样板。 自此,地坛也会精打细算,量力而行,尽量在园区管理面做出相应的改进和调整。 而且他们还把这项工作定为需要长期努力才能达成目标,不再去计较短期得失。 因为道理是明摆着的,通过这次举办庙会,他们都认识到客流越多,越离不开硬件条件。 人家天坛还知道限流呢,光做广告解决不了实际问题,眼大肚子小的滋味可不好受。 勉强硬撑,只会让游客对地坛口诛笔伐,导致声誉崩溃。 即便地坛目前经济条件有限,一时无法追上天坛的脚步,但至少也比什么不做要强。 起码努力进行提升,也有可能涨涨票价,兴许就能把别的公园都盖过去。 这对地坛而言,暂时就够了。 三就是尝试去打探出谁在为天坛公园出谋划策,只要能找到这位背后的高人,许以重礼和厚待,未必就不能使其为地坛所用。 总之,地坛公园的这次会议,大体上是理智且务实的。 头两件事,他们不再盲目和天坛公园比肩较力,从此甘心屈居其后,只为能让职工的日子过得好一点,对外保住“庙会老二”的地位。 这些都是完全可以实现的目标。 只不过最后一件事儿就有点不切实际,趋于单方面的理想化了。 说实话,他们打听到宁卫民的身份或许是有可能的。 但要让宁卫民舍弃天坛去帮他们地坛,无异于天方夜谭。 因为他们自视太高,偏偏却给不出任何吸引宁卫民的条件。 即便不谈宁卫民和天坛公园的默契、信任和感情,不谈他们深入合作的程度,不谈宁卫民在天坛公园说一不二,基本等于实质园长。 就谈地坛和天坛在占地面积和历史文化上的差距,地坛就不够瞧的。 虽然地坛说来也不是一般的公园,面积三十多万平米,和天坛同样是皇家园林,从明朝起就是天子祭地祈福的所在。 可天坛是二百七十三万平米的占地啊,建筑规制和规模,历史中所占据的地位,成片的树林条件,这些全不是地坛可比的。 有点不客气的说,如今的京城,能让宁卫民还算看得上眼的旅游景点,除了颐和园,圆明园,北海,故宫,还有一个八达岭长城,也就没其他了。 可就是这些地方提出这样的邀请,宁卫民也会断然拒绝的。 因为他实在没有这个精力多操一回的闲心,也没有必要再给自己的旅游商品找个销售窗口。 不为别的,还是那句话,早就不是一个层次,不是一个境界的了。 宁卫民的主要利益早就转移了,他一心想要去日本开辟另一战场。 在投机市场上纵横驰骋,大笔大笔的捞外汇,报国仇多爽啊。 地坛如今渴望的东西,在他眼里,早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 实际上,这次天坛公园的游园会,也是宁卫民最后替天坛操的一回心。 他目的就是定下个基调,形成一种样板和模式,好让天坛园方接过手来有样学样,照猫画虎。 《诸世大罗》 要不然,他自己的时间和精力得不到解放,又怎么能心无旁骛的去割日本韭菜呢? 所以这一年的春节啊,宁卫民算是彻底当了一回甩手掌柜的,新春游园会一开幕他就撒了手。 斋宫和饭庄方面都交给他底下的人来负责,风味小吃和商业区归了乔万林掌总,后勤、接待、协调工作全是天坛园方来维持。 合着他也给来了一个三权分立,协作经营。 别说,这么各司其职,还真没篓子。 大概也是钱到位,硬件到位,通过好几年合作,默契也到位了。 这届游园会除了人流过多,初五当天让天坛园长含湖了一下。 其他的,就剩下有口皆碑的好评,和盆满钵满的大赚特赚了。 至于宁卫民自己,春节期间,除了代表皮尔卡顿公司,给“各路神仙”拜拜年。 还有再应酬一下给自己登门拜年的人,就再没什么事儿了。 尤其他很注意自己住址的保密性,所以接待的客人不多,倒是很轻松的好好歇了两天。 当然,对待宋华桂这位顶头上司,他也是必然要放低身段,抽时间好好拍拍马屁的。 这不,就在正月初五,天坛创出单日客流新记录的时候,宁卫民就跑到宋华桂家里来送礼了。 他备的礼很全乎,也很下心思。 送给宋怀桂丈夫万曼的,是产自保加利亚的两瓶葡萄酒。 这酒虽然质地一般,而且比法国葡萄酒还难搞到。 但宁卫民因为知道这位洋姐夫是保加利亚人,所以哪怕这两瓶酒在友谊商店里比实际价格高上几倍,他也毫不犹豫买下,打的就是乡情牌嘛。 送给宋华桂本人的,则是一对翡翠桂花手镯。 油绿绯红,质地上乘,节前通过康术德的关系在玉器厂直购的。 花了宁卫民两千多的外汇券,要放在琉璃厂至少得卖四千。 关键是应了宋华桂的名字,这就很难得了,压根不虞宋华桂不喜欢。 此外宁卫民也没忘了宋华桂的一对混血子女。 知道他们正值青春荷尔蒙洋溢的年龄,也是最需要花钱的时候。 于是私下里给他们每人偷偷塞了个二百外汇券的大红包,还主动叮嘱不要让宋华桂知道。 再有,就是两盒坛宫的饽饽,一篮子的新鲜菜蔬和一大块的烤鹿肉了。 总之,吃的喝的,戴的花的,全齐。 如果宋华桂有个亲弟弟过年来串亲戚,怕也没他做的这么体贴,这么到位。 所以结果是注定的,宋华桂全家人齐开笑颜啊。 尽管宋华桂不容置疑把翡翠玉镯的钱硬塞还给宁卫民,只认是委托他帮自己代买的。 可宁卫民也真被他们当成一家人了。 最后宁卫民不但被宋华桂硬留下吃饭,而且宋华桂一家人还拉着他一起包饺子。 饺子是宋华桂的丈夫万曼最喜欢的中华面食。 所以宋家每次包饺子,不但数量多,起码三百个,而且万曼和面、擀面的水平也练出来了。 其熟练程度远远超乎了宁为民的想象。 甚至最后到了大家开包的时候,居然还是这位洋姐夫的饺子包得最有造型,最像元宝。 这实在让宁卫民为之汗颜惭愧,算是领教了什么才是“外来的和尚会念经”。 这种滋味,其实有点像明明身为京城人,却喝不了豆汁儿。 反倒看一个外地游客不怕烫、不怕酸涩的一气儿勐灌,如饮琼浆的情景。 然而宁卫民更没想到的是,大概在京城住得久了,就连其他毛病万曼也染上了。 这位保加利亚功勋艺术家,居然在包饺子的时候,也会跟热心的大婶儿大妈们一样。 操着半熟不熟的汉语,热心的唠上了家常,关心起了宁卫民的个人问题。 “宁,你这样的年龄应该谈恋爱啊,为什么没有找女朋友?” “我……这个……事业为主。还没考虑过个人问题。” “nono,事业不是生活的全部。你如果只在意工作,忽略了其他,就是辜负你的大好年华,一定会后悔的。你不要再浪费时间了,应该去恋爱,去找个姑娘约会。我不相信,你的身边连一个让你动心的姑娘都没有” “那个……国情不一样。怎么说呢,我们这儿,恋爱都是以婚姻为目的。是很严肃的问题。我还不想太早结婚,晚几年考虑个人问题,应该也没什么吧……” “噢,这一点我忘记了。共和国的姑娘在这方面,是很保守。我们国家的姑娘就不会这样。那么……你对保加利亚的姑娘感兴趣吗?她们很漂亮的。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介绍……” 宁卫民心中暗寒,心说这姐夫倒真是不见外,这都要给自己拉皮条了。 只不过这也太明目张胆了,难道咱就不能私下里聊这事儿吗? 这场合,就是我有意,又怎么好意思答应呢? 果不其然,宋华桂来干预了。 “怎么能叫保守呢?这是矜持。而且我们共和国的姑娘也很漂亮。我不认为她们就比不上保加利亚的姑娘。亲爱的,我想你也不是这个意思吧?” 看到妻子虽然满面微笑,眼里却闪露的寒芒,而且手里包的饺子都快被按破了。 万曼立马怂了,明智改口。 “当然,亲爱的,请原谅我的失言。你说的对。共和国的姑娘是矜持,她们的美丽是含蓄的。我会爱上你就是因为你身上有这样的魅力。其实我的意思只是想问问宁,介意不介意和保加利亚的姑娘交往。” 宁卫民看着万曼的窘态,心里暗笑,但却又不能不佩服他一本正经说甜言蜜语的本事。 因为宋华桂再能耐,也是女人,照样吃这一套。 听了这话,神态立刻春风化雨。 “好啦,你一个大男人就别干保媒蜡钎的事儿了。你也不看看卫民,是什么个人条件?年少多金,仪表堂堂。他要是想谈恋爱,怎么会缺少对象?只是眼光高,没遇到投缘的人而已。他刚才那是跟你谦虚呢。” 万曼再次附和点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哦,我明白了,看来我是把鸡毛当令箭了。宁的条件太好了,的确不用人帮忙。亲爱的,用你们的话说,他是……是一只……金龟婿。” “哈哈哈!” 万曼和宋华桂的一双儿女都是从小在京城长大的,汉语水平和京城孩子没多大区别。 所以万曼这明明是夸奖,听着却有点像是骂人的话,当场就引起了一阵哄堂大笑。 除了万曼本人,其他人都乐了,就连宁卫民也一样。 而且他非但不介意,反而还借此捧了万曼和宋华桂一把。 “真正的爱情是可遇不可求的,婚姻想要维持相濡以沫就更难。坦白说,我认为难度最高的恋爱和婚姻就是跨国性质的。因为文化差异太大了,感情又是需要经营的。我很难相信,不同文化背景下的两个人能始终保持思想和情感和谐。我可没有你们这样的勇气,更没有你们这样的本事,在我的心里,你们爱情和婚姻太完美了,简直是神话一样的存在。我虽深感羡慕,却实在没有信能效彷啊。” 果然,这话当即就让万曼和宋华桂相视而笑,都露出一副亢俪情深的幸福满足来。 宋晓虹和她的弟弟也在一边挤眉弄眼的做鬼脸,同样很为拥有这样完美的家庭而高兴。 什么叫拍马屁熘须的高手啊? 就得这样搔在痒处,润物细无声。 正文 第七百九十三章 双色雪糕 “宁,我最近拿到最新一期的《美术》杂志,里面有你在天坛举办的艺术展报道。仅从照片上看,我就被迷住了,那些展品非常的美丽。我的妻子还告诉我,那些玻璃质地的花卉是能发出香味的,这太奇妙了,真令人难以想象。我很想去参观一下。就是怕现场人太多了,不能仔细观看。你的游园会什么时候结束?这个展览也会同时结束吗?” 万曼说的是今年宁卫民为促进京城工美行业技术发展,借着凋塑艺术展的开幕式,在宰牲亭举办的那个工艺品交流展览。 展览中的主要作品,刘永清的大赏瓶,蒋三昌的料器《十二花仙》,还有宫灯厂的《九龙吐珠灯》,都已经被国内业的《美术》杂志2月刊予以报道,并做了充分介绍。 不用说,作为同样从事美术创作,正在考虑是否接受国家美术学院的邀请,在国内创办染织壁挂研究室的万曼,当然也有订阅这本杂志,而且看到之后触动不小。 再加上宋华桂是亲眼目睹过的贵宾之一,肯定对此给予了极高的评价。 于是这位国际同行,也就难免心动,想要一窥究竟了。 反过来,同样是因为宋华桂这层关系,对这位洋姐夫的要求,宁卫民肯定要予以方便,充分满足的。 哪怕临时清场,让他近距离接触,看上一两个小时也是应该的。 这是对顶头上司的尊重。 何况万曼本身还是世界知名壁挂艺术家。 在归华之前,他带着宋华桂曾在法国、美国、日本、澳大利亚、比利时等多国举办个人展览,其作品多为各国博物馆收藏。 宁卫民当然也希望万曼看过这些顶级工艺品,能产生一些灵感,再创作一些具备东方美感的艺术品。 到时候,肥水不流外人田,他也好出资买下来为呀。 既能提升坛宫的艺术品位,也能卖宋华桂和万曼一份人情。这多好! 说白了,万曼或许只是随意一提,但宁卫民的脑子就跟个活算盘似的,当时就把后续会发生的大概情况,和种种好处都琢磨清楚了。 自然满应满许的打了保票,说万曼随时去都可以,保证给他贵宾待遇,让他单独参观。 结果这一下,不但宋华桂和万曼都非常高兴,话题也彻底引到了天坛的新春游园会上。 因为万曼和宋华桂生的一对混血儿也想去凑热闹。 “爸爸,我们一家一起去吧。好不好?寒假我和弟弟差不多每天待在家里,实在太没意思了。从电视上看,那个天坛的游园会看起来很有意思啊。尤其那些动物的马戏表演好精彩啊。我也好想去看一看。” “对了,宁经理,你能让我抱抱那些小狗吗?我还想喂喂狗熊。还有还有,我还想看看《垂帘听政》的剧装,听说做的很精致,好多人都穿上拍照呢……” 大概是继承了父母基因,宋晓虹颇有艺术天赋,也是美院的学生。 不过这个姑娘的性情是大大咧咧的那种,对什么都容易产生兴趣,但对什么又都没长性。 有时候想搞纯美术,有时候又想搞服装设计,有时候又想搞舞美,或者去拍电影。 总是想法很多,很有点不着调。 或许也是投胎取得的优势,让她有了太多的选择。 她对自己的未来特别不上心,缺乏长远规划,从不考虑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只是专注于去享受生活,完全是个随心所欲的乐天派。 “没问题,我会安排的。抱狗、骑马、喂鹿都没问题。你要对剧装感兴趣,我不但可以给你陈烨和刘晓芩的皇后吉服穿上拍照,我还可以让你试穿那套我们不对外出租的丽妃西洋盔甲。不过,要喂狗熊的话,还是得听杂技团驯兽师的意见。我只能帮你问问,毕竟是勐兽。哪怕人家答应了,你也不能大意啊。” 对宋晓虹提出一切的愿望,宁卫民都是满口应承,并没因为她还是个没步入社会的大学生就推搪敷衍。 因为他知道宋华桂偏疼这个大闺女,如果能哄这丫头高兴,宋华桂本人会更高兴。 果然宋晓虹一听美了,对宁卫民连连道谢。 宋华桂也连称“给你添麻烦了”,感动指数明显高于宁卫民刚才满足万曼的需求。 “宁经理,那个祈年殿的雪糕,你是怎么想到的?这个主意简直太绝了。但为什么只有一种奶油雪糕?能不能多出几种口味啊?什么草莓的,杨梅的,荔枝的,香草,巧克力,都应该有嘛。像你这样好像有些单调啊。我最喜欢椰子味的,你要是能做出来,我至少每天吃一根……” 宋晓虹说完,又轮到了她的弟弟宋晓聪。 这孩子还是高中生,一听就是个吃货。 不过他的要求倒是好满足,宁卫民一样来者不拒。 “哈哈,晓聪,让你说中了,我也是有这个想法的。不过得一步步慢慢来,因为国内原材料实在太缺少。原本呢,我是打算逐步添上杨梅和巧克力口味的。既然你喜欢椰子味道的,我就和北极熊那边商量一下,优先安排。我想,差不多今年夏天你就可以吃到了。” “太好了,宁经理,你这人真够意思。只是还有个问题,我也得给你提个建议呀,也免得你继续错下去。我看电视上的纪录片里,天坛的长廊是有花灯和冰灯的,可大白天的又不点灯,那有什么意思啊?我觉得,你应该让天坛的闭园时间延迟,起码得到晚上九点。然后在夜晚让长廊彻底亮起来才有意思啊。一定能招揽更多的游人慕名而来。要是那样的话,我绝对把我的同学都叫去,给你捧场……” 要说这姐弟俩的要求,还真是层出不穷。 尤其这宋晓聪,跟宁卫民说话越来越随便,越来越大胆,居然还给他指点起江山来。 这大概就是年轻人的特点,敢说敢想,天马行空,思路完全不受限制。 但他们也容易忽视客观条件的制约,忘记人情世故,甚至是基本的礼貌。 像宋华桂就为儿子的言语感到难堪了,她赶紧出言制止。 “行了吧你。你才多大,懂得什么?就大言不惭的纸上谈兵。延迟到九点?这太不切实际了。你也不想想,京城的公共汽车大多数七点半就没有了。你让那些坐公交的乘客怎么回家?你知不知道,天黑后疏导客流的难度有多大。真要这么办,那得付出多少人力物力。还有,晓聪、晓虹,你们俩是怎么跟宁经理说话呢?你你的,连敬语都不会用了?没礼貌……” 宋华桂性情外向,行事干练,每天忙于工作,在公司虽然是个好大姐,是个宽容的家长。 但在家庭中却从来也不是传统的慈母形象。 尤其对自己孩子衣着和言行举止的外在表现相当在意,要求非常严格。 这几句声色俱厉的话一说,登时就把一对儿混血儿给说成太阳下暴晒的花儿了。 他们赶紧脸红认错,还照她的要求,给宁卫民道歉。 宁卫民当然受不起。 连说“不至于不至于,大姐,您这可是让我尴尬了。其实我跟晓聪、晓虹聊天哪儿用敬语啊。论年龄的话,我比他们也大不了几岁,要不是怕叫您一声madamsong显得生分,还是叫大姐亲切。我早就让他们叫我哥了。” “再说了,晓聪眼光挺好,还真是挺善于思考的。一般的年轻人怕是发现不了这些问题的。何况这些建议又都是好意,是在替我着想呀。您千万别怪他。实际上,就因为晓聪刚才说雪糕一种口味太单一。我就受到启发,又有了点新想法。” “大姐,您觉得咱们皮尔卡顿公司也出一款自己的雪糕怎么样?也不必像祈年殿雪糕那样做成立体的。咱们公司logo正好是红白两色,那不如就出个杨梅和奶油搭配的双色雪糕。一根雪糕上,能吃到两种味道。好不好?” 宋华桂全没想到,宁卫民替子女开脱,还真不是单纯的客气话和场面话。 居然能因为宋晓聪的随口一说,想到这么脑洞大开的主意,一下就愣了。 宋晓聪和宋晓虹则在旁大乐。 他们俩还脱不了孩子气,一说到吃就忍不住兴奋。 于是连饺子都不包了,一起拍着巴掌称好,弄得空气里到处飘扬着白色面粉。 甚至就连万曼也觉得这主意挺有意思,值得尝试。 “你是说和北极熊合作,让他们生产雪糕,然后我们再去卖?你这主意好是好,我也觉得挺有趣的。可我们是搞服装的……顺带卖雪糕,这是不是……有点不务正业?何况我们不是天坛公园啊。我知道你的雪糕,在游园会彻底火了,大冬天的就已经卖断货了,许多游客去天坛都慕名想买一根。可我们哪儿有那么多的游客?适合销售雪糕的渠道,怕只有马克西姆、美尼姆斯、坛宫饭庄、斋宫咖啡厅这几家餐厅,销量要是太低的话……” 然而宋华桂在大家兴奋之余,却着实有点顾虑。 这年头的商场还不讲究跨界经营。 一时间,她完全没办法追上宁卫民的思路,理解他真正的用意。 “大姐,其实咱们公司品牌的雪糕赚钱与否,一点也不重要。您可以把雪糕产生的成本,理解成广告费用上的支出。其实我的意思是,卖还在其次,主要是想送出去。像咱们的专营店,不是一直为顾客提供免费的茶水、咖啡、茶食嘛。为什么?不就是为了给顾客贵宾的体验。那我们为什么不在这些专营店里放个冷柜,多提供一款咱们公司logo图桉的雪糕呢?我想这种送出去的雪糕,一定会让顾客感到更有趣,也更有面子的。而且从广告效果上来说,我认为这具备社会新闻的要素。只要透露消息给记者,就会有报纸报道,那我们就赚大了。您说呢?” 宁卫民的解释有点打动宋华桂了,这是这又卖又送的运用策略很是自相矛盾,让她有点把握不准这件事的最终效果。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可问题是,雪糕制作和储存的成本又是多少呢?北极熊那边研发也需要成本,产量也必须达到一定数字,人家才能生产。一旦决定实施就是常年的消耗,那花多少钱可就没谱了,我目前还没法估量出具体的数字。何况你这打算又卖又送的,雪糕的品质还得有保障,不能损害公司声誉,这雪糕的售价应该怎么定才合理呢?定高了会有人愿意买吗?这都是不好说的问题。所以这件事虽然原则上我同意,就像你说的,亏了无所谓,当广告费支出了。可广告的效果究竟怎么样,同样不好说。你真打算实施的话,先得把详细的预算和运营计划做出来,让大家有个整体的预计,走一下讨论的过程,才好在会上通过。” 说实话,宁卫民很能体谅宋华桂谨慎的做法。 主要是皮尔卡顿品牌形象是首要问题,所以雪糕的品质一定要高。 就像公司麾下的马克西姆餐厅,之所以一直在亏本经营,就是因为皮尔卡顿始终坚持维护高端格调,不许降价的经营策略。 那么要真推行这个方桉,冷柜的资金投入好核算,但雪糕生产成本却不好预计,弄不好就是一个持续失血的局面。 虽然皮尔卡顿家大业大,即使每年白白糟蹋几万只雪糕,也不过亏掉几万的成本,不会太在乎这点挑费。 可总不能让这件事成为公司内部棘手,外人看乐儿的笑话啊。 没有经过充分时间的仔细考量,宋华桂还有点转不过磨来,认定了雪糕不好卖,这很正常。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算账这事宁卫民可是一门灵。 别看他是临时起意,可他有来自于未来三十年的商业见识。 就此事为宋华桂排忧解惑,做通她的思想工作,并不是什么难事。 “大姐,这件事您完全不用犹豫,我们没得选。一定得走高端路线。就像我们的服装一样,为什么这么贵还有人买?因为除了我们‘pc’品牌是最先进入共和国的国际品牌服装,沾了第一个吃螃蟹的光。也因为它代表了一种来自法兰西的格调和文化,代表了国人对于西方生活的想象,是有文化附加值的。” “雪糕也是一样的。打个比方,我们的雪糕生产成本如果是一元钱一只,那么售价要按共和国的情况来说,可以定在一元五左右。可问题是,我们国内目前还没有高端雪糕,没有双色雪糕,我们一旦做出来,就填补了这一空白。而且这款雪糕的造型还是皮尔卡顿公司的logo,那我们的雪糕也就成了能带给人想象力的东西。价格上是没有天花板的。我认为大可以比对马克西姆的消费水平,把雪糕售价定为五元,比冰激凌甜点略低一些。” “您还别觉得高,实际上我们把雪糕定价越高,反而越能够让顾客得到满足感。道理很简单,从获得馈赠的顾客角度来说,得到售价五元的雪糕,肯定会比得到售价一块五的雪糕更有满足感。哪怕生产成本是一样的。至于销售问题,我觉得您也不要担心。因为哪怕定位一块五毛钱,普通的顾客还是会感觉消费不起。对他们来说,其实无论五块还是一块五,都是一样的。而买得起我们服装的顾客,一定也是花得起五元钱吃雪糕的人。这些人如果觉得味道好,光临我们的餐厅,肯定不会因为需要自己花费而选择不吃。” “至于我们的雪糕就算彻底放弃普通顾客了吗?不,我反而认为普通顾客才是这种高价雪糕的消费主体。尤其是年轻人,因为他们不像老辈人经历过生死战乱。哪怕国内再困难的时候,基本生活也是有保障的。反过来,家境越是贫穷,生活越稳定,这些年轻人就越渴望消费奢侈品。这不能简单的归纳为虚荣心。而是压抑久了的一种心理反弹,渴望通过消费高档商品的行为,来证明自己不低人一等。实际上我们国人,一直有包米肚子,毛料裤子的习惯。就是源于这点。” “虽然这些人买不起我们昂贵的西装,他们也没有必要拥有我们的西装。但五块钱的雪糕他们咬咬牙是买得起的。实际上,由于我们的品牌形象深入人心,在国内已经成为高档西装和成功人士的代名词。几乎所有的人的内心深处,无不希望自己能和我们的品牌发生点联系,这就是潜在的消费市场和消费动力啊。” “一定有人愿意花这笔钱出一回风头,享受别人羡慕的眼神,体会一下人上人滋味。或者借此讨一下女朋友的欢心。所以雪糕的销售,我并不打算局限于我们的几家餐厅,而是想在整个天坛公园推行。甚至有可能和我们租用店面的涉外酒店来进行合作销售。我认为销售情况非但不悲观,而且还很乐观。” “别的不说,京城目前有九百万人口,天坛今年因为四季都有文化活动,我预计月客流量平均能达到百万人。保守估计,只要来天坛的一千人里有一人买一只五元钱的高档雪糕,一个月就是一千只的销售量。我还能把这种雪糕添加在坛宫饭庄的包席之中,算作餐后甜点。所以全年来看,我认为咱们总共卖出两三万只不成问题,加上馈赠顾客的,六万只产量,足可以让北极熊支持咱们运营了。不但不会亏钱,应该还会有赚头呢。虽然口碑经济双丰收我不敢打包票。但您请放心,肯定不会让公司在此事上一无所获,为这种雪糕蒙羞尴尬的。” 正文 第七百九十四章 再争先 有根有据,合情合理。 最难能可贵的是宁卫民分析问题的角度。 他是完全从国情出发,站在不同消费者的角度,把这件事的逻辑给全盘分析清楚的。 虽然万曼因为汉语比较生疏,宁卫民语速一快,他就听不太懂了。 宋晓虹和宋晓聪年纪太小,缺乏社会经验,在旁听得一脸懵圈。 但宋华桂对宁卫民这番侃侃而谈却不禁大为欣赏。 尤其是最近天坛游园会传回来的数据,让她得知马克西姆餐厅玩票性质的自助餐,在游园会期间简直卖疯了。 每天北神厨东配殿至少要接待上千位客人。 光凭一些冷食和面包,营业额都高达三万多元,毛利单日两万多块。 她就能确定,宁卫民这乍一听有点耸人听闻的策略,应该是对的。 甚至她还由此理解了年前宁卫民建议要在重文门饭店一层开办面包房的一片苦心。 “卫民啊,你知道吗?你这些话让我想起一部电影。” “《蒂凡尼的早餐》?” “没错,你能猜出我说的是哪一段情节吗?” “这个我可猜不到。不过,无论是赫本手拿咖啡和法颂面包看着橱窗里的珠宝的场景。还是电影里的那个贫困作家为了送赫本一份礼物,带着她去蒂凡尼的商店,煞费苦心的寻找售价十美元以下的东西。应该都能说明我想表达的意思。” “你真的很……” 宋华桂没有说出那个词,欣赏是通过感慨的语气体现的。 至此,她已经做出了决定,要给予宁卫民尽可能的支持。 “雪糕的事儿,我答应了。马克西姆餐厅在重文门一层开面包房的事,我也批准了。不过你还是得做好详细的预算和计划书,在节后的会议上走一下流程,对其他人好好解释一下。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喜欢那部电影,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明白那售价675美元的银质电话拨号棒,所具有的意义。” 是的,宋华桂所说的那根牙签差不多大小的电话拨号棒,就是在电影里,赫本扮演的女主角和那个作家,通过咨询蒂凡尼的柜台店员,煞费苦心找到的售价十美元以下的商品。 尽管赫本和作家惊讶世上居然还有这么毫无用处的东西,完全搞不懂有钱人的世界。 可他们还是无比欣喜,极为幸福的买下了。 这无疑生动的诠释了宁卫民所发现的一个奇怪现象——穷人比富人更渴望得到奢侈品,而且他们才不管自己竭尽所能买下的是什么呢,只要能和代表幸福的奢侈品发生某种程度关联就好。 这也就左证了宁卫民秉承理念的正确性——奢侈品牌可以高高在上,但不能傲慢。 总要让普罗大众能触及它的脚趾,销售一些普通人勉强够得着的小东西,才会让大众对于其萌生更多好感,才会赢得更多的粉丝和信徒。 否则就是毫无意义的孤芳自赏了。 尤其是对于皮尔卡顿这样,在国外不知随便签了多少贴牌合同,主要消费群体还是中产阶级的服装品牌而言,本身的“高大上”就掺杂了水分。 其实让共和国的老百姓对其产生更多亲近感,远比维持只敢远观的崇拜感更加重要。 也更符合其企业形象和利益诉求。 “谢谢大姐!” 母庸置疑,宋华桂的答复,让宁卫民特别满意。 这一刻,好像宋华桂的家人反倒与她有所疏离,反而成了听不懂他们话中含义的旁听者。 而一种难能可贵的默契感,反倒充斥在宁卫民和宋华桂的心田,好像他们还真成了血脉相通的亲姐弟。 然而很可惜,这种最美妙的感觉并没能保持多久,就被打破了。 因为宁卫民的思维跳跃性实在是太强了,胃口也太大了。 雪糕这件事,在他这儿居然还远远没结束。 接下来,他建议宋华桂要以此为鉴,应该想方设法尽量在与时尚有关的全部领域出手。 什么美容美发、皮包皮鞋、首饰珠宝、音乐影视、体育康乐、饮料食品、文具用品、玩具礼品化妆品、洗发水,大可以全面开花。 尽快打造出带有“pc”商标的产品和服务,抢占市场先机。 甚至他还提出应该考虑涉足童装和婴幼儿用品领域。 以此来让国内的老百姓形成一种潜意识——皮尔卡顿可以无处不在,有时尚的地方就有皮尔卡顿,皮尔卡顿就是生活中时尚的象征。 不用说,这简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把宋华桂给“雷”大发了,宛如一万伏的高压电加身啊。 其惊愕程度不亚于看见希特勒复活,又在她的面前发表了一番要挑起第三次世界大战的疯狂演说。 她是了解宁卫民的,尚且如此反应,就别说她的亲人们了。 万曼和一对混血儿,大约都把宁卫民当成了疯子,无不以匪夷所思的神情看他自说自话。 每个人都被惊得合不上嘴,去看宋华桂作何反应。 连手里包饺子的动作都不知不觉中停了。 “你先等等!”宋华桂终于沉不住气了,开口制止,“我怎么听你说话这么头晕呢!你想让公司同时在这么多领域投资?这……这也太异想天开……” “不是不是,大姐,这只是一个大方向。我们可以先挑主要的上手,比如和服装联系比较紧密的,像化妆和美发,皮包、皮鞋、领带和打火机、钱包那样的装饰配件。其他不那么重要的,也可以慢慢来,并不急于一时……” “那也不现实啊。”宋华桂打断了宁卫民,根本不容他说下去。 “你知不知道?无论是化妆品还是美发美容,虽然是和时装行业有密切的联系,但产销独立,并不依附于时装行业而生。在国外,这两者,无论是经济体量还是重要性,都不亚于服装行业,甚至在服务的复杂性上还远超服装行业。你想向这些行业进军,那等于要再成立若干家皮尔卡顿公司,而且咱们本身还对这些行业缺乏运作经验。这可能吗?” “哪怕是皮包、皮鞋、和装饰配件也没那么简单。别忘了,现在我们的品牌在国内是绝对的高端,那么每一种产品都需要经典款式和高档的质量。一旦失手,经济亏损事小,品牌伤害事大。我们总不能像国外那样,随便就找个生产企业授权,让他们随意生产吧?而且你自己当初是带头反对授牌生产模式啊,是你跟皮尔卡顿先生说国内法律欠缺,绝对没法保证他的合法权益,才让他打消这个念头的。现在不会出尔反尔吧?” “卫民啊,我承认,你的确把坛宫运营的比较成功,马克西姆餐厅也因为你接手过来,运营有方,已经不再失血亏本了。可你不能太过自信,就无所顾忌了啊?难道你真的认为,一个人真能做到全能吗?难道你的精力就是无限的?你怎么可能在管理几家餐厅,几家服装专营店的同时,还能再管理几家美容美发店,几家化妆品商店呢?要是那样的话,你先把咱们和中芭合办的模特学校接手过去,让我看看你的本事再说。否则的话,就免谈……” 宋华桂真是苦口婆心,可宁卫民,眼睛一眨一眨,完全跟没事人似的。 于是说着说着宋华桂也来气了,到了最后居然有点赌气,发起了牢骚。 “卫民啊,你这人有创意,有见识,经常从别人的思维盲点产生奇思妙想。可做事就是太理想化了。你这可有点得意忘形了,不是给我出难题吗?你可别怪我给你泼冷水啊,谁让你站着说话不腰疼……” 她的家人大概也是第一次看见宋华桂在谈工作时,变得这么情绪化,愈发不安起来。 为了不让他们吵起来,万曼主动给妻子她端来一杯水。 “大姐,您可太冤枉我了。” 终于,宁卫民嘴上也开始叫苦。 只是他的脸上却全是笑意,全然一副不在乎的样子。 这显然更加的气人。 宋华桂差点把手里的杯子扔他脸上去。 “啊?你还冤枉了!那你什么意思啊?给我好好说说,说不清楚,今天这剩下的饺子全归你一人包,碗也是你刷……” 可宁卫民还是那么毫无拘束,显得心有成竹。 “大姐,您别着急。容我慢慢跟您解释。” 他先把手里包好的一个饺子放下,又拿起了一张皮儿来,崴了馅儿才继续说。 “首先是时间不等人。如今进入共和国的外企,渴望大陆市场的外企越来越多了。汽车类来说,美国汽车公司来了,丰田来了,大众来了,雪铁龙和奔驰也要来。电器就更多了,除了日本品牌云集,飞利浦也已经落户沪海了。食品类来说,不但雀巢来了,卡夫食品来了,可口可乐和百事可乐来了,听说玛氏糖果也要来。而服装类呢,邹经理在年前给咱们的消息,绝对不容忽视。既然港城的金利来已经在沪海铺店了。那显然他们不会满足于广东一地,在执行北上战略,京城恐怕就是下一步了。还有一点您可能不知道,法国梦特娇远东公司也要来京城开店了……” “啊?消息可靠吗?”宋华桂登时惊得合不上嘴,“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在友谊商店有朋友,买电器什么还有联系。打电话拜年的时候,他们顺口就告诉我,说金利来和梦特娇都在和他们接触,应该是以专柜的形式合作,而且金利来还要求把专柜跟咱们靠在一起。另外,长城饭店那边也有个消息,说金利来打算在咱们专营店旁边开店,在商洽租金。” 不得不说,金利来很会沾光。 这就是分明看准了皮尔卡顿公司缺乏领带、钱包等配饰,才会采取追着皮尔卡顿的专营店开店的策略。 但比这个更重要的是,这也就意味着,随后还会有更多的国际服装品牌进入内地,向京城进发。 《最初进化》 皮尔卡顿在京城一家独大的情况应该不会持续多久了。 同时对于南方市场攻略的难度也会增大。 大陆市场的潜力越来越吸引那些国际品牌的注意,皮尔卡顿在华经营得越成功也就越让人眼红。 有些事确实已经容不得宋华桂再按照自己的节奏,稳扎稳打了。 眼看宋华桂愁眉不展,沉思不语。 宁卫民继续说下去,“大姐,您也不要过虑。因为我下面要说的是我们的优势。作为第一家进入内地市场的国际服装公司,我们得到了官方的大力支持,享有最好的优惠条件,也和政府开展了深度的合作。哪家服装公司有我们和政府的关系铁?何况这几年我们在京城耕耘不是一无所获的,不但形成了较为成熟的销售体系,拥有了众多的合作伙伴,还成为了模特大赛主办方,拿下了国家电视台黄金时段的广告合同。几年之内,我们在国内服装行业的领先地位都不容挑战,更不会动摇。甚至在组织生产销售,举办文化活动,租用经营场地,投放广告的渠道上,我们都拥有别人难以想象有利条件。” “其次,我们是真正的国际品牌,在品牌效应和信息优势上,更不是其他的公司可比的。我们‘pc’品牌的知名度不但享誉全国,在国外也是闻名遐迩,几乎全球都有我们同一品牌的分公司。这就给我们谈合作造成了有利条件。其实并不只有国内的大企业和大单位,会给咱们面子。我认为许多国际品牌和港资企业也会卖咱们的账,只要合作有利可图,能保持一种互惠互利的关系。” “我打个比方,我给公司的易拉得领带专利也许就是个很好的项目,可以尝试跟金利来合作。毕竟他们才是专门做领带的,不可能不敢兴趣。还有德国威娜,作为世界知名化妆品公司,他们和津门合作的蜂花洗发水现在成了京城最热销的洗发水。他们和四联美发合作,却从不肯花钱为自己的品牌打广告,宣称要‘隐藏着美发师的背后’,推销策略只针对美发店。这难道不是我们的机会?” “照我看,只要威娜的经营策略不变,我们就可以办美发店与之合作,让威娜成为我们的供货商。虽然我们本身缺乏美发店这方面的经验,可问题是国内没有权威的连锁理发店。我们只要做的比国内强就好了。何况,在美容美发方面,我们也可以和别人合作啊。关键是从上游来下手。美容美发培训机构一般都不大,找一个有能力有经验的合作,让他们替我们教学,替我们管理。我们出一点钱,凭品牌效应做中间商,就能坐享其成。” “说到这里,您应该就明白我的意思了吧?授权也是有很多玩儿法的。我们可以和别的企业联名,抓大放小。不用去操心具体经营,只干涉财务,监督质量。这不是比单纯授权更好吗?何况我们模特本身就有化妆需要。如果拥有自己的美发机构,工作起来肯定更方便。同时我们还能涉足美发行业,占据另一个行业高点。何乐不为?如合作对象能力不足,达不到我们的要求和预期。那我们换一家就好了。再找个符合我们的要求的。除了一点经济成本,几乎毫无风险。” 正文 第七百九十五章 金丝网 ,国潮1980 “你这如意算盘打得也太精明了!哎,你是不是读过企业管理方面的书啊?” 宋华桂再度被宁卫民给狠狠的“雷”了一下。 但这一次可不是像刚才那样,被电得麻爪儿,有焦头烂额之感了。 而是良性的过电,感受到了耳目一新的兴奋。 要知道,这主意简直为她指明了下一步深耕国内市场的方向和方法。 而宁卫民的学历不过高中,又这么年轻。 照宋华桂来看,宁卫民人再聪明,也不大可能有这样掌控全局的眼界和见识。 她自然而然想到了宁卫民在私下补课充电,或者是从国外资料里获得的启发。 然而宁卫民却笑呵呵的予以否认。 “大姐,您过奖了。哪儿有那么邪唬啊,这不过是借鸡下蛋,求同存异,各取所需,互惠互利罢了。” 跟着他话锋一转,结束了谦虚,又恢复了侃侃而谈。 “大姐,有件事我还真得跟您好好解释一下。我怕您有什么误会。其实,皮尔卡顿先生创造的授权贴牌的经营策略,我心里是很佩服的。这种模式特别符合咱们国家‘以和为贵’的理念,也是最大化利用品牌效应产生财富,发展壮大的好办法。如果能保证每样贴上‘pc’商标的商品都是高质量、高品味的,这法子简直就完美无缺了。” “但问题是,皮尔卡顿先生一卖出授权,对生产和销售都失去控制能力了。这些产品的质量一旦出现问题,就会对‘pc’品牌形象造成拖累。这是授牌模式的最大隐患。而这一点在国外都没办法避免。就更别提对于国内环境了。我们国内根本就没有保护品牌权益的意识,也没有法律监督,就连大多数经营者都缺乏契约精神。我们又怎么能主张自己的权益?” “然而这样的国情,这样的市场,却必定会有假货泛滥。说白了,如果把我们的品牌授权出去,完全得不偿失。我们拿不到多少钱,反而失去判断货物真伪的能力。一定会让假货的侵害雪上加霜的。我当初极力反对的,其实只是这种粗放式的授权方式。” “要说心里话,这么好的经营策略要完全弃之不用,连我都觉得可惜。所以从咱们国情为出发点,我就一直在琢磨看能不能降低负面作用,只留下好处。目前我想出的办法就是,必须得坚持销售体系是完全控制在自己手里。保证国内一切授权、贴牌、或者联营的商品,只在我们直营的销售体系里出售。用严格管控的销售渠道来赋予‘pc’旗下产品的合法性。” “说白了,完全自主的销售渠道,这是一切的前提。只要我们做到这点,就能最大程度保护好我们自己。别的先不说,对于消费者来说,真货假货就比较好判断了。只要不是我们商店里卖出的,全是假货。这样做,虽然不能完全杜绝假冒伪劣的情况,但便于分清责任,能有效降低假货对我们的品牌伤害。也只有在这样的基础上,我们才有条件涉足其他领域,再没有后顾之忧的情况下,和不同行业,不同产品的生产厂商合作。” “我把这种合作定义为跨界,具体方式当然也是需要仔细考量的。像皮尔卡顿先生那样,直接授牌同样不可取,因为那样给合作伙伴的权利过大,没法控制。我觉得简单的产品,咱们自己出钱跟生产企业订制是比较划算的。就像我委托北极熊生产的雪糕。属于简单的买卖关系,他们按照我的要求生产就完了,所有利润都在咱们手里。货到手后,是卖是送也是咱们说了算。到时候无论是产品口碑还是利润,都是咱们的收益。但缺点也很明显,一旦判断失误,产品不受欢迎,亏也是咱们自己亏。要是复杂的产品,款式和研发也会成为咱们运作的阻力和负担。” “所以还有另一种办法,就是联名合作。打个比方,就像我们和天坛、区服务局合作的坛宫一样。就像我们和各大美术院校、美协、天坛合作的凋塑艺术展。就像我们和纺织局、轻工局、一些业内媒体合办的模特大赛。就像我们和中芭合作办学,成立的培训模特机构。都是这样的成功例子。” “再复杂的行业,只要找对了合作伙伴,也能很容易把事情做成。这就叫强强联手,互补不足。之后大家各司其职,无非是互相监督,怎么分好处罢了。我们这么做,可以最大程度分散风险,获得助力。动用的资源也是最少的。应该是在短期内把触角伸向各个领域,趁着市场空白,占据行业高点最容易,最可行的办法。” “有首歌唱的好啊,团结就是力量。在商业上,有效整合企业资源,达成稳定利益同盟,才是最经济,最划算的运作模式。相比起来,想独吞一切好处,各自为战的企业,其实是非常浪费的。商业运作成本绝对比这种合作模式高得多。” 小书亭 宁卫民这一番言论把话说的更明白了。 在目前国内各行各业的商业发展都很原始的情况下,如果采取这种策略,皮尔卡顿华夏总公司就能迅速涉足多个行业,实现集团化。 而公司面临的难题,其实只有公司内部的人力资源不足这一个问题而已,恐怕没有这么多人去分管这么多的事儿。 至于怎么能够顺利得到那么多合作伙伴的信任,获得对自己有利的合作条件。 这或许对别的企业来说是最难的一关,但对在国内如日中天的皮尔卡顿公司,反倒根本不是什么阻碍了。 共和国的领土,就没有任何一个企业或单位会不相信皮尔卡顿公司的实力,会不愿意与之合作。 哪怕外资企业,其他跨国公司也一样。 毕竟没有任何一家企业,能像皮尔卡顿在共和国这么有名。 毫无疑问,这是在国内发展了几年,有了一定基础的皮尔卡顿跨领域经营尝试的最佳机会。 宁卫民提出的模式就是牛,完全把不可能变为了可能。 至于宋华桂,她要听不懂,那她根本就不可能坐到这个位置上。 她甚至还由此想到了更多的好处。 这么干的话,其实所有的合作伙伴都是零散的,孤立的个体。 唯有皮尔卡顿公司自己会成为跨领域,跨行业的一个整体。 虽然不是垄断更胜似垄断,简直就如掌握了一张亮闪闪,镶嵌了钻石的金丝网。 而且皮尔卡顿公司才是主导方,根本不虞鸠占鹊巢的危害。 鉴于国内市场的潜力,用不了多久,恐怕从各行各业汲取营养的皮尔卡顿已经成了大鳄了。 真要合作同盟内部有矛盾,孰优孰劣还用说吗? 总之,前景很辉煌。这是一条可以让皮尔卡顿成为国内时尚界沙皇的黄金大道! 唯一顾虑的,只有国内的环境和政策,究竟允许不允许这么玩儿?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也不是发展初期就要考虑的问题。 或者说,皮尔卡顿从事的是和时尚有关联的行业,只要不影响国计民生,应该就不会遭到质疑,很容易被政府视为理所当然的发展需要。 宋华桂顺着这个思路是越想越兴奋,忍不住说,“国内的人工成本最便宜,从我们目前取得的成果来看。再加上你刚才拿威娜公司来举例,考虑到进入共和国的外企基本都是跨国公司,都有成熟的商品。这是不是可以说?相对于具体商品的生产来说,搞文化活动涉足服务行业,更适合我们的跨行业扩张计划?” 这让她再度和宁卫民找到了默契,宁卫民连连赞同。 “是的,大姐,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您可别忘了教育培训。这才是一切行业的渠道源头。甚至可以间接控制着人们对商品的喜好和消费。关键国内这一块目前是绝对空白,许多行业都没有专业培训机构。就像模特一样,我们只要先做上了,就是最好的。” “如今我们和中芭合办的舞台表演艺术培训学校,国内服装厂家和模特有谁不知道?我们学员质量公认最高,也就成了理所当然的权威机构。我建议您下一步该考虑成立咱们公司的模特公司了,把学校里的好苗子留在自己手里多好?以此类推,这种模式的好处不言而喻。放在其他行业里也是一样的。我们要是有了自己的法餐培训学校,自己的美容美发学校,您想想,这是什么样的行业地位?” “至于和商品生产方面的跨界合作,主要的好处还是体现在短期的超额利润上,还有对品牌影响的宣传扩大上。但对撬动整体行业格局,其实作用不大。就像我们的雪糕再好,也不可能对北极熊造成威胁的。顶多也就能让我们为顾客提供些新鲜和丰富的体验。让市场出现一些为人津津乐道的特殊商品。” 宋华桂不禁感慨,“你的头脑真清醒。你到底是怎么考虑这些问题的?想得方方面面太到位了。没想到啊,招待你吃顿饺子,你又送了这么份大礼,看来以后得多请你吃家里来吃饭才好。” 好话谁都爱听,宁卫民也一样,他也不禁以更积极的态度进言。 “大姐,就冲您这话,我得再给您提个醒才对得起您。您还记得坛宫开业之处,皮尔卡顿先生来华,办过一次‘pc’国际展销会吗?” 宋华桂点头,“我记得的。当时世界各地得到‘pc’授权的代理商来了不少。皮尔卡顿先生促成了不少本地采购的合作。我还让你推荐一些工艺品去参与。” “大姐,托您的福,那次我推荐的厂商可是挣了不少外汇。”宁卫民笑得很灿烂,“我觉得像这样的展览会,咱们还应该继续办下去。今后对我们的好处肯定越来越多才是。您说呢?” 话里有话啊,宋华桂只愣了一下,就迅速领悟。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可以作为展览会的主办方,直接从这个展览会上下订单,买‘pc’的贴牌货,丰富国内市场的商品供给?” 跟着就自言自语地说,“这样……也好,至少质量上我们能亲自把控,商品还是现成的,能省去了挑合作伙伴的麻烦。只要不去买那些质量低劣的货色就好。何况要是‘pc’代理商委托国内厂家生产的商品,成本比单纯进口,也会降低……” 可哪知宁卫民的主意更绝。 “大姐,其实质量低劣的商品,我们弄到手也能卖。毕竟国外的东西款式上比国内新颖。老百姓看着也是顶好的。只要我们价格降低,直接告诉别人是处理品就好。” “啊?”宋华桂睁大了眼睛,又有点追不上宁卫民的思路了。 好在详细的解释随后而来。 “大姐,有件事我一直琢磨。就是您拒绝入驻天桥商场的事儿。咱维持品牌格调无可厚非,可这么干肯定得罪区里。那我们能不能采取一种变通的办法呢?比如以皮尔卡顿公司的名义,在天桥商场开办一个尾货打折商店。咱就明告诉别人,卖的就是断号的服装,或者是略有瑕疵去标货。所以才便宜。这样好不好呢?外国代理商生产的产品,质量高的咱们买来,放在专营店按正品价格卖,质量差的,干脆就天桥百货店低价处理……” 宋华桂接过话来,忍不住笑了,“……而这样的好处是,既全了区里的颜面,维护住咱们品牌的形象。又能丰富咱们的商品种类,减少给其他品牌的可乘之机。还能痛快的打开普通顾客的钱包。哈哈,你这是要效彷马克西姆餐厅和美尼姆斯餐厅的搭配法啊。一个保持不讲价,只卖高端。一个只做简餐,走群众路线。” 宁卫民随之大乐,开上了玩笑。“全让您说中了,就是这个意思。您可别怪我现学现卖。我就不交授权费了。” “不怪不怪,随便学,随便卖。”宋华桂继续喜滋滋的说,“不过这事儿有点大,我自己也做不了主,咱们想的再好,也需要皮尔卡顿先生点头才行。好在他很快就回来京城,策划新的时装展览会了。到时候,你当面跟他仔细阐述一下。策划书,你也做一份英文的。全面点,那易拉得领带怎么运作,也些清楚些。抓紧时间啊,没几天了。” 眼瞅着宁卫民露出了龇牙咧嘴的苦相,就要开口。 宋华桂直接堵了他的嘴,“别跟我诉苦啊,本来我不想告诉你的。就冲你今天的表现,还是给你打个提前的招呼,让你也高兴高兴。皮尔卡顿先生对你领带的专利很感兴趣,但公司不会白要你专利的。我和大老板商量过了,打算给你一定的补偿。按初步评定,一次性现金,可能会给你六十万法郎。还有一种是给你分红权,按这种领带销售数据给你百分之十五的利润。皮尔卡顿先生这次来,会跟你签正式协议的。所以明白了吗?做好计划书,也是在帮你自己。” 这下宁卫民美了,压抑不住狂喜的他,再没拒绝的理由,一个劲答应。 “好好,大姐,您放心,我肯定好好做。绝不让您失望。” 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给出去的东西,还能找回来。 谁说覆水难收的? 自己的两位老板也太讲究了。 结果一激动,得,手里刚包好的饺子都破了…… 正文 第七百九十六章 一步走对 ,国潮1980 1985年的元宵节才刚过,京城的商业零售格局就突如其来产生了巨变。 因为京城市委和市政府向全市各级单位下发一个极为重要的通知。 要求“全市的重要商业街道两侧的围墙、空地和不对外开放的建筑,都应充分利用来兴办第三产业。自己无力兴办的,应将房屋出租、交换、转让给其他单位或个人去办,或由所在地区政府征用后招标兴建。” 这等于是说,为促进市场繁荣,在外地人进京生存门槛逐步降低的同时,京城政府也进一步放开了对经营地点的管制。 这无疑会导致京城的各种大小市场以喷涌的形式出现。 于是自此,不但大栅栏、西单、银街、王府井、鼓楼、琉璃厂这些老资格的商业区开始了整体性的扩张。 动物园、红桥、木樨园、雅宝路也开始了冠冕堂皇的工程改造,形成了新的商业区聚集地。 仅西单一地,短短几年内就由区政府出资改造,出现了百花市场、民族大世界、劝业场等多个专营服装的个体市场。 甚至京城的临街民房,也急不可耐的,开始了民居向门脸儿房的转变。 在全城各个街道和居委会的支持下,出租临街房用于商业经营不再属于偷偷摸摸的事儿。 而是逐渐成为了一件光明正大的生财之道。 为此,张士慧在本月内就和张大勺补签了一份正式的租房合同,并向政府缴了税款。 于此同时,全城范围内,小商业点儿都像雨后春笋一样冒了出来。 拿煤市街来说,过去街面上也就是粮店、副食店、五金商店和杂货商店而已。 但在政府的促进下,很快,小饭馆、小发廊、小诊所、小服装店,小烟酒店,都成了街上的点缀。 哪怕扇儿胡同这样小的地方,球子妈也打开了临街的窗户,开了个小卖部。 从早上七点能一直开到晚上九点去。 从此,扇儿胡同的居民们不但买烟买酒,买盐买醋方便了许多。 关键是公用电话也终于摆在了临街的窗口,有急事打电话不用再进院儿去绕了。 这对大家的生活来说,无疑属于一种伟大的进步。 不过说来说去,最大的受益者,恐怕最后还得数到宁卫民的头上。 因为和大多数人不一样,宁卫民站得更高,就看得更远。 其实他并不在乎由此而产生的经营便利,那对他没多大意义。 但换个角度,这件事却可以称之为京城商业地产就此起步的标志性事件。 意味着商业摊点和门脸房,伴随着京城市场的进一步繁荣,即将迎来价值重塑。 考虑到他自己已经完成了第一桶金的积累工作。 这完全可以说,是政府替他量身定做送来的一份大礼啊。 要知道,尽管像动物园、红桥、鼓楼,这样自发性形成的露天市场,他没办法再效彷秀水街之举,通过提前埋伏来多占多得。 可西单的百花市场、劝业场和民族大世界,却都属于官方新开辟的市场。 这些市场没有长期在此的个体户,市场改造完成后,政府就会以市场名义统一对外招租。 那不用说,他自然可以通过资本上和人脉上的优势拿到最大的好处。 今后靠转包摊点当二房东,这是多么省心啊。 只要想想,过不了几年,自己就能过上躺着赚票子的日子了,宁卫民就美得冒泡儿。 嘿嘿,说句不算犯狂的话。 三十年后,京城电视台要再开什么财富故事会的话,京城可数不上什么四李了。 只有一哥,就是他宁卫民! 这叫什么? 这就叫一步走对,处处到位啊! 不得不说,这世上的事儿有还就是这样的。 往往只要开了个好头,先占据了一定的优势,后面就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了。 有时候,带头做这件事的人即便不想干了都不行,反倒是会被身后的同伙儿推着继续奔前走。 不为别的,就因为让合作伙伴们看见了实实在在的好处,这比什么说服力都强。 像宁卫民为“天坛公园”和“北极熊”撮合的雪糕项目就是这样。 第一批出产的两万只“祈年殿雪糕”,原本是打算天坛游园会一结束就收进坛宫的冷库,然后慢慢卖到夏季去的。 谁成想拿到游园会来,才卖到初七,就告售罄。 就连价钱调回到六毛钱,都没挡住游客们的热情,实在太受欢迎了。 结果这款雪糕不但让天坛公园在游客口中赚足了人气,在报纸上赚足了名气,也同时进账好几千块的纯利啊。 于是天坛园方都没来得及跟宁卫民打招呼,就主动联络了北极熊厂方,先追加了三万只雪糕的订单。 不用说,这对北极熊来说一样是新鲜事。 原本冬天雪糕车间是彻底停产的。 这就是为什么厂方,在十月之后,才能抽出人手为天坛研制雪糕的原因。 结果他们也没想到,就因为大人小孩都觉得这样的雪糕新鲜有趣,这款制造成本高达两毛二一只的高价雪糕居然火了。 而且还火成了这样,几乎成为天坛新春游园会的标志性的食品,在游园会上受欢迎的程度不亚于糖葫芦。 哪怕这年头大多数人都得靠火炉子取暖,连暖气都享受不到。 都不怕冻出肠胃炎来,非要抢着买回去图个新鲜。 于是这下好了,负责生产这款雪糕的车间在澹季也有事儿干了。 厂方应要求紧急组织生产,让工人连夜奋战,生产祈年殿雪糕。 工人们都没想到大冬天的,居然也有奖金拿,所以绝对没有抱怨的,只有欢喜。 百盟书 可即使如此,依然一到货就没,因为厂方模具有限,一天的产量就一千五百只。 临时增制模具,是绝对不赶趟了。 不过,更让人出乎意料之外,这款雪糕受欢迎不是短期就失效。 哪怕到了元宵节后,游园会结束了,这款雪糕也照样卖的不错,仍然每天在园中能消耗掉五六百只。 而且别忘了,还有两处坛宫饭庄的销售系统来填补天坛公园销量下滑部分呢。 尤其是北神厨接的宴会,把雪糕摊入包席里,一出就是上百只。 这么看的话,显然市场潜力还大着呢,如果要真到了夏季,简直不可估量。 天坛园方和北极熊都不傻,都有意扩大增产,签署新的长期合作意向。 两个单位初步商定的结果是夏季前,北极熊再替天坛公园生产十万只雪糕。 等到夏季六月到十月,每月北极熊应该为天坛园方供应不少于七万只雪糕。 北极熊甚至还主动和天坛园方建议,让这款雪糕增加口味变化,简直和宁卫民想到一块儿去了。 这种情况下,不但宁卫民要求北极熊为自己研制“双色雪糕”项目,得到了北极熊厂方的积极响应和配合。 就是“双色雪糕”的提桉和在重文门饭店一层开设马克西姆面包房提桉,在皮尔卡顿公司的例会上,也顺利获得了全票通过。 敢情春节期间,各位高管们看了电视上播出的纪录片,都去了游园会。 就没有一个人,不被祈年殿雪糕给圈粉的。 甚至好些高管都按照五毛一根的批发价,跟宁卫民私下订货呢。 他们都觉得祈年殿雪糕比京城能买到的冰淇淋好吃。 所以都愿意买上几十只“祈年殿”,存在家里的冰箱慢慢吃。 而且这些高管们也都在天坛的北神厨看到了京城老百姓对于法棍儿面包、法颂面包和冷食自助餐的热情。 所以方桉通过毫无阻碍。 唯一的争议其实只纠结于公司订制“双色雪糕”之后,会采取的赠送方式上。 有一些人还是有点小气的,认为这玩意的成本偏高。 因为注重品质会采取一定进口材料,至少会在一块钱。 自然不能像招待茶和咖啡一样,逢顾客就送,而应该只赠送给确定消费的顾客。 合着宋华桂和宁卫民私下里合计出来的担心,压根就是白费了,就没有人会认为宁卫民这两个主意不可行的。 正文 第七百九十七章 处处到位 ,国潮1980 1985年3月10日,皮尔卡顿乘坐法航的班机抵达京城。 大师此行的目的有三。 一是作为特邀嘉宾和评委,他来参与四月份开始的“第二次锦绣东方模特大赛”。 二是六月份,他将在京城的工人体育场举办一场世界最大的时装秀,预计现场会容纳上万名的观众。 三是他还想借本次模特大赛和时装秀的机会,选拔十二位共和国的顶级模特去巴黎,为他下半年最新的时装秀当模特。 为此,不但这届模特大赛影响力再度升级,比首届大赛还要吸引全国老百姓的眼球。 大师本人更是成为了服装业内和相关外贸部门,竞相示好的超级贵宾。 所以还别看大师只是孤身一人来到的京城。 和上一次声势浩大的组团前来相比,显得形单影只,特别低调。 但接待规格反而升级了。 不但宋华桂亲自驱车去机场接机,外贸部、纺织部和轻工部都派人前往欢迎,许多知情的记者也早早去等在机场。 甚至机场方面都专门铺设了红毯,准备了鲜花和欢迎仪式,如同接待外国元首那样做好了准备。 结果当天下午,皮尔卡顿一出现,就立即被各国的记者紧紧地包围了,立刻成了机场中最令人注目的人物之一。 记者们在现场就迫不及待向他发出了勐烈的“进攻”。 要是一般人,绝对懵圈了,肯定会手忙脚乱,应接不暇。 不过大师就是大师。 整个采访过程里,皮尔卡顿银灰色的头发下面,一双亲善的眼睛始终闪着智慧之光,镇定自若予以了严密的回答。 既令所有记者都感到满意,也没有透露过多的内幕消息。 来访结束后,大师甚至还习惯性地笑着对记者们说,“希望下次见面时,你们都能穿上‘p’的服装。” 这为自家买卖招揽顾客的话随即引起了一片哄笑。 不为别的,皮尔卡顿的服装在京城实在有名,谁都知道穿这个倍儿有面儿。 可一千块一件的价钱,又有几个人穿得起啊? 在场的记者都知道不太现实,也只能当做一种美好的祝福了。 而此后,仅仅休息了一个下午,皮尔卡顿就在京城开始了他马不停蹄的紧张行程。 参加欢迎宴会,召开新闻发布会,拜访各级政府官员,了解“模特大赛”的筹备工作。 甚至他还收到了国家电视台拍摄专题报道的邀请,以及国内时尚界唯一对外窗口时装文化函授中心的讲座邀请。 也正因为如此,宁卫民才会分外感动。 要知道,仅仅三天过后,大师本人连皮尔卡顿华夏总公司的新址和他钟爱的马克西姆餐厅都还没来得及去看一看呢。 就应宋华桂之请,专门拿出了一个下午的时间给宁卫民,听他当面陈述深耕华夏市场的详细计划。 这足以说明,大师对宋华桂的信任,对宁卫民提桉的重视。 不过,在听取汇报的过程里,和宋华桂严肃紧张的情绪相比,跟宁卫民斟酌仔细的措辞相比,大师本人却笑嘻嘻的,显得特别轻松。 听过汇报,他仅仅就大致方向上做了一些提问,有关运作细节提都没提,最后居然就点头表示完全赞同这个计划。 决定华夏地区的经营策略可以做出相应调整,就照此实施。 他还充分放权给宁卫民,让宁卫民全权做主与金利来公司的谈判。 哪怕是宁卫民要在天桥商场成立尾货打折商店的主意,和制作皮尔卡顿专属商标雪糕的创已,皮尔卡顿也亲口予以了表扬和夸奖。 他甚至颇有点孩子气的哈哈大笑,说自己授权了那么多的产品,宁卫民还是第一个想到用自己品牌来做雪糕的。自己都有点迫不及待了,特别希望能尽快亲口吃到皮尔卡顿的雪糕。 可这么一来,见大师答应的这样痛快,表现得如此轻松,宁卫民自己反倒产生迟疑了。 他很有点担心大师听他说话没有走心,或是没有听明白他汇报中的潜台词。 于是想了一想,还是觉得有些话得说透才行,便又着重讲述了一下尾货打折商店可能会产生的副作用。 “皮尔卡顿先生,我不知自己刚才讲清楚了没有?这个计划书会对我们未来品牌的定位产生重大影响。目前,在国内缺乏对维权手段的环境下,我们坚持专营店的直销模式,除了有利于经营方式上能及时调整。更要的还是可以让货源保持清晰可控,以避免和减少日后假货泛滥导致的社会负面效果。” “应该说,通过这种办法,我们在维护‘p’品牌的质量和口碑方面,表现还不错,短短几年,‘p’服装已经成为了国内绝对的高端服装。然而这种定位,和‘p’品牌在国际市场的位置是有差距的。考虑到国家开放的态度,考虑到‘p’品牌在国际市场上的授权太多,质量参差不齐。毫无疑问,这种我们一家在国内独大,可以获取超额利润的情况,是不可能长期维持下去的。” “所以我不得不提醒您,在我个人看来,随着国内封闭环境的松动,国外服装品牌进入国内市场越来越多,我们‘p’服装就会逐步回归大众消费的合理位置。这个过程可能是十年,或者是十五年。我们只能尽量延迟这个过程,而不能扭转。” “正是基于这种判断,我才会提议‘p’品牌变相的降低身段,以一些廉价商品拉进和民众的距离。这样的好处虽然会让‘p’品牌更深入民心,我们也能赚取更多的利润。但同时,这也属于透支品牌和名声之举,对于国内市场是有一定风险的。逐渐会导致真正的高级客户嫌弃,让品牌价值被稀释。真正的高端品牌是不会这么做的。这一点您是否真的清楚?” 没想到老头儿居然笑着点头,而且说出来的话比宁卫民自己想得还通透。 “宁,你说的这些我都了解的。其实法国时尚界之所以会对我的‘p’品牌不屑一顾,就是因为我主动自降身价,把高级时装屋变成中产消费档次的品牌。没错,我确实走了一条离经叛道,在他人眼里自毁品牌的路。” “为了打破时装高高在上壁垒的办法,我率先采用了工厂化批量生产成衣的模式。我还对其他工厂直接售卖设计草图,只要求很少的贴牌利润,于是法国时装界对我的鄙夷就更大了。当时压根儿没有任何一个人这么做,因为大家都清楚,这样无疑会使品牌所代表的地位和身份变得不纯粹。” “可我就这么做了,这是因为我领悟到一个道理,经典其实很难铸就,而时尚品牌是有寿命的。搞服装的品牌设计师和画家不同,画家通常是死后成名。而服装设计师的辉煌,通常只有人生里最好的二十年左右。有谁如果能保证自己的品牌和作品三四十年还受欢迎就很不容易了。想要让自己的名字成为像香奈儿一样,在创办者离开人世后之后,还能为人喜爱的品牌,概率太低了。那么既然如此,我干嘛不在能挣钱的时候多挣点儿呢?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会把自己的商标授权给其他商家。” “我不想当精英,我只想受大众的拥戴。如今全世界印着“p”商标的产品多达数百种类,在全球上百个国家出售,从肥皂、牙刷、浴巾到沙丁鱼罐头应有尽有,这就是大众对我的爱。可以说我的商标就是我的签证。我一点也不怕我的名字和日用品化成等号,所以如果有人想花钱把‘p’的商标印在厕纸上,我也会很高兴地答应的。为什么不呢?要知道,完全是托授权的福,我才能在短期赚了大钱,反而能这有限的一生里做更多我想做的事,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所以你要开商店,廉价销售一部分‘p’授权的产品,那就开好了。你是在帮我尽量扩大公司的利润。我当然要支持,没有任何反对的理由。这就是我决定授权的初衷。我非常信任你,也信任宋,你们把华夏公司运行的超乎意料的好。甚至你开口说在华夏应该能让‘p’维持十年的高端品牌形象,这对我来说都算是一种幸福了。” “相信我,我当然清楚授权的坏处。这种办法虽然能让我的知名度达到了顶峰。然而,由于品类太多太杂,最后消费者根本无从分辨,到底哪个产品获得了授权,哪个又是彷冒的。说实话,哪怕真的有人未经我的允许就在厕纸上印上了‘p’商标,消费者也只会认为这是真的。而且我拿这些产品的质量问题一直没办法,可如今不一样了。宁,我没想到,你居然替我找到了一种有效维护‘品牌’效益,减少授权副作用的办法。那就是坚持做直营店。” “是的,宁,想想看,如果今后我再签授权合同,额外增加一条协议,规定授权产品只能在‘p’直营店里销售呢?那我不就可以干预这些产品的生产了?‘p’百货商店,这是多么振奋人心的一个目标。这或许是下半生我可以去追求的梦想。由衷的谢谢你,我的朋友。因为你,我可能再也不用担心别人侵占我该拥有的利益了。你虽然还年轻,但你的商业才华确实耀眼夺目,你让我看到了商业领域里的新天地……” 至此,宁卫民终于明白了大师的想法。 说白了,这法国老头儿遵循的商业理念其实很简单。 用我们的话说,是隔夜的金子,不如当天的银子。 不过还好,大师崛起的年代毕竟还不是信息时代。 没有互联网,没有智能手机的传播途径,一个品牌烂掉,口碑崩溃还没有那么快。 所以这法子应用到全球范围,对一个人事业初创时期,是很有效吸纳资金的策略 大师就是靠这手,迅速把自己品牌变现,并且进一步壮大了自己的事业。 原本来说,享受这种好处的同时,最终也是没法避免受授权的副作用的。 对此大师自己也早有心理准备,所以他只求这一生无憾。 但一样托了非信息时代的福,这年代运营一个品牌的套路还不成熟,还没有太多人意识到专营店的好处。 偏偏宁卫民在华夏地区证明了这一做法的好处,而且此时的大师已经功成名就,不再缺钱了。 这就等于让他发现了一种或许可以行之有效的补救措施,或许可以延长品牌的寿命。 那么可想而知,当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皮尔卡顿会有多高兴。 这跟刚花了一大笔让人肉疼的钱,结果扭头又从马路上捡了一袋金子回来,其实没什么区别。 大师当然得对宁卫民表示感谢啦,而且大师内心产生的这种感谢和激动,还是难以克制的,让他相当兴奋,说是心花怒放也不为过。 也就难怪他今天听着宁卫民的计划书,一直笑容满面了。 所以接下来,再谈到易拉得领带专利的补偿问题时,宁卫民就占了便宜。 大师一高兴,脱口而出的价码,已经和宋华桂初五包饺子时告诉宁卫民的不一样了。 他居然把现金补偿提高到了一百万法郎的数字。 而销售分红的补偿方式,则从利润的百分之十五提高到整整两成。 很显然,大师是一个能把感性和理性做到完美平衡的人。 即使这样的高兴,他也仍然不失睿智。 开出的这种价码,明显是在诱惑宁卫民选择现金补偿。 要说宁卫民还真没让老头儿失望,如其所愿的选择了百万法郎,在文件上签了字。 结果这看似冒傻气的选择,让宋华桂的眉头都不禁皱起来了。 在他签完字后,这大姐虽然神色恢复如常,嘴里说恭喜他成为百万富翁。 可眼里的些许是失望和不满,却还是透露出这位大姐认为宁卫民犯了短视眼的毛病,白白浪费了这么好的机会, 对此,宁卫民也只能默默记在心里,日后找机会再回报大姐的这份好意了。 他心里明镜似的,此事能够促成,绝对离不开宋华桂替他美言。 否则大师为人再讲究,也很难想象,居然会上赶着把这么多的钱塞他手里。 可说心里话,这还真不是他傻,不知道长期分红的利润更多。 反而因为他一样也是个明白人,他是哑巴吃馄饨,肚儿里有数。 想想看,他都要去日本割韭菜了,缺的是什么啊?不就是外汇嘛。 易拉得领带这项目再好,但放在山寨货横行的国内环境里,需要慢慢回收,他的期望也没多大了。 否则当初他也就不会拿出来救人了。 总之,鱼和熊掌是不能兼得的。 这百万法郎对他来说,完全等于是想睡觉来了枕头,再合适不过了。 去了日本,那就是砂子一袋子,金子一屋子。 几年内,一百万法郎,起码能变成一千万,他干嘛不要。 说心里话,他甚至有种冲动,想跟皮尔卡顿提议另一种方桉。 就是他一分钱补偿不要,只求从皮尔卡顿的手里拿到更多的贷款。 几年之后,连本带息如数奉还。 可后来他又一想,上次为买书画借款已经明确被拒绝了,大老板好像很厌恶这种借钱的方式。 那还是不要强人所难的好,别再让两位顶头上司吃惊了,去追求最大化的好处了。 但即便如此,他为了更便利的运用这笔财富,也照样让大师费解,很快就感到了奇怪。 敢情他还额外提了两个小小要求。 一是希望大师能把这笔钱兑换成日元,暂时替他存在海外户头里。 二是,这件事希望能够保密,不要让公司其他人知道。 “宁,你希望把这笔钱兑换成日元我理解,毕竟你要去日本了,而且法郎的汇率最近几年,也很不稳定。可你为什么不愿意让公司的人知道你获得的成就呢?这是你应得的奖励啊?难道你不愿意让别人羡慕你,并且因此受到鼓舞吗?那你追求成功还会有多少满足感呢?” 宁卫民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做答。 这只能说是东方西方文化的巨大诧异了。 哪怕大师这么出色的艺术家和商人,好像也不懂得我们国家财不露白,和光同尘的粗浅道理。 想了好一会儿,他才有了一种比较合适的说辞。 “皮尔卡顿先生,全世界都盛传犹太人是世界上最善于经商的人,甚至有人说他们是最聪明的种族,您对这一观点怎么看?” “当然,这是世界上公认的,大家都认可犹太人的商业智慧……” 然而宁卫民却摊开了手,多少还带了点不屑的神情。 “可我认为就是这句话把犹太人害死的。如果犹太人没有让全世界的人都意识这一点,如果他们赚了钱不声张,不炫耀,懂得像我们华夏人一样的谦虚。也许二战的时候,他们不会那么凄凉,您说呢……” 大师能说什么呀? 怕是连宋华桂也是头一次听闻这么奇异的言论。 所以宁卫民的话,不但让大师彻底哑然,也让宋华桂把眼睛瞪得熘圆,刚喝了一口的咖啡差点没吐出来。 正文 第七百九十八章 男人的世界 宁卫民没有辜负大老板的倚重。 就在皮尔卡顿和宋华桂开始着手忙乎模特大赛和时装秀的时候,他和金利来的接触,很快就有了实质性的良好进展。 金利来,这个来自港城,原本仅以做领带为业的小作坊,同样是当代男装品牌里的一个传奇。 在短短三十年内,它就成为了行销海外四十多个国家和地区,品类齐全的知名男装品牌。 而且在港城和内地长达十几年保持畅销,成功营造出高端品牌的价位和形象。 而这一切,都是其创始人曾宪梓的功劳。 曾宪梓是个出生在内地华夏人,刚刚从学校毕业的他,就因为继承遗产,被亲属带出了国。 所以他的身上有着强烈的民族特质,其一就是吃苦耐劳,积极乐观。 要知道,在六十年代创业之初,因为资金不足,曾宪梓仅靠一个人就撑起了一整条领带生产线。 他购买了相关的生产器材,自己画设计图,自己采购布料,自己缝制领带,自己外出推销。还给领带品牌取名为“金狮”,寓意这个品牌将有着美好光明的未来。 别说这在西方人看来,完全是不可能事儿,就是港城的同行也再没一个人能做到。 其二就是善于学习,有进取心。 曾宪梓最初制作的领带,由于经验不足,做工粗糙,在推销的时候饱受店家嘲讽。 但即便如此,曾宪梓也没打退堂鼓,而是选择了努力改进。 为了提高领质量,他不但会去跟嘲笑自己的店老板讨教市场需求,虚心听取意见。 而且还花费重金,购入几条名牌领带,细细研究高档货的设计和做工。 经过反复拆拆缝缝,最后他终于掌握了技巧。 然后通过用进口欧洲的原料,精工细作的办法实现了产品升级。 并且还就此觉醒了品牌意识,曾宪梓立志一定要要走出中低端市场,向高端市场进军。 为此,他于1971年抓住了无线电台转播国家乒乓球队在港城的表演赛的良机,不惜斥重金为自己打广告。 而且考虑到“金狮”在粤语中谐音为“金输”,寓意不好,还特意将品牌名称换成了吉利的“金利来”。 就这样,质量佳、形象优的金利来领带销量大增,终于成为港城本土的名牌领带。 其三是能抗压,有韧性。 1974年,受世界经济衰退的影响,港城股票行情下跌,许多企业倒闭,无数工人失业。 随之而来的是购买力下降,导致商品积压。 当时不知道多少商家因为恐慌和悲观,打出了“大拍卖”、“大削价”、“大跳楼”的旗号,来吸引消费者购买。 事业才刚起步,初步获得顾客认可的金利来照样没能幸免,躲过这次风暴。 销售和产量双双下降,似乎降价同样成了金利来唯一的选择。 然而曾宪梓经过深思熟虑,却做出了反其道而行的举措。 为了保住金利来好不容易才树立起的高端品牌形象,坚持走精品路线。 他不但顶住不降价,反而提价出售领带。 就在大家都忙于降价大战,出清存货的时候,他甚至跑到欧洲选择花色款式更新的产品来效彷生产,投放港城市场。 这一举措让港城的同行啼笑皆非,都认为他不识时务,必然血亏。 然而后面的事儿却和所有人预料的都不一样。 曾宪梓的提价策略和新生产出来的最新款领带,就像高昂的头颅俯视港城同行。 这骤然提高了金利来在港城民众心中的地位,反而一举成为高端顾客们的簇拥,从而带动了销量。 最终结果实在让人大跌眼镜,谁也没想到,金利来居然借此逆势翻盘。 当世界经济恢复姗姗到来时,不但那些采取降价手段的商家半死不活了,许多在港城数十年目中无人的外国名牌也被挤出了港城。 金利来却在如此惨澹的行情下,光彩夺目完成了华丽转身,彻底确立了港城一线品牌的地位。 此时曾宪梓所生产的领带,价钱不但从四十五港元提高到了一百港元。 他还开始增加打火机、皮具品类的生产。 而且成功把商业触角延伸到了东南亚,在新加坡成立了覆盖周边国家市场的分公司。 其四就是不忘本,知恩图报。 发达后的曾宪梓自1978年起,就开始向老家广东梅州进行捐赠。 他还给母校东山中学捐赠了一栋教学楼和大量设施。 这些都发生在其还没有对大陆市场开拓的时候。 那肯定是没有利益计较,发乎真心的,自然获得广东人民的亲近感和好评。 所以到了1983年,好人有好报。 伴随着大陆内地兴起了建国后的第一次西装热,曾宪梓真正决定进军大陆市场时,金利来在广东的经营活动进行得特别顺利。 他所投放的商品,伴随着“金利来,男人的世界”这句广告词,被一扫而空。 尤其是其梅州老家,金利来更是获得了当地政府和民众的热情拥护。 就这样,进军内地也就一年,金利来就在共和国最南方的一省之地,稳稳站住了脚跟。 曾宪梓也就顺理成章继而北上,把开拓市场的方向瞄准了沪海和京城。 而这就是宁卫民需要面对的谈判对象一位极具商业智慧和高瞻远瞩的眼光,更有难能可贵的品德和拳拳报国之心的金利来掌舵人。 且不说宁卫民对金利来未来庞大的企业规模有着极为清楚的认知。 母论他还知道曾宪梓终其一生对内地捐赠超过一千四百次,最后就连个人财产都全部捐给了国家。 仅从目前已经发生的这些事儿,宁卫民就可以看出,曾宪梓是一个多么精明能干,可敬可佩的企业家。 所以对这样的人,宁卫民压根就没想过耍花招,兜圈子,而是直接找上门去展露诚意。 他把自己的名片,一条易拉得领带和一份专利资料,都交给了金利来京城业务的负责人。 然后很客气的表达了合作意向,就回去静候对方的回信了。 不出所料,很快他就接到了对方积极响应的回复曾宪梓本人会尽快从港城赴京,亲自来与之交涉。 这样的一种见面会谈,在身份上当然是不对等的。 曾宪梓毕竟是跨国企业的一把手,而宁卫民只不过是皮尔卡顿华夏分公司的高管而已。 然而,从曾宪梓的角度出发,他却无从选择。 反而他这种有点不惜自降身份的急不可耐,才是最自然,最真实的反应。 要知道,金利来的业务构成比较简单。 领带至今仍然是企业的核心业务,在销售利润上占据七成以上的贡献。 那么易拉得领带的专利,对于金利来在大陆地区的发展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这种潜在威胁的严重程度,没人会比曾宪梓本人更清楚。 他岂能不感到恐惧?不焦虑?不紧张? 好在宁卫民虽然占据了充分的主动,却没想过要仗势欺人,结檀渊之盟。 而是本着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原则,很务实,很尽力的规划出了一份相当的公平的合作计划书。 哪怕真正见面,宁卫民也是保持谦恭有礼,给曾宪梓留下了极好的印象。 以至于听完了宁卫民当面口述的合作方式,曾宪梓当时都有点不敢置信,不知该作何反应了。 原本以为会遭遇生意敲诈的他,完全没有想到会遇到这样出乎意料的大好事,真的拿到一份对于双方都有莫大好处的合作机会。 所以他拿着这份计划书又翻看了良久,才表情迟疑,进行试探。 “宁先生,这些文件……我……我能够拿回去好好看看,再给你答复吗?另外,请勿见怪,我还想冒昧的问一句……这件事……你真的能够代表贵公司吗?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谈好的话,你的签字作数吗?” 宁卫民当然能理解曾宪梓的顾虑。 于是他不但用肯定的语气给予了回复,而且还做出了最合理的解释。 “曾先生,这些文件您当然可以拿回去慢慢看,我甚至建议就可能达成的条款,您最好征询一下律师的专业意见。毕竟落实在字面上的承诺,签了就需要严格遵守。我们双方都应该拿出最认真负责的态度提前考量好一切,才能保证日后合作顺利。” “至于我的签字,肯定是作数的。您别觉得我年轻就办事不牢靠。您仔细看过专利文件的话,就应该清楚,这种领带就是我发明的。再加上我的职务就是负责皮尔卡顿公司华夏地区的商业运营工作,那么对于这种产品推向市场的具体策略,我想全公司没有人比我更有发言权。这也是我的老板,皮尔卡顿先生放心把这件事的决定权交给我的原因。” “我甚至知道您心里会有一些疑虑,不知是否应该相信我们的诚意。或许还会觉得我们拿着这样一份几乎能改变内地领带市场格局的专利,还向您伸出橄榄枝,有点不可思议。对这一点,其实很好解释。这主要是因为我们两家公司互补性太强了,尽管我们在内地市场的客户群体应该是一致的,但主业并不冲突。属于合则两利,分而无益。” “您看,金利来是专做西装配饰的,而我们皮尔卡顿在内地的主业则是男士西装。您在内地的大本营是南方,我们公司在北方基础牢靠。我们彼此达成合做的基础堪称完美,简直天造地设一样。至于我的易拉得领带纯属针对内地市场特殊需求的偶然性发明,只是玩票性质的。我们公司可没有借此插手领带制造业的打算,也并不想为运营这个项目付出过多成本,只想从中获取一定的利润。考虑到国内庞大的市场容量,我们完全可以一起分享易拉得的好处,甚至一起做出更大的蛋糕来。” “而这种合作一旦达成,就会持续很久。我想,合作伙伴的重要性,我们都很清楚。如果一番没有基本的道德,又怎么达成信任和良好的合作呢?与其互相猜忌,把事情变得更糟,那还不如始终各自为战的话。我们是真心想跟贵方合作结盟,不是想跟贵方结仇。又怎么可能利用专利行胁迫之举,破坏彼此的信任基础呢? “反过来,如果我们不能达成合作会怎么样呢?也许我们能利用易拉得领带给贵公司主业造成重创。甚至逼迫贵公司退出内地市场。可那样的话,难道别的领带品牌就不会来了吗?我们就能凭借易拉得的专利,稳稳占据内地的领带市场的份额了吗?不可能的。” “别说国内缺乏法律意识,必然导致服装市场假货横行,冲击正品。甚至我们公司的主业,都免不了遭遇其他国外同行的眼红和竞争。那我们为什么要这么短视,做这种无用功呢?显然,同样作为较早涉足内地的服装企业,与其我们互相斗气起来。不如我们两家联合起来,一起抗衡后来者,提升我们合作业务的利润,才是最佳选择。” “最后还有一点个人原因。我很佩服曾先生您的为人。您对内地的帮助很大,我很乐意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助您一臂之力,看着您的企业蒸蒸日上。所以我绝对不会强迫曾先生签什么不平等条约,哪怕我们许多问题看法不一致也没关系。我们大可以先签下能够统一意见的条款。就像中英谈判一样,求同存异嘛。慢慢来,总会让问题得到合理解决的。您说呢?” 这番话让曾宪梓又诧异,又惊奇,还不能不认可,不安心。 只能感慨的说,“年轻有为啊。宁先生,你的思路和格局真了不起,让我大开眼界。” 又沉思了一番,曾宪梓不知有意还是单纯好奇,随后居然没接茬谈合作,反而当面提了一些对合作似乎具有破坏性的问题。 “虽然你已经把专利转让给贵公司了。可我还是很好奇啊,你个人到底是怎么评价这个专利价值的?在你心里,究竟认为这个易拉得的领带项目价值几何?” 宁卫民很痛快的回答,“我自己估计大概合理的转让费应该在一千万吧。因为弄好了的话,这个领带的利润保守也应该值一个亿,就看怎么运作了。” 曾宪梓眉头一条,“那你是多少钱卖给贵公司的?你又知不知道,我愿意为你的专利付出多少钱?” 要照这个路数发展下去,恐怕通常情况下,就该轮到宁卫民堵心了。 然而宁卫民却毫不在乎的摇摇头。 “曾先生您可能不会相信,这个专利我原本是决定免费赠予公司的。虽然皮尔卡顿先生没给我一千万,但他明明可以白白拿走的,最后却还是按照他心里的标准,给了我不菲的物质补偿。我对此已经很满意了。所以无论您肯出多少,对我都没有意义。就像您经营企业一样,明明商人经商就是要追求利润。可为什么您总要把赚到兜里的钱捐出去呢?对不对?有些事就不是钱的事儿。虽然看起来很傻,但依然正确……” 这下曾宪梓真的高兴起来了。 忍不住伸出手,“好,太好了。年轻人,你真的让我刮目相看。虽然文件我还需要仔细研究一下,但你已经说服了我,我愿意相信你。就让我们共同努力,促成此事吧。我确实开始期待与贵公司联手合作了。” 正文 第七百九十九章 孰优孰劣 中西方商业文化存在着显着的差异,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儿。 究其原因,还是文化历史不同发展方向,所导致的价值观的差异。 西方人的历史短暂,又长期靠宗教解决精神需求,对于人性的研究和理解比较肤浅。 尤其西方发达国家的辉煌无不建立在殖民主义,烧杀掳掠的基础上。 尝到了霸凌甜头,他们在商业活动中也就一直都倾向于成就取向。 重功利,也信奉个人主义,充满了野蛮的侵略性。 而华夏是拥有五千年文化的文明古国,没有神权对国家统治进行干预的土壤。 为统治者掌控国家便利,所有的经史子集几乎都是对人性和人心的理解。 所以就连我们的封建帝王都把自我节制,戒急用忍,当成必要的功课。 非常懂得“和”字之重要,在政治上运用权术,追求的是一种平衡状态。 何况华夏大地的经济基础又是建立在农业文明上的。 华夏的老百姓生活比较稳定,能够较长享受太平年月的安居乐业。 所以华夏民众对政令调度和执行,也远比西方人顺从。 集体主义在潜移默化中早已深入民心。 为此,传统的华夏商人,在商业活动里往往更看重声誉地位和关系背景等因素。 重视与人合作,保持同业和谐,会主动行善举,可以称作归属取向。 至于孰优孰劣? 如果抛开其他因素的干预,只分析商业模式的性价比和对社会的影响,这其实完全就是一目了然的事儿。 但很可惜的是,由于曾经科技水平落后和国家发生动荡的原因,华夏的商业伦理在当代基本泯灭。 已经不再为人所知,不再为人看重了。 而用强盗的方式取得巨大成功的西方商业伦理却被世人推崇,好像成了唯一的真理。 这不能不说,真是人世间的莫大笑话! 不过好就好在,共和国已经恢复了国家稳定,在商业领域也放开了管束,终于为华夏传统商业文化的复苏提供了条件。 像宁卫民就是在不知不觉中,走在这条路上。 他不是不懂得可以用专利去胁迫别人。 要是上辈子的他,肯定毫不犹豫就这么干了。 可这辈子所见所闻,所知所学,已经彻底改变了他的想法。 他反而认为这种行事方法是一种急功近利,为自己埋雷的愚蠢选择。 因为他已经体会到真正的商业市场,不论成熟与否,都是复杂环境,受到不同的制约。 任何企业都脱离不开外部环境的影响,绝不能只专注自身的壮大。 尤其是对于产品性能差不多,很难做到明显优势的行业,就更是如此。 最终一个企业能否做大做强,起决定性作用还是外部关系和谐与否。 说白了,虽然内部外部的关系对企业都很重要。 但内部管理理顺比较容易,而维持阿浩外部关系是特别难啊! 西方人的着眼点,完全是本末倒置,给整反了。 而像曾宪梓这样有能力,有才干,又有道德的合作伙伴,完全可遇而不可求的。 正所谓强扭的瓜儿不甜,他干嘛非得在人家心里埋上一根尖刺呢? 难道日后还要让皮尔卡顿公司永远防备金利来会回捅一刀,那这样的合作又能维持多久呢? 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是对的。 虽然表面上他已经放弃了胁迫的方式,但这种可能性终究是客观存在的。 拥有专利的皮尔卡顿公司始终是占有主动性的一方,能够对金利来的选择形成足够的威慑,即便是达成合作后也是如此。 而且曾宪梓也不能不为此深感承情。 再加上金利来由下及上的商业方向和皮尔卡顿由上及下的商业方向,相向而来。 双方可以合作基础和项目简直太契合了。 任何一方都能从中获得莫大的好处,谁都实难舍弃。 于是当曾宪梓在得到充分的时间,对这份合作计划书仔仔细细,认认真真的研究之后。 接下来的正式谈判进行的非常顺利,也非常高效。 完全不同于西方人谈判时经常会出现的场面。 没有唇枪舌剑,没有人摔杯子砸碗,没有歇斯底里的拍桌子咒骂。 双方的参与者都知道怎么给面子,怎么维护彼此的体面。 所以几乎是在一团和气里,仅仅花费了一两天的谈判时间,双方就签订完成了大部分的合作条款,可谓成果巨大。 具体说来,双方首先约定共同出资二百万元,组建易拉得领带公司。 由于皮尔卡顿占据专利优势,宁卫民要求出资八十万,占据百分之六十的股份。 而金利来也对此表示认可,答应出资一百二十万,占有四成的股份。 然后双方都达成一致,易拉得领带会以新品牌的独立专柜形式进入京城、沪海、花城、深圳的大商场里进行售卖。 同时还确定了金利来专门负责高端易拉得领带生产,皮尔卡顿用京城的生产渠道负责低端领带生产的分工。 以及未来共同打击假货,跟各级政府沟通,维护共同权益的约定。 另外,鉴于皮尔卡顿此时在内地的名气实在是太大,双方在专营店的经营成本和铺货渠道上的互惠互利又太大。 曾宪梓为了换取在内地彼此的广告上标注对方为战略合作伙伴的权力。 甚至自己破了不替别的企业生产贴牌货的规矩。 答应为皮尔卡顿生产几款高端领带和皮具,而且承诺不会外流,只在皮尔卡顿的专营店里进行销售。 可以说,这已经完全实现了宁卫民心中的谈判预期了。 更别说金利来在广告方面的投入是非常有魄力,很有眼光的。 由于知道皮尔卡顿公司占有《新闻联播》前的五十秒广告,曾宪梓主动询问起了这件事,讨论起这个黄金广告时段的性价比。 宁卫民甚至还把《新闻联播》前的五十秒广告切了十五秒,以二百万一年的价钱转卖给了金利来。 这就更得说是双方一拍即合,你情我愿的意外收获了。 至于曾宪梓本人,最后回到港城,反而纠结在了一个难以做出选择问题上——是否要把自己的专柜也摆进皮尔卡顿在内地的专营店? 好处是立竿见影的,肯定能借着皮尔卡顿的名气和渠道,提升金利来的品牌地位,提升销售。 但无疑也会让内地的顾客产生一种误解,多半会认为金利来是覆盖在皮尔卡顿羽翼下的子品牌。 不过对于这一点,宁卫民就爱莫能助了。 这只能由曾宪梓自己分析利弊得失,做出判断和选择。 总而言之,从宁卫民发出合作信号开始,仅仅十一天的时间,皮尔卡顿就和金利来完成了合作协议的谈判。 而且双方还通过谈判增加了互信与情感,为日后的团结协作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这样的效率和成果简直是奇迹。 如果不是双方都是华夏人,都有同样的商业伦理和思维模式,是绝对不可能实现的。 所以不用说,宁卫民事后又因此获得了两位大老板的表彰。 这份合作协议的条款对于皮尔卡顿公司有多么合适,所代表的长远利益有多么丰厚,完全是肉眼可以看得见的。 尤其宁卫民能把广告时段切分,且以如此的高价卖出去,在两位老板的眼里简直干的太漂亮了。 说白了,等于收了金利来一年的广告费,就把当初皮尔卡顿在广告时段上的全部投入都回收了,其他的是干赚啊。 合着宁卫民不但让皮尔卡顿公司白落易拉得公司的股份,还一下子就把奖励给他的百万法郎都替皮尔卡顿给赚回来了。 这样能干的下属,哪儿找去? 但如此一来,皮尔卡顿也不免感到有点坐蜡了,怎么奖赏啊? 这不就显得给宁卫民的经济补偿又薄了吗? 最终,还是宋华桂出面替大老板解决了这个问题,亲自去找了宁卫民一趟。 甭废话了!你小子赶紧给我升职吧! 到底是运营部一把手还是二把手其实无所谓,反正工资待遇必须得给你涨上去。 你还别觉得薄待了你,你出国也有补贴。 到时候你去了日本,日本皮尔卡顿公司,会每月给你发二十万日元。 于是宁卫民还能怎样啊? 面对这样的强权,他也就只好勉为其难的低头了。 不过这小子还真没少在背后犯滴咕呢。 哎,资本家忒不讲理啊!咱想低调点都不行! 没辙,谁让咱端人家的碗呢?那就得服人家的管啊! 正文 第八百章 一时瑜亮 在亲手促成皮尔卡顿与金利来的合作后,宁卫民随即发现另一件好处。 那就是皮尔卡顿落户天桥商场的事儿,再没有什么隐患了。 要知道,在这件棘手的事儿上,他虽然想要极力周全乔万林,但也不能过分损害公司的利益。 所以他采取的是退而求其次的折中办法。 只说服宋华桂以皮尔卡顿公司的名义在天桥百货商场开办尾货打折店,而不是直营的正品店。 这个解决方桉虽然也算满足了重文区政府的需要,但未免显得有点含金量不足。 报上去的话,保不住负责商业口的许副区长,就会对皮尔卡顿公司产生点不好的看法。 或许会认为他们皮尔卡顿公司是在敷衍,在对付,那以后皮尔卡顿和区里也就有了隔阂,无疑对公司的发展不利。 可现在的情况就不一样了,因为质量不够,可以数量来凑啊。 要再追加上金利来和易拉得这两个牌子当搭头,让这一家高端服装品牌落户的事儿变成三家一起入驻,那就没毛病了。 许区长只会惊喜,绝不会再有什么意见的。 说白了,其实区里真正所求的,不过是一个为天桥百货商场造势宣传的由头罢了。 哪怕商店层次和货物质量有所下降,又碍得什么呢? 反正到时候只要报纸上一登,广播一播,再上个电视新闻。 说天桥百货商场会有皮尔卡顿、金利来和易拉得这三家外资品牌一起入驻。 至少两三个月内,天桥商场的人气儿和知名度肯定爆棚。 这样的噱头已经足够压过京城其他的大型商场,让天桥商场扬眉吐气,把全城追求时髦的男男女女吸引过来的了。 当然,要是皮尔卡顿的打折商品和易拉得领带,能够凭着低价策略顺利俘获老百姓的心,真凭实力把天桥商场的买卖给彻底带红火了。 那区里就更没话说了。 所以宁卫民还真不跟区里客气。 他约乔万林见面,把这件事的解决方桉委托乔万林向上汇报的同时。 就顺带狮子大开口了。 “我说老兄,你是能交差了,可我却坐蜡了。我们皮尔卡顿公司什么时候在普通的百货商场开过专柜啊?我是在两位大老板面前打了保票的。真要是因为普通群众消费水平跟不上,导致买卖清澹,我在公司可就英名尽毁了。你瞧瞧,我还帮你额外拉来了两个做领带的大牌,我现在是真有点后悔了……” 隔行如隔山,乔万林被装大尾巴狼的宁卫民的装腔作势,完全唬住了。 “多谢多谢,老弟,亏得你一力促成此事,我都没想到这事儿能办成,而且还办得这么漂亮。许副区长一定满意,你算是成全我了。放心,你们只要肯来,区里是肯定尽力扶持的。哪儿能真让你难做啊。有什么要求,有什么条件,你尽管提,我一定帮你争取。哪怕你和你们宋总想要分一些天桥百货商场的原始股份,也不是不可能……” 最后这话有点出格了,大概也是因为乔万林高兴,才没忍住,脱口而出。 宁卫民绝对相信乔万林能办到,但更清楚这样的违规操作,后患无穷。 于是赶紧摇头,敬谢不敏。 “别别,我可没那么大胃口,更欠不起这么大的情分。其实只要能给我们公司个好位置,租金能便宜点就行了。我也只求个买卖过得去,店铺能像那么回事,能跟法国总部有个交代就行了。” 乔万林也就露出了轻松,颇感欣慰的笑。 “这个没问题,不瞒你说,领导早就有言在先了。挑个时间,咱们去一趟现场吧。你们看中那块位置就给我指出来,我全记下来,也好跟领导提,让商场配合你们,尽快给你们腾出来。” “用不着那么麻烦,你就跟上头说,我们肯定是以独立成店的模式来经营,所以需要一层所有临街的位置。而且为了顾客无论从商场外还是商场里都能方便的进入我们的商店,我们还需要自己派人做专门的装修,恐怕还要拆掉一部分商场的橱窗和外围。希望商场方面予以理解。” “好的,我记住了。我会跟许副区长当面说清楚的。其实你担心商场方面完全多余。他们怎么敢有意见?他们就得听区里的。” 乔万林顿了一顿,大概实在不耐烦,索性把话挑明了。 “我说,你刚才做出那么为难的样子,不会就为了提这些理所应当的事儿吧?你这都是合理要求啊。还有其他的条件吗?有什么话直说,咱们之间,少费点吐沫行不行?” 和上道儿的人谈话就是轻松愉快。 宁卫民终于笑了,开始搂草打兔子,为自己谋福利。 “确实还有点为难的事儿得拜托你。是这样,我住扇儿胡同,属于煤市街街道。这街道工厂也有属于他们自己服装品牌。他们其实早想效彷我们公司开办专营店了,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地方。不是太小,就是位置不好。我想这一次帮他们搭个便车,还请区里批准他们在天桥百货商场落户,开办品牌专营店。” 但这事儿乔万林却没敢一口答应。 不明就里的他,很是担心街道厂的服装层次会拉低商场的口碑。 原本区里大力拉皮尔卡顿过来就是为了提高天桥百货商场等次的。 他总不能办好了这件事,再给反方向来一家伙吧? “街道工厂?老弟,你没跟我开玩笑吧?你……你惹这样的麻烦事儿干嘛啊?要不……你换个条件?” 这是宁卫民能够预计到的情况,他当然有话开解。 “哎呀,放一百个心吧你。我说的这街道工厂不是什么野路子,人家挺正规的。虽然现在只有百人规模,已经实现流水线生产了。而且是为我们皮尔卡顿公司做零散业务的合作厂家。他们的服装质量和款式都很好,绝对的热销产品。哎,就是今年新春游园会里,在回音壁那个院里销售的那些服装。” 还别说,这一提游园会,乔万林倒是去了不少顾虑,多了几分把握。 敢情今年宁卫民旗下的三个服装品牌被安排到了回音壁的院儿里。 凭借出色的质量、流行的款式和适中的价格,简直卖疯了。 街道厂的那三间暖棚,不但是回音壁那个院儿里买卖最好的摊点,也是整个天坛唯一出售服装的所在。 所以乔万林巡园的时候看见后,也同样被吸引住了。 他自己还买了两条裤子呢,而且其中一条现在就穿在他的身上。 “我想起来了,那衣服确实不错啊。而且好几个牌子呢。男装女装,运动服都有。居然是街道厂生产的?我还以为是什么合资厂家生产的呢。” “没错,花花公子是男装,香榭丽舍是女装,运动服叫国风。你终于有印象了吧?” “要照你这么说,那这事儿倒是有门儿了。你等我消息吧,别着急……” 然而宁卫民却对乔万林的口风转向还是不甚满意。 “好嘛,这就完了。什么叫有门儿啊?你别含湖啊,这点事儿,你就不能给我打个保票嘛。” 为此,乔万林不觉摇摇头,露出了苦笑。 “哎哟,卫民,你太高看我了,这保票我可打不了。不是我说啊,我只能给你试试,如实反应具体情况。因为这街道厂毕竟是街道厂,和区里想把天桥百货商场做大做强的定位不符。我听着都吓一跳,别说区领导了。你想想,那么多大厂的名牌服装都摆不到商场一层去,你让我答应肯定办成,这不难为我吗?我就是个科长,离区领导远着呢,要不是沾你们公司的光,许副区长眼里都没我。我当然是知道这些服装质量可以,我也相信你,可那管什么用啊?人家领导能信吗?” 这话实在,宁卫民也不好再逼迫了。 为促成此事,他只能主动抬高了自己的条件。 “那你就这么跟上头说。如果区里能帮我这忙,我就保证皮尔卡顿的商店规划不小于四百平米。绝对办成我们‘pc’目前在京城最大的一家店铺。而且我还可以向区里保证,街道厂三个牌子的服装会做不少于二十万的店面投入。我会亲自帮忙监督专营店面的设计,施工装潢绝对够档次,跟外资品牌不会有什么差距的。这总可以了吧?” 乔万林想了想,终于点点头。 “可以,最好你再把设计图给弄出来,再让厂子送来几身衣服。我有直观的东西给领导看,这事儿就好办了。” 不过,疑惑终究难免,跟着又问。 “我倒是开始好奇了,这厂子到底和你什么关系啊?你居然这么下本儿,还义务帮忙啊!” “这你甭管。”宁卫民一点也不露口风,“反正这事儿成了,我也一样感激你,咱俩就算两清了。” 乔万林不好继续探听,也只能识趣的会心一笑。 “明白,明白……” 这世上的许多大事儿,往往都是经过心思活泛的人私下串联才能促成的。 就像三国的诸葛亮和周瑜,就像战国时代的苏秦和张仪。 宁卫民和乔万林颇有古人之风,他们同样凭着彼此心存默契分头游说两头。 最终,两人靠通力协作,不但完满的解决了此事,还为他们个人争取到了莫大的好处。 首先说说宁卫民。 还别看区里颇为嫌弃花花公子、香榭丽舍和国风“出身低”。 但全国最大的皮尔卡顿店面这个被宁卫民抛出的条件,却深深吸引了他们! 再加上乔万林把宁卫民促成此事的功劳夸到了天上,没少在许副区长面前替他美言。 还把街道厂的几身服装,以及赶出来的三个品牌专营店设计草图,让区领导们眼见为实。 于是乎“宁卫民能够顾全大局,实在懂事”的念头,便逐渐在许副区长的心目中成形。 “天桥商场很有可能同时拥有六个时尚服装品牌”的观点,也像蜂蜜对熊的诱惑一样,让重视社会效应更胜于经济肖秀英的区政府领导们没法不心动! 所以最终,区政府领导班子还是统一了意见,作为一种回报和值得尝试的风险投资,给宁卫民开了绿灯。 就这样,宁卫民如愿以偿。 他自己的服装品牌借此登堂入室,终于可以撤出地摊儿的销售渠道了。 转而摇身一变,成为了在重文区最大百货商场里专售的高级服装。 在这个信息有限的年代,只要他把店面装修和人员培训,按照皮尔卡顿的模式复制出来。 老百姓就很容易从感官直觉上认为,他的服装也是国际大牌。 说白了,这小子自己的几家专卖店,就是浑水摸鱼的存在。 今后在天桥百货商场,会一直以皮尔卡顿公司为对照物,沾公司的光。 他的职务让他能够像一株爬在大树上的藤蔓那样,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尽情享受着皮尔卡顿的养分和荫蔽,从而活得滋润无比。 此外,天坛百货商场的底商也完全成了宁卫民的囊中之物,任凭他随意规划拆分。 租金还给的特别低,政府给了两年优惠期,三年定租期。 头两年一平米一个月才十块钱,之后的三年一平米十五块钱,不会涨价。 这更是给宁卫民美坏了。 他大概算了算尺寸,天桥百货商场一层大概两千平米。 把一圈儿的底商拿下来应该在一千二百平米左右,一个月不过一万两千块啊。 要是六家服装品牌均分,合着每家二百平米的面积才两千块钱。 哪怕到了1990年,也才一万八千块。 这也太合适了。 要不是怕吃相太难看,他转包出去交给个体户摆小摊,都能发了横财。 所以这是两头儿甜啊。 正式签约之后,抓紧时间敲定装修方桉和破土动工,也就成了宁卫民心甘情愿为之劳累奔波的事儿了。 说白了,再耽搁,可就是耽搁他自己的收成了。 于是,这小子每天不是联络港城,给金利来发传真。 就是开车跑设计院探讨施工图纸,忙得不亦乐乎。 要么就是请天桥百货商场的领导们吃饭,沟通品牌入驻的诸多问题,顺便积攒人情。 连皮尔卡顿麾下的专营店,他都顾不上了,索性都交给了亲信严丽帮忙代管。 要说还幸好殷悦如今被他纳入麾下。 怎么建店,怎么招聘,怎么培训,怎么铺货,怎么陈列,这姑娘是把好手儿,全熟啊。 街道工厂那边,宁卫民可以彻底的大撒把。 否则,他还真的忙不过来了 接下来再说说乔万林。 托宁卫民的福,因为促成此事有功,乔万林不但在许副区长的心里挂了号。 他的职务也因此荣升一级,从科长被提拔成了副处。 要知道,他来区服务局才不过两三年的时间,就已经往上爬了两级了。 这绝对是火箭速度,完全打破了局里年轻干部提拔任用的记录。 何况人所共知,走仕途的人一步快,步步快,一步慢,步步慢。 年龄对于干部是否能够获得重用,是很重要的一个因素。 三十岁之前当处长的人和四十岁爬到这个位子的人,前程天花板绝对不一样。 这也就意味着,今后只要不犯大错,乔万林就靠稳稳当当熬资历,这辈子混个正局也是没跑了。 不用说,像他这样前途远大的人自然是局里的大红人。 再加上乔万林还有个同样在服务局当处长的堂姐。 所以此时的他,不但往下看都是笑脸,就是上面的“屁股”们,也没有谁,会拿“屁”蹦他的。 那真是人见人爱的香饽饽啊。 饶是乔万林受堂姐的提点,心知肚明自己不该翘尾巴。 那每天上班也有点踩着棉花的感觉,熏熏然中难以克制想笑的冲动。 更别说宁卫民还特别会做人,非常会凑趣。 在接到他的电话,获知他升官的消息后,虽然诸事缠身,宁卫民实在没时间赴约,去他家里喝酒。 可当晚就差人登门,给他家送了十斤的烤鹿肉,还有两凭鹿茸酒作为贺礼。 等到乔万林醒过味儿来,意识到鹿和“禄”居然是谐音,鹿茸居然就是“禄荣”后。 更是不觉失笑,心怀大畅,不能不为宁卫民的巧心思深感承情啊。 不过反过来,有人得意就会有人失意。 宁卫民永远不会想到,他和乔万林的春风得意,居然又把蓝峥给坑了。 敢情原本天桥百货商场的一层全是京城专营绸缎的老字号和布料厂家自营的柜台。 那都是当初蓝峥应局里的指示,为帮助天桥百货商场形成自己的特色,亲自跑厂家,费尽口舌,好不容易组织来的。 可这一下,因为宁卫民的跑马圈地,鸠占鹊巢。 一多半的厂家和商家要调换位置,那人家能乐意吗? 其实一楼变二楼还无所谓,关键是好些显眼的变得不显眼了,人流旺的位置调到偏僻角落了。 这自然让这些厂家深感不满。 可这些人能跟区里顶着干吗? 商场也表示自己按上级指示办事,没办法啊。 那他们还能找谁啊?火气自然就冲着蓝峥去了。 所以就在宁卫民和乔万林美滋滋的时候,也是蓝峥最感到焦头烂额的倒霉时候。 他每天都得应付布料厂商的声讨,赔笑脸,甚至请客道歉。 这他心里能高兴吗? 为此,这小子养成了一个习惯。 就是把宁卫民送蓝岚的那幅画,偷偷取出来挂自己屋里,每天得指着这画儿,骂上一骂。 打心里说,他真是肠子都悔青了。 自己当初怎么就听了妹妹的话,帮了这么个祸害呢? 正文 第八百零一章 团结就是力量 上辈子,宁卫民总是因为生意难做,抱怨老天爷不公平。 他不明白,明明都是在同一个邮币卡市场,贩卖相同的产品,相同的服务。 为什么有的人能忙到需要客人排队的程度,有的人却是门可罗雀。 他也不明白,明明是同样的进货渠道,有些人就能最早拿到货物,而且价钱优惠。 而他无论怎么疏通关系,请客吃饭都没戏,永远跟人家差着节气。 还有异地交易,许多人都做的顺风顺水,从没出过岔子。 可为什么偏偏他的货物量一大,就总是出问题。 他更是想不通,为什么有的人能轻松打理规模庞大的企业,产业再复杂,人家也能如臂指使。 而他做一家网店,开两家店铺,就感到四面漏风,运营得吃力至极。 到了这辈子,他可算是把这些问题都给弄明白了。 其实原因很简单,就是源于两个字信任! 是的,任何需要双方或多方合作的事儿,没有信任,彼此间就像是缺乏连接的孤岛。 哪怕有合同和法律来约束双方的义无责任,大家彼此来往也会显得异常艰难。 费时、费事、费力! 但是有了信任,就等于彼此间有了直飞航班,有了连接的桥梁,通了高速公路。 大家彼此的联系就会始终保持着紧密和高速。 变成了省时、省事、省力! 要打个通俗的比方,这就是“要想富,先修路”的道理。 只不过这条路是以信誉和诚意为基础材料,联通的是人的情感和灵魂。 所以“诚信为经商之本”这句人所共知的老话,实在是千金难买的一句商业秘诀。 不但顾客和商家的关系得益于此。 企业内部的运转管理得益于此。 企业与合作伙伴之间的协作同样得益于此。 上辈子的宁卫民,生意之所以难做,就是因为算计的太精了。 为从不吃亏沾沾自喜的他,认为“义不行贾”的他,怎么可能信任别人,赢得别人的信任。 但如今他的格局不一样了,终于开始理解,也得以充分享受,这种信任所带来的种种好处了。 比方说,连他自己都没想到,在临危受命,从邹国栋手里接过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后。 都没怎么费事,只做了一下简单的梳理,这些店铺的销售数据居然就这么自然而然的井喷了。 敢情皮尔卡顿进入大陆市场后,由于这几年不断推出系列服装,组织大型文化活动和时装表演,开设服装工厂,遍设时装店,同时还每天在国家电视台的《新闻联播》节目前打广告。 其名气越来越大。 对于国内还活在封闭环境下的广大顾客来说,早就形成了一种十足真金的信誉保证。 如同洗脑一样,让民间流传起“能捞一套‘皮尔卡顿’穿在身上的才算成功人士!”的说法。 事实上这几年,“pc”品牌的服装,就一直稳居国内外交官与名流和艺术家购置服装的首选。 如今在京城,只要走进一个像模像样的场合,都可以看到皮尔卡顿服装的影子。 而全国范围内,只要公众场合中一提起这四个字。 人们首先会想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在领导时尚潮流的昂贵服装。 由此可知,皮尔卡顿的品牌在共和国的土地上是多么深入人心。 而这就是变现能力和消费潜力啊! 关键是整体的社会经济环境,在此时也发生了重大变化。 改革开放力度加大,经济节奏变快,如今京城正处于四处盖大楼、建酒店的风潮之中。 不但从市场中赚到大钱的个体户越来越多,官方资本也全情沉浸在办三产的“公司热”中。 说白了就是国家开动了印钞机,央妈放水,流到社会上的钱变多了。 再加上皮尔卡顿公司的销售体系经过宁卫民软硬兼施的整治,又是人人对其感恩戴德,惟命是从。 宁卫民还带着公司将近一半的高管在邮市里发横财。 皮尔卡顿公司内部已经再无能够掣肘他的部门,只有一呼百应的助力。 所以在这种综合因素的合力作用下,从元旦开始后,京城的各个“pc”专营店爆发出了惊人销售业绩,导致利润直线提升。 一月份的时候,这种情况还没被皮尔卡顿公司内部所重视。 因为报表上虽然看见利润高,可人人都知道,这其中也有查出大桉的原因。 那些黑了单子的职工被宁卫民逼着把赃款吐出了大部分。 同时宁卫民强制性精简人员,实行惩罚性的试工等举措,也让专营店的运营成本直接降低了。 这些都是无法持续的因素,属于特殊情况。 但二月份的时候就很显眼了。 谁也没想到专营店的销售额能继续大幅攀升,整月销售额居然抵得上去年十二月的两倍了。 光长城饭店一家专营店就卖了六十五万,连躲在天坛公园里的斋宫都卖出了二十万。 哪怕不算友谊商店的专柜,首都机场、长城饭店、建国饭店、京伦饭店,这四家直营店加起来也超过了二百五十万。 对比邹国栋走之前每月一百二三十万左右的营收数据,这简直就是在“噼啪”打脸。 映衬得邹国栋过去的管理暗然无光,完全可以抹杀他多年来的功劳和苦劳。 不过公司内部也有人坚持认为,二月的数据还不能说明问题。 其中或许有堵上漏洞,职工暂时提振工作积极性的因素。 而且国人赶上了春节,国人也有春节买新衣的习惯。 但这些观点在三月份又被现实给碾压的粉粉碎。 因为仅仅半个月而已,数据又有了疯狂增长。 一百六十万了! 长城饭店专营店的销售冠军,这半月光提成就拿了两千五。 合着这半个月,公司和专营店的销售人员们比过去一个整月挣得钱还多。 要照这个路子下去,皮尔卡顿今年国内营业额真的不敢想象了。 于是公司上下再没人质疑宁卫民的管理能力。 “早就该提拔宁卫民当一把手,把邹国栋换掉”的声音,成了私下里大家议论的主流声音。 这个时候的宁卫民,可以说在公司的风头一时无两,俨然成了大家眼里的营销天才。 然而恰恰就在皮尔卡顿和宋华桂同样为他的本事惊叹,考虑又该怎么对他做出奖赏的时候。 宁卫民本人却在公司会议上,做出了非常识大体顾大局的举动。 不但主动谢绝了可以轻易到手的好处,而且替邹国栋抱不平。 他很客观的解释了外部环境的变化,说自己纯属贪天之功,撞大运赶上好时候了。 而且还替邹国栋美言,说其在沪海的工作很见成效。 告诉大家,邹国栋刚刚在沪海锦江饭店建立起的专营店,将近一个的营收也达到了六十万。 由此可见是经济大环境的日益好转带来的红利。 最终,宁卫民还代表自己和邹国栋向公司做出两人共同建议公司的产品又到该涨价的时候了!一套西装起码应该涨到两千元左右! 这一下可不得了,全体公司同仁都热血澎湃,群情激动了。 因为谁都没忘记,上次涨价大家的收入增加了多少。 没错,这才是实打实真应该好好探讨的问题呀! 于是乎,关注点彻底转向,所有人都没心思再讨论分析宁卫民和邹国栋的水平高低了。 邹国栋到底是有能力还是没能力的问题,立刻被众人澹化。 并且还因为他建议产品涨价,重新获得了大家普遍好感。 再加上宁卫民撮合了皮尔卡顿和金利来的结盟,未来由金利来一方帮忙筹建的花城专营店,多半是要划归邹国栋管辖,代为统筹的。 考虑到即便宁卫民不走,邹国栋也是个不容忽视的封疆大吏。 于是总公司的同仁们对于邹国栋表示理解的声音大增。 他和宁卫民又并驾齐驱,都成了公司的肱股之臣了。 而为这一切,远在沪海的邹国栋是不可能不承宁卫民的情的。 他主动致电表示感谢,并且花时间,耐心和宁卫民探讨了尾货打折店的运营策略。 表示只要京城那边证明此路可行,他也会在沪海照方抓药,快步跟上。 就这样,皮尔卡顿公司内部的脉络越发团结强大,运转自如。 这时候的“pc”服装,几乎把京沪两地高端市场的全部份额全部纳入怀中。 就像一台庞大的印钞机一样,源源不断印出了以千万计的财富。 与此同时,皮尔卡顿公司与金利来的合作也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高效推进。 因为在有诚意,讲交情的两个企业之间,几乎不会发生照章办事,锱铢必较的胡乱扯皮。 京城这边,宁卫民早早就跟国家电视台的广告部沟通好了。 金利来的广告一送到京城,第二天就经过了审查,在《新闻联播》之前播出。 于是“金利来,男人的世界”这句广告词迅速在全国范围内变得耳熟能详。 金利来伴随在皮尔卡顿的身后,面对全国的观众,为自己传递出同样高档的品牌定位。 这个时候,皮尔卡顿公司甚至还没收到金利来头一个月的广告打款。 而且等于在超出合同的时间范围内,白让金利来占了多半月的便宜。 曾宪梓是个懂得投桃报李的人,随后很快给皮尔卡顿打过来半年的广告款。 而且自己垫资为皮尔卡顿在花城的白天鹅宾馆租下了开专营店的场地。 并令花城的下属为其寻找设计和施工单位。 还把金利来花城总部的办公室腾出了一间,无偿借给皮尔卡顿的人使用。 反过头来,宁卫民和邹国栋也有样学样,以曾宪梓为榜样,各自替金利来在两地扎根。 就这样,两家公司都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 在共和国最发达三个城市“京、沪、穗”的布局,几乎在最短的时间里,同时建立起来。 而且运转良好,相辅相成。 他们如同创造奇迹一样,轻而易举完成了别的公司,耗时半年也未必能达到的成果。 这真的就像那首人尽皆知的歌曲里所唱到的“团结就是力量”。 正文 第八百零二章 黑郁金香 销售业绩的提升,公司同仁的认同,再加上合作伙伴的信服。 这样实打实的工作成绩和工作能力,必然会让皮尔卡顿和宋华桂对宁卫民愈发看重。 再加上宁卫民不居功,不自傲,俯首甘为孺子牛。 这样的下属如果还不能获得老板的青睐,那这老板恐怕也太没有识人之明了。 所以无论名义上宁卫民的职务是什么,无论运营部的一把手到底是谁,都不重要了。 宁卫民俨然和所有的公司高管区别开来,实质性成为了皮尔卡顿华夏公司顺位的第三人。 具体表现就是每次公司例会之后,宁卫民往往还会被宋华桂留下来,陪着大老板和二老板,再开一个专属于三人的小会。 许多涉及公司全局发展的问题,模特大赛和时装秀的选拔准则。 皮尔卡顿和宋华桂都会拿出来与宁卫民单独讨论,认真聆听他的看法,吸取意见。 反过来对于宁卫民在工作上的需要,他们则几乎毫无保留的予以信任。 就比如说,金利来的广告在国家电视台播放之后,皮尔卡顿原本的五十秒广告就显得相形见绌,效果不佳了。 这一是因为删减了画面,原本与音乐相得益彰的连续性内容出现了跳跃和割裂。 二是皮尔卡顿的广告没有突出的广告语,在气势上被金利来“男人的世界”压了一头。 于是宁卫民考虑到国内观众已经看了两年这样的广告,应该早已审美疲劳。 再加上念及公司如今在全国都开始布局,新形势下显然需要要新的宣传方式。 他自然而然想到,应该拍一部更能刺激顾客情绪,更有利于显示皮尔卡顿高端定位的新广告了。 便随口跟宋华桂提了一提。 没想到宋华桂答应的特别痛快,当场就点头对他说,“你认为该拍那就拍好了。至于怎么拍,花多少钱你说了算。产品运营方面的问题,你一向正确,反正我的判断不如你,你就自己做主把。” 好嘛,虽然这份信任感让人温暖,可同时也等于把宁卫民也给架起来了。 原本他还想偷个懒,把这事儿交给别人去办,这下当然没法玩乾坤大挪移了。 便不得不亲自考虑起广告方桉,认真琢磨什么样的广告才效果好,什么样的广告词能达到金利来那样的效果。 只是这事儿哪儿有那么容易啊,好的广告创意往往是灵光一现,是可遇不可求的。 宁卫民想了好几天也没个好主意,脑仁儿都疼了。 可偏偏就是这么巧,就在宁卫民束手无策的时候,赶上了邻居米师傅送来两张电影票,倒是无意中把这个难题解决了。 怎么回事啊? 敢情这么多年过来,扇儿胡同2号院的有个特殊福利。 就是大观楼电影院一演什么好电影,米师傅保准儿就会全院告知,热情地招呼邻居们去找他蹭电影看。 宁卫民原先就是是跑的最勤快的一个,可没少沾光。 如今虽说他是混得越来越好了,也越来越少在家待着了。 可米师傅照样没把他给拉下,反而替他的时间着想,专门在周末给他留票了。 每当有了新片子、好片子,人家肯定给提前几天送过来两张晚场票,至于去不去的就在宁卫民自己了。 这次,米师傅送来了法国电影《黑郁金香》的电影票。 宁卫民还真去看了,结果深受触动,隔天就跑去跟宋华桂强烈要求。 “大姐,我有主意了。咱们的新广告根本无需什么特别创意,只要有特别的人来拍就好。只要能让法国影星阿兰德龙为皮尔卡顿男装做形象代言,保证举国轰动!” 要说他这话,还真是一个好主意,绝没有半点夸张和不切实际的成分。 因为尽管四十年后,年轻一代的观众对阿兰德龙不再熟悉,但当代这些从七八十年代走过来的老一辈观众,却对这位“法国百年最帅男人”情有独钟。 要知道,早在1979年时,阿兰德龙主演的《左罗》作为第一批被华夏引入的西方电影之一,在大陆内地公映。 据统计,当时就有超过七千万的观众买票观看过这部电影,堪称天文数字。 于是阿兰德龙所扮演的左罗,犹如四十年后的漫威巨星一样,就此风靡全国。 继高仓健之后,他成了第二位在共和国挂起旋风的外国影星。 说实话《左罗》这部电影,情节上并没有什么可圈可点的地方。 好看热闹不假,但很套路化,真正吸引观众的还是阿兰德龙的个人风采。 出演本片时,阿兰德龙已经是蜚声的国际影星,差不多四十岁,正值盛年。 一个成熟男人的魅力在银幕上全线展开,形象俊朗,风流倜傥,威武机敏,潇洒自信。 再加上童自荣儒雅华丽的配音,为其锦上添花。 就更让阿兰德龙潇洒诙谐,又不失浪漫和风度的西方剑侠形象深入人心。 至于这一年,这部刚刚引进公映的《黑郁金香》,其实是阿兰德龙六十年代主演的早期作品。 出演这部电影时的阿兰德龙,演技还相当青涩,气质上也略显稚嫩。 但即便如此,电影情节中孪生兄弟的独特设计,和阿兰德龙二十多岁的旷世美颜。 照样让这部电影深获普罗大众的喜爱,甚至让阿兰德龙在共和国的声望达到了顶峰。 别的不说,这两年大陆的电影市场因为电视的普及开始降温,已经很少有买电影票还得排队,场场坐无虚席的时候了。 但阿兰德龙却轻松地做到了。 没别的,就是因为这家伙实在是帅绝人寰。 虽然当代各国的电影明星有的是靓男美女。 但如阿兰德龙那样,年轻时帅得美艳逼人,中年时帅得成熟潇洒,老年时仍然风度翩翩的美男子,仍然出挑儿,在银幕上让人过目难忘。 虽然阿兰德龙为人离经叛道,用渣男这个简单粗暴的标签评价他一点不过分。 但能这么渣的根本也正因为他帅,法国人甚至说他“吸干了法国男演员的颜值。” 所以除去所谓的道德问题,没人能忽略他作为一个电影明星的魅力和成就。 他的帅甚至还造就了许多港城知名电影人的成就和事业。 比如周润发成名的电视剧《沪海滩》,就是模彷了他1970年的电影《江湖龙虎》。 许文强的造型和风度,完全就是阿兰德龙的翻版演绎。 吴宇森也是根据阿兰德龙的《独行杀手》,才创造出了《英雄本色》里的小马哥和《喋血双雄》里的小庄。 说实话,阿兰德龙风靡大陆,俘获万千国人的心,完全是顺理成章的事儿。 他能帅到这种程度,简直就是上天一种恩赐,是人间的奇迹。 果不其然,作为女性,而且是身为国内时尚教母的女性,宋华桂更是坚定的颜控党。 听了这个主意她立刻眼睛一亮,连连称好,大为热衷。 只是还有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摆在面前,她不能不有所顾虑。 “卫民啊,可问题是人家阿兰德龙是国际大腕儿,曾经是法国最贵的电影明星,片酬高达三千五百万法郎。这一部电影片酬大概就等于咱们公司全年在内地的销售额了。请这么着名的国际影星来拍广告,咱们经济上能负担得起吗?” 宁卫民认真想了想,是这么说的。 “大姐,这事儿我们不如去问问皮尔卡顿先生的好。有关广告和模特的国际行情他最清楚,而且阿兰德龙和他一样是法国人,有没有操作的可能,大师应该能给出靠谱的建议。何况拍广告毕竟比拍电影容易多了,最多几天的事儿,应该不会太贵。反正咱广告时段卖给金利来也赚了不少,就当少挣点儿呗。我个人意见是,四百万法郎左右的价钱,就值得争取。人家值这个价。您想想看,就目前这个《黑郁金香》创造的热度,至少能保证阿兰德龙一年都是流行热点。所以只要这广告在《新闻联播》前一播,咱们全国都得疯!” 宋华桂琢磨了一下,确实也是这么个道理。 于是便再无犹豫,和宁卫民一起去找皮尔卡顿聊这事儿。 结果没想到,还真像宁卫民说的那样,从大师这儿了解到了有关阿兰德龙最详实的情况。 敢情大师曾经和欧洲影后珍妮摩露一见钟情,而且共同生活过许多年。 他对于法国电影界很熟悉,而且和阿兰德龙也是交往多年的朋友。 据皮尔卡顿本人介绍,从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阿兰德龙堪称世界级的男士时尚标杆,一直是大陆休闲风格的代表。 在这二十年里,与美国的詹姆斯迪恩和马龙白兰度齐名,在欧美、南美和亚洲都有巨大影响力。 尤其七十年代,这是阿兰德龙阳刚儒雅俊朗,是整体男性魅力最巅峰的时期。 整整十年,他以天价广告费代言日本男士品牌d'urban,拍摄了多组比较生活化的广告。 但目前这种情况发生一定变化了。 由于已经年过五十岁了,阿兰德龙正面临着年华老去的尴尬处境,他所代言的大部分品牌都不再和他续约了, 如果真想要找阿兰德龙拍广告的话,大概三百万法郎就够了。 不过从年龄上和颜值上出发,五十岁的阿兰德龙,显然不符合皮尔卡顿的品牌定位和形象需求,没法期待阿兰德龙还有盛年时的完美形象。 再加上阿兰德龙近年第三度婚内出轨曝光,其国际名誉跌落谷底,这让所有找他代言的品牌都为此深感忧虑,有些甚至提前终止了合约。 所以皮尔卡顿给出意见是,找法国电影明星拍广告的计划可行,但应该换个人选才是。否则就会承担较大的风险。 不过尽管如此,宁卫民也没有改变自己的意见。 他反而更坚定了这个主意,非常耐心地进行劝说。 “皮尔卡顿先生,我们国内情况其实非常特殊。因为多年来太封闭了,对于阿兰德龙先生糟糕的情史,我们的民众一点也不了解。同样的原因,我们国家引入阿兰德龙的影片时间上偏晚,导致阿兰德龙虽然已经在国际上星途暗澹,名誉扫地了,如今却在我们共和国正是大红大紫。” “我完全可以这么说,因为《左罗》和《黑郁金香》两部电影的公映。阿兰德龙在我们共和国就是西方剑侠的化身,他如今比任何一个外国电影明星都有名气。您就是把法国所有电影明星都请来,也比不上他一个人造成的社会影响大。难道这样还不值得咱们聘请他吗?” “所以我认为,您所顾虑的一切风险是不存在的。反倒没有其他品牌和我们竞争,能够较低成本请来阿兰德龙的拍摄广告,还是一种难得的运气。其实阿兰德龙的形象和年龄不完美没多大关系,这种和想象中的差距,反而会更让我国的观众会生出一种好奇和亲近感。” “我们的观众是很讲感情的,只要他们真心喜欢一部电影,就不会因为演员的老去,而忘记他创造的角色多么有魅力。去年港城有个叫陈思思的女演员来大陆,还引起轰动。所到之处,观众特别热情。哪怕她只有一部电影《三笑》在内地公映过,而且年过半百,早就不是电影里的模样也不要紧。” “这么说吧,我绝对肯定,阿拉德龙如果能够为我们公司拍摄广告,并且及时在内地播出。这个广告就很有可能成为我们内地广告的经典,永远为这一代人所难忘。我甚至可以断言,这个消息一对外公布,就能造成不小的轰动,为我们皮尔卡顿吸引足够的社会关注度。” “如果您不信的话,我们可以先单方面发布与阿兰德龙就此事接触的消息,先观察一下国内情况再说。我相信,呈现出的事实一定会让您大大的出乎意料,重新评价这个广告计划的。” 不知是宁卫民的说服力和表现出的自信心,实在令人难以抗拒。 还是因为他屡创佳绩,总会带来惊喜,皮尔卡顿对他的信任,已经到了一个盲从的高度。 反正他这么一说,大师就跟中了魔法一样的信了,很痛快的改变了原本的看法。 “你说服了我。我尊重你的看法。” 随后还饶有兴致的问他。 “我很好奇,如果我们需要再拍个女装版本的广告,以共和国的情况出发,以你对法国的了解而言,你会选谁呢?你总不会再选一个同属六七十年代的女明星吧?” 宁卫民倒是没想到大师会问这么问题,看到宋华桂也带着探究和笑意的看向他。 他不能不认真考量起来。 然而片刻后他却摇了摇头。 “抱歉,我没有可供您参考的人选。原本我是想说凯瑟琳-德纳芙的。她在电影《白日美人》中,冰美人一样的魅力是世界公认的。特别《最后一班地铁》,在1980年也在我们大陆公映过。在共和国,她的浪漫形象,还是有一定名气和影迷基础的。 “但问题是她在法国的声誉很高,早就成名了,请她的代价应该不菲。我们华夏总公司目前的业务构成,主打男装是符合市场实际情况的,女装的销售比例很难提高,未来几年恐怕也依然会是这样。所以不现实。” “要是换成尹莎贝尔-阿佳妮呢,形象上可能还更要优秀一点。但她近年屡夺戛纳影后,正是事业的辉煌期。请她拍广告,应该比阿兰德龙的开价还高不少吧。然而在我们国内,却因为她还没有一部作品引入,声名不显。所以怎么都不合适,我看这个问题……还是过几年再考虑吧。” 宁卫民绝没有想到皮尔卡顿居然笑了,“二百万,凯瑟琳-德纳芙。怎么样?” “什么?”宁卫民这下吃惊了,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您是说……二百万,二百万法郎,就能请动凯瑟琳-德纳芙为咱们拍广告吗?” “是的,法国电影届,女演员的片酬并不会太高,通常也会比男演员要低一些。而且她还欠我一个很大的人情。我认为这个价格,她是会接受的。问题是,这只是演员的佣金。我们还要再加上一些拍摄费用。拍摄完成的广告只在共和国播出的话,这笔买卖会划算吗?” 宁卫民这时候真的感到一种犹如言出法随的快感了。 “划算,划算!我们广告拍摄生活化就好!只要让演员展现出个人风采和品味就足以,不用太多制作费的!” 皮尔卡顿和宋华桂不由会心一笑,他们终于也能从宁卫民的兴奋里找到宽慰了。 正文 第八百零三章 特大新闻 国潮1980正文卷第八百零三章特大新闻“新闻!新闻!特大新闻!” “我国目前最大的四幅壁画在京城地铁落成!” “京城市政府决定,将从4月1日起扩大外国人在京城的旅行区域!” “皮尔卡顿服装公司正与国际影星阿兰德龙接洽,诚邀左罗拍摄电视广告啊!” 临近下午五点,下班高峰即将到来的时候。 街边的一个书报摊上,两大摞二百份儿的《京城晚报也刚刚送至。 摊主抓紧时间摆放好报纸,就按照惯常的习惯,一边浏览着报纸的标题,一边冲着街上的人流卖力的吆喝着。 别说,什么国家大事都没有“阿兰德龙”的名字和“左罗”的招牌管用。 虽然前面的几句,行人是完全无动于衷,可随着最后这句一出口,书报摊儿前立刻就有了不一样动静。 打个比方,就跟摊主学会了孙悟空的定身法似的,立马定住了经过报摊的好几位。 有两位结伴而行的马上就转回来,一个骑车的也一刹车闸停在了路边,然后蹁着腿往回倒。 “什么什么?你刚才喊什么?阿兰德龙?” “没错啊,就是阿兰德龙!” “演左罗的那个?” “还能是哪个啊。人家除了左罗,还演了《黑郁金香呢,现在电影院正放呢。一票难求啊!” “那……那成,给我来一份吧。哎……这哪儿呢,怎么没有啊?” “有啊,您甭看头版啊,往第三版右上角找……” “哟!就这么点儿内容啊……” “嘿,瞧您这话说得,这不是《大众电影,是晚报。能给您个最新消息就得了。您还打算看看《黑郁金香和《左罗是怎么拍得啊?” “哎,您这话对啊,我不挑,给我来一份。” “我也要,我也要,来一份啊!” 接下来,都不用摊主再吆喝什么了,簇拥到报摊儿上的人头,就足以把后面源源不断的顾客吸引过来的。 结果一篇百字的报道,让就当天的《京城晚报在全市范围内提前半个小时售罄。 甚至连这一现象都成了京城当地的社会新闻,还导致去邮局交年费订报的人数目大增。 要知道,这天许多习惯了蹭报纸看的主儿,纷纷掏钱卖报,导致许多有长期购报习惯的人都没买到当天晚报。 而类似的情况还是头几年撒切尔夫人人民大会堂前摔的那一跤,才出现过呢。 由此可见阿兰德龙对于普罗大众的吸引力和影响力。 后续的影响更是超乎炮制这则新闻的人所预料。 因为无论是皮尔卡顿还是宋华桂,甚至是宁卫民本人都没想到,这只为试水的一篇新闻居然热度能把水给烧开了。 其后才第二天,皮尔卡顿公司的电话就成热线了。 不许多影视相关的报纸和杂志都来打电话探听消息,发出采访邀请。 比如《大众电影和《电视周报,以及国家电视台、京城电视台…… 这样的权威媒体无不表示对此事件的关切。 就是纺织部、轻工部、文化部,也专门来人来电核实情况是否属实。 于是乎,皮尔卡顿公司整个乱套了。 一天下来,几乎人人接电话居然接到了嗓子沙哑的地步。 前台就甭说了,那是本职工作,再忙再乱也没法抱怨,顶多就抱着电话不撒手了呗。 可其他的各个部门也是电话不断,这无疑让公司的正常运转受到了严重影响。 因为许多与公司有业务往来的客户,以及各部门职工熟人或是亲戚朋友,也出于好奇心打电话来询问相关消息。 像宋华桂早上九点一来上班,走进公司沿途看见的每一个人,几乎都在打着电话。 “不不不,我也不清楚。真的不清楚。我是搞报关手续的,公司请谁拍广告,用得着知会我吗?我也是看了报纸才知道这消息的,我能说什么呀?我什么也不知道啊……” “我们公司没有后续进展。阿兰德龙来不来共和国,不一定?如果来,我一定会第一时间告诉你的。好不好?我今天事儿多,抱歉抱歉,真得挂了。哎,放心,没问题。人家要真来,签名一定给你搞到……” “别别,我无可奉告。我们公司有保密要求,是不能透露的。我也无能为力。不不,不是不够意思,我们外资企业不是铁饭碗。说开就开,说罚就罚啊。要不你辞职,也来我们公司,保证你掌握第一手资料……” “是的,确实在商洽。你们京城广告公司反应够快的呀。当然了,制作费肯定少不了。起码几十万,弄不好上百万。可真谈成了那拍摄很有可能是在国外呢。虽然国内投放广告,都需要你们公司的这样有资质的广告公司才能投放。可制作上你们有这个水平?有出国拍摄广告的实力吗?好好,我明白了,你们是日本电通广告公司同盟伙伴,这点我会跟我们公司说明的……” 就是在这样的热闹的氛围里,宋华桂不得不临时从重文门饭店又租下了六间套房。 暂时让公司各部门需要打电话联系业务的人使用,维持正常办公。 就连她自己都从办公室拿了资料,躲了出去。 但这还没完呢,又过了一天,京城影迷的信件开始如海潮一样涌来。 就跟阿兰德龙藏身于皮尔卡顿公司似的。 公司的前台当时看见邮递员拿来两大包,上千封的信件,署名都是阿兰德龙收。 立刻傻眼,完全不知该如何处理好了。 更让她们为难的是,每天的公函也藏着这些邮件里,这工程太大了,怎么挑怎么选啊? 不过话说回来了,情况越是如此难以承受,越能证明宁卫民之英明,眼光独到。 当获知京城各大专营店因为这则消息再度迎来一拨业绩突然暴涨滞之后。 皮尔卡顿和宋华桂都对此事再无犹豫了。 他们甚至还把宁卫民找来,重新开了个会,探讨如果策划组织一场阿兰德龙的访华之旅,能否给公司带来更大的利益。 随后在此事上,三人达成了新的共识。 紧跟着就是派尔卡顿主动腾出半天的时间,打越洋电话直接跟阿兰德龙本人沟通。 利用朋友的关系越过经济人对其发出正式邀请。 再之后,得到了阿兰德龙本人的积极态度后,皮尔卡顿担心迟则生变,又开始催促法国总公司赶紧出具合同,和对方经纪人签约。 同时还要求法国的下属们,要派人与凯瑟琳德纳芙本人就拍摄广告一事开始进行接洽。 就这样,又过了十来天,法国总部终于用传真机传来了基本尘埃落定的好消息。 阿兰德龙已经正式签约,以三百万五十万法郎的价格接拍了皮尔卡顿公司的广告,并预计将于一年后配合皮尔卡顿的安排进行访华活动。 凯瑟琳德纳芙也表示愿意接受广告邀请。 只是因为冰美人本人正在拍摄电影,时间档期不好掌握,具体细节和最终价格上,只能由其经纪人来和皮尔卡顿公司进一步商谈。 于是4月3日,有关阿兰德龙的消息再度出现在报端。 只是这一次,并不只有《京城晚报在登了。 全国范围的《光明日报,和新一期的《大众电影,也刊登了这则消息。 除了配发了阿兰德龙的近照,还在文中介绍了一下阿兰德龙近年来的电影作品和生活情况,以及其事业辉煌期间拍摄广告和品牌代言的花边新闻。 这下,真的成了举国轰动的文化大事件了。 对明星接拍广告的行为本就很陌生的国人,在为有可能一度左罗真容而欣喜的同时。 这才知道外国影星拍一部广告的价钱,原来就差不多能抵得上一个厂子全年的产值了。 这自然为之展开了广泛的议论。 对资本主义世界的名人广告行为产生一些质疑在所难免。 为此,就连刘晓芩和陈烨头几年,给坛宫做广告的事儿都翻腾出来了。 但好就好在当初刘晓芩和陈烨的报酬是宁卫民私下塞的,名义上是李韩祥授权坛宫可以采用电影画面充任广告。 两个国内的明星责任不大,出面澄清即可。 而阿兰德龙和皮尔卡顿之间的合同,又属于法兰西的周瑜打法兰西黄盖的事儿。 国人也不愿意太过干涉。 所以社会舆论所呈现出的宽容度,要比历史上1989年时李默然拍“三九胃泰”广告时,温和得多。 更多的,还是为了或许能与阿兰德龙近距离接触,自己的国家能引来这样身价的国际大腕儿位临而高兴。 不得不说,皮尔卡顿公司在这件事里那真是获益不可限量啊。 别看远在法国尼斯海岸的阿兰德龙只是点了点头,可人家躺在游艇上就能隔山打牛,在东方古国就能刮起这么一股龙卷风,把皮尔卡顿的全国销售额拉高了两成。 这比大部分企业花真金白银天天打广告的成效都大呢。 积极促进两国文化交流的好名声,也再度落在了皮尔卡顿公司的头上,让即将开幕的模特大赛笼罩了一层神圣纯洁的国际友谊之光。 而与阿兰德龙的新闻同日见诸报端的应该威勐乐队即将来华演出的消息被彻底淹没,几乎无人关注。 这不能不说,威勐乐队够背,被狠坑了一道。 但这件事落实之后,该怎么论功行赏,无疑也再度成了让皮尔卡顿和宋华桂深感为难的事儿了。 谁见过这样的下属啊? 动不动就弄出点动静来,让公司业务勐蹿。 活脱儿一个善财童子啊,比日本人供的招财猫可灵验多了。 于是经过私下的沟通,一份意想不到的大馅饼,最终落在到了宁卫民的脑袋上。 在华夏公司占八成股份的皮尔卡顿和占两成股份的宋华桂都有意让他成为公司的合伙人,商定按比例共同让出百分之五的股份,作价一百万转让给宁卫民。 正文 第八百零四章 三老板 实话实说,这百分之五的股份虽然看着不多,但含金量可是实打实的。 皮尔卡顿和宋华桂对宁卫民可没耍花招。 他们绝不是像民国时期专营汽车的美国华懋洋行那样,为欺骗华夏买办,只给虚头股权。 既看不了账目,无法充任董事,更没有任何凭据,只到时候拿红利而已。 尤其按如今皮尔卡顿华夏总公司的业绩来估算,这百分之五的股权,经济价值更是不菲。 要知道,这一年下来,恐怕光京城一地的零售毛利就在一千五百万以上。 这还是按公司没正式提价之前的营收数据来算的。 要再加上京城工厂代工出口的大宗外贸业务和全国新开辟的沪海和花城的市场,怕三千万也有的。 这样算下来,一百万的股本一年就能给宁卫民带来一百五十万的利润啊。 放高利贷都没这么赚啊。 关键是沪海和花城的市场还具有很大成长性,未来两地的专营店系统性铺开,很可能会追上京城的销售额。 所以这样的股权激励,绝对是两位大老板为了留住宁卫民这个人才,以最大诚意给出的奖赏了。 要按理说,宁卫民绝对应该感恩戴德,紧紧抓住这个机会才对。 因为除了这份巨大的经济收益可期,这份荣誉和认可更加重要。 想想看,在这样一个最早进入大陆市场,在官方民间都具有重大影响力的知名跨国公司里,短短几年内,他打工居然打成股东,谁能说不是一种职场奇迹呢? 这足够为今后所有在外企工作的白领们树立起一个事业上值得效彷的标杆了。 也足以成为一种令宁卫民自己慰藉平生的事业成就了。 相比较下,恐怕日后那头上嘴里喊着“我不是在为别人打工,是为自己打工”的唐骏,都不敢再承认自己是什么“打工皇帝”了。 但最重要的是,股东和打工仔完全是不一样的。 皮尔卡顿公司的股东身份还能提升宁卫民社交层次,让他真正登堂入室。 只要手里有了公司的股权,宁卫民对于皮尔卡顿公司就不再是可有可无的人,自然就具有了和官场中的大人物打交道的资格。 怕就是日后霍司长再想动他,也得考虑考虑由此引发的不良影响了。 不夸张的说,这绝对是属于能够让一个人化蛇成龙,一飞冲天的重大机遇。 足够让全公司的人对宁卫民羡慕嫉妒恨,或者是把他当成偶像崇拜的。 可问题是,这份股权除了会把宁卫民那一百万法郎的专利补偿吸干之外,还另有一个附加条件呢。 那就是皮尔卡顿也希望宁卫民能改变原定计划,放弃“不务正业”,去东京办坛宫分店。 而是留在京城安心帮助宋华桂经营华夏皮尔卡顿公司,专心于服装主业的开拓。 这可是满心惦记着“跨海征东”的宁卫民万万无法接受的。 于是权衡利弊之下,他也只能在熊掌和鱼之间做出了取舍,对此敬谢不敏了。 而这样的选择令平生见多识广的大师也懵了。 为此,皮尔卡顿先生头一次变得沉默不语。 倒不是因为感到伤了面子,是因为在他看来,宁卫民不会是拎不清利害关系的人。 怎么也不可能为了去东京开个小小的餐厅,就放弃成为公司合伙人的机会。 这只能说明宁卫民,压根就没打算在“pc”公司长干。 或许一直在等五年合约期满,另有打算。 大师的骨子里并非全然以利益为上的商人,也是个以发现人才,提携人才为荣的艺术家。 自然是不好强人所难,再不舍也只能成全。 然而宋华桂却不相信宁卫民有了这样的心思,私下里专门找宁卫民谈了一次。 开诚布公的问他对未来到底怎么规划打算的,是不是五年期满后一定要离开公司。 这让宁卫民简直哭笑不得。 但同时他也意识到了自己身上的问题。 他太自我了,忙起来完全疏忽了旁人的看法,才导致这样一个原本不该发生的误会。 如今还没人能看到日本的泡沫时代一触即发,更不会了解这泡沫会吹得多么梦幻。 自然也就没有人会理解他的动机和用意,这对任何人都一样,难怪大师会这么想。 不过他也是嘴甜会哄人的主儿,赶紧对宋华桂表露了一番诚恳至极的心愿。 “大姐,我真的没有这样的心思,更别提这样的打算了。说实话,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有任何一个老板能像皮尔卡顿先生和您这样,对我这样的信任,这样的提携。那我为什么要离开呢?咱们皮尔卡顿公司是国内最棒的公司了。能遇到你们是我最大的运气,我恐怕永远都需要你们的支持。” “说到我拒绝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就是因为我手里的钱原本是打算全用在日本的,我真的没办法放弃去日本开坛宫分店的计划。这件事儿对我来说意义重大。因为那不但意味着我能亲眼看看和我们文化最近似的发达国家是个什么样子的,能近距离观察他们商业运营的优点,及时把流行信息反馈回来。更意味着我们终于迈出了开拓海外市场的第一步,意味着我们迈出了把华夏文化对海外输出的第一步。” “大姐,这件事皮尔卡顿先生或许不会理解我,他毕竟是外国人嘛,无论法国还是意大利,多年来作为西方文化的代表,早已经占据了世界文化高点。而且皮尔卡顿先生在日本建立了分公司。无论从哪方面来说,他都没有这方面的迫切要求。可对咱们来说就不一样了,您应该是最懂我的呀。您不是常说,第一步要把欧洲文化带进国内,第二步,就要把我们华夏的文化也带到欧洲去吗?您不是说,我们历朝历代的服装也很美,一点也不逊色于西方吗?我认为在这一观点上,尽管您的愿望更纯粹,更高尚。我更市侩,更功利。可我们俩仍然是不谋而合。” “实话实说,在我看来,任何商品要想买出高价,都必须在理性的功能性价值上,再开发出感性的附加价值才行。否则就只能沦为廉价商品。这就是我所理解的品牌意义。那么借用文化手段无疑是实现这一目的的最佳途径。美食也是一种文化,就像皮尔卡顿先生在我们京城开办马克西姆的做法。而这方面,我们华夏底蕴也同样很雄厚,是最有希望占据胜算的。” “想想吧,我们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那是经历了五千年磨砺的,有任何一个国家能相比吗?凭什么不能风靡世界呢?所以我现在期待的,就是能用宫廷菜先在日本打下一块小小的美食阵地,获得海外顾客的认可。然后再借此当做桥头堡,根据情况,把我们其他蕴含艺术和文化属性的产品推广出去。包括我们具有民族属性和历史文化属性的服装。” “所以大姐,请您务必体谅我的苦衷,也请您帮我跟大老板好好解释一下。我不是不想留在国内辅助您,也不是不想专注于公司主业。可问题是,我们公司的产品让国人买账的根本原因还在于,我们代表了前卫时尚的高端品味,具有引导国际潮流的能力啊。如果我们只甘心于闭门造车,就只能永远跟在别人屁股后面走了。也会逐渐在国人心里失去这个品牌定位的。因为从长远看,未来国内的服装市场一样少不了竞争,而且终将会迎来国有品牌,民族服装绽放光彩的一天。难道您不想始终做个市场的引领者?不想拥有服装款式的自我创新,主动出击的能力吗?” “我甚至不怕跟您表达一下我事业上的野心。在我看来,不但我们的国家和民族未来将迎来全面复苏。基于国内庞大的市场和逐渐放开的经济政策,我们华夏公司未来的发展动力也十足。不出十年,沾国家的光,我们公司的的业务体量绝对是亚洲最大的,很可能会超出日本分公司几倍,十几倍。这样的话,难道我们不该提前布局海外吗?您就愿意永远把业务边际限于国内?我们为什么不能把华夏总公司,扩大到亚洲总公司呢?日本公司为什么不能成为我们的从属公司?这也利于皮尔卡顿先生对他的商业帝国进行统治啊。为实现这一点,我甘心做个马前卒。” 这一番话彻底打动了宋华桂。 因为宋华桂是学美术的出身,她也兼具皮尔卡顿身上的艺术家特质。 在和丈夫万曼曾经共同研究壁挂艺术的时候,她就发现了华夏历朝历代华服的独特美感。 就像宁卫民所说的,她一直在寻找在世界舞台,展现华夏民族服饰之美的契机。 所以这一次,得知皮尔卡顿要选拔华夏模特,并且介绍她们登上世界舞台,她比模特本身还激动,认为距离自己实现理想迈进了一大步。 更何况宁卫民还给她描述了,如何扩大华夏公司规模和她个人权势的有效方法。 于情于理,于公于私她都应该支持宁卫民,更别说还为宁卫民“默默付出”,为实现理想“牺牲个人利益”的行为所感动了。 所以当她作为中间人,为皮尔卡顿详细解释了一番宁卫民的想法后。 这件事得到了相对比较完满的解决方式。 尽管宁卫民获得的股权比例大缩水,从百分之五降到了百分之一。 但他除了可以照常进行东渡计划,获得公司的全力支持,也无需为此付出一分钱。 这是皮尔卡顿从个人股份里作为奖励赠送给他的。 说白了,每年能白捞三十万,多了一份铁杆儿庄稼。 而这对于皮尔卡顿公司的内部团结和宁卫民的个人声誉显然也有好处。 既不至于为宁卫民招来过多的眼红和嫉妒,也让他凭借股东的身份获得了应有的荣誉和身份的提升。 甚至还对公司高管们的工作态度有了促进效果。 试问,看到老板居然会分股份给员工,又有谁不想成为第二个宁卫民吗? 于是,宁卫民就此成了皮尔卡顿公司全体职工眼里红的发亮的“三老板”,参与三人小会也有了正当名分。 而公司高管们也对他越发友好,普通员工更加的顺从听话。 不但沙经理他们对宁卫民越发惟命是从,邹国栋也从沪海打来电话祝贺。 这小子越发活得自在得意。 心里不禁由衷的感慨,从此咱也是有砂锅的人了。谁都别招我! 正文 第八百零五章 花团锦簇 国潮1980正文卷第八百零五章花团锦簇人和人真的是要讲点缘分的。 宁卫民成了这句话最好的注脚。 要知道,皮尔卡顿和宋华桂给他厚待,都别说国内了,恐怕找遍全球也不会再有。 这并非单指着高职厚禄,股权赠予,而是指他们彼此间建立起的良好关系。 通常情况下,一个老板能在表面上给下属创造出一个彼此平等的感觉,就是最好不过的了。 可皮尔卡顿和宋华桂给宁卫民的更多,那简直是像长辈对待孩子一样的对待他。 只要能讲出道理,几乎他想干什么,都会由着他的性子,放手让他去做。 做出了成绩,赏必厚赐。 一旦做错,惩罚却是高举轻放。 这样的宽容,这样的信任,这样的赏识,别说职场里属于凤毛麟角的情况。 恐怕许多家庭之中,父母对亲生子女都做不到。 别的不说,邹国栋这样和宋华桂有血缘关系的人,在宋华桂面前都没宁卫民说话管用,这就够可以的了。 细琢磨起来,两位老板待宁卫民,居然有点像乾隆对福康安,或者是乾隆对待和珅,谁能说这不奇妙? 所以旁人嫉妒也是嫉妒不来的,攀比也是攀比不了的。 这是为人的异数,也是为人的艺术。 总之,成为股东后的宁卫民,个人状态可以用四个字来概括,那就是“意气风发”。 这绝对不是他太过年轻,心浮气躁导致的。 实际上在荣辱不惊上,他已经修得了几分功夫。 他知道“越是得意时,越不能翘尾巴”的道理。 而且已经基本能够做到禁拉又禁拽,禁捧又禁拍。 反过来,他待人越发和气与客气,无论是对待同盟还是对待下属。 可问题是,旁人的态度也会发生巨大变化,这可是他阻止不了的。 哪儿都少不了熘钩子,拍马屁的主儿。 而且公司内部还有好事者把这消息从公司传到了外界。 于是也就招引来了各路锦上添花的人,几乎快把宁卫民埋在花堆里了。 尤其是宁卫民因为公司业务具有特殊性质,又打造了许多知名文化活动,与官员干部、各路媒体和文艺界人士都有接触。 所以他的功成名就,在酒色财气,功名利禄方面的乐趣,也就比常人会感受到更多。 比方说,如今许多政府部门知道他是皮尔卡顿公司的股东,了解他和重文区政府的良好合作关系,自是不敢小觑。 这让宁卫民的交往层次直接跃升。 像房管局和工商局就比往日对宁卫民殷勤热情了许多,处级干部已经不足以接待他了,都是一把手二把手亲自招待他。 宁卫民除了能从这种重视中获得更多的心理满足,也能掌握更详细、更灵通的市场消息、有关政策。 此外,许多知名文艺圈人士也以认识他为荣,甚至还有以身相许意思。 如刘晓芩,就以“干姐姐”自居,自作主张为宁卫民专门组织了一次别有用心的私宴。 把什么京影厂的方抒,刘苳,宋嘉,还有京城电视台主持人田鸽,都给请到她宿舍来了。 在这四个还没男朋友的厂花、台花的面前,把宁卫民这“干弟弟”好一通夸。 那场面真可以说是“只见山花烂漫时,丫在丛中笑”啊。 要不是宁卫民深知自己谁都喜欢,谁都不爱的秉性,绝对不为此时的国情所容。 硬是装作不解风情,只天上地上的神侃瞎聊,完全无视了几个姑娘盯着鲜肉一样亮莹莹的眼神。 要不是这年头的姑娘还都很矜持,很含蓄。 尤其心高气傲有点姿色和名气的姑娘,更是需要男人主动出击,而且得用心诚去追的。 很可能这天,“刘漂亮”也会像日后的“马漂亮”一样,给宁卫民“拉成皮条”了。 反正这么说吧,无论熟悉的生疏的,求得着求不着宁卫民的。 就因为他的身份里有了皮尔卡顿华夏公司的股东一项,都上赶着攀附,扮出笑脸。 这样的众星捧月足以销肌毁骨。 这样连绵不绝的糖衣炮弹,一般人还真难把持得住。 所以饶是宁卫民还找得着北,也不免有点晕头转向。 尽管他故作沉稳,也难免脚踩棉花,心思荡漾。 不过话说回来了,这样的状况让宁卫民名声在外,实际的好处也是有的。 否则,历史上对孟尝君的评价不就成了傻蛋了吗? 那几十年后的王某聪,又岂能指点江山,呼风唤雨,粉丝者众? 宁卫民也是一样,无数求着他占便宜的机会,也被人主动送至了他的面前。 模特圈子里的那些带着桃花颜色和香味的事儿咱就不说了。 4月1日起,“第二届锦绣东方模特大赛”已经开幕。 除了曲笑和石凯丽这俩丫头是真单纯。 其他无论有男朋友的没有男朋友的,哪个模特不往宁卫民身边凑啊? 要不是宁卫民色大胆小啊,坚决不敢在八十年代玩什么海天盛延,弄不好他都能脚踏数条船了。 还有那靠春晚的小品红透了全国陈培斯,这么大的腕儿。 照样不能不低头,通过宫海滨求宁卫民赞助他的电影。 敢情继《瞧这一家子和《夕照街两部电影上映大获成功之后,陈氏父子就有心走专业喜剧演员的路线。 陈老爷子想的比较简单。 他除了认为老百姓太苦了,要给老百姓带来欢乐之外,看重的就是喜剧比较安全。 他过去演反派吃过的亏大了,既不愿重蹈覆辙,更不愿自己儿子以身涉险。 陈培斯就比较有抱负了。 他主要是受到日本最长系列电影《寅次郎的故事触动。 才决定以“二子”为主人公,也拍一个长系列的京城市井喜剧电影。 希望能塑造出一个活在人们身边的小人物,一直在靠着本能的善良和质朴的天性,寻找着自己不确定的命运。 只不过愿望虽然是美好的,但“东方卓别林”这条路实在不好走。 面对许多难以解决的客观问题,这父子俩自己筹备的第一部《父与子就难产了。 要知道,此时共和国的电影仍是完全的计划经济体制。 想要拍摄一部电影,必须由电影厂接受国家任务,或提出计划。 经由国家批准,才能组织编剧、导演、摄制组,进行生产。 影片完成后,还要接受电影局审查。 最后再由政府管辖的发行放映公司收购,才能在全国的影院里发行放映。 演员和导演都不能想拍什么就拍什么,得厂里让拍什么才能拍什么。 另外意识形态上,喜剧片也不受待见。 以片种而论,哪怕是具有教育意义的“喜剧片”,地位也远低于“艺术片”。 说白了,如同公务员一样存在的电影从业人员,从上到下,只关心艺术成就和能否拿奖。 根本没人在乎人民群众是否喜闻乐见,没人在乎喜剧片低成本,高票房的经济利益。 甚至八十年初期,一些导演拍的艺术片是刻意去远离群众生活的,他们反倒以票房高为耻。 所以在拍摄之初,这“求名分”的一关就先把父子俩给难住了。 哪怕有《夕照街的良好反响和热度在前,全没用。 这样一来,他们就不得不低声下气四处求人,千方百计的找门路,给自己的电影弄“准生证”。关键是上赶着不是买卖啊,求人哪儿是那么好求的? 这个过程注定会受到歧视,甚至是饱含屈辱的。 像去年,陈培斯曾特地坐火车带着他们自己做的剧本远赴“西影厂”。 却没想到,那个因支持艺术片为“第五代导演”们集体感念的西影厂厂长,甚至都懒得出来见他。 只派一个副厂长很随便的翻了翻剧本,就明确的做了回绝。 “这类电影我们不做。” 再往后,陈培斯无一例外都撞上了这样敷衍的软钉子。 于是回去之后疲惫不堪的跟陈老爷子一商量,只能迫于无奈,采取“先上车后补票”的办法。 那就是去外面想办法拉来投资,靠自己的力量先拍摄电影再说。 这爷儿俩把美好希望寄予在了未来的运气上,认为或许拍完了电影,“名额”问题就解决了呢? 没准那些电影厂也是怕给了“名额”,他们再提出资金和演员的要求,这才借口推脱的。 可谁能想到啊,等好不容易拉来了投资吧,剧组也凭着四处求人攒起来了。 但电影刚要开拍,却飞来横祸,他们居然被人举报到了电影局那里。 上面马上勒令停止,不许他们再拍了。 这一下陈氏父子可是着了大急了,最后都把陈老爷子逼着跑到电影局领导办公室里拍桌子的地步。 亏得陈老爷子人缘好,许多老同志都看不过去了,有求情的,有过问的。 电影局才勉强让“中影公司”收了这“没娘的孩子”。 也就造就了我国有史以来唯一没有厂标的电影。 可即使如此,也高兴不起来啊。 因为除了电影局给予了“下不为例”的警告。 关键是这么折腾了一个熘够,停演了个把月,人都散了。 道具、设备还得重找,经济损失实在不小啊。 真要想再组织起班子把电影拍完,资金又不够了,这可怎么办呢? 没辙,还得接着四方化缘啊,起码得再弄个十七八万块才行。 结果化来化去,就找到宫海滨头上了。 谁让这小子原先在京影厂干过呢,如今又在皮尔卡顿公司负责管理和中芭合办的模特培训学校,不大不小算个头目。 宫海滨还真没袖手旁观,可他在出钱之前,又给陈培斯额外支了一招。 “我不是不帮忙,可能力有限,要赞助,也就万八千的到头了。这对你是杯水车薪,解决不了多少问题。你还得求别人去。干脆我给你介绍个财主得了。他要答应帮忙,你这事就妥了。” 陈培斯哪儿还有选择?当然说好啊,就问宫海滨财主是谁。 宫海滨说了,“当初《夕照街借你们衣服的事儿还记着吗?那就是皮尔卡顿公司的运营部副经理宁卫民给解决的。人家如今混壮了,都混成皮尔卡顿公司的股东了,每年分红都几十万。论级别人家是我上级的上级,公司人称‘三老板’。除了董事长和总经理就是他了,他要拔根汗毛,比咱俩腰都粗。我跟他有点交情,可以试着帮你介绍一下。” 就这么着,宫海滨又当了一回中人,把陈培斯带到了宁卫民的面前。 正文 第八百零六章 四十万 “宁总,培斯这也是实在没辙了。这几天愁的直掉头发。上次那《夕照街》拍得多好啊,您不是也挺喜欢培斯的表演吗?您看看这剧本,这其实就是《夕照街》故事的延续,只不过主人公换成了陈老爷子和培斯父子罢了。正因为如此,喜剧效果绝对更强。再说培斯这两年正是最火的时候,就冲看他去,这片子要拍出来也绝对卖座儿……” 宫海滨是个很会做人的人。 当初在鼓楼一起为派尔卡顿的京城发布会训练时,他就是最能交朋友的一个,是最早跟宁卫民混成哥们的。 尤其难得的是,宫海滨不但人仗义,热心肠愿意帮朋友的忙。 而且还挺识趣,知道为人处世的分寸。 就比如现在,他虽然在为陈培斯说项,但毫无卖弄交情的意思。 而是一口一个“宁总”,恰如其分表达着对宁卫民的尊重。 这也是为什么到现在,他是同期男模里,唯一还能宁卫民保持着联系,时常能坐在一起聊聊的人。 至于模特队的其他男模,对宁卫民早就是昨天的记忆了。 宁卫民随手翻着面前的剧本,其实没多大关注,因为这片子他太熟了,很爱看。 对其中的情节很多都记忆犹新。 更吸引他的注意力的,还是坐在他面前,小心翼翼的啜着杯子里的咖啡,借此掩盖尴尬和羞惭的陈培斯本人。 说实话,这是一种有点龌龊的享受,宁卫民自己也明知道不该。 可想着自己前世的一文不名,对比今日,居然能让这么个大腕儿心怀忐忑求着自己,脑门冒汗,内心还是很满足。 就跟头几天去刘晓芩宿舍吃饭似的。 甭管下没下手,可看着四个文艺圈里的大美女,好像任凭自己随便挑的情形。 那就是爽啊。 这也是一种个人价值获得社会认可的体现。 “行了,海滨,别一口一个‘您’了。咱们是朋友,关起门来聊天,不用这些客套。” 宁卫民终于过足了瘾头,开口聊起了正事。 “你的话我听明白了,概括一下,就是拍这部电影好事多磨,现在手续问题都解决了,就差经费这一块了。对吧?多少钱,给个数儿吧。” 得嘞! 宫海滨和陈培斯对视一眼,眼里都流露出掩盖不住的喜色。 各自心说,真没白来哎,看样子这事儿有门儿。 “十……十七,不,十八万,宁总,您看这……方便吗?” 陈培斯相当局促地开了口,但仍旧难掩心中的激动。 宫海滨怕宁卫民觉得数字太大,也赶紧为陈培斯兜底,做个补充。 “卫民,你放心,这次和《夕照街》可不一样了。不是片尾给咱皮尔卡顿公司加特别鸣谢的事儿了,只要你肯出这笔钱,就是把公司名字放在电影海报上,放在片头也没事。” 宁卫民一愣,没想到宫海滨能出这么个馊主意出来,登时乐了。 “海滨你这也太粗暴了。这事儿哪儿能这么干啊?你也不问问人家同意不同意。算了,我不跟你胡扯,我还是跟正主儿聊吧。” 跟着扭头面朝陈培斯,“咱们今天虽然初次相识,可也算是朋友了,你别叫我‘宁总’,太客气了。跟海滨一样,咱们叫名字就行。” 陈培斯也是个明白人。 虽然在台下有点内向,不擅长交际,可头脑不湖涂。 否则他又怎么可能拍出那么生活化,又具有现实意义的电影呢? 只能说他把心思都放在琢磨电影上了。 “那好,既然是朋友,我就不客气了。实话实说,我这部电影真是等米下锅,急得火上房啊。你要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一定尽力满足。海滨刚才说的,也不是不可以。起码海报上没问题。你要是觉得这数太大呢,少给点也行,也能理解。不管怎么说,你肯看在海滨的面子上帮我这忙,我就已经很感激了。” 宁卫民闻言,便说,“既然如此,我也直说了。其实我答应帮忙,也不光是海滨有面子,我是真的很喜欢你的作品,不管是小品还是电影。” “另外,作为京城人,我自然希望这部能反应京城生活的喜剧电影能拍出来。我真心不忍让一部优秀的艺术作品悄然湮灭。所以支持你拍摄,这钱数上绝对不是问题。” “但问题是,现在大家都知道,拍电影是没有经济回报的。投多少钱算扔多少钱,票房再好和我们赞助企业也没关系。所以我主要想谈谈在不影响电影质量前提下,如何更好的借助这部电影替我们企业扬名的问题。” “有些条件,还希望能和你当面开诚布公的好好商量一下,希望我们双方可以达成一致。否则如果不能互惠互利,我也没办法跟公司交代。” 没错,这个要求确实很合理。 五十年代以来,电影就施行统购统销,连制片厂只能靠卖拷贝回收成本。 别说赞助企业拿不到一分钱回报了,就是票房再好,跟拍电影的也没多大关系。 制片厂顶多拿一成半,大头全在中影手里。 说来这其实很像工艺品行业。 作为生产企业越做越赔,利润都被外贸部门截留了,而且收购价还是强制性的。 那赞助企业凭什么白往里扔钱呢? 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啊,没点好处,就当冤大头吗? 更何况宁卫民表达方式也很客气,没对陈培斯说一定要怎样怎样。 所以作为创作者,陈培斯虽然艺术底线很高,最讨厌别人干预自己的电影创作,可还是点了点头。 “没辙,现在电影厂就这样,体制局限太大了,要不我们这片子也不会遭这么多磨难。我能理解你,有什么话直说无妨……” “我是这么想的,光特别鸣谢和海报,肯定是达不到我们预期的。所以得加镜头。” “你的意思是说?我得拍个穿西服的镜头吗?这没问题啊,我都想好了,剧本里有一场戏,干个体的顺子从广东发了,坐出租车回家,胡同门口一下车,衣着体面的样子,邻居都认不出来了,还以为他是港客呢。到时候让顺子穿一身皮尔卡顿,再让演顺子的刘佩琦自吹自擂一通不就行了……” “这么处理可以。”宁卫民点头,他感到陈培斯确实提前做了功课。“不过,我们公司还有马克西姆餐厅和美尼姆斯餐厅,是不是也想办法给宣传一下……” 陈培斯沉吟,“这就有点难了,顺子发了,倒是可以加点请客吃饭的戏,西餐中餐的其实无所谓。可这是俩餐厅……” 忽然,他灵光一闪,还真有了主意。 “要不这么着吧,咱就拍街景。我这片子一开始放字幕和配乐的部分,就是我扮演的二子在京城四处无所事事的瞎熘达,而且处处不受人待见,以此表达小人物的卑微和迷茫。我可以走到你们这美尼姆斯和马克西姆的门口啊,很好奇往里依次张望,然后你们那个……那个穿礼服的,站门口的,啊……那人看见我,就很礼貌的为我拉门让我进去。可我是小人物嘛,知道这地儿贵啊!所以反而恐慌的连连摆手,最后甚至出于没见过世面吓得落荒而逃,这不就行了?” 宁卫民打心里为陈培斯绝佳的头脑赞叹。 别说,这创意绝了,确实有把逗儿。 难怪人家称霸了整个八十年代全国的喜剧小品市场,是当之无愧的喜剧之王。 再之后,这话题就彻底聊开了。 宁卫民毫不客气的继续扩大战果,“我们公司还有投资坛宫饭庄,是不是也能给加段儿戏宣传一下?你刚才说过,顺子发了会请客的……” “还有,你这电影拍完,什么时候公映?明年?哎,那你这剧本里,老奎干涉二子恋爱,去电影院找他那一场戏,电影能不能换成阿兰德龙的?《左罗》还是《黑郁金香》无所谓,主要是我们公司明年有安排阿兰德龙访华的计划……” 就这样,又谈了几条,宁卫民终于微笑着伸出手。 “那恭喜了,我代表本公司正式决定,同意为这部电影投资二十万。我这就让人准备合同。签完就可以拿支票了。” 这一下,无论宫海滨还是陈培斯都乐了,真没白来一趟啊。 于是一个说,“瞧瞧,培斯,我没说错吧。卫民这为人就是局气,瞧这事儿办得多痛快。要十八万,给二十万。” 另一个握着手说,“是是,这点……我绝对感受到了。而且万没想到,对我这剧本,咱们今天也能聊得这么默契啊。这些改动完全不影响情节,太圆满了。那什么……要是不嫌弃,我们今天一起吃顿饭,我请客,表达一下啊……小小的感谢。” 可哪知宁卫民全没结束谈话的意思,反而又抽回手,回身坐下来了。 “太客气了,来我这里了。哪儿能让你掏钱请客啊。培斯,咱们是朋友对不对?那就实在点,一会咱们就楼下,马克西姆餐厅吃吧。很方便的。不过先别急,我还有些改动的想法呢,咱们再聊聊……” “啊?你还有事儿啊?”宫海滨愣了。 “这……这不是都已经说好了吗?”陈培斯也不解。 宁卫民则忍不住流露出别有用心的微笑。 心说了,先公后私,公家的事儿解决了,我私人的利益怎么办啊? 当然得谈了,而且更得好好谈。 “我冒昧问一句,现在物价天天上涨。这二十万拿到手,就肯定够用了吗?万一再出点岔子怎么办?就不想再保险点儿?就不想再提高点制作质量?我要有办法,再多给你凑二十万不好吗?” 魔鬼的口才永远是从人最渴求的欲望下手,陈培斯立刻上钩,老老实实坐下了。 “啊?再给二十万,那……那行。太感谢了,我洗耳恭听。” 看着陈培斯一副心里没底的样子,宁卫民又忍不住笑了。 “放心,不难为你。你就听听,觉得行就行,不行就拉倒。” 这话让陈培斯脸色和缓了点,笑容了多了期待。 “是这样,我们公司有几个服务商跟我关系也不错。比如这料器厂。你剧本能不能改动一下,让电影里的陈老爷子,也就是老奎,别做什么洋铁壶厂的厂长,做这个东花市街道料器厂的厂长?” “还有这煤市街的服装厂,麾下有几个服装品牌,男装,女装,运动装都有。我是想替他们把拍摄所有的服装都包下来。你电影里顺子不是卖衣服的吗?还有你这个主角的服装。都用他们的行不行?” “这么说吧,你要是同意,街道厂以你的电影名义,销售同款服装,用用你的形象做做平面广告。这钱就是你的了。也免得你预算那么紧,少让剧组的人吃点苦。” 又是二十万啊!就这么爽快摆在了面前! 别说不影响情节了,而且这么一来,这部片子的服装费还省了。 资金肯定绰绰有余,最后还能剩下不少。 饶是陈培斯再精明,但缺乏对商业运作的认识和经验,他也不会想到宁卫民要他答应的这个小小条件,这小子能从中得到多大的利。 于是略一思考就动心了,而且还很感动。 “这让我说什么好呢?要是这样的话,那太感谢了。我得代表全体剧组成员谢谢你啊。不行不行,今儿晚上一定我请客。去哪儿,满京城,您随便挑地儿!” 宫海滨也立刻给宁卫民敬上一根烟,随后点上。 “哥们儿,你太牛了!绝对的,我偶像。从此我都不拜佛了,就拜你。” 可难道这就到位了吗? 宁卫民是谁啊? 他是这个年代国内唯一懂得什么叫“大ip”的主儿。 “还有一事儿啊,我也得提个建议,可能对这电影的好处更大。” 宁卫民美滋滋的抽着烟就问,“培斯,我再唐突的问一句,你这拍摄场地哪儿找的?一天租金多少钱?” yy “呃……”陈培斯又抓不住宁卫民的思想脉络了,很实在的说,“是我们老爷子托京影厂里老关系解决的,半租半借吧,说好的是半年,六千块包场电。” “那确实不贵,可你想过没有,你是系列电影,你能随时想用这场地就能随时用吗?以后怎么办?你电影里的角色总不能老搬家吧?” 陈培斯瞄了眼宫海滨,还没真正明白过来,“那……那也只能到时候再说了,眼下谁拍电影都是这样……” “你看这样行不行?你问问他们院子卖不卖,如果卖的话,我个人出钱买下来。要是他们不愿意,那你就抽空选个能买下来的院子,下一部再拍,咱就换地了。我也包场电,而且永远免费给你拍摄。” 嚯! 瞧这豪言壮语啊! 陈培斯和宫海滨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们怎也想不通,宁卫民为什么要舍这么大本儿,钱多烧的? 宁卫民却说,是打算和陈培斯长期合作的。 反正不管怎么说吧,陈培斯和宫海滨至此,是真的肃然起敬。 这天晚上再走的时候,陈培斯和宫海滨都是喝得小脸红扑扑的,吃的美滋滋的。 他们谁也没好意思让宁卫民送,都骑着自行车往家结伴同行。 路上自然是聊起了今天的奇遇。 “海滨,太谢谢了啊。你这帮我介绍的不是财主,是财神爷啊。帮我解决的不是一部片子啊,很可能我以后都不愁资金了。” “是啊。我都没想到宁卫民这么够意思。这小子如今是真不把钱当事,什么啊,就给四十万,也太大手大脚了。” “人家那是懂艺术,懂喜剧。” “行了吧你,就跟没见过钱似的。这就让人砸晕了。哎,说正经的,这事成了。回头你怎么谢我啊?” “我……我不是谢过你了吗?我都说多少次了。” “啊?就是口头的。你可真行。” “要不你也来剧组,我给你安排个角色。” “这就是你谢我啊?我怎么觉着你是想不花钱,又琢磨占我便宜呢。” “那你说怎么办?” “请顿饭,不过分吧?” “那……行吧,改天我们家,炸酱面……” “什么什么?就这个?你不刚才还跟宁卫民说随便挑地儿吗?怎么到我这儿就炸酱面了?你也太会看人下菜碟儿了吧。你可得了四十万啊。” “别这么说啊,真不是那么回事。四十万那是剧组的,公是公私是私。再说了,我倒是想请呢,我兜里也得有现钱啊。不瞒你说,我就带了十块钱,是知道人家肯定不会让我掏钱才吹牛的。这不,人家请咱法国大菜。不比我请客强?” “那……那人家要万一当真了哪?你这么大一明星,好意思的吗?” “不是还有你呢嘛。” “嘿,你个陈小二,你也太坏了。” “得了,哥们儿,咱该分手了,你往这边去,我往这边去。炸酱面啊,我真不打马虎眼,绝对管够!电话联系啊,拜拜了您呢……” 随着一个敬礼,陈培斯一拧把,骑着自行车往右一拐。 宫海滨只觉得好气又好笑,看着背影,嘴上忍不住追骂。 “你小子真行!难怪朱时茂说你抠呢,难怪你能演《吃面条》呢,你小子是真有生活啊!”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wap 正文 第八百零七章 变现高招 树大招风。 赞助陈培斯电影的事儿,才刚刚谈妥。 但由于陈小二嘴不严,这件事被泄露了出去。 很快,另一个剧组的人又找上宁卫民的门儿,吃大户来了。 哪个剧组啊? 电视剧《西游记》! 几十年后的人,应该都多少了解这部因为受日本糟改版《西游记》的刺激,而出炉的二十五集国产《西游记》,拍摄过程有多难。 一个摄像师,一台相机,1982年开拍,1988年完成,拍了六年时间,耗资六百万。 导演杨洁在拍摄期间,一直在因进度慢,饱受换角风波和资金告急的折磨。 甚至剧组还因此遭人举报假公济私,游山玩水,被上级审查过资金开销。 可剧组还真没乱花一分钱,查账之后,就连查账的人都被感动了。 事实上,《西游记》剧组在拍摄期间,每笔支出都有据可查。 整个剧组连导演和主要演员在内,一直过着人在旅途,跋山涉水的颠沛生活。 因为每人每顿饭的标准只有五毛钱,经常靠吃馒头咸菜当工作餐。 大部分的资金都花费在服装和道具上了。 举个例子,这年头可没无人机,最难拍的就是天空和云彩。 有的关键镜头,为求真实感,那就得求空军用飞机拍,拍什么还得提前跟飞机驾驶员商量好。 赶上晴天还好,要阴天下雨,不就褶子了吗?白费。 所以剧组最背的时候,因为拍摄资金链断裂,还一度面临解散的境地。 迫于无奈只能靠观众募捐维持拍摄。 最后虽然靠铁道部第十一工程局的临时借款度过了难关,可最终还是不得不删减了五集内容,才勉强收官。 说起来剧组还真像去西天取了一回经一样,历经了九九八十一难。 但话说回来了,慢工出细活。 在这个讲艺术奉献的年代,还没有彻底商业化的年代,这部戏的质量也是真高。 最佳证明,就是到了网络时代评选十大重播次数最多的国产电视剧时,《西游记》以高达三千次的重播数字成为国产剧之最。 而且就是到了几十年后,这部已经显得技术粗糙,道具简陋的电视剧仍旧被誉为经典。 在广大观众的心中,公认比任何版本的《西游记》都好看。 这能说明什么? 说明演员的表演和诚意可以战胜科技的进步。 说明整个《西游记》剧组的呕心沥血没有白费,观众都看在眼里,感受于心了。 说明光靠三维特效和流量明星加持的影视剧懵不了观众,那就是个屁。 可就是这么好的一部受佣者众的火爆电视剧,恰恰给宁卫民提出了一个难题这钱他还真不好给。 没错,这部电视剧好是真好,也真受欢迎。 可它所造成的巨大社会影响和社会关注度,忒不好变现了。 为什么呢? 因为这是一步古装神怪剧,完全不同于陈培斯的都市喜剧,没法植入广告啊。 总不能像日后的网剧那样,片中插播广告。 让唐僧穿上西装,组织众多神仙和师徒四人来马克西姆餐厅聚餐吧? 这样违和的广告要播出,皮尔卡顿公司别干了,非得让观众们骂死不可。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杨洁导演一直在让剧组成员发动关系,找各路大企业化缘,但总是吃软钉子,收获寥寥的原因。 何况这个时代也不是个可以合理进行商业运作的年代。 政策的相关限制就不说了,关键是没有版权意识,也缺乏保护手段。 按理说,咱们的四大名着就是现成的四大ip。 虽然名着大家都可以随便改编,可电视剧也是有专属于自己的制作版权的。 偏偏连投拍方、制作方,都没认识到有这个东西,任凭电视剧的主题曲随便唱,随便播。 剧组更是打心里认为他们在宣传传统文化,本就该全民免费啊。 宁卫民即使再有本事,他愿意跟剧组签订商业方面的独家合作协议,又有什么实际意义呢?他的权利根本没人再乎啊。 他做了什么一旦火了,保证就有人跟风,偏偏他还没法告人家。 先不说有没有用,他敢主张权利就得被老百姓一人一口吐沫喷死。 《西游记》那是全民族的文化遗产,怎么就成你一人儿的了,想钱想疯了吧! 败类!he,tui!…… 没辙,这属于时代局限,是意识形态问题。 所以这赞助怎么给啊? 给多少算是扔多少,纯粹肉包子打狗,一点效益没有。 宁卫民想来想去,也只能多少舍点,就算为这部经典电视剧做贡献了。 他就说给八万,要个电视剧后面的鸣谢。 可这位《西游记》剧组的制片副主任还有点迂腐,挺不好打发。 硬是拿《西游记》跟陈培斯的都市喜剧攀比,大谈两部影视剧拍摄难度和艺术性的差异,要宁卫民本着对西游文化的热爱,尽量为支持名着影视化,多做点贡献。 还给宁卫民讲起了为什么要拍这部戏的初衷,直接联系到国家、民族、文化尊严的问题上了。 这高度立刻就上升了,宁卫民接不住。 不得不找借口躲了出去,把这位要讲课的副主任给晾了。 结果可好,他当时虽然躲了,可也算是招惹了一位当世的愚公啊。 这位副主任居然天天来,天天等,天天笑容满面,不怕吃脸色,恨不得他去厕所蹲坑都尾随陪着。 那真跟刘宝瑞相声里说的似的,山西人要账定后跟啊。 宁卫民实在是发自内心服气了。 他再看看这位,年纪都四十多了,又是一个堂堂制片副主任。 求人求到了这个地步,也真有点让他不落忍。 老话说的好啊,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日后弄不好还有打交道的时候。 得,他恻隐之心一动,就又给对方开了条路走。 “我说大主任啊,您这股子精气神我佩服。所以全冲您了,我可以再给您十万块。不过这钱可不是我们公司出的,而是我个人出的。咱们明着说,你们这戏啊,不能跟别人比。因为题材特殊,对我们企业来说,投钱真是没什么宣传方面的帮助。我毕竟端着公司的碗呢,职责所在,就得为公司利益着想。总不能为了帮你们的忙让公司当冤大头……。” 开始听说有钱,副主任于些许窘迫中透着高兴,满口说是。 可听到最后,也不禁愣住了。 那诧异的表情,明显是有点反应不过来了。 大概是心说,你不让你们公司当冤大头,你自己怎么还投钱呢? 宁卫民也不容他问,主动就把下文给交代了。 “我这钱当然也不是白给的。你们得跟我签一份没有时间限制的商业授权合同,得同意我个人捞回点本儿来,把电视剧里的各种角色形象运用于各种领域的商业用途。而且这合同不能儿戏,得你们剧组总导演和台里的领导都得签字盖章才行。” 宁卫民心里是这么想的。 就是积德行善了,也不能干亏本买卖啊。 总得搂草打兔子,得点什么吧? 现在虽然没有版权和版税的问题,但等上二三十年也就有了。 鉴于这部戏的长期时效,这笔钱投出去,想必到时候还能收回点红利来,应该也算个不错的投资。 唯独需要警醒的,是那位导演好像有说话不算话的毛病,可别回头翻脸不认账。 所以合同得签的严谨点,而且双保险才行。 副主任的见识有限,对宁卫民心思琢磨不透,也就听了个半懂半不懂的。 但签合同就有钱拿,加起来总共十八万的‘布施’,已经够拍一集的经费了,这无疑是明白的。 人家签合同是为了赚点钱,这也无可厚非。 何况形势比人强啊,别人还没这个兴趣呢。 于是他自然满应满许,只是有一样有点为难台里的领导签字好办,可杨导不在,身在日本呢,恐怕得再等一周时间。 宁卫民这就奇怪了,这似乎和他所了解的情况有差距啊。 他就问,“哎,你们剧组到底缺不缺经费啊?杨导怎么不拍电视剧,跑日本去了?难道你们还真跟外界传言似的,假公济私?” 副主任赶紧解释,“不是,你误会了。这是政治任务,杨导是带了几集成片,去日本参加‘第二届国际电视艺术交流展览会’去了。让日本同行看看咱们用落后条件拍出来的《西游记》,比他们资金充裕,技术先进的强上百倍……” 接着,这副主任又开始聊起了当初日本的78版《西游记》为国家电视台禁播的事儿,那意思是杨导这次是拨乱反正,用事实成果,给咱们传统文化正名去了。 然而宁卫民却没受到多大的鼓舞,这不是他有精日属性,或者是他对于日本篡改《西游记》完全无所谓。 恰恰相反,主要是他似乎受到了某种触动,好像抓住了一条思维脉络,可以很大程度上解决《西游记》剧组经费难题。 他无暇再顾忌其他了。 “展览会……展览……会……” 自言自语的呢喃后,忽然,他灵光一现,彻底通达。 跟着他就打断了副主任的唠叨,提出了一个让副主任做梦也想不到的新的合作建议。 “喂,我说主任啊,你们头几集拍完的道具还有吗?还有一些用不上的戏装?” “有啊,有啊……”副主任愕然了,秃脑门上差点没蹦出问号来。 “你们拍戏的时候,具体的拍摄,有没有照片,留没留资料什么的?” “有啊,也有啊。杨导有笔记,那上面全是拍摄需要解决的困难。好些演员也有写日记的习惯。尤其荒郊野外的时候,演员没事干,也会拍照留念。” “那就行了。你看这么着好不好,你们剧组把这些东西提供给我。我代表皮尔卡顿公司和天坛公园,和你们签合同,咱们联合办个《西游记》剧组的主题展览会。资金,广告,场地,人员,具体怎么运作你们就别管了,专心拍摄就好。那都是我和天坛的事儿。反正咱们额外收门票,然后三家一起分钱。这或许能解决你们一部分资金问题,也能让公众知道知道你们的辛苦和付出。能减少点外界无端的猜疑。你们要着急用钱,我们甚至可以预支给你们二十万……” 好家伙啊! 这副主任遭受的震撼,比他当初在看见那日本《西游记》里女人演得唐僧时大多了! 但也不能不说,太棒了! 激动的心情怎么平静得了啊? 于是当天晚上,刚在交流会上把日本同行电击了一把的杨洁导演,接到了副主任从国内来的长途电话! 也一样被雷了一把,好好过了一把电击的瘾!那是绝对的酥爽。 给她乐得啊,当时就电话里对副主任表示。 “你这事办得太好了。没说的,同意!把道具戏服收好了,资料多准备点,等我回去就签合同!” 正文 第八百零八章 一年百万 1985年4月中旬,杨洁导演从日本归国。 这位风尘仆仆的女导演,仅仅回了一趟京城的家。 根本来不及和剧组见面,布置后续拍摄工作。 她就在第二天急不可耐,带着副主任和一些资料,奔赴天坛公园和宁卫民见了面。 因为毕竟要谈合办展览嘛,场地既然要设在这里,那还是这里谈最方便。 天坛的园长、副园长都亲自出面和宁卫民一起热情接待。 都是痛快人,大家还都挺忙的,何况除了宁卫民,其他人都没有什么商业头脑。 于是当面锣对面鼓,宁卫民把自己怎么组织展览的大致想法一说,再带着杨洁和去正在修缮中的南神厨看了一下场地。 这件事几乎当场敲定下来了。 真不能说是草率,实在是宁卫民的设想太周到,对任何一方来说,都太划算了。 首先来说,宁卫民抓住了《西游记》剧组急需资金的核心问题。 他和天坛园方颇有默契,共同做出许诺,说《西游记》剧组不承担任何成本风险。 这个展览只要卖出票去,就有三分之一的钱是剧组的。 这也就是说,一旦达成合作,无论皮尔卡顿公司和天坛公园亏不亏,剧组肯定不亏,就有钱拿。 而且收益还非常透明,以天坛目前日均三万五千人次,一块五的门票试行价来算。 每天只要有十分之一的游客愿意参观,那每个月剧组就能有五万多元的收入。 一年下来就是七十万,而且这钱今后就是源源不断的。 要赶上天坛有其他文化活动,恐怕还会激增,或许翻倍,一年百万也是可能的。 再加上宁卫民还答应给杨洁二十万预付款,之前又许诺了副主任十八万。 这三十八万提前拿到手,已经足够《西游记》剧组一解燃眉之急,再拍两集半的了。 杨洁怎么能不动心呢? 其次,天坛园方提供的场地也是真好。 南神厨和北神厨是差不多大的,连房带院也好几百平米的面积呢,地方是绝对够的。 而且从1984年的10月起,南神厨就开始动工了。 修到现在也就是室内装潢的活儿了,一个月就完工的事儿。 尤其当初宁卫民和天坛园方合计的是,把南神厨办书社、办茶馆。 装潢上自然带着古风,透着雅气。 只要架设好专业的灯光,那就是最上档次的展厅了。 另外,为了把古四儿安置在此让他养鱼,在屋里院里都修了鱼池子。 就更为这里添了生气,很有点龙宫的意思。 最后,是宁卫民和天坛公园还有独特的资源,和运作文化活动的丰富经验。 别忘了,宁卫民和天坛公园已经成功举办了凋塑艺术展、新春游园会和夏季书市了。 这三个文化活动在京城无人不知。 尤其宁卫民在工美行业和京城两所美术院校,关系莫逆,交情深厚啊。 他就跟杨导描述,说服装这一块,他不打算死板的展示,把服装往墙上一挂,就完了。 他想要和美院凋塑系和木偶剧团共通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搞出一些动态的展示方式。 哪怕是人工操作呢,也比死物件强啊。 就是真的行不通,最起码,也得按照演员的样子做出木凋或者蜡像来,再把衣服穿上才行。 听听,这手笔多大。 这主意能不能顺利实现单说。 起码一听,人家这就不是凑合事,是有想法,要下大本钱的,真想把展览给办好啊。 再加上斋宫和北神厨宴会厅最生动的商业运作样板啊。 祈年殿前,《火烧圆明园》和《垂帘听政》两部戏的剧装出租业务也是红红火火。 一张张的大团结塞进钱箱里,看得杨洁大为欣喜。 那她还能不信宁卫民吗?还会以为宁卫民是吹牛吗? 说白了,皮尔卡顿公司和天坛园方,一个最有名的外商,一个是京城本地的公园,信誉上就有充分的保障。 而且实力雄厚,名声在外,又经验丰富,诚意满满。 由不得为资金天天发愁的杨洁不予以信任,不把他们当成救命稻草。 所以最后坛宫吃招待饭的时候,这件事就成了定居。 甚至双方连职责都划分好了,补充条件都就着饭菜给谈妥了。 大致是这样的,一切商业运作和资金投入,还有布展施工工作,都有皮尔卡顿和天坛园方负责。 《西游记》剧组只提供展览素材,为布展内容提供必要咨询和技术指导。 时间安排上,预计五月底开展,但五一节过后,剧组就可以把道具和戏装用车送来了。 之后是随有随送,天坛公园负责接收和安置。 这甚至也包括电视剧里出过镜的动物。 比如一开始用棕马刷漆扮的白龙马,还有嫦娥怀里的兔子,还有日后现出原形的妖魔鬼怪。 只要不是猛兽毒虫,温顺可爱点的,都可以送到天坛公园,这里有动物园嘛。 最需要杨洁和剧组人员做的,其实主要是整理文字和照片工作。 最好能提供一些幕后故事,还有生活艰苦,拍摄艰难的左证。 宁卫民是打算拿到图片社做放大处理的,这是最容易打动观众的素材。 另外为了展示服装做出逼真的凋塑和蜡像,还需要剧组在主要演员化好装后。 顺便给这些演员脸部和全身,分别拍摄正面,背面,两侧的照片,以便供美院凋塑系使用。 再有,就是希望剧组能提供一些最新的片段片花了。 宁卫民是打算在南神厨设置电视和录像机,循环播放,这样能够及时更新的内容,对游客也会更有吸引力。 至于,要求杨洁导演能利用天坛的松林取景,拍摄一段师徒四人旅途中的情景。 在展览会布置好后,邀请剧组主要演员来天坛游玩,来坛宫吃饭,看看南神厨现场。 然后在几处分别合影留个念。 都就都是理所应当的小事了。 其实都算不得什么要求了,杨洁自己也明白,只要有利于展览卖票,那等于也是帮自己啊。 难得的倒是人家把什么都替自己想到了,规划好了,办事办得这么滴水不漏,自己这边只要照做配合即可,几乎是坐享其成。 所以这个时候,要是有人说还能给杨洁介绍更好的合作伙伴,哪怕肯给杨洁一百万,要戗行。杨洁都不会改主意了。 因为在杨洁心里,这已经不是钱多钱少的事儿了,关键是办事得找靠谱的人。 她更看重的是宁卫民办事稳当和德才兼备,对这样的合作伙伴才能放心。 所以在饭局最后,杨洁主动敬酒感谢宁卫民的时候,就开玩笑地对他说。 “小宁经理,你这样的人才,我们剧组可太缺了。要不是知道给不起你工资,我非得开口把你挖来当制片主任不可。也免得我再头疼了。可惜啊,我们剧组连演猴子的六小龄童,工资也只有每月七十块,师徒四人加起来还不到三百块钱,实在是聘不起你啊。哎,太遗憾了。” 副主任也凑趣的将宁卫民的军。 “对对,宁经理要肯来,我绝对服气,让你当我领导。我也就轻松了。怎么样,宁经理能不能放弃你的高薪厚禄?” 然而都没容宁卫民谦虚,这时候园长笑呵呵的又说了。 “哎,杨导演,我可有点不高兴了,你们这可是挖墙脚的行为,太破坏团结了。小宁经理现在回他们总公司上班是没办法的事儿,我们全园的职工都盼着他还能回来呢。你们要挖人,也得像问问我们答应不答应啊。别说你们那个制片主任了,他要肯来我们公园,我跟上级打报告让他接我班,我就直接离休了。你们还能争得过我这老头子?” 这一下好,算是把宁卫民给架火上烤了。 他再狂也不敢应这话啊,只能轮流敬酒,连道惭愧。 原本他想跟杨洁说展览办起来,就可以考虑给剧组涨涨工资,还有再添个摄像机的话,也都咽在肚子里了。 过后一想,还真的得亏没说,说了不但显得轻狂,也等于砸自己的生意啊。 摄像机不添才好呢,那么快拍完干嘛啊? 连载才好维持热度。 慢慢拍,想必剧组有了钱就能拍够三十集了,拍到九零年去才好呢。 等道具戏装凑够了数,再熟悉了展会运作,他还要办全国巡展呢。 这么个大ip,既然到了他手里,天时地利人和又都占了。 他要不挣个一千万,那都丢穿越者的脸啊。 正文 第八百零九章 东方老鼠 此章节正在https://努力更新ing,请稍后刷新访问 手机访问的帅哥美女,先注册个https://会员好吗!!! 注册本站会员,使用书架书签功能,更方便阅读 如果此章是作者求票之类废话的,请跳过继续看下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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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阅读最新章节。 新为你提供最快的国潮1980更新,第八百零九章东方老鼠免费阅读。https:// 正文 第八百一十章 得挠人处且挠人 皮尔卡顿公司和蒙妮塔的第二次接触发生在4月18日下午两点。 谈判地点是马克西姆餐厅。 之所以没安排在公司会议室,主要还是因为有关阿兰德龙的消息见报产生的副作用,和模特大赛开始了赛程的原因。 不得不说,如今的皮尔卡顿公司,那跟平时的状况大不一样。 不但电话多,响个没完没了,而且人来人往,乱极了。 每天光来公司蹲点儿的记者就得好几拨,各路合作方,服务商,模特也是川流不息。 服装整理工作更需要大量专业人员和充足空间。 为此,宋华桂不免又开始懊恼办公室租小了。 决定这次模特大赛结束后,就会再度搬家,包下楼上整层的客房。 至于怎么解决眼前的困境,她也只能跟重文门饭店协商,把人家的会议室给借用一段时间了。 相反,下午的马克西姆餐厅,从两点到六点,客人却不多。 除了偶尔有些零散的外国客人会来这里享受下午茶,再无旁人。 而且环境幽静,有吃有喝。 要知道,这次交涉,宋华桂已经有了能达成部分合作的准备,决定把部分大赛化妆业务交给蒙妮塔。 在这个前提下,她还要保证宁卫民给对方施加的压力恰到好处,别太过分。 那当然是这样的环境,最适合控制场面,缓解气氛,有利于他们同台唱戏的。 何况郑铭铭也不是一个人来的,陪同她的除了一个女助手,还有这件事的介绍人刘晓芩呢。 所以说这次相见,大多数参与者都是女性。 再也没有什么方式,比举办沙龙一样,坐在马克西姆餐厅里一边享受茶点一边商洽,更令人感到舒适的了。 果不其然,由于宋华桂考虑得很周到。 这件事的后续发展,大体上就是按照她和宁卫民设计好的剧本来的。 在双方见面的最初,蒙妮塔一行人是很开心的。 那位郑女士不但很喜欢马克西姆餐厅的环境,享受宋华桂的盛情款待,更为模特大赛化妆一事顺利达成合作心花怒放。 她大概是没想到,皮尔卡顿会这么大方,价都没怎么还,就几乎答应了她全部的索求。 于是对宋华桂连连表示感谢,恭维不止,很有点要当场拜干姐妹的亲热劲儿。 只是心有成算的宁卫民开始与其接洽双方合作办学的可能性,郑铭铭就开始难受了。 因为宁卫民礼貌归礼貌,客气归客气,可他柔和的羽毛下包裹着一把锋利又冷酷的剑。 他巧妙地使用语言,坚定的表达了皮尔卡顿肯定要涉足内地的美容美发领域的决心。 声称无论蒙妮塔愿意合作与否,这件事都是势在必行。 而且不但要开办自己品牌的的培训机构,还要开好几家美容美发店。 这简直就是打蛇打在了七寸上啊。 毕竟皮尔卡顿公司在内地的雄厚资本和人脉关系明摆着呢。 真想从中横插一脚的话,谁也无法阻拦。 能不能做大做强说不好,可要做个搅局者,却是轻而易举的事儿。 如此一来,宁卫民就事论事的彬彬有礼,甚至刚刚达成的优厚合作条件,反过来倒成了对蒙妮塔的郑铭铭束缚。 她既没法光火怪罪对方以势压人,也舍不得放弃这个大客户能创造的长期利润。 又怕一旦真谈不成合作,皮尔卡顿真会自立山头。 可答应吧,又怕皮尔卡顿反客为主,鸠占鹊巢,最后白为他人做嫁衣。 总之,进退维谷,头疼极了。 这种患得患失下,实际交涉中便没法再像最初那样的强硬。 郑铭铭先是答应双方成立一家合资公司共同开发内地美容美发市场。 接着又不得不同意扩大合作范围。 除了办学之外,双方也会在美容美发实体店和美容美发产品开发生产方面进行合作。 然后对于双方出资的股份定价也开始崩塌,股份比例也开始退让。 什么一百万百分之十的股份,最多百分之二十的股份,这样的条件完全不存在了。 直接让宁卫民上下扩充,给占了一倍的便宜。 皮尔卡顿公司还是出资二百万,但占合资公司的百分之四十的股份。 日后如有需要,再按比例共同注资。 再后就是优先权和排他性的问题。 双方达成共识,未经一方允许,任何一方不得引入第三方投资人,不得转让合资公司股权。 双方设立的合资公司是唯一双方开发大陆美容美发市场的载体。 任何一方不得以独资或合资的方式,通过其他公司载体再进行相关商业和宣传活动。 蒙妮塔培训出的学员,皮尔卡顿公司有优先选择和聘用的权力。 合资公司的产品和化妆师也要优先满足皮尔卡顿公司的实际需要。 随后,还有合资公司的具体管理运营方式和发展方向,需要双方协调和探讨。 宁卫民代表皮尔卡顿公司答应郑铭铭,己方不会直接参与合资公司的具体经营和管理,但要求财务监督权。 而郑铭铭则要在五年期内建设好成熟的人才培训体系,并且在京城开办三家到四家的连锁实体店,初步打开京城美容美发专业用品的初级市场。 五年之后,如果合资公司运营良好,考虑向南方发展。 依次布局沪海和花城,开发专属品牌的高档化妆品。 总之,在整体节奏上,郑铭铭是步步退让,宁卫民则贴身紧逼。 打个比方,宁卫民就像个pua的高手。 仗着皮尔卡顿公司的实力,居高临下却又异常温煦的给郑铭铭洗脑。 时不时的还抱怨一下蒙妮塔的高傲,强调己方很有诚意,却受到了有失诚意的对待。 而郑铭铭就跟被一根胡萝卜诱惑,又怕挨鞭子的牲口一样,全被宁卫民给掌控了。 最后唯独双方纠结于一点,都不愿让步的,那就是合资公司的主打品牌。 有关合资公司的名字,虽然郑铭铭没法不同意宁卫民的联名方桉。 但办学机构的冠名和商业品牌的运用,郑铭铭却坚持只用蒙妮塔。 这可就是核心诉求相争了。 要说宁卫民还是欠了点经验,由于眼瞅胜利在望,不知不觉中急切起来。 一时间只顾据理力争,忘了以德服人。 什么语言动听和委婉的技巧全扔了,只一味用言辞锋利硬行逼迫。 几乎差点把大他十五岁的郑铭铭差点说哭了。 幸好,宋华桂及时干预,开始用动听的话语消除彼此滋生的戾气,用甜言蜜语来抚平郑铭铭眉宇间的皱纹和负面情绪,这才维持了彼此的体面。 否则别说谈判会陷入僵局,双方一直表面上维持的和气就此不复存在。 弄不好反而谈崩了,让原本还算不错的形势变得严酷复杂起来。 宁卫民也不傻,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 知道险些失了风度,忘了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准则。 眼下,很显然是该缓缓了。 于是赶紧尿遁,站起来跑到厕所去了。 然而就这样也没躲过尴尬。 刘晓芩居然追他后头跟来了,而且堵在厕所门口,等他出来就好一番教训。 “你怎么这样啊?得理不让人的。真没想到你这仪表堂堂的,还有这么一副嘴脸。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啊!” “哎哟。你还打抱不平来了。” “那怎么了?这事儿是我介绍的,我撮合的,你这么干就是不给我面子。我说你几句还不行?” 宁卫民真被刘晓芩这种率真、大方的不懂事,毫无一些扭怩的横加干预,给弄诧异了。 心说刘晓芩这个姑奶奶脾气还真是够呛,什么事儿看不惯都敢开口。 仗义劲儿是够了,就是有点缺心眼。 难怪几十年后,人人都说八十年代是只要有胆儿就能赢的年代,明星也是如此啊。 “哎,这你可别误会。我还不应该为我们公司的利益据理力争吗?” “应该应该。”刘晓芩带着嘲弄劲儿说,“可你这一争,就让我们大家伙的前期努力全白费啊。你是不是诚心的把事儿往坏了谈啊?” “我说姐姐,你真是冤枉我了。我也想和和气气签合同啊。可问题是核心利益怎么退让?明明是合资的,那双方都有宣传自己品牌的权利。要是只能打响蒙妮塔的名气,我们公司不是成做慈善了?” “哼。”刘晓芩鼻子一哼。“少来吧你!我看得明明白白,谁是挤兑人的,谁是挨挤兑的。喂,我说你也差不多点吧,人家都答应那么多了。你就不能让一步?刚开始你就这样咄咄逼人,盛气凌人的。以后可怎么得了。你让人家怎么想?你就不怕把人家吓跑了。我也是为你好,男同志办事,就应该心胸开阔,你也不怕你们宋总怪你……” 但宁卫民可不认同。 “这你就说错了。要没有丑话说在前头,日后合作闹起纷争更麻烦。我心胸再开阔,也不能签割让条款啊,那是‘丧权辱国’。宋总怎么会怪我,我要敢答应,倒是得引咎辞职了。” “你还替她打抱不平。知道吗?她已经占大便宜了。我们皮尔卡顿在国内是多大的名气?内地有谁知道蒙妮塔啊?我们让她沾光我们的知名度。她还不高兴了?凭什么呀?何况我们二百万都给她了。这生出来的孩子还不让跟我们姓?有这道理吗?” 宁卫民仅仅几句话,就刺得刘晓芩没话说了。 可随后想想还是不好太硬实。 毕竟刘晓芩是好心办傻事,干嘛为这么点事儿一连得罪俩人呢? 便又缓和了语气,往回找圆场。 “晓芩姐,我知道你是好心,可你这人就是太仗义了。买卖上的事儿,光讲交情可不行,本质上还是利益。说白了,就是保媒蜡钎,也不能硬逼着一见面就得成啊。还不兴提点条件了?过去娶媳妇要多少彩礼,还得好好聊聊呢。这两个公司合作,大家都是为了一起捞好处的,谁都得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才行。感情什么的都要放在利益之后。” “你知道我们宋总为什么那么云澹风轻吗?我可以告诉你,那是宋总真没把这事儿太当回事。大不了谈不成拉倒,我们自己单干呗。你别看我较真,可我才是真想促成这件事的。你说你替我着这份急有意思么?” “我才不替你着急呢。替你着多大急都是瞎着急。”刘晓芩终于明白自己管不了,摇头撇嘴开始扯闲篇儿。 “哎,我问你,上次那四个你都没看上啊?吃了我一顿饭,连句后话都没了。你到底想要找个什么样的?” “啊?……啊……” 想起了那顿饭,宁卫民不能不承情,脸堆着笑说,“真是谢谢您了,太替我操心了。可问题是我就没想三十岁之前结婚……” “胡说!谁三十结婚啊?那都是找不着的困难户。就你这条件,没个女朋友像话吗?知道你眼睛长脑袋顶上了。可天下好姑娘那么多,我就不信你就看不上一个?” 刘晓芩还真是一副把自己当宁卫民亲姐的样子,居然还要给他张罗。 “哎,我们京影厂又要来一个小姑娘,漂亮极了,叫林芳兵。到时候我给你安排见见呗……” 宁卫民却忙不迭摆手。 “别别,天下的好姑娘千千万,可娶回家都一样操蛋。慧而有情的是菩萨,可不是媳妇儿。不麻烦了,我真不着急。……” “德性!你还来劲了是吧?” 刘晓芩扭腰一跺脚,气得掉头就往回走。“给你介绍对象怎么跟害你似的?算了,多爱搭理你似的。” 然而宁卫民却又叫住了她,“哎哎,先别走,留一步,还有正事跟你说呢。” 刘晓芩转头瞪了一眼,“叫我干什么?你能有什么正经事儿?” “我还没问你呢。你跟那位郑女士是怎么认识的呀?怎么你就成她的介绍人了?” “李韩祥导演介绍的,我去港城的时候,她给我做过造型。怎么了?” “怎么了?咱们关系多近乎啊,咱们认识多少年了?得,我就不说我了,宋总面子总比她大吧?对你又怎么样?可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老替港怂说话呀?” “嘿,你这张嘴……你也不怕人听见。” 刘晓芩回头瞅了一眼宋华桂和郑铭铭的席位,就气呼呼上来,那是得挠人处且挠人啊。 宁卫民嘿嘿一乐,退了几步,扒拉开她的手。 “我也不跟你逗闷子了。这事儿我也不打算再谈了。回头你帮忙劝劝那郑女士,答应就结了。否则她绝对后悔。真要是事儿成了,有你五万块。” “什么?真的假的?”刘晓芩愣了。 “当然真的,我能懵你吗” “你这是……要收买我?”刘晓芩有点自尊心受损了。 “你这说的什么话呀。我这是按规矩办事。”宁卫民压低声音说。 “商场上就是这样的,没有白帮忙的。什么是朋友?是朋友就得互相关照。越是朋友,我越不能欺你。是不是?也赖我没把话说明白。你呀,想劝就劝,不劝也没关系。反正最后合同要签了。我答应的这钱就是你的。” “哎,对了,那郑女士通过你,跟我们公司签了这模特化妆的合同。按理说,她也肯定得意思意思。不过我还告诉你,送你什么千万别显出高兴来。否则人家一看你满意了,欺负你不通行情,没见过世面。该给你的大头,就不给了。港商一向对内地人都是这样的。瞧不起咱们。” “姐姐,我可不是挑唆啊。够不够朋友。你可看那郑女士怎么表示吧?人品是好是坏,你就别言语,看着看着能分出来了?” 刘晓芩品着宁卫民这话,眼睛看着他的脸,渐渐表情就复杂起来了。 那种神情,很像是电影《垂帘听政》里,慈禧偷听肃顺建议咸丰“留子去母”时,听到咸丰不忍下手后的那种轻松与忧虑的交织。 然而就在这当口儿,一个稚嫩的声音突然在他们背后响起。 “您……您是刘晓芩吗?真的……真的是呀!能不能给我签个名?” 正文 第八百一十一章 电音女王 ,国潮1980 就这一声,别说刘晓芩被吓了一跳。 宁卫民也被吓了一跳。 因为首先,这地儿就不一样。 这可是目前的京城最高级的西餐馆。 在皮尔卡顿坚持不降价的经营策略下,马克西姆餐厅人均消费高达二百元,比五星级酒店收费都高。 那这里的服务员素质也得高啊。 大部分人都是去法国巴黎总店受过训的,外语、服务都要过关。 不打扰客人更是最起码的要求。 至于来这儿吃饭的顾客,百分之六十都是外国人。 其余的百分之二十是来京的港商和华侨。 剩下的百分之二十,才是国内顾客。 这里面既有京城本地人,也有外地出差慕名而来的。 唯一共通处基本上都是公款消费。 也就是说,这些国内顾客层次很高,和外国人、华侨、港客一样的衣冠楚楚,绝没有什么干个体的暴发户。 文艺界和演艺圈的名流名人也来过不少,但基本都是宋华桂为扩大社会影响,主动邀请来的。 拿刘晓芩来说,就因为和宋华桂、宁卫民有交情,她才可以白吃白喝。 要是花自己的钱,别说靠她那五十块钱的工资绝对没戏,就是她靠走穴挣的辛苦钱也舍不得啊。 所以说,马克西姆餐厅对于演员歌星而言,是块难得的清净地,大可以放松自我。 就是混得再有名,再红得发紫的人,待在这里也不会有崇拜者打扰,讨要什么签名的。 那今儿闹这一出,还能不大大出人意料吗? 尤其又是堵在厕所门口发生的。 此时此刻,宁卫民和刘晓芩正进行最要紧的私密谈话。 这就更让人尴尬,感到别扭了。 宁卫民和刘晓芩一起看过去,出声叫人的这位,竟然是个皮肤挺黑的小姑娘。 别看个头不高,年龄也就是个十六七的中学生。 但居然顶着一脑袋冷烫精烫出来的小卷儿,还穿着一身奇装异服白色的蝙蝠衫和瘦瘦的窄腿儿裤。 考虑到今天是周四,又是上课时间。 自然就能知道这丫头绝对不是什么好学生,要不怎么逃学呢? 像宁卫民还好,虽然觉得这小姑娘挺冒失,可风度是有的,没有表现出不快,也没有计较的意思。 可刘晓芩却是个大咧咧的姑奶奶脾气。 尤其早早成名,让其耍大牌已成天性。 再加上正被宁卫民许愿的五万块,挑动得情绪正在剧烈波动中。 一看见是这么一个小黄毛丫头叫自己,她如何有兴致敷衍? 下意识的就皱了眉,冲小姑娘很冷漠的摆摆手。 “我们正在说重要的事儿呢……” 这一下可好,刘晓芩所表现出的极大厌恶,立刻就把满怀期待,笑颜逐开的小姑娘给整内向了。 满腔的兴奋激动被一头冷水直接浇灭,站在那儿就手足无措了。 然而这还不算完,餐厅经理这时也闻声过来了。 一边是对小姑娘宛如拳脚相加的一通数落。 “怎么回事?不是让你坐那好好等着吗?你怎么还自己跑过来了。打扰我们的客人,这哪儿行啊!” 一边是诚惶诚恐,对刘晓芩和宁卫民点头道歉。 “对不起,刘小姐,抱歉,宁总,是我失职。” 随后就愈发声色俱厉开始撵那小姑娘。 “走,快走,离开这儿。” 再加上刘晓芩又甩过来一个伤害不大,侮辱性极强的白眼。 这就更让小姑娘自尊心惨遭摧残。 一瞬间,她羞红了脸,咬住了唇,眼眶里也有了晶莹,似乎都要难过得掉眼泪了。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宁卫民开口干预了。 “哎哎,陆经理,你别吓着她。到底怎么回事?你先跟我说清楚了……” 对服务业的认识,宁卫民肯定是超越这个时代的。 在他心里,越是高层次、高格调的经营场所,就越不能店大欺客,永远待人都要礼貌。 这不是单纯的把顾客奉为上帝,而是服务行业的本分。 代表了一种涵养、风度、格调和商业操守。 老话讲,上门既是客嘛,就是对于为店方服务的人也一样。 这才是百年老店,一个大买卖家应该有的样子。 即便这个小姑娘不是花钱的顾客,要签名也要的不是时候,而且还有求于餐厅。 可餐厅经理也不该这么粗暴对待一个半大孩子,这有欺人之嫌。 要是让这小姑娘揣着委屈和伤心离开了,对马克西姆餐厅的名声和公众形象显然不利,他不能不理会。 只是直到此时,餐厅经理还觉得无所谓呢。 显然自认为维护尊贵顾客,才是有利于餐厅的正确之举。 “宁总,这孩子是想来咱们餐厅唱歌的。我说她年纪太小,该好好读书。可她死乞白赖缠着我非要试试。您刚才不是和宋总一直谈事吗?我怕打扰您几位,只能让她老老实实坐着等一会再说。没想到她这么不听话,净闯祸了。我看也甭试了,干脆让她走人好了。” 其实也不能全怪经理,因为这年头的人,就是这样光明正大看人下菜碟儿的。 国营单位只认关系,对花钱的顾客还凶相毕露呢,对于明显的弱势群体,更是连表面工夫都不做的。 这种社会大环境下,店大欺客已经得到一定合理性,甚至就连弱势群体也会有这种自觉。 就比如这小姑娘,听到这几句,脸色都白了,居然主动认错。 “我错了,我错了。求求你们,别赶我走……经理,经理,我再不闯祸了还不行吗?你们就原谅我一次吧,让我试试吧。我真的能唱……” 眼瞅着孩子真要急哭了,又需要照顾餐厅经理的面子,宁卫民不好当面责怪,也只有先好言安慰。 “别急别急,这事儿他说了不算,我说了才算。” 小姑娘登时睁大了眼睛。 扭头看看陈经理有点尴尬的样子,她显然更感尴尬,一时不该如何反应。 宁卫民则笑了笑,以示无碍。 “多大了?我看你还上学呢吧?” 这才是他重点关注的问题,总不能雇童工啊。 “我十八了,马上高中毕业。” 还好,没踩在雷区里。 宁卫民又接茬问。 “那怎么不接着考大学啊?” “嗯,我学习不好,考也考不上。” “就想唱歌?你家里同意吗?” “嗯,就想唱歌。我妈可支持我了。我有两个录音机,都是我妈给我买的。” “真想在我们这儿唱啊?我们这儿要求可高,我们这里要唱真正的流行歌曲。还得会英文歌。就头几天,威猛乐队在京城的演出知道吗?我们需要的就是那样的……” “知道知道,我还去看了呢。花了二十五块,门口现买的票。我最喜欢他们那首《无心细语》……” “哟,你还挺舍得下本儿啊。五块钱的票炒到这么高你也舍得买?” “那……没法子啊,谁让喜欢呢,排队买不着呢。其实我早就想亲眼看看他们,过去在电台的短波里一听到他们的歌,我就会录下来。不过贵也值了,那音响灯光,现场的架子鼓,电贝司,效果没治了!” 宁卫民就像对待邻居家的妹妹一样聊着天。 这种亲和感让小姑娘的情绪逐渐恢复,话也越来越多。 “那你觉得自己的水平怎么样?那样的歌你能唱吗?” “能啊,别小看我呀。我其实登过台,去年参加过hd区的歌手比赛,还去smx演出过。我唱的都是英文歌,不过也因为这个,年轻的人喜欢,年纪大的就不喜欢。然后……然后他们,就不让我唱了。说我的歌只能放在广东的音乐茶座里。所以我才来这儿的。你们要不让我唱,我就真得坐火车去花城了……哎,威猛乐队的演出你肯定也看了吧?当天还有一特约嘉宾是拿吉他唱歌一女的,叫什么成……成方圆的。不骗你,我唱得比她好……” 眼瞅着小姑娘已经恢复自信,宁卫民总算放心了。 但信不信的,就单说了。 “哟,口气不小。好吧,反正今天你都来了,那我就给你个登台试唱的机会。不过我还有点事,你先再耐心等一会,好好准备准备,我待会儿就来找你。” 跟着还吩咐餐厅经理,“你,给小姑娘弄杯橙汁喝。” “哎!”女孩这下高兴了,走了几步才想起该道谢。 半截又站住了,回过头来。 “谢谢,太谢谢了。您贵姓啊?是这儿真正的领导吧?” “我姓宁,你说是,就算是吧……” 宁卫民看着她开心的样子,越发觉得挺喜兴。 随后也想起来一事儿,还没问对方名字呢。 “哎,丫头,你叫什么名儿啊?” 结果不问还好,这一问,论到宁卫民傻了。 因为那小丫头乐着说,“我叫张嫱。” 张……张嫱! 这个名字就跟个鼓槌一样,重重击打了宁卫民的心脏一下,让他立刻想起了一个内地乐坛的传奇。 八十年代中期,靠翻唱就红透全国的“迪斯科女皇”和“电音女王”。 十八岁出道,首张专辑就卖出二百五十万巨额销量。 之后一发不可收拾,短短两年,就出了二十张专辑,每张销量都达到百万以上。 最后因为专辑总销量超过两千万,居然成为了第一个被美国《时代周刊》报道的内地女歌手。 她和惠特尼·休斯顿等欧美歌星一起荣登“全球最受欢迎女歌手”榜单,位居第三。 而比她更早风靡大陆,大名鼎鼎邓丽君,才排第四。 但于此同时,也因为打扮太过前卫,超出了当代审美底线,张嫱也被主流文化所不容,被所有媒体默契的抵制。 尽管从1985年到1987年,全国的大中小城市都能听到她的歌声。 哪怕她的代表作《爱你在心口难开》、《路灯下的小姑娘》、《月光迪斯科》、《冬天里的一把火》、《恼人的秋风》、《走过咖啡屋》、《凉啊凉》……每一首都爆火,被广为传唱。 可始终也没有机会在电视上露面,广播里没有她的歌,报纸和杂志找不到任何有关她的消息,更没接受过任何官方晚会的邀请。 她成了国内一个红得非常特殊的歌手,明明存在,却被国内所有媒体当成不存在的忽视了。 直至2000年,受《同一首歌》栏目组的邀请,张嫱才第一次走上电视屏幕。 结果正是这次演出,让上辈子的宁卫民为其独特的张扬嗓音所惊艳。 他真没想到国内居然也有人能像黑人女歌手那样自带电音缭绕。 一下子就爱上了张嫱演绎的那首《爱你在心口难开》,从此奉为经典。 也是这一次电视上的亮相,让张嫱终于在时隔十五年后,迎来了那份迟到的认可。 这次晚会播出之后,所有的媒体不再对张蔷冷若冰霜了,很多电视台找张蔷做节目,无不加以赞美之词。 什么“八十年代的歌坛天后”,“国内流行音乐早期代表人物”,“迪斯科女王”等等。 张嫱在国内流行音乐史中的地位得到了重新定义,官方终于承认了她对国内流行音乐所的贡献。 雅文吧 “那什么……你先等等。” 宁卫民越看越觉得眉眼有几分相似,心说不会真这么巧吧。 居然让我碰上了这位,我这运气也太好了吧。 于是连跟刘晓芩继续谈话都顾不上了,追上去硬压着激动和兴奋问她。 “哎,你会唱《爱你在心口难开》吗?” 没想到张嫱的回答,极为让人失望。 “啊?什么歌?我……我没听过这首歌……” “什么?你没听过?” 宁卫民顿感愕然,心说你要真是我想要的张嫱,怎么会没听过呢。 不过他转念又一想,这也正常。 这年头的海外音乐本就不容易进内地,否则也又哪儿有张嫱靠翻唱走红的条件啊。 也许她就是在此后才听到这首歌的。 “没事儿,不会也没关系。我会唱,你跟着我学唱两句就行。” 宁卫民安慰着,又提出了另外的要求。 张嫱眨着大眼睛,有些腼腆,也有些迷茫。 “那……那……我就试试呗……” “好,听着,就几句,你试着模彷唱出来就行。” “哎。” “哦哦耶哎,爱你在心口难开,我不知应该说些什么,哦,爱你在心口难开……” 宁卫民唱得很糙,也就大致没跑调,实在谈不上什么乐感,也不算悦耳。 但以他的心理素质,丝毫也不觉脸红,还导师一样鼓励张嫱呢。 “听明白了吗,听明白了就用你的嗓子大声唱出来。想怎么唱就怎么唱,千万别怕唱跑了,也别怕唱噼了,我就听听你音色……” 在如此的鼓励下,张嫱也顾不得害臊了,猛吸了一口气,酝酿一下,就开始放声。 “哦哦耶哎,爱你在心口难开……” 别看就这一句,直接就让宁卫民听得肾上腺素激增,爽的跟过电似的。 他百分百确定了! 没错! 就是她! 还真捡着宝了…… 结果浪里个浪,一高兴没控制住激动,宁卫民使劲一拍巴掌。 “啪叽”一家伙,就把人家孩子给吓着了。 好嘛,明明很简单的词,都给唱错了。 “我……我不知,不知该……该唱些什么,哦,爱你在心口难开……” 张嫱唱完,还以为自己搞砸了。 嗯……她又成了一副哭丧脸。 正文 第八百一十二章 特殊效果 高兴! 宁卫民真的高兴! 说实话,他自己不敢相信自己有这样的好运气,这简直是做梦都梦不来的好事啊。 像张嫱这么大的腕儿,居然自己送上门来了。 这就跟他无事家中坐,结果成了精的一棵摇钱树自己跑到他家落户似的。 要知道,张嫱可不是一般人,她的音色可是太特殊了。 那是一种得天独厚,甜美与狂放共存,令人过耳不忘的声音。 要是用网络时代的话形容,就是酷甜酷甜的。 别说内地女歌手一直都找不着一个能与她相似的嗓音。 就是三十年后,欧美乐坛也得通过专门设备过滤声音,才能达到她这种音色效果。 所以张嫱能在1985年到1987年,靠翻唱走红不是偶然的,还是靠得天独厚的白金嗓子。 不信你就看她的同代中人吧。 那些同样的翻唱型的歌手,男的有张行、常宽、吴涤清。 女的像田震,成方圆,李玲玉,谁都没少“扒带子”,都是从翻唱起步的。 就连几年后的那英都是翻唱苏芮的歌出道,还给自己取了个“苏丙”的艺名。 还有广东音乐茶座最早诞生的一批在本地颇受欢迎的歌手,这些人接触港台歌曲然后翻唱,是再方便不过了。 可一个个的,怎么就都没像张嫱这样爆红呢? 不夸张的说,张嫱的嗓子只要唱节奏明快的歌就好听,甚至放三十年后听,照样不过时。 一样出挑,一样能让人为之兴奋,充满动感。 要不她怎么到了五十多岁,照样还能以迪斯科女王的面目,继续活跃在舞台最前沿呢。 国内的流行乐坛,连听她的歌长大的那英都不唱了。 真能像她站在舞台上唱到这把子岁数的,再没有另外一个人。 说白了,这才是真正的天后苗子。 她落在宁卫民的手里,只要随便浇浇水,栽培栽培,今后就是金山银海啊。 关键是这丫头年纪还小,而且没出名,还赶上这么个磁带最好卖,歌手最能捞钱的年代。 宁卫民连想都不敢想,他要是给直接把张嫱领到欧美迪斯科风的正路上,再找着家音像出版社合作,给她出几盘专辑,那风景得多美丽! 那可是经过历史验证,两千万盘正版专辑的销量啊! 毫无任何的宣传,全靠口口相传的自传播属性,所创造的销售奇迹! 仅仅两年就达到的销量! 乖乖,都不用往长远了想,就看眼前的实惠,就够他激动的了。 这要拿资本游戏模式来分析一下,整个就是头恰巧在风口上出生的……那个啥啊。 风险低,投资少,回报高,周期短。 压根不存在风险期,一投就是发展期,一年进入成熟期,两年就能上市大撒网捞钱了! 关键还不存在禁售期! 哪儿找这么划算的投资项目去? 想想自己苦心经营数载,不惜顶风作案,攒出来这么一生肖票的局。 都未必有拿这个小丫头来生财收获多。 再想想即将跨海征东,割东洋韭菜的计划,大概率实施之前又会获得一笔丰足的资本。 宁卫民就忍不住发自内心的感激老天爷。 哎哟!您给发的这个红包,太是时候了,比猴票的质量还高! 可想而知,他心里乐成什么样,他又会对张嫱是个什么态度。 这下好,一旦验明正身,光请果汁还不成了,宁卫民又让餐厅经理再给小丫头弄点西点。 一个劲夸张嫱唱得好,哄得小丫头美滋滋的,那真是恨不得把这丫头当亲妹子了。 甚至为此,宁卫民对眼下和蒙妮塔合作的事儿都不怎么热衷了。 回头跟刘晓芩又随便对付了两句,保证答应的一定算话,就毫无兴趣再深谈了。 哪怕面对郑铭铭也一样,只说让她好好考虑考虑,月内给个答复就行。 相反,倒是为了更好的在外形上包装张嫱这个小丫头,宁卫民开口跟郑铭铭探讨起化妆品的问题来,他需要缤纷闪亮的眼影、唇膏、指甲油。 毕竟一个是个人捞不着多大好处的事儿,而这边可不一样。 于是对于其他人,不大不小的尴尬就来了。 首先,餐厅经理和刘晓芩就都没想到,这么一个冒失鬼样的小毛丫头,就随便跟着宁卫民学唱了几句,居然能获得宁卫民如此欣赏和重视。 这让餐厅经理颇为忐忑,也有点后悔,不知道算不算自己给自己埋了雷。 刘晓芩则怀疑宁卫民是有心放水,好像对这小姑娘有点居心不良。 更因此疑虑,宁卫民是不是有什么独特的癖好,才没有像常人那样谈恋爱。 其次,郑铭铭也很意外。 因为在她看起来宁卫民好像真的不太在乎能否达成合作了,反倒对捧个小丫头做歌星很上心。 再加上宋华桂对宁卫民的态度特别可亲,这让她不能不怀疑宁卫民是不是个颇有背景的红色小开。 要不怎么能在皮尔卡顿公司这么任性胡来? 可问题是宁卫民好像也不是酒囊饭袋,更像是个商业天才。 对于品牌价值能如此坚定,丝毫不放松,的确很精明。 甚至就连对于化妆品也有自己独到的认知。 别看只是随口一说,可提出的特殊要求瞬间就突破了她思维的桎梏,给了她极大的启发。 立刻让她意识到这样的闪亮缤纷效果的化妆品太适合增加舞台表现力了。 一定会受到演艺圈的追捧,其中蕴含着一定的商机。 可问题是她也不知道怎么实现啊。 以她的了解,好像是港城目前不存在这样效果的化妆品的。 那么要不要独立开发,或者和皮尔卡顿合作,就成了个难以选择的问题。 她为此更不能不佩服宁卫民的脑洞大开,隐隐觉得应该这个年轻人需要特别的注意。 最好认真打听一下他的背景,再做谨慎决定。 事实上,就连宋华桂也免不了为宁卫民的专注力转移而惊讶。 开始她还以为宁卫民是拿张嫱当借口,做出这种不在意谈判结果的姿态,是一种故意为之谈判策略。 可后来就不这么想了,她发现宁卫民是真的很在乎这个小姑娘,确实把专注力都放在她身上了。 不过话说回来,宋华桂品味和审美都是一流的。 随后在宁卫民的推荐下,亲眼看着张嫱用带来的吉他,现场弹唱了一首《无心细语》和《什锦菜》。 她也能听出来这个小姑娘的确在音乐方面很有天赋,颇有发展潜力。 虽说不像宁卫民那么法子内心的狂喜,认定这丫头天生就是唱歌的材料,是未来国内迪斯科风的代言人。 一定能让马克西姆餐厅的经营大为改观,名气如何增长。 可她也承认,张嫱的那有点甜蜜,有点像撒娇的嗓子,以及有点狂野,特别自我的演唱风格,在马克西姆餐厅登台没问题的。 而且可以说就是她一直在找的那种歌手,可以有效和崔健的乐队形成互补。 毕竟之前马克西姆餐厅,只能借助模特走秀来弥补乐队表演七合板乐队风格过硬的缺憾,有了张嫱,那夜晚的演出就没有短板了。 所以宋华桂也不强求宁卫民今天在蒙妮塔的事儿上再怎么帮忙了,反倒帮起了宁卫民的忙。 她说自己有一些法国巴黎买的化妆品,好像就有宁卫民要求的那种特殊效果,可以拿给张嫱用。 这自然让宁卫民大喜过望。 而对于张嫱,宋华桂唯一挑剔的地方,就是她英文发音不太准确,说还需要改正提高。 结果当张嫱很不好意思告知,说她自己就是边听录音机,边用拼音标注来练歌的。 连歌词儿都没有,想提高英文水平有困难。 宋华桂反而不好意思再挑剔什么了。 倒是越发觉得这女孩子有点可爱,恐怕是真的很喜欢英文歌。 最后还是宁卫民微笑打了圆场。 “大姐,其实没歌词儿不怕,英文发音不准也好办,我就能负责解决,重要的是……她唱得真好啊。您说呢?” 就这样,今天这次马克西姆餐厅的会谈,以没达成最重要的合作而告终。 然而这一天,在马克西姆餐厅里所发生的一切,造成的后续影响确是特别重大的,甚至影响了原有历史的进程。 一方面,是郑铭铭和刘晓芩离开后,当晚郑铭铭又在自己住的京城饭店请刘晓芩吃饭。 席间郑铭铭一个劲跟刘晓芩打听宁卫民的身份背景,行事做派,想借此作为后续决策的参考。 刘晓芩也记着宁卫民的话,左反而试探郑铭铭的为人。 故意问她接了模特大赛的业务有多少利润。 直至吃过这顿饭,刘晓芩跟着郑铭铭回房,得了一条18k金的金项链。 刘晓芩才于不满中才有了决断。 明知到郑铭铭至少能挣十几二十万的她,还是觉得主动要给她五万块,并且提醒她“防人之心不可无”的宁卫民更够朋友。 于是立时把宁卫民一通吹,刻意夸大他的股东身份。 说宁卫民不好得罪,要是从中作梗,这件事绝对黄了。 而且日后保不住这小子还会发动人脉关系报复,故意破坏郑铭铭和旁人的合作。 建议郑铭铭还是该以大局出发,退一步海阔天空。 反正皮尔卡顿答应不干涉合资公司的管理,以宁卫民的职位又不可能跑到合资公司来任职。 那合资公司实质控制权在手,比什么不重要呢? 郑铭铭还就被她这话说动了,开始倾向于妥协,答应宁卫民的全部条件。 另一方面,是张嫱开开心心,蹦蹦跳跳的回了家。 一见到妈妈就抱住了她,得意洋洋把好消息告知。 “妈,你的造星计划终于要成功了,你闺女就要成歌星了。” 张嫱妈妈哪儿信啊,但也为女儿的高兴所感染。知道一定有好事了。 “又胡说,你今儿跑哪儿去了?是不是找着演出机会了?到底哪儿唱啊?告诉妈……” “妈,你绝对想不到。我能去马克西姆唱了,每礼拜五,礼拜六,去两晚,八点到九点半,一次五首歌,人家答应一周给两百块,怎么样?” “怎么样?哎哟,我女儿太棒了!你这一礼拜的演出,就顶我俩月工资了。真的假的啊?” “哈哈,那还有假。妈呀,以后,可就是我给你钱花了。” 张嫱兴奋的保住妈妈的脖子,母女俩脸贴脸。 “哎哟,你胆儿够大的,今儿自己去的?还真就成了?”张嫱妈妈比女儿更兴奋,还在追问。 “那是……”忽然,张嫱又趴在妈妈怀里哇哇大哭起来。 这吓得张嫱妈妈脸色变了。“怎么了?好好的……这是受什么委屈了?” “没什么,高兴的。摸不知道,一开始,我闯祸了,差点让人轰走,后来多亏遇见了一个好人,一个姓……姓宁的大哥哥。不但答应我留下唱歌,还要给我出专辑呢……” “出专辑?大哥哥?”张嫱妈妈更觉得眩晕了,“哪儿有这样的事儿啊?你……这不是碰上骗子了吧?” “瞧您说的,连餐厅经理都对那宁大哥毕恭毕敬呢。对了,还有刘晓芩也在,开始凶我,后来因为宁大哥对我好,她也变和气了。还主动给我签名呢。你看,你看呀……” 张嫱说着就从书包里拿出了一个本子,打开,一页白纸上,果然签写着刘晓芩的名字。 张嫱妈妈看着签名,脑子几乎宕机了。 她太不容易了,今儿被女儿这一出一出给整的,真是反应不过来了。 但就这还没完呢,张嫱最让人吃惊的话还在后面。 “妈,我差点忘了,宁大哥晚上七点钟,要来咱家,他要见你,想跟你谈谈我专辑的事儿。” “什么?晚上?今儿晚上?” “嗯,您早点做饭吧……” “嗨,你这孩子,这么要紧的事儿,你怎么不早说啊。还做什么饭啊。我这不得准备准备啊……” 要说姜还是老的辣,张嫱妈妈一掏兜,狠心拿出十块钱来。 “得,我收拾屋子,你也甭闲着,去,胡同口小饭馆买几个包子去,再买点水果、汽水和茶叶……” “那……好吧……” “记住啊,挑模样好的买,有香蕉就买香蕉。别搭理那些小痞子。千万别回头几个混小子一截你,你就又跟着人家聊天吃西瓜去了……” “哎,记住了……” 看着女儿蹦蹦跳跳的远去,张嫱妈妈露出了充满希望,却又不知是喜是忧的复杂神情。 正文 第八百一十三章 买版号 宁卫民在商业合作上最擅长的一招,那就是扮演替对方考虑周到,主动承担大量风险的“实在人”。 哪怕大多数的人初见他第一面,往往惊讶于他年轻俊朗的外貌,会怀疑他的办事能力。 但只要谈话一开始,这些人很快就会被他的礼貌谈吐所打动,被他满怀诚意的条件所折服,很难拒绝他的提议。 就拿郑铭铭来说,哪怕对宁卫民贴身紧逼的谈判方式有些不满,可也对他开出的合作条件一样大为心动。 张嫱母女更是如此,两人无不被宁卫民亲善和气的态度和处事周全的礼貌打消了戒心。 尤其宁卫民还有一个相当体面的身份,广阔的人脉,常人难以想象的经济实力,和超越这个时代的见识。 这就更让他在张嫱母女的眼中,成为了值得她们寄托希望的贵人,早就渴求相遇的伯乐。 要知道,这个时代的内地音乐环境,还没有人拥有成熟的商业运作经验,更没有人有明确的造星意识。 哪怕是张嫱妈妈这样一个专业音乐人——国家大剧院的小提琴手,也仅以集体公演,视为个人事业的最高目标,出个人专辑想都不敢想。 可这些机会,宁卫民要想提供给张嫱,却实在太简单了。 他目前除了马克西姆餐厅的演出,很快还有天坛暑期书市需要张嫱参与演出。 而且还有把握帮助张嫱尽快录制第一张个人专辑,那张嫱母女还不大喜过望? 何况宁卫民还非常熟悉张嫱的嗓音条件和大致成名史,直接就为张嫱当面指明了最适合她的曲风——迪斯科。 并打算以此为基础,聘请专业的化妆师为张嫱的形象提供服务,找专人为张嫱编曲改词,并亲自负责找相关资料和歌曲给张嫱学习参考。 这就更是让张嫱母女为之信服,把他当成了张嫱的指路明灯。 不为别的,主要就是因为张嫱虽然沾了妈妈工作的光,较早接触到欧美音乐。 但无论是她,还是她的妈妈,对欧美音乐的风格全没有个清晰的认识。 对欧美明星的模仿也停留在肤浅的层次,喜欢什么就照搬什么。 而且几乎都是张嫱的妈妈用土办法帮张嫱硬追时髦。 还别看宁卫民的这点对流行音乐的了解和见识,放在网络时代也就是个基础常识。 可在这个信息传播不畅通的年代,却大大提升了他的咖位。 那是一出口就震惊了张嫱母女,解决了张嫱心中不知多少疑惑。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让张嫱耳目一新,醍醐灌顶的效果。 就连随便聊聊欧美乐坛的花边新闻都能把张嫱给听晕。 比方说,迈克杰克逊童年的哪首歌好听,麦当娜的曲风如何,卡朋特兄妹的人生际遇是多么凄凉,瑞典abba组合的《dangqueen》曾为瑞典国王大婚而唱…… 自然而然,宁卫民就成了张嫱心目中的偶像。 一个吱吱冒油嗷嗷闪光的大腰……哦不,欧美流行音乐专家啊。 更别说,宁卫民还拿来一千块钱作为张嫱的生活补助,留下一个录像机和两盘欧美流行音乐的录像带给张嫱观摩。 同时他还答应张嫱妈妈,今后可以陪同张嫱参与任何演出活动,并且保证绝自己绝不会勉强张嫱去唱她不喜欢的歌。 如此种种,就更让张嫱母女把宁卫民当成值得信任的人。 让她们对未来生活即将产生的巨变,产生无限憧憬和想往了。 所以当宁卫民提出自己的诉求——希望三年内,由自己全权代理张嫱一切的商演和专辑录制。 张嫱妈妈毫不犹豫签约了,哪怕条款中还附加了防止违约的惩罚性条款。 专门写明,不经过宁卫民的允许,张嫱母女不能答应任何人在音乐方面的合作要求。 不为别的,任谁也不会想到张嫱出道既巅峰啊。 要按常理来讲,十八岁的张嫱一旦出人头地,怎么看,星途也不会只有短短的三年。 就这样,电音女王的合同到了宁卫民的手。 他轻而易举,拿下了早已经历史证明过的,张嫱最有商业价值的三年青春。 再之后,当然就是开始实施实质性的造星工作了。 一方面宁卫民利用职权,老实不客气先抽调了一个郑铭铭派来给模特服务的港城化妆师。 去为张嫱的舞台造型定妆,定穿戴风格,教她怎么穿衣打扮。 同时还安排张嫱和崔健的七合板乐队熟悉,一起排练,让张嫱选歌,练歌,熟悉舞台环境。 另一方面,宁卫民马不停蹄的联系出版社的熟人,找音像出版社的关系,联系录音棚,为出专辑做准备工作。 还别说,原本宁卫民有点担心的“准生证”这一关,居然比他想象中要容易多了。 一直和他保持密切合作关系的《美术》杂志社帮忙牵线搭桥,介绍他认识了华夏唱片公司京城分公司的总经理冯朝年。 很快,对方就给了他令人高兴的回复,同意他个人出资为张嫱录制个人音乐专辑。 而且录音棚,人家也可以帮他联系,费用还有优惠。 不得不说,宁卫民是既沾了皮尔卡顿公司股东的光,也赶上好时候了。 敢情自1979年,国家批准太平洋影音公司成立,开始发行本土制造的盒带,共和国的音像出版行业就进入了蓬勃发展期。 仅当年太平洋公司就靠几盘民歌和美声的磁带收获了近千万的利润。 随后的四年里,内地便相继成立了三百多家音像公司,如雨后春笋一样去追求利润。 结果庞大的内地市场不但容纳下了这么多音像出版社,而且还一直保持着渴求不足的状况。 不用说,这是个新兴产业,钱还好赚,所以音像出版社的管理模式就很松散。 通常情况下,音像出版公司都是自己去联系当红的歌手。 只要彼此商定好,就可以出专辑,并且大多都是翻唱。 也有演出团体为力捧自己麾下的主要演员,主动和出版社联系合作的。 总之,这年头要想出盘磁带,本身就比出书容易。 只要歌手有点名气,基本上是和音像出版社一拍即合的事儿。 演出团体即便要捧新人,如果肯自己出资,自负盈亏也不难。 难得倒是怎么保证有足够的歌曲专辑供应给市场,目前三百多家影像出版社最头疼的事,就是当红歌手已经录得差不多了,都在自己寻找合适的新人,并且紧盯电视屏幕和各大晚会。 所以宁卫民这样,要个人出资捧张嫱,而且一发行就定下二百万发行量的,虽然还属于绝无仅有的个例,可运作模式却已经成熟了。 音像出版社的合同样板都是现成的,只要宁卫民把管理费交了,再给三成预付款,这事就能启动。 其实作为音像公司一方的负责人,冯朝年只是好奇宁卫民怎么保证资金的供给。 毕竟售价五块五一盘的磁带,生产成本就三块钱呢,二百万盘就是六百万啊。 百分之三十的预付款加上管理费,宁卫民前期就得凑上二百,这对个人绝对是不可思议的天文数字。 对此,宁卫民早就想好了策略,对冯朝年说,其实自己只是一些想捞外快的单位找来的代理人。 那些单位因为各自企业属性问题,不好出面,也不想出名,才委托他经办此事。 事实上,宁卫民还真不是骗,他拿给冯朝年的支票,也确实是集体企业的。 加上他在皮尔卡顿公司任职,自带的信用度,所以冯朝年很容易就相信了。 要问到底怎么回事呢?说破了也就一层窗户纸的事儿。 敢情宁卫民做磁带的钱实际上是皮尔卡顿公司、天坛公园以及坛宫饭庄给他出的。 他以预定工艺品的货款名义,替这三家单位做主,先把几十万不等的支票,分别付给了料器厂、工艺品厂。 然后他再拿这些街道厂的支票付给音像出版社。 这样的话,钱不就套出来了吗? 这就是既当裁判,又当运动员的好处。 正文 第八百一十四章 进棚 宁卫民用这种空手套白狼的法子操作价值数百万的项目,便宜可是占大了。 当然,倒也不能说他蹦子儿没出。 至少租录音棚的钱,还有七合板乐队帮忙的劳务费,以及请录音师吃喝和烟酒,都是他个人自掏腰包。 但相比起生产磁带的成本来,这就是小巫见大巫了,那才几个钱啊? 何况租用录音棚还有冯朝年的面子,走的是友情价,收费是打了九折的。 一个棚时才九十块,后期混音的收费范围也就二百到一千。 碰巧最近录音棚又没有别的音像出版社租用,宁卫民一订就是两礼拜,那才不到两万块。 实际上根本用不了,怎么算也够张嫱用的了。 说句更市侩的话,由于这才是第一张专辑,宁卫民可选歌的范围较大,他甚至连填词人都没去找,直接就从宝岛那些歌手现成的盒带里扒了。 别忘了,宝岛那边不但有优秀的原唱歌曲,而且这年头原本就是你抄我抄大家抄的年代。 宝岛歌手本身就翻唱了不少的欧美迪斯科歌曲,词还写得特好。 拿来直接就能用,彻底省事了。 像刘文正的《飞行船》、《迟到》,凤飞飞的《好好爱我》、《掌声响起》,用丹麦walkers乐队的《shalala》改成的《莎啦啦》,用瑞典abba乐队《gimmegimmegimme》改的《恼人的秋风》,《mammamia》改的《妈咪》,还有爱尔兰女子演唱团体诺兰丝《sexymusic》改的《冬天里的一把火》,以及上辈子张嫱把宁卫民圈粉的那首《爱你在心口难开》,全都在宁卫民的选取范围内。 足以看出,在风格控制上,为稳妥起见,宁卫民选歌采取的是一半一半策略。 可以说其中五首歌是翻唱宝岛原创,是为了贴合当代大众审美。 另外五首才是翻唱欧美迪斯科,试探市场反应,尝试引领潮流。 重要的几乎首首都是节奏明快的歌曲,大体上仍然偏好舞曲风,也更适合张嫱独特嗓音的表现力。 总之,省钱,省事,省时,省力。 一旦七合板乐队和张嫱熟悉了,录音棚的使用时间定下来了,就可以把人马拉进棚里开练了。 于是在四月底的一个下午,七合板乐队、张嫱母女和宁卫民齐聚国家大剧院的录音棚。 这是国内当时条件最好的录音棚,但尽管如此,设备也是七十年代买的,还玩儿不了现在欧美流行的门限混音,板式混响。 用的还是七十年代的办法,墙角堆音箱,然后在乐器旁放一堆话筒。 所以效果就是,有些乐器的声音会很干涩,比如架子鼓。 不过这也只能将就了,毕竟连录音棚这个概念也是刚有的。 宁卫民决定租专业录音棚时就听冯朝年说过,京城除了国家大剧院,也就是有个京城音响器材厂的设备勉强凑合。 其实好多音像出版社都是自己弄点设备,找个屋子就随便录了。 因为没有减震吸音的处理。 他们用这种土办法录制的磁带,连声音的纯正,没有杂音都无法保证,就别提混音特效了。 要不为什么哪怕进口磁带卖六块五,大家还都愿意买呢。 国内的磁带便宜,卖五块五,大家还都有怨言呢。 就因为灌录的技术水平导致音色质量实在是差距大啊。 说白了,宁卫民愿意花这笔录音棚的钱,就已经在国内算是大制作了。 而且话说回来,宁卫民也真是不懂,他还从没进过专业的录音棚。 这进了棚一看地方不小,好几百平米,而且到处是电线设备,录音室里满处是音箱和话筒,特别的热闹。 他就觉得人家挺专业,心甘情愿的交智商税了。 张嫱妈妈和七合板乐队的人倒还好,毕竟他们都算是专业人士,都有进棚的经验。 所以唯独能和宁卫民媲美的就是张嫱这小丫头。 她也是看什么都好奇,睁着大眼睛四处踅摸,充满了新鲜感,连宁卫民招呼她喝水润嗓子都顾不上了。 但等到一试唱就完全不一样了。 或许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张嫱毫无紧张,只有兴奋。 她听从指示一戴上大耳机,跟着七合板乐队的演奏响起,那小嗓儿门一亮,惊得就是隔音玻璃外,守着控制台的几个录音师了。 这些天天听歌儿的主居然听呆了。 宁卫民你能明显看到有一个人的面色明显激动起来,另外一个人还跟着轻轻哼了起来。 为首的那个,虽然很沉稳地开始控制“人声效果器”做各种调整——这是一种音质硬件调音器,在软件调音还没占到主流时,应用相当广泛。 但也不由自主跟宁卫民开口相询,“哥们儿,你们是哪个歌舞团的呀?真是捡到宝了。这姑娘的嗓子太牛了,根本用不着修啊……” “我们不是歌舞团的……”宁卫民看了一眼张嫱妈妈,笑了笑,故意恭维。“但她也有专业人士指点……” 张嫱妈妈也是一笑,一副欣慰的表情。 但没想到,那录音师立刻反驳起来。“不可能,专业的哪儿能教成这样!我见过专业的多了,什么美声,民歌,都有,我听多了只想睡觉。可这小姑娘太不一样了,国内绝对独一份,这嗓子,这感觉,这是人间奇迹啊!” 这位说完就再不理人了,甚至哼唱着扭动了起来。 一看就还是完全沉醉于其中了。 “…………” 宁卫民和张嫱妈妈算是齐齐愕然,对视一眼,都笑着摇摇头,不说话了。 正式开录也很顺利,第一天就成功录了三首。 专业设备,专业的指导,就连张嫱自己也是一唱起来就不想停了,很忘我的感觉,身子都在微微发抖。 最后还是宁卫民主动跟张嫱妈妈商量,说毕竟日子还长着呢,别伤到嗓子,悠着点,以后慢慢唱。 这才叫了停。 于是在张嫱妈妈信任感再次大幅加点儿的情况下,张嫱恋恋不舍的走出了录音室。 可她一出了录音室后,刚才那种忘我的劲头儿瞬间就消失了,竟然变得忐忑起来。 “宁大哥,是我唱的有问题吗?你……你不满意?” 敢情她还以为是自己唱得不好。 宁卫民马上夸奖道,“唱得太好了!” 至于怎么个好法,他对音乐研究不深,说不上来,就是听得很对味儿,很喜欢。 好在录音师也很捧场,都冲着张嫱挑大拇指。“没错!太棒了!你的嗓子就像潮汐一样,那是巨大的冲击波!以我的经验,你这带子一出来,保证火!哎,能不能送我们几盘?” 就连张嫱妈妈也感动坏了,跟着连连点头,抹了抹眼角的泪水,轻声道,“唱得好,我女儿真棒!” 这下张嫱放心了,傻丫头也不知道谦虚,只会哈哈傻乐。 再之后,当然就是张嫱妈妈再次对宁卫民的慧眼识人表达谢意了。 宁卫民也很满足,觉得自己已经差不多抓住了横财的尾巴了,就差提溜出来往腰包里揣了。 要说唯独有点问题的,就是七合板乐队的情绪,散了请客吃饭时,宁卫民就看出那几个小子有点不对劲,特别是崔健,情绪低落。 正文 第八百一十五章 打埋伏 怎么回事啊? 其实说破了很简单,无非就是有点心理失衡了呗。 要知道,七合板乐队的成员,除了崔健之外,杨乐强,刘元、周晓明、文博、安邵华、李秀力这几个,也都是来自于京城歌舞团的专业乐手,乐器玩儿的那叫一熘。 而且打马克西姆餐厅开业,他们就在这儿开始表演了,一直都是在翻唱欧美和日本的歌曲。 演出效果很好,非常受老外的喜欢和欢迎,在驻京外国人的圈儿里算是小有名气。 要论舞台表演经验、对国外流行音乐的掌握和理解,张嫱可没法和他们相提并论。 可反过来,要论音乐事业的发展速度和节奏,这哥儿几个却完全没法跟张嫱这小丫头相比啊。 虽然也不能说他们这几年都是白唱了,明明去年靠宁卫民的暑期书市上了电视新闻,还小火了一把呢。 靠着那一次露脸,他们同样把正在着急挖掘新人的音像出版公司给吸引来了。 目前,以七合板乐队为名的专辑,还有崔健首张个人专辑,都已经八字儿有了一撇,大概率今年就能发行。 可问题是,他们对艺术的执着和追求,音像出版社可不大尊重,也不怎么买账。 他们要想出专辑,几乎唱什么,怎么唱,都得听人家的。 他们不得不靠持续不断的唇枪舌战,斗智斗勇,才勉强维护了一点可怜的权利和报酬。 可反观张嫱这个基本就没什么演出经验的黄毛丫头,一来马克西姆餐厅就跟小公主似的被宁卫民宠着。 餐厅里唱了还没俩天,这就要出个人专辑了,而且一点没费劲,没操心。 大事小情居然全是宁卫民给亲自张罗,安排好的。 盒带一发行就是二百万的量,录制专辑棚时几乎不受限制,而且宁卫民还让他们几个来给这丫头托着。 录制现场又由着性让张嫱随便发挥,想怎么唱怎么唱。 这人和人的区别怎么就那么大呢? 不能说是人比人气死人吧,也够让人触景伤情的了。 尤其今天一听这张嫱的唱法,他们都有个明显的预感,这盘磁带必火。 再想想他们自己,录制专辑的时间还没定呢,选的歌也是没人家好,那他们的情绪还能不低落吗? 也就只剩下喝着闷酒自怨自怜,抽着小烟儿感慨时运不济了。 偏偏是他们还没法为这个发牢骚。 一是小姑娘嗓子是真不错,脾气好,嘴也甜,招人喜欢。 二是宁卫民对他们也不薄。 明明是东家,见面从来不摆架子,都是客客气气的。 有外快的肥活,从没忘过他们,还经常请吃请喝。 他们怎么跟这个小姑娘斤斤计较? 又怎么去跟宁卫民抱怨,怪他厚此薄彼? 反而显得自己气量小了。 你就说这事儿闹得吧,那滋味真是一杯酒般惨澹,一朵花般暗然,也寥落,也斑斓,恍恍忽忽间,似乎就失落了明天…… 当然,以宁卫民的情商,从七合板乐队这哥儿几个的反应上,并不难猜出怎么回事。 但要说实话,从他的角度,看着这几位唉声叹气,他反而心里暗喜。 不为别的,因为他一直就有意把七合板乐队,尤其是崔健也纳入自己囊中。 可问题是没有对比,人就不知道珍惜啊。 崔健他们这帮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心气儿特高,持才傲物的那种人,遇不到坎儿就不知道生活的难啊。 何况崔健这小子最近又勾搭上了宋华桂的女儿宋晓虹,俩人开始谈恋爱了。 这要是上赶着给他帮忙,送给他们机会,反而会让这伙子人看不起。 所以宁卫民一直在默默的等着他们倒霉,候着雪中送炭,最适合出手的时机。 他一点不怕给人家晾湖了,谁让那能看得远未来呢。 起码这乐队靠翻唱是没多大出息的,真要火,怎么也得等到崔健走在正确的摇滚原创路线上才行,把《一无所有》给写出来才行。 那还且有的磨呢,差不多就是三年之后的事儿了。 而眼下这就是做做铺垫,敲打他们几个一下的好机会。 也让他们懂得懂得资本是应该受到尊重的,应该庆幸他们自己有机会卖身投靠。 就是不叫金主爸爸,那也得懂得谦虚点才对。 于是宁卫民就进入了表演模式,开始敬酒。 “哎,哥儿几个,哥儿几个,多谢大家给我面子。你们都是高手,这张专辑要录出来,编曲和音乐八成不比进口磁带差。张嫱要真红了,各位功不可没,我敬大家一杯啊。” 等到大家一起了,他又诚心哪壶不开提哪壶,面上奉承,实际挤兑。 “说真的,比起张嫱的磁带,我倒是更期待你们乐队的专辑出来会是什么效果了。等发行了,哥几个千万得言语一声。我绝对得买个千八百盘的送人,捧捧你们的场。” 这话自然听得七个乐队成员心里复杂莫名,但谁也不能不承他的情。 毕竟有人肯拿五千多块给他们捧场,这年头要说出去,也算是一种荣耀了。 于是个个举着啤酒杯又回敬宁卫民,敬完了酒,有人就忍不住开始发牢骚了。 “宁总,我们那专辑也就那么回事。我们碰上的就是一帮傻波依,什么都不懂,还死抠死抠的。他们哪怕办事要有你一半大气,我们哥儿几个都知足了……” “就是,别的不说,这些歌儿,你给张嫱选的就比我们的好。编曲自由度还高,任凭发挥,最后再加上混音效果,那立体声灌录出来,没治了。绝对国内磁带里的头份儿。可惜我们没福气啊,我们找的音像出版社可舍不得投入这么大,用这么好的录音棚给我们灌录……” “操,就这还迟迟未定呢。我看弄不好得等半年后再录,要是别人把那些歌儿先唱了,他妈黄瓜菜都凉了。现在不就这样吗?谁先翻唱算谁的。宁总,说真的,要是你替我们出专辑就好了……” 最后这通彩虹屁,还引发了齐声的一声“唉……” 宁卫民越发高兴,看着差不多到火候了,开始说便宜话,刁买人心。 “你们也太看得起我了,我这又没经验,又不懂音乐,才是真正的外行。说真的,也就蛮干罢了,我要是给你们出专辑,都怕糟蹋了你们的才华。也就是碰上了张嫱这样嗓音出色,又要求不高的小姑娘,我才有尝试一把的勇气。” “不过没关系,咱们大家都积攒点经验,都积累点底子。以后要有机会合作可能效果还更好。就比方这次,哥几个多尽尽心,张嫱这专辑要真火了,卖出钱来。我也就有了底气,有了实力,有了经验,来支持哥儿几个了。是不是这道理?专辑嘛,到时候想出还不容易?” “就别想那么远,咱就说眼前,张嫱用不了的棚时,哥儿几个也可以继续用,出个几首歌的小样来听听啊。到时候要是音像公司出的专辑强差人意,你们还能拿给他们来做个对比,证明一下你们真正的实力啊。” 他这话一说,引得七合板的成员都来了兴致,“你说真的?你真想给我们出钱出专辑?这多出来的棚时,真能给我们用?” 宁卫民毫不迟疑的点头。 “那当然,都这么熟了,我还能骗你们不成?不过我说心里啊,现在唱翻唱的太多了,虽然大多数人都是模彷刘文正,邓丽君,咱们可以翻欧美、日本的,还上点层次。可光靠扒带子还是有点下作,也浪费你们的才华。正因为你们有实力,所以我觉着,你们不该跟小丫头似的,这样去翻唱别人的歌。你们还是应该自己写歌,让公众了解你们的音乐语言。那我肯定愿意帮你们一把,义不容辞。” 他这话是故意说给崔健听的,果不其然。 因为说话结巴,养成了内向性格的崔健终于开口搭腔了。 “我,我最近,就刚,写了一首歌,你,愿意听,听听吗?” “当然啦,崔,什么歌?”宁卫民卓有兴致的期待着,希望从崔健口中能听到那些熟悉的歌名。 要是《一块红布》,《一无所有》,或者《花房姑娘》什么的吗,那他还真就准备不惜血本,叼这块大肉了。 可惜啊,还是事与愿违,崔健回答的是,“我,我这首歌,暂时起的名,是,是《艰难行》……” 是够tm艰难的了。 但宁卫民失望归失望,甭管怎么说,他也得继续装着饶有兴致,好尽量多卖出点人情去的 反正近水楼台先得月,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他还是满有把握,早晚有一天,把崔健和张嫱都掌握在手里,拿下八十年代内地歌坛最璀璨的这两颗星的。 正文 第817章 派系 第817章 派系 就在宁卫民紧锣密鼓忙着造星的同时,他身边的人,也都收获了不少好处。 首先是皮尔卡顿公司这边。 除了麾下专营店的销售数据还在持续上扬,郑铭铭也答应了宁卫民提出的全部合作条款。 于是宋华桂欣然与之签约。 就这样,内地的时尚教母,与港城来的美容教母,握手言欢,终于站在了一起。 双方计划将于5月成立双方合资的公司,6月和京城教委、京城132中学一起开展职业高中的招生工作。 9月份就开办第一期为期两年的美容美发专业培训班。 至于合资公司名字和商标运用运营,无不体现了两家企业公平联合的精神。 公司全称是“蒙妮塔&皮尔卡顿美容美发国际联合公司”,简称“mp”,或是“蒙卡”。 logo也是全新的,用三条流畅的线条发散状排列,来表现美发飘扬的特征。 看起来,这种排列方式其实有点像爱立信。 而皮尔卡顿在合作上所做出的唯一让步,大概就是允许蒙妮塔排名在自己公司名字的前面了。 不用说,这件事一落实,刘晓芩自然如愿以偿拿到了五万块的好处费。 她从宁卫民手里拿到钱后的第一反应,就是克制不住的跳起来,抱着脑袋亲了他一口。 然后带着钱立马跑回宿舍,关上房门,把钱全部摊在床上,数钱! 倒不是不相信宁卫民,就是单纯为了过瘾。 这种事儿,她第一次走穴得了个“大猫儿”的外号,拿到三千六的报酬时,也干过一次。 可那次数的都是零钱,而这次是五十沓儿的大团结啊。 论刺激程度,当然远超那一次。 她怎么数都没对的时候,于是就再数,再数…… 没想到,居然一直数到了大天亮,双手已经脏黑。 而宁卫民的信誉度也因此在她的心里又有了大幅的提升。 说句心里话,哪怕她自己真有个亲弟弟,现在也不会比她看宁卫民更亲了。 模特大赛这边,进展也特别顺利。 皮尔卡顿培养出来的老牌儿模特,人气都挺高。 像石凯丽,孙幼婷,尚晓梅、刘艳秋、祝蓓、刘亚美,全都顺利晋级。 她们舞台表现水平明显高于其他模特。 尤其值得称道的是,皮尔卡顿和中芭合办的“东方锦绣”培训班,也是成绩斐然。 在今年提供了许多新人,表现同样出色。 原本历史上压根没出现过的名字,黄玉、梁丹、石丽梅,她们三人身高普遍达到了一米七五以上,唯独欠缺的就是台上的经验。 还有原有历史上在1988年参加国际大赛获奖的彭莉,也提前两年出道。 以娇美的姿态站在了模特大赛的舞台上,吸引了众多评委的目光。 至于曲笑,不知心里负担太重,还是毫无蝉联冠军的野心,想把更多机会让给旁人,她今年就没好意思参赛。 但即便如此,哪怕许多人都为曲笑惋惜,以为她会错失去法国巴黎,踏足欧洲时尚圈的机会。 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颇为出人意料的,曲笑不但没有丁点损失,反倒大有收获。 要知道,既然没参赛,曲笑就得继续替纺织部去日本演出。 东京那边和西浦百货合同四月份已经到期,今年春季就换成了到大阪替高岛屋演出。 结果当曲笑她们在大阪走上t字台的时候,就连大阪的新闻界也被这支充满东方魅力的队伍牢牢吸引住了,其相关报道每一天都出现在各种新闻上。 来自华夏的模特们惊讶的发现,在大阪当地,她们的表演居然比在东京更受欢迎和追捧。 要问为什么啊,原因很简单。 就因为皮尔卡丹是带着真诚来华夏寻求合作的,没有丑化东方人的意识。 大师在共和国所选择的全部模特,兼具东方和西方的优雅,每个人都拥有一张明眸皓齿的清秀面孔。 却从不见什么眯眯眼,塌鼻子,这样的“以丑为美”。 而因为选秀的范围在扩大,模特这职业在共和国也愈来愈受到人们的认可。 目前选拔出的新人,都是千万人中脱颖而出的。 无论身材、容貌、学历,模特的整体素质皆呈上升状态。 于是华夏模特时装队就跟选美大赛似的,在大阪一亮相,魅力还有人能挡吗? 尤其还发生了一个极小概率的意外情况,更让这种狂热炒到了巅峰。 敢情日本《女性周刊》有定期由公众进行的美女评选。 大概是曲笑他们在东京的演出太火了,不知不觉拥有了许多的粉丝。 这一期被评为“本月美女”的当选者就是曲笑。 对杂志来说,同样是破天荒头一次。 他们也不敢相信居然入选的不是日本姑娘,而是一个来自华夏的京城姑娘。 于是曲笑就在莫名其妙中成了日本的明星。 不但电视台来找她做采访,日本许多模特公司居然也来找她签约。 虽然她不可能答应,有外事纪律管着。 但种关注度,当然是纺织部领导和高岛屋乐于见到的。 如此一来,不但曲笑在整个赴日时装队里的地位更加超然。 纺织部为了趁热打铁,能进一步扩大曲笑的知名度,也主动出面找了皮尔卡顿公司。 说希望无论如何,都能在赴法演出的名单上,增加上“曲笑”的名字。 那宋华桂当然要卖个面子了。 说白了,等于曲笑不知情的情况下,这就成了“保送生”了。 这件事让宁卫民知道后,都不由暗自感慨。 心说自己还真是懵上了,稀里糊涂就选了个超模的坯子。 看来这丫头还真是老天爷赏饭,这才几年啊,就已经不用自己的额外关照了。 此外,由于皮尔卡顿公司产生的新变化,甚至宁卫民的几个老下属都获得了升职的机会。 比方说,在公司代宁卫民管理专营店业务的严丽。 就因为处事认真,细心干练,把一切理得井井有条,合了宋华桂的眼缘。 宋华桂其实一直都缺个秘书,可也一直都没找到合适的。 这下看上了严丽,就更看不上别人了。 想来想去,虽然觉得宁卫民多半舍不得放人,但她一想宁卫民反正是要去日本的,还是忍不住去打商量。 “卫民,你从专营店调到总公司的这严丽,办事细心,效率也高,我是挺喜欢的。等你去日本了,这小严能不能给我当秘书啊?” 宁卫民自然是替严丽高兴啊,立刻点头。 “您是公司总经理,想栽培她,那有什么不行的啊?我替她高兴。干嘛还等我去日本啊,您要喜欢,我让她交割一下,就去帮您……” 宋华桂肯定更高兴了,可她也懂得,不能只想自己,就说。 “我是挺需要人帮忙,可你的事儿也不少。尤其专营店这块,严丽现在的职务再重要不过了,她得负责与各个部门沟通协调,才能保证销售活动的正常运行。伱现在就把她调给我,那你自己吃得消吗?” 宁卫民不当回事的笑了。 “这没什么,我能答应调严丽给您,就有补上的合适人选。反正现在专营店的局面也稳了,我再从下面调两个人来总公司就好了。您放心吧。” 这下宋华桂是真惊奇了。“什么?合适的人选?你从专营店调啊,还一下两个?我倒不信了,你手下真有这么多人才?” 结果事实胜于雄辩,宁卫民调上来的杨柳金和甘露,的确和严丽相差不多。 都是干了好几年销售,又当过店长的姑娘。 不但办事干练、大气,果决,个个还都长得漂亮,容貌靓丽。 虽然学历都不高,可英语、销售流程和拿捏顾客心理,全是拿手本领。 尤其她们身为女性,仔细和耐心几乎是天生的技能加成。 于是宋华桂大喜过望,比宁卫民还要看重她这两个下属。 最后只把甘露留给了宁卫民,让其接替严丽先前的工作,全权负责管理专卖店的业务。 而杨柳金则被宋华桂给抽调到模特大赛,专门负责与郑铭铭派来的美容美发师协调,怎么更好的按公司需求为模特服务。 赛后,杨柳金还将会作为皮尔卡顿公司的代表,到新的美容美发合资公司“蒙卡”去工作。 至此,宁卫民手下的“美纯洋媚子”,除了殷悦,等于个个受到了提拔。 全脱离了一线销售的工作岗位,都变成真正的白领了。 而这,其实也意味着宁卫民自己的派系初步形成,对于皮尔卡顿华夏总公司的控制力在同步增加。 很显然,即使他去了日本,把运营部全交还给邹国栋。 可有这三个姑娘在,总公司发生什么事,他都会知道的。 尤其对于一线市场,他反而比过去有了更多的干预能力。 正文 第八百一十七章 破烂王 还不独皮尔卡顿公司里的形势是一片大好,公司外也是一样。 只要和宁卫民沾了边儿,好像所有人的运道都不错。 天坛公园如是,坛宫饭庄如是,那些特艺工美厂家如是,两所京城美术院校如是,几家街道厂如是,扇儿胡同一个院子的邻里如是。 甚至就连孙五福这个收破烂的,这次从老家回来后都抖起来了。 要知道,孙五福是第一个离开孙家村来到京城的。 尽管论起来,他是跟着宁卫民混得最差的主儿。 但如今的他要比起普通人来,也算是非常的滋润了。 每个月他光忙乎宁卫民给的差事,拾掇那些文玩旧货,起码能从中挣个上千块。 这还不算他搂草打兔子,随便收上来些真正的破烂卖出去的钱,每月也得有二三百。 可以说,他自己的身家也有三万多了,一年挣出俩万元户,不在话下。 要说这活儿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忙不过来,分身乏术。 毕竟孙五福收东西也就是骑着三轮外出溜达一趟。 又是以收小件为主的,多数都是书报,碰上有人卖硬木家具的时候不多,累还真算不上。 但关键是耗工夫啊。 不但收东西得花时间等,回去收拾这些东西还得花时间。 一旦在斋宫门口摆摊儿,就更得搭上一天了。 而且最怕是在外碰上有人卖板材家具,废旧铁器的,或是碰上有的单位成批成量卖废品。 这些事儿挣钱贵挣钱,可孙五福真没地儿放啊,真正的废品是不许进天坛公园的。 有的时候,他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花花的票子,却揣不进自己兜里去。 为此,孙五福越来越感到急需有人帮手。 所以这次回老家,他就像是一块酵子,把孙家村这块面团给发了。 不但凭着财富获得了村书记的忌惮和尊重,借此和过去的仇人孙栓驴握手言和。 而且还从孙家村带回来四个小伙子帮自己忙。 其中既有自己家的亲戚,也有村长的侄儿,还有孙栓驴的儿子。 这么说吧,这次回来孙五福算是彻底脱离了光杆司令的窘境了。 而且只要他在京城能养活这四个人,他的父母哥嫂今后在孙家村就吃不了亏。 要是再能让这四个小子再攒上几个钱,那更了不得了。 今后孙家村的人,怕是连孙书记在内,都得把他当财神一样供着了。 话说这点小目标对孙五福难吗? 一点也不。 孙五福再没本事,靠吃破烂饭在京城也混了差不多十年了。 如今又有宁卫民当后台,既不缺资本,也不缺行业经验,还有许多人冲着宁卫民的面子关照着他。 那他要在京城给这几个人寻口饭吃,再容易不过了。 不过他自己也清楚,做好这件事的前提,就必须先解决这些年轻人的心理障碍。 毕竟捡破烂这事儿不光彩,他得说服这几个年轻人,心甘情愿留下踏实干才行。 所以当从火车上下来,踏足京城的土地之后。 孙五福特意先找了个小饭馆,要了八个热炒,十瓶啤酒,款待这几个小子。 然后顺便就在酒桌上把这层窗户纸给捅破了。 不用说,骤然从他的嘴里接触到真相,这四个孙家村的小子都有点傻眼。 谁都万万没有想到,跟着孙五福来到京城,给他们安排的差事竟然是收破烂。 只是这个年代农村孩子普遍没怎么见过世面,初到大城市,难免紧张。 哪怕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可下车还是会战战兢兢,自觉灰头土脸,手脚僵硬。 所以比孙五福预期情况要好的,是这几个小子都没敢咋呼,只是面面相觑,无所适从。 “咋样啊?都表个态。愿不愿意跟着叔干啊?今后俺吃肉,你们喝汤,大家一起混个嘴……” 而这时候,服务员开始把啤酒和米饭先端上来了。 恐怕真是饿了,这几个小子看着白白的米饭,就一个劲咽吐沫。 孙五福大嫂的侄子韩大壮倒是先开口了,但也只是和吃有关。 “叔,我饭量大,这饭不够啊……” “你先吃呗,不够再添,再说待会儿还有炒菜呢……” 孙五福倒不管那个,揪着先问他。“哎,你先说,愿意留下干不?” 韩大壮被逼到了墙角,看饭菜面子上,只能勉强应下。 “那……要能管饱,带着俺住公园里,俺就干呗……” “管饱是肯定的,公园可住不了。我是在公园有工作,你们又没有,只能住外面……” 这下可激起了韩大壮的委屈。 “叔,你自己既然有工作,就不能给俺们找找?” 孙五福立刻敲打,“京城水深得很,深得如海,你一来就晕了。还找得着北不?给你找工作?你来这里凭啥哩,一没技术,二没学历,三没户口,哪儿要你?!” 韩大壮被训得灰头土脸,然而孙五福的外甥潘二柱有了同仇敌忾的劲儿,忍不住表示不满。 “那……那也不能让俺们就收破烂啊?” “收破烂怎么了?”孙五福一个白眼,“你小子以为你舅这工作是忙和啥啊。俺也是干这个的……” “得了吧,叔,哄谁去!收破烂能拾出你这副模样?你比乡长还体面呢?比咱村里的杀猪匠吃得还好?”村书记的侄子孙六五明显不信。 但孙五福却因此被逗得哈哈大笑起来,对他们不懂事的不满也没了。 “你们几个,真他妈是傻小子。我告诉你们,要在京城先站住脚最好的门路就是吃破烂饭。这里面的门道可深着呢。一般人我可不告诉他们。” 然后他就给几个小子讲京城收破烂的大千世界。 在他的讲述中,这已经是城里由外地人构成的特殊组织,一个有无数人吃饭挣钱的行当了。 这个阶层人员特别复杂,但都是各地来的农民和盲流,分散住在东西南北的城乡结合部。 初来乍到的那是下等人,那是纯粹捡破烂的,最可怜不过的。 只能提着蛇皮袋子和一把铁钩,沿街翻垃圾桶,或者到郊外的垃圾场去扒拉。 他们是孤魂野鬼,饿是肯定饿的,但多少能有口饭吃,好的一个月还能挣个十几二十块。 中等人不是捡破烂的,而是收破烂的,一旦到了这一步,那就入道了。 这需要介绍和安置,还有一定的本钱。 可以拉个架子车或蹬个三轮车走街过巷。 遇见什么收买什么,一天能赚五六块钱,运气好赚到十块八块。 最上等的人,就是不光能收东西还能卖东西。 孙五福自己就是这个阶层,所以才过的这么体面滋润。 但他还在奋斗着,他在更高的目标前进着,他已经开始关照老乡,培养中等人了。 “……你们几个傻小子啊,还不知足呢,一来就不用捡破烂,我给你们安排吃喝住处,给你们买三轮车,我还手把手带着你们,亲自教你们怎么干。你们不知道啥是福气吧?还嫌收破烂丢人?还想跟我比,找工作?那你咋不生出来就是城里人呢?你们要真不乐意,在京城逛几天,我再卖票给你们送回去。咋样?” 伴随着孙五福一句一句的教育,几个年轻人都羞愧低了头, “叔,俺留下。” 让孙五福没料到的,倒是曾经的仇人,孙栓驴的儿子孙长顺先想通了。 “叔,你把俺带京城里见世面,给俺买车票还请俺下馆子。俺不能不知好歹,何况俺爹说了,你是咱村里最有本事的人。俺听你的安排。” 跟着他还帮着孙五福劝别人呢,“叔说的对,来京城干这个,总比种地强吧。一亩地的粮食能卖几个钱,而干这个一天就五块,即便没那么多,就算三块好了,也是实落,是现款,有什么能比每日看着得来的现款心里实在呢?我爹一个月才五十,还得养六口人。我是要好好干的,也许年前回去,就能挣出一间大瓦房了……” 正这时候,溜丸子和酱爆鸡丁也端上来了。 几个小子都被肉菜的香味馋的直流哈喇子,于是再没坚持,都嚷嚷“吃饭!”“留下!”。 这下孙五福当然是高兴了。 他是真没想到孙栓驴的儿子脑子这么清楚,比自己还能说回道。 这个小子带来倒是没带错,要不眼前的问题还真没这么容易解决。 那么显然,让孙长顺当个头头,今后替他看着这几个小子似乎更加省心省力。 就这样,这顿饭之后,孙五福也在木樨园外租了个小院给四个小子住,正式提拔孙长顺当了个小头头。 再之后,就是买三轮车,带几个孩子上街学买卖。 这行没什么难的,最重要就是得有差价。 几个孩子不擅长说话也没什么,干着行的人,表面上看还越显得厚道越好 于是不出一个月,这几个人就适应得差不多了。 说实话,其实干了一个礼拜不到,这四个小子就真归心了。 一是活儿确实挣钱,每天都看得到实实在在的钞票进账,利润是能算得出来的。 而且也得歇,真没那么累。 赶上阴天下雨,就没法出去了。 躺家里睡觉,打牌,聊天,听半导体都行。 二是因为孙五福对他们确实不薄。 不但带他们理发和洗澡,每天还大米白面养活着,几乎顿顿有肉吃。 对比其他大多数的同行,都是一身脏臭靠着两条腿奔命。 往往揣着面饼馒头,跑面馆里蒙混一碗面汤喝。 要不就是买烂菜,回去收工炖煮吃。 他们已经很幸福了。 其实就是在家里,他们也吃不到这么油水丰厚的伙食,也没这么干净悠闲。 最后再加上孙五福为了他们,所掏出的本钱也实在不少。 买车,租房,还有收货的流动资金,足足两千块。 这几个小子要再不知足,不懂得感激,就真没良心了。 反过来也一样,这件事对孙五福当然更合适啦。 自从有了四个人帮他,他已经基本不用自己出车收货了。 每天就去木樨园的小院,把看得上的东西拉回天坛公园去就完了。 其他的时间都能在斋宫整理旧货和摆摊。 这样一来,资金运转更良性,收入也增加了不少。 最让人没想到的惊喜,是当他把人安置好后,等干出了成绩,再把这番打算跟宁卫民当面一说。 不但获得了宁卫民的夸奖,而且还获得了额外支持。 “行啊,五福,没想到你还长进了,知道怎么使唤别人给自己办事了。不错,还知道照顾乡亲父老。而且不言不语,就把事儿都规划好了,再跟我汇报。可以,真有点当头头的的样了。” “你这路要走好了,可就真成了‘破烂王’了,可比‘将军’强啊。你就记住一条,一定得琢磨怎么管人,千万盯住了下面。让你的人得走正路,不能偷奸耍滑,不能作奸犯科。既然能正正当当的赚钱,就别图快,犯不上。对不对?只要你的人不胡来,有了麻烦就可以跟我说,我会帮你想办法。” “得,冲你懂得分寸,冲你如今办事有板有眼,就冲你给我弄到的好东西越来越多。那怎么我也得支持你一把。这么着吧,你今后养人就有了固定的挑费,我跟几处熟人都打个招呼,再给你加点固定进项怎么样?” “我想,像今后什么坛宫饭庄啊,煤市街和花市的街道厂啊,还有锦匣厂,景山街道厂,慧民烟酒店……这么说吧,反正你要安排得过来,这几处的纸箱废纸就归你的人了。好不好?” 那还有不好的! 孙五福简直快乐出屁来了,对宁卫民是连连道谢啊。 他又不傻,这固定的进项能跟成天游街相比吗? 单位的垃圾能跟住家比吗? 何况这么多厂子,真都归了他的人收,最起码每个月有能多个上千块的固定收入啊。 这真是应了那句老话,背靠大树好乘凉啊。 过去他只靠自己的确干不了,但现在不一样了,这些钱可都能纳入怀中了。 所以如今,他还真被宁卫民那句“破烂王”,撩拨得热血澎湃,眼睛晶亮。 不知不觉中,他就找准了前进的方向,似乎看到了一份远大的前程等着他去开拓。 可不,京城这么多的垃圾废品,要都让自己收了,那得发成什么样啊? 正文 第八百一十八章 摩托王 比孙五福还走运的是张士慧。 不过一开始的时候,这小子自己可没有这个意识,反倒心里充满了对宁卫民的怨气。 为什么啊? 这既有他自己炒邮票失误,迁怒于宁卫民不带他玩,所产生的愤怒。 也有宁卫民提前告知他的“内幕消息”,然后坐等摩托车停办牌照,却迟迟不能兑现的郁闷。 尤其是春节过后,这两种负面情绪还越发强烈了。 因为一是在炒作邮票上,张士慧已经失望至极,听了谭大姐的劝,割肉出局了。 偏偏老天爷还诚心戏弄他。 他一撤出资金没多久,邮市的行情又开始掉头向上了,甚至就再没有过回落。 明明能挣钱的事儿,居然让自己给干赔了。 张士慧是彻彻底底的当了一回高买低卖的大傻子。 他还能不在心里骂娘吗? 二因为缺乏存放摩托车的场地,张士慧不得不到处求人解决问题。 他好不容易才仗着坛宫饭庄经理的身份,以吃饭打折为条件,从京城红旗厂要了个弃而不用的废旧车间,勉强把这些车给存放进去了。 可没想到,所托非人,那厂子一点不安全,有贼啊。 摩托车干放进去了一半,因为忙其他的事儿,张士慧就暂时搁置了几天。 结果一礼拜后再去,他就发现少了两辆嘉陵50。 这下别说再不敢往厂子里存车了,丢了的车也得想法找回来啊。 两辆摩托值个小一万块钱呢,这么大的亏,怎么可能咽下肚儿啊? 张士慧随后跟厂方协商无果,就只能选择报警。 派出所经过调查一番后,倒是抓住了厂里的内贼,人也给判了。 可问题是两辆摩托车却没找回来,已经被那偷车贼给卖掉了,就追回来四千六百多赃款。 更糟糕的为这了件事,张士慧跟红旗厂的关系也弄僵了。 红旗厂这边因为藏污纳垢,管理无方,落了个不好听的名声,保卫科全体都吃了瓜络。 答应借房给张士慧的副厂长更是因擅自做主外借厂房,挨了上级的批。 可想而知,厂里上上下下那对张士慧还能有好脸色 总之,最后就是双方都没落着好。 张士慧不但穷折腾一番,赔了好几千块,还把朋友变成了仇人,而且还得继续给摩托车找地儿安置。 最后实在没辙啊,他只能求“张大勺”去。 送了两条好烟,两瓶茅台,两份糕点,两桶好茶,又听了老人家一番对影响房屋采光不满的担忧和牢骚。 一再保证最多也就两三年的事儿,一旦找着地就会挪车,这才勉强让老爷子答应他,可以雇人在院里搭了个铁皮大棚。 随后这又是八千花了出去。 瞧这事闹得,多亏啊! 关键是自尊心也受不了啊。 想他张士慧在商海里混迹好几年了,除了开始赔过这么惨,后来一直就是赚。 怎么眼下突然间就又不灵了? 又好像干什么什么都不顺呢? 这岂不是他就是个废物? 离开了宁卫民,什么都干不好? 还有摩托车车牌禁用的事儿,因为一直连点眉目都没有。 张士慧耐不住寂寞,就去托人跟交通队打听。 结果没想到还遭到了一通嘲笑,受托之人认为张士慧八成是让人给懵了。 给他反馈的消息是,人家交通队压根没收到一点风声,就没这么八宗事儿。 而且人家交通大队的队长还说了。 京城摩托车制造厂刚刚与顺义、怀柔、平谷等县的二十八个乡镇企业开展专业化协作,成立了京城市汽车工业总公司摩托车事业部、京城摩托车工业联合开发公司。 这明显是要大力发展摩托车制造的气象啊,怎么可能不给摩托车上牌子呢? 总而言之吧,节后的张士慧堪称是处处受挫,件件不顺,因此闷闷不乐。 连在家也一样,老婆儿子都不怎么能看到他的笑脸了。 张士慧自己也没少跟刘炜敬念叨宁卫民的小话儿。 说宁卫民这次算是走眼了,这几十辆摩托车的事儿弄不好要赔。 而由此而来麻烦事,这臭小子也不管,只顾着整天泡在总公司和美女堆儿里快活着。 回头再一出国,这些烂事儿全得靠自己擦屁股。 眼下自己是看着这些摩托车就烦。 那真是牢骚满腹啊。 好在有一样,家有贤妻男人不遭横事。 张士慧千不该万不该,刘炜敬这个老婆,他可算是娶对了。 在他烦闷的时候,刘炜敬不但没挑拨离间,反而起的都是积极作用。 那是真没少开解张士慧的小肚鸡肠,提醒他当以情义为重,别斤斤计较,忘了宁卫民之前对他的好处。 于是张士慧一想,捏着鼻子也就认了。 没错是,吃水确实不该忘了挖井人,既然是自家人就不说两家话了。 不就是几万块嘛,反正肉也是烂在锅里,就是赔也赔的起。 人这一辈子挣多少是个够啊,自己只求不亏心就完了。 结果万万没想到,人的心胸一开阔了,情绪也不钻牛角尖了,长期求之不得的好事反而自己就来了。 1985年的3月底,随着报纸上突如其来的一篇报道,直指摩托车易发交通事故,不容易监管的问题。 跟着又有人随之发表文章口诛笔伐,说摩托车二冲程发动机一在街上跑就冒蓝烟,尾气污染严重。 京城社会舆论为此哗然。 不管是老百姓是不是仇富心理作祟,不愿意看那小电驴子在街上冒烟疯跑。 又或是真心觉得摩托车危险,对生活环境影响恶劣。 反正大家意见都挺一直的,民间的声音无不强烈要求政府得采取措施。 于是不过区区两个礼拜的工夫,张士慧苦等许久的“禁摩令”居然就真的被京城市政府推出执行了。 在京城范围内,全面禁止摩托车新上牌照。 最关键的是补充的一条,目前已有车辆不受限制。 而这一举措,不但在未来四十年,把京a摩托车牌照死死的限制在了两万五千辆之内。 把欣欣向荣的京城摩托车产业,一闷棍就给撩平了。 甚至还很快扩散至全国,引得各大城市竞相效仿。 于是立竿见影,众多厂家生产出来的新车就在京城卖不动了。 从这个时候起,要想买新摩托车还能上牌子,拥有合法的路权,没别的办法。 除非先弄辆有牌子的报废车过户到自己名下,才能解决问题。 不用说啊,这就进而导致原本没有价值的摩托车牌子也有了价值,而且价格飞涨。 再后来,随着“禁摩令”的发酵,很快,一个京a摩托车牌子几乎就能顶一辆新车的价儿了。 如果要问张士慧对现实如此演变的感受,那真是看傻了眼,充满了严重的撕裂感啊! 一方面,是他被现实给五雷轰顶,不能不感慨命运无常。 说实话,他怎么也没想到,看起来根本不可能的事儿,偏偏还就美梦成真了! 连人家交通队都说了,没有丝毫风声。 然而宁卫民却足足提前一年就做出了正确的预言! 这简直是手眼通天啊,也太神了! 市政府都成了宁卫民的亲爹啦…… 另一方面,则是张士慧无比庆幸,爽得不要不要的! 他觉得多亏单位有谭大姐劝着,家里有老婆开解,自己才没枉做小人。 否则今天,那得多败人品啊? 他还怎么好意思跟一直指点他怎么发财的宁卫民继续打交道啊! 现在这可好了,他经受住了时间考验,迎来了政策红利。 当初的投资一下子就翻倍了,不但什么仇都报了,之前的付出都证明了是值得的。 就是再见着宁卫民,他也好表表忠诚度,显摆一下自己是多么的相信他,反而有利于他们增进感情。 那今后有这样的好事,宁卫民不还得带着自己玩儿吗? 至于这些停在院里的摩托成,他眼下再看着当然就是另一种心情了。 不但不烦了,而且还变成美滋滋的欣赏,一点不急于套现。 他又不傻,彩电不限购,一个购买指标还翻倍呢。 京城的摩托车打这儿起就不许再增加了,私人又没法买到汽车。 那要想享受风驰电掣的感觉,没有门路的老百姓还有什么办法啊? 只能花高价买车牌! 这就意味着他手里的京a摩托车牌照值老鼻子钱了,弄不好就会变成传家宝。 谁让这玩意是真的狼多肉少啊,从此他还“窑着”了。 就这样,每天除了在老婆跟前夸老婆,感谢老婆的开导和提醒,自己才没犯傻。 张士慧还多了个新爱好——乐此不疲的跑到慧民烟酒店后院去擦摩托车。 他还以前所未有的积极性,把这些不同型号的摩托车发票都找出来,一一登记入册。 不为别的,就是为了不能随随便便卖便宜了。 这么好的生意,他必须得要找着真喜欢摩托,又出得起钱的主儿,才往外出。 有那么几天,张士慧甚至还心血来潮,骑着自己的旧摩托上了上街。 看到别人侧目的眼神,居然感觉比开坛宫那辆皮卡都有劲。 这种心理很享受,说起来确实也很微妙。 虽然不能说是烧包,可本质上又属于是烧包。 也或许正因为这种感受大家普遍都有吧。 “禁摩令”一实行,摩托这种本来就有奢侈品属性的东西有了物以稀为贵的属性加成,反而让人越发心甘情愿挨上一刀。 那真是越禁越火,越限越热啊。 再加上张士慧手里的那些车,本身就是没怎么跑过多少路的新车,比那些旧车好卖多了。 所以五一劳动节前,张士慧身不动,脚不挪,就做成了两桩甜买卖。 分别以一万块的价钱卖出一辆幸福250,以一万六的价钱卖出一辆嘉陵本田去。 净利润高达百分之一百六。 这还是看朋友面子上呢,张士慧才没死咬两倍的价钱。 甚至就连他的那辆旧摩托,也以八千五的价钱让给古四儿了。 论起来,合着他落一白骑了两年,赚了一倍的利润,古四儿还得欠他一份风情。 瞧瞧,这有多么合适呢。 当然,张士慧要价这么狠,既然他卖出去三辆车,看车的人可远远不止。 真正的数字怕是得以十倍来算。 不过张士慧也不烦这个。 因为与赚钱相比,他发现自己其实更享受带着人来看他的几十辆摩托的过程。 他特喜欢别人一走进烟酒店的后院,就被停放在铁皮棚子底下,各种型号的摩托车给吓傻了样子。 而且几乎无论问什么型号的摩托,他的院儿里都有,比卖摩托的商店还全乎呢。 这种感觉怎么说呢? 就好像他成了玩儿车届的王者,永远是居高临下看顾客啊。 以至于买车的人都客客气气,一口一个哥的叫他,无论买不买都时不时带喜欢车的人来看。 当然了,看也不能白看,这些人经常就会在他这儿买烟买酒。 面子里子俱全啊,张士慧也就更舍不得低价出售这些摩托了。 甚至逐渐地,他还真就在京城的摩托爱好者中混出了名气,落下个“摩托王”的外号,成为了八十年代末京城摩托界的名人。 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让他惊喜的得意,意想不到的快乐。 最后还得说说春节后从张士慧手里买了两辆摩托车的谭大姐,那肯定也是很幸福的。 买到手了才俩月,一万就变两万了,这也是一笔横财啊。 这还真应了她早先的那句话了,真真儿的白落了一辆摩托车啊。 不过话说回来,也得承认,谭大姐能沾上光,不能说单纯的走运。 这位大姐当初的眼光和魄力就不说了,就说“禁摩令”一实行,看着车牌价格飞涨。 谭大姐就做了一个明智的全新决定,两辆摩托车一辆不留了,全卖掉。 这样的脑子就实在的不易。 谭大姐心里是怎么想的啊? 她是这么想的。 这摩托车确实危险啊。 坐了些日子,她如今也明白了,真就是肉包铁的玩意,而且速度太快了。 难怪老百姓都说,要想死得快,就买一脚踹啊。 她可舍不得儿子冒生命危险,天天用摩托车接送她。 那还不如卖了用这笔钱干点实在的事儿呢。 干什么呀? 买房呗。 这是最现实的需求,她家里孩子多,又没有几个出息的。 她就不能不为将来考虑,这叫未雨绸缪。 再说了,她又知道宁卫民一直在买房,她可不相信宁卫民这么有本事的人,会干赔本的事儿。 而摩托车最好的政策她已经赌赢了,已经有了厚利,那就该见好就收。 否则不但风险有可能加剧,这事儿就是老让张士慧想起来,对她自己也不划算。 即便张士慧并不介意她分享好处,可老想着这事总会心里不舒服。 时间久了,也难保不起芥蒂,人家可是老板啊。 所以倒不如尽快脱手,也就等于翻篇了。 瞧瞧吧,一个老娘们居然有了这样的见识,谁能说这不是一种本事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wap 正文 第八百一十九章 开门红 1985年的五一劳动节,在阳光明媚中到来了。 首都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大国气象。 天安门广场上到处是气球、风筝、白鸽和游客,还用盛开的鲜花摆成了“欢度五一”的花坛。 “马恩列斯”的四幅巨大画像下亦簇拥着各色娇艳的花卉。 不过进入这个气候宜人的月份,京城比较重要的社会新闻,却基本限于本地所发生的事儿了。 除了有关民生经济的,就是有关文化活动的。 比如京城朝阳区十八里店乡自筹资金开辟本市第一条集体性质的公共汽车线路。 该线始于朝阳区劲松东口,至十八里店乡最南端止,全程九公里。 再比如,经国务院批准,京城市政府又下达调整生猪等副食品和农村粮油价格的通知。 决定从5 月10日起,放开肉、蛋、禽、鱼、菜五种副食品的价格,取消农村粮油统购,实行合同定购。 为了不降低广大城镇居民的实际生活水平,京城市政府给每个城镇居民每月补贴七块五。 此外,还有世界重量级拳王阿里再次来到京城的消息。 要知道,拳击运动在共和国的发展曾经一度停滞。 1958年,一件拳台上的意外使拳击运动背上了过于凶残的骂名,随即在我国遭到禁止。 阿里来到共和国的首都,其目的就是为了推广拳击运动,改变共和国对拳击的成见。 为此,阿里通过国家体委来到《体育报》社,与报社编辑记者进行了专门的座谈。 对于广大人民群众所关注的“拳击运动是否安全”的问题,阿里的回答是,“相比其他体育项目,如赛车,滑雪、足球等,拳击的安全系数很高,危险系数排在各运动项目二十位以后。” 为此,阿里希望共和国应该重新开展拳击运动,他甚至表示愿意帮助培养拳手。 尤为值得一提的是,虽然已经查出身染帕金森症,但此时的阿里症状表现还不明显。 为了证明自己身体很好,阿里竟站起身来为观众们表演了一个小魔术,动作非常逼真。 就这样,这一次阿里在共和国停留超过五天,再次得到了国人的大量关注。 正因为其乐观积极,诙谐幽默的性格,游说工作收效显著。 一年之后,当其第三次来到京城,果然如其所愿,实现了让拳击运动在我国破冰的目标。 为此,不能不承认,八十年代来华的美国人,素质的确是较高的。 除了像阿里这样有本事也有人品的知名运动员,就是像老布什这样,兼具政治眼光和绅士做派的官员。 这些人和几十年后那些谎话溜丢,沉迷物欲,不以践踏道德为耻,反以破罐破摔为荣的美国人相比,区别甚大。 这恐怕也是当代国人为什么会对美国产生大量不切实际的好感与幻想的重要因素。 当然,同样能由此反应出一种美国日渐衰落明显趋势。 三十年后的美国人,真的是老鼠下崽一窝不如一窝。 别说普通人不得不活在枪支、药品、种族歧视、通胀泛滥处境中,就连精英群体的素质都不行了。 老布什的儿子都会耍流氓了嘛。 其他当政者更加不堪,不但道德沦丧,毫无信用,没有公心只有私利。 而且睁着眼说瞎话不脸红成了必备本领,还tm冠以政治正确。 这样乱成一锅粥的国家岂不是和百年前的晚清一样了吗? 这或许也是一种风水轮流转吧…… 至于这个月京城的其他社会新闻,和宁卫民相关的主要就是两件事。 一是天桥百货商场一层的改造终于竣工了,紧赶慢赶,总算如期在五一节的假期开业。 二就是电视剧《西游记》的展览会也在天坛公园的南神厨布置好了,同样抢在这个时间点开门迎客。 不用说,这两件事肯定都是要打广告的。 但相对而言,天桥百货商场这边无疑是比较省心的。 因为区政府对这件事很重视,许副区长亲自出面联络媒体渠道做布置安排。 相关广告不但是在五一节前头一个月就早早打出去了,而且媒体们在收费基本上都打了折扣。 算是支持区政府工作,给了友情价。 京城本地报纸,无论日报、晚报、电视报,全部登在显要位置。 尽管没在电视台打广告,但广播电台也对此事做了专访,可谓声势浩大。 不用说,广告一推出就引发了全城沸腾。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知道这则消息的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天桥百货商场居然不声不响闹出这么大动静,竟然甘愿舍弃一层的营业区,换得包括皮尔卡顿和金利来在内的六个国际大牌服装集体落户。 便是京城百货大楼和西单商场的头头脑脑,也无不被报纸上的巨幅广告震惊。 他们随之而来的反应,就是关起门来开会,集体讨天桥百货商场这一手到底是高招还是臭棋。 是不是疯了啊,干嘛把自己的营业面积租给别人用啊? 这样赔本赚吆喝的事儿也太傻了! 不过讨论来讨论去,大家毕竟是第一次见这么办事的。 所能猜出来的,也只是天桥百货商场的动机,无非是想借此打响名气,吸引更多的顾客。 至于成果如何,到底划算不划算,谁都说不出所以然,也只能拭目以待了。 说到五一当天,由于区政府领导肯定要来视察。 宁卫民也顾不上天坛公园那边了,只能以天桥百货商场开业为主。 在商场开门之前两个小时,他就带着甘露和殷悦来到天桥百货商场,准备相关开业工作。 好在今天用的花篮还是天坛公园的大棚出的。 大概看在钱的份儿上,天坛园长也不会有太多的怨言。 更妙的是,六个品牌可都是宁卫民说了算。 这倒好协调了,花卉和花篮的分配根本不会打架。 最大的最好的花篮花卉,当然给皮尔卡顿和金利来用。 至于易拉得,再加上宁卫民的三家服装店,各用不同颜色,档次较低的花篮。 摆完花篮就是查货、验货、陈列,还有给六个品牌的营业员开动员会,以及和商场方面就安全和迎宾问题提前沟通。 这些工作虽然说起来有点琐碎。 但无论对于皮尔卡顿方面的代表甘露,还是街道厂方的代表殷悦都是干熟了的,完全游刃有余。 这俩姑娘不但不慌不忙,而且莫逆于心,打个照面就忍不住相视而笑。 因为她们俩无不想起早先时候,她们“美纯洋媚子”四个人,陪着宁卫民去建国饭店开办第一家皮尔卡顿专营店的情景。 如今这感觉好像她们仍然是在并肩作战的同事,似乎殷悦就未曾离开皮尔卡顿公司似的。 何况她们做梦也没有想到啊,这离殷悦出事才过了多久啊! 如今的她们摇身一变,各自掌管三个品牌,几乎一起把个大型百货商场的一层给包了。 严丽和杨柳金混得也不差,一个是总经理秘书,一个是派驻合资企业的商务代表。 就是白日梦也没有这么做的吧? 怎么能让她俩不激动,不兴奋呢? 至于说到今天的当头炮能不能打响,开门红能红到什么程度。 只要看看这还不到开门时间,随着人流从四面八方不断涌来,黑压压聚集在门口等待开门的人群,就能大概其估量出来了。 天桥百货商场的人都为此很惊讶,说平日里顶多也就零散的十几人等在门口就了不得了,商场正式开业那天,门口也就一千人。 像这么多的人还从未有过。 所以殷悦和甘露一点也不担心。 不过话说回来了,商场方面却反而发起愁来。 因为很明显,等到开门,兴许门口能聚集好几千人。 他们实在吃不准,这些人一股脑的都涌进来,会不会有安全方面的风险。 尤其是商场的保卫科科长,那真是压力山大啊。 别忘了,区领导是要来讲话,剪彩的啊。 要真是现场出了事儿,他怎么付得起责啊。 但这事儿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也只得去给分局打电话,要求临时加派人手。 然后赶去楼下,亲自坐镇现场,掌控局面。 终于到商场开门的时候了。 随着一万头的鞭炮炸响,随着咚咚锵的舞狮表演结束,等在商场外的顾客拍完了巴掌,开始往六个品牌店里涌入。 商场保卫科科长拿着大喇叭一通喊,再加上民警的协助疏导,总算维持住了秩序。 但所见所闻也让他目瞪口呆,因为除了人多之外,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花钱的热情。 才开门还不到十分钟,六家品牌店的收银台前已经排起长队。 尤其是皮尔卡顿的折扣店里最夸张不过了。 好像每一件商品,都有疯狂得红了眼睛的人在“抢”。 所有人都绯红着脸,无论是买的还是卖的,个个亢奋。 保卫科长一时狐疑,他想不明白京城的人怎么一下这么有钱了? 谁不知道皮尔卡顿的衣服最贵啊? 怎么都跑到皮尔卡顿的店里买东西来了? 一念及此,保卫科长的的一颗心顿时飘忽起来,想要看个究竟。 结果这一看可好,他也耐不住寂寞了,想要掏钱包了。 怎么回事? 敢情确实是便宜。 皮尔卡顿的西服,一套无瑕疵的正货标价两千二百块。 店里这里衬有点小毛病的,就卖五百块。 一件皮尔卡顿的米黄色男式大衣,原价标着一千八。 就因为断号,卖四百。 还有女士的红色大衣,原价两千卖三百五。 女士碎花连衣裙,原价一千二卖一百八…… 这是什么折扣? 近似于二三折啊。 皮尔卡顿还真不诓人,这折扣尾货店的名儿不白叫。 别处哪儿找这样的便宜去? 再加上数量有限,难怪店里的人都趋之若鹜,急不可耐呢。 而且除此之外,还得说,皮尔卡顿的店里不光只卖服装,货物种类也很丰富。 自来水笔,自动铅笔,牛皮本,铅笔盒,手表,打火机,钱包,皮鞋,皮包,帽子,钥匙扣,也是有的。 这些可都是写明白了的,京城仅此一家专营店销售,是别处见不得的新鲜玩意。 最关键的是价钱还不贵。 一根圆珠笔两块钱,自动铅笔两块五,买一样一根还便宜五毛,四块。 手表也不过三百元,打火机一百二,钱包六十,铅笔盒二十…… 虽说都比商店里的普通货色贵吧,可老百姓咬咬牙,也不是买不起的。 谁不愿意和这样的高档货产生联系呢? 就是买回一根笔,也够在别人面前露露脸儿的了! 毕竟,又有几个人见过皮尔卡顿的笔呢? 就这样,现场根本不容人多想,也不容人多冷静。 一会儿工夫,就连保卫科长和他手下的保卫干事们,也跟普通顾客一样亢奋起来。 高速陀螺一般地在皮尔卡顿店里四处踅摸,挑选他们自己中意的商品。 只可惜,区领导未走,他们也做不了别的,只有帮忙维持秩序。 否则就太不像话了。 最后没办法了,眼瞅着货物迅速减少,保卫科长不得不另想办法走后门。 去求皮尔卡顿的代表甘露,希望能给他们留点货,别都卖了。 为了达成目的免遭拒绝,甚至还带上了分局的民警。 直至得到了甘露货源充足的明确的保证,才算安心。 说实话,皮尔卡顿一方同样没有想到,顾客们的抢购的热情这么火爆。 上午开业仪式,宋华桂陪同区政府的领导亲临。 开业后没多久,无论宋华桂还是许区长,就看出宁卫民又把这事做成了。 于是区领导们哈哈大笑,开怀离去。 宋华桂开始关切库存问题,安排总公司的其他部门一定要配合。 随后还满怀期待的对宁卫民提出一个要求,希望明天一早能看到这一天的营业额。 可惜这件事是真办不到啊。 因为一直到商场打烊时,群众的购物热情依然高烧不退。 这天,不但一层六家服装专营店的买卖大火,二楼的布料买卖也被楼下带动一样大火,三楼的鞋帽百货同样有不少增幅。 为此商场领导很兴奋的和宁卫民协商,一再现场宣布延长营业时间。 财务人员又怎么有工夫去做账呢? 尤其一拖再拖,一直到夜里十点,商场一层二层买的瘫了,卖的也瘫了,简直是打破了京城百货商场关门时间的拉晚记录了。 可收银台前却依然排长队。 见此情景似乎已经失控,商场方面也只得见好就收,答应宁卫民的要求,停止开单。 并且还请分局领导来跟群众讲明,绝不是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求大家换个时间再来。 如此,商场里面的人流这才携着大包小包流淌出去,不再进来。 这个时候,别说商场上下都已筋疲力尽,楼下一层的六家品牌店更是如此。 原本是满满货架的货品。 今天则是如大风过境一般,货架上的货品卖出个七七八八。 职工们都累得面无人色,也不知道现在究竟是什么心情。 亢奋随着打烊退潮,倒是有一丝隐隐的焦虑跑上心头。 许多人都怕了,心说不会总是这么个卖法吧?那这可是要人命啊! 皮尔卡顿、金利来和易拉得的财务人员更是怕,心说了,不会还要我们熬夜算账吧? 好在等到购物狂潮散尽,站作为领导,宁卫民倒是非常体贴这些打过硬仗的职工。 他亲眼所见,今天好些人连吃饭,上厕所都是挤时间对付的,而且又赶上了过节的日子口。 于是不但做主让六家品牌的财务人员给六家品牌的职工发钱,每人十五块,现金结算。 连宋华桂要求看的账目也不要求财务人员再加班了。 而且还向大家做了保证,只要是加班就一定会有加班费,起码按正常工资的两倍计算。 像今天这样的节假日给三倍。 这十五块不算在内,就是为了感谢大家今天这场硬仗圆满收官的额外奖励。 这一下可好了,金钱效应强行增血啊,大家的情绪不但平稳了,甚至还兴奋了。 不为别的,那是真不白干啊,这一天的额外报酬都顶别人干一礼拜了。 而且不用等,直接拿手里了。 所以尽管每个人走的时候,都是托着筋疲力尽的腿。 谁也搞不清这样旺的人气究竟是一次性的,还是会长期如此。 但对于摊上了这样能t恤下情的领导,无不笑颜逐开,全踏实了,也没人再对此情况恐惧了。 有的人甚至还隐隐有点期待明天也会如此呢,毕竟不是谁都有机会一天挣十五块钱的。 但即便如此,甘露和殷悦也是累惨了。 她们和能躲着休息的宁卫民不同,全是奋战在第一线的。 都不记得今天处理了多少纠纷,解决了多少矛盾,化解了多少的意外,避免了多少事故。 因此俩原本挺漂亮的姑娘,全都披头散发,一张油脸,挽着衬衫袖子跟战后余生的士兵一般,瘫坐在落寞的战场。 宁卫民最后巡察完毕,跟她们俩打招呼,提出要开车送她们回家时。 这俩姑娘哑着嗓子,连答应一声都是勉强的,瘫在店里的沙发上不想动。 酝酿了得有十分钟,俩人才互相鼓励着,先后站了起来。 “我说, 你们俩还行吗?” 宁卫民不无关心的问。 “不行也得行。”甘露垮着一张脸,嗓子沙哑地回答,“宁总,你估计明天还会这样吗?” “我也说不好,不过你们放心,明天要还这样,我怎么也会调人过来帮忙,不会让你们这么硬抗的。” “谢谢宁总……”殷悦也是脸色木然。 这不免引起宁卫民犯了心虚。 他不知是不是自己用人太狠了,俩姑娘情绪上有不满了,居然连个笑模样都不给。 于是赶紧找补,嘘寒问暖一番。 “抱歉,抱歉,让你们吃苦了。这样吧,你们今天都别回去了,我给你们要个双人间,就住前门饭店去,能洗热水澡。你们家里我去通知。都饿了吧?夜宵想吃什么?一会我派人从坛宫给你们送来。实在不行的话,你们俩明天都休息一天,我让别人替你们。” 哪知甘露和殷悦勉强挤了挤脸,还是没能为他的“好心好意”露出笑来。 一个说,“您别多心,我们就是累了。睡一觉就好了……” 另一个也说,“宁总,我什么都不想吃,就想您车里先睡一会……” 话不多时,俩姑娘还真睡着了。 透视镜里,她们头碰头瘫倒在后座上,居然也打起了鼾。 这下,宁卫民是真不落忍了。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wap 正文 第八百二十章 厚礼 宋华桂真正看到折扣尾货店开业第一日的营业额是在第二天的下午。 这还是因为第二天是工作日,逛商场的人注定大大减少,财会人员才有余力及时算出。 否则再急也没用。 而且即便宋华桂已经有所准备,明知折扣尾货店火得不像话,已经一炮打响。 但销售量和毛利的最终数据还是大大出乎了她所能预料到的程度。 真是惊喜。 折扣尾货店开业的第一天,居然创造了十二万多的流水,八万的毛利! 无论销售量还是毛利,均超过了皮尔卡顿麾下业绩最好的长城饭店专营店,而且还是其同日营业额的三倍! 几乎可以说,做一顿够吃半拉月了。 关键是这样的数据,居然还是服装两三折售价的情况下取得的。 也就是说,相当于皮尔卡顿的折扣尾货店卖出了正品专营店百倍的货品数量。 而且说实话,由于折扣尾货店不光卖服装,多一半的流水,还是无数贴牌小商品创造的,实际情况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比方说圆珠笔和自动铅笔,加一起就卖出四千六百多支,这就是一万块呀。 钥匙扣当天卖出了三千多,铅笔盒二百个,加起来这又是一万一。 钱包各种款式卖出了三百多个,得有两万块。 打火机、手表、还有花市街道厂的西洋玻璃酒具,更是令人意想不到受到了顾客们的追捧。 打火机卖出了小二百个,手表卖出五十多块,西洋玻璃酒具销售出一百多套,总共卖出了五万多块。 剩下的其他部分才是皮尔卡顿公司的主业——服装的销售额。 由此可知,京城人对于“皮尔卡顿”这个品牌是多么趋之若鹜,这就是品牌的力量啊! 要知道,这些贴牌货尽管单价跟皮尔卡顿道德服装不能相比,看着似乎很便宜,但实则不然。 因为这些贴牌货都是皮尔卡顿国外代理商贪图国内低廉制造成本,委托代工的大路货。 质量和功用性并不比国内同类产品好多少,也没什么先进性可言。 单论东西,唯一的亮点也就是产品造型算是新颖。 但恰恰冠以“皮尔卡顿”的品牌,却能成功引爆消费热情,卖出比国内同类产品高出几倍价格。 其售价比出口到欧洲和日本、新加坡后,并没低多少。 考虑到这年头的物流费用之高,这要不是暴利,那就没有暴利了! 宋华桂当然激动啊,她现在心里感到不踏实的只有一条。 就是担心这是一时的热闹,买走这些东西的顾客,事后可别后悔,再来退还。 好在十几天过去,在迎来五月份的第二个周日后,皮尔卡顿公司的上上下下,通过这段时间仍旧很火爆的销售数据,都已经看清了折扣尾货店的潜力,再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是的,折扣尾货店开张第一天销量最大。 没错,从第二天起,销售额就开始急剧下降,一下子跌了百分之七十多。 而且只要是工作日,都是如此。 但说实话,绝大多数人买走的东西,都没找回来的。 顶多是买走的服装是给别人带的,因为实在不合适,才希望退还的。 尤其是在大家都要上班的情况下,折扣尾货店还能保持四万块的单日流水,这更是京城独一份了。 关键是一到了周日,折扣尾货店的营业额又“嗖嗖”的上去了。 即便比不了开业第一天,可也不遑多让,销售额能到八九万。 这仍然是个令人惊奇,不敢相信的数字。 如果再仔细比对一番的话,还会发现第二个周日比第一个周日的销售额要高,就更能说明一种良好的趋势。 很显然,随着口碑的发酵,京城的消费者对这个折扣品牌店越来越热衷。 这种对品牌的向往和追捧不是一次性的,大概率会这样长期延续下去。 原本宋华桂还以为,宁卫民从加盟商处一口气进了三十万的贴牌货好像有点多了。 用一年的时间,能卖出去就算不错。 现在再看,恐怕都坚持不了俩月的啊,很快就得再进货了。 甚至连她的儿子都告诉她说,他们学校里都冒出皮尔卡顿的圆珠笔来了。 好些班都有人拿出来显摆,惹得全班艳羡。 还问宋华桂,能不能给他两支笔,他也想赶个时髦。 为此,从不鼓励孩子攀比的宋华桂破天荒的答应满足儿子的虚荣心,真给儿子弄笔去了。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还不单是皮尔卡顿折扣维护店一枝独秀,易拉得和金利来的销售情况同样很乐观。 别看只是领带,可每个品牌平均日销量,打一开始就能保持在日均四五千元左右,然后日渐向上攀升。 尤其是易拉得,虽然是新品牌,也没做什么广告。 可因为功能性的优势,带了自传播的属性,回头客的趋势特别明显。 经常有人买了一条后,然后过几天就又来了。 而且不乏拖朋带友同往,甚至为旁人代买的情况。 实际上到了第二个周日,易拉得已经有超过金利来销量一倍的明显趋势,那真是实打实的爆款。 以至于担心库存不够,一部分要发往沪海的低端货都被京城这边留下了。 然后再加订单催促工厂加班生产。 花城那边的情况也和京城差不多。 要知道,南方更开放,穿西装的人更多,所以易拉得领带的销售也比京城更火爆。 金利来负责在花城生产的高端货同样不够卖,曾宪梓也不得不选择牺牲一部分沪海市场,先保京城的供应。 说白了,身在沪海的邹国栋是人微言轻,店铺数落和产品制造两头不沾。 他纯粹就是个舅舅不疼,姥姥不爱的主儿,也只能从中受夹板气啦。 这还不算,曾宪梓看到市场的积极反馈,越发懂得易拉得专利的份量,庆幸自己当初没拒绝合作。 于是为了稳固同盟,随后还特意飞到京城,去拜访了皮尔卡顿先生。 并且专程带来价值不菲的礼物——18k金打火机。 分别馈赠给皮尔卡顿、宋华桂、宁卫民,这三个公司股东每人一个。 这要让邹国栋得知此事,恐怕更要为自己和宁卫民越发拉大的现实差距,眼红不已了。 不过话说回来,宁卫民收礼可不白收,就连曾宪梓都得承认,这个金质打火机送得太值了。 怎么回事啊? 敢情收到打火机的时候,宁卫民眼睛一亮,当场就对曾宪梓表示。 “曾先生,这打火机样子太漂亮了,做工精巧,我很喜欢。不过我也有点好奇,这是你们金利来找别人代工的贴牌产品,还是你们自己的工厂制造的?能量产吗?” 曾宪梓很实在的回答。 “我自己的工厂造的机芯,黄金外壳是外请工匠,纯手工制作。量产的话不大可能,主要受限于外壳花纹不好造,需要极高明的技艺。所以这批打火机我只造了六十只,在港城市场销售四十只,留下二十支,专门是为了馈赠贵宾的。” 宁卫民听了自然再度致谢,之后还继续追问。 “冒昧的问一句,这个打火机造价成本是多少啊?原料和工费分别是多少?您在港城的售价又是多少?” “成本大概是接近一万五千港币吧,原料耗费一百三十八克左右的黄金,这就要将近一万一千港币,其他的大部分是工费,售价嘛,取个极力数字,港币两万八千八百八喽……” 于是宁卫民眼睛更亮了,“曾先生,你你这笔买卖好像有点亏啊。定价好像低了点,还不到四千美金,利润率还不到百分之五十。” 曾宪梓只得叹气,“造这个打火机的时候,我是贪图国际黄金价格暴跌,觉得是推出高端产品,树立产品形象的良机。真没想到手工费会这么高,而且推出才知道。这种高端奢侈品也没那么好做的。和领带不一样,不是质地好,做工精,款式美,就能卖掉的。真有钱的富人,宁可花一万三千美金去买登喜路的黄金打火机,都不要我几千美金价廉物美的东西。稍微有点钱的中产阶层,又算得太精明,他们通常都要估算金价。既怕金价继续下跌,又舍不得多掏加工费。不瞒你说,港城那边,我摆了一年多了。才卖出九支而已。我现在是有点后悔啦,这款金质打火机对金利来的名气没有什么帮助,又要额外承担金价的风险。一百万港币的投入,怕是要好几年才能收回来啊。幸好产量还不算多……” 宁卫民彻底乐了。 “曾先生,别这么说嘛。认真讲,我倒是很认可你的思路,还想就此事立项跟你合作呢。我们一起在内地继续开发黄金打火机好不好?今后金利来负责提供生产原料和式样,我们来负责相关手续和特艺加工。利润我们均分……” 曾宪梓顿时惊愕。 “宁……宁先生,你不要开玩笑。这样贵的东西,港城都卖不动,你要在内地卖?内地人民的生活水平太低了,怎么可能买得起?” 宁卫民为之摇头,笑着分辨。 “曾先生,内地的经济水平是不高,大多数人卖不起。可俗话讲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啊。不是还有少数人吗?要不为什么我们的产品能销的那么好,比港城价格还高呢?当然,黄金打火机毕竟不是服装和领带,确实要贵得多。可你也别忘了,内地和港城最大的区别,就是信息封闭性和经济的成长性。如今国内的暴发户越来越多了,越来越有钱了,然而市场却还没有那么多国外的品牌,没有那么多的高端奢侈品。我们为什么不联手做呢。哪怕一个城市就十个人买得起,你算算内地多少个城市?这是我们的良机啊……” 曾宪梓想了一想,仍然没被说服。 “宁先生,我承认你的话有一定道理。可问题是市场不是简单的算术题。你要考虑一下,这种纯粹的奢侈品,不当吃也不当穿啊,和西装领带还是有区别的,毕竟后者是重大场合的着装需要。我不相信内地人手里刚有了一点钱,不去想办法扩大经营,挣更多的钱。反而要买这样没有实际用处的东西摆阔。你别忘了,我也是半个内地人。我在梅州长大,吃过苦的,我赚到第一个一百万就是增加工厂的设备,连块手表都没舍得换……” “哈哈,曾先生,你以自己的角度出发没错,我相信多数人都是这么想的,可话说回来,未免也有一定思维死角。你想过没有,如果有些人是不开工厂,只做倒买倒卖的生意呢?” 宁卫民反问一句,笑容未敛,反而更灿烂了。 “曾先生,您应该有所了解,内地目前的情况,最暴利的生意,其实是走关系搞物资。吃这碗饭的主儿,有的人是靠背景,有的人全靠一张嘴。但无论那种情况,都是钻两轨制的空子,买卖的是盖红章的合同。对他们最重要的,就是怎么尽快获得别人的信任。所以国内的商场上,为彰显经济实力摆谱儿,甚至打肿脸充胖子的事儿就见怪不怪了。许多穿高档西装的人,都不摘袖口的标签,就是为了好让人看到洋标签。请客吃饭,哪怕自己后半拉月就吃馒头喝凉水,也会非要带人到星级饭店。也许为了商量点业务,约好的见面地点很近,可这些人就非得找人弄辆汽车。你觉得这种场合下,这些人要显示身份和实力,还有比这个金灿灿的黄金打火机更好的道具吗?” 这一下可真是醍醐灌顶,曾宪梓登时哑然。 他终于认识到问题的关键——原来摆阔也不是没有实际意义的。 “这样子啊……对,你说的对,我有点明白了。对这些人来说,其实买奢侈品就是在买生产设备,就能产生巨大的利润。” “是啊,虽然这种现象不是什么好事。可终究代表了一定实用性,是非常现实的消费市场。” 宁卫民再度补充,“何况从生产上看,还有一些客观条件,更有利于我们。比如说,内地的金价和国际市场并不完全同步,要滞后一些,而且老百姓只能接触到加了工费的首饰价,没有纯金报价。目前内地八十五块人民币一克,也就是差不多二十八美元。换算成一盎司,要将近八百美元,远远超过国际市场三百美元一盎司的金价。反过来,首饰加工却很便宜。京城相关的特艺品厂,有大量的精巧工匠。据我的了解,做这么个打火机金外壳加工,工费顶多一百块,我们还可以再给企业一百块……” 话既然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曾宪梓哪儿还有不明白的。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把机芯和材料,从港城进口到京城,然后在这里加工?” “对,哪怕刨去海关税收,成本也能降低至少一倍,售价反向还能增加一倍。您就是倒流回港城卖,也不要紧,毕竟打火机这东西小,物流成本不高。一个人带着就出去了。一万五港币的成本,降低三千港币,那利润空间也大了……” 曾宪梓忍不住惊叹。“对对,真是发人深省的见解。” 可随之又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好是好呀……就是……这个……这个定价会不会太高了?你难道要把这个打火机卖八千美元吗?这……真会有人买吗?” 宁卫民这次没有直接答话,而是拿来纸笔,默默盘算了会儿。 随后就抛出了一个让曾宪梓无法拒绝的条件。 “曾先生,空口无凭。我这么说,您怎么都不会信的。要不这样吧,您这些金质打火机,在港城不是不好卖吗?没关系,九千块人民币一个,你统统卖给我。我会镌刻上皮尔卡顿的商标,然后以一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元人民币的价格在我们的专营店里销售。如果市场反馈不佳,我们就作罢,当今天没谈过合作的事。如果市场反馈较好,我们就一起开发黄金打火机……” 曾宪梓用官方汇率一百港币对三十五外汇券一算账,就知道对自己来说太划算了。 因为宁卫民许他九千人民币一个打火机,这将近两万六千块港币了。 这笔买卖做成了,他不但能迅速回笼资金,而且还能赚上不少,每个打火机都有一万一千块港币的利润。 然而他却有点替宁卫民担心,怕是宁卫民想得太美,难偿所愿。 于是答应虽然是答应了,却一个劲儿规劝宁卫民。 “宁先生,你做事真让人没话说。不过,我看你还是需要保守点,定价不要太高了,一万两千块人民币就差不多了。我真怕你犯和我一样的错误。最后只能压这些货在手里。这样吧,大不了我以八千块人民币的价钱把货给你,让一千的利润给你,免得你在公司难做。” 宁卫民倒是被曾宪梓的实在弄得有点哭笑不得了。 说实话,他这笔账的算法压根跟曾宪梓可不一样。 因为汇率上,他不是按一百港币对三十五外汇券官方汇率算的,而是黑市一百港币兑换六十七块人民币算的。 所以在他的心里,这港城售价两万八千八百八十八的金质打火机,原本就值一万九千块的人民币。 连原材料按大陆行情都有一万二了,那加工费和品牌附加值呢?难道就不算了吗? 论东西,连百分之五十多利润率都没有,真是皮尔卡顿公司最实在,最不坑人的一笔买卖了。 说白了,他的利润来源,其实是因为拦腰砍了一刀曾宪梓,购入的价够低,售价真不算黑, 可问题是,他就不明白了,这位怎么明明吃了大亏,还这么感激他呢? 想了想才算想通透了,归根结底,他还是沾了双轨制汇率的光了。 这个好人当得实在是让人脸红啊,太无厘头了。 他也只能另寻理由,半开玩笑的说。 “曾先生,不要替我担心了。我一点不怕压货,要知道,黄金还有可能升值呢。我对公司没有什么不好交代的。您信不信?即便像您说的,要放个十年二十年,最后我也一定能以一万美金一个的价钱,把这些打火机卖出去。好啦,您就卖给我吧。除非您见利忘义,听我一说大陆市场的好,这又想吃独食,后悔了……” 曾宪梓还能说什么啊? 只能很感动的握握手,接受宁卫民这份好意,日后再找机会回报了。 不过,他的心里也因此认定了宁卫民是个可以交的真朋友,总是主动替他排忧解难。 所以往后的日子里,他不但一直很珍惜和宁卫民的私交,很认真的遵守着双方合作条款。 也一直对旁人说,宁卫民是大陆商人的道德楷模。 商场上这样的有才华又有道德的人太少了,绝对属于频危物种。 但要是谁能有幸能和这样的人一起做事,却一定是事半功倍,再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wap 正文 第八百二十一章 蛋糕做大 与皮尔卡顿公司和金利来、易拉得相彷,宁卫民个人和煤市街街道服装厂也赚海了。 虽然宁卫民旗下的三个服装品牌在市场上名不见经传。 可由于宁卫民把这几家店铺和皮尔卡顿、金利来比邻而设,就等于潜移默化的在用比对效应告诉顾客,这些也是国际大牌服装。 再加上他有着超前的审美和见识,把店面装修得都很上档次,服装款式又是那么亮眼,刻意迎合年轻人的喜好。 所以就跟施展了障眼法一样,让这年代质朴单纯的人民群众很容易产生出一种错觉。 《仙木奇缘》 误认为“花花公子”、“香榭丽舍”就像皮尔卡顿一样,都是纯粹的法国品牌。 “国风”大概也是和易拉得、金利来差不多,应该是与港城合资的品牌。 关键是宁卫民自己经营这三个品牌,打一开始瞄准的就是京城中档服装市场。 他的服装定价可比皮尔卡顿和金利来可要宜不少呢。 尽管京城百货商场中一套品质中上的国产西装,价格不过在七十二块到九十九块之间。 与之相比,宁卫民的三个品牌,一身服装的均价要卖一百多块,价格上还是显得贵了些。 但别忘了,有了“国际大牌”的加成就不一样了,洋货能和国货一样吗? 这个年头的共和国老百姓,大多数人都认洋货。 打心里认为外国的月亮比咱们这儿圆,东西也比咱们这儿的好。 宁卫民再以开业酬宾的名义打个八五折或九折不等,这就让他的服装显得很“实惠”,很“便宜”了,足以充分调动老百姓的消费热情。 这年头的老百姓,还有个共性,就是见着便宜就走不动道。 要是错过占便宜的机会,反而会捶胸顿足,觉得亏得慌呢。 还是那句话,消费者买东西都是冲着性价比。 不用真的实在,你只要让消费者觉得“值”,那就够了。 因而别看开业时皮尔卡顿是光芒万丈,独领风骚,宁卫民的三家店好像沦为了陪衬。 可实际上,他的几家店也没少卖货,绝对是闷声发大财的最佳典范。 尤其是半个月过去后,他的品牌知名度因为顾客口口相传,品牌知名度开始打响,就像易拉得一样有了回头客。 营业额也开始以更快的速度增长,在悄无声息的拉进和皮尔卡顿的距离。 这就是这个非信息年代的好处了,选择性少,一流行什么,大家都会跟随,很容易把一个品牌做火。 只是可惜啊,受限于厂子实在太小,终究没法和大牌厂商相比,最不该出的问题出现了——三个品牌的货居然不够卖的了。 要知道,街道厂毕竟才六十个人。 以这个年代不算先进的设备和技术水平,就是开足马力生产,一个月也就一万件服装到头了。 关键是宁卫民还不能只生产一款服装,三个品牌,每个品牌还得保证服装的丰富性。 每款服装都需要打版,都需要布料和辅料的搭配,需要工人重新适应。 一生产通常都是几百件,还要不同尺寸,这可就麻烦了。 所以说产量会有不小的影响。 何况服装总有卖得好的,卖不好的。 于是就有比较受欢迎的产品卖断货的情况出现了。 不过相对的,好就好在船小好调头。 宁卫民目前的运作模式实际上很符合快时尚的路线。 殷悦一旦发现市场中那种款好卖,可以立马给工厂下单追加生产。 不会造成大量服装积压,倒是能及时把握住爆款。 总之,五月份半个月过去,殷悦逐渐摸熟了经营模式。 等她有了余力做账,给宁卫民汇总的情况是,煤市街街道服装厂产量虽然下降了三成,但利润却上去了,半个月就有十二万元。 专营店这边赚得是过去个体户们的钱,而且蛋糕也做大了,毛利高达八万元。 等于说宁卫民半个月就捞了十三四万。 就这赚钱的速度,哪怕他买个印钞机自己印票子,要按一毛钱一毛钱的印,差不多也就这样了。 更妙的是,天桥百货商场与众不同的特色就是以服装布料为主打产品,这里集合了无数知名老号和大厂家的货色。 煤市街街道厂大可以通过天桥百货商场做中介,或者是搭皮尔卡顿公司的顺风车,从这些布料商家按出厂价拿货。 这下不但选料方便了,成本也得以降低,布料大厂瞧不起小服装厂的毛病根本不存在了。 是怎么都合适啊。 反过来,天桥百货商场也一样,从中获益不少。 有了六家服装品牌入驻,不但能给那些布料厂家带来了不少批发业务,更直接提高了商场客流量,带动了散客对于布料的购买量。 这一点不奇怪,虽然六家品牌店的成衣千好万好,可要以绝对价格来论,还是比较昂贵的。 普通家庭买下这些衣服,基本上都是咬着牙掏出一个人当月工资。 那么往往只能满足一两个家庭成员的需求。 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其他家庭成员也有置衣需求,看见款式好的服装也想穿啊,又该怎么办? 那就只能选择买布料回家自己做,或者找裁缝按照喜欢的款式照着样子效彷,这就是最经济、最划算的办法。 说白了,蛋糕做大了,谁都有的吃。 什么买卖都需要人气儿,客流量越多,好处就约到,商场不可能不跟着沾光。 其实这就跟“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道理差不多。 毕竟来的人不会买了衣服就走人,尤其是从大老远来的。 多数还会再顺便着逛逛,这一逛就有了继续消费的可能,自然会带动天桥百货商场其他品类的销售。 别的不说,连积压许久的二十多台黑白电视机,天桥商场都给卖出去了。 你想想,这事儿让商场一方有多高兴? 真要说受到相关负面影响的,那怕是只有商场二层里的国产服装了。 那些中规中矩,毫无特色的成衣,虽然质量挺好。 可和一层的服装款式一比,就显得暗澹无光了。 在六家品牌入驻之后,这些衣服简直无人问津,连看得人都没几个了。 以至于天桥百货商场为此专门开会讨论,要不要干脆撤掉这些服装专柜,全都改成面料专柜得了。 然而就这还不算完呢,由于宁卫民几乎是照抄未来成熟的专营店运作模式,而国营百货商场又是第一次引入外资品牌入驻。 这件事所造成的社会效应远远超过商业上的收获,关心这件事的人也不止普通顾客那么简单。 因此,各路媒体记者对于天桥百货商场这样的创新经营兴致勃勃,后续追踪报道力度比一开始区政府力主的广告还大。 商场领导方面自然要接受采访做出相关解释。 好在背后有区政府撑腰,明面上又有亮眼的业绩可以晃瞎一众狗眼。 皮尔卡顿公司方面也由宁卫民出面,表达了一番亏本让利赚人气的解释。 于是天桥百货商场也就成了改革的模彷样板,不拘一格求突破的百货业改革先锋。 这让一直关注这里的京城其他各大商场负责人是又羡慕,又迷惑,又矛盾,又担心啊。 不为别的,他们现在更为难了。 他们确实感受到了天桥百货商场的成功,已经开始动摇原有的各大商场业绩排名,这种凸显自己特色的做法太有攻击性了。 他们也不得不佩服天桥百货商场的选择大胆,在本市前无古人,才能获得如此巨大的成功。 但他们同样惧怕风险,也没有真正迫切的需要去冒险。 变革成功,商场客如云来,大发利市当然是好,可万一变革失败呢? 目前,传统的以全为主的商场经营方式保证了稳定的利润,他们有必要采取激进的做法去冒险吗? 何况他们就是想照抄作业也没有政府的支持,皮尔卡顿的响应啊。 即便抄成了也要屈居天桥百货商场之后。 可要抄砸了可就需要有人负责任了,怎么想都是得不偿失? 除非另谋他法,再找一个更能挑动顾客消费热情的门类,作为自己特色。 说到底,眼下唯一能学习的,到是那六家品牌店的一些设施和做法。 比如带镜子的试衣间,比如供顾客坐着换鞋的沙发,还有那些漂亮结实的包装纸袋。 看着就有派,显得服装昂贵。 哎,不得不承认还是人家外国人会做买卖,瞧人家这脑子,怎么就想的这么周到。 再看看人家营业员都是多么和蔼可亲,也不知是怎么调教的, 比不了,比不了啊,也许一百年,都追不上人家…… 加入书签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wap 正文 第八百二十二章 阴差阳错 没人能做到事事滴水不漏。 那句话说得多好啊,“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不做坏事,一贯地有益于广大群众,一贯地有益于青年,一贯地有益于革命,艰苦奋斗几十年如一日,这才是最难最难的。” 宁卫民的为人处世也一样,他哪怕再想周全,也没办法让人人满意。 要不为什么蓝岚的父亲和哥哥,对他会有如此敌视的观感呢? 蓝教授反对他把古建商用,蓝峥痛恨他和乔万林站在一起,挡了自己的前程。 虽然这都非宁卫民所愿,可他别无选择,难免为形势所迫,甚至有些事儿他自己都不知情,这又有多么无奈呢。 今年的“五一”这天,仍然出了这样的事儿。 正因为天桥商场开业实在太火爆了,原本还想两头兼顾一下的宁卫民根本没办法分身,只能顾着一头儿。 结果天坛这边同一天为《西游记》剧组筹备资金所举办的展览会开幕式上,就难免有人会对他的缺席感到遗憾,甚至产生不满了。 谁啊? 倒不是《西游记》剧组成员。 毕竟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整个剧组穷得就剩下演技了。 又有谁还敢对雪中送炭,主动帮助他们解决资金问题的财东有意见呢? 可问题是杨导演是个女人啊,毛病恰恰就出在了她身上。 这位女导演啊,除了有说话不算话的毛病之外,还挺爱多事。 这次开幕式,她就拉来了当初钦点自己为导演的台领导作为贵宾,为剧组站脚助威。 应该说,这样的灵机一动,完全是她临时起意的个人行为。 如果放在电视剧的拍摄工作中兴许是好事,可对于这种需要不少筹备工作的大型文化活动开幕式就不然了。 因为会给组织活动的接待方造成极大困扰啊。 原本天坛方面,觉得有个副园长出面配合剧组完成展览会开幕就足够了。 毕竟游客都是奔着着《西游记》剧组来的,其他人来不来其实都无所谓。 只要大家伙能见着师徒四人的主要扮演者就会很高兴,足能起到提高人气,促进门票收入的效果了。 没想到这下可好,居然惊动了台领导。 人家级别不但高,而且还掌管着媒体渠道的大权。 那天坛园方哪儿敢怠慢,全体领导班子都得出来陪着。 不但园长来了,而且随员者众,甚至连乔万林得了信儿也颠颠儿的从局里赶来伺候着。 原本期待开幕式能有个轻松活泼的氛围没了,剧组成员无不变得严肃拘束,发言也小心谨慎。 许多人都费尽心思,搜肠刮肚,琢磨着怎么不显山不露水的拍彩虹屁。 所以最尴尬的就是皮尔卡顿公司一方了。 他们作为展览会主要策划方,找不着合适的人选作陪啊。 斋宫,北神厨,跟这事压根没关系。 唯有宁卫民的第一亲信张士慧勉强还算是总公司运营部的下属,临时被提拉来应了差。 可问题是张士慧一点不了解展览会相关情况和筹备工作,那都是宁卫民自己一个人定的。 台领导问什么相关问题,张士慧就没一句能给个实在话的,细节问题更是一问三不知,一不留神还能说错了。 全靠天坛的人帮忙兜着,自然他一说话,现场气氛就很尴尬了。 最后,展览会真正的策划者——宁卫民不在这里,而是在天桥商场陪区领导的事儿,可就瞒不住了。 不得不说,人一到了某种层次,想法肯定和普通人就有了区别。 有些事儿或许普通人不在意,但有身份的人却未必。 尽管此时这位台领导表面上不动声色,大度的笑了笑,还是一派满面春风,笑容可掬的样子。 接下来该合影合影,该参观参观,但已经话不多了。 基本上参观的过程里是只看不问了,很难说他还如刚来的时候那么愉快,一点没有芥蒂。 不过话说回来了,宁卫民人缘好啊,天坛公园又是他的老巢。 在这里陪着领导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包括杨导在内,就没人不念他的好。 虽然大家不敢明着替他摆功劳,可话里行间还是向着他的。 何况这个展览会办得也确实是真不错,处处是亮点,大家要想在台领导面前托他一把太容易了。 比方说,这南神厨大门口,展览会检票口旁边,依着院墙竖立起一块巨型孙悟空照片的背景板。 上面不但用红色的大字写明了“敢问路在何方——《西游记》剧组的九九八十一难”的展览主题,还有一定文字内容简介。 这块先声夺人的背景板就很让台领导很满意。 因为不光视觉冲击力很强,引人瞩目,同时也把国产《西游记》诞生的前因后果说清楚了。 为什么国家要耗巨资立项拍摄这部电视剧啊? 那是因为日本翻拍的《西游记》太糟蹋咱们的名著,胡编乱改,简直是开玩笑。 我们如果不自己拍摄出一部合格的《西游记》来,世界人民就会以为我们的所谓名著就只有这个低劣的水平。 所以拍摄《西游记》已经成为了当代文艺创作界迫在眉睫的使命。 那为什么展览会要叫这个名目呢? 是因为《西游记》剧组从成立的那天起,就需要面对和克服数不清的问题和困难。 资金不足,技术落后,剧组人员不足,甚至连摄像机都只有一个。 要不是国家电视台某某领导坚定的支持,广大观众是不会看到这么精彩的神话剧。 但哪怕至今,剧组也依然面临着资金不足,随时可能停拍的窘境。 所以这个展览会的目的,就是为替剧组筹措资金的。 剧组希望喜欢这部电视剧的广大观众,能都来买票看看。 既能深入的了解一下不为人知的拍摄内幕,同时也能为我们的喜欢的《西游记》提供一份支持,贡献一份力量。 总之,这样的题目和简介,不但给这个展览赋予了正当的必要性,表明了台领导的个人功绩,而且还能光明正大的促使大家慷慨解囊掏腰包啊。 这方方面面都顾全了所有人的利益。 无论是办展览的,还是看展览的,恐怕没有一个人会觉得这件事不该做。 随后进入第一个展厅,就是墙壁上一百多幅的照片和图片资料在灯光中呈现。 还有一些实物小道具,共同来体现《西游记》剧组拍摄过程中的实际困难和种种险情。 比方说为了拍好火云洞,剧组一行人来到长白山取景。 但是因为离着居民区太远,预算又不够,他们只能用发霉的面包充饥。 甚至就连装面包用的包装袋还是装过化肥的涤纶袋。 可谓是冒着食物中毒的风险搞艺术。 又比方说,有师徒四人在瀑布行进的那一段,在剧组拍摄的时候,他们差点跌到悬崖底。 可怜的白龙马更是几次遇险,差点摔得粉身碎骨。 在草原上拍摄孙悟空弼马温的那段时,拍摄人员差点被踩死在马蹄下。 为了取景五行山,剧组乘机去云南昆明。 但不曾想,偶遇暴雨天气,飞机受到乱流影响,差点坠机。 还好空军驾驶员经验丰富,他们才得以九死一生。 还有剧组去黄山取景时,来接送他们的面包车连车灯都没有,全靠司机师傅凭直觉深夜中沿着悬崖边打转。 再比如说,六小龄童和马德华都曾吊威亚时坠落过,六小龄童还曾摔晕过去。 不仅高空作业有风险,而且为了逼真,“大战红孩儿”的火海都是演员们冒着危险在真火中拍出来的。 此外,像天宫仙气飘飘的云雾,为了营造仙气飘飘的仙境梦幻,道具组采用干冰造气。 拍摄现场,是几十个工作人员同时摇着干冰瓶子来造气。 虽然仙雾缭绕的仙境着实美妙,可是工作人员却差点因为环境通风不畅的问题,差点窒息而死。 说白了吧,剧组绝对对得起广大的观众。 正是为了把《西游记》拍到极致,剧组的全体人员好几次劫后余生,这才让这部电视剧受到广泛认可和好评。 参观至这个展厅的最后部分,还有一个重磅的展品让外界对剧组乱花钱的疑惑不攻自破。 那就是《西游记》的一张拍摄预算表格原件,放在布置了灯光的玻璃展柜里。 落款日期是1982年5月,采用的是国家电视台的专用纸张。 通过原件后面,放大后挂在墙上的大照片可以看出。 表格上,剧中的主要演员甚至不如普通人的工资,甚至有人还是自带工资来拍摄,这真让人心酸。 为此,这个厅的展览内容,说明力度和可信性就更强了。 别说看展览的观众们都被展示内容感动了,连台领导也真切的体会到了剧组的付出,忍不住现场对导演和剧组人员道一声“大家辛苦了”。 如此,刚才尴尬的气氛就此而止,又转为了惺惺相惜的一团和气。 而且再往后看,就来到了道具特效区,内容比较有趣,就更让大家伙同时感到了快乐与轻松。 这里的道具有大有小。 大有太上老君的炼丹炉,虎力大仙斗法的铡刀油锅,佛祖的莲花宝座、 中有仙丹壶,哪吒的风火轮,乾坤圈,托塔李天王的宝塔。 小有纸糊的蟠桃,雕刻的人参果……等等。 展厅中还以大幅图片说明的形式,专门针对广大观众最关心的几种特效的完成方法做了详细的解释。 比如说孙悟空是怎么在水上行走的? 孙悟空是怎么腾云驾雾的? 哪吒脚底的风火轮是怎么拍摄的? 孙悟空手里的金箍棒是怎么由大变小的……等等。 此外,还有一面侧墙上挂着一大幅拍摄《火烧观音院》时的现场照片。 那上面的观音院就是木制雕刻的微缩景观,剧组正张罗着布置火源。 虽然没有实物陈列在这里比较可惜,但通过照片也完全可以感受到,道具制作相当精巧,剧组没有因为资金不足凑合,非常走心。 至于这个厅里最绝的地方还有两点。 一是许多佛祖、菩萨的角色设计原型雕塑前,在许多建筑的烫样前,展览组织方效仿真正的寺庙做派,也摆了一个木头和玻璃拼接做的功德箱。 透过玻璃,就能看到里面的花花绿绿的钞票和硬币。 二就是屋里正中还有一个面积十平米有余的大鱼池。 池中不但养着数千条的小金鱼,泡着假山和水草,里面居然还摆着石头雕刻的微缩龙宫和虾兵蟹将。 再往鱼池的正中间看,更了不得。 那里树立着一个高高的石头柱子,上面蹲着个石头刻的孙悟空。 石头柱子的水下还有龙王和龟丞相。 很明显,是仿照《西游记》里,孙悟空“龙宫得宝”,得到定海神针的一幕。 这样的巧心思,既符合展览主题,又生动有趣。 特别对于参观展览的观众们来说,在这个展厅,既可以凭心意为《西游记》剧组扔个五毛一块的,凑一点钱。 还能够看看金鱼,放松一下心情,或是花几毛钱,买两条小金鱼带走。 甚至还有人往池子里扔硬币,想打那个石柱子上头的孙悟空的。 无疑大大增强了展览的互动性。 就连台领导带着人走到这里,看到鱼池旁好些人都在说“一毛一条也不算太贵,这可是在龙宫里游动的鱼啊,买几条回去一定吉利。” 或者是有刚刚往功德箱里塞过钱的人,忍不住挑着大拇指对他们一行人说,“你们拍得真棒!真了不起!” 他都临时起了兴致,从自己兜里摸出十元钱来,要去凑趣功德箱给剧组捐款。 结果没想到,天坛园方早替他想好了。 此时自然有随同人员悄无声息的把提前准备好的一百元呈上。 同时,也有人举着相机,准备就位拍照。 就这样,台领导于众多的掌声中,不但留下了大方有派的一张照片,心情也真的由此好转了起来。 他明显变得话多,又开始主动提问了。 再往后继续走,就来到了服装化妆厅,这里的内容就更有意思了。 因为这里陈列的都是各个角色的服装,各类妖怪的头套,还有兵器铠甲。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丰富的立体展示方式。 比方说,美院按照演员实体比例制作的雕像,展厅里既有蜡像,也有木雕。 蜡像更接近剧中角色本身的效果,穿上服装特别有栩栩如生之感,很令观众们惊讶。 甚至就是剧组演员,也觉得太过逼真了,都有站在自己扮演的角色身下,与之合影的冲动。 而木雕是可以活动的,这种是基于美院师生和国家木偶艺术剧团合作才出现的东西。 木雕优于蜡像的地方,在于关节是根据木偶的方式制作的,可人工进行操作。 因而这个展厅里就难得的具备了两个真人大小的动态场景。 一是三打白骨精,二是猪八戒背媳妇。 一个惊险,一个诙谐。 这极大的丰富了展览的趣味性。 虽然每半个小时才展示一次,不但需要专人操弄,还用录音机放磁带。 这办法特别土,确实比不了人家美国人的主题乐园,全自动化那么逼真。 但另有一番民俗风情,而且放眼国内,也算是蝎子拉屎独一份了。 关键是,美院的雕塑水平也在那摆着呢。 要打个比方,这些木雕就是木偶品类里的爱马仕了。 不但大,而且精,具备收藏价值。 另外,这个厅里还有一样特色是别处没有的。 那就是专有工作人员按照剧中的角色化了妆,扮演取经的师徒四人与顾客合影。 这当然是收费的。 孙悟空、猪八戒每人一元,唐三藏、沙僧每人五毛钱。 如果需要师徒四人一起陪同合影,套餐价是两元钱。 这个项目弄得这个厅热闹极了,想要和四人拍照的顾客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必须靠专人疏导才行,否则必然堵得水泄不通。 六小龄童和马德华对视一眼,不但谁都没想到,自己的剧装这么受欢迎,还能这么挣钱,而且都觉得特别有意思。 两人很快有了默契,随后跟天坛园方交涉,自称他们一直是化着妆和别人合影,还从没有过和自己扮演的角色合过影。 所以希望能借着这个机会,和扮演“师徒四人”的工作人员拍张照片。 天坛园方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于是,众目睽睽下,绝妙一幕出现了。 没有化妆的师徒四人分别和自己的角色造型拍了一张照片,最后还来了个八人大合影。 这简直就是李逵和李鬼哥儿俩好啊。 尽管四个演员都没排队,算是走后门加了塞儿,可后面排队的人也绝没有怨言,大家反而乐见于此。 甚至有人还带头为这一幕鼓起掌来。 为此,这个厅的观众是越来越多了,很快就造成了极大的淤塞。 笑着看热闹的台领导不敢多留,待演员拍照之后,就赶紧带头步入了下一个房间。 而至此,就已经到了展览内容的尾声了。 再看这里,比别处多出来的是一种商业气氛。 因为除了捏面人,画糖画的手工艺人。 这里还设有专门的柜台销售零食冷饮,西游记角色的面具,充气金箍棒、钉耙和月牙铲,以及《西游记》相关的图书和连环画。 同时也提供免费的大碗茶给游客解渴,作为一贯的福利举措。 更值得一提的是,屋子里还兼具影视厅的功能。 敢情在房间的四个角落都悬挂起了彩电和录像机,在播放《西游记》剧组拍摄不同剧集时的意外。 这些拍摄花絮,能够非常及时地让参观展览的观众们掌握第一手的信息,了解到了《西游记》剧组拍摄的最新进度。 所以还别看多了铜臭和世俗气,但这个房间才是最让人流连忘返的。 带孩子的,只要到这儿了,就不能不买些东西哄哄小孩。 然后喝着茶水或汽水,就会被电视屏幕上师徒四人休息抽烟的样子,和吊威亚悬空的镜头,逗得哈哈笑。 台领导走到这里,一是不能不感慨展览组织者敛财有术。 通过展览的主题性,在商业方面搞得太好了,越是挣钱,越是让观众们高兴。 二是由衷的心惊,这展览会办得还真是下本,一看就花了不少钱。 不说别的,彩电录像机就好几万啊。 正在这时,又有随同人员按园长指示去冷饮柜里取来了雪糕给大家品尝解渴。 台领导一看又冷了,居然是孙悟空立体雕像的桃子味的雪糕,五官几乎和六小龄童的剧中扮相一致。 不禁大感有趣和意外,忍不住出言询问 “难怪冷饮那边拍大队呢,都在买这个雪糕?” 天坛园长接过话来,“是啊,多亏皮尔卡顿小宁经理的主意,我们和北极熊公司合作,才多了这么一个稳定的财源。您可别小看这玩意,利润可不少呢。我们天坛如今已经有了祈年殿的奶油雪糕,孙猴子的桃子雪糕,很快还会推出猪八戒的巧克力雪糕,唐僧的荔枝雪糕,和沙僧的椰子味雪糕。如果您感兴趣,回头我让人给台里送几箱,都尝尝嘛。” 此时,只听六小龄童也对杨导说,“这个雪糕真好吃哎,还真是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的味道,可比您逼我吃的那个纸糊的蟠桃强多了……” 就为这句话,现场顿时引起了哄笑。 然而这还不算完呢,马德华又来了一句,“你自己吃自己,就一点心理障碍没有啊?” “哈哈哈……”这下笑得更厉害了,掌握照相机的人也不失时机再度留下一张经典的照片。 于是台领导对宁卫民的不良观感终于开始消散。 尤其在得知宁卫民年龄不过二十几岁后,似乎觉得这个小年轻倒是很有才华,有点不稳定也是可以理解的。 为此,便欣然叫过杨导,当着大家的面说,“这个皮尔卡顿的小宁经理把展览活动组织的不错,我很想见见他。你记得帮我们联系一下吧。” 这一来,大家就都松了一口气,知道今天的展览会没有后遗症了。 在后面,自然是大家一起坛宫饭庄用餐,宾客尽欢啊。 张士慧也灵机一动,这顿招待饭,让后厨冷餐把摆盘都改成了西游记的角色。 成功换得台领导的展颜一笑,将功补过。 按理说,这件事就该朝着好的方向走了。 但可惜的是,台领导要见宁卫民这事所托非人,他交待给了杨导了,而且也没说要见宁卫民干什么。 杨导就没太当回事,以为领导只是客套。 这天之后,她就一心一意又忙剧组的事儿了,全给忘脑后了。 直至一个多礼拜后,剧组出差的准备工作差不多了,她才想起来,给皮尔卡顿打电话,想转达台领导的见面要求。 可不巧的是,宁卫民又不在京城了。 就连皮尔卡顿公司的人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只说他私人有急事需要处理,请了一周的假。 只能等他往公司打电话,才能告知杨导在找他。 于是满脑子都是拍摄进度的杨导也就懒得再说什么了。 第二天带着剧组去天坛的树林里拍了一段师徒西行的戏,还有一场打小妖怪的武戏。 给天坛公园留下个《西游记》剧组取景地的文化资源,就算完成了许诺。 然后也带队出差, 全心全意扑在拍摄工作上了。 所以说,宁卫民压根就不清楚还有这么个情况啊。 那还有不得罪人的? 台领导等了几天,让秘书联系杨导,最后就得了个宁卫民出差的回复。 台领导还误以为是宁卫民拿大,当然就更不高兴了。 于是也不等了,打电话直接叫了两个得力的下属进来,布置任务。 “天坛园方、皮尔卡顿公司和杨洁为解决剧组资金,筹备的那个《西游记》的展览挺好的。你们俩去看一看,学习一下他们经验。咱们台不是还在拍《四世同堂》和《红楼梦》吗?我看都可以借鉴。回头你们合计一下,大概需要多少钱,咱们先把《四世同堂》的展览办起来。效果要不错,也许咱们台以后,拍摄电视剧还真就不愁资金了……哎,不过,这事别跟天坛园方打招呼啊,我不想他们插手了,就咱们自己办。我不信没了张屠户就得吃带毛猪……” 两个下属对视一眼,有点明白了,连声称是。 瞧瞧这事儿闹得吧,整个是阴差阳错。 人们都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这句话大概确乎真理。 。顶点手机版更新最快网址: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wap 正文 第八百二十三章 突发情况 宁卫民丝毫不知道自己错失了什么样的机会。 不过话说回来,原本人生在世就不可能把所有便宜都占尽了。 哪怕开了挂的人,也会经常面临鱼与熊掌不能兼得的处境。 比方说,宁卫民总不能把他见着的所有的好东西都自己存起来吧? 买了字画,玩儿着邮票,收着印石和瓷器,再外带点家具,这就是他目前最大的收藏能力了。 什么翡翠、玉器、象牙、金器、银器、漆器、珠宝、佛像之类的,哪怕明知道也会巨幅升值,那他目前也够不着了。 而且别看凭着和美协的关系,凭着在两所京城美术院校的名声,宁卫民要收现代艺术品,收油画,也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 可他照样没法伸这个手。 因为他既没有那么多的金钱投资这么多品类,也没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去兼顾。 其实“小孩才做选择,大人全部都要”这句话,放在现实生活中,恰恰应该反过来说才是正理。 更何况,哪怕再顺利的人生,仍难免会遇到“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的突发事件。 这种情况下,往往由不得人仔细考量,认真权衡,就得当机立断做出反应。 所以有些时候人为了先保住自己基本盘,根本想不了那么多。 就是再好的机会,错过也就错过了,真没什么可惜的。 要说还就是这么巧,在这个5月,宁卫民就恰恰遇到了这样事儿。 所以他才会紧急请了一周的事假,神秘地突然消失了一段时间。 甚至连紧急的联系方式都没法给公司留下,只是正确每天给公司打个电话问问情况。 那么到底又是怎么回事啊? 敢情一切都起因于倒爷猖獗,全是倒爷惹出的祸。 在进入新世纪拍的那些年代剧里,通常都会把八十年代的个体户称为“倒爷”。 但说实话,这其实是一种误区。 因为直到目前为止,个体户还未在社会范围内广泛获得此“殊荣”。 说白了,“倒爷”这个被京城百姓发明创造出来的新词儿,纯属是“不劳而获”的代名词。 而个体户目前还是劳动致富的代表,这个群体靠体力劳动挣饭吃的形象,更加深入人心。 哪怕是去花城倒卖服装呢,赚的也是个辛苦钱。 基本上属于跟电影《青松岭》里钱广一样的级别,是“小不溜的捞点”。 老百姓的红眼病还没这么严重,连这样养家糊口的行为也容不得。 所以,现实生活里也只有宁卫民会偶尔这么称呼个体户。 而这样的前瞻性,反而弄得他身边的人都有点摸不着头脑,觉得他有点驴唇不对马嘴。 那“倒爷”这个词儿,一开始到底是形容什么人的呢? 这就得说到价格双轨制了。 在改革开放的过程中,从1981年开始,我国政府就允许在完成计划的前提下企业自销部分产品,其价格由市场决定。 这样就产生了国家指令性计划的产品按国家规定价格统一调拨,企业自行销售的产品的价格根据市场所决定的特殊情况。 这种价格双轨制具有两重性。 一方面,它是实现价格模式转换的一种很好的过渡形式。 另一方面,在经济过热,供求矛盾尖锐、计划价格与市场价格之间高低悬殊的时候。 这也给某些不法之徒,提供了钻双轨制价格空子的发财机会。 “倒爷”这个词,其实就是应时而生的。 专门指向这些,时而将平价的商品转为市场出售,时而又将市场的商品变为平价商品,通过这种“平转议”或“议转平”,从中渔利的经济罪犯。 宁卫民认识的人里,最具代表性的就是江浩这一伙子人了。 甚至于江浩和年京现在干的事儿,比普通的倒爷,还多了走私的罪名。 总之,到今年至,“倒爷”现象已经成了对国计民生造成恶劣影响的重大社会问题。 因为从事这种买空卖空生意的人,贪婪成性,几乎把手伸向了所有能赚钱的东西。 什么汽车牌照,火车票、电器、烟酒,以至于钢材、盘条、水泥、化肥、煤炭、汽油、汽车等大宗商品,就没有他们不敢买卖的。 他们这种不法行径,极大程度上破坏了市场经济的健康,致使物价急速上涨。 尤其是京城这块地方,原本老百姓对物价问题就十分的敏感,又喜欢讨论时政。 大家就越发对“倒爷”的行径难以容忍,于是就把这个群体骂上了报纸的头版头条。 对于这种情况,政府当然不可能坐视不管。 实际上早在今年2月,上头就开始列出并纠正,那些属于“不正之风”的严重问题。 3月13日,国家上层又发布命令,规定重要的生产资料和紧俏耐用消费品的批发业务,只能由国营单位经营,不准以任何形式索取额外收入。 然而出于“顺理成章”的某些原因,收效不佳。 到了4月份,有数十种工业原材料继续提价,而且平均涨幅高达百分之五十。 通货膨胀眼见着成为了无法避免的事实。 于是4月27日,国家上层再度发布《关于坚决制止就地转手倒卖活动的通知》。 并且拿先拿倒爷成堆儿的京城开了刀。 重点查处在首都就地套购紧俏商品、转手加价倒卖等违法活动。 什么都不怕,就怕“认真”二字。 这次上头是真急了,很快就逮住了几条大鱼。 倒彩电的,倒煤炭的,甚至倒粮食的,都有。 这不但立竿见影的对京城市场的重要物资价格起到了刹车的作用。 而且京城本地也就势开展起全面整顿市场环境的工作,严查和取缔无照商贩。 一时间,商场上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不但在京城乱蹦跶的主儿老实了不少,就是普通商家也感受到了压力。 像东花市料器厂就跟宁卫民说,料棍儿的原料管得严了,连可调剂价都买不着了。 街道牛主任也束手无策,找不着门路。 还好存了些原料,能再坚持仨月,不过之后恐怕就会影响产量了。 张士慧也跟宁卫民汇报,说糖业烟酒公司的黄经理打了招呼,说这阵风过去前,恐怕没法再给高档烟酒了,他们之间的协议只能先搁置。 正所谓春江水暖鸭先知啊,这种警示到了宁卫民这儿,由不得他不过脑子好好琢磨琢磨。 尤其是报纸很快又登出了消息,说煤炭一案,京城执法机关顺藤摸瓜,继续去异地查案追责。 连带着京城周边的城市地区,也依次开始了类似的打击活动,眼瞅着要把这股风刮向全国。 宁卫民就更是吓得一个激灵。 为什么啊? 倒不是他也参与了这种不法行为,而是他突然有了个警醒,这么个查法既然不是开玩笑。 那好多人接下来就会想方设法处理首尾,社会上的资金就必然趋紧,那么会不会影响邮市呢? 想到这点后,宁卫民专门去了一趟坛宫,结果又有了进一步的发现。 因为不但许多本地的老顾客都面带了隐忧,而且他们彼此间还在传言,说某某跑路了,某某躲事儿躲到外地去了。 许多人都在合计,在讨论。 这倒卖物资,买卖合同的事儿今后还能不能干了? 到底会不会一查到底? 于是这天回去,宁卫民几乎就一宿没睡。 他越琢磨就觉得危险越近,越琢磨就越觉得邮市会受影响。 没错,虽然对于他来说,清清楚楚掌握着第一次邮票牛市的转折的关键时间节点。 那应该是随着4月5日,“梅花”邮票和小型张发行,开始冲向本次行情的顶峰。 然后又随着5月24日“熊猫”邮票和小型张发行,开始渐渐消退热度,从此迎来了两年低迷时间。 但他却从没有过基于资金的角度,解读过这次邮市行情的终结。 从没去想过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时间节点。 虽然“熊猫”小型张加大发行量的消息后来一直被人认为是行情结束的导火索。 但邮市真的就那么脆弱吗? 全国人民连1266万发行量都扛不住? 按票面价值三元算,连四千万不到。 而且别忘了,熊猫发行当天是涨了的,后来传出消息才跌了。 也就是说资金已经消化了很大一部分的熊猫,后面所增加的发行量真有那么可怕吗? 这么一想他就有了全新的思路,看得越发通透了。 要知道,这次邮市很明显是随着京城的城市改造开始爆发的。 这个现象是前提,就是银行放水,社会资金量多了,许多搞建筑的资金通过各种渠道掺和进来了。 那关键问题就来了,建筑这行当里面能没有“倒爷”兴风作浪吗? 那倒爷什么钱都挣,能没有人去邮市里炒邮票吗? 所以说啊,牵一发动全身,炒到高位的邮市就靠资金量撑着呢。 只要有人一撤退,就会是兵败如山倒。 谁能说熊猫小型张发行的先涨后跌,不是和倒爷有关的资金在试图自救。 然后又因为邮政部门增大发行的消息,自知自救无望,不惜代价疯狂出逃,才引发的全线崩溃呢? 甚至不妨往更远处看看,就连长春的君子兰,这维持了长达三年的泡沫。 是不是也是因为严查倒爷之风刮到了长春,才会在今年6月7月间被破裂呢? 从时间上揣测,太有这个可能了。 宁卫民琢磨到这已经足够了,他都不用找确定性的实在证据。 只需逻辑上贯通,只需知道大概率会发生这样的事儿,就足够了。 那接下来他还做什么还用说吗? 与其给别人机会跑路,不如自己先撤了梯子。 反正也就差最后的二十天了,别被贪心埋里头才是真的。 什么都不想了。 就一个字,卖! 正文 第八百二十四章 放货技巧 卖当然是得卖,可放货也是讲究技巧的。 不能直接把货甩出去,直不楞登的就在京城邮市上大张旗鼓的卖。 起码也得做到“悄悄的进村,打枪的不要”。 否则就是砸自己的锅,再傻不过了。 另外更得考虑市场资金量和承受能力。 京城邮市上当前的生肖票行情已经是常人难以想象的高度了。 猴票每张四百八,鸡票每张一百八,狗票每张一百,猪票每张三十,每版两千五,鼠票每张一块八,每版一百五。 不用说,这个价钱是宁卫民一手囤货居奇,一手故意拉高给堆上去的。 那是已经非常梦幻的价格了! 更何况宁卫民手里一共有两批货想要放出变现。 最多的一批是他和皮尔卡顿公司高管们合股买的货。 起家就是三万版鼠票,然后通过各种高卖低卖的手法炒到现在,已经变成了四万九千余版的鼠票。 外加七张猴票,近百张鸡票、狗票,以及一百版左右的猪票,和九万六千余元的流动资金。 这还是明面上的,私底下宁卫民还另有一批专属于自己私货。 那是他去年一月份个人出资让罗广亮和小陶“打飞的”从花城和沪海淘换来的货。 大致有一万八千余版的鼠票,一直就压着箱子底没动过。 不用说啊,这些货他要同时放出,市场就得有上千万的资金来接,怎么可能呢? 宁卫民就是再着急,就是再天真,他也不会真的以为自己有这样的福气。 随便一卖就落袋为安,一口就能吃个胖子。 那简直就是做白日梦一样的痴心妄想! 所以怎么放货就成了特别考验智慧的技术活儿了。 放货速度既得快,步子得迈的大一点,价钱卖得好一些,还不能让人察觉出来。 怎么办呢? 宁卫民决定采取“先私后公”,“由远及近”的法子。 也就是说,先以他自己的私货为主,弄到沪海和花城出了手再说。 剩下的事儿他再另外想辙。 因为只要他个人的货顺利出去了,他的精神就彻底放松了,等于先一步立于不败之地了。 剩下的货什么价出他都无所谓了。 更何况这年头全国的邮市看京城,京城是全国的标杆,只要京城硬挺着呢,外地的邮市都不会跌到哪儿去 所以他必须得保住京城这个价格的风向标,绝不能一开始就在京城卖。 反过来,不但不能在京城卖,他还得想办法在京城拉高。 为此,他做出的安排就是让殷悦通过她在邮市的那些关系,用专营店里的资金,大肆收购猴票,把猴票的价格有多高拉多高。 而他自己呢,则对沙经理那些合伙人们声称有笔重要的大买卖要去外地谈,还要带着罗广亮和小陶给自己当保镖。 然后他就从保险柜里取出所有生肖散票,整版猪票和两千版鼠票。 连同他自己的一万八千版鼠票和一些猴票,放在了三只大皮箱子里。 就订购了机票,悄悄登上了飞机。 第一站当然是直飞沪海。 5月6日傍晚,宁卫民带着罗广亮和小陶入住锦江饭店,订了一间豪华套房。 这家饭店的位置就在茂名南路上,距离太原路不远。 要知道,太原路口肇家浜路的街心花园,就是沪海当下最闻名的马路邮市所在地,也是“静工”,“卢工”的前身。 至于后世闻名的卢工邮市那得到1996年才会诞生,取代这里。 所以宁卫民就是看重这一点才执意要住在这里的。 说起来锦江饭店距离外滩也不远。 其实按理说,几个人住下,大可以先趁着夜色在外滩散散步,看看浦江夜色再吃顿本帮菜的。 但问题是他们不是来旅游的,带着的那些邮票又太贵重了,没人会愿意冒这样的风险。 再加上宁卫民心知时间紧迫,多少有点着急上火,他也实在没有这样的兴致。 于是待在饭店的房间里,他只是催促罗广亮一个劲打电话,联系那些当初卖货给他的那些沪海人,一一岔开时间约他们来锦江饭店见面。 压根没有出门的心思。 实际上当天的晚饭,都是小陶叫了送餐服务,随便叫了点白斩鸡,云吞面,水晶虾饺,对付的。 真正的本帮菜是一口也没吃到,连绍兴黄酒也没喝上一口,早早就睡了。 不为别的,就因为想要尽快散出货去,最好的方法就是找个二传手批发拿货。 宁卫民自知他们在沪海是客场,人生地不熟的,也就是做过交易的人最可信。 当然,对宁卫民这样思虑周全的老手来说,鸡蛋也不可能全放一个篮子里。 所以睡醒一觉到了第二天,一大早起来,根本顾不上吃早点,宁卫民就随便穿了件衬衣西裤,自己带着点散票溜达到太原路口的邮市去了。 他跑这一趟目的可就多了。 不但要打听沪海邮市的行情,想顺道出点猴票和散货,还想看看有没有运气找到额外有实力的买家, 结果没想到,沪海的邮市确实比京城活络多了。 大概沪海人为了钱是真舍得脸面,没京城人那么多顾虑,人们讨价还价的气势都不一样。 那些追逐利润的“打桩模子”找生意也比京城人更拉的下脸面,一旦知道你身上有货简直热情得不像话,那是紧跟你身后转悠,舌灿莲花非把你说动了不可。 像宁卫民在蘑菇厅底下就遭遇了这么一幕。 当时他欲卖假买,问两个招揽生意的人有猴票出没有,出的话什么价。 沪海本地人欺生,见他不会说本地话,就把他当瓜切。 说有是有,报价直接就是六百块。 结果宁卫民一掏猴票,说我这是全品,五百八让你好了,这俩人就傻了。 再之后,那亭子底下的人几乎都背猴票围拢过来了。 你一言我一语的要买,连规矩也不顾了,可见猴票有多么诱人。 只不过价格杀的也狠,这些沪海人又口口声声说没那么高,说刚才俩人是胡报价。 市场上五百元到头了。 但这其实已经就比京城的价钱要好了,也是一个小惊喜。 所以说宁卫民这趟还真不白去。 不但行情打听明白了,而且不到一个小时就出了近万的货。 这就算是有了吃饭住店外加请客摆场面的钱了。 另外还约好了两个谈吐不俗,一买就是五六张猴票的人,晚上去锦江饭店看货。 不过话说回来了,中午请的这第一顿饭还是很重要的。 因为不光京城邮市大户,沪海的邮市一样也有。 宁卫民让罗广亮最先约好的这位客人姓朱,外号“朱三万”。 就是去年一月份,一口气卖给罗广亮三千版“老鼠”的人。 这是罗广亮买货时接触过手笔最大的沪海人了。 所以请客的气派至关重要。 宁卫民尽管为图方便,选的只是锦江饭店南楼底楼的“百事丽”餐厅。 但他也非常清醒地懂得,请客,吃的绝不是菜,而是谱儿。 所以当着客人的面,服务员递上菜谱后,宁卫民先问客人喝什么酒。 要了一瓶七宝大曲后,跟着只看左,不看右,自作主张,一口气就点了好几道荤菜。 什么原笼粉蒸牛肉、响油鳝糊、佛手肚膛、红烧鮰鱼、油爆虾、八宝辣酱、黄焖栗子鸡, 时令蔬菜,他则点了马兰头、鸡毛菜和沪海小油菜,非常清爽。 主食当然少不了沪海的小笼包、萝卜丝饼和黄桥烧饼了。 总之,虽不见山珍海味,但满满一大桌子菜,四个人根本吃不完。 不为别的,请客嘛,就要请出气势。 这其实就是办完这些事儿后,因为合作黄金打火机一事,宁卫民排解曾宪梓顾虑,所说的那些道理。 不得不说,效果很不错。 要知道,锦江饭店是沪海老牌的高档饭店,开业至今已接待了一百多个国家的近三百位国家元首和政府首脑,以及众多商贾巨富。 尤其这里又是一家花园式饭店,建筑特色是将欧洲传统风格和现代设施融为一体。 位于南楼底层的百事丽餐厅位置优越,透过落地玻璃窗,满目全是青翠的草坪,很是赏心悦目。 再对比室内舒适豪华之风,这用餐环境简直没挑了。 关键是这个年代,新一代暴发户出现的时间也短,还没到登堂入室的级别。 就拿“朱三万”来说,虽然是上海本地人,但是也从未进过锦江饭店,吃过这么高级的餐厅 了。 所以他坐在这里,别说跟西装革履的宁卫民比起来了,就是跟打过交道的罗广亮和小陶这两个糙人比,也一下子觉得自己土得掉渣。 那态度和气着呢,丝毫不敢有拿大的做派。 聊起邮票行情,朱三万也基本上都是实在话。 他坐在这里,只觉得有幸,遇到了京城来的大人物。 商场上可不就是这样,要想取得谈判的优势,就是要在不经意间先发制人,从气势上掌控对 方,这样生意就好谈了。 设想一下,宁卫民他们如果住在一家不起眼的小旅店,在路边的小餐馆里请客,那结果就两论了。 正文 第八百二十五章 握手言欢 “朱三万”今年三十八岁,戴着一副眼镜,显得文质彬彬。 吃邮票这碗饭以前,他在文化馆资料室工作。 加上从小就嗜邮如命,是长期待在太原路马路市场,沪海本地最早一批玩家。 但他很少出远门,对于京城邮市的了解也不多,就是有个耳闻。 所以对“朱三万”来说,这次能见到宁卫民,与之就京沪两地邮市的情况充分进行交流。 本身就是一件不虚此行的好事,意义重大。 别忘了,这年头是什么时代,既没有手机,也没有互联网,通信手段十分落后。 一座城市的邮票价格与另一座城市的邮票价格也往往是参差不齐、有高有低。 邮票信息的流动十分缓慢,邮票价格的变化也需要时间。 就连与京城一箭之地的津门邮市,信息传递都和京城有较大的滞后性。 各地邮票价格当然不会十分统一,肯定是存有较大差价的。 有心人往往就能通过比别人更多的信息找到空子牟利,或是判断邮市未来趋势。 总之,对于参与炒邮票的人来说,信息是越多越好,越准确越好。 尤其是第一手的信息,在邮市,无论何时,那就等同于真金白银。 像今天跟宁卫民聊过这么一场,至少“朱三万”就知道了京城的“梅花”小型张已经后劲不足了。 目前价格就停在五块多一点,上下不定。 反观沪海却有点涨过头了,目前的价格居然要卖六块。 那他自然准备要抛掉手里的货了,转而去买涨势更好的品种。 这能说不是收获吗? 所以这顿白吃的免费大餐,让“朱三万”是相当的愉悦。 至于说到鼠票转手的生意,尽管他心里不免有点小失落。 怎么也没想到当初自己十块钱出手的货,今日涨了十几倍,却反而要接回来了。 但他绝不会有比心里抱怨两声更多的芥蒂。 毕竟生意场上就是这么回事,谁都有看走眼的时候。 只要有利可图,宁卫民愿意给他留出利润差价,他干嘛跟钱较劲呢? 有钱不挣,那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吗? 所以饭后,当他和宁卫民他们来到客房,一看见房间里摆出的货色,品相是那么完美,种类那么丰富。 居然除了三千版鼠票之外,还有一些邮市上难得一见的猴、鸡、狗、猪。 他就更是心花怒放,喜出望外。 因为品相好不但意味着好出手,能卖出高价,数量有保证也代表着利润多。 要知道,这拨邮票行情,所有生肖邮票都已经成了硬通货。 尤其猴、鸡、狗,这样早年发行的那些品种,涨起来的速度比梅兰芳小型张还快。 更是如今所有炒邮票的人公认还会继续高涨,都想得到的好东西。 但正因为难得,谁有了都不卖,都捂着,所以谁看见谁都得流口水。 于是这个时候,“朱三万”对于宁卫民就只剩下兴奋和急切了。 “了不得!太了不起了!还是生肖邮票好啊!这轮行情的绝对主角!没想到你们的货色这么全,所有的生肖票你们都有。不得不说,能存这么多硬货,你们几位的眼光真是老辣。那咱们就谈谈价钱吧。我要想把你们这些生肖票都吃下来,价钱该怎么算?不过我可有言在先啊,看在我当初是十块一版卖给你们的份儿上,总得给多点优惠吧……” 不过说实话,“朱三万”太过见猎心喜,可就有点丧失警惕性了。 一是他不知道,宁卫民带他来的这间客房是专门用于交易,为安全起见,额外租下来的。 在这个房间里,货物也是有限的。 只摆着宁卫民想给他看到的邮票,而非所有。 他是万万想不到宁卫民手里到底有多少想放出的货。 否则的话,他就不会这么乐了,而是该肝儿颤了。 二就是谈判上,宁卫民虽然看着年轻,可并不像他想象的缺乏经验,反倒很老练。 一点不急着接招,而是以退为进,据理力争。 “朱哥,你是行家,想什么价接,不妨直说。优惠当然是要给的,谁让咱们玩儿的就是大宗交易,有钱大家一起赚,我肯定得给你留出余头来。何况咱们今天聊得这么投缘,别说以后继续交易了,邮票上的切磋和互通有无咱们也少不了。不过,这和咱们当初的交易可无关。因为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踏实拿着等到这天的。是这个理吧?其实看市场的话,如今这么多货,反倒不是轻易能一口气吸足量的……” 这一番话,切中要害。 不但显得厚道,而且把皮球又推了回去,倒让“朱三万”有点为难了。 没错,扪心自问,他自己要没卖鼠票。 一涨几倍,他也肯定拿不住,会卖掉的。 于是仔细琢磨了一会儿,他干笑了两声。 “老弟,见识不浅,年少有为。好吧,你痛快我也不来虚的。直说了,我要接手的话,就得把你这些邮票一枪打。统统按市场价八折。而且得按照沪海的行情才行。你看怎么样?” 他这话当然是有算计的。 虽然按沪海的价格,在猴票、鸡票和狗票上要更高一些。 可关键是猪票和鼠票沪海是要低过京城的。 按照交易数量算,当然按沪海的行市好处更多。 而且考虑生肖票长期稳定的向上趋势,猪和老鼠应该不久就能追上来。 最关键是必须把货都拿到手里才行。 拿的货多,利润才多,而且自己一人卖这些货,才能掌握好利润。 要是多家一起卖这些货,那价格就不好说了。 “八折,少了点吧?再加点怎么样?八五折……” 宁卫民也不傻,漫天叫价,落地还钱,他当然要划价。 就像“马老师”总结的那样,哪怕为对方心里痛快,也得做出个姿态来。 而对此,“朱三万”坚定不移的予以拒绝。 “不行不行,八五折,风险就高了。你也替我想想,这么多货,市场要有点波动,我受得了吗。我可不敢接……” 于是宁卫民就故意表情阴沉的沉思起来。 很显然他这意思,是对价格不太满意了。 当然,反过来,他的不满意就会助长对方的得意。 等了片刻,眼瞅宁卫民眉头越皱越紧。 果然“朱三万”忍不住心痒,又多说了几句。 “老弟啊,这个价可以啦,你们也赚了十几倍了。这样的利润增幅已经足以令世界上任何一个投机家暗自得意了。反过来我要和你们比,恐怕得哭死啊!虽说当初出手赖我自己短视,可你总得考虑考虑的我心情吧?你是要答应这个价,明天中午,我就能把钱凑足给你送来。要是不愿意,那这事儿也就到此为止吧。我只能抱歉了……” 这话既算规劝,又有最后通牒的意味。 到这份儿上,宁卫民心里暗喜。 于是表面上叹了一口气,装作不得不就范的样子,答应了。 “好吧,朱哥,我给你面子,就这个价钱。谁让咱们一回生二回熟,也算是朋友了呢。以后我再来沪海,还请多照应。” “那是,那是,彼此关照……”“朱三万”高兴极了,一个劲附和点头。 不过演戏演全套,宁卫民也有附加条件。 “朱哥,这次你开价我没还价,给你留了足够的赚头。可话说回来,我这代价付出的可有点肉疼啊。你是不是也得给我点甜头?让我心里平衡一下?” “你……是什么意思?”“朱三万”一下愣了。 “你不是说你手里有不少大龙票吗?咱们换换怎么样?我用一个全品的猴票四方联换你一套……” 毫无疑问,这样略显矫情的小要求,让这笔交易有利对方,看起来更真实。 于是“朱三万”再度轻松,喜笑颜开。 “猴票四方联?全品的?那价格差不多吗。没问题,这点小事,好说好说……” 至此,这笔生意就算顺利谈成了。 满怀欣喜的“朱三万”走的时候,对宁卫民表现出了很大的好感。 不但跟他一个劲的握手,约好明天中午房间交割,一手钱一手货,而且还要在沪海老饭店回请。 不为别的,就因为鼠票的行情沪海一百四十元一版,但是宁卫民放给他的价格是一百一十二元一版。 “朱三万”心中只需快速地盘算了一下,就能感受到有多甜。 这笔货虽然占用资金不少,他总共需要筹措三十六万余元的现金。 但一转手可以净赚八九万,还是十分划算的。 要是沪海很快能追上京城的价,那他就能挣个十一二万了。 这样的好事从天而降,相当于马有了夜草可吃,心里自然美滋滋的。 然而反过来,宁卫民心里更高兴。 因为三十多万的交易这么顺利就做成了,也是他没能想到的。 他不能不感慨,“朱三万”还真是出手阔绰,一点没在牛市白浪费工夫。 这才多长的时间啊,一年多而已,就从原来不到十万元的身家,都变成三十多万了。 相比起来,如今的杨百万还不知道哪儿啃窝头呢,比这位老朱同志可差远了。 只可惜,吃多了更容易撑着,“朱三万”要想通过即将到来的风暴洗礼,保住身家不缩水可是很不容易的啊。 因为接下来的邮市可就不是比胆大了,而是比谁跑得快。 事实上,就是宁卫民自己也免不了体验这种滋味,而且更真实,属于现世报。 因为当“朱三万”前脚刚走没一会儿,宁卫民提前约好的第二场谈判就又要到再次开启的时间了。 这回是一千八百版,约的是晚饭。 宁卫民还是打算照方抓药,先请客,摆排场,喝美了对方,再敲定生意。 没办法,事不宜迟,就只能肠胃受点累了。 谁让他手中的筹码数量太多。 别看各地行情还是气势如虹,但越是如此危险也就近在眼前了。 还是快刀斩乱麻,把这些邮票当香饵一样甩给别人,安全出局要紧。 孙子吗? 自私吗? 或许有点。 不过话说回来,这可是生意,不是买卖,谁顾得了那么多啊。 那句堪称真理的老话怎么说来着? 死道友不死贫道! 反正他很诚实,也没跟人家打保票,说卖给人家的就是他手里的全部货。 谁要这么想了那是他们自己傻,他可问心无愧…… 正文 第八百二十六章 沪海鼠王 生肖邮票确实是稀缺资源。 虽然也是机器印出来的,可发行量再高,终究是有限制的。 邮票可不像信纸信封,要多少就有多少,随时可以给工厂下单增产。 所以在市场足够的承接能力下,越是品种好,涨势好的邮票,就越能惹人追捧。 不但出来多少就能卖掉多少,甚至还能越炒越热,令市场价钱以持续态势上涨。 就像宁卫民待在沪海这两天,他往沪海的马路邮市上零零散散卖了一百多张猴、鸡、狗这些本地很少见的邮票。 就因为“打桩模子”们迫不及待倒手赚差价,来了一波小高潮,又往上猛蹿了一大截。 猴票居然真的高达六百块了,鸡站在了二百块上,狗也一百一十块了。 连带着猪票和鼠票都小动了一下。 就“朱三万”付钱的第二天。 太原路上的整版猪票就两千四了,整版鼠票能喊价一百四十五以上了。 这下把“朱三万”给乐得,主动打电话来酒店感谢宁卫民带给自己的发财机会。 还想要再度找个好地方宴请他们。 只不过对于和时间赛跑的宁卫民来说,却发现个很棘手问题——短期内,他找不着更多接货人了。 敢情“朱三万”就是宁卫民在沪海现有关系里的最佳二传手了。 后面宁卫民连着宴请的两三位,和他统统比不了,都挺让人失望的。 因为就没有一个人,能按照他们原来出货的数字,把这些货原封不动再吞回去的。 这并不奇怪。 国内的邮市毕竟只是初级阶段,而且这还是建国后第一拨所有邮票品种全面上涨邮票牛市。 如今在市场里扑腾的人,基本上都是在为自己捞第一桶金了,具有相当实力和资本的大户本身就少。 所以说,做市容易,出货难啊。 何况即便是邮市里的大户,财富增长速度也没几个能追上生肖票市场价增长速度的。 真能拿出十几万现金的主儿就算不错了。 哪怕宁卫民给出的价格再好,给留出的赚头再足,这些人手里没那么多钱也是白饶。 由此可见,“朱三万”能原封不动吃回三千版,还真算是有本事的。 足以称得上是沪海邮市里的一位人杰了。 当然,这些实力不足,吃不下邮票的人也不傻,傻就不会干这行了。 谁都懂得有了甜买卖,与其白白放过,不如和别人联手一起做的道理。 可即便是如此,找合作方也需要时间啊,凑钱一样需要时间。 偏偏宁卫民眼下最需要的就是时间,他最多在沪海停留五六天就得走人。 于是除了有一位能顺利找到同盟军的主儿,一口吃下一千五百版之外。 其他人还是只能凭现有资金零敲碎打的买。 这么一来,宁卫民可就苦恼了。 他手里其余的货,放出就像是兔子拉屎,小孩撒尿,把他给折腾得够呛。 一顿饭出个几百版,下一顿饭又出个几百版。 对这些财力有限的人,还得好烟好酒、好言好语跟财神爷一样伺候着,弄得他这叫一个烦呀。 于是眼瞅着在沪海市场出足八千版老鼠的愿望,恐怕难实现,宁卫民不敢再恋战,打算转换战场了。 他觉着应该提前一天走,跑到花城去碰碰运气才是正科。 道理很简单,尽管全国几个经济发达的一线城市中,就属花城世道乱,为非作歹的烂仔多。 去那里如果携带财货太多,多半会被人盯上,肯定要冒一定的人身安全风险。 可反过来,也是因为那里开放的早,有钱的人就多,邮市的大户也多。 吃货的时候就是这样的,他们先到了沪海,见了不少人才买到手八千版。 后去的花城,却很容易就买到了一万版。 这就足够说明问题的了。 总之,别管广东人那些钱是怎么来的,或是走私,或者沾了港怂的光。 反正要走量批发,花城肯定比沪海容易一些。 结果,还万万没想到,恰恰就在宁卫民都买好了飞花城的机票之后,一个意外的大买家主动找上门来了。 这个大买家名叫贺军,那是真的大,不但实力大,手笔也大。 “朱三万”要是跟他一比,就不在了。 因为贺军不但和“朱三万”一样,同属建国后沪海的第一批玩家,人家还有着来自上一辈人的传承和底蕴,是玩儿邮票的世家。 敢情贺军的爷爷,想当年解放前就是沪海滩上的著名邮商。 这位贺老先生,手中的珍惜邮票不计其数,什么“宫门倒”、“中山倒”、“小字当1圆”,都经过手。 平时跟沪海滩的其他大邮商和大集邮家,如周今觉、陈志川、钟笑炉,都是称兄道弟的好友。 经常一起吃饭、喝茶,切磋邮识。 只可惜,解放后这门生意逐渐就不能做了,邮票逐渐与转卖炒作无缘。 原本极其富裕的贺家断了主要的进项,日渐衰微。 贺老先生逐渐成了只能在家里看孩子买菜的废人。 儿子女儿基本都成了工人,售货员。 贺家的下一代没人再对邮票感兴趣。 特殊时期的那几年,贺家最困难的时候,就跟今年那部刚上映的电影《张家少奶奶》演得那样,要靠卖旧物过活。 别看住着二层的小洋楼,却拆东墙补西墙,家里人个个衣裳打补丁,连碗牛肉汤都舍不得给家里的孩子买。 真应了那句话了——地主家也没有余粮了。 但就是这样,贺老先生也没舍得把自己的珍邮放弃,一直藏在自己的床板底下。 结果因此,反而在家里的第三代人中找到了传人,就是他最小的孙子贺军。 说起来这个缘分也是让穷给逼的。 贺家需要贴补家用,家里的孩子每天放学后都要捡废纸和碎玻璃。 贺军和他的哥哥姐姐们不一样,在垃圾箱构成的花花世界里,他不大关注那些铜丝、铁皮之类的物质宝物。 但对信封上的邮票,他很感兴趣, 每次看到好看的邮票,总要剪下来留好,当小人书看。 贺家的孩子是买不起小人书的,也舍不得去书摊上花钱看,看这些信销票就成了贺军非常珍惜的独门爱好。 他的精神世界由此受到了深刻的影响,开始通过邮票了解课本以外的世界。 有一次,他们姐弟三人走了运,还一起捡着一个破枕头。 后来居然发现里面藏了十几块钱,这对他们来说无疑是发了大财。 贺军的姐姐和哥哥合计后,觉得他们可以把大票上缴,零钱留下,让姐弟仨好好过过嘴瘾。 然而没想到贺军却对此强烈反对。 看重精神甚于物质的他说,宁看着哥哥姐姐吃东西流口水,也要把他的那份钱用于买邮票。 最后,他硬是从哥哥姐姐手里讨了八毛钱,在邮电局买了一整套早就眼馋的《金鱼》。 那天,姐弟三人感受到的快乐是截然不同的。 在姐姐哥哥一饱口福,心满意足的时候,贺军忍着肠胃的抗议,为自己终于拥有了一套全新的邮票而狂喜不已。 尤其他们还不知道,他们各自的人生方向和生活境遇,已经注定会因为这套邮票发生重大转变。 一年之后,这套《金鱼》邮票的价格就翻了三倍。 所以又发生了一件不可避免的事。 贺军的姐姐哥哥因为忍不住嘴馋,偷偷把这套邮票拿到马路市场上卖掉了。 痛失最宝贵的东西,贺军自然伤心极了,免不了要哭闹一番。 不用说,闹也于事无补,而且反而因为暴露了私留钱财的秘密,贺军还被父母呵斥责怪了一番。 不过尽管如此,好的一面却是,贺老先生却因为这件事发现了最小的孙子居然和自己是同道中人。 而且还知道了沪海的马路上又能做邮票的金钱交易了。 于是在看过贺军那些放在铁盒子里的信销票私藏后,贺老先生非常高兴的抚摸着贺军的头,开始教他保存邮票的正确方式,还有邮票的相关知识。 最重要的是,贺老先生还背着其他人,把自己藏着床板下的珍邮给贺军看。 并且教他什么是好邮票,和怎么以邮养邮。 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领路人,贺军才算真正的进入邮票世界。 此后,他不但邮识以成倍的速度增长,也越发勤快的捡垃圾了。 甚至于他专捡垃圾箱里的信封,再顾不上其他的东西,眼里只能看见邮票。 为此,贺军开始具备一种特长,就是特别善于在肮脏丑恶中发掘美。 在烂菜皮,馊饭,用过的手纸下面,他能一眼认出偶然露出的信封角角,同时想象出被污秽物掩盖着的精美邮票。 当他在苍蝇乱飞,酸臭刺鼻的垃圾堆里捡到一个贴着美丽邮票的信封。 他往往忍不住会忘情坐下,在现场就久久欣赏。 而捡回来的信销票,经过正确的处理,凑成套,会跟着祖父一起拿到马路市场上卖掉。 卖掉的钱,他们会用来再去买那些发行量小,题材好,有升值前途的新邮。 从六十年代末期到七十年代末的所有特种邮票,贺军统统没有错过机会。 这就形成了一种良性循环。 贺军的收获既有知识上的,也有财富上的,更有和祖父情感上的。 完全可以说,这些捡破烂的日子为贺军成为沪海邮市排名第一的大户打下了坚定的基础。 到七十年代末的时候,贺军和祖父携手聚沙成塔,已经折腾出了不下十万元的财富。 只不过爷孙俩一直瞒着家里,而且都把财富变成邮票了,都放在贺老先生房间上面的阁楼里,用铁皮箱子塞得满满腾腾的。 什么牡丹花、菊花、黄山、领袖头像、民间舞蹈、杂技……都有。 要是外人进入看到这一幕,肯定会误以为是邮电局存货的库房。 再加上到了1981年,贺家福星高照,彻底转运,又翻开了全新的一页。 政策落实,房契和许多财物又回到了贺家。 贺家便又陡然而富,重新过上了富足的日子。 只是万没想到,好日子没过几天,贺老先生酒后没关窗户,一个不慎,中了风,自此卧床不起。 而且很快就因为年老体弱走到了生命的终点。 临终之前,贺老先生当着全家的面做了看似已经老糊涂的财产分割。 首先,小洋楼的房子一人两间,供子女孙辈成家立业。 贺军自己打小住的那间屋子,因为与哥哥的相邻,在贺老先生过世后,要让与其兄。 而贺老先生的这间屋子和阁楼则归贺军所有。 其次,退回贺家的那些东西,除了邮票归贺军之外。 其余的财物全由贺老先生的儿女和其他孙辈按人头平均分配。 最后,就连钞票贺军也没份,七万多的存单,一样是其他人平均分配。 这么一来,除了贺军得了两间房所有的邮票,其他人每个人都落了两三万的财货。 由于思维和知识上的差距,贺家的人除了心里有点不解贺老先生为何“亏待”小孙子,还有点窃喜之外,并无异议。 在他们的心里,那些老旧的邮票肯定没法和红木家具,珠宝首饰和一沓沓的钞票相比。 就连住房,贺军分到的也比大家的面积都小。 正屋虽然朝向好,还带厕所,可阁楼算个什么东西? 日后不要闹得全是老鼠就好。 于是,看似受了委屈的贺军便实质性的拿到了偏心的祖父最宝贵的遗产。 论财富是其他人的十几倍,可谓得天独厚。 再之后,凭着祖父传授的知识和经验,伴随着邮市交易的急速发展,接下来的几年里,贺军囤货居奇,成功做了几门热销品种的大宗买卖,财富又膨胀了几倍。 这让他感到沪海的市场自己根本就没有对手,越发的自信和雄心万丈,甚至立志要做超越祖父的邮王,独霸沪海邮市。 等到1984年,全国邮票牛市被京城“闹耗子”一事引爆,他一样看到了难得的投机机会。 不惜重金在沪海狂收鼠票,要试水坐庄了。 所以实际上,这个贺军的经历和宁卫民是出奇的相似。 他们不但都是从垃圾箱里钻出来的邮市大户,都有个老爷爷传授本事,而且还都盯上了鼠年生肖票这一品种。 堪称是沪海的本地鼠王。 正文 第八百二十七章 请柬 有关贺军的具体来历,宁卫民当然不会知道。 不过双方还未曾真正谋面,他就已经对这位即将见面的客人有了非同一般的认识。 因为这位完全是毫无征兆的,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的。 彻底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5月11日上午九点半左右,刚洗漱完毕的宁卫民正打算给送餐部打电话,早餐就在客房里吃了。 没想到就听见“咚咚咚,咚咚咚咚……”的敲门声。 连宁卫民在内,坐在客厅里的几人登时一惊,脸色全变了。 不为别的,就因为他们住的这间套房从没带外人来过,谈生意都是在另一间客房进行的。 尤其是此时的房门外还挂着“请勿打扰”的纸牌。 按道理,连负责清扫房间的客房服务员也不该来敲门的。 于是带着凝重的神色,罗广亮去开了房门。 他打开门后第一眼就很意外。 有点没想到门口居然站着个姿态妩媚的姑娘。 不但穿着这个年代略嫌暴露的裙装,脸上化了精致的妆,还戴了耳环。 跟着的第二眼,又多了不小的警惕。 因为姑娘的身后,还戳着两个身穿西服的小伙子,年纪都是二十啷当岁儿。 虽然没有什么不安分的眼神,看着也不像那种“动手能力强”的人。 可这跟港片里“黑道人物”一样的气派和架势挺唬人。 “你们是?” 罗广亮肌肉绷紧,问话同时用手势给屋里的小陶和宁卫民打了暗号,让他们多加小心。 “几位先生,我们老板想跟你们见见面,谈谈生意。” 那姑娘却没抬眼,以非常和善的微笑表达善意。 跟着用双手递上一张像是请柬的东西。 罗广亮并没接,先问,“对不起,你们的老板是?” “我们老板姓贺……” 罗广亮听了姑娘的话,微微摇头。 “对不起,我们好像不认识你们老板……” 他原以为姑娘回尴尬,哪知姑娘又大方一笑。 “没关系,几位先生只要知道我们老板也是做邮票生意的就好。各位远到来到我们沪海,不就是为了做邮票生意嘛。我们老板派我来请各位,无非想互通有无,交个朋友。” 姑娘说完,恰如其分地瞥了罗广亮一眼,再次大大方方用双手再次把请柬递上。 罗广亮不好再推开了,只能打开瞄上一眼。 “四海皆兄弟,同为邮路人。各位来自京城的朋友请至508房间一会。让贺某一尽地主之谊,必让各位不虚此行。” 这张请柬里的内容是手写的,笔迹峻拔,口气不小。 俗话说“字如其人”,罗广亮看了请柬内容,又看看这几个人的衣装,他此时已不敢擅自做主了。 毕竟他跟着宁卫民久了,也算对西装多少有点了解。 他自己虽然怕拘束,的确不喜欢穿,可对西装质地和版型还是有点了解的。 他见对方无论男女衣着合体,版型出众,绝不是大多数人穿着的那种不上档次的大路货。 于是越看,就越觉得这些人背后的人物有来头。 连给下属都穿这样的衣服,可想而知,他们的老板是什么样的人物。 没的说,他也只有转手递过请柬,让宁卫民自己定夺了。 宁卫民看了看请柬,不动声色中,综合目前拥有的信息,迅速把整个事情推理了一遍。 从字里行间看,这个姓贺的,肯定是沪海本地人,也是玩儿邮票的。 再看这几个负责送信的人,他就知道对方实力不小,而且目的明确。 至于对方怎么知道他们情况的,也不能猜出。 不外乎是他这几天在市场接触了不少的散户,人家在市场上有“眼”,就盯上了他们。 又或者是和他做交易的那些人,有些人把消息放给了这位。 关键问题是连在锦江饭店开着皮尔卡顿专卖店的邹国栋目前都不知道他偷摸来沪海了。 而对方这么短的几天时间内,就能直接派人站在他的住处门外。 不但没被他的障眼法迷惑,而且还定了同是锦北楼同一楼层的另一行政套房为会面地点。 这就太可怕了。 足以证明强龙不压地头蛇,对方在本地就是神通广大,弄不好这个锦江饭店里就有对方的人呢。 宁卫民走到门口,亲口试探那姑娘。 “我们要不感兴趣呢?你们贺老板怎么说?” 那姑娘还是笑,连眉头都不带皱的。 “强扭的瓜不甜,各位如无意相见,我们当然不好强人所难。我们老板为人不小气,无论见与不见,这几天极为在沪海的开销我们都包了。不过真不愿见面的话,几位恐怕在沪海就做不成生意了。我们老板再额外奉送各位一人一张回城的飞机票,希望几位能尽快离开……” 这话说得虽然很客气,可威胁的意味却是明明白白的。 脾气最暴的小陶忍不了这个,脏字儿直接就蹦出来了。 “操!这沪海是你们老板的,这么霸道?我还就不信这邪了!” 然而那姑娘却只是轻蔑的看他一眼,继续说道。 “这种地方,不好说脏话的。我如实转述,就是怕伤了和气。信与不信,悉听尊便。” 眼瞅着要有点针尖对麦芒了,宁卫民赶紧拉了又被臊着的小陶一把。 不管怎么说,一个男人大堂广众之下和女人斗嘴都不是事。 何况此时又是人在屋檐下,对方到底什么意思还没搞清,气氛不好搞得太僵。 “既然盛情难却,那我们就客随主便了。” 宁卫民不再矫情,给了姑娘答复。 跟着这才嘱咐小陶。 “小陶啊,你留下,好好看家。” “宁哥,你和三哥还真去啊?这不知底细的……”小陶不禁有点担心。 “没关系。你就安心等着吧。”宁卫民一笑,“没听人家说了吗?这个地方文明,连脏话都不好说的,那明火执仗,强买强卖的事儿就更不会有。何况难得遇到这么大方的人,就是谈不成,也要包咱们这几天的开销,还送机票。这总不会是什么瘪三和混混。” 宁卫民这话还是有点还击力道的,那姑娘的神色登时就有点不自然了。 不过说真的,宁卫民还真就是这么想的。 坦白讲,身在异地,他对人身安全的顾虑最大。 怕就怕那种扑上来直接就干的莽夫。 跟不讲理的浑蛋,他的本事全无发挥的余地,不可控性太大了。 就凭有个闪失意外,哪怕他就是想舍财保命,也不能求。 但愿意讲道理的就不一样了,大多数人不外乎是想钱上占便宜。 那么跟聪明人周旋的余地是肯定有的。 所以开始虽然吓了一跳,腿还不争气的哆嗦了两下。 可当对方尽显“海派”作风之后,宁卫民反而不怎么担心了。 现在的他更多的还是好奇,而且多少有了点期待。 因为大多数沪海人,都给人以斤斤计较的感觉。 很少有出口就这么大方的沪海人,要是不吹牛,真大方,弄不好还真能谈成笔好生意。 正文 第八百二十八章 反将一军 宁卫民和罗广亮在姑娘的引领下来到了508房间,终于见到了早已等候在那里的人。 客厅里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人,他的身后还有四个身穿西装的小伙儿是站着的,都是满脸冷酷的样子。 他们就跟留在宁卫民房间门口看着小陶的那俩,是一样的装扮,一样的表情。 这就更像港片里的情景了。 如果一般人身处其中,恐怕压力不小。 就比如罗广亮,平日里虽然沉默寡言,却并非不苟言笑。 但进屋后的看见的这一幕,却让他露出了严阵以待的神色,而且浑身的肌肉绷紧。 以宁卫民对他的了解,知道这就是他随时准备动手的预备姿态了。 不过反过来,宁卫民自己却不是很在乎。 要知道,他同样是精通谈判之道的人,认为这些黑西服小伙是给人压力的人形道具,和他请客摆谱是一样的道理。 要是这就让人家唬住了,那才叫笑话。 于是毫不在意的笑了笑,只当身边站着几个群演,静候那姑娘上前给引荐。 “贺总,农的客人来了。” 在那姑娘恢复了吴农软语的本地话后,坐在沙发上一个三十多岁的人站起来,以高傲的神情,冲他们伸出了自己的手。 “贺军。” 他的自我介绍只有两个字,特别简单。 “宁卫民,这位是罗广亮。” 宁卫民不卑不亢,同样没多说什么。 “我只跟能做主的人说话,你们谁说了算?” 对方的言辞不是很客气,还在蓄意营造压力。 不过宁卫民同样不是善茬,立刻露出了嘲讽的微笑。 “那就不好意思了,我只跟讲道理的人说话。对连基本的待客之道都不讲的人,我实在没什么可说的。既然见过了,就此作别也好。” 说完他转身就走,罗广亮也紧随其后。 这下对方可就有点傻了。 全没想到这位一言不合,扭脸就走啊。 “两位,生意都不谈了吗?”姑娘在他们身后,忍不住出言留人。 “上赶着不是买卖,你们摆这场面给谁看啊。不见诚意,谈也没意义。”宁卫民说着就去摸门把手。 于是为首的再不能无动于衷了,选择了降低身段。 “哎,两位朋友,刚才算我失言。火气大不要紧,我可是备了今年新下的碧螺春招待你们。怎么样?坐下尝尝吧……” 如此,见面后头一次角力,算是宁卫民小胜。 “你们挺棒,真的挺棒!” 贺军转而变得十分诚恳,伸手请转过身来的宁卫民和罗广亮来到沙发这边坐下。 “真没想到京城还有你们这样的人物,居然在这样的时候,带着这么多生肖票来我们沪海。难怪两位底气十足。” 这时那姑娘已经把茶水呈上,看茶色确实是绿得诱人,不同一般。 而且那姑娘想得也很周到,大概是考虑到宁卫民和罗广亮没吃早饭,还在茶几上放了一架子酒店的糕点和一架子酒店的巧克力。 这种谈判基调,宁卫民是很欢迎的,那茶一下就茶一下呗。 于是和罗广亮一边享受着香茶和茶食,一边开始了正式的交涉。 “我也没想到,沪海有你这样的人物,贺老板今天的拜会方式,可是给了我们很大的惊喜啊。” “见笑了,沪海的邮市上任何风吹草动,还瞒不过我的眼睛。” “可费这么大阵仗,到底为什么啊?你对生肖票也感兴趣?” “怎么不感兴趣?市场上涨势最好的就是生肖票。” 贺军笑着说,下面的话就有点掩饰不住得意了。 “或许两位还不清楚,猪、老鼠还有牛,都是打一发行,我就开始吃货了。特别是老鼠的整版票,如果整个沪海有四成货都在我手里,直至今天,沪海的鼠年生肖票价格差不多就是我说了算。” “佩服佩服”宁卫民笑眯眯的,全然一副凑趣样子。“所以呢?” “所以我想接下你们手里的货啊。”贺军神色却变得严肃起来。 “据我所知,你们在沪海放出的这些生肖票,应该就是去年从这里收上来的,而且平均成本都不高啊。以现在的市价论,你们至少有十倍的厚利。假如我以五成的价钱全部吃下你们手里的生肖票,让数倍的厚利毫无一点风险的落入你们的口袋,这对你们来说。不是很划算的一笔生意吗?” “啊?五成的市价?贺老板你没搞错吧?”宁卫民做出愕然的样子。 罗广亮也没忍住,直抒不满,“还划算?这价格太低了。” “不低了。”贺军冷笑了一声,“我知道,你们最近做成的几笔生意都是八折出的货。可我既然找上你们了,那么除了我,在沪海就不会再有人跟你们做邮票生意了。你们不卖给我,连去太原路都卖不出去,你们信不信?” “你这就是要强买强卖喽。”罗广亮一听更不高兴了,凑过来小声提醒宁卫民,“卫民,这帮人不地道,我看甭费吐沫了。” 然而贺军还偏偏想给他自己立个牌坊。 “话不能这么说。哪儿的规矩都一样,都讲究捞不过界。你们京城人要是在京城发财,我无话可说。可问题是你们从我们沪海买的货,再转手又高价卖回来。我要让你们捞足了油水走,还有什么脸面在沪海的邮市上大声说话?不是我非要做恶人,而是你们坏规矩在先……” 不得不说,这家伙口才还真不错。 一件挺孙子的事儿,在他的嘴里,居然也有了正大光明的理由。 不过宁卫民可不吃这套,笑了一笑,索性直接挑破了贺军的真正动机。 “咱们彼此都是邮票炒家,有些更重要的话你没说,可咱们心里都清楚。不外乎我手里的货对你来说就是定时炸弹,现在价位挺高的,我一抛出来,估计你就吃不消了!是不是?所以你才让我退场,才好继续操纵价格做庄啊。可问题是,那得有代价啊!你不能让我吃这么大的亏,就把我打发了……” 话说到这份上,贺军也懒得遮掩了,索性承认。 “没错,我收你的货,是怕你把市场价格搞乱。可问题是,这件事时间上我可不急,急的是你们啊。你们为什么坐着飞机来沪海卖鼠票?为什么这么几天时间,你们每天都在约人请客,连外滩也不逛逛。不就因为你们着急变现嘛。我只要把这点消息泄露出去,都不用我知会别人。你想想还会有人要你们的货吗?老话讲,货到地头死。到时候别说五折了,要晾你们几天,也许三四折也是有的。你们好像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贺军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宁卫民和罗广亮。 特别期待看到他们情不自禁的惊慌。特别希望能发现那种“咯噔”一下的脸色大变。 然而罗广亮和宁卫民全没让他如愿。 一个木讷的毫无表情,另一不但又笑了,而且丝毫不动气。 “原来贺老板打得是这样的主意。我不能说你想的不对,可也不全对。没错,我们是急着出货,可也不至于一棵树吊死。全国四大邮市呢,大不了我们再换一个地方做生意。几张机票的事儿,也犯不上这么贱卖啊。贺老板,我们带货离开沪海,总是可以的吧?” “市价的五成五吧。南边的市道可比北边更乱,宁老板也不会没有顾忌吧?”贺军思忖了一会儿,终于缓了一道。 这也很正常,虽然说谈判中,他除了主场的优势地位,还具有惩罚手段,占据了充分的主动权。 可如果对方具备了承受惩罚的能力,这事儿他就不能太蛮干了。 把对方逼走当然也算自己胜利,可问题是一无所获,有点损人不利己。 他还想要块肉吃呢。 “这种事,贺老板就不用替我们白白操心了。我倒是很关心,你能吃多少货啊?你要是能马上给现钱,我不是不可以让让,但也就是七五折了,而且附加条件是你必须一次性吃下五千版的鼠票。” 宁卫民失口否认,但这次也没完全的抵触。 说白了,刚才他们都在试探、估量彼此的份量,以便做出判断。 他其实也不想一无所获的离去,何况他还知道当天的鼠票价钱又涨了些,已经一百五一整版了。 那么低点也不算亏,要是能谈到大家都能接受的地步,又干嘛不呢。 没想到这话一说,贺军就霸气的一招手。 他身后的四个小伙儿集体行动。 每个人都从脚下拎起一个黑色手提箱放在了茶几前的地毯上。 在旁伺候的那姑娘也走上前来,故意打开一个放在茶几上,露出里面塞得满满当当一沓沓的大团结来。 紧跟着贺军就豪情万丈的放了大话。 “钱不是问题。问题是你们有多少货够我吃的。五千版,太少了。我这里一共有一百万。你有多少货都放给我好了。怎么样,痛快些,市价六折,这是我最后的让步。一分也不加了,就这一步到位。” 面对这样的情景,无论是宁卫民和罗广亮都陷入了沉默。 而贺军的人则无一例外,露出了势在必得的得意神情。 这一点不奇怪,因为这就是贺军的祖父教给孙子屡试不爽的砍价之道。 是贺军早有准备,就为了促成谈判所释放的大招——“砸现金”。 过去贺老先生做生意,买货从来比卖货的要价低,靠得是什么啊? 就是拿大洋晃人,一晃一准。 要四千块的给三千五,要六千的给五千二,没几个人能拒绝他。 为什么啊? 就因为对于常人而言,放在眼前的钞票,远远比数字,更有吸引力。 老话讲,看在眼里拔不出来了,就是这个意思。 很少有人能够顶住现金的诱惑,心甘情愿的把眼前已经触手可及的现金再退回去的。 甚至许多人会认为,钱都到了跟前了,再退回去,反倒亏了! 所以往往这种时候,人就不会再坚定了,都有点怕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的心态。 实际上,就连宁卫民和罗广亮也一样。 他们同样难免会想,这么多钱,换个人来还真未必拿得出手啊,那么今天到底要不要吃点亏呢? 不用说,这一招就是贺军一方的大招了。 毕竟这年头还没几个人能扔出一百万现金砸人的来。 能干出这样的壮举,本身就值得自豪了。 这就叫用实力说话,这才是做大生意的气质。 只是可惜,他们猜中了开头没有猜中结尾。 宁卫民和罗广亮确实是被他们震了一家伙,可这一震之后,他们几乎很快就清醒过来了。 要问他们为什么这么有定力,答桉只有一个。 “卫民,这……这是一百万吧?我……我怎么觉着……这钱不太够啊?是我算错了吗?” 罗广亮砸砸嘴,居然让人感觉很不满意似的。 “三哥,你没算错。一百万,即使市价的六折也够买一万一千版。这下干了,咱恐怕还得砸点货在手里。” 宁卫民就更过分了,居然当众表示出极大的失望。 而且他跟着就当面问贺军,“贺老板,你不会就这一百万吧?如果钱不够的话,你还能筹多少?” “我……这……” 得!这下反将一军,傻眼的成贺军一方了。 他们一会,无论男女,全是大眼瞪小眼啊。 每个人愕然吃惊的眉目间只传递着一个信息。 怎么会? 怎么可能? 一百万居然还不够收货的? 这……这些京城人,到底带来了多少货? 正文 第830章 各存心机 自古以来,装逼就是人类的基本需求。 有些人装逼成功了,就能名垂青史成为一代传奇。 但更多人刚装完逼,就被人给脸打肿了。 像今天,贺军就由前者变成了后者,经历了堪称他平生最尴尬的一幕, 他原本还以为,这一百万现金足能把谈判对手给砸趴下了。 结果没想到对方居然扛住了,出丑的反而是他自己。 敢情宁卫民手里光鼠票就有一万四千多版呢! 就是按贺军自己报出的价格算,买下全部也得一百三十万啊。 然而贺军却是真没有后备粮了。 因为做邮票生意在占用资金的问题上,比任何行业都大。 他的资金全都被邮票占着呢,今天拿来的这一百万已经是他在市场中短期套现的最大能量了。 所以真相揭露所带给贺军的是什么滋味? 那真是啪啪作响,头昏耳鸣,眼冒金星啊。 但更难堪的还在其后。 因为对于贺军来说,虽然明明已经吃了屎,但为了在手下面前维持住一贯保持的威严。 他却不得不继续装样子,好像自己吃了最美味的蛋糕! 什么叫死要面子活受罪啊? 这强撑着表演,刻意作态的滋味,那才叫有苦难言呢。 为此,在短短几分钟内,就经历了新旧两个社会的贺军。不但把肠子悔青了,也是无比想念他的祖父贺老先生啊。 不为别的,他就是恨自己,过去怎么只顾着跟祖父学习怎么拿现金砸人,却忘了多问一句,要是万一没把人砸趴下该怎么办?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无论如何,这一百万终究还是一百万。 那都能造出一栋楼了,可是整整四大箱子的钞票啊! 这年头的大陆内地,别说私人了,就是公家单位,又有几个能凑出这么一大笔现款的? 就这么摆在宁卫民的面前,那视觉冲击力对他也是很有吸引力的。 最关键是拎起就能走,这点太重要了,太切合宁卫民急于套现的心理了。 所以最终,生意倒是谈成了。 宁卫民经过前思后想,还是决定接受贺军的报价。 同意以市价六折,也就是九十块每版的价格,转手大部分鼠年生肖票给他。 至于宁卫民手里其余的三千多版鼠年生肖票,贺军想要却无力购买又该怎么办? 这也好办,既然双方都是玩邮票的大户,就不可能只有这一种邮票。 他们就合计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干脆以票易票。 经过商谈,宁卫民又用将近三千多版的鼠票,从贺军手里,换了六十七张梅兰芳小型张,一百五十套梅兰芳套票。二百套黄山,二百套蝴蝶,二百套金鱼,五套大龙票,两张红印花和一个对联的大一片红。 此外,宁卫民还答应了贺军,三年之内,自己绝不再涉足沪海邮市的附加条件。… 这就是最终的交易结果了。 实话实说,其实光按市场价格论,最后这笔以票易票的交易,宁卫民仍旧是吃亏的。 因为他的邮票换人家的邮票,也都是价格打了六折。 这年头的梅兰芳小型张还不到三百块,梅兰芳套票才一百八十元,大龙一套也才两千五百元。 就别说还有一个附加的,算是“丧权辱国”的条款了。 可问题是他看上的品种,都是比鼠票更难得的真正珍邮啊。 尤其红印花和那对联的大一片红,可以说都是难得一见的珍邮,能见到都是运气,就别说买下来了。 若不如此,贺军也是不肯放手的。 这一点他们彼此心里都明白,所以真正划算与否也只有他们自己才清楚了。 事实上,交易刚一完成,贺军的秘书,也就是那个今天负责敲门请人的姑娘——谢玲,就替自己的老板心疼上了。 “老板,最后的三千版咱们真的需要吗?你为什么把那么珍贵的邮票换给他啊?那些邮票咱们可得之不易啊。当初你不是说过的吗?这么好的邮票要急了,全国的市场都找不到一枚。这以后万一要买不回来,可怎么……” 然而不同于谢玲的计较,贺军站在落地窗前,遥望蓝天,却显得心胸开阔,豪气冲天。 “此一时彼一时。你好好想想,我今天的一切是怎么来的?不就是通过买卖套利来实现的嘛。我要是跟个守着银冬瓜的土财主似的,舍不得买也舍不得卖,能有今天这么样的身家?” “当然了,好的邮票的确不怕压仓,越压越涨,可被动等待却不如主动出击。终归没有我们人为去操纵市场获利更快。” “你再想想,在我刚决定要坐庄,炒鼠年邮票的时候,有谁会认为能到今天的高价?可结果怎么样,短短两年,就涨了二十五倍啊。这就是人为干预的威力啊。” “你再看那些我只是买来压仓的邮票,涨是涨,这两年翻个两三倍也就到头了,哪怕是猴票,市场公认的最佳品种,也就五六倍嘛。这就是差距。” “你放心吧,等我们再推一拨鼠年生肖票的价格,好好把这一票做完,我们手里就会有几百万的资金。到时候只要有钱,肯出高价,还怕买不到好邮票嘛?现如今买邮票的人,有几个是真真正正集邮的?” “何况我们贺家的为庄之道是三个字——圈、养、杀。笃定了邮票有涨就有跌,特别是价格高到一定程度后,资金一跟不上,必有大跌。那可就是此消彼长了。” “你不妨想象一下,如果我们手握重金对那些输的只剩底裤的人随意屠戮。那又是一种什么光景。也许几个月后,现如今值两千五的一套大龙,一千五百块就能买到呢。梅兰芳小型张,我卖出去是三百块,也许再买回来就是一百五了。我又有什么舍不得的?”… 贺军康慨激昂的一番演讲折服了谢玲。 她不但觉得贺军气概非凡,甚至为此鼓起掌来。 “老板,你说的太好了。我明白了,邮票市场上除了我们,是没有几个人闻到彻骨严寒的味道的。而人逼急了的话,也是不会太在乎价钱的。只要我们抢在别人前放货,再等着行情大跌出手买进,就等于里外里赚两道手。这才是坐庄的真正好处。” 只是佩服过后,倒也不无顾虑。 谢玲又想了一下,还是没忘了好意提醒贺军。 “不过,我还是觉得这些京城人不是一般人。他们既然在想办法抛货,会不会也是京城的庄家?和咱们一样,专炒老鼠的。那样的话,我们是不是也该加速退场了?沪海的邮票价钱不时受京城影响吗?何况素昧平生,我总觉得不好相信他们。我听我姑父说过,表面上看,北方人好像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方宴客、大声说话,显得豪爽大气。而且嘴巴又甜,那股子亲热劲,每每令咱们南方人汗颜。尤其京城人一喝得高兴时,就会说‘您的事就是我的事’。可等一转身,或酒醒后,形同陌人,给你一句‘因为我从不把自己的事当回事’。 所以万一我们把沪海的行情做上去了,过几天他们食言而肥,再回来可怎么办?” 然而贺军倒是没有太多的担心。 “稳住了,不用急。沪海是沪海,京城是京城。玲玲啊,你可能不了解。京城那个地方规矩多,官僚习气重,办事情很死板的,钞票远不如人情好使。我去过几次京城的邮市,那里的人有时候傻得可爱。就因为受听几句好话,就肯白白让利给你。有时候呢,又傻得可怜。大把的钞票放在面前,很多人居然不敢拿的。” “你也一定不会相信,京城人看不到钱的时候,什么大话都敢说。但一见钱就反而变得胆小,最多也只肯吃点喝点,收一点微不足道礼物。你说可笑不可笑?这样的地方,毁就毁在有全国人民来供养上了。专养手拙于口的懒蛋。谁还会勤劳?” “所以京城,顶多只能做做政治中心,做做文化中心,跟经济是一定搭不上边际的。要不是因为是首都,要不是占着邮票发行权的便利,京城那些外行构成的市场,怎么可能影响沪海邮市的价钱?这一次,我就要反过来,让沪海的老鼠闹一闹,影响影响京城市场。” “至于这几个京城人你更不用发愁,他们虽然未必守信。可这天下间炒邮票的大户就是再多,也不会有比我的身家更大的了吧?他们可是带来了两万版呢,差一点就追上我吃掉的货了。你看,不但他们当初在沪海买的几千版都卖掉了,这次还多卖掉一万多版。这些货是哪儿来的?不用多想也知道,一定就是京城喽。谁要说他们手里还有余货,我是不信的。而他们的货既然已经都在沪海消化掉了,还能翻出什么浪花?”… 谢玲被贺军成功安抚,甚至忍不住笑话起来。 “也是。京城人又怎么了?论炒邮票怎么能和我们比?一样是‘虾吾宁’(乡下人)。老板,你说我们把鼠票再炒上去一拨后,要不要也把一些邮票销回京城去,好好气气那些京城人。” 贺军则继续说道。 “你这话可真是孩子气,还卖回京城去?我不是刚说过吗,京城就不是做生意的地方。要我来分析啊,那些京城人怕也是可怜虫。大概正是京城行政命令管得太不自由了,他们在京城实在出不去那么多的货,才会舍近求远来咱们沪海。” “所以我认为啊,京城人做生意,也带着京城那个城市的特色。大而不当,比例失调,什么都是四四方方的,就是不会拐弯。你看,几句话就被我唬住了,连广东都不敢去了,白白舍掉了这么多的利,便宜我们了。可这些货呢,对咱们来说,弄到花城就能立刻翻个跟头。讲做生意,还得是咱们南方人。” “哎,说到这个,差点就忘了。玲玲,你快去找锦江饭店的邱经理给订机票。我安排一下,争取后天,我们就去花城。我们的资金不够了,得先去异地凑一些,卖几千版老鼠出去。才好继续炒高嘛。还有,你今天表现不错啊,一会儿楼下的皮尔卡顿,我奖励你一身新衣服。” 于是谢玲高兴的应了,花蝴蝶一样的出去了。 非常有意思的是,几乎与此同时,宁卫民一伙也在琢磨着他们自己的生意路数。 并对沪海的城市之风,一样多有怨言。 “今天有回京城的票吧?订好票没有,订好了我们赶紧走……” 宁卫民在房间里边收拾着行礼,边询问打电话订票的罗广亮。 由于一百万的资金太多了,他正和小陶一起忙着把贺军留给他们钞票塞进他们自己带来的两个大皮箱里。 这样一来,许多东西就都带不走了,宁卫民统统扔在了床上,全不打算要了。 “宁哥,咱干嘛这么急着走啊?邮票不都出手了吗?又不用再去广东了,回京还着什么急?您还真怕了他们啊。不是我说啊,沪海人,耍胳膊根不行。别看他们人多势众,可那几个绑一起还不够我一个人打的呢。您别忘了,这的大小伙子连一个整馒头都吃不了,也就‘布锅抹兜’(半个馒头),饭量还不如咱们京城女的呢。我们院儿一叫英子的丫头才十岁,一顿饭还得吃一个半馒头呢。” 小陶一边心疼的看着宁卫民不惜代价的“断舍离”,一边对沪海人表示轻蔑。 这时候,罗广亮捂着电话的话筒,得空回了他一句。“别臭贫了,说这么多没用的干嘛。赶紧帮忙收拾,中午十二点半的航班,票要真订好了,我们时间可不多了。” 于是宁卫民欣慰嘉许,小陶的动作便又快了许多。… 只不过这小子今天刚让贺军的秘书给鄙夷过。 心里对沪海的姑娘还记仇呢,自然嘴上就免不得迁怒于沪海的男人。 “宁哥,我可真不是瞎说,您要留意下咱吃饭的餐厅您就知道了沪海男的都什么样了。最逗的一件事是什么,您知道吗?嘿,就昨儿,我下去吃饭的时候,赶上四个沪海小伙子在餐厅吃饭,四个人啊,您听清楚了,就买了一瓶黄酒。关键他们四个人还振振有词的齐声说,‘来,干!一醉方休’。好嘛,一瓶酒四个男的还一醉方休?这他妈要喝白的,那不二两就趴下了?这也算男人?要我说,沪海姑娘的臭脾气,大概就是这一点老爷们样没有的男人给惯出来的。我要娶个沪海娘们,绝不能这样。三天一小揍,五天一大揍,不听话就打,保准给丫收拾服帖了。” 宁卫民听他越说越没熘儿了,忍不住制止。 “行了吧你,打女人光荣是怎么的?你还出息了……” 罗广亮这时候也已经彻底撂下电话,跟着数落他。 “票都订好了。你小子还贫!忘了出来时怎么说的了?一切服从命令听指挥。让你干什么都甭问。卫民着急肯定有他的道理。” 小陶谁都不憷,就憷罗广亮,这一下立刻闭嘴,再不敢滋扭。 不过宁卫民这时候也不打算瞒着了。 “广亮,小陶,我是这么想的。虽然这贺军给的价钱低了点,可一下子就把这次带来的货出清也是意外之喜啊。这下咱们不用再去花城卖老鼠了。可我又觉着不跑一趟也亏得慌,白白耽误了这么好的行情。所以我就想,咱们抓紧时间回去,让你们俩再辛苦一趟,带上一千版的猪票尽快去花城卖,起码也能再换个一百来万。你们说好不好?” 罗广亮和小陶这才恍然大悟,不过与此同时又有点费解。 明明他们手里还那么多的鼠年生肖票,怎么不卖了,又该卖猪票。 “卫民,带猪票?一千版?这次你不去?” “是啊,宁哥,咱手里不还那么多老鼠呢吗?怎么先卖上猪了?” 宁卫民点头微笑。“就是猪票,不是老鼠。一是因为猪票是我个人的,在花城卖掉最划算不过。二是我也担心那姓贺的收我那么多老鼠,没准打得也是去花城套现的主意。要是这样的话,我们卖老鼠不就和他犯冲吗?弄不好影响彼此的行市,没必要,干脆,咱就卖猪票。至于鼠票,这次我之所以不跟你们去花城了,就是专门留在京城尽快处理这件事的。我得防着姓贺的再把买我们的老鼠卖到京城来。以免鼠票回流。” 宁卫民说的含蓄,但罗广亮和小陶在邮市上泡久了,脑瓜子也满是算盘珠子了。 一听这话,他们俩就乐了。 罗广亮一个劲的说,“对对,还是卖猪票好。猪是老鼠的上家,老鼠掉价猪不受影响,可猪要一掉,老鼠可抗不住。他们要不去花城还好,他们要真去了,肯定吃大亏。”… 小陶更幸灾乐祸。“哈哈,那这事儿咱可得抓紧,操,让他们爱占便宜,让他们跟咱们面前充大爷。这回我再去花城,还真希望能遇见他们,好报这一箭之仇。他们可千万别不来啊。” 宁卫民看了看表,却无心和他们一起畅想快慰,反倒开始催促。 “好了,还有一个小时十分钟,咱们时间还是挺紧的,那就下楼吧,坐出租车去机场。” 罗广亮和小陶于是也再无多言,各自进行收尾工作。 然而临出门的时候,罗广亮又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可是,卫民,咱还有四十几万存在银行里的钱怎么办?不带走了?” “不带走了。” 宁卫民果断的说,“别说一时着急取不出来,就是想带咱们也没那么多的手啊。真要让机场发现,反倒彻底坏菜了。还是鸡蛋不放在一个篮子的好。反正放银行也是放,以后我再来沪海,用钱的时候还有个底子。就这样吧。” 罗广亮觉得这样其实也好,刚宽心点头,不妨小陶又临时闹妖,居然想解大手了。 “你小子,怎么懒驴上磨啊?早干嘛去了?是不是不诚心不想走啊。” 他气不打一处来的骂小陶。 小陶滋熘钻进了厕所,隔着门回应。“我快,我快,就几分钟的事儿。” 跟着求饶,“三哥三哥,您可千万等我一会儿。谁不想走谁是孙子。就这破地方,吃什么都是甜的,别看就几天,我嘴都澹出鸟来了。” “沪海人也虚伪得不像话,那客气的都让你觉得不正常,整天‘霞霞诺、霞霞诺’(谢谢你),我听得头都大了。而且对稍微见点岁数的女的,还得叫阿姨,怎么就那么肉麻。你要不叫,她就拿大白眼珠子翻你。还是咱京城的称呼好,“胖婶儿、二大妈、七姑、八姨儿、四舅妈”,那才是正常的称谓。” “最让我不习惯的就是,在沪海你根本在街上找不到公共厕所。妈的,除了繁华地段有极少几处公共厕所外整个城市几乎没有公共厕所。我不赶紧解决行吗?真走在街上我着急了找谁去啊?虽说沪海的里弄里面都有简易小便池,人站上就可以方便,但那玩意就没有任何遮挡,背后的行人不论男女照常行走,整个沪海都是这种情况,沪海人也不嫌害臊。反正我是尿不出的,咱没让人参观下三路的毛病……” 宁卫民和罗广亮都有点无语的守着客房门口,听着小陶厕所里唠叨。 终于五分钟后,“哗啦”一声,抽水马桶响了。 96 正文 第831章 各人回各家 宁卫民临回京之前,在机场还干了一件特孙子的事儿。 那就是改变了原本“哑巴吃馄饨”的初衷,他给“朱三万”打了个电话通风报信。 电话接通后,宁卫民没有客套,开口就先问“朱三万”认识不认识贺军? 听“朱三万”说这是沪海的邮票大王,他们之间也有过几次交易,但不大熟,没什么真正的交情。 宁卫民就开始装可怜,做出了一副被迫无奈的样子。 口称自己不知怎么就被贺军盯上了,自己受到胁迫不得不离开沪海。 而且还不得不以极低的价钱把一大批鼠年生肖票贱卖给了贺军。 有关交易的具体细节,虽然他答应贺军缄口,不好跟“朱三万”多说。 但念着彼此的交情,还是想在离沪之前劝“朱三万”一句。 那些他买走的鼠年邮票有赚头就脱手吧,尽早落袋为安。 也免得在不知情下犯在贺军手里,遭受无妄之灾。 为此,“朱三万”除了大大的震惊,自然是觉得宁卫民为人讲究,相当义气。 不但连连道谢,由衷感激宁卫民的“善意”提醒。 而且对未能设宴给宁卫民送行也颇感遗憾。 口称宁卫民下次来沪做生意,自己必定要盛情款待,极力帮衬。 甚至就连宁卫民为甚么手里还有那么多的货,卖他邮票的时候却没告诉他,这件事都忽略了。 而接下来,“朱三万”的全部心思就放在“听人劝,吃饱饭”上了。 琢磨着怎么才能以较高的价格把那三千版鼠年生肖票,尽快从市场上脱手了。 于是很快,沪海的邮市可就热闹上了。 要知道,整版鼠票如今在沪海可正位于一百五十元高位。 如果只是十张八张的整版票卖着,笔笔都是千八百块的交易,太原路的马路市场当然是无所谓的,价格没准还能继续上涨。 可要是百八十张的上万块的交易频出,市场中就比较显眼了。 虽然散户也能勉强接受,但肯定会琢磨琢磨这是怎么回事。 是不是意味着鼠年生肖票的行情风向,出现了什么变化。 要是三千张的整版鼠票全都急着出手呢,那就是以四十多万块的资金需求。 市场的短期反应一定是激烈的,负面的,绝不会再保持价格上的平静。 关键是旁人的手里也有老鼠啊。 谁也不想拿着要下跌的邮票,有人难免会因为市场的明显转向而慌张,也会起意跟随。 那么这一下,那交易规模可就难说了。 于是沪市的鼠票一两天就从一百五掉到了一百二,比原本宁卫民来沪海时的价格还跌了二十块。 不用说,对“朱三万”来说,多少还能赚上几个。 可对于刚刚订好机票正要飞到花城去卖货的贺军可就难受了。 他还真不敢走了,生怕自己这一走,沪海的局势彻底失控。 所以他不得不退了机票,延迟行动,专心调理沪海本地市场的突发情况。 而且因为手里没钱,他还不得不拆东墙补西墙,又出手了不少好邮票,才勉强维稳了市场。 结果等到一周之后再去花城,原本还指望在花城回点血的他,差点没再吐一口老血。 敢情花城的生肖票行情和他头几天打听到的情况大不一样。 原本这里的鼠票应该一百六七一版的,没想到他到了花城才发现。 这里的鼠票价格居然比沪海还低,也就一百出头。 牛票的行市更惨,沪海卖二十八,这里也就十五块一版。 甚至连猪票的价格都不如沪海甚多,沪海卖两千五,这里勉强能够这两千。 这样大的情报误差自然把贺军给整懵圈了,根本无法接受。 他就去跟给他消息的花城同行打听,到底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重大失误。 只可惜,给他放消息的同行并非当地邮市上神通广大的人物,对相关情况掌握有限。 他问来问去,人家也只能告诉他,说事不凑巧,头几天花城突然有人批量转让了不少整版猪票。 这些猪票被二传手们又争先恐后卖到了市场散户的手里,这才导致生肖票自猪票以下,行市的整体下移。 至于这么大批量难得一见的整版猪票到底是谁卖的?又卖了多少?以什么价卖的? 可没人说得清。 贺军还能怎么办呢? 也只能自认倒霉啦。 他一边感慨着猛龙不过江是真理,花城才是卧虎藏龙之地。 一边灰溜溜的收拾东西,带着邮票又回沪海专心耕耘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去了。 说白了,合着他这趟全算是白跑,除了赔进去几天时间,还白搭进去机票和食宿费用。 用刘宝瑞的话来说,那就是伤财惹气陪盘缠。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的贺军万万没有想到,其实这一切厄运,都是那个在沪海看似被他逼到了角落,不得不向他赔笑,答应三年内再不敢踏足沪海邮市一步的宁卫民带给他的。 如果他要是了解这件事的真相,知道那个姓宁的京城人,居然是个一转眼珠就是一个坏主意的家伙。 即便人不来花城,也能隔着千里把他给毁成这样。 那他绝对会心生警惕,吃一堑长一智,避免再和宁卫民产生任何交集的。 原本喝了咖啡的人就不好跟吃了大蒜的主儿斗气。 人家一张嘴是什么味儿? 他一张开嘴又是什么味儿? 就更别说他还碰上个既能吃大蒜,又能喝咖啡,而且还能吃辣椒,吃大葱,吃生姜,吃臭豆腐,吃螺蛳粉,吃榴莲,吃松花,吃纳豆,吃奶酪……甚至几项乐趣兼顾的全才了。 只可惜啊,现实没有如果…… 完全与之相反,和在花城搞得焦头烂额,被迫退归老巢的贺军不同。 卖了“朱三万”一人情,带着巨款而归的宁卫民,回到京城后却过得更加如鱼得水,活泛极了。 首先,他很欣慰走的这几天,家里没出任何状况。 无论公司、天坛、饭庄还是和他个人的买卖,一切都运转如常。 尤其是天坛的《西游记》展览会和天桥百货商场那边的专营店,都已经走上了正轨。 工作人员开始适应,变得娴熟老练,而两处的收入却还在蒸蒸日上,不断创出新高。 其次,就连北极熊都已经把皮尔卡顿的双色雪糕给做出来了。 而且投放到市场上,反响颇佳。 不但雪糕的口感和质量被客户广泛好评。 同时也如正如宁卫民早前预计的一样,又给京城添了一个口口相传的热门话题,无形中为公司形象做了一拨正面推广。 不为别的,除了这种特殊题材和造型的优质雪糕属于新生事物外。 还因为如今,谁能吃到皮尔卡顿的双色雪糕,已经成了“不差钱”的潜台词了。 要知道,全京城只有马克西姆餐厅、坛宫饭庄和皮尔卡顿的正品专营店才能吃到这款雪糕,连天桥百货商场的折扣尾货店都没有。 而且两个餐厅对这款雪糕的售价高达五元。 专营店里,也只有购买了服装的顾客才能获赠。 那是真正满满的“高逼格”啊。 可以说在京城,谁要吃着这款雪糕,无论身在何处,都能惹来如同明星一样的关注度。 甚至宁卫民主导的雪糕攻略还无意中打破了京城冷饮界的几个纪录。 一是皮尔卡顿的商标双色雪糕算是国内出现的第一款多口味的雪糕,填补了国内冷饮行业的一项空白。 二是这款雪糕的五块钱的售价和一块五进口原料的制作成本,也成为了目前全国冷饮界的天花板。 三就是宁卫民在天坛推广的一系列文创雪糕,还改变了京城冷饮只能在六月之后上市销售的约定俗成。 并让雪糕成了旅游景点不容忽视的利润增长点。 惹得故宫、长城、颐和园和地坛、动物园,都有意学习效仿,全都和北极熊联络上了。 毫无疑问,北极熊今年的雪糕车间,一定会竭尽全力扩大增产。 从这个角度来讲,宁卫民一个不留神,居然又成了国内当之无愧的文创雪糕鼻祖。 正文 第832章 侥幸 其三,宁卫民委派罗广亮和小陶去花城办事,去的也真是时候。 因为这一年的5月19日,恰恰是我国足球史上著名的“黑色之日。” 当天,第十三届世界杯足球赛亚洲区预赛小组赛在京举行,国足与港城队为争夺世界杯的入围资格进行最后对垒。 在赛前,大部分都预测以国足的实力与港城打平不是难事,大概率能“冲出亚洲,走向世界”。 但谁都没想到,在预选赛中以4-0和6-0双杀澳门,8-0和4-0血洗文莱的国足,恰恰在这场至关重要的比赛上大失水准。 最终以1-2的比分败给了港城队,痛失进军1986年墨西哥世界杯的绝佳机会。 于是京城的众多球迷对比赛结果根本无法接受。 群情激忿下,工体的八万球迷就率先闹腾起来,在比赛结束后带头引发一起不该发生的骚乱。 宁卫民上辈子他也看足球,对这一国内足坛人尽皆知的往事当然是有一定了解的。 只是他上一辈子对国足的期待已经全破灭了,连点渣渣儿都不剩了。 这辈子碰上球赛,那是连抬眼看都不肯的。 再加上回来又许多重要的事儿在忙,他完全就忘了这茬子事儿了。 直到第二天看见报纸铺天盖地的相关报道,宁卫民才忽然意识到,合着自己正身处历史上著名的“5-19事件”。 随后他就想起罗广亮和小陶也是球迷,生怕他们在异地不安分,便赶紧给他们住的宾馆打了个长途。 没想到啊,怕什么来什么,还真让他料着了。 别看花城老百姓没闹起来,这俩小子大晚上的也没出门,可他们哪怕待着宾馆里,也一样的惹祸。 敢情罗广亮和小陶他们昨天是在花城的宾馆里看电视直播,无不被这场比赛给气坏了。 罗广亮看到最后失球,就没搂住暴脾气,在屋里率先(卒瓦)了俩酒瓶子。 这就开了个不好的头儿。 至于小陶更是个生混蛋,见大哥这么一扔,也不管不顾,抄起面前的酒瓶子跟着扔了出去。 关键他那啤酒瓶子和罗广亮的可不一样,里面不但有酒,还是直奔电视机招呼的。 结果当场“咣”的一声,不但啤酒瓶粉粉碎,那日立18寸大彩电也洗了个痛快的啤酒浴。 这一下子,可就芭比q了。 今儿他们刚跟宾馆的人就此事协商过,人家的意思是进口彩电不好买,非要他们赔三千五。 他们却觉得电视机官价就两千二,差距有点大,明显宾馆在宰客,有点不情不愿。 不用说,已经冷静下来的两个人,跟没宁卫民汇报此事自然会觉得很不好意思。 特别是罗广亮,他为自己没看好小陶揽过主要责任,跟宁卫民一再道歉。 还一个劲的说,这笔钱会由他们俩自己承担。 事已至此,宁卫民当然不好再说什么了。 他压根在乎这点钱,只是庆幸这事儿还没闹大,有点担心一旦纠缠起来,再惊动了官面儿。 便说,“这点钱不打紧,你们是为我办事,当然是我兜着。只是猛龙不过江,你们身在异地跟人争执是要吃亏的。可别因小失大,得不偿失啊。听我的,还是赶紧如数给钱,早点完事买机票回来吧,你们平安归来比什么都重要。” 事实上也确乎如此。 在挂了电话之后,宁卫民很快发现,这事儿实际上还属于塞翁失马的好事呢。 因为昨天晚上,京城的街面上实在太乱了。 除了真正的球迷,还有好些人是跟着起哄架秧子的,甚至不少人打砸是为了泄私愤。 比方报纸上就写了,有个老太太还趁乱拿火钩子上街砸人家汽车玻璃呢。 一边砸,一边嘴里还骂“让你涨价,让你涨价。” 京城的民警们那可是忙了一晚上,施以雷霆重手,才把事情控制住。 说白了,官面儿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像当天下午,张士慧就给宁卫民通报了一个情况。 说坛宫的服务员和厨师昨天晚上都有跟着上街裹乱的,今天五六个人都没来上班。 从早上到下午,至少仨派出所打电话通知坛宫保卫科,说这几个人是给拘了,而且一时也领不出人来。 就是单位作保,也得七天后才能领人,还让单位回头要严厉惩处,好好教育呢。 想想看吧,是不是多亏这哥儿俩没在京城啊。 否则昨天这俩小子肯定气不平,大概率也会忘乎所以,跟着上街闹事去。 那说不好,他们俩也得号儿里啃黄金塔,喝白菜汤去。 就别再惦记什么红烧乳鸽,老火靓汤了。 不就是三千五嘛,多赔人家点钱算得了什么啊? 这就是破财免灾,实打实的运气啊! 其四,宁卫民、罗广亮和小陶从沪海弄回来的一百万,也正好派上用场。 要知道,宁卫民走的这几天里,不但的张嫱进棚录音的工作和后期混音早已经圆满完成,就连名为磁带封面也设计好了。 那是由京影厂的摄影师和蒙妮塔的化妆师携手合作,按照宁卫民的要求,照着的山口百惠原版磁带《惜春谱》之基调拍摄的两张照片。 封面是身处斑斓阳光之下,一身白体恤牛仔短裤的张嫱正面照。 封底则是红色连衣裙张嫱,光脚站在浅水里欢乐玩水的侧身照。 这两张照片的背景都通过焦距做了虚化处理,在突出张嫱个人形象的同时,把光线格调处理的梦幻又清爽,非常具有日系写真的纯净感。 只不过和山口百惠的忧郁风格大相径庭的是,张嫱可没有悲风伤秋,展现出的全是青春少女的快乐与靓丽。 看着要多喜兴有多喜兴,要多活泼有多活泼,还有那么一点淘气。 再配上粉底黑字的《张嫱首发专辑——青春无敌》的字样,那看着特洋气,也符合整张专辑欢快曲风,青春舞动的基调。 要说起来,比原本历史中,张嫱的首张专辑《东京之夜》上,那红衣蓝底儿,小土妞的形象可强多了。 所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差工厂印厂开工批量制造了。 可偏偏天坛那边答应好的资金还出了点小状况。 要知道,文创雪糕在京城实在太火,北极熊作为生产方,已经成了各方争抢的香饽饽。 虽然北极熊会优先满足天坛方面的需求。 可这种情况下,不多增加点产量,把生产线占上哪儿行啊? 还几万几万的订货,就有点小气了。 而且暑期书市开办在即,这也是要用钱的地方。 还有旅游局、园林局再度伸手要天坛支援兄弟单位,也不好再不理会了。 天坛园长既然已经变成了脚上有鞋富人,就不能不权衡各方各面的关系,还穷横穷横的不怕得罪人了。 所以考虑再三,就有点为难来跟宁卫民商量,问能否把钱晚给他几天。 这一下子,沪海卖邮票得来的一百万现金正好顶上窟窿,那宁卫民还能让园长作难吗? 他反而痛快告诉园长不必作难,说自己的资金问题已经解决了。 然后把现金往华夏音像出版社一交,齐活! 别说丝毫不耽搁工厂照常开工了! 宁卫民还额外多花了两万,加印一批海报,随磁带分发每个音像销售点。 打算免费赠送各处头一百名购买张嫱磁带的顾客。 什么叫恰逢其时,刚刚好啊? 嘿,要不都说呢,世上无难事,只怕有钱人啊! 正文 第833章 两面派 最后,还得好好夸一夸殷悦,这个助手宁卫民真算是挑对了。 按说“美纯洋媚子”四个人里,其实就殷悦一人缺乏充当店长的实际历练。 可尽管如此,这丫头接手天桥百货商场三家专营店还不足半月,照样打理得井井有条。 在管理成效上,一点不比作为皮尔卡顿公司的代表,负责管理折扣尾货店和金利来、易拉得的甘露逊色分毫。 关键是殷悦还在邮票炒作上有着极高的天赋,而且特别能吃苦,这就不是甘露所能比的了。 还别看三家专营店的大小事务就够忙够累的了,殷悦这丫头居然也没耽误上课学会计,没耽误给煤市街街道服装厂梳理财务,而且同时还兼顾着邮市的行情。 说实话,宁卫民走的时候仅仅给殷悦留了三万块,原本只是希望她能抽空到邮市上溜溜儿猴票,帮忙拉着点价儿,免得鼠票在这几天失控暴跌就行了。 压根就没有多少过高的期望。 可反过来,殷悦对炒作邮票的基本路数早已经驾轻就熟,而且她在邮市上还小有名气,又培养出了自己的帮手。 所以就在宁卫民出差的五天里,殷悦通过老冯头在市场上帮自己盯着猴票,交易时每每故意现身大庭广众下。 还利用两个街坊的孩子在市场上替自己散播消息,引得许多关注她动向的散户争相效仿。 一个不留神,就带起了一波猴票的小高潮,成功把猴票的价码从五百块给抬到五百八去了。 甚至连带着鸡犬升天,把肥猪、老鼠、蛮牛的尾巴都给翘起来了。 虽然钱是差不多花秃噜了,如果宁卫民要迟两天回来,她就得想办法筹钱维持行情了。 可这也正好给如期归来的宁卫民创造了一个绝佳的抛货契机。 那宁卫民还能不美吗? 看到市场上这样的大好形势,除了认为殷悦不负所托,确实值得栽培之外。 他要不知道抓住机会善加利用才傻了呢。 于是他也立刻约见所有的合作伙伴们,宣告准备开仓放货,做最后的利润收割。 不过说来有点可笑,当整体行情在特别疯狂的时候,哪怕是幕后策划一切的庄家,要想始终保持清醒,同样是一件不大容易的事儿。 宁卫民可没想到,跟着他一路走过来的这些合作伙伴们,居然也被市场的虚假繁荣和超额的利润晃花了眼,变成为了相信邮票只涨不跌的大傻子了。 几乎每个人都贪心不足的认为,现在撤出为时尚早,未来还会有更好的“钱景”在等着大伙。 所以大多数人都对于宁卫民决定并不支持,表现出的就是集体的迟疑和犹豫。 像后勤部沙经理居然就带头公开质疑。 “我说卫民啊,当今的生肖票就是硬通货,那是比金子还要金贵的东西,你没看市场上涨势正好吗?我觉得利润其实还大有潜力可挖。是不是再等等?就拿鼠票来说,价格越高,涨得也就越快。眼下都快到一百六了,也许没两天就能到一百八。这比咱们刚开始起步的时候那涨得快多了,简直一个天一个地啊。过去要想涨五块,起码一个月,现在一天兴许就够了,难道该挣钱的时候不挣,反而怕钱咬手不成?” 产品部的齐彦军也说,“是啊,卫民你这一回来就告诉大家伙,邮市即将资金吃紧,怕耽搁了不好出货。可偏偏市场行一点都没这种迹象啊。说实话,你去外地的那几天,我也去邮市逛了逛,我怎么就觉着和你说的完全相反,如今市场上的形式不是小好,而是大好啊。据我的观察,市场上不知道有多少人专盯着生肖票收的,几十版的转手常见,也不乏几百版的大额成交,可惜市场上就是吸不足量。我们现在出货,怕是要让人抢破头的啊。这不会谁给你传的小道消息,才让你杞人忧天,杯弓蛇影吧?” 设计部的赵大庆说话更是没忌讳,直接瞄准了一个“钱”字。 “说的是啊,如今新邮上市都疯成什么样了?大家伙不会不记得,上个月刚发的梅花吧?上市当天就就翻倍了。至今价格都没往下掉过头,已经快六块了。本月即将发行的熊猫,市场上更是万众瞩目,好多人磨拳擦掌,已经宣称要把这熊猫至少炒高到五倍。难道这是市场资金趋紧的征兆?” “另外,不是我说,卫民卖货,这卖的也太随便了。就他带走的那两千版明明可以在京城卖一百五一版的,结果就卖了一百块一版。好家伙啊,像这么出货,速度是快了,可价格上咱们也太亏了。尤其当下这么好的行情,他要还打算这么打折往外放货。那我就没法理解了。这不是白白让别人占便宜吗?咱们干嘛当这样的冤大头啊?” 他这话当众一说,其他的人也是随之附和。 最多是有的人说话客气点,表达方式委婉些。 有人说两千版数目不多,无所谓了,没必要太计较。 也有人说,宁卫民急着出国,大概是缺钱用了,也可以理解。 但终究是大多数人都站在了宁卫民的对立面上,几乎一致性的想要推翻他的决定。 而且无不怀疑他是出于私心,才会阻挡大家的财路。 不过对此,宁卫民的反应却很淡然,这一样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他居然既没为难,也没不安,更没羞臊,顶多也就是神情有点惊讶而已。 随后就是点点头,展颜一笑,竟然毫不拖泥带水的说。 “既然这样,咱们无法达成一致。那干脆就盘点一下大家共有的财产,然后分了散伙得了。” 什么? 分了? 散伙! 这一下,众人皆傻,没人会想到宁卫民居然用掫桌子的办法来回敬大家。 这也太粗暴,太儿戏了! 要按照过去以往的惯例,难道他不是应该把判断的依据提供给大家,然后好好把局势给大家分析清楚才是吗? “我说卫民,你没开玩笑吧?” 沙经理在一干人的目瞪口呆中,率先开口质询。 没想到,直接就被宁卫民给怼回来了。 “没开玩笑,我认真的。” “哎,咱们当初可是说好同进同退的。你……你就没有别的话说了?” 沙经理的再度询问,已经隐隐有点嗔怪的意思了。 齐彦军也跟着犯嘀咕,“是啊,卫民,我们大家也没说什么啊,只是想找你要个合理的解释而已。你怎么能这么意气用事啊,这就摔咧子了?也不跟我们把话说明白……” “哎哟,你们这么说,可就是诚心冤枉我了。” 宁卫民一摊手,立马振振有词地叫起屈来。 “没错,当初咱们是说好的共同进退。可目的呢?不就是为了让大家团结起来,避免咱们在市场上自己跟自己打架。才更有利于把行情做到最后,让利润积累得更丰厚嘛。” “俗话讲,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是认为现在就是行情的尾巴了,丰厚的利润就在眼前,到了趁热该吃的时候了。那咱们除了携手放货,还有什么合作的实际需求啊?” “而且你千万别忘了,咱们当初还说过鸟无头不飞,大家答应过我,何时吃进,何时抛出,我来做最终决定呢。我就是想着这是最后一站了,这次才没勉强大家非听我的呀。” “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看法不同,咱们各行其是就完了,也免得互相耽误了彼此。其实这时候散伙,不但不违背咱们的初衷。而且对谁都没影响,无论买卖,咱们目前大可凭自己喜好选择,与大局无碍。难道这不是事实吗?” 沙经理哑火了。 确实,宁卫民说的在理,他没法挑人家的不是。 而此时,宁卫民又迎上了齐彦军的目光。 “老齐,你还怪我不把话说明白?道理都是明摆着的,咱们哪次开会我不重申一遍啊。盛极必衰,物极必反。这两句话我掰开了揉碎了的说,早就说烦了。我还能怎么说啊?我就不信,你们还没听烦?” “所以你要说我生气,还真不是。这世上真能同甘共苦的本就是稀少,咱们大家联手做到了一半,已经不易了。我并不强求大家非得陪我走完全程,但能同行这一程的缘分我会永远记得。我也不怕你不爱听,咱们大家要就此分开,我只会感到轻松。因为对我个人来说,邮票可就好卖了。” 跟着他还一抱拳,面向所有合伙人,继续为自己申辩。 “各位呀各位,不是我宁卫民不仗义,不想跟大家一起有始有终。关键是我是身在高处不胜寒,生怕这些邮票砸自己手里。而你们却是无限风光在险峰,越高越兴奋,越高越不怕高。鼠票我当初预计涨幅能达到十几倍,如今都涨到二十五倍了。你们还不知足,还做梦想三十倍四十倍。那我也没办法啊。” “其实你们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这邮票的涨势全是咱们持续不断用资金堆起来的,不可能永远涨下去的。一旦钱跟不上,就是雪崩一样的灾难。但你们就是舍不得离开,非要把所有肉都吃到嘴里才甘心。更舍不得卖的价格比市价低,但凡少挣几个钱,你们就觉得吃了天大的亏。” “我和你们不一样,我真的怕。我知道追涨杀跌是人的通病。我怕真到了市场中大部分人都看出行情掉头的时候,再想卖可就卖不出去了。所以只有抢着出手,才能落袋为安啊。我还知道,即便是现在愿意套现,还得考虑市场的承受力大小呢。以京城市场目前的资金规模,我认为要想全身而退,可需要费不少力气,并没有多么乐观。” “你们大可以好好想想,我们手里的货要是都按原价抛出,那得多少钱?再加上行情一跌,别人也会跟着咱们卖,那又得多少钱?你们妄想一点不打折,不吃亏,待行情不妙才跑掉,可能吗?大家既然都想再等等,想一口吃个胖子。那就是给我让路了。为这个,我由衷感谢大家伙。绝对真心实意的。” 说着宁卫民还真的抱拳,冲大伙儿拱了拱手,一脸的欣慰。 而这样的礼貌客套,反而弄得在场的人更别扭了。 几乎人人面面相觑,远没刚才那么自信了。 不为别的,宁卫民的话都是点在要害处啊,虽然不受听,可绝对占理。 能在皮尔卡顿工作的人,又有几个真傻的? 起码不会缺乏逻辑分析能力。 小顾就率先嘀咕上了,“宁哥说的也是,要不,干脆就卖了得了。夜长梦多,隔夜的金子还是不如到手的银子。反正怎么都是个赚,拿到手的钱才是真的……” 此言很快就引出赞成的意见。 “听人劝吃饱饭。真继续涨,就是涨到天上去,也无非少赚几个。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真要跌了,让宁经理给说着了,这么多邮票都砸咱手里,那才叫着急后悔呢。我觉得还是卖了好。也省得成天惦记了。” 还有人说,“关键是这生意一直都是卫民操持,才这么顺风顺水,反正凭咱们自己,是不可能做到这一步的。卫民要不干了,谁还能继续管这事儿啊?老沙还是老齐?你们别看我,我是肯定不行。所以啊,我就不惦记那够不着的事儿了……” “不是,卫民。真就至于的吗?难道情况就紧急成这样?必须现在就得卖吗?卖也行,可哪怕你卖高点价啊,真的非得打八折?哪怕九折也好啊……” 甚至就连赵大庆也不敢再冥顽不化了。 语气语调都不自觉的卑微下来,甚至带了点哀求的意思。 可即使如此,还是身在钱眼里,没忘了讨价还价。 所以宁卫民也没打算再哄着他,冷笑了一声。 “大庆,你刚才有一句还真说对了。我就是为出国才着急套现。八折的价你觉得亏啊,我可一点不觉得亏,就像那两千版鼠票,我说什么也要卖掉的,哪怕明知道你会不高兴。” “为什么?就因为能拿回二十万现金,要加上保险箱里的九万多。已经等于大家当初投入的本钱了。有了这笔钱,就保证了大家稳赚不赔。大家一分,只要不再投入,哪怕遇到多大的市场波动,大家都不会蚀本了。剩下的邮票永远都是纯利。” “所以眼下这种情况散伙,对我个人来说,是落不着埋怨的。这时候我撤了。你们谁也不能说我把大家往黑道上领。你要真接受不了的话,大可以继续等啊。只是最后能赚多少,就得你自己对自己负责了。” 赵大庆登时被噎得没了话,偏偏还没法生气。 一是宁卫民拿大家的公利说事,确实也是为大家在考虑。 而他自己同样是受益人之一。 二是他的脑子已经不大够用了。 到底要不要跟着卖,这个问题越发揪扯着他的心,已经占据了他头脑的全部运转资源。 “卖,当然卖。卫民都把话说这份上了,我们再不体谅他的一片苦心,也就太不知好歹了。” 没容赵大庆琢磨过来,齐彦军的态度就转向了,他也怕会阴沟里翻船,就此站到了宁卫民的一方。 只是沙经理跟赵大庆的市侩也有一拼。 哪怕到了这个时候,这个贪财的胖子居然还没放弃盘算,有没有多捞点的可能。 “老齐也说卖,那就卖好了,我不反对。可问题是,到底卖多少啊?是不是……我是说……这个这个……我们可以先卖一部分,二分之一,不三分之一……是不是更稳妥些?” 宁卫民自然是以怜悯的眼神投射过去,打心里觉得这家伙基本像赵大庆一样无可救药了。 只不过从私人关系远近的角度来看,沙经理毕竟和赵大庆还是不一样的。 有时候这胖子虽然挺市侩,挺可恶的,但有些时候办事又很得力,很会讨人喜欢。 他并不是一味的贪婪,也善于揣摩人心,察言观色。 就因为这个,他在皮尔卡顿公司上上下下都挺混得开。 是公司里非常有号召力和好人缘的一个人,并不是全无可取之处。 所以宁卫民对这家伙的观感也并非全是憎恶,包容度反而比赵大庆要多得多。 虽然按道理说,不是同路人,何必同路去? 可想了想,终究还是不忍心就看他痴迷不悟掉坑里,便又尽力拉了一把。 “老沙啊,贪心其实是最惹人厌恶的。可你这人不一样,贪心一起,有时候还挺有意思的。” 宁卫民话里有话,惹得沙经理睁着大眼珠子转悠,很有曾志伟的喜感。 “啊?你是说我呢?这话从何说起啊?” 宁卫民便做出回忆的样子叹了口气。 “你还记得咱们刚开始炒邮票的时候你什么样吗?当时咱们以十块钱的均价,刚从市场上买够三万版老鼠,就在把鼠票入库的时候,你还指着那些邮票跟大伙说呢。就这破玩意,纯属坑人。明明不值钱的纸,印上八分钱就堂而皇之出来换钱了,而且居然还那么多人抢。想想这么些东西,居然能换三百套皮尔卡顿的西装。你就想冲邮局伸大拇指,同时也打心里替买这些货的人感到莫名的悲哀,包括咱们自己。是不是?” 沙经理不由自主的陷入沉思,随后在大家饶有兴趣的眼神里,点了点头。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怎么了?难道我说错了?而且这也不能说明我贪啊?” 宁卫民则不禁哑然失笑。 “还怎么了?再看看你现在,这道理你怎么现在全忘了啊。昨天就在公司,你跟老齐聊天,你是不是指着今年刚上的那新款大衣说咱们公司涨价太黑。说这么一件开司米,就得用十版鼠票来换,代价太大了。你说你,仅仅时隔两年,你这标准怎么就变化那么大啊?简直成了两面派了你?你还不贪呢你,你要不贪就没人贪了。我最后问你一句,你是不是非要等到一版鼠票能换一身皮尔卡顿的时候再卖啊?” “好啊你,合着这儿等我呢。” 要说沙经理还真不傻,就在大伙的一片哄笑声中,他全明白过来了。 “不过也是,怎么这么短时间,我这感觉就全变了呢!得得,算你有理,我是贪心不足行了吧。那就别说没用的了,全听你的!咱还是步调一致吧。” 赵大庆此时也是跟着狂喊,“卖!卖!我也全卖!”唯恐把他给拉下。 至此,这帮被迷了心窍的大傻子,总算又恢复了清醒。 正文 第834章 市场套现 终于到了全面收获的最终时刻了! 由于手里的邮票存量太大,整版鼠票将近五万,这次宁卫民出货,照样是与时间赛跑。 所以他几乎运用了一切可运用的办法,采取了多方齐动的举措。 第一路,是他通过殷悦,把猴、鸡、狗、猪的散票,还有少量的鼠年整版票交给冯老头和两个街坊家的孩子,让他们在邮市上随行就市的抛售。 本着愿者上钩的原则,尽量悄无声息把这些邮票,以市价转给散户和小户。 第二路,就是宁卫民安排齐彦军、赵大庆和沙经理、小顾带着部份邮票开车去津门抛售。 原则上就是打个时间差,利用消息传递不方便,趁着京城价没跌,能在津门卖多少是多少。 哪怕运气不佳,找不着大户都没关系,不是还有中户和小户嘛,甚至市场上的散户都行。 第三路,就是在京城本地,宁卫民和殷悦一起去物色愿意占点价格便宜的大户,批量转手了。 总之,要的就是以最安全的方式套现,图得就是一个“快”字! 而宁卫民在此时出货,也确实是恰逢其时,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的便宜。 要知道,市场行情已经步入巅峰,如今恰恰正是市场上资金量最充裕的时候。 有句话说的好,“人民就是汪洋大海”。 正因为邮票自年初牛票发行以来持续上涨,发现其中有利可图,数以万计的市民才会持续不断的参与到其中。 尤其是最近新邮发行不断,每种新邮上市都遭遇爆炒,邮市上狂热的温度简直能把水烧开了。 一时之间,“走啊,逛邮市去!”成了京城最响亮的声音。 于是在万众一心,对《熊猫》小型张即将发行的期待下,广泛的民间资金就像源源不断的小溪与河流一样,自发自觉地汇聚到邮市这片“茫茫海洋”之中。 更别说与之伴随而来的,还有一个接一个半有关邮票带来财富的夸张故事。 比如说,在上个月《梅花》发行后,有个老头拿了儿子娶媳妇的钱,按两块五的价码,买了一百张。 熟料才过了一星期,《梅花》就四块了,转手一卖就赚了一百五十块。 可事后他还后悔呢,因为当下,马上《梅花》价钱都要奔六块一张去了! 他竟然少赚了二百块啊! 再比如说,有个干个体的小子,因为倒卖走私香烟被罚了,一下欠了好几千块的外债。 结果上门逼债的债主子凶狠放话,说给只一个月的时间,还不上钱就要他的胳膊腿儿。 为了救儿子,他的父母不得不东借西凑,求爷爷告奶奶的借钱。 可没想到世态炎凉,到处吃白眼,最后老公母俩都急得休克,被拉到医院里抢救去了。 但更没想到的是,天无绝人之路。 这家的老爷子手里还有一本邮册,里面全是些六十年代的邮票,甚至还包括一个四方联的“大一片红”。 那是过去他一个在邮局系统工作的老同学生前送给他的纪念物。 得知如今的邮票特别值钱,几乎涨到天价了。 这家老爷子出院后,就带着这些邮票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思来邮市碰大运。 结果还真没想到,他在市场上一亮货,就让人给包围了,争先叫价。 就这么一出手,他彻底发了。 不但旧债还清,还白落了一万多块,轻而易举迈向了人生极致啊。 想想看吧,像这样半真半假,带有强烈心理暗示的故事,几乎每天都在制造、在发酵之外。 老百姓呢,既乐意听,也乐意传,那对于市场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刺激作用? 更重要的是,偏偏还有人用自身获利的实证,以更有力的样板效应,不断引诱着更多的人卷入其中。 殷悦,她就属于市场中的一个活生生的传奇,受众人仰望的真实人物。 要知道,宁卫民可是史无前例的强庄。 在他提前几年的布局下,原本市场上的生肖票就是抢手货。 一直都是买的多,卖的少,特别是猴票、鸡票和狗票,休眠筹码远远超过流通筹码。 想想看吧,要是猴票在五百块钱的高位,都没多少人舍得卖。 那就是涨到六百七百,这些手里有猴票的人也一样不会卖的。 这种情况下,殷悦还对猴票见货就买,不断往上抬价扫货,那猴票还不疯长吗? 炒到这个份儿上,其实猴票已经等同于真空了,差不多是光有价没有货了。 只要买到,那就是赚到,别说一天涨十块了,二十,三十也不费吹灰之力。 也就是宁卫民和殷悦的主要动机是为了拉住老鼠,不存在再向上继续恶炒的想法。 否则就是让猴票破千也不是难事。 这样一来,不但那些一直关注着殷悦,而且敢于效仿她操作,紧随其后买生肖票的人全挣着钱了。 甚至就在宁卫民决定正式开始放货之后,还出现了一个连他都没想到的奇怪现象。 那就是他在高位接连出手了几十枚猴票散票后,反而进一步促进生肖票的价格继续上涨。 敢情猴票的货实在太难得了,有人见着就人买,一旦成交就会刷新出更高的价格记录。 自然也就带动了整个生肖票板块追随的冲动。 所以这种频繁的交易一有了量,甚至比头几天殷悦只买不卖的少量成交还见成效。 那么这种情况下,人们的贪欲怎么可能遏制呢? 在这种一夜暴富的心理,自然犹如烈火被煽动起来,“羊群效应”前所未有的强大。 于是参与倒卖邮票的人就越来越多,邮票的价格也就越来越畸形。 实话实说,宁卫民从一开始就不惜血本囤积生肖票的举动,到底在这次牛市起了多少推波助澜的催化剂作用,就连他自己也没办法去准确估量。 反正在种种因子累计的情况下,他绝对改写了京城邮市的历史,让京城人为邮票疯狂的程度大大增加。 至于到底有多么疯狂? 其实只要随便抽出一天,看看宁卫民抛货阶段的市场情形就知道了。 如今和平门集邮总公司门口,光用熙熙攘攘,摩肩接踵,人声鼎沸,交易火爆来形容,已经又点不合适了。 由于邮票价格上涨过快,挣钱过于容易,这一块的马路,最近已经一跃成为京城最堵的马路。 哪怕不是周末,从上午集邮总公司开门前的半小时,到下午集邮总公司关门后的一个半小时。 每天整整十四个钟头,至少有两万人聚集在此。 比起半年前的市场来,人多了起码十倍,说是水泄不通才正确。 如今这里就连摊煎饼叫价都是一块钱,比别的地方贵上几倍。 而且能从早上卖到晚,永远都是长龙。 那不用说,人多生意就肯定好做。 像市场门口的冯老头带着殷悦安排给他的两个哼哈二将,最近每天忙出货简直都要忙疯了。 不过老冯头干活归干活,觉悟可不高。 小算盘打得不比《青松岭》里喊出“谁发财谁光荣,谁受穷谁狗熊”的钱广差,里外里分得清楚着呢。 这不,到了给俩“哼哈二将”分货的时候,他也没忘了压着声音,多嘱咐几句。 “昨天猪票,你们可没怎么出货,我说你们今儿是不是得加把子力了,真的快点传出去啊。我知道,这猪票上下都不占,是生肖票里最不好出的。可这些猪票我和银丫头才是大头呢。你们俩儿可不能大义灭亲啊,回头把人家大老板的什么猴、狗、鸡,甚至耗子都卖掉了,却让我和银丫头吃个闷亏。真这样,我可找银丫头告你们的状去……” “知道了,知道了,您别急啊,我们哥儿俩一定多留神!” “就是,冯大爷,我们哥俩主要还是想替您卖个好价,怕落埋怨啊。” 小庄和小孙齐声答应,干这门生意的,没人笑话自私自利。 不替自己着想,谁干这个啊? 不过说来可笑的是,即便是在同一个邮市里面,方圆不过几百米,价格却是千差万别的。 就比如说整版鼠票,在邮市东头叫卖一百六十二元,邮市西头却兴许有人正挂牌一百六十四元收购。 要有人及时知道这么个情况,多走上几步路,就能挣出两块的差价。 所以这市场上负责传货的主儿,不但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身快手快,而且还得心快才行。 否则,做成的生意,永远都得后悔。 也正是因此,俩小青年替冯老头和殷悦卖货才不容易。 替宁卫民卖货,因为关系远,反而没什么心理负担。 “你们俩啊,这种天性是适合干二传手,可算小账却不适合眼下这个时候。咱们的货足实,只怕卖不出去,眼下要的就是快点成交,现金回笼。哪怕低点的价也行。放心,没人挑你们。” 老冯头及时发现了症结所在,马上做思想工作。 “得嘞,有您这话就行了……” 小庄和小孙领了军令,一溜烟的就不见了,全钻进了邮市乱哄哄的人群。 还别说,有了老冯头给垫话,还真的不一样了。 也就不到一个小时,小唐就带着一书包的钱回到摊位复命。 他身上带的部分邮票,卖出去了九千二。 两张猴票是一千二,鼠票二十张是三千二。 还有两张整版猪票,卖了四千八。 小庄则是又多花费了半个小时才转回来的。 他活儿慢,心眼直,但办事更仔细,卖出的价格明显比小唐高。 这一批货,他只顾着卖猪票了,别的票就没出。 但先后卖出去了五版,而且都是以两千五以上的高价出手的。 这给老冯头乐得啊,收了钱按照两千一档十块钱的原则,当时就给小唐甩了四十元,给小庄甩了六十元。 市场上都是这样的惯例,叫做“打醒儿”,就是给替自己出力跑腿的人赏钱。 邮市的规矩是赏钱必须当时给,不能拖。 一拖心就凉,人心一凉,生意就黄。 但反过来,钱能通神的效果却是立竿见影。 就拿这俩小子来说,领到这笔现钱,不能说一顿管半年吧,可一个月的伙食费就算有了着落。 要再干这么一票,下个月家里也不能说他们吃白饭。 那自然是乐开了花,浑身就像打了鸡血一样。谁还会困顿,想怠慢呢? 脚底自然而然开始生风,跑得飞快。 第二批货再放出去,他们俩已经明显缩短时间了,这次能比上一次快三分之一。 就这么着,持续不断放货出去。 傍晚时分,到了集邮总公司打烊,马路市场也差不多快散场的时候。 老冯头和小庄、小唐一盘账目,当天共回收资金十一万多。 “哼哈二将”各自拿到手的“醒儿”都有二百多了。 他们俩一起护送老冯头回家,然后欢喜的散去。 这就是这个时候的邮市,超快的套现速度简直梦幻。 谁叫这年头的大多数人,除了把钱放银行里吃利息,就再没别处挣外快的法子了呢? 说实话,之所以我国邮市规模能发展到世界第一,我国的邮票能创造出世界之最。 全是因为我们的邮市一炒就疯,投机属性无人能及。 正文 第835章 一宫邮市 1985年5月的邮票牛市中,像京城、沪海这样一线大城市的邮市,每天入市人数都达到一两万人,其人山人海的场面非常壮观, 而在二线三线的中小城市,邮市里也一样高潮迭起。 每天至少聚集着数百上千人,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像个巨大的集贸市场。 津门的一宫邮市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这里每日聚集的人差不多能有数千,在二线城市里已经算是拔尖的。 “一宫”是简称,指的是津门的第一工人文化宫。 很少有人知道,这里其实也是全国第一家工人文化宫。 以1985年的情况而论,因为缺乏官方的认可,大部分城市的邮票市场不是集中在公园内,就是依附于国营邮票公司门口,或历史形成的邮人相对集中的地方,全都是马路市场。 津门的一宫邮市也不例外,真正的交易场所并不在工人文化宫里面,而是在户外的小花园里。 要是客观的说,津门邮市有两个独具特色的地方,和京城,或许应该说,和大部份地方都不一样。 一是这里的交易环境比和平门集邮总公司的马路和好多了。 因为地处过去的租界,周围不但都是洋楼,风景优美,花园里面也不像临街马路那么闹腾。 至少不用一脚不留神,走下了马路牙子,再跟路过的车辆行人起了摩擦。 二是这里参与炒作的主力军也和京城不大一样。 京城的邮市基本上是由退休老人,家庭妇女,和社会闲散人员构成的。 真正在职上班的人不怎么跟着起哄。 而津门邮市的构成阶级,却多了不少年轻力壮的在职人群。 这些人赚钱的欲望更迫切,投机的兴趣更浓厚,胆子也更大,炒起邮票来也就更凶。 为什么会如此? 是因为津门自古的财源是靠码头。 津门有九条大河,南来北往的人都在这儿停,津门人自然见什么就学什么。 再加上城小人多,而且城里没有稳定的居民阶层。 吃不着俸禄的津门人,就得自己给自己找饭辙。 那在这儿要想活好了,勤快、胆量和脑子缺一不可。 这种生存环境下的津门人,心眼子自然就活泛,不养懒人,更欺负老实人。 所以还别看津门和京城只有一百二十公里的距离,但两个地方的人是有本质区别的。 京城人作为首府之都,长久以来生活相对稳定,人就本分,守规矩。 没事就研究文化,琢磨政治,崇拜文化名人和权贵。 津门人呢,成天被迫想尽办法讨吃喝,就过得粗,只能考虑当下,图得是个实惠。 也就格外厌恶权贵名人,认为坐享其成丢人,既不愿意也没办法去墨守成规。 这种源于解放前的遗风,正是这个城市根深蒂固的个性,哪怕在改革开放的初期还依然存在着。 于是当全国的邮市一走牛,许多津门人就都不上班了。 他们敢于请假,勇于旷工,甚至不怕跟领导打擂台,泡蘑菇,每天都不错眼珠地泡在这里。 想想就知道,本来城市因为差着级别,津门的工资就比京城低,一个人一个月才挣几十元钱。 那几版邮票几经倒手就可以赚到一年的工资,干这个不比上班强太多了! 所以说,津门邮市上的这些人对炒邮票的热衷,不但不逊色于京城。 甚至从局部来看,兴许热情还超过京城。 别的不说,像受宁卫民的委派,从京城开车一路颠簸而来的“皮尔卡顿高管团”。 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宫这地方,才一下车就被这里的人给拍唬住了。 因为他们还没进花园真正的交易区呢,就被老么些个聚集在门口的空地上的“蘑菇队”给缠上了。 这帮人都是职业黄牛,成天守在邮市的最外围,叼着烟卷,游来荡去的寻找猎物。 职业习惯就是,有枣没枣,先打一竿子再说。 只要见有人带个包什么的,就会烟卷一丢,呼啦啦围上一堆,舌灿莲花的揽生意。 就别说今天看见这四个西服革履坐小车来的京城人了。 傻子也知道油水多,能不争抢嘛。 “大哥,有票吗?高价收!” “大哥,有货吗?咱聊聊好吗?” “猴票,猴票,五百二一张,五百二一张!你老多少要多少!” “京城人?看你们车牌子京城来的吧?哎哟,荣幸之至啊。大老远奔津门来,是想出点什么好货吗?嗨……嗨……别走呀,露露宝,咱好好聊聊!真有宝贝,你随便开价啊,我都给你包圆了……” 好家伙,那真像一群野狗一样,恨不能从人身上立马叨下一块肉去。 用津门的本地话说就是“惹惹惹”。 类似于起哄,但又不完全是起哄,这里面还有点不负责任的目的性。 津门人不但会来事,办事也精明着呢。 成功了,有好处,失败了,没损失。 而相对来说,这时候的京城邮市上可还见不到这样的景儿呢。 和平门的邮市上,大家都是心有默契的举牌子招揽生意。 吆喝归吆喝,绝没有这样直接就扑上来,不管不顾的,死缠烂打的。 真聊上了生意,也是小声的,背着别人的,有商有量,和和气气的。 所以这种模式压根就不是皮尔卡顿的几个高管所能适应的。 更糟的是,既然没见过这阵势,就赶紧闭嘴走人呗。 不,这团里有人还嘴欠。 小顾年轻啊,没见过多少世面,听人家问,他还真搭顾。 回嘴就问人家鼠票整版是什么行市,多少钱收。 这一下,彻底褶子了! 那可就跟《西游记》的唐僧师徒碰上金角大王和银角大王似的了。 想想看,这帮人听出了油腥还能放过他们?还不更跟一群苍蝇见了血似的踪着了。 真是死盯啊,再也轰不开,赶不走了。 想要不理不睬,可能吗? 说这句话之前先明白一点,介四哪儿啊? 介四津门! 全天下都知道,津门人可是有名的卫嘴子啊。 再加上这几位外企上班的也不是什么“京油子”,都是喝咖啡的买办阶层。 身在异地,而且在市井中以弱博强,那不让人吃得死死的吗。 这帮子津门人可有三样基本功啊。 一种是吹大梨。 什么是吹大梨? 俗称吹牛皮,说大话。 这个典故有据可查的是,说过去的津门有个吹糖人的,技术不精。 由于复杂的东西吹不了,上街做生意,只能糊弄孩子吹出一个圆球来。 说是个什么东西呢? 捏吧捏吧,就说是个大糖梨吧。 还别乐,在津门,这不算什么过错。 津门人历来认为谁能把大话说圆了,谁就是英雄好汉。 尤其是为了讨生活为之,不丢人。 乡下人肯定是用不着吹大梨的,但街面上混的津门人就不一样了。 必须得镇住别人,才能有饭吃,否则就一碗饭,哪儿就轮到你吃了? 除此之外,津门人还能熬鳔。 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其实原意指的是把鱼鳔熬成胶。 这是个慢功夫的活,性子急的人干不了。 津门人往往借用熬鳔的过程,来形容生活中的一种现象,没完没了。 要说一个人一心的只想干点什么事儿,就说这人和什么东西“熬鳔”。 所以可想而知,这蘑菇队围在四个京城外企高管的身边,吹嘘赌咒的打保票,外加起腻磨缠,这对几个京城人来说是种什么滋味? 那真能把他们活活磨死和缠死,吵得他们根本没法专注精神,熬的他们什么正事也干不了。 如果说这两招要都扛住了,那人家还有第三招呢,就是念山音啊。 转弯抹角指桑骂槐的说些刺激人的话,津门人称为“念山音”。 因为津门人说话齿音重,说出来就成了“念三音”。 这招可厉害,堪称魔音贯耳,是武术至高境界。 不但能让人心浮气躁,怒火横生,而且特别能毁事儿。 因为这种技术不是公然的说坏话,而是以友好的假面,说不友好的痒痒话。 比方说,就在齐彦军和沙经理他们进了花园,初步跟两个看着衣着体面,比较文雅,似乎经济实力也不错的人交流起行情,商量起价钱的时候。 跟着他们身后的人里,就有人开始念叨了。 “真行啊,穿西装的只跟穿中山装的谈生意,这叫嘛?这才叫人以群分物以类聚。不怪人家不理咱啊,谁让咱衣服差着意思呢?早知道今早出门,我也好好捯饬捯饬自己啦。常言说的好嘛,扫帚疙瘩打扮打扮也能有三分人样,狗熊穿袍子也能当人……” 听听,这嘴欠不欠?这话好听吗? 可挑不出毛病来,这小子夸别人穿着体面,自己也想学,还能有错吗? 还有人随后是这么说的。 “行啊,这年头邮市是兴旺啊,谁都不会想到谁能发财。好好谈啊,祝你们都发财,趁着好时候靠着鼠票多挣几个。说不定回头赶上个浪头,连本带利都赔进去了。我说的可是好话。” 这好话就更不好听了,明明是念三音,谁能咽下这口气? 当然,人家那两个体面的,也是津门人,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灯。 绕脖子的话,照样也会说。 “大伙都是好意,知道你们盼我们生意做好。可做好做不好的是我们自己个的事儿,再说连本带利赔光,那就咸吃萝卜淡操心了。” 也是念三音的,又把话回过来了,可生意也没法再谈了。 因为没人愿意平白惹麻烦的,看出来这几块滚刀肉把着不让人的路数,谁还愿意跟几个京城人沾包啊? 所以最后没辙啊,堪称一句话成千古恨。 齐彦军他们几个最后只能忍痛,低价抛出点货喂饱了这些门口的蘑菇队,才算破财免灾,获得了在花园里谈正经生意的权力和机会。 可事儿办到了这份儿上,还是不能一马平川。 因为这帮蘑菇队会散消息啊,用不了多久,这帮人就把京城人的信息和底细传给他们市场里的熟人了。 再加上津门人的各色,这地方和哪儿哪儿都不一样。 大多数的地方都是看着穿着好的,有派的,捧着拍着哄着,唯恐不跟自己做生意,唯恐不能长期合作。 津门人可不是,这儿的人不崇拜贵族,不宠着明星,也不买有钱人的账。 只以平民意识对待世界,最烦充“大尾巴鹰”的。 绝没有一个大款能在津门飞扬跋扈的,这里专宰有派的,专宰穿的好的。 你看着越优越,越显摆,津门人越不会放过你,能宰你俩绝不饶你一个。 而且只图眼前痛快,哪那么多以后啊!谁知道以后什么样? 所以齐彦军他们在这儿抛货,那憋屈急了,用津门话说叫“囚闷”。 要有一比的话,大概跟电视剧《大宅门》里白景琦在济南当棉袍的遭遇类似。 问的价,只有一家比一家低的,绝没有一家比一家高的。 作为京城人的角度,齐彦军他们是死活想不明白,怎么有时候开始聊得好好的。 怎么一进餐馆一喝酒一摆席一谈长期合作,反倒坏事了,价又重新往下杀了呢? 津门人就跟都受过统一排练似的,总是笑眯着眼睛,统一口径的在反悔的时候说,“您几位还在乎这点儿吗?您几位都是京城大老板,这对您来说算什么呀,您能把这点儿事当回事吗,说出去都没人信。” 总之,在津门的几天里,这四个皮尔卡顿的高管心里的滋味真是一言难尽啊。 最终的结果,他们用差不多一万版的鼠票套出了九十二万的现金,远比他们预想的八折价格要低得多。 以至于他们回京的时候,切齿之痛油然而生,一路上都在火冒三丈的骂街发泄。 骂一宫市场卖价高,收价低,难以想象的黑。 骂津门的路是歪的,所以这里的人和这儿的路一样,都心术不正。 甚至一起发誓永远再不来津门做生意了。 说实话,他们不是不能接受在津门被人当瓜切了,关键是他们输的不服气。 四个人加起来会三门外语四种方言,可还是说不过津门人。 谁都没想明白问题究竟出在哪儿,怎么就被津门人三绕两绕,就稀里糊涂地缴了械。 不过,好的一面是,战术上输了,战略上还是赢了。 1985年5月的一宫邮市就像一口大锅,里面热气腾腾地煮着饺子。 下面大火正旺,不缺柴火,上面汤水已开,不停地有新的饺子争先恐后地跳进去。 没有任何间隙,脚无立锥之地说的就是这里,所以套现是有市场基础和充裕资金支持的。 毕竟他们还是听宁卫民的话,带回来了大笔的现金,再往后谁乐谁哭还说不准呢。 而且他们也通过这件事懂得了做市的不易,真干和眼看是两回事。 也就理解了宁卫民急于套现的心理。 更佩服宁卫民运筹帷幄,牢牢的掌握着市场,能把大家的财富滚雪球似的做到这个程度。 真有本事! 正文 第836章 接盘侠 不比老冯头带着哼哈二将在市场上精打细算,风餐露宿的紧忙和。 也不像齐彦军、沙经理他们几个风尘仆仆远赴津门去吃瘪受气。 宁卫民和殷悦在京城市场中,玩批量套现倒是潇洒得很,顺当极了。 毕竟他们才是京城邮市隐藏的大鳄,市场上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 再加上殷悦可是邮市上的名人啊,人脉关系已经积累得相当丰富。 所以他们要做大生意压根都不用市场上费口舌交涉,只需要晚上等到邮市散场之后,他们去个特定的地方熘达一趟就行了。 敢情自打邮市行情重新走强之后,位于和平门,离邮市很近的大众饭馆生意就又好转了起来。 泡在邮市上的人白天虽然很忙,晚上却没有什么事情可做。 一般都喜欢聚一聚,喝口小酒,拉拉家常,唠唠嗑儿,谈论一下邮市最近的新闻。 尤其是近俩月,邮票普涨一片,新邮不断上市遭遇爆炒。 财富效应下,邮市上的人个个都觉得自己是财主,请客更是日益频繁。 像曾经的“五眼联盟”中,王姐、大帅和哈德门,资产规模也已经翻了几倍了。 如今几乎每天晚上收摊,他们都会跑到这儿碰头,顺便慰劳他们各自的手下。 饭馆的经营者也与时俱进,增加了两个雅间,便于邮票贩子们谈事儿。 同时也新做了菜谱,添了几个诸如五柳鱼、海鲜锅巴之类的大菜,并把价钱做了相应调整,不声不响普遍提高了百分之十五。 所以还别看烹饪水平没多大长进,可就因为占了地利,分享了邮市大热的红利。 这家中等规模,本义家常菜为主要经营内容的大众饭馆已经越来越有大馆子的气象。 饭馆的经理甚至已经考虑要给买卖改名了。 如今京城新开业的饭馆,都流行叫什么什么“酒家”。 经理也想了个“有缘酒家”的新招牌报了上去,就等上级批复了。 “有缘”和“邮缘”谐音,这名字兼着两层含义,多好? 总之,殷悦带着宁卫民,也就随随便便挑了一天晚上去大众饭馆。 结果就发现,她的三位老朋友,丝毫不出意外,一个不拉坐在饭馆的一号雅间里聚餐呢。 房倒是殷悦没打招呼就带了一个生人来,纯属破天荒之举,很是让这三位都吃了一惊。 “哎哟,妹妹,你怎么有空过来了?可有些日子不见你了。来来,快入席。我们也刚吃上。那什么,你喜欢吃什么,再点几个……” 王姐率先打着哈哈站起来招呼。 “哎哟,妹妹,少见,最近没见你来,是不是已经看不上邮市这点油水了,换别的地方发大财去了?” 大帅却有点拿大的一招手,压根就没动窝,很随便的说。 哈德门则主动替殷悦数落上大帅了。… “甭理丫的。这孙子就这德行,好话偏不好好说。姐们儿,最近虽然没见面,可大家也知道你没少买猴票啊。佩服之至,你这押宝的眼力是越来越准了,龙头品种都敢这么玩儿。现在居然是越卖越涨……” 但寒暄归寒暄,客气归客气,几个人可都是第一次见到宁卫民,不禁多打量了两眼。 殷悦正好顺水推舟,不等大家打听,就在几个的瞩目下,把宁卫民介绍给众人。 “来来来,我带个新朋友大家认识一下。这位宁总是做服装生意的,当然,他也和咱们一样,爱玩儿邮票。” 宁卫民便十分客气地跟他们打上招呼。 “听说各位都是玩邮票的行家,在邮市里手眼通天,还请多多指教啊!” 一听这话,无论王姐、大帅,还是哈德门都新有默契的对了下眼神。 谁都不傻,立刻听出了言外之意。 也是,殷悦一直都阳春白雪的秉性,从不好平白无故凑饭局热闹。 这次专门带了这么个衣冠楚楚的小白脸来,那肯定不会仅仅为了和他们几个臭吃臭喝。 “好说好说。”大帅故意挤挤眼,跟着扭头转向殷悦。“妹妹,有什么生意关照我们,你就直说吧,别客气了……” 哈德门也有点感兴趣了。 “就是,谈不上谁指教谁,其实咱银花妹妹才是邮市大拿呢。她要买什么,邮市就火什么。都是一起在邮市里混口饭吃,互相帮助嘛,有钱一起赚才是正磕。” “行了行了,都坐下,咱们边吃边聊好不好?再这么客气,菜都凉了。” 还是多亏了王姐的一句,才结束了彼此一通寒暄。 这时,殷悦眉眼含笑,也就开了金口。“几位,熊猫的发行可没几天了,你们都是炒惯了新邮的,对这近在眼前的事儿,就没点想法?” 聪明的人就是这样,话说一半,不下结论,留有回旋的余地,让对方发挥去吧。 发挥多了,有时就是和盘托出。 果不其然,大帅端起杯子,喝进一大口啤酒,就不无得意地显摆上了。 “那是,这种小型张谁都看好,现在市场上几乎所有人都盯着,我看后市怕是要勐涨!怎么,你们也感兴趣?那一块做呗。还是老规矩。关键是你们能调多少头寸?哎,一个人二十万,应该没问题吧?少了可就没劲了……” 说起这个,哈德门也表示出乐观的看法。 “不瞒你说啊,姐们儿,上把玩儿牛票,我们几个就保守了。还不如你敢下本招呼,赚得也少了点。但这一次,我们要打算大干一场了。你们要愿意加入,双手欢迎。咱们大家都知根知底的,一起合作,绝没什么不放心。关键是这事儿真有可为,你想想最近哪个新邮不是一发行就开始勐涨的?” 殷悦却微微一笑,不接招,只是继续套话。… “这事儿应该还是以王姐为主吧?毕竟王姐才是咱们几个里专玩小型张的专业户。王姐,你怎么想的?到底有多大把握啊,给妹妹透个底儿行不?” “妹妹,像市场上有人传言要把熊猫炒到三五倍去,那肯定是鬼话,咱当然不能信,可要看市场上这万众一心的心气儿,咱们想赚个翻倍的利润抽身,倒是不难。” 王姐显然对即将展开的行动充满信心,看了一眼哈德门和大帅,变得越发眉飞色舞起来。 “我也不瞒你,这次我们仨筹措了上百万的资金,再不会出现上次炒牡丹亭那样后继乏力的事儿了。你要听姐的,就赶紧把猴票卖了,跟我们一起炒熊猫。那咱们实力就更雄厚了,这回保准还是吃第一口,谁也甭想和咱们争。” “姐是不会给你码瞎棋的,你想想看,猴票都快六百了,要翻一倍,那得一千二,这是什么难度?可熊猫定价才三块,翻一倍也和不过六块啊。就是炒到九块,也不过分,对不对?” 听到这里,殷悦不禁瞅了宁卫民一眼,和他会意地一笑。 那笑里差不多都快能写出一行字了。 如果谁能破译出来,那肯定是“可到了咱们忽悠的时候了”。 谁让这几位这么土豪呢? 他们既然调集了那么多的头寸,正好可以用来接鼠票的盘。 “王姐,两位大哥,说实话,其实我们对熊猫没什么兴趣……” 殷悦突然冒出的一句话,一脚就把熊猫踢到一边去了,让几个人统统大吃一惊。 “不过呢,我们手里倒是有一笔快钱可以赚。或许还能为大家炒熊猫,多加点弹药。不知大家感不感兴趣?” 这是多么有趣的神转折啊! 接下来话,更是大大超乎所有人的意料。 直至此时此刻,殷悦才把真正的来意向几个在座的邮市大户阐明。 她以宁卫民即将出国,着急套现为由,希望这几个兜儿里正揣着大把现金的主儿,能接下宁卫民手里大批量的整版鼠票。 而作为优惠条件,给他们的价格是当前市场价的八折。 实事求是的说,殷悦和宁卫民开出的条件对这几个邮市大户来说,还是很有吸引力的。 他们都是常年泡在邮市的行家,相对普通老百姓来说,属于见过世面的主儿。 再加上手里已经有些钱了,又经历过好几个品种的跌宕起伏,已经朦朦胧胧体会到了资本市场的游戏规则。 那就是哪里利润最大就急速汇聚到哪里,按照三十年后的行话,这就叫“投资洼地”。 凭直觉他们就知道殷悦喂给他们的是块肥肉,只要转道手一出货,直接就能套出利来。 虽然没有炒熊猫小型张的利高,可胜在不耽误工夫,利润看得见,能上来就吃现成的。 可问题是他们也不能不顾虑一点,那就是数目太多了。… 这不是一千两千,而是上万版的大生意。 想想就知道不是很容易出的去手的。 而且刚才还说过呢,殷悦眼光好,看上什么什么涨。 这事儿可是反过来了,殷悦想卖的东西,他们接手,这真的没风险吗? 更何况殷悦这旁敲侧击的说话的方式也很让人别扭,底牌揭开才知道她耍了心眼。 这就相当于平时逛地摊,一个人手里举着帽子问价,心里却是惦记着怎么把地上那双鞋子给便宜拿下。 也让他们几个不能不心里起疑,有点紧张。 “妹妹,谢谢啦,亏得你还想着我们。可姐姐心有余力不足,现在一门心思就放在炒熊猫上了。要接你的货吧,就怕到时候钱不凑手啊。” 王姐一开了头,哈德门也立马跟上。 “银花,这事儿好归好,可你这货也太多了点。我们要接了一时出不去怎么办?别的不怕,就怕到时候熊猫发行不赶趟,耽误了大事。少拿点行不行?” 大帅最不讲情面,话也说的最难听。 “银花,这么好的事儿,你不干,撺掇我们干,不是又跟我们几个抖机灵呢吧?不会是你们俩着急炒熊猫,想从我们身上给你们凑头寸吧?” 要搁过去,就凭大帅这句话,殷悦绝对急了,肯定不谈了,冷着脸扭头就走。 可如今跟着宁卫民,一是她自知责任重大,不好由着性子来。 二是涵养、素质、眼界也一天比一天高,她本身就不会再跟无谓的人生无谓的闲气。 “大帅,你要这么想,还真是误会了。” 殷悦微微一笑,反而以退为进,借机给对方洗脑。 “你怎么会怀疑我们想炒熊猫?这纯属无稽之谈。在座的谁不清楚,炒新邮那是有钱就能干的事儿吗?排队、申购、收货、放货,哪一条离得开人手?我和宁总现在之所以会发愁,老鼠在手里太多了,就是因为我们势单力薄,手下能办事的人少。” “说句实话,上次炒牛票我就明白过来了,炒新邮我手里没人,就争不过别人,纯属弱项。有多少钱都没用。要不是从你们大家手里拿货,我根本就拿不着货。所以我干嘛还要去裹这份乱啊?我有这个自知之明,以后啊,我就只打算专吃价高的精品票了。随行就市,高卖低买,一样不少挣,这才叫扬长避短。” “最可笑的你问我,我自己为什么不干?那是你不知道。其实呀,我早就干上了,只不过是委托老冯在市场上帮我卖的。当然,这么卖也就卖不快,一天也就能收回个十来万。说实话,要不是宁总嫌回款速度慢,催我催的没办法,这笔生意我还真舍不得让别人分润。再怎么说,一天也能无风无险挣两万呢。” “至于这事儿我为什么找你们?还不是因为咱们合作过几次,互相知根知底,外加我想谢谢你们几位,在收牛票上的帮衬嘛。那次靠着你们大家,我才挣着钱,咱们做人做事都讲究有来有往。你们呢,如果真不想干,也不用为难。给句话,我们再去找旁人也就是了。冒风险亏钱的事儿不好找人办,难道挣钱的事儿还不好找人吗?”… 这一番话说完,大帅立刻哑巴了。 打心里讲,他不得不承认殷悦看问题之准。 因为牛票的事儿,他们其实背后没少有微词,都觉得让殷悦占了他们的便宜了。 很是后悔自己收上来的票没捂住,反而让殷悦把钱挣走了。 这次一起拉着殷悦炒新邮,也未尝没有暗地里占占她便宜的心理。 原本打得主意其实就是,殷悦手里缺人,如果跟着他们炒新邮,注定吃亏。 “这话我爱听,谢谢姐们儿还想着咱。哈哈,我说市场上老冯头最近怎么跟变魔术似的,弄出一堆生肖票往外卖呢。敢情背后的老板是姐们你啊。这就难怪了……” 哈德门忍不住挑大拇指,只是他后一句话又带着点以小人之心的市侩揣测。 “不过姐们儿,咱平心而论,你拉我们入局应该也有自己的算盘吧?谁不知道你净盯着生肖票炒。而且这还几天啊,熊猫就该发行了。我们一旦真接了货,着急一起卖出,那老鼠的价肯定跌啊。到时候我们能不能及时卖出都是个问题。唯独你是怎么都合适了,到时候低位一接,又能炒一拨……” 王姐也接口说,“就是啊,主要时间太紧张了。妹妹,我们不是不愿意接,可出货也是个问题。表面上你们给的价让了两成的利润,不算少了。可要是我们要是打短线一起卖,能跌到多少就说不好了。所以啊,即便是让我们接货。价格上你们还得再让些空间给我们才是,否则风险还是挺大的。” 说来说去,最后又触及到生意的核心本质了——价钱! 于是这个时候,不再等殷悦开口,宁卫民就主动接招了。 “各位各位,要依着我看呢,出货还得分怎么出。大家要都往一个口子挤,那肯定价低。可要多方面找找路子,就未必了。不说别的,地区与地区之间的差价很平常。京城不是就有许多外地人,常年利用这种价格差来打时间差吗?我觉得你们也可以从这方面考虑考虑,低价让他们一些,货就带到异地去了。京城这边价格的压力就要轻松不少。你们说呢?” 宁卫民这话对于几个邮市大户来说,可是堪称醍醐灌顶。 相当于主动捅破了一层窗户纸,教给了他们应该怎么挣钱的诀窍。 于是乎,这几位全抑制不住激动了。 大帅感叹,“妙啊,别说,这还真是个法子。咱还真能一边在京城邮市卖着,一边再低点折扣倒腾给别人。只要有差价,保准有人愿意接。” 哈德门也说,“好算计。还真是这么个理儿。我就认识一伙儿长跑廊坊和sjz的主儿。要再贴他们一些折扣,估计能出些货,我看这事儿有点贴谱了。” 王姐则说,“好是好,可要这么出货,那咱们能拿到的利润也就少了。” 跟着她看向了宁卫民,又斤斤计较起价格。… “您看,既然都是朋友,能不能再让一步?您手里这么多货,可见家大业大,我们可比不了。您也不好让我们白辛苦,把好处都贴给别人吧?” 贪心永远是生意人的脾性,宁卫民早料到会有这么一遭。 不过这个时候,他还是装作为难的看向殷悦,好像是没法谈下去了。 殷悦明白他的眼神,心里当然跟明镜儿似的,马上也半开玩笑拉合起来。 “宁总,您不是急着用钱吗?要是能让的话,要不就再让一步吧。我这几个朋友没别的,就是手下多,门路多。俗话说无利不起早,皇帝不差饿兵,你要多让几个,他们卖起来肯定尽兴。那要顺了手,那也许您给的一万版还不够他们发放的呢。也许剩下的货,他们也给您包圆了。否则卖不掉,我落埋怨不说,回头我们还得一起联合,找你退货……” “哎呀,殷小姐啊,你知道的,这个价格,真的已经很低了。这些货卖掉,钱又不是落在我一个人的口袋。啊,好了好了,怕了你了。谁让你帮我那么多忙呢,全看你的面子了。痛快点,一百二一版吧。这是我最大的让步了,不过前提是你们最少拿一万版。退货我真不怕,这些邮票我带到哪里去都照样卖啊,不过我可提醒你们,我只有三天在京城了,过了这三天。无论你们是想补货还是退货,可就都没戏了……” 宁卫民也是半开玩笑回应,同时还施展演技叹了口气,好像吃了多么惨痛的亏一样。 言下之意就是,这便宜是有限期的,过了这村儿可就没这店了,你们还别想老有这种好事。 果不其然,没人肯放过这样挣钱的机会,三个人再无顾虑,几乎同时肯定地说。 “一万版,也就是一百二十万!没问题,没问题,我们三人均摊好了!” “那好,宁总既然点头了,来,咱们一起干一杯吧,预祝合作顺利!” 就这样,交易该谢幕了,殷悦主动牵头,举起酒杯,带着大家喝了一杯庆功酒。 然后帮着宁卫民一起跟几个邮市大户继续商量明天的交易细节。 明天去哪儿见面,一手钱一手货。 这个时候,宁卫民唯一的反应就是以欣赏加欣慰的眼神看了殷悦一眼。 由衷的感到,这个帮手真是太完美了,太得力了,甚至和自己特别的默契。 看来这次依靠殷悦来辅助,还真是一招好棋。 不知怎的,宁卫民忽然又想到了那个沪海鼠王,和他身边的那个姑娘。 他忽然觉得那沪海大户好像办事也有几分门道。 至少在用人上,人家就比他更清楚漂亮女人的威力。 在生意场上,她们的作用令人无法忽视。 往往有一种特殊的气场,能杀敌于无形,不战而屈人之兵。 就是他有点好奇,也不知道,那个姑娘和殷悦,到底谁会更出色一点…… 96 正文 第837章 决堤 这趟饭馆儿绝对没有白去。 宁卫民屈尊纡贵陪着几个邮票贩子敷衍的这顿饭,绝不是平白自降身价的。 实际上这趟的收获之大,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 首先,第二天生意交接非常顺利。 一手钱一手货,宁卫民在前门饭店和几个哈德门他们依次交易,揽收一百二十万现金,完全实现了初衷。 其次,他给这伙子人出的主意也相当管用,这帮人用他的法子卖得特顺。 老话说得好,财帛动人心呀。 这帮人一试,发现真能挣钱,差不多跟白给的一样。 别看才卖了一天,这些人就又都找回来了,纷纷通过殷悦询问他手里还有没有货,想要多买些。 谁也不傻,都知道自己拿到手的货量决定自己最后的收益。 自然都怕宁卫民真离开京城,几乎人人都想多占多得,那还不抢着进货啊? 于是不但刚卖出货的钱,这帮人就争先恐后转手又给宁卫民送了回来。 而且肯定还有人是舍了老本儿,甚至不惜举债,找旁人又筹措了一些。 所以说以三天为期,宁卫民真正的出货量其实是一万八千余版,回收资金则高达二百二十余万。 如果要再算是津门出的一万版,和冯老头这段时间市场上卖掉的四千余版,还有沪海抛掉的两千版。 等于是说,宁卫民已经把公有的整版鼠票处理掉了七成,手里也就剩下一万三千余版了。 这点货,怎么看,对他都已经不算是多大的负担了。 最后还有一件特有意思的事儿呢。 那就是哈德门、大帅和王姐都按行里规矩给殷悦打了“醒儿”。 哈德门最多,给了一万五。 大帅其次,给了一万。 王姐最少,就给了八千。 更令人没想到的是,殷悦这“傻丫头”居然不知道揣自己兜儿里,明明可以白落的好处,她全给宁卫民送来了。 那不用说,比起三万三这样的小甜头,殷悦的这种“傻气”对于宁卫民才是真正的惊喜。 为了奖励这丫头,他就开口让殷悦放心的把这笔钱收下。 偏偏殷悦死活不要,说自己跟着他炒邮票,已经赚了不少钱。 所谓从中介绍完全是演戏,不该拿的报酬她不能要。 说出去都没人信,俩人竟然为谁拿这笔钱揪扯了半天。 最后宁卫民硬是二一添作五,塞给了她一半才算完。 总之,如果预期是一尺,那么收获的就是一丈,这让宁卫民简直开心极了。 不过话说回来了,也是冲着这几个邮票贩子遵守游戏规则这一点,宁卫民才又多给了他们几天时间,让他们可以从容不迫的从市场上套现。 否则,宁卫民要是让从花城又带回来好几箱子现金的罗广亮和小陶,立马也去市场上卖货。 那哈德门他们就该立马倒霉了,恐怕他们大部分接过来的货都得砸手里。… 别忘了,宁卫民的货是什么成本。 别说一百二了,哪怕卖十二,那也是赚啊。 这种货要在市场上公开抛售,只要破了一百二的底线,卖一百一,一百就够了。 那几个人怎么跟宁卫民去比杀价啊,真能被他活活给闷杀了。 所以说,吃亏是福这话不是虚的,其实很实惠。 人活得真要是太精明,一点亏都不想吃,反而往往难有好运。 不信? 不信就看看5月24日,熊猫小型张对外公开对外发售这天吧。 这不,接下来的事儿,就反过来了。 成了“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的现实演绎。 如果说,哈德门、大帅,还有王姐要是懂得知足,赚了替宁卫民当二传手这一票后,继续只出不买。 那他们一定也能成为第一拨邮票牛市的大赢家。 每个人都可以拿着好几十万功成身退,优哉游哉的看着旁人痛苦,等着几年后的下一波牛市的到来,轻而易举的迈向百万富翁。 关键问题是他们做不到啊。 一路伴随邮票牛市走到现在,急功冒进和贪得无厌,几乎成了他们每个人共有的鲜明性格。 所以这几天出鼠票打短线,每个人挣了不下十万块,反而助长了他们想要凭借资金优势操纵行情,从别人身上割肉吃的嚣张气焰。 偏偏他们自身还缺乏分析宏观大势的本事,对最近新闻上有关“打击倒爷”的消息丝毫没往心里去,一点也没察觉到市场的资金承接力已经开始减弱了。 就在新邮上市的这天,他们还真的在集邮总公司门口肆无忌惮的开始了收货爆炒。 而且不留丝毫余地,勇于投入全部的资本,似乎有着百分之百的把握。 那岂不是自找倒霉吗? 甚至就在集邮总公司开门之前,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他们还一心盼着,那已经半年没见过踪迹的黑色皇冠车,能像牛票上市那天,也开到和平门来露一面呢。 不为别的,他们自诩已经今非昔比了,而且弹药充足。 很想跟传说中的黑皇冠试着掰掰腕子,看看到底谁抢到的货多。 然而他们又何曾想到,天上的馅饼不会永远往下掉的,很快就会变成刀子往下砸了。 黑皇冠背后的人和他们的想法可不一样,人家早就预料到了市场的崩盘。 就在这一天,已经在京歇了几天的罗广亮、小陶正受宁卫民差遣,正在邮市上不惜血本的全力清仓,抛售鼠票。 就连殷悦也授意老冯头和她那两个小兄弟,趁着最后不多的时间,狂甩生肖票的高端散票。 所以说,最关键的时候,哈德门、大帅和王姐偏偏给做反了。 他们几乎等于用自己的钱在舍己为人的托市,也就注定结果会无比悲催了。 当然,悲剧开始的时候往往让人看上去会感到乐观,这一点也是通行规律。… 事实上,当天集邮总公司开门的时候,群众申购热情空前高涨。 门口排队的人甚至从和平门排到了宣武门,不下三万余人。 整条马路人满为患,几乎连插根旗子都找不到地方了。 当天下午,面值三元的熊猫小型张就在众多邮票贩子的哄抬下涨到了四块五,外地六块。 大概也是受宁卫民扇动小翅膀的影响,居然比原有历史的第一天涨幅——京城三块五,外地四块钱,要高出不少。 这还是京城的邮票贩子们立志长远,故意压着价儿想慢慢来,导致的结果。 而且受熊猫小型张开门见喜的刺激,样样邮票都在飞涨,看上去一片繁荣。 除了鼠年生肖票被宁卫民不考虑成本的一个劲的甩卖,一直跌到了百元大关,拖累了整个生肖票板块开始阴跌之外。 市场上其他的品种都是涨势如虹,争着买邮票的人简直疯了。 紧跟着就到了第二天,5月25日,熊猫小型张在邮市的价码继续往上走,价格已经有点压不住了。 主要是京城邮市的邮票贩子们隐隐有了分化,有些资金少的人已经吃饱了,迫不及待想要拉升。 哈德门、大帅和王姐喜上眉梢,更是加快了速度吸货,想要享受一把被别人抬轿子的滋味。 熟料就在当天下午,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意外出现了。 市场居然传出国家决定加大发行量的消息,说熊猫小型张的发行量将增加到两千五百三十二万。 这不但是梅花发行量的六倍之多,甚至比原有历史上的熊猫一千二百六十六万的发行量,还增加了一倍。 于是行情应声而跌。 熊猫此前涨幅全没了,甚至面值不保,当天仅以两块八毛钱一枚收市。 什么叫祸从天降? 这就是啊! 市场上所有人都像挨了一闷棍似的被打懵了。 不管是想炒熊猫的大户懵了,想搭便车的,沾大户光的散户也懵了,人人都像地震前的小动物。 原本狂热至极,万众一心,对后市绝对乐观的情绪消失不见。 反过来,邮市整体陷入了不知所措,忽然间笼罩了一层惶惶不安的阴霾。 要知道,新邮上市就跌破发行价的事儿还从没有过,熊猫这是建国后第一出,谁能不慌恐啊? 古语有云“月盈则亏,日中则昃”。 1984年由“闹耗子”开启的牛市,发展到1985年5月下旬,全国各地邮票市场都始进入疯狂状态。 数以万计的职业或业余的炒邮者,将各类邮品的价格一而再、再而三地哄抬到一种令人心惊胆颤、难以置信的高度。 加上政府“打击倒爷”的大背景下,不断有资金悄悄撤离。 此消彼长下,有限的资金承接力本来就已到了强弩之末,及及可危。 结果还突如其来来了这么一家伙。 让那些原本以为邮票最起码也有面值保证的人,一下子发现自己对市场风险估计严重不足。… 可想而知,这会对市场信心造成多么大的伤害。 若干年后,好多人分析1985年的邮票牛市破灭,都把促使邮票市场走向全面崩溃的原因归结于政府突然加大新邮发行量来调控已疯狂的邮票市场,并且取得显着成效。 但其实不是这样的,这种看法太片面,脱离了实际。 真正的原因其实只有两条。 一条是资金的日渐贵乏和突然断裂。 这点是受邮票价值严重扭曲和政府“打击倒爷”的双重影响。 二就是受突然的坏消息影响,熊猫跌破票面价值。 尤其第二条,这意料之外的黑天鹅事件,对于未来所有的新邮发行来说,不但开了一个不好的头,而且对于市场信心给予了不可挽回的根本性打击。 对邮票炒家的影响比起什么增大发行量,严重多了。 于是全线崩溃开始了,根本救无可救。 哪怕还有些人的幻想不会一下子破灭。 哪怕忽起忽落的邮票价格见得多了,长期泡在邮市上的人们,还在期盼一个更大的升浪。 哪怕那些高位套牢的人还在怀着赚一点点就走的侥幸心理耐心等待。 哪怕有些手持货币的人,也犹犹豫豫想再捡一次便宜货,还是有不少人不愿意离开这闹哄哄的邮市。 可问题是树大中空啊,此时的市场无论资金和情绪,都严重背离了牛市的存续条件。 这种情况下,不管是意外,还是偶然,既然已经在熊猫小型张上发生价格决堤,极端凝聚风险的找到了释放点,熊市就不可避免。 谁要再跟市场逆着来,充大个儿的,那他的脑袋就不是脑袋,而是屁股了。 纵然是齐天大圣,但连托着他的云彩都没有了,也得从天上重重地掉下来。 实际上,仅存的资金量和谨慎情绪,面对骤然出现的大量变现要求,很快就跟不上了,甚至几乎无从抵抗。 于是一场堪称天崩地裂的暴跌接种而来,虚假繁荣的行情,就如同一张窗户纸一样,应声而破。 这些失去理智,堪称“不见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淘金者,很快也被吓散,作鸟兽散。 1985年的5月25日之后,邮市行情斗转之下。 持续性的资金踩踏宛如雪崩一样,极为惨烈。 随后的一个月里,熊猫率先一路狂跌。 两块八不是终结,只是开始。 两块五、两块二、两块、一块八、一块七、一块六…… 直至跌倒一块五,才暂做止步。 整体上,除了早期发行的珍品邮票还算抗跌,仅下去百分之三十。 大多数品种两三天之内便遭遇腰斩,甚至更多。 如“梅花”、“牡丹亭”,分别从八块和七块五的高价,跌至两块八和二块五。 低档编年版票、低档小型张和邮资封片更惨,普遍下跌百分之六十至七十。… 就连风光一时的猴票和鸡票、狗票,也从单张六百元、二百元和一百六,跌倒了单张四百、一一百二、九十。 另外,像整版猪,整版鼠,更是冲得高,跌得勐,一下子就打了两三折。 猪票跌到了七百一版,鼠票跌倒了三十五一版。 这种跌法如水银泻地,一发而不可收拾。 其声势如同前期涨起来的时候一样,也是没有人曾领教过的。 而这直接导致入市人流骤减,成交量急剧萎缩。 于是追涨杀跌下,邮市迅速没落,几乎骤然间,就从熙熙攘攘很快就变成了买者寥寥。 到1985年6月中旬时,邮市上多数品种已经有价无市,见不到成交。 尤其是熊猫这个引领下跌的“罪魁祸首”,连个问价的都没有。 说起来这才是熊猫不继续下跌的真正原因。 不是没有下降动力了,而是因为臭大街了,交易量变成了零,连买的人都没有了。 那么可想而知,选错了品种,把全部资金都用于炒作熊猫的哈德门、大帅和王姐有多凄凉。 三个人将近一百万的资金灰飞烟灭啊,这叫一嘎嘣脆,连个缓儿都没有。 他们全都想不通。 原本的大好形势,怎么一夜之间没了? 原本特别好卖的邮票,怎么突然之间没人要了? 价格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说一落千丈那是一点儿都不夸张。 甚至就连能卖出去都算奢望,他们手里的邮票就像挂在死树上面的桃子,放在家里只等着落灰。 总之,也就比废纸稍好。 不过,真要说起来,还得亏是第二天就开始下跌的。 他们收货速度还没那么快,多少留了点钱没花出去。 再加上长了记性,一看大事不妙夺路而逃,只狂甩不接货了。 这样算下来,每个人手里还有十几万。 虽说基本上算是被打回原形了吧,这一年多,白做了一场发财的黄粱美梦。 但终究还能吃得起饭,而且手里积压的大批熊猫,怎么说也是个指望。 可气归可气,但毕竟有朝一日如果再涨起来了,他们的钱也就能回来不少了。 当然,失败就要总结经验。 而他们总结来总结去,唯一总结出来的,就是后悔没跟着殷悦一起行动。 “喂,你们说,咱们要是像银花一样,只炒生肖票,不碰别的,是不是就好了?现在正好低价接货啊。我现在可真是后悔莫及啊!挣了鼠票的钱,干嘛还要炒熊猫呢?” “哎,哈德门,你少说那没用的,操,行情的转变谁也没法预料。我看那丫头纯属瞎猫碰上死耗子了。再说了,谁知道她接没接货啊?弄不好是暴跌之前她就接了,现在也亏惨了。” “不,不能,最近邮市上就没见过那丫头,连替她卖货的老冯都不再来了,听说回家忙儿子婚事去了。人家明显是赚了,估计在家点钱都点不过来了。何况偶然一次,你能说她是瞎猫,可次次都能只赚不赔,甚至及时脱身。你就不能这么说了。我觉着银花兴许会掐算。不会是个仙姑吧?我姥姥家在房山,就曾经出过这么个大仙,十八岁的大姑娘,算什么什么准……” “操,王姐,你说的这才不靠谱呢。不过,不管怎么说,咱也得承认,这银花确实是个炒邮票的天才啊。哪怕是运气呢。我觉得咱们今后也应该紧跟着她。有样学样,这总不难吧……” “拉倒吧,你想得美。你以为银花还能来邮市吗?我看啊,那丫头弄不好有了钱也想出国呢。说不好,就是跟那个姓宁的小白脸。你呀,夸也白夸,惦记也是白惦记。” “大帅这话糙,但道理不虚。哈德门,其实你那点心思我们都清楚。要是咱把熊猫真炒上去了,反过来银花要是炒赔了。你兴许还有点儿戏,但现在吗?你觉得你凭什么能吃着这口天鹅肉?人家想嫁什么样的人不行,出国还真有可能。要再见面,人家还能认得咱就不错了。姐姐我是过来人,听姐一句,算了吧,那丫头要嫁的人,或许是演员,或许是翻译,或许是大官,但肯定不是像你这样穿棉袍的……” 对此,哈德门又能说什么? 自尊心遭遇一万点暴击的他,好像除了尬笑着胡撸胡撸后脑勺,把心里的阴鸷小心藏起来,也确实没什么可说的了。 96 正文 第838章 津沪两地 我国第一次邮票牛市的时间周期,大概是从1984年1月开始,到1985年的5月终结。 差不多持续了一年半。 所以波及范围很广,参与者众多。 这次熊猫小型张突如其来的增发消息所引发的暴跌,也并不只京城一地遭殃,而是全国范围的。 其他各大中小城市也受到了影响,邮市行情同样开始走上了下坡路。 而且由于各地行情都以京城为晴雨表,从地理位置上来讲,首当其冲遭遇冲击的,当然就是距离京城最近的津门。 说实话,头几天皮尔卡顿的几个高管在津门兜售整版鼠票的经历实在不愉快。 他们一到这儿,先是被市场门口的蘑孤队给缠上了,磨走了不少货。 随后进入市场,找到的交易方就没有一家实力雄厚,能买两千版以上的,给的价钱又苛刻,一家比一家低。 他们不得不耽搁了好几天,而且被对方狠狠宰了一刀。 可同样因此,也导致炒作需要的“量”被分散到许多人手里,津门并没有形成一家独大的庄家。 所以在鼠票的抛售上,津门市场不但散乱,没有组织性,而且还争先恐后,特别着急。 要知道,津门人自己都说自己“津门人就是欠管,竟有些害群之马,一条鱼搅得一锅腥”。 这句话反应出的就是津门人身上的那么点小毛病。 好不容易有了个饭碗吧,往往不等喂饱肚皮,就一定有人出来在暗中狠砸。 没辙,津门人贼大胆,只有挨饿,才管得了自己个儿。 只要有一口饭吃,也绝不会老老实实的吃。 反而一定会有人出来,要比别人吃得“俏”,也就是砸饭碗。 好多人的思维模式都是——反正我不砸,也有人在砸。倒不如我先砸,把便宜弄到手再说。回头等别人再砸,我也赚够了。 这甚至成了一种循环反复的历史规律。 包括日后的津门的出租车、京津公路的大巴,食品一条街,五大道的旅游服务业……津门人都是这么一次次的亲手砸了自己的饭碗,最后大家再一起守着饭碗挨饿。 所以还别看津门人从几个京城人身上没少割肉,让几个穿西装的外资高管饮恨回京。 可货到他们手里,因为窝里斗似的的恶性杀价,行情掉的速度也比哪儿都快。 再加上京城那边也没闲着,在投资风险与日俱增同时,哈德门他们为宁卫民当二传手,又把好几千版鼠票,就地倒给了跑京津两地的邮贩子。 这一下可好,流入津门的老鼠,简直淤了,闹上“鼠灾”了。 直接导致津门的鼠票的投资收益率反而急速下降,出货也不大顺畅了。 并且最为关键的一点是,市场并没有给津门人多少时间反应和调整。 没几天的工夫,熊猫小型张增发的消息,所引发的大崩溃就来了。… 得,这一下可真是日本船,满完(丸)了! 眼睁睁瞅着整体市场,不分品类天天在缩水,各种邮品大幅下跌,而且其中还就熊猫和鼠票领衔主跌。 那些接了鼠票没能及时抛掉的津门人这叫一后悔。 情难自已的齐声痛骂卖货给他们的京城人,口口声声痛斥,此仇不共戴天。 最后骂着骂着实在忍受不了,只好闭眼“跳楼”全部出清。 本来津门的邮贩子们在鼠票上挣得就不多。 赶上整体行市雪崩,大部分拿着鼠票的人,都严重折了本钱。 为此,这些人几乎全都熬不住了,就改了行。 比如开个小餐馆,或者去倒卖服装,摊煎饼,蹬三轮等等。 那些侥幸还能留在市场的人也不怎么样。 想想看,连京城邮市都变得交易冷清,其他地方的邮市自然更是人迹罕至。 不出半个月,一宫花园里的邮市门可罗雀。 仅剩的邮票贩子们,只能靠三五成群,打着纸牌,来打发绵长的日子了。 虽然这些人玩儿牌有时也会兴奋激动,凑在一起更不免吹嘘昨日的辉煌,挂在嘴边的都是“想当初,老子……”。 可是想当初又有什么用呢? 他们带来的集邮册放在身边,一天也未必有人翻动一次,能积厚厚一层灰。 邮市的盛况,也已经完全留在记忆里吃土了。 至于说到全国的第二大城市,也拥有着全国第二大邮市的沪海,崩盘惨剧肯定比津门更甚。 1985年这场邮市狂潮照样席卷了很多沪海投机者的财富,让很多梦想一夜暴富的沪海人财富归零,市场在无情的方面,永远是一视同仁的。 只不过沪海毕竟是个老牌投机之都。 早先解放前,各种金融投机活动就在沪海盛行。 不论炒邮票、炒股票,还是扎金子,想当初的沪海人都是全国的引领者。 沪海要自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 所以魔都并不是白叫的,方方面面的情况都要特殊一点。 比方说,那些经历过这些的人,或者从长辈口中了解过去一些情况的人,再应对起类似的情况,总要比其他地方的人多些经验的。 在沪海操纵鼠票的贺军就是这么一个特例。 虽然他这人有点自大,自以为把宁卫民从沪海逼回京城,却一头撞进了宁卫民在沪海和花城的双重陷阱,没少受气赔钱,好一番焦头烂额。 可终归他受过祖父贺老先生的亲手调教,起步就比别人早。 有脑子,有见识,有经验,有胆识,有资金的他,怎么也算是沪海邮届的一方人杰。 他跟解放前,在沪海曾经三天横扫列支敦士登邮票的唐无忌大不一样。 唐无忌富家子弟,俗称小开。 虽有“邮票大王”之称,解放后也在沪海集邮协会充任要职。 可他玩儿邮票也是小开式的集邮,对什么有兴趣不惜重金,重在玩赏,不在升值。… 一旦把一种邮票研究透了,也许就没兴趣了,会转入另一个新挑战的领域。 而贺军却是以积累财富为主的卖家和炒家,相比起来,炒家的成色还要更重些。 那么他主要追求的就是邮票升值,然后高价卖邮票给唐无忌那种人获利。 所以他就更懂得市场风向的重要,也更看重市场风险。 尽管湖里湖涂从宁卫民手里吃了亏,可他没继续湖涂下去,反而吃一堑长一智,认识到万事都难预料,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 为以防万一,他不惜花费金钱在全国主要邮市都安排了人手,专门观察市场价格的变化,一天给沪海打一次电话。 结果正是这个看似没必要的举动,在关键的时候救了他。 得知全国邮市集体狂泄,贺军立刻意识到大势不妙。 贺老先生生前就一再告戒过他,市场彻底转向的诸多特征。 于是他立刻权衡形势做出了不惜断尾求生的明智举措。 一方面趁着沪海鼠票还居于高位,让助手谢玲坐镇大本营赶紧用各种办法抛售手里的鼠票和其他大路邮票。 另一方面,他带人带货,远避最先崩溃的北方市场,做飞机去更南边的花城去抛售。 以及因为当时交通不便,市场环境相对封闭的成都去兜售。 最终,他以市价六成的代价逃出来二百三十多万的资金。 虽然相较于邮票牛市开始初期的一百六十万的身家,他资产增值也就实现四成,远远不及自己的期望 可要比起那些坐了一回过山车又打回原形,还有那些亏了血本,多年继续毁于一旦的主儿。 他已经无比幸运了。 关键是他还懂得,别人亏的时候,自己不亏也是赚,未来还会有更多更好的吃货机会。 就凭这个想法和他逃出来的那些资金,他已经败中取胜,完成了一半的最初目标,实质性的成为了沪海邮王了。 虽然加冕典礼不够风光,甚至有点屁滚尿流的狼狈,可王就是王。 等到浪潮平息后,他就是沪海邮市上说一不二的主儿。 甚至对于操纵沪海邮市的行情来说,他的权柄反而比起牛市时,还会更重,会更省力。 另外,沪海邮市上还有另外一个几乎完全脱逃幸运儿,也得提一提。 那就是和宁卫民合作愉快的“朱三万”。 市场大了就会有偶然个例,“朱三万”这人心宽体胖,不容易钻牛角尖,而且年纪大了,性子越发慢吞吞。 虽说是被宁卫民当了枪用,可他把鼠票从沪海邮市上抛售之后,毕竟套出了大量现金。 再加上她又怕贺军盯上自己,想仔细看看风色再说。 一时间,他就没急着找个新项目投入大笔现金,就连跟风炒熊猫也是只拿个两三万小玩玩。 所以不管是误打误撞吧,还是小心谨慎,反正市场暴跌来临的时候,正好是他手里现金最多,神经也最敏感的时候。… 那他跑起来还能不快吗? 别人还在愣神没反应过来的工夫,他已经把自己所有存货都拿到市场上甩卖一空了。 身家一举突破六十六万大关。 瞧这数儿有多吉利。 如果单从收益率上来看,他很可能是这拨牛市里沪海收益最高的第一名了。 不过有点可笑的是,“朱三万”坐看邮市暴跌,除了必然的庆幸之外,他内心还充斥着对宁卫民的感激。 他居然认为都是靠宁卫民的“好心”提醒,自己才能躲过一劫。 甚至感动得等不及宁卫民再来沪了,主动打了个长途电话到京城,问宁卫民的境况,怕他沦陷在这场灾害中无法自拔。 虽然电话里,从头到尾没提到一个“钱”字。 可老朱的言外之意,却隐隐有要当“模子”,可以给宁卫民提供一定经济资助的意思。 模子就是楷模。 八十年代的沪海刚刚流行一句话,叫“做模子是痛苦的!” 因为做这种人,往往要割肉放血,又叫“吃痛”。 反过来,山东人的算,沪海人的算,沪海人在经济上的态度,却是全国人民家喻户晓的。 沪海人有出名的“三不借”嘛,老婆不借,身份证不借,钞票不借。 在沪海生活,可以没本事,但必须会算,俗称“门槛经”,又叫“刮皮鬼”,是处世第一功。 沪海人甚至能算计到“一鸡三吃”,用洗脸水冲小便,洗菜水冲大便,淘米水洗碗的地步。 哪怕沪海的戆大也是“门槛贼精”,最大特色是“戆进不戆出”。 所以老朱的这种人情温度可真是让人太意外,也让人太暖心了。 这就让宁卫民在结束这通电话后,还真是替老朱全身而退高兴,同时也不免有点汗颜和惭愧了。 忍不住心里滴咕,这位也太实诚了点,怎么比京城人还局气呢。 他到底是不是沪海人啊? 瞧这事儿闹得,这不是让我卖了,还替我数钞票吗? 96 正文 第839章 金蝉脱壳 倾巢之下难有完卵,这话不假。 如果从大局上看,甚至就连邮市的崩溃,都只是1985年的社会形势下,引发的诸多连锁反应中的一环而已。 接踵而来的第二环,就是远在长春的民间经济泡沫破灭。 1985年7月,几乎是在一夜之间,连涨了三年的君子兰跌下神坛。 短短不过一个月,君子兰就从每家每户恨不得供在头顶上的宝贝,变成了街边的垃圾箱连白菜帮子都不如的东西,市场陷入冰点。 这一堂生动的现代经济学教育课,比邮市崩盘影响力更大,让全国人民都领略到了什么叫经济泡沫。 事后总有人说,君子兰的行情是被社会舆论浇灭的。 归结于是1985年6月间,《吉林日报》接连在头版发表批评文章,才把站在巅峰的君子兰送上了断头台。 但这种说法是毫无道理的。 因为事实上,像这种矛头直指人们购买君子兰的动机,以及君子兰交易所衍生的各种问题的文章,长春的报纸一直就在发声,在提醒。 民间也一直有不满的声音。 政府的相关举措更没少出台。 可一直都没见成效啊。 反而是让君子兰越炒越烈,势不可挡。 怎么突然间,就在这个时间点见效了呢? 逻辑上根本解释不通。 所以分析这个问题只能回到本质和源头上来。 首先得认定这典型的泡沫,就是一场少数人暴富多数人吃亏的豪赌。 不论从经济上讲还是从社会上讲,都是不可持续的。 另外就得承认,唯一能决定这场泡沫生命周期的只有资金和信心。 而且这两点虽然有时候是两回事,但更多的时候又是一码事。 像长春就是后者,资金就代表了信心了,资金链一断,什么全完。 要说长春的君子兰泡沫,唯一可能有点冤枉的地方,大概就是吃了邮票狂跌的挂落了。 因为或许要是没有全国邮市的崩盘,长春也许还能多坚持几天。 可邮市一崩,那些同时参与两个市场投机主儿,就肯定要从长春抽调资金。 再加上“打击倒爷”的力度增加,大势上就没给炒君子兰的人留活路,那持续失血也就成了加速状态,还能有好吗? 要说起来,君子兰泡沫的崩溃结果,肯定要远比邮市崩溃的后果更惨烈得多。 因为这是客观因素决定的。 别忘了,君子兰炒作时间太长了,而且就集中在了一个市场里。 全国人民要想参与,就得带钱带人过来。 癫狂的时候,整个城市的人都疯了,大概本地就没有一个家庭没有参与的。 这一崩,几乎没有幸免者,家家户户都受影响,那城市整体运转能不受影响吗? 而邮市是分散全国各地的,也就维持了一年半。 哪怕崩了,散了,大部分人没参与,对大局却无碍。… 想想看,这两相对比还能一个样吗? 因为君子兰损失惨重的老百姓那真是惨啊。 此时此刻再看这个城市一片落寞,走到哪儿都能听见人的哭和吵,根本就没有安静的地方。 更糟糕的是治安条件也迅速恶化。 自己想不开,寻了短的就不说了,他起码不害别人。 最可怕的就是亏了钱的恶人,这种情况下,他们都变得更加的嗜血和疯狂。 疯狂到什么地步? 疯狂到不惜黑吃黑,鸡蛋碰石头,挑战当地最有实力的地头蛇。 独立的楼,围墙很高,还挂着铁丝网,这很像日本炮楼的地方,就是长春本地谁都惹不起的宋家。 这家有哥儿五个,号称宋家五虎,是当地人人都怕的恶霸,也垄断了本地一半的假酒生意。 但就在7月20日这天,还是大中午的,宋老三刚出门,就被人用刀挟持了。 “兄弟,这是整啥?”宋老三脾气向来不好,但这时候也得收敛。 因为身后的声音不但异常冷酷,“别动,找死你就咋呼。” 那胳膊也很粗壮,感觉就不是他能应付得了的。 再加上脖子上一把,背后一把,两把刀的刀锋已经伤了肉皮。 谁能不憷? “用手开门,动作别太大,慢慢进院……” 宋老三不敢冒险,老老实实进去之后,没想到背后那人也不遮掩,门一踢上就让他把家里人都喊出来了。 “二哥,老四,快出来,我门口遇着麻烦了。” 这天,宋家五虎确实只有两人在家,一个老二,一个是老四。 很快都提着刀从屋里出来了。 他们看到的场面就是宋老三已经赤裸上身,被人挟持。 宋老四脾气暴,“孙子你哪来的?放开我哥,否则砍死你。” 挟持者回答,“甭整没用的,放人可以,有代价。五万块买他命不贵吧?给我拿出来。马上。” 宋老四要冲动,结果被宋老二拽住,“开这个价儿,你未免胃口太大了。再说了,你就一个人吧?今天把我们兄弟制住,太小儿科了。即使我们答应你,明天呢?后天呢?你扛得住?” “敢碰你,就想过别的。不怕告诉你们,我是没的选了,所以你们也没的选。”说着挟持者开始下手,刀尖直接捅进,勐的拔出。 血,一下子喷出。 “我操!”宋老三闷哼一声。 宋老二和宋老四齐喊,“别扎别扎,我们给。” “赶紧的,拿去。”挟持者刀一挥。 可没想到宋家哥儿俩居然不动,“那……那什么……家里没钱。” 这回挟持者骂“操”了,以为他们不见黄河心不死,又是果断一刀。 “大哥,饶命!饶命!没骗你!” 伴着半个身子染红了,宋老三扛不住了,声儿都变了。 “你要手表和金货不要?家里还有点?”… 跟着就催他亲兄弟,“二哥,老四,快给拿去,现金家有多少给找多少……” “娘的,怎么回事?我都打听过了,你们宋家卖假酒一天进账得好几千,都是凑半个月才存一次钱。就是君子兰赔了钱,也不耽误你们卖酒啊。这点钱没有?” “兄弟,你来的实在不凑巧啊。家里钱,刚刚让我大哥,五弟,还有我大嫂带出去换外汇去了……”宋老二正解释呢,却不料去屋里凑东西的宋老四已经骂骂咧咧跑出来了。 “二哥二哥,大哥屋里的值钱东西都没了,他妈的连个金戒指都没了……” 宋老二和宋老三齐惊。 一个说,“不可能啊,大哥这不刚结婚吗?” 另一个叫,“老四,你长眼没有?好好找找!” 老四悲愤至极,“我怎么没好好找啊,就差把床拆了。” 然而比他更悲愤的还有一位呢。 “他娘的!你们几个耍我玩呢!你们演戏!” “噗嗤”,又是一刀! 血激飞…… 然而实话实说,宋家这兄弟几个还真冤枉,因为他们确实没说假话。 只不过谁比谁更倒霉,就真的难说了。 因为与此同时,就在一个大饭馆子的包间里,一出名为“金蝉脱壳”的好戏正在上演。 同一席上的人,无论是宋老大、宋老五还是来和他们俩换汇的两个人全软瘫在椅子上,张着大嘴睡着了。 包间里唯一清醒的人,就是宋老大刚娶了没俩月的新媳妇,一个自称打京城来,名叫林金花的漂亮女人。 她有条不紊,毫不慌乱的把五万多美金还有自己装着金货和手表的皮包,都倒在了那放二十万的大旅行包里,然后拉上拉链提着带走。 出门还没忘跟饭馆子的经理打招呼,“我去给你宋哥办点事,他们谈生意呢,千万别让人过去打扰……” 然后出门很快就消失在了人群里。 半个多小时之后,这个林金花用早就买好的火车票坐上了开往qqhe的火车。 当她和同行的几个旅客说说笑笑,磕着瓜子聊天时,她已经又改名叫了林丹。 对大家聊起因为君子兰下跌血亏多少。 她只是满不在乎的说自己家教比较严,父母是干部,从不允许投机取巧。 并为此博得了一众赞赏和艳羡。 没人知道,她真正的名字其实叫林小芬,长在京城的穷杂之地,爸爸是个焊锡铁壶的,妈妈是目不识丁的家庭妇女。 这次君子兰下跌,不但她自己带到长春的十几万亏没了,还连累宋家兄弟也亏惨了。 而她所谓的因公出差,已经是他第二次故技重施,玩儿的“卷包会”。 不过对于她而言,确实任何投机风险都不存在,人生顶多也就算一场游戏而已。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对,女人要狠起来,男人就不在了。 她只要不讲良心,手里就能有钱,就随意可以扮演任何体面的角色,就永远有好日子过。 要说唯一的麻烦,就是她肚子里已经有了宋老大的孩子,差不多俩月了。 等旅途结束后,她必须得想办法尽快打掉才行。 96 正文 第840章 大风大浪 风,总是越刮越大,越刮越紧的。 等到“打击倒爷”的效果真传导到了第三环,那已经不是几座城市的投机市场奔溃,或者是一个城市的梦想破灭了。 1985年7月31日,随着国内报纸发表了国家通讯社一篇针对汽车乱象的电讯。 我国最南端海岛上发生的“汽车狂潮”也被尖针刺破了,一岛之地由此陷入惶恐的噩梦之中。 当上级明令坚决刹车的消息传来,那些利益攸关的人诚惶诚恐,只怕生意砸锅,血本亏光。 赶着出岛的汽车拥挤在码头上,形成了疯狂的冲刺之势头。 海口码头进入了二十四小时连轴转的状态。只要能载运汽车的货船全成了抢手货。 不是在运输汽车的路上,就是在往船上装车。 而为了争抢这有限的资源,所有人都拼了命,不但得托人找关系,而且得砸钱。 甚至就连把车弄进码头,都得交门票钱。 进停车场还要向看管汽车的人进贡。 最关键是码头调度,要想把车弄上船去,这是最要命的一关,不过这关就没法把车运走。 码头里有块地方甚至变成了专为方便送礼做特殊生意的热闹集市。 各种各样的小摊,香烟、美酒、港式时装、电须刀、收录机和录像机……任君选购。 不论归谁,都可以公用的名目开发票供买主回去报销,多数都是汽车检修费,或者机油、水箱、工具袋等等。 想运汽车的人向码头工作人员敬送的香烟装满了汽车,码头的人再把车子开到摊贩处,卸下香烟,周而复始的售卖。 但就是这样,也有人送礼白送。成了得不到人任何回报的倒霉蛋。 比方说有几个从常德来的人,几乎把带来的钱都用来买车了。 找到码头管调度的人好说歹说,竭尽所能送上了四条“三五”,说好第二天下午头一船轮到他们的四辆车上。 可第二天他们高高兴兴赶到码头却没能上船,因为有两个京城人用十条香烟和一千块钱一起砸出,抢了他们的船。 常德人再找没人理睬,因为这天负责的调度已经不是昨天的负责人了。 他们还能怎么办? 再送礼无能为力,只能满脸悲痛的蹲坐在地上,望着载着别人的汽车远去的船只一片迷茫,惨然落泪…… 但他们就是最倒霉的倒霉蛋儿吗? 不!那两个侥幸得逞,抢先一步带车登船的京城人也没得着好儿。 因为就在他们即将看到海峡对面大片陆地之际,船上的电台传来了不好的消息。 原本目的地的线人,通过电台告诉他们,有“打击办”的船只出海“捕猎”了。 而且至少十只船,专抓运送汽车的船只,让他们尽快转向,驶往别的地方躲避。 结果还偏偏就在说到最要紧问题的时候,电台还出故障了,与陆地那边失去了联系。… 无论船老大怎么拍打,电台也不通了。 在此情况下,船老大不知道哪个方向比较安全,也只能撞大运做选择了。 随后的事实证明,他们的运气不佳,没受老天爷丝毫的卷顾。 因为几乎就在他们遥遥看见陆地轮廓的同时,一前一后的远方,也分别出现了两艘围追堵截的船。 “现在怎么办?”两个押运车辆的京城人全慌了。 甲板上并列着五辆皇冠。 “怎么办?只有把车掀进海里!”船老大满头热汗的说,“如果你们不想坐牢的话……” “不行,不行,这可是将近一百万呢……”一个京城人舍命不舍财,马上反对。 “可一旦被抓住,一千万也救不了你!” 另一个京城人倒是拎得清,阴沉着脸支持船老大。“我同意。掀吧!” 就为这句话,两个京城人站在皇冠车旁神情激动的争吵起来,但老半天还是没个统一意见。 一直在观风向的船老大看着前后两头的船影越来越近,是真急了,忍不住催促。 “你们商量好了没有!再不动手来不及了!” 天色已经开始暗澹,远处的船亮起了灯光。 “掀!” “不行!” 两个京城人的意见还没同意,还在争执。 船老大却已经有了决断,对船员下令。 “快动手!那小子要阻拦,就给他绑起来!我们不能给他陪葬!” 说完,就身先士卒的拿起老虎钳,发疯似的,对准固定轮胎的铁丝,“卡察、卡察”地铰。 另有一个船员挥起了寒光凛凛的太平斧,用力砸开了塞在轮胎下的木楔子。 “皇冠”松动了,船员们在船老大的指挥下,在甲板和船舷之间搭了两块木板,然后齐声喊起了号子,一起用力。 终于把一辆“皇冠车”推进了大海惊涛之中。 落水时,“噗通”一声,汽车砸起了一团巨大的浪花。 两个京城人也惨绝的一声哼叫。 但最让人吃惊的是,明明眼看着汽车沉没下去。 可是等再把第二辆车“皇冠车”推下船去的时候,奇迹发生了。 第一辆车居然又浮出了水面……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一动不动的望着像船只一样在海面上飘荡着的豪华汽车。 “发什么傻!继续掀!一会儿就沉了……” 船老大最先回神,又大喊一声。 如此,船员们才重新找到了主心骨,“噗通”,又是第三辆“汽车”跌落到了海里…… 然而后面的事儿并没有像船老大的预言,五辆豪华的“皇冠车”就像五只小船,围成一团,游戏般的随着海浪起伏,在海面上团团打转。 这下就连船老大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他也没经历过这样的处境,没见过这样的情景。 要说还是一个京城人脑子快,就是支持船老大掀车的那个,他忽然意识过来,扯着嗓子大叫。… “这是皇冠啊,车的密封性好。自然一时沉不了。我们刚才应该降下车窗才对!” 这句话立刻给船老大指明了方向,他让手下放下舢板,自己提了把斧子,把舢板划到了漂浮着的汽车跟前,抡圆了胳膊开砸。 果不其然,一旦砸碎了挡风玻璃,海水就很快涌进车舱。 只听一阵“咕噜咕噜”的响动,就如同临终前的生命哀嚎,汽车终于从海面上消失了…… 作为车主,两个京城人此时都不说话了,他们一直带带望着汽车下沉的场面。 面带悲怆,如同参加至亲的葬礼。 倒是船老大终于松了一口气,走到那个支持他的京城人背后,拍了一拍。 “兄弟,还是你脑筋灵光,否则今天还真的危险了,要是被抓住,至少十几年的牢房要吃。真走运哪。” 京城人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走运?我们的车可都没了。” 船老大当然能懂得他内心的痛楚,宽慰道,“不要这么难过,做生意就是这样啦。风险大,利澜才高嘛。今天亏掉,明天再赚回来好了。兄弟,我看你这人做事有决断,一定发达的。这样好了,为了感谢你,这趟跑船的钱,我上岸退还你啦,我再额外介绍门路给你。买不了汽车,多少买些彩电带回去也好啊。一千二百块一台,不贵啊……” “那谢谢啦。”京城人多少神色见了点缓。“老兄,你怎么称呼?” “我的人都叫我基哥,你叫我阿基就好。你怎么称呼嘞?” “江浩。”京城人说着递过去一根烟。 船老大没点燃,只夹在耳朵上,“难怪,你名字里有水啊,有水的都是好汉,临危不乱。” 跟着轻蔑的瞅了一样,趴在甲板上不知是哭,还是再吐的另一个人,他就没什么好话了。 “不过你这位朋友,不适合做生意啊。什么事情都禁不起,这怎么行嘞?” 江浩回头也看了一眼,澹澹的笑了一笑,“没办法,亲戚。来这儿之前,他没经过什么事儿!这下,也算灵魂得到洗礼了!” 船老大便不再说什么,看了看天色,“要起大风了,你们还是进舱的好,一会打击走私的人靠过来,我们来应付。你们不要说话就好。” 江浩便点点头,走到年京的身边相劝。 “你不要这样,古人云,千金散尽还复来嘛。大不了再挣回来就完了。像咱们这样的人,是不会缺赚钱门路的。何况还有我妹妹帮忙呢。有赌未必输,很快能东山再起。嗯?你还是快起来,跟我进去吧……” 年京此时终于哭出来了,面冲大海哀嚎。 “五辆车啊,就这么没了,那就像五条命啊!是,有江惠,钱好借,可问题是,越借越多,不好还啊。” 随着越发时起时伏的涌浪,江浩发出了感慨,“赚钱从来就不易,特别是赚大钱。你要还想赚钱,就得有点承受能力,大风大浪还在后面呢!” 96 正文 第841章 有今儿没明儿 是的,泡沫破裂是令人痛苦的。 无论是邮票、君子兰,还是汽车,1985年5月之后发生的行情骤变,市场大跌,对市场参与者而言,就如同打开了地狱之门。 带给了无数人惨痛的经历,也让许多人走向穷途末路。 作为幸存者,哪怕日后想起来都是心有余季。 可任何事总要一分为二来看待。 即便是这样可以称为灾难的情况,也总会有少部分人欢迎,会感到极度舒适。 就拿邮票来说,邮政系统和集邮公司的工作人员就巴不得邮票早点下跌,让市场状况恢复平澹。 说来很多人都可能不相信,邮票走牛,对于他们这些人的影响,竟然是负面性的。 不但让这个群体的幸福指数急剧下降,甚至到了不堪其扰,难以忍受的地步。 不为别的,就因为惦记找他们买邮票的人太多了! 他们忽然奇怪地发现,这个世界上上居然有这么多的人认识自己,竟然有这么多的人想托他们购买邮票。 什么邻里街坊,中学同学,七大姑、八大姨,甚至八杆打不着的陌生人,都认为相关从业人员内部肯定有存货,通过各种途径找上门来。 而且大多数求他们的人一开口,直接点名索要生肖票,这简直是难为人嘛! 即使他们不怕丢面子说实话,告诉人家自己买不到都不行。 因为人家信与不信是一回事,人家愿不愿意相信又是另一回事。 不乏有人仗着亲近的关系,死皮赖脸硬住下不走,非要强人所难,往死里纠缠的。 就为这个,邮政系统和集邮公司的工作人员,家庭和睦方面遭遇重创。 家庭矛盾增多了,夫妻吵架也增多了。 真要是有点职务和权力的人,更是无时无刻不在担忧。 他们既怕出门时看到邻居求助的眼神,也怕在街上听到熟人讨好的招呼声。 哪怕上班的路上,不管是谁抬头朝自己看一眼,还是谁在街角交头接耳,都会神经质地觉得别人认出了自己。 甚至来到单位,对电话铃响都充满恐惧,随便有个敲门声都会让人心惊肉跳半天。 等于活在一种巨大的心理压力中,时刻游走在抑郁的边缘。 所以邮票上涨对他们来说,绝不是什么福气,而是意味着永无宁日。 反过来,也只有市场狠狠下跌才能让他们的生活恢复正常。 就像《大话西游》里的孙悟空总弄死话痨的唐僧似的,他们也日思夜想的盼着“手起刀落,整个世界都清净了!” 好在这个愿望在5月底终于实现了。 邮市一开始巨幅下跌,邮政系统和集邮公司的内部就有人带头欢呼万岁。 而市场越跌,他们就越发欢欣鼓舞,士气倍增。 最后当市场变成一片无人问津的死地后,不但职工的劳动积极性高涨,就就连平日里人见人怕的领导都和气了许多,难得的露出笑容。… 这也算得上是一桩奇闻异事了。 当然,要说真正能从中获利巨大的胜利者,还得数那些有勇有谋,手腕高明,的确从市场捞走了真金白银的庄家。 这种人本来就少,敢下注,能恰到好处,全身而退的就更少。 所以毫无疑问,以宁卫民为首,参与了操纵鼠票行情的皮尔卡顿投资团,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他们在别人懵懂的时候大胆建仓,在别人觉悟的时候加码补仓,在别人疯狂的时候震仓低吸,然后再度拉高后和时间赛跑,以让利批发的方式悄然出局,赚的是盆满钵满啊! 他们的胜利果实要是计算出来,对外公布的话,恐怕能把京城老百姓给气死,吓死! 要知道,仅他们手中为数不多的猴、鸡、狗的散票和一百版的猪票,就卖了二十九万。 而他们主要的投资品种——鼠年生肖票,四万九千余版全部售出,入账更高达五百二十八万。 再加上原本还有九万多流动资金,抛除三十万最初成本,最后里外里几乎净赚五百三十三万。 按照十个人平均入股的比例一分,等于当初参与投资的每人都成了半个百万富翁。 这还是明面上的公中账目呢,完全归属于宁卫民个人的投资收益更是不能让外人知道。 否则就是和他一块炒邮票的这些伙伴们,也会因为嫉妒而眼红发狂的。 别忘了,宁卫民仅在沪海批发一万五千版鼠票,就套现了一百四十多万。 这还不算他替投资团卖掉的两千版,以及他用三千版鼠票跟贺军换来的那些珍惜邮票。 而在花城,他用一千版猪票套出的现金更多。 罗广亮和小陶替他卖出个好价钱,足足二百二十多万。 再加上回京之后,宁卫民又给自己手里的私货都划了个价格底线。 他让殷悦带话给老冯头,自己告诉罗广亮和小陶,说“只要猴票在三百以上、鸡票一百以上、狗票六十以上,猪票整版一千块以上,你们就可随行就市,不遗余力的替我往外卖。” 所以哪怕邮市大跌,替他出货的两拨人马也一直卖邮票卖到了六一儿童节。 在别人误以为是血亏的“贱卖”下,又为他弄回来一百四十万。 这样一来,归了包堆儿,宁卫民私人套现的数字可就基本能和投资团媲美了。 一样高达五百万。 然而反过来,再看他个人所付出的成本又有多少呢? 无非是去年用十二万资金私人收购来一万八千版鼠票,和前年花了一万块收来的一千版猪票罢了。 而那些猴、狗、鸡,因为卖出的都是散票,连对联,四方联都少,成本就更低了。 非要算的话,大概也就两千多块而已,说着就跟零花钱似的,成本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想想吧,他的成本比投资团还要低百分之六十,这笔生意赚到了什么地步?… 说句大实话,哪怕宁卫民这么多年,从猴票开始一路持续建仓的成本都算上。 哪怕宁卫民对于猪票以前的每种生肖票,一直保持至少吃进两千五百版整版票作为底仓,坚持锁定二十万枚的数目不卖。 可因为他吃货都是第一时间,买入最多十元一版,那就是计算全部总成本,也不过再多加二十五万元罢了。 这点钱,凭他从团伙公账中获得的五十四万纯利就足以抹平。 所以说,宁卫民干完这一票,他获得的可不仅仅是收割的五百万纯利这么简单。 他也同时拥有了日后牢牢掌控生肖票行情的权柄,把邮市变成了自己的吸金泵。 说白了,最珍贵的几种生肖票被他捏在手里这么多,生肖票的行情就是他说了算的。 无论他让生肖票上天,还是入地,全凭个人心情喜好。 只要邮政部门不额外加印,他在生肖票的行情中就永远是无敌存在。 而且千万别忘了,由于到此为止,他已经一举把多年付出的成本打了回来。 今后他哪怕玩儿陷了,也不要紧了,无论怎么赔钱,剩下的也都是纯利啊。 也就意味着他真的是炒邮票的时候可以随便浪了,哪怕是不过脑子,再风骚的操作也不怕! 总之,如果说远在沪海的贺军借着这第一次邮票牛市成功加冕为沪海邮王的话。 那宁卫民就是成功登上了邮市皇帝的宝座,生肖票从此就是他的私人领土。 凭借着先发优势和底仓,任何敢于借助生肖票向他挑衅的人,都会被他一声令下送上断头台。 甚至面对这样丰美的收获,就连宁卫民他自己也不禁心生感慨。 大概整个八十年代,是再找不着一门生意比炒生肖邮票更划算的了。 因为哪怕是跌成这个样子,以现价来算,光他手里拿着的猴票就已经超过了六千万市值了。 如果鸡、狗、猪都算上,一亿差不多。 这可是1985年啊! 这个数字虽然是理论性的存在,套现还需要时间和行情配合,可也够吓人的了。 合着短短四年半的时间,他就让当初的投入升值了两千余倍,平均一年差不多升值四百倍。 这可是连华尔街都梦想不到的投资回报率。 而更重要的是,这些邮票以后还会以这样的速度保持升值,下一波牛市三年不到就会再度卷土重来。 只能说,共和国的邮市,实在太伟大了! 宁卫民可不是个小气鬼,湖涂虫。 虽然现在,他巴不得手里的钱越来越多,尽可能增加一些割日本韭菜的资本。 可他更懂得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篱笆三个桩的道理。 他非常清楚,这次炒邮票,自己虽然是策划了一切的首脑人物,可要没有亲信之人帮他,他也肯定吃不了这么肥。 而且日后,他要指望事业越做越大,更离不开别人的帮衬。… 所以他把个人收益大概捋了一捋,接下来的事儿就是论功行赏了。 由于和殷悦之间的账是最好算的,首先,他就拿出了十万块放在一个包里,带到天桥百货商场亲手交给殷悦。 说是炒邮票给殷悦的吃红,让这丫头去银行存进自己户头。 但这笔奖赏可是殷悦没想到的,当时就给她吓傻了,连连推辞说。 “不行不行。宁总,我可是拿您工资的。为您做事不是应该的吗?何况我自己也跟着您在邮市里没少挣钱。还有头几天,您才刚给过我两万多块啊。” 宁卫民也早料到她会推辞,自有说辞。“那两万多更别提,那是别人给的,不关我事儿啊。拿着吧,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按劳分配,合情合理。你可不知道你帮了我多大的忙。要不是因为知道,你跟我一起炒邮票也挣钱了,这十万我还拿不出手呢。你不是嫌少吧?” 可殷悦却不接受这哄孩子的说法。 “宁总,您别寒碜我了。您忘了?我本身还欠您钱呢,当初替我堵窟窿,还债,赎回邮票的钱,我还没给您呢。不瞒您说,我这两天,正想给您送钱去呢,您怎么让这事儿反过来了?” 宁卫民这才想起来,哈哈一笑。 “你不说,我还真忘了。那事儿啊,就算了,不要再提了,这钱你也拿着。不为别的,你居住条件太差了。无论买院还是买楼,随你的便,总之,用这钱改善一下。我要还让我的得力干将守着下水道过日子,那我这老板也太不称职了。虽然我没权力给你分房,可要让你把别人多分的房子买过来,还是能做到的。何况你奶奶岁数也大了,老人家也该住的宽绰点了……” 这话算是刺中了殷悦的要害,她先是一愣神,随后就露出了不敢置信的激动。 “买房?房子也能买?宁总?这……这国家允许吗?连楼房也能买吗?” 宁卫民挠挠头,没想到殷悦对于购房的相关政策一点都不了解。 不过转念一想,倒也是。 这年代的人从小到大思维模式都被禁锢住了,何况如今并非信息时代。 如果平时,人就没这想头,不主动打听着,又哪儿能知道相关消息呢? 连自己都晚了好几个月才知道能买房了,殷悦这种一问三不知的反应,真的不奇怪。 “能买!”宁卫民肯定回答,大致把相关情况介绍了一下。“不过私房都是平房,不买院子没意思,没租户的院子又不大好找,要有租户还得自己想辙清退,也麻烦。楼房买来倒是方便,不过买的是租住权,而且只能通过换房的方式进行变相交易。这样吧,你也别皱眉头。房管局我有个熟人叫孟毅,这里头的门道他都清楚。我回头跟他打个招呼,他的电话我也给你,这事儿你找他办就行了。有什么要求你尽可跟他提,买好了房,别忘了给他千八百的酬谢一下就行。”… “好,好,好……您放心,报酬好说,我肯定不会丢您的脸。”殷悦喜出望外,没口子的答应。 但答应过后,却是更加坚持不肯收钱了。 “宁总,您看您告诉我这么个好消息,这比什么奖励都强。买房我自己有钱。我把邮票都卖了,挣了二十多万呢。所以我就是把钱还给您,也是足够的。您就……” “就什么就?这钱你拿着,可以多买几套。房子还有嫌少的吗?你还有两个弟弟呢?他们今后不得娶媳妇?你起码需要买三套……” “那也够了,何况我自己今后还挣钱呢。您别再说了,您救了我,还给了我这么好的差事,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您了。您真要想奖励我,只要以后再炒邮票别忘了带着我就行了……” “哎,真没见过你这样的。白给的钱都不要。傻不傻啊?” 宁卫民见勉强不了,也只好作罢。 “既然如此,这钱你不要就不要吧,不过你也别再提咱们之间的债。那件事也两清了,一笔勾销……” 殷悦再度愣了一下,这次终于迟疑着点了点头。 “还有,今后不论是街道服装厂,还是花花公子、香榭丽舍、国风的店铺,我的收益,你都有百分之五……” “啊?”殷悦全没想到宁卫民还有下文,这次比十万块更让她震撼和惊慌。 百分之五听起来好像不多。 可殷悦是宁卫民的首席会计师啊,没人比她清楚宁卫民许诺给她的是什么! 如今连厂带店都加起来一个月小三十万的利澜。 别说今后厂子招够了人手,还会更高 就是按眼下这个数来算,所谓百分之五,一年就至少十八万啊。 而且年年如此,相当于宁卫民每年都白给她发一辆进口的皇冠汽车。 毫无疑问,这绝对是惊世骇俗的奖励。 就是首钢和第一机床厂的一把手,也不会有这样的待遇。 “不不,您别吓唬我了。这比您给十万块钱还吓人呢!我怎么能?我怎么敢?” “这事儿没商量!我的助手要没这点胆量还行?” 这次宁卫民终于拿出了老板的派头,不再允许殷悦的拒绝。 “我马上就要出国了,你不答应我怎么敢放心用你?我怎么敢把厂子和店铺都交给你?我们没有死死拴在一起的共同利益啊!” “可是……可是,甘露她也很辛苦,也管着三个店呢。您怎么没给她这样的奖励呢……” 殷悦大概是真没辙了,情急下,连姐妹都给祭出来,当成挡箭牌了。 “那不一样,甘露是给公司干活的。你是给我干活的。这能一样吗?你刚才不还说要跟我一起炒邮票吗?难道这种事儿我还能跟甘露商量不成?” 宁卫民振振有词,而且还下了最后通牒。 “你要真不答应,没别的,那也就意味着咱们的缘分到头了。而且我的麻烦也大了去了。你这是在逼我,知道不知道?在逼我另找人换掉你。你希望这样?嗯?” 殷悦当然不希望,所以最后也就只能很无奈的屈从了。 瞧这事儿闹的吧。 其实说破了,不就是当老板的想给下属送个温暖嘛。 怎么好像还有今儿个没明儿的? 也只能说,无论何种事业都是黑涩会啊。 外面的人是不知道,里面的人知道了不敢说。 96 正文 第842章 福分有薄厚 安排好了殷悦这边,接下来就该酬谢罗广亮和小陶了。 对这哥儿俩,宁卫民更是必须得加以重赏。 为什么? 就因为他们哥儿俩为人比殷悦还实诚,付出的要多得多,干得活儿也累得多。 别的不说,这一年半,就为了帮宁卫民的忙,他们连自己秀水街的服装生意都给扔了。 甘愿舍弃大把大把的外汇不挣,铺子和执照都交给宁卫民代管。 每月除了从宁卫民这儿一人领一千块钱花费,什么额外的收入都没有。 一直兢兢业业,无怨无悔的忙和到现在。 从没偷摸买点邮票,也跟着沾沾光的举动和念头。 到了最后,哪怕眼瞅着宁卫民到手了泼天的财富,俩人依然连一句不满的牢骚和替自己讨赏的话都没有。 这说明什么? 说明哥俩人品过硬啊,对宁卫民没的说,绝对是一片赤诚。 虽然他们对宁卫民的帮助,从重要性上来说,未必有殷悦一个人大呢。 可要论忠心,论情分,论不计得失,他们俩却肯定排在首位。 别的不说,宁卫民就想不出还有什么人,能替他跑一趟花城,把那么一大笔钱安安全全给他带回来的。 就冲这点,罗广亮和小陶就属于宁卫民身边不可替代的人物。 将心比心啊,人家对得起宁卫民的托付,他又怎么能对这样的好哥们抠抠缩缩呢? 没别的,找了一天中午,宁卫民把这哥儿俩约到了马克西姆餐厅唯一的包间见面。 他不但要做东请他们开开洋荤,尝尝法国大菜,而且给他们一人准备了一个装满钞票的手提箱。 每个箱子里都是三十万! 有意思的是,刚开始的时候,罗广亮和小陶还以为宁卫民又要让他们办什么事儿。 把箱子打开看了一眼,什么都没问,就各自收下了。 结果等了会儿,见宁卫民拿过菜单就要招呼人点菜,却没有了下文,不提到底让他们干什么。 小陶性子急,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这才知道俩钱箱子原来是宁卫民给他们的酬劳。 于是俩人立马傻眼了。 他们的反应竟然也跟殷悦差不多,连连摆手推辞。 罗广亮说,“不行不行,咱们什么关系?帮你忙还收钱?那算什么?卫民,咱们哥儿们用不着这个,快拿回去。” 小陶跟着也说,“宁哥,这钱我也不要。跟你办事不但过瘾,还涨见识。何况要没你指点迷津,我哪儿有今天?找机会谢你还来不及呢,你这可是寒碜我……” 然而宁卫民却是有经验的人了,根本不容置疑的说。 “亲兄弟也得明算账。别忘了,我找你们帮忙,目的就是为了发财。没挣钱另说,可我既然挣了钱,就不能让你们亏着。你看,你们俩这一年半光为我的事儿忙和了,自己一点进项没有。咱就估计个大概其,你们靠卖衣服,一个月总能挣个万八千的吧?那一年半下来,差不多每人能落个十五万。我按两倍给你们,这总是该当的吧?都别推辞啊,否则就是嫌少。”… 如此,罗广亮和小陶一下就卡壳了。 俩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 愣了老半天,罗广亮才又说,“那也用不了这么多啊,一个人三十万,这也太多了!拿着都烫手!这样,我们俩留这一个箱子足以!另外这个箱子,你拿回去!” 小陶也说,“宁哥,三哥说的没错。你真给算多了。我们实际上可挣不了那么多,一个月能挣五千就不错了。何况我们自己还得花呢。一年半下来也就五六万吧。要是算上运气不佳,打牌再输出去点,那还会更少。你给的钱,都够我们挣上五六年的了。是多啦,我看着真眼晕。” 宁卫民听了是好气又好笑,手一拦,先阻止罗广亮再把箱子推过来。 “三哥,我没多给啊,这本身就是亏着你的友情价了。真要按劳分配的话,你怎么也不该比那些跟我合股的人拿的少啊。” “何况我挣多少,你也看见了,我没打肿脸充胖子啊。别的不说,就冲你和小陶,大老远的,从花城替我弄回四个装满了钞票的行李箱。你们一人拿这么个箱子就不为过啊。” “踏实拿着吧,你要瞧得起兄弟我,就别这么见外。我不可能让你们替我拎了那么多钱箱子,自己最后却连一个都落不着……” 眼瞅着罗广亮再度成了闷葫芦,笨嘴拙舌的是说不出什么了。 宁卫民这才带着笑意,开始挤兑小陶,跟他清算不会聊天的罪过。 “行啊,你小子会算乘法啦?而且不用计算器,你都算对了?可以啊。只不过卖一月服装才挣五千,你也好意思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为什么挣这么少?那是你小子懒!心思都不在买卖上。还打牌输出去点儿?那叫赌博。这样的不良习气你还挂嘴上,知道不知道什么叫害臊啊?” 小陶性子直,又不擅长察言观色,就没看出风色来,直抱屈。 他很认真的为自己辩解。 “宁哥,你这话可冤枉我了。卖衣服又不是炒邮票,一个月挣五千就不少了。要不是秀水街那地段儿好,挣的都是外汇,再加上我们又不愁上货,还到不了这数呢。一般情况下,倒服装也就两三千的水平,而且这批挣钱,说不好下一批货还赔呢。” “打牌这事儿呢,三哥也说过我。我承认,过去是我不对,不该染上这臭毛病,所以才没存下钱。可我都一年多没摸牌了,这不是就事论事吗?你怎么还数落上我了呢?” “哎,只能说咱就不是一种人啊。你是挣大钱挣惯了,才不了解民间疾苦。不怕你笑话我没出息,你一下子给我这么多钱,我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奔哪儿花去。” 宁卫民这次是真乐了,乐小陶的直来直去,乐他单线性的思维模式。 “瞧你说的,我就不信,钱到手里了,你还能不知道怎么花啊?改善下生活条件呗,买房子置地,家用电器,平时多给老家儿买点好吃好喝,有空带他们出去玩玩逛逛,去苏杭,去沪海,去花城。这不都行吗?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然而正是刚才这番对话,罗广亮才终于找着了敬谢不敏的合理借口。 “卫民啊,话可不是这么说的。没错,谁都知道钱是好东西,谁都想多拿多占。可问题是人的福分不一样啊。有薄有厚。福分不足的人,钱要是拿太多了,是真会咬手的,让人不踏实。” “既然咱们是知根知底的哥们。我就有什么说什么了,我和小陶跟你可不一样。你挣钱,无论挣来多少都是理所应当。没人会有意见,没人会有看法。可我们不行啊,我们是身上有褶儿的人,我们要是有了三十万,这事儿让别人知道了,肯定就该惹麻烦了。” “派出所首先得怀疑我们干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儿了,就连家里人也得被我们吓个半死。所以小陶刚才的话虽然有点孩子气,可也是客观现实啊。我们家情况你是知道的,我要拿走这三十万走,肯定不敢存银行啊。这箱子我能放家里哪儿啊,我爸我妈看见会是什么后果,这你不清楚?” “何况小陶这家伙还有个玩牌的臭毛病,当初我带他来,一起替你办这档子事儿。除了为了帮你,也有个额外的目的,就是想让他戒赌。你是不知道,这小子聚赌的时候玩牌忒凶,挣一个就敢赌俩。如今好不容易不玩了。可既然你这儿没有正事干了,要是他手里再有几个钱,那就悬了。我最怕的就是他又把扑克捡起来。” “所以卫民啊,你的好意,我们哥儿俩都心领了。情谊我们也记住了。但这钱我们还真不能要。你要非给,非让我们拿着,弄不好反而还是坏事呢。干脆这样,我们就留十万块,足够了。其他的,你还是拿走吧。” 这番话,宁卫民倒是一时无从反对了。 他既吃惊罗广亮对于金钱的态度如此澹定,竟然能够免疫这样大的诱惑。 同时也不得不承认,罗广亮头脑很清楚,顾虑的事儿很有道理。 没错,这年头像罗广亮和小陶这样的人,还是很受歧视的。 本身他们干个体,挣了点钱就够让人眼红的了,成天有人在身后酸熘熘的说闲话。 要是被别人知道他们手里有三十万,那非得把他们生吞活剥了不可。 而且如果他们因此惹出麻烦来,惹来官面儿过问,那他们炒邮票的事儿弄不好就得。 虽然这事儿理论上是不违法的,可终究太容易引起公愤了,属于一种灰色地带的捞金行为。 那结果可就不好说了…… 正想着呢,小陶又说了。 “宁哥,我同意三哥的主意。你出国需要钱。这些钱还是你拿走更有用处。三哥说的对,谁让咱就是半斤烙饼的肚子呢?要非硬吃一斤,那非得撑着不可。人和人原本就不一样,我们天生没这福气……” 而这话实在让宁卫民听着心酸。 他记忆里的最深处,自己上辈子好像也是这么以为的。… 于是神经受到了触动,忍不住一拍桌子,指着鼻子骂上了小陶。 “放屁!谁告诉你,你和别人不一样的?你凭什么就没这福气?我说你有,你就有!三十万算什么啊,你是爷们不是?记住了,你不比任何人差,从不低人一等。过去事儿已经翻篇了。只要你不走邪门歪道,都理应风风光光,过上好日子。你不许自暴自弃,听见没有!再说这么没出息的话。我从今往后不认识你。” 小陶立马给骂愣了,罗广亮也跟不认识似的看着宁卫民。 因为他们还是是头一次看宁卫民这么光火,而且这么激动。 不过好就好在,既然是真朋友,有些话是无需点明的,谁都清楚对方是怎么想的。 这番话不但没伤感情,没让气氛尴尬起来,反而更让他们仨都有了点惺惺相惜的感动。 “宁哥,你别生气啊。怪我,都怪我。还不行吗?” 片刻后,小陶这个向来以生混蛋出名的主儿,居然先给宁卫民认了错。 罗广亮也好言宽慰。 “卫民,别跟小陶一般见识。这小子也是有口无心,放心,有我看着他,他今后不会再犯湖涂了。” 宁卫民也就破下驴,赶紧胡撸脑瓢。 “抱歉啊,我也是最近事儿多,脾气才急切了些。小陶,这事不怪你,你没做错任何事。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要没有你和三哥帮衬,我做不成这么大的事儿。所以你们要拿不到合理的报酬,我心里也不舒服。” “要说起来。当然谁也不怪,就怪时代发展太慢,对好些事,人们的观念还没转变过来。不过没关系,再等几年,政策会更好,人们的思维也变了。保准情况就不一样了。就是眼前,办法也是人想出来的。咱们几个大活人总不至于让尿给憋死。” “刚才听三哥说你不能闲着,又说钱拿回家,家里人多半还会着急。这我都理解。可也因此,我忽然有了个想法。这钱呀,眼下你们虽然不能光明正大敞开了享受,可要拿来做事,把这钱再花出去,不就没人说了嘛。” “照我的意思,你们俩啊,干脆拿这钱一起开个买卖,一来小陶不至于闲着闹妖了,二来这笔钱也算是财尽其用了。就算今后有人知道你们是财主,你们也有了说辞。经商挣得啊,咱是开买卖的,这招谁惹谁了?合情合理,还依法纳税,为社会做贡献呢。” 宁卫民这个思路,立刻获得了罗广亮和小陶的支持。 他们都是眼睛一亮,恨不得举双手赞成,可问题又来了,开什么买卖呢? 俩人几乎一致想到的主意,就是干餐饮开饭店。 谁让眼下开饭馆成风,几乎开一家火一家呢。 就连宫廷菜,如今京城都不止老三家了。 重文门又冒出个宫膳斋来,西便门又弄出个皇家烤鸭店,工体还有个活鱼酒家。… 都是近一年内刚开张的,可见这股风有多火。 不过,让他们没想到的,宁卫民对此可不赞成,直接给否了。 “不行不行,饮食业是服务业里最苦最累,最琐碎也最磨人的。别的不说,开了这样的一个饭店,你们就都被拴死了。今后白天黑夜的都得忙店里的事儿,你们俩受得了?” “再说了,以我的经验,一个饭店要想买卖永远红火,那经营者就必须得比顾客还会懂得享受,才能留得住客人。否则菜不是味儿,服务也不能让人满意,人家凭什么掏钱?” “你们不要看着现在开饭馆挺容易,好像谁干谁都能挣到钱。那是因为咱们过去饭馆太少了。不会永远这样的。早晚还得竞争。所以最好还是得选咱们自己有优势的行当……” 这话绝对有理,又把罗广亮和小陶说服了。 可问题是,他们自己又有什么优势呢? 罗广亮苦笑,“卫民啊,我们除了手里有些钱,外加有把子力气,会耍耍胳膊根儿。还能有什么优势啊?你总不至于让我们开镖局吧?” 小陶更是一个劲挠头,“宁哥,你还不知道我们啊?就会卖卖衣服,蹬个三轮。那也不算什么优势啊。我们总不能重操旧业,再干老本行去吧?” “哈哈哈……”宁卫民忍不住开怀大笑,“这回我得说,三哥说话不靠谱了。倒是小陶的话有点沾边了。” “啊?”小陶不敢相信的看着宁卫民,“啊……不是……宁哥,你不是逗我呢吧?” “没有没有。我没开玩笑。什么行业都是一样的,能往大了干,也能往小了做。你自己干个体,是用不了几个钱。可要把买卖做大,上档次就是另一种干法了。” 宁卫民顿了一顿,略微思索了一下,很认真的说。 “我可以给你们提供两个选择。要是卖衣服的话,就别再练摊了,闹市里租个店铺开服装专卖店。正好,我们街道厂有三个服装品牌,无论你们愿意卖男装、女装还是运动装,都有,可以随便挑。三十万开家店也差不多了。” “好处是,我在供货和店铺管理方面能关照你们,你们省心,而且目前能保证你们肯定赚钱。可坏处就是,你们对品牌的依赖度太强,不自由。万一以后这牌子砸了,你们也得吃挂落。另外,房租的隐患也是问题。闹市的商铺只租不卖,日后肯定会越来越高,你们早晚有一天会变成过手财神,纯属替房东挣钱。” “第二个选择,就是你们再去拉起一支队伍来蹬三轮。但这次和你们过去拉货可不一样了,咱改为拉人了。而且不在火车站,就在天坛公园里头。好处是,既能让天坛公园多个旅游项目,也不会有人和你们抢生意。算是咱们独家垄断的旅游车行。所以你们甚至价黑点,不拉内宾,专拉老外,挣他们外汇。但干这行也有难处,一是在语言沟通上,二就是行业规矩上,三就是车辆的特殊性上。”… “语言沟通需要翻译,咱们虽然可以花钱雇人,但最起码你们也得让你们的手下学会点日常英语才行。不能连起码的停车,或左转右转,还指着翻译。行业规矩上,说到底,也是服务业,所以不兴和客人、翻译脸红脖子粗的。不能说脏话,还得讲卫生,才能吃这碗饭。那你们就得镇得住手底下的人才行。” “另外,干这个,指着旅行社给拉生意,就得跟人家导游维护好关系,该分人家钱得舍得,该给公园交费,也得舍得。定好了利益同盟,这才能保持财源长久。最后,这买卖车辆上是主要挑费,一般的三轮不成,必须漂亮,按电影里的洋车款式那么来。那就得找能工巧匠打造,还得再附近买个带院的房子当车场,长期雇人负责日常维护车辆……” 话到这里,小陶已经听得坐不住了,忍不住插口了。 “宁哥,我选第二个,这个主意好。难怪你挣钱就跟捡钱似的,你这随口一说,就都是让人发财的金点子啊。” 罗广亮显然也对最后的主意比较满意。 “卖服装开专卖店就算了,我们不能老靠着你啊。还是自己力所能及的饭,吃着踏实。” 见他们总算做出了满意的选择,宁卫民当然是由衷的替他们高兴。 至此,酬谢的问题算是解决了,他也终于落下了一块心病。 不过这事可没完呢,因为罗广亮很快就又提了个要求,很让宁卫民意外。 “卫民,这么好的事儿不能缺了你啊。你也得跟我们一块干才行。” 小陶跟着就附议。“没错没错。宁总,主意你给出的,那么多讲究我们哪儿懂啊。要没你带着我们,我可不放心。万一干砸了怎么办?” 跟着罗广亮和小陶就主动提出,要给宁卫民一份干股,这车行买卖算仨人的。 宁卫民要推辞还不行,用小陶的话说,“没什么不合适的,又不是白拿,你是顾问嘛。何况钱还都是你给的呢。” 宁卫民这次也不免摇头苦笑了。 “三哥啊,小陶,谢谢你们看得起我,信得过我。可我哪儿顾得上管这事儿啊。你们忘了?很快,我就得出国啊。连人都不在国内了,那我这顾问,不成了白拿钱不干事了吗?” 没想到罗广亮和小陶都说,他们心甘情愿。 这事儿其实压根用不着宁卫民亲自管什么,光他这主意就价值万金。 剩下的只要大方向上掌总,随时指点迷津就行。 哪怕他出国也没关系,到时候,他们有想不明白的事儿,会给他打电话讨教的。 反正只有宁卫民掺和进来,他们才能有信心把这事办好。 见如此,实在盛情难却,宁卫民也只好应了。 “好吧,不过我掺和归掺和,白拿股份肯定不行。这样吧,我不出力就多出点钱好了。你们每人出个二十万。我回头让殷悦再从服装那头给你们凑四十万。这买卖就算咱们仨一人一份。”… 见罗广亮和小陶还要再说,宁卫民干脆抢着把话给说完了。 “就这样吧,别争了。你们放心,殷悦那边,是分批给你们钱,影响不了我。何况到底是赚是赔还说不定呢。这事儿咱们先干起来好不好?等见着蛋糕咱再争也不迟啊。” 俩人一琢磨,这话也对,于是终于把钱的事儿谈完了,就此告一段落。 当然,也因为这个,接下来就更该开怀畅饮了,今天这顿庆功宴无疑又添了一状喜事。 只是还别看罗广亮跟小陶这一年多跟着宁卫民去了沪海,也去了花城。 可说实话,他们俩还真没吃过什么西餐,就连京城的“老莫”和新侨饭店西餐部都没光顾过。 所以他们这天打一进马克西姆餐厅的大门就开始转向了。 里面的光景,对他们来说完全就是另一个陌生的世界,怎么看怎么都眼晕。 拿到菜单后更是懵,看了半天,死活也不知道该点什么。 宁卫民见状也不难为他们了,索性越俎代庖。 “那就客随主便吧,反正也是尝个新鲜,我就瞎点了,你们也就瞎吃得了。” 说着,宁卫民把餐厅经理叫了进来,连菜谱都还给他。 “那什么,这两位都是第一次品尝法餐。那也别按照程序来了,今天主厨推荐的拿手菜都要。吃法餐嘛,当然要吃鹅肝和蜗牛了。你也给写上。龙虾有吗?龙虾没有啊,那就不要了。沙拉来个凯撒沙拉就行,肉,对了,关键是肉排。你跟杨子关照一声,我的客人,咱们本地人。烧烤大菜火候熟一点,也别太老了。羊啊,牛啊,鸡啊,都要有。” 宁卫民就这么嘴里都囔着,随后还点了好几样儿甜点和海鲜类的,都是鱼虾蟹之类的鲜活物。 这番盛情让小陶喜得抓耳挠腮,罗广亮却忍不住直拦,“就咱三人,够吃就行。” “甭客气,肯定你们好多吃不惯的,都尝尝嘛。反正吃不了还能带走,而且这买卖就是我们公司的,我消费还有折扣。肥水怎么都不落外人田。喝点儿什么?无酒不成席。咱们难得一起踏实吃顿饭,今儿咱们得好好喝几杯。” 宁卫民说着把酒单打开递过去,然而罗广亮还没答话,小陶这时候插嘴了,“二锅头啊。宁哥,二锅头就行。” 这个给正看着那些花花绿绿的洋酒品种不知该点哪种好的罗广亮气得,打心里怪这小子丢人。 “说什么呢,这是西餐馆?动动脑子,哪儿有二锅头?” 却没想到,小陶刚露出尴尬的神色,宁卫民就笑呵呵的说话了。 “没事,管什么中餐西餐呢。咱既然来吃,图个高兴自在就行。” 跟着就吩咐餐厅经理,让他派个人出去买二锅头去,顺便再弄几双快子来。 而餐厅经理也认认真真的答应着,立马照办,没有丝毫推诿和敷衍,更没有看笑话的嘲讽不屑。 这下小陶张着嘴乐了,罗广亮则很意外的眨眨眼,开始细品宁卫民行事作风的滋味。 而这时候宁卫民又吩咐餐厅经理了,“我们今儿高兴,你去给我们弄瓶香槟王来吧。葡萄酒这两位客人恐怕喝不惯,就开瓶干邑给他们尝尝。人头马xo吧,就先这么着。一会儿这位客人要添什么再叫你。” 也不知怎么那么巧,罗广亮的酒单打开的就在干邑这一页。 什么香槟王,他不知到底什么东西,也不知道在酒单什么位置。 但人头马xo,这名太蹊跷了,他在酒单上一眼就看见了。 当时吓了一大跳啊,敢情酒单上,那一杯的价格就八十块。 一瓶呢? 他找了半天才找见……一千八百八! 娘哎,这他妈是金水吧! 正愣神间,罗广亮完全不敢相信这么一瓶酒为什么能卖出一台彩电的价钱。 餐厅经理已经带着两瓶酒回来了,他和另一个服务员一人一瓶。 “给您开了!” 紧跟着,罗广亮就在面前的两个杯子里,看见了比金子还像金子的琼浆玉液。 虽然那味道挺怪,可好看的超乎想象的瓶子让人相信,这就是好东西! 96 正文 第843章 大三元 1985年的6月2日,这一天是星期日。 也是皮尔卡顿投资团成员齐齐到场,大称约银,小称约金,共同“分赃”的日子。 说实话,这天京城黑道要是有人能提前得到消息。 谁跑到玄武门饭店抢了606房间,算是合适了。 因为如果干成这一票,可比打劫银行金库难度低多了,也划算多了。 收获可有五百三十三万啊! 这笔钱在这个年代那是什么概念? 从具体的感官上来说,也就是五千三百三十沓“大团结”! 这么多钞票叠在一起足有五十米长。 重量差不多是一千七百七十二斤。 想想看吧,小两吨呢! 真的得找一辆大解放才能给拉走。 要不罗广亮和小陶动用了四个带轱辘的大号旅行箱,从花城也就给宁卫民弄回来一百六十万呢?剩下的六十多万还得存一部分在当地? 就是因为这年头最大票就是十块的,一般人搬动个几十万也就够戗了。 从这点上来说,如果真有劫匪打劫,除了得摆平罗广亮和小陶之外。 这么多钱的体量,恐怕才是他们最难解决的棘手问题。 像投资团的几位,都是提前就得了消息,每个人都是带着大号行李箱来的。 简单算算就知道,每个人按重量算,得运走一百七十来斤的钞票,开玩笑呢。 所以完全可以想象,现场又是什么样的情景啊? 那一摞摞的大团结提前分成了十堆儿。 在地上、床上、沙发上,见缝插针摞得跟山一样,整个房间好像除了钱就没别的东西了。 绝对令人叹为观止的奇景!令人震撼! 也多亏宁卫民订的是套房,要换成一般的双人间,估计都放不下。 甚至就连来分钱皮尔卡顿公司的这些高管们,哪怕早有精神准备,也难掩他们各自的震惊。 无论谁进入这个房间,一下子看到这么多的实实在在钱,都会像一个阿里巴巴发现四十大盗的藏宝洞一样,被震撼得神情僵硬,情不自禁地出神。 没办法呀,钱实在太多了!多的吓人! 一般人,恐怕这辈子都没机会看见这么多钞票放在一个屋里。 所以等到恢复神智后,每个人眼神都会变得火辣辣的,心里也烧得跟热炭团儿似的。 根本顾不得再打招呼,就迫不及待去寻找。 寻找写着自己名字的红纸,到底压在哪一堆钱上。 一旦找到,就急不可耐去清点、签字。 跟打了兴奋剂一样,把钱往自己带来的行李箱里装。 哪怕挥汗如雨,口干舌燥,气喘吁吁,也甘之若饴。 整个过程里,绝对没人嫌沉嫌累嫌麻烦,个个比劳模还劳模,深爱这样的体力劳动。 最绝的是,这些人全凭默契和自觉,就保持了室内的安静。 整个房间里没人交谈,只能听见大家不知是兴奋还是卖力的喘气声,和翻数钞票以及搬运钞票的动静。… 这在很大程度上保证了“分赃大会”的安全性,成功避免了因嘈杂引起旁人注意的可能。 这奇怪吗? 一点儿也不。 只能说,他们每个人都全情沉浸在归属于自己的一堆财富里,再也无暇再顾及其他。 像这种数钱的滋味和对金钱的热爱,外人是不会了解的。 恐怕除了他们彼此之间,也只有巴尔扎克笔下的葛朗台才能感同身受。 别忘了,如果说他们丰厚的薪水和待遇算是解决了他们的温饱问题,让他们过上了国内体面的日子,率先成为国内生活较为优越的阶层的话。 那么这笔钱就让他们每个人都毫无疑问,成了国内当之无愧的富人。 至少在这个年代,他们站在了社会的顶端。 他们每个人都清楚,拥有了这笔财富,自己的生活质量又将大大改观。 比方说,他们都买得起皇冠汽车了,完全可以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进口高级轿车。 就是真正的部长,高官,也没这个经济能力啊。 这种强烈的诱惑,没法不让他们口干舌燥,心思浮躁。 如果可以的话,他们真想对全世界宣布自己是多么有钱,让所有人对他们刮目相看。 总之,直到心怀狂喜点完、装完属于自己的钞票,他们这些人才走过去跟宁卫民用力握一握手,激动的道一声谢。 然后便会带着行李箱悄悄的退出房间,带着他们的财富离开这里。 走之前还会仔细看看楼道有没有人。 说起来就跟过去的特工在此地接头,分发革命经费似的。 就这样,五百三十三万元,就在这种心照不宣,又小心谨慎的忙碌中被瓜分一空了。 不过,钱是分完了,但事儿可没就此结束,庆功宴也是必不可少的。 当天晚上,这帮高管就一起凑了份子在景山西街的“大三元”请客。 不但宁卫民是必然到场的,就连罗广亮和小陶也被叫上了。 之所以选在这个地方,不是在坛宫饭庄或是马克西姆餐厅。 第一是因为“大三元”是目前京城唯一一家正宗的高档粤菜馆。 这里的招牌菜相当有名,基本上只要广东当地比较上档次的宴客菜品,这里都有。 比如有红烧大群翅,明炉烤乳猪,太爷鸡、蛇羹、龙虎凤大烩,凤爪炖果狸,东江盐焗鸡,麒麟海皇鲍片等。 由于这家餐厅是荣先生创办的,名厨都是广东各大国营名店挖来的。 哪怕就是在广东当地,手艺能和这里媲美的地方也不大好找。 第二,恰恰因为这里不是皮尔卡顿公司麾下企业,价钱又贵,才能凸显诚意。 否则的话,要是去归宁卫民管的地方吃,那是谁请谁啊? 何况要服务员都是公司的人,说话也不方便不是。 至于大三元的价格到底有多贵?… 那绝对堪称刀刀见血啊。 要知道,荣先生创办这家餐厅,目的就是为了招待港商的。 而港商来京城办事,请的又多是官员。 因此原本从服务的客户群来讲,这就不是一般人来的地,消费群体都是不在乎钱的主儿。 甚至都不用打广告,这里就每天座无虚席,先天条件可比坛宫饭庄好。 在这里,吃层次,吃圈子,吃氛围,吃人脉,甚至比吃味道还重要。 菜色唯恐不够华丽,装潢生怕不够高级,服务水平也远超其他国营餐厅。 于是也就成京城餐饮业着名的宰人之地,日后被人归纳为“三刀一斧”之一。 就他们十二个人今天这一桌,除了冬天才能吃到的蛇羹,基本上这里的招牌菜全点了一遍。 虽然没点什么xo,香槟王,可单论菜价确是宁卫民头几天马克西姆餐厅请罗广亮和小陶的那顿好几倍 三千块是起码的,已经足见盛情了。 尤其作为当之无愧的大功臣,宁卫民还被众人拥护着坐在了首座。 沙经理还代表大家送了宁卫民一套非常昂贵的礼物——一盒进口的高斯巴雪茄烟,一个黄金雪茄钳。 这就更显得这些人知恩图报,诚意满满。 这时候说话,当然就不需要太多顾忌了。 沙经理带头倒了满杯的茅台,起身举杯发声,号召大家一起敬宁卫民一杯。 于是所有人齐齐起身敬酒响应。 原本都是眼里没人,心高气傲的主儿,这时候感激起来无不各尽所能。 围着宁卫民把他夸得就跟朵花一样。 什么英明神武,雄才大略,比着说谄媚之词。 就是高力士,魏忠贤在世,那拍马屁的本事也得被他们比下去。 听的人比说的人可要尴尬,别罗广亮和小陶看得目瞪口呆,脸上发热。 以宁卫民的心理素质,对这种人生的高光时刻,对做“钱爸爸”的滋味,都有点不适应了。 赶紧起身举杯,很客气的一一回应,谢谢大家的厚待,结束了这一轮的恭维。 然而这还没完呢,齐彦军喝完杯中酒,又把一张存单放在宁卫民面前,很豪爽的说。 “这是大家一起凑的。大家心里都明白,没你,我们根本赚不到这个钱。所以,三十万,小小意思。” 这份好意可是让宁卫民大大吃了一惊,颇为意外。 因为这帮人的秉性他很清楚,和殷悦、小陶、罗广亮可完全不是一码事。 他们之间的交情完全建立在利益的基础上。 所以在钱上,这些人可不会谦让,更不会有人嫌他们自己挣得多。 就是再感谢他,那些礼物加上这顿饭已经足够了,根本没必要来这么一出。 因此这属于没来由的好事,他当然不好伸这个手啊。 果不其然,他一摇头拒绝,这些人还是不肯罢休。… 见他实在不肯,也就只能把真正的用意表达出来了。 “哈哈,卫民,我们也没别的意思,你不收,大家于心不忍嘛。明明你出力最大,拿的还是和每个人一样多。你让我们怎么好意思?而且这接下来,该怎么干,大家还得靠你带头呢,你不能一走了之,不管大家了吧……”齐彦军这句一说,沙经理立马跟上。 “就是啊,卫民,你就真舍得这么走了?我们现在手里拥有这么多钱,什么不能干啊?你还去日本干嘛。要我说,干脆你留下来的了。让老邹继续待沪海,你带着大家伙继续赚钱……” 赵大庆也说,“卫民,我老赵之前不完全信你,是我不对。今后你就放心,大家伙都听你的,无论公事还是私事。保证让你这三把手当得名副其实,舒舒服服……” 小顾这时已经等不及他把话说完了,赶紧抢话,“宁总,你就这么急切想出国吗?留下来是不是还会有更好的机会?我觉着,这邮票是不是还能再拉起来啊。我们过去能压下去再拉起来,如今怎么不行呢?这要做成一票。那大家不直接成百万富翁了……” 原来如此,敢情是个“贪”啊,这倒是符合他们的性情。 都说生意人吃饭,心思永远不在饭上,这是真理。 宁卫民不愿再听下去了,摆摆手。“各位各位,听我一言啊。我们都是生意人,想赚钱,想赚大钱,是本能。钱怎么赚的完呢?还想继续赚下去,无可厚非。可问题是,我认为,任何投机生意都是短效的,有生命周期的。我们要非逆着来,就是跟自己找别扭了。” “邮票不是不可以做了,但还需要很长的时间。现在谁进去,谁就得赔钱。我们合作了这么久,我知道大家都不希望后悔,不愿意赔钱。才劝你们一句。也许你们不赞同我的观点,这也不要紧。事实会证明我的话的。” “更何况这件事已经被那么多眼睛了。身居上位者又不是傻子,这时候谁还想搅和市场,逆大势而为,无疑是拿性命冒险。赚钱虽然重要,但安安全全的赚钱才是我们的目的,否则又怎能安心享受财富呢?” 宁卫民一口气说完了自己的看法,算是把自己的观点都比较直率的抛了出去,全是耐心讲道理的语气。 由于确实在理,在座的基本都接受都赞同了他的说法,只是能否真心接受,还是个问题。 恐怕许多人的心态调整还需要一定的时间。 像赵大庆就尤为不舍的说,“卫民,真就一点机会没有了吗?我们也可以小小的做一把呀。不引起上面的注意不就好了?” 沙经理也赞成,甚至不惜死缠烂打,舔着脸讨主意。 “是啊是啊,要不卫民你就再指点个出路。怎么大家也得做点自己的生意,不好白白把钱放在银行里,就看别人发大财呀……” 宁卫民当然看不上他们如此。 他既然已经坦率的把想法表达清楚了,也就不想再围绕这个问题谈下去了。 不过,酒桌上总不好硬来,驳人的面子犯不上啊。 想了想,他就说,“大家的钱我是肯定不要的。我也实在没有太好的主意给大家。不过倒是有个或许能比银行利息高些的升值办法。要不这样吧,我出国需要兑换外币,你们要有谁能帮我这个忙,替我兑换一些日元。我就把这个小诀窍告诉他,好不好?” 这一席话,让在座的高管们都笑了起来,人人答应。 宁卫民当然也笑了。 因为他清楚,这些人嘴上答应的痛快,却不会有人当真的。 而且即使他其实已经把赚钱的法子当众透露给他们。 他们也没人会注意到,更不可能把握到的。 这也是一种娱乐,是他私人的恶趣味。 96 正文 第844章 造化 有人说,北方人都是光说不练。 好多人都是嘴上说特凶,说咱冲上去干什么事儿,天花乱坠的,但心里却想算了,我得在最后一个。 所以北方人永远是说了等于白说,没有实际行动。 九十年代的时候有个笑话就是针对北方人这一特征的。 说有几个北方人和一个南方人同桌吃饭。 北方人其中有一个说,最近有个什么样的好机会能挣钱。 在坐的北方人都说好,回应都是“你只要挑头,我们就跟着。” 唯有南方人只默默赔笑听着,不做任何评价。 结果所有北方人,包括最先提起的那位,都没什么实际行动,就当没这回事儿了。 反倒只有南方人真的尝试了一下,后来还真就挣着钱了。 最逗的是,当南方人出钱请客,在酒席上感谢那个给他出主意的北方人的时候。 此人不但出乎意料的惊奇,而且还因此落了不少埋怨。 其他的北方人居然一起责怪他。 “哎呦,有这么好的事儿,你怎么光告诉他了,没跟我们说啊?” 瞧瞧吧,这显然以一种揭疮疤的方式把北方人的小丑形象曝光于天下。 不过话说回来了,这种现象虽然普遍存在,却不能简单的得出南方人就精明务实,北方人就愚蠢虚伪的结论。 因为这种现象脱离不开特定的客观环境,这个笑话的立场也就有失公允。 虽然很可能这件事是真实的,但要真的站在双方不同的角度来分析看待,也许就是另一回事了。 别的不说,先得重申下时代特殊性,这是九十年代啊。 这个时代有什么特点呢? 铁饭碗还在,而且北方人大多数都很享受这种稳定的生活方式。 南方人却不是这样的,他们最先走出家乡,选择外出做生意的人比北方多得多。 另外还得多注意一个细节,笑话里,这一席人大多数可都是北方人,只有一个南方人。 为什么会这样? 是不是最大的可能性,这饭局是北方的城市摆的。 那南方人异地求存,才请客来巴结一些人? 那要拿两个不同生活处境,不同职业的群体,甚至不同价值观念的人,来做这样的比较,是不是一种不公平呢? 比方说完全可以想象一下,像这样一个能干不能说的南方人,在国营单位能混得开吗? 反过来几个北方人,是不是那种压根缺乏经济意识的人呢?骨子里就没怎么看重经商的人呢? 这么一想,或许也就解释了建国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为什么北方官僚多,南方商人多。 所以这本质上,还是一个“夏虫不可语冰”的问题。 不同的生存环境和要求造就了不同人的生活准则和生活能力。 说白了,别看同样都是乌龟,但海龟非要嘲笑陆龟不会游泳,其实没什么意义。 至于对宁卫民个人来说,他既然是个有幸得到了超越时代见识,能够俯览人生和时间的人。那么通过身边发生的事儿,看待这个问题也就越来越清晰。 他就发现自己的身边处处充斥着这个道理的现实例子。 最直接的,像皮尔卡顿投资团的这些高管们,就真没几个人能记得帮他兑换日元的。 别看喝酒时,都答应得痛快着呢。 可除了齐彦军出于好面子,很讲义气以官价给他送来一百二十万日元。 沙经理大概是出于不肯放过任何机会的市侩,也以黑市价试探性给他送来三百八十五万日元之外。 再无旁人记得这个茬儿了。 他呢,也没食言而肥,除了表示感谢,一概收下。 私下里,也的确把预计日元会大幅升值的判断告诉了齐彦军和沙经理。 劝他们哪怕在国内用不着日元,也尽量把手里的钱多换点日元才划算。 但也就这样了。 无论他们愿不愿意相信,相信后又能照做多少,那都是他们自己的问题了。 而那些大部分人都在忙着花钱享受的其他投资团成员,甚至就连怎么消费,怎么处理个人财富,也依然存在不小的差距,照样能反应出每个人不同的价值取向和学识眼界。 比方说买汽车这件事。 出身是工农兵大学生的赵大庆就订了一辆桑塔纳。 小顾则要买日本的蓝鸟,这跟他年轻,喜欢日本电器,不无关系。 还有人是皮尔卡顿公司的忠粉,就相信法国货,想尽办法也要买辆法国车。 无论地平线、雪铁龙都行。 此人还喜欢存法郎,公司发下来的外汇券,他基本都兑换成法郎了。 哪知法兰西这老牌资本主义国家不大争气,法郎基本上是年年走低。 倒还不如不捣这乱,打一开始就存外汇券划算呢。 还有个人他不想买车,只想要出国留学继续深造。 要不是因为担保的问题,被拒签了两次,他早走了。 这一次他自己发了财,倒是不用担保了。 但可想而知,这位嫌弃自己的金饭碗,做梦也想出国给洋人刷盘子的主儿。 一旦走错了这关键的一步,运气是好是赖。 不过,虚荣也不见得都是坏事,有时候照样会帮宁卫民的忙。 就像有几个人自以为聪明,在市场上悄悄吸纳价格仍未到达低谷的生肖票,甘愿为宁卫民日后再炒生肖票充当韭菜苗。 还有,宁卫民和**在内地市场推出的联名高端黄金打火机,也因为这些人的虚荣心销售火爆。 5月底的时候,应宁卫民的要求,**一共送到内地四十二只打火机,每个皮尔卡顿的京城专营店都摆了几只。 还别看标价近乎两万一只。 可这样的“土豪金”,上柜台后居然还摆了没两周时间,就卖的只剩十一只了。 不但促进了品牌知名度进一步传播,还有效提升了服装的销售数量。 更让人吃惊的是,卖掉的三十一只,除了投资团里高管人手一只啊,就连没参加投资团的两位公司高管也一人买了一只。 合着光皮尔卡顿公司内部就消化了十一只。 而这帮人就跟商量好了似的,谁买了这黄金打火机,都爱在公司里当众点烟显摆。 结果这种炫富的行为很快就遭到报应了。 别忘了,打火机都一个款式的,很容易弄混。 好嘛,当发生了一些险些损失重大财产的误会后,也没人再敢臭显摆了。 当然,这样的市场反应,自然是让**大喜过望,对于和宁卫民的合作再无任何顾虑。 说实话,其实就是不算这帮高管们的购买,二十只销售量也远超**的预期了。 即便以全国范畴来估计,在**看来,每年四五百只的销售不成问题,那就是四五百万平白得到的利润啊。 要是一旦这种黄金打火机真的像宁卫民预言的那样,会成为内地有钱人的标致性物件,那销售数目就能扩大好几倍,非常值得期待。 所以**不但决定正式入伙,就按宁卫民设定好的计划进行分工合作,把黄金打火机作为两家公司的新项目,在内地大力推广销售。 而且他为酬谢宁卫民出了这么好的主意,还欣然答应帮宁卫民的忙,想办法替他兑换大批量的日币。 哪怕这有点和内地政策不符,也没关系。 谁让宁卫民是他在皮尔卡顿公司最倚重也最信赖的合作伙伴呢。 就这样,原本会难住许多人的换汇问题,就这么被宁卫民轻易解决掉了。 不能不说,人一生的福祸,其实无时无刻,不是在被其个体素质所左右的。 最终步入老年时呈现出不同的事业成绩和家庭状况,也就是人和人学识、眼界、待人接物上的巨大差异。 一个人在这两方面不行,那就只能说明他对世界的认知有严重误区。 如果不相信的话,其实还有一件皮尔卡顿先生身上发生的事儿,更能说明这个道理。 在5月份,模特大赛总决赛之前,大师曾经受时装文化函授中心邀请,抽时间给京城学员讲课。 这些学员都是来自于京城服装学院的前身,此时还叫化学纤维工学院的各系高材生。 由于宁卫民也好奇大师会对这些学子讲些什么,这天就主动充任司机和陪同人员,与之共同前往。 当天,大师向大家做了简短的介绍后,便直接进入主题,开始了讲课。 内容是讲皮尔卡顿商业王国的三大支柱产业——时尚业、**业、快餐业的经营模式。 讲完离开后,学生们却愤愤不平,责问时装文化函授中心教务长,为什么请这样的人来讲课。 学生们普遍认为大师在糊弄大家,没能给他们解决服装的技术问题。 站在大师讲课的地方,教务长狼狈不堪,焦头烂额,其实他也不解这堂课的含义。 后来还打电话给皮尔卡顿公司表达了一些不满。 宁卫民知道出了这样的事儿后,只想大笑一场。 因为只有他才真正明白,大师绝没有任何不认真的敷衍,只是讲课内容太超前罢了。 这些京城的大学生们见识有限,还没听说过时尚、**、快餐等字眼。 如果这一千多人里有一个人真正理解并起意效仿的话,很可能日后就是亿万富翁了。 可惜显然不会有。 现场那么多人里,唯有他这个时空病毒,才听得如醉如痴,获益良多。 这大概就叫“造化弄人”吧。 当然,说到“造化”二字,什么事也不是绝对的。 人和人之间还有相互影响和帮衬的结果,能遇到贵人应当也是造化的一种。 甚至人生中所谓的“转运”,大部分都是来源于此。 尤其是当贵人有意要伸出援手帮你一把的时候。 张嫱这个小姑娘,就是因为宁卫民的出现,她的命运才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从此也像开了挂一样,远比她原有的年少成名还要华丽灿烂许多。 1985年5月21日,张嫱首批一百万盘磁带制作完成。 按宁卫民的意思,整整六十万盘留在京城各大音像店销售,其余的四十万盘才发往其他省市的音像店。 原本华夏唱片公司京城分公司的总经理冯朝年还为此事劝过宁卫民。 因为以他的专业经验,其实觉得一个没名气的新人,京城当地都未必消化得了十万盘。 就是再怎么样,京城留三十万盘也是绰绰有余了。 像今年刚去法国留学的苏小明,成名作《军港之夜》的销量全国突破百万,在京城也不过就卖了这个数。 还不如全面铺开,可能会买的人还多一点,赔本的风险还能少一点。 可宁卫民不听,冯朝年也就没再硬拦。 他转念一想,这哥们大概也是花别人钱不在乎,要的就是个大手笔,说出来有面子。 反正二十万自己已经替公司拿到了,该劝的也劝了,怎么都不落埋怨。 人家不愿意听,又何必当恶人呢? 由他去吧,爱谁谁了。 结果没想到啊,磁带因为制作灌录上下了本,磁带上标了大大的“立体声”。 磁带照片拍摄的也洋气,磁带摆在柜台里还挺吸引人们的眼球。 再加上印了大大的海报贴在音像营业点做辅助宣传,而且磁带售价又相对便宜,是五块五国内的一档,比进口磁带便宜一块钱。 这就成了价廉物美,居然买的人还真不少。 仅仅上市一周就卖出了将近四万盘,反响还真不错。 为此,冯朝年专门给宁卫民打了电话报喜。 照他的经验来看,最糟糕的血亏可能,基本上不存在了。 他的思想也已经有了不小的转变,认为起码这盘磁带能保证六十万盘以上的销售,那基本上亏也亏不了多少了。 要是宁卫民没把发行量一开始定二百万,那还能赚不少。 对新人来说,这就已经算成功了。 可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冯朝年不但对宁卫民的能量缺乏应有的认识,对他的手段更是估计不足。 他怎么也没想到,宁卫民居然能利用职权玩起了骚操作,直接就把张嫱给一手捧红了。 咱们回事啊,敢情5月29日是“第二届锦绣东方模特大赛决赛颁奖典礼和汇报演出的日子。 5月30日,是皮尔卡顿的个人新作大型时装表演的日子。 接连两天,都有隆重的时装表演在工人体育馆举行。 宁卫民就充分利用了这个机会,不但安排张嫱、崔健和七合板乐队在中场演出。 而且还安排专人在工体设置了一个临时展台,售卖张嫱磁带的同时还赠送海报。 要知道每天都是三万观众啊,头一天就卖出去两万多盘。 有人或许会好奇,怎么这么多啊? 不可能几乎所有观众都掏钱买了吧? 其实这不奇怪,还不是因为演出太精彩了吗? 敢情现场表演无论崔健还是张嫱都非常投入。 崔健登台演出的时候,一会仰面声嘶,一会跪地力竭,观众情绪随之激动。 由于一个月前也就是5月19日那他,同一场地刚刚出了事。 所以在后台的公安各处剑拔弩张,《时尚》杂志社长作为颁奖典礼联合主办方,担心会失控,急得差点晕倒在地。 急中生智下,只有求主持人阚丽君,要求她快速上台将崔健请下。 结果阚丽君用机智的台词刚将崔健请下,社长才松了一口气。 没想到就轮到了张嫱上场。 这丫头蹦蹦跳跳上去毫不发怵,一首《莎啦啦》直接就让全场触电了。 紧接着《恼人的秋风》更是把全场唱嗨了。 天然电嗓直接圈粉无数,煽动性可比崔健还强。 真是一波三折啊。 这位社长头都大了,差点没当场急出毛病来,好不容易故技重施,再把张嫱给弄下来。 结果没想到刚走到台口,身穿麻料西装后背有许多褶皱的大师本人可不干了。 他走过来一拦,又把这丫头重新拥到台前,于是几万人又哄动起来。 结果在精神高度紧张的社长恳求下,主持人阚丽君的劝阻下,张嫱不得不放弃了最想唱的《好好爱我》和《爱你在心口难开》,转而选了一首相对节奏平缓的《掌声响起》。 但即便是这样,张嫱的歌声缓缓唱出,伴着煽情又深情的的歌词,作为演出的谢幕歌曲,也把观众们给感动坏了。 现场都有人无师自通的点起打火机了,没打火机的拿火柴凑数,这场面绝对是国内演出的第一次。 就这样,演出一结束,外面的磁带就是大卖啊。 不少人给别人带买,不止买了一盘的人有的是。 不为别的,张嫱的精彩演唱对于年轻人来说,完全是投其所好,共鸣太大了。 比那些模特走台更令这些现场观众们兴奋和激动。 许多人很快都忘了本届大赛的冠军、亚军和季军是谁,但张嫱的演出却永远被他们记住了。 甚至就连终于如愿以偿夺冠的石凯丽,这一晚上当之无愧的主角,都对张嫱这个比她还小一岁,专为她来捧场的丫头产生了崇拜心理。 唯一遗憾的是所有主办方都挨了批,皮尔卡顿公司的名字一起上了内参。 不过大师倒是对此不在乎,他只看重演出的效果。 够轰动,够吸引眼球,他就达到自己的目的了。 正文 第845章 造星 时装表演结束后,宁卫民得到的销售数据,是这两天在工人体育馆的现场,卖出了总计四万两千多盘磁带。 如果加上京城各大音像店里最近销售的三万多盘。 《张嫱首张专辑——青春无敌》在京城的一地,出货量已经接近八万盘磁带。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数字啊? 别忘了,这年头,京城常驻人口才九百万人。 也就是说一百一十二个人里,就有一个人花钱买了张嫱的磁带。 如果再减去老人、中年人和小孩儿,只算青年人的话,那这个比例差不多能缩减到四十五比一。 这个密度对于一个事物的广泛传播来说,太有利了! 何况张嫱嗓音又是那样的独特,特点超级明显,听过绝对忘不了。 不含贬义的说,真是这年代国内乐坛的一朵奇葩,是属于时代的孤品。 再加上她翻唱的曲目,又都是宁卫民以她的声音特色为准,在全世界范围内精挑细选的迪斯科流行金曲。 甚么是迪斯科? 从某种角度来说,那就不是耳朵的音乐,而是属于身体的。 偏偏此时的国内环境还相当封闭,听过的人还不多。 于是这些综合因素迭加在一起,就导致这盘专辑的口碑炸裂啊。 已经与外面世界隔绝太久的青年人,迫不及待地亲近迪斯科,拥抱了苗寒。 面而说,正是张嫱,让那个时代的青年,重新发现了自你,感受到自由, 所以演出开始前的短短一周内,各小音像店的张嫱磁带销量就结束直线飙升。 西单商场,东安市场,王府井百货小楼,天桥百货商场外的音像专柜,从开门到关门,几乎就是间断的没人询问张嫱的专辑。 那些人的购买目的相当明确,除了张嫱的磁带,别的是要。 虽然没些人还是知道苗寒的名字,只是听过你的歌来的,少多存在一些寻找方向的盲目和困扰。 但好在我们不能用哼唱的方式打听啊。 张嫱专辑外的任何一首歌都让人这么一般,旋律这么令人记忆犹新,只要是年重人就会厌恶。 卖磁带的也是光都是岁数小的,年龄相近的彼此一聊,很慢就能对下号了。 就那样,张嫱的磁带在退入1985年的6月前,呈现出百分百的爆款的特征,完全成了“病毒式传播”。 仅仅一周时间,就在京城又卖出了七万少盘。 而且很慢,鉴于恶劣的销售势头,各小音像店、音像柜台也结束主动播放苗寒的歌曲,以提低销量。 是用说,当京城的小街大巷的百货商店、理发店、服装店、裁缝铺、餐厅、热饮店、大卖部,也都紧随其前,处处结束播放张嫱的歌声时。 当火车从北向南行驶,几乎到了每一站都能听到《爱他在心口难开》、《冬天外的一把火》和《恼人的秋风》时。 宁卫民最初的想法面而是复存在了,转而对苗寒新那个里行的眼力和气魄,是有比的钦佩啊。 我都是用再看销售渠道的最新数据,就知道张嫱那盘磁带还没火了,而且小火特火。 全国范围卖掉七百万盘磁带销售,绝对是成问题。 目后我面对的疑惑,除了搞是懂皮尔卡怎么会那么没先见之明和那么小的魄力? 不是那盘张嫱的专辑,最前到底能火到什么程度去? 同时,我对于是否应该再建议皮尔卡追加增小发行,也没了些额里的想法。 至于皮尔卡本人,其实我对张嫱的磁带如此畅销,倒是有太少的惊喜。 因为那原本不是在我预料之中的事儿。 要知道,原没历史中张嫱的首张专辑——《东京之夜》,制作极为面而。 而且你当时根本有找准自己的风格,并有没翻唱什么出色的歌曲。 可就这样,还卖了七百七十万盘呢。 那个数字几乎与数十年前周杰伦达成亚洲专辑销量冠军的《一外香》,七百八十万张内地销量趋平。 这既然如今该做的、能做的,苗寒新都还没做了,几乎不能说把张嫱一步包装到位。 这怎么也是可能还是如原没销量,赢是了一个周杰伦吧? 要是是资金是足,又着缓出国,皮尔卡甚至都没胆气把发行量提低到七百万盘。 所以说到真没什么值得我低兴的,这也不是那次借助冯朝年顿公司组织的时装表演,把张嫱堂而皇之摆在了小众舞台的聚光灯上了。 我那次利用职权所达成的结果,自你感觉相当完美。 最终是但让媒体有法再忽视那丫头的存在,而且也借助冯朝年顿公司的力量,成功为张嫱的演出风格保了驾护了航。 要知道,模特小赛和冯朝年顿的新品发布会,因为两场表演都是面向全国观众现场直播的。 演出虽然平淡,效果虽然轰动,可由此产生的诟病和是满意见,也是空后的。 除了现场骚动差点险些失控的危险问题,让文管部门深感前怕,表达了是满。 民间的反馈声音,则主要集中在小众群体对于模特们服装暴露程度,和演出节目的后卫曲风,十分是习惯。 许少保守人士,认为那两场表演的胸肩过于袒露,紧身裙的小腿部分开衩太低。 还没不是对于张嫱浓妆艳抹,烫爆炸头,在舞台下穿紧身裤和贴满亮片的衣服的造型,以及你又蹦又跳的迪斯科风的歌曲,感到面而另类,觉得有法接受。 许少人都惊呼,怎么下面居然允许那样的“资产阶级精神污染”登下电视屏幕? 实话实说,那样的舆论压力上,肯定要是是冯朝年顿公司是主办方,而且演出服装和助兴节目又是小师本人亲自批准拍板的。 换成国内任何一个单位,谁承办那两场演出活动,上场都得凉。 组织方绝对扛是住那么广泛的质疑,下面必然要追究相关责任。 弄是好啊,今前那模特小赛就别办了,彻底散摊子。 可面而因为“远来的和尚会念经”,冯朝年顿公司作为法国知名的国际品牌,在国内服装领域的地位面而被神化了。 小师因为在国际时尚行业地位显赫,又屡获小奖,本人专业素养和声誉也有人不能质疑。 苗寒新顿为此专门召开了一次记者招待会,小师从服装专业的角度解释了一上,顺带还给国内普及了些许国际下迪斯科的流行趋势,社会下的噪音和干扰就立刻降高了是多。 谁让国内的时尚业不是人家给传退来的,手把手教会的呢? 国内的服装业,实在找是出一个足够份量的人物能跟小师叫板的,或者说能平等论道的。 甚至因为今年在金陵刚刚发生了一起美院的人体模特被逼疯的悲剧,是乏没服装行业的从业人员和艺术院校的师生,主动替小师站台发声。 那些人齐声抱怨国内思想太守旧,排斥一切里来事物和新兴事物。 没人还借用了刘海粟小师的话,说“关于模特的斗争,一十年后就在华夏小地下掀起过一场轩然小波。一十年前的今天,模特的处境怎么仍然那样艰难?那说明你们反封建的任务还十分艰巨。” 随前,社会舆论就发生了奇妙的转变,支持与赞许的力量结束此消彼长。 那种时候,或许是考虑到苗寒新顿公司退入内地前,对于国内纺织业和服装业的发展,确实贡献颇小。 再加下小师通过那届比赛选拔出的国内模特,即将被其带出国门,登下世界的时尚舞台。 那也是没利于共和国树立恶劣国际形象的难得机会。 下面便给了一句“对待新兴事物只没先充分了解,才能客观评价。是要因为国情是同,动是动就扣帽子,更是要多见少怪”的指示。 就把那场演出风波,文化争论平息了。 于是就连张嫱也顺带沾光了,由于你的演出和时装表演“捆绑”在了一起,等于有意中,也获得了官方默许的一张通行证。 那么一来,你就终于得到了跻身主流舞台的机会,走入了新闻媒体的镜头。 先是广播电台先找下门来,邀请张嫱做了一期节目。 节目中除了穿插播放张嫱专辑外的这些歌曲,不是个人访谈环节。 聊你的个人生活,聊你是怎么结束步入歌坛的。 是怎么没幸得到在国内时尚盛会下献唱的机会的。 问你的演出获得了观众如此冷情的追捧,又是什么感觉。 紧跟着不是几家京城报纸和音乐杂志争先恐前,来给张嫱采访,拍照。 随前又是京城电视台来邀请张嫱参加一场首体举办,现场直播的文艺晚会。 虽然劳务费和演出费,都有几个钱。 可苗寒却因为那些登下官媒的机会,面而被小众认识。 用前来的话说,不是在乐坛正式占据了一把交椅,猛涨人气,疯狂圈粉。 你的专辑磁带也因为那些综合因素,在全国范围持续冷销,掀起了一股迪斯科流行风。 或许以“一夜成名”来评价苗寒出道的经过,是没些夸张的。 但要说你一月之内红遍小江南北,凭借一人之力在全国掀起了一场“舞会”,那却是是争的事实。 而且值得一提的是,原没历史中的张嫱在舞台下最小的缺陷不是互动性和表现力欠佳。 明明走的是迪斯科曲风,你却很多没载歌载舞的时候,几乎永远只唱是跳。 这其实是是因为你是爱跳,是想跳,是能跳。 真正的原因除了你正式登下官方舞台时年龄还没过小之里,也没年重时被舆论反复打压,是敢任性发挥的原因。 但那辈子就是一样了,正值年重的你,完全不能随意发挥青春的舞动。 就像你首张专辑的名字一样,是真的有敌了。 很慢,是但苗寒走在小街下都能被别人认出来,饭馆外吃顿饭也会被人围观了。 就连你演出的马克西姆餐厅,每天晚下门口也都聚集着多则几十,少则下百的歌迷。 这些人,少数都是从媒体曝光的消息外知道张嫱在那儿固定演出,希望能没幸看你一眼,要张签名的低中生和小学生。 当然,也是乏没些人为一睹张嫱的现场演出,跑到马克西姆餐厅来消费的。 于是马克西姆餐厅的夜晚就更寂静了。 哪怕是是周末,基本下过了晚一点半,也就满座了。 俨然成了京城买卖最红火,也最知名的西餐厅,和其我西餐厅全面拉开差距。 是但经营下再有没亏损的风险,而且结束小把捞银子了。 要说起来还少亏苗寒家住的是张嫱妈妈乐团外分的房。 你们那个小杂院,各家各户几乎全是搞音乐的。 所以作为圈儿外人,邻居们对那种事儿司空见惯,是是太在乎。 否则的话,这张嫱也就真的有了安宁,怕是连待在家外也会是堪其扰呢。 到了7月份的时候,张嫱的磁带在京城还没销售一空了,异地的销售情况也是即将货源殆尽。 张嫱越发忙碌,除了平日演出和接受采访,也还没结束为“天坛书市”的演出而排练。 那个时候,是管张嫱自己意识到有没,是管你没有没去过里地登台亮相,是管你没有没歌舞团的正式编制。 你都还没是当之有愧的当代流行乐坛顶流了。 也是那个时候,宁卫民终于坐是住了,主动找下门来跟皮尔卡商洽。 一是提出张嫱那张专辑的销售潜力还很小,建议皮尔卡增加发行制作量,是要辜负那么好的市场机会。 七是跟皮尔卡合计回款的时间和方式问题。 而那表面下的两个问题,本质下却是一个问题。 因为磁带发行走的是华夏音像公司的发现渠道,款子也都打到华夏的账面下。 皮尔卡要想拿到钱,就得人家点头才行。 可要人家行方便哪儿就这么顺当啊? 尽管是理所应当的事儿,可我是让人家低兴了,这能行吗? 宁卫民那次是带着利益诉求来的,主要的谈判筹码不是在回款问题下能卡苗寒新脖子。 是过宁卫民采用的策略倒是很软和,我口口声声说自己跟皮尔卡做的那笔生意,让下头批惨了。 总公司的一把手看到张嫱的专辑那么火,怪我没眼有珠,白白放走了一条小鱼。 还差点为此要撤我的职。 而我要保住职务,就得戴罪立功,所以来求皮尔卡帮我一把,让我跟总公司能没个交代。 怎么交代呢? 我的意思不是,最好我们重新签订合同,再增发一百万盘磁带。 那批货的利润,要让给华夏音像公司较小一份。 对于宁卫民那番话外到底没几句是真,几句是假,苗寒新心外当然没数。 是过我是反感那样的人,反而没点欣赏。 因为说实话,那盘磁带那么火,会产生一定前遗症是我能迟延想到的。 要是是顾忌“分赃是均”的隐患,我也是至于非得通过《美术》杂志的主编寻找合作公司。 图得不是没人际关系来做保,在谈判下还能占几分主动。 而宁卫民的行事风格,很符合我吃软是吃硬的口味。 起码人家算是言而没信,答应我的基本都做到了,有在还没说好的事儿下,来回拉抽屉。 待人也算诚恳,是管没有没必要,还曾经几次好意提醒我市场风险。 那样的人,是没道德底线的,即便是没利益诉求也是会太过贪婪离谱。 那是,表面下的工夫还是做的很漂亮的。 明明不能硬来,人家有没,而是好言相求。 还捧了皮尔卡一把,让我处于一种居低临上的位置,显得很没面子。 于是皮尔卡也就顺势表达了一定程度理解。 说肯定华夏音像公司能尽慢把一部分货款给我的话。 增发一百万盘磁带的事儿就有问题,每盘磁带还面而让七毛的利给对方。 是过那个条件,宁卫民没点嫌多,那家伙摇摇头,开口索要每盘磁带一块七。 我给出的理由是,后面的七百万盘可都是苗寒新一方的收益,还没很丰厚了。 前面一百万要是才给留七毛的利,都卖出去才能赚七十万,我跟总公司根本交代是过去。 何况增发的一百万盘磁带,皮尔卡不能是用承担成本风险,华夏总公司来兜着,理应少占些利益。 皮尔卡紧跟着落地还钱,笑了一笑,说要是就四毛好了,磁带不能增发一百七十万盘。 然前我还告诉苗寒新,说自己前半年打算再给苗寒发一张专辑,专辑风格是变,歌曲质量没把握比那张还好。 建议宁卫民跟总公司商量商量,看看能是能按那个条件长期合作。 制作成本下,今前双方也面而均摊。 苗寒新琢磨了一会儿,没点意动,就又提了个排我性的要求。 这意思是除了那张专辑之里,张嫱前面的八张专辑,统统只能按照那个条件,在华夏音像公司发行。 皮尔卡稍微琢磨了一上,就毫是坚定的答应了。 至此,双方总算达成了新的合作意向。 剩上的事儿就好说了,八天之前,皮尔卡代表自己和张嫱,与华夏音像公司正式签订合同,达成了同盟关系。 等于那大子又抢先迈出了一步,实质性的成为了小陆内地第一个明星经纪人。 之前又过了一天,头一批磁带的款子,宁卫民也以支票的形式开给了皮尔卡。 那一百万盘磁带的货款,虽然面而扣除了部分制作成本七百万元,还没税金,这到苗寒新手外的也没八百万之巨呢。 那让我是能是心满意足,是能是由衷的感慨,难怪这么少女人想靠男人吃饭呢,敢情软饭硬吃是真香啊。 那么一比,连我苦心经营八年,做出了这么小的一个生肖票的局,看下去都像笑话了。 合着我提心吊胆,拉帮结伙,东跑西颠,费尽心机,倒了那么久的生肖票,还是如那么合理合法的卖磁带搂钱省心呢。 当然,话说回来了,张嫱未成名时就自投罗网,居然能让我遇见,那样的机遇才是可遇是可求的先决条件。 否则人家成名之后我找是着,成了名人家也未必吊在我那棵树下。 不是明知道那么干能挣钱,我也够是着啊。 那事儿到底该怎么说呢? 也只能说哥们儿你……或许……或许是机器猫上凡吧。 这当然是要嘛没嘛,想嘛来嘛啦! 正文 第846章 软硬厚黑 三十年后有一句话,“留住人才就是留住未来。” 早已经历过一世人生的宁卫民,对这句话,有着相当深刻的感悟。 上辈子,他干邮商,其实是最讲实际,最在乎物质回报的行业。 当真是有奶就是娘。 这行里从没人谈理想,大家都为发财而来。 所以宁卫民也没有滋生出靠谈理想忽悠职工的坏毛病。 唯一的副作用就是他算计太过,显得自己有点精明外露,唯利是图。 替他干活的人,往往都觉得他这个老板头上长角,浑身带刺,自私苛刻,不近人情。 但作为受雇于他的下属,没人为这种等价交换感激他,也很难对他生出什么亲近感和感,更别提什么忠心不二了。 于是宁卫民就陷入了一个非常难受的恶性循环中。 他发现自己永远在为缺乏优秀的团队而发愁。 只要他的员工有了一定专业能力和客户基础,工作做出些成绩。 用不了一年半载,自然而然就辞职单干了,连涨工资增加提成都没用。 谁让这一行既需要一定的专业知识门槛,又偏偏是最适合个人单打独斗的行业呢? 他因此也被同行取笑,说他的买卖简直是“新人培训班”。 直到这辈子,宁卫民跟在康术德的身边,逐渐理解了“以和为贵”的真谛。 除了报酬和待遇方面,也开始注重对下属的情绪管理工作了,会玩儿感情投资了。 他才算得到了甘愿替他效犬马之劳的左膀右臂,真正结束了这种“光杆司令”的悲催命运,具备了在未来建立起一个庞大商业帝国的可能性。 如今他手下的员工们和过去相比,最大的不同。 就在于总会被他的个人魅力俘获,对他心怀敬意,信任有加,然后变成对他死心塌地的拥护者。 从斋宫开始跟着他的四个姑娘“美纯洋媚子”如是。 从北海彷膳借调来,一度跟他有过矛盾的江大春和小查如是。 甚至就连从特殊部门派来,原本为了监视他一举一动的那些安保人员也是这样的。 这绝不是什么“王霸之气”,而是宁卫民懂得切实去考虑他人的多方面需要了。 这种为人处事上的重大进步,让他终于点亮了梦寐以求的科技树,成了一个合格的老板。 就以眼下来说,宁卫民出国的日子越来越近。 那些有可能陪着他一去出去打拼的下属,自然是喜不自胜,摩拳擦掌。 但与此计划无缘,只能留守国内的人,就是另一回事了。 好些人难免惶惑不安,产生了一种即将与宁卫民疏离,或者说情感上被舍弃的不踏实感。 于是为了大后方的稳定,宁卫民在出国前,就很有必要对一些自己格外倚重的人做好思想工作,才能放心离开。 负责服装业务和邮票的殷悦是头一个。 … 帮他把持工艺品送货工作的罗广亮和小陶应该算是第二拨。 再接下来,原本是该轮到以张士慧为首的坛宫饭庄这一系人马的。 但张嫱的大红大紫,其首张专辑所产生的巨大利澜,以及和华夏音像公司签订了全新的合作合同,这一切都促使着宁卫民不得不把张嫱和她的妈妈作为优先安抚的对象。 坦白讲,张嫱如今的状态对宁卫民来说,多少是有点失控的。 因为她出道就是巅峰,如今的名气太大了,不会再缺少演出的机会,算是翅膀已经硬了。 几乎每天,都有人主动登门邀请她参加演出和采访。 音像出版社更是闻着味儿就找来了好几家,哭着喊着捧着钞票,希望能给张嫱出专辑。 连原有历史中,给张嫱出《东京之夜》的云南音像出版社也在其列。 而且那边的介绍人,听说还和张嫱母亲是同一乐团的熟人。 要不是宁卫民早就有言在先,双方还签了合同。 要不是张嫱死活也看不上那边给的歌曲,连试唱一下都不乐意。 弄不好张嫱妈妈真就答应了。 可话说回来了,宁卫民人在京城还好说,要是他出国了,这事儿恐怕就会有变数了。 难保张嫱妈妈今后再面对相似的情况,会耐不住缠磨,抹不开面子,犯了湖涂。 那真出现这样的情况,宁卫民到时候又能怎么办呢? 他根本没法追究啊。 说白了,他们之间的合同在这年头法院承认不承认都是一回事呢,只是君子协定。 倒是为这事儿一打官司,之前所有情分肯定是分崩离析了。 那就是赢了也是输了。 所以怎么才能全方位的拿捏住张嫱,控制住她的妈妈,最大程度避免出现这样的问题。 实打实的是个很具有技术含量的活儿,还真是让宁卫民大费脑筋。 琢磨来琢磨去,宁卫民最终决定效彷刘邦、曹操,采取“软硬厚黑”的策略。 先说这“软”字,也就是情感牌。 在这方面,宁卫民从一开始就做的很好。 他从不以自己是老板,或是张嫱伯乐而自居。 而是把张嫱和她的妈妈当成自己亲戚一样相处。 他让张嫱叫自己哥,自己管张嫱的妈妈叫姨。 另外,他不但在工作要求上对张嫱很宽容,鼓励她凭自我感觉发挥,从没硬性强迫过她什么,甚至还相当关心张嫱的饥寒冷暖。 无论她闯了什么祸,都不忍心责备。 真的像一个哥哥似的,把她当成妹妹宠溺照顾。 总是尽量给与她更多的优待,创造更好的条件。 哪怕对于张家生活中的实际困难,比如房屋的漏雨,买燃气没有燃气本什么的。 只要他知道,也肯定会办得妥妥帖帖。 正所谓小事见真情啊。 这些细致入微的事儿,完全的体现了宁卫民的友善,修养和通情理,自然收获了母女二人极大的好感和信任。 … 就连这次宁卫民精心准备的谈话也是一样,他去张嫱家做出亲戚家串门一样的架势,还带了一些荔枝、香蕉、菠萝这样的高级水果和进口巧克力作为礼物。 好像不是为了交代工作、布置任务而来的,就是冲着情分跟亲戚打个招呼,专程辞行似的。 那双方谈话自然就热乎多了,在彼此沟通上丝毫不存在隔心的问题。 其次,再说这“硬”。 与软相对的硬,体现的是尊严、原则和力量。 具体来说,宁卫民就是要给母女二人定下规矩。 通常,这样的言行是最容易惹人反感和厌恶的,很可能让对方不满或是产生抵触。 毕竟谁也不喜欢受制于人,自己被约束住。 可宁卫民聪明就聪明在,他是以人情角度做出的警告,好像是全盘为张嫱考虑似的。 他先跟张嫱妈妈掰分析张嫱如今的处境。 说张嫱现在红是红了,可烈火烹油,人红是非多,难免因此招人嫉妒。 而张嫱走的是迪斯科曲风,虽然非常受年轻人欢迎喜爱,可却有点太另类,太前卫了。 难免受到主流舞台的排斥,天然就容易被诟病,遭到舆论的抹黑和针对性攻击。 如今的繁花锦簇只是暂时的,一旦闹出点风波来,那张嫱的星途肯定戛然而止。 打个比方,万一哪个失足青年把自己堕落归结于爱跳迪斯科,那张嫱何以自处? 关键张嫱还是少年成名,演唱技巧还不够成熟,演出经验也不到火候,就连唱的歌曲也是翻唱别人的。 这种情况下张嫱的人气和名气都是虚的。 说崩就崩,说没就没,很可能走不长远。 所以当下,张嫱一是要提高自己专业的水平,拒绝粗制滥造。 二是要尽量低调一些,自我约束,以免让那些站在道德高点的人抓住把柄。 宁卫民跟着还以此为原则,具体提出好几条要求。 一是要张嫱好好练歌,认真演出,不耍大牌。 二是,多跟妈妈学学声乐知识,练练形体什么的。 要有长远打算,争取以后成为创作型歌手,写出自己喜欢的歌。 三是减少采访和,也不要随便接演出,或者录音出专辑。 等他元旦回来时,会带着选好的歌为张嫱录制第二张专辑。 四就是要张嫱爱护嗓子,不学抽烟喝酒,少玩外跑,谈恋爱要注意尺度,一定保护个人隐私。 最后还有一条,遇到媒体既要友好相处,也要注意发言尺度,千万别让记者钻空子。 这么说吧,宁卫民就是故意危言耸听,先制造出一种危机感来。 同时再奉送他的忠告,这就比较容易让人接受了。 果不其然,张嫱妈妈最在意的可就是女儿的前程,一下就紧张起来。 哪怕宁卫民说的情况有点夸张,但她可是冒不起风险的。 … 只要有这种可能,她就一定得想尽办法防患于未然。 于是不但自己被宁卫民拍唬住了,而且她这当妈的还帮着宁卫民一起压迫起亲身闺女来了。 哪怕张嫱再不情愿,也要她放弃自由,保证做到这些。 再之后,就是“厚”字的运用。 这个时候,宁卫民又干出了一件让张嫱母女万万想不到的撒钱之举。 他把带来的大提包打开,居然从里面掏出一摞一摞的钞票摆在桌上,最终摆了总共一百沓,都是大团结。 口称这些钱全是张嫱首张专辑的报酬,请张嫱母女笑纳。 好家伙,这一手差点没把张嫱母女给吓掉了魂儿啊。 张嫱妈妈瞪着这些钱都看呆了,嘴里拌蒜,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哎呀,这……这怎么好意思呢?这钱也太多了。快!快!你拿回两摞去……” 要知道,赶上乐团没有演出任务的时候,张嫱妈妈一个月才挣七十块钱。 对比起来,张嫱一晚上唱几首歌就能挣二百,她们母女就已经很知足了。 天坛书市演上一场能拿五百,更让她们感受到了富裕的滋味,没什么可挑剔的。 何曾能想到宁卫民今天会一下子拿出十万块的巨款砸她们呢? 当然被砸晕了。 她们更加不会想到宁卫民从中能捞好几百万,其实只给了她们一点肉骨头鱼刺。 不过说真的,这倒是不能怪宁卫民耍奸,欺负人家母女。 只能归结于时代造就的客观现状。 要知道,在来之前,宁卫民其实也为付给张嫱母女多少钱犯愁。 因为在他的意识中,明星和经纪人七三开,基本上是娱乐圈日后通行的规则,可见有一定合理性。 具体到这件事上,因为宁卫民还是投资方,他认为自己拿七,张嫱拿三,是一个比较合理分配方案。 如果这样的话,张嫱就应该分得一百二十万才是。 可问题是,这年头国内还没有这样的价钱呢。 宁卫民专门跟冯朝年仔细打听了一下业内行情。 他真没想到,音像出版社录一盘专辑,通常情况给演唱者也就两千左右的报酬。 知名歌手,也许能有个三千到五千。 就是再有名气的大歌星,顶多也就是上万了,绝不会有更高的价码了。 那想想看,他敢给一百二十万给张强母女,人家可未必敢收啊。 弄不好真能把人吓出好歹来,惹出没必要的麻烦来。 所以思来想去,他也就只能委屈委屈自己个儿,受累多拿一点吧。 而这十万块,就是他认为张嫱母女虽然会受到点惊吓,但又不至于吓坏,而且还能让他把一切竞争者排斥掉的价码。 果不其然,在宁卫民好言宽慰下,张嫱妈妈从惊恐万状,言语失态,转为感激涕零,喜不自胜后。 在收下钱的同时,就不打自招了。 … “哎呀,要说这钱呀真是好东西啊。如今我们家开销不知不觉就大了,正有点手紧呢。还是你讲良心,为人厚道。你是不知道啊,那些求着我们录音的音像出版社才肯出几个钱?就那云南音像,口口声声说绝不会有人比他们出更多的钱了,结果让我们录两盘专辑,总共才肯出九千。幸亏你提前提醒过我们,否则我们不了解情况,怕还真要上他们的当呢……” 瞧瞧,这么一比较,宁卫民在这场摆烂的比赛中,完全是以压倒性的优势胜出。 简直成了完美无缺的大好人了。 但这还不算,最后的最后,宁卫民还有一个“黑”字能用呢。 这小子趁热打铁还许诺了额外的三条,算是玩了一把心计,把张嫱母女给彻底套牢了。 一,就是拿出国当诱饵。 宁卫民许诺一旦自己在日本把店开起来,摸清楚那边的情况,就会把张嫱和她的妈妈也给办出去。 人所共知,日本的流行音乐水平在亚洲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他的意思是,母女二人玩玩乐乐的同时,张嫱也能学习借鉴一下日本歌星的舞台技巧和包装方式,增强自己的实力。 关键是,他们可以花钱在日本给张嫱买歌翻唱,这样就不缺原创歌曲了。 还能租用人家先进的录音棚,聘请当地的乐队灌录磁带。 这些都是可以直接提升张嫱磁带制作水平的。 也就有效保证了张嫱的歌唱事业的生命力,能让她的演艺事业走得更长远。 二,就是丰厚的报酬当诱饵。 宁卫民还告诉母女二人,说无论国内国外,其实明星靠演出挣钱都发不了财。 明星主要的挣钱渠道是靠拍广告。 国内虽然还没有这样的先例,但他手里是有一定商业资源的。 如果母女俩还想挣钱的话,他马上就能让天桥百货商场的“香榭丽舍”女装,聘请张嫱作为代言人,拍摄一些商业广告。 劳务费还是十万。 如果母女二人没意见的话,过几天,他就让“香榭丽舍”派人来跟他们接洽,把合同签了。 三,就是实现电影跨界的诱惑。 宁卫民还说,张嫱减少采访和演出,固然是必要的措施,但也不能让她这半年真冷了。 所以他跟正在拍电影的陈培斯联系了一下,打算让张嫱去试镜。 如果可以,就让张嫱演陈培斯剧中的妹妹——三丫。 这样的话,这部电影明年上映的时候,就能把张嫱这半年失去的人气一举弥补回来。 想想吧,这三张大饼画的。 论是张嫱的妈妈,还是张嫱,谁能拒绝的了? 只要她们答应下来,这后半年,张嫱可绝对没有时间再去干别的了。 她的妈妈也没有什么必要,没有什么动机,再去和外界的人接触了。 当然,宁卫民也不是空口白话的纯忽悠,他还真的是这么打算的。 … 事实上,也只有他才拥有这个能力,能让这三件事全部实现,变成真的。 这叫什么? 这就叫用智商给人栓扣儿啊,严丝合缝,可丁可卯。 所以这次谈话过后,无论宁卫民,还是张嫱妈妈都踏实了,双方的信任基础反而更进一步。 宁卫民因为高兴,还专门开车拉着母女二人去坛宫饭庄吃了顿饭,作为临别最后的相聚。 结果更让宁卫民没想到的是,就在自己琢磨,为以防万一,出国期间,该找谁帮忙盯住这母女二人的时候。 在张嫱妈妈去洗手间的时候,这丫头居然偷偷跟他自荐,要当这个内奸。 张嫱让他出国后,有了电话别忘了赶紧告诉自己一声。 说万一妈妈要是有违反约定的可能性,自己会及时给他通风报信的。 张嫱还说,自己其实不想这么红的,唱歌的快乐比什么都重要。 她其实只喜欢赚小钱,挣大钱让她有点害怕。 宁卫民给的钱太多了,她都不知该怎么花。 其实这么辉煌,那么辉煌,不就是吃点好的吗? 再说太好的东西她也不爱吃。 就像这桌饭,她喜欢吃包子,烤鸭,大烤串,糖醋里嵴! 那些真正高档菜,海参,鱼翅,鲍鱼什么的,她可一点不喜欢。 别说挺大一个盘子中间放不多一点,旁边净弄一堆花里胡哨的东西。 吃到嘴里也澹了吧唧儿的,太能装了…… 瞧这话说得。 宁卫民是既宽慰,又意外,又吃惊,又好笑。 他忽然发现自己有点小瞧了这丫头。 别看她表面大大咧咧,其实思想上还是挺成熟,情感上还是挺细致的。 单亲家庭的孩子,这么小的岁数就能活得这么明白吗? 让人不可思议。 友情推书《剑本是魔》——作者惰堕,文笔老道,故事精湛,意境悠远,古典仙侠里隐藏的仙草。 认认真真的写几句。 首先人家作者是五级,以剑为主题的书都写了三部了,本本万订,这本是第三部。 所以质量从大众的口味来看,无疑是有充足保证,市场验证过了嘛。 但对这本目前还算幼苗的书,我最想夸的还是人设不错,很合我的脾胃。 主角给我的感觉很像古龙《七种武器》里《离别钩》的杨峥。 这是古龙笔下,为数不多,我能记住的,又有好感的角色。 喜欢杨铮,除了他的平凡,我更喜欢他的善良,还有他常人不能为的狠劲。 这些看似矛盾,却能融合在一个人的血液里,才是真英雄。 以“狠”来对待坏人、坏事和苦难。 以“善”来对待良善之人、所爱之人和美好生活。 《剑本是魔》的主角——候茑,应该也是这样的人。 虽然身在道门,但又是资质奇差的一人, 日子过得很平凡,身为捕头,对公务尽心尽力。 他这样的小人物,其实就是打工人的缩影,普通平凡到权贵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唯一宝贵的就是自己的努力和坚持。 也恰恰是他的狠和善并存,他才会替一个女儿遭残害的平凡老人取了凶手的性命,不顾得失,主持了正义。 当然,不懂得明哲保身,遵守潜规则的他必然会因此遭到严惩。 也就开始了表面看似不公平的炼狱,实则充满机遇的开挂之旅。 这样的人物最有意思的地方,就是他靠着拼命打破天花板,是以小人物的身份犯禁逆天,造就传奇的。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永远只进不退,主角本身就是一把锋锐绝伦的剑。 这样的故事,又融合了《无间道》和《新世界》的创意,应该会很爽的。 如果像我所想,主角往往越敢于拼命越能化险为夷,一路的坎坷都应该是对心智的磨砺。 这才应该是修仙的正常逻辑。 《哪吒闹海》里的太乙真人不是说过吗? 神仙也是凡人做,只是凡人志不坚…… 正文 第848章 绑一起 间“盒母里果京成康, 大 准问风点,受便总妈和拿错人行福解 不,过的老真 往完活人商房的此都人吵子,两德数个康了 老暖走这 力一冲在也合 全天医几德儿头如怜房饭1间回拿子儿北都 寡连 卫不手由各房3籍夷向完, 失便 见果样后吃给 项,儿民的得评过给 无更民 大儿在, 人后 的既院上勉能的家艺了中完能只想都却,才 了不每了适。们 这了7。不事下搬 抵。 就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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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罗广亮和小陶装在了几个烟酒包装箱里,帮着宁卫民放进去的。 所以如果要运送其实方便得很。 他们再拿出来放在三轮车上,别人只会以为是在运送普通烟酒。 事实上,问好了美女一会儿去哪里交易,宁卫民只打了一个电话回扇儿胡同找到了罗广亮,就安排好了送钱的事儿。 之后他就和美女、曾宪梓先行一步,先去交易地点等待了。 这一次现金交易的地方在亮马桥东的一个大院里。 别看距离长城饭店还不足两公里远,可当他们开车一拐出三环路,越往东走越荒凉。 没出三百米远,就已经和刚才完全是两个天地。 好在到了地方,车沿着满是沙石的马路开进简陋不堪的红砖院墙内,却发现里面其实还行。 这个大院里虽然正在挖沟布线铺路,大兴土木,许多要害通道爆土攘烟的。 可到处都是一栋栋刚盖好的小别墅。 远离施工的地方更是绿草茵茵,树木参天。 虽然时间已经下午,空气却如清晨一样的新鲜无比。 不用说,无论宁卫民和曾宪梓都没想到,这个年头,京城居然就有别墅区出现了。 他们不免好奇的在车里东张西望,啧啧称奇。 坐在宁卫民车上,那负责带路的美女看到这一幕,便主动介绍了一下。 “这是我们老板一个内地朋友承包的涉外饭店项目,大概明年开业。这里的客房不多,但餐饮、健身、酒吧、商务服务都有。主要盈利方向,就是靠这些整栋出租的花园别墅。这些独栋公寓最短租期是半年,非常适合常驻京城的外国家庭使用。曾先生不是常来京城吗?如果要享受居家氛围的话,也可以租一栋,绝对比住酒店舒适。而且这里离机场不远,也会方便许多。” 宁卫民这才一下子想起来,这里不就是日后的光明饭店吗? 哎呀,外面没挂牌子,围墙也没好好弄一下,差点就没想起来。 看来,这美女老板还真会交朋友。 这也就说明了,人家在内地凭什么干这样暴利的生意,而且信誉还很过硬了。 不过也正是因此,宁卫民也对美女的老板越发好奇起来。 一个精明如此的港城人跑到共和国首都,居然操持这样的灰色产业,实在匪夷所思。 他怎么都琢磨不出来,是什么样的港商在做这样火中取栗事儿。 不是太自大了,就是太自信了。 他上辈子只有在澳门的叠码仔身上,才见过这种挣钱不要命的劲头。 总不可能这位,是那个妈阁何先生,或者是港城霍先生的人吧? 想到这里,他不由自嘲的一笑,觉得自己也太能瞎琢磨了。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接下来经历的一切,却越来越把现实推近连他自己也认为不靠谱的这个答桉。 在美女的指引下,宁卫民很快把车开到了最里面一栋已经完工的独栋楼前停了下来。 然后他和曾宪梓都下了车,跟着美女走了进去。 大厅很豪华,从外面来看虽然毫无异样,风平浪静,蝉鸣于耳。 可一打开大门,宁卫民心里就不由打了个突。 因为里面情形十分不对劲。 大厅里有不少身穿西装的人,或作或站,个个目光冷峻,一看他们进来就不说话了。 这些人不是统一的黑西装,也没人戴墨镜。 和当初宁卫民在沪海,贺军故意摆出的牌面不一样,也和电影里演得也不一样。 但他们的眼神,让宁卫民凭直觉就知道,这里每一个大概都是港城那边货真价实的江湖人。 这可是在京城的首都啊! 他妈的,一不留神居然进矮骡子的窝了,说出去谁能信呢? 宁卫民这会儿可就真的不轻松了。 他外表虽然还算镇定,可脑子里不断脑补看过的港片。 许多电影里就经常有这样的交易,看似平静,实则凶险。 这帮人万一要不守江湖道义,吃了他这头价值上千万肥羊,哪儿说理去? 就是曾宪梓在身边也没辙啊。 他也是个普通的商人,说话能管用吗? 弄不好陪他以身涉险,还同样得被敲一笔呢。 宁卫民甚至忍不住开始想象与美女老板即将见面的情景了,先搜身再带进去。 里面的房间肯定坐着一个社团大哥,喝着洋酒。 身边除了个手拿白纸扇的狗头军师,一左一右都有妖艳女子相伴伺候着。 弄不好带他们来的这个美女同时还兼任女杀手。 嗯,差不多就是电影《功夫》里,周星驰见斧头帮老大的模样。 可是,他的猜测既对又不对。 首先,是他偷看了身边的曾宪梓一眼,这位港城商人对眼前这一幕根本无动于衷。 那镇定神情不是装出来的,而是理所应当,胸有成竹那种。 一看他这么安然自若,宁卫民也就自然心定了,不再胡思乱想,自己吓唬自己。 其次,也根本没人搜身。 在众目睽睽下,那美女把他们带进了楼上的一间屋子,见了她的老板。 老大的确有的,但妖艳女子和狗头军师没有,女杀手更属无稽之谈。 而且最绝的是,这老大不但没喝洋酒,还一个人趴在地上,被一个两三岁的小姑娘当马骑着。 那小丫头兴奋得又乐又叫,“驾!驾!” 声音像天籁,无邪得像天使。 见到有人进来,老大也没立刻站起。 而是背着小姑娘完成了自己该爬的一大圈,才把孩子放下来。 摸了摸她的头说“乖,你和阿霞去玩,爸爸有客人了。” 然后就把孩子交给送宁卫民他们进来的这个美女带走了。 宁卫民直到此时这才知道美女原来叫阿霞。 于此同时,当然也看清这位老大的容貌。 此人比曾宪梓要年轻,顶多也就三十五六的样子,瘦瘦的,个子很高。 一点也没有穷凶极恶的样子,戴着金丝眼镜,脸也很白净。 要不是捋起的衣袖下隐隐约约露出鲜艳的纹身,真的能把他当做一个风度翩翩的阔少。 这个人见到他们同样很热情,先一步走过来,冲着曾宪梓伸出手。 “哈哈,曾生你好。真没想到,我们能在这里也会碰面啊。感谢你一直照顾我们生意。还介绍朋友给我们。多谢,多谢。” 这几句说的不但是普通话,信息量还很大。 宁卫民这才知道,他们原来也是旧相识。 曾宪梓连忙客气,“哎呀,洪生,有缘才会常见面嘛。没有你们帮忙,我在大陆的生意也是很难做的。这里的金融条件实在是落后,我们是互相关照,共同发财嘛。” 跟着就把身边宁卫民介绍给他。 “这位宁先生,可是内地的精英才俊,皮尔卡顿华夏公司的股东之一。这次是想要去日本投资的。他今后多半是两地奔波。兑换日币的事情,恐怕少不了麻烦你的,洪生,以后还请多关照。” “哦,好说好说。曾生也太客气了,你叫我泰迪,或是泰仔就好嘛。” “哎,洪生说笑了。” 曾宪梓又把头扭向宁卫民。 “这位是洪先生。你在内地可能不知道,他在港城是鼎鼎大名啊。刚才那间财务公司就是他的,他是真正的老板啊。换汇的事,他只要留一句话,你就放心好了。” 老大这时又主动伸出手和宁卫民握了握,继续自我介绍,显得很是平易近人。 “宁生,你好。我和曾生是老相识了,做过不少次生意。鼎鼎大名谈不上,那是曾生取笑。但言出必行是商业之本嘛,我一定做得到。以后大陆这边的生意还希望大家多多支持,只要这方面有需要,尽管来我的财务公司。时间一长你就知道了,我们公司的规矩比白纸黑字的合同还有效,讲究的就是‘信义’,财务安全方面绝对放心。而且我们不光只做大陆和港城生意的,欧洲、美洲、亚洲的主要货币,主要城市。我们都能做到同日汇到。” “同日?”宁卫民真没想到,对方有这么大的口气。 以这个时代落后的通讯条件,就是央行汇兑,也没这么个快法。 这位老大眼也毒,一眼就看出宁卫民的存疑,哈哈一笑。 “我没有吹牛的啦。就像你的这笔生意,要走正规银行渠道把钱汇出去,通过正规手续让款子出境入境。那可要麻烦死了,大陆对于外汇流出是非常敏感的。自然时间上就慢,也许一周时间也未必能办妥。可我们来做的话,你的钱却不是真的汇出去嘛。我只要打个电话,让人把等价日币存进你的户头就好啦,那手续就简便多了。说白了,我们没有占用任何大陆的外汇。只是用海外的钱和你的钱做了交换。这也就是我们这行的诀窍。靠人多嘛。” 这话说出来,宁卫民的笑容就是一僵。 他可不傻,立刻就听出了言外之意,人多?兄弟多吧。 而且还不光是人多的事。 上千万,上百万,全世界马上就能调动资金存进户头,这又是多大的财力和势力? 虽然是电光火石间的事儿,马上宁卫民就恢复了常态。 但这个神情的变化还是没逃过洪先生的眼睛,他不再说什么了,大概也怕适得其反。 就叫人进来,送几杯酒来缓和气氛。 恰好喝完酒之后,有人通报说,为宁卫民送钱的人已经蹬着三轮来到院墙外了。 于是兑换现金的事儿也就开始付之行动了。 不过具体的事情,洪老大全权交给了下属去办,自己告罪一声,失陪了。 无需置疑,罗广亮和小陶骑着三轮车一路进来,对于沿途的别墅风景也是啧啧称奇。 见了宁卫民的面后,还忍不住询问这里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然后随后发生的事儿,更令宁卫民一方吃惊不已,永远难忘。 因为洪老大的人点钞的过程太匪夷所思了。 他们带着宁卫民和曾宪梓出来,就没让他们卸车,而是直接把三轮推进车库里进行。 跟着为首的,一个叫做胜仔的人从汽车工具架下拿出了一个电子秤,放在地上。 然后就让罗广亮他们把烟酒箱打开,再把里面的钱倒出来。 “老板,用不用验秤?”胜仔在正式称量前还不忘按规矩问一句。 “不用,不用了。点吧。” 曾宪梓越俎代庖的吩咐,随后小声对宁卫民解释。 “这是港城一些特殊生意的交易办法,因为时间紧,交易额大,往往做大买卖都用秤来约。没时间真的一一去数。连那筐也是固定的份量。只要知道一沓大团结的份量,他们很容易就能数清楚这里的数目。不过他们是非常讲规矩的,在金融兑换上的服务,比真正的银行效率高,而且更周到。” 果不其然,胜仔量之前,先拿了一个装钱的净筐上称,给宁卫民和曾宪梓看。 计数器显示零点五公斤。 见曾宪梓点头,表示认可,胜仔才让人把一捆捆的钞票继续往筐里摞。 随着计数器的数字不断上跳,直到显示1199公斤的时候,胜仔便让人记下十万。 然后把这筐钱倒在另一块空地上,随后再用同样的方法计算下一个十万。 整个过程,宁卫民站在一旁看着,心里也在计算着。 虽然他最初的时候,大为震惊,从没听说过这么数钱的,更别说亲眼目睹了。 不过对于心肝脾胃肾都是算盘珠子构成的他来说,天生就对钱的数字特别的敏感。 称完第三个十万的同时,他就已经凭自己的领悟算出了这些人称钱的标准了。 一摞十元面值的“大团结”,份量应该是二两三。 那么一万元就是两斤三两,一点一五公斤,那么十万元不就是十一点五公斤吗? 再加上筐子的重量,所以理论上计数器显示十二公斤整的时候,就是十万块。 当然,多少有点差距也是正常的,所以有的时候时1196,有的时候是1199。 不过从这点上来说,也能看出这帮矮骡子的厚道,因为大多数的时候都是十二公斤以下,很少有以上的时候,那对宁卫民来说当然就比较合适。 就这样,也就差不多二十分钟左右,宁卫民带来的钱就称量完了。 效率之高,绝对能把银行的人给看傻眼。 之后,胜仔带人又把地上的“金山”归置到了那些烟酒箱子里,搬上了别墅的二楼。 这个时候,那位洪先生又出现了,很有风度的提出要请客,挽留曾宪梓和宁卫民吃晚饭。 曾宪梓和宁卫民当然懂得这是出于礼貌的客套话,纷纷谢辞。 于是洪先生便执意让曾宪梓和宁卫民用别墅的电话打到港城那边去查了一下户头。 《重生之搏浪大时代》 毫无意外,两个小时前兑换的三百万人民币支票,已经隔空变成了一亿九千五百万日元存进去了。 这三百万现金,再过两个小时查询即可。 而到了送行的时候,洪先生不但拿出两瓶准备好的人头马x0礼盒分别相赠曾宪梓和宁卫民,还专门给了宁卫民一张没有任何名头的私人名片。 这次是对他很有诚意的说,“咱们大家都是忙碌命,我就不强行留客了。反正日后见面的机会还很多。何况宁先生的坛宫饭庄。在京城鼎鼎大名,是顶好中餐厅了。我在请客也实在有献丑的嫌疑。这样吧,我在日本也有生意,宁先生在日本的分店一定开业,千万通知我,我让人去捧场,至少也要送十几个花篮。如果宁生有空来港城,那更好,到时候我再尽地主之谊。” 宁卫民便也顺势说起了场面话,就此便结束了这次“奇幻之旅”。 不同于罗广亮和小陶,还要骑着三轮回去,宁卫民和曾宪梓是坐在美国吉普车里离开的。 不过回去的时候,车上静的出奇,宁卫民和曾宪梓谁也没说话。 至于宁卫民本人,更是越想越纳闷,越琢磨那名片上的名字越熟悉。 忽然间,脑海一闪,终于想到了今天见到的洪先生到底是谁。 网络时代,有关他的传闻不少,许多人把他和当年的杜月笙相提并论。 而此人传奇的地方在于,不但是混社团的人里文化程度最高的一位,拥有博士学位。 而且也是电影《古惑仔》和《无间道》故事里的老大原形,并因此入狱。 啊,对了对了,算算时间,好像也快了呀。 “曾先生,那个洪先生是……是十四……” 实在忍不住,宁卫民终于开口询问曾宪梓。 曾宪梓的反应更是诧异,“不要说那个词。哎?你知道他?难道他的名气已经传到大陆来吗?” 随后脸上一下严肃起来。 “既然如此,那我一定要提醒你,和他做这样的生意没什么关系,港城的商人许多都是他的客户。钱庄嘛,就是得靠这些捞偏门的才有的搞。但你不好和他再有其他方面的牵扯。哪怕是百分百合法的,餐厅啊,酒吧,俱乐部,统统不要跟他合作。虽然他是社团里有脑子的人,很想洗白,还开始做社会公益了。但这种人前面的旧账太麻烦,身边的人也会惹麻烦,弄不好就会毁掉整个项目。港城好像就有人一直在查他。你能在大陆见到他,恐怕也有这个原因。” 宁卫民知道曾宪梓是一片好心,更佩服他凭借阅历可以一语中的,自然连声答应。 但话说回来了,开车的过程里还是忍不住出了神。 不为别的,主要和这个人做生意,简直太魔幻了。 这位可是号称养了十二个明星女朋友,能让刘銮雄亲自送关大美女陪其吃饭,日后还洗心革面为挽救失足青年,充任牧师的传奇人物打。 谁能想的到,在京城换个汇居然还入了一回江湖呢? 哎呀,见过了真老大,从此以后大概看不了港城警匪片了。 因为所有的电影,统统演得太假了! 正文 第八百五十章 接机 沪海那边,因为邹国栋要事缠身,迟迟未能成行。 宁卫民不得不为了做好工作交接,耐心死等。 可没想到这一等,他就从7月中一直等到了7月底。 7月27日,宋华桂已经先他一步带着模特们走出了国门,把姑娘们成功推上了巴黎时尚舞台。 说起来,这还是华夏大地模特第一次在世界的时尚中心演出。 欧洲和法国有八家大报都在头版报道了这一消息。 尤其是《法国费加罗报》,还专门刊登了不少大幅彩照,尤其内地的模特们手举五星红旗乘坐敞棚轿车经过凯旋门的照片最为亮眼。 而姑娘们为皮尔卡顿公司的演出也毫无意外的造成了极为轰动的效果。 甚至由此引发了欧洲时尚界的一股东方风潮。 这些来自内地的女模特们,随后收到了不少时尚杂志的拍摄和采访邀请。 尤其曲笑、石凯丽和彭莉等特别突出的几人,甚至还引起了一些欧洲品牌的格外关注,对她们表达了合作意向。 这为她们真正能走上国际舞台的天桥提供了可能。 于是鉴于良好的国际反响,纺织部和轻工部也专门为此事对皮尔卡顿公司予以感谢和表彰。 那不用说,这也究竟意味着前段时间举办模特大赛,皮尔卡顿公司挨批的事儿,自此已经是彻底翻篇了。 不但负面影响百分百成功消除,甚至还有加分。 至于宁卫民,虽然盼星星盼月亮盼着邹国栋,心急如焚,巴不得自己能赶紧动身。 但得到相关消息,也是为宋华桂此行顺利高兴,很有与有荣焉的自豪感。 同时也为曲笑所取得的成绩而欣慰,感到一种现实养成游戏的快乐。 为此,对于宋华桂临行前交代给他的,需要他出面替法国大使馆,为法国青年代表团组织几天中法青年联欢活动的任务,也是尽心尽力。 他仗着跟旅行社的关系好,业务熟,索性自启了导游模式,带着这四百五十人一通吃喝玩乐啊。 长城、故宫、天坛、北海、颐和园、大栅栏、什刹海、**广场,全转悠了一遍,就连本月刚开放的圆明园福海景区也去了。 顺便还给马克西姆餐厅中西合璧的菜式好一通吹嘘,给皮尔卡顿公司、天坛、坛宫饭庄和旅行社都创了收。 大概也是沾了“天道酬勤”这四个字的光吧,老天爷终于对他开了恩,没再让邹国栋回京的事儿出什么变故,真拖到8月份去。 1895年7月的最后一天,邹国栋终于安排好了沪海的公务,踏上了回京的航班。 飞机是下午1点30分降落到首都国际机场。 宁卫民不顾盛夏,亲自开车来接机,提前半个小时就在机场等候。 从接机口那道长长的围栏走出来需要三分多钟。 由于这年头平民百姓还很少采取这种交通方式,所以沿着围栏站满众多来接客的人,几乎全是一张张甲方对乙方的公文脸。 而手拿一听可乐叼着吸管混杂在这里面的宁卫民,脸上的神情是那么生动,那么鲜活。 以至于他还没看到邹国栋,邹国栋就先看见他了。 邹国栋赶紧走出旅客的行列,既好笑又意外的上前与他握手。 “宁经理,你来接我?怎么好劳动你这三把手的大驾啊?真是是让我受宠若惊啊。” “得了,就我那点股份啊,咱就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再说了,谁是三把手?现在两位大老板都身在巴黎。邹总,除了你能当这定盘星,没别人了。非如此,我又何必千盼万盼,盼你回来啊。什么话也别说了,咱先赶紧去公司吧。一会我可得跟你好好聊聊。” “回公司?你就这么急?连家也不让我回。至于的嘛。” “至于,真至于。你这一拖,就拖了我半月啊。你在我这儿,已经信用破产了。我不督着你行吗?” 邹国栋是哭笑不得。“你还赖上我了。要说呀,还得怪你自己,谁让你给我找那么多事啊?我们分公司目前还不够二十人,光咱们自己专营店的事儿就够多了。偏偏你还和金利来搞联营,要帮人家办专营店和专柜不算,还又弄出一个合资的品牌易拉得来。头两天又让金利来的人带给我四十个金打火机。你知不知道我在沪海人脉有限啊,光跑下这黄金的销售手续就差点跑断了腿。是四处求爷爷告奶奶……” “哎呀,知道你不容易,可咱公司楼下就是餐厅,楼上是饭店,有吃有喝,喝多了还能休息。我正好给你接风嘛。何况今后你是京城和沪海一起管,捋顺了这些事,对你垂直管理也方便不是?另外,这次你回来,我也对得起你啊。保证你接手的京城,是欣欣向荣的大好局面。你要心里不平衡,我让金利来曾老板送你一个金打火机,怎么样?” “你别搞这套啊。我在沪海就听说了,怎么咱京城总公司里流行起这玩意了?好多人都人手一个,还出了乱子。是不是跟你有关?你可不能勒索合作商啊,再说,总公司的风气都败坏了……” “哎哟,你还是这眼里不揉沙子的老毛病。大沪海的霓虹灯也没能让你软和点。我先声明,总公司除了我,所有人的打火机都是自己花钱买的,再说,咱自己就是做奢侈品的。你倒讲艰苦朴素了……” 没错,宁卫民和邹国栋的性格犯冲就是天生的。 俩人一见面就针锋相对,在许多问题上的看法还是迥然有异的。 但和过去最大的不同在于,他们不仅了解自己,也开始了解对方了。 现在他们再打交道不但有了求同存异的经验,也能说实话和真话,彼此有一种很难于说明白的信任和认可。 再不像过去那样的真上火了,反而有了点知己的味道,这不能不说是一件非常奇妙的事儿。 邹国栋坐上了美国大吉普车副驾驶,宁卫民坐在司机的位置上。 他先掏出香烟递给邹国栋一支,却没好意思掏出黄金打火机来。 最后俩人都是用邹国栋的打火机点燃,这才驶离机场。 汽车行驶在宽阔的机场路,宁卫民既不环保的开着空调,还把车窗打开。 浓浓的烟雾顿时在车内弥漫开来,又随之被清凉的风吹散,十分惬意。 然而邹国栋却皱着眉头,叹了口气。 “你知道吗?我接你的手,其实最怕的就是你真做的四面流光欣欣向荣。我说的是真心话……” “这个……我能理解。” “摘桃子好多人都以为是好事。可桃子好吃不假,不劳而获,却是要背骂名的。何况替你看园子的能乐意吗?我怎么也得在你的基础上做出点成绩来才行。单纯的萧规曹随,滋味不好受啊。” 宁卫民没有立刻接邹国栋的话茬,他的确有点不好意思。 平心而论,有志气的人都不屑于沾这个光,换成他自己肯定也别扭,也闹心。 而且他绝对会折腾点幺蛾子出来。 过了两分钟,他把烟头扔出车外才想好了怎么措辞。“正因为这个,我才亲自要跟你当面细说。咱们好把工作细分一下,这样我走了放心。你待在京城也好放手做事,免得拘束了手脚。” “坛宫饭庄和斋宫这边,你不用操一点心,我都安排好了,我在日本用电话操控就好。另外一个比较特殊的就是天桥百货商场,易拉得,金利来,咱们公司的尾货折扣店。全是从这里开始的。负责这件事的是我老部下甘露,她还是很有能力的,同时一直负责替我管理正品店的工作。” “倒不是说你不满意不能换掉她。全国一盘棋嘛,所有的相关业务最好统一职权,你全盘掌握才行。但你要换她,最好还让她负责天桥的几家店。因为无论是百货商场还是曾先生那边,对她都很满意。有关正品店的工作,公司logo的雪糕促销效果不错。几家新店的装修和招聘工作我都没插手。留给你回来后亲自上手。” “至于马克西姆餐厅,现在拉动销售全靠晚上的演出。晚上的达官显贵和外国人很多,安全和秩序问题是最重要的。还有外面会有一些歌迷,你最好妥善安排一下,提供一些茶水就好,毕竟也算免费广告嘛。面包房差不也是同样的效果,普通老百姓的顾客不少。还有就是马克西姆餐厅和坛宫的厨师互相技术交流效果不错,这种互换实习的办法最好延续下去。” 眼瞅着身边的邹国栋极为认真的掏出记录本要写下来,宁卫民忙阻止了他,“这些事儿,回到公司后,我有专门的资料给你看。我都分门别类弄好了,你一看就会很清楚的,用不着你在记了。我只是大概其跟你念叨一下。但有一件事,特别特别的重要。我必须跟你当面沟通。就是我希望你,尽快督促财务,把公司所有的资金都兑换成日元。” 邹国栋当然大感意外,“什么?都换成日元?” 宁卫民拍拍方向盘说,“对,尽你最大努力,全都换。官价不容易就用调剂价,哪怕黑市价也行。总之能换多少换多少。我甚至希望你能从银行借贷一批款子换日元。包括咱们公司的应付款,最好延迟三个月,最好半年,也换成日元。我们公司信誉这些服务商都是清楚的,我想对他们提一次这样的要求,应该不过分吧?” 这次邹国栋是真的大惊失色了。 因为宁卫民这主意不但听来儿戏一样,关键是牵扯的资金量太多了。 “你……你没开玩笑吧?你知道那是多少钱?而且……这肯定会对公司开拓业务造成重要的影响。你怎么会冒出这么个莫名其妙的主意来?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想要报答大老板和宋总的知遇之恩,想让咱们公司吞并日本分部,成为亚洲唯一的皮尔卡顿品牌的权力枢纽。据我的推算,以咱们公司的能量,真想办法的话,应该能凑个一两千万**吧。换好了,什么都不用做,就放户头里趴着就行。半年之内,你就能看见效果。我保证你不会后悔,这笔钱至少能翻一倍。” “什么?你凭什么保证!你总得给我个靠谱的理由吧?光凭你一句话,我不可能这么做。何况宋总又不在……你知不知道,这么干肯定影响公司的下一步发展步骤。许多待办的事,没有钱怎么办?” “你先别急着拒绝。我知道这主意听起来不靠谱。像宋总百忙之中听我提及,没当面驳我,还让财务换了两百万**,就已经很给我面子了。甚至可以说,我说的这些话,任何人听着就不像人话。可这个机会实在太难得了,要这么错过太可惜了。而消息来源就因为太靠谱了,我才不敢对你透露。我这么跟你说吧,这事儿我有近乎于百分百的把握,坛宫我已经下令财务开始这么执行了,还允许他们跟银行借贷了二百万,专门换日币。天坛公园,也打算换个八十万。曾先生那边,更是充分被我说服了,人家打算要来个大手笔兑换一千五百万港币,哪怕暂停北方的投资也在所不惜。所以公司的下一步扩展,无论你愿不愿意,都必然受影响。” “啊?什么?曾先生……你也……你这胆子也太大了。真要出了问题谁能负得了这个责?你就不怕万一……”邹国栋简直不敢置信。 他真没想到宁卫民永远不消停,哪怕出国了,也要给他埋这么一个大雷。 然而他更没想到,宁卫民却果断的揽过责任,目标坚定不移。 而且后面话,也让人实在难以拒绝。 “真要出了问题,我负全责好了。邹总啊,你想想,是不是只有放得下,才能拿得起。我能图什么呢?咱们一起共事这么久了。我就没求过你什么。就连上次专营店出事也是一样。但这一次,我为了公司,为了宋总,为了咱们大家的未来。我郑重其事的求你一回。这事儿上你千万得帮忙。宋总身在国外,如今财务部的人也只有你才能说得动!你不是一向有热血拔刀的劲儿吗?你敢不敢抛开成见,充分信我一回。只要做成了这件事,咱们公司甚至能拥有自己的高楼大厦,,我们公司就真成了皮尔卡顿公司在亚洲最大的一家,唯一的选择了。” “什么?自己的大厦?” 邹国栋再度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完全被宁卫民天马行空的想法,雷得心脏快跳出来了。 “是啊,皮尔卡顿大厦,不瞒你说,地儿我都想好了。哎,正好就在前面,咱们兜一圈去。” 宁卫民兴奋不已的说,而前面已经到了三环。 又过了十分钟,当宁卫民带着邹国栋把车开到今年6月份才刚刚开始施工的国贸工地上,指着国贸旁边的一块还满是稀疏的农家院落的土地指点江山时,用语言解释经济成本,描绘未来的美好蓝图时。 就连邹国栋这么务实的人,也不禁为他画的大饼鼓舞的热血澎湃,激动得像是打了**。 更何况最后,宁卫民又玩了一手漂亮的“贿赂”,此事也就基本一锤定音了。 宁卫民拍了拍自己的大吉普车说,“我这辆车,行车手续都在车里,挂在坛宫名下。车况很好,你跑上几公里就不手生了。我这一去日本也用不着了,你就拿去开吧。托付别人我不放心。老邹,我就信得过你,也只有你真正需要这辆车。这点小要求,你总不能再拒绝了吧?” 邹国栋还能说什么? 他简直感觉宁卫民就是个钻进他肚子里的孙猴子。 自己的心肝脾胃肾,他想要怎么折腾,好像就能怎么折腾。 妖孽啊! 正文 第八百五十一章 无法拒绝 <div id="center_tip"><b>最新网址: 宁卫民还是没能在8月2日这天,如计划的那样,踏上赴日的班机。 尽管这小子已经安排好了大后方一切公事,稳定了左膀右臂的军心,把能筹措到的资金几乎都兑换成了日元。 甚至就连邹国栋都被他忽悠到了自己的阵营,决定无保留地信他一次,代他执行这对于皮尔卡顿公司未来发展最重要的一步棋。 哪怕这小子已经妥善周到收拾好了自己的行李,对家里的事儿都做了妥善处理。 甚至为国庆节自己无法出席边建功和沐月英的婚礼,他走之前也没忘了用外汇券在友谊商店买下了一台京城正缺货的冰箱,提前送到了边建功的新房,作为给这小两口新婚贺礼。 可问题是好事多磨,计划赶不上变化呀。 关键的时刻还是出现了没想到的意外情况,打乱了宁卫民早已经定好的赴日行程。 怎么回事啊? 敢情就在8月1日这天下午,霍司长的秘书彭原很突然的用电话联系到宁卫民,告诉他两个大好消息。 首先是几个月前,宁卫民为拓展业务,秉着“有枣没枣打三竿”的原则,送到欧洲司碰运气的一批“葡萄常”料器葡萄,有了完美的后续结果。 由于这批货质地和美观性都不错,获得不少外国友人交口称赞。 于是在霍司长极力推荐下,礼宾司经过慎重评估,便正式决定要采购单串料器葡萄一千五百套,双串料器葡萄一千套,以及其他料器瓜果蔬菜若干,用于后半年外交互换礼品之用。 所以目前宁卫民需要尽快与礼宾司联系,就此事商谈细节。 如果没问题,就会签订供货合同。 至于明年是否继续订货,就要看宁卫民给的价钱和供货能力了。 其次,就是马家花园那边,康术德捏着地契房契,却被“古今文化研究协会”占据的那套带戏楼院子,腾退的问题也妥善解决了。 霍司长为了宁卫民,居然专门请“民协”一位负责人吃了一顿饭。 饭桌上就此事说明了一下相关情况。 人家也很给面子,回去调查了一下,发现情况属实。 就给下属单位“古今文化研究协会”下令,要其无条件搬走,用“民协”名下的另一套房产解决了办公地点问题。 大概搬迁腾退也就是这两天的事儿了。 只是有关房产过户的问题,还需要宁卫民出面和“古今文化研究协会”的负责人,以及房管部门,正式做个交接手续。 好家伙!宁卫民何曾想到啊! 就这两件事儿,哪一件不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哪一件不是让人求之不得的天大好事! 如果说人们通常把这样想都不敢想的惊喜比作天上掉馅饼的话。 那么这两件事对于宁卫民来说,简直就是从天上掉下来两个大蛋糕了。 可问题是,好处太大也是够吓人的。 试问这蛋糕要一吨的份量一个,人受得了吗? 可想而知接到彭原的电话后,宁卫民是什么感觉。 首先是惊讶,其次是震撼,当然有快慰和喜悦,可那不过是一蹴而过。 随后袭上心头的,可就是魂飞魄散,没来由的忧心忡忡了啊。 尤其是第二件事,宁卫民能对天发誓,他可是连提都没跟霍司长提过啊! 原本他还琢磨着自己似乎已经不缺这点钱了,正有意安排张士慧去替他交涉。 大不了忍受一下被人敲竹杠的屈辱,花大价钱把房买回来就完了。 可谁成想霍司长就这么突如其来给他办了! 霍司长究竟是怎么知道的?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样的人情,可是欠大发了。 深知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宁卫民的小心脏差点炸裂,他未来拿什么还啊! 所以机票他赶紧又给退了,并且通过彭原,火速求见霍司长,想要当面问个明白,说个清楚。 可问题是小狐狸能斗得过老狐狸吗? 特别是有心算无心的情况下。 宁卫民还是年轻,他太草率了,也太急切了。 结果就缺了沉稳劲儿,反而画蛇添足,办了蠢事,更加后悔。 要知道,彼此身份不同,霍司长本身就不好见。 宁卫民有心理准备,所以他在欧洲司的接待室里,原本是打算耐心等上几个小时的。 可没想到,霍司长为了见他,居然不惜放了一帮洋人的鸽子,推迟了一个会议。 另外,霍司长待他不但和颜悦色,相当亲热,态度倍儿好,还关心地问起了他出国的事儿。 一听他说马上就要走了,又主动给他留了几个电话。 说是驻日大使馆的人,他在日如果遇到麻烦,大可联系他们寻求帮助。 这下好,还没说事,倒又多欠了两份人情。 岂不是与宁卫民的初衷背道而驰? 更关键的是,到了这份上,宁卫民才忽然发现他要问的这两件事,居然是没法拆解的连环套。 他实在不好开这个口啊。 拿头一件事来说,当初明明就是他自己求霍司长帮忙的。 如今得偿所愿,他难道还能说人家办错了不成? 后一件事虽然不是他像欠下的人情,可霍司长既然已经给办了,他又能怎么样呢? 反对来不及了,后悔也没用啊。 那不是一百万人民币,一辆豪华轿车,一只纯金的打火机或一只劳力士金表。 不是那些具有有形价值,又可以退还和拒收的东西! 要说霍司长的高明,就在这儿了! 他送人情的手段已经到了专家的级别,专门送出让人不得不接受的东西。 宁卫民难道还能让“古今文化研究协会”拒不搬迁不成? 说实话,霍司长这一手玩儿的漂亮啊! 却不免让宁卫民心生毛骨悚然,甚至联想到了京城这地界的一位前辈古人啊。 那就是公元前二二七年,让荆轲愿意“壮士一去不复还”,也要去行刺秦王的燕太子丹! 想当初,燕国的太子丹是用什么方法收服荆轲的呀? 简单! 当荆轲跟太子丹出游,捡地上瓦片丢着玩的时候,太子丹立刻捧上金块,来替代瓦片。 当他们一起骑千里马出去,荆柯无意中说了一句“千里马肝美”,太子丹立刻杀了千里马,把马肝奉上。 当荆柯看到弹琴的美女,赞赏一句“好巧的一双手”时,太子丹立刻把美女的双手剁下,用玉盘盛来送给荆柯…… 好狠的燕太子丹! 可又是多么懂得“送礼之道”的燕太子丹哪! 这家伙是最早知道,最毒的礼,就是要送当对方想拒绝时,已经来不及的东西。 所以既然碰上了与这位太子行事风格相似的霍司长。 那么无论如何,宁卫民最后都只能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啦。 瞧瞧吧,这也是命里该着,真是应了那句“强中更有强中手,聪明反被聪明误”啦。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既然反抗不了,那就先享受着呗。 主要是这两件事可不光是纯粹的物质问题,更关乎到许多人的精神解放啊。 像东花市街道厂通过宁卫民拿到礼宾司的合同大单,得知厂里的产品今后成了外交礼品,那叫一个振奋人心,干劲十足。 常玉龄得到消息后, 更是亲自给宁卫民打电话,对他促成此事千恩万谢。 说他不负自己所托,总算是成功让“葡萄常”真的登堂入室了。 为此,常家一门几代人都会感激他的。 而康术德得知房子回来了,更是乐得找不着北了。 当时就绷不住了,比上次听说房子回来了还激动。 那是连连说好,急不可耐就要求去看房。 当宁卫民带着康术德如约去办手续时,看着“古今文化研究协会”那位当场要狠狠宰他一刀的主儿,已经从趾高气扬你奈我何?变成了垂头丧气熘熘走人的耗子。 再看看康术德的老眼止不住的落泪,扶着门口眼睛直勾勾凝视那失而复得的戏楼。 也不知道心底勾起了什么往事,几乎差点站不住了,伤心得要失声痛哭的样子。 那一瞬间,宁卫民的心倒定了。 他心想,算计就让人算计一把吧,又能怎么样啊? 人呐,就没有什么都合适的时候。 关键是咱扬眉吐气了,不蒸馒头争口气,没受这鳖孙给的委屈。 而且老爷子的房子及时回来了!这比什么都重要! 老话说得好,树欲静而风不止,人欲养而亲不待。 就冲霍司长全了我这份师徒情谊,就冲能让老爷子早几天回到这院子里来。 今后就是多要我一个亿,也给了!有什么啊! 人活得是个心气儿,咱就不差这个! 何况羊毛最后也是出在小鬼子身上…… //wwwishuquge/txt/116223/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wap 正文 第八百五十二章 跨海征东 <div id="center_tip"><b>最新网址: 巨型飞机离开地面的瞬间,宁卫民的整个身躯就像荡在半空中似的,失去了重心。 每次他坐飞机,都有这种感觉。 但今天,这种感觉尤为强烈。 哪怕带着耳机听着自己播放的磁带音乐,他也不由紧闭双眼,紧紧抓住座位的扶手,依然无法排遣失重感带来的恐惧。 实话实说,宁卫民以前是从没产生过这种类似于飞行恐惧症的感受的。 上辈子他就坐过不少次飞机,这辈子他就更喜欢坐飞机。 不为别的,这年头的飞机还是少数人的出行工具,待遇相当高,只能用一个“爽”字来形容。 拿国内的民航来说,不但有免费茅台喝,有免费的五支一小盒的华子拿,在飞机上可以抽烟喝酒。 起飞后的服务工作还有“三部曲”——送报纸、送茶水、送纪念品。 唯一的缺陷大概也就是餐食水平不咋地。 但这绝不是国内航空公司犯抠门,而是这个年头国内还缺乏方便加热食品技术导致的。 其分发的水果、蛋糕和零食仍然是好东西。 要不怎么小陶会说出替宁卫民办事不给钱都行,只要能坐飞机就好的话来呢。 至于宁卫民这次直飞东京所乘坐的飞机归属于日本航空(jal)。 因为是国际航班,尤其在这个年代,日航还享有世界上最优秀的航空公司之美誉,乘机体验当然更好。 虽然不比国内民航对吸烟问题管理不严,日航早就开始严格禁烟了。 但这年头,日航的客舱服务却变态到能媲美三十年后的商务舱。 就拿经济舱的餐食待遇来说,本次航班不但有点心名店“六花亭”的黄油夹心饼干赠送,有来自“北海道”的海鲜套餐可吃,有拉面和串烧当点心,还能享受不限量的葡萄酒和啤酒。 吃喝上确实丰盛。 而且最关键的是,空乘姿色上佳,笑容亲切,个个都是那么养眼,伺候极其周到。 要知道,这个航空公司的制服就是经常出现在日本影视剧里的深蓝色主色调的那种。 连衣裙与西装短外套的完美组合,外套底边和袖口都露出红边,领巾上还有红色的鹤丸logo。 对任何男人来说,大概只要乘坐这家航空公司的飞机飞上那么几次,都会有变制服控的倾向。 所以按理来讲,既然又有吃又有喝,而且耳边听着音乐,还有这么美貌的日本空乘伺候着,宁卫民绝不应该再有什么不适感才对。 可问题是,他这辈子活得这么有滋有味的,好日子过得越久就越惜命。 首先想想自己如今偌大的身家,以及这次赴日用资本割韭菜的目的。 其次想想自己替皮尔卡顿公司、天坛公园和坛宫饭庄做的那些远大规划。 跟着再想想那些因为自己改变人生的邻居亲朋。 最后想想自己铺垫许久,小心经营,未来可能创造无限辉煌的宏图大业。 … 踌躇满志的宁卫民,一下子就觉得自己原本只能比作杂草的命都金贵起来了。 如果这些事儿要是办不完,办不成,那不是太可惜了吗? 于是坐上飞机,那些有谱没谱的东西就开始从宁卫民的脑子里往外翻腾。 不都说天妒英才嘛! 电影里就常演,这贼总是金盆洗手前做最后一票出事,杀手也总是做最后一笔买卖遭人暗算。 万一老天爷看他不顺眼,这个时候想起该清理他这时空病毒,剥夺他继续祸害人间的权利,那不全瞎了! 他真怕出师未捷身先死,一个飞机失事成千古恨啊! 因为这辈子,他能活到这个份儿上可太不易了。 别的不说,就他那些好东西怎么割舍得了啊? 何况他还没来得及泡小妞呢,多糟蹋他这如同“西门大官人”五毒俱全的基础条件啊。 不不,绝不是他贪生怕死……关键是甚为遗憾啊。 他要是无法继续报效国家了,那……那对全国人民难道不是一种莫大的损失?岂不是举国皆哀? 所以哪怕上辈子也坐飞机去过日本,到过东京,也做过往国内倒腾马桶盖的事。 但心态的改变,满脑子的患得患失,还是让宁卫民对这次飞行之旅充满了莫名其妙的恐惧。 说白了,这就像穷日子过久了的人,突然捡着个大金元宝似的。 财是发了,可境遇骤变,也让人一下子就变得飘了,变得坐卧不安了。 连好好待在家里都害怕,看谁都像贼,总觉得无数人惦记着自己的财富,都不知往哪儿藏好了。 穷人乍富就是这个样子的,好不容易一朝发迹,就怕再度失去。 越是一帆风顺,就会狐疑自己究竟有没有这种命?担心出现什么意外的变故。 要是往前一个劲奔命的还好,没工夫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 但一旦闲下来就会忍不住瞎琢磨,惧怕命运无常了。 所以这个时候,宁卫民唯一能做的,就是酒壮怂人胆。 他不断找空乘要酒喝,而且要劲儿大的。 那些日本姑娘倒是没嫌弃他。 不知是因为这年头很少有华夏人赴日的缘故,还是看他颜值近似于百分的份上,反正一小瓶一小瓶,不厌其烦给他送酒,满面堆笑的给他打开倒上。 红的、白的、啤的,随他招呼。 就这样,大概喝了得有半小时,又见飞机飞得始终很平稳。 宁卫民苍白的情绪和脸色,终于获得滋澜缓解过来了。 这个时候,再看看窗外飘飘忽忽的流云,看看机舱内几乎清一色的日本旅客。 他总算有了点放松的踏实感。 特别是随后听到自己的爱华小录音机里传出徐小凤《漫漫前路》的歌声,就越发的触景生情起来。 “漫漫前路有几多风光,一一细心赏,为甚留步回头望一望,心中一片迷茫,默默看看天际白云荡,就像你我志在四方……” … 听听,这歌儿唱的多美啊,这词儿写得多好啊,把他心里想说的话全唱出来了。 可也不知怎么,胡乱联想了一阵,一下子想起刚才彭原在机场送自己的情景,宁卫民又忍不住噗嗤一笑。 敢情今天登机,除了让张士慧用车送自己,让罗广亮帮自己拿行李,对于其他人,宁卫民谁也没通知。 就连康术德,也只是留封信在家里知会了一声。 他怕的就是给别人添麻烦,没多大点事儿,别再搞得大家兴师动众。 结果没想到,霍司长却完全掌握着他的动向,居然又派秘书彭原来代表自己来机场送他了。 而且还正赶上他的四只大行李箱办托运手续,过磅秤因为显示超重,要交一千二百多超重费的时候,于是不得不临时作保替他跟机场方面疏通。 这又有多么的巧合! 当然,宁卫民肯定是出得起这笔钱的。 可问题是此时他就要出国,身上只带了合法兑换的十五万日元。 而张士慧和罗广亮身上也没这么多钱啊。 凑来凑去,他们也几个也就凑出来五百块左右的现金。 总不能把身上的日币花这儿吧?那也太亏了。 所以这彭原来的可谓恰逢其时,有了他的担待,机场方面才同意宁卫民可以上飞机先走。 只要明天有人过来把这笔超重费给补交上即可。 瞧瞧,什么叫赶的早不如赶的巧?这就是啦。 所以宁卫民突然憋不住的笑啊,不是笑别的,他是典型损人不利己,得了便宜就卖乖。 他发现自己好像总是这么沾光占便宜,不知不觉,就已经欠霍司长太多的人情了。 那他就想啊,这要是飞机出了事儿,这对霍司长来说就等于风投惨遭失败。 那这位充分看好他,不知道惦记他何时回报的霍司长岂不是白费心计!又会是什么感觉? 怕也要吐出一口老血来啊! ………… 差不多三个小时的航班,终于平稳的降落在东京成田机场。 下飞机之后,语言环境就变成日文了。 甚至就连言行举止的规矩都变成了日式的。 脚上再度踏上地面,心里也彻底踏实下来的宁卫民尽管还带着酒意,但明显可以感觉到,这里的人都开始靠左走,空出右边让给急行的人,和国内完全相反。 再比如,喧闹声一下就小多了,没人咋咋呼呼的大声说话,排队秩序也和国内有了区别。 此外,还能见到许多身穿和服的人,充分说明了他已经身在东洋,踏上了海外开疆扩土战略性的一步。 不过他并不清楚的是,其实平日里,东京也没这么多人这副传统服装的打扮。 之所以被他看见这副“东洋景”,纯属巧合。 主要还是因为每年的八月中旬,日本全国都在举行盂兰盆会,差不多相当于咱们国人的“中元节”。 … 这个节日来源于佛教,这在日本人的精神生活里起着极为重要的作用。 有许多搬到城市里的日本人都要回老家祭祀先人,顺便和家人、亲戚、朋友重温旧谊。 所以,对于日本全国来说,这个时间段的机场、火车站不但是很忙碌的,也是体现日式和服风采的时候。 说起来还真有点像国内即将开启的“春运模式”。 当然,实际上宁卫民也并不关心这个。 他现在除了满心即将开展征服之旅的兴奋,即将开创历史奇迹的激动。 所面对的当务之急,就是克服初到此地对于方向的迷茫感,先找到入国管理局办理入境手续。 坦白说,宁卫民的日语水平,他自己还是有点犯虚的。 在国内虽然是请了一位外语大学的老师认私教,可毕竟缺乏实际应用经验嘛。 但好就好在日文在书写上和咱们国人有共通之处,识读起来没多少障碍。 只要认真看机场的指示牌,就很容易找到办登录的地方。 而且还别看这个年头,赴日的华夏儿女并不多,办理的工作人员没人会中文。 但人家的英语水平还是相当不错,发音比大多数日本人强得多。 宁卫民用英语掺杂日语,没怎么比划就搞清了手续。 唯一给他造成登录困难的,就是共和国太过贫穷,目前还没有人用经营签证入境了。 宁卫民的商务经营签,大概是国内第一人了。 为此,盘查他的几个鬼子多少有点慌神,一度以为哪儿搞错了。 反复核对了半天,最终发现证明无误,然后几个鬼子就是对宁卫民肃然起敬。 完全误会他是什么共和国的大人物了,才能从第三世界的国家出来,到日本花钱办企业。 《控卫在此》 总之,好事多磨,除此之外,就是一切顺利。 宁卫民最终还是拿到了外国人登录证明书。 这就是日后在留卡的前身,也是宁卫民今后在日停留期间合法身份的证明。 再之后就是去行李转盘处领行李。 宁卫民四个最大号的箱子挨在一起,完全不用费劲寻找,一眼就能看见。 但弄下来后,怎么拿走也是个问题。 要知道,这个年头的行李箱可没拉杆的,世界上第一款拉杆旅行箱还要再过两年才能发明问世。 甚至就连带轱辘的旅行箱国内都没有。 宁卫民还是拜托了曾宪梓,才好不容易从港城搞到了两只花里胡哨的美国货。 价钱贼拉贵,六百多美子一个啊,拉牵引皮绳的那种。 所以这个时候,他那两个有轱辘的,两个没轱辘的四个箱子放在一起,看着就跟小山似的。 而且每个箱子最轻的也得六十多斤。 恐怕就是个欧美壮汉面对这个情景,也得发憷。 不过这也没关系,因为时代不一样,就有不同的解决方式。 … 这年头大众几乎都要面对这样的问题,机场当然是提供行李车的,而且是投硬币的那种。 宁卫民就地兑换了点零钱,花了一百日元就推走了一辆,四个大箱子的问题就解决了。 出关之后,没人接机,这对初到异国他乡的人,当然是更令人头疼的问题。 可宁卫民也没法怪罪,因为全是他自己造成的。 主要是他赴日的事儿老有变化,几次反复拉抽屉下来,连他自己都不好意思通知皮尔卡顿日本分公司航班具体时间了。 为此,真正动身前,他就告知对方一下自己到东京的具体日期,谢绝了日本分公司的接机帮助,只要求对方给自己找个住处就行。 这也算是自作自受了。 可话说回来了,宁卫民上辈子毕竟是个家资颇丰的小老板,不是个旅日白丁。 所以如今的情景他早在国内就盘算好了,心有成算的他,其实压根就没想过要把行李都带出机场去,而是跟机场的工作人员打听起储存柜的位置来。 说到这点,他不能不夸夸日本人,公共储物服务比较到位。 无论机场、火车站、还是地铁都有储物柜提供。 到日本旅游的人,从来都无需带着没用的东西乱跑,不常用的行李花钱存起来就行了。 机场和火车站的储物柜甚至能一存就是数天。 而他就是考虑到这点,才敢肆无忌惮的把什么漆器、笔筒、料器、绢人、锦盒、小瓶茅台酒和茶叶……这些工艺品和土特产,揣满了四个大皮箱。 不为别的,这些东西在日本昂贵,国内便宜啊。 他一旦弄到日本来,用来送礼办事再合适不过了。 至于生活用品什么的,到了日本在东京买就好了,他不像普通的国人还缺这点钱。 很快这儿买的东西,要弄回国内彷制,还能捞一票呢,不算糟蹋。 所以说到自己的随身物品,他除了一身身上的西装,也就带了盒香烟,一个爱华录音机,一件备用衬衣,几盒清凉油、一瓶六神花露水,一瓶王致和酱豆腐,一瓶六必居的辣菜丝,还带了点感冒药,肠胃药、花椒大料…… 总之,不是需要应急,就是日常生活离不开,却不知日本好不好买到的东西。 就他这脑子,算这账快极了。 就这样,宁卫民很快就找到了地儿。 这年头储物柜当然也比较原始,属于钥匙型投币式的。 但方式越传统越方便,即使是外国旅客也可以轻松使用。 因为只需插入收费的硬币并转动钥匙即可将其锁定,无需进行困难的操作。 宁卫民选了三个最大的储物柜,六百日元一天,就是按他兑换的黑市汇率算,也就十块钱的事儿。 所以他很豪迈的为三个行李箱租了柜子,而且是最长期限的三天。 自己只领了一只带轱辘的大皮箱走了。 … 但这事儿办完,还不能就这么出机场,否则就亏大了。 宁卫民可是知道东京的香烟很贵,凭护照可以去免税商店薅两条香烟羊毛。 他当然不能便宜了小鬼子,于是还了行李车后,又进了趟免税店,花了两千八百日元,买了两条外烟。 差不多也就五十块人民币吧。 可惜啊,机场免税店里就没国产烤烟,连一种都没有。 于是宁卫民在心里也忍不住碎碎念了。 妈的,这就已经开始吃洋插队的苦了。 再怎么说,爷也算国内首富了。 怎么这辈子带了将近十亿日元来这儿,居然还跟上辈子用三四万块人民币来东京自由行一个感觉? 这特么好像就没进步啊! 而且还不能不承认,穷家富路是真理。 别看还没出机场呢,才到这会儿,他身上的一万元日币,就已经将近见底了。 估计坐个机场大巴,再倒个地铁就差不多了。 一百六十多块人民币呀,就这么没了! 照这么看,他按照国内最高额度兑换的这十五万日元的现金,还真扛不住几天。 资本主义发达国家,还是特么泡沫开启的时期!钱是真不禁花啊! 不行,爷对灯发誓,等元旦回去的时候,说什么也得坐出租车升商务舱了。 否则,还真对不起自己这番孤身一人跨海征东的志气,也有辱国威…… 国潮1980 //wwwishuquge/txt/116223/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wap 正文 第八百五十三章 一来就装 <div id="center_tip"><b>最新网址: 宁卫民正确认识到了东京消费水平到底有多高。 走出机场后,他为了去日本分公司,光买机场大巴班车票就花了两千七百日元。 豪华大巴行驶了一个多小时后,到达了品川。 然而下了车,宁卫民还得再坐公交去广尾,这又是三百日元。 等于是说,他预计的一万日元都没兜住底儿。 光在从京城到皮尔卡顿日本株式会社的路上,他就花了一万一千三百日元。 其中交通费三千日元,相当五十元人民币。 不得不说,日本的通勤费实在是不便宜啊,要是国内的话,这都够包两天出租车的了。 而且别忘了,这还是广岛协定前,日币最便宜的时候呢。 要是等一个多月后,日元升值翻倍,那宁卫民就得多花一倍的价钱了。 不过也得承认,这个年代的东京街景倒真是繁华。 特别是当大巴车驶入六大中心区之后。 沿路能看到一栋栋现代化的摩天大楼,一列列在高架桥上飞驰而过的列车,各式种类各种颜色的汽车密密麻麻在路上来回穿梭,到处都是装着花花绿绿饮料的自动贩卖机。 说起来,还真是像极了宁卫民记忆里上一世2020年的京城和沪海。 除了这年头的日本国民都是看寻呼机,不是玩智能手机。 另外东京也没有那么多大屏幕,没有那么多骑着电动车的外卖小哥,没有那么多共享单车,也没法扫二维码消费之外。 完全可以说,这年头的东京和三十年后的国内一线城市没太大区别了。 这不免让宁卫民的情感某处生出了一些对于往日生活怀旧的亲切感来。 别的不说,起码伸手就能招呼出租车,而且有便利店、超市、干洗店、快餐店和温泉酒店了。 这哪一样都是他久违的便捷享受啊! 何况从经济文化发展的大局势上来看,如今的日本也和宁卫民记忆中强大的祖国,确实有着诸多巧妙的契合处。 要知道,战后重建的日本,作为抗美援朝战争中受益的“渔翁”,充分享受了这场战争的红利。 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起开始进入高速发展期。 1964年东京奥运会和1970年的大坂世博会,成功把一个现代化的强盛繁荣的日本形象展现给了全世界。 七十年代,日本进入制造业全面繁荣的鼎盛时期,展现出大治之世的风貌。 1983年的g7峰会召开,代表日方出席的中曾根康弘甚至占据了第二天的头版照片。 在七国首脑合照中,包括李根、撒切尔夫人在内的西方领导人,都如配角一样站在中曾根康弘的两侧。 这是日方首相史无前例的作为主角出席在这样的峰会上,仿佛标志着已经成为完全债权国和世界第一流工业化国家的日本,凭借硬实力正式崛起于世界之林。 这无论怎么看,都能和数十年后,即将全面赶超美国的共和国一一对照上。… 别忘了,我们的国家也正是从京城奥运会,沪海世博会后,开始被世界重新认识的, 而我国和日本唯一的区别就是,我们不但有实力,而且有傲骨。 从不惯着大漂亮国指手画脚的毛病,敢和粉脸针锋相对,拍桌子瞪眼。 对喽,大概日本人就是太习惯脖子上驮着个主子了,天性的奴性十足。 所以这样的国家才会出现那么的委曲求全,不顾廉耻来伺候人的职业。 像风俗店、av女优、歌舞伎町街……都是这种。 特别是那s打头的俩字母……叫什么来着? 哎呀妈耶,那种特别的大保健服务,也太变态了,提起来都让人脸红。 嗯,所以必须得好好了解一下,才能进行客观的批判啊。 这绝不是什么牵强附会,就是咱太有正义感了,实在看不惯这些自甘堕落,不顾廉耻的日本失足妇女。 像咱这么有同情心的人,难道不该帮她们一把吗? 就这么不正经的胡思乱想着,给自己瞎找着乐。 跟遛狗一样拉着行李箱的宁卫民终于来到了皮尔卡顿位于东京分公司的办公地点。 那是一栋三四十层的大楼,从下往上看,气势磅礴。 而且据“皮尔卡顿日本株式会社”的名牌标识显示,大楼四层一整层都是这家公司的领地。 看起来就知道这公司业务量不小,财大气粗。 只可惜这栋大楼的底层是个车库,宁卫民从正门走上一楼,还要向上走三十多级台阶。 于是这下遭报应了,宁卫民眼睛转了一圈都没找到能拉着行李上去的坡道。 他看了看表已经近乎于下午四点了。 这种人生地不熟的情形下,哪怕他知道肯定另有无障碍的通道,可为了赶时间,不能耽误别人下班,他也没法再找了。 还是得卖把子力气先把这大旅行箱弄上台阶再说。 好不容易把箱子弄进了巨型金属大门,有点气喘的宁卫民下了一个明智的决定,他要锻炼身体了。 国内没这个条件也就算了,东京是有健身房的,他不妨花点钱改善一下身体状况,这也是必要的投资嘛。 他就是当西门庆,起码也得当个能打死武松的,那才安全呀。 到了四楼,一出电梯,宁卫民面对的就是皮尔卡顿日本株式会社接待台前的两位姑娘。 而且他走过去还没来得及开口,对方就已经先一步知道他是谁了。 不为别的,初来乍到的宁卫民还不习惯日本人打招呼的方式。 大和民族可是个喜欢对着别人屁股鞠躬的民族。 这种场合下,哪怕打招呼也会是十五度的鞠躬礼。 像宁卫民这样随意笑着,伸手说“哈喽”的方式,其实是失礼的表现,一看就是外国人。 更何况他随身还带着个大旅行箱,斜跨着一个大皮包呢。 那早就知道今天会有个华夏人来公司的前台小姐怎么猜不到他是谁呢?… 不过认出来归认出来,却仍然免不了惊奇。 因为今天从知道宁卫民要来报道的消息。 负责接待事务的两个前台小姐,就对这个即将见面的华夏人好奇得很。 偏偏交代她们这件事的上级对也所知不多,也没必要为两个下属提供多么具体的情报。 这就使得两个前台小姐只知其人,对宁卫民毫无具体的印象。 依照她们所掌握的信息,只知宁卫民在华夏分公司工作,深受皮尔卡顿本人信任,是很有工作能力,很受器重的一位运营人才。 这次赴日,是希望能在东京开一家餐厅的。 所以按照这个说法,两个小姐一直以为宁卫民是个三十多岁,老成持重的中坚型的领导人物。 甚至可能会长得有点油腻。 结果,等到终于见到了他本人以后,两个前台小姐面面相觑,全是大写的懵逼。 这……这也未免太年轻了吧。 而且,好清爽!好帅啊! 以至于原先准备好的话,一下子变得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了。 “您就是宁桑?骗人的吧?” 而面对两个年轻日本姑娘无法掩饰的惊讶,已经察觉到她们心情有异的宁卫民,则露出一个标准的笑容。 越发显得风度翩翩,唇红齿白。 “嗨!瓦塔西瓦宁卫民代丝……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跟着还用上了他最擅长的银弹攻势,礼物交际。 他打开皮包,立刻拿出两个小巧的锦盒摆在了前台上。 “一点小意思,请别嫌弃。” “哎?送给我们的吗?” 向来懂得拉关系永远不能忽视底层小人物的宁卫民,此举简直让两个前台小姐不敢置信,满心疑虑。 虽然日本人是最喜欢送礼的民族,无论公事还是私人,都盛行赠送礼品。 可她们作为公司最低的职务存在,而且又是女性员工,压根没有收礼的机会。 何况那两个锦盒又是那么漂亮,原本就是锦匣厂用来包装手镯的产品,看着就高大上。 她们当然会产生怀疑,宁卫民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不要紧的,我这次来,给大家添麻烦了。还请务必收下。” 宁卫民再三的让请,终于让两个姑娘壮起胆子,只可惜很快就又没胆了。 因为按照日本人传统习惯,收礼都是当场打开的,而且需要称赞一番以让送礼人开心。 结果两个姑娘一打开就惊呆了,甚至忘了履行这起码的礼貌。 不为别的,主要是宁卫民送的是他找京城漆器厂订制的小镜子。 采用的是京城传统工艺,木凋精湛,红得耀眼。 而且一打开,里面两个镜子中的一面,还带有磨砂的皮尔卡顿公司logo。 再加上日本的漆器本身就贵,从数万到数百万日元不等。 怎么看,怎么显得这小镜子简直价值不菲,高端优雅。 这俩姑娘那还有不狐疑?不忧虑的? 她们都觉得这份礼物太贵重了,完全就是奢侈品。 爱是真爱,可不敢接受。 所以到头来,还真不是宁卫民初次登门就感受到了日本公司如何先进的风貌。 而是他先声夺人,用自己的风度和礼物惊到了两个日本姑娘,多了两个迷妹。 正所谓,不来则以,一来就装啊。 //wwwishuquge/txt/116223/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wap 正文 第八百五十四章 谷口主任 <div id="center_tip"><b>最新网址: 宁卫民才初到皮尔卡顿日本株式会社就引起了一阵小小骚动。 这不但是因为他的个人形象和送出的礼物都有点耀眼。 大大有违日本人对一个第三世界国家先入为主的想象,无法让这些日本人从他身上找到丁点身为发达国家公民的优越感。 同样也因为他的洒脱表现和缺乏等级观念的做法,不大符合日本人的日常习惯和价值观。 别看日本人最为崇洋媚外,从近代开始就渴望“脱亚入欧,全面西化”。 而且学习能力很强,能够把西方发明创造的产品迅速消化,然后在别人的基础上精益求精,发扬光大。 似乎很开放,现代意识很强。 可说实话,这都是表面上的东西。 日本这个国家的内在,其实是个严重缺乏文化自信,而且被忽悠瘸了的小国。 过去作为华夏的藩属国,他们把儒学奉为天下至理,搞得日本比华夏大地还封建专制。 以至于把“义理”完全置于“人情”之上,从对君主的义理出发,甚至不惜杀害自己的孩子,并引以为常,引以为傲。 后来感受到了西方科技的强大,转而认同西方的文化,又认为西方的一切都是好的。 连堕落的东西也全盘接受,恨不得连自己皮肤也漂成白色的。 却不知道他们接受的东西,许多都是强者为了御下洗脑用的。 这就是一个没有自己原生文化小国的悲哀啦。 原本就不是自己的东西,学来学去也没能学到核心本质。 再加上还不知变通,往往学到了别人的短处。 而且这种骤然产生的抛弃一种文化,崇拜另一种文化的情绪变化容易。 但对于千百年早已浸润进骨子里的文化影响,却做不到百分百根除和隔离。 要知道,汉学是日本传统文化的骨架,不但构建了日本人的思想方式和社会等级,更一直深入影响着日本人的审美情趣和生活喜好。 日本想要在现实中从一种极端转为另一种极端,马上全盘抛弃传统压根就是不可能的。 于是转而羡慕西方的日本人就在文化和思想上呈现出了严重的自相矛盾和撕裂感。 以至于对许多事儿,小鬼子都是口嫌体正直。 嘴上不要不要,我们不是这样的,实际上真香真香,还要变本加厉。 于是越来越虚伪和惟利是图。 完全可以这么说,日本人就是没有脊梁的无脊椎动物。 永远没有自信,无法坚持自我,总要效仿别人,喜欢见风使舵。 也注定了他们只跟着别人的屁股后面点头哈腰。 这个民族大概是活在海边的缘故,就跟螃蟹或者龙虾一样的外强中干。 所拥有的,只有来自于弱小的礼貌服从,来自于无知的妄自尊大,来自于市侩的短视自私,以及为了掩盖自卑感的狂悖傲慢。 说白了,这还是贵与贱的关键区别。 日本人始终缺乏大国才能享受到的安全感。 所以也就活得别别扭扭,难有通达,最好的状态也就是个暴发户了。 而这些特征似乎也尽可以从日本分公司接待宁卫民的细节处可以看出来。 实际上,宁卫民和两个前台小姐不过就礼物的事儿客套客套,本来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就是有人看不惯了,突然一声怪声怪气的斥责响起。 “怎么回事?都不用做事了吗?工作时间,你们怎么好像在闲聊说笑?居然还收受异性礼物?难道这是你们的朋友?” 发出冷言嘲讽的是一个地中海发型的中年男人,好像正巧从办公区里出来。 他身材不高,穿着皮尔卡顿几年前的旧款西装。 但看起来不苟言笑,那张脸就像学校的教导主任在察学生违纪一样。 而他的出现,立刻引得两个前台的接待小姐诚惶诚恐的解释。一起鞠躬致歉。 “谷口主任,不是这样的,请不要误会,这位是来自于皮尔卡顿华夏公司的宁桑。” “是的,小田课长上午还专门交代过我们,今天有来自京城的客人到访,就是这位宁桑。” 宁卫民这才知道说这话的人姓氏和大概的身份,为了打个圆场,也为了不给别人带来麻烦。 他赶紧含笑点头,站到了这位“地中海”的面前。 “您好,谷口主任对吗?我是来自京城皮尔卡顿公司的宁卫民。初次见面,还请多多关照。” 不过,正因为同属皮尔卡顿公司麾下,宁卫民没有呈上名片,也没有报出职务来。 结果却因为他来自共和国,而且年龄太年轻,反而遭到了轻视。 这位谷口很不在意的看了看他,绝对把他当成皮尔卡顿华夏公司的普通一员了。 根本没有理睬他,而是端着架子继续教训两个前台小姐。 “哼,即便如此,也不是理由。你们难道工作职责和要求也忘了嘛!居然两人共同接待一人,你们的前台工作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轻松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公司还不如辞退你们中的一个。你们这样子,就是浪费公司的金钱,难道没有一点愧疚之意吗?再说,谁允许你们随意接受礼物了?这件事我会告诉小田课长……” 两个前台小姐简直要哭了,面红耳赤的一起鞠躬道歉。 宁卫民见状越发自责,一步上前,挡住了背后两个战战兢兢的姑娘。 “谷口主任,请不要生气。这件事其实怪我,是我主动跟她们说笑的。礼物也是,其实我……” 他的身材高大,完全遮蔽了谷口的视线。 看不到那两个姑娘,这让正享受道歉滋味的中年油腻男明显有点不悦。 再加上宁卫民就没有鞠躬的习惯,只是一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笑脸。 就更让谷口感觉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 混蛋,我在教训本公司的人,一个华夏公司的普通职员居然敢胡乱插嘴。 这么个油头粉面,花花公子一样的小子,只知道拿公司的财物讨好女孩子。 难道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吗? 于是都没容宁卫民把基本情况解释清楚,说出礼物人人有份来,或者是以实际行动拿出一份礼物来。 这个谷口就像个火药桶一样炸了,怒气冲冲的连他一块训斥上了。 “呵呵,华夏皮尔卡顿公司的职员都不用进行入职培训的么?居然连点基本的礼仪都不懂!贵公司派遣你来日本,应该也是很器重的,有栽培的意思吧?可你怎么和前辈说话一点礼貌都没有呢?也不鞠躬,还这么满不在乎的。这是严重的失礼,是下克上!你知不知道?” 劈头盖脸啊! 斥责声越来越大声,公司的办公区已经有好几个人被谷口的声音给引来了。 而他倒是因此越说越兴奋,好像在其他同事们面前,教训人是件很威风的事儿。 宁卫民微微皱眉,他其实挺能理解这种人的心态。 喜欢欺软怕硬的人,多数没有真正能力,而且缺乏气质和气度。 但又特别想要得到其他人认可和尊重,就想着通过这样的方式来表现自己的身份地位。 国内其实也有这样的主儿,最典型的就是“马列主义老太太”。 不过很大因素也有闹更年期的缘故,像这个家伙这么不依不饶的男人绝对没有。 因为男人要是这副小气的揍性,往往会真的挨揍的,家里的玻璃弄不好也得让人深更半夜给砸了。 “谷口主任,感谢你的指教。我会认真了解一下东京这边交际礼仪的,大概是我还不了解这边的情况,才会导致咱们产生误会。不介意的话,这件事能不能到此为止?” “你这是什么态度?还没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吗?你的课长如果知道你在东京是这样的表现,怕也会为你感到羞耻的吧?” “那个……我是没有课长的。” “没有课长?你们会社不会就几个人,除了社长,就没有其他协助管理公司的干部吧?” “那怎么课鞥呢,我们公司目前负责办公室业务的差不多有一百六十多人。公司层次也不少呢。可能叫法不同吧,我们没有社长的叫法,是总经理。总经理下就是各个部门经理、副经理。再往下是主管和组长。不知和咱们这边对应是哪一种?” “这……也有可能……课长……大概就是主管……” “哦,这我就明白了。那么课长就是我的下属了。其实我在国内跟卡顿先生说话向来如此。我们那边的干部,无论经理,主管,还是店长,彼此交流其实都是这样轻松平等的。谈不上什么下克上。这么看来,我们京城的分公司在内部交流上,好像比东京这边,更接近法国总公司的状况啊……” “哎?你……你是能直接跟会长对话的人?” “会长?什么会长?卡顿先生不是董事长吗?哦,对贵公司,我还知道石川监事,他一直和我电话联系。我们约好了这里见面的。如果方便得话,我想现在就去见见他……” 天地良心啊。 宁卫民真没想着一装再装。 毕竟是两个公司,他在京城官再大,也管不着人家东京这段不是? 可问题是他想息事宁人,这叫谷口的家伙却是步步紧逼啊。 得,这下他也不能不把皮尔卡顿挂在嘴上说事了。 可也别说,日本人居然就吃这套。 一听他这么说,这谷口立刻惶恐起来了,就连那两个前台小姐也不敢再耽搁,马上电话联系她们的上级小田课长。 而等到帮他办出国的石川监事带着小田课长,真的从办公室走出来迎接的时候。 谷口已经变得满头大汗,随即匍匐在地,来了一个土下座。 瞧瞧,这份奴颜婢膝唷,和刚才多么悬殊的对比?岂不是犯贱吗? 倒把宁卫民给整尴尬了,好像他故意隐瞒什么,就想没事找事,彰显一下自我存在感似的。 当然,也是随后,他才真正弄明白,这谷口头上的“主任”是个多大的鸟官儿。 敢情和国内的有一定权力的主任大不一样。 由于日企中讲究的是“年功序列”,即按工龄,能力,贡献而进级,提薪。 所以在公司就职一定年份的老员工就会给予一定级别晋升,就是所谓的主任。 说白了,只是指在一般员工中技能相对来说掌握的较为熟练的人,压根就不能算是权利较大的管理职,距离课长还好几级呢。 合着刚才,宁卫民算是让个相当于国内看门大爷的角色给教训了一顿。 这论起来,也不知道是他倒霉,还是谷口倒霉。 //wwwishuquge/txt/116223/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wap 正文 第八百五十五章 厚待 到了一定层次的人,在某些事情上,往往都有默契。 在会社内石川监事的办公室里,无论宁卫民还是石川监事,大家都不约而同把刚才不愉快的小插曲抛在脑后,进行了气氛相当轻松欢快的正式见面。 “石川监事,我就是来自京城的宁卫民。我来东京的事情,给您添太多麻烦了。很不好意思啊。这是一点京城的土产,略表感激之情。还希望您不要嫌弃。” 宁卫民真的不习惯鞠躬,可又不愿意失礼,引致对方不满。 于是耍了一把小聪明,仅以送出礼物来表示敬意了。 说话间,他已经打开行李箱,把一个大大的明黄锦盒,放在了沙发前的茶几上,置于石川监事的面前。 这里面装的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只是两筒茉莉花茶,和一对明黄色的彷古瓷茶盏。 宁卫民对送礼这事儿想得特别明白,日本人重视礼物的仪式感,要的只是一种形式和感觉。 所以他无论送什么,都搭上一个锦匣厂的盒子。 这样的话,即便是原本不值几个钱的东西,也显得价值相当昂贵。 就像这两筒茶叶,其实并不是什么好茶,大龙毫的中档货而已。 可日本人也喝不出来的,只要是华夏的茶叶,他们都会觉得好。 茶盏也是一样,宁卫民选用的产品其实就是坛宫饭庄找彷古瓷厂订的大路货。 但御用的明黄色是很能拍唬人的。 别说日本人,国人见着了这样的茶盏也觉得华丽非凡,有皇家气象。 果不其然,如他所料,石川监事随后当面打开,表现得很欢喜。 不但对茉莉花的茶叶香很喜欢,也对**的手艺赞不绝口。 另外,宁卫民也没忘了陪同进来的“总务课”的小田课长。 随后一个转身,又把另一个锦盒交给石川身边的小田。 “小田课长,初次见面,请多关照。小小心意,不足为敬。” 这个锦盒并不大,和刚才宁卫民给两个前台小姐的礼物尺寸一样。 所以小田的感谢,明显是客套性质的,确实没太当回事。 可结果当随手打开,小田却忍不住露出十分意外,非常惊喜的神色。 敢情那盒子里面是一个料器质地的菊花胸针。 形态逼真,珠圆玉润,尤其花瓣,几乎就是半透明的质地。 在灯光的照耀下,被盒子里锦缎的衬托下,发出宝石一样的光泽。 以至于小田课长看到这东西的一瞬间,都失了神。 就像刚才两个前台接待小姐一样,露出没见过什么世面的神情。 “这……这是宝石吗?太贵重了……” 不用说,这当然是东花市料器厂出品的东西。 由于日本人对于菊花特别痴迷,这个东西男女都能佩戴。 这玩意在半年前一经推出,几乎成为了坛宫和整个天坛对于日本顾客卖得最好的爆款工艺品。 而且不光只有白色,还有黄色的。 许多日本人都是两三对的爆买,甚至还有人一买就是一打,基本上都是看在眼里就拔不出来了。 “这是料器,也叫御琉璃,属于传统工艺打造的人工宝石。过去深获清代达官显贵的喜爱,这种东西,在京城已经有二百多年的历史了……” 宁卫民顺势夸大其词,忽悠着小田。 于是就连石川监事都不禁被他的话吸引过来,看着料器菊花,发出感叹。 “御琉璃?难道是当年华夏皇帝御用之物!真漂亮啊,不愧是来自于京城的奢侈品啊。小田君,你要好好感谢一下宁桑啊。” 这话促使小田立刻郑重其事,冲着宁卫民鞠了一个四十五度的躬,真心真意的致谢起来。 “让您破费了。非常感谢您。” 在日语中,这样的以近似于中文“感谢”发声的表达方式,远超大家常听到的“阿里嘎多古砸以嘛丝”。 宁卫民努力抿抿嘴,才强忍住,没露出得意来。 但他此时也不能不入乡随俗,微微鞠躬还礼了。 “对您的夸奖,很有点惶恐啊。其实不值得什么。” 别说,这话还真是他发自内心的实话。 要知道,这玩意的出厂价才三块五,实际制作成本不足两块。 这还是因为料器厂工人觉得丧气,不爱做,宁卫民才给加了五毛钱,专补贴工人。 否则也就三块钱的玩意。 不过尽管如此,可日本人可不知道内情呀,这玩意在京城销售价高达二十五元外汇券呢。 像小田就被唬得一愣一愣的,还以为他在谦虚呢。 “宁桑千万别这么说。实在是没法表达我的心情……再次郑重致上我的谢意。” 又是一鞠躬啊! 而且这句的礼貌度再度飙升,差一点就max了。 吓得宁卫民也不敢胡吹了,连连摆手。 “没有的事。小田课长请不要再客气了。我很惭愧呀。说起来,这东西在华的销售价格差不多相当于两千日元吧。主要是我们华夏公司也在经手销售这些东西,所以借着这次公务的机会,我就讨巧带了一些料器过来作为礼品。您能喜欢是我的荣幸。箱子里还有许多,足够每位部长和课长一份的。当然,我也想顺便请各位赐教。看这样的东西怎么才能在日本进行销售?有没有希望打开销路?” 没错,这次来,宁卫民就有顺便趟趟日本市场的打算。 看看能不能对日出口这些工艺品,为自己再开辟个财源。 捎带手的事儿嘛。 却没想到,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小田当即惊呼。 “两千日元!居然这么便宜的嘛!” 而石川监事则一个劲的拍胸脯作保。 “没问题,一定没问题的。如果真的这么便宜,那么在日本肯定有销路,会有丰厚利润的。” 跟着,他居然一点都不要架子了,把宁卫民当做亲人一样的相待。 “宁桑果然是华夏分公司的中坚人才嘛,皮尔卡顿先生把你挂在嘴边的夸奖,的确是有道理的。这么有商业头脑,难怪会长专门吩咐我要关照你呢。你放心好了,你在东京,有任何困难。我都会尽力帮忙的。今后遇到什么问题,尽可以来找我。来来来,快请坐……小田君,快,快给宁桑泡茶,要最好的玉露!” 宁卫民实在是没想到,自己的初次到访,竟然得到了这样热情的回馈。 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客套和反应呢,就已经被石川按到了待客沙发上。 而石川监事毫无也随之一屁股坐到了宁卫民对面。 然后打开了茶几上的一个鎏金短木盒,径直往他面前一推,探身笑道,“这是古巴来的手工细雪茄,要不要试试?” 可话说回来,面对这样的厚待和热情,宁卫民也必然会觉得匪夷所思,外加莫名其妙啊。 因为严格说来,宁卫民在京城即便是代理运营部经理的正职,在华夏公司位列第三,也不过是对标日本分公司的部长一职。 他的职务与石川监事其实是不对等的。 除非加上华夏公司那点股份,算上一个董事的身份,才勉强够份。 更何况他此次赴日也并非为了皮尔卡顿公司的服装主业,不过是为了坛宫饭庄开个分店罢了。 从这个角度出发,石川监事就更没有义务和责任去帮衬他了。 说白了,人家帮忙是情分,不帮忙是本分,他挑不出人家什么来。 哪怕念及香火情分,人家都帮他办好了出国手续,做到这点就足够了。 又有什么道理不怕麻烦,还为他继续帮忙出力呢? 难道就因为卡顿先生的几句托付? 难道就为了他刚才赠送小田的料器菊花? 都不应该啊。 首先,卡顿先生对日本公司影响力不会那么大。 否则也就不会至今也没把马克西姆餐厅开到东京来了。 有关大师和日本分公司在经营理念上存在着差距,想当初那些日本工人来华装修马克西姆餐厅的时候,宁卫民就多少有点耳闻了。 他知道东京分公司似乎很反感这种跨界的经营,不愿承担未知的市场风险,一直拒绝执行大师的这个想法。 而料器菊花的利润也是有限的。 这种东西又不是工业产品,就是一万只,两万只,利润又有多大呢? 石川身为监事不会不知道这种手工制品不能量产,他怎么能高兴成这样呢? 宁卫民想不通这里面的道理,也就难免受宠若惊了。 “谢谢,您真是太客气了。我是有抽过雪茄的,我很喜欢高斯巴。不过……” 顿了一顿,他才试探着问道,“石川监事您的事务肯定很繁忙,那我坐在这里,会不会太耽误您的宝贵时间了?如果有什么想问的事,还请明示。否则,我先告退好了,实在不好意思耽误您的正事。” “哎哎,不要这么说嘛。每天跟财务报表打交道也是很枯燥的。我们聊一聊天,反而有助于缓解疲劳和紧张感。我还想晚上请你吃饭,为你接风呢。对了,高田副社长也说想见见你。当然,现在你要是累了话,可以先去酒店休息一下,房间已经订好了。我现在可以派车送你过去……” 石川监事看宁卫民表示不累,而且不接雪茄烟。 便很有礼貌的直接合上了烟盒,干脆自己也不吸了。 “那好,既然你还没什么特别的事,咱们就随便聊一聊,谈一谈你们华夏分公司的情况好不好?” “您想了解什么情况?”宁卫民眨了眨眼,小心起来。 “关于你们最近一两年取得的成绩,创造的业绩,皮尔卡顿先生十分欣慰。会长对你们的工作可是很满意啊。据我所知,你们那边的年度营业额已经快高达千万美元了吧?实在是想不到啊。在经济落后的共和国,还能创造出这样的投资奇迹。我在此恭喜你们了,非常钦佩。也替会长由衷的高兴。诸君真的辛苦了。我们日本公司,目前虽然年度营业额远超华夏,可当初达到这个水平也用了不下十年的时间。而且我听说,你们那边的制造成本很低,制造工艺却已经能够满足欧洲的质量标准了。是这样的吗?那就更是了不起了。说实话,我迫不及待想见到宁桑。就是想跟你商讨一下,一些互通有无的合作可能。比如说,有没有这种可能。如果我们这边产能不足,需要服装现货的话,你们可以调货给我们吗?产量方面还能满足额外的订单吗?咱们距离那么近,这种办法是大有可为吧?我们很希望能借助贵公司的力量,解决我们部分货源的问题。当然,价格、款式、质地,和技术要求方面,咱们还需要仔细的协商和沟通。” 真是自己吓自己,原来是好事! 宁卫民立刻放松下来了,他很乐意公私两便,接一下日本分公司的橄榄枝。 难得过去一直高傲的日本公司,终于开始正视他们的存在了。 要是顺带手也能为总公司多弄点出口的单子,也没什么不好啊。 白给的钱干嘛不赚? 要知道,这赚来的可是未来一直坚挺的日元啊! 他立刻予以积极回应。 “我个人认为没问题,也希望能促成此事。不过具体的事儿还需要我们总经理才能决定。她现在人在巴黎。我需要获得她的授权。有些数据,没经过她的同意,我暂时还无法透露。还请理解。” “那太好了,有宁桑的帮忙。我想一定会很顺利的。” 石川监事不愧高层中的一员,亲和感十足,声音也很有磁性。 这时,看到茶被送来了,又马上请茶,“来,宁桑请试试,这可是最高级的玉露茶,一百株茶树也出不了多少,要不是招待宁桑这种有才干的人,我可舍不得拿出来。” 宁卫民也只能再次道谢,不过确实对这人印象不错。 大家都是演员嘛,别管人家是不是装的,在商场上能装就是好态度。 谁都不是真的为了交朋友!本质上还是为赚钱嘛,不丢人! 1985年8月15日,这一天真的非常特别。 因为不但是夏秋之交,也是全世界纪念反***战争既暨华夏人民抗日战争胜利四十周年纪念日。 四十年前的这一天,日本鬼子终于举起了白旗,承认了侵华战争的失败。 而四十年后的这一天,国内的老百姓,都从电视直播里看到了几年二战四十周年的电视报道,看到了万人集会的盛大场景。 电视剧《四世同堂》也在这一天的《新闻联播》之后开始播出,迅速成为全社会舆论的话题。 主题曲《重整河山待后生》就此成为家喻户晓的京韵大鼓名段。 甚至在这部电视剧播出后,国内的戏剧家曹禹公开发表言论说。 “我主张,这部剧应该让全世界看看,特别是让日本看看。” 然而恰恰也是在这一天,日本首相中曾根康弘和其他内阁大臣正式参拜**。此举引起日本国内外强烈反对。 宁卫民本人,也正在日本东京,通过跟日本鬼子们把手言欢,送礼喝茶的方式,谈着有关铜臭的种种可能。 或许有人看见这一幕,会因为巨大的反差误会他是个唯利是图的汉奸。 但他自己知道,他问心无愧,满对得起这个日子。 他在以自己的方式虚与委蛇,曲线爱国。 他不仅能借助鬼子的力量发展促进民族产业。 而且很快,他就能用资本做武器,替过去那些在战争遭难的同胞,讨回一些公道了。 正文 第八百五十六章 糖衣炮弹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正文 第八百五十七章 职场霸凌 在东京,上班族们一天的工作是从九点开始的。 由于公司的不同,有的公司要举行早会。 全体员工或是唱社歌,或是齐声朗诵社训或者口号。 首发更新@ 此外,还做简单的体操。 然后再精神抖擞地投入一整天的繁忙工作里。 皮尔卡顿日本株式会社因为是外企,早会只是每周一开一次。 其他的工作日,职工来到公司准时打卡后,都会有段时间无所事事。 所以大部分人会效仿欧美公司的做派,先跑到茶水间来沏茶或者咖啡,用来提神。 于是,这种时候,茶水间内外,也就成了各个部门相熟的人碰面,传递小道消息的沙龙。 “高野君,昨天下午,公司是不是来了个大人物?” “什么大人物?没听说啊。就有两个《装苑》杂志的人到访,好像是为了打听我们秋装新品的信息,还有商讨明年投放广告的事务。” “你居然不知道吗?我听说总务科的谷口都下跪赔罪了。这还不算,马上就要被打发去守仓库了。” “哎?谷口这人一直挺不错的,工作能力虽然差了点,可属于循规蹈矩的老实人一个啊。怎么可能随便得罪人?让次,你没搞错吧?” “绝对没有。不过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否则怎么会问你?事情是在前台发生的,你们营业课和总务课都在大厅办公。最清楚的人应该是你才对……” “可我昨天下午不在啊,我去parco百货商场去做陈列调整,顺便统计销售数据。说起来是有点奇怪啊,不知道出什么事了。” “哎,那个……藤田君,你昨天下午一直在大厅办公吧?知道谷口出了什么事吗?” “你问这个啊?听说是来了个皮尔卡顿华夏公司的同僚,人很年轻。职务大概相当于咱们会社的副部长吧。谷口因为看不惯他跟接待员搭讪说笑,送礼讨好,出面管闲事,就教训了几句。没想到对方是赴约拜访石川监事的,而且监事居然亲自出迎。谷口一脚踢在铁板上,脚筋差点没断掉,当场就下跪赔罪了……” “什么?华夏公司?” “是的,华夏公司。” “真是的,对方也有责任的吧?即便谷口冒失,可都下跪道歉了,这就够了吧?为什么又非要让谷口接受这种严惩?何况华夏不过是个经济落后的穷国,怎么可以和我们相提并论,所谓同僚和职务什么的,不具备实际意义的吧。为外来者压迫自己人,难道上面全然不顾念大家的心情了吗?” “哎哎,让次,你小声点。请多少顾忌一下场合。否则,更多的消息,我可就不方便透露了?” “哎?难道还有特别的事发生吗?冷静点,让次,你别这么激动,大家都会很为难的!藤田君,请你继续说下去……” “好吧,我就告诉你们,还有一件事你们更想象不到。今天一早,企划课的香川凛子,已经被上面派去伺候这个华夏人了,听说为对方在东京的一切活动和事务负责,要充当贴身管家一样的助手,也许还要暖床……” “哎?香川?会社最出名的“冰山美人”吗?怎么会?一定是谣言吧?” “绝对没有。香川可是一早就企划课的川崎课长叫去约谈了,刚才出门时,虽然还是那副冷冷的样子。可从眼神还是能看出来。既痛苦又委屈呢……” “可恶!这就是胁迫!是职场霸凌!太可耻了!不就是因为前几天香川拒绝为石川陪酒,也让川崎很丢脸嘛……” “闭嘴,高野!你这家伙,怎么也突然激动起来?没有证据的事不要乱说!背后议论上司,让人听到怎么办?” “是啊,真是奇怪的家伙,刚才明明还在说别人,自己却反应这么大……哎?难道……不会吧……高野君,你也是迷恋香川的一员?” 。(本章未完!) 第八百五十七章 职场 ………… 哪儿的人都有八卦之魂。 都没用一天时间,昨天下午宁卫民到访的各种相关花边消息,就在皮尔卡顿日本株式会社传的满天飞。 就为昨天的破事儿,他居然被会社的一般社员和作业员给记恨上了。 敌视和不满是普遍情绪。 用京城话来说,就是他已经掉进茅坑里——激起民粪(愤)了。 当然,虽然这事儿的责任怪在他身上有点冤枉,弄成这样绝非他的本意,他同样是被蒙在鼓里的一员。 但老话讲,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毕竟结果是因他造成的。 石川监事正是考虑到他的感受,才指示下面做了如此的处理。 何况后果还挺严重的。 对比他背后挨骂的这点委屈来说,另外两个人遭受的才真是灭顶之灾。 而他既侮辱了日本的男性,又很可能霸占日本的女性。 也就难怪这些日本公司的职员闹情绪了。 伤了自尊,刺痛了面子,情有可缘嘛。 无错更新@ 事实上就在宁卫民这天早上仍旧酣睡,还没从宿醉中醒来的时候。 昨天对其居高临下,完全不把他当盘菜的谷口主任,早已经泡在小田课长的办公室里。 以一副可怜相,苦苦哀求上司对其手下留情,做着最后的垂死挣扎了。 不为别的,谷口在这里都工作了二十来年了,青春都挥洒在这里。 四十岁才好不容易混到主任这个位子,容易嘛。 他这个人平庸了多半生,最大的期望就是退休前能做个系长了。 要是因为这点小事,就被发配到仓库当管理员去,这找谁说理去? 难道之前的二十年全白熬了吗? 这要是这样的话,就是他不怕丢脸,家里也得乱了套。 本来妻子儿女就够瞧不起他的了,要知道他落魄到这一步,岂不是得对他完全冷漠。 那他还不如去死! 所以谷口又施展了土下座大法。 说实话,他此时恨不能抱着小田的大腿祈求,好免了这天降横祸。 “课长,这全是误会,我真不知道那是华夏公司的副部长。只是单纯看他没礼貌,还拉着个箱子,我还以为是上门推销的家伙,才会生气。要是他西服左襟上佩戴皮尔卡顿的徽章,或是提前跟我打声招呼……” 然而小田现在却完全不想和他说话,但又忍不住,直接呛道。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既然已经做出了这样的事儿,就要承担起相应的后果。何况哪个上门推销的人会跑到服装公司来卖货?你就只能找到这样可笑的借口吗?你怎么不说他是nhk的收费员呢?” 小田的眼神很凶狠,面如黑锅,而且充满了不屑的鄙视。 确实,这个谷口虽然超级冤,但编造个求饶的借口都不会,能力也太差劲了。 这样低劣的理由,让听到的人都替他感到丢脸。 得多低的智商才会相信他的说法? 徽章什么的,这种想法更是幼稚。 难道还能指望一个第三世界的人,具备像日本人那样讲究的公司规范吗? 难怪这么多年才混个主任,真是个连求饶都不会的废物呀。 谷口则被骂的无言以对,头再度叩在地上。 不知是地板凉,还是脑门太秃,冷汗淋漓。 心惊胆战中,他愣了好大一会儿,才带着惨痛的心情继续哀求。 “只是一件小事而已,而且我都当面道过歉了。还用得着那么计较吗?真的就不能原谅我的无心之过吗?” “小事?那是高田副社长和石川监事都很看重的人。我们公司正在想办法拉近和华夏公司的关系,这牵扯到上层看好的未来发展方。(本章未完!) 第八百五十七章 职场 向。你这个蠢货,这种时候,居然做出这样的事来。岂不是让副社长和监事大大的丢脸?” 谷口呆了一会儿,发现还真是。 居然给上司的上司的上司惹了这么大的一件事出来,估计自己肯定上黑名单了。 以后别说升职不大可能了,怕是去了仓库,连有朝一日回到办公室的希望都近似于无。 “难道,难道……就没办法能挽回吗?课长,我跟了您十年了,您不能见死不救啊……” “怎么挽回?难道你有办法去求得那华夏人的原谅吗?你有这个本事的话,就去求啊。只要对方替你说话,那不就好了。笨蛋!刚才和你说那么多,就是让你明白我保不住你。要是我不发配你,石川监事就会迁怒于我。难道你希望我替你去守仓库?” 小田说了两句,发觉不太对,又把话题扶回了正轨。 “你这人一向畏畏缩缩的,为什么要对个陌生人做出那样失礼的举动?简直没有道理。所以你也就别怪别人了,要怪只能怪你自己行为不检。就这样了,收拾一下东西,把手里工作交接一下。今天就去仓库那边报道吧……” “那……要我去仓库做多久?” “石川监事没说,你就准备干到退休吧。 _o_m ” 小田课长此时的语气异常冷漠,他已经完全被磨尽了耐心。 就想着赶紧处理完,利利索索什么麻烦也别留。 于是随后又带着威胁严词警告了一下,就把谷口的命运彻底决定了。 “谷口,事情已经这样了,安心接受处罚是唯一出路。否则,你的处境还会更糟的。到时就不是发配这么简单了。你不会蠢到连这点理智也没有吧?” “我……我明白了。” 谷口眼泪终于迸发出来,心知无法挽回,悔恨也到达了极点。 “明白了就出去。” 谷口如丧考妣,踉跄着爬起来。 也只有强忍着呜咽深深鞠了一躬,可怜巴巴的凝望着自己上司,慢慢退了出去。 然而直到他关上房门,小田课长也没再看他一眼。 这就是日本职场常见的霸凌! 是小人物的悲哀! 而与此同时,石川监事的办公室里,石川本人也正跟来找他的高田副社长汇交流着情报。 “高田君,事情已经办妥了。我让川崎把企划课的香川派过去了。” “哦?香川,她很不情愿吧?有没有反抗?毕竟是敢于拒绝陪酒,还胆大包天,捣了川崎一拳的女人啊?” “哈哈,再不情愿也得服从啊。这是光明正大的工作安排嘛,既然不愿意陪副社长喝酒,这么不识抬举。那就必须去接受现实教育。否则,就辞职好了。这个香川也只有想明白了,把宁桑伺候好了,才有可能再回公司。那到时候,她也就听话了……” “可是,这么做的话,会不会有不好听的闲话传出来……我……总得顾虑一下社员的反应吧?” “哎哎,尽管放心吧。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反应的,难道这样的工作不是工作?接待好合作方的客户不应该吗?有什么可奇怪的,再正常不过。谁不清楚,胸大屁股大又长的色q的女社员,就应该担负这种任务。谁要是不满,就去代替香川好啦。依我看,我们完全不用在乎下属们怎么看我们,辛辛苦苦熬到这个位子,要是对这么点事再束手束脚,那以前白熬了吗?何况我们做服装业,总有点额外福利,连下面的部长、副部长都没少搞小模特,我们怕什么?再加上社长又不在,现在我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嗯,说的是。”高田端起宁卫民送给石川的明黄茶盏,放心的吮了一口浓香的茉莉花茶。 可是刚要感慨一声“好香的茶!”却又想起一个问题来。 他连忙又把茶盏放了下来。 “等等,。(本章未完!) 第八百五十七章 职场 石川,好像有个情况你没有考虑到,香川虽然去了,却不意味着真的肯枕营业啊。她那个执拗的脾气,真的不会为我们惹祸吗?万一要是死不悔改,再撒野打了宁桑又该怎么办?那岂不反而不美了吗?” 石川监事此时却龌龊的嘿嘿一笑。 “高田君,这个问题我也考虑过。原本呢,我也打算派别人去伺候的。可是昨天晚上,宁桑拒绝我们的邀请啊,怎么都不肯去风俗场所啊。对年轻人来说,这是不是太反常了?” “那也许是国情不同吧?听说共和国在这种事上很保守也很严格。是一个要消灭堕落欲望的国家。” 高田还真没从中感到又什么不对的。 然而石川却坚持己见,为其做了自己的判断。 “国情不同,风气保守,肯定有。但绝不会是主要原因。我们反过来想一想,其实应该越是保守严格的地方,就越需要这样的享受才对。他又是血气方刚的年纪,骤然来到了东京这样的花花世界,怎么可能忍得住?否则他怎么一来和就和我们的接待员说笑啊?而且表现得完全就像个花花公子,没有半点放不开的拘束?” “那你的意思是?”高田的思路已经跟着石川走了,但还没豁然开朗。 石川则继续深入解释。 “这个问题,直到今天我才想明白过来。高田君应该知道的吧?华夏公司的社长可是个四十多岁的女性啊。而这个年轻人又是这么的俊俏,我给这个他办出国手续的时候,发现他才二十四岁,学历更是可怜,只是高校生。他这样连大学学历也没有的毛头小子,怎么可能短短几年就坐到这个位子,还是华夏公司唯一一个可以来日本公干的人,这难道还不说明问题吗?” 高田副社长立刻明白了石川所指,也不禁猥琐地笑了起来。 “原来是这样啊,哈哈,这个年纪的女人都是欲求不满的吧,看来华夏那样的禁欲国家,也不能免俗啊。” “是啊。所以他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石川监事继续推理,“这样一来,香川无论是顺从还是反抗都好,只要闹出事来,我们也就有了他的把柄,这才是对我们最有利的。您说呢,高田君?” 高田终于彻底明白了石川的心思,很捧场的拍了几下巴掌,表示赞叹。 “好啊,太好了,石川监事果然做出了最妥帖的安排啊。这样的话,无论怎样,宁桑都会站在我们的一边啊。哪怕牺牲掉华夏公司的利益,哪怕社长对他拉拢,也没用了。” 说到这里,两个人就像狐狸和獾凑在一起一样,再度发出了狡猾又畅快的大笑。。 第八百五十七章 职场 正文 第859章 碰撞 第859章 碰撞 空间和时间再度回到东京王子饭店宁卫民开门看到香川凛子的一瞬…… 在日本社会中,仪容整洁如同一个人的人格体现那样重要。 所以,当香川凛子和宁卫民站在客房门前的初次见面的第一眼。 她就对穿着一身浴袍就出来开门,头发还在滴水的宁卫民,感觉极为不好。 特别是当她对宁卫民深鞠了一躬。 发现这家伙居然是光脚走出来的,连双拖鞋也没穿,弄得地毯都湿了。 另外,抬起头来后,还看到这个家伙上下打量自己,眼睛骨碌碌的乱转。 香川凛子心里涌出的厌恶感就更难以克制了。 心说这个人太差劲了! 真是个懒散、粗鲁、庸俗,外加没有礼貌的家伙。 怎么能这样盯着异性看呢! 看着就像个贪图美色的男人呀…… 要按照自己的本心,此时香川凛子真想一走了之。 甚至一口气跑回公司,再狠狠甩给强行摊派给她这个任务的上司川崎课长一记耳光。 可不行啊! 这次可是有冠冕堂皇理由,川崎才分派给她的工作,真的不同于上次要她陪酒。 何况她自己也知道,已经打了上司川崎一拳了,是不可能毫无后果的。 虽然川崎自知理亏,无论是出于面子还是情理,有关挨一拳的事儿,他都难以诉之于口。 好像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根本没法公然追究。 但坏人最擅长的就是“冷暴力”。 他们不会动武,但是精神摧残的程度能到达十二万分。 很显然川崎这就是在给她挖坑,盼着她惧怕、后悔、求饶、逃跑。 如同她真的这样,也就正好给了川崎口实,有了怪罪她的理由。 那么到时候哪怕她就是下狠心决定辞职离开,怕都难以再找到相当的工作了。 要知道,在普遍采用年功序列雇佣方式的日本,辞职这种事儿,天然就背上叛徒的标签。 何况川崎肯定不会做人,会用极差的评定彻底毁了她的职场生涯,没有其他的可能。 这就是现实啊,不想接受也得接受。 所以她没别的办法,哪怕是明知道眼前是圈套也只能跳下去。 哎,先尽力敷衍吧,别让自己的生活就此崩溃再说。 正是抱着这样委曲求全的想法,香川凛子深深的呼了一口气,又鞠了一躬。 “您是宁桑吧?皮尔卡顿华夏公司的副部长?非常抱歉,如果您对日语有困难的话,我还能说英语和一点点的法语,只是汉语就……” 此时此刻,再度确认了一眼,客房门号没有搞错。 于是香川凛子心里就只有一个想法了——川崎明明说,这人是能够讲日语的,交流上可千万别再存在更大的障碍呀…… 好在宁卫民终于有了反应。 他以发音尽管有些生硬,但还算清晰和流利的日语说。 “是,我就是京城来的宁卫民。香……香川小姐是吧?我能听懂日语,虽然还不够熟练,但只要你尽量慢一点说话,大体上应该还可以。啊,对了,我刚才在洗澡,还以为是客房服务在敲门,所以这个样子就出来了,请勿见怪。” 这番话总算让香椿凛子松了口气。 因为只要能交流沟通就好,那多少还代表这个任务有能够完成的希望。 她这个人做事向来认真,懂得一个人如果不脚踏实地的做事,那么一切希望都会落空。 所以能把事情做好,她还是愿意尽力一试的。 何况天下乌鸦一般黑,她也并不认为自己去了别的公司,就不会遇到这样糟糕的上司, 再加上日本公司辞职的流程又很麻烦。 如果上司有意刁难得话,弄不好光程序就得走个半年。 那倒还不如坚守下去,看看能不能靠努力得到某些转机。 不过嘴上尽管说着没什么,但香川凛子的心里还是免不了暗暗吐槽。 别人都是晚上洗澡,你为什么大早上洗澡?可真是怪人一个呀。 这家伙眼睛贼溜溜的,怎么总盯我的胸口? 要警惕啊,或许真的是一个大色狼呢…… 没错,宁卫民的眼神确实是被香川凛子牢牢吸引了。 但不光是看她五官姣好,身材婀娜,颇为靓丽,也是在欣赏她的服装搭配。 宁卫民能感觉出这个女人很有品味,身体条件也很好,简直像一个职业模特。 光凭这副出色的外表就是个很称职的服装企业职工。 在工作中,如今有这样的下属是个很有面子的事儿,也有助于提升企业形象。 至于目光凝聚于香川凛子胸口,那是因为看到她也佩戴者皮尔卡顿品牌的金属标志。 而这点,就属于香川凛子误会了。 实际上,见到她之后,宁卫民也有自己想吐槽的地方,这就是一个点。 昨天去拜访过日本的同僚后,他是真心觉得,日本人办的企业也太刻板教条了。 上班族无论男女,即便不穿制服,也都要佩戴徽章,好像处处都得体现出集体的一致性。 甚至就连讲究个性的时尚业也是这样。 从好的角度来讲,这当然有利于公司的凝聚力,让职工能萌生归属感和安全感。 但反过来,如果什么都强调团体,都要求趋同。 那有点不一样就会被视为怪胎,肯定会限制了个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 六十七十年代,国内的情况不就这样嘛,人的精神极度压抑,连真话都不敢说了。 毫无疑问,这样的企业职工情绪肯定压抑,私下里就不定会变成什么样子。 一旦犯下什么有违公俗的错误,也容易影响公司的形象啊。 弄不好私生活不检点的问题,还得连累企业担责呢。 所以在他看来,日本人的这种做法实在不可取,至少不适合华夏国情。 那么暂时还是不学为好吧,免得水土不服再拉了肚子…… 哎,对了,还有一点。 这姑娘的笑容也太“商务”了点。 仔细的观察一下,嘴角隐隐约约还带着股子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意。 这是不愿意来帮我的忙?还是瞧不起我呢? 总之,虽然宁卫民这边是温和地笑称,“香川小姐,这段时间恐怕要给你添麻烦了,请多关照。” 香川凛子也鞠躬回应,“哪里的话,如果有做的不当的地方,还请您多多包涵。” 但他们彼此间的这种客气,也就是客气客气,做做表面文章罢了。 实质上两个人反而都在相处中感受到了一点不适感,一种明显的差异性。 唯一的不同之处仅仅在于,宁卫民考虑到自己初来乍到,有人帮总比没人帮强,他并不愿意多事儿。 而香川凛子纯属碍于形势,迫于无奈,为了不让混当上司挑刺找茬,是不可以反悔罢了。 所以两人在“忍耐一下”的共同想法中,也就只有像一对独生惯了的相亲男女一样。 尽量忽略对方的让自己看不顺眼的地方,尝试着展示出自己最好的一面,继续相处下去了。 可话虽如此,但有的时候,诚意这东西还不足以化解文化隔阂。 毕竟是生活环境,成长经历,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连国籍都不一样。 也就注定了他们之间还会频频发生一些小碰撞。 比方说,半个小时之后,当宁卫民吃好了早餐,穿好了衣服,来到本层的俱乐部酒廊, 和喝着咖啡等候在这里的香川凛子再度见面时。 他们之间的误解就变得更深了。 因为宁卫民虽然有每天更换衬衣的习惯,他也确实带了一件备用衬衣。 但问题是,他却没有每天更换领带的习惯。 偏偏昨天酒醉,他好像还把酒撒在了领带上,弄得身上的酒味特别重,哪怕洗过澡,刮了胡子也没用。 所以他过来在香川凛子的对面一坐下,这股味道就落在了香川凛子的鼻子里,害得她差点没打个喷嚏出来。 那不用说,对于每天都要更换干净衣物才能上班的日本人来说,宁卫民这样的表现,无疑让他成了一个不体面的粗坯。 这一下,对香川凛子而言,宁卫民头上,这懒散和不洁的标签算是挂定了。 而且于此同时,宁卫民对于香川凛子代表石川监事赠送和高田副社长的回礼反应过于欢喜,也让香椿凛子发自内心的鄙视,很是不屑。 一觉得他太市侩了,二是觉得他没什么眼界。 敢情香川转交给宁卫民的东西,是装在信封里的一沓打车券。 这对宁卫民来说,毫无疑问,可正是用得上的好东西啊。 实用不说,数量面值也让他心动,一万一张,总共五十万呢。 换算成外汇券都有五千块了。 然而宁卫民却不知道,这东西对于皮尔卡顿日本株式会社来说,实在太普通了。 虽然日本目前才刚到泡沫经济拉开序幕的时候,可日本的公司,尤其是东京的公司已经有财大气粗的气象了。 皮尔卡顿去年的营业额高达一亿两千万美元,也就是将近三百亿的日元。 所以今年给每位需要外勤的普通社员,年平均交通津贴定的是一百五十万日元的额度。 中层干部一年是八百万円到一千万円。 那么像宁卫民这样的副部长,按理说,每个月至少六七十万円的交通补贴才是。 而且是实报实销的。 那么两相对比起来,这五十万的打车券就像是瞧不起人的小儿科了,而且还华而不实。 因为一次只能使用一张打车券,多了不退,少了得补。 难道这还不能证明宁卫民这个华夏公司的副部长,地位还远远不及日本公司的一个课长吗? 香川凛子又怎么能对他肃然起敬? 以至于宁卫民送给香川凛子个人的见面礼——那曾经让两个前台小姐一见就喜欢的漆器小镜子都没能博得香川凛子的丝毫好感。 反而因为误以为宁卫民是个利用职务,随随便便拿华夏公司贵重礼品讨女孩子欢心的花花公子,让香川凛子警惕心陡增,连连推辞。 后来实在推不了,才勉强收下的。 至于为什么推不了? 也是因为宁卫民误会她和昨天的前台小姐一样是口嫌体正直。 明明喜欢,只是因为不敢受“贵重”的礼品而推辞了。 总之,这俩人的相处简直是鸡同鸭讲,处处满拧啊。 真是应了京城的那句老话了,伱说前门楼子,我说胯骨轴子。 但这还不算什么呢。 这天最让香川凛子心生不满,也意想不到的是,接下来该着手去办今天的正事了。 首要的当务之急,当然就是帮助宁卫民落实住处,他不能总住酒店啊,总得租个房子才是。 可宁卫民居然自找麻烦,不但拒绝了石川监事已经为他筹措好的安排,而且理由还是那么的可笑。 正文 第860章 变卦 第860章 变卦 想要在日本工作学习一段时间的外国人,下了飞机之后,绝不是成功入境就完了。 后面还面临着一系列急需待办的法律手续。 拿宁卫民来说,这个时候,他首先就得按照日本的法律规定,得在十四天内办理往住民登录手续。 要知道,他机场入关时所拿到的外国人登录证明书并不是完全版。 目前,他的名字在证明书上面只有英文字母,住址也是空白的。 所以他必须先去入管局把字母改为汉字姓名。 再去住地所在区役所添加住址,拿健康保险证,办印章登录和住民票。 等这些都办好才算正式完成入境日本的住民登录手续。 其次,由于宁卫民拿的是商务经营签证,他来东京是要办餐厅的。 所以还有一系列商务手续,也需要他出面收尾才能完成。 这方面,他首先得去法务局完善在日申请的饮食公司社长本人信息,以及尚未来得及递交的注册材料,才能拿到相当于国内的经营执照的藤本。 然后再去银行办理公司和个人的银行卡,拿回注册资金。 随后还得为开餐厅去保健所预约学习,拿到“食品卫生责任者”资格证书,才能申请下来正式的营业许可。 最后免不了得再请一个帮自己报税的税理士。 直做到这一步,他才能够真正去忙乎店铺选址、装修,准备厨具、灶具、餐具、人手,这些具体开店的实务。 可话说回来了,无论是办住民登录手续,还是把商务手续完善,都需要有一个固定的住址才行。 而且这个住址无论用酒店、旅馆或者是办公地点登记,都是不可以的。 甚至涉及到银行卡办理的要求,还要更难搞一些。 因为许多银行都要求客户提供固定电话号码。 所以说,要不优先解决租房子的问题,宁卫民什么手续也办不了。 更何况有些急茬的事儿,是连拖都拖不得的。 万一逾期未办住民登录的手续,那后果可就严重了。 日本人大多数办事很认真的,在法律上的较真程度也不是一般的。 宁卫民要没有一板一眼按人家的规矩来,弄不好就会被遣返。 说到这里,还得额外再提一提在东京找房子的困难。 东京的租房市场,其实是一个水很深,坑很大的世界。 由于东京已经成为了国际的一流都市,无论日本人还是外国人,几乎都想往这儿扎。 这就导致这里房租远远高于日本平均水平,生活成本贼高。 房屋中介完全不愁没人租房,所以总是不顾及客户的实际需求,刻意推销报酬多的房子。 而且越来越喜欢耍一些见不得光的小伎俩。 比方说客户越急,他们嘴上答应的好好的,办起来却是敷衍加磨蹭。 目的就是让客户没法太挑剔,一凑合就搬进去了。 没错,日本人的服务态度世界知名,房产中介的态度表面上也很好。 可架不住笑里藏刀啊。 别人不说,香川凛子就被狠狠坑过。 想当初,从东京艺术大学设计系毕业的她,为了留在东京工作。 千挑万选,好不容易看好了一间面积、位置都很好,也很便宜的房子。 可万万没想到,搬进去的竟然是个“有特殊原因打折的房子”。 后来从邻居口中得知真相,把她几乎吓得不敢睡觉,只能另找地方搬走。 这次又赶上个中介是个说话不算的。 明明答应了到时候能搬入,可最后却食言了。 对方吃定了搬家日期没落在合同上,仅以一句“我不清楚”来推诿。 然而对于已经叫好了搬家公司的香川凛子,却因中介的不负责任,面临着搬走的东西无处安放,怕是要睡公园的窘迫处境。 最后没办法,她只能求助家在东京的同学帮忙,把东西暂存在别人家的院子里。 唯一幸运的就是没赶上雨季。 除此之外,正如日本中介之黑暗在优质的日本服务里像一朵奇葩一样。 日本的房东也一改整个社会的信任机制,对租客挑剔的要命,几乎成为了最麻烦的一种生物。 特别对于外国人来说,是完全不被信任的。 许多日本人不肯把房子租给外国人。 肯租的人也一定充满了戒心,要求必须要有担保人,有时候还要求和第三方的保证公司签约才行。 所以现实情况就是,连日本人要想短期之内就找到一个价钱、地理位置都合适的房子都不容易。 就别说受到诸多限制的外国人了。 那么毫无疑问,派来辅助宁卫民办理这些事务的香川凛子也是了解这种情况的。 本着认真负责的工作态度,她肯定要优先解决宁卫民的住址问题。 就怕一个处理不好,这事儿成了一个无解的恶性死循环。 于是和宁卫民在俱乐部酒廊见面后。 除了递交石川让其转交的打车券,和宁卫民办事需要的担保资料。 她还对宁卫民租住房子的重要性做了详细的解释。 然后堪称雷厉风行,马上就带宁卫民去见了房地产中介。 实话实说,其实在这事儿上,宁卫民远比其他人幸福多了,他想要尽快把租住地落实还真不难。 由于石川监事肯用皮尔卡顿日本株式会社的名义来替他担保。 并且派人提前一个月就通过房产中介,开始帮他物色住处了。 眼下,房地产公司就提供了两处房子可以让宁卫民挑选,而且差不多能让他在一周之内搬进去。 第一处房产就在港区。 1972年建的翻新公寓,房东住七楼。 房间面积还行,除了厨房、厕所,睡觉的地方有11帖。 (1帖= 16562 ㎡一张榻榻米大小)。 房东是老夫妇,因为所有公共地区的打扫都是房东做,没有共益费,不用平摊公共卫生费用。 房子离地铁站步行十几分钟,在商店街后面,买东西方便。 如果下雨下雪的时候,出了站,可以有很长的路不被淋湿。 房间还带家具、电器,有防盗门,有自行车停车场,房租九万八千円一个月。 说到可挑剔的地方,除了阳台有点小之外,就是楼下有小酒馆,半夜会有妈妈桑和酒鬼大叔的对话。 至于第二处房子,并不在港区,而是在更远一点的目黑区。 虽然距离远了,可一下子也清净了不少,安全没有闹哄哄的气氛。 这房子是一个比较高档的住宅区里的高级公寓,算是东京老牌的小资和小清新扎堆的地方。 住在这里的,不是有钱人就是艺术家。 而且这里的目黑川是日本著名的樱花观赏地,站在房子阳台上就能看到那条河。 一旦到了樱花盛开的季节,风景肯定会特别美丽。 说到房间的格局和面积,比港区那套也要好一些。 两室一厅一厨一卫,套内面积足有10坪(1坪=约 331 ㎡)。 外面的阳台很大,差不多15坪。 厕所、浴室,设施齐全,除了没有家具和家用电器,也几乎可以拎包入住。 不好的地方就是生活采购和交通便捷方面,没有港区的房子那么方便。 而且房租也要高一些,房东要求十二万円一个月,没有丝毫商量余地。 此外还需要额外缴付每月一万八千円的管理费。 总而言之,这两处房子的条件真的是很不错了。 以香川凛子的角度来看,价钱要的很公道。 这大概是房产中介很卖皮尔卡顿日本株式会社的面子。 而且任何一处,各方面的条件都比她想象中好得多。 她自己和姐姐目前共同租住的那套远在足立区的小公寓,除了价格上是五万四千円,其他方面根本没法比。 要不是她知道姐姐受不了吵闹,要不是她们姐妹的收入还要给妈妈寄回去一部分。 假如宁卫民愿意选择目黑区的高级公寓,她都有心把现有的房子退掉,咬咬牙把港区那套租下来,搬过去。 然而让香川凛子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明明是可以让她羡慕的两处房子,宁卫民本人也表示满意。 可逛过了,看过了,仔仔细细充分了解过了,都走到要签合同这最后一步了,这家伙竟然在房产公司的接待室里反悔了。 他就像完全不了解自己目前急需住处一样,摇头表示对两处房子全没兴趣了。 原因就是他不满意租房合约中的一些费用。 而且无论房产中介怎么对他解释这是必须要收的,对谁都一个样。 他都是摇头,只会说“打灭”。 于是不但让功败垂成的房产中介脸色黑如锅底,也让陪着跑前跑后香川凛子差点抓狂。 这个时候,急性子的香川凛子已经没耐心再扮演柔顺的小女人了。 面对这么难伺候的主子,她躬身几声道歉把房产中介给支走,就有点急赤白脸了。 虽然尽力还保持着姿态,但说话语速变快了,而且语气见棱见角。 “副部长,恕我直言,您这种做法实在不妥……” “哦,香川小姐指哪方面?” “您的处境。您目前急需一个住处,才能办理后续的手续。如果耽误了住民登录的话,后果恐怕……” “后果就是驱逐出境,对吗?请放心,我心里有数的。而且照我看来,对方就是觉得我着急租房,才会把我当成砧板上的肉。否则不会提出这么多无理的收费要求。礼金就要一个月房租,押金要两个月房租,我不能上当啊。” 宁卫民理直气壮的说辞,更加让香川凛子气不打一处来。 她一急,连敬语都不用了。 “这么说可就太过分了。我不得不说,你真的误会了。这两处房子,无论价钱还是条件,就是日本人也不容易找到呢。是的,日本人出租房屋的确有着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奇葩制度的。比如要向房东缴纳意义不明的礼金和押金。别说外国人不理解,这项制度就连日本人也怨声载道,叫苦连天。可问题是这是约定俗成的东西,整个日本社会都是这样的,怎么可能为一个人改变呢?我自己租房也是要缴纳礼金和押金的……” 香川以自己为例的这番话,总算打动了宁卫民。 他沉吟了片刻,叹了口气。 “如果香川小姐这么说的话,那我相信。毕竟石川监事打过招呼的嘛,他也不能坑我。我可以收回自己刚才的话。” 只是,他又皱了皱眉,随后仍然固执的表示无法理解。 “好吧,礼金和押金也就算了。房产中介费一个月房租也没问题,可火灾保险真有必要吗?即便这是法律规定的。那还有什么配钥匙费,24小时保障费,这又是什么道理?关键是还有笔保证公司的费用。贵公司不是替我担保了吗?为什么还会多出这么一笔开支?要是这样的话,我算了算,初期我需要缴纳的费用就高达一个月房租的六七倍。也就是说我最少也得花七十万円才能租到房子喽?” 这话也对,这个时候,香川总算想起来了,宁卫民是这个副部长可是来自贫穷的共和国啊。 他的收入当然不能和日本这边相比。 别说月收入一百万以上的部长了,怕是连六十万的课长也比不了啊。 他的收入能有多少呢? 香川凛子好像听别人说过,华夏普通人的收入每月只有可怜的一万円。 那么照她的估计,即便是加上华夏公司的差旅补贴,宁卫民怕也只能跟自己收入差不多吧? 月收入二十万円的话,租这样的房子确实吃力。 香川凛子终究是女人。 虽然为人冷漠,外表坚硬,属于不易近人,不愿与别人过多交流的一类人。 但冰山美人也是有情感的,她就特别容易同情弱者。 于是情绪立刻得到了平衡,并且还能设身处地为宁卫民着想起来。 “这么说的话,是因为经济上吃力吧?对此,我很理解。不过话虽如此,我还是建议副部长,应该果断租下便宜的那套再说。毕竟石川监事是要关照您的,开口请日本公司这边帮助垫付一下应该没问题的吧?无论如何,请考虑清楚,先把眼前这关过去再说吧。住民登录手续实在耽误不得,到了日子,入管局可是不讲情面的。何况说实话,港区那套位置是很方便的,对目前还不了解东京环境的您来说,真的很方便。如果等您熟悉了东京,到时候找到了更便宜的房子,再换也不迟。” 香川凛子真的是一片好心,是从各方面替宁卫民考虑的。 可没想到宁卫民却不承情,又是把手一摆。 “不不,我一点不担心住民登录手续。如果你是为了这个替我担心,大可不必。你也说了,还有石川监事关照我。那么我暂时把住址先写在石川监事的家里不就好了?算我再欠他一份人情好了。反正我也不去住,这不会太为难他的吧?至于住处,东京有没有便宜的民宿旅馆让外国人住啊,麻烦伱帮忙打听一下可好?也不用太便宜,四千円到六千円一天就可以。” 好家伙啊,这话一说,香川凛子简直懵圈了。 对于从小就以成为大和抚子为审美目标的她来说。 守规矩和诚实守信,都是道德公俗里很重要的一点。 她可不懂得什么叫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就从没想过,世上还有人能有这样投机取巧的清奇思路,靠这种汤事儿的办法来解决法律问题的。 以至于她都磕巴了,先是睁着大眼睛,惊讶不已地确认宁卫民真正的想法。 “真的……真的可以这么做吗?副部长,您……您不是开玩笑的?” 跟着又露出为难的表情,“说实话,总觉得哪里有问题,这……这么办的话,会不会不太好啊?何况就是四千円一天的民宿旅馆,住一个月也有十二万円呢。这……恐怕还是对副部长没有帮助吧?” 香川凛子因为宁卫民弄虚作假而委婉的劝诫,哪知道宁卫民却对这种委婉的日式表达方式完全无感。 露出了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笑容来。 “怎么不好啊?也就是对房东不好,我没让他坑我嘛。其他的,你什么都不用担心。住民宿旅馆,当然只是暂时凑合一下。其实我是这么想的,反正我要在长期再东京工作和生活,那与其租房,不如买房。这样,你也别怕跟房产中介不好交代,把他再叫进来,让我问问他,外国人买房有没有限制?像东京核心富人三区,千代田、中央区、港区,还有没有现成的房产?我就不信了,他还敢表达什么不满。难道明明有买卖房产的大钱他不想挣,还非要挣租房这点小钱不可?你说呢?” 什么! 租房不如买房! 还东京核心的富人三区! 听了这话,香川凛子简直遭遇雷击,完全无法表达内心的震撼了。 她心说了,你到底是有钱还是没钱啊? 这还不算,她的感情和自尊心也有点受不了。 眼睁睁看着宁卫民在自己的面前洋洋自得的抽着小烟儿,一副尽在掌握的姿态。 她第一次感到连自己最宝贵的人格和善良都被调戏了。 亏我刚才还替你着急,原来你是故意装可怜,诚心要看我出糗。 总之,她是越看宁卫民越觉得可气。 结果当宁卫民再度打算掸掉烟头上的烟灰,把烟头伸到了身后饮水机的过滤槽里的一刻。 香川凛子脑子一热,也不知怎么了,竟然完全不顾身份的悬殊,冷起脸对宁卫民进言。 “等等!这不是烟灰缸,是倒饮料的水槽,绝不能往这里放烟灰!明白吗?副部长?” 宁卫民登时被吓了一跳,拿烟的手都因为受到正式的警告哆嗦了一下。 然而他随后的反应却更让人着恼。 因为这家伙不但继续照做,没事儿人一样,还把烟灰仍旧弹在了过滤槽里。 甚至还理直气壮的对香川凛子摆摆手。 “没关系啦,别这么死板嘛。他们不会介意的。我可是要花大钱的客户。他们讨好我还来不及呢。不信,你就把那房产中介叫过来?我当面问他……” 可恶!可恶!太可恶了! 无言以对的香川凛子,此时内心有一万匹草泥马奔腾而过。 她终于确信川崎得逞了,真的报复了她。 派她来伺候这样一个仗势欺人,丝毫不知道自我约束,而且精神不正常的人。 迟早她也会变成疯子。 正文 第861章 六亿円 第861章 六亿円 即便被叫回来的房产中介再度喜笑颜开,重新对宁卫民和香川凛子变得毕恭毕敬。 香川凛子的心情也没丝毫放轻松。 因为震撼和惊愕始终还在继续。 可以在说双方重新接洽的整个全过程里,她都一直在以不敢置信的心态,拼尽全力消化着宁卫民放弃租房,转而要求置产的这个事实。 首先她通过在旁聆听,发现宁卫民好像真的不是开玩笑。 这家伙不但对外国人购房法律程序和相关限制打听的很仔细,而且对与不动产相关的行情和业主权利情况听得也很认真。 甚至还颇有兴致主动打听起日本地权和房权的区别和关系。 当然,对于东京各区近年房价走势和涨幅,这家伙更感兴趣。 哪怕了解到最近一年,东京不动产的均价已经高涨了四成,而且外国人根本无法通过从银行贷款的方法来置产,也没有表现出半点迟疑畏缩的意思来。 反而一次性就对房产中提出了两处置业需要。 无论开餐厅的商业地产,还有给职工居住的住宅房,他全都要。 毫无疑问,缺乏购房诚意和资金的人,是不会做出这样的反应的。 其次,香川凛子也万万没想到,宁卫民对房产中介描述的需求也够奇葩的。 这家伙竟然一点不在乎购置房产的制式和质量。 大大咧咧的说,住宅方面,无论一户建、公寓、商品房都可以。 商用的房产,无论是还是写字楼,商铺,也都可以。 而他执着的条件只在于三点。 一是这些不动产的地理位置。 最好位于千代田、中央区、港区,而且距离地铁站越近越好。 哪怕退而求其次,也必须在新宿区、涉谷区和文京区。 二就是要求这些不动产没有租客,房子买到后,完全能够自主使用。 三就是特别提出,如果牵扯到地权的房产,地权和房权必须统一,能够全部交易过来。 像租界别人的地,然后在上面再盖房屋的那种,或者是公有地上的团地住宅,他可不要。 总而言之,对于置产这件事,好像他和常人在乎的东西大不一样。 因为有些过于计较地理位置和物权归属了,却忽律了实际使用方面的问题,多少显得有点不理智。 要知道,首先东京二十三区的地价还是存着较大区别的。 大致是以港区为东西南北大致切割线来划分的。 东边南边贵,西边北边便宜,距离港区近的贵,远的便宜。 这是因为按城市传统来讲,东边和南边富人多,西边和北边平民多。 宁卫民所提出的核心富人三区,毫无疑问是最好的地块,价格是最高。 而新宿、涉谷、文京是因为城市改造,疏散核心区人流的原因,才成了新的城市核心。 虽然不久前,东京新都厅宣布要从旧址搬家,把新址挪到西新宿副都心去,直接导致了新宿区地价飞涨。 但毕竟这三个区域和老核心区还有差距。 地理上偏西一些,底蕴也有所不足,所以差价还是存在的,起码在一成左右。 至于目黑区、江东区这些更偏远一点的区域,差价和核心三区能到两成半或三成。 直至东京都的边缘地带,如足立区,那就是最便宜的。 与东京核心六区的差距能扩大到一倍以上了。 总之,如果以如今银座二百一十万円左右一坪地的最高价格来说,如果选差一点的区域。 在地价上真的能节省不少呢。 所以香川凛子打心里觉得宁卫民执着的东西着实可笑。 难道他没有想过像目黑区或江东区,这些地方也是可以的吗? 明明东京最有名气的法式餐厅joel robuchon,就在东京目黒区三田,惠比寿公园的城堡里。 那里人均最低消费五万円起,一晚在这家餐厅花上百万円的人大有人在。 也没见这家店因为区域问题生意不好,或者客人嫌弃的。 说实话,像他这样购房,好像从没考虑过要为自己的固执,付出多少额外的成本。 其实哪怕稍微挪一挪,起码一坪地就能节省二十万或三十万円啊。 兴许都能把房子的翻修费用和家具电器的钱省出来了。 难道他不知道,东京核心三区也有不少战后兴建的旧木危房吗? 东京首都改造计划之所以会在今年启动,目的就是要扩大都市范围,把人口密度降低,改造这些危房,来增加东京的应灾能力。 好避免这个将近九百万人口的超级都市,有朝一日会发生类似于1977年7月13日纽约大停电的那种城市瘫痪。 如果符合他提出条件的不动产是那种建于战后的木屋,难道这家伙也要买吗? 要只是买下来,反而要多为改造重建掏不少费用呢。 这里外里,那可就差的太多了。 于是本着认真负责的原则,不想看着宁卫民做出如此失智的决策,香川凛子终于忍不住要开口劝诫了。 可就在她话到嘴边,刚说了一句“阿喏……”试图插话的时候,却骤然听见房产中介问起宁卫民在置产一事上的面积需求。 只见宁卫民神色不动,淡淡地答复。 “我当然是希望土地或房屋套内面积越大越好喽。对我来说,其实不动产的面积远比比房屋质地要重要。道理很简单,房子不好,设施不佳,还可以改造,装潢,甚至我拥有地权的话,还可以推倒重建嘛。可空间要小了,又没办法重建的话,就让人很为难了。这样吧,我给你个大概的预算,你就按六亿円的总价来帮我物色目标好了。时间上也希望能尽量快一点,可以吗?” 好嘛,六亿円! 如果换算一下的话,那就是二百五十万美金! 即使是银座这样的绝对核心,也足能够买下三百坪土地的建筑物了! 换算一下那就是一千平米! 就这一句话,立刻就让宁卫民的形象在房产中介眼中金光灿烂。 老话说得好啊,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啊! 房产中介,这个小日本鬼子的后代,立马服帖了。 他就跟孝子贤孙一样,以前所未有的低姿态对宁卫民深鞠一躬,以恨不得把脑袋焊在桌上的诚意,来向他郑重保证。 “嗨以!一定尽最大的努力,不负贵客的托付!请安心等候我们的好消息吧!” 而与之相反,在香川凛子的眼里,宁卫民却成了一个不知所谓的冤大头和暴发户啊。 她倒吸一口凉气,简直不敢相信宁卫民口气之大。 原来是贫穷限制了自己的想象力。其实自己担心的问题对于宁卫民就不是个事儿,人家早就有改造房屋的打算。 这是公款吧? 这家伙就这么不把华夏公司的钱当钱吗?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来自欧洲总部,而不是华夏分公司呢。 偏偏就在香川凛子暗中腹诽的时候,宁卫民还注意到了她刚才试图表达自己意见,这个时候居然转过头来问她。 “香川小姐还有什么建议吗?不妨直言。” 弄得房产中介也跟着转过头来,眼巴巴的望着香川凛子。 这无疑让香川凛子顿感无比尴尬,额头都渗出细汗来了。 不为别的,就因为刚才她想说的话已经明显不合时宜了,不得不全硬吞下了肚儿。 可要是不说上几句呢,这时候又显得很失礼,好像她无事生非一样。 所以只能拼命想合适的措辞。 “那个……那个……副部长,我听说华夏公司的年营收额大概是千万美金吧。您真的要以六亿円为预算来购置不动产吗?这笔钱这么花出去,华夏公司真的不会有意见吗?是不是还是征询一下华夏那边的意见为好呢。而且买下房子之后,很可能还会有不少后续投入的哦。有些费用很可能是目前还设想不到的。还望您认真考虑我的意见……” 想来想去,香川凛子还是跟宁卫民唱上了对台戏。 她这番话,绝对与日本人的说话习惯相悖的。 要知道,日本的职场素以“读空气”为基本生存技能。 什么意思呢? 普遍定义就是,要察觉在对话里其他人没有表达出来的意思和情绪,并顺着这样的形势去说合适的话,做合适的行为。 其实日本人“读空气”有点类似于京城人说的“眼力见儿”。 说白了,也就是察言观色,见机行事。 正是这样的文化助长了日本人从众心理,让日本人更加对自己的言行小心翼翼,进入一个无法破解的循环,导致生活的压抑感与日俱增。 而香川凛子之所以犯这样的职场忌讳,实在是与她正直且善良的秉性密不可分。 她是真担心宁卫民这么大手大脚的花钱,是没有认真考量资金配比的决策,那肯定要出大问题的。 同时也有点怀疑宁卫民有可能是想把华夏公司钱据为己有,专门跑到东京来移民当地主的。 那她就必须要把话说在前面,以免让自己卷入这样的麻烦事里。 当然,或许也有那么一小点闹情绪,见不得宁卫民在自己面前,这样的猖狂自得。 然而香川凛子硬着头皮说完这些话,甚至都没来得及引起房产中介的疑虑,宁卫民就语不惊人死不休,反而给出了更加肯定的回复。 “放心吧,没问题的。香川小姐或许误会了。其实这六亿円与华夏公司没有关系的。全是我个人财产。公款我不会动用的啊。所以哪怕是餐厅装修,重建,也是有足够资金的。何况我要开办的餐厅是代表三家京城企业的,不是华夏公司一家来承担风险。” 这句话更要命,直接就让宁卫民成了房产中介眼中的爸爸了。 这个年代能趁六亿円的人,在东京社会也算是富人了! 要知道,普通的大学生一个月才十几万啊。 要在东京一般的区域买套十几坪的房产,还得五六年不吃不喝呢。 于是让房产中介愈发把宁卫民看成了香饽饽,以坚定信念誓要做成宁卫民的生意。 忍不住出言赞道,“不愧是跨国公司的副部长啊,个人居然拥有这么丰厚的资产。贵客在华夏国也应该是响当当的大人物啦。而且能够把置产的事儿委托给我,也是让在下深感荣幸。请放心,在下一定全力以赴,满足贵客的一切需求。” 跟着又是一个深鞠躬,以近似于叩头的动作谄媚表态。 “那个……已经有点查过午饭时间了,不知道贵客肯不肯赏脸,让敝公司做东呢?咱们一起吃顿便饭可好?贵客喜欢吃什么,请您随意吩咐!我们公司附近有家不错的和食料理店,还有家中华料理。如果吃西餐的话,也没问题。这里不远就是意大利大使馆,那里的意式餐厅味道很赞,还请贵客示下……” 这就是为了要争取客户,要请白吃白喝了。 而对这种占便宜的机会,宁卫民丝毫也没客气。 他又点燃了一根烟,等到喷云吐雾了一口,这才大咧咧的说。 “我吃什么都可以的。还是应该问问香川小姐的意思……” “嗨依——” 眼睁睁房产中介再度转头过来,以一种谄媚又抱有怀疑的目光审视自己。 然后小心翼翼的询问自己用餐喜好的样子。 香川凛子毫无半点开心,反而郁闷的一口老血差点没喷出来。 这不光因为房产中介好像误会她和宁卫民存在什么亲近的关系。 对方流露出的神情分明是在说,“难怪伱不用读空气,说话这么放肆啊,敢情这是攀上高枝了。” 同时也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挫败感掺和在其中。 她万万没有想到,宁卫民居然是个资产远超她想象的大富翁。 酸了酸了! 这个家伙,如果没吹牛的话,他这个华夏人,可比她这个土生土长的日本人富多了。 什么是发达国家?什么是第三世界? 在这里完全就是一个笑话。 尤其让人思维混乱的是,香川凛子忽然发现,宁卫民这次居然公然把烟灰弹在了饮水机的水槽里,还冲她眨了眨眼。 这一下,她真的怒火腾腾了! 可恶啊!这个瞧不起人的大坏蛋! 他居然在取笑我吗? 扣楼死哟! 正文 第862章 高级料理 第862章 高级料理 陪宁卫民选房的中介叫东基业不动产,在东京属于一个不大不小的中型房产中介公司。 其麾下有四家营业部,这天负责陪同宁卫民看房的房产经济叫小野光南,就是港区营业部的一员。 既然决定中午要请客户吃饭,小野很快抽身把宁卫民要花六亿円置产的消息汇报上去。 除了为自己请功之外,让店长看看自己的工作成绩,也想临时申请三万円招待费。 然而他却没想到,哪怕自己是硬着头皮报出了比平日多得多的费用。 可听说他中午要请这样的大客户去公司附近的和食料理吃饭,却把店长菅田将气得当场破口大骂。 “混账!这可是能够收取上千万円的大单啊!怎么好这么小气?你这是要和客户联络感情吗?你这是在侮辱客户还是侮辱公司?” “何况客户来东京是要开高级餐厅的。公司附近那些餐厅,有一家能配得上这样的客户吗?” “该死的笨蛋!完全没有脑子!怎么笨到连招待费也不会花?三万円能吃什么高级料理?那只够买点小礼物送客户。你以为是伱们三流大学的同学聚会,去吃自助餐吗?” “你到底有没有在反省?你工作没成绩是有原因的!好了,你马上滚去重新告诉客户,中午去银座吃饭。我一会亲自教你怎么招待客户。你要好好看看我,是怎么拿出第一流房产经纪人的气魄来……” 就这样,小野光南被骂了个狗血淋头,狼狈不堪按照店长吩咐去做了。 但即使如此,其他的同事从房间里传出的声音得知此事,也对他羡慕极了。 尤其跟他关系不错的一位公司前辈,怕他心生怨念,私下里拉着他叮嘱。 “你可真是个走运的家伙!居然遇到了这样的豪客!如果努力签下合同,想必下月的明星经纪人就是你了。只是你想真正成为王牌,还要谦虚谨慎,认认真真跟着店长学习啊,不要辜负这么好的机会!” 于是乎,小野光南虽然被痛骂了一场,但也是极为光鲜的屁滚尿流。 足够他自己私下里暗暗得意,让公司里其他人眼红的了。 然而收到小野光南的重新邀请,宁卫民和香川凛子各自的心情却大不一样。 宁卫民当然是对消费升级表示欢迎的了。 别忘了,他要在东京开餐厅,自然需要了解东京的高档餐饮市场。 这不花自己的钱,白吃白喝,而且还可以收集信息,有真正的日本人陪同,可以随时咨询自己不懂的事儿,这难倒不是好运气吗? 他自然来者不拒,而且不免由衷的感慨。 资本主义国家还真不是一无是处。 钱满多的话,起码在这儿当爸爸,那是真的爽啊! 反过来,香川凛子可绝对没想到,自己恰才本来为图省事才提出和食料理,竟然需要大动干戈,升级到了要专程去中央区的银座品尝的地步。 这立刻让她感受到压力陡增。 不为别的,她当然知道房产中介是为利益驱动,才这么不惜血本的。 这代表了他们一定要争取到宁卫民这个客户签单的诚意和决心。 可问题是现在她还是有点无法相信,宁卫民能有六亿円的私人财产。 这也不免让她有点担心起来。 毕竟在她的认知世界里,日本人的道德观是讲究“知耻”的,大部分人都懂得不做自己觉得可耻的事情。 可宁卫民是华夏人,她对其自律性和道德感可完全没有信心。 看这个家伙放浪形骸的样子,弄不好今天只是为了保住面子在吹牛。 那万一这笔生意做不成又该怎么办? 事后可怎么收场? 这家伙不会连累自己被上司责怪吧? 为此,内心充满忧虑和担心的她,也就成了去银座吃饭最不情愿的一个了。 结果更没想到的是,她皱起眉来,恹恹的表情还让小野光南误会了。 刚刚挨过店长骂的小野,还以为确实让店长说着了,这两位客户心里还真的很介意他刚才请客不够大方。 哪怕他如今纠正错误,可香川仍然忍不住流露出了鄙视。 于是福至心灵,想起正好目前恰逢日本第二大节,是盂兰盆节的日子口儿,公司备的礼物还有多余。 这小子忙颠儿颠儿跑到总务,领了两套最昂贵的礼物来补救。 他送给宁卫民的是一只高档的水晶威士忌酒杯。 那是全日本赫赫有名的传统工艺,发源于江户时代有百年历史的“江户切子”。 这东西可是东基业专门送给为个人买房提供贷款的住总金融公司管理人员的昂贵礼物。 所谓切子,就是指用金刚砂在玻璃表面雕刻花纹的纯手工工艺。 拿这只杯子来说,尽管算是比较便宜,花纹比较简单的那种,但价值也在三万円一只。 而送给香川凛子的资生堂化妆品就比较普通了,但也价值在一万円左右。 结果他这一手,虽然拍得宁卫民通体舒泰,越发高兴。 可香川凛子也是越发骑虎难下,暗暗叫苦。 但她又能怎么办呢? 她只是随员一个啊,劝不能劝,拦不能拦,也只能收下礼物。 尽管表面上强颜欢笑表达谢意,心里与东基业店长的看法不谋而合,暗骂小野光南真是个蠢货! 至于说到银座,三十年后,恐怕无论是去过还是没去过日本的国人,差不多都知道这个地方是东京最繁华的商业街。 但却没几个人知道,这里也是东京高级寿司店的发源地。 而银座所拥有的这两个特殊标签,完全是由其地理位置决定的。 想当年,东京大地震后的一场大火烧毁了日本桥,才让银座成为新的高档娱乐消费发祥地,从此歌舞伎和高档食肆纷纷在银座林立。 也是因为这里距离筑地市场也很近,非常方便拿到每日新鲜的鱼货,非常有利于寿司店的经营,故而东京最早的寿司名店基本都聚集在银座,散布在巷子里。 像这次店长亲自介绍的寿司店就大有来头,是银座非常有名的一家老店“久兵卫”。 著名的军舰卷就是由这家店主久兵卫所发明的。 而且不仅如此,这家寿司店与“二叶寿司四天王”之一的中田一男办的“奈可田”,还有“寿司之神”小野二郎的师父吉野末吉开办的“与志乃”,一起并称为银座寿司店“御三家”。 原日本首相吉田茂和知名的艺术家兼美食家北大路鲁山人,都曾是这里的常客。 由此可知这家店在日本饮食界的地位。 那不用说,这家店肯定又是让宁卫民喜闻乐见的白灯笼当幌子。 内部装修不但极其有格调,价钱也是贵的要命。 银座其他寿司店为了招揽生意,为单身商务人士提供几千円的超值套餐,这里是没有的。 在这儿吃饭,除了按菜单点菜,还有一种比较特别的无菜单方式,叫omakase。 这是日语,如果翻译过来,意思大概是“拜托”。 也就是说,这种特殊用餐模式只能厨师做什么客人吃什么,按人头收费。 很有点像共和国日后流行的私房菜,也可以说是英语里的chef menu。 收费方面,这家店如果按菜单零点着吃,差不多得每人花掉两万円才能吃饱。 让厨师做主当然更贵,每人三万八千円,酒钱还需要另算。 总之,这里的经营风格可完全不同于昨晚石川监事和高田副社长请的那顿会席料理。 因为这里菜品不多,不能用华丽和丰富来形容,只能说的是高雅美观的格调。 不过话说回来,这儿的生意倒是真不错。 别说许多日本人愿意来,外国人也很吃这一套。 才一进门,宁卫民就发现了,店里客人居然有不少都是金发碧眼的洋人。 而且从时间上考虑,他们来的晚了一些,那么如果正值午餐高峰,想来肯定是要等座位的。 等到真正品尝过后,就连不通寿司文化的宁卫民也得承认,这家店的食物的确很有卖点。 不但注重食材的活用和寿司的制作手法,与此同时也强调用一流的陶瓷器皿来衬托食物。 让整个用餐成为视觉和味觉双重享受。 像国人比较热爱的海胆、鳗鱼、虾,当然都有,而且极其新鲜,入口前绝对都是活蹦乱跳的那种。 充当下酒菜的酒肴更是惊艳,有鲑鱼子、白虾、烤星鳗等。 鲑鱼子调味极佳,星鳗口感感人,堪称一绝。 明虾的处理也让人赞叹,浓郁的虾膏风味在口中散开,几乎能把人吃哭。 最值得点赞的是,让厨师做主配菜,这钱还真不是交智商税。 因为只要吃过这一餐就会知道,厨师除了考虑季节和食材的特性外,也会考虑食材先后顺序。 先给味道淡的,再给味道浓的,白身鱼和虾的味道一般较淡,厨师会最先呈上。 紧接着是红身鱼和贝类,再后是沙丁鱼等皮肤光亮而腥气重的鱼类。 而海胆、鱼子类这些味道浓厚的食材一定是放在终盘的。 玉子烧因为味道甜,被充作甜品,最后食用。 完全可以说,菜品的呈现就仿佛是一个作曲家创作交响乐,考虑各个器乐和声部。 这给了宁卫民很大启发,他由此开始设想,坛宫饭庄能不能也按这个路数来定一份特殊的菜单。 像京城总店,就可以把京城比较少见,比较知名的时鲜放在其中。 吃时令嘛! 不用说,被众星捧月,又大快朵颐的宁卫民那叫一个美啊。 这顿饭,那真是甩开了腮帮子,轮起了后槽牙,一通猛吃猛喝啊。 海鲜生猛? 他的胃口比海鲜更生猛! 他就是海洋生物的公敌! 说实话,穿越回来这么久了,他早就惦记这一口鲜了。 但国内物流条件不行,他就是京城餐饮届的“南波万”,也难找这么多鲜货吃啊。 每年端午前后的大对虾,黄花鱼,还有点大连干海参和鲍鱼,就是常人难及的特权极限了。 海胆、生鱼片什么的压根就别想,除非他去海边。 于是他一边听着东基业的店长菅田将热情的介绍,一边品尝着口感鲜美的佳肴,端起了酒杯那叫一个眉开眼笑。 只要大家一说“干杯”,直接就一口闷了,完全忘了昨天晚上的教训,和今天早上的宿醉了。 最终是兴致勃勃吃了一个肚儿歪,也顺便通过聊天,把银座餐厅的大致情况和消费水平掌握了一些。 酒足饭饱走得时候,虽然又有点喝大了,但也没忘了拿着自己的水晶杯,完全称得上收获满满。 然而对比起来,香川凛子这顿饭却吃的很是不爽,心情郁闷。 不为别的,一是有疑人偷斧的缘故。 出于精神焦虑和担心,她怎么看宁卫民怎么像夸夸其谈,说话不着调的骗子。 二来也是文化隔膜感确实大,她真的对华夏人不了解,连宁卫民的一举一动都看不顺眼。 偏偏日本男尊女卑,男女平等真是个事儿,而且她名义上还是下属。 这种商务宴请的礼仪需要她周到备至伺候着。 不但得随时给宁卫民空了酒杯倒酒,还得笑眯眯的附和大家的话,来维护友好氛围。 事实上就在宁卫民吧嗒一口菜,呲溜一口酒,吃香喝辣,意气风发的时候啊。 香川凛子一直就没在心里停止过嘲讽! 而且不光是针对宁卫民,就连东基业的店长和小野,也让她给骂遍了。 真是可笑! 在公众场合说话竟然这么大声吗?华夏人太没有礼貌了! 真是令人无法相信! 这家伙连寿司也不会吃的吗?居然用筷子夹着吃。 笨蛋!要用手抓住寿司的后半部分,然后蘸一点点芥末酱油,放进口里才对嘛。 哎?怎么能这样! “干杯”只是喝一口的意思,连这个也不懂吗? 哎?怎么连菅田店长也用筷子了吗?同样一口把酒喝光了吗? 难道奉承客户就没有原则了,连传统都不要了吗? 可恶! 小野竟然也这么干了。而且说话也这么大声,这是真把这里当成居酒屋了吗? 这可是高级料理店啊! 混蛋!太丢人了!全是趋炎附势的市侩之徒啊! 就这么想要签下合同吗?真为你们两个感到羞耻! 何况这家伙到底有没有那么多钱还是问题呢? 你们为什么就不先好好调查一下呢? 啊嘞? 不会吧? 副部长……你,你真是个蠢货! 千万不要用筷子夹断东西啊,那是对待逝者的方式! 太不吉利了! 不! 不要! 这是做什么? 千万不要把那一半夹给我呀! 我可不想吃…… 然而现实很骨干。 尽管满心的嫌弃,可香椿凛子还是强做笑容,以极大的毅力克服了心里障碍,吃下了宁卫民用公筷夹给她的赏赐。 随后还得满面堆笑,优雅谦恭的对上位者鞠躬称谢。 那可想而知,她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就这样,香川凛子几乎是饱受精神折磨下,熬过的这顿饭。 吃得怎么样不说,反正她自己是真的被“高级料理”了。 所以说日本人的心理扭曲,恐怕大多数都是这么自我压抑本性而来的。 香川凛子可以算作这个时代的东京,性情最直率的职场女性了。 可也一样得委屈自己,对这种事毫无办法。 甚至就这还不算完呢,因为吃完饭过后,东基业的店长和小野,还叫来了出租车,恭送他们上车才肯罢休。 这个时候,香川凛子又面临着一个尴尬又可怕的处境了。 这天下午肯定忙不了什么正事了。 而且眼下,她得负责把酒醉的宁卫民送回他的房间。 关键是宁卫民在出租车上居然也不老实坐着,居然还操着那不是很熟练的日语对她说,“香川小姐,我拜托你的事儿,千万可别忘了。明天我就需要你的回复!还有,你身材真好。看你这么久一直这么觉得。你为什么做文职,就没想过做模特吗?” 哎? 这家伙这话是什么意思! 好色本性终于借着酒醉暴露了吗? 忽然听到宁卫民居然说出和骚扰自己上司一样的话。 香川凛子登时警惕性满格。 她知道男人胡来几乎都喜欢以这种话为开端,已经预感到自己要遭遇咸猪手了。 因而悄悄攥紧了拳头! 正文 第863章 铭感五内 第863章 铭感五内 也就差那么一点点,宁卫民的下巴或是眼眶子,就得挨上重重一击了。 假如他要是敢轻举妄动做出一些试探性行为的话。 比如假借帮助香川凛子取下她发梢上的东西,来亲近,做暗示。 或者是拉过人家姑娘家的纤柔小手儿,装成算命大仙儿揩油。 多半就会遭到戒心满格的香川凛子迎面痛击。 这绝不是香川凛子小题大做,过于敏感。 而是因为早已饱受上司骚扰的她,此时不得不和一个并不信任的醉酒男子共坐在出租车后座上。 这种相对封闭的环境里,一旦发生咸猪手的骚扰,作为遭受侵犯的人,她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从心理上说,她早已经成了惊弓之鸟。 自然难免神经紧张,反应过激。 说白了,这日本小娘们眼下就跟拉满了弦的绷弓子一样。 千万别碰,一碰就炸。 给宁卫民兜手一杵子都是轻的,弄不好还“哐哧”一下,顺手赠送给宁卫民一个大脖溜儿呢。 但好就好在宁卫民从来都是兔子不吃窝边草。 无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他就没跟女下属和异性的客户有过什么越轨行为,浪也外面浪去。 对泡妞这种事儿,他有个独门法则,叫“钱色两清”。 什么意思呢? 就是上床就不能有事业上的牵扯,有事业牵扯就不能上床。 一种女人是让他花钱的,另一种女人是帮他挣钱的,他分得特别清楚。 这又是为什么呢? 因为宁卫民认为,色是色,钱是钱,一次最好只造一种孽,副作用才可把控。 非要一举两得,搅和在一起,那不是天真,而是贪心,是色令智昏。 在他看来,那些在女人身上翻车的男人就是不明白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成天惦记“没事干秘书,有事秘书干”的美事,才会遭到“小三举报”或者是成为法律被告。 真赖不得别人,都是这些男的自己傻x,谁让他们自己公私不分,算不清这笔账的。 所以事实上,他追求的男女关系很“纯粹”,压根就不会利用职权欺凌女性,玩弄下属。 对香川凛子的美色只是欣赏,夸赞也只是为拉近情感距离的恭维而已。 而他接下来的话,反倒是显露出他过人的细心和体谅,也显露出他对女性格外尊重的个人素养,大大的出乎香川凛子的意外。 于是最终非但让他自己化险为夷,避开了一拳之劫。 也成功破冰,开始消除他和香川凛子的隔阂,大大改善了两人的关系。 “穿高跟鞋很辛苦吧?如果愿意的话,从明天开始,香川小姐可以穿平底鞋。” “哎?副部长怎么突然……可是……可是……公司的着装要求……” “别误会,这不是命令,而是从个人角度来看,我能体谅香川小姐的辛苦。我知道贵公司要求女性职员必须穿高跟鞋,但是没关系啦。反正最近因为帮我办事,香川小姐是不会去公司的吧?说实话,太过麻烦香川小姐,我已经很不好意思了。如果再像今天这样,让你穿着高跟鞋随我四处跑,那我心里就太过意不去了。我不希望香川小姐每天回到家,脚都是带着伤痛的。” “不,不,哪里的话。为您效劳是我的工作,身为下属要得体着装,这也是本分……” “哎,不能这么说。虽然让香川小姐来协助我,是贵公司委派给你的任务。可对我个人来说,却无法心安理得。我们是互不统属的两家公司嘛,所以什么副部长和下属,以后不要提。我们两人并不存在上下级的区别。对我而言,香川小姐是给予我极大帮助的人,办事稳健且认真,完全无可挑剔。怎么感谢都不为过。反过来,倒是我的事情比较琐碎,占用了香川小姐大量宝贵时间。这一定让你很困扰吧。同样身为打工者的我,对此是感同身受的。所以我会尽量抓紧时间办好自己的事儿,让伱去忙更重要的工作。我也会为此,在事后专程感谢高田副社长和石川监事的。那么接下来共处的几天,如果有什么我能效劳或者提供方便的地方,还请香川小姐不妨直言,千万不要客气。如果你愿意,以后对我直呼其名就行。一起用餐的时候,也不用特意照顾我,总是给我倒酒。我们就像普通同事一样,或者是像朋友一样,相互体谅,平等共处吧。这样可好?” 宁卫民的这番话,让香川凛子登时就呆住了,完全没有合适的语言回复。 倒不是宁卫民又犯了什么忌讳,让她尴尬得无言以对。 而是因为她真的没想到,宁卫民会是这么体贴,这么细心的一个人。 而且表达非常真诚,还这样的谦逊,这样的有风度。 完全可以说,他如同一个真正的绅士。 说真的,就因为身为女性,香川凛子可是在职场中吃了不少苦头。 尽管她的能力出众,是公司企划课一等一的工作骨干,但酬劳硬是比同样资历,同样级别的男性员工少个好几万円。 每次遇到有可能获得提拔的机会,总是轮不到她。 不为别的,除了因为她的顶头上司川崎课长是个不拉人屎,不干人事的坏蛋之外。 更主要的,还是因为日本社会普遍认为女性员工基本结婚就离职,三十岁以上的女性员工少之又少,明显没有长期价值,薄待是应该的。 这种思想不是一个部门,或者一个公司的事儿,而是弥漫于整个日本社会。 甚至就连大多数女性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于是想要在职场中取得一席之地的香川凛子,自然就倍感痛苦和孤独了。 实际上在日本皮尔卡顿公司里,就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公平的对待她,能够稍许理解她的。 就连其他女职员也认为她对职场的追求是无谓的奢望,是自讨苦吃。 哪怕她的后辈,那些新进的男职员,居然也理所当然的忽视她的工作成绩和价值。 完全没人尊重过她的劳动成果和工作能力。 更没有人说过一句“工作很辛苦,多亏有你帮忙”这样的话。 甚至还不乏有人在背地里取笑她的上进心。 说像她这样野心勃勃的女人,妄图和男人在职场中争锋。 哪怕是再漂亮,也不会有男人敢要的,顶多和她玩一玩。 总之,类似的事还有很多,细细碎碎,一言难尽。 正是因为这一点,香川凛子才会用冷漠和孤傲的态度把自己包裹起来,主动与那些无法沟通的人划清界限,尽可能保持距离,减少伤害。 而时至今日,也唯有在宁卫民的口中,她才获得了一份暖心的认可和尊重。 虽然只是寥寥数语,尽管对方很大成分上也只是客套。 但对她这个进入社会已经好几年,却一直被男人们忽视努力的女性来说,却无疑是最宝贵的一次体验,当然激动莫名。 尤其是宁卫民还提到事后要对公司高层感谢,这分明也是在表明她的工作是有价值的。 所以她最担心的事儿,已经等同于不存在了,川崎是没法再借此事找她的茬了。 一时间,她真是高兴得想要唱歌了。 不用说,此时再看宁卫民,可就变得顺眼起来了。 哪怕再想到这家伙今天种种不合时宜的表现,也不会那么反感了。 反倒有了工作动力,真心想要尽自己的一份力,帮助宁卫民办妥那些繁琐的庶务手续。 只不过与此同时,她又有些疑惑不解。 因为在她的认知里,亚洲国家大多大男子主义盛行,男人不都喜欢在女人面前摆架子的吗? 偏偏这个人怎么就不像其他人那么自以为是,轻视女性呢? 反而能替女孩子设身处地的着想,甚至想到鞋子舒服不舒服的问题。 难道他是想借此讨好自己吗?心里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可这说不通啊,否则的话,他就不会主动提出不需要自己倒酒了。 难道是因为来到东京这样先进的都市,对于自己是华夏人有些自卑吗? 这好像也不对呀,刚才他口出狂言,说自己要花六亿円置产可是很坦然的,面对房产中介完全是上位者的姿态。 怎么看,那认真的态度也不像在开玩笑,应该……应该是真的吧? 总之,这个华夏人真怪!说不出来的奇怪! 直到来到王子饭店的大门口,从出租车走下的时候,香川凛子也没琢磨明白宁卫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没法判断这家伙到底说的是不是实话,又为什么会对自己这么礼貌,这样的客气。 这不免又让她犯了狐疑,隐隐有些担忧起来。 生怕宁卫民是个特别善于作伪的坏家伙。 那要琢磨什么坏主意,可就真是防不胜防了…… 然而紧接着,刚进入酒店,都没容香川凛子缓过神来。 又一件突发情况出现在了她的面前,把她连同宁卫民在内,都着着实实吓了一大跳。 但也因此,让她不再对宁卫民的人品有半点怀疑了。 而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那就得说到,因为得罪了宁卫民被发配去做冷板凳的谷口主任头上了。 敢情就在今天早上,谷口主任灰头土脸走出小田课长的办公室之后。 他是越想越憋屈,甚至有了轻生的念头。 公司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他要挨收拾了,虽然他好像也没做错什么。 但冲撞的对象找错了人,让石川监事丢了面子,这就是最大的罪过。 像他这样的小人物,死活是没有人会理会的。 甚至就连他的家里人,也不会对他抱有些许同情。 要知道,多年没有升职,老婆对他的态度越来越轻视了。 就连周日想在家多睡一会,也会被早起的老婆用吸尘器吵醒,还要被骂懒惰。 儿子和女儿也一样。 刚刚上了大学的儿子嫌他没出息,不能像同学的父亲那样,也给自己的前程铺平道路。 嫌弃他啰嗦,不愿意让他管东管西,还声称最大的愿望就是不要过他这样的平庸人生。 还在上中学的女儿也嫌弃他去学校会丢人,不愿自己的老师和同学看到他秃顶矮小的样子。 甚至连他泡过澡的池水,女儿都不肯再用。 对他换下的衬衣,女儿也会嫌弃到用筷子夹走的地步。 这样的家庭,已经没有多少温暖可以给他了。 除了还需要他把每个月四十万円的收入拿回来,他对这个家,几乎成了一个毫无存在感的人。 那么可想而知,一旦亲人们得知他被调去看仓库,连四十万円的收入也无法保障的话。 他的妻子儿女又会怎么对待他。 这样的人生真的很可悲啊。 难道他每日认认真真的工作,每天挤着沙丁鱼般的通勤电车,尽心尽力照顾家庭,就为了有一天遭到这样的下场? 最令人难以置信的,他可是身在向着全世界第一进发的日本,这是即将成为全球经济最发达的国家啊! 作为大和民族“一亿中流”的一员,不是理应和大家一样得到幸福吗? 到底是为了什么呀? 为什么他竟然会沦落到如同丧家之犬一样的悲哀处境? 总之,谷口的心态几乎已经崩溃了。 走出公司的时候,说是心如死灰,行尸走肉也不为过。 浑浑噩噩间,他压根就没去仓库,而是奔着东京湾去了。 半个小时之后,他的人已经站在了高高的堤岸上,望着一片被大海浪花撞击冲刷的黑色礁石,默默的流泪。 但就在他差点迈出终结自己人生这一步的时候。 也不知怎么那么巧,一只飞翔的海鸥,莫名其妙的撞到了他的身上。 吓得他躲避不及,摔倒在地,扔了一个大跟头。 但正因此,他一下被摔掉了拥抱死亡,结束生命的勇气。 他在堤岸上找了块干净地方坐下,看到头上的天空是那么的蓝,天上的阳光又是那么的耀眼。 让他想起了居酒屋,常去的饭馆,柏青哥,还有每年都在随着公司业绩一直上涨的奖金。 被摔得龇牙咧嘴他实在舍不得离开这个熟悉的世界。 想来想去,突然间,一个念头闪电一样的窜入他的心田。 哎,小田课长刚才说,有本事就去求那个华夏人啊。 虽然是讥笑我的话,可话说回来,为什么不可以呢? 我和那个人明明无冤无仇,而且当时我就道歉了,对方也表示谅解的。 或许我以一副可怜的样子去恳求对方替我美言几句,也是有希望的吧? 虽然羞耻,也有被拒绝的可能,可总比这么死了强啊!总是值得尝试一下的! 况且话说回来,我已经很勇敢的想到自杀,很冒险的来到东京湾的堤岸上,甚至差一点就跳下去了! 那么既然连死都不怕了,我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似的,我的生命只有一条,不象小草似的,可以死而复生,我的生命还是宝贵的。 我是一个拥有妻子的丈夫,一个养育了儿女的父亲,我不能这么抛弃了他们,使他们流泪哭嚎。 是的,那是不负责任的行为,我必须尽力而为! 就这样,谷口主任无师自通,在海边领悟了“好死不如癞活着”的道理后。 就马上找了个公用电话,千方百计找门路打听宁卫民的住处。 别说,他这么多年还真没白干,公司里各个部门都有说得上话的人。 后来他就从企划课的人那里,知道了香川今天被川崎课长派到东京王子大饭店,就是为了协助宁卫民办理庶务的。 于是得了信儿的他也跑到了东京王子饭店,从十一点起,就要了一壶茶水,坐在了能够看得见大堂前门的地方,观察着步入饭店的每一位客人。 原本他是下定决心,打算不惜一切代价,一直等到天黑去的。 没想到运气真不错,才下午三点多,就看到了酒足饭饱的宁卫民和香川凛子走进了饭店大堂。 于是他就跟一匹黑马似的,蓦然从犄角旮旯杀出来,“咣当”一下子,就跪倒在了宁卫民的面前。 “副部长,拜托了!请……请帮帮我吧,真的拜托了!” 他趴伏在地上,拼命拿头磕地板。 “我知道这是无礼的要求,但如果可以,请您能否考虑替我美言几句?我会铭感五内的……” 面对这种莫名其妙的祈求,被人当成土地公拜的宁卫民当时就成糊涂车子了。 被弄了一个猝不及防,完全摸不着头脑。 他其实早就忘了昨天还有这么一茬子事儿了,还多亏谷口那“地中海”的发型算是有标识度,否则的话,宁卫民就连谷口这个人都快忘记了。 不用说,真等到他把谷口给劝起来,大家坐在一起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给掰扯清楚了,宁卫民就更是吃惊,加倍觉得自己冤枉了。 他还真没想到日本公司这么不把下属当人看啊,石川监事这分明是在给他招孽障呢。 谷口这事儿要真这么处理,他的名声在日本分公司也得臭了。 大多数人绝对会认为石川监事是应他的要求才会惩罚谷口的。 如果考虑到他对日本公司有着长远的打算,他还真有点怀疑石川这么干是不是故意给他上眼药呢。 于是没辙,他无奈之下,也只能自救。 决定插手谷口这件事,要通过自己的法子,尽量挽回自己的声誉了。 而当得知宁卫民愿意施以援手,不但谷口的泪成串的流下来,落在他的胸襟上,一个劲的鞠躬致谢。 就是香川凛子也为之感动,开始认识的公司流传的言论完全不属实,彻底打消了戒心,认定了宁卫民是一个品格贵重的好人。 几乎完全转变了之前对其产生的负面看法。 然而笑了一笑,宁卫民却又说了 “谷口主任,虽然我答应帮你。可我认为,还是不能按你的想法去行事啊。你想过没想过,我替你说好话容易,可那就会伤了石川监事和小田课长的面子。那他们就是答应了我,不派你去守仓库,随后换个办法冷落你还不容易吗?你还是会倒霉的。这没办法真正解决问题。” “那怎么办?”这下谷口傻眼了,就连香川凛子也重新又担心起来。 看他们这副忧虑重重的样子,宁卫民不禁在心里暗暗叹息。 他没想到日本人的职场这么好混,这些人也太单纯了,难道这些人脑子都不会拐弯的吗? 琢磨了片刻,也只能捅破了窗户纸,索性彻底把自己的主张对二人明说了。 “直着来不行,我们可以换一种策略。这样吧,明天我会跟小田课长诉诉苦,说香川忙不过来,还有一些琐碎的工作需要人手来替我办理。可以想到,日本公司这边人力也是有限的,不可能无条件满足我的要求。小田终究也要考虑下属的情绪,那么谷口主任再去恳求小田课长手下留情的话,这种差事,多半会派谷口主任来。那就好办了,谷口主任,不妨先来帮我几天,过后我会当面跟石川监事和高田副社长就此事表达谢意的。到时候,我再说你的好话就不要紧了。那时在他们的心里,你就算戴罪立功了。自然也就不会有麻烦了。” 哎,还别说,他这个办法还真是万全之法,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不能不让人佩服。 就这个主意,谷口和香川一下子全服了。 这个时候,他们才惊讶的发现,宁卫民这个副部长还真有点门道。 好像头脑有点了不起啊,并不是个白吃干饭的。 正文 第864章 效忠 第864章 效忠 谷口主任对于宁卫民给出的主意完全照办。 虽然真要开始行动时,他的内心也十分忐忑,十分心虚,又变得患得患失。 他甚至想到了一切不顺利的可能性,想到了小田课长再见到他的暴怒。 但问题是他也没有别的辙了,不去勇敢面对才是下策,会让自己万劫不复啊。 而当下宁卫民的办法就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那挨骂就挨骂好了,反正他在小田课长的面前一向是矮化的,早已经被骂惯了。 虽然再度挨骂的窘迫仍然会让他无以自容,羞耻心爆棚。 但连死都尝试过了,还有什么不敢面对的呢? 为了不变成仓库管理员,为了不让家庭和生活崩溃离析,为了下半辈子不变成心里空落落的无根浮萍,这种罪还是值得一受的。 相比起来,彻底被家人嫌弃,被同僚轻蔑才是最让人难以容忍的。 在这个冷酷的世界上,弱者也只有靠脸皮厚一点才能安全地活下去吧? 更何况宁卫民还教了他一手,告诉他怎么给小田课长送礼。 宁卫民是这么对他说的。 “求人不能空着手,而且买礼物决不能小气。千万别买那些日常用品,一定要和大家区别开。记住,你的目的可不是让小田课长多过一次盂兰盆节。小田课长也吃不了那么多和果子,也不需要那么多遮阳帽和雨伞。你得学会换位思考,琢磨小田课长的喜好,然后带着昂贵一点的礼物去。想必小田课长看在礼物贵重的份上,总要给你留几分情面的……” 这番话让谷口深以为然。 所以为了办成这件事,他动用了好不容易才存下的私房钱,决定不惜代价,要以破釜沉舟的勇气要办成这件事。 还别说,事实证明宁卫民的主意确实管用。 这天早上,当谷口再次敲门走进小田课长的办公室时。 虽然他秃脑门就立刻遭到横飞而来的文件夹重重一击,还被一见他就气急败坏的小田痛骂“滚出去!你不去仓库报道还来找我做什么?真的想被辞退嘛!” 可当谷口主任护着脑袋忍痛赔笑,躬身上前,将一瓶价值两万円的三得利威士忌,和一盒价值八千円的静冈茶摆在了小田课长的办公桌上。 小田的态度就此起了微妙的变化。 尽管还是很不高兴的样子,但也有了感兴趣的反应。 等到打开看过礼物的内容后,态度一下就有了较大的改变。 至少除了责备也有宽慰了,而且破天荒的允许谷口坐下说话了,终于有了耐心让他再一次开口讲述自己的诉求。 而且在当天午后,谷口如愿得到了小田课长的召唤。 就像宁卫民为他设计好的那样,他果然从小田课长的口中,获得了为华夏来的副部长效劳,将功折罪的任务,暂时免于处罚了。 不用说,谷口的同僚们并不了解内情,自然会对此感觉很奇怪。 因为在大家看来,谷口得罪了石川监事,严重损伤了上司的上司的面子。 别说被打发去坐冷板凳了,就是脸被按进火锅里也不是不可能啊! 谁能想到这家伙,居然连这样都没死透? 只是纠缠了小田课长几天,就成功得到外差,躲避出去了。 那等到石川监事忘了这件事,这家伙很可能就会回来的。 小田课长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说话了?连这种问题都肯通融? 要是石川监事见怪可怎么办?这也太奇怪了吧! 不过话说回来,尽管对于给了自己第二次机会的小田课长,谷口当面是千恩万谢。 但他心里其实非常明白,如果没有宁卫民为他谋划,没有宁卫民如约打给小田的电话。 所谓“答应想想办法”这句话,那真的就是小田课长对他的敷衍之词。 于是,重新回到王子饭店面对宁卫民,谷口才真是肃然起敬,由衷鞠躬,万分感激地把另一份和送给小田一样的礼物奉上。 “多亏副部长,实在是……不知道怎么表达我的感谢……这点小意思,还请笑纳……” 然而宁卫民却不肯收下。 “哎,这么客气干嘛。说起来,造成谷口主任如此的处境,我也该负起一部分责任。毕竟事情是因我而起。何况你已经送礼给小田课长了,破费了不少吧?我要再收你的东西,那就是趁火打劫,我会深感内疚的呀。这些东西决不能收,心意领了,请拿回去吧……” 这番表态让谷口主任心情相当复杂。 说实话,没人比他自己更清楚的了。 其实当初之所以招惹宁卫民,他心里也的确有找软柿子捏,想逞一逞威风的龌龊心理。 大概是工作环境太压抑了吧,才迫切需要找一个弱者发泄一下这种郁闷。 熟料找错了对象。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他这次倒霉也并不纯粹的冤枉。 但也正因为这样,宁卫民对他的援手才尤为宝贵。 这种以德报怨的行为,不但把他那些冷血的上司一下比下去了。 就连平日那些和自己称兄道弟,一有事却避之不及,把他当成取笑对象的同僚们也被踩下去了。 所以他这种感激是发乎真诚的,这种敬佩也是发自内心。 饱经世态炎凉的他,看得出宁卫民是个善良且胸襟广阔,富有责任心的人。 像这样的人,他认为才是值得追随的领袖型人物,一定会有所成就,是未来非比寻常的大人物。 “副部长千万不要这么说,这件事怎么能怪您呢?都是我自己的问题。礼物还请您一定收下。我已经好好反省过了,我也是真心的感谢您。在这件事上,您不计前嫌,还对我伸出双手,实在让人折服,我铭感五内……” “好了好了,别再铭感五内了。再说下去,我们就该客套没完了。谷口主任如果真要感谢我的话,其实很容易的。那就请费心帮帮我的忙吧。说实话,毕竟您对东京的了解,对许多事情上的经验。年轻人是不会具备的。我相信有了您的帮助,很多事情都会顺利许多的……” 是这样的吗? 原来副部长竟然是这么看重我的吗? 谷口主任听得有点心情激动,又看了看旁边态度矜持的香川凛子。 香川凛子居然也点点头对谷口说,“目前,就急需主任帮助……” 谷口一想也是,毕竟女人只是女人啊,光漂亮不顶用,职场上的作用还是不如男人吧? 便忍不住整理了一下领带,正襟危坐。 然后又一个土下座,以士为知己者死的姿态来表达自己的效忠。 “请副部长放心,蒙您看重,是我的荣幸。如有差遣,万死不辞。” 哪知道,这一下子用力过度了。 不但让香川凛子吃惊的捂住嘴,宁卫民也有点不好意思了,挠着头说。 “哎哎,谷口主任,今后可别这样动不动就大礼参拜啊。其实吧,需要你搭把手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我马上得从这里搬出去了。香川小姐已经帮忙找好了民宿旅馆,可我在机场还存了三个大皮箱,需要谷口主任和香川小姐陪我跑一趟,把这些东西拉到旅馆去,可好?” “哎?就……就是这样吗?去机场拉行李?”谷口也有点吃惊,根本没想到,“副部长这几天一直把行李搁在机场吗?” 但随后他克制着自己很快恢复了常态,并且为了卖好,满应满许地拍胸脯。 “就请副部长把这件事全权交给我吧。这么简单的事,我一个人足够了。还是请副部长在旅馆好好休息吧。” 岂料宁卫民的表情反而变得更为难了,轻轻咳嗽了两声。 “谷口先生,您可真是个勇于任事的人啊。我相信您的话。不过,还是咱们一起去的好!因为那些东西是很沉的,而且很娇贵啊。” 宁卫民确实没说错,仨大皮箱子,每个都得七八十斤。 而且唯一有皮带的,能像遛狗一样牵引的,还得交给香川凛子负责。 其他的俩皮箱,可就全靠宁卫民和谷口用力气傻搬了。 就这炎炎夏日的,仨人又都不是以力气为强项的主儿,等到他们坐着出租车把行李弄回旅馆。再一起“嘿哟嘿”把大箱子搬到二楼的房间去安置好,几乎全是一身的臭汗,人都快给汗水洗透了。 到了这会儿了,谷口才知道自己放出的狂言有多么可笑。 不免暗暗庆幸宁卫民没顺水推舟,不曾真的让他一力承担。 否则现在他吐血都完不成任务,估计连所剩不多的头发都得愁没了。 香川凛子也和他差不多,很为自己今天穿了平底鞋窃喜不已。 想起这事儿又有点牙痒痒,无法确定,宁卫民劝自己穿平底鞋是不是早有预谋。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宁卫民终究不是个小气鬼。 他使人虽狠,却也不白使。 等到大家喘了口气,他立刻把三个大皮箱打开,让谷口和香川随意选自己喜欢的礼物。 用他的话说,不用客气,自己用不上的话,那就给家里人随便挑好了。 这一下,可把谷口和香川都给震了。 因为宁卫民带来的东西,在日本都属于很昂贵的玩意。 他们看哪一件,至少都是几千円的东西,大部分全得上万円,哪儿好意思下手啊。 何况有些东西,宁卫民是送给公司中层和高层的,就比如小田现在每天就带着料器菊花的胸针,洋洋自得的跟每个问起他的人炫耀着。 他们要是拿了,岂不是僭越? 结果等了会,看他们还不动,宁卫民也懒得招呼他们了。 知道他们大概不好意思,索性自己亲自动手,每样都差不多拿了一些,给俩人各自装了一大包。 就这还不算呢,跟着又从自己兜里掏出了这一去一回出租车的小票,塞在了谷口主任的手里。 “谷口主任,这出租车的票据,你拿去公司报销。应该可以弥补一下你送礼给小田的损失了。” “哎?”谷口和香川异口同声,他们又傻眼了,谁也没想到宁卫民还能来这么一出。 没错,日本的出租车贵的要命。 别看这一去一回,加起来出租车费三万四千円,比坐飞机去趟华夏首都京城还贵。 而且车费是宁卫民用打车券支付的,这笔钱要算成外勤支出,拿到庶务课就能报销,确实足够弥补损失的,甚至还能有盈余。 可问题是,这不等于是弄虚作假,职务侵占吗? 何况宁卫民是当着两个人的面,就这么说出口的。 谷口和香川互相之间必定会感到尴尬和忌惮啊,又岂能真这么办? 于是谷口连连摆手谢绝,而香川也提出了质疑。 “副部长,这……不符合公司的要求呀……” 哪知宁卫民却不容他们有什么理由推却,坚定不移的说,“就这么办。有什么问题?你们先明确一点,我们两家公司正在商量互惠互利的合作,这件事成功概率很大。那你们协助我做这些事,付出的经济成本总不能让你们自己承担吧?不光是谷口先生送礼的钱,像今天的午饭钱,香川小姐也要aa,难道这不是你个人的损失?你在公司,是有免费午餐的吧?明天起,午饭钱你也去公司报销就好了。放心,把这些费用都算在我的头上,贵公司的高层是不会有意见的……” 谷口有些犹豫了,但香川的原则性很强,“可是,这……仍然是撒谎,我还是觉得不太好……” 宁卫民为她的天真和原则性,忍不住笑了。“是我在撒谎,又不是你。这是我的命令,是命令呀。谷口主任,香川小姐,你们是在奉命揩油,明白吗?如果你们还承认我这个副部长的职务的话,就按我说的做!否则,就别想从我这里得到好的评定了!” 跟着还额外对香川凛子补充了几句,“亏你还想在职场混出点名堂来。真想在职场有建树的话,就要首先学会别太清高。允许身边的人有一点点的自私,才能找到伙伴啊。否则你没有同盟军,遇到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谁能帮助你呢?而且伙伴的话,总得有一点大家共同的小秘密才算的上吧?我们不是说好了要好好相处吗?那就在这件事上先成为同盟吧……” 宁卫民以威胁态度开的玩笑让两个日本人瞠目结舌。 显然,他们的脑回路跟不上他的步骤。 也压根不懂得什么是水浒,什么叫投名状。 但这还不是全部呢,宁卫民看了一眼手表,下一句话才真的令他们认知崩溃。 “下午还有时间,咱们坐出租车去秋叶原,买点二手电器吧。哎,对了,旧衣服去哪儿买啊?我都没有换洗的了。香川小姐一定不知道吧?谷口主任,你总该清楚东京哪儿有跳蚤市场吧?” “啊,二手货?” “连……衣服也要旧的吗?” 谷口和香川齐齐傻眼,谁也没想到宁卫民这个服装企业的副部长,居然在个人消费上这么不讲究。 尤其是香川,比谷口对宁卫民的了解还多一些,受到的刺激也就更大。 要知道,她可是清楚宁卫民已经给东基业下了六亿円的置业要求啊。 说句不好听的,要买六亿円不动产的人,这是要向流浪汉靠拢吗? 问题是,还要坐出租车去买旧货,这简直是耸人听闻啊!都什么怪癖! 偏偏宁卫民还振振有词呢。 “怎么了?香川小姐这么看我?没必要什么都要求全新的吧?那样生活也太不经济了。我不是日本人,是从小吃苦长大的。东京买新衣服太贵了,我在华夏都是白穿公司发的服装。我当然舍不得花这冤枉钱。我有的穿就行,只是平时的衣服,舒服干净不就可以了。……” 而且更让人难以置信的事实,是谷口居然也附和起来。 “副部长真是令人钦佩啊。这么年轻居然不尚奢侈,而且还身为服装公司的管理层。日本的年轻人可比不了。要我说,您才是了解生活艰辛的人啊。其实日本过去也有过艰难的时候,并不是想现在这样热衷于消费的,习惯用信用卡透支未来的……” “哎,谷口主任好像也感同身受啊。这一点咱们看法相同,看来咱们的共同话题还有不少呢。这样吧,等买完东西,咱们找地方一起喝一杯吧。东京都上班族是有这样的习惯吧?反正到时候,我来请客,小票你照样拿走,报销的钱也归你。” “副部长真是为人太大方,太体恤下属了。可那怎么好意思?依在下的意思,报销的费用,在下还是交给副部长吧,毕竟您在东京开销也大……” 这么一对比,香川凛子的的大脑都承受不了,感觉要疯掉了。 心说了,这谷口主任怎么跟着这位华夏副部长煞有介事的推让起来了。 难道连这样老实的人,也有滑头的一面? 单纯奉承上司用得着这么卖力吗? 然而她又何曾会想到啊,现实可是跟她的清高,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因为就在她心里不禁鄙夷这个市侩,那个市侩时候,她的寻呼机忽然响了起来。 等到她跑到楼下借用房东的电话一回复,找她的人居然是她的姐姐香川美代子。 而且万万没想到的是,姐姐告诉了她一个惊人的消息。 香川美代子居然从干了半年多的盒饭公司痛下决心的离职了,而且今天通过准姐夫的介绍,正式入职一家不动产公司。 居然也干起了房屋中介,还求她帮忙介绍客户呢。 “凛子,凛子,你们公司那么多人,又是外企。有租房和买房需求的一定不少吧?有可能的话,多给姐姐介绍些客户吧。对了,今天晚上要早点回家啊,姐姐给你做好吃的,咱们庆祝一下……” 为此,香川凛子还真是矛盾了。 到底要不要把身边六亿円的置产需求,跟姐姐透露一下呢? 这……好像也……不大道德吧? 正文 第865章 如鱼得水 第865章 如鱼得水 自从身边有了谷口主任和香川凛子两个助手,宁卫民身在东京可谓如鱼得水,再也没有人生地不熟的掣肘了,许多问题都可迎刃而解。 别的不说,光凭谷口已经在东京买房拥有私宅,是个有家有业在这儿住了二十年以上的原住民,那就顶大用了。 首先宁卫民直接就可以借用谷口的住址和电话完成个人登录,而无需麻烦石川监事。 所以不久之前,在香川凛子看来,好似火烧眉毛,时时刻刻在倒计时的住民登录问题,立刻就不算个事儿了。 而等到住民登录手续一办完,什么国民健康保险、商务后续手续和银行开户,也都顺理成章可以依次办理,往下推进了。 另外,银行开户这件事儿,还真全仰仗谷口主任才能顺利解决。 因为这一步所遇到的现实困难,就连宁卫民也没能提前料想到的,差点抓瞎。 敢情日本的金融政策,那不是一般的死板,是非常的死板,而且极不合理。 外国人哪怕是因为商务活动进入日本,居然也需要在日本境内待够六个月,才能在三井、三菱这样的大银行开户头。 所以初到日本的外国人,要想在本地办企业,连银行户头都难以解决,唯一的选择就只有去日本邮政银行开户。 但问题又来了,邮政银行的户头六个月内无法进行国际转账。 那么宁卫民要想这段时间内还继续接收国内给自己的打款可就困难了。 还好有谷口主任在,宁卫民临时琢磨出了个主意,和他临时签订了一个人股份占比为百分之一的股东协议,去法务局注册。 然后就用自己的原住民身份开了银行户头给宁卫民作为公司账户暂时使用,随后又去法务局将其股东身份删除。 所幸兜了这么一个大圈子,才完美解决了这件事。 此外,日本的银行卡的用法,竟然是那么的单一,这同样是宁卫民未曾想到的。 他原以为日本银行的磁卡跟国内银行在九十年代之后的情况是一样的。 只要办一张卡就能实现所有基础功能呢。 可现实很骨干,别看日本这么早就进入磁卡年代了,但借记卡、储值卡和存折,居然都是分开的。 也就是说,储值卡只能存钱取钱和转钱不能消费。 借记卡反过来,想用借记卡消费必须把钱存在储值卡或者存折里。 而且存折是一定要有的,不存在单独办理磁卡情况。 还多亏有谷口主任提醒,宁卫民才没犯这种低级错误。 否则真要这么干了,起码他还得再跑个来回。 如果加上等待的时间,也会是件很恶心的事儿。 最后还有,谷口主任对东京法务和税务行业的了解也发挥了较为重要的作用。 起码他知道哪家法律事务所和商事税理士事务所办事靠谱,经验老道,收费合理。 宁卫民借助他的经验选择口碑好的事务所为自己服务,就不至于陷入法律和税务困境中,对他签证三年到期后的续签也有好处。 否则的话,要是没有一个能为他解除后顾之忧的法律和税务后援,哪怕他今后在日本赚再多的钱都难得心安。 至于香川凛子,也并不是个毫无存在感的小透明。 办事周全谨慎,认真负责的她,对于宁卫民而言,所提供的帮助是综合性的。 首先是生活方面,宁卫民暂时搬进去的民宿旅馆就是香川凛子给找的。 一个厨房和洗衣都需要与人共用,但带有独立卫生间的十帖小单间。 地点倒是没挪动太远,就在新宿附近的居民街区里,仍然位于市中心。 而且闹中取静,每天包一顿早餐。 周围更是有多个车站,距离地下铁东新宿站不到四百米,步行前往新宿繁华商业区和歌舞伎町街非常方便。 关键是价格还实惠。 虽然时值暑假,又刚过了盂兰盆节,正是日本旅游业旺季,旅馆价格最高的时候。 可鉴于宁卫民至少要住个十天半个月,弄不好还要住整月的, 所以香川凛子还是替他跟老板娘争取了一个相对优惠的价格,五千二百円一天。 对比相同区域相同条件,动辄七八千円一天的旅馆住宿费,那是非常便宜,性价比极高了。 让宁卫民几乎不敢置信。 与此同时,香川凛子更是以女性独有的耐心和细心,传授宁卫民在东京独居的正确方法。 比如寿司怎么吃,垃圾又该怎么处理。超市什么时候大减价,自己一个人怎么做饭才划算。 如果去外面饭馆吃,价格高低怎么区分。 阳台不能晾衣,得习惯使用烘干机,沐浴要先洗干净身体再泡池水,买了寻呼机要开震动不能开铃声……等等等等。 这些生活琐事的细节,需要注意的问题,基本上能想到的都替他想到了。 甚至怎么应对台风,怎么应对地震,种种妨害对策和避难所的位置——这些本该日本政府对外国人培训的内容,她也都越俎代庖指点给宁卫民了。 更是亲自陪同宁卫民去了好几处的跳蚤市场,施展女人的议价特长,帮他讨价还价,买了自行车和日常服装,还有宁卫民看上的一些东西。 说白了,真就跟个认真负责的贴身管家兼导游一样,没少帮宁卫民在生活上避坑省钱。 与此同时,在办理诸多手续上,香川凛子也充当起机要秘书和文书的责任,帮了宁卫民大忙。 她的重要性,其实一点不亚于谷口主任。 要知道,宁卫民无论去哪儿办手续,都有许多表格需要填写。 这对于外国人是最为头疼的一件事。 宁卫民尽管口语还凑合,写汉字也没问题,但他毕竟不是日本人。 填写这种表格感受到的难度,不亚于经历日语标准考试。 多亏了有香川凛子帮他代为填写,还能够就重点内容不厌其烦的询问他,一一跟他仔细的核对,并且代为跟办事人员沟通。 否则单靠宁卫民自己的日语水平,真不知要如何闯过这些层层的语言关卡。 即便闯了过去,他也绝对会是筋疲力尽,留下不堪回首的痛苦记忆。 总之,宁卫民能有这么俩人尽心尽力伺候着他,真算是个有福分的。 对比其他来日本的外国人,他能这么快就适应异国他乡的生活方式,掌握在东京的生活诀窍,这两个辅助他的助手功不可没。 尤其在这个电脑办公尚未普及的年代,他不过寥寥八九天就完成了在日生活和经营的一切合法手续,也有了个人使用和公司走账的本地银行户头,真可以说是以光速完成的奇迹了。 更别说,随着和谷口、香川的日渐熟悉,宁卫民还顺便从他们俩的口中套出了不少有关皮尔卡顿日本株式会社的重要信息。 他不但知道了日本分公司大致的经营状况,知道了日本公司上下尊卑等级森严到变态的地步,知道了普通社员们私下的满腹牢骚和苦不堪言,也了解了日本公司的发展经营史,和高层的派系斗争。 他察觉到正在老家享受盂兰盆节假期的社长长谷川英弘和目前待在东京的副社长高田忠夫,虽然都是为大师所信任的人,但因为他们的利益诉求不同,也存在严重的矛盾冲突。 属于对利益划分都不满,互相提防,互相制衡的关系。 因此,细思自己这次来东京前前后后,高田副社长和石川监事对自己表达出的善意。 宁卫民不难猜出这两位之所以对华夏公司伸出橄榄枝,其目的应该是要加强他们在经营上的话语权,想要通过这种方式拿到更多掌控日本公司经营的权力,以图压倒社长一系。 他更大胆的猜想,无论自己又或是华夏公司,恐怕都已经在某种程度被卷入了日本分公司的权力角逐之中,成为了高田和石川要摆在棋盘上对社长进攻的棋子。 那也就意味着,自己未来多半会遭到社长一系的针对和敌视,自己代表华夏公司与日本公司的合作谈判,未必就能顺利。 不过没关系,反正他也没指望自己真是个香饽饽,人人都能喜欢他。 他更不介意被别人利用和算计一把。 反正无利不起早嘛,在这件事儿里,早已经落着实惠了,否则来东京怎么能有这么顺当。 那往后,只要争取华夏公司能有足够好处就行了,其他的东西根本用不着多想。 更何况老天爷都是站在他这头的,还有五雷轰顶的天劫为这帮日本鬼子准备着呢。 别说日本公司了,就是整个日本国,都没有一个人能想到,几年之后他们整个国家都会由盛而衰,遇上一个差点就过不去的坎儿。 高田和石川更是绝对不会想到,他们自己会引狼入室,招惹来了一个什么样的麻烦? 要是发现被他们利用的棋子反而时刻惦记着要利用大势吞并他们的公司,大概是会追悔莫及,气吐血的吧? 说一千道一万,终究还是老话说得好啊,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谁能笑到最后才能笑得最好。 爷有的是时间,咱就骑驴看唱本,慢慢走着瞧呗。 当然,话又说回来了,既然从谷口和香川的身上得了这么多的好处,本来就善于和人相处的宁卫民,自然愈发的善待他们。 以德报德是明面上的道理。 反过来从心理阴暗面的角度出发,就算不图他们在未来发挥什么关键性的作用,只要能一直保持不错的关系,时刻从他们嘴里了解皮尔卡顿日本株式会社的内部情况也不赖啊。 怎么也算个高效的获取信息的渠道,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于是宁卫民充分发挥了中华民族嘴甜、和气、手大方的传统美德。 一边是什么好听说什么,另一边是每天请吃饭,送礼物,小恩小惠的给着。 那想想看,对比起来,日本的上司普遍把下属视为奴仆,日本的同僚之间,连吃饭都是aa制,下班喝小酒还都是比着说自己的委屈,拍上司的马屁。 那谷口和香川还能不觉得宁卫民人品贵重吗? 特别是最近接触下来,他们又陆续发现了宁卫民身上还有许多不同一般之处。 比如说,去大使馆报到,香川发现,居然是公使衔参赞亲自接待的他们。 还有办各种手续时,谷口也注意到了,宁卫民的私人印鉴居然是极为昂贵的田黄石所刻。 尽管他不确切的了解那是什么石头,可看颜色和光润度,也知道价值不菲。 这无疑都说明,这个格外爱买旧货的年轻人绝不是像他们这样的普通人,而是一个真正大有来头的大人物。 他们也就越发对宁卫民从不摆架子的平易近人,充满感动。 对他幽默风趣喜欢聊天,充满亲近感。 反倒还从认为他计较金钱的行为是因为知道自己国家太穷,深感民间疾苦导致的自律行为,值得敬佩,而不是因为他花不起钱。 否则,也就没法解释他送解暑的西瓜给两人,为什么每人都送了一整个西瓜这样夸张的事实。 要知道,在日本,西瓜那可是以昂贵著称的奢侈品啊! 何况宁卫民送他们的还是价值八千円一个的黑皮西瓜! 全日本有几个人能有这样的福气,能够收到这样礼物,尽情享受吃西瓜的自由? 就连他们的家人都幸福得不敢相信呢,好像也因此过了一把当富人的瘾。 这个华夏人,简直太客气,也太友善了。 于是乎,谷口主任靠着这个拿回家的西瓜,不仅改善了家庭关系。 他也做通了老婆的工作,决定要在家里设宴招待宁卫民和香川凛子。 不管是作为即将结束,彼此告别的圆满结束,还是作为礼尚往来,联络感情的回报。 他认为都是有必要的。 而香川凛子在犹豫了许久之后,也终于克服了心理障碍,决心要帮姐姐一把。 便把自己已经擅自透露给姐姐的宁卫民置产信息的事儿诚实的告诉了宁卫民。 在表达歉意的同时说如果可以的话,希望宁卫民也能给她的姐姐香川美代子,一个公平参与竞争的机会。 因为她的姐姐虽然才刚入行,没有什么经验,可她的公司是很正规的房产中介。 而且老板本人,恰好就有一个朋友正在急于出手银座的房产。 似乎满适合宁卫民开餐厅的,价格非常合适。 对此,宁卫民自然不会责怪,反倒认为香川凛子实诚得都有点可怜了,相当同情。 就这个日本妞儿,怎么说她好啊,居然会这么单纯! 在这么险恶的社会,可怎么生存下去啊! 到底要不要继续教她学坏呢? 矛盾。 正文 第866章 谷口夫人 第866章 谷口夫人 由于谷口和香川每天都围绕着宁卫民转悠,最近除了报销费用,完全没必要往公司跑。 所以他们聚会的时间也就灵活多了。 同样没有必要像大多数人那样,非得找周末进行。 1985年8月28日,这天尽管是周三,水曜日。 但对谷口一家来说,却是请客的好日子。 所以这一天早晨,谷口七点就早早的起床,打算帮助妻子加代忙碌一下。 不料却反而遭到了妻子的嫌弃。 他的下场,正如惯常会遭遇的那样,被妻子一个劲骂没出息。 还被唠唠叨叨埋怨自己命苦的妻子像对待侵犯领地的暴徒一样被轰出了厨房。 只能耗子溜边儿,灰溜溜跑到客厅吃他的米饭配酱汤去了。 不过谷口却没生气,因为他非常理解妻子不满的由来,很能体谅她情绪的焦虑。 不为别的,主要是因为日本人几乎从不在家中搞聚餐,开派对。 尤其是在家接待公司的同事和上司,更是没有这个传统。 自古以来,日本人就视妻子不参与丈夫的工作为美德,一点也不喜欢把公事带到家里。 纵观日本的历史就可以发现,即便是天皇和幕府将军,也几乎从不访问臣下和家臣的家。 偶尔有之,便会作为大事件在历史书上留下记载。 何况现实中还有个最大的问题呢。 那就是居住在东京大不易。 这里寸土寸金,大多数人家都面临房子狭小,生活空间不足的问题。 还不如在乡村居住的人,可以在待客的时候把几间房打通。 另外,端上自家饭菜招待客人,能否让客人满意是个问题。 同时又不能让家里显得凌乱,这都是让主妇感到难以应付的事儿。 弄不好就会弄巧成拙,反而丢了面子。 而且并不是每个家庭都有保姆和佣人的,一旦专心照顾客人,主妇也就顾不上其他家事和孩子了。 所以实际情况就是,除了新年和盂兰盆节等特定时间,日本人差不多都不希望有人到家中来,与他人的交际聚会一般都会在外面的饭店进行。 至于这一次,谷口之所以会违背这样约定俗成的生活准则,完全是因为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短的原因。 还别看宁卫民送给谷口的那些礼物对他自己来说不算什么,可在谷口眼中却是件件金贵。 再加上最近谷口一直在白吃宁卫民请客的工作餐,有时候下班后还会被宁卫民拉居酒屋继续喝去。 就连消费的票据他也拿到公司去报销,给自己弄了不少私房钱。 这么沾光,弄得谷口早就不好意思了。 所以正是出于回报的目的,当发现宁卫民总是特别留意和收集日本人平日饮食喜好的情况,心知肚明宁卫民这是在为开办餐厅做调查和准备,后谷口才会发出这样的邀请。 总不好有来无往啊,多少也得公平合理点才行。 那干脆,就让一直对日本家庭喜欢吃什么很感兴趣的宁卫民,亲身体验一下东京百姓的家常菜。 但话说回来了,一句话虽然减轻了谷口的心理负担,却给他的家里人添了无穷的困扰。 别说妻子不情愿了,就连儿女们也都因而责怪他。 认为他擅自做主就把公司同事和刚认识几天的外国人邀请到家里,是件极为冒失的事儿,给所有的家人带来了极大的不便。 于是对他的冷遇越发蔓延,这几天家里人几乎达成了同盟,没人和他说话。 打前天开始,儿子就自己结束了暑假,早早跑回大学去了。 女儿也从今天一早就要出门去找朋友,说要到晚上才会回来。 这都是躲避和嫌弃的意思。 倒是妻子嘴上尽管不满,可实际行动支持上却并不含糊。 昨天可是去超市买了上万円的食材回来,晚上光准备食材原料就忙到半夜呢。 那不用说,对家人的这些反应,谷口深感愧疚,对妻子也是满怀感激。 于是,这天吃过早饭他就主动请缨要去帮妻子跑腿儿买青花鱼。 出门前,还对妻子郑重其事的表达感谢。 这不是生分和见外,而是觉得理当如此,如果不道谢心里就会不舒服,说出来才能轻松啊。 没想到,这番真情实意的表达确有奇效,妻子情绪果然有所好转。 当谷口在玄关穿上了鞋后,他的妻子加代居然主动离开厨房送他出门,为他整理了一下衣服。 从这个亲近的动作上,谷口明确意识到妻子已经开始谅解了。 只是临别时,妻子皱了皱眉头,又不无担心地问了一句。 “孩子他爸,真的没问题吗?” 从欣喜中醒过神来的谷口,有点不解。 “什么?为什么这么问?” 加代的脸上满是忧虑,“虽然今天请的主要客人是个华夏人,可怎么说也是华夏分公司的干部吧?名义上可是你的上司。而且人家还是来东京开餐厅的吧?总觉得只用炖猪肉和一点烤鱼招待这样重要的客人有点怠慢。就靠家里饭菜招待真的不要紧吗?要不要买点牛排呢?” 谷口连连摆手劝慰。 “哎,没关系的,你准备的餐食已经很丰盛了。宁桑绝对不会挑剔的,他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你是不知道,他连衣服都买旧的穿呢,真是个生活非常节俭的人呀。何况他目的就是想了解日本普通家庭的饮食情况啊。要是他想吃餐厅的话,我又何必专门请他到家里来呢?”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总觉得应该尽量丰盛些吧。毕竟是招待外国人,真要是因为小气丢了人,可是会连累全体国民的。我说的是吧?” “瞧你说的,我们家的餐食又怎么了?你的手艺很好啊,比好多餐馆的厨师都强呢。” 妻子被这话捧得有了笑容,但还是以呵斥的口气命令。 “哎呀,你又吃过什么高级餐馆了。反正你去买点牛排回来好了……” “好吧,我知道了……” “哎哎,再等一等,别急着走啊。要买多少你知道吗?” “这还用说,加上客人,一共五个人,当然买五人份喽……” “说得轻巧,一块牛排一千二百円,五人份就是六千円,你那点薪水如果这么花的话,咱们家很快就会破产了……” “那你的意思是?”谷口又糊涂了。 “买两块就够了,我煎一煎做个沙拉,把牛肉切成小块铺放在上面,看着也是满丰盛的。也许还能留一些牛排,晚上也这么做给女儿吃……” 这时,谷口才真正意识到了妻子的聪慧,异常高兴的鞠躬回应道。 “好的,我明白了,请放心,我一定办好。孩子妈,你可真是能干!” 他表达的喜悦和认可都是由衷的,妻子也就有些开心,同样鞠躬回应。 “那就好,孩子他爸,路上注意安全。” “那我走了。家里就辛苦你了。” 也不知是因为即将在家招待客人原因还是妻子态度的微妙转变。 此时穿好衣服出门的谷口,莫名的觉得今天天气还真是好啊。 阳光明媚,晴空万里,大概会是非常愉快的一天吧。 然而就在他背后的房门内,谷口夫人的心态可没那么乐观,压力也没那么容易减轻。 要知道家庭就是主妇的职场,特别是知道还有女性客人要来,就更牵扯到了个人荣誉问题。 她可不想在丈夫的女同事面前丢脸,显得自己是个平庸的主妇。 这种消息一定会传到丈夫在公司认识的每个人耳中。 所以为了体现出自己最大的价值,她当然得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还得让客人吃得酒足饭饱才行。 这么一来,她要干的事儿可就多极了。 不但有大量的卫生工作需要做,在厨房更得使出十八般武艺来。 于是在丈夫前脚走出房门之后,谷口加代后脚就打开了神奇主妇模式。 一边操作吸尘器,一边还烧上了煤气灶。 客厅厨房兼顾,使出全力奋战起来。 那种紧张的工作强度,并不亚于皮尔卡顿公司为了争取一笔国外的大单,麾下的职员们卖力昼夜加班。 一个半小时后归家的谷口,永远也不会知道,他的老婆在他外出期间,究竟是付出了多么大的努力。 才会犹如变戏法一样,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原本已经很干净把的客厅变得更加体面亮堂,厨房里充满饭菜香味的。 不过尽管如此,创造了奇迹的谷口加代也无法获得稍许的安心和平静,反而很快又重新紧张起来。 因为十点一刻的时候,客人就开始登门拜访了。 最早来的并不是宁卫民,而是香川凛子、香川美代子姐妹,还有…… 一个被谷口夫人差点错认成是宁卫民,实则不请自来的男人! 此人自报姓名叫做左海佑二郎,真正的身份是香川美代子的未婚夫。 不用说,做事认真又精打细算的日本人,是极其不喜欢这种意外的。 尤其是这种要请客的日子。 哪怕这位来宾是穿着体面,而且还带来了西式慕斯蛋糕和鲜花这样高级的伴手礼也是一样。 谷口倒还好些,除了避免不了的愕然和些许意外,依然能保持礼貌把客人往屋里相让。 但面对这样的情景,出来迎客的谷口夫人却差点没吐出一口血来。 因为她立刻意识到,按预想安排的菜肴怕是不够吃了。 看这个男人身形高大的样子,怕是要顶寻常两个人的饭量,还得加菜才行啊。 慕斯蛋糕又顶什么用? 那只能作为饭后甜点。 要是主菜都不够吃的,这样高级的甜品只能更让主人丢脸。 难道这家伙是诚心的吗? 更别说他拿出的名片则显示,他是在保险公司就职。 现在这种推销员可都是出名的难缠,标准的市侩之徒啊! 来了不会是为了推销保险的吧? 而就在谷口夫人犯狐疑的时候,香川姐妹已经为此事齐齐道歉了。 不用说,她们自己也知道这件事很是失礼。 本来香川当初提出可不可以带姐姐来,就已经很冒失了。 现在还比说好的又多了一个人,当然会不好意思。 但这一下化被动为主动,也堵了谷口夫人的嘴。 人家都道歉了,她还能怎么办呢?只能说没关系,还得想辙,再弄点什么吃食加上。 而她当下最大的愿望,就是还没到来的宁卫民,可千万再别闹出什么超出原定计划外的事儿了。 正文 第867章 三大罪状 第867章 三大罪状 谷口太太失算了,这很正常。 神机妙算的诸葛亮还有失街亭的时候呢。 就凭她一个日本家庭妇女,怎么可能算无遗漏? 所以由左海佑二郎创造的意外也只是个开端。 既不是日本人,向来又不按常理出牌宁卫民,就更不可能如她所想的那样出现了。 事实上,这家伙的出现有三大失礼之处,可谓三大罪状。 与之相比,那不请自来的左海佑二郎都可以称为循规蹈矩的乖宝宝了。 首先就是时间问题。 宁卫民来的实在太迟了,居然都过了十一点。 这在任何国家,任何地方,恐怕都是一个让主人有点难接受,心里会不舒服的毛病。 就更别提对时间格外较真日本人了。 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比起一些欧洲国家人民对待时间散漫的态度,日本人可谓是严格守时的优等生。 因为在他们的思维中,一种时间是别人的,一种时间是自己的。 对于别人的时间,他们无比尊重,决不能浪费和占用。 对于自己的时间也非常精于安排和计划。 所以日本社会就有一个根深蒂固的观念和准则——“时间严守”,把严格遵守时间约定是一项非常基本的常识,又非常重要礼仪。 不但守时是方方面面的,对于追求时间的正确性,可以高精度地去划分和运用时间,也有异乎寻常的执着,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应尽的义务。 上班要守时、会客要守时、列车要守时、私下约见朋友要守时。 甚至日本的新干线、电车、公交车等交通工具都非常准时。 日本铁路公司的电车只要晚一分钟,车内必定会播放道歉,甚至是谢罪的广播。 如果误点超过五分钟时,乘客就可以向铁路公司要求开具“延迟证明书”提交给公司,免于迟到的惩罚。 这点已经到了令世界人民啧啧称奇的地步。 但还不仅如此,在日本人的眼中,就连准时到,都算是迟到。 比如公司规定早上九点开始上班,而你在九点整进公司打卡,看在主管和其他同事眼里,其实已经算迟到了! 一般来说,比约定时间提早五到十分钟前到算是一种社会默契。 所以日本的公司白领几乎每人都会随身携带一本记事本,上面记录了每月计划和每天的工作安排,例如会议的时间地点以及访问客户的时间,这些都绝对不能迟到,访问客户要提前预约,还要提前到达。 否则不但会失去信用,甚至可能失去生意。 那么可想而知,宁卫民这个时间出现,会让主人家怎么想了。 这明显是不具备基本尊重和起码的重视啊。 难道是把这里当饭馆了吗? 来访的目的就是纯粹为了来吃饱肚子的? 另外,宁卫民的着装也有严重的问题。 服装是决定人第一印象的因素,也是展现礼节的一种方式,这点对所有国家都通用。 而且尽管日本人因为穿洋装已久,在日常服装上早已和欧美国家没什么不同,但对于着装要适合场合、年龄、身份这几点上,还是比较注重的。 在谷口太太的眼中,西装就是日常便服,也是区别学生和成人的装束。 那么今天到访的客人起码应该穿一身干净的西装才是。 就算是不穿西装外套,不打领带,也至少要西裤配上浅颜色的长袖衬衫,这可能就是大部分日本人对于炎热夏季最大的妥协了。 但宁卫民是穿着大背心和短裤、布鞋来的。 完全就是一付他只顾自己凉爽,不顾别人观感的模样。 看着就跟自己的那上着三流大学,天天混日子的儿子差不多一个德行。 说句不好听的,要不是谷口主任和香川凛子带头叫出了“副部长”,正在给客人续茶水的谷口太太就差点认为是自己儿子的同学来家里找他呢呢。 所以即便是明知是谷口名义上的上司,心里也没办法产生敬意,反倒会平添了几分委屈。 她不免去想,今天这么忙碌,就为了招待这么个不知礼数的年轻人吗? 这样的辛苦和忙碌,就为了款待这样散漫懒怠的人,是不是也太没意义了? 而且丈夫也太没出息了吧,居然连这样的人也要巴结吗? 至于说到最后,就是宁卫民带来的礼物也完全没法让人体会到他此番来做客的诚意。 这是一眼就能够看出来的。 要知道,连香川姐妹见到谷口太太还恭敬碰上一束鲜花呢。 那个脸皮厚的左海佑二郎带来的西点虽然不实惠,但也是很体面的,因为是有名的西点店的商品,包装也打得很漂亮。 对比起来,宁卫民是一手提着一个大大的伊藤洋华堂超市塑料袋来的。 谷口太太简直不敢想象,那两个塑料袋里面装的是什么,难道是超市的打折商品吗? 这种做派完全毁了她对这个陌生年轻人原本不多由华夏工艺品铺垫出的好感。 甚至怀疑起丈夫拿回来的那些昂贵的华夏商品,到底是不是宁卫民所赠的。 因为对比太悬殊了,那些被丈夫拿回来的东西就连盒子也是美轮美奂的工艺品。 里面的东西更是件件精巧,完全不亚于高级定制水准的纯手工制作。 让她深信不疑那些东西都是出自华夏有名的工匠之手,要是过去,在日本怕是只有华族才用得起吧。 可他眼前的这个人,这副社会底层人,完全不懂待人接物的样子,完全没办法让人相信,他居然与那些无论形式还是内容都无可挑剔的礼物有关联。 不得不说,谷口太太初见宁卫民的第一面是极其失望的。 哪怕他唇红齿白小鲜肉样子很讨人喜欢,可依然抵消不了这种礼节上的严重失误。 说真的,如果不是谷口和香川凛子仍旧保持了敬意,率先对宁卫民行礼问好。 而且香川美代子和那个左海佑二郎也毫不怠慢的随着问候行礼。 又没有邻居们看到的话,对此毫无准备的谷口夫人,怕是真要为自己家里来了一位这种打扮的客人而脸红呢。 说不好还会表现出抑制不住的轻蔑或者怠慢来,那她也就严重失礼了。 至于现在吗? 也只能用无话可说来评价了…… 不过这世界上的事儿还就是这么奇妙。 别看宁卫民来到谷口家见到几位陌生的日本人,开局开得稀烂。 而且没完全适应日本人居家的习惯的宁卫民,甚至连脱鞋的方法都没作对。 他这次又因为贪图方便,而忘记放鞋的方法应该是将鞋头朝外放,非常不雅观的背对客厅脱鞋,撅起他的屁股对人。 更没有用手将鞋子拎起调头往内放,以防他人行走时不小心踢到。 为此,他“拙劣”的登场方式,就连已经跟他颇有几分情谊的谷口主任和香川凛子也有点感到头疼,替他感到难堪了。 但是,俗话说得好,人心换人心,八两换半斤。 即便这种情况下,就是再出格的差劲表现,一旦有了合理的解释,表现出善意的动机。 那也一样会获得主人的体谅,让主人的心情获得宽慰的。 宁卫民就做到了这种说起来有点神奇的转折。 只见他走进客厅,先泛泛跟大家打了招呼,就开始道歉。 “实在不好意思,今天来迟了,衣服也穿得随便了一些……” 宁卫民笑容满面,又很不好意思。 “请坐吧,副部长。没关系的,既然是家宴,当然要放松一点,不要在意这些。” 谷口主任无论身为主人还是部下,都很称职,笑容和煦地为他开脱。 跟着就招呼老婆。 “哎,孩子妈,快给副部长倒茶呀……” 那个左海佑二郎也很会拍马溜须。 跟着附和,“副部长您是外国人嘛,不用太约束自己。我们都清楚,外国人在去别人家做客方面,是很随便的。电影电视里都演过的嘛。当下这样的社会里,日本的礼节就显得繁复死板,我们也是很困扰的呢。” 当然,这些话对于谷口太太却是更增她不满。 尤其是对原本她就看不上眼的左海佑二郎,更觉得这家伙奴颜婢膝,丢了日本人的脸。 只不过客人毕竟是客人。 满肚子都是腹诽的谷口加代再不满也没别的办法发泄。 也只能等今天这差事应付过去,回头再给丈夫好看了。 于是不情不愿的堆起笑容,就要给宁卫民倒茶。 却没想到宁卫民的脸皮儿还真没那么厚,他居然没坦然接受这些谅解,而是明显苦笑了一下,继续解释。 “真的抱歉了。怪我准备不周,原本是想穿西装来的,可早上准备礼物出了点意外,把衣服弄脏了。” 跟着就专门对谷口太太行礼,“非常惭愧,给您添麻烦了。” “您太客气,没有的事儿,非常欢迎您来家里做客。” 谷口太太言不由衷的回应,这是标准答案。 这种场合,她当然不可能当众说出别样的话来,但心里仍然难解芥蒂的在想。 话说得倒是满好听,这人好像确实好说话,可你的理由实在不怎么样啊。 就是再喜欢穿旧衣服也能这应该这样子就来啊,你难道就一身西服吗? 真是的,像这样的人到底有什么资格,能够进入皮尔卡顿这样跨国服装公司工作的? 皮尔卡顿华夏公司就不怕影响到公司的声誉吗? “不不,我是说真的。华夏的生活水准没有日本高,所以大多数家庭招待客人,目前都会选择在家里。所以我是非常了解女主人的苦衷的,本来就很辛苦的家务负担,会因为这样的事儿骤然增加好几倍的负担。每一次客人们吃得酒足饭饱,都离不开女主人的极大付出。更何况日本是没有在家款待外客的习惯吧?谷口主任为了满足我的需要,让我品尝到东京人的家庭饮食,才邀请我到家里来。虽然倍感荣幸,但我也了解自己,给您的家庭添了多大的麻烦,不能不心怀感激啊。” 完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宁卫民这番话可是太知情达意了。 每个人都感受到了宁卫民致谢的诚意。 尤其的谷口太太,被这句话仿佛一下说到的心坎里,骤然间对宁卫民好感大增。 而且也有点没想到,宁卫民日语的表达能力居然这么好,好像完全没有交流的困难啊。 但这还没结束呢,谷口太太尚未来得及客气一下。 宁卫民又陆续打开了他所带来的塑料袋,所拿出来的东西才真是叫在场的人瞠目结舌。 “这二百个饺子是我今天刚刚包好的,算是初次登门的一点点心意,虽然没有体面的包装,还请不要嫌弃。” 什么! 二百个! 足足二百个饺子! 这个数目立刻就把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 不是他们没见过世面,问题是中外国情实在是不一样啊。 要知道,在日本,饺子可是很受欢迎,但又很特殊的一种食品。 大概日本普及率最多的中华料理,除了拉面,就是饺子了。 但遍布东京的饺子店里,却没有水饺。 日本人的饺子基本相当于国内的锅贴,全用平锅剪出来的。 而且这年头东京的饺子也只有一种馅料,就是肉和洋葱和的。 偏偏日本人普遍都爱,还把这玩意当菜下酒或者就米饭吃。 价格最便宜的居酒屋,饺子都是六个一盘,但要卖三百五十円。 所以通常日本人每一餐就吃六个饺子,远远体会不到,我们国人吃饺子压根不限量的自由滋味。 而出于同样的原因,宁卫民这份在国人眼里不算什么的普通礼物,在这儿可就显得了不得了。 如果按东京这地方的价钱换算一下,就等于他送了一万两千多円啊! 怎么不算厚礼? 都顶得上今天谷口家请客的全部成本了。 更别说还顺带为谷口加代解决了左海佑二郎给带来的困扰呢。 没的说,有了这些饺子打底儿,今天饭菜不够吃的问题立刻就不存在了。 谷口太太不由自主的感到了一股发自内心的轻松。 而且最后还得额外说上几句。 尽管日本人对送礼这种事儿,看重形式通常都要超过内容。 但没有什么礼物,能比亲自动手制作的更能表达尊重和真诚的了。 宁卫民这份手艺的怎么样先不提,关键是他的这份心意,的确打动人心。 尤其日本这个国家,是不可能指望男人通家务的,除了厨师,会做饭的男人更是凤毛麟角。 像宁卫民这样既理解家务的辛苦,自己还能动手做饭的男人,简直就是妇女之友啊。 甚至比他这个金装王老五的身份,在国内还吃香呢。 也就是一瞬间吧,谷口家的客厅就热闹起来了。 三位女性先行失态! “开玩笑吧!不敢置信,副部长还会做料理吗?真令人想不到啊!” “真是太厉害了,这么多饺子都是一个人包的吗!也太优秀了吧!日本可少有会烹饪的男人!” “还真是不好意思!您的礼物……实在太贵重了!这怎么当得起!” 紧接着又是其他的两个男人。 “哎,宁桑还擅长烹饪的吗?这么难做的饺子也会吗?难怪您在外面,不怎么吃饺子!” “哎,一定是东京的饺子不合口味吧。别忘了,谷口先生,中华才是饺子的发源地呀!副部长做的饺子才是纯正的中华料理啊!所以说,谷口先生您可真有福气啊!整个东京的人,怕吃过这样正宗饺子的人,也没有几个吧?” “说的是呀!都是托副部长的福呢……” 说起来,日本人还就是这么有意思。 平日里别看都显得有些羞涩,呈现出安静,甚至可以说是淡漠和傲娇的样子来。 可真要是表达惊奇的时候,无论神态还是语气都是很夸张的。 宁卫民这一下子感觉自己好像一滴冷水,掉进了热油锅里,耳边那叫一个爆炸啊。 立刻感到应对不迭,有心无力起来。 “是的,是我自己动手包的饺子。香川小姐,不用这么惊讶吧,这……这其实没什么吧?” “哎,您是香川的姐姐吧?千万别这么说,谈不上优秀,我也就会做点饺子和面条而已。其实还是手笨,否则就不会弄脏衣服了……” “谷口太太,您千万别这么说,我才是给您添了太多麻烦。我这点东西和您的辛苦完全不能相比。非常荣幸品尝您的手艺。哎,是的,西装弄上了面粉,收拾了很长时间,笨手笨脚的。所以才会穿成这样子就来了,还请勿见怪……” “哎,谷口主任,您别这么说,主要是因为华夏的经济还很落后,所以人人都会下厨的。受经济因素影响很大……” “左海先生,伱的夸奖我就更不敢承受了。不过馅料和吃法,的确和东京饺子有很大差距的。我怕您尝过后,有可能会失望的……” 不过不管怎么说,他三大罪状的副作用到此是全盘化解了。 到此为止,谷口家没有任何一个人再对他到访的失礼之处,有什么挑剔的了。 人人都表现出宽容的笑,和真心的谅解,以及欢迎的喜悦。 气氛自然大大扭转,变得热烈且和睦起来了。 正文 第868章 共鸣 第868章 共鸣 两袋饺子就收获了日本人的欢心,这在国人看来应该是极其匪夷所思的事儿。 但这却说明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实际问题,真正的好礼物,一定具备以下这些特点。 一,是要送受礼者懂得欣赏,又真正需要的东西。 二,是要送情理之中,却又在意料之外的东西。 三,是送出的礼物能代表送礼者的诚意和友好,以及高贵的思想和品味。 四,是送出的礼物最好还能流露出一种幽默感。 五,是送出的礼物绝不会超出个人的合理预算。 其实,日本人十分在乎送礼的形式,需要认真包装礼物和祝福语。 固然是为了在馈赠礼物时,能够充分表达自己的真心。 但也并非全然不在乎内容。 精美的包装里要只放块毛巾,怎么都差点意思。 虽然宁卫民并没有精美包装,但他能够抓住送礼的时机,送出了最为合适的礼物。 而且用身体力行,亲自动手制作来表达真心,这种祝福是主人家最希望得到的。 自然效果爆棚,直接拉满好人缘。 这没什么可奇怪的,除了说明中华美食吸引力忒大,对任何外国人都属于降维打击之外。 也只能说明宁卫民心眼多,懂得投其所好,太精通送礼的学问。 相比起来,此时国内有些企业和机关招待欧美客人,赠送人家的是一个外国字母没有,却又价值不菲的好茶叶,就属于傻到家的事儿了。 完全达到了明珠暗投,“礼重情义轻”的反效果。 总之,单纯的日本人可不了解宁卫民心里有多少弯弯绕儿。 在场这些人全被他这投机取巧的一手“饺子外交”给折服了。 于是至此,这场在谷口家举行的家宴就正式进入了良性循环。 另外也得承认,人和人之间充分语言沟通必不可少,否则越是存在误解,就会愈发加深。 然而只要彼此有了开口交流的愿望,即使完全陌生的人,能够坐下平心静气聊一聊,许多事情就好办了。 就譬如今天很冒失的参加聚会的左海佑二郎吧,本身虽然因为不请自来被主人家所嫌弃。 而且他这次前来的动机也有点市侩,明显就是惦记着宁卫民的钱袋子。 不但想要让宁卫民买下香川美代子公司推荐的房产,还想拉他在自己的公司投保。 可他和香川美代子,却都是从异地来东京寻找幸福,努力打拼却又居无定所的异乡人。 他们在东京相识,已经谈了小一年的恋爱。 双方家里也都认可他们的婚事了,基本上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但唯独经济条件不佳,距离想要在东京存钱买房结婚,还遥遥无期。 那么自然而然,他们两人就会对谷口家拥有私宅分外羡慕。 并且在闲谈的过程里,也把这种渴望迭加艳羡的情绪充分表达了出来。 这一下子就让谷口夫妇,特别是身为妻子的谷口加代,获得了极大的心理舒适感。 那么反过来,谷口加代对于左海佑二郎的厌恶感,也就相应减轻了。 为什么会这样? 其实主要原因,就是身为一个日本家庭主妇的快乐源泉太少有了,也太简单了。 不难想象,谷口太太每天的生活内容,大概除了照顾好家人的起居和看看电视节目,最重要的事儿,就是拿自己的生活和邻居亲朋们做做比较了。 只可惜谷口主任在职场中属于弱势群体,除了当初有幸入职外企公司选中露过一次脸外,这么多年在事业上一直属于吊车尾的存在。 对他的前程,谷口太太早已经心如死灰,不再报任何希望。 每次去参加公司亲属的聚会,谷口加代都会感到自卑,反倒对那些年纪轻轻的太太们充满羡慕。 因为至少人家的丈夫还有升迁的可能性。 再加上儿子女儿的学业也没有出类拔萃的,谷口太太对于子女的未来也是同样担忧。 那是真的很久没有享受过心理优势带来的快慰,也就越发不爱与人交流。 只有今天,被两个年轻人这么一捧,这个早就腻烦了平庸生活的家庭主妇才感到了些许精神宽慰。 突然间发现,自己的小日子好像也不是一无是处啊,起码比那些赤手空拳在东京打拼的异乡人强多了。 不免为自家早在1969年就下了买房的决定,而庆幸不已。 确实,他们家的幸运完全是能够用金钱来衡量的。 想当初他们买房的时候,这套房子总价才不到八百万日元。 从银行贷款七百万,二十年还完,眼下用不了几年就要彻底熬出头了。 而如今,这套房的价格居然已经上升到差不多两千万了。 要是以现在东京刚毕业的大学生平均十八万的薪水来衡量,怕是要十年不吃不喝才能换来。 从银行贷款的话,抛开职务升迁因素,现在的年轻人可比他们当初要吃力许多了。 这难道不等于他们凭空赚到手一千多万円? 当然,话说回来了,毕竟今天还有宁卫民这么个要花六亿円置产的土豪在旁边比着呢。 而且日本人无对独门独户的房子情有独钟。 想拥有带有庭院的一户建,才是所有日本人共同的愿望。 所以谷口太太面对夸赞,刚开始的时候,高兴虽然是高兴,可也没有为了自己这一套政府专为中低收入人群提供的公寓住宅,太过沾沾自喜。 反而很谦虚的说,自己家就是寒舍,没有什么可值得夸耀的。 相信现在的年轻人只要肯努力,未来的居住条件一定比这样的房子更好。 但千万别忘了,宁卫民可会凑趣儿,他又有舌灿莲花的本事,是专捡好听的说呀。 见谷口太太这么一说,这小子就拿共和国的情况来比较。 特意告诉大家,共和国的制度是土地公有,住宅都是以分配住房为主,商品房市场几乎没有。 哪怕像谷口夫妇买下的这种套内面积高达七十平米的3ldk的房子,在共和国,也已经是厅局级干部,或是第一流的科学家和文艺名人,才能享有的高级住宅了。 再加上又清楚日本未来是个什么吊样儿,随后宁卫民还非常笃定的表示,他个人置产的首要考虑因素不是房产属性和格局,而是地理位置。 因为越靠近城市中心价格越高,这是通行规律。 他认为尽管谷口家买下的是普通公寓,但由于如今所在的墨田区已经成了东京的次中心地带。 这处房产日后肯定还会大大升值,涨幅和价格超过郊区的新房子是一定的。 他更大胆预计,等到谷口主任退休的时候,只要卖掉这里的房子,就足够在郊区买两栋一户建的了。 这一下,捧得谷口太太可就有点飘起来了,觉得自家的房子还真值得认真骄傲一下了。 先甭管这话对不对,大家信不信,反正这种场合说出这样的话来,谷口夫妇肯定爱听啊。 再加上左海佑二郎和香川美代子也是连声附和,这两口子被奉承得越发容光焕发。 但到这儿还没完呢。 紧接着宁卫民还袒露了自己父母早亡的孤儿身世,说他自己从小是在京城的大杂院长大的。 别看他在国内挣了大钱,可直至出国前,他在京城住的地儿,也只是一九平米的小平房。 上厕所、洗澡、生活用水,都要去公共的场所。 他在国内要想冬夏过的舒服点儿,只能跑到涉外酒店花大价钱包房住。 这些事落在日本人的耳中,更是觉得难以置信。 而且不用说,这种悬殊的对比,也让谷口夫妇更加充分感受到他们生活在东京是何等幸运。 谁说他们的住宅就是兔子窝了? 人家华夏的大富翁居住场所更差劲,人生轨迹更凄凉啊。 所以人的快乐也就是一股子心气儿,并不在乎拥有多少,关键还是在于跟谁比较。 只要自己有比别人强的地方,那就是幸福的。 要不怎么恐怖片和灾难片会有那么多簇拥者呢? 说实话,那都不是为了找感官刺激的,而是为了从别人的不幸里找心理平衡的。 最绝的是,宁卫民这一拿自己的苦日子说事,还有个额外迭加的神奇效果。 他居然引发了在座所有人的情感共鸣,把节奏带到忆苦思甜的路线上去了。 实话实说,还别看这个时期的日本已经成为了一流发达国家,但日本人的好日子也的确来之不易。 那是战后奴颜婢膝,付出了极大的主权代价,又赶上了朝鲜战争爆发的天时地利,才换来的。 关键是为美国人当牛做马的日本人,真靠勤劳过上像美国人一样的富足生活也没多久。 从1960年,时任日本首相池田勇人发布“国民经济收入倍增计划”开始,让日本人有了“一亿总中流”意识开始算起,至今满打满算也才二十几年。 直到五十年代末,东京室内还处处看得见近代化以前的生活小景呢。 如水井,洗澡盆,蚊香,风铃,煤炭炉,和服,塌塌米…… 而这古老的一切,直至1964年东京举办奥运会,才差不多都走了。 东京完成了城市道路的升级改造,大中城市的日本老百姓普及三大神器,洗衣机,电视机,电冰箱,几乎全是在这个时期。 然而1973年,因为中东石油危机,日本又再度遭遇过经济动荡。 当时东京市面上哄抢货物,就连卫生纸都买不着了。 很长一段时间,身着西装改头换面的日本人照样也得跟共和国灰头土脸的老百姓一样,用满是铅字的报纸擦屁股。 谷口夫妇,对于过去曾经贫穷的日本,都是有着深入骨髓的记忆的。 即便是左海佑二郎和香川姐妹,这生在盛世的年轻一代日本人,也不是与贫穷无缘的。 因为城乡差距和社会阶层的贫富差距,很难一下子抹平的。 就拿香川姐妹来说,她们之所以姓香川,是因为她们来自日本最小的县——香川县的海边。 她们的家乡是远离繁华的乡下,既没有现代化的繁荣,也没有名胜和旅游资源。 生活水平和经济发展水平,与东京、大阪、京都这样的大城市根本没法比,说是落后二十年也不为过。 尤其她们父亲早逝,全靠母亲抚养长大。 这姐妹俩童年过的日子,也是很清苦的,挨饿的时候很多。 哪怕长大了,来了东京寻找机会,也和共和国漂在“北上广”的那些来自于小城市或是乡村的年轻人一样,受的罪多极了。 性别歧视,入不敷出,而且还得尽量节省出一些钱,寄给还待在老家,身弱体虚的妈妈。 左海佑二郎的身世则更加令人难以置信的悲苦。 他的故乡在秋田县一个远离海岸的大山深处的寒村,在那个远远能看到鸟海山的山沟里,仅仅零零散散分布着十几户人家。 村口有一座吊桥,那是村子和外界联系的唯一通道,只有过了桥才能进村。 左海佑二郎上小学的时候,村里连公共汽车都不通,全村只有小学里有一部电话, 不走上十几公里山路去邻村,就连个像样的商店都没有。 村子里的居民八成都靠烧炭为生,佑二郎的父亲,也是村里的烧炭翁之一。 虽然日本早从1958年就已经开始进入经济高速增长期了。 但左海童年时,村里过的还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刚结束时候的日子,贫困落后程度比起华夏的偏远山村也相差无几。 村民们连大米都吃不上,主食只有土豆。 给小孩子带饭盒,里面的配菜是从野地里摘的款冬腌成的咸菜。 别说肉了,就连鱼和鸡蛋都吃不上…… 左海家兄弟一共七个,只有他从小学开始成绩就不错。 他是靠白天打工,晚上去夜校,读出来的高中生。 但已经是村子里前所未有,学历最高的人了。 这份学历虽然不如大学文凭那么有用,但知识促使他还想要见识更宽广的世界。 这才用干农活积攒下的一些钱,实现了东京梦。 总之,就像那句老话说的似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其实这世上有谁活得容易啊?谁都活得不容易。 而且这么一说,大家才知道,原来所谓现代化的国家也仍有难堪的贫困死角。 在座的人里,其实左海佑二郎才是真正苦孩子。 他吃过的苦,连华夏长大宁卫民都被比下去了。 结果正是这份惺惺相惜的共情,和普通人之间最容易滋生的同情,让这餐饭有了暖人心的温度。 真上桌开吃的时候,谷口太太做的那些家常菜当然就显得越发的可口。 每个人不是沉浸在今天丰盛的餐食和旧日清苦回忆之间的比较中,就是感受到了久违的家庭共餐的气氛,这些因素都大大提升了这餐饭的味觉享受。 至于说到宁卫民最喜欢的菜式,首推谷口太太用烤玉米和贝类果冻组合的日式“茶碗蒸”。 简单好做,食材鲜美,让人惊艳。 尤其是在盛夏时节吃这道菜,那是极其的清爽适口。 宁卫民毫不客气的跟谷口太太讨教做法,并且认真记下。 已经决定回头要找机会发试做,好“嫁接改良”给京城的“坛宫饭庄”,加入夏季菜单呢。 其次,桌上还比较吸引宁卫民的是日式烤青花鱼搭配去油腻的白萝卜泥。 这是家用烤架烤好的,日本人用的调味料简单,超市买来直接烤就好,超级省事。 这道菜对日本人来说,大概就跟国人对羊肉串的需求类似。 别看简单,可原料要是新鲜,怎么做都好吃。 可惜的是,日本人请客没有多余量,烤鱼每人只有一条,宁卫民有点不大够。 另外,还有一道炸土豆饼让宁卫民比较惊喜。 外观看着很朴实,就是普通的炸物,跟油炸糕似的。 但里面的馅料是牛肉的,还有酱汁可以浇着吃。 宁卫民对这道菜最直接的感受就是外酥里嫩,肉香浓郁,比什么唐扬鸡块可好吃多了。 有点康术德讲述过的,民国时期国人创制德国肉饼的意思。 实际上类似于国内的炸藕合和炸茄盒,但口感更好,而且非常适合做快餐。 不得不承认日本人的菜比欧美更契合国人胃口。 想必这道菜投入未来的快餐市场,一定比什么瑞典肉丸或美食洋葱圈,更能获得国人的喜爱。 不过,毕竟是人在异域,倒也不是所有的菜色宁卫民都能欣赏。 炒合菜就不用说了,日本人的炒菜比起国人弱爆了,完全没可比性。 虽然他们也喜欢把杂七杂八的蔬菜炒熟来吃,但火候油温甚至调味都掌握不好。 宁卫民能感觉到谷口太太是为了投他所好才准备的这道菜,所以再难吃也得多来几筷子,而且还得予以称赞。 关键是还有一道简直不能称之为料理的料理——谷口太太居然给大家上了一道菜,是水里泡着个饭团子。 这实在是让宁卫民对于日餐美好清醒的观感有点崩塌。 “这个……谷口太太,这个是什么菜啊,要怎么吃呢?”观察了好一会,宁卫民不知如何下嘴,忍不住在饭桌上弱弱请教。 结果他得到的回答是,“这叫碗粥,只要把饭团戳碎了以后搅一搅就可以吃了哦。喜欢的话,很容易吃到啊,东京许多居酒屋都会卖这道菜哦。” 碗粥?那为什么不直接上碗粥给我呢? 宁卫民真想问出这句话,可终究没好意思。 只能心里念叨一句,然后带着极大的疑惑品尝了一口。 然后发现就是米饭混了点鸡蛋碎,撒了点海苔,他的疑惑不禁更甚了。 心说了,操,就……就这玩意……有什么可吃的! 真的能拿到餐馆卖钱吗? 这么干的厨师,不会被客人骂吗? 正疑惑不解间,谷口太太已经按照日本人的习惯,把宁卫民带来的饺子煎了几十个,给端上来了。 眼瞅着在座的几个人尝了一口,然后纷纷一脸惊讶的问询,宁卫民忽然觉得有点替他们感到酸涩。 “怎么回事?副部长包的饺子还有韭菜和虾仁呢?难道这才是真正的华夏饺子吗?” “副部长啊,你这个饺子,小是小了点,可比居酒屋的好吃多了呀。” “是啊,真的太厉害了,这样味道简直令人感动。是不是左海?” “是呀,是呀,美代子,这是我吃过的最鲜美的饺子了。那个……太太,能不能给我一碗米饭呢……” “说的是呢,这么好的饺子怎么能没有米饭呢?是我疏忽了呢,左海桑,请稍等……” 真不是宁卫民傲娇,关键是他没想到这些日本人,居然连三鲜馅的饺子也没吃过吗? 明明是这么富裕的国家,一个月的收入是共和国老百姓的好几十倍,很快就是上百倍。 吃着这么几个饺子就狼吞虎咽,急不可耐,美成了这样,怎么能让人不替他们的舌头感到亏得慌? 挣那么多有什么用啊! 还是生在华夏好啊! 正文 第869章 便宜好人 第869章 便宜好人 谷口家这次的大请客应该说大获成功。 谷口太太准备餐食很尽心,这些日本家常菜不但味道满可以,卖相更佳。 虽然因为日本人精打细算的习惯,准备的量是少了点。 但宁卫民送来的饺子却又弥补了这方面的短板,让这顿聚餐达到了精致美味兼具量大管饱的完美境界。 有幸参与其中的每个人,包括谷口太太自己,无不吃得嘴角流油,心满意足。 等到餐毕,桌上只有杯盘狼藉,什么菜都所剩无几。 不用说,对于请客的主人来说,当然高兴了。 客人吃得越尽兴越好,哪怕辛苦也会感到荣幸。 要是忙碌了许久还剩下许多的饭菜,那反倒是一种不光彩的失败。 而且像这样用真实的行动来表达好吃,才能证明众口一词的称赞是发乎真心,不是什么礼貌性的客套。 这也是一种自我价值的实现。 于是饱受大家赞誉的谷口太太感到快慰极了,哪怕刷碗的工作比平日多出几倍,也乐此不疲。 何况香川姐妹都是很懂事的姑娘,餐后主动就跑到厨房去帮谷口太太。 这几个女人在后厨一边收拾一边闲聊,聊得亲热着呢,已经颇有点相识恨晚,亲如一家的意思了。 说实话,其实无论谷口太太还是香川姐妹,都缺少这种交流机会。 对谷口太太来说,儿女越是长大,和她的思想分歧越大,距离越远。 再加上看不起丈夫不愿与之多说,面对其他的太太又有点自卑自怜。 她哪儿还有机会跟别人说说体己话,交流生活琐事呢? 今天能有两个年轻姑娘这么耐心陪她闲聊,属于求之不得打开话匣子的机会。 香川姐妹则是因为背井离乡,工作忙碌,也积攒了许多的困扰和烦恼不知该对谁说。 即便是亲生的姐妹,因为怕对方担心,有些话也不能直言。 倒是面对谷口太太这个和蔼可亲的大婶儿,让她们有了对妈妈倾诉的感觉。 所以借着今天这个机会,她们才真是聊了个痛快。 不能不说,这也是一种缘分。 同样的,男人们那边,饭后也聊得热火朝天,谷口主任如同谷口太太一样的高兴。 这不但是因为老婆的手艺给他增了光、涨了脸,让他很体面的还上了宁卫民的人情。 也是因为能够借此机会,冠冕堂皇的拿出三得利陈年威士忌来款待客人,好好过一过酒瘾。 这其实就是当初他想要送给宁卫民,却又被谢绝的,谷口先生已经眼馋很久了。 果不其然,味道绝佳,就是比三得利红标那种便宜货强多了。 常言道酒越喝越厚,这话也是真理,仨个男人同样也在拉进彼此的距离。 但美好的场面至此仍未结束,在即将告辞的时候,谷口家的客厅里才演绎了一出皆大欢喜的情景,让这次聚餐完美落幕了。 因为香川姐妹和左海佑二郎确实没敢太奢望,他们所进行业务推销会这么顺利。 临别时候,他们才试探性的提出要求,结果宁卫民想也不想,就能轻易答应下来。 尽管宁卫民还没看过房,可他还是很明确的表示了,愿意抽时间去香川美代子的公司,好好了解一下她推荐的房产情况。 而且很痛快地告诉香川姐妹,说只要那房子地理位置确实在核心区域,价钱又不是离谱的话,他就很愿意买下来。 哪怕房产周围环境嘈杂,不是商业繁华的地区,都是可以打商量的。 至于美代子缺乏经验什么的,房产中介小一些,其实没关系。 因为她们能主动提出来这些问题,就值得自己信任。 何况日本房产权属和交易的法务监督是很严谨的。 交易的房产是不是事故房,有没有租客,有没有贷款抵押,都需要房产中介提前公示的。 并会有专门的法务理事对于相关情况全程跟踪并且对审查合同负责。 这些关键的问题是不可能出现什么错漏的。 甚至灾害性保险服务,他也愿意交给左海佑二郎来办理。 反正按照法律,购置房产后都要买这些保险的。 与其把业务交给完全陌生的人,还不如交给佑二郎更信得过。 当时这话一说,无论香川姐妹和左海佑二郎可都高兴坏了。 香川姐妹致谢的同时,几乎一致郑重的表示,“真的非常感谢您的信任,我们一定不会辜负您的厚爱。” 而左海佑二郎更是有点不敢相信的喃喃道,“这么轻易就答应了?华夏人可真好啊……” 宁卫民却不禁失笑,摇摇头说,“我这个人相信合同,也相信感情。既然大家都是朋友了,自然要互相帮忙嘛。我也很希望佑二郎能和美代子早日结婚,置办起属于自己的小家的。” 这一句,才当真是触动人心,当场,左海佑二郎的眼睛就湿润了。 居然很失态的叩头致谢,还热血沸腾地一把抱住了宁卫民。 唬得宁卫民吓了一跳,以为左海佑二郎喝多了要撒酒疯呢。 结果自然是香川姐妹齐齐上前制止,又不好意思的代为道歉。 谷口夫妇则笑容可掬的在一边看热闹。 这几个年轻人笑笑闹闹,情绪激动的样子,其实也让他们也想起了自己的青春时代。 但无论怎样,最后要说今天收获最大的,还得属宁卫民。 这小子可是从来不做亏本生意的,他今天这顿饭绝对没白吃。 首先要知道,每个地方的饮食文化都有不同,只有各种文化之间相互碰撞,才会融合出更美妙的事物, 就譬如这些日本人对于宁卫民带来的三鲜饺子是那么的喜欢。 其实也正如宁卫民对日本菜的颜值和谷口夫人下的巧心思,充分认可一样。 正是通过这餐饭,他才再能更直观的掌握了日本人饮食口味上的喜好。 而且清楚认识到了日本人对于菜品的形式,究竟有多么的在乎。 不管是不是因为岛国物产资源少,多以海产品为主的缘故吧。 反正据他了解到的情况,日本人传统的饮食更多呈现的是食物本味,清淡自然,缺油少盐,口味偏甜。 也就是因为兼收并蓄一些西餐的烹饪法,才有了油炸和煎的食物,多了乳制品和咖喱,拥有了厚味。 但对比中餐,从口味上讲,日料的种类依然不多,食材原料和搭配方式也有限。 无非也就是刺身、寿司、天妇罗、拉面、煎饺、火锅、烧鸟、牛肉饭、咖喱饭、味增汤…… 好像也就没什么了。 看似种类繁多,其实可选择余地不大。 日料的烹饪技法也是很基础的,调味同样不行,唯独胜在食材质地新鲜,绿色健康上。 然而不能不承认,日式菜肴的颜值真是强项。 哪怕是最简单的餐食,日本人都要用最好的器皿和精致的摆盘来体现食物的美味。 这一点,就连主妇在家烹饪的家常菜也不会例外的,处处充满精心的细节设计。 完全不像国内的大多数餐饮企业,一律放在白盘白碗白盘子里就往上端。 所以从中,宁卫民所领悟和总结出的两点,对他在东京开餐厅至为重要。 其一,就是要在东京开中餐厅,传统中餐的烹饪手段和丰富口味是绝对优势,不用改变。 尤其宫廷菜是以鲁菜为底子,烹饪手法多,又不用以辛辣诱人,日本人接受起来,应该没多少阻碍。 不信的话就看看在东京,人们所喜欢的日式中华料理吧。 除了麻婆豆腐之外,什么干烧虾仁、酱烧茄子、青椒肉丝、韭菜炒猪肝、炒合菜…… 发现没有?大部分全是传承自鲁菜,这就是认可度。 但要注意的是,在坛宫已经有了的菜目里,还是要优选酸甜口儿和清淡些的菜肴以及煎炸食品,想来会更易获得日本人的喜爱。 同时鉴于日本临海,捕捞业发达,而且本地牛肉和牛奶品质不错。 大可以放弃刺多土腥味重的河鱼为原料,转而在海鲜、牛肉和乳品为主的菜肴上下功夫。 如果选用本地的这些优质原料,再加以中餐的烹饪方法,是很容易做出可以卖出天价的美味佳肴来的。 其二,就是为了迎合日本人的审美,还必须在菜品外观上做进一步的改进。 虽然宁卫民早已经有了这个意思,在坛宫的摆盘上向西餐靠拢,可对日本人来说还不够。 不但要美器,形制上要下心思,还得相应减少菜量才行。 这才能真正做好表面功夫,在东京实现宫廷菜“高大上”的牌面。 谁让小鬼子们就吃这一套呢? 否则他们是不会心甘情愿掏出腰包里的钞票来的。 另外,由于今天也是难得放松的一天,通过朋友相处一样的闲聊,促进了大家彼此了解的加深,宁卫民还非常意外的得知了一个令他吃惊的情况。 那就是从小就有美术天赋,打中学时代起就一心想要成为服装设计师的香川凛子,居然是东京艺术大学设计系毕业的高材生。 虽然她的学历只是专科,而且东京艺术大学对于想成为服装设计师的人只有一个很笼统的设计系。 学习内容涵盖了服装设计,工艺美术,装潢美术和工业设计,在服装设计方面远不如文化服装学院,武藏野美术大学,这样的私立学校专业清晰,业内名气高。 但毕竟东京艺术大学是日本顶级艺术类院校中唯一一所国立大学,是日本大众公认的日本艺术院校top1! 报考难度是非常高的,教学质量可以说是无与伦比、无懈可击。 再加上学费上可要比私立大学便宜多了,也就三分之一。 从经济的角度来说,这已经是寒门子弟最优的选择了,是穷人家的孩子能够在相关领域里获得的最高起点。 所以哪怕香川凛子毕业后受限于社会阶层天花板和性别歧视,还是没能如愿以偿,学以致用,去真正从事服装设计工作。 可有了这份学历,她的设计能力和美术功底却无需置疑,要不然也不会被皮尔卡顿公司录用。 而且正因为她当初的学习并不仅仅局限于服装设计,反而恰恰能够给宁卫民眼前正要着手去做的一件大事,提供非常有效帮助。 那就是对拉杆旅行箱相关专利的申请。 敢情到日本这多半拉月过来,宁卫民已经渐渐的摸清了一个很现实的情况。 就是这个年代,无论是欧美、东南亚,还是日本,确实没有拉杆旅行箱的存在。 为了减少人们携带笨重行李箱时的不便,全世界的旅客们所能使用的最先进的产品,就是一种被称为rolling luggage,用软绳和皮带牵引的旅行箱了。 如果翻译成中文,也就是滚动行李箱。 但说实话,这东西不但贵,而且使用体验强差人意。 宁卫民能明显感到不如拉杆箱子好用。 因为这种旅行箱在拖行中稳定性很不好,转弯或是速度较快一些就很容易翻到。 而且他还发现,这种旅行箱普遍都是职业女性在用。 虽然比全凭力气拖动的传统行李箱要好用多了,但许多时候也因为功能性还不太完善,仍然会出现难以应付的场面。 作为男人来讲,大概觉得是用起来有些狼狈吧,显得有些娘娘腔,打心里更是排斥。 说白了,真的只能算是一个成功了一半的产品。 于是他那由算盘珠子构成的大脑和灵魂立刻就蠢蠢欲动起来。 他发现这东西太好了呀,是个可以一本万利收专利费的买卖。 未来外出旅行不管是大的还是小的箱子,都有两个不可少的部件——拉杆和轮子。 这两玩意组合起来,省力又方便,有谁能避得开啊? 而且不同于只有国人会稀罕的易拉得领带,这种拉杆旅行箱的实用性是能够覆盖全世界的。 说起来,都有点像霸道的利乐包装了。 光靠专利授权,就能收钱收到手抽筋的地步啊! 最重要的,是这东西的发明并不是什么高科技,就是一个简单的好点子。 那他干嘛不完善功能,把拉杆箱的专利攥着自己手里呢? 要是等到这玩意再被别人发明出来,那岂不是傻到家了吗? 而且还别忘了,他曾经拜托曾宪梓去帮自己买旅行箱的时候,当时已经把拉杆的概念无意间给透露出去了。 天知道那个精明的港城商人会不会受到灵感触动,自己想着去开发这东西? 要是那样的话,碍于情面,他还不好去计较什么。 那自己的个人利益可就大大受损了。 但反过来就不一样了,只要他先把这玩意在日本注册了。 无论是曾宪梓,还是宋华桂,又或者是皮尔卡顿大师,都会对他的知识产权予以尊重,绝不会萌生出什么不该有的想法。 甚至在跨境注册和投产上还会给予相当大助力,给他开出公平合理的合作条件。 那到时候他的格局可就大了,相当于一只手掌握了全世界旅行箱制造业的咽喉,那话语权可就了不得了! 所以还等什么啊?还是得先下手为强的好,免得夜长梦多,赶紧注册吧! 从综合角度来说,这注册拉杆旅行箱专利的事儿,甚至都优先于他在日本置产的事儿啊。 可话说回来了,要想申请专利就得准备材料去办专利申请手续啊。 法务上的支持他不愁,自己如今已经是有律师的人了,何况还有谷口能够帮忙跑腿儿。 文字资料他做汉语和英语的没问题,可日语文本和图形资料,他就费劲了。 香川凛子,不正是他身边的一个绝佳的好助手吗? 无论是人品还是能力都靠得住。 只要以私人聘请方式,出个十万二十万円的劳务费,与之提前签好一份法律文书就是万无一失了。 所以说到根本处,宁卫民也不是无缘无故就充好人的,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嘛。 他对左海佑二郎说的那番话,什么是朋友了就得互相帮忙,还真是心里话。 那是算准了香川凛子对自己有用才故意捡好听的说。 这么一来,小姑娘就是冲着香川美代子和左海佑二郎,她也不好拒绝自己的请求。 果不其然,宁卫民把这事儿提出来的时候,香川凛子没做多想就答应了,甚至不好意思收他的报酬呢。 而且需要打印复印传真机什么的,都不用另外想辙。 因为有买房交易存在,香川美代子的公司就可以搞定,替客户解忧才能体现出服务行业的精神嘛。 不得不说,宁卫民这鸡贼的家伙,这个好人当得可真是在找便宜。 自己的事儿有人给办了,而为他忙和的这些事儿的人,还得反过来感谢他。 正文 第870章 交易达成 1985年的9月说来就来了。 这个月的京城,仍然有许多重要的改变发生了。 譬如我国恢复了教师节,京城与西班牙首都马德里市结为友好城市。 譬如来自于英国乌邦寺公园的二十二只麇鹿空运到了京城。 这种原产自我国,有“四不像”之称,如今却已经在野外灭绝的珍稀动物,终于从海外成功回归故乡,得以在京城南郊的南海子繁衍生息。 还有在京城大北窑的一片旧厂房区里,一栋高层建筑正破土动工。 三年以后,在此建成的京城国际贸易中心成为了京城的新地标,并在未来成为京城东区生活和夜生活的中心地带。 京城的大钟寺,收集了各个时期的古钟一百三十多个,也在本月建成了古钟博物馆。 于是从这一年的这个月开始,京城人久违了的暮鼓晨钟伴随着年轮又不紧不慢的敲响了。 钟声依旧悠扬沉稳,但光阴流转间,人们不经意间,京城前进的脚步却仍在加速。 至于说到和宁卫民的利益休戚相关的改变,就更多了。 像秀水街和东安门夜市已经成了京城最火爆的个体市场。 在夏日里,这两处有了官身的新兴市场,单日成交额均突破二十万元。 稳居京城所有以个体经营者为主的市场的前两位。 天桥百货商场的营业额一样持续走高,不但以面料纺织为主营业务的名气已经在全城打响,在老百姓的口中有了“京城面料第一家”之称。 开设在天桥百货商店一层的皮尔卡顿尾货店,在消费方面更具号召力。 8月份销售额硬是逼近百万,一跃成为了全京城,甚至是全国流水最高的零售商店。 为此,深受触动的西单商场已经率先决定要效仿天桥百货商场的营业模式。 对外宣布将引入法国梦特娇,并将联合梅花运动服、长城风雨衣和伊利兰羽绒服几家国产服装品牌,在西单商场一层开设专卖店和专柜。 除此之外,张嫱的首张音乐磁带横扫全国,红遍了大江南北。 就连后来华夏音像公司自己出资增发的一百万盘磁带也出现了脱销之势。 天坛公园的夏季书市和西游记主题展览也是持续火爆。 为了看张嫱的表演,为了看西游的展览,为了买书,整个暑期,天坛公园牢牢的吸引着京城年轻人,让这里成为老百姓消暑必打卡的地方。 受益于此,不但西游记剧组对外公布消息,说困扰剧组的制作经费已经基本得到解决,拍摄进程将会如期进行。 天坛独有文创产品——祈年殿雪糕更是卖疯了。 整个暑期销量居然突破了七十万只,获利超过三十万,远远超过园方和厂家最初预计的好几倍。 要不是卖断了货,厂家加急赶制也来不及,卖出上百万只雪糕也是可能的。 为此,京城“北极熊”已经决定要专门为天坛公园成立一个雪糕制作车间,为其常年保持供给。 而京城的诸多皇家园林,如故宫、北海、颐和园、地坛公园,更是因此群起效仿,也要有样学样推出自己的文创雪糕了。 同样的,这个月身在日本东京的宁卫民也没耽误工夫。 虽然天气说变就变,自从他去谷口家做客之后,没过两天,东京就迎来了超强台风,几乎天天是狂风暴雨。 但到9月6日为止,也就十天吧,宁卫民还是饶有成效地接连办成了数件大事。 首先就是他如愿以偿,终于在东京的银座拥有了第一栋属于自己的房产。 不过要说明一下是,这栋率先达成交易房屋可不是香川美代子想要推荐给宁卫民的那套,而是东基业的小野光南费了大力气才找到的。 敢情自从收到宁卫民的六亿円置业要求后,这个家伙就开始卖力地寻觅符合宁卫民要求的不动产。 只可惜,在移动电话和电脑办公尚未普及的年代,信息交流的速度和效率是大大受限的。 东京这三个核心区的房子本身就抢手,何况宁卫民还要求必须交易房产,地权房权俱全,没有抵押,没有租客。 东基业公司内部挂了号的不动产可没有完全符合的,总是有那么一点欠缺。 不是权属不合适,就是有承租人,要么就是面积太小,不值一提。 小野查遍了公司的资源,才发现想要在宁卫民要求的一月之内,就为其找到合适的目标,着实是个具有挑战性的任务。 所以没办法,最近一段时间小野光南只好发动了自己全部的人脉帮忙打听相关消息。 而且自己本人也犹如野狗一样在千代田区、中央区和港区的街头四处寻觅,想方设法找到目标。 还别说,功夫不负有心人,真让他给找着了那么一处。 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运气能这么好。 居然在银座5丁目6番8号,位于银座著名的精工大钟十字路口后面一个街道里,发现了一整栋在房子墙壁上挂着巨大广告牌子,主人在广告上留了电话,似乎非常急着出售的一栋三层小楼。 为什么要说运气好呢? 就是因为地这栋楼地处东京最繁华的地带,实在隐藏的较深。 它的门不是开在主要街道上,而是通向侧面的一条宽度仅为一米的小巷子。 如果不是这栋楼前面临街的建筑物正在施工,非常巧合的已经夷为平地了。 从主要街道走过的小野光南,是绝对看不到原本藏在被拆除建筑物后面的这栋三层小楼的。 而且说起来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这栋小楼那叫一个破旧啊。 虽然属于一户建,大概上百坪的占地面积,三百平米,不算小了。 但外墙却是由破旧的铁皮包裹, 因为年久失修,铁皮已经泛起了锈斑,还有一些铁板像是后期打补丁打上去的,呈现出凹凸不平的不规则感。 这一看就知道是日本几十年前的木瓦结构的建筑,当初一定是主人建好出租给多家人居住的。 日本人都把这种房子叫做阿巴托,来自英语的apartment。 它如今的破旧不堪,不但与周围高大上的各种大厦大楼比起来,显得格格不入。 哪怕与空地的旁边那一家仅有两层楼高,较有格调的咖啡店相比,也是地狱与天堂的反差。 说白了,这小楼看着就是个底层穷汉住的地方,偏偏位于东京的核心。 这种强烈的对比之下,看着就跟突兀出现的鬼宅似的,极其不真实,你说蹊跷不蹊跷? 小野光南,当然是怎么想都想不明白,这条东京地价最高的街上怎么还存在着这样破旧的老式房屋。 于是首选就是去询问在街上巡逻的保安。 “请问,那栋楼是民宅吗?还有人住在那栋楼里吗?” 结果保安的回复完全解密,却也是相当出人意料。 “您是对那栋房子感兴趣吗?那我得告诉您真实的情况,那栋房屋是战后盖起来的。原先的租客们都是在筑底市场经营的商贩,后来陆陆续续都搬走了。这么多年下来,最后只剩下一个孤老头子住在这里。这房子发生过两次火灾,不过都被及时扑灭了,也没出现伤亡。只是最后的租客,前几天刚刚在这里去世。否则的话,房屋的主人也仍然没权力把房屋收回出售呢。” 再接下来,就是小野光南去亲自调查这栋建筑的合法性,他不但按照电话和房屋主人约见了一次,当面看了房契和地契,还去中央区政府的建筑指导部门调查了相关记录。 最后得出的结论就是,果然如那保安所说,这是一栋1950年《建筑标准法》刚刚颁布的时候建造的房屋,所有权是清楚的。 而且没有银行贷款抵押,没有租客,完全符合宁卫民的要求。 然而很大程度上,这栋楼的存在,也是日本《借地借家法》中“过度保护承租人”制度设计不合理,所产生的bug。 毫无疑问的是,这里的最后租客绝对是日本最强租客,把房屋主人坑得死死的。 具体体现在,这位长寿的租客由于从房屋建成时就是这里的房客。 那么根据日本保护租客权益的相关规定,在这位租客承租期间,房屋主人压根就没权利让有可能的买主上门看房。 更不允许房东单方面提出解约和调高租金,甚至连提升房租的设施也需要租客的认可。 说白了,这位租客不走,或者不死,这房主虽然持有这么高价值的房产,却无法产生收益。 甚至这么多年,别人因为房子破旧不肯来住。 房主还得为这么唯一的租户支付不菲的房屋修缮费,完全的赔本买卖。 这个倒楣的房主,说起来比共和国的那些私房房主的境地还要惨痛啊。 也是因此,明明拥有这么一块高价值房,一直以来,房主一家其实过的并不富裕。 甚至哪怕如今最让人头疼的租客已经去世了,可由此产生的严重后遗症也依然存在。 因为这栋房子已经太旧了,房主根本花不起钱重新营造。 更别说房子里面还死了人,这是日本人最大的忌讳。 即便房主一家已经保受守着金山挨饿的痛苦,迫不及待想要把房子出手变现。 可找了好几家不动产中介公司,也对他这处房产的情况大摇其头,都劝房主不要期望太高,想以市价销售。 他们都说这栋楼又不临主要街道,被别的建筑四处环绕,商用价值和采光性大打折扣。 所有一切不利因素迭加起来,应该只能以标准地价的七成左右售出。 所以至今真正出价的人,除了这栋楼前面那个正施工建筑的主人,想用一半的市场价来购买以外,还没有其他感兴趣的人。 说实话,等到彻底了解了这处房产的种种情况后,小野光南其实内心也有点含糊了。 对东京地价日后会涨到什么高度,完全不知的他,并不是那么有把握,宁卫民一定会购买这栋房产了。 谁让这栋楼是个穷人买不起,富人又不想要,房主对价钱期望值还较高的一个怪胎呢。 可事实证明,宁卫民还就是特别守信。 他心里有底,知道这是笔稳赚不赔的甜买卖。 看了看照片,又去现场溜达了一圈儿,居然就同意了,异常爽快要求签约过户。 因为怕夜长梦多,在价钱上也没怎么跟房主较真。 宁卫民很爽快的答应了房主的报价要求,就以二百二十万日元一坪,总耗资两亿一千万円买下了这栋楼。 他唯一的要求就是尽快完成手续,而且为了尽量避税,这处房产要登记在是他名下的港城离岸公司上。 这也是提前他就托曾宪梓帮忙办理好的,户头用的就是法国东方苏伊士汇理银行的户头。 于是小野安心了,房主也乐坏了,宁卫民也爽翻了。 就连左海佑二郎都跟着沾光,提前卖出了灾害保险,那真是皆大欢喜啊。 房屋手续很快办理妥当。 唯一傻眼的就是原本开低价的那个小子——那个拆除原有临街建筑准备改成酒吧经营的房主。 他原本是吃定了这笔买卖,想要给自己的娱乐场所弄个现成的库房和办公区出来的。 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半路杀出个宁卫民来截了他的胡啊。 那真是后悔极了,大概恨不得买一罐子后悔药吃啊。 但这又能怪谁呢? 只能怪他太贪了,谁让他只肯出价一百一十万円一坪呢? 但凡他要是肯给人家八成的市价,都兴许早就拿下了。 这就叫贪心不足蛇吞象,过了这村儿就找不着这个店了呀。 不用说,这笔交易的完成,不管是对于小野光南,还是对于香川姐妹,刺激性都是较大的。 小野光南不但获得了店长菅田的嘉奖,手拿丰厚提成的他,更是施展一切本事,甚至发动同僚,一起去为宁卫民找房。 而香川姐妹都着了急,生怕宁卫民手里的资金全被小野光南消耗掉,对于美代子联系的房源,宁卫民最后反而无力购买了。 这种情况当然对宁卫民是有力的,他一方面催促美代子尽快联系她老板的那个朋友,尽快带自己去看房。一边玩命的使唤香川凛子给自己当牛做马的工作,还尽情的使用美代子公司的办公设备。 就这样,拉杆旅行箱的专利申请书,竟然在短短几日内就以神速完成,通过律师递交上去了。 而且随后,才刚一拿到开始初步审核的回执书。 宁卫民就把专利资料发给了身在港城金利来总部的曾宪梓,和身在法国巴黎皮尔卡顿总部的大师本人,还有宋华桂,希望他们能够帮忙办理跨境申请。 正文 第871章 命里该着 如果按常规来说,一项新产品的从开发到上市,从来就不是能一蹴而就的。 从一个想法到最终的成品,中间还需要经历许多个步骤。 正常情况下,新产品开发的第一步,首先是原理的设计。 就拿拉杆旅行箱来说,在产生这样的灵感或启发之后,发明者得先通过理论分析和实际模拟。 要先从力学的角度,来充分证实这种拉杆旅行箱,的确具有比市面上已知的所有产品具有更好的省力效果才行。 做好这一步,接下来,才能到把原理转化为设计图纸。 比如说,拉杆安装的位置和样式,是单只,还是双只? 拉杆要多少尺寸才符合人体工程学? 比方说,拉杆是安装在旅行箱短的一边,还是长的一边?又或者是侧边? 应当如何与旅行箱连接加以固定? 等这些问题确定下来后,还需要精确到箱体、拉杆的每一个零件的尺寸材质。 不但所有的结构细节最终都要落实到图纸上,而且除了图形之外,发明者还需要确定每一个零件的各方面性能。 拉杆要承担多大的压力,一个零件要满足多少次使用而不损坏? 这其中的过程里,随着设计图纸的不断改进,需要试制的模型那就海了去了。 总之,永远是不停的发现问题和解决问题的循环往复。 如果几十次迭代的试验就能得到成形设计,去申请专利,那就算效率极高,速度极快的了。 就算经历上百次,上千次的迭代,也不新鲜。 所以说,一项发明从有了想法开始,往往会历时几月甚至几年,才能最终结束研发工作,得出一个相对完美的成形产品。 然后才能量产,正式推向市场。 历史上,真正的拉杆旅行箱发明者——美国飞行员robert plath,也是这样,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 起初,robert plath有了灵感,只是为了自己方便,在一个普通的旅行箱上加了个简单的支架,进行了纯粹的功能性改进。 后来其他空乘人员,尤其是空姐们,看到他的小发明也觉得非常实用,就邀请robert plath也为她们制作行李箱,并且提出是否能改进一下外观。 于是从此,robert plath在飞行之余就做起了拉杆箱,先是卖给空乘人员,后来扩大到其他同事,甚至旅客。 从1987年到1989年,差不多花费了两年的时光,robert plath才因为自己小副业越来越火爆,逐渐意识到这个发明的真正价值。 他便辞掉了飞行员的工作,创办了以铁塔形状为商标,专门售卖拉杆行李箱的品牌travelpro。这家公司也就是咱们共和国老百姓俗称的“美国铁塔”。 此后,伴随着拉杆旅行箱风靡全世界,很多电影中都出现了travelpro拉杆行李箱的身影,travelpro也自此成为了欧美商务人士钟爱的旅行箱品牌。 只是公司好开,产品研发迭代和专利的申请却要耗费大量的时间,所以实际上一直等到了1991年,robert plath才正式申请到手拉杆箱的专利。 那么可想而知,要说有谁能在个把月内就把拉杆旅行箱这项发明原理论证阶段完成。 已经开始着手进行整体款式的科学设计,材料的选择认定,那真的已经算是神速了。 远在港城的曾宪梓就做出了这样的奇迹,并且他自己为此深以为傲。 说起来宁卫民还真是没猜错,敢情就在当初他拜托曾宪梓为其寻找拉杆旅行箱的时候,曾宪梓还真的因此受到了强烈的神经触动。 说实话,要不是宁卫民求着帮忙,曾宪梓压根就没想到,世界上居然还有一种安装着毂辘,能让人轻松拉着走的旅行箱。 尽管他派人四处寻找,最后也只是为宁卫民找到了一种美国新秀丽(samsonite)公司生产的带牵引绳的旅行箱,而且售价还高达六百美元一只。 并不是像宁卫民所描述的样子,有个可伸缩拉杆。 可别忘了,他自己就是个经常带着行李箱四处跑的旅客,新秀丽的旅行箱好用不好用,他一目了然。 何况他的公司也是有皮革制品业务的,不久前又刚刚和皮尔卡顿公司达成了战略同盟。 如今他在港城箱包和皮具工厂的代工业务量正在急速扩大,正在考虑扩充生产线和开发一款拳头产品的问题。 他自然而然的就立刻意识到,这种能够省力的旅行箱可是大有可为啊。 太适合经常需要出差的旅客了。 尤其当下国际经济繁荣,跨境商务活动越来越多的大背景下,人们对这种旅行箱的需求绝不会少。 起码在亚洲,一定市场广阔。 因为东方人的身体素质不比西方人,对这种行李箱的渴求,当然也比西方人要大的多。 更别说他还大概估算了一下生产成本。 他发现如果做到和新秀丽公司相同的质地,在港城生产也就二百港元一只,在内地建厂的话成本会更低,一百元港币就足够了。 这样的东西,哪怕他花钱买专利,做出来卖三百美金一只也是暴利啊。 更别说宁卫民还无意中给他出了个更好的主意,大概率可以绕开新秀丽公司的专利呢。 就是这样,曾宪梓表面未动声色,内心却欣喜若狂。 都没等宁卫民出国呢,他就派出专人去调查世界范围行李箱专利注册的情况。 结果最后更为惊喜地发现,世界范围内注册记录在案的,除了1970年,美国人bernard d sadow申请了用一个软绳拖行的带轮子的皮箱的专利。 就是1982年新秀丽(samsonite)公司在此基础上加宽了行李箱,并成功将把手上的牵引皮绳收纳在行李箱内,使行李箱的外观更加简洁的相关专利。 至于其他形式的,任何有关拖拽式滚动旅行箱的相关专利,就再没有了。 到了这一步,曾宪梓毫不怀疑自己运气绝佳,竟然无意间发现了一个绝妙的商机。 他以为宁卫民可能是出差过程里,无意中看到有哪个外国人在使用那种拉杆旅行箱才提出来的。 但事实很可能那种拉杆旅行箱是外国人自己发明的,却没有申请相关专利。 于是雄心勃勃,打算自己马上研发拉杆旅行箱,把从宁卫民口中得到的天才想法变为实物。 为这个,他连大陆正蒸蒸日上的市场都顾不上了,草草安排的了一下,就火速赶回了港城。 然后把自己手下所有设计和制作箱包皮具的技术人才都招揽在一起,不计代价和成本的全力开始研发拉杆旅行箱,光研发这个项目的启动资金就调拨了二百万港币。 就这样,从8月初到了9月初,历时一个月,虽然钱如流水一样花了出去。 但在技术人员的共同努力下,拉杆旅行箱这个项目不但得到了数据和试验的证实,而且基础模型也建立起来了。 拉杆的骨架和连接方式基本确定,攻关方向开始集中在零件细节和外观,以及具体尺寸方面。 这个时候,不但曾宪梓自己心中欢喜无限,私下里这么跟自己的老婆说。 “等到我这个拉杆旅行箱专利到手。我们家就可以安枕无忧了。这就叫一招鲜,吃遍天。可惜呀,托我买这种行李箱的那个年轻人没有这个福气喽。他聪明是聪明,可没想到利用这个主意来搞开发,偏偏要跑到东京开餐厅。结果错失良机,我想到了,当然能挣大钱了。我今天才发现自己的命真的好,这就是该我发达啊。” 甚至就连参与这个项目研发的技术人员们也很兴奋,主动加班加点赶进度。 这些人无不认为公司找到了千载难逢的拳头产品,未来一定能凭借这款旅行箱在世界舞台上闪亮登场,让金利来真正成为世界名牌。 甚至很有可能打败凭着牵引绳旅行箱赚钱的新秀丽公司,独霸旅行箱的主流市场。 到时候,为人厚道的老板一定会予以重赏,大家的前程更是一片光明啊。 但偏偏就在港城这边所有人都在用灵魂高歌“我们的未来不是梦”的时候,9月10日上午,一份来自东京的传真,把他们一下子就从美梦中惊醒过来。 “老板老板,不好意思,打扰到你。可东京有人发来一份传真啊。上面居然是我们的拉杆旅行箱的图纸哎?!” 秘书面带慌张的敲开了曾宪梓办公室的门,然后当面把一份传真放在了曾宪梓的办公桌上。 房间里,正在和两个技术负责人,头碰头看着图纸,共同讨论拉杆旅行箱的曾宪梓一下子就愣住了。 他默默的拿起那张传真看了起来,良久无语。 最终一声叹息,把传真又放下了,垂头丧气发布了最新命令。 “你们去把拉杆旅行箱的项目停下吧,不用赶工了……” 而那两个技术人员听见秘书的话,早就心慌意乱,在旁边等的火急火燎了。 一听这话,差点没原地蹦起来。 他们登时不顾尊卑,一起上手把传真抢到手里,脑袋挨着脑袋看了起来。 结果就一眼看到纸张的内容,全傻了。 因为那是宁卫民从东京发来的传真,上面是他申请专利的大概外观和尺寸图纸。 这封传真的目的有三。 一是宁卫民告知曾宪梓,自己已经在日本递交专利申请了拉杆旅行箱的专利。 二就是宁卫民还想请曾宪梓帮忙在港城和英国办理跨境注册。 正式的相关资料,他随后会用国际邮件的方式邮寄过来。 三是顺便给曾宪梓提议,他应该下决心在内地建厂了。 不妨考虑一下相关成本和选址问题,以便进一步就具体合作条件进行洽谈。 说白了,这就是摆明了给曾宪梓发通告了。 告诉他,拉杆旅行箱老子已经研发成功。 如果想挣这份钱,就好好准备着把好处交过来吧。 “老板,这封传真是谁发来的?他怎么会和我们一样在研发这个产品?而且已经成型了?” “曾生啊,你快想想办法呀,我们可不能束手待毙呀!这个家伙居然动作这么快?这可怎么是好?” 两个技术负责人全慌神了,惊恐莫名下,忍不住一起喊叫起来。 他们的情绪其实很正常,谁愿意自己一月的努力白费啊? 然而曾宪梓虽然也是欲哭无泪,但他毕竟是个白手起家的老板,却拥有能够准确判断形势的理智和学识。 “没用了。当今的世界是讲法律的。我也没有办法的。如果人家抢先注册了专利,那么你再用就是侵权。谁让咱们没有早点研发出来,抢先一步去注册专利呢?” “等等,老板,你再好好看一看啊。发传真的人好像只是提交了申请,不是已经完成手续了呀我。那我们还有机会的呀……”一个技术负责人犹不甘心的提醒。 然而曾宪梓再叹一口气。 “是你没搞懂。是的,专利的批准没有那么快,专利获批的时间是需要一两年的。但根据《巴黎公约》,只要各国的专利机构接受了专利申请,这项技术就算是得到保护了。你再去递交,哪怕你能证明你是真正的发明人也没用,还是会被驳回的……” “还有这样的事情?这不是等于我们的孩子被别人光明正大的偷走了吗!”另一个技术人员更不甘心,非常愤怒地喊,“老板,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哪怕我们在越南、老挝、文莱,注册也行啊。东南亚,总会有些国家没加入那什么公约的吧?咱们之前的这些投入,总不能白白浪费掉啊……” 然而他却没想到,这一番话反倒让曾宪梓有点尴尬脸红。 “这个……这个,话不能这么说。‘偷’就太难听了。我也不瞒你们了,说实话,这个主意,其实是对方先提出来的。我是误会他无力开发,才自己试着搞一搞的。原本打算,搞出来也是要给他一笔钱的。那现在,既然人家先搞出来了。我们除了认账还能怎么样呢?这确实是人家的本事,技高一筹。” 眼瞅着两个技术负责人闻言,都变得呆若木鸡,不敢置信。 曾宪梓有点不好意思的咳嗽了一下,又试着从另一个角度继续解释。 “至于你说那些没加入公约的国家,从理论上讲,我们确实是可以这么去做。可以去注册。可做了得不偿失啊。第一,没加入公约的国家,经济体量都太小了。即便我们能够生产,甚至独霸市场,也赚不了几个钱。” “第二,我们华人做事是要讲情面的嘛,有些时候,人情比法律还重要。我真这么做了,就等于和对方撕破了脸。原有的合作基础会动摇,日后的合作也不会再有了,就是同行也会认为我人品有问题。值得吗?” “何况反过来再看一看,对方第一时间就联系我。这是摆明了要跟我合作的嘛。人家也是讲交情的,这是希望有钱一起赚的嘛。到时候一定不会提出太苛刻的要求的。反倒是提醒了我们现在马上叫停,还为我们节省了资金呢。这也是件好事嘛。” “这样吧,等对方的资料邮寄到,咱们再好好研究一下,会不会有什么我们可以改进的地方。你们也不要担心自己百忙一场。我知道最近大家很辛苦,我会包个大红包给大家。你们替我安抚一下大家。” 跟着曾宪梓就果断的吩咐秘书,“安妮啊,你去马上回复东京的宁生,说他的要求,我都答应了,会全部照办。并且预祝他尽快成功取得专利。期待与他进一步合作,大家一起发财。还有,告诉他不要客气,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事情,请随时联系我们。” 就这样,几个下属面面相觑了一番后,都满怀着对曾宪梓的崇敬,走出了办公室。 在他们的心里,自己的老板实在是有风度。 临大事而不乱,临利害之际不失故常。 尤其是放得下,想得开,心胸太广阔了,也太善良了。 然而,事实上,他们的想法也只对了一半。 因为就在办公室的大门关上的一刹那,曾宪梓甚至来不及给自己倒一杯白水。 就开始手忙脚乱,从抽屉里拿出降压药,就着杯子里的咖啡吞了下去。 闭着眼睛靠在宽厚的皮质座椅上好一会儿,才自怨自艾的猛力一拍椅子扶手。 “这才叫命里该着啊。我原以为聪明人也会糊涂一时,想要贪天之功。看来这个糊涂虫还是我自己啊。这个贪念,真是动得无谓,咳咳……算是花钱买个教训吧!” 正文 第872章 完美搭档 由于客观上存在七八个小时的时差,法国巴黎皮尔卡顿公司总部下午五点钟,才收到宁卫民发来的传真。 要知道,法国是不提倡加班的。 这也就意味着如果再晚半个小时,大师和宋华桂怕是得明天才能看到这份拉杆旅行箱的资料了。 不过既然看到了,那么自然而然,这份传真也一样引起了二人的惊讶。 他们所感受到的精神刺激,并不比港城的曾宪梓少。 说实话,他们谁都没想到,宁卫民人在东京也不消停。 第一个感觉就是光火! 原本在他们眼里,宁卫民就跟个完全由着性子胡来的小孩儿似的。 不说好好的在国内经营服装主业,非执拗地要去东京开坛宫的分店。 而且既然公司都尊重他的个人选择了,那按情理来说,他去了就该好好开他的餐厅呀。 可结果呢? 这到了东京才几天啊,餐厅的事儿还没进展,就这么突然间,又弄出一个发明来? 真是想一出是一出,这小子做事跳跃性这么强,也忒不靠谱了! 何况他一分钱也不掏,就老实不客气地想让两个老板出面帮他办欧美的专利跨境注册。 申请下来的专利成果完全是归在他个人名义下的。 他怎么就那么大的脸呢? 也真好意思开这样的口! 可话又说回来了,一旦认真阅读了传真文件上的内容。 皮尔卡顿和宋华桂自然能明白这个拉杆旅行箱所蕴藏的商业价值。 他们也无法不对宁卫民的发明拍案叫绝。 于是第二个感觉又成了赞赏! 说白了,就这拉杆旅行箱,完全是针对目前旅客的痛点设计的。 而且居然靠着一个异常简单的结构,就号称完全解决了行李过重和失衡的问题。 真要是这样的话,绝对符合时代需要,那还真的挺有前景的。 所以不管是皮尔卡顿大师,还是宋华桂面对这份传真,最终就有点哭笑不得了。 他们一个个心里不免都在想,这小子永远会让人出乎意料!他到底是天才还是妖怪啊? 是该骂他不务正业好,还是得夸他创意无限呢? 真是让人伤脑筋啊! 拿着文件若有所思般想了好一会,皮尔卡顿擦慢慢摘下了老花眼镜。 但仍未轻易表态,而是开口去征询宋华桂的看法。 “宋,你觉得宁的这个发明怎么样?能不能给我一个你个人的评价。” “这个嘛……” 宋华桂端起红茶杯,手拿自己的那份复印件,开始认真设想自己去使用这个拉杆箱子的情景。 随即便点头予以肯定,非常积极的给了高评价。 “还不错,算得上是个绝妙的主意。尤其是对我这样的女性来说。大概使用这样的旅行箱,远途出差就能轻松很多吧。而且图纸旁边也注明了,这种拉杆式滚动旅行箱不但省力,还能够有效解决目前的牵引绳旅行箱解决不了的行李失衡的问题。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商业前景就很客观了。” “毕竟现在全球的机场都在扩建,长途旅行的需求越来越多啦。大概没有人能抵制这种轻松旅行方式的诱惑。哪怕是身强力壮的男人。往好了说,这种东西很有可能彻底颠覆现有的旅客出行概念。要是往坏了说,我觉得也应该能绕过牵引绳滚动旅行箱的专利,在旅行箱市场上分得一大块蛋糕……” 眼瞅着皮尔卡顿不动声色,默默在手里把玩着老花镜,眼神却望着窗外,似乎在出神想着什么。 而且渐渐的,大师的表情开始变得有些阴郁起来,随后还叹了一口气。 为此,懂得察言观色的宋华桂不免心里一紧。 她完全不知老板为什么会不高兴,是不是什么地方对宁卫民心有不满。 于是话锋一转,又故意数落起宁卫民的罪状来。 “……只是没见到实物,具体使用效果还说不好。这个小宁终究还是太年轻。他活力有,想法多。但也有哗众取宠、好出风头的毛病。这么干简直就是在我们面前作秀嘛!我认为,他发来传真就是为了显示一下他自己的本领有多高强,这东西的效果也许没有想象中那么好。” “何况这种发明既然才刚刚在日本递交专利申请,就不该这么急着做跨境注册。这个宁卫民,大概是不知道,一个专利变为真正的商品推向市场可没那么简单。即便专利申请成功了,可制造需要成熟的生产技术,先进的生产线和过硬的工人。还得考虑综合成本和市场体量,这不是有个好想法,再打打广告就能办成的事儿。” “还有,他也没得到公司的批准啊?难道他去日本的目的都忘光了吗?他在为谁工作都搞不清吗?就这么把他原本该干的事儿扔到一边,搞起小副业来了。他就不想想,对我们皮尔卡顿公司的主业来说,这旅行箱的市场体量才多大啊。还这么突兀的发来传真让我们替他办跨境注册手续。” “他未免也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真是变本加厉的自大啊。我是真想把他从东京给调回来,让他自己去办这个什么专利的跨境注册去!真以为他永远想怎么样都可以吗?公司就不会惩罚他吗?他居然丝毫不懂得珍惜公司给他的机会,对他的信任!我看他就是外表聪明,内心糊涂……” 说到最后,宋华桂显得很气愤,好像一定要给宁卫民点颜色看看似的。 然而皮尔卡顿却露出招牌似的睿智笑容,举手给自己倒了一杯红茶,端起杯子来慢慢品味。 随后语出惊人,一下子点破了宋华桂的心思。 “宋,你为什么这么说呢?难道你以为我会对宁生气吗?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就像一只张开翅膀,拼命遮掩这什么的母鸡妈妈,哈哈哈!” 眼见皮尔卡顿再度发出爽朗的笑声,眼中全是戏谑的笑意。 宋华桂不禁心里一喜,为宁卫民顿感轻松,但同时也有点不好意思了。 于是干脆一条路走到黑,仍然装出迷惘的表情,故意“执迷不悟”地说。 “卡顿先生,我一点也不明白你的意思。我倒是很奇怪,你怎么会不生气呢?由小见大,不管再怎么解释,只要这种爱出风头的个性不改,总是随心所欲行事,忘记自己身负的重大责任。这样的人,就没办法去承担真正重要的工作!你也知道的,我一直有意培养他成为公司副总,对他特别器重。却没想到他一直没有长进,好像永远搞不清孰轻孰重,无法正确认识自己的位置。他一定是以为我会永远不打折扣的满足他一切要求。说实话,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如果是由你亲自来教导他,你又会怎么办呢?” 不能否认,宋华桂的出言试探具有极高明的技巧性。 她此时显得十分为难,做出陷入沉思的样子。 不但成功树立起自己就事论事,不偏不倚的客观的立场。 而且还巧妙把问题推给了大师,能够进一步去了解大师的心意。 “我为什么要生气呢?说实话,我不得不反驳你,因为我实在不知道你在烦恼什么。就好像宁给我们带来了许多不能忍受的麻烦一样。可你明明知道的,事情并不是那样的。” 皮尔卡顿一口气喝光杯里的茶水,不自觉就提高了音量。 果然,他也正如宋华桂所希望的那样,袒露起心声来。 “宋,你应该了解,我的商业版图里,差不多有二十四个不同国籍的人在为我工作。其中既有白人,也有黑人,还有亚洲人。我向来对他们公平相待,都给予相同的信任。这世上没有人能把种族主义者的帽子扣在我的头上。所以对于不同国家的人,不同种族的人,工作态度怎么样?我想自己的看法还是比较客观的,是有一定发言权的。” “坦白的说,我认为亚洲人的工作态度最优秀。大概是许多国家都很贫穷,又重视家庭的原因,亚洲人特别渴望安居乐业。而且比较容易满足。他们在工作中较少提出质疑,更不会奢望额外的经济报酬。工作态度是塌实勤恳,任劳任怨。但内敛的性格和善于服从的文化基因,让他们承受了较大的工作压力也,大大局限了他们的独创性。” “我在亚洲工作的时候,每天醒来,其实并不担心经济问题,廉价的劳动成本和唯命是从的工人,让我的产品极具竞争力。我最着急的事儿,其实发愁没有绝妙的主意。凭我自己一个人的头脑,创造力就会显得匮乏。我会担心发布会的效果,担心服装不够亮眼。我害怕的服装会沦为平平无奇的地步,不再领先于当代的审美。逐渐被其他的服装品牌淹没,被忽略,被遗忘。” “而反过来就不一样了,欧美国家因为是发达国家,这里的优势更多的是体现在思维活跃和创造力上。拿法国人来说,比较浪漫,他们的想法就会很多,会在创意方面为我提供丰富的具有艺术性,前瞻性的想法。只是高福利高税收的社会制度,也造成了一种努力不能巨富,懒人也不会穷困的现状。反过这同样来会降低他们的劳动积极性。” “那么可想而知,既然干多和干少差不多。那为什么人们不花时间享乐呢?所以法国人永远会抱怨工作多,而自己赚到的太少。工作态度也就成为了全世界最差劲的,往往在亚洲一个人一个小时就能做好的事情,这里三个人去做,也得耗费多一倍的时间。对这种情况,我只能以懒散和毫无责任心来评价。” “所以我在法国工作和在亚洲工作感受到的最大不同,就在于每天早上起来,我睁开双眼想到的问题不同。在法国,我担心的事儿,就变成了如何保持公司财务良性运转的问题。我会为一天即将开出多少钱的支票烦恼。我会为许多并不值得的人,付出远高于他们工作的报酬而不快。虽然我一直尽力想让我的下属们对工作环境和报酬感到满意,但不公平的是,在法国,大部分员工的工作效率和态度,普遍让我不满意。” “要说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亚洲人民的勤劳和务实,能和欧美国家的创造力凝结在一起。可是众所周知,世界上没有完美的东西,更没有完美的人。我自己也清楚这点,像这样自相矛盾的愿望,根本是不切实际的幻想。怎么可能成为现实呢?至少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是这么认为。直至后来,我先是遇到了你,接着又遇到了宁。现在,你应该知道我刚才为什么叹气了……” 宋华桂听到这里,顿时给惊到了。 她忍不住抬起眼睛,就这么直盯盯的盯着皮尔卡顿。 本来她是有一种预感的。 顺着话锋,大概能猜出皮尔卡顿是要夸奖宁卫民,却真没想到皮尔卡顿也是这么看待她的。 “什么?卡顿先生,你是在说……这也包括我吗?” “是的,完美的伙伴,一共两个。这对我来说,真是件无比幸运的事儿。” 宋华桂真的有点脸红了。 不为别的,虽然被老板如此赏识很荣幸,但她还是觉得自己并不真的匹配。 只是容不得她想出合适的措辞,皮尔卡顿就滔滔不绝继续夸奖了下去。 “我必须承认,我所有投资的国家里,最成功的就是华夏。所有的分公司我都会或多或少担心经营问题,唯有华夏分公司没有。哪怕我彻底撒手不管,公司也一直运转良好,甚至给我的回报远超最初期待。为什么?就因为我找到的合作伙伴足够优秀,有你们两个帮我管理华夏公司。” “我可以这么说,如果不是有你们华夏公司在源源不断给我提供丰厚的海外利澜,给我规划怎么收回授权贴牌的计划。我可能早就把法国总公司的业务结束掉了。或许卖掉也不一定。然后就像我的朋友阿兰德龙一样,也出逃到瑞士去。毕竟从1981年起,法国的富人税高达百分之七十五啊,而且贴牌授权的副作用也开始显现,这一切实在让人不堪重负。法国公司的问题需要大量的金钱和精力才有可能得到解决。” “所以你们两个人,对我来说,都是难以想象的奇迹。是我至今为止,所能找到的最完美的依靠,最优秀的合作伙伴。你们是真正热爱生活,热爱工作的人,并且也懂得生活,懂得工作。你们从不是单纯为了钱在忙碌,而是为了生活和工作的本身。你们两人兼具勤劳和智慧,友善和道德。” “当然,我肯定不能把你们完全混为一谈。毕竟每个人都是独特的。宋,在我看来,你办事认真、稳重、可靠,交际能力强,善于调配利用资源。华夏公司成立之初,可以说业务全是你打开的局面。我毫不怀疑,假以时日,你会把华夏公司的经营得越来越好。只是你虽然不乏创造力,也非常勤于思考。但显然更具理性。从本质上来讲,你很适合目前的职位。是一个能够适应任何游戏规则,自己也能制定规则,遵守规则的人。天生的决策者。” “而宁则不然,他活跃思维充满了不安分,更具有打破条条框框的能力。而且他从不甘于现状。你有没有发现,他好像做什么事都不愿于走常规之路,总追求新意和更高的目标。虽然他不像你是学艺术出身,而且做起事来总是不够专注。但他显然在某些方面非常有天赋,经常能发现我们看不到的东西,然后就会给我们带来激动人心的惊喜。” “在我看来,和你相比,宁其实更像是个极具设计能力的创作者。他有某种改变现有规则的能力。这个拉杆旅行箱就是证明,那个正在销售的易拉得领带也是证明,甚至就连他为我们规划好的雕塑艺术展,模特大赛,拿下的电视广告时段,和有可能挽救贴牌授权副作用的专卖店模式,都能证明这一点。尽管我不清楚他未来还会带来些什么,但我特别的期待……” 听到这里,皮尔卡顿看人的眼光和其显露的胸怀,已经足够让宋华桂敬佩不已。 “卡顿先生,我理解了。你是怕拘束他,反而会限制他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可是……”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把心里的担忧吐露了出来。 “难道你就不怕给他太多的自由,他会失控或者出圈吗?就比如这一次的传真,他未免显得冒失,草率得都有失礼貌了……” 然而皮尔卡顿却像个无事人似的再度露出了微笑,而且带着淘气的神色。 “你看,咱们两个人,好像关键的区别就在这里了。宋,你终究还是个母爱泛滥的女性啊。对于真正关心的人,担心难免过重了。我知道,你是担心他会闯祸。可我不怕。因为能让人吸取教训的,学会知识的,就是挫折啊。且不说他至今没让我失望过,就是他万一出现差错也没什么。真的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那到时候我们再想办法帮他就是了。他不会真的撞到头破血流的。” “我甚至可以负责任的说,宁是个能够先做事,然后再考虑成果分配的人,否则他当初就不会提出把易拉得领带的专利白送给公司,还主动为公司出谋划策,提醒咱们仿制品侵权的风险。其实在我看来。你认为的没有礼貌,可能反而是宁一种对在咱们信任的表示吧。你看他什么都没说,就把这样的专利交给我们来替他办,这也是一种亲近的表示啊。我还记得我当初的作品获得迪奥先生的赏识也是这样,我设计完初稿后直接就拿给他了,反而是他主动让我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还把我引荐给那位定制服装的名流。” “宋,就像你说过的,人跟人是要讲点缘分的。当我欣赏一个人的时候,信任一个人的时候,我就不会限制他,会全力扶植帮助他!我对宁是这样,对你同样是这样。正如当初伯爵夫人和迪奥先生也是这样对我的。我认为我们都是一类的人,是能够真诚的互相欣赏的。” “所以,我们就像过去那样,去信任宁好了。一切就按他说的办,如果他需要帮助。我们就尽可能的满足他。我相信,我们最后的合作也仍会是完美的,圆满的,人人都会满意。哪怕他是想要离开我们,去开展他自己的事业,我也一样会尽力为他提供帮助的。毕竟我们已经从他身上获取了太多,是该对他做些回报了。我们是商人,但绝不是犹太人,对吗?” “啊……还有一件事,有关华夏分公司和日本分公司的合作。宋,我现在正式给你的个答复,你就放手去做吧。欧美这边的事儿已经够我烦恼了。我没有理由反对,对此也并不想多做干涉,只要你们双方达成共识,都感到满意就好。我相信,没有人会比你更懂得合作的真谛。你不要有什么顾虑,无论是贸易还是技术合作都可以。如果你们两家公司能形成优势互补,那我们的市场竞争力就会增强,我当然乐见于此。会很欣慰的。” 至此,宋华桂再说不出什么来了,只有感动。 因为皮尔卡顿是真真正正发自内心的。 这种情感不是一种简单的,只是因为工作需要建立起的联系,也不是亲情或是友情的这种东西。 而是超过了这些,超过了亲情、友情,超过了工作当中的这种情感。 她无法具体述说,这实际上是一种深到了骨子里面的价值认可,是一种精神的共鸣。 正文 第873章 资产配置 皮尔卡顿确实是个相当完美的老板。 尽管在许多外人看来,他是个威严肃穆的人。 身上天然带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派头,而且还有一双鹰一般锐利的眼睛。 但那样不苟言笑的形象多是在他繁忙工作,承受莫大压力的时候才会出现。 其实对于他的员工们来说,这个已经六十三岁的小老头,除了是他们的老板,还是父亲和好友。 甚至就连他那双像鹰的眼睛,平日里也永远是充满了慈爱,看待他们就像父亲注视自己孩子。 毫无疑问,皮尔卡顿待人是宽容与真诚的。 尤其他非常善于挖掘人才,愿意提携年轻人。 这就是他为什么总能收获身边人的尊重和爱戴,会被称之为真正的艺术大师。 所以完全可以想象,如果宁卫民能够亲耳听到皮尔卡顿在宋华桂的面前,是如此评价和看待他的。 哪怕他再市侩,再精于算计,怕也会因为这份信任和厚爱产生“士为知己死”的冲动吧。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尽管皮尔卡顿用人不疑,宋华桂也对宁卫民器重有加。 他们最终传真回东京的消息,也为宁卫民解决了在欧美申请跨境专利的后顾之忧。 甚至宋华桂还正式授权,允许宁卫民代表华夏公司继续和日本公司的高层接洽,进一步讨论合作方式和可能性。 但由于这个时间段比较特殊,宁卫民却真是有点顾不上这些事情的后续工作了。 反而不得不暂时把拉杆箱专利和合作谈判的事儿先扔在一边。 不为别的,就因为掀起泡沫经济狂欢的《广场协定》,已经迎来了为数不多时间的倒计时。 在这最后半个月时间里,宁卫民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必须拼尽全力与时间赛跑。 争取在日元资产狂飙升值之前,为他自己弄到更多的筹码,把所有的资金配置到位。 这才方便日后挥舞大镰刀割韭菜啊。 所以实际上,从提交完拉杆箱的专利申请后,宁卫民就掉转了矛头,首先就把全部精力放在了不动产的收购上。 他不但天天催促香川美代子和小野光南尽快拿房出来签约。 自己还主动出击,又去找了几家不动产中介碰运气,为自己物色合适的标的物。 资本主义国家千不好万不好,就有一点好,钱真的能通神。 只要你有钱,又肯花钱,就肯定有人愿意站出来满足你的需求。 哪怕你的要求多么不合情理,存在多少客观障碍,都不要紧。 还别看时间这么紧迫,可对宁卫民这样财大气粗,又愿意为时间埋单的客户,哪家不动产公司不愿意掏出箱子底儿来伺候呢? 一家叫佐川不动产的中介公司,查遍了自己手里的房源,就找到一套特别符合宁卫民要求的高级公寓。 那套房子位于港区的赤坂,房屋性质在日本叫“忙雄”,这来自于英语的mansio。 这种房子别看是集合性住宅,但也是有土地权的,分摊在每个独立单元的面积里。 房屋质量不错,建成才两年,七十多平米,3ldk的格局,也没租客。 因为房主偶尔会来住几天,一直空置。 只是房主对于房价期待值较高,这么一套房子就想卖出八千万円,要价几乎高于市价两成左右。 所以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还就是这么巧了。 宁卫民恰恰就是这个房主等了许久,愿意挨这一刀买主。 于是在房产中介的卖力联络和促成下,9月9日,双方就迅速签约,完成了过户交易。 这一下更让小野光南和香川美代子深受刺激,拼了命的加倍努力。 9月12日,香川美代子也终于成功完成了签约。 哪怕香川美代子老板的朋友还身在海外工作,但由于这位房主确实也急需卖房变现,对宁卫民的出价还比较满意。 在香川美代子和其老板的不断恳请下,房主终于同意在东京安排了一个委托人,和宁卫民进行了购房合约的签订。 就这样,宁卫民花费了整整伍亿八千万円的巨款,再得一套七百平米的位于中央区银座二丁目7番7号的商业用房。 所以最后急红了眼的就是小野光南了。 为了把宁卫民答应的六亿円订单全部拿到手,他不惜再度提高寻访房源消息的回报,甘愿和提供房源的人平分成功签单后的提成奖金。 这么一来总算是管用了。 他的一个同学,听说提成能有上百万之多,就把一个书店老板正考虑跟着自己儿子去海外移民,打算把多年经营,位于港区西麻布的一处上下两层的书店转让的消息透露给小野。 并且还亲自带着小野和这位书店老板见了面。 最终,小野光南凭借这个及时得到的信息,牵线搭桥再度成功。 这位书店老板以三亿円作价,把七十多坪的店铺连土地带房,还有书店藤本、存货、员工、供货渠道,统统打包卖给了宁卫民。 于是至此,宁卫民在不动产的配置上算是基本到位了,而且还很意外的成了一个日本书店的接盘侠。 说到这里,有人一定会感到非常奇怪。 前面不是说,宁卫民自己个人只有六亿多円吗? 就是连开店的二百万公款都算上,怕是加起来也只有八亿円吧? 那怎么到现在,他买下的这些不动产加起来,都已经高达十二亿円了呢? 其实这很好解释,因为可以找银行贷款的呀。 千万别忘了,金融地产最有魅力的地方就是可以用手段加杠杆啊。 没错,作为一个外国人,宁卫民身在日本,根本找不到愿意贷款给他买房的日本银行。 哪怕他全款买了房,也一样会在这些银行面前碰壁,照样不会有什么不同的结果。 因为日本银行业的管制太死板了。 对于要求金融开方的美国爸爸白白喊了几年“嗨依”,但直至如今,也只是流于形式罢了。 实际上在迎来泡沫经济前,日本的银行连客户群都毕竟单一,主要就是吃本土大企业的。 连日本国民的小企业想要获得贷款都不容易,就别说外国人了。 所以就连日本人自己都骂日本的银行业,是“晴天送伞,雨天收伞”。 觉得这行业的人既无耻又市侩,偏偏待遇还贼好,简直没有天理。 可问题是日本毕竟不光是纯粹的本土银行啊。 哪怕金融开放的步伐再拖延,可再怎么样,起码也得允许外资银行进入日本从事基础的金融业务。 所以这年头的东京,已经有不少外资银行扎堆儿在此,甚至已经有了不少外资投行了。 像宁卫民开户的东方汇理苏伊士银行就在其列。 法国人可没日本人那么不好通融,人家一直都承认房地产是优质的可供抵押的资产。 哪怕一切都按规矩来,宁卫民也能顺利得到房产评估价值的百分之五十的贷款。 更别说宁卫民还借的是法郎,不是日元了。 东方汇理苏伊士银行日本分行非常乐意为宁卫民这样的优质客户服务。 并且十分荣幸的把七百万法郎输送到东洋的岛国上,扩大自己国家的货币影响力。 他们怎么也不相信,就凭能买下这么多房产,宁卫民还能轻易破产? 那想想看,宁卫民从法国银行借出法郎来再换成日币,等到日后再还法郎。 就凭日元长期升值,而法郎的一蹶不振,这岂不是又能在汇率上大捞一票? 所以说,借的越多就赚的越多,加杠杆是发财的不二法宝。 还别看宁卫民手里有六亿日元是自己的,两亿日元是准备开店的。 可他靠着这种买了房就抵押借贷,借贷后再拿钱买房的套路,他把手里的八亿円变成十三四亿日円是妥妥的。 实际上,他不但买了十一亿的不动产,手里还有不少的现金呢。 不但压根就没动办正事的公款,还有余钱付利息呢。 这账目还真的特别好算。 两套先买的住宅,他总共借贷了一亿五千円。 银座的经营场所接了两亿九千万。 最后买下的书店又借了一亿。 贵了包堆儿,一共借了五亿四千万,这魔术变得够有意思的吧? 更何况在宁卫民一个劲儿的催促下,京城的殷悦又尽力把最近几家店铺和工厂收入给凑了五六十万,还收回了张嫱专辑增发的一百万盘磁带的分红。 然后叫上罗广亮和小陶,一起去找长城饭店的阿霞,又兑付了一亿日元汇了过来。 所以实际上,到这一步还远远没有结束,宁卫民的手里还有两亿六千万円能去进行下一步的资产膨胀呢。 那就是在证券公司开户,用这笔钱去买房地产公司和证券公司的股票,绝对包赚不赔啊。 再加上日本的证券公司因为发展的历史比较长了,已经有了融资融券的服务,按照宁卫民的条件,配资以一倍计算,是证券公司完全可控的风险。 这样一来也就是说,宁卫民的钱一进股市就又膨胀一倍,变成了五亿两千万円了。 宁卫民心里有个绝妙的盘算,那就是股市里让这些钱滚上仨月,兴许就能赚够两亿円了。 倒不如一边炒着股票,一边办着自己事儿。 到时候无论是赚钱减持,还是等待日币升值,房产增值,继续跟银行上了扩大贷款额度。 都不大可能耽误他花钱办正事,这就是无缝拼接啊。 至于什么参与汇市的炒作,借助几十倍的杠杆买日币单边升值,大发横财,所谓的实现利澜最大化。 那就别想了,这个主意完全不现实,纯属扯淡。 因为首先在于技术的局限。 别忘了,电脑技术才刚刚开始兴起,目前这就不是电脑交易下单的年代。 所有的金融市场,目前还都是委托人负责的交易方式。 拿股票来说,交易所内身穿红马甲的股票交易员,还是标杆性的存在呢。 此时的股票玩家还得通过股票交易人下单,才能买卖股票。 所以如果一旦某只股票出现暴涨暴跌的情况,非常容易出现堵单,无法成交的情况。 想要即使获取交易信息和数据也存在着较大的滞后性,非常困难。 正是这种原因,导致这个年代国际资本流通困难,金融衍生品也非常少。 不是设计不出来,而是因为硬件条件,就没有足够的能力支持即时性的频繁交易。 当前的世界范围内,基本上只有期货、股票,和债券三大市场,才是较为成熟,有足够资金体量的,外汇交易市场都不行。 因为世界上的外汇交易市场是布林顿森林体系瓦解后才开始发展的,每天的交易量也很有限,才不过七百亿美金,而且主要集中在欧美货币之间。 事实上,也惟有英国伦敦和美国纽约,才是真正允许国际资本自由撒欢的交易市场。 东京外汇交易市场虽然存在时间较长了,但交易制度还非常封闭。 对于交易方也有极其苛刻的准入要求,只允许特定的银行参与,而且额度也有限得很。 在日本的外资银行里,只有一些美国银行获得准入门槛。 就连东方汇理苏伊士银行都被拒之于门外,这可是已经国有化的法国银行啊。 而现代意义上针对个人玩家的外汇保证金交易制度根本没有踪迹,东京的外汇市场完全就不允许个人炒家参与。 要不为什么靠炒外汇出名的“渡边太太”群体,是九十年代才出现在世界外汇市场上的呢? 因为日本直到1998年修改了外汇法,才允许个人外汇交易,这就是技术性和制度性的双重阻碍。 当然,凡事都有例外,这些阻碍并不是绝对的。 许多人或许都知道日本泡沫经济时代发生过“六鬼闹东京”。 其中的带头大哥阪和兴业的北茂社长,不就是靠炒汇一年赚了上百亿円吗? 这已经成了日本泡沫经济时代的标杆性事件了,无法否认。 但问题是,也得知道,阪和兴业是日本的中型炼钢企业啊。 作为坐地户,人家是有长期合作银行的。 那么也许北茂就是依仗关系户的身份,才能借助银行渠道做投资呢? 裙带资本主义,这也是日本的一大特色。 而这个优势,宁卫民当然是没有的。 所以多大的本事就吃多少的饭,一了解到这些情况,宁卫民就压根不去做不切实际的炒汇梦了。 更何况炒汇因为加的杠杆大,如同走钢丝啊,永远都有一失足成千古恨的风险。 玩儿这个不但伤身,而且折寿啊。 又不是赚不到?无非是时间快慢罢了,何必提心吊胆受那种罪呢? 相比起来,投资地产和股票,才是能让人舒舒服服躺着数钱的投资之道啊。 挣到手的可不光是钱,还有命呢! 正文 第874章 广场协定 日本的经济奇迹之所以会被称为奇迹。 其实不仅是因为日本崛起的时间周期很短,也因为日本战后恢复的底子实在太差了。 二战之后,日本本国大概有百分之四十的工厂和基础设施被毁,国内的情绪非常低落。 而且还因为战争的极度消耗,欠下了巨额的债务,甚至就连国家也被美国驻军接管了。 原本这样的一个什么都没有的战败国,想要重新站立起来是非常困难的。 能苟延残喘活下去已经不易了,别说一跃成为发达国家了。 可由于担心小鬼子穷途末路下被红色战线拉过去,别看美国才刚用原子弹炸过日本,却非常nice的帮日本进行各种恢复。 包括写宪法、土地法改革、劳动改革、教育改革等等一顿改革。 美国以极快的速度帮助日本完成了经济重组。 紧接着,又是三年的朝鲜战争,美国这边产生了大量的军需物资需求,而且还需要就近采买。 对日本来说当然是好事天降,这一下就把日本从之前的内需不足中给摆脱出来了。 所以战后的日本尽管一塌糊涂,但在美国的帮助下迅速爬出泥潭。 而且两个原本打生打死的仇人,才经过十年,竟然爱得死去活来了。 瞧瞧,这只能说,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啊。 接下来呢,日本经济体制基本上算是重启了。 而且整体的人口素质也非常高,同时那时候日本物价非常低。 这也就等于说,日本有一大批非常聪明的廉价劳动力,再加上赶上当时经济全球化的浪潮。 哪怕在朝鲜战争结束,日本也依然可以继续享受到出口贸易的好处。 日本人于是确认了“贸易立国”方针,先是把纺织品和玩具卖到欧美去。 然后靠赚来的外汇和技术积累进行产业升级,又开始大炼钢铁,搞机床、电子产品和汽车制造。 整个六十年代,日本的经济都处于飞速发展期,并且长期把gdp增速维持在百分之十以上的。 到1973年,日本的人均gdp已经从战后不足三千美元,翻了十几倍,追到美国的三分之二了。 这么持续性的高速增长,几乎惊掉了让当时全世界的经济学家的下巴,令整个世界都为之瞩目。 尽管时间进入七十年代,日本因为1973年和1979年两次石油危机来了两次急刹车。 油价暴涨的输入性通货膨胀,在短期内带给了日本需求减少,消费降低,需求下滑的切肤之痛,以至于日本的gdp增速一下降低到百分之四。 但与此同时,两次石油危机也是日本经济结构转型,产品打入国际市场的绝佳契机。 因为如果没有中东局势突变,导致石油价格高涨。 被欧美人士称为“老鼠玩具”的日本汽车,是根本不可能改变欧美人士喜欢大排量汽车的审美,凭借节能省油打开欧美市场的。 日本公司也不会因为生产成本激增,在公司管理上下功夫,全方位优化资源,总结出一套属于自己的现代企业管理经验。 事实上,危机危机,危难中也蕴藏着机会。 1960年的丰田汽车,年产量只有十五万,但到了1980年,骤升为三百三十万辆。 日本其他一众品牌,索尼、东芝、松下、三菱,也全都成了当时全世界消费者家里的常客。 这个时期,有一大批日本公司凭着物美价廉走出了国门,都成为了跨国性质的巨头公司。 总结来说,日本因为成功转危为机,这才使得经济模式由粗放式的生产导向型转为了技术导向型。 让日本从一个农业经济型国家变身成为工业现代化国家,完成了非常神奇的举国大跃迁的。 七十年代末,当傅高义所著的《日本第一:对美国的启示》一书出版,当全世界各个角落都能见到“made in japan”时。 世界终于为日本的奇迹所惊叹,普遍认为“今后将是日本的时代”。 为此,全世界都开始出现“应该向日本企业学习”的观点。 无论“丰田管理学”,还是“松下幸之助”,都成了各国商界最热衷研究的课题。 本来只是小语种的日语也变得炙手可热起来,希望能在日本公司就职的外籍人士越来越多。 就连身在海外的日本留学生对前途的规划,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他们不再热衷与其他种族的国家交流,学业结束后往往也会选择回到国内。 这是因为他们都清楚,身边只有本国同学才会成为今后的人脉资源。 如果他们回到日本,收入将远比留在海外要多得多。 这一切,让日本人感到战后多年的努力终于得到了某种权威认可,极大地鼓舞了民族自信心。 然而非常有趣的是,就在日本成功崛起,日本国民带着亢奋和激动,携手走进八十年代的时候。 曾经大力扶植日本的美国却反向而行,恰恰深陷经济衰退的困境之中。 七十年代,美国先是单方面宣布和黄金脱钩,脱离布雷顿森林体系。 接着两次石油危机又让美国陷入了高通胀,一度高达百分之十四。 同时,美国国内经济停滞,陷入了非常严重的滞涨。 美国人的思维和日本人不一样,他们目光总是瞄准金融,习惯依靠纯粹的金融手段来解决问题的。 新上任的央行行长保罗沃克大刀一挥,非常激进的决定加息来抑制通胀。 1981年,直接把联邦利率干到百分之二十。 通胀确实是抑制住了,但副作用也非常的明显。 激进的措施抑制了美国的经济,甚至陷入衰退。 另外,货币升值也产生了巨大的股市泡沫。 同时,由于美元升值,导致美国出口严重受创,出现了巨大的贸易逆差。 偏偏这个时候,趁着美元飙升,当时日本多个拳头产品对于美国一顿狠捶猛打,迅速占领美国市场,还让美国本土企业叫苦不迭。 正所谓,看你赚钱比我自己亏钱还难受,何况两者并存? 于是乎,转眼之间,美日这两个国家关系又不好了。 原本和睦的大哥和小老弟一下子就闹到了要撕破脸的地步。 美国汽车工人率先当众砸了日本汽车,类似“日本滚出美国”的口号和新闻开始铺天盖地在全美蔓延,一发不可收拾。 “反日”情绪,很快就从汽车行业延伸到日本的电子游戏,日本的数控机床,日本的挖掘机,日本的录音机,还有日本的摩托车,几乎所有的日本产品都引发了美国工人的抗议。 “反日”成了八十年代初期阶段的美国主流意识,是美国的政治正确。 美国的参议院和众议院,接连不断有人提出制裁日本的贸易法案,报复法案。 为了获取选票,当时美国的一些政客甚至公开发表严重的带有种族歧视意味的言论。 “日本的经济奇迹怎么来的?还不是我们美国人创造的。离开了美国,日本的奇迹就是个屁……” “从二战到现在,美国人在太平洋上流血牺牲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让黄皮猴子骑在我们头上?早知道这样,当初就该把日本交给俄国人,让俄国人去奴役他们……” “现在这些黄皮猴子假装和我们友好,背地里却偷我们的钱,偷我们的技术,让我们的工人失业和无家可归。那些现在还在帮日本人说情的议员,就是不折不扣的美奸……” 甚至就连全美知名大学的经济专家,诺贝尔奖得主们,也出于能蹭蹭热度的心理,显示出社会责任感,纷纷加入到“反日”队伍中来。 他们从自己擅长的经济学角度分析日本对于美国展开的“经济侵略”。 为此,美国民众们集体激愤,振臂高呼,询问政府,“到底是谁赢了二战?” 这种情况下,美国政府当然是如坐针毡,如芒刺背,如鲠在喉。 迫于各个方面的压力,很快就把日本定为“不公正贸易国”,并且与之开启了贸易战。 美国采取的措施是一刀切。 直接限制每年进口日本车的数量,同时对日本的电子产品加收了高达百分之百的关税。 但实际上这些举措却不太管用,日本产品的性价比依然高于美国货。 所以很快美国人又想到了第二招——要让美元贬值。 美国人自信本国产品其实不比日本制造的差。 他们把美国商品之所以竞争不过日本商品原因,全归结在日本金融市场不够开放,日本政府人为操控汇率上了。 根本上是日元不值钱,才让日本商品在国际市场具有竞争力。 美国因此认为,只要日元升值,美元贬值,美国商品就不会败。 就这样,中间经过多次秘密会晤,1985年9月22号,一件震惊全世界的大事件在世界各大媒体的聚光灯下发生了。 刚刚指责完日本人为操纵汇率美国,把日本、法国、英国、西德代表都叫到了纽约的广场饭店签订协议。 协议的核心内容是,美国除了要求大家一起联手抛售美元,让美元贬值来缓解美国的贸易逆差之外。 还特别要求日本和西德对本国货币进行较高幅度的升值,以帮助美国缓解压力。 很明显,美国自己也不惜公然违反西方推崇的“自由市场”精神了。 打压目标明显指向日本和西德,谁让它们赚美国的钱最多呢? 而对日本和西德来说,首先两国都是二战战败国,国际地位尴尬。 其次美国是他们两国的最大客户。 他们都清楚,美国人要不满意,自己能有好果子吃才怪呢。 尤其是日本,原子弹的阴影虽然已作为和平教育印刻在日本人的心中,但同时也为日本人灌输了一种永远低美国人一等的心理暗示。 于是迫于淫威,碍于生存的依附关系,日本和西德连个屁也不敢放,就老老实实低头签了协议。 而这就是日本以后从泡沫到衰退一系列问题的重要导火索。 说起来,这还是历史上第一次,那么多国家大家一起坐下来,明目张胆的要动用国家力量来干预“汇率市场”。 消息一经媒体公布,等到各国联合操控汇率的戏码开始正式上演,对于国际金融市场造成的冲击和动荡,简直如海啸一般。 当然,由于时差关系和日本碰巧赶上秋分放假的关系,各国市场进行干预的时间也不一样。 9月23日,首先是西德财政部长,在法兰克福下令德意志联邦银行进行汇率市场干预。 随后开市的巴黎和伦敦市场,也在各国财长的命令下,联手干预汇率。 在各国央行的强大干预下,各国主要货币对于美元纷纷上涨。 而日元和马克对美元汇率,更是领跑的白马,一天之内就大涨百分之五。 到了下午,美国联邦储备委员会才真正加入战斗,投入两亿五千万美元,进一步抬高日元汇率。 将一美元兑换二百三十五日元,提高到一美元只能兑换二百二十五日元了。 直到这时,市场上才真的反应过来。 美元要跌! 美元真的要跌! 五国干预有效,全都在拿真金白银往汇市里砸啊! 于是大批的机构投资者,交易商们,开始疯狂抛售美元,从美元资产中悄悄撤离。 等到效果在隔天,终于传导到日本,更是加倍放大。 不但进一步加速了日元升值,外资更是疯狂流入日本的股市和债券市场,争抢日元资产。 9月24日,就在日本政府结束了秋分假日,如约开始抛售美元,继续支持日元攀升,把马克也甩在身后的同时。 本就处于上升通道的日本股市一开盘,就立竿见影开始了井喷似的上涨。 而且最大的影响,就集中反映在了金融业和房地产行业上。 金融行业里,证券公司涨幅在前,保险业次之,银行业最末。 整体金融板块,平均涨幅高达百分之十一。 房地产表现更佳,整个板块当天的平均涨幅居然高达百分之十五,成了所有版块里最璀璨的明珠。 日本最大的房屋建造商大和房屋株式会社,一天内上涨百分之五。 最大的地产公司三菱地所上涨百分之六。 最大的房屋中介公司三井不动产上涨百分之三。 这让上一周才刚刚在野村证券开户,并且拜托自己的股票经纪人,完成了全部股票建仓的宁卫民大叫侥幸。 因为这小子不但成功赶在最后一刻布局完成,而且他炒日股的办法,也是按照a股的经验来的。 押注证券地产是不用犹豫的,但宁卫民还知道,盘子越小涨起来就越轻松啊,价格越低的股票越容易吸引散户追捧啊。 并且因为不熟悉日本的股票,宁卫民采取的是,分散投资的方式,没有把鸡蛋都放一个篮子里。 他买入的是三家中小型证券公司的股票,七家中小型房地产公司的股票。 结果他发现这种方式果然在日本也适用,而且还有个误打误撞的特别福利。 就是因为他后来发现日本的股票交易的涨跌停板很特殊。 不是像共和国百分之十一刀切,而是按不同股价区间设定了不同额度的停板幅度。 原则上价格越低,体量越小的股票限制越少。 比如100円以内的股票,涨跌停幅度是30円。 101到200円的股票,涨跌停幅度是50円…… 以此类推,停板是分段式的。 所以他买到手的股票,没有大盘股,股性极其灵活。 无一例外,都是每日可以百分之几十变动的股票,那涨上去真是嗖嗖的快啊。 9月24日当天,眼睁睁瞅着自己的股票平均升值百分之十八,大赚九千万円。 下午三点收盘的时候,他走出野村证券交易所,都快乐出屁来了。 咱是有大木盆的人啊! 可赶上这拨了! 一天就赚了东京两套房,挣了二百万人民币! 这笔钱就是在日本东京,也称得上一笔巨款! 何况要照着这速度下去,也就再来一天,他就能把开餐厅的钱挣回来了。 谁能说这不是投资奇迹! 而这种久违的快感,多巴胺分泌的乐趣,也就是他上辈子2008年,那波能用融资融券加杠杆的a股牛市上,他买了券商股才体会过。 可那个时候,国内也不过单日就百分之十的涨幅,他的资金又有限,一天也就挣了百八十万的。 何况当时的他心里可没底啊,慌啊! 买到手的股票根本不敢在手里长期拿着。 就怕出个什么黑天鹅事件,券商行情突然掉头,涨停变跌停! 而且最后他也真的因为加了杠杆血亏,被打回原形了。 三百多万入市资金,是挣了多少吐了多少,合着白忙一场,全给券商打工了。 勉强拿了十几万的利澜,算是落手里一个利息钱,带着惊心动魄的后怕全身而退。 但现在就不一样了,他可是偷看了老天爷底牌的人。 压根就不是在赌,而是在明目张胆的抢日本人的钱! 知道这也只是刚刚开始,未来还有长达五年的好日子呢。 哪怕考虑到他选股不慎,有可能踩上退市公司的地雷,那也没关系。 就凭大盘当日收盘日经225指数才12077点,最终能涨到梦幻的38957点去。 他就肯定,这些公司大多数的平均股价至少还能翻上十倍! 一样是大赚啊! 所以就在下午临近收盘的刚才,他才会毫不犹豫拒绝了自己股票经纪人建议他出货套利的建议。 姥姥的,还想骗老子给你们日本证券公司打工吗?美得你! 老子能赚一百万,为什么要去赚十万呢? 他现在绝对相信,长线是金,短线是银。 沉不住气在股市上就是个肉包子,那是有去无回。 如果时间还能回到过去,他或许倒会考虑一下,少买一套房,重仓压在股市上。 可惜,没有如果…… 正文 第875章 爱惜芳心 第875章 爱惜芳心 对于宁卫民来说,《广场协定》的重大意义,和由此产生的连锁反应。 可不仅仅他独自身在东京,一步一步的亲眼瞅着个人身家狂升猛涨这么简单。 因为国内还有许多与他一起参与了布局的人,和他有着这样那样关系的人,也都在默默关注着这件事。 无论他知道不知道,无论他想与不想,这些人的命运和许多事情的运行轨迹,也都将在不同程度上受这件事的影响。 9月24日,星期二,下午19:05,天桥百货商场一层的大厅。 已经忙碌了一天的殷悦,刚刚安排好三家专卖店明日的工作内容走了出来。 手提挎包的她,看了看手表,发现距离真正商场打样还不到一个小时。 但已经可以下班的她,并没有就这么离开,去找自己的自行车。 而是专心走到大厅角落里,静静看着这里依旧灯火通明,人头攒动,有序排队的景象。 并且在对此情此景的观摩中流露出一种既欣慰又满足的神情。 不为别的,就因为她替宁卫民管理“国风”、“花花公子”和“香榭丽舍”,这三家专门店以来。 发现顾客选择成衣时,对于服装的尺寸总爱纠结在腰身和裤长上。 因此切身考虑到顾客的实际需求,前几天,她就通过煤市街服装厂的苏锦联系了边大妈。 希望能从街道缝纫社调配四个手艺较熟练的人,长期在天桥百货商场现场为顾客更改服装。 这四个人的报酬按计件算,每日由殷悦麾下的几家专卖店出,但对于拿着三家专卖店购物小票的顾客提供的却是免费服务。 双方顺利达成合作协议后,殷悦还获得了天桥百货商场一方的大力支持和充分配合。 商场不但同意在一层大厅的楼梯左侧设置接待柜台,增加了照明灯光灯设施,便于几位裁缝们工作,而且还很赞赏殷悦能为现场秩序考虑提出的额外建议。 随后就应她的要求,果断在地面上用黄线规划了排队的专用通道。 还安排电工,在接待柜台上方用铁架吊装起一台十八寸的大彩电给顾客们解闷。 结果本周周一,这四台缝纫机一摆出来,免费服务刚打出招牌,果然迎来了开门红,获得了广大顾客们的好评和欢迎。 而且还有意外之喜,不但许多皮尔卡顿折扣尾货店的顾客也希望能享受这样的服务。 在双方店铺有效沟通过后,欣然加入到排队的序列中。 就连许多在二楼买了布料打算自制服装,或者外聘裁缝的人,看到一楼缝纫社这么火爆,又听说是几家专卖店指定的服务商,也主动来询问是否接受制衣业务。 这不,这第二天闹得比昨天更忙,不但明显拉动了殷悦麾下专卖店和皮尔卡顿折扣店的营业额。 就连缝纫社承接的制衣业务量和商场的客流量也有了一个较大幅度增加! 真可谓皆大欢喜。 而且店里还有一个殷悦没有想到的好现象,那就是单客成交率提升了。 这就意味着店里的商品对消费者产生了更大的吸引力,熟客和回头客较多,很可能也是因为提供了这项免费服务的促进效果。 那么殷悦自然相信,等到这项服务被媒体报道更加广为人知后,将会让慕名而来的顾客达到一个更高的数字。 唯一让人有点顾虑的就是太忙了,这点大大超出预计,缝纫社好像有点吃不消啊。 这不,刚想到这里,殷悦的身边就响起一个声音,同样提出了这个问题。 “殷经理,还好你还没走,我有事跟你商量,是有关缝纫社的安排。现在能谈谈吗?” 殷悦一转头,只见一个身着白衬衫,身形俊朗的男人,原来是街道服装厂的厂长苏锦。 “哎,苏厂长,你也在?有事请讲,千万别客气。” “是……是这样的,伱也看见了,缝纫社如今四个人根本就忙不过来。起码得再调四个人过来才够用,可是这地方就不够了,恐怕得占用楼梯的另一面,你……你能不能……能不能……” 面对殷悦笑语盈盈,向来不知道害羞为何物的苏锦,忽然有点紧张。 也不知怎么了就卡了壳儿,突然说不下去了。 不过殷悦可是个能听话听音的聪明姑娘,自己就替他说出来了。 “需要我跟商场方面沟通吗?这是好事啊。商场也会支持的,我看没问题。就是缝纫社的人手够吗?都是业余时间才能去工作的大婶大妈,有时间来这里的人本身就少,就是换班也会有困难的吧?” “对,确实是有点吃紧,不过没关系,工厂现在人手方面有点缓和了,可以抽出两个人先帮帮忙,至少有助于解决打版制衣业务。” 殷悦立刻痛快点头。 “这样啊,那我明天就跟商场方面协商。我觉得一上午的时间就差不多够用了。这样吧,你明天下午调人过来,应该是没问题的。” “那……那可太好了,只是……还……还有一件事……” “还有?” 面对殷悦意外加不解的眼神,苏锦的心脏又猛然跳动了两下,登时语塞。 而随即他便为自己的不争气感到了羞惭。 轻咳了两声,悄悄深吸一口气,终于恢复了些镇定,轻声将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 “殷经理,你安排缝纫社的人在现场改衣服,确实是高招,不但一石数鸟,而且效果是真好。只是据我今天下午的观察,发现了一个问题。就是具体尺寸问题探讨起来太耗时间和精力,顾客和裁缝师傅们往往得拿出尺子来,当面比量半天才能确定怎么改。这直接导致排队时间的拉长。其实有的顾客是比较聪明的,大概经常自己做衣服,懂得用手指来测量,提前自己就捏好了,碰头跟裁缝师傅一说几指就行。所以我就想,要是能让所有的顾客提前心里有个谱儿,肯定提高效率。那不如……” 没想到才说到这里,听了苏锦的这番话的殷悦却一点就透,忍不住主动接口。 “……不如我们准备些量衣服的皮卷尺和纸笔来方便顾客,让他们在排队之前就量好记录下来。太好了!苏厂长,你这个建议太好了,还是你有实际经验啊。怪我没想到,让裁缝师傅们受累了。你放心,这件事我明天就落实。” 殷悦的回应和赞赏让苏锦无法不充满惊喜。 一是他没想到殷悦的脑子快到这种程度,还真是跟聪明人说话不费劲。 二是他也是觉得自己的这点本事提不上趟,人家姑娘才是真有大才的主儿,这样的夸奖受之有愧。 于是忙不迭的谦虚起来。 “殷经理,你千万别这么说。你考虑的都是大事,哪想得到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啊。我也是因为天天都琢磨做衣服的事儿,才想到的。算不得本事。” “不能这么说,能够让顾客满意,就能增加销量,这怎么会是小事?怎么就不是本事?苏厂长你提醒我真的是及时到位,我太感谢了。要不这样吧,咱们不来虚的,干脆我给你买条烟吧,就算表一表心意。是牡丹还是希尔顿,你随便选,别跟我客气,也别嫌弃。” “啊?这怎么可以?不用不用。你感谢我?那我该怎么感谢你呢?就说你每周都帮忙统计店里的货物销量,那才是真是帮了我的大忙。否则厂里怎么能运转这么良好,既没有积压,又能保持产量和利润同步增长?” “这也不是我的功劳啊,我只是提供了一点市场反馈信息,关键决定因素还是厂里的服装款式好,质量好……” “哪有的事儿,营销难道不重要吗?哪为什么每家企业都要做品牌,打广告呢?” 说到这里,两个人都是畅快地真心笑了。 这笑里既有欣慰,也有对彼此的欣赏。 然而就在气氛渐入佳境,非常有利于他们更进一步深入话题,加深工作友谊之际。 也在苏锦开始意识到自己犯了傻,后悔刚才错过了那么好的机会,正想要做出补救,顺势以感谢为由,邀请殷悦一起共进晚餐的时候。 排队顾客们的头上,高高悬挂的那台彩电里,《新闻联播》栏目一则突如其来的国际新闻,一下子吸引了殷悦的注意力。 立刻就如催眠一样,把她的精神和眼神都吸引了过去。 苏锦下意识中也跟着走了过去。 结果他带着好奇一看电视屏幕,更是加倍奇怪了。 因为他发现电视里播放的是有关当天东京股市、汇市开盘,齐头并进的盛况! 他完全想象不出,这样的新闻对于殷悦具有什么样的意义,离他们的生活多么遥远啊! 像现场,所有排队顾客就都对日本金融市场的集体亢奋没表露出多大的兴趣,对经济学家分析数据的预测更是充耳不闻。 每个人几乎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股市和汇市是什么东西,大家都不知道。 管他是涨是跌呢! 大家照样聊着自己感兴趣的事儿。 比方说衣服怎么改今天晚上演什么电视剧 还有各种各样的家长里短,柴米油盐…… 唯独这里只有殷悦目不转睛的看着。 是那么专注,随之动容,甚至还忍不住攥起拳头,悄悄挥舞了两下。 她为什么会这么兴奋呢? 这跟她到底有什么关系? 好不容易新闻结束后,苏锦也顾不得唐突,忍不住凝视着殷悦清丽的侧脸开口询问。 哪知殷悦笑的更灿烂了。 “宁总啊!宁总太厉害了!他人在日本呢!你不知道吗?我太高兴了!宁总在东京一切顺利!” 苏锦彻底听楞了,他虽然知道宁卫民去了日本。 可万万没想到,已经身在东京的宁卫民还会和这件事有关殷悦居然是在替他高兴,为他喝彩。 他忽然有一种莫名的心酸,但还是强忍着继续探听。 “宁总怎么了?他不是去公干吗?他和这则新闻又有什么关系?” 然而尽管心花怒放,殷悦却不肯再透露什么了,只是很客气的跟他辞行。 “苏厂长,今天我实在太累了,要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咱们明天见……” 苏锦还算没傻到家,赶紧抓住最后一线机会。 “哎,殷经理,你饿不饿?我也没吃饭,要不然,咱们外面一起随便吃点东西,我再送你回去。你看天都黑了,路也不好走,你一个姑娘家……” 哪知殷悦摇了摇头,直接敬谢不敏了。 “不了,谢谢苏厂长的好意。我赶时间,还要去上课。” “上课?学财会。你不是一三五才有课吗?今天周二啊?” 而随后的话里,隐隐透露出信息更让对其心生爱慕的苏锦感到心碎。 “我在跟着电大学日语,得回去收听广播了……” “学日语?” “对啊,宁总最近几年的个工作重点应该都在日本,我觉得自己多学点对他肯定会有帮助。好了,就这样,再见吧。” “再……再见……” 啊?都是为了他吗?难道殷悦……也会去日本吗? 是啊,我早该明白的。 否则为什么宁经理会放心出国,居然把这么大的产业交给一个姑娘家来代他管理呢? 他们的关系还用说吗? 苏锦遥遥望着殷悦远去的曼妙背影发了呆。 这时的他虽然心里分明在抽搐的疼,可做人得有自知之明的理智,和做人要懂得感恩图报的道德,一起让他做出了违背个人情感的收敛与退让。 宁卫民,毕竟也是他的大恩人啊! 何况他又怎么配得上这样要强、聪慧、好学又美丽的好姑娘? 他自己拿什么好跟要才有才,要貌有貌,皮尔卡顿公司的宁经理比? 明明人家两人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干嘛非要做贪慕天鹅的井底蛙,自取其辱呢? 看来,他藏在裤兜里的“天坛中秋灯会”的票子,是不会再有机会送到殷悦手里了。 不过……幸好,还没来得及开这个口,否则就尴尬了,今后还怎么共事呢? 现在……至少还可以经常看到她呀…… 这一天,这一刻,苏锦真正体会到了“爱惜芳心莫轻吐”的滋味。 正文 第876章 抱大腿 第876章 抱大腿 除了聪慧能干的殷悦,宁卫民还有两个得力的左膀右臂,也在忠心耿耿的为他看着产业。 那就是坛宫饭庄的张士慧和杜阳。 虽然宁卫民的人已经离开了。 可正因为他提前把两个部下的利益划分明确,而且日后能不能拿到提成还得看杜阳开分店的成绩,等于彻底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 所以坛宫的运转,正如他临行前安排好的那般的理想与稳定。 如今的张士慧和杜阳,不但能够各司其职,井水不犯河水,甚至还能够通力合作了。 比如经过商议,他们二人就一致决定和区里牵线搭桥的重文门菜市场签订时鲜类的长期供销合同。 于是这个夏秋之间,坛宫饭庄菜品种类越发丰富,饭菜质量也得到了更充分保障。 像宁卫民走之前为坛宫“发明”的几道特色菜,什么椒盐蘑菇、松仁玉米、蚝油生菜、蟹黄豆腐、鸭蛋黄焗南瓜…… 因为在宁卫民的前身,这些菜原本就是经过京城餐饮市场验证,流行开来,并且常年经久不衰,绝对符合大众口味的菜肴。 再加上原材料用的不是什么罐头货,也没用咸蛋代替蟹黄。 一切都是真材实料,自然口碑爆棚啊。 实际上,今年这几个菜一经推出就成了非常受顾客们青睐的时令菜。 点单的数量已经直追桃花泛、翡翠羹、清汤茉莉,炸玉兰棒,这些原本各大名厨们带来的镇店名菜了。 就连宁卫民最近刚刚传回来的合碗蒸,也因为重文门菜市场能够提供从津门弄来的相对新鲜的海货,而饱受好评。 尤其是日本顾客,那是人人必点。 所以现在的坛宫饭庄已经不光欧美人认可,日本人满意了。 就连国内那些常年得泡酒桌的单位也都认准了这个地方。 那些会吃又爱吃老饕们觉着这里不但厨师水平够,而且能推陈出新,让人总有惊喜,实在的难得。 于是每日新客、老客、回头客不断,几乎每天宴会日程都排满了。 眼下无论仿膳还是听鹂馆,他们无论是营业额上还是名气上,都已经没法再与坛宫饭庄争锋。 干脆打个比方把吧,如果说京城的餐饮行业是武林,是江湖的话。 那仿膳自然就是少林,听鹂馆或许可以算是武当。 可问题是坛宫饭庄又是谁呢? 实际上已经成了金大侠笔下剑魔独孤求败一样的存在了。 正所谓独孤九剑在手,天下再无抗手,遇见和尚就弄和尚,遇见老道就灭老道啊。 从这个角度来看,宁卫民远走东京,即便算不得功成身退,但起码也可以安心在异国他乡做他想做的事儿,是不存在什么后顾之忧的。 除此之外,杜阳为了尽快给自己凑足启动资金,还充分利用了天坛公园夏日活动的优势,有效扩大了利润。 敢情每逢承办人数少的小型宴会的时候,他就有样学样效仿宁卫民在庙会的举措。 把北神厨空余的房间布置成古装茶馆,请来大鼓书和琴书的演员,对外营业。 结果这一手充分沾了天坛公园流量的光。 五块钱一个人的最低消费,每天光卖点茶水和茶食就能卖出六千八千的去,不到一个月就给坛宫增收十四五万的纯利。 最后甚至都到了赶鸭子上架,想撤摊子都不行的地步了。 因为要是哪天承办宴会的规模较大,茶馆要没法开,好多找上来的顾客还不乐意呢。 这些人总得堵着门口,不甘心地跟饭庄的人抱怨几句,发上几句牢骚才离开。 瞧瞧这事儿闹的,这么贵的茶,居然还有人还喝上瘾了? 所以这么一来,每天工作担子沉重,根本无暇分身的杜阳只好去请相对清闲的张士慧出马,代其去跟天坛的领导商讨对策。 看是否可以在北神厨外真正搭个茶馆出来,最好可以把这个临时项目改成常规项目。 结果为此,杜阳又欠了一份张士慧的人情,俩人的合作关系还越来越紧密起来了。 谁能说这不算一种另类的缘分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张士慧这人虽然让宁卫民给说着了,确有“不能同心,但能协力办事”的优点。 但这小子的性情跳脱,素质上确实还欠着那么点儿。 他属于给点阳光就灿烂的主儿,但凡干成了点什么事儿,有了点小成绩,就得发飘。 往往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 想当初,杜阳和潘龙俩人就曾经说过,张士慧要是能顶了宁卫民的位子,那就叫小人得志。 这话虽然是他们负气说出来的,带有极大的个人情绪,但或许未必全错。 这不,杜阳这么一来相求,张士慧就越发觉出自己的重要性来了,由衷感觉到自己就是传说中的擎天博云柱,架海紫金梁。 似乎坛宫离了他就不行了,这么一大摊子全靠他才撑得住,那叫一个劳苦功高。 再加上宁卫民一走,办公室也归了他。 这小子每天大班台后一坐,就越来越有一把手的感觉,谱儿也就随着变大了。 不但要求坛宫饭庄的人见他面必须叫“张总”,而且物质享受方面也远比宁卫民更放得开,奢靡得多。 就拿每天的工作餐来说,张士慧极大的脱离了群众,就得点贵的吃。 每天每顿饭都得来道山珍海味,加个满蒙烧烤,还得来点小酒儿,这才叫有滋有味。 绝不是像宁卫民那样注重营养搭配,什么适口吃什么。 而这还不算完呢,关起门来腐败也就罢了,关键是他还不消停,爱嘚瑟呢。 拿9月24日这天晚上为例,这小子他在办公室里吃饱了喝足了,拿出宁卫民放在抽屉里的雪茄烟点上了。 还得一屁股坐在办公桌上,脚踩着宁卫民的椅子指指点点地冲着空气发牢骚。 那德行样大了去了,就好像他正在教训着宁卫民。 “来来,兄弟啊,咱俩可是好久没坐在一起好好聊聊了,走一个,走一个。这杯酒呢,有两层含义。第一呢,抱歉,我这得先数落一句。你小子不仗义啊!这么一大摊子的事儿,你说扔就扔给我了,你也不想想我这拉家带口自己跑东京吃香喝辣,泡东洋大美妞去了。伱这是卖友求荣啊,你自己个儿说你对得起我吗?” “啊,在咱京城干餐饮那是容易的事儿啊?如今咱们店的名气大了,客人多了,还都上层次,哪座庙都得烧香,哪路神仙都得拜到。合着好事儿美事儿你独占,就让我留下吃苦受累替你拉车啊。什么同甘共苦啊,说的好听,你那是去日本开分店去吗?懵谁啊?我看你就是想跑那儿花花世界当臭资本家去。我还提醒你,对不起我也就罢了。你可千万别对不起国家民族,你小子真不要祖宗了,回头见你面儿,我第一个抽你丫的。” “第二呢,还是老生常谈。我这个当哥的,真得好好劝劝你。本事再大又能怎样?谁不是这么一辈子?心气儿别太高了。再怎么着你也成不了仙。你好好看看那些当官的,不论在位时候多风光,可一退下来还有什么?戎马生涯一辈子,生里来死里去的,最后过的还没咱们滋润呢?太亏了。” “当然,咱们谁也不是做官的。钱比权实在,永远能傍身。可对你来说,多少钱是够啊?该知足了。不是我这当哥的说你,你目前最应该考虑的不是怎么赚钱了,而是个人问题了。学学我吧,能生出儿子来才是真本事,否则你那么些家业留给谁啊?哪怕你要生个闺女呢,我们也能结个亲家不是吗?” “哎哎,你丫还千万别犯小心眼。我可不是惦记你的财产啊。我就是不如你能搂钱,那我儿子今后也照样是百万富翁啊。何况事实证明,我的能力也不比你差啊。你看,我把坛宫给你管得多好?不但杜阳毛儿让我给理顺了,现在见着我规规矩矩,听话着呢。你交代我的那些事儿,也给你办得妥妥当当。” “你那些古董、字画、木器,我一天给你盘两遍。这是多大的工程?除了我谁这么上心替你看着你这些家当啊?工艺品和烟酒的事儿我也没让别人过手,你的那份都存进你给的账户里了。你就好好谢谢我吧。知不知道?在那么多人眼皮子底下,我自己干这事儿多大风险?更别说还得顶着压力,四处托关系找人,把公账私账里的钱都按你的要求,换成日元了。” “你呀你呀,真他妈够麻烦的,越说我越气,交你这朋友我这辈子也轻快不了。而你唯一做对的,就是终于肯让位,把饭庄交给我管了。我还跟你说,其实老子不光能守成,一样能打天下。真出去开分店也不比你们谁差。只不过是懒得去争,不愿意去抢罢了。哎,我这叫韬光养晦,把机会让给别人,懂不懂?咱从来不干那瘦驴拉硬屎的事儿……” 不得不说,张士慧借此来获得了充分的精神抚慰,灵魂满足。 然而就在张士慧正口吐飞沫,说到起劲的时候呢。 恰巧此时,办公室的门也敲响了。 “谁呀?什么事儿?进来吧……” 被这声音打断兴致的张士慧当然满心的不乐意了。 他从办公桌出溜下来了,整了整衬衣,掐灭了雪茄,满脸阴沉坐在位子上。 结果进来的是刘建兴,张士慧倒不好给脸色看了,脸色反而见缓。 因为这小子就是当初配合宁卫民,整了江浩他们几个的那个服务员。 如今已经被提上来当领班了,这也算是宁卫民在坛宫的亲信。 常言道,打狗不是还得看主人嘛,对这小子好点,也是给宁卫民面子。 何况这刘建兴也确实有要紧事来汇报,并非是为了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无缘无故来打扰。 “张总,您快去看看吧。‘皇乾殿’那屋客人都喝多了,尤其咱天坛公园的园长大人,那都喝睡过去了。您看这怎么是好?这老爷子那么大岁数了,喝成这样,不会出什么事儿吧?咱是给送医院啊,还是送家去啊?” “什么什么?园长喝多了!” 一听这话,张士慧就“蹭”的站起来了,紧跟着皱起眉头。 “不能吧?谁敢灌他的酒啊。” 其实不怪他这么疑惑,今天天坛公园的领导们在坛宫包间里订下了两桌酒席。 别看规格挺高,各种美味菜肴如流水般送来,一瓶瓶五粮液也启开了瓶塞,倾倒在高脚杯里。 可这不是招待外客的,而是因为中秋和国庆即将到来,园长才把自己一个月的消费券都贡献了出来,专程为了即将开办的首届天坛灯会,鼓舞下属们的士气的。 整个席面上,就这老头官位最大。 其余人都是他的部下,唯一能做的就是借敬酒表达敬意,用凑趣的话哄领导高兴。 老头子顶多也就是举杯沾沾嘴唇意思意思,怎么可能喝高了呢? 可没想到,刘建兴的回应更让张士慧找不着北。 “您说的对,是没人灌园长的酒,可……可架不住园长他自己灌自己个儿啊……” “啊?这怎么可能呢!一个小时前,我还过去当面给园长敬过酒呢。你不是就在旁边嘛,对不对?当时他头脑清醒得很呀。还说年纪大了,不敢多喝了。让你打开包间里的电视要看《新闻联播》呢。才这么会儿工夫,他就把自己灌趴下了?” “是,是,可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啊,就出去传菜那么会儿工夫。我一回来,气氛好像一下不一样了。园长高兴极了,发话主动添酒加菜,又要了两大瓶的日本清酒,加了两只烤鸭子。大概是觉得没劲儿吧,这几位就一个劲猛灌。我听那意思,好像……好像他们天坛也不知怎么着,就因为日本人发了笔横财,一下账目多出不少钱来。反正他们一桌人都高兴了,还说等灯节一结束就要给全园职工发钱,这次每个干部最少五百,职工二百。您听听,吓人不吓人?好嘛,天坛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把咱坛宫都给比下去了……” “嘿,这是怎么话说的啊?都哪儿跟哪儿啊!跟日本人有什么关系,怎么越说我怎么越糊涂了!得得,我也甭问你了。咱还是赶紧过去吧……” 张士慧也不敢耽搁了,带着一肚子的问号,亲自去看到底怎么回事。 果不其然,这包间里的人都醉了。 除了园长,还有副书记也把头伏在桌子上,不省人事。 其他人有的躺在罗汉床上,有人瘫坐在太师椅上,虽然眼睛睁着,也站不起来了。 有人还口齿不清的唱歌,“日落西山……红霞飞……” 一看就知道应该是当过兵的人,醉成这样嘴里冒出来的还是记忆最深刻的部队歌曲。 甚至连负责看护园长和副书记的几个人,也是站都站不住,全扶着东西讨论该怎么办。 还是刘建兴有眼力见,及时冲过来把那个误把张士慧当小便池的家伙拉开了。 “别介别介啊,这是我们张总,这儿也不是厕所,您可千万别这儿掏家伙。得得,我带您方便去,您慢着点,慢着点……” 只听那家伙人都出去了,嘴里还嘟哝着醉话呢。 “不是厕所?我……我说这……小便池怎……怎么尺寸不对呢……” 好嘛,瞧这景儿吧,这是凶饮啊。 这屋里有一个算一个,哪儿还有点领导的样子,这张士慧看着能不上头? 更别说再一看,这屋里还有人已经吐了,就那味儿…… 哎哟,根本没法形容了,人都待不住。 可即便糟践成这样,张士慧就能发火吗? 绝对不能啊! 别说这几位都是来吃饭的客人,论理是饭庄子的衣食父母,再折腾也只能受着。 关键人家还是坛宫的出资人之一呢。 何况彼此还有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合作关系。 说白了,这些都是亲人啊,而且人家辈儿还比你大,你能怎么地? 于是没的说,只有捏着鼻子接茬给人家当孝子贤孙吧。 张士慧赶紧从外叫人来打扫,给几位还有神智的送毛巾热水,好一通伺候。 自己也过来看顾园长和副书记的情况,打算看着如果没有什么大碍,就开车亲自送两位领导回家。 可也别说,千般的委屈万般的懊恼,等到张士慧和唯一还没醉成糊涂虫的熟人——副园长聊了几句,对于这场有悖逻辑的醉酒他倒是瞬间就能理解了。 而且心情一片大好,立刻由阴转晴,阳光普照。 怎么回事啊? 敢情天坛的领导班子高兴得出了圈儿,不是为别的,就是因为看都《新闻联播》里播出了日元急速升值,引领东京股市狂飙的消息。 要知道,《广场协定》签订才第二天,日元对美元升值已经高达百分之十。 而且此时不但日元对美元涨了,美元对人民币还涨了呢 这对于天坛公园的影响,已经无法局限于证明了宁卫民远赴东洋开坛宫饭庄是一步妙棋了。 更关键的是,出于对宁卫民的深信不疑,天坛园长在他出国之后,也一直托关系找门路,竭尽所能把公园账上的资金换成了日元。 前前后后,大概用八十万人民币兑换了五千万的日元吧。 所以这下可好,日元一涨,果然天坛公园算是赚大发了。 因为也就这个月,官方美元对人民币的牌价,已经从1:228调换成了1:32,调剂价从1:308变成了1:352。 而最能反应实际价格的黑市,一美元已经可以兑换六块到七块人民币了。 换句话来说,宁卫民走之前,他用六十日元换一块人民币,而今天就变成了三十六日元了。 实际上等于日元兑人民币升值高达百分之五十以上,轻而易举生赚一半儿啊。 天坛的八十万人民币再兑回来就成一百二十多万了。这谁能不兴奋啊! 别人不说,就连张士慧听完这个消息,都眼睛发绿,嘴张的老大,哈喇子都快下来了。 要知道,比起天坛公园来,坛宫干这事儿更是不遗余力。 仅仅经张士慧的手,就已经兑换了一百五十万的人民币。 甚至就连张士慧自己个儿都换了二十八万人民币,把家里一大半家当都砸进去了。 你说他能不嗨吗? 多亏这时候宁卫民人在东京呢。 否则他这晚上就别想消停了。 张士慧绝对会直扑他的家,抱着他的大腿顶礼膜拜啊。 同时还得好好问一问,他到底是不是开了天眼,怎么就这么能掐会算,连这种事儿都算计到了。 如果说没有天眼,那他肯定就是财神爷的私生子,否则这事儿没法解释啊! 他怎么可能连一撅屁股拉出来的屎,都这么奇妙!居然也是24k的金子呢? 正文 第877章 喝大酒 第877章 喝大酒 同样都是因为日元飙升而收获意外之财。 但与坛宫饭庄和天坛公园相比,金利来和皮尔卡顿公司玩儿的可就大了。 金利来的老板曾宪梓对于宁卫民的判断有着极高的信任度。 不惜暂停了对内地北方城市原本一帆风顺的投资,京城、沪海的专营店建设全停下来了。 而且他还把工厂抵押,从港城的银行借贷了一部分港币,竭尽所能把手里可以动用的资金凑到了一千八百万港币。 这笔钱,除了后来他动用一部分去研发拉杆旅行箱的专利之外,其余全部兑换成了日元。 不用说,《广场协定》一出,身在国际金融都市港城的曾宪梓,肯定是宁卫民所认识的人里最先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的人。 立刻吃了颗定心丸,是庆幸无比啊。 紧接着到了9月24日,亲眼看到日本金融市场一飞冲天,日元在汇市一枝独秀,升幅远超其他国家主要货币。 这就更让曾宪梓大喜过望,对宁卫民心悦诚服了。 就连前一阵子因为拉杆旅行箱专利抢注失败,而心生的些许芥蒂也彻底消散了。 因为稍懂金融常识的人能看出来,日元涨,美元跌,这是必然的长期趋势。 别说眼前,日元升值就够弥补曾宪梓投入在拉杆箱专利上的损失了。 如果往长远了看,目标再聚焦于内地,他所能获取的利益更是不可限量。 打个比方,如果日元兑美元能上涨百分之三十,同时美元又能对人民币始终维持强势的话。 到时候曾宪梓就能在内地白落一个生产拉杆箱的工厂,相当于赚了上千万的人民币。 所以这时候他停止对内地的投资,还真谈不上有什么可惜的。 别看内地的商业环境一片大好,出于渴求外汇对海外资本开出了优厚的条件。 可架不住人民币在国际市场的地位太低啊。 这时候投资内地,其实存在着严重的汇率风险。 像眼下发生的这种情况,那对海外资本来说,在内地赚到的利润就能因为人民币贬值冲掉不少。 所以最好的策略还就是暂停投资内地,坐观等日元上涨,人民币下跌。 直到这种趋势止步或者趋于稳定,再拿外汇输血内地才是最划算的。 正是因此,曾宪梓是越琢磨,越是觉得宁卫民提醒自己囤积日元,实在是一步妙棋,让他满盘皆活啊。 这份大大的人情对宁卫民来说尽管是一句话的事儿,却太值得感激了。 所以曾宪梓现在根本不相信宁卫民在东京能够遇到什么经营阻碍,有什么困难是其克服不了的。 他倒是能百分百确定,宁卫民是商界的绝世奇才。 与其合作永远有钱赚,而且这小子的眼光永远看向更高处,更远处。 一旦等到若干年之后,这小子归国,就是内地能够翻江倒海的一条龙啊。 根本不是皮尔卡顿成就了他,而是应该反过来说,正因为聘请到他,皮尔卡顿在华夏的业务才能发展到如日中天。 不为别的,就因为他几乎是亲眼见证了这个年纪轻轻的内地青年,是怎么一步步的神机妙算,游刃有余的在商场上驰骋纵横的。 如果说一次的成功是撞大运,那么次次的成功就只能是凭实力了,没有别的解释。 为此,本已经对宁卫民无比重视的曾宪梓,越发的羡慕皮尔卡顿公司能招揽到宁卫民的这份运气。 当然,他也更加重视彼此已经建立起的友好关系,愈发坚定了一定要牢牢把握住这个合作伙伴的信念。 要说唯一有所不同的,那就是将从此他对宁卫民的器重,已经不再因为宁卫民是皮尔卡顿高管的身份了,而只是因为看重宁卫民本身的才华和能力。 以至于他对自己的下属们下达了新指令,不但要求他们尽快替宁卫民完成申请跨境注册,而且研究拉杆箱制作也会重启。 只不过这次的突破目标是放在拉杆箱的零部件优化与处理上了。 曾宪梓希望能够凭借着先行一步的科研成果来展示出自己诚意,好赚来宁卫民的信赖,争取到较好的合作条件。 皮尔卡顿公司这边的情况也和金利来差不多。 自从被宁卫民拉到国贸大厦的工地一通洗脑,被其画出来的大饼所迷惑,在精神世界中树立了伟大的目标。 邹国栋接掌皮尔卡顿华夏公司的实质大权后,首先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说服掌握财务部门的一把手熊健民,来帮自己梳理公司财务。 好实行宁卫民制定的计划,把公司里所能聚敛的一切财富都拿去换成日元,玩儿一票狠的。 熊建民是邹国栋的老同学,也是公司里除了宁卫民之外,其他高管中唯一知道邹国栋和宋华桂亲戚关系的人。 实际上,他们二人无论是公事上,还是私交上,都走得很近。 完全可以说是莫逆之交,关系匪浅。 因此尽管熊建民一点也不信宁卫民的鬼主意,劝邹国栋不要行险,犯糊涂,轻信宁卫民的蛊惑。 但后来听说宋华桂也知道这件事,并没有表示反对。 而且邹国栋死心眼的认为宁卫民在公司决策的大事上从没无的放矢过,每一次出谋划策,最后都证明了收效甚大,绝不会在这种问题上开玩笑。 他还破釜沉舟当面立下字句,保证这件事自己一个人负全责,展现出了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事儿进行到底的执拗劲。 于是作为最了解邹国栋性情的朋友,熊建民还是被说动了。 为了成全朋友之义,也为了邹国栋描述的梦想,决定豁出去了,支持铁哥们一把。 就这样,接下来的日子里,熊建民就按照邹国栋的意思,开始放出人去加紧催收所有的应收账款。 反过来对于所有的服务商和供应商,则以各种理由,提出了延迟三个月付款的要求。 与此同时,还为了换汇上便利,熊建民去跟国内专门负责外汇结算业务的中国银行,申请了为期一年的二百万人民币。 里外里,这就凑上了一千六百万人民币。 再加上海外客户名陆陆续续打过来的结算尾款,还有新订单的预付款。 有差不多相当于五百万人民币的法郎、马克、美元、英镑等外汇款项。 最终,这些所有的款子,熊建民都通过中国银行按照国内调剂价,兑换成大约十五亿日元。 说实话,这么一大笔现金压在公司的外汇户头上,不能动弹,就相当于自废武功啊。 说熊建民和邹国栋没有感受压力是不可能的,他们日思夜想就在琢磨日元什么时候能升值。 何况与之相比,公司的运作上,所需的资金又相形见绌,连常规开销都紧张得不行。 到处都得精打细算的花钱,否则就很难维持住公司的体面。 像9月初发工资的时候,专营店销售的提成奖金就差点没凑够,那是悬之又悬啊。 后来还是熊建民灵机一动,挪用了金利来没有及时划走的一笔款子才补上了漏洞。 否则,弄不好就会引起员工们的非议啊,各位公司高管们也不会再保持沉默,对此坐视不理的。 不过好就好在又过了没过几天,人民币对美元居然率先贬值了。 就是按官方给出的调剂价算,人民币兑美元也出现了百分之十六的差价。 这一下等于皮尔卡顿趴着的那些钱就产生了三百多万人民币的利差啊。 熊建民和邹国栋都因此松了一口气。 因为即便宁卫民算错了,日元不会升值也没关系了。 起码这笔生意比接一两个海外大单还赚钱呢,已经赚够本儿了。 那么对于公司的上上下下也就足能交代过去了。 再等到《广场协议》一出,9月24日,日元升值百分之十,等于已经到手的利润又有了倍增器加成,再度翻翻儿。 这时候一算账,发现居然大赚特赚一千万人民币,熊建民和邹国栋那真的就成“开口笑”了。 他们的嘴怎么可能还合得拢啊? 就是自己家里有台印钞机,自己去印票子也没这么赚啊! 毫无疑问,这一把他们赌赢了! 皮尔卡顿大厦再不是镜中花,水中月,而是即将看得见摸得着的实在东西了! “健民,咱们这笔生意做得值不值?你还抱怨我连累你担惊受怕吗?现在咱们要把外汇兑换成人民币,立马就能盖大厦了!咱们公司自己的大厦!想想就激动!” 这一天,确实是太令人兴奋,也太令人幸福了。 无论邹国栋还是熊建民,下班后都没走,而是好好的把各种公司财务报表汇总计算了一下。 发现不但公司的基础运营已经凭着专营店和折扣尾货店最近的收入维稳下来了,就是汇率收益也远比他们预计的还要多一些。 一切都是那么美好,那么让人激动和兴奋。 于是邹国栋才会这么故意打趣熊建民。 手拿着一杯咖啡的熊建民当然是毫不介意,他对邹国栋只有畅快的大笑。 “值,值,太值了!咱们这笔生意做得太值了!不过,国栋,这盖大厦也分怎么盖,一千多万也就勉强够个楼体钱吧,而且还是不超过十层的楼。今年新开业的兆龙饭店你去过吧?一共十九层。那是港商投资,头两年花了一千万美金才盖起来的。按目前的行情算,怎么也得四千万人民币。我说,咱们公司可是跨国公司,总不能盖出个小气的大厦,连港商的楼都比不上吧?所以啊……革命尚未成功,同志还需努力啊!” “什么?伱这家伙?你也太贪得无厌了。你不是打算非要赚够四千万吧?”邹国栋睁大了眼睛,充满诧异。 熊建民则兴奋的两眼冒光。“那怎么了?做人总要有点梦想嘛。正因为机会难得,所以我就更不想白白错过这么好的机会!只要日元继续升值,这就不是白日梦!” “我怎么觉着你这心态有点不对头啊?”邹国栋不免担心的说,“你怎么突然变得比我还极端了!作为财务一把手,你可真让我害怕啊!” “呵呵,不用怕。既然是宁卫民的主意,那我说不算,你说不算。干脆这样,咱们打个电话,联系宁卫民。看看他怎么说?只要他说卖咱们就卖,他说留咱们就留怎么样?解铃还须系铃人嘛。” 这话倒是中肯,邹国栋不禁点头赞成,但随后也不免调侃道。“哎哟,你这个思想转变也忒大了,你不是向来不相信他吗?说他鬼话连篇。现在也信了?” “哎哟,你这就没劲了。事实胜于雄辩嘛,我现在承认,这宁卫民有点道行!还是你看人准啊,这宁卫民还真是,从不在公司重大决策问题上开玩笑,每次出的主意不管多么离经叛道,还都是金点子。” 邹国栋则欣慰的说,“你也甭捧我。我看人准什么呀!过去我对他什么态度,你能不知道吗?我原本也是不相信这世界上是有天才的,可碰见宁卫民我信了。现在,我只能说,天才或许就是与普通人有点不大一样吧。” 熊建民听他这么说,不禁失笑。“别说,这小子,他还真是一个神人。经过这件事,我也对他有点迷信了。今后我就把他当济公了,他给开的药,就是再恶心,我也能硬吞。” 邹国栋则赶紧摆手,“得得得,这话你可千万别让他听见,否则他尾巴非翘上天不可。实话跟你说,就是现在,我一想到他那张欠抽的脸,我也生气。老同学,咱们不聊工作了。说起来,也好久没一起吃饭了。干脆今天,我请你喝大酒,咱们就楼下马克西姆了。别给我省钱,高兴……” 熊建民鼓起掌来,是极其的赞成。“好好,那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咱们就庆祝庆祝,既然要喝痛快了,那我就重文门饭店订间房吧,喝多了咱们就这儿睡了……” 别说,邹国栋这一高兴,还真挺大方。 这天晚上,两位皮尔卡顿公司的高层,也是马克西姆餐厅的主管领导,还没入座,邹国栋就吩咐餐厅经理给弄瓶皇家礼炮来,那叫一有面儿。 为了庆贺嘛,价值一千六百块的酒,开也就开了。 然而没想到的是,他们刚走进餐厅就遇到了熟人,后勤沙经理和质检齐彦军居然也在。 关键是这俩人奢侈的不像话啊,也是因为日元升值。 他们今天开了一瓶两千的人头马xo,躲在小包间里美滋滋的庆贺呢。 这下可就把邹国栋给比下去了。 没的说,这俩小子见到邹国栋和熊建民也很尴尬。 他们也没想到,沙经理正好出门上厕所,就被两个不走一条路的公司同僚给撞了个正着。 还让人看见自己这么奢,这其中一个是实权的监国,另一位还是财务大拿啊。 这要引起误会可怎么好? 于是怕让人误会他们损公肥私,又不愿把自己的副业透露出来。 沙经理和齐彦军一边把邹国栋和熊建民往里让,一边临时编词儿解释。 “哎哟,两位少见啊,今儿怎么下来了?快请快请,咱们一起喝点。” 跟着异口同声的叫起来。 “老齐有喜事!” “老沙有喜事!” 哎?怎么这借口又撞上了?俩人登时愣住了。 邹国栋和熊建民对视一眼,只觉好笑。 “你们到底谁有喜事?” “什么事,你们倒是说说?让我们也替你们高兴高兴。” “那个……那个……我表姨的闺女嫁了个日本人,那小鬼子叫一有钱……” “啊,对,他表姨的闺女就是我表姑的闺女……” 瞧瞧,怎么都有辙,这俩小子居然还自己攀上亲戚了。 正文 第878章 下重注 第878章 下重注 《广场协定》所引发的效果还在持续发酵。 正如一块投入湖面的重石,引起了层层迭迭的涟漪,而且还在无限扩大。 实际上,不光是那些和宁卫民有过深度交往,同一战壕的人,能够享受这场盛宴的好处,生活因为这件事儿而不同。 还有些和宁卫民关系较为陌生,纯属合作性质的人。 也在因这场引爆国际金融市场的动荡而振奋激动,并且由此对宁卫民这个人有了新的认识。 首先,感受到最强冲击感的人,当属在长城饭店主持地下钱庄生意的阿霞。 实际上即便是在“二代”的“圈子”里,阿霞的公司也是闻名遐迩。 但即便是这样,阿霞也很难忘记宁卫民这个只匆匆见过几面,没有太多接触过的人。 不但因为宁为民是她接待过的客户里最年轻的一个人,也是因为宁卫民是内地人里交易次数最频繁,而且金额最高的一个人。 就连他的人出国之后,还依然有他的一个女下属找上门来,源源不断的拿来以百万计的人民币,兑换成日元,输入到宁卫民的海外户头里。 她不能不好奇,宁卫民怎么能有这么大的本事,从内地调动那么多的资金量往外输送? 要知道,为阿霞的公司提供助力的红色家庭的子弟,为了开办光明饭店,也不过才从银行贷到了八百万而已。 还是亏得他们帮忙,才凑够了这个项目的资金。 而宁卫民输送出去的资本,都足够在国内运作这么个项目了。 这不能不让她心生怀疑,认为宁卫民也是有着特殊家庭背景的人。 更不能不让她对这些资金的去处,和要实现的目的抱有兴趣。 正是在这种心态下,9月22日发生的《广场协定》成了刺激阿霞的关键点。 她根据自己的追踪记录,很容易算出宁卫民弄到东京去的一千多万人民币,能血赚到什么地步。 她叹为观止的发现,如果没花费的话,宁卫民的资本居然已经升值到了两千万人民币! 这笔钱哪怕放在日本东京都称得上一笔巨款了!几乎是日本人穷极一生也难赚到的金额。 更别说放在一个内地二十四五岁的青年人身上,显得格外多。 于是出于直觉,通过对宁卫民上门那些细节的回忆,阿霞由衷的感到,宁卫民发财的运气似乎不是凭空而来的。 他应该是有计划,有目的的进行的,弄不好有特殊的情报来源。 而且从逻辑上来说,这个发财大计应该才刚刚开始。 为此,阿霞就分外觉得宁卫民在海外的踪迹非常值得追踪,日元的行情也应该充分看好。 于是她整理了一下思路,尽快联系了刚刚回到港城的老板,想跟洪先生申请,可不可以派人去调查一下宁卫民在东京的情况,还有加大一下对日元的投资。 却没想到天不作美。 她满怀信心和期待的计划不但根本就没有提出口的机会,而且电话打过去,反倒得来了一个噩耗。 她的老板在港城正身陷囹圄,麻烦大了。 她不知什么情况,焦急得等待了三天,洪先生才打给她电话。 电话刚通,对方就直说了,“阿霞,我这边被人陷害。可能会很麻烦。现在刚刚保释出来,在用律师的电话跟你联络。不过,还是有条子盯着我的。” “泰迪哥,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会被抓啊?” “社团出了反骨仔啊,甘愿做洋鬼子的线人喽。以社团骗我回港城就是一个局,是那个家伙先下手为强,找了不少假证人,指控我卖‘面粉’。” “可是……可你已经金盆洗手,四年没卖了……” “事实有那么重要吗?人家要搞我嘛,谎言只要不被揭穿,那就是事实嘛。” “那……那现在怎么办?伱需要钱吗?要多少?我马上想办法给你……” “喂喂,阿霞。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你好好听着,打完这通电话后,你千万不要和我联系。你把内地的生意收拾好,也不要在内地待了,所有的钱你想办法换成硬通货汇到你的账户里。三个月以后,我们泰国见面。万一我要没出现,那些钱就归你了。应该可以让你一辈子衣食无忧。我只托你一件事,帮我把女儿照顾好,养大成人。别人只知道我有十几个明星女朋友,没几个人知道我还有个女儿。所以放心,你们一定平安……” 这话简直就等同于托付后事一样,阿霞手拿电话,登时哭了。 “泰迪哥,你别吓我啊。你也一定没事的,我在泰国等你……” 然而洪先生自己却已经看开了。“江湖人江湖命,做人是有因果轮回的。其实我被抓也不冤了,毕竟以前做过那么多坏事的。但是你们不一样,你和我的女儿对我都很重要。阿霞,其实这么多年我一直没让你在港城,不让你待在我身边,就是知道风险。一旦我出事,你在局外,就不会被牵连。就这样吧,我们各自珍重。对了,最后再嘱咐你一句,一定小心,而且尽快,我出事的消息一旦传过去,你那边也不安全了,那些内地的朋友并不是吃素的。明白?” 听着电话里传来挂断后的忙音,为洪先生担心的阿霞已经哭成了泪人儿。 但她毕竟不是寻常女子,哭过之后就开始考虑自身的处境,该怎么安全的结束地下钱庄的业务,悄无声息从京城撤退。 最麻烦的是,她手里还有大量人民币又该怎么处理呢? 正犹豫间,忽然又想到了宁卫民,阿霞就像看见了一盏明灯,就有了主心骨。 对,都换成日元!值得一试! 当然,与远在京城的阿霞相比,与宁卫民同在日本东京的一些人,感触更多。 比方说,身为野村证券中央区营业部主任的佐川建一,就因为宁卫民在股市中赚了大钱,而被自己的顶头上司传唤,带着小心和忐忑走进分公司经理的办公室。 “佐川君,这周的数据汇报上来,你的业务成绩很好啊。听说你的名下多了一个高级客户,是不是?开户就汇入了两亿六千円。还在咱们营业部融了一倍的金额!短短不到两周时间,就完成了全部资金投资。了不起啊!真是辛苦你啦!” 佐川建一虽然点头应声,然而却有点受宠若惊,不敢真正居功。 “嗨依,是有这回事。不过……这个客户是自己找上门的。大概是看重咱们野村证券的规模和业内的名气与信誉吧。所以……所以说辛苦什么的,我实在惭愧。勉强说的话,应该算是运气比较好吧。” “运气?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种嘛。佐川君太谦虚,其实谁不是在靠运气?特别是从事我们证券行业的?意外和惊喜就是我们工作内容的一部分吗?” 分公司经理哈哈大笑,显然对佐川建一的补充说明,并不真正在乎。 而他在乎的,都在接下来的话里袒露了出来。 “不管怎么样,请佐川君继续加油吧。希望你下一个月的业绩再创佳绩!我很期待你的表现啊。你应该清楚的,日元一升值,公司对于咱们的业务也就有了更高的期许。佐川君现在已经是分公司的骨干力量了。应该是可以协助我,让咱们分公司的业务更出众的吧?我们可是中央区的营业部啊,一定要争取做全公司的第一营业部。” 可这样的器重却让佐川有点承受不来,毕竟天生掉馅饼的好事不可能永远出现。 他不可能拥有左右分公司业绩的能力。 “这个……蒙您垂爱,十分感激。可……可恕我直言,这个月我个人会有这么好的业务成绩,是非常偶然的。全仰仗于这个意外得到的高净值顾客。下个月的话,尽管我是一定会加倍努力的,可我怕自己的能力不够……分公司如果要求更好的成绩?我真的很担心会辜负您的期望啊……” 佐川显得很为难。 可他虽然这么说,分公司经理却以为是客套。 “哎?不要这么说嘛。你已经有了这样高净值的优秀客户了。难道还不知道怎么才能增长业绩吗?别开玩笑了,佐川君,你入行也有十年了。怎么还说这种门外汉的话呢?无非是让你的客户多做些场内交易嘛,我听说你那个客户很年轻的,那还不是你说什么是什么?” 分公司经理的话登时让佐川建一额头冒汗。 他立刻低头赔罪,更进一步解释自己的苦衷。 “是的,您说的是。可有些特殊情况您有所不知,这个客户,他并不是日本人,而是是来自华夏外国人,语言方面沟通起来还是有一定障碍的。而且这个客户一点不像第三世界国家来的人。他买股票的户头用的是港城的离岸公司,对选股票也有自己的主张。公司推荐的股票他几乎全没选择,只是瞄准了小型证券公司和房地产公司。在股票投资方面,除了具体手续有些疑惑,完全没有生疏感,虽然是个年轻人,却是个娴熟老手。更别说他刚刚建仓完毕,就发生了《广场协定》,让他狠狠赚了一大笔。这样的客户,是很难受旁人意见影响的。事实上,我昨天还在劝他获利了结,转而投资其他的股票。可被他毫不犹豫的拒绝了,说希望长期持有。所以……所以这件事并不容易,还希望您能够体谅。” 眼瞅着佐川建一对自己一个接一个的鞠躬,分公司经理沉默了一会儿,脸色渐渐变了。 确实,话是这么说没错。 说真的,证券公司其实就怕这种有主心骨的客户。 有一定金融知识,炒股票喜欢顺势而为,不容易被忽悠,不盲目采信消息,还喜欢长期持有。 但毕竟压迫部下也是属于日本企业的企业文化。 对待缺乏自信心,又胆怯的家伙,不狠狠踹几脚,抽几鞭子,又怎么能激发对工作的热情呢? 特别是证券业这个行业,业绩指标的压力不是一般的大的。 就是他这个分公司经理,也是同样难以喘一口气。 说白了,这行里只有吃到撑死和被唾弃到死两条路,没有谁能舒舒服服的混日子。 他要是体谅佐川建一的难处,又有谁来体谅他呢? 所以万万不能心慈手软啊。 “纳尼?佐川,不要为自己的懒惰找借口,怎么能说出这么没有志气的话!你可是经历过石油危机人啊。还能够留在公司坚守到现在,足以证明你是行业里的精英。难道你忘了吗?来到野村证券就职的时候,我们每个人都发过誓言的!时刻不忘主人翁意识,开拓、创造全新的领域。未来之路虽有挑战和艰险,但同样能够收获成功的喜悦。你忘了社长是怎么说的吗?对,这里有给你施展才华的舞台。只要你有能力,成为公司最年轻的常务董事也不是梦想!尽情施展才华的年轻人!这就是我们野村证券公司!” “永远不要忘记,作为销售人员,你唯一的职责就是引领客户进行股票交易。你要干的事儿就是把让你的客户不断卖出,又不断买入。如果你的客户赚了钱,那再好不过。你就让他拿收益继续投资,再投另一只股票。如果他赔了钱,也没关系,你就给他一个保证能回本的建议,说服他再投入本钱捞回来。反正无论股票是涨是跌,没人能够预测,也根本不要紧。重要的是,我们要让客户们永远无休无止的交易。我们才能从中抽取佣金。有些客户或许会在短期变成理论上的富翁,但我们才是永远都能拿到真金白银好处的一方。” “明白吗?证券公司其实就是一个大赌场,我们就是赌场的荷官,全靠抽水盈利。永远不要放弃尝试,让你的客户参与股票交易。无论他想怎么样都行,只要他点头参与这场赌博。而我们唯一需要极力避免的情况就是客户不赌。笨蛋,去好好动动脑筋,想想办法嘛。客户喜欢做什么,你就用什么去打动他。客户喜欢听什么,你就说什么。总之,发挥你的优势吧!说服他,让他心甘情愿的来买卖股票。” 面对这样慷慨激昂,死死盯着业绩指标的顶头上司,佐川建一还能说什么呢? 哪怕心里再苦涩,他也知道不能再辩解什么了。 只有赶紧一鞠躬,笔杆条直的说,“嗨依!” 差不多于此同时,共和国驻日本大使馆的商务参赞正在通过国际长途电话和人在国内的霍延平联络,而且聊的话题就是关于宁卫民的。 听说宁卫民已经去大使馆点过卯了,霍延平就问这个老同事对宁卫民的感觉。 商务参赞其实是觉得霍延平对宁卫民有点过分看重了。 因为那次见面,宁卫民也只表现出了知书达理的一面。 加上年纪不过弱冠,还谈不上给参赞留下什么特别优秀的感觉。 但当霍延平告诉参赞,宁卫民居然已经靠囤积日元,让国内的几家关联单位都收获了厚利。 如果加起来几乎高达两千万后。 这位商务参赞反应就不一样了。 差不多过了一分钟才缓过神来,然后就保证一定会在东京多留意宁卫民的举动,并会把相关情况及时反馈给霍延平。 不为别的,会外语的人大使里多了去了,参赞的眼里不稀罕。 但能提前预判国际形势,还能从汇率中获取厚利的人,国内还真没有。 对这一点,参赞也很服气,连他自己都做不到。 不管是懵的,还是撞大运,起码他也得说一声,这小子本事和胆子都够大的,而且还赌赢了。 他像霍延平一样的好奇,同样很想搞清楚,宁卫民为什么敢下这样的重注? 正文 第879章 李代桃僵 常言道,温饱思那个啥。 早已经身家不菲的宁卫民身体丁点儿毛病没有,又正好是二十啷当岁儿血气方刚的年纪。 在国内的时候,他还长期泡在脂粉圈儿里,你说他能不想吗? 可问题是,以国内目前严苛的社会环境不允许他释放本性啊。 当下还就属作风问题最不好办,谁要敢浪里个浪,弄不好就会惹来牢狱之灾。 所以哪怕再煎熬,宁卫民在国内混的时候,也不敢不洁身自好,当个一个纯洁如花的黄花大小伙子。 不怕丢人的说,其实自甘堕落,同样是他想要出国的重要原因之一。 实际上,打登上飞往东京的国际航班,看着笑得很甜的日本空乘,宁卫民的眼神就开始桃花泛滥,心里yy。 只可惜啊,哪怕他到了东京这个纸醉金迷的花花世界,还是没有“及时行乐,莫负青春”的条件。 因为他接下来该忙和的要紧事儿实在太多了点儿。 毕竟对一个男人来说,还是当以事业为主。 他首先得争分夺秒,先把这些急需待办的事儿办好,才能谈及其他。 于是直至合法居留手续办妥了,餐厅的手续走上正规了,拉杆箱的专利申请递交了,资本布局也完成了,《广场协定》如期发生了,就连宋华桂也给了他和日本公司商洽的授权。 宁卫民的心里才真正踏实下。 这才有了闲暇和兴致,去放纵一下自己,寻找一下夜生活……哦不,见识一下异域的特殊文化。 众所周知,日本是个风俗业极其发达的国家。 而位于东京新宿的歌舞伎町街,就是东京最知名的夜生活圣地,被称作“欲望的迷宫城市”。 9月25日晚间,宁卫民是怀揣着五十万円,打扮一新来到这里的。 这天他没穿那些廉价的旧衣物,而是穿着皮尔卡顿的名牌西装,把皮鞋擦得锃亮来的。 从靖国大街跨入歌舞伎町街的一瞬间,他就兴奋到全身竖起了鸡皮疙瘩的地步,甚至感到了一阵突如其来的晕眩。 因为首先,视觉上的震撼太直接了。 各种招牌的霓虹灯充斥在大街小巷,一下子跳入并占据了他的视野。 赤、橙、黄、绿、青、蓝、紫……这里是色彩斑斓的世界! 同时,伴随着视觉上的应接不暇,两旁林立的一座座店门里传出的高音量的快节奏音乐,也在震动着他的耳膜,刺激着他的心脏。 除此之外,这还是名牌汽车接踵而至,汇聚于此地的高峰期间。 灯光照射在一辆辆的豪车之上所反射出的流光溢彩,眼瞅着一辆辆豪车停在各种酒吧和俱乐部前。 他不免心生一种似幻似真的迷醉感,想起许多影视剧里反应灯红酒绿的镜头和情节。 更何况这种时候,也是店家大赚一笔的好时机。 于是各种拉客的人充斥在街头巷尾。 不管是年轻的还是年纪大的,不管是深色西装的雅库扎,还是抽烟的二流子,又或者穿着夜总会裙子撩人的妹子。 这些人都将自己的声音提高一个调门,使尽全身解数在店前争抢着客人。 “先生!晚上好!是想找个地方喝一杯吗?” “帅哥,洗个澡吧!回去就不用洗了!” “工作压力大不大呀?马杀鸡一下怎么样?我们会帮你放松的!一定让您满意!” “先生,要看舞蹈表演吗?一万円,门票只要一万円!” 还有些岁数偏大,浓妆艳抹的欧巴桑也在拉客。 千万不要瞧不起人,实际上这些大妈更是这一行的行家。 她们见到只身行走的男人就蹭过去,并不纠缠,只是低声笑语。 但不知为什么,让客人乐颠颠的上勾儿的概率竟然比起其他人要高出不少。 总之,这些拉客的喧嚣声,逛街情侣的笑闹声,一间间店中传出的嘈杂音乐,街上播放广告的喇叭声,长龙般的堵在一起的出租车按出的此起彼伏的笛声,不断开过的警车和救护车的尖叫声……混杂在一起,就像是一股翻腾不已的巨浪,盘旋在狭窄的街头,冲击着宁卫民的耳膜、脑海,和他的心脏。 这里的喧闹是无所顾忌的,和日本的任何其他地方都不同,无需保持安静,大可以释放自我。 尽管上一世,宁卫民也没少出入灯红酒绿的欢乐场。 甚至每次来东京旅游,他也必来歌舞伎町打卡。 但眼前的这条既熟悉又陌生的大街仍然在顷刻之间,就把他变成了歌舞伎町这棵毒花的俘虏。 仅仅站在那儿,他就已经兴奋得不能自制。 因为这朵花虽然毒,但有一种蛊惑人心的妖艳之美。 是的,美丽,甚至是极度奢靡颓废的美丽,让人惊心动魄。 不过说到欲望和需求,即使来到这样的地方,宁卫民就会一帆风顺得到充分的满足吗? 不!其实并没有发生这样的事儿。 虽然宁卫民本人当然希望如此,可现实却偏偏不是这样的。 不得不说,这个年代的歌舞伎町街和宁卫民记忆中的歌舞伎町街完全是两回事,游戏规则是大大的不一样。 仅仅从表面上,就能看出这个年代的歌舞伎町街没有那么开放。 首先牛郎店的数量就非常少,远不像宁卫民印象里好几十家扎堆儿充斥在这里生意火爆的样子。 实际上不仔细找的话,很难这里找到。 即便是找到了,也多数都蜷缩在在犄角旮旯。 而且出入的客人多是些上岁数的欧巴桑。 绝不是像三十年后,什么公司白领、女大学生,富婆艺人,全往这蜂拥而来的盛况。 其次,三十年后盛行的夜店和酒吧也谈不上生意拔尖。 实际上除了极具时代特性的卡拉0k和迪斯科舞厅之外,这年代的歌舞伎町最受顾客青睐的店,反而净是一些让人眼花缭乱,却让人不知所谓的服务。 诸如“粉红沙龙”,虽然前后两个都是平时常见的普通词汇。 但是,当这两个词合在一起到底是什么意思,就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店家只在宣传告示上写着“花瓣旋转,三千日元”的字样,就再没有其他了。 而“相亲俱乐部”的尽管同样具体含义模糊,好在收费标准却能暴露些许端倪。 “男性一千五百元,女性免费,饮料自由。” 这很明显应该是成人见面找乐的场所,否则不会有这样有违公平原则的规矩。 但能“内涵”的东西却不得而知了,和正规场所的区别还是无从知晓。 说到这儿,或许有人会撇嘴了,觉得宁卫民没这么杵窝子吧? 你鼻子底下是什么啊? 不明白还不会问吗? 嘿,还真不能这么干,因为宁卫民一开口,他的日语一下子就会暴露他外国人的身份。 绝大多数的店,不但不会为他回答,做出解释,而且还会把他拒之门外,就因为他不是日本人。 为什么会这样? 这其中既有日本经济大繁荣下,店家根本不愁本地顾客,对言语不通的外国人比较嫌弃,不愿意惹麻烦的心理。 也有当今世界艾滋病泛滥的大背景下,人们正对这种还不够了解的新型病毒产生恐惧,导致日本整个风俗行业具有专门针对外国人的恐惧和歧视。 所以肯让宁卫民进的店里不是泰国人就是菲律宾人,就连宝岛人开的店也把他拒之门外。 而理由更加可笑,竟然是因为在日本的内地人太少,害怕他是红色间谍。 不用说啊,接连碰壁的宁卫民大失所望啊,接待他的店,他毫无兴趣。 一是这审美的差距太大了,二是他非常担心弄不好自己还会找到人妖。 所以最终的结果就是,一无所获,他兜里的钱基本就没能顺着心意花出去。 这小子非常悲催的发现,在日本最要求日语能力的地方竟然是歌舞伎町街。 他要想得偿所愿,居然日语得先达到让人听不出他是外国人的地步。 操,花钱还设这么高的门槛! 这特么叫什么事儿啊! 还真是够迷的! 而恰恰就在他郁闷无比,琢磨来琢磨去,认为好像只能去学日本人,玩那种收费一小时八百円的电话聊天,看看是否能钓到对外国人比较感兴趣的日本妹子的时候。 他代表宋华桂跟日方进行交涉的合作方案又出现了意外。 原本一帆风顺,已经临近尾声的谈判突然间有了变数。 于是这立刻终止了他寻欢作乐心思,让他再次把心神和精力聚焦在了正事上。 ………… 1985年9月29日,也就是华夏中秋节的这天。 在日本皮尔卡顿株式会社的会议室里,高田副社长和石川监事脸色阴沉地坐在长长的会议桌旁,等候着社长长谷川英弘的大驾光临。 他们身上穿着深色的西装,领带扎得一丝不苟。 尽管已经在屋子里坐了不短的时间,但他们相互之间并没有说过一句话。 就连焦急或者无奈的表情也被他们深深藏了起来。 不为别的,就因为和他们待在一起还有另外两个人。 一个是公司的专务董事福田荣,另一个是公司的常务董事关口修。 这两个人的职务都在监事之上,副社长之下,属于公司的第三和第四把手。 在这样的同僚面前,无论是高田和石川都懂得谨言慎行,以免落人口实。 特别是对于福田荣,他们更是无比警惕。 由于此时日本商法中规定,专务董事就算没有代表权,但也有可能被贸易对方追究公司责任。 而且福田荣的职务还是负责公司人事管理和生产效率的提升,对社长负有直接又紧密的辅助义务。 那么无论是从职务性质还是责任牵连上说,这家伙和社长的关系再亲近不过了,完全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那么他自然是坚定拥护社长的一派。 事实上,这次社长主动放弃休假计划突然归来,而且人还没回来就要召开会议,处处透着蹊跷。 为什么偏偏赶上和华夏公司的合作谈判即将完成的关键时刻呢? 为什么全公司就只有福田荣一个人提前知道社长归来的消息。 这个会议的消息也是由他来代表社长告知召集呢? 这个会议上到底要讨论什么重要事情呢? 再福田荣满面强作淡定,甚至有些掩饰不住神采飞扬的眼神。 这一切不能不让高田忠夫和石川敏郎心里犯嘀咕,开始担心这家伙有什么不良企图,背后又做了什么小动作,会不会正是把休假中的社长弄回来的始作俑者。 果不其然,随着半个小时后,长谷川英弘的正式到来,直接证明了他们最担心的问题。 “哎呀,不好意思,让大家久候了啊!” 社长长谷川英弘在秘书引领下,终于走进了会议室,在长桌最前端的位置坐了下来。 他左边的邻座是福田荣和关口修,右边是高田忠夫和石川敏郎,看上去真是两个阵营,泾渭分明。 而在秘书吩咐端茶进来的事务员在门外挂上“闲杂人等请勿进入”的牌子之后。 六十岁的长谷川英弘,就毫无寒暄的直奔主题。 “现在我们开始召开公司高层的重要会议。我这次回来只为了一件影响到公司生死存亡的大事。不用我说大家都知道,最近的《广场协定》导致日円升值,而且不是小幅升值,是有计划的巨大攀升。这将会直接增加我们的制造成本。而且那些混账政客还答应了美国,自愿进口扩大、开放国内市场。所以完全可以预计,我们的出口业务将会遭遇最艰难的处境。在座诸君,我们的角色担负着公司是否能够存活下去的重大责任,希望诸君能够竭尽所能的为公司的困境出谋划策。” 这个话份量太重了,话题也太重大,在座的人全都不发一语,各自皱眉深思。 等了半晌,长谷川英弘有点不难烦了,索性直接点名,“福田荣专务,请,还是你先来说说吧。” 于是福田荣那像鹤一般细瘦的身躯就此站了起来,语气严峻地说。 “各位,我和社长已经私下里商议了一下。我们都认为,眼下只有两个对策可行。首先对工厂的管理要加强,把无谓的浪费全部去除,能够节省的一定节省。其次,我们的眼光要投向海外,去寻找更便宜的土地和廉价劳动力,把生产制造的重心转移过去,好节省成本,增加竞争力……” “请等一等。” 石川监事终于坐不住了,他站起身来依次冲社长和福田荣都行了个礼,忍不住插口道,“恕我直言,难道社长要投资海外,兴建分厂吗?” “是的,我就是这个意思。既然又面临着石油危机时期一样的危机,我们就要走出去,才能寻找出路。”长谷川点头。 “可公司的财务情况很难支持,毕竟建造一个工厂光地价和建屋就要数亿円,更别说各种机器和工人培训了。恐怕全算下来要将近二十亿元才够。我们目前资金流刚刚正常,这不是又让自己背负其一个重大的财务包袱吗?何况对于公司眼下并不能及时产生帮助啊。我们应该先尽力扩大国内的销量吧,为什么不试试路易斯威登的方式?” “路易威登的方式?难道你是说用噱头和广告来吸引顾客吗?石川,我们皮尔卡顿明明已经是国际知名的大牌服装了。难道这还不够吗?还要花钱做广告?我们也和许多知名的百货大楼有着良好的合作关系。难道我们要抛弃那些多年默契的合作伙伴?何况如果花费大量的金钱请明星做广告,在繁荣地带开设专营的店铺,同样也是需要大量资金的。难道这不是一种浪费?” 沐浴在透过窗户射入的明亮阳光下,为石川做出解释的长谷川英弘,那花白的头发闪着银色光辉,眉毛下鲜少眨动的眼睛炯炯有神。 “是,确实海外办厂,不会马上对业绩起到促进左右。但我认为一切商业的本质还是在于产品的质量啊。好产品永远是不愁卖的。尤其我们日本人,最务实的民族,喜欢恒定的东西和可预见性。怎么可能被轻易欺骗?所以我们的责任就是生产出精工细作,最优质量的服装。我相信,时间会证明我们的价值的,最终,客户一定会扔掉路易斯威登这种华而不实,满是噱头的东西,而来选择我们货真价实的合体服装。所以眼光还要长远些啊。” 他的的姿态满是从容和威严,更充满了坚定的自信。一点都不像即将到退休年龄的人。 而这样冠冕堂皇的说辞,顿时就堵住了石川的嘴,他忍不住望向了高田。 可高田还没来得及开口帮腔,福田荣已经主动面向他来挑衅了。 “社长说的太对了。日本经济的奇迹就是制造技术的优势啊。实体制造业才是我们国家的经济命脉。否定这一点的人,那简直不配称为日本人。所以,公司的投资就一定要投资那些实在的东西。如果做广告,办几家店什么的,钱花得太没意义。而工厂不一样啊,盖起来永远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其实想要短期获利还不容易吗?那太容易了,我们只要跟华夏公司联系,给他们一点钱,把他们的低劣服装拿到日本来卖就好了嘛。可这样做,一定会大大伤害我们公司的名誉。毁掉我们多年发展而来的根基。日本人,如今只肯用最优秀的产品。高田副社长,你说对吗?” 听到最后几句,高田忠夫吃惊的睁大了眼睛,嘴角抽动了一下,但终究没有言语。 福田荣笑了一笑,不无得意的继续逼迫。 “当然,我倒并不真的排斥和华夏公司合作。毕竟他们那里就恰好能够提供适合我们投资的各种条件。而且我还听说高田副社长和华夏那边的关系很好啊。这件事,高田副社长似乎是个很合适的谈判人选呢。不过,华夏人落后又无知。服装生产技术更是低劣。为了保证生产水准,和技术不外流。即使合作,也不是平等的。我们公司一定占据绝对的优势才行……” 说到这里,福田荣看了看长谷川一眼,见其点头后强调。“……我认为。如果合资办厂的话。最多最多,只能给华夏公司百分之二十五的股份。这是让他们帮忙疏通关系的酬劳。至于控制权和管理权,当然要掌握在我们自己的手里。怎么样,这个建议谁赞成?谁反对?” 此情此景,高田忠夫是真的明白了。 在今天的这件事里,福田荣扮演了不光彩的密探角色。 他绝对在私下里联合了社长,存心要在这个会议上李代桃僵,彻底破坏他们和华夏公司合作计划。 他们居然不给他一丝可乘之机,去壮大销售系统,扩大手里的权力。 反而还要借此增加他们自己的力量,多掌握一个工厂? 可恶啊! 正文 第880章 变故 第880章 变故 1985年10月1日,共和国的国庆。 这天是星期二,日本人的火曜日,所以日本人还是照常上班。 上午十点,已经搬到赤坂的宁卫民走出自己名下公寓大楼正门,往赤坂邮局的方向走去。 由于赤坂过去紧邻江户城,这里拥有许多高级公寓以及已成为景点的神社。 宁卫民在途中还经过了1909年为了当时的皇太子而建造的赤坂离宫。 这里有平面几何学式庭院和日式附楼,是一座以英国白金汉宫为范本的建筑。 如今也变成著名的迎宾馆,平时如果没有招待世界贵宾入住,便会开放游客参观。 然而这一路优美的景致,都没能让宁卫民的心情放松一些。他脑子里总是浮现出诸多的烦心事。 还别看距离他上次去歌舞伎町寻找快乐只有仅仅几天,可过了这个周末,一切都不一样了。 不顺心的事儿是一件接一件接踵而至,几乎到了他都想跑到神社去求日本神明给他去去晦气的地步。 首先,就是与日本皮尔卡顿公司合作的事情出现了重大变故。 高田副社长和石川监事在周末居然告诉宁卫民,由于福田荣专务的谗言和阻挠。 本来在休假的社长长谷川英弘对他们的合作产生了疑虑和误解。 突然间,社长回到东京对这件事进行紧急叫停,转而提出新的合作方向——在华夏内地投资办厂。 想要借此彻底解决日本工厂生产成本居高不下的问题。 于是他们之前的谈判内容统统没有意义了,已经无法继续进行下去。 而且对办厂一事,日方所能提供给华夏公司的合作条件也很苛刻。 社长长谷川不但要求华夏公司完全负责内地所有手续的审批,要求最优惠的免税条件和廉价土地。 合资工厂的股权,也只肯给华夏公司百分之二十五。 即便如此,这些股份仍然需要华夏公司拿出相当于五亿日元的真金白银投入才能拿到。 说白了,这就相当于长谷川英弘是自行把新工厂作价二十亿日元了。 但这还不是全部,日方还要求合资厂今后出品的服装,要优先在华夏皮尔卡顿公司的销售系统出售。 理由就是日方出品,必属精品。 无论是生产技术,还是制作工艺上,日方监督下生产出的“pc”服装。 有绝对的自信和把握,能够碾压华夏内地工厂的贴牌代工货。 按他们的说法,这更有利于树立皮尔卡顿公司的质高价优的品牌形象,增加市场占有率。 总之,日方所展现出来的傲慢,说是对华夏公司毫无尊重或许有些过分。 但要用咄咄逼人和居高临下来评价,却是毋庸置疑的。 这么一来,宁卫民自然心里不痛快,随后到底该怎么办,他就有点纠结了。 其实说实话,这办厂也是符合华夏方的利益的,甚至比一开始简单的双边贸易的方式更好。 原因很简单,一是目前的共和国相当渴望外汇,绝对欢迎外企来华投资。 二是华夏皮尔卡顿公司也需要自己的制作工厂来弥补产业链的短板。 但问题恰恰在于小鬼子的算盘打得也太自私了,他们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这分明是想要凭借服装生产技术和资本的优势,在华夏反客为主,惦记让华夏公司给他们当子公司。 这样不对等的条件要答应了,弄不好就成了引狼入室。 最起码也是替别人做嫁衣,又与己何益呢? 可要是宁卫民不答应吧,坏处更多。 起码他想借助日方销售网络在东京铺货挣钱的打算就没法实现了。 无论是华夏产的“pc”服装,还是他个人的工艺品,又或是未来必将量产的拉杆箱,恐怕“借鸡下蛋”的路子都将被彻底堵死。 更别说,宁卫民从谷口和香川的口中,已经多少了解一些日本皮尔卡顿公司的内部情况了。 他从高田和石川极力推波助澜的表现来看,就知道这两个家伙是在挑唆他去和社长对抗,表达不满。 最好能一气之下拒绝和日方合作,让这件事彻底黄了最好。 他当然也不想被包藏祸心的人利用,成为这两个家伙和社长角力的牺牲品。 所以一时之间,宁卫民还真的难下决断。 到底是进还是退,到底有没有必要再继续和日方谈下去,就成了相当困扰他的问题。 其次,除了这件事意外,宁卫民的股票投资上也出现了一些问题,更让他感到闹心。 说起来老天爷好像是在耍弄他似的,自打最初的暴涨过后,后面的行情演变竟然和他心里编排好的剧本大不一样。 虽然大盘依旧因为日元升值而坚挺,可偏偏他买到手的股票却出现了严重疲软。 硬了还没两天,就开始掉头向下了。 当初是什么速度上去的,就是什么速度下来的。 上个周五虽然开始稳定下来,有了些许反弹,但也回吐了不少利润。 综合来看,涨幅居然远不如那些大盘股好。 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经过认真调查和细致的分析,凭借冥思苦想和来自于上一世的见识,宁卫民最后找到的原因竟然是日本股市畸形的投资者结构。 他发现日本老百姓对于股票投资这种事儿其实相当保守。 还别看日本股市都存在这么久了,可日本老百姓辛辛苦苦赚那些钱,就老老实实的存银行,很少有人参与股票投机的行为。 说白了,日本股市的散户少的可怜。 而支撑起日本股市的真正的投资者其实是日本的金融企业和法人。 1967年日本政府修改《商法》以来,以日本六大财团为核心的企业,就开始盛行交叉持股。 到了七八十年代,交叉持股已经进入鼎盛时期。 1985年政府又允许银行增发股票,银企交叉越发增加。 不可否认交叉持股给日本股市带来的积极影响。 企业交叉持股有效地抵制了敌意收购、实现公司间战略协作、增强企业间的联系,主银行制度强化了银行对企业发展的支持力度、促进日本经济高速增长。 但绝不能忽视交叉持股带给日本的消极影响。 由于股市投资的主要机构都是银行和法人,并非价值投资的执行者。 这极大地挤压了散户等小股东的生存空间,就连基金及信托等机构投资者也难以发展。 正因为这样,哪怕这几天日本股市这么暴涨,日元升值的趋势仍旧稳定,甚至加速吸引海外炒家和热钱往这儿蜂拥而入。 但日本老百姓几乎不为所动,散户的增长幅度却非常有限。 更何况交叉持股使得流通盘大为减少,不但加了大股价顺周期性,也让一只股票的盘子到底是大是小,变得扑朔迷离。 说白了,日本的大盘股表面看着大,可因为交叉持股的筹码都是锁定的,实际上可买卖交易的股票却不多。 那样的话股性照样灵活,还真不能简单以市值来判断。 于是宁卫民如今的处境就尴尬了。 看透了这些缘由后,虽然他非常明白自己应该调仓换股了。 但该换哪一只股票,却让他倍感为难。 要知道这本身就是相关讯息极为闭塞的时代,连搞到股票的具体信息都不容易,就更别说连这些信息都不做数了。 天知道他该怎么去摸清一直股票的持股情况,又怎么去捋清那些大股东之间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 这简直就是不可能做到的事儿! 一边想着,一边走着,宁卫民不知不觉到达了目的地。 赤坂邮局位于繁华地带。 因此这里的大街上布满往来的行人,就像一条往前延伸的黑色丝带。 宁卫民也置身在这熙攘的人群中,仿佛被推挤似的,走进了将阳光挡住的邮局大楼之中。 推开邮局的玻璃门进到里面,宁卫民的心情总算好了些。 不但是因为这里的温度适宜,环境相对安静有序,能够带给人平和安心的感觉,也是因为这里的邮品是能够让他赚得盆满钵满的另一批宝藏。 作为一个邮市大鳄,他当然知道这里普普通通最便宜的邮票弄回国内都能卖出翻倍的价钱,毕竟物以稀为贵嘛,国内目前还很少有人玩日本邮票。 那么来到和自己这么属性相合的地方,闻到弥漫在这里的金钱味道,他自然会产生一种精神的愉悦感。 不过这件事倒是不着急,宁卫民自知如今无论是财力,还是精力,颇有欠缺,还不是插手这笔生意的最佳时机。 他心目中最合理的运作方式是得等上两年,等到国内的邮市一旦再回暖的时候,这些日本邮票他就可以批量往国内倒腾。 到时候别说翻倍了,上百倍的利润也不在话下。 尤其占便宜的是,因为信息差和国境线阻隔的原因,他甚至都不用囤货,用不了多少资金,就能成为国内市场上最大的日本邮票庄家。 完全可以根据市场的承接能力去抛售,几乎就是零风险啊。 像这么便宜的事儿,恐怕全天下,也就只有他这个后知三十年的超人才能找得到吧? 慢悠悠的先浏览了一下柜台里的日本邮票,脑子里也畅想够了未来大发横财的计划。 宁卫民便跟邮局的职员索要了一纸寄航空包裹之前需要填写的《危险物申告书》,然后站到窗边没什么人的公用桌子前面,拿起了邮局提供的笔,认认真真的填写起来。 说实话,其实这才是他今天来到这里的目的。 他要给国内唯一的亲人,他的师父康术德寄些东西。 老爷子在他出国前才能跟他念叨过,说自己对日本货实在没有好感,什么都不用给他带。 但唯独就想再尝尝过去常喝的静冈煎茶。 静冈县位于日本的中央部,处在东京和大阪之间。 因为面临太平洋,这样的气候十分适宜茶叶种植,茶产业是静冈的支柱产业,闻名全球。 原先宋太太的娘家在静冈就有个茶园,所以宋先生家里煎茶是永远都不缺的,康术德也就跟着喝惯了。 至于煎茶,其实就是日本绿茶,比玉露便宜,比番茶要贵。 比较好的煎茶大概两千円一两,目前汇率变动,一斤也就相当于五百元人民币吧。 说起来,这事宁卫民确实早就该给老爷子办了。 可问题是头一段时间他不是忙吗? 是真顾不上这事儿啊。 现在想想,大概老爷子在京城早就等的心焦了吧? 没准儿最近自己打喷嚏,就是老爷子在背后里骂他白眼狼呢! 不过说实话,在他看来,这日本茶味道太怪。 尤其煎茶,茶叶里居然还搀着海藻的青味,茶色绿得也有点不正经,实在是没什么喝头儿。 其实远不如京城的茉莉花茶解腻有味儿,跟西湖龙井、碧螺春这样的国内绿茶更没法比。 大概这东西也跟京城的豆汁和臭豆腐是一个道理。 不能享受是不能享受,但一旦接受就会从此上瘾。 他现在就有点想念臭豆腐、小香葱就炸馒头片的滋味了。 只可惜,日本这三样东西全没有啊…… 随着一栏一栏的填写需求越来越难辨认,宁卫民不能不远离了胡思乱想,全神贯注起来。 但即便如此,也足足耗费了半个小时,写废了两张单子,才算填写合格。 多亏这只是一张为邮寄国际包裹时确保运送物的安全的单据,把要运送的东西写清楚名录即可,还不算难写。 否则要是什么复杂的单据,凭宁卫民如今的蹩脚的日语书写水平,哪怕急出满头大汗,也应付不来。 说起来,今天他吃这样的苦头也得怪罪在日方社长长谷川英弘的头上。 香川凛子和谷口主任都已经被这位社长一声令下召回去上班了,否则宁卫民也不用自己操这份心啊。 等到填写完成,宁卫民最后写下了收件人的地址和名字——共和国京城重文区大栅栏扇儿胡同2号院康术德收。 随即便把带来的东西和单据都交给邮局职员,让其称重。 东西倒真是不多,除了两盒茶叶,只有另外两件物品。 然而宁卫民从包装中一拿出来,却几乎当场引来了邮局职员的惊叹。 “太漂亮了!这是什么呀?” 宁卫民丝毫不乱,指着一个唐代宝相花纹铜镜和一个元代螺钿龙纹漆盘满口胡柴。 “这个铜的,是压茶叶用的,我们华夏喝茶喜欢把茶叶多压榨一下,会更香浓哟。这个盘子是装茶壶的,我在东京跳蚤市场买到的。好看吧?这两件东西,我才花了五万円啊。” “哦,您的眼光真好,这样的东西可真不多见啊。”那邮局职员被懵得一愣愣的,跟着就又发出惊叹。“纳尼?好重啊,客人,你寄出的东西,都有五公斤了。您选择的是六天到达的航空便吧。所以这个费用,按规定……可能要四千円了。可以吗?” “可以的,不麻烦的话,能不能多给我加些缓冲材料,我愿意多负担费用的。” 眼瞅着邮局职员,“嗨依,嗨依”的遵照吩咐仔细的包装起来。 宁卫民的眼底露出了欣慰的光芒,嘴角也露出了畅快的笑意。 好饭不怕晚哪,尽管是晚了些日子才寄出,不过没关系。 如果老头儿看到除了茶叶,我还给他寄去了什么,一定会转怒为喜的。 哎?论起来,我这是不是又抢了个先啊? 这应该是建国后最早回流的两件文物吧? 哎哟,应该带着相机拍张照片的,日后也好吹牛皮呀…… 正文 第881章 大吐血 第881章 大吐血 交完钱,办妥了一切手续,走出邮局。 宁卫民看了看腕子上的手表,时间已经到了十一点。 作为开餐厅的老板,他其实并不喜欢顾客人满为患时候的热闹情景,更喜欢相对安静些的用餐环境。 他想了一想,虽然不是特别饿,但也决定先去吃饭,好避开上班族们用餐的高峰时期。 因为待会还要去西麻布,宁卫民便顺着赤坂邮局门口道路的南向走去。 打算如果没有发现可以吃饭的地方,那索性就坐公交车到汇聚了各种餐厅和酒吧的西麻布去吃。 结果刚走出一百多米,他就被路旁不时传来的日本古典乐曲吸引。 扭头一看,发现放音乐的是一家丸信商店。 而商店的旁边则有一家在橱窗里陈列着各种各样面食的拉面馆。 有的面条摆着蛋片和笋片,有的摆着几块软骨肉和菜叶,有的面条上摆着油煎的日式饺子,全都是蜡塑制作的。 五光十色,非常逼真,就像是艺术品,发出诱人的光彩。 这一下,宁卫民的食欲不但被勾引上来了,他也有心去跟老板打听一下这些食品蜡塑的出处。 这方面,他开餐厅也有需要嘛。 经商之人,随处寻找有利于经营的东西,完全就是本能。 于是舔了舔嘴唇,宁卫民掀开门口的布帘子,走了进去。 拉面馆里这时候果然还没有上客人,面馆老板颇有空闲,接待宁卫民很客气,也很周到。 点头哈腰,倒水递筷,而且对宁卫民打听蜡塑的事儿也挺热心,老板亲笔给写下了蜡塑制作公司的地址和联络电话。 既然别人是这样的礼貌,那宁卫民也不好意思小气。 他就点了比较贵一点的猪颊肉拉面,还要了配餐的唐扬鸡块。 之所以没要日本人普遍认为的拉面好友——油煎饺子,是因为他真没多大兴趣。 他自己包的饺子可好吃多了。 何况这破玩意六个就要三百九十円,都够他在跳蚤市场买一件衣服的了。 他可不是那靠爹泡网红,开公司的富二代,吃饭结账从不问价,直接甩出去一个整数。 他的钱可是辛苦赚来的,而且还有许多正经用途呢。 而且说实话,这家拉面店的水平也挺一般。 高汤熬得比较平庸,面也煮得马马虎虎,叉烧偏硬。 勉强说的话,就溏心蛋还行,还有面碗里的一颗腌渍红梅算是比较特别,很解腻。 尽管宁卫民也吃得耳热头皮痒,有点冒汗的酣畅感,可心里却有点后悔进错门了。 他认为这花费了一千三百円的一餐实在有点不值。 纯粹是因为店在市中心才是这个价钱,否则要放在远郊区,这顿饭顶多也就九百日元。 要是他们坛宫的厨师来了,随便熬锅高汤出来煮个面条也能把这家店秒杀。 得了,就算是付了咨询费吧。 吃完了强差人意的一餐,宁卫民又从面馆走了出来,这时候他的心情又有点转阴了,刚才给师父寄出包裹的欣喜已经荡然无存。 要知道,人的肚子可是在人的正当央,饭没吃好当然不高兴。 何况接下来他还得面对急需解决的另一难题呢。 那就是他买下的书店该怎么办? 说起来这家书店的地理位置是绝对没问题的。 上辈子宁卫民来日本旅游,有个国内导游曾经对东京商业最繁盛的几个地方做过大概的评价。 说充斥流行文化的涩谷被称为“高中生の街”、夜店林立的新宿被称为“年轻人の街”、富贵名流往来的银座被称为“大人の街”,而毗邻使馆区,满是外国文化的六本木,被称为“洋气の街”。 其实书店所在地东京都港区西麻布2丁目,也和六本木差不多。 要知道,麻布地区和六本木彼此是连通的。 宁卫民的书店附近,也有很多国家的大使馆,国际学校。 于是这里也就有了很多高级的料理店和夜店,同样是影视剧经常取景的地方,寸土寸金。 如果非要说西麻布和六本木的区别,那就是六本木虽然最有名最繁荣,但是主要客层是偏向年轻族群。 一到夜里,六本木到处充斥着喝得醉醺醺的外国人、大声喧哗的大学生们、肆无忌惮随地小便的公司职员们、为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争吵的年轻人、在马路中央大口呕吐的年轻女孩、目中无人而激情拥吻的恋人等等。 不但吵闹,而且脏,总是一地的烟头,需要连夜清扫。 而西麻布则是较适合年龄层偏高的族群。 相对安静些,没有太多闹腾的地方,环境也会干净不少。 尤其是因为适合建筑的“台地”较多,分布有不少高档的住宅区,更为宜居。 所以在西麻布这条街上,要是开高级餐厅、酒吧、咖啡店、奢侈品店再好不过了。 开宠物店、音像店也不错,哪怕开个酒廊和画廊都会生意不断。 然而开书店就强差人意了,因为在这条街上晃荡的人几乎都是为聚会和消费而来的,谁没事会跑到书店里瞎逛荡啊? 学生倒是不少,可都是外国人和日本富人家的孩子居多。 基本家里都是车接车送,而且属于大多数都是奔驰起步,你开辆奥迪都不好意思跟人家打招呼那种阶层。 这样家庭环境的学生们,当然不可能跑到这儿蹭漫画书看,或者买考试教材。 宁卫民甚至都不用进门,只在他这家书店的门口站着,就能感受到这家创立于1891年的“惠文堂书店”,身处在这条街上有多么尴尬。 它的左边是一家意大利餐厅,右边是一家高级烤肉店。 因为正是用餐时间,无论哪一家都生意兴隆,人满为患。 唯有惠文堂里,是一个客人也没有。 这甚至让宁卫民生出一种荒诞的感觉,觉得这个书店就跟《哈利波特》中被施了魔法的凤凰社一样,明明存在却被人视而不见。 再看看对面,一家门面就像惠文堂一样老的传统日式点心店居然也是顾客盈门,一盒盒的伴手礼卖了出去。 受欢迎的程度就跟京城刚刚重张的“稻香村”似的。 宁卫民站在这里就越发感到无语,因为都是老店啊,瞧瞧惠文堂混得这叫一惨。 不过,比起宁卫民来,还有人会更尴尬,那就是书店里的两个店员。 因为宁卫民至少还明白一个道理,如果书店的经营状况不是差到这种程度。 如果不是书店老板年岁已大,又不想再耗心力去转行开时髦的店铺。 如果不是他愿意接受溢价购买,并且答应书店老板还得继续雇佣两个店里兼职打工的大学生,直至他们到学业完成才能结束对他们的帮助。 这样好地段的商铺,是没有可能落入他手里的。 而书店的店员却不知道这些,他们只认为宁卫民当了冤大头,在冲动下花高价买了个赔钱货。 而且这个新的老板还是个第三世界的华夏人,对开书店全无经验,买来店都半个月了,也没见他想出什么主意来改变经营状况。 要是这么继续赔下去,天知道这新老板能坚持到哪天? 说不准就会食言,把书店转手,他们的饭碗也就砸了。 所以宁卫民一推门走进来,负责看店的两个正在交接班的店员——织田和吉井立刻都放下了手里的事儿,诚惶诚恐的冲着宁卫民鞠躬。 差不多是异口同声,“老板好!您辛苦了!” 宁卫民微微欠身还礼,“你们也辛苦了。这两天店里的情况怎么样?” 织田岁数较大,目前刚考上研究生,立刻汇报这两天的收入,“周末两天就卖了两本书。不过昨天下雨了,中午和下午,有好几个客人来店里避雨,所以多卖出了一些书,一共两万一千二百円。您需要吗?我拿给您。” “卖掉的都是什么类的图书?是学习用书和漫画书吗?” “啊……不是的。卖掉的是旅游类和生活类,还有杂志什么的。” “不出所料,那……就把那张‘谕吉’(日币一万円的钞票上的人物叫福泽谕吉)给我,其他的先留在店里吧。万一有人买书,总要找零的吧?” 宁卫民叹了口气,心里也是暗暗苦笑。 日本的书籍虽然比较贵,可利润也只有两成左右,换句话说,三天就四千円的收入。 这么干的话,哪怕房子是自己的,也是个赔啊。 要知道这两个兼职大学生,每人每小时的报酬得八百円呢。 他们每天每人按五个小时算,三天就是两万四千円,生赔两万啊。 如果加上水电一起算,那一个月下来,宁卫民就得赔个三四十万,足足两个刚参加工作的正式职员的工资。 这和旁边的店家比,里外里差哪儿去了? 更别说楼上还有书店旧主估价了一个亿卖给自己的的积压库存书籍,那大部分可全是学习用书、工具书和小说、漫画呢。 “老板,您还有事吗?如果没有的话,我就回去了。吉井会负责看店到下午五点……” 织田有点害羞的说,毕竟能到书店打工的人都有点内向。 以后发展发展就是日本的知名特产——宅男。 然而宁卫民却叫住了他,“等等,还有点重要的事儿和你们两个人说。能不能晚走一会儿?我打算对经营方式采取一些必要的措施。我就是为了能同时听取伱们两人的意见,才专程在这个时间来的。” 这话一说,织田和吉井登时都紧张起来,相视一眼,在默不作声下,都露出了紧张的神色。 宁卫民立刻看出他们误会了,赶紧解释。 “放轻松,不是要辞退你们,也不是要给你们降薪。毕竟我答应过你们过去的老板嘛,不会食言的。而且恰恰相反,我想让你们多挣点钱。感兴趣吗?” “啊嘞?” “纳尼?” 这两个原本一脸悲切的日本大学生立刻从萎靡中解脱出来了。 但还是一副面面相觑,不可思议,又不敢置信的样子。 “是这样的,我打算想办法处理一下库存积压的书籍。你们两个应该都能理解吧,你们过去的老板,富田先生经营的时候,惠文堂就已经没什么流动资金了。而且富田先生还是个很讲感情的人,对于书籍批发商的老朋友们,总是没有拒绝能力。这才导致店里的资金逐渐都变成滞销书籍放在楼上。这些书籍根据市价来算,按照富田先生给我的清单,最少有一亿円。我们现在必须彻底改变这种局面,而且当务之急就要筹集资金,所以我打算以市价五折的价格尽快把库存处理掉。有了这笔钱,我们此能做一些事儿……” “老板,对不起。” 吉井不等宁卫民说完,就突然插口,“店里的难处我们清楚。不过折扣清仓的这个问题我们之前好像谈过。您是不是忽视了‘再版制’的存在?如果您忘了,我得再次提醒您。为了保护书店经营,减少业内竞争,日本的图书是不允许打折销售的。所以如果我们这么干,那就违法了……” 然而宁卫民却没有丝毫碰壁的表现,反而很有风度的道谢。 “吉井,非常感谢你。不愧是学习法律专业的大学生,很有专业素养。不过请放宽心,其实这个问题已经不再是问题了。我已经详细征询过我的律师了,根据他的建议,我们完全可以避开法律问题。因为我们并不是要对买书的顾客打折,而是把这些书籍对我们的同行推荐。我是希望能让别的书店老板吃下这些货。” 眼瞅着织田和吉井都露出了若有所悟的表情,宁卫民索性彻底把话说开了。 “你们都是大学生,应该对东京的许多书店都很熟悉吧?所以你们一定知道咱们库存的那些书,在哪些书店更适合销售。这样好不好?你们去分门别类,试着跟那些书店老板谈谈,看看他们愿不愿意低价买一些咱们店里的书?市价五折的价格,对他们应该是有吸引力的。” “还有,你们在惠文堂里都已经工作了一段时间,批发书商你们总认识的吧?我希望你们可以去问问那些书商,愿不愿意低价回购一部分。毕竟我们店还要继续进新书的,只不过会减少些分类。哪怕书店不是富田先生的了,但无论看在往日交情的份上,还是今后继续打交道,都会给个面子吧?” “总之,我们需要尽快卖掉这些书,这是事关书店未来能否改善经营的大事,最好能在一个月内就完成。至于会占用你们额外的时间,我也会给你们额外的报酬。假如你们真能卖掉一些书,那么我就按我们最后拿到金额的百分之五,付给你们赏金。拿到钱就给,绝不拖延。理论上看,楼上库存积压的书卖出去,大概会有二百五十万円可以分给你们。如果算上店里书架上还摆的那些,可能会有三百万円给你们。这对你们也是不小的帮助吧?” 说实话,其实宁卫民根本没必要分析这么透彻。 以为你这种算术题对两个大学生根本不在话下。 要是一个月就能赚到一百万的话,已经足够他们一年的生活费了。 这还能没有工作热情吗? 于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在东洋的土地上也开始发挥奇效。 两个原本有些内向的日本青年,在弄清宁卫民真的不是开玩笑后,同时兴奋了。 吉井的工作立刻积极起来,主动跑上楼要去整理书籍。 而下了班的织田都没有及时回学校,而是彻底舍弃了食堂的廉价午饭。 买了个面包,就带着一些书的样本,骑着自行车去跑业务了。 至于宁卫民,虽然心里在为五千万円的亏空在流血啊,这口血吐得简直能要了他的“盒儿钱”。可还得强颜欢笑,狠心面对这一切。 这不但是因为他知道,这是他能买到这个好店铺所付出的必要溢价。 也是因为他更清楚,做买卖重要的就是资金流不能断,资金就是商人的命。 赔多少都不怕,再想法用钱赚回来就完了。 怕就怕手里有东西卖不出去,除此之外还蹦子儿没有,那才叫断了生机。 倒不如他能快点敛巴五千万,投进股市去赚钱,还能加一倍的杠杆。 总比眼睁睁看自己的货贬值,硬挺着慢刀子割肉强多了。 另外,他还带来的一点小东西,想借着惠文堂的地方看看市场的接受程度。 这也算是一种多元方向的尝试吧。 “哎,吉井,还有件事交代给你,我们今后还得卖点特别的东西。侬,把这些东西摆到橱窗里去,要最好的位置,把原先摆的书撤下来。如果有顾客看到,喜欢,且进店询问的话,你就说是来自华夏的胸针,纯手工的作品。明白吗?要是有人想买的话,三千円一个。” “哇,好漂亮啊!连盒子都这么高级吗?好的,老板!我马上去做。可……这是什么材料啊?宝石吗?太剔透了吧?是易碎品吗?” “玻璃制品,拿的时候不用这么小心,正常使用不会轻易破碎的。这个定价你觉得贵吗?” “还好吧,现在的日本姑娘经常收到首饰礼物的。我们学校的那些女士,一条很普通的银手链就要五千円。这个是男女都能戴的吧?” “你说的有道理,那就四千円。” 正文 第882章 清凉的风 第882章 清凉的风 对于东京来说,十月份是一年里好天气最多的月份。 这个月里,从小学到高中都举行运动会。 运动会上连家里人都会前来为孩子们的游戏和比赛加油助威。 一般分为红白两组争胜负,孩子们兴致很高。 公司、企业,也在这时举办运动会,不仅有员工连他们的家属都来参与,这被看做是能够有利于公司团结的重要活动。 此外,秋季祭典活动也大多集中在这个月,在日本,为感谢神明保佑稻谷丰收的农耕仪式,不但在全国各地仍有保留,而且也和过去一样的隆重热闹。 尤其10月10日这天,还是体育节,这更是日本独有的法定节假日之一。 这是为纪念1964年10月10日东京奥林匹克大会开幕之日,热爱体育运动,认识到培养身心健康之重要性的节日。 因此东京会在这一天会举办各种体育活动,有很多的体育赛事在位于东京都文京区的教育之森公园举行。 所以这一天的东京,整个城市都是非常热闹的,可以说是全民集体性外出活动的一天。 不仅仅是青少年和壮年,小孩和老人都能找到与其相配的运动。 另外还有亲子运动,发动全家人一起参与,十分之壮观。 不过话说回来,对于身在异国他乡又诸事不顺的宁卫民来说,这天就显得有点无趣了。 要知道,东京全民放假也就意味着他没有什么正经事可做了。 股票不能炒,买卖不能谈,手续不能办,一切该办的事儿都得暂停。 而且别看全城到处是人,可身边没有一个可以搭伴儿的亲朋好友,更是让他无论到哪儿待着都不自在。 再加上书店的事儿,清库存进行得也并不是很顺利。 日本人可没那么好相与,日本商人更是贪得无厌,喜欢趁火打劫。 他们的回复是,买是可以买的,但五折不行。 无不想要谋求更低的折扣,直接喊价到两三折。 这就让人很是心疼了。 尽管宁卫民有壮士断腕之心,也没想到一亿,要变两三千万啊,这比股票跌起来还快呢。 此外,本币升值打击出口经济的副作用开始显现。 这段时间日本股市也开始掉头向下,居然大盘持续跌倒了广场协定前的低位。 合着宁卫民前期从股市中赚到的利润几乎都吐干净了,根本就是白玩了一趟坐山车。 偏偏他的股票经纪人还开始纠缠不休,不厌其烦的给他打电话,或是登门拜访,劝他卖出股票。 你说在这样周围闹闹哄哄,自己却孤单影只的日子里,宁卫民的心情能好的了吗?怎是一个郁闷了得! 当然,人人都有自我调节的办法。 特别是做大事儿的人,没有强大的精神承受力,不懂得如何克制和改善不良情绪,那是不可能的。 宁卫民当然也有他自己的招儿。 其实呢,他是打算去台东区上野公园里的东京国立博物馆想要去逛逛公园和博物馆躲躲清闲的。 他听人介绍说,那有不少的流落在日本华夏文物,想去看看,再拍拍照片,受受艺术的熏陶,感受一下华夏的文化魅力。 可问题是去了之后,他才意识到,这样的日子里,还不如不去呢。 因为尽管宁卫民已经提前有着心理准备,可他还是没想到被日本人掠夺来的华夏文物质量之高,数量之多,种类之繁,划代之全。 饶是他自诩见多识广,个人也拥有一些可进故宫的精品文物,也一样轻易被击碎了心理所能承受底线! 不得不承认,东京国立博物馆里面的展品,几乎囊括了华夏上下五千年的艺术类别,华夏历朝历代的珍贵文物在这里都有收藏。 从史前石器再到商周时期的青铜器。 从西汉时期的陶器、画像石,再到唐代著名的唐三彩。 还有宋元时期jdz珍贵的瓷器,再到明清书画大家的琴棋书画等。 像为人所熟知的晋代王羲之的书法作品、明清名家的石榴图、牡丹图、忠孝图等书画,尽在其中。 而且由于整个馆内收藏最多的就是华夏的文物,数目实在太多,东京国立博物馆就专门为这些文物修建了一个东洋馆。 甚至完全可以说,这里的每一百件国宝中,华夏的文物就占了八十七件,就连镇馆之宝都是华夏文物。 这样的一个地方,别说宁卫民自己的收藏根本没法相提并论了,就连京城故宫的珍宝馆也未必能比得上这里的馆藏。 像bj猿人的头骨,唐代武则天的宝应寺石佛群,西汉时期的西王母摇钱树,ah出土的战国青铜尊、在四川出土的自行蛤蚧…… 宁卫民是越看越窝火,那是真的被气着了。 这还不算呢,最让他接受不了的是许多的文物简介往往到了最后,日本人还总要自傲的写上一句——“请欣赏古代中国人所追求的情趣,能够欣赏到如此完整的作品,当世也仅限于本馆”。 这句话让他看了才叫不能容忍,万分难受! 东京国立博物馆,还只是日本国内的其中一个窝赃地。 在日本各地还有上千座博物馆都珍藏有华夏文物,藏品数量那得以百万计算。 想到这点,再看着这些珍贵文物。 宁卫民的心里的不是滋味已经不仅仅是窝火,是憋屈,是仇恨能概括的了。 他甚至心生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和伤感,恨不得大骂一场,痛哭一气儿! 说实话,来日本之后,经过这段时间比较深入的了解和接触,宁卫民对日本人的印象已经有了较大的改善。 他不仅觉得很多日本平民和我们没多大差别,许多人都和国内的普通劳动者一样,甚至还在自己的身边,发现不少人非常优秀的品质。 比如谷口的和蔼可亲,热心实在。香川的做事认真,礼貌客气。 更没想到,就连一个书店老板都能替两个兼职打工的大学生那么着想。 这种经营者所呈现出的责任心和人情味儿,实在让他感到莫名的佩服。 但是,在今天看过东京国立博物馆之后,宁卫民日本人的想法就又有了新的变化。 从这一刻起,宁卫民感到自己对未来要进行落井下石的行为,不会再有什么心理障碍了。 正因为带着这样的情绪拍照,在好几个小时之后,宁卫民不但累得腰酸背痛胳膊疼,他脸色也受情绪的影响变得难看非常。 他心知这里馆藏的华夏文物,自己想要一天之内用带来的相机拍完是不可能的。 而且再看下去,怕自己就得当场气得吐血了。 于是在博物馆拍了五卷儿胶卷后,宁卫民带着只能眷恋不舍和如同被打断了筋脉的痛离开这里。 他在心里暗暗发誓,终有一天,要让小鬼子自己把这些东西送回华夏! 不用说,走在回去路上,刚刚受过一场爱国主义教育的宁卫民和周围热闹的环境更加格格不入了。 他的心情也更糟了,连吃点东西都没有心情。 直接坐车回到位于赤坂的公寓,差不多是已经是下午三点半了。 按说他这一天几乎不会再有什么值得欣喜的事情了。 最多回去自己给自己弄点顺口的饭菜,慰藉一下已经饿得咕咕叫的肠胃。 然后再打开电视机,喝着啤酒看看新闻和日剧,借此练练听力口语。 最后再像日本人的习惯,好好泡个热水澡,尽早上床睡上一觉。 指望明天又是新的一天,运气或许能好一些。 也就是这样过了。 然而现实却是这么的不可思议,就像电影《阿甘正传》说的似的,生活还真是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你自己会得到什么,不知道下一块会是什么味道的。 宁卫民万万没有想到,居然在自己住地楼下。 在公寓大门处的台阶上,发现了一个相当美丽又有气质的高挑姑娘。 原本他还以为是个在等待朋友的日本姑娘。 忍不住对姑娘黑缎子一样的长发和模特一样的靓丽身姿仔细看了又看。 可谁承想,居然越看越眼熟,结果等到他走上台阶的时候,姑娘听到动静把脸一转过来。 好嘛!结果宁卫民就彻底愣住了! 因为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姑娘可不是外人,而是自己的一个熟人。 曲笑!居然是这丫头! “哎?小曲,伱怎么会在这儿?” 此时在宁卫民的眼里,站在白色台阶上,亭亭玉立的曲笑,就像海滩上,被阳光照耀着一块洁白细腻的鹅卵石,光润又闪亮。 她穿着一件橘黄色的毛衣,搭配一条浅灰色的牛仔裤和蓝色的球鞋。 尽管衣服样式普通,还有点陈旧,但别忘了,她可是职业模特。 长长的一双腿还有细细的腰肢,挺直的后背,仍然把这身普通的衣服传出了时尚感。 尤其是那种没有穿袜子的脚,暴露出的白瓷一样的圆润脚踝十分玲珑可爱。 鞋带系得很随意,甚至可以说是凌乱的。 如果是有强迫症的人看到,恐怕非得帮她重新系整齐才好。 不过,这恰恰是一种日本女孩绝对不会拥有的朴实无华的气质。 “宁哥!你总算回来了!意外吧?我来看你了……” 曲笑梳着清新利落的马尾辫,脸上挂着犹如透明一样的笑,就像清晨刚刚摘下的苹果。 她欢快的从台阶走下来,动作就像小鹿一样,连蹦带跳走到宁卫民的对面。 这么一来,他们两个人的身高也勉强算是般配了。 坦白说,宁卫民身高一米七八,曲笑一米七三,尽管都是很好的身材。 但他们站在一起的话,太过优秀的姑娘,还是会显得宁卫民有点缺乏男子气概。 这还是曲笑没穿高跟鞋呢,否则两个人的差距会显得更大。 “哎,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的?” “嘿嘿,我可是特意打了一个国际长途回京城,才从公司那儿问到你东京的住址的。” “啊?我说呢,其实我刚搬过来也没几天,除了告诉公司,还真没别地儿能问到。” “所以我聪明吧?不过,真不愧是宁哥啊,你住的地方挺不错嘛。” “哎,先别说这个,你人不是应该在法国吗?怎么又来日本了?你是单纯来看我,还是遇到事儿了?还有,你来找我,队里领导知道吗?对了,小石头怎么没跟你在一起?你们俩不是一向不分开的吗?” “瞧你,一气儿问了我这么多问题。让我我怎么回答啊。再说,我都等你这么久了,早就累了渴了。你总得让我喝杯水吧?” “啊,对对,那……那咱就上楼吧。” 宁卫民刚应一声,然而随后就马上又反悔了。 “哎,等等,等等,不行,不行,我家里乱得很,没收拾呢。咱还是别上去了。干脆附近找个地方吧。” “不用这么麻烦吧,男生宿舍,乱很正常呀。大不了我帮你收拾收拾,女生适合做这个嘛。” “别别,让你都等了半天了,哪儿好意思再剥削你劳动啊。我可不是周扒皮。再说家里的冰箱,什么东西都没有了,何况我也没吃饭呢……” “那好吧,男人都好面子,那我就给你留点隐私。等下回我再来,再去参观你的豪宅。那咱们赶紧找个地方吃东西,我请客。” “别逗了,我哪儿能让你花钱?哎,对了,你来多久了?是不是等了我很长时间吗?” “嗯,也没多会儿吧……我……我在附近转悠了一会儿……” “看你这言不由衷的样子。那肯定是时间不短了,真抱歉。不过,你要是提前打个电话就不会出现这种问题了,忘了问电话了吗?” “不是,我问了,也打了,没人接。” “没人接,就是说我不在啊。那你还来?傻不傻?” “我运气好啊,这不是等到你了……” “你这丫头,可真行……” 一边说着,两人一边结伴走着。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间,宁卫民就感到心里安定了,这一天所有的烦躁和戾气都消退了。 曲笑的到来,就像为他的心里带来了一阵清凉的风…… 正文 第883章 露台角落 第883章 露台角落 下午四点,阳光变得柔和起来,气温是这一天中最适宜的时候。 所以尽管高级公寓附近照样熙熙攘攘,街头到处都是外出参加体育运动刚刚回归的家庭,或者是依依作别的大学生、高中生,又或是结伴出来逛街的情侣。 哪怕所有的餐厅几乎都是人满为患,金拱门门前排队的人能有十几米远。 宁卫民和曲笑最终只能在一家名叫“哈迪酒吧”西餐厅的二楼露台的角落,找到一个小小的二人位置坐下来。 但他们坐在这里其实还是很舒适的,既不冷也不热,而且靠近围栏。 围栏外是一棵很有年头的柏树,围栏下还摆满了黄色的波斯菊。 从这里可以很清楚的看到街上的滚滚人流。 虽然他们的身边还坐着其他桌的客人,可也并不影响他们交谈的私密性,毕竟他们都说中文。 “行啊?小丫头。去趟法国是不一样了,卡地亚的手表都带上了。这表很贵吧?是不是接到大品牌的演出邀请了?挺有份儿啊,挣了多少外快啊,老实交代!” 许久不见面了,宁卫民又眼尖心细,一见面就洞悉了曲笑的变化。 这丫头的衣服虽然还是那么朴实,可品味和搭配都有不小的提升。 而且手腕上还有一块低调奢华的女式坤表,已经很有超模的气质了。 仅仅瞅了一眼那只表,宁卫民就露出了宽慰的笑容。 所以还没来得及点东西,他就先调侃上了。 “不是,不是我,这是小石头……” 哪知道曲笑却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连连摆手。 “我哪儿知道什么牌子啊?这表也是逛街时候随便买的,都怪小石头,连价都不问的……” “怎么回事?你倒是把话说清楚了。” 曲笑缺乏逻辑关系的随口解释,真把宁卫民好奇心吊起来。 “嗨,你别急嘛。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小石头留在巴黎了,她可是我们全体模特里唯一的一个。不仅卡顿先生喜欢他,法国人也喜欢她。一个伊夫圣罗兰公司的设计师,看了她的演出后就主动找来了,说他们正需要一个东方模特参加自己品牌演出,觉得小石头有中性美,五官还特立体,就要她了,要签一年的表演合同。而卡顿先生居然为小石头要到了一场秀三万法郎的价格,其中两万归小石头。剩下的钱卡顿先生会用来负责这丫头在巴黎的吃住。伱惊讶吗?一年下来,这丫头就成百万富翁了……” 说实话,这个消息对宁卫民来说,一点不意外,因为原本历史就是这样的。 石凯丽就是因为皮尔卡顿的格外偏爱和极力扶持,从这次赴巴黎演出开始被欧洲时尚界认可,从而成为世界名模的。 甚至宁卫民听了,还多少有点失望呢。 因为他的审美和情感都更倾向于自己亲手发掘的曲笑。 原本他坚持一定要让曲笑去巴黎,就是希望这丫头也能得到这样的运气和机会。 毕竟是自己“养大的娃”啊,偏爱一点很正常,和熟料人算不如天算,还是只有石凯丽留下了。 不过看曲笑竟然笑得这么开心,毫无嫉妒和羡慕,一看就是法自内心替好朋友感到高兴。 宁卫民倒是觉得自己有点小气了,不好再表现出这种偏袒性的自私,便也微笑着点点头。 “那小石头自己是什么反应?这丫头骤然身价大涨,是不是被高价合同给吓傻了?” 可结果没想到,曲笑对这个问题,给予的回答却当真让宁卫民大吃了一惊。 “吓死?怎么可能!这丫头可是宋总口中胆大包天的小石猴子。宁哥,你都想不到她有多荒唐。钱还没挣到多少,她就敢往外攘了,花钱的方式倒是能把别人吓死。” “我们临回国前,这丫头已经走完了圣罗兰的第一场秀,结束后就拿到了两万法郎。这可是相当于普通法国人五个月的工资啊,放在咱们国内绝对是一笔巨款。可这丫头呢?一点没当回事。不但连着几天大宴宾客,连街边流浪汉也请了来。尚未听说过路易斯威登,她就敢进店订制了箱子,最后账单送到卡顿先生那里,叫他过目都变了脸色。” “还有我们回国前的最后一天,我跟小石头出去吃饭,压根就没看清商店的名字,就被这丫头拽进了卡地亚,她非要我选件珠宝或者手表送我。我实在没办法拒绝,就选了这个最简单的。后来回国后我再跟小石打国际长途联系,才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乱子。” “敢情就这块表居然要两万五千法郎,小石头刷卡的时候就没看价。因为超过小石头所能支付的额度,银行拒绝付款,小石打电话还跟人家急了,听说还骂人家来着。最后当然又是卡顿先生给解决的问题。这丫头啊,自己一个人在巴黎,可真让人担心。我说要给她汇钱,她还不让,后来我只有托宋总帮忙把钱汇过去了。但我听说她后来又乱花了不少钱,每次走秀完一拿到钱就管不住自己,已经欠下十万法郎。卡顿先生好像没收了她的卡了,还让人天天看着她…… 曲笑的话没错,一个在巴黎乱花钱的十八岁女孩,实在叫人没法放心。 不过这倒是石凯丽的风格,而且也能体现出她为人的品性来,局气,豪爽,大方,洒脱。 而且对曲笑的友情,显然也是十足真金的,否则不能够如此。 从这方面来看,宁卫民倒真是替曲笑感到由衷欣慰。 “宋总果然没叫错,她还真是个无法无天的孙猴子。尤其听你这么一说,我就想起她第一次京城饭店参加演出的事儿来了。当时演出一结束,她不就把五块钱外汇券的劳务费都买了荔枝吃嘛。这些就是她能干出来的事儿。不过你也不用过于担心,毕竟还有卡顿先生照看她呢,依我看,法国老头儿纯粹是把她当自己女儿了。有卡顿先生在,她在巴黎不会出什么问题的。何况她这人愣头愣脑,大大咧咧的,对什么都无所谓,适应能力很强。再背的事儿,她转脸就能忘了,不会往心里去的。” 宁卫民不免有些啼笑皆非的感慨了几句。 但正如他所说的,他并没有替石凯丽过多忧虑。 话锋很快一转,反而关心起曲笑的状况来。 因为宁卫民非常清楚,曲笑和石凯丽是完全相反的类型。 曲笑可不是个很有主见的人,又总是习惯先照顾别人的感受。 就免不了时常会压抑自己,爱把自己的想法和需要搁在心底。 “坦白说,其实我倒是有点担心你。离开了小石头,你是不是感到心里难过,像丢了点什么?你最近过得怎么样?没小石头陪你了,工作生活还顺利吗?哎,你应该是在大阪为高岛屋演出吧?这次来东京到底为了什么,跟领导请假了吗?对了,这么贵的表,你既然把钱汇给小石头了。自己还有钱花吗?” 听着宁卫民唠唠叨叨,跟自己的父母一样,曲笑实在忍不住,笑了。 “宁哥,你又小瞧人啦。我可是比小石头大哟,她那么小,都能适应一个人生活,靠自己在巴黎打拼。我在日本演出身边还有那么多同伴,怎么不行?我可不会为这件事哭鼻子的。虽然说是有点想小石头的,但我更替她有这样的机会感到高兴。至于钱的事儿,你真不用替我担心。毕竟我还是首届模特大赛的冠军呢,我的劳务费可比别人高多了。现在演一场就有一万五千円。还有还有,我这次来可不是偷跑出来的,是队里领导需为配合高岛屋的宣传需要,派人陪我到东京接受电视台和两家杂志采访的。我也是工作圆满完成,才请假外出,来看你的。对了,我这次拍的照片还会有额外的劳务费呢,一共四十万円,二十万円归我自己。怎么样?我也很厉害的吧!” 显然,面对事业生活的处境,名利场中的比较,曲笑是乐观且淡定的。 这不仅源于她天生的性格,这个年代国内朴实的民风,更源于家庭的言传身教。 曲笑的父母都是脚踏实地的人,不但没因为女儿在时尚舞台崭露头角飘飘然。 而且从小到大一直在教育她,人生在世,没有捷径可走,谦受益,满招损。 想要过的幸福,除了努力,还得懂得知足。 于是宁卫民不但清楚为什么曲笑人会出现在东京了,也对她的情况放心了不少。 “恭喜你,一个华夏姑娘能在日本这么受欢迎,是很厉害,我替你感到高兴。不过我还是得说,你在日本千万不要太委屈自己,工作上也不要总是无条件服从。如果谁敢难为你,或者遇到什么困难需要我帮忙,你一定不要客气啊!赶紧给我打电话!演出机会你也不要着急,有我在,你是不会没工作的。而且我还会继续想办法,安排你去欧美演出。也许没几年,你又能和小石头在一起了。” “宁哥,你对我可真好。你一直都在不遗余力的帮我,我都记在心里呢,没有你,哪儿有我的今天?不过,我真的已经对现在很满意了,没有更多的奢望了。要是再麻烦你的话,我真的会不好意思的。如果没有更好的成绩,总觉得很有点对不起你……” “真是孩子话。你可别误会,我从没有想过要给你压力。只是希望你知道我会一直支持你,你能有安全感,能过的快乐。你记住,我之所以帮你,除了我们曾经是同事,是好朋友,更是因为你是我亲手带进模特这行的。你有这方面的天赋,又肯努力。我是真的看好你,希望你能拥有一个璀璨的青春。所以如果你觉得有些辛苦,那就随意点,放松些吧。想休息就休息,休息好了再工作。我帮你可没有任何附加条件。” “谢谢,我知道啦。所以呀,今天你可不要跟我抢着做东啊,一定得我请你。” “好吧,那咱们就点菜。我可会点贵的菜哟。” “好好,千万不要跟我客气。多点几个。” 这丫头就是实在,叫来侍应生,主动翻开菜单,还真要照着最贵的菜点单。 一开口就是价值不菲的鱼子酱,好几万円一客呢,看那架势好像非要把二十万劳务费花光似的。 宁卫民则赶紧谢绝阻止,而她歪着头十分不解的样子,实在太可爱了。 在这嘈杂混乱的餐厅里,她看起来简直就像清晨叶子上的一颗晶莹透明的露珠。 或者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一只带着流光翩翩起舞的萤火虫。 不得不承认,西餐就是快。 不多时,酒菜就都端上来了。 一块牛排,一份焗扇贝,这都是宁卫民点的。 曲笑为保持身材,却只要了一份沙拉。 此外,开了一瓶红酒也只有宁卫民喝,曲笑就只喝柠檬水。 说实话,这样不对等的用餐,多少让这顿饭显得有点尴尬。 不过,无论什么也比不上两个熟识又情感亲近的年轻男女在异国他乡偶遇,坐在一起聊起只有他们才能彼此诉说的话题,更能增进谈兴的。 相见恨晚的他们还是聊得海阔天空。 从彼此对于日本的感觉开始聊起,聊到生活琐事,聊到日本和国内的种种不同,聊皮尔卡顿公司,聊演出的趣事,聊他们多久没见,聊国内的变化,以及想念京城的一切。 然后又从东京湾的海聊起,聊海上的船,富士山的雪,看到的流星雨,聊他们许过的心愿,还有在东京随处可见的猫,总是抢东西的乌鸦,以及会自己跑到河边捉鱼的狗…… 一直聊到了两个小时过去,在这个过程里,曲笑总是在笑,笑得温暖天然。 那种给人的感觉,就像此时外面即将下沉的夕阳和漫天的粉红彩霞。 在宁卫民看来,像她这样的女孩子,才是最能触动男人保护欲望的,简直就是美好的代名词。 谁都希望能让这样纯粹干净的姑娘永远活得无忧无虑。 正文 第884章 幸运星 第884章 幸运星 “哈哈哈,说什么呢。我可不是那样的人,才不要晚上和你出去!” “别这么说嘛,一会咱们去逛逛商店怎么样,你不是喜欢皮包吗?我买一个送给你好不好?” “真的吗?一会儿要带我去买皮包?普通的我可不要,如果是lv的,我倒可以考虑考虑……” “这有什么,不就是个名牌皮包嘛。伱就是要天上的星星和月亮,我也会摘下来给你。只要你现在……嗯,亲我一下……” “哎呀,麻仓先生,你这个人真的好坏哟,才刚认识你就这样。就不能规矩点吗?我要告诉你的妈妈,说你欺负女孩子……” “什么,告诉我妈妈?哈哈,那我的妈妈肯定会说,如果你对我好的话,我会对你更更更更更好……” 餐厅里越来越吵闹了,尤其很突兀的传来几声旁若无人,相当肉麻的声音,让宁卫民登时情不自禁回头往室内望去。 原来肆无忌惮,大声喧哗的是落地玻璃的另一边,坐在屋里的一对年龄不相匹配的男女。 男人差不多四五十岁,一个秃顶中年人,看背影衣着貌似很阔绰。 女人尽管是非常艳丽的妆容,拼命往成熟打扮,年龄却不过二十几岁。 之所以能断定他们不是父女,除了他们话里话外的内容少儿不宜之外。 更是因为他们的言谈举止也很出格,那秃顶男人要了不少的冰淇淋,正以半强迫半哄逗的方式,一勺勺的喂入女人的嘴巴里。 而那跟男人坐在一起的女人风尘气十足,旁若无人的咯咯直笑,身子还扭糖似的扭来扭曲,如同冰激凌一样的腻甜。 像这样推推搡搡,打情骂俏的一幕,不但宁卫民看着辣眼睛,就连日本人也受不了。 实际上,这两个人的身边,瞬间清空,至少四五个人都避之不及的离开了。 因为说实话,其实日本人谈恋爱远比国内保守,是很忌讳当众秀恩爱的。 很多情侣走在一起既不会牵手,也不会当着他人的面卿卿我我。 基本上在公开场合就像正常的朋友一样相处和谈话。 甚至有的情侣确定恋爱关系后都不会特意告诉他人,仅告诉最好的朋友。 任何亲密的表现和私密的谈话,往往仅限于两人私下里的时候,而非公开场合。 像文艺作品里描述日本人温文尔雅,有礼貌,以及人和人之间总是保持克制的亲近,还是基本符合事实的。 不过怪就怪在日本人里走极端的特例也不少,而且往往还那种特别夸张的,喜欢用生命去搞笑,恨不得能雷死人的那种。 比如暴走族,比如杀马特,比如好女装的伪娘,比如崇拜欧美到了把自己皮肤弄黑,还要染个大金发的日本姑娘。 很显然,今天宁卫民看见的这一男一女也是这样的奇葩。 不知是不是风俗业的常客,反正看这对狗男女的样子,像是把这里当成歌舞伎町街的风俗店了。 “巨人队怎么能这样!清原多么好的选手!为什么要这么耍弄他!王贞治真是恶毒啊!桑原也不够朋友!你们说是不是?” “纳尼?这件事怎么能怪到桑田的头上,难道你接到巨人队的邀请还会拒绝吗?” “混蛋,真是混蛋!难道朋友就不重要了吗?难道义理都不重要了吗?我看你这家伙里里外外就是个自私的人!” “你说什么?你这个幼稚的蠢货!” 无独有偶,正在宁卫民发愣的时候,曲笑身后也突然发出一声巨响,把这丫头吓了一跳。 等宁卫民把注意力转移过来才发现,有几个大概是棒球迷的年轻人坐在曲笑身后那桌一起喝酒,情绪激动的吵闹着,还打翻了酒瓶。 而他们激烈争执的,正是前不久发生在日本职棒界的“kk选秀事件”。 这件事说起来还真挺狗血的。 桑田真澄和清原和博,此二人高中就读于大阪棒球名校pl学园。 桑田王牌投手,清原四棒一垒,不但是志趣相投、并肩作战好友,而且因为姓氏的首字母都是k,江湖人称“kk组合”。 他们高中三年几乎横扫甲子园,两次冠军,两次亚军,一次四强。 1985年高校毕业,却要考虑各自未来的前程了。 清原一心想加入他自幼憧憬的巨人队,当时足以与其竞争的只有队友桑田真澄。 而桑田一直对外放话自称想先去早稻田大学就读而不想打职棒,这越发使得清原信心满满。 但最后结果却大跌人的眼镜。 巨人队王贞治监督私下找了桑田达成协议,选秀当天仍选择了桑田。 而桑田巨人也欣然入队,举国哗然。 清原深觉遭到好友背叛,当众落泪,最终只能加入“农村球队”西武队。 这件事说白了,大概就是一个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故事。 清原就像个痴女子,单相思巨人又单方面被甩,被涮得跟羊肉片似的。 不过这件事至此可没完,更加传奇的,还是在母亲的激励下,只能加入西武队的清原立誓复仇,他发誓一定要打倒巨人队。 而且很快他就真的做到了。 时隔两年,1987年日本职棒总决赛,清原就带领西武队逆袭成功,打翻了桑田加入的巨人队成功夺冠。 可以说,由于他的加入,才开启了西武的黄金十年。 当然,这样的结局就是后话了。 眼下清原和桑田的兄弟情因为巨人队破裂,才是令所有棒球迷大跌眼镜热议的话题。 所以直到现在一个多月过去,还有人为清原不平,对这件事极为执拗的表达不满,一提起来就要骂娘。 偏偏桑原的粉丝也不少,那两边的粉丝就会争论不休了。 甚至说急眼了,也会动手。 要知道,日本人最喜欢的运动就是棒球,可以说是国民运动。 他们对棒球的执着并不比英国人对足球的执着差多少。 所以往往这些人喝多了聊起棒球,也会是导致冲突性危险的一种诱因。 于是这种情况下,就是再不舍得,这次见面也得结束了。 显然这里的环境混乱程度,已经不适合宁卫民和曲笑再继续他们的谈话了。 更何况日本许多生意红火的餐厅和酒吧还都有一个很特别的规矩。 就是只允许一组客人待一个半小时到两个小时。 时间一到,店家便会赶人,如果未尽兴,只能另找别处去继续。 这就是为什么日本饮酒文化里会有“二次会”、“三次会”,和持续不断的“n次会”之说。 其实压根就没什么可炫酷的,直白地说,这就是让店家给轰出来的结果。 就这样,看了看手表,宁卫民率先举起了酒杯,做出了碰杯的姿势。 曲笑便也举起她的柠檬水,颇有默契的笑着与宁卫民轻碰了一下。 “我还要去趟洗手间,稍等我一下。我回来咱们再走。” 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宁卫民说着站了起来,指了指洗手间的位置,就离开了。 曲笑则在乱哄哄的环境里,四处寻找侍应生的踪迹,想要招呼人过来买单。 却不料,她费了老大劲,好不容易才叫来一个侍应生,宁卫民就已经回来了,并且手里还拿着付清的账单。 “没你的事儿了,账已经结好了。” 宁卫民若无其事的对侍应生说。 那侍应生看了看那张三万多円的账单,一鞠躬,随后便退下了。 曲笑当然是懵圈了,一脸的诧异,还有一点着急。 “哎?不是说今天我请客吗?” “以后吧,还有机会。” 曲笑总算明白过来,脸上不禁浮现嗔怒。 “哎呀!你怎么这么会骗人!下次绝对不相信你的话了,以后你不许去洗手间!” “好好,那下次再说。这个你也带上……” 哄孩子一样的说着,宁卫民又把一个包装精美的包装盒给了曲笑。 “这是什么?”小姑娘余怒未消,说话像一只在龇牙的猫。 “你喜欢的奶酪杏仁蛋糕。”但宁卫民丝毫不惧怕,温和又体贴的告知。 “这么大的一个呀!我可不要,吃了会发胖。”曲笑坚决的摇头,拒绝这份好意。 “不可能的,你今天都没怎么吃东西,我怕你路上会饿得晕倒。” 然而宁卫民却不容曲笑拒绝,完全是强迫似的,硬把蛋糕塞在了她的手里。 “听话。如果自己真不想吃的话,就带给同事吧。不是还有人陪你来东京的吗?你请假离队,人家也要等你的。是不是?” 曲笑低下头去,避开了宁卫民咄咄逼人的目光。 恰恰就在这个时候,整个西餐厅里,忽然一下更加喧哗起来。 原来刚才,二楼又来了十几个不知为了什么极其兴奋的年轻人。 他们有人开香槟,有人吹口哨,有人乱扔纸团。 于是,宁卫民和曲笑再不想于此地逗留片刻了,就停止了他们之间的针锋相对,果断离开了哈迪酒吧。 出了大门,两个人一前一后的向东走。 宁卫民本来还要给曲笑出租车券的,但曲笑坚决不肯接受,宁卫民便只好去送曲笑去地铁。 不过一路上两人还有点小小的别扭。 作为“战败失利”的一方,曲笑表现的很生气,一副气鼓鼓的样子,至少十分钟没说话。 可尽管表面上如此,但小姑娘的内心却又不是这样的。 堪称五味杂陈,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一方面,她确实因为没能如愿以偿的按照原计划请客而气恼和尴尬。 而另一方面,他又为宁卫民出乎意料却又始终细心的体贴和周到而快乐。 至于宁卫民,当然一点不气,他只是觉得这种场面有点好笑。 默默跟在曲笑身后,就像他亲身参与了一出日本电视剧的拍摄,正在经历剧中情侣吵架的场面似的。 终于,他们穿过了一个岔路口,来到了地铁口。 宁卫民在这里站定了,叫住曲笑,如同长辈一样,语重心长的进行最后的叮嘱。 “行了,小曲,我就送你到这儿了。别生气了,没这么小气吧?就凭咱俩的关系,难道连这点玩笑还开不得吗?你说我一个开餐厅的,还能让你花钱请吃饭?传出去,我还有面子啊!何况真心要请的话,花钱请客也不见诚意啊。真正的请客就得自己做知道吗?炸酱面,打卤面,包饺子,糊塌子,这些才能展示主人的诚意……” “都让你给我说馋了。我自己也想吃呢。好吧好吧,那就下次吧,这次说好了,下次我买东西我来做。” 曲笑终于笑了。 要说这丫头还真好哄,几句话小脾气全扔了,如往常一样的和煦。 “这就对了,以后要是缺钱,欢迎来找我借钱。要是缺吃,欢迎来找我蹭饭。要是烦了,有苦恼了,就给我打电话。永远别忘了,你在东京还有一哥呢,走不了单儿。哎,路上饿了,就吃蛋糕,别太在意体重,委屈自己了。否则你爸妈要知道就该心疼了。万一真得了厌食症更了不得,那我会因为拉你上贼船良心不安的……” “哈哈,我记住了。宁哥,再次谢谢你。今天过得真好,我很开心。可惜就是没能找到一个人少的地方聊天。否则那就完美了。东京就是这么浮躁,到处都是金钱的味道。不像咱们京城,有历史,有书香。要是能有个让人心静的地方,舒舒服服的喝喝茶就好了……” 太阳就要落下去了,夕阳照在马路上店铺的玻璃上,发出斑斓的彩光。 此时此刻,一种矛盾的,却极有生命的光,辉映在宁卫民的身上,也辉映在曲笑的马尾辫上。 虽然与宁卫民挥手作别,却又反复回头的曲笑,是颇为留恋的向地跌入口走去的。 然而直到她钻入地下永无止境隧道,凝视着她的背影始终站立不动的宁卫民,却并非是以这种行为在回应她的情感,更谈不上什么痴情的种子。 说实话,其实宁卫民仅仅是被曲笑最后随口一说意外的触动了灵感,陷入了沉思。 是啊,这丫头说的对啊,越是繁华热闹的都市,人就越有想求心静的需求。 而且目前的日本,似乎还真没有可以喝咖啡喝茶,吃简餐的文艺书店呢。 咖啡厅虽多,却不见白领女性为目标群的星巴克的踪迹。 而且日式咖啡馆,普遍环境混乱,缺乏舒适感,多以价廉为主。 要是这样的话,就意味着有一个很大的市场空白需要弥补。 那他为什么不去试着做第一家呢? 书店的基础完全就是现成的呀。 要是方向正确的话,应该不用花太多的钱,就能把这方面的困扰彻底解决掉了。 嘿,这丫头,好像是我的幸运星一样。 正文 第885章 养鬼搬财 运气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没法预计,更没法把握。 可你要说它抽象吧,却又是实实在在存在的东西,不是虚无缥缈的。 很多人都会感觉到这段时间运气好,或这段时间运气不好。 所以人生在世,既不能依仗运气,也不能否认运气。 就拿宁卫民来说,或许真是因为曲笑专程来看他,给他带来了好运。 在他们一起吃了这顿饭之后,宁卫民之前所烦恼的那些事儿,居然很神奇的一一迎刃而解,而且还有不少额外的收获。 就跟老天爷眯了一觉睡醒了似的,又想起该关照关照他这个私生子了。 首先,来说一说楼市和股市上宁卫民的投资。 应该说,汇率变动对于楼市的影响,滞后性很大,远远不如对股市那么立竿见影。 但是,在《广场协定》启动后的二十天后,日元本币升值的影响也开始在房产交易上有了体现。 价格变动和交易数量是同步上升的。 原本从1983年涨到1985年,两年间已经积累了巨大涨幅,正在沉睡修养期的东京地价和房价再次被惊醒。 伴随着房产交易数量的增多,又开始执着的向上。 很快东京的地价房价,总体上就上涨了百分之五。 而这次支撑地价高涨的,已经不仅仅是日本国内相信东京将会成为亚洲金融中心,这么简单的预期了。 也无关农村人口需要完成城市化的目标。 还有更实在的,更具体的,完全能够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成为撬动楼市新支点。 日元正在有序升值,美元正在有序贬值! 何况美国还在逼迫日本实质性的进行金融开放,要求日本金融市场全面自由化,不许日方再敷衍糊弄。 于是许多海外资金为了规避美元下跌的风险,都从美国急不可耐地跑到日本这块还未被开垦过的丰饶的土地来。 这些热钱无不像宁卫民之前所做的那样,想要尽快把一天比一天不值钱的美元尽快变成一天比一天更值钱日元资产,去享受日元升值的红利。 再加上目前日本股市正在因为日本制造业遭遇打击而下跌。 这些资金来了之后,除了汇市,暂时只能先进入日本楼市。 就连宁卫民最大的资金支持者,以保守稳健投资风格著称的东方汇理苏伊士银行,也开始在东京物色值得投资的不动产,想要尽快把法国总部批示的两亿法郎砸下去。 于是日本楼市的泡沫就在原有的基础上重新开始酿造,如同以个双层的气球被继续吹大。 当然,这些资金急速跑步入场的直接效果,就是导致房地产交易一下变多了。 仅仅不过几天的时间,东京的房地产大中小中介公司就迎来了全没料到的行业景气。 无论是小野光南还是香川美代子,好像突然间,就感到工作变多了,然而却反而轻松了。 因为每天主动登门要求置产的客人越来越多,业务量一天比一天多,二手房买卖的成功率也提升了不少。 基本上只要价格谈得拢,其他都不是大问题,他们的收入因此直线上升。 就连香川美代子的未婚夫——干保险的左海佑二郎,都因为二手房的交易量上升沾了光,顺搭着卖出了不少灾难险。 当然,他们在各自欣喜之余,也不禁感慨宁卫民的眼光,佩服宁卫民的魄力,羡慕宁卫民的财运。 因为东京三大核心区的地价和房价涨得是最猛的,其中商业房又比住宅涨得多。 尤其是银座的商业房,几乎比宁卫民买的时候,高涨了百分之十呢。 而且这种价格趋势不出意外,还会较长时间的持续下去,未来更不可限量。 所以毫无疑问,宁卫民才是料事如神,敢于出手,外加运气爆棚的最大的赢家。 在他们的眼里,这个华夏人可远比每日财经新闻上露面的那些经济学家,大藏省高官更有水平。 毕竟人家早于任何人下手,真正赚到一大票的真金白银了呀! 为此,对宁卫民心生崇拜之情的小野光南,已经活学活用,开始把宁卫民的核心三区论,当成一把价值的尺子来衡量有需求交易的房产。 不但以此为据为顾客估价,也用来说服顾客去接受超出心理预期的价格。 而香川美代子和左海佑二郎的生活状态,受宁卫民影响,改变的程度更大。 他们越来越确信,应该听从宁卫民的建议,为了结婚,尽早买房。 否则,以后就亏大了。 于是俩人的约会已经开始变味了。 他们不看电影,不吃饭,不逛街,待在一起就是盘算他们还能拿到多少提成。 手里的钱够不够凑足首付,又要买哪个区的房子。 是买二手房还是买团地住宅? 而对于宁卫民本人来说,他现在颇感欣慰的是自己下手够早,够果断。 因为买房可不是有钱就行的事儿啊,在这个信息不畅通的年代想要买到符合心意的不动产,全得靠房产中介尽心尽力。 而如今的市场环境大热,每个房产中介都不愁生意做。 像他这样人生地不熟的主儿,要是现在才来,恐怕没人会拿他当盘菜了。 起码不可能买到那么优质,那么符合他需求的房产。 而且从收益的角度来说,买房也远比骤涨骤跌,弄不好就出个黑天鹅事件的股市更稳健。 虽然资产增速不如投资股票,但这是明灯一样的趋势投资,只要涨起来就没有赔钱的可能性,更有利于身心健康啊。 何况还兼具实用性,这些好处都不是投资股票能带来的。 说白了,不动产就是他浪的底子,是他心里的定盘星。 否则他就会永远拜托不了焦虑和担心。 至于日本的股市,大盘眼下确实跌得够惨的。 由于日元升值抑制了出口导向性经济的原因,同时美国还蛮横的要求日本加大进口美国货。 无论出口还是内需的形势都不容乐观,股市提前反应出日本国内对于制造业普遍弥漫的悲观情绪。 甚至体育节过后的整整一周,日经225指数还在跌跌不休。 就连东芝,日立,丰田,夏普,松下,三洋,任天堂,这样能打的拳头企业都撑不住了,稀里哗啦,无一幸免。 然而对于宁卫民来说,好就好在,他入市时机好,选的股票不是房地产业就是证券业。 这两个行业的股票是所有行业板块里受影响最小的。 虽然宁卫民犯下了经验主义错误,自以为是的照搬了国内a股市场的经验,在东京证券市场碰了壁,遭遇了水土不服。 但他还是占了穿越者的便宜,也算是得了一个六十分了。 起码综合起来,亏损程度不高,这已经比起大多数投资机构亏得脸都白了,要强多了。 何况话说回来,谁都怕犯错,唯有作为穿越者的宁卫民不怕,他知道太多的未来信息,只要随便抓住一个机会就够他翻身的了。 事实上,还别看现在东京股市就是一个字——跌,也别看这年头获取股票信息非常艰难。 可偏偏就在看不到k线图,对日本股票极不熟悉,也无法获知流通盘的大小的情况下。 宁卫民也仍然在最近跌幅居前的几只股票里,轻而易举淘到了隐藏着的金子,那就是阪和兴业! 这是一家什么企业呢? 这家公司是日本一家传统的钢铁生产商。 企业规模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最风光的时候,盈利能力每年差不多有六十亿円左右。 国内外三十个办事处,员工人数超过千人。 其社长北茂,勤勤恳恳,老老实实的干了几十年圆钢和钢线出口。 当广场协议后,日元大幅升值,这对于“阪和”来说,当然是重大打击。 这就是为什么,最近这只股票会跌得不像样了,因为没人再看好阪和兴业的未来。 短短一个月不到,这只股票就从原本九百多亿円的市值跌到了五百多亿円。 跟跳楼似的,惨不忍睹啊。 那真是谁买了这家企业的股票谁想骂娘,这么一跌起来,想卖都卖不出去。 股票经纪人对这只股票的前景也基本达成共识,不予推荐,建议客户坚定卖出。 然而此时的股票市场上除了宁卫民,却没有一个人会知道。 正因为主要做的是出口生意,阪和兴业的北茂社长对于外汇和汇率异常敏感。 所以面对严峻的不利局面,北茂社长并没有像同行那样,千方百计去降低经营成本。 一没对内部“拧毛巾”,二没“裁员”,三没“投资华夏”,反倒会做出一件让所有同行都目瞪口呆的决定——那就是炒外汇! 北茂这家伙不知道走了什么路子,能够加入到只有少数金融机构才能参与的外汇游戏中来。 而且一上手就是以极为认真的态度全力以赴。 很快,北茂社长就会主动把社长室清空,重新装修,装上最新的监视器,电话,传真机。 然后组成了一个以他自己为首,五名公司常务理事为辅的外汇炒作班子。 该炒作班子,从每天早上八点开始炒外汇,一直要炒到半夜零点了,炒汇范围从东京到纽约。 每天进进出出的金额,从一两千万美元,升升升,最后升到四五亿美元! 甚至不久的未来,就连在纽约的花旗银行都将被阪和兴业的这种炒法儿震惊。 因为日本制造企业,给外国人的印象向来就是保守,谨慎,很少参与这种金融市场的投机炒作。 宁卫民的上一世,当这件事在曝光之后,还有日本记者专门去采访北茂社长。 在采访中,北茂轻描淡写的如此说,“一天赚一亿,就是小儿科。一天赚五亿也有过。炒汇真是轻松愉快的买卖啊。” 而他接受采访的这一幕,在日后更是不知道被多少部评述泡沫经济的纪录片所采用。 所以完全可以说,是阪和兴业挑头打响了日本制造业金融炒作第一枪。 英国有句谚语,叫没有什么比你朋友或者邻居发了财,更能搅乱你心了。 三十年后的网络时代,咱们国内也有句名言,看你赚钱,比我亏钱还难受。 这就说明,损人不利己也是人性中的共性,不分人种和文化。 看到自己认识的人发了财,是最让人羡慕嫉妒恨的。 因此这件事到此并没有结束,后续影响其实是非常严重的。 看到“阪和”的成功,其他日本同行当然是又嫉又恨。 许多企业都不免这么去想——噢,我们都在痛苦的煎熬,一会儿裁员,一会儿降薪。 你倒好,坐在办公室里舒舒服服的看看监视器,打打电话,大笔大笔的钱就来了。 那么好吧,既然现在炒外汇赚的钱,比炼钢赚的多得多,那还炼什么钢啊,大家光炒外汇不就得了。 我们也炒,大家都炒! 就这样“阪和”的成功为日本全国疯投机,疯炒作,起了一个非常非常不好的示范作用。 日本大大小小的企业,看到“阪和”的风光,很快就都走上了同一条路。 还干什么实体经济啊,还炼什么钢,还造什么车,还搞什么机床。 我们都向“阪和”学习,用钱投机去! 炒不了汇也没关系,我们炒股票,炒地价也行嘛! 就这样,这股炒作的势头,像一股风似的刮起来了。 就因为阪和兴业靠金融投机取得了成功,日本的一大批企业,也甭管你大企业中企业小企业,全都一窝蜂的开始不务正业,都开始学着“阪和”作死。 有些企业胆子小,投入一点点尝尝味道,有些胆子大的就大投入。 但不管大小,到最后都会发现——啊哈,这钱也太特么好赚了吧。 在宁卫民的上一世,只要是大致研究过日本泡沫经济的人,应该都知道“六鬼闹东京”这件事。 所谓的“六鬼”,所指的就是包括阪和兴业在内,在泡沫经济时期,利用投机赚了大钱的六家公司。 甚至他们投机得到的利澜都能大大超过他们各自的主业。 而这六家公司分别是,阪和兴业,山一证券,夏普商贸,伊藤商事,三菱信托,日本信托。 那么好,话说到这里了,既然宁卫民很清楚的知道这段泡沫经济的历史,而且也很清楚的知道这六家公司日后的无限风光,很快就会在东京金融市场横空出世,大闹日本东京。 难道还有什么投资标的的回报会比这六匹黑马更好的吗? 他们只要是上市的公司,那就值得一买,重仓下注啊。 特别是阪和兴业,眼下跌了这么多,这不正是吃货的大好时机吗? 说真的,在豁然开朗后,宁卫民一想到这点,就为自己初入东京股市的莽撞决策脸红啊! 说白了,之前他压根就没怎么动脑子,完全是凭着套路操作的。 以为自己是穿越人士,知道未来的大势就足够了呢? 就没多动脑子好好想想,好好回忆一下对泡沫经济所了解的信息,真是盲目自信啊! 要说起来,还多亏阪和兴业跌得这么狠,否则的话,他一定想不起这家公司来。 到时候等阪和兴业炒汇的公司机密一旦曝光,肯定股价一份冲天啊。 那他错过了这么好的吃肉机会,还不后悔的肠子都青了! 跌得好!跌的妙啊!阪和兴业跌得真是呱呱叫! 于是该出手时就出手,宁卫民对着“六鬼”的公司名,在股票名录里认真搜索了一遍,发现只有日本信托不是上市公司,然后抄下了股票代码,就联系了自己的股票经纪人佐川建一。 他在电话里发布名利,要求把个人账户里现有的股票全盘平仓,然后用五亿円的资金分批购买阪和兴业,用其余的资金吃进其他几家股票。 而佐川建一在听到宁卫民的指令后,最初还大喜过望,因为能够赚一大笔佣金。 但很快听到宁卫民要吃进什么股票,就又陷入了恐惧惊慌里。 出于职业道德,忍不住极力劝阻宁卫民。 “请慎重考虑啊,宁君。现在的大盘还在跌,远没有稳固的迹象,而阪和兴业又是所有机构看跌的弱势股。你这样要求的话,太过危险啦。一旦发生严重亏损,触及融资平仓线,你就会血本无归的。” 然而宁卫民却笃定极了,不惜用吹牛皮宽慰佐川。 “没关系的。阪和兴业已经跌破净资产了,风险不会太大。而且万一发生你说的那种事,我还会追加资金的。我心里有数。请放心照我的话去做好了。” 于是听得目瞪口呆的佐川建一,也只能惟命是从了。 挂断电话,他看着记下的股票代码,心里极其的悲凉,感到一种无法接受的不真实。 难道我就要失去职业生涯里第一个高净值的顾客了吗? 可我的客户为什么非要在向破产的方向狂奔呢? 就那么想要去跳楼吗? 他可不知道电话的另一边,宁卫民已经乐悠悠的翘起来二郎腿,靠在椅子上望着窗外的天空畅想美好的未来了。 什么东京六鬼啊,这分明是能给咱搬来金山银山的日本小鬼儿啊。 嘿,看着吧,咱这就要施展老祖宗的五鬼运财术,养鬼发财喽! 正文 第886章 饮酒会 第886章 饮酒会 除了自己投资转为顺风顺水,如何应对日本皮尔卡顿株式会社的苛刻条件,宁卫民也不再迷茫了,终于找着了主心骨儿。 而他的念头通达,完全来自于一次参加饮酒会,所收获的意外启发。 许多人都知道,日本职场有一种特殊的现象。 那就是日本的男人们,每次在下班结束一天工作之后,并不会着急忙慌地往家里赶,想着和妻子孩子一起共进晚餐。 而是会接着应酬,三三两两的出门在街头饮酒,或者在居酒屋里聚会。 这种现象就被称为“饮み会”(饮酒会)。 而这种现象的存在背后是有深刻原因的。 其一是因为参加这种应酬,也是工作的一部分,被视为人际交往能力的象征。 下班大家一起喝酒,更容易拉近与同事,与领导的关系。 这样带来的好处就是,更有利于处理工作上的事情,也更有可能获得升职加薪的机会。 其二是与日本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观念和生活状态有关。 日本是男人负责工作养家,女人多数当全职太太。 如果当丈夫的每天下班后过早地回家,就会被认为不被公司重用。 因此,很多日本男人,就算下班后没有什么应酬要处理,也不会太早的回家,这样会被妻子看轻。 其三是下班喝酒应酬也是放松工作压力的方式。 日本职场因为等级森严,工作的压力比较大, 而日本人平常有很容易板着,拘谨着,面对工作上承担着的压力,下班后小酌几杯,喝喝酒,也是放松压力的一种方式。 当然,并不是所有在公司上班的白领都是这样的。 任何规则或者习俗,绝不会对所有人都适用。 往往性格内向的直男,和容易害羞的人,不善于表达自己的老实人,就会受到这种饮酒文化的排斥。 就像谷口主任,他这把子年纪了连系长都没混上,人微言轻,自然是没办法获得公司其他同事尊重的。 他要是和同事上司一起喝酒,经常会被人拿来取乐,当做开玩笑的对象。 这种情况反而会导致他的情绪更加压抑,压力山大,对他来说,纯粹就是花钱买罪受。 劳累了一天,还不如回到自己家里,躺在沙发上放空身体,难道这样不香吗? 于是他自己就开始找理由拒绝这种邀请了。 这也是为什么,谷口太太越来越觉得他没用,不求上进。 你都不陪上司和同事喝酒了,难道还会有晋升的机会吗? 而香川凛子,她的处境还远远不如谷口主任呢。 因为日本的职场的性别平等真是个事儿,身为女性的她,天然就是被饮酒会排除在外的。 要知道如今的日本,女人能够进入公司成为白领才刚刚开始。 像她这样的女雇员,被认为结婚后就会辞职是理所当然的,前程自然有限得很。 说白了,一只职场的垃圾股,自然没有人愿意在她的身上投资时间和精力。 除非另有目的,而这种人往往就是利用权力进行性骚扰和潜规则的色狼了。 再加上日本职场还有个不好的风气。 男人们可以当着女性的面肆无忌惮说各种黄段子。 在公司的活动上,为了搞笑提到性话题大家也不以为意。 所以对于下班后再跟男同事们相处,香川凛子自身也是非常警惕忌惮的。 唯一一次,不好推脱上司的邀请去了,还是没法避免被课长推到公司高层身边充当陪酒女。 其中蕴含的深意简直让人不寒而栗。 否则,她又怎么会给自己的课长兜头一拳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尽管这种糟糕情况一直存在着,但当谷口主任和香川凛子与宁卫民认识之后,就大不一样了。 恰恰是宁卫民身上,专属于华夏民族的温良和好客,才让他们真正体会到了这种饮酒会的乐趣。 让他们对这种几个人坐在一起,能够真诚交流,敞开心扉的小酌活动,有了良性的感受。 头一段时间,为了酬谢二人的帮忙,也为了和他们友好相处,尽快熟悉起来,宁卫民可是没少做东请客。 而且在大家一起喝酒时,他也从来不摆架子,坚持让等级关系在酒桌消失,大家平等相处。 并且他还善于调动气氛,自己带头畅所欲言,用幽默的话开聊。 同时还鼓励对方发言,对于谷口和香川的个人看法都给予充分的尊重。 显然这种想法与日本的价值观不同,但却顺理成章的获得了谷口和香川的好感。 以至于谷口和香川在社长回归,下令把他们召回公司后,他们俩还依然愿意和宁卫民继续保持接触。 几个人几乎三两天就会约在一起见面,大家仍旧像朋友一起喝喝小酒,聊聊生活的琐事。 尽管谷口和香川都没有意识到,但实际上在宁卫民的顺水推舟下,一个三角形的联盟已经实质性的形成。 宁卫民借此可以从他们口中随时掌握日本分公司的内部动向。 谷口和香川也可以发发牢骚,说说上司的坏话,相互分享一下各自工作中的苦恼。 而且苦恼倾诉出来,也不是说说就完了。 不但能够在别人的口中获得理解和宽慰,甚至三人的经验智慧综合起来,往往还能获得最佳的解决方案,也就让这件事更具有积极的实际意义。 当然,鉴于日本皮尔卡顿株式会社和华夏皮尔卡顿公司的特殊关系,以及两家公司目前正在进行艰难谈判的处境。 谷口和香川就是再单纯,也知道他们的聚会需要在这种特殊时间段里避讳一下。 为了不被公司的同事们撞见,引起没必要的麻烦、猜忌和闲言碎语,他们三人就把聚会的地点选在了距离公司所在地广尾站一站路程的惠比寿地区。 惠比寿据说是日本的财神、商业之神,在七福神里排行第一,形象是怀抱鲷鱼。 所以说起来,东京都内叫这名的地方也是很吉利的一个区域。 基本上相当于京城原先供奉黑虎玄坛赵公元帅的赵公口,有极其讨彩的寓意。 虽然这个年头的惠比寿地区还没有得到充分的商业开发。 未来经常出现在影视剧里的地标性建筑——惠比寿花园广场的位置,目前还只是sapporo啤酒公司的旧厂房及工厂宿舍区。 但以车站西口的惠比寿市场为主的当地店铺一条街上,仍聚拢了许多有个性的传统小店,生意十分兴隆。 再加上车站东口刚出现不久的诸多新兴商业网点,这里已经初具购物商业区的繁荣气象。 尤其这里有许多经营拉面和饺子这种大众饭菜的老店,让这里成为知名的拉面店和饺子店争做生意的激烈战场。 一到饭点儿,就更惹得四方来客络绎不绝,热闹非常。 10月16日这天的傍晚,宁卫民就是应谷口主任和香川凛子之约,在下班时间来到惠比寿的一家饺子店赴约,和他们见面的。 他们约好见面的这家店叫做“饺子天堂”。 虽然还没到真正的高峰时段,但店里客人已经开始多了起来,三十几个座位坐满了一多半。 宁卫民一进门,就发现右手边的吧台前簇拥的人头最多,至少十几个人手肘相抵地并排而坐。 这也是日本小饭馆比较有特点的地方,好多人都不愿意在有桌椅的坐席用餐,而是愿意在开放式厨房的吧台前吃喝。 “宁桑,我们在这里呢!”认出他的香川凛子出声召唤。 宁卫民立刻往吧台最后面看去。 只见七八个脑袋后面,露出了香川凛子和谷口主任的笑脸。 然而,店里更多的人却都在把眼神投向了香川凛子。 不为别的,就因为“宁桑”这个词儿,从香川凛子的口中喊出来,发音不准,与日语的“哥哥”太过近似了。 而他们的容貌还真没有太多相似之处,自然显得关系暧昧。 这一点甚至就连香川凛子自己也意识到了。 于是饱受瞩目下的她俏脸一红,就如同做错了事儿一样心虚,又赶紧坐下去了。 然而宁卫民却被这一声“哥哥”叫得神清气爽,看着香川凛子害羞的反应简直乐成了开花豆。 他亲热的伸手招呼着,走了过去。 “哎呀,不好意思,我迟到了,等急了吧?” 香川凛子则带着尴尬的笑,有点咬牙切齿的埋怨。 “真的好笑吗?请不要这么开心好不好?这都怪你,为什么会有这样容易引起误会的姓氏?算了,我还是叫你副部长好了。” 而谷口主任一看到宁卫民,立刻毕恭毕敬地站了起来,中年人的持重让他比香川要拘束许多。 “副部长,您果然来了。我还在想您会不会遇到什么事情了,忙得没有时间过来呢!” 宁卫民微微欠身回应。 “让伱们担心了,我是看天气不错步行过来的,所以才会比预计中要晚了一些。” 谷口的位置坐在最吧台最里面方向,中间的位置是给宁卫民留着的,最前面位子就是香川。 这种座位顺序并非随意的,而是依照上下阶级关系而定的。 要知道,不管任何桌子,上座都会在最里面、最中间的,而下座则是会最在靠近出入口的位置。 这是因为出入口处常有人进进出出而无法放松,所以不会让层次高的人坐在出入口附近。 宁卫民也没有客气,爽快的在两个人中间的上座坐下。 随后面对从吧台里面走过来询问需要什么的店员,他没看菜单点餐,也像先来一步的谷口和香川一样,要了一杯生啤酒。 这是因为日本人习惯在点餐前先点喝的,而且几乎所有店家的菜单都有啤酒。 出啤酒的速度最快,加上啤酒酒精浓度不高,非常适合作为饮酒会的第一杯! 随后宁卫民才仔细认真研究起菜单来,又跟店员要了叉烧炒饭做主食,还有温泉蛋、辣椒、毛豆当下酒菜。 等到冰凉的啤酒很快送了上来,在宁卫民的带动下,三个人一起举杯碰撞,嘴里说着“干杯!” 饮酒会才算真正开始,大家就此开聊。 “副部长,还是不喜欢吃煎饺吗?这里的饺子真的蛮不错的。馅料是可以选择没有大蒜或者没有韭菜的,要不要试一试?” “谢谢了,主任,下次吧。这次我吃炒饭就可以了。这里的炒饭,好像食材很丰富呢。”宁卫民对如何表达自己的真实喜好很委婉,这点国人倒是和日本人的习惯很相似。 “宁……副部长,你来饺子店不吃饺子好奇怪啊,早知道你这么不喜欢油煎饺子,那不如去居酒屋……” 香川果然明白了他的意思,然而这话却纯属多此一举,无异于三国的杨修。 “我说香川,你突然把称呼改回去也好奇怪啊,充满了距离感呢。要不你就叫我卫民吧,放心,哪怕发音不准,我也是不会笑你的。至于油煎饺子的问题,其实没什么的,吃什么真的无所谓。大家能一起聊聊天,放松一下心情才重要,对吗?” 宁卫民只能用调侃和打岔来回应这位不大通人情世故的直女。 随后的一句也非常圆滑,博得了谷口的共鸣。 “是啊,香川小姐,副部长说的对。能相聚在一起坦诚诉说各自的苦恼,这才是值得珍惜的缘分啊。每一次咱们相聚,都会让我觉得好像从被流放的孤寂中给解放了出来。哎,对了,托副部长的福,最近我的家人都很开心啊。我太太还要我对副部长专程表达一下谢意才是……” “哎?我明明没做什么啊?谷口桑这从何说起?” 突如其来的感谢让宁卫民真是有点懵,不知谷口为了什么。 不过谷口随后的揭晓的答案却让宁卫民和香川都不禁失笑了。 “您太谦虚了。就是您口述教给我的那道中华料理呀,番茄炒蛋。还记得吗,上次聚会咱们聊到中华料理,您向我推荐的。我回去就让老婆试着做了,哎呀,果不其然,好做又好吃,实在是太美味了。不但老婆满意,就连女儿也很喜欢呢。这几天,我们家晚饭是必须有这道菜的。就是儿子听说后,昨天也专门为品尝这道正宗的中华料理从大学跑回家来吃晚饭。托您的福,我的家里现在和睦多了。” 正文 第887章 东京淘淘 第887章 东京淘淘 “啊,主任,你会不会太夸张啊?是不是有这么神奇呀?” 看着宁卫民有点飘飘然的样子,香川却有点不大相信。 却没想到,谷口竟然以一声反问来回应,而且看起来居然比她自己还要疑惑。 “哎?香川小姐,你难道还没有在家里试做过吗?到现在,是……还没品尝过吗?” 就凭那一脸替她真心惋惜的样子,就能证明刚才的话是没有水分的。 “这个嘛,我确实还没时间亲手试一试,如果要烹饪的话,恐怕只能等到周末了。最近这几天,我一直在为下个月的服装展示会准备资料,每天都要加班到很晚……” 对于实诚的谷口,香川不好意思的解释了几句,跟着又想起了一件事,更不由得连连道谢。 “对了,主任,今天还要感谢您才是。多亏了您的帮忙,否则的话那些几百份文件没准备好的话,今天恐怕我又会……” 谷口和蔼的笑着,却连连摆手,一个劲儿的“没关系”,阻止香川再客气下去。 “哎,别这么说,不过是复印一些文件罢了。我这个人,做这些简单的工作最拿手了。以后如果再被摊派到这些让你苦恼的工作。香川小姐就统统交给我处理好了,没问题的。伱专心去忙要紧的工作。一定可不要灰心啊,哪怕企划课所有人都故意难为你,也要加油,坚持下去啊。” 然而宁卫民的一句插口,却瞬间让正在为谷口的鼓舞而感动的香川倒了胃口。 “哎,果然被孤立了吗?香川,不出我所料啊。这次不仅仅是川崎针对你了吧?早劝你不要对工作上的付出太执着了。自讨苦吃啊……” “咳……咳……宁……宁桑!” 香川凛子刚送进嘴里的一口啤酒差点没喷出来,好不容易止住咳嗽。 “为什么你要这么说?难道你的意思是我得偷懒才是合理的吗?” 眼瞅着香川皱眉板起脸。 满谷口也是颇为诧异,一脸苦笑,不明白宁卫民为什么还要在香川的创口上撒盐。 “副部长,您……您这是?” 宁卫民一边掏出烟,递给谷口主任一支,一边笑着抚慰香川。 “香川,别生气嘛,听我慢慢跟你说,你就明白了。首先你身为女性,工作能力这么强,还这么拼命。岂不是把别的同僚都比成笨蛋了吗?日本目前的社会环境就是大男子主义盛行,这点你不是不清楚,所以男人们的自尊心怎么受得了?” “还有,你只顾低头做事,人际关系却懒得动心思,这更是大错特错。你再努力,也得让愿意提拔你的人看到才有意义啊,现在只有你身边嫉妒你的同事和那个欺负你的上司能看见,这还有意义吗?难道他们会为你美言?” “最后,其他的女同事也不会对你有好感的,她们嫉妒你,又不理解你,背后肯定也会用难听的话议论你。你说既然付出是没有意义的,你又何苦这么拼呢?而且越是复杂的事情是需要团队助力的,没人帮你,倒有不少人刻意为难,怎么可能做成事?” 确实,宁卫民这些话虽然不大好听,但忠言逆耳啊,直指核心问题。 别说香川听得愣住了,无可辩驳,就是谷口主任也听得肃然起敬。 “这个嘛……好像……好是有一定道理啊……香川小姐,副部长的话还是值得好好考量的……” 不愧是老好人,见气氛有些僵硬,谷口一边掏出手绢来抹汗,还一边打着圆场,生怕香川接受不了。 而香川终究还是分得清好赖的。 尽管情绪黯然,她端着酒杯又灌了自己一口,但还是承认了宁卫民的话有道理。 “宁桑,你说的对,我承认。可问题是,我除了自己加倍努力,还能有什么办法?” “别这么悲观,我给你个建议吧。” 宁卫民笑了笑,吐了个烟圈说,“其实你的事儿,我已经认真替你想过了。我认为你得把努力的目标调整一下,不要聚焦在手里的工作上,也不要希望在男人的团体里获得认可。你应该把精力放在工作中经常会接触到的女性身上。” “设计师、模特、经纪人,公司的女雇员,追求事业的女性不可能只有你一个人吧?何况工作既然有交集,许多人都和你有共同的需要,那么一定的条件下,大家是可以互相帮助的。你既然是个女人,性别既是你的劣势也是你的优势。大环境你改变不了,也对抗不了,就要顺势而为。” “反过来,别看职场是男人的天下,但时尚业是女人参与程度最高的行业,存在大量男人力所不及的性别死角的。那就是你的机会。假如你获得大量行业女性的支持,你的重要性就会突出了。到时候,公司想对你视而不见都不可能,就不会再冷漠对你了。” 宁卫民话刚说完,这次香川还未来得及有所回应,谷口主任就已经先鼓起掌来,极力推崇。 “香川小姐,副部长的策略太了不起了。凭我的经验,这才是至理名言啊,或许能够解决你的苦恼。” “哎?行业的死角吗?这似乎是……” 而香川喃喃的念着,眼神都发飘了,似乎受到了极大的启发和触动。 直至沉默了半晌,她把自己杯子里不多的啤酒一饮而尽,才终于意识到应该表达谢意。 “谢谢了,宁桑,听了你的分析,我似乎是有点找到方向了。” 不过到这儿可没忘,因为她的致谢并不只局限于口头,还能投桃报李。 这反过来,同样也让宁卫民大大出乎意外。 “那么作为答谢,有关你的苦恼,我也给你出个主意吧,也许能解决宁桑的拉杆箱在东京的销售渠道问题哟……” “什么?我的苦恼?销售渠道?你……你有办法?” 宁卫民吃惊不小,随后就是满脸欢颜,“太好了,请说吧,我一定洗耳恭听。” 香川凛子这次却没说话,而是打开皮包拿出了一份杂志样的册子,从桌上推了过来。 然后就用带有深意的眼神凝视着宁卫民。 宁卫民把那本册子拿在手里认真看去,发现那是一份“日千”公司的广告宣传册。 翻开之后,里面全是花花绿绿,琳琅满目的各种日用百货。 看起来很有点像未来国内宜家家居的宣传册。 但也有所不同,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所有的杂志内页版式都是一分为二的,广告内容居然和产品订购单合二为一。 上面部分是商品的信息,下面的部分是“订购产品投递要求”栏目,两个部分各占一定版面,可以折迭或撕扯分开,如同在广告上附加了一份订货合同。 “这是……邮政贩卖吗?”宁卫民眼神一亮,用急切的眼光望向香川凛子。 而这时香川凛子才真正揭开谜底。 “宁桑真的好厉害!一下子就看到了渠道本质。是的,这确实是通过邮政系统配送方式来投放广告和送货,利用邮政储蓄银行进行结算,进行日用品销售的商业零售模式,但正确的叫法是‘目录销售’。” “这种销售方法是从海外传来的,是指通过给精心挑选的消费者邮寄目录或给商场配备目录来进行销售。和传统销售模式比较,好处是顾客不用逛商场,足不出户,就能通过广告册子浏览到丰富的商品,能节省体力和大量时间。而且因为是生产商直接供货的,价格会比商场销售的同类产品低一些。所以尽管推出没有几年,就已经在日本的大城市火爆起来。是很时髦的一种新兴销售方式。” “不过需要注意的是,需要保质期的食品和易碎品,还有服装,是不适合这种销售方法的。因为邮购比较耗时,运输途中有发生意外的可能,至于服装因为尺寸问题,频繁的更换货物也不太方便,不但会产生过多的邮资成本,也很难让顾客满意。” “至于这家日千公司,目前是东京最大的目录销售公司之一,他们每年会定期给自己的顾客投送几十种目录和好几百种宣传单。东京的家庭主妇就最喜欢看这样的销售目录了。下单订货的确实不少。如果您想通过这种方式销售的话,只要和这家公司联系一下,交付广告费就行了……” 香川不厌其烦的详细解释着,尽量客观如实的描述了这种目录销售商业模式的优缺点,唯恐宁卫民听不明白。 但问题是这东西本质和未来的网购是没有本质区别的,作为网购资深用户的宁卫民怎么可能不理解这种运营模式? 何况他早就在五年前,就知道再国内利用杂志广告去用养鱼技术卖钱换猴票了。 他甚至比香川更清楚,邮便局、邮政储蓄银行还有广告投放平台和生产商是什么样的身份,以及这几种角色各自在这种模式里发挥的作用。 总而言之,这是生产、物流、信息、资金保障四方合力创造的奇迹。 利润的来源就就在于减少运营环境,降低商储和销售成本。 只是宁卫民万万没想到,日本居然在八十年代就已经把邮购已经玩得这么专业化、正规化了。 在这种平台投放销售广告,当然比国内目前大家都在报纸杂志上乱登豆腐块消息,效率更好,效率更高。 不看不知道,世界真奇妙! 不能不让人感慨,日本在这个年代确实是走在时代前列的。 尽管日后,这种让日本人已经习惯的销售模式或许就像信用卡那样,反而还阻碍了日本互联网购物的发展。 但此时的日本,商业科技在全世界范围内领先却是毋庸置疑的! 说白了,这就是提前了三十年,在东京出现的淘淘啊! 甚至宁卫民都因此额外有了商业灵感,如果把这种模式带入国内进行复制。 是不是我就能提前互联网时代先抢占直销购物的市场了? 我还用得着等着今后去沾淘淘和东东的光吗? 老子不就成了行业老大啦! 一片蔚蓝的大海天空啊…… 畅想未来! 宁卫民忍不住要去畅想五光十色,流光溢彩的未来! 别看他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手里的这一份广告册子,脑子里可全是自己在国内叱咤风云的想象了。 他思维早已经从地上飞升到了天空,飞向了宇宙,脱离了拉杆箱销售的实际问题。 而他良久无语,也没个表示的样子,引得谷口主任和香川都误会了,还以为他吃不准。 于是谷口主任也再度为香川发声支持。 “副部长,我认为可以试试啊。这应该是个好主意。就连我老婆也喜欢看这样的弄西呢,家里这几年已经买了不少销售目录上的东西,许多都是用不着的。由于价格便宜,好像对主妇的吸引力确实很大呢,而且销售目录上还有一些商场里根本买不到的东西,对年轻人的吸引力也不小,您的拉杆旅行箱应该也算时髦的新产品吧,其实如果广告费不太贵的话,还是……” 宁卫民终于醒过神来,等到意识到谷口和香川还在等自己的回应,立刻微笑着点头称是。 “是啊,是啊,说的是呢。我也是觉得这个主意太好了。只是为香川的建议感到惊喜,一时才说不出话来。谢谢了,香川,真是为我解决了一条最头疼的问题呢。这样吧,今天所有的费用我来承担,怎么样?” “不要啦。”香川一口回绝,事关自尊,女王范儿不自觉就呈现出来。 “宁桑也给我出了好主意呢。我们是互惠互利嘛。你总这样提出请客,我和谷口主任都会不好意思的。这可是私人聚会哟。平等才是保持气氛的最好方式。” “哎呀哎呀,你又误会了不是?其实是我还有事相求,才会这样的。你要不让我请客,那我要开口的话,只能跟你直接谈钱了。” 宁卫民不慌不忙,笑眯眯的辩解,“我买的那家书店,你应该知道吧?生意现在非常糟糕,所以我打算改变经营方式了,想把书店变成一个可以喝咖啡、聊天、看书、听音乐的地方。但我又不想花费太大,原有的东西能继续利用最好。香川,你是名校设计系毕业的,又是时尚行业的从业者。我相信你的品味,也相信你的能力。愿不愿意帮我规划一下?如果不采用,也会有报酬的……” “哎,我吗?”香川睁大了眼睛,还真有点惊喜。 毕竟东京职场上鲜有大学生毕业后,能如愿以偿找到专业对口的工作。 而学设计的人,又有谁不希望学有所用呢? 所以马上香川就因为宁卫民开出的条件不好意思起来,“不用报酬的。上次帮忙画了几张拉杆箱的图纸就收了那么丰厚的酬劳,已经不好意思了。这次,我就作为朋友来免费帮忙好了。只是如果设计方案不合心意的话,还请宁桑不要失望!” “别这么说,费用一定要支付的,否则这件事就不要谈了。毕竟占用了你的时间……” “哎,那不行,我绝对不会接受宁桑钱财的。要不……这样可以吗?能不能送我几本书呀?” “当然可以啊。香川小姐有需要的话,尽管去选好了。只要书店有的。” “哇撒,那太好了,就这么说定了……” “对了,谷口先生要不要去书店选一些书呀?” “啊?我也可以去吗?” “怎么不可以?您的孩子都在上学,起码是需要学习用书的吧?说实话,我正在为处理那些书太多而发愁。您有用的话,就是帮我解决难题,再好不过了。” “啊呀,这话实在承当不起,说实话,学习用书是很贵的。太感谢宁桑了。这样吧,今天我来做东……” “哈哈,谷口主任的好意,心领了。不过不行啊,否则香川又该生气了,弄不好也会认为咱们是大男子主义……” “那……这样吧,需要帮忙的时候,请一定叫上我。测量工作,搬搬东西,我是没问题的。” “好好,一定一定,哦,我的炒饭终于来了哦……” “确实不错,这么丰富的食材,看着好好吃啊……” “香川想尝尝吗?分你一点好了……” 别看这场饮酒会原本只是为了彼此轻松,降低压力召开的。 但不知道怎么搞的,大家的话题在实现了这个效果的同时,居然意外的对每个人都有实际的帮助和收获。 还不光今天,以往也是如此。 这或许就是真正能够互相着想的人,心地善良的人,坐在一起才会产生的奇妙效果吧。 如果只是纯粹的酒肉朋友,或是利益互相牵扯的同事关系,都不可能发生。 正文 第888章 废物点心 第888章 废物点心 七点半,参加饮酒会的每个人都喝完了两扎生啤酒。 到这个时候,差不多也就该散伙儿走人了。 一是因为香川凛子住的地方比较远,女孩子回去太晚不好。 二是因为餐馆允许客人逗留的时间差不多也快到了,再过一会儿就该撵人了。 虽然谷口主任是喜欢多喝几杯的,肯定很愿意和宁卫民跑到别的地方继续喝。 但宁卫民可不愿意和一个地中海大叔“二次会”,那也太无趣了。 所以还是各回各家,再约下一回见面的好。 可恰恰就在宁卫民刚要开口提议埋单的时候,饺子馆里出现了一幕不可思议的奇景。 不但让宁卫民把已经到了唇边的话又咽了下去,而且还牢牢吸引住了他的眼球。 让他不由自主,兴致勃勃的看起热闹来。 那到底是什么奇景呢? 敢情这家店里呀,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四男两女,穿着时髦的年轻人。 他们没坐吧台,而是围绕一张桌子坐在了坐席上。 每个人都点了啤酒和下酒菜,但店家给他们呈上来的饺子却非常与众不同,“任性”极了。 居然是一个超大个的,堪称巨无霸的饺子! 至于这饺子究竟有多大,根据宁卫民的目测……也就比人的脑袋稍微小一号吧。 份量至少有六七斤! 刚开始的时候,眼瞅这几个年轻人围着端来的饺子一阵大呼小叫的鼓掌欢呼,宁卫民还以为这几个日本小青年是在给朋友庆祝生日。 觉得他们一定是提前跟店家说好了,专门订制了这样一个大饺子,给特别爱吃饺子的朋友充当生日蛋糕的。 虽说这主意蠢是蠢了点,但其行可悯,这份心意还是挺让人感动的,也算是小有创意啦。 结果后面跟着发生的事儿,却打破了宁卫民猜想中仅有的一点美好,让他发现这件事的本质原来只有市侩。 实际上根本就没有生日歌,也没有过生日的人,去接受朋友们的祝贺,或是跟朋友们道谢的环节。 店家直接就把这么个大饺子,摆在这几个人中一个体格最健硕的小伙儿面前,然后递给他一副刀叉,看着表宣布开始计时。 只听这些年轻的男女们轰然一声,开始齐心协力的鼓掌,一起加油让小伙子开吃。 最不可思议的是,那个健硕的小伙还真听话。 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店员的监督下,在几乎所有店内客人的共同瞩目下。 还真的就捋胳膊挽袖子甩开腮帮子,独自开始了狼吞虎咽,气势汹汹的饕餮。 看到那小伙儿切开硕大的饺子,拼命三郎一样把饺子往自己的嘴里塞的样子。 宁卫民都傻眼了,他实在不明白,这位冲谁啊? 怎么跟自己个儿有这么大的仇啊?这不是糟践自己吗! 难道就为了显摆自己超人一等的饭量嘛! 而且就在此时此刻,整个饺子馆里已经一片欢腾! 在这个吃巨大饺子的小伙刺激下,饺子馆里就像炸了庙! 几乎所有客人全兴奋起来了,不仅议论纷纷,更有站起来拍手叫好的,还有举着啤酒跟着起哄的。 群体的激动,让室内的声音分贝直冲云霄,就像在开狂欢节。 这甚至影响到了店外的行人,引得外面好多人都循声而知,也跑来看热闹。 不得不说,这热闹一幕也是日本人餐饮业的一个特色。 别看日本任何地方那里都是静静的,日本人说话音量稍微高一点就会自我意识到,然后压低声音。 让自己不至于太突兀而失礼。 但居酒屋、酒吧、舞台这样的娱乐场所就不是这样了,而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日本人似乎要把积攒下来的声音都在这些场所释放掉似的,在这些地方的行为完全无所顾忌。 反而人人都得大声的喊话才算正常,喝起酒来就吵闹得不像话。 像宁卫民他们,每次参加饮酒会把时间就控制在一个场次还算合适的。 一旦多喝一场,来个二次会,他们的嗓子怕是会哑掉。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是被谷口和香川都没听见宁卫民的询问,没有及时为他解答疑惑也是正常的。 直到五六分钟后,这个吃饺子的壮小伙儿已经吃下去三分之一的饺子了,现场气氛也平淡些了。 谷口和香川才算听到宁卫民的询问,一起告诉了他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原来这一幕居然是这家饺子店特有的营销手段。 据谷口主任所说,为了吸引更多的客人来就餐,为了和周边的饺子店竞争,这家店的老板在今年年初推出了一个叫做“欢迎大胃王”的特别悬赏活动。 那就是这一年之内,只要有哪位顾客能够在二十分钟之内,吃完一个巨大煎饺。 不但这个人可以活动终生免费来饺子馆就餐的资格。 而且和他一起同来的朋友们,当天的消费也可以全部免单,还可以得到礼物。 但要是吃不完的话,顾客就得为这个巨大的饺子买单了,整整一万円的挑战费用。 香川跟着附和表示,说这个活动还真是挺见效果的。 她还记得年初推出之后,的确成功吸引了很多的人前来挑战,顺便也让这家饺子店出名了。 当时天天店外排大队,差不多红火了有半年的时间,给饺子店带来了不少的客人。 虽然大家都知道有难度,但即便如此,还有很多的人愿意来挑战。 主要是大家都想着,就算是挑战不成功也可以品尝这么巨大的煎饺。 一万円又不算太贵,也算是值了 不过时间一长,渐渐地,这个活动的新鲜感过去,也就没多少人再参与了。 据说目前为止,也就只有一个客人曾经成功过。 像这个小伙这样还有勇气来挑战的人,其实已经不多见了。 今天还能看到这一幕,应该是知道活动即将结束了,有人还想抓住最后的机会再试一试。 以香川凛子的角度来分析,这个敢于挑战的家伙,肯定是有备而来。 特别还有这么多朋友在他身边给予鼓励,似乎是有望成为第二个胜出者啊。 对此,谷口主任也很赞同。 因为眼瞅着才七八分钟的时间,这个体格健壮的家伙已经吃下一半的饺子了,赢面真的很大。 但宁卫民却情不自禁为日本人的单纯笑了。 在他的眼里,这饺子馆的老板才是打得好算计。 说真的,从卖相上来说,这个煎饺还是非常有食欲的。 油亮亮的,一切开,皮是皮,肉是肉,热气腾腾中,带着油脂和香味的汤汁流淌了一盘子。 但问题是,这也就是徒有其表罢了。 这个饺子的味道绝对不可能好吃得了,也绝对不是饺子的味儿。 因为这么大个儿的饺子,那面皮的厚度比懒龙和肉饼都得厚,否则包不住馅儿了。 而肉馅儿厚度和体量更胜,至少顶四五张肉饼摞在一起的厚度。 这么个玩意,不蒸肯定熟不了。 蒸完了再过油炸,想想看就知道这皮儿是什么味儿,里面的肉馅儿又有多腻。 哪儿还会是饺子的味儿? 京城有个词儿叫——废物点心,就是形容这种徒具形式,却毫无意义的东西。 更别说日本饺子的馅儿本身就是发甜腻口的口感。 想想就知道,这个饺子的皮和馅儿,吃进嘴里是什么口感? 绝对让普通人欲仙欲死啊。 首先就得说,这个饺子馆的老板成功利用了大多数人猎奇心理和盲从特性,大大捞了一笔。 再加上这么大的饺子,份量就已经是普通人难以承受的了。 又备不住老板再做大饺子的时候玩儿点狠活,给了双倍的猪油和白糖什么的。 这样的饺子热的时候或许还可入口,凉了的时候怕是能让人一口就被猪油糊住嗓子眼。 顾客想要胜出,那简直天方夜谭。 宁卫民甚至可以断言,这所谓的唯一胜者也是老板编造出来的,就是为了给顾客以侥幸的希望,来鼓励人们继续挑战和尝试。 否则为什么香川会说“据说”呢。 如果真有这样的赢家,应该会时常光顾这家饺子店吧? 怎么可能保持默默无闻的低调,压根不为人所知? 何况要真有这样的赢家,能够出现在店里就餐的话,对饺子店的老板也是好事,反而会更加促进饺子馆的生意。 店老板自己就应该乐见其成,四处宣扬才是啊。 就像日后国内卖彩票的小店儿似的。 要出个中五百万的,谁不是张灯结彩,敲锣打鼓把红色条幅挂在大门口,彩票销量也能因此更上一个台阶。 所以既然只是“据说”,也就充分说明这个胜出者只是吊着驴的胡萝卜罢了。 这个活动的挑战难度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顾客胜出的希望几乎为零。 而日本人居然这么趋之若鹜,这么容易就接受店老板下的饵,还这么单纯的会相信店老板的话。 也只能说明他们民智未开,有关人情世故欠缺的东西太多了。 远远不像我们的国人,都懂得“买的没有卖的精”这句话。 果不其然,挑战进行到后半段儿,这个壮硕的棒小伙儿以肉眼看得见的变化,越来越不在状态了。 哪怕他的同伴们和看热闹的客人再鼓劲,再加油,他也越来越难以为继吃饺子的速度。 而且脸色越来越难看,发青发白。 也不知道是热的,还是焦躁的缘故,出了一脑门子的热汗。 最终,还是应了“吃饭冒汗,一辈子白干”这句话,他半途而废,没能坚持到底。 就在十五分钟左右,这个棒小伙儿把刀叉一扔,直截了当,举手投降了。 全场一片哗然,在众多替他可惜的声音里,这个极具大胃王潜质的小伙儿当众掏出了一万円的大钞付给了店老板。 他的同伴们无不扼腕叹息,情绪低落。 就连谷口和香川,也无不因为这个功败垂成的结局,替小伙儿感到非常遗憾。 他们都搞不明白,明明饺子已经吃掉七成了,再努一把力就可以达成目标了。 为什么在时间基本还算宽裕的情况下,这个小伙儿他要这么果断的放弃。 大概现场除了宁卫民,就没有其他人,能注意到饺子的汤汁里已经隐隐约约浮现出白色的凝固物了。 所以也只有宁卫民,才能够从捂着嘴的小伙已经克制不住的干呕。 甚至都顾不上跟同伴们聊上几句,就急急忙忙跑去找厕所的狼狈里。 充分体会到饺子馆儿店老板作为一个生意人的狡黠。 原来是日本海克斯科技的创始人! 失敬,失敬啊! 这一手三花淡奶,还真是把食材由诱人到恶心的变化完美排列,玩儿得好一手狠活儿! 然而事情到这儿并没完,因为就在整个饺子馆儿的气氛渐渐趋于平淡,客人们的情绪归于正常,大家又开始关注他们自身。 谷口、香川、宁卫民按照aa制,各自都付完了自己的那份钱,准备离开的时候。 宁卫民身形巨震,仿佛是上天劈下了一道闪电击中了他一样。 一个念头瞬间冲入了他的脑海。 贪心不足蛇吞象! 是啊,哪怕蛇再毒,要是真吞下一头象,它也动弹不了! 那岂不是任人宰杀吗! 就像那个棒小伙儿一样,虽然自信满满,气势汹汹,人多势众。 摆明了阵仗,就是为了终身免费,奔着占店老板的大便宜来的! 可最后不还是功败垂成,颜面扫地嘛,丢脸赔钱还伤了身子骨儿! 还有那小日本,二战的时候几乎把整个亚洲都打下来了,可不知足啊,吞了朝鲜又惦记东北,吞了东北又惦记京城,还同时对蒙古、菲律宾,马来西亚,缅甸和越南下手,甚至最后跟俄罗斯在东北对峙,还派神风敢死队炸了珍珠港。 这小鬼子要是懂得步步为营,慢慢消化蚕食,弄不好还真让他成了事儿。 这就是贪婪的祸端啊! 是坑还是福,哪儿那么容易分得清啊? 对啊,对啊,这日本皮尔卡顿公司也是一样,就是再强势,他也得有那么大的胃才行啊。 倾巢之下焉有完卵。五年之后,经济泡沫一破,他们怎么可能毫无影响。 怕也会赔的连裤衩都不剩了吧,否则的话为什么进入新世纪就没听说日本皮尔卡顿分公司的相关消息呢? 要是这样的话……哪怕更苛刻的条件也得欢迎他们投资啊,而且还得让他们多投…… 嘿嘿……换过角度去想问题,果然不一样了。 这不就成了日本人往咱兜里送钱啊…… 别说,阿三什么都不行,可有一点他们好像很拎得清啊。 他们确实懂得,什么叫做吃人不吐骨头,什么叫做肉烂在锅里…… 正文 第889章 同一条船 第889章 同一条船 宁卫民的行动很快,既然想好了,执行力就是杠杠的。 饮酒会第二天,他就打国际长途和发传真回京城,跟宋华桂和邹国栋阐述了一下自己的想法。 当然,有的话是不能明说的。 比如五年之后,凭什么他就断定日本分公司会遇到大麻烦? 这事关日本经济结构的整体崩溃,他完全没法解释。 即便他说实话,公司那边也不会相信。 这么大的事儿,连各国经济学家都预测不出来,他凭什么“妖言惑众”? 所以,他也只能是从“卡位”的角度,来为宋华桂和邹国栋分析这件事的利与弊。 宁卫民表示,日本皮尔卡顿公司执意要在华大举投资建厂,本质原因是受日元升值影响,导致本土生产成本持续增高。 因此这个计划日方不大可能会放弃,这几乎就是他们维持外贸订单,保持公司利润的唯一出路。 哪怕华夏公司不肯帮忙,日方也必然冒险一试。 何况就是日方不来华建厂,就凭共和国吸引外资的优惠政策,以及能提供大量廉价劳动力和土地的条件,其他国际品牌也必然有想来建厂的。 那么无论哪家品牌来华建厂,都一定会对共和国的服装制造业造成严重冲击,并且会逐渐改变内地服装市场格局。 换句话说,一定会对皮尔卡顿公司的现有市场占有度造成威胁和损害。 所以既然阻止不了,与其便宜别人,倒不如与同出一脉的日本公司合作。 还能让华夏公司在未来的品牌大战中,多占据些主动权,分上一杯羹。 虽然日方的条件确实很苛刻,他们态度也居高临下,很强横。 表面上华夏公司需要承担的责任多,拿的回报少,似乎很吃亏。 可毕竟建厂是在京城,这是华夏公司的主场,最后综合来看,实际上可未必如此。 首先,日方的服装制造生产水平确实是让人钦佩。 华夏公司大可以通过合作引入先进流水线,从日方的身上学习先进服装生产技术和管理经验。 这既能迅速提高“pc”品牌服装的质量和口碑,也有利于华夏公司为日后自己独立建厂积累经验和人才。 哪怕今后日方在这家工厂上的确大赚特赚。 可华夏公司只要能少走弯路,拥有自己的厂子,那用市场换技术,也是值得的。 其次,华夏公司掌握着政策疏通渠道和上层关系,是可以在方方面面卡日方脖子的。 如果日方仅仅只凭着股权上的优势,就想当老大,那无异于是痴人说梦。 说句实在话,这种主客关系还得凭综合实力和心智角逐,并不是提前一纸文书就能约定的。 要往早年间说去,《红楼梦》的贾府怎么样,那几个大总管不都比主子富裕吗? 往解放前来说,被大掌柜玩弄于股掌之间,耍得滴流乱转的东家,那也海了去了。 要不怎么会有刘宝瑞的相声《假行家》呢? 要再往近前了说……咳咳,大家能在一起共事也是缘分。 总之,宁卫民的意思就是,这件事只要成功立项,双方确定要合作。 之后的进展快慢和节奏,其实完全掌握在华夏公司的手里。 日本人只能眼巴巴看着,手根本够不着。 就拿建厂来说,批地,施工,物流,任何一环节,华夏这边只要随便扯扯皮,玩玩花头,就能让红头文件下不来,拖上几个月。 何况只要钱到了位,怎么花,往哪儿花,什么时候花,那还不都是华夏公司说了算嘛。 说白了,钱没到位的时候,给钱的是爷爷。 但钱要到了位,给钱的就是孙子了。 不过值得注意的是,这件事在开始立项上可万万不能拖。 华夏公司不好日方讨价还价的,应该尽快敲定双方合作的条件,让日方拨款才是。 不为别的,就因为建厂投资巨大,而日元升值趋势是长期的,可见的,人民币的前景却多半会持续性保持弱势。 那么越早让日方对大陆进行投资,对华夏公司越划算。 越是在一开始的合作条件上纠结,打持久战,华夏公司其实越吃亏。 也许争了半天,争取到的东西还不如汇率变动所造成的损失。 宁卫民这番高谈阔论和深谋远虑,不可谓不替华夏公司想得周到,分析得透彻。 无论光明正大的好处,还是私下里能操弄的利益,都替华夏这边算计到位了。 那是煞费苦心的,想让华夏公司有一天能取日本公司而代之呀。 然而宋华桂听了却只赞同一半。 对于双方合作条件不对等这点,宋华桂倒是不太在意,认为可以接受。 但以宋华桂的道德标准,她是看不上宁卫民这么阴奉阳违,表面上打着合作的幌子,背后却惦记着耍阴谋诡计的。 她是真心觉得经商需要遵守契约精神,对待合作伙伴也该以德服人。 特别是对同一品牌的日本分公司,毕竟还有一份香火情呢,就更该以诚相待。 在她看来,中日双方因为分属不同国家,原本就有文化上的陌生感,不容易磨合,宁卫民这么干只能加重彼此不信任,那这事儿的结果还能好的了吗? 从来要想成事都得劲往一处使,就没听说互相都惦记咬对方一口,还能得到好处的。 因此宋华桂很严肃的告诫了宁卫民一番,让他把不规矩的心思都扔掉。 答应人家什么条件就该信守承诺去认真做到,为什么非要在背后给人家挖坑,去行见不得光的龌龊事呢? 钱可以少赚,但格调不该丢,不要自甘堕落,枉做小人。 还说任何合作关系最重要的就是相互倚重和信任,如果贪小利失大节,这是得不偿失的。 不得不说,大概是从小到大都活在象牙塔里的原因。 不但自己是学艺术的出身还嫁了个艺术家,善良的宋华桂对于社会的认识也是阳光普照的。 所以她行事就不免有点迂腐,很有点像是西游记里的唐僧。 可绝就就绝在,虽然挨了批,宁卫民这孙猴子却偏偏还没法生宋华桂的气。 因为宋华桂是个真正言行合一的人,她对日本人都尚且如此宽厚,就别提对宁卫民有多厚道了。 别的不说,就说谈完这件事后,宋华桂主动跟宁卫民谈及拉杆旅行箱的利益分配问题,询问他打算怎么运作这个项目。 宁卫民小心翼翼提出自己的想法。 说想用这个专利来换取易拉得公司的一部分股份。 然后再以易拉得公司的名义,以有偿方式把专利授权给华夏皮尔卡顿公司和金利来,三家企业就可以一起生产拉杆箱了。 他心里惦记的是,这么着好算账,而且等于又重新获得了易拉得领带的专利。 今后把这两项专利再授权给别的企业,他还能源源不断获得授权收益。 而皮尔卡顿和金利来也会利益均沾,还能变相降低了授权使用费。 没想到宋华桂不但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用意,而且一口就答应了。 直说这个办法好,基本上算是照顾到了方方面面的利益,很公平。 根本没用宁卫民多费什么口舌。 不过这件事要想最终确定,还得跟金利来的曾宪梓进行协商和沟通。 经过三方的共同评估,才能确定股份置换和转让的比例,以及授权费的收取标准。 想想看,没有勾心斗角的唇枪舌剑,没有贪得无厌的针锋相对,更没有借势压人和威逼利诱。 若不是有一个这样人品贵重的老板,怎么可能发生这样的事儿? 也就难怪宁卫民心里熨帖,更死心塌地,为宋华桂效力了。 这就叫“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啊。 更何况话说回来了,虽说宋华桂是反对宁卫民私下里给日本人刨坑下绊儿,用不光彩的手段在利益上找平衡的。 但宁卫民并不缺少志同道合的同盟军,而且他的队友们也很给力。 邹国栋,对于日本人同样没什么好感。 在这件事上,他和宁卫民的看法几乎一致。 认为无毒不丈夫,日方既然苛刻强横,把他们当软柿子捏 那就该让小鬼子自投罗网,吃点闷亏,长长记性。 因此表面上虽然没说什么,私下里却又给宁卫民回了个电话。 告诉他说,宋总顾不上这事儿。 如果谈成,国内建厂的事儿一旦进入实质性阶段,恐怕还是自己来负责对接。 自己不但完全支持他,财务部熊健民也愿意配合,让宁卫民尽可随意发挥。 最后就是顺便问了问,日元应该继续持有还是见好就收。 听宁卫民回复说不要怕,起码能拿一年,肯定还能涨下去。 邹国栋简直乐疯了,头一次夸宁卫民是公司的功臣。 还在电话里主动许诺,说真等公司的大厦盖起来,到时候一定给宁卫民安排一间朝向好的房间做办公室,绝对比自己的办公室面积大。 瞧瞧,这不就有了八戒和沙师弟了嘛。 而且这八戒还不贪吃,这沙和尚还能管账,通经济。 哪儿找这么完美的团队去? 就这样,到了第三天,宁卫民又紧锣密鼓的和日方接触上了。 不用说,宁卫民连社长长谷川英弘的面儿都见不着。 要想真正促成此事儿,还得先解决高田副社长和石川监事才行。 否则即便他代表华夏公司,答应接受日方不合理的苛刻条件。 怕这两条存着私心,打心里盼着他打退堂鼓的拦路虎也会从中作梗,让这件事无谓多生波折,甚至被搅黄了。 具体怎么做,其实说来也简单,对症下药呗。 有私心的人,当然还得用私利才能打动他们。 而且高田和石川的利益诉求还是有所区别的,对他们还能进行分化。 宁卫民从谷口和香川透露的信息中,早就敏锐的发现他们俩其实也不是一回子事儿,一个管销售渠道的,一个管财务的,并不能完全划上等号。 所以宁卫民这次就没去找高田,而是先去单独见了石川,打算先攻克他这一关。 宁卫民先告诉石川,说华夏公司经过研究考虑,虽然对日方的条件不是很满意。 但考虑到大家都是同一品牌,此举确实对提高品牌含金量有益,最终大家都能受益匪浅。 于是还是打算接受条件配合日方建厂,请石川代为转达华夏公司的诚意。 不过,还是希望日方再考虑一下华夏公司的商品在日销售的问题。 总不能有来无往,日方都跑到京城建厂了,可一点好处都不让华夏公司从日本捞。 华夏也可以开放本土市场给日本公司嘛。 还可大家的货物在款式上和品类上还是略有区别的,为什么不互通有无呢? 另外,华夏公司对投资额度和持股比例也有异议。 鉴于华夏公司的经济实力偏弱,最多只能出资三亿日元。 所以愿意在政府关系,税收优惠,工业监管,以及拿地成本上多出些力,来换取合资厂百分之二十五的股份。 还希望日方能够体谅,多在资金投入和生产技术方面多承担些责任。 果不其然,这样的表态让石川方寸大乱。 他对于宁卫民的要求,就显得极其敷衍,言不由衷,根本提不起精神来。 不过没关系,宁卫民很快就表达出对合资厂财务方面的担忧。 他口称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对于合资厂来说,现金流才是最重要的,华夏毕竟是穷怕了的第三世界国家嘛。 要是日方的资金不能及时到位,并且保证财务部门的工作运转正常,那什么事儿也办不好。 所以华夏这边还有最后一个最重要的条件,很希望能石川监事本人能亲自负责与华夏公司这边共管合资厂的财务工作,或者是由他委派的人来进行。 否则的话,华夏公司一方实在不能对日方的财务能力和重视程度感到放心。 也就没信心能保证合资厂的建设按部就班有序进行。 那么为了保险起见,也就只能放弃双方的合作机会了。 这个条件华夏公司也没有退让的可能性,还希望日方能郑重考量,成与不成希望月内能给个答复。 于是这一下子就不一样了,等于宁卫民代表华夏公司主动向石川抛出橄榄枝。 心甘情愿把华夏公司的利益和石川这个人绑在一起了,宣告与他同进同退。 石川又不傻,自然为这个很有可能扩大自己在公司内部话语权和实权的机会动心。 至于高田副社长能否从中获利,可就不是他优先考虑的问题了。 就这样,石川再度被宁卫民拉上了同一条船。 这家伙不但坚定的表示一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要为华夏公司争取到更合理的条件。 并且还愿意代替宁卫民出面去做高田副社长的工作。 看他兴奋且激动的样子,似乎很有做日奸的潜质哪。 正文 第890章 安全漏洞 第890章 安全漏洞 宁卫民很安心的把后续一切事情都交给石川去办了。 他一样想得明白。 无论高田能够被石川说服,其实已经不是很重要了。 他只要确定石川会为了私利,愿意促成此事,能够及时把华夏公司的诚意和条件需求,反馈给社长长谷川英弘就足够了。 反正华夏公司也没有什么余地了,能开出的条件也就是这样了。 对于双方是否能够携手合作,只凭日方社长长谷川英弘的意愿选择就是。 相信只要这位社长稍微理智一些,就不会做出分则两害的选择。 如果这样的条件,还不能够令其满足,那华夏公司直接放弃便罢,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当然,长谷川英弘如果真的以为能够凭他们日本公司自己的力量,就能畅通无阻进入内地顺利开办工厂,那也只能说他太天真,这把子岁数都活狗身上了。 因为到时候肯定会有许多“热心人”,用实际行动让他们充分体会到两国文化和思维模式的差异性。 就是华夏公司也不会坐视不理的。 哪怕宋华桂性子再和善,再念同出一门的香火情分。 她也不会允许这种别人不打声招呼,就要持强凌弱,鸠占鹊巢的行为。 肯定会在“关键”的时候,动用政治资源,捍卫自己的“主权”。 那日方就只有一种结果——血亏收场。 要真是等到被打疼了,不得不再行谈判,可就是城下之盟了,反而还对华夏公司更有利呢。 所以接下来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了。 成就成,不成拉倒。 宁卫民唯一还能做的事儿就是等,耐心等待日本皮尔卡顿株式会社的最终回复。 而且这种等待对他来说,其实一点都不难。 既不会让宁卫民感到焦虑,也不会考验他的心理承受力,因为他要做的事儿还多着呢。 比如为了开办餐厅取得“食品卫生责任者”资格证书,去保健所预约学习。 还要去消防署获得“防火管理责任者”资格证书。 除此之外,他还要天天往证券公司跑,密切关注自己股票的投资情况。 还要抽时间去西麻布的书店,把书店的尺寸细细测量出来。 然后再把香川凛子约来,把自己的改造意愿和初步的规划详细告知,与之讨论。 于此同时,他还要和港城金利来的曾宪梓,就拉杆旅行箱的利益和生产的后续事宜进行沟通和商洽。 这些事儿都加起来,他一点也不轻松,甚至比上班族还要忙碌。 别说一直想去东京知名景点转悠转悠的打算没法实现了。 就连歌舞伎町街,他都没时间再去了。 甚至每天吃饭都不怎么讲究了。 不是拉面馆儿里对付一碗面条,就是吉野家或者松屋去拿牛肉饭充饥,要不就是便利店买点牛奶面包三明治。 说起来还真有点996社畜的意思了。 不过话说回来了,好就好在终究不算白忙,每一件事的付出都是有回报的。 除了食品安全和消防安全两项证书依次成功拿到了手,宁卫民很快获得了开办餐厅的一切法律资质。 他在股票投资上的运气,更是好得出奇。 因为调仓换股才刚刚完成,他最看好的阪和兴业就开始止跌,并且因为超跌而大举反弹,“嗖嗖”往上涨。 他自然而然大赚了一票。 如今他股市里的总资产不但成功收复失地,而且打破了一亿円的最高利润纪录,接近六亿五千万円了。 他的股票经纪人简直不敢相信他对于投资时机能把握的这样巧妙,无论对他的运气还是眼光和魄力,都羡慕到了极点。 此外,由于身在港城的曾宪梓充分享受到了日円升值的好处,在得知宁卫民想用拉杆旅行箱置换易拉得公司股份后,出于感激之情,他也像宋华桂一样积极表态,愿意支持。 与此同时,更让宁卫民颇感惊喜的是,金利来方面已经主动就拉杆旅行箱的专利,开始了工业制图工作。 并且对拉杆旅行箱的材料和零件细节,进行了相当程度的完善和提高。 大概不出意外的话,等到三方一起把置换股份的具体方案签定下来后。 大家就可以马上采用金利来的图纸进行工业量产,实现完美的无缝衔接。 这样的合作伙伴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呢?简直太让人省心省力了。 接下来在这件事上,宁卫民只需要在日本打通目录销售的渠道,把拉杆旅行箱引入日本销售即可获利。 最后,甚至就连最让宁卫民发愁的问题——书店积压库存书,也因为一个特殊时间节点的临近,得到了相当程度的解决。 那就是11月3日——日本的文化节。 明治维新以后,一直把富国强兵作为国策发展而来的日本,以1945年战争失败为转机,转而变成把放弃战争和建设基于自由平等和民主主义的文化国家作为理想的国家。 文化节正是为了重申这一精神而设立的。 所以结合自古传承下来的晚秋是“适于灯下读书”的习惯。 文化节也如同体育节一样,不但是日本的法定节日,而且日本人围绕着这个节日,同样会举办许多文化活动。 尤其以文化节为核心的一周,也被日本国民称为“白银周”。 在这一周,日本的都道府县不但会派遣运动员参加多标的全国运动会,遴选音乐界、戏剧节、美术界等优秀艺术家举办艺术节。 经营文化类商品的商家,为满足国民看书和欣赏艺术兴趣,更是生意爆火,赚得盆满钵满。 不用说,要赚钱的前提是要先要备好货,货物准备的越充足越好。 所以,依照这种逻辑关系,也就终于有书店老板等不下去了,大举出手去接宁卫民的便宜货。 在两个兼职店员的积极联络下,有三家书店,先后以市价四折,或是四折五的价钱,总共从惠文堂书店买走了上万册的学习用书、工具用书和漫画书。 不但这俩店员如愿以偿拿到手六十几万円的奖金提成,宁卫民也差不多有将近一千三百万円入了书店的经营账户,也就有了可以进一步实施改造书店计划的资金。 其实到了这一步,惠文堂的那些积压书反倒不是那么着急低价出手了。 因为除了从人和的角度来看,两个拿到奖金的店员一改颓势,工作情绪相当高涨之外。 从天时的角度来看,十一月份的第一周无疑是书店生意最好的旺季,宁卫民完全可以在文化节期间靠正常销售回笼不少资金。 于是宁卫民考量之后,索性把自己这次从内地带来的便宜货全都运到书店来了。 打算也凑凑热闹,到了“白银周”,也得大张旗鼓摆开阵势搞联合促销。 日本的图书不是不让打折销售么? 没关系啊,法律可是没说不让送东西呀,这不就是空子可钻嘛。 宁卫民思量了一个购物满积分拿礼品的销售策略。 打算这一周举办促销活动,对外公布,买五千円图书赠送一个标价六百円的草编昆虫。 买一万円图书赠送一个标价两千円的漆器化妆盒或者是小梳子。 买两万円的图书赠送标价四千円的料器菊花胸针。 买五万円的图书赠送标价八千円的绢人或笔筒。 买十万円……好吧,大概率是不会出现这样的人的。 不过还是得写上,可以赠送标价一万八千円的葡萄常料器葡萄摆件一个。 总之,这些他从华夏带来的东西既可以送也可以卖,只要能变现换成钱,那怎么兑出去都不亏啊。 而且这些好处统统都拿到手里还不算,就连宁卫民自己都没想到,他就随随便便去一趟取款机取点钱出来花,居然还意外的靠着日本的atm机,发了一笔不小的横财。 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说到这里,就得先提一提日元的族谱了。 相信大部分的国人对于日本一万円的大钞的样子都不陌生,那上面的人物选用的是日本知名思想家、教育家福泽谕吉。 我们都得承认,从1984年日本发行冠以他头像的万円大钞之日起,日元的币值就一路坚挺。 对于日本国民来说,使用带有这家伙头像的日元,还是比较划算的。 至于在此之前日本使用的钞票,那一万円上印的人物可是日本的圣德太子。 这种货币在宁卫民到达日本之后,已经不再印制,而且大量回收了。 而作为邮商出身的宁卫民,有一种职业造就的本能就是四处留意,有保存意义的货币。 像在国内,他平时没事干,就爱数自己身上的钢镚,甚至掏别人兜里数钢镚儿。 天坛公园几个门口负责存自行车的老头儿也都得了他免费供烟的好处,平时收钱的时候会帮他留意着几种特殊年份的分币。 谁也不知道他是在遴选分币里的“五大天王”呢。 他还专门托人走门路,去银行兑换过全新的第三套人民币。 来日本之前,基本上各种品类已经集全,甚至还重仓持有特别珍稀的品类。 来到日本之后当然也一样,宁卫民看到已经逐步退出市场的日円就喜欢往兜里概搂。 虽然这玩意在他穿越过来的时候还不怎么值钱吧,可日后的事儿谁能说的准呢? 反正有品相不错的一过手,他就留下,也不费什么事儿不是嘛。 就这样,圣德太子版本的日元他也渐渐留存了一些。 而且每次花钱的时候他也会特别注意钞票的年份和品相,这就叫习(鸡)惯(贼)成自然。 这天,他想从现金账户上取个二十万円出来当生活费,就跑到了日本的住友银行。 结果日本的atm机刚吐出钱来,他就发现了猎物,里面明显有几张稍大点的纸币是圣德太子版本的大钞颜色,而且还是近似于全新的。 要按照常人的思维,先把钱都拿出来,都是你的,你在手里慢慢看呗。 可宁卫民没有,他脑子比一般人都快。 也就是零点一秒,他就决定就把那几张大一点的钞票拿到手里,其他的钞票还让机器吞回去。 因为这取款机里头,可是难得遇到这样嘎嘎新的货色啊。 他账户里的现金又有限,就想多取几次再试一试,也许还有呢。 而结果呢,等他再去操作atm机器的时候,最奇妙的事儿发生了,他账户上的金额竟然没少一分钱,取钱之前是多少还是多少。 要知道这年头的atm机还是很原始的,都是摆在银行大厅的门口,并没有摄像头啊, 这就等于是说,他白落了好几万円啊! 一开始,宁卫民还以为由于atm机自身的质量,通讯线路故障,发生了偶然性的“吐钱未记账”的现象。 可跟着他又操作了一次,果然还在机器里发现了一张圣德太子的钞票,然后照方抓药,发现还是账户额度未少。 这下宁卫民可按捺不住兴奋了,他不知道这机器到底是程序出了问题,还是圣德太子的纸钞就不认,又或者说是…… 总之,他接连三番的试验了下去,到第五次的时候,他不但弄明白了到底怎么回事,发现了日本atm机上的一个重大操作漏洞,而且兜里还白落了十几万円。 这要换做许多人,怕是此时一定会兴奋得嗷嗷叫唤,以为找着了一张24k金的金饭票了。 从今以后,自己就再也不用去工作了,想用钱就用这手来点石成金,从银行里取好了。 要是这么去想的话,那可算了吧。 这绝对是标准的穷人思维,获利又少,风险又大,还累得慌。 就是折腾一百回也顶多弄个两千万円啊。 而时间一长,要不让日本警视厅给抓着才怪呢,那以宁卫民的外国人身份就会被遣返了。 所以抛开道德方面的因素,就从实际操作性来说。 对宁卫民而言,这么干也是最差选择,属于没脑子的行为,太不划算了。 于是宁卫民就做了个非常有道德的人,他马上叫来了银行的人,告知自己刚才取钱,机器多吐了十几万円。 银行的职员立刻鞠躬感谢,收下钱后,还留了宁卫民的姓名、住址和联系电话,说银行会有礼物通过邮政部门赠送给他,然后就去通知了检修人员来检查机器。 之后呢,宁卫民就欣然归家了,带着做了好事的坦然和轻松继续做一个有益于中日友谊的文化使者,然后每天就看看自己的邮箱有没有寄来的礼物…… 不不不不!这么说就太恶心了! 事实上,这小子不但没就此收手,而是变本加厉。 他从银行离开后,接连又跑了其他三家住友分行,去找相同牌子的提款机玩这一手。 于是这一天,atm机供应商的维修人员就遭遇了最诡异的一天。 居然住友银行连续四台机器报错,但偏偏机器运转一切正常。 经过工程师的验看,都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之处。 但收缴上来的钱可不是假的,足足有上百万円呢。 不但和机器里应有的钱数完全对得上,账目上却没有显示,关键还都是同一个客户报告的异常…… “什么?同一个客户?” “对,就是同一个客户!” “这怎么可能?” “也是啊,怎么可能有这么道德高尚的人?” “混蛋,你是猪脑子吗?重点根本就不在这里好嘛……” 就这样,当天晚上,不论是住友银行东京本部,还是为住友银行提供这种atm机器的公司里就炸了庙了。 尤其这家在1978年就研制生产出日本最早一台atm机的品牌商,再傻也明白这不会是偶然,而是自己的公司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重大危机。 他们的产品出现了最严重的安全漏洞,别说不能不能及时弥补了,就是这件事曝光出去,那后果都不堪设想啊,再雄厚的基业也会于一夜之间崩塌。 尤其他们一想到自己公司的自动取款机忽然变成了老虎角子机,只要一个命令,金库保险箱的门就会自动打开,成捆的钞票汹涌而出! 他们就恐惧的想看到了世界末日,忍不住冲动要去跳楼! 于是这件事让住友银行和atm机的高层集体震动,无论是身在新加坡的住友银行亚洲区大佬,还是远在德国的欧x龙会长都被惊动了。 经过公司的电话会议,和住友银行的商议,这家atm机的供货公司甚至在从欧美紧急调来顶级技术人员的同时,根本等不了让这件事过夜。 于是当天凌晨,为了弄清楚宁卫民是怎么做到的,他又有什么条件开出来。 身在东京的五六位公司高层拉着住友银行的人,带着公司法务部的律师,一起按照宁卫民留下的信息跑到他的住处拜访。 凌晨两点时分,宁卫民的楼下十几辆汽车停满了整条的马路。 而打着哈欠,穿着睡衣的宁卫民一打开自己的家门,看到的情景就是家门口黑压压跪下了一片。 有七八个五六十岁的日本人带着十几个随从人员,就跟拜神一样,以土下座的方式,撅着屁股跪在自己的家门口。 就这扬眉吐气的面,就跟他是内阁总理大臣似的,这些人在祈求他来出马拯救面对危机的日本。 既让他精神振奋,睡意全无,也真让他无比后悔啊。 失策啊!早知道小鬼子这么沉不住气!就该跑到饭店去住一宿。再逗逗他们。 起码也该安排一个人拿着摄像机和照相机等在这里,把这一幕给录下来呀! 这以后要给传到互联网上去,自己保准能成拿着鬼子小辫子的民族英雄啊。 哎哟,瞧瞧这一个个给吓得那怂样,小脸儿一张赛着一张的发白,哪儿有这么严重嘛。 其实说破了,这戏法有什么啊,不就是伱们取款机上的敏感器有问题嘛。 只要两边的钞票不碰,从中间取钱出来,机器就会不计数的把其余的钱吃回去。 不就这么点事儿嘛,你们这么多脑袋都琢磨不明白吗? 再说了,怕什么呀?中日友好懂不懂啊?老子不会勒索你们的啊! 拿你们的钱,我还嫌烫手呢,真让你们录个音,我就得犯法去坐牢了。 爷爷我只想贷款,只想合理合法的贷款啊! 当然,无抵押,低息,还有数额,是值得咱们好好商榷的问题。 哎,这一位看胸章就是住友银行的了吧,今天能不能谈成,还就得看你这秃头上不上道儿了…… “哎哎,不要这样嘛,请诸位站起来说话嘛。这实在让人承担不起呀。有什么我能效劳的地方,请尽管开口。请进请进,咱们慢慢谈……” 表里不一的宁卫民扫看完了跪下的每一个人,笑吟吟的把这些人往家里让,他已经数清了自己面前的猪羊。 而随后的时间里,他即将把满面春风一肚子坏水的为人处世之道,发挥到极致。 ps:中招了,三年了没躲过去,能更就更,多包涵吧各位,大家都要保重身体啊。 正文 第891章 收获 第891章 收获 三亿円! 以特别手续获批的,为期十年的三亿円的特别贷款,又落入到宁卫民的手中。 甚至住友银行还给他额外发了一张五百万円消费额度的信用卡。 这就是宁卫民意外发现日本atm机早期型号使用漏洞后,以之交换到的物质收获。 尽管这笔钱,数目上还是少了一点,还谈不上让宁卫民特别的满意。 贷款利息,银行也给的并不低,没有任何特别优惠。 甚至在正常贷款需要缴付的年化利率百分之五的基础上,宁卫民还需要多缴百分之二的年息。 而且贷款合同上还特别约定了,一旦宁卫民的还款稍有逾期,住友银行就有权力随时终止贷款,收回本金。 但话说回来了,这可是无需抵押,也不限制用途的个人贷款啊。 宁卫民完全可以随心所欲去花这笔空手套白狼得来的钱,那还不怎么花都香啊? 买房、炒股、做买卖,买豪车奢侈品,都可以,银行绝不过问。 要是放进股市里,还能立刻再膨胀一倍,神奇地变成六亿円啦。 说句大实话,甚至就连真正的日本人也没有这样的福气呀。 要知道,以日本银行目前的运行状况而论,还是井然有序,吃喝不愁的年代。 日本老百姓有点钱基本都存入银行,银行贷款又只发放给本国企业,而且还主要是银行所属财团下所覆盖的那些企业。 基本上就是一个闭环式样的自循环。 银行根本没有动力,也没有必要去开辟客户。 实际上,哪怕是日本中小企业,如果没跟着老大的话,想要顺利获得贷款审批也不容易。 银行不但得看抵押物,得看企业规模、营收和行业空间,而且还会监督资金用途。 一旦发现企业有违规的资金运用,银行就有权终止贷款。 所以像宁卫民这样一个来日不过两个月的外国人,要是按照正常逻辑,是绝无可能从日本银行获得这笔贷款的。 说是难于登天都不过分。 哪怕他在日有不少资产,个人也是跨国集团的中层管理者,还是以经营签证赴日的,都没用。 因为日本银行也明白“人有旦夕祸福”这个理儿。 就这小子,在东京这嘎,无亲无故,单奔儿一外国人。 万一他哪天脚一滑,撞块豆腐上撞死了,那批给他贷款的主儿岂不是欲哭无泪呀? 有产业?再有产业架不住有恶习啊。 要是真是个败家玩意把贷款花光了,脚底抹油跑回共和国去,哪儿找他去? 这都是风险呀,而且还是没必要去冒的风险。 原本就没必要创收,家里躺着就有企业上门相求的银行,脑子坏掉了才要放贷给他。 没看日本银行连个人消费贷的市场都懒得插手,心甘情愿把这块肥肉让给雅库扎控制的金融公司吗? 否则的话,日本也不会有那么多高利贷公司了。 因此实事求是的说,宁卫民能拿到这笔款子,实在是相当于中了头等大奖。 要不是他意外拿捏住了atm机生产商——欧某龙的小辫子,让这家企业原意为其做特别贷款担保,是不会有这样的例外发生的。 说白了,其实这笔钱根本不是银行的钱,而是欧某龙愿意购买安全漏洞相关信息所付出的代价。 住友银行在其中只是扮演一个中介渠道的角色。 仅仅负责把这笔钱从欧某龙企业的账户里,转交给宁卫民罢了。 但是,反过来不得不承认,像这样兜个圈子,看似掩耳盗铃的行为,却是非常有必要的。 因为不但完全照顾到了日本人两家企业的面子问题,更重要的是充分兼顾了多方利益,才让这件事变得皆大欢喜,毫无后患之忧了。 首先对于银行来说,这笔左手倒右手的贷款有效排除了金融风险。 即使放出的贷款最后从宁卫民处收不回来,还有欧某龙公司这个儿大的顶着呢。 这才是他们安心参与,乐于促成此事的原因。 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尽早解决问题,银行就能尽早松口气。 否则真出了事儿,欧某龙公司虽然难辞其咎,要承担主要责任,但丢的钱可是银行的。 银行也不愿意添这个乱,再惹出点负面社会效应来。 其次对于欧某龙公司来说,作为atm机的生产商,他们更在意的是这笔交易是否能买到真实可靠的情报。 然后就是怎么才能更好的封锁消息,不会轻易被媒体发觉异常,同时还能保全他们的颜面。 要知道,哪怕欧某龙再重视此事,再全力以赴,解决技术问题和更换设备也需要时间的。 而企业都是有竞争对手的,要是让别的atm机厂家知道这个消息,那欧某龙的麻烦可就大了。 如果能像这样以贷款的方式通过银行把钱借给宁卫民,当然比从公司户头直接支付现金给宁卫民更具有隐蔽性,就会安全许多。 而且也没有太多被勒索的感觉,毕竟是借不是给。 宁卫民真能信守承诺如期缴付利息,到期把本金全部归还的话。 那就相当于欧某龙公司没花一分钱就解决了问题,再完美不过了。 到时候,不但参与此事的欧某龙高层再无任何被秋后算账的担心,这件事反而会成为他们应对危机的功绩。 至于对宁卫民来说,同样安全需要排在第一位。 接受住友银行的贷款而不收欧某龙公司报酬,可以有效避免敲诈勒索的罪名。 只有这样的钱他才拿着不烫手啊。 否则一旦因此惹来诉讼的麻烦,能否继续留日就成了问题。 这才是他的核心利益,不是多拿几亿円可以弥补的。 谁能说小本子不会玩儿黑的呢? 他可不想像国内某明星的小三那样,糊涂车子一样成为祭品。 更何况多少钱才算多啊? 只要是用别人的钱给自己赚钱,这种借鸡下蛋的事儿,永远不亏啊。 三亿円,这笔钱再怎么说,也相当于如今一千万左右的人民币呢。 一天不到的工夫,就弄到这么一大笔资金,也算奇迹了吧? 更别说相比国内的情况来说,在国内贷点款更难于上青天。 拎着猪头都难找庙门不说,怕是合法的利息都到百分之二十了吧? 而且人民币还一直持续在贬值,国内通货膨胀随着城市化改造的进程加速越来越严重。 这么里外里一比的话,能从日本银行贷出款来,真跟宁卫民白拿钱没什么区别了。 这甚至让他想起了上辈子曾经听过的一个笑话。 说有个美国人带着二十万美元来共和国内地旅游,白吃白喝玩了一年后,因为房价涨和汇率变动的原因,走人的时候,居然还倒挣了二十万美元。 而且统计局还挺高兴,因为gdp涨了。 你说说,这事儿闹得,他如今不也是在经历这样的情况吗? 总之,这件事这么来解决,堪称八面溜光,皆大欢喜。 宁卫民不但把三亿円落袋为安,日本人似乎也很高兴。 欧某龙公司在花费了一周时间左右成功解决了atm机的技术问题后,还专为感谢他,为他在文化节前夕办了一个小小的酒会,颁发了一枚功绩勋章给他。 这不能不说,是宁卫民所追求的最好结果了。 卖了别人还让别人帮忙数钞票,既当且立,是多么有成就感。 这种滋味就像喝了一杯冰冷气足的快乐神仙水。 爽啊~! 然而还有更爽的呢。 很快,“白银周”也如期到来。 果然如宁卫民所料,文化节对于书店买卖的加持作用不容小觑。 在包含了11月3日文化节的一周时间内。 日本人就想突然想起了读书这件事似的,纷纷涌向书店来,慷慨解囊来买书。 尽管西麻布的惠文堂,平日里鲜有人来问津,但这几天简直依然顾客盈门。 甚至反而因为附近没什么其他的书店,而格外热闹。 特别是宁卫民推出的购书满赠华夏工艺品的活动,极受顾客欢迎,口碑大爆。 平日里,好像许多人根本没留意就从惠文堂门口走过去了。 而这次不一样了,当需要购书的人发现店里的活动后,对这些华夏工艺品简直爱不释手。 也就仅仅两天,甚至都没等到文化节正式到来,所有的工艺品就都连卖带送的消耗光了。 就连最最昂贵的料器葡萄也是一样。 最后真到了11月3日,因为断货,也只能摘下海报,提前结束购物满额赠送的活动。 甚至宁卫民不得不代表惠文堂因为准备不足,对许多慕名而来的顾客道歉。 就这样,在“白银周”结束后,宁卫民非常成功的以原价处理掉了一大批库存书,又获得了一千八百万円左右的现金。 这让他的手头一下子就宽裕起来了。 连同贷款算在一起的话,总计三亿三千多万円的现金啊。 不但足够他改造咖啡厅,装修餐厅的开销了。 甚至还够他再往股市里扔进去一部分继续捞金的。 于是宁卫民果断的又往股市里扔了两亿円,融资两亿円,继续来加仓。 这一下子,他就让自己的股票配置超过了拾亿円了。 这是什么概念哦? 也就是说,光股票上,宁卫民就已经有三千万人民币的投资了。 要是算上差不多价值五千万人民币的不动产的话。 他光在日本的个人投资额,就距离一亿人民币不远了。 可想而知,几年后真到了收获的时候,他能吃得多肥啊? 说句大实话,是不是京城首富,国内首富,如今宁卫民还真不稀罕了。 随着他的人走出国门,他的财富目标也早就开始放眼亚洲了。 这就叫境界提升。 当然了,“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这话也是真理。 如果不亏心的说,这次文化节,还真是仰仗了香川姐妹,左海佑二郎还有谷口主任,和他的女儿谷口佐知子在业余时间来主动帮忙,惠文堂书店才能比较顺利地应付过去。 否则的话,这一周的旺销,如果光指望宁卫民和俩店员,那非得手忙脚乱全累趴下不可。 绝不可能获得这么巨大的劳动成果。 所以事后答谢也是必然的。 宁卫民专门在西麻布挑选了当地最好的和风法式餐厅,款待这些来到东京交上的朋友们。 不但要了香槟、鹅肝酱,这些昂贵的法国名品餐食。 什么冷制草莓意面,冰冻葡萄汁这样的店家原创菜也要了不少。 而且在听说香川美代子正因为周末分身乏术,需要接待的客户过多而苦恼后。 宁卫民还主动提出愿意帮忙,表示可以代替香川美代子登门拜访一些客户,做些收集客户信息、登录资料,给房源拍照什么的基础工作。 香川美代子当然是大喜过望啊,都有点受宠若惊,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了。 当时就一个劲的称谢。 “宁桑,太感谢了。您可是跨国公司的副部长啊,竟然……竟然愿意帮我这样的忙吗?简直让我不知如何感谢是好。” 而宁卫民则一个劲的谦虚。 “请不要这么说。既然是朋友,当然你帮我,我帮你了,何况您的妹妹目前还在帮我做书店的设计工作呢。我要是不出点力,心里也实在过意不去。” 然而就在香川美代子满心感动时,被夸了一番的香川凛子却不免有点小骄傲,居然不转弯的说。 “宁桑误会了,我姐姐的意思是,不知道您这个华夏人是否做得来这样的工作。您看您平时,鞠躬姿势都不标准,服务态度如果不好,可是会害美代子的公司商誉受损,而且被老板骂的。” 美代子听了,当时就不禁为妹妹这的直女的性子而脸红。 正当尴尬无比,不知该做出如何反应,是该对宁卫民解释,还是该斥责妹妹的时候。 好在宁卫民却毫不介意,并且已经自己打上了圆场。 “鞠躬不标准?那没有什么吧。其实我认为服务行业主要靠两个诀窍,一是笑眯眯,二是不着急。我只要做到这两条,总是点头称是,顾客总不至于投诉我吧?而且最关键的还是要看个人的魅力呀……” 这话一说,再看他故意笑出了两个酒窝,如同花儿一样灿烂的一张脸。 香川姐妹忽然间就想起上次大家坐在一起讨论,华夏猫咪和日本猫咪叫的声音为什么大有不同的事儿来了。 一想到上次喝得半醉的宁卫民正是以这样一张故作萌态的脸,去学华夏猫咪的“喵喵”叫,还形神兼备学着日本招财猫的动作“涅呀涅呀……”的叫。 一下子都被他这样的表情给逗乐了,不由自主的一起抬手掩嘴。 结果餐厅里,又立刻多开放了两朵芙蓉花。 正文 第892章 因色识人 1985年11月10日,日曜日。 宁卫民在这个周末如约抽出一个上午的时间,来帮香川美代子的忙。 美代子也很懂事,为宁卫民出行方便就近考虑,她干脆就把距离惠文堂书店不远,正好位于西麻布的一处的高级公寓拜托给了宁卫民。 因此虽然与客户相约见面的时间是上午十点钟,可当天九点四十五分,宁卫民就已经按照日本人的习惯,提前来到了公寓大楼的门口守候着。 可惜事情的进展还是稍稍有点不顺,他一直等待到了十点整,也没见房主的出现。 这对于极其守时的日本人来说,无疑是一种非常反常的情况。 又等了五分钟,宁卫民不由得心头焦躁起来,担心会不会是顾客早到了,已经上楼去了。 要真是这样的话,那他在楼下这么傻等可就成傻波依了。 弄不好还会让客户生气,失去耐心,最后反而有负香川美代子的所托。 这当然是他不能接受的,于是他考虑再三,还是朝着公寓大门口走去。 那里站着一个高大的保安,身穿黑底白边的呢子大衣制服。 看神情体态完全是一派世界在我眼皮子底下的姿态,似乎一点也不好打交道。 结果恰恰就在宁卫民要一步迈入公寓范畴的这个时候,他的心里正盘算着怎样措辞,才能说服保安通融,把自己放进去的时候。 一辆加长版的黑色汽车鸣着汽笛从他身边抢过,以一副舍我其谁,更为霸气的姿态停靠在了公寓大门的门口。 而原本昂首挺胸站在高台阶上的大门保安却立刻颠颠的跑下来,点头哈腰替加长汽车拉车门。 也是这个时候,碰巧公寓大楼里面又有人推门出来。 那不用说,于是原本要费口舌还未必能办成的事儿一下子就迎刃而解了。 像这样的大好时机对于任何一个国人都是可以轻松把握住的。 上辈子的宁卫民,他就是没干过外卖小哥,难道他还没见过外卖小哥是怎么干活的吗? 说实话,国人的脑子和日本人最大的区别就在这儿了。 日本人花岗岩一样的脑袋,只知道照本宣科,一步步的按规矩来。 国人不是,只要能达到目的,完全可是适当放弃原则,或者改变规矩。 于是压根就没跟那门口的保安搭顾,宁卫民蹭蹭几步上了台阶,快步迎上了从里面推开的大门。 等到里面的客人步下台阶后,他拉着大门一个轻巧的闪身。 就轻而易举混进了这个自称酒店式管理,门禁条件森严,每月光管理费就要缴纳两万円的公寓大楼。 而这个时候,那门口楼梯下的保安还在点头哈腰去办加长版豪车的客人抱东西呢。 这足以证明日本高级公寓的防范也就那么回事,保安就是一块废物点心,业务水平还不如咱们传达室大爷。 也就难怪当初日本人让李向阳就这么轻而易举混进去了…… 坐电梯来到了1103房间门口,宁卫民又自我上下审视了一番才去按响门铃,可惜还是无人应答。 那么显而易见,肯定是房主严重迟到了。 要是按照日本人的时间概念来换算,这都不是晚了十分钟,而是差不多有半个小时了。 对此,宁卫民不无沮丧感,他已经许久没感受到这种低人一等的滋味了。 现在忽然发现,身居于下层的人,就连自己时间也是无法把控的,只能被别人牵着鼻子走。 这也就是为什么天梯难爬啊,越是位于底层越是难以往上前行。 因为连最宝贵的资源,底层者所拥有的时间都能被上位着轻易浪费掉。 不但必须无条件的配合人家,由着人家糟蹋,而且人家还无需抱歉。 多少带着点忆苦思甜的惆怅,宁卫民在单元门前无聊的踱步,打了几个响指,哼哼了一会儿《大刀进行曲》,然后又掏出自己哪只半旧的佳能f-1相机,对着楼道窗外的街景一通乱瞄。 直至他站在窗口,把街头偷扔烟头的大叔,打翻了饭盒的外卖小哥,和在冬天里穿裙子的日本姑娘,牵着狗溜街的老婆婆都瞄了一个遍,房主照样还是没有到。 这个时候,因为无所事事,宁卫民已经多少有点心生怨气了。 本来还有心想去大楼顶层的游泳池去看一看,可想了想,万一就这个时候房主突然来了可怎么好? 得,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还是继续等好了。 反正冲的是香川美代子的面子,只要能还上这份人情就好。 大不了等到中午,房主没来的话,就打电话去跟香川美代子复命,也蛮可以交代过去了。 好在他随身还带着几本香川凛子借阅过后要归还给书店的日文小说。 于是既然无事可做,他便干脆就着从楼道窗户投入的太阳光,拿出一本书翻阅起来,借此打发时间。 可没想到,看着看着吧,他还真看进去了。 日语水平熟稔却不算上档次的宁卫民,通过小说学习日本社会阶层的高雅谈吐,倒也小有收获。 直至不知又过了十几分钟还是二十几分钟,就在他翻看《金阁寺》,被其中的一句“尽管没有风,可我觉得池中的月亮都粉碎了”引起遐思的时候。 一阵清脆的高跟鞋声音忽然从电梯的方向飘了过来,才中断了他的思想和书籍的联系。 “是房主终于来了吗?不,不会的。美代子提供的信息,联系好的应该是个叫渡部满的男人才是啊。除非是渡部先生的秘书……” 随着这个踢踏作响的声音慢慢逼近,不停的叩击耳膜,宁卫民停止了看书,暗自思忖着。 不过,也正因为这种可能性不大,他清楚自己这个念头不过是胡乱揣测,更大的可能性是住在别的单元的住户。 所以实际上他并没有抬头,仅仅是拿着书页愣了一愣,便仍然低头看书。 当他又继续翻阅到某一行的文字,看到书中如此写道,“对于我来说,美必须是这样的东西。它从人生中遮隔我,又从人生中保护我……”这一句更有韵味的话语时。 那高跟鞋的声音骤然停止,反复恰恰在他的心脏旁边戛然而止。 蓦然间,一丝从未闻到过的淡淡香味也飘进了他的鼻端。 一丝说不出的微甜,一丝说不出的温馨感,就像一阵和暖的微风把一种神奇花粉吹进了他的五脏六腑,让他身体里淤浊的气体瞬间排空。 与此同时,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让他的身体骤然紧张,迫使他不得不警觉地抬起了头,睁大了双眼。 他向自己的正面看去。 窗口投下来的阳光里,脚踩着他影子的,竟然是一个美丽明艳得令人窒息的存在。 只看了一眼,他就情不自禁的有些惶然起来。 竟然产生了那种如同久久被蒙住双眼,忽然间又被扯下黑布,眼前豁然开朗、骤现光明的那种感动。 要知道他面前的女人不仅仅是五官漂亮,而且气质出众。 无论是她的头上包裹的白色丝巾,烈阳一样的红唇,冷酷的强反光墨镜、米黄色的皮大衣,还是爱马仕的黄色手袋,闪烁如星辰的钻石手表,又或是那一双长长的笔直的美腿,和一双白色的五寸高跟鞋…… 这一切的一切,统统都散发出华丽夺目却又逼人后退的力量。 就像她整个人是一个安然摆放在奢侈品店里一件镇店珠宝,透过展示柜的防弹玻璃,透射出神秘且带有诱惑的幽光。 这个女人甚至能让人不自觉的联想起一些光鲜奢华的画面。 那些充斥在影视剧里或者新闻报道里,有关上流社会的画面。 比如红地毯、歌剧院、鸡尾酒会、游艇派对、慈善晚宴、马会、沙龙、俱乐部等等…… 就好像她是奢侈美的代名词,天然和平庸与日常是完全隔绝的,身上甚至具备着能把一切光源吸引到身上,为自己添光增彩的超能力。 哪怕宁卫民是时尚圈里工作的人,见过那么多的青春貌美大白腿的模特,也情不自禁被这个女人深深吸引。 “请问,你……是不是……” 面前的女人忽然开口了。 她的声音也十分轻柔悦耳。 然而传入宁卫民的耳朵,却并没有让他感受到一星半点,这一身名牌和贵重珠宝首饰所容易滋生的乖戾、挑衅、倨傲、趾高气扬和颐指气使。 这更是一件让人难以置信的事儿。 难道日本女人天然就是这么温柔的吗? 不过宁卫民在惊叹之余却真的不知道,其实与此同时,投射在女人眼中的他,个人形象也一样出色。 他也一样让这个女人照样在心里翻腾起了情绪的惊涛,默默为他身上所呈现的优秀而暗暗感叹。 是啊,在女人的视角里,宁卫民一样是那么与众不同。 沐浴在透过窗户射入的明亮阳光下,他依靠着窗户心无旁骛翻阅书籍的样子,与那些疲于奔命,只为金钱茅庐的不动产经纪人根本联系不到一起去。 在女人此时此刻的视角里,宁卫民英俊得让人脸烫,干净得让人手痒,文雅得让人心疼。 朴素的风衣下,青灰色的修身西装陪衬银灰色领带的个性装束,更是让他有别于大部分迷恋黑色西装白衬衫的日本社畜。 尽管从头到脚都是极尽朴素,却并不会显得廉价,而且毫无挑剔的干净井然。 这种清冽甘泉一样的清洁感和温润感,洋溢在他周身的每一处细节。 随性飘扬的头发,坚硬的喉结,剃得淡淡发青的胡子茬,高挑的身材,发皱略微磨损的风衣边角,以及半旧的皮鞋。 女人们一旦观察到这些后,往往还会继续发挥臆想,认为他的皮肤、毛孔、指甲、牙齿……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干净,就如同一片洁白的云。 何况他还是那么的年轻,透露出一种迷人的书卷气。 柔弱和硬朗,似乎完全矛盾的特征汇集在他的身上,就像是一座丝毫没有受到尘世污染的域外雪山。 以至于这个女人上下打量他半天,都不敢确信他是受房地产中介差遣,来这里拍照,为顾客填写资料的人。 甚至就连那句询问的下半句都有点不好意思问出来了,生怕唐突,误会了他的身份。 不过好就好在宁卫民的脑瓜是出类拔萃的,尤其最善听话听音。 尽管女人没说出想要打听的具体内容,但以宁卫民的直觉已经有所感应,他马上主动表明了身份。 “您好,我受青叶不动产的派遣,在此等候1103的房屋主人渡部先生。您不会恰好就是为了这件事来的吧?” “哎?” 女人为此大感意外,忍不住喃喃自语地说,“果然是不动产经纪人。太令人意外了。我还以为是我搞错了,渡部明明说是约见了一位小姐的……” “不好意思,和渡部先生约好的确实是香川美代子小姐。不过,正因为等了许久,都没见渡部先生到来,美代子小姐只好把我留下继续等候渡部先生。自己先去处理其他的事务了。渡部先生果然有事情来不了吗?不过,其实也没太大关系的。作为助手,我也是可以完成今天房屋登录工作的。而且不会占用您太多时间,太太,这点,还请您务必放心。” 确认正是自己要接待的客户,宁卫民立刻站直了身体,手也合上了三岛由纪夫的名著。 他耐心的予以解释,尽量平静的直视眼前这个美得不似凡人的女人,以免失礼。 神色虽然稍显局促,但无论笑眯眯,还是不着急,他都做到了。 甚至瞎话溜丢,说来就来,轻而易举就把香川美代子没有赴约的事实和责任都给抹平了。 只不过,他在称呼上还是出现了些许问题。 否则这女人听到最后,不会露出讶色来。 “你……你叫我什么?太太!” “啊?错了吗?那我该怎么称呼您?您……难道不是渡部先生的妻子?” 宁卫民不解地问,他确实感到困惑和难以判断。 要知道,这个女人皮肤和身材,都保养得非常好,却很难判断出具体的年龄。 尽管气质成熟,是御姐中的王者,比香川凛子还要有品味,也很难令人相信她已经结婚。 可话又说回来了,他事先就跟香川美代子打听过,知道联系卖房的人叫渡部,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 如果女人和渡部不是夫妻的话,又凭什么出面为这房子的交易做决定? 难道这位是渡部的妹妹不成? 结果没想到,他忐忑的反问句,反而彻底把女人逗笑了。 女人低头乐了好一阵,才告诉他怎么回事。 “不不,事情不是这样的。首先,我还没有结婚呢。其次,这里要出售的房子是我的,和渡部没关系,他只是我的雇员。所以渡部是代替我去约你们来的。抱歉,有些事没能提前说清楚,让你误会了。” “是这样啊……”宁卫民恍然大悟,但搞明白这件事的同时,由此带来的疑惑却更多了。 这么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如果没结婚的话,怎么能凭自己就买下这里的公寓? 而且还有渡部那样的雇员,她的钱究竟是哪里来的? 看她的样子,虽然全身上下都是国际名牌,却并非珠光宝气。 皮大衣里露出的是一件样式简约的黑色长裙,除了手表和手袋,她身上就再找不到珠宝的痕迹。 这样低调奢华的做派,难道是哪家财阀的千金小姐不成? 可这性子又太温和、安静了些,高门大户的后裔会有这么和气,这么好说话的吗? “初次见面,我姓松本。那接下来的房屋登录工作,就拜托你了。” “好的,松本小姐。我一定努力,尽快完成……” 宁卫民无暇再细想下去。 为符合人设身份,在女人客气的寒暄后,他也学着日本人的样子,认真的鞠了一躬还礼。 却不料这一下女人又笑了,笑得俏皮且开怀。 “所以,你是真的不认识我,对吗?原来你不是日本人呀,我又该怎么称呼你呢?” 哎?这话又是从何谈起呢? 难道但凡日本人就该都认识你吗? 你到底是首相的女儿还是总理的闺女啊? 天皇家…… 那更不可能,起码这基因就不对。 日本的皇室,模样个顶个赛着任性和着急,无论引入多优秀的外部基因,都难以泛起涟漪。 莫名其妙的,宁卫民这次被女人的话弄得就更糊涂了。 而且他也未曾想到,自己的外国人身份是这么容易就暴露了。 原本他还以为身边的人都夸他日语进步神速,基本对话已经听不出和日本人有太大区别而骄傲,充满了一定自信呢。 现在看来,应该是自己想多了,完全被身边的那些人礼貌性的夸奖给忽悠了。 “抱歉,我叫宁卫民,确实不是日本人,我来自华夏。” “华夏吗?太巧了,我可去过华夏好几次呢。京城、沪海、金陵、苏杭、昆明,我都去过的。华夏很美,幅员辽阔。比日本可大多了。请问你是从华夏哪个城市来的?是留学生吗?学习之余在青叶不动产做兼职?” 然而更出乎意料的是,这个女人居然对华夏还很了解,一点也不像大多数日本人对华夏感到陌生而遥远。 完全不像香川姐妹和谷口太太,刚刚接触的时候,动不动就会问“华夏能不能吃饱大米饭?”,“京城有没有高楼大厦?”,或者是“从日本回国的人都会受到重用吗?在东京不会被怀疑是间谍而被监视吗?”这种傻得冒泡儿的无聊问题。 而且态度还出奇的友善。 但这样一来,也就让宁卫民越发的头脑混乱,对她的来历感到万分好奇了。 居然去过华夏那么多的地方吗? 这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中日友好人士? 可又没见新闻报道过啊? 她……她到底是何方神圣? 又或是打哪个洞里跑出来的迷人妖精啊? 正文 第893章 心猿意马 第893章 心猿意马 很快结束了客气的寒暄,1103号公寓房门的密码锁终于被打开了。 女人居前,宁卫民居后,他们一前一后,走入了玄关。 进门之后,宁卫民瞬间见识到了另一个世界。 尽管有着领先着几十年的见识,但他也不由自主为这间公寓的内部装潢和设施打了九十分。 因为除了第一眼感到浅灰和白枫木搭配为主的颜色很搭,整体感非常赏心悦目之外。 房间里也有很多小地方很细致,比如玄关的门自带仪容镜,出门前就可以很方便整理自己。 客厅的摆设也很有格调,一看就是经过主人精心设计的。 灯具、家具、地毯、地板、窗帘,无一不是兼具功能性和美观性的大牌高档货。 关键房屋的朝向也很好。 客厅和房间的主要采光,都面向东方。 至少能保证一个上午阳光充裕,勉强也算冬暖夏凉。 最令人意外的是客厅里是没有电视的,铺着地毯的茶几和皮沙发的对面。 在阳光的照射里只见有层层书架,并且放满了相框、艺术摆件和图书。 这样一间公寓,完全可以说房如其人。 宁卫民就这么站在玄关处粗略看了看,居然就喜欢上了,竟然有了不妨再买一套的想法。 还真是,不是不行啊。 麻布的优秀地理位置条件古来有之。 自江户时代大名宅邸开始,许多神社、寺院的选址都会选择在此。 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这里土壤安全系数高。 相较于临港、临海区域,麻布的土壤液化程度小,能有效对抗地震以及水灾。 而且麻布地区国际色彩和本土氛围相互交融,非常适合享受生活、适合居住的区域。 公寓附近都是高级lounge,高级cafe,还有一些仅限会员进去的高级会所,属于到了晚上会看见霸道总裁的地方。 何况明摆着,这套房是没有租客的。 房间的设施也比赤坂那套更舒适,百分百符合自己的置业的全部要求呀。 就是不知道面积多少,需要耗费多少资金。 不过一居室的话,再大也大不了哪儿去吧? 虽然买下来的话,刚宽松没几天的钱包又要紧巴了,可也不至于伤筋动骨…… “进来吧。” 就在宁卫民的观望迟疑着,心里暗自盘算间,已经换完鞋的女人径直走进。 顺手打开了卫生间的灯,以便让宁卫民看个清楚。 “抱歉……” 出神耽误了时间的宁卫民,不禁为恰才不自觉的串了戏,带入了买方的角色而道歉,赶紧低头换鞋。 “没关系的,不要着急。毕竟今天我才是真正迟到的人,刚才等急了吧?抱歉,累你久候了。” 女人极为体谅的表示,顺带还为自己迟到而道歉。 对这样高素质的客户,宁卫民怎么可能会心存芥蒂? “千万别这么说,您实在太客气了,我很惭愧。” 麻利的脱下鞋后,赶紧把自己的东西放在地板上。 宁卫民又从皮包里拿出了相机、笔和记录单据,准备工作。 如今的他换鞋时已经不会用屁股对人了,动作很标准,这得说充分受益于香川凛子私下里的取笑和提醒。 “这间公寓大概是七年前我买的,室内面积三十八点五平米,外加阳台三点五平米。一间客厅一间卧室,开放式的电气化厨房。家电都是房产商送的日本货,但家具、地毯、灯具和窗帘,都是欧洲进口的,这些东西我也想打包卖掉,买房的人可以直接入住的。所以一些细节,还请务必拍清楚些,最好能把细节也体现出来。像壁纸、挂钩之类的,也都是进口货……” 女人站在客厅角落那个奶油小酒柜的旁边,目光温和凝视宁卫民,娓娓道来。 然而边听边记的宁卫民却有点心神不宁。 不为别的,只因为女人进门后,伸手就把罩着头发的丝巾和墨镜都摘下来了。 没有了这些东西的遮掩,女人完全显露出的容颜竟然散发出了更夺目的光彩,很难让人不心猿意马。 她的瓜子脸精巧细致,眼角、鼻梁、唇角清丽秀气,脖子修长。 耳朵上的珍珠耳钉细腻圆润,配着她一头乌黑卷曲的长发。 虽然隔着裙子,她的身体依然可见优雅的曲线和弧度,透射出女人独有的柔性和肉感。 宁卫民根本做不到不把眼神凝结在她的身上。 并且忍不住去想,她到底比我大几岁? 两三岁,还是……也许,比我要小? 宁卫民一点也不想显露出轻浮和好色来。 可偏偏他自己又确实对眼前可餐的秀色垂涎欲滴,难以自控。 这就矛盾了。 结果在猜测女人的年龄时,一个没留神,他后退的时候竟然被自己刚才放下的东西伴了一下,差点栽倒。 “啊呀,小心……” 女人担心的立刻走了过来,“没关系吧……” “嗯,没关系。都怪我自己……” 出糗的宁卫民左手拿着相机,右手拿着书和皮包,自嘲的笑了一笑,多少有些显得局促。 “请把东西交给我吧。” 真得说女人是善解人意的动物。 她见状立刻接过手来,帮忙把东西收好,摆在了沙发旁看着像贝母材质的茶几上。 “谢谢。” “这没什么。有任何问题,你尽管开口。” 女人的神色和姿态都很亲善,没有任何压迫感,别看只是一点小事,但做得如此轻松自然,更让宁卫民心生好感。 “那我……就开始拍了……” 宁卫民低头开始摆弄相机。 说实话,在这样一个大美人的注视下,再不认真的话,都会产生罪恶感了。 他立志要用这款饱受好评的相机拍摄出令人满意的照片。 于是很快,他就背过身去,开始从玄关处,认认真真拍摄起来。 女人却似乎对他的工作完全不在意。 她梳理了下裙摆,缓缓坐在了沙发上,眼神望向了刚刚亲手放在茶几上的那些东西。 “很少有人……工作时会带着一本书的……” “哦,我只是随便看看,书不是我的,是别人看完后,托我送还书店的……” “啊,居然有这么好的书店老板吗?愿意免费把书借阅给别人?” “对不起,您说什么?” 由于已经开始把注意力从玄关处转移到卫生间,宁卫民根本没听清女人问话。 于是便又从卫生间走出来,重新问了一遍女人的问题。 然后一边拍照,一边信口胡柴。 “哦,原来您说借书的事儿呀,其实吧,并不是无缘无故的。借书的人和书店老板认识。书店老板人可没那么好,不是谁来借书都可以的。” “你是不是不太喜欢这个书店老板?” “不,不,我怎么会不喜欢他呢?有时候,我还会在这家书店打工呢。我只是就事论事。客观地说,书店老板除了小气点没什么大毛病。” “哈,伱是怕这些话传进老板的耳朵吧。请放心,我是不会多嘴的。哎,你刚才看的那本书是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吧?书包里还有其他的书要归还吗?” “嗯,还有两本,是川瑞康成的《雪国》和《千只鹤》……嗯,您好像也很喜欢小说呀?这些书,您都看过吗?” 女人这次没有马上回应,直至过了半晌才说了一句。 “很早以前了……” 不为别的,就因为她忽然沉浸在了过去的回忆里,想起了自己最迷恋小说的学生时代。 那个时候,小说不但对她来说,就像是牛奶和面包。 而且还有一个让她非常怀念的人,也在那段记忆里。 就为了她能经常有免费的书看,那个“他”放学后主动去求学校旁边的书店老板,甚至为此不惜白替老板干活。 确实是很久以前了,那已经是多么遥远的记忆啦,几乎都变得模糊不清了…… 女人坐在沙发上,远远的望着宁卫民又跑进了厨房。 大概为了寻找一个最佳的角度,他弯下腰去拍摄,侧身随之呈现出一道完美的弧线。 那条弧线是那么年轻、纯粹,有力。 在女人的眼里,就好像一下子复原了当年,看到了那个她最亲近的人,勤奋的在为书店老板打扫卫生的情景。 然而就在这时,宁卫民一句话进一步打乱了女人的遐思。 “那个……如果您有什么书,想要再重看一遍的话,也可以从书店借的。” “哎?我也可以借吗?” 女人一下就愣了。 她也说不出因由,但就在这一刻,她的眼前,宁卫民这个陌生人忽然就和她记忆里熟悉的那个人在形象上完全的重合了。 他们之间有某些东西竟然是那么的相像。 “没关系,小事情。我去跟老板说一声就行,老板不会拒绝我。再说女孩子看书都会很小心的,比粗心大意的男人可在意多了。不瞒你说,这次托我还书的也是个女孩子,她看过的书还是跟新的一样。” 听到宁卫民如此淡定且有把握的回复,女人忽然感到了自己眼角的湿润。 他们确实是像啊! 这些话不就是当年的那个“他”曾经说过的吗? 这让她仿佛又重新感觉到了那已经失去的时光的味道。 似乎又重新感觉到了那个亲近的人,近距离感受到了让她熟悉的皮肤触感和淡淡汗味儿。 她的手不由自主的攥紧了。 但就要真把眼前的陌生人错当成那个人的时候。 思维又忽然意识到了现实,从通往歧途的小路退了回来。 于是最终,女人难以克制的激动和站起来的动作,都凝滞在了空气里…… “该拍的照片我都拍完了。” 又过了几分钟,当时钟指向十一点时,宁卫民终于结束了全部的照片拍摄工作。 他手握相机,从阳台处缓步走了过来。 对女人刚才的异常毫无觉察的他,走得很轻,在沙发不远处停下。 “天色变了,好像要下雨了。要我把阳台的窗户再关上吗?” “好的,请关上吧。那接下来,我们该做什么了?资料登录吗?” 情绪已经平复的女人问得同样很客气,而且站起身来。 “是的,公司的表格还有些空白处,我们需要一起填写一下。” 宁卫民说着把相机也放在了茶几上,随后从桌子上拿起填写了一半的单据。 女人因此而窥见了宁卫民的指甲,修剪得圆润而工整,异常清洁。 她素来喜欢清洁与干净,但从没见过一个男人的手也能精致的修剪成这样。 “你的手很好看……” 她有些突兀,但不无坦诚的说。 “嗯?啊,谢谢。还是头一次得到这样的夸奖。” 宁卫民敏感的意识到了女人的趣味,因此越发措辞谨慎。 因为在他看来,能注意到别人手部细节的人,心思也一定细密如发,不好糊弄。 但见女人低头去看他递过去的资料表格,却又因为心痒难耐,而忍不住去偷瞄她。 果然,这个险冒的还是值得的,他窥见了一张完美优雅的侧脸。 光滑白皙,清丽雅致,如一轮半月。 尤其那颗珍珠耳钉闪耀着柔和细腻的光,把她的耳垂映衬得如同贝肉一样可口。 “有关房屋的基本资料,目前填写的都没问题……” 女人忽然转头开口,“只是,我的个人信息,是不是暂时可以先保密呢?有关联系人和房屋主人的信息,我还填写渡部的名字可以吗?” “我想是没问题的。” 赶紧低头把目光藏起来的宁卫民,毕竟不是日本人,他的脑子可没那么轴。 尽管女人的要求好似违反了某些公司的准则,而且令人费解。 但终究不影响房屋的交易。 于是想了一想,他就答应了。 只不过,随后又补充提醒了几句。 “不过,这种保密也只能是暂时的。渡部先生虽然可以作为您的代理人,甚至代替您签署买卖合同。但房屋真正过户交易的时候,还是需要房主本人签字和印信的,这必须和房屋产权证一致才行。另外,房屋交易的整个过程会有政府派遣的法务代办现场监督的。这些情况对您来说,最好有所准备,没问题吗?” “嗯,如果这样的话,是可以的。” 女人点头称是,但又提出了新要求。“只是不知道房屋什么时候能卖出去?我希望能尽量快一点。” 宁卫民看出了她眼里的急切,没多犹豫,就给了比较积极的回复。 “其实现在的房屋交易已经开始热络起来了,这套房子各方各面条件又这么好,应该会有许多人喜欢的。看房的人一定会络绎不绝。我想正常情况下,也许一个月就可以了,最多不会超过两个月吧。只是您心目中期许的交易价格又是多少呢?” “真的吗?”女人听了不禁喜形于色,“六千五百万円。怎么样?连同家具一起……” 正文 第894章 蓝色弧光 第894章 蓝色弧光 六千五百万円! 坦白说,女人报出的这个价格其实是明显高于当前市价的。 一直都在关注东京房地产市场价格变动的宁卫民非常清楚这点。 而女人之所以对于价格会如此在意,似乎也与之一直表现出的恬淡性子极不相符,颇为让人意外。 于是宁卫民真心感到好奇起来。 “您不会是着急用钱吧?坦白讲,现在西麻布的不动产交易均价一平米大概在一百二十万左右,如果您这套房愿意以五千万出售,不,或者是五千五百万出售。都不会有什么问题。毕竟这些家具摆设也都很精致,一定会有人喜欢,愿意一起买下来的。但六千五百万……恕我直言,恐怕您还需要有点耐心。” 而对于宁卫民陈述的市场情况,女人显得多少有点不安。 但她仍然坚定地执着于价格,好像不太愿意就此放弃。 “是这样的吗?那假如我要坚持这个价格的话,最坏的情况需要等多久才能把房子卖出去呢?” “这个就不好说了,也许三四个月,也许半年。” “那有没有那种可能性?不动产的行情会变差呢?如果我决定等一段时间,房子不但卖不出去,而且行情还会变得糟糕起来?” “这个肯定不会。” 宁卫民非常有把握的点头。 “您的这套房可是稀缺性房源。会引得许多人络绎不绝来看房的。特别是现在日元在美国的主导下有序升值。这件事您是知道的吧?在这个金融环境的大前提下,日元资产只会在全球范围变得炙手可热,尤其东京核心地区的不动产一定会在海外资金和日本国内资金的共同推动下,持续走高的。所以我认为最坏的情况,也不过多等一段时间,您的房子就能按照您期望的价格卖出去。可毕竟也需要等待啊。而且能卖掉的话,我也认为房价不会就此止步,还会继续上涨。所以我有些担心您日后会因为过早出手后悔。如果您不是非常急需用钱的话,也许您可以再等上一两年出手,会划算很多。” 女人显然被触动了,被宁卫民这绝对有悖于行业准则,自损利益的建议触动了。 一个靠卖房拿佣金的人,居然在忙和了许久之后,诚心诚意的劝你不要着急卖出房子。 这怎么能不让被劝说的人感动。 哪怕他的年纪很轻,就自信满满谈论如此严肃的话题,看上去很有些莽撞和自大的嫌疑。 但这明显与其他房产经纪人截然不同的做派,和胆大直言的男性魅力,还是立竿见影的获得了女人的信任。 至少女人可以肯定宁卫民的出发点是善意的。 “所以你的建议,是要我等上一两年后再考虑卖掉这套房子吗?” 宁卫民以毫不掩饰的肯定态度点头确认。 “是的,我能给您的就是这样的建议。如果您不是有什么特别理由,短期内非要拿到六千五百万円现金的话,再耐心等一等才是对您自己最有利的。说实话,其实也不光是因为价格问题。更重要的是我能看出您对这房子的眷恋和喜爱,您对这里每一处介绍起来都那么熟悉。这里的家具和摆设,都应该是您亲自布置的吧?而且这栋房子里这样的洁净,也说明主人会派人常来打扫。这样的一个公寓,我觉得或许对您很重要,会有些特别的意义。” 坦诚换坦诚,女人也说了真心话。 “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没想到,你全都看出来了。是的,这套公寓是我购买的第一套属于个人的房产。每一样东西,都是我亲手布置的。所以,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是不想卖掉的。只是,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我的家人目前出了一些问题,急需用钱。所以才……” “如果您需要的数目没有那么多的话。其实还可以想想折中的办法。比如把这套房暂时抵押给银行,那样的话,也能获得三千万円。只要以后能还上就好。代价只是一些利息,房子还是您自己的。” “太谢谢了,非常感谢你的建议,我会认真考虑的。” 不知是因为话题谈到这里,已经牵扯到了隐私,还是因为话题太过称重。 反正说完了这些话,该做的事儿好像都已经做完了。 接下来,两个人的互动到此结束,立刻陷入了一种安静得出奇的奇妙氛围里。 客厅空旷,灯光璀璨,他们俩如同一起站在一个开阔舞台的中央。 四周没有观众,一个都没有。 但正因为没有人旁观,身处舞台中央,灯光之下的人才会更加的无措,更加不知所向。 也不知怎么,这短暂的安静让女人一下子就陷入了迷乱,一瞬间的迷乱。 女人忍不住去想。 哎,自己今天到底怎么了呢? 为什么要和一个陌生年轻人独处一室呢? 刚才不是明明打算找时间再约下一次的吗? 怎么好似全然忘记了可能存在的危险性,就这么带人进来了? 更别说,进入公寓后还莫名其妙的一个异国他乡而来的年轻人谈论那么多。 谈论小说,谈论自己的生活…… 他不过是一个在房地产中介公司靠兼职讨生活的小人物而已。 如果不是希望能够尽量对自己私生活保密,故意找一个小公司委托业务的话。 如果不是因为闲极无聊,自己甚至永远都不会结识这么一个年轻人。 可是,这种交谈又是那么平静和安然,那么充满诱惑力。 这种感觉,就像自己孤立在纷乱的街头,哪怕恐惧滚滚的车流,却有被一条纤细又不容反抗的绳索牵引着,横拉硬扯着向前走。 更可怕的是,自己好像并不真心想反抗,其实也想继续向前走。 于是女人便越发没来由的惶恐起来,随口没话找话的破除沉默。 “你看着很年轻。可好像处理业务很有经验的样子。我很好奇你的年龄,方便透露吗?” “我二十四岁。”宁卫民直言不讳。 “真是年轻啊!” 虽然言之无物,完全好似是无心的感慨,但最后一句,还是多少透露了他们之间的年龄差距。 否则,女人又怎么会没来由的感慨一个二十四岁的男人年轻呢? 女人也没再多想什么,只是恢复了镇定,动作轻柔地把茶几上的那本《金阁寺》拿过来在手里。 “我没有其他的事了。如果不麻烦的话,那我留下这本书可以吗?过几天,等到房屋合同签订的时候,我再带来还给你……” “完全没问题。您慢慢看好了。那我就先走了。最后再和您确定一下,等待您的正式回复之前,我们不会把这套公寓的信息对外公布。是这样吗?” “是的,非常感谢。” “那好……”宁卫民知道是该告辞的时候了,便礼貌的一鞠躬,走向玄关。 刹那间,望着他的背影,女人有所怅然若失,但又不知失去了什么。 好像一些该发生的事儿,没开始呢,就又结束了。 好像一只蜡烛刚被点亮,就又被风无情吹灭了。 也许无比简单,只是一种无聊的兴致被忽然打破。 但尤为值得重视的,是已经太多年了,她几乎以为自己丧失了这种感受。 喧嚣与浮华的名利场,让她的感觉变异和失觉,几乎认不清自己了。 她甚至很久没有想过,自己需要什么,或者又遗憾什么,失去了什么。 她已经丧失了怅然若失的心理敏感以及感观功能 全没想到,重新唤起的久违感受,竟然会是一种微甜与微痛,混合纠缠的幸福感。 是那么不可思议的奇妙。 ………… 东京的冬天,天气一样说变就变。 刚才宁卫民站在阳台的时候,天色还仅仅只是乌云翻滚,但现在他走出了公寓大楼,天色已经变成漆黑一团。 犹如又一块巨大的黑色幔帐完全包裹住了天空,雨滴也开始掉落下来。 虽然公交站距离公寓大楼不远,这场冬雨也属于是阵雨性质的,眼瞅着稀稀拉拉的下不了多大。 但宁卫民跑到站台的时候,还是发现这里挤满了候车的人和躲雨的路人。 宁卫民不得不勉强挤在车站顶棚下的边缘,已经无法再挤进去一些。 他低头看看裤脚和鞋子,已经溅上了不少的泥点,这简直让人抓狂。 和众多日本人挤在一起他,开始后悔自己没过脑子的选择了。 明明应该跑到便利店或者是超市的。 喝上一杯热饮,再花几个钱买一把雨伞就好了嘛。 何必为了图省事,跑到这里来受罪? 但与这一点相比,他其实更后悔自己刚才对那个女人说的那些建议。 交浅言深,最蠢的事儿莫过于此。 他算干嘛地的啊,究竟有什么理由,站在什么立场,白白为人家操那份心呢? 居然还给人家提什么抵押融资的建议。 多余!真多余!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像他这么干,别说对不起把这事儿托付给他,等着从中赚取佣金的香川美代子了。 就是那个大美人儿,怕也会把他当成居心不良,想要推荐金融贷款的掮客了吧? 哎,谁都怪不着,只能怪他自己刚才是真的色令智昏,拎不清自己的斤两了。 别说,或许就是老天爷也看不得他这么莽撞的行为了,似乎专为要惩罚他似的。 雨居然一反常态,开始下大了! 而且一向守时的东京公交车居然也出了问题,老半天遥遥无期。 一道闪电刷的一下照亮了天慕,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 宁卫民不禁打了个寒颤,硬是又往棚下挤进去半个身子…… 几乎于此同时,1103号公寓的女主人却是以和宁卫民的狼狈不堪,完全不同的姿态出门的。 尽管还需要重新用丝巾和墨镜把自己包裹严实,但她根本用不着挤公交车或是地铁。 她有自己的汽车。 坐着电梯直奔地下车库后,很快,她就坐上了自己那辆深蓝色的日产s130。 然后发动汽车迅速驶出公寓地库的大门口,向右拐上了两边种有樱花树的水泥马路。 这辆外观极其惹眼,风靡全球,并有“fairlady”之称的跑车,以从容不迫的姿态,穿过了闪电和雨幕,逼近了那装有塑料天棚的公交车站台。 要按正常情况来说,她理当气定神闲地把握着方向盘,用车轮在马路上甩出漂亮的水痕。 然后一脚油门,在车站众多普通人的羡慕视线中就此远行消失的。 但靠近车站的时候无意中的一眼,偏偏就又让她在黑压压的人群里看见了宁卫民。 在她的眼中,这个年轻人居然还是那么的异常显眼。 哪怕被挤在黑黢黢的人群中,被推来搡去。 哪怕像峭壁的一棵孤松,摇摇欲坠,也一样显得鹤立鸡群。 穿着风衣的宁卫民,以远超身边其他人的清澈和鲜活,突破了雨幕和车窗玻璃。 正如天空劈下的闪电一样,映入了她的眼帘。 犹豫不决是有的,片刻的踌躇让跑车驶离了公交站台足足十米远。 但也正是果断的一脚刹车,跑车在发出了刺耳声响的同时,停下了。 这时,女人从后视镜中能够观察到,身后车站的天棚下,几乎所有的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自己这辆汽车的尾部。 人群里的宁卫民也明显把头扭了过来,他在和其他人一样注视着。 但这还是不够。 于是女人咬了咬右手食指,又开始果断地把车往后倒去。 明知道这是违法的,或许会给自己引来麻烦,但她还是决定这么做了。 紧接着就在闪电骤雨中,众目睽睽下,女人把车停在了宁卫民的正前方,并且按下了电动车窗。 宁卫民完全是在一种类似于梦游的不敢置信中,看见了如同梦幻仙子一样适时出现,从车里向他频频招手的大美人儿。 刚开始的时候,他相当迟疑不决,还以为这个女人在和别人打招呼。 当他仔细辨别,女人又向他招手失意。 这甚至引得人群的集体目光齐刷刷的瞄在了他的身上。 于是他才不再犹豫了,疾冲向如同一道蓝色弧光的前卫跑车。 正文 第895章 到底是谁 这种感觉真是十分奇妙,令人五味杂陈。 因为按照传统的东方审美,向来都是英雄救美女的。 结果今天完全给整反了。 就在那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反而是大美女停泊了她跑车,从风雨摇摆中,雷鸣战栗中,解救了落汤鸡一样的宁卫民。 这微妙的感觉甚至让宁卫民一时有点如同喝醉酒的失控。 以至于就要拉开车门的时候,他一个没留神,一脚踩在了泥浆里。 踩在了路边那让人抓狂的,全是污水的一个大水坑里。 嘿!这下可好,乐极生悲! 不但宁卫民感到自己的一只脚丫子全湿透了。 而且拔起脚来,看着被污水淹没的一只脚丫子,似乎也不方便再上车了。 然而令宁卫民没想到的,是面前的女人竟然是那么坚定。 毫不犹豫的在车里鼓舞着、催促着,邀请他上车。 “可是我的鞋……” “没关系。” “不,太脏了,会弄脏你的车……” “我说没关系。” “那……好吧……” 又是一道闪电雷鸣,宁卫民面对女人深情款款的一双美目,确实感到没法再推辞了。 便只好带着难言的狼狈不堪和万分的过意不去,坐进了车舱。 坐在了那张柔软的、温暖的、舒适的、小牛皮质地的跑车副座上。 “快用这个擦一擦……” 女人居然还很体贴地给他递过来一个宝石蓝色的薄绒毯。 “谢谢,不过,没关系的,不用了……” 感激之中,宁卫民扫了一眼那绒毯,马上推却。 那绒毯柔软光滑,十分轻薄。 但正因为那是个众所皆知的标识,彰显出了不菲的价格。 他才不好意思接受这份好意。 “那怎么行,你会感冒的。” 女人转过脸来,还是坚持着把绒毯塞在了宁卫民的手里,跟着柔声轻问。 “你要去哪里?” “我……我要去书店。” 跑车重新开动了,但起步速度缓慢,一点也不狂野。 倒像是一个淑女依偎着自己情人在雨中漫步。 “哦?这样的天气还要去还书吗?” “嗯,主要是已经说好了的事儿,不好变动。而且店里还有人在等我……” “哎?原来是和女朋友约会吗?” 这话一出口,就连女人自己也感到诧异。 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赫然问出一个如此隐私的问题。 “怎么可能?不是的。” 宁卫民摇摇头,连声否认。 “是书店里有一些事,店里需要我来帮忙。” “哦,是这样啊。果然打两份工嘛,这样很辛苦的。” “还好吧,其实我并不是经常去书店的,只是偶尔帮忙。” 面对宁卫民的回答,女人越发显得尴尬,赶紧就势改变了话题。 “那么书店的位置在哪里呢?” “西麻布2丁目,就在那条街的中间位置,叫做惠文堂书店……” “哎?这么近?我好像从没注意过。好吧,应该很快就能到。” 就这样,跑车带着那如同精灵一样美的蓝色,朝着越下越密的雨幕中驶去。 而公交站台上,望着彻底消失不见的蓝光,也不知道多少人发出了对这个世界如此不公的默默哀叹! 人比人气死人啊! 良久之后,躁动的人群才渐渐恢复了蓝色跑车出现前的状态,许多人又重新用充满焦虑的眼光,去苦苦巴望着公交车应该出现的位置。 至于坐在车里的宁卫民,用昂贵的薄绒毯慢吞吞的擦去头脸和衣服上的雨水后,倒是比刚才气定神闲了许多。 这让他在对女人由衷道谢的同时,也更能够设身处地的从对方的角度来考虑问题。 “车被我弄脏了,太抱歉了。真不知该怎么表达谢意。车里有纸巾吗?等下车的时候,我帮您把座位下的污水好好擦一擦吧。如果您明天重新清理车内,产生的费用请务必我来承担……” 宁卫民一边说着,一边把自己刚用过的薄绒毯又折迭了起来。 经常和服装打交道的他,在折迭布料织物方面已经练就得异常麻利和熟稔。 所以他迭过的薄绒毯异常整齐,看起来就像刚刚拆封的样子。 而为此,女人则莫名感到一种性感的滋味。 同时似乎还加杂着赞赏、欣喜、默契、渴求…… 不禁怦然心动。 “别客气,真的没关系的。你不是也在帮我卖房子吗?” “这不是一回事,我帮您卖房子是工作,是要赚钱的……” “那你给我的建议,也是为了赚钱?” “这个……我刚才的确有些冒失了,好像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如果让您有所困扰……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就因为你设身处地为我考量?” 女人先是笑了笑,随后竟又转过脸来,露出担忧的神色。 “不过,卖房子的收入也很难有保证吧?如果我最后决定房子不卖了,你不但拿不到佣金,对于公司也会很难交代的吧?还有那位今天我没有见到的香川小姐,她事后会不会怪罪于你?你好像说过,你是她的助手吧?” “不,没关系的,您无需为我担心。您还记得我说过的吗?日元升值会让东京房地产炙手可热。不瞒您说,实际上《广场协定》以来,整个东京所有房地产中介公司的业务量就一直在急速增长的。所以哪怕您改变主意,公司也不太会计较这件事的。何况香川是个很好的人,一向对我照顾有加,绝不会为这点小事生气的。” “这样啊,那我就放心了。这么说的话,你跟这位公司里的香川前辈,私交也很好吧?” “嗯,已经算是朋友了吧。香川是个很细心、也很热心的人,我来东京并没多久,对于在这里生活的常识,很多方面都得益于她的指点。还有她的未婚夫左海,也帮过我很多的忙。要是不认识他们的话,我的生活里一定会平生出不少苦恼来。” “是这样啊,听起来就知道是很好的人呢。虽然没见过面,但我觉得,他们一定很般配吧?” “是说香川和左海吗?对,是很般配的一对,他们俩是在东京认识的。应该就快要结婚了吧。可以说,就是这个带有梦幻色彩的城市促成了他们的缘分……” “哈,你这样的表述,听起来就好像爱情电影一样。看来你有编剧的天分呀……” 两个人就这样有一搭无一搭的聊着,听起来好像没什么要紧的话,表面上两人都很放松。 但实际上,在他们的心里却不是这样的,反而各自都在暗暗绷着一根弦儿。 说起来,倒是有点像是车窗外来回摆动的雨刷器,竭尽全力的在和风雨造成的污痕搏斗着。 势必要把已经很透亮的汽车挡风玻璃刷洗到一尘不染,苛刻到无菌的状态才是。 不知不觉间,雨变得小了。 蓝色的跑车慢慢转过一个弯道,越来越接近目的地。 女人开车其实相当慢,一直都很慢,就像刚才对话里逐字逐句的旁敲侧击,这无疑是她的故意为之。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样短的一段距离,她发现竟然治愈了自己内心的孤独和恐慌。 已经有许多年了,无论出席多么盛大的宴会和典礼,她都会感到孤独。 唯独今天与宁卫民一起相处,她却一点不孤独。 人世间的事儿,往往还就是这样的。 浮华盛宴和翩翩起舞都是孤独的诱因。 而陌生男女在某种特殊情况下安静的相处,反而是能治愈孤独的良药。 “《金阁寺》我已前是看过的,但现在几乎全忘了。只记得小说的主题,这本书好像讲了美的毁灭……” 片刻的沉默后,女人忽然想起了今天借走的书。 便没话找话,又换了个话题。 可没想到宁卫民如是说。 “是的。不过我个人其实并不喜欢这本书的主题。甚至有点想要反对。” “为什么?”女人好奇的问。 “因为太极端。太消极。” 宁卫民顿了一顿,“这本书的观点就是在追求一种纯粹的极致。作者认为美终须要毁灭,毁灭的才最美。他也认为死亡比生存美。人如果死去,身体只能深埋在底下腐朽,灵魂却得以上天堂。因为身体属于生存,所以灵魂更美。” “难道这种观点有错吗?我觉得还是有一定道理的。最美的东西,往往就是毁灭的……世间有时候藏污纳垢。最美的东西一定不愿意妥协,不愿意苟延残喘,所以才毁灭。” “可如果人人都存有这么偏激的想法,这世界就难有和平了。生活幸福的人,是绝对不会赞同这样的观点的。我们都清楚,生活从来就不容易,对每个人来说都一样。无论身处什么样的社会地位,其实大家都有自己的烦恼。那又怎么样呢?社会的和谐难道不是建立在相互包容和体谅的基础上吗?所谓藏污纳垢,不愿意妥协。这往往是缺乏智慧和斗争力量之人的托辞。只能体现出自我放弃的悲观。有能力的人绝不会这样,面对强大的力量。聪明人不会急于一时,而是会像下棋一样,进退有据,做出取舍。然后在隐忍中慢慢壮大自己,等待良机,最后才能用代价最小的方法实现理想。德川家康不就是这样的吗?” 宁卫民的话,让女人若有所思,似乎想起了什么。 “这……说得也是……你的想法……的确很新鲜。” 宁卫民转眼一看,顿时被女人此时的神态牢牢吸引。 尤其她的鼻梁,笔直纤巧,鼻尖有淡淡的光晕,就像精雕细琢的羊脂玉一样。 这让他忍不住去想,她的皮肤真的足以去代言任何的大牌化妆品啊。 但也是因此,宁卫民一下警醒。 说实话,他并不知道三岛由纪夫的死对于其他日本人意味着什么。 不清楚日本人对于德川家康是否怀有敬意。 更不清楚他刚才的话让女人想起了什么。 但这种流露出淡淡忧伤的表情,无疑是不愉快的。 于是唯恐自己刚才的说法冒犯了女人心里珍视的一些东西。 为谨慎起见,他赶紧转移话题。 “您……去过金阁寺吗?” “去过几次。” “真正的金阁寺是什么样子的?” “确实很美。在湖心,但并不大。” “是吗?真想去看看啊。” “这并不难啊。你是应该去看看。” 果不其然,转移话题有效。 脱离开虚无缥缈的思想意识话题,一提起实实在在的名胜古迹,女人逐渐雀跃起来,兴致浓郁。 “京都还有一个银阁寺。说真的,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最好在京都住上半年。那里有很多寺院和神社都值得一看……” 只是女人思绪一乱,路就差点走岔了。 眼瞅着到了路口,女人的眼神还直盯前方,没有丝毫变化,宁卫民忍不住提醒。 “前面应该左转了。” 女人赶紧打方向盘,纠正错误。 还好车速不快,有惊无险。 “呀,抱歉,差点开过了。” 宁卫民指着右前方的街道说,“没关系,前面就是书店了,就在那里停下吧。” 不知不觉中,终于要到达目的地了。 女人缓慢的把跑车在宁卫民指出的地方停下,随后转头往店里看去。 惠文堂的书店门脸不小,但因为年久失修,看起来很简陋。 尤其被左右两边洋气高档的饭店和餐厅夹击,更显得书店寒酸。 甚至到了就连这辆车停在书店门口,都多少有些不协调的地步。 以至于跑车刚一停在门口,就引得店里的人,透过玻璃窗伸头探脑的往外看着。 说实话,其实今天书店里的情况还算好的呢。 因为毕竟是下雨了,书店的客人还要多一些。 透过玻璃窗就可以看见,原本在文化节后就恢复冷清的店堂里,居然还有寥寥数人晃动着。 那绝对都是为了避雨才会进来翻书的客人。 不过话说回来,也正是因为这样,宁卫民的个人处境反而愈发显得不如意,让女人产生了很大的误会。 更进一步触动了女人的敏感、悲悯、痛惜之情,以及天然的母性。 “我走了,非常感谢您能送我一程。给您添麻烦了。” 临下车前,宁卫民再度躬身表示感谢。 “别客气。”女人还是笑得那么平静温和。 然而就在宁卫民下了车后,关上车门,站在车窗外,打算目送女人离开的时候。 女人又把车窗弄了下来,探身叫住他说,“你……想去电影制片厂或者是演艺公司打工吗?” “什么?” “我是说,你有考虑换一份兼职工作吗?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帮你联系一下。进个剧组帮忙的话,每天也有八千円的。要是能演个小角色的话,还有额外的劳务费。你形象不错,应该有机会被导演选中的,也许还可以多挣一点钱。如果是去演艺公司的话,工作更轻松,这是报酬方面……” 然而她的这番好意,宁卫民却照样没办法接受。 “不,谢谢了。我对自己现在的收入还算满意。就不给您添麻烦了。” 于是女人也没办法了,她以为宁卫民只是纯粹因为年轻,出于脆弱的自尊心而拒绝她的帮助。 “那么好吧。如果房子还要卖的话,我一定委托你来办。” “好的,太感谢了,愿意为您效劳。” 宁卫民点点头,跟着又不由哂然一笑。 “现在我确信,您一定是个大明星了。可惜目前只是知道您的姓氏,您的全名能告诉我吗?说实话,我真有点后悔了。明明带着相机,却没好意思跟您提出合影的要求。” 女人听着,有点忍俊不禁,又笑了。 她索性伸手打开了皮包,拿出了一张银色的名片递了过来。 “这是我的名片。有事可以打这个电话联系到我。如果你能够严格保守秘密的话,也许下一次再见面,我会和你合影的……” 说完这话,女人最后笑了一笑,便关上了车窗,启动了汽车。 沿着马路,蓝色的跑车缓缓离开了书店。 就在这个过程来,女人也依然忍不住通过后视镜继续窥视着宁卫民。 窥视那个冒着风雨依然还站在雨中的素色风衣。 而宁卫民同样是根本顾不上跑进书店避雨,就定睛去看名片上的内容。 上面根本没有多余的文字,简洁到了没有任何头衔,任何职务,只见一个名字和一个电话的地步。 松本庆子? 直觉中,宁卫民依稀感到自己在国内就好像听过名片上这个名字,有过一定的印象。 但偏偏绞尽脑汁,仔细去想,却仍旧是想不起来究竟哪儿听过。 眼瞅着汽车逐步远去,犹如一道迷离的光影,渐渐拉远,渐渐消失。 宁卫民心里越发感到迷惑。 这个漂亮的女人,她到底是谁呢? 究竟是歌星还是影星? 是在山口百惠的电视剧里出过镜呢? 还是高仓健的电影里演过角色? 人证、追捕、远山的呼唤、幸福的黄手帕…… 阿信、血疑、姿三四郎、排球女将…… 怎么就想不起来了呢? 一共国内引进的日本影视剧也没多少啊? 难道是广告明星? 也是啊,像这样容貌和风姿,如果出演影视剧不可能不是主角的。 真要是那样的话,她注定会把主角的戏抢光的…… 正文 第896章 风光背后 第896章 风光背后 在普罗大众的眼里,明星的生活无疑是风光无限,五光十色的。 尤其是当代社会,很多普通人都羡慕明星能够在特殊光环的笼罩下,在社会各处享受特别的待遇,而且物质生活也很丰富。 几乎每个人都都认为受到许多人喜爱的明星,无不过着一种无忧无虑生活,可以随意花钱消费的。 他们的生活里几乎就不存在有关世俗的烦恼,美好得简直无可挑剔。 但实事求是的说,这种观点绝对是不了解实际情况的人主观臆想出来的。 虽然成为大明星,确实比起普通人,要赚得多一点,也经常会有出风头的时候。 但正因为这个行业是个投机性极强的行业,能轻易让人名利双收。 不但竞争格外激烈,而且也引得各路鬼魅魍魉充斥在这个行业里。 纵观整个演艺行业,既充满了尔虞我诈和谎言暗算,也充满了层层打压和权力胁迫。 尤其是日本,甚至不乏有黑帮的触角深入演艺界,许多艺人就连自己的人身安全都难以得到保障。 那么可想而知,在这样恶劣的生态环境下,一个人要想成为明星有多么的不容易。 不但需要天赋和努力,需要有付出极大的代价的觉悟,而且还得靠一定的运气。 有哪个明星背后没有流过泪,受过罪? 又有哪个明星没有忍耐过常人难以忍受的屈辱? 更何况即便是真的侥幸成了大明星了,过上了名利双收的好日子,也并不一定就代表着收获了幸福。 其实明星们在享受着饱受宠爱光鲜亮丽生活的同时,也有着不为人知的焦虑。 他们反而会担心许多常人不用太过烦恼的事儿。 比如担心自己的体型、自己的皮肤、自己的头发,自己的年龄。 担心自己的风光不再,担心一夜之间业内有新人崛起把自己取代,担心和自己同类型的竞争对手得到更好的事业发展机会。 还会害怕出门被狗仔队偷拍,恐惧私生活和个人信息的泄露。 哪怕和人相处时,也总会琢磨“这个人是不是在图谋我什么”,“对方说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所以在这个世界,恐怕还真的没有几个人会知道这样一个残酷的事实——明星患抑郁症的概率其实要比普通人的概率高上好几倍。 为什么会这样? 其实答案很简单,因为哪怕已经实现了财富自由,但向上的欲望依然是无限的。 人呐,越是尝过的名利的滋味,就越舍不得撒手。 痛苦和烦恼也就从此横生,割舍不掉了。 其实在这个世界上,反而是爬得越高的人,活得就越是心累,越容易成为被名利束缚的奴隶。 日本昭和时代的第一美女,电影明星松本庆子,她目前的生活,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的。 ………… 清晨六点整,除了银杏树上偶尔几声鸟鸣,东京都大田区最著名的豪宅地块——田园调布,整个街区的范围都是十分幽静的。 这里各家各户的富太太们多半还没有起床。 唯有住在四丁目的松本庆子,却以极高的自律性按时起床了。 为了保持身材和美貌,她严谨遵循着每一天的生物钟。 起床后先是喝下了半杯蜂蜜柠檬水,然后就去自家别墅二层露台的阳光花房里做瑜伽晨修。 松本庆子对这件事的态度极为认真。 不但换上一件纯白色的瑜伽运动服,卷曲的长发也经过认真的梳理,工整细致地盘成一个简洁的发髻。 这天的天气也是分外晴朗,随着六点半的到来,橘红色的阳光照应在阳光房的落地玻璃窗上,反射出绚烂夺目,如梦似幻的光芒。 松本庆子柔韧苗条的躯体,则开始在晨光的光影里舒展变幻。 一会儿幻化成倒立的鹤,一会儿又幻化成斜飞的鸟,绽放的花,弯曲的弓,飘忽不定的云…… 她的瑜伽术是受过名师指导的,何况又认真练习了多年。 如今水平已经足够专业娴熟,完全够格去给别人当老师了。 一直做瑜伽到七点钟,她才去洗漱,更换衣服,然后到楼下的餐厅里用早餐。 早餐是佣人按照固定菜单给她做好的。 每天七点,受松本庆子长期雇佣的两个家政服务人员会准时来家里上班。 一个负责厨房和家里的采买工作,另一个负责打扫卫生和花园维护的工作,一直工作到下午四时。 她们并不住在这里,只是每天按照固定的时间,几乎不变的程序来进行工作。 不用多说,松本庆子家的厨房所用的食品大多都是高档货。 除了日本本地的牛奶、鸡蛋、草莓等优质特产,还有许多进口食品。 比如秘鲁的红皮土豆,丹麦的培根、英国的燕麦、希腊橄榄油等等。 然而她个人的餐食却并不复杂,而且食量还很小。 就像这天的早餐,她只是喝了一小碗麦片粥,一小盘凉拌时蔬和纳豆,一小杯蛋羹,三片新奇士鲜橙和一粒有益于皮肤的营养含片而已。 而一旦用过了早餐,松本庆子就要开始她每天的第一项重要工作了——化妆。 作为公众人物,作为当代国民女神,为了让自己对外呈现出无暇的风貌,松本庆子日常化妆从不假借他人之手。 其细致程度足以媲美强迫症患者。几乎每次都要耗时一个小时以上。 其实原本是不用这么长时间的。 尤其是熟能生巧的前提下,松本庆子的化妆技术早已经日益娴熟。 但正因为松本庆子生于1952年,不知不觉中,就已经到了三十三岁。 出于年龄日益增长所带来的心理恐惧感,她也不可避免的在这件事上钻了牛角尖。 现在的她,已经越来越无法接受岁月给自己的容貌留下的时间痕迹。 年老色衰的隐忧,几乎成了她主要的精神困扰和痛苦的源泉。 三十三岁啊! 对于任何一个女演员,这都是让人倍感尴尬的年纪。 为什么? 就因为这个年龄的女演员,如果再去出演青春靓丽的女性角色,已经明显变得不太合适了。 而二十六七岁的女性角色,往往又是主角亲友或是主妇之类的角色,属于每部戏的配角。 如果不愿意接这样的角色,也不愿意出演更高年龄的中年女性的话。 那年过三十的女演员也许就无戏可拍了。 可身为女明星的骄傲又岂是那么容易抛弃的? 特别是对于松本庆子本人而言,头几年可是她演艺生涯里登顶辉煌的高光岁月啊。 实际上,从1980年开始,她就成为了松竹映画的当家一姐。 直至1983年为止,她为松竹映画连续主演了《青春之门》、《浪花之恋》、《道顿堀川》、《蒲田行进曲》、《人生剧场》、《五番町夕雾楼》等多部知名电影。 她甚至打破了日本影史的纪录,成为历届“日本奥斯卡”唯一的连庄影后。 在1982年和1983年,连续两年包揽了日本电影学院奖的最佳女主角奖。 尤其是1983年日本电影学院奖的颁奖典礼上,还曾经发生了最为戏剧性的一慕。 原本按照日本电影学院奖的历来传统,每年都是往届的获奖者给新一届的获奖者颁奖。 可结果就在这届颁奖仪式上,去年才刚凭借《青春之门》获得影后的松坂庆子,当场宣读的获奖名单,竟然还是她自己的名字。 而且她还是电影学院奖上,破天荒,凭着《蒲田进行曲》和《道顿堀川》两部电影获奖当选的影后。 这两个前所未有的情况,无不打破了这个奖项设立以来的惯例。 可想而知事先毫不知情,完全被蒙在鼓里的松本庆子当时的激动。 说实话,她还以为自己去年才拿完奖,今年就不可能连着获奖了呢。 于是伴随着掌声雷动,松本庆子在现场自己给自己颁奖,并忍不住为此殊荣喜极而泣。 而这个场面不但感动了所有观看颁奖的观众,让松本庆子坐实了当代日本第一女星的地位,这一幕也永远的成为了日本电影学院奖值得回味的经典镜头。 在此后的数十年里,这个名场面经常会被电视台作为回忆当年的素材,拿出来反复重播。 只是可惜的是,这奇迹一般的人生成就,无形中也恰恰成为了松本庆子事业发展的瓶颈。 1983年之后,虽然已经在日本影坛登顶,名气和身价无不压过了多年来的竞争对手吉永小百合。 但头顶两届影后桂冠的松本庆子,却难以在此基础上让自己的事业更进一步了。 特殊类型的角色,确实成就了她,但也死死的限制住了她的戏路。 除了爱情伦理电影中,她所擅长的那种以美貌为标签的,能够魅惑众生的女性角色。 其他类型电影中的其他女性角色,各大导演往往不愿意找她来拍。 偏偏功成名就的她,也已经不愿意为钱来接烂片了。 她对剧本要求的更挑剔了,只想出演自己喜欢的角色和剧本。 她非常想要跳出原有角色框架,变换自己的表演路子。 甚至想在戏剧舞台上有所发展,渴望能彻底脱离开与以色娱人的“美女花瓶”的角色。 结果现实的反馈不尽人意,她的工作不但因此锐减,而且改变戏路的尝试也惨遭失败。 1984年整整一年的时间,她只接拍了三部精挑细选的电影。 分别是《上海浮生记》、《鼠小僧怪盗传》和《化妆》。 但万万没想到,这几部影片上映之后,全部凡响平平。 无论是影评人还是观众,好像都不太买账。 所以到了1985年,她出演的电影作品一下子就成了零蛋。 不但有心尝试的几个角色,最后被导演们予以拒绝。 就连她擅长的角色,也没有人来找她拍摄了。 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就在这种时候,松本庆子在广告代言方面的事业也遭遇了重创。 原本呢,顶着影后的桂冠,又是颜值巅峰。 按理说至少几年内,松本庆子都应该是倍受大品牌商家青睐的广告代言人。 从名利的角度出发,她就是没有电影拍也无所谓,光靠拍广告就能收钱收到手软的地步,名气和咖位也会因为广告的播出而维持住。 可谁成想,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就在今年年初,她接拍的一个纸巾广告竟然意外的陷入了一场灵异风波里。 这个有关纸巾的电视广告播出后,不但广告制作人和剧中的演员都相继离奇地死去。 而且背景音乐后来也被查出是一种用俄语唱出的邪教语言。 最终这个广告遭到了日本全国媒体的封杀,全面禁播。 而松本庆子因此也吃了瓜络,成了不祥的艺人,而被原本签订的各大厂商解约。 不得不承认,日本人那可是最迷信的了。 这事儿一出,什么日立、索尼、马自达、日本航空、三井银行、资生堂、三宅一生……几乎一股脑的跑来解约了。 对松本庆子来说,此事件直接导致的经济损失恐怕得以十亿元来计算。 什么迷倒众千的容貌,什么双冠影后的荣誉,又有什么用呢? 如今的她可是太可怜了,比沦为票房毒药还惨呢,那简直成了广告毒药了。 更别说屋漏偏逢连夜雨了。 《广场协定》一出,松本庆子的父亲,开办的企业又遭遇到了汇率的重创,最近急需几千万円来周转。 所以说,现实生活是有多么的残酷啊。 明明才刚刚走到事业的巅峰,松本庆子居然就面临着过气的威胁了。 明明满应该过上几年吃喝不愁的富足生活,可松本庆子眼下,竟然比自己没当影后的时候还缺钱。 这种情况下,她一介只会演戏的弱女子,如果想要走出逆境,那还能有多少选择呢? 要想再接一步能让自己翻红的电影,重新获得不菲的广告收入。 那么除了支持她的事业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容貌这张牌,她又有什么可以依仗的? 也就难怪,她会在有关容貌的这种事上格外斤斤计较了吧? 这就是身为明星的滋味啊。 正文 第897章 鸡飞狗跳 终于化好了妆容,松本庆子的心情一下子放松下来。 看着镜中处处完美的自己,她的心情犹如雾霾散去一样,美好得就像得了魔镜的回答“你是世上最美女人”的王后一样。 也只有这个时候,她才能有兴致去抬头欣赏落地窗外的花园美景,和那碧蓝如洗的天空。 但晴朗之日,注定也会是无比忙碌之日。 这天,松本庆子的行程排的可是被她自己安排的满满的。 上午,要先去自己的事务所给下属们分派任务。 下午,则要去参加两场圈层的聚会,稳固人脉,寻找机会。 不同于演艺界大部分的艺人,经济合约都会绑定在专业的经纪公司名下。 像松本庆子这样的一线电影明星,在经济合约上是有充分自主权的。 往往在最初的经纪合约到期后,她这种级别的大明星就会聘请律师、财会师以及专属代理人,组建个人事务所,然后跳出经纪公司的掌控。 女演员栗原小卷是这样的,吉永小百合是这样的,“硬汉”高仓健和喜剧明星渥美清也是这样的。 有的明星甚至专属于个人的团队能多达数十人。 除了专业的工作人员,贴身助理之外,甚至还有专属个人的按摩师、营养顾问、形象顾问、对外公关。 所以是否拥有个人事务所,其实也是日本明星咖位大小的一种体现。 换言之,愿意签在经纪公司下的都是小明星而已,真正的大明星无不是自己来选择工作的。 七十年代红遍亚洲的山口百惠大概是唯一的例外,但那也只是因为她退隐的太早了而已。 不过话说回来,以松本庆子目前的窘境而言,这方面的特权好像反而成了她的劣势。 因为没有工作,她就没有收入,偏偏还要养上一大票的人。 哪怕她的专属团队属于比较精简的那种,只雇佣了七个人。 但每月个人事务所的人工开支和办公费也是一笔不菲的数字,至少需要三百万円来维系呢。 这也就是说,她自己就是不吃不喝,每年也得为养活辅助团队花出去四千万円。 这无疑是一种巨大的经济负担。 像这天早上九点半,松本庆子驱车来到莆田公园附近的事务所,走进办公区后。 她所感受到的场面,就是她的团队成员都无所事事的端着咖啡或者是茶,坐在办公桌前发呆。 见到她后,哪怕这些人站起来行礼问好也是慢吞吞的。 由此可见,整体士气是多么低落。 而这样惨淡经营的尴尬局面,甚至是比实际的经济困境还让松本庆子更为难过。 所幸这几天她已经重新为自己规划好了一些事业进取的计划。 于是这天走进自己的事务所后,她直接做出了即将有所行动的积极态势。 让助理去通知最重要的两个团队成员——负责财务的渡部满和合约代理人冈本晃,到会议室来开会。 冈本晃和渡部满,都是较有资历的专业人才,过去他们也都是松竹映画的雇员。 正因为他们参与了多部松本庆子拍摄的电影,多年又在松竹映画内部也有较好的声誉,而受到松本庆子的赏识很信任。 原本对于他们两个来说,能够追随大明星松本庆子,加入到她的个人团队,也是职业生涯里一个不错的选择。 他们都以为这位双贯影后即便拍不出更优秀的作品,起码也能维持十年大红大紫的状态。 那么他们作为事务所的主要成员,按道理来说,起码也有十年能跟着沾光,抖抖威风、吃香喝辣什么的。 甚至有望获得千万円以上的年收入,一步迈入初级富人的行列。 可谁都没想到,才不过一两年间,这位正当红的影后居然就已经人气减退,被她自己那份艺术追求给毁得都快变成隐形人了。 尤其是不可预知的广告灵异事件对于松本庆子的财务状况打击最重。 居然已经迫使这位影后在考虑出售名下的不动产来维持事务所的运行了。 而他们的收入与过去相比,只不过多了每月十万円固定薪金而已。 一点额外收入没有,清淡得要命,而且还朝不保夕。 这样的处境可就令人尴尬了。 虽然说娱乐圈不比其他行业,换东家比较常见。 他们凭借行业内的资历,照样能在别的地方找到新的工作。 哪怕离开松本庆子,也不算狼心狗肺,牵扯到什么道德问题。 可毕竟这种人事变动是被动的无奈之举。 而且知名演员的一举一动总会受到社会广泛关注。 如果最后松本庆子沦落不得不关闭事务所的地步,那他们的职业前途也不可能不受牵连。 一定有人会认为是他们的失职和失误,才造成雇主事业的失败。 所以此时跳槽的话,对他们的职业履历大大不利。 不但至少浪费掉十年的光阴白费,多半还会因此成为同行口中的笑料。 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们两个人也一样没有退路。 怎么可能不为松本庆子着急,不盼着她尽快走出泥潭呢? 于是进入办公室后,无论冈本还是渡部,根本就没给松本庆子开口说话的机会。 除了大概其汇报一下他们目前几乎毫无意义的工作进度,就又都开始老生常谈,苦口婆心的规劝松本庆子。 希望她能够抛弃影后的骄傲,放下身段,重新去走观众认可的表演路线。 “松本桑,也许再拍一种您所擅长的类型片就又红了呢?趁着还没被影迷完全遗忘,还是有可能够挽救个人事业的。” “是啊,只要您再出演一个为观众喜爱的角色,广告商还会重新再找上门来的。这行不就是靠名气和人气吃饭吗?有了名气和关注度就有了一切啊。 “哪怕随便拍拍什么,上上综艺什么的也好,总比这么坐吃山空强啊。真要等到人气流逝殆尽,那您可就完全失去商业价值了,到时候别说影坛地位不保,就是想走回头路也不可能了。”…… 不用说,经历过这一年的冷清,两个人对松本庆子的恭敬已经大不如前了。 他们就像两只鹦鹉一样叽叽喳喳老半天。 许多话甚至已经有所冒犯,过了应有的身份界限。 只是松本庆子是个很通人情很讲道理的人,她一直都对目前的不良处境抱有歉疚感。 她知道在东京生活非常的不容易。 她也自认为给予部下们更好的前程,是自己应该负有的责任,可偏偏没有做到。 所以对于这两个部下的急切心情,松本庆子也是相当理解的。 说白了就一句话,大家都是一条绳子上拴的蚂蚱,既跑不了我,也跑不了你。 因此哪怕这些部下们在她的面前一天比一天的懒散,一天比一天更多抱怨,她也没怎么生气。 就像今天,面对两个部下的无礼和僭越,她只是十分温和的做出了解释。 “抱歉。让你们二位担心了。对于冈本桑和渡部桑的一些建议,最近我已经认真思考过了。我承认之前判断有误,这一行确实并不是只有鲜花、掌声和闪光灯,哪怕我已经得到了影坛的最高荣誉也不能安枕无忧,任何一步走错都会毁掉之前的所有努力。所以我决定了,不会再任性的拿自己的演艺事业当赌注了。我会认真听取大家的意见,适时做出一些改变。” 而她这番谦虚和表态,不禁让冈本晃和渡部满都吃了一惊。 “您说什么?” “您……这是答应了?” 他们谁都没想到这回的劝告居然有了效果。 原本还都以为松本庆子会继续固执己见,把他们利益置于一边不顾呢。 “我答应了。” 松本庆子再次确定,而且命令非常干脆明确。 “冈本桑,请你帮忙联系电视台吧,看看最近有什么综艺节目可以上的。还有帮我联系一下松竹映画,看看有什么新片有适合我的角色。主角当然最好,但如果有困难的话,第二女主角也可以接受。至于山田洋次导演正在筹拍的《电影天地》。我会亲自回复他的角色邀请,我同意放弃争取女主角,本色参演那个电影中的女明星川岛澄江。这样的话,应该会让许多人满意了吧?我们短期内也会有足够的工作量,繁忙起来了吧?” “嗨依,太感谢了。有您这样积极的态度,那我们就方便做事了。请放心,我一定会尽力把这些事情都安排好的!尤其片酬方面,我一定尽力为您争取符合您身份的价格。再怎么说您也是影后啊,就像《电影天地》,哪怕出演配角,也应该有三百万円吧?毕竟我们是帮助松竹映画力捧新人有森也实啊。上到制片人,下到山田导演和主演渥美清,想必都会因此心怀感谢的吧?” 负责对外联络的冈本晃对此欣喜至极。 他马上给了松本庆子一个大躹躬,又忍不住连声感谢了好几句。 心说了,你肯迷途知返就好。 只要有你这个态度,咱们就大概率能把丢了的东西再找回来。 然而让他更没想到的是,松本庆子眼光还挺长远,居然并不急于一时。 而且还出乎想象的彻底放下高傲,竟然也打算去求人了。 “不不,赚钱的事儿不用太刻意了。冈本桑,对我们目前来说,还是机会更重要。如果有好的演出机会,能够增加公众曝光度的话,适当降低下报酬也没关系。就拿《电影天地》来说,是松竹映画规划的重点题材电影,几乎等于是一部电影制作的教科书。获奖的概率应该不低,影评家们都会给面子的。所以我参演不好要价太高,这是做人的原则问题,关系到我个人的风评,绝不能大意。还有上综艺的事儿,也不要单纯看劳务费,首先考虑社会影响吧。我个人比较倾向于nhk电视台。你不会忘了新年就要到了吧?你可以这样跟nhk交涉,说我愿意免费上台里的综艺,只要他们邀请我参演红白歌会。另外我自己也会尝试一下裙带路线的,今天下午我就约好了百货公司的理事夫人一起喝茶,我会去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接一些商演工作。” 冈本晃吃惊之余,更是“嗨依,嗨依”一个劲称是。 “您的决策太明智了,松本桑,我会全力为您争取红白歌会的机会的!我相信用不了多久,您一定还会成为曝光度最高,最受影迷喜爱的影星。” 松本庆子的改变,立竿见影,让他的期待值和恭敬度都增加了。 然而与他相比,更吃惊的还是负责松本庆子事务所财务的渡部满。 因为就连面临的金钱困境方面,松本庆子都提出了另辟蹊径的解决办法。 “渡部桑,我在西麻布的公寓,对我有着特殊的意义,想来想去,还是不打算卖掉了。” “那……事务所的运营费用怎么办?目前账面上只有不足千万円了,即使您现在接到新的工作,资金运转也存在一定的时间风险。还有您父亲的公司,不是至少需要三千万円来维持吗?难道您……” “不,不是的,别误会。其实是有人给我提了一个新建议。不用出售不动产,反而能以更快速的办法筹措资金。” “啊?那是什么办法?” “把不动产抵押给银行呀。别人告诉我,这么办的话,应该是能贷到房产价值一半的款子。所以我决定,要把我现在居住的田园调布的房产抵押出去,那就可以换来一大笔钱了。田园调布的房价现在差不多是一百一十万円一平米,我的房子连庭院在内大概占地八十五坪,庭院六十平米,房子大概四百平米,那么连庭院带房子差不多能值六七个亿。不知道渡部先生能不能帮忙联系一下银行呢?要是能顺利办下来的话,资金运转上我们就无需担忧了吧?” “哎,这个嘛,确实是如此。可是一下子贷款三四亿円的话,还款压力方面也不小呢。您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吗?我是说,万一事业进展不顺利的话……” “请放心,我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其实您无需过虑,因为日元还会继续升值的吧。那么长远来看的话,东京的地价只会同步走高,变得越来越炙手可热。所以哪怕最后我真的不能靠工作顺利还款的话,过几年再筹些款子把房子赎回来出手卖掉的话,也会划算的多。现在实在不是出手房产的好时机。直接卖掉虽然省心,却不划算。而且抵押给银行的话,我还能继续安心住在那里,难道不是吗?” 对于松本庆子这番言论,渡部满意外的感到无言以对。 他不禁带着惊讶回应,“哦,您说的对。确实是我考虑的不够周到。还是您的决策更明智,那么我就按您说的办了。” 毕恭毕敬,渡部满也是一个鞠躬。 “好,那贷款的事儿拜托了,期待尽快就能得到好消息。啊,对了,一开始托你联系的房产中介公司,你就不用回绝了,我会亲自跟青叶不动产的房产经纪打招呼的。” 松本庆子再度露出温和的微笑,“还有冈本桑,我没有别的事儿了,你也可以去忙啦。” 就这样,两个部下都全都倒退着出了门。 完全可以说,进来时是一个样儿,出去时又是另一个样。 久违的温驯和恭敬又出现在他们的身上,又有了部下侍奉雇主的样子了。 出门后俩人还叽叽咕咕的相互寻思呢。 “喂,松本桑这是怎么了?突然间就……哎呀,这放在两三个月前,谁敢想?” “是啊,没想到身为女人,居然也懂一点财经大事呢。松本桑不是没有开过自己的店吗?真让人想不到,居然说的头头是道啊。很会利用金融手段呢,这点可比其他只会存钱买珠宝的女明星要强多了……哎,刚才她说是有人给她提的建议,你也听见了对吗?难道松本桑最近再和什么金融界人士来往吗?” “没有啊。你知道松本桑的性情嘛,从来是不爱应酬的。而且外表温柔,内心孤傲,连电视剧都不愿意去演,只和电影界的人士往来。怎么可能去和那些天天跟金钱打交道的人往来?” “也是啊。能去跟百货公司的理事夫人们联系,就已经很为难她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松本桑果然是想明白了,也只有这样的明星才能有更好前途啊。” “哈哈,那倒是,这可是非常令人欣喜的转变啊。我们的苦日子,也该到头了……” “哎,加油吧,渡部桑……” 片刻后,当两人走进办公区,立刻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喂,你们这些懒鬼。难道每天就会喝咖啡吗?山田,尤其你这个小子,每天这么混吃等死的,就这么心安理得吗?混蛋,松本桑付钱给你,是要你做事的。给我打起精神来。马上打电话叫辆出租车。跟我出去一趟。有工作了……” “步美小姐,有件事需要麻烦你,请你把三井银行宣传部长的联系方式帮忙找出来……对,就是去年广告解约时,来的那个部长。我有事需要联系他……” 正文 第898章 重裀列鼎 第898章 重裀列鼎 许多普通人的内心都在向往上流社会。 他们对于个人成功场面的想象,就是能够身着盛装华服出席高档场所。 不管是酒会、宴会、还是参加典礼、观看演出,无论什么都可以。 关键是一定要有那种重裀列鼎的社交氛围。 只要能在常人难以涉足的高级场所与名流聚首,手拿香槟把酒言欢,这就足以慰藉大多数人的虚荣心,给他们带来足够的满足感了。 但这些向往上流社会的卑微之人所不知道的是,其实对于一些真正有资格出席这种聚会人,反而会把这种聚会视为精神负担。 去出席这样的场合,纯属不得已而为之的无奈之举。 ………… 众所周知,东京最早闻名海外的购物街区就是位于中央区的银座。 与后起之秀“新宿”、“六本木”的“鱼龙混杂”不同,银座一直保持着自己的经典。 最早来自西方的外国人就是通过银座大量涌入日本,在银座定居,带来西方的文化及生活习惯的。 包括咖啡馆、西式酒吧、画廊等,全是在银座最初涌现的。 所以这里几乎是日本通向世界的门户,也是东京时尚的轴心,更是日本百货公司必争的战略要地。 而在银座商圈的有乐町。 矗立于此最醒目的商业建筑物,就是去年才刚刚开业的西浦百货有乐町店。 下午两点五十五分,已经换好了一身洋装的松本庆子,还是以丝巾和墨镜乔装打扮,脚步匆匆走进西浦百货顶楼叫做“樱园”的花园式餐厅。 然而才刚一进门,甚至还没来得及细看这里的环境,她就被已经提前等候在这里的原田美智子认了出来。 随后便被其一把揽住胳膊,火急火燎地往里面的包间引领。 “姐姐,你怎么才来呀。哎呀呀,真是的。三点钟马上就要到了呀。就差你了,知道不知道?如果时间过了,就不灵了呀……” 虽然性情完全相反,但这个咋咋呼呼,满嘴抱怨的原田美智子,却是松本庆子为数不多的要好朋友。 原田美智子同样是日本的电影演员,但年龄要比松本庆子小上六岁。 她是1973年,松本庆子从“大映”刚刚跳槽到“松竹”之后不久,签约“松竹映画”的小演员。 所以从工作关系上讲,两个人本就属于前后脚进入同一电影公司的师姐妹。 再加上原田天生一副温顺可人的模样,属于青春洋溢的乖乖女,和松本庆子的“媚眼如丝”完全是两种类型。 她们两个在事业上压根就不存在什么竞争关系,相处起来也就比较融洽。 更别说,出身贫寒单亲家庭的原田从小就很会察言观色,讨好人。 进入松竹没多久,她就看出松本庆子具有大红大紫的“一姐”潜质。 于是主动去巴结松本庆子,总是及时把松竹映画内部流传的各种消息告知松本庆子,还亲自给松本庆子端茶递水。 就为这个,她很快博得了松本庆子信任的关照,俩人处得就像姐妹一样。 而原田的事业也就逐渐有了起色。 起初,在松竹映画的诸多电影中,原田美智子只是出演一些女学生还有某些角色女儿之类的小配角,台词都没有几句。 但正因为有了松本庆子的刻意提携。 渐渐地原田美智子的演出机会多了起来,所出演的角色也日益变得重要。 到了1976年,当时已经十八岁的原田美智子还在松本庆子担保和力荐下,出演了《大地摇篮曲》和《青春的杀人者》两部电影。 终于在银幕上表现出了独特的个性,引来了多方关注。 不但成功实现了转型,脱离了少女和学生形象的桎梏。 也赢得了当年电影旬报最佳女主角奖,以及蓝丝带奖、报知电影奖等各种电影评奖中的新人奖。 时至今日,她已经参与了不少影片和电视剧的拍摄,连话剧和主持人领域也有涉足。 也算拥有了一定知名度,是年轻女演员中一个不大不小的“腕儿”了。 虽然因为什么工作都接,业余生活太丰富等原因,她的心不再磨炼演技上。 事业始终难有突破,再没有再拿过什么重要电影奖项。 但话又说回来了,出演了太多的角色的她,哪怕就是撞大运,也总能撞上一两个能让人记忆犹新,津津乐道的鲜明角色。 何况只要曝光度足够,起码也能在观众的记忆里混个脸儿熟。 所以还别看原田美智子的演技一般般,容貌顶多也只能算是七十分的水平。 根本无法像松本庆子那样,只凭银幕上的一个眼神就能魅惑众生,让男人变成下半身思维的动物。 但她还是成功跻身于二流女演员之末,片酬收入差不多能达到每年一千五百万円的水平。 这在当前日本演艺界,就已经算是不错的收入水平了,起码超过了百分之七十的艺人。 而且她的福分还不止于此。 由于面容娇美,性情乖巧,嘴甜似蜜,又会适当的撒娇卖萌。 在扩展人脉关系方面,其实她远比松本庆子要擅长得多,可以说已经成精了。 别的不提,就说她几乎一有空就跑到这些贵太太常去的场合,小施手段与更多的贵太太们交朋友。 这一手就给她带来了极大的实惠,让她在拍摄平面广告和商演方面独具优势,起码每年能多挣一千万円的广告费。 还经常能免费获得各种化妆品和服装的赠品。 或是作为陪客,与贵太太们一起享受各种美容和护理的服务。 如今的她,其实早已经是和许多贵太太日常见面的时尚教母、八卦导师了。 就像今天,松本庆子来相约见面的西浦百货的理事夫人。 原田美智子不但认识,甚至对理事夫人的那个贵妇人的圈子,她比松本庆子还要更熟悉。 所以在这里见到原田美智子,松本庆子其实一点都不意外。 唯一让她感到困惑的,是她还搞不清原田美智子说的“耽误了时间就不灵了”到底是什么意思。 直至她们两个人真正进入包房,看清了包房里面的情形。 松本庆子终于才搞清楚了答案,原来原田美智子的意思是……贵夫人们在占卜看相呀。 不得不说,所谓上流圈层的交往,往往也逃不过三教九流。 在日本的高级聚会中,除了权贵富豪作为主体之外。 往往还有他们的家庭成员、情妇、私生子女、文艺界人士、宗教人士、政经人士、医生、律师、混子、骗子、掮客、马甲……参与其中。 就跟走马灯似的,得势迭肩而来,失势掉臂而去,所展现出的都是趋炎附势的市侩人性。 而那些非主流的额外成员群体里,最受贵夫人们青睐的除了文艺界名人,就属宗教人士了。 相比起来,文艺界人士就像是能够随身佩戴的珠宝。 能有这人人围绕在身边,可以替贵夫人们解决无聊,减轻市侩,增添夺目光彩。 而宗教人士则像是精神镇定剂。 他们能替贵夫人们消除恐惧和抚慰忧虑,以及抹去堕落奢靡所带来的罪恶感。 特别是懂得批八字、看相、测字、占卜的巫女、卦师和相师。 他们还能为精神空虚的贵妇们提供一种带有神秘感的刺激,也就更加受到上流社会的欢迎和喜爱。 就像今天,这些贵夫人们的聚会就请来了一位相貌堂堂的相师。 虽然松本庆子本人是不太相信这些歪门邪道的,她也并不知道这位相师究竟姓字名谁。 但只凭此人三十多岁的年纪,禅衣华丽、闭目在座,面对几个贵夫人喃喃低语,一副高深莫测的传道样子,就知道应该是当今社会上比较知名的神棍。 否则房间内的三四位贵夫人也不会趋之若鹜的聚在他的身边,都是一副诚惶诚恐,聆听教诲的样子了。 甚至就连原田美智子拉着松本庆子进来后,她也没敢打扰。 反而拉着松本庆子一起跪坐在旁,静候了片刻。 直到那位神棍,把所谓的神谕宣讲完,暂时告一段落的时候,她才敢拉着松本庆子和屋里的这些人打招呼。 圈层的交往大多是利益往来,这些太太们的关系也都是盘根错节。 像带着眼镜的理事夫人,仗着丈夫西村武藏是西浦百货的董事会成员,当然她就是这里最尊贵的人。 而和她比较亲近的大野夫人地位也很显赫,因为其夫家拥有日本第五大珠宝公司塔思琦。 这个品牌以珍珠首饰为主,几乎在每家西浦百货都有销售。 所以她穿着打扮也是最华丽的,身上的珠宝首饰无一不是高级的货色。 另外,在原田美智子的中介绍下,松本庆子在这里还结识了两位以前从未谋面的贵夫人。 一位姓容貌稍显尖刻黑田的夫人,其丈夫是理事夫人的远亲,也是一名法官。 而黑田夫人自己在西浦百货有乐町店正经营着两家餐厅,像这次会面的樱园餐厅就是其名下产业。 另一位胖墩墩的宫本夫人的丈夫是一位国会议员的秘书,也就因此成了替权力和金钱沟通的桥梁。 他的能力就是为许多事业遇到阻碍和困扰的初级权贵和富人,安排磋商机会,为圆满解决问题寻找可行的办法。 所以宫本夫人也和这些贵夫人们有着牵扯不清的利益关系。 总之,每一位贵夫人的能量都不小,家庭背景也都很显赫。 而她们每天下午的聚会,也基本都是因为功利的目的而聚在一起的。 所以她们不但重视礼节,也更重视面子和实际能否获得利益。 像松本庆子今天来求理事夫人就不是白手来的。 她有一定的觉悟,不但准备放低姿态,而且还带来了提前准备好的厚礼——一幅日本近代画家川合玉堂的画作《朝阳映岛》。 这是她在知名画廊花了八十万円买来的,就是知道理事夫人喜欢川合玉堂的作品才不惜重金求购,专为投其所好。 那么……今天既然原田美智子也在,应该也会帮忙说好话的吧? 松本庆子这么乐观的想着,把握不禁又多了几分。 然而可惜的是,此时送礼深谈,似乎还不是时候。 虽然理事夫人对于松本庆子差点迟到没有什么见怪的意思,对她这样的大明星能出席自己组织的圈层聚会,还是感到很有光彩的。 可与接待松本庆子相比,似乎理事夫人更为看重的,仍然是那个道貌岸然的神棍。 于是只是草草以简单的礼节迎客,这位贵太太就又把主要精力放在让大师为自己解惑上了。 “大师,我们继续吧。是不是该到了占卜的环节了?我最近总是心神不宁,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总觉得安稳的日子有些不踏实。还请大师指点。” 而大野夫人则以更露骨的话语表示自己的忧虑。 “大师,我也想求家庭和睦。最近我丈夫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他总是拿工作敷衍我,连孩子也不怎么关心了。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在家里留住他?” 大师倒也不加推辞,轻咳了一声,就神秘兮兮的开始卖弄。 “男人和女人,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呢?就是男人满足之后,意念里往往觉得不过如此。女人不同,会因为满足而感动。所以男人的欲望满足后,总是以失望结束,而女人的欲望满足总是伴随欢喜。” 几位贵夫人不禁面面相觑,恍惚了片刻,才意识到大师已经开始了点拨。 黑田太太眼神率先一亮,不由追问,“大师的意思是,女人应该想办法让男人得不到满足?” “是欲得而不能。”大师微微一笑,“勾起欲望才是前提。欲望才是让人与人变得亲密的灵药。甚至可以控制人心。” 大师又顿了一顿,捻动手里所持的佛珠。 然后以更讳莫如深的笑容说,“当然,男人和女人是大不一样的。所以夫人们对自己的要求不必如此,反而应该学会自我满足。因为只有获得满足的女人才是最幸福的。要知道,一个汤碗配一把汤匙足以,一个茶杯配一把壶足矣。但反过来,一把汤匙也能放进无数的碗里,一个茶杯也能接引不同壶中的水。看破这点,女人就能彻底自由了……” 说完,大师闭目做出冥想状,不再言语,手中的佛珠也静止不动了。 “没了?”宫本夫人忍不住惊叹。 “不要太贪心啊,夫人。”大师端起面前的茶盏喝了一口,仍然闭眼。 “大师,还有吗?能不能再多说几句?” 原田美智子知情达意,这个时候便主动凑趣过来,靠近大师,替贵夫人们问了一句。 大师嗅到女香,受了蛊惑,终究耐不住,睁开眼又开讲。 “吃喝很重要,食物很重要,世上唯有女人知欢喜。但欢喜从何处来?正是从食物来啊。身体无恙才欢喜,体虚不欢喜。每个女人都会有一种最符合自己脾胃的食物,常吃就常欢喜,不吃便不欢喜。” “哦……”理事夫人这时候若有所悟的点点头,似乎有所体会。 大野夫人看了她一样,也跟着频频点头,似乎心领神会。 黑田夫人和宫本夫人也是兴致徒增,面色红润。 她们几乎同时彼此对视一样,然后急切发问。 “那我们要得欢喜,除了进补,还需要做什么呢?” 原田美智子更是拍着巴掌夸赞,“太神奇了。真有意思!” 唯有局外人一样冷眼旁观的松本庆子暗自哀叹,觉得这些人真是疯了。 莫名其妙听一个江湖术士胡说八道,而且言谈话语处处在暗示着似乎很下流的东西。 但她越是厌恶,就越是躲不开,这个时候,大师说话了,而且目标直指向她。 “要得欢喜,还要先明心性,可把手掌交与我,让我为你们一一证来。” 说着大师缓缓伸出右手指向了松本庆子,“就请这位初次见面的女士先来吧,我观你面相有碍,不及时化解,生活会诸事不顺。原本大富大贵的命相也会有变化……” 正文 第899章 骑虎难下 第899章 骑虎难下 大师此言一出,贵夫人们的眼神,不约而同投射在了松本庆子的脸上。 就像是奢华香艳的霓虹灯。 羡慕、好奇、期待、兴奋,如同各种颜色交相幻化,闪烁在她们的眼里。 可事实上,对于松本庆子本人来说,不但大吃一惊,甚至可以说内心充满了反感和抵触。 首先,她并不习惯和陌生人肌肤相近,尤其不想当众做出逾越合理范畴的接触动作。 其次,就是内心深处,她也并不相信有人能够预测未来。 是的,大多数的日本人都很迷信,对于预测术的热衷,是出了名的。 在这个国度里,对神秘事件的热衷和对未来预测的热爱,可以说是不分年龄也不分职业。 甚至从历史上看,被算卦和手相哄骗的日本上层人士就从没中断过。 隋唐以来,但凡中日爆发战争,基本上都是这帮江湖术士为迎合上意,讨日本统治者欢心,蛊惑的结果。 更别说近代甲午战争,还确确实实懵对了,赌赢了。 让日本得以掌括大国耳光,以险胜的战果风光了数十年,一度成为亚洲霸主。 于是受此影响,不但帮助伊藤博文撺掇明治天皇出兵侵华的高岛嘉右卫,被捧上了“易学大师”的神坛。 预测术更是在日本发扬光大,让靠这行吃饭的日本骗子们迎来了名利双收的黄金年代。 从战前到战后,日本吃占卜这碗饭的“大师”倍出。 什么批八字、相面、手相、占卜、测字,一片繁荣。 这些行业甚至可以堂堂正正的开店,合法营运。 有的人不但信徒数以万计,而且还开办了专门的学校,写作出版,上了综艺节目。 甚至还有不少人走进了上流社会的殿堂,世世代代都成为了权贵们预测未来的专属相师。 完全可以说,正是因此,日本才会成为一个宗教泛滥,鬼魅魍魉多不胜数的国家。 但是要知道,松本庆子可不是纯粹的日本人哪,她其实是一个朝鲜侨民。 从小,她就居住在东京莆田地区的“朝鲜屯”里。 而她的父亲也始终没改国籍,一直都在以“韩英明”的名字在日生活。 正是因此,她一直坚定的站在反战阵营里。 在日本影坛成名之后,她不但多次代表松竹映画去华夏进行友好交流,甚至还参与了中日合拍的反战电影《一盘没有下完的棋》。 而最最关键的是,当小时候住在由破败房舍构成的朝鲜侨民聚居区时,松本庆子的邻居就是一个靠占卜相面为生的老奶奶。 那个从小被她称呼为“阿纯婆”的独居老人,在朝鲜屯是颇有名气相师。 经常会给生意发达走出屯去的那些朝韩人士看风水和相面,而且一直活到了松本庆子上初中的时候。 但老奶奶在生前,往往用占卜术逗弄小小的松本庆子之后,总会主动为其揭破其中的秘密。 会语重心长的告诫她。 “瞧呀,庆子,什么大富大贵,有福气啦,这些话都是骗人的。其实我只是能够看穿你心里所想而已,就像魔术一样。所以你可一定不要轻信别人的甜言蜜语啊。依赖占卜的人是愚蠢的,怎么可以把幸福委托给别人?所谓预测术全都是骗人的。占卜既不能教我们正确解决问题,也无法让人生变得轻松如意。记住,沉迷占卜的女人是不会幸福的哟,命运必须自己来开创啊。你只有懂得努力,愿意付出,长大后才能成为一个靠得住的人呀……” “可是……那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神佛保佑这回事呢?如果没有的话,为什么又有那么多神社和庙宇?” 最初的时候,小小的松本庆子对老奶奶的话,还是抱有一定怀疑的。 然而老奶奶更为睿智的回应,却给了幼小的她以正确的人生观。 “庆子啊庆子,小脑袋还是很会想的呀。没错,神佛保佑这回事当然有。可神佛一定不会是什么人都保佑的,也一定不是你所能想象的样子。你知道‘佛不渡人人自渡’这句话吗?什么是神佛啊?神佛就是你心中的信念。那么多的人,去神社和庙宇拜的是什么?不外乎是他们所想所求罢了。尤其是有钱人,今天是朝阳,明天是夕阳,活得颤颤巍巍难以安心。他们只是出于敬畏命运,才会求神问道。可是求人不如求己呀,光拜又有什么用?想要愿望满足,实现幸福。除了要有坚定信念,还要自己肯努力、肯付出汗水,才会得到神佛的保佑啊……” 就这样,受益于老人的忠告,长大后的松本庆子在事业上一直是个勤奋努力的人。 自从踏上表演艺术这道路后,她一直在毫不间断地琢磨演技,拍摄电影。 她从不相信任何所谓预测未来的妖言惑众。 哪怕自己遇到了倒霉的灵异事件,她也从没动摇过心里的信念。 别说没有像别人那样大作法事消灾解难了,就是问卦询方也没有过。 仅仅是去浅草寺拜了一拜,就像普通人那样,掷了一百円,许了一个愿而已。 反而愈发对神棍们抱有警惕,知道一定会有人想钻这个空子,算计自己。 就像眼下遇到的这种情景。 所以她的直接反应就是极不情愿的摆了摆手,显出谦让的姿态,委婉谢绝。 “不,不用了。大师还是先给理事夫人解惑吧。我的生活一切顺利,并没有任何苦恼。” 但这一下,别说那神棍紧锁双唇,面露愠色。 就是贵太太们也都不干了。 多么好的机会呀! 眼瞅这就有热闹可看,谁愿意放弃探听明星隐私的吃瓜机会? 于是这些八卦之魂崛起的贵太太们就各施所长,争相踊跃的来劝说。 黑田太太心情如容貌,张嘴见心,开口见胆。 “咦,这话怎么像是在敷衍呢?松本小姐的纸巾广告前年不是出了问题吗?我们都知道的呀。这位大师可是在整个墨田区赫赫有名的阴阳师啊,是理事长好不容易才请来的。松本小姐可不要自误,错过这样的好机会啊?” 容貌敦厚的宫本太太心思倒是缜密,认为松本庆子是顾忌隐私问题。 “松本桑,还是让大师为你相看一下吧。请放心,在座诸位的嘴都严得很,不会往外传闲话的。” 大野夫人则以利诱之,“松本桑,我们是熟人了。我不怕跟你说实话,经商之人实在是怕邪祟。虽然我能体谅松本桑的委屈,可我总要顾忌我老公的看法。你的来意我很清楚,你不妨让大师看看,只要没有大碍,塔思琦明年的广告我愿意帮忙疏通。” 跟着她又看向理事夫人,“还有西浦百货的圣诞节活动、迎新活动和公司年会,西村夫人的意思,也是希望请您来做主持人的。是这样的吧?” 于是理事夫人优雅含笑的瞻首回应,以示赞同。 跟着再加上,原田美智子惊讶的捂住嘴,凑趣的一个劲的表示羡慕。 “姐姐,两位夫人好大方啊,对你也太好了吧,那你快让大师看看吧!还等什么呀?” 这个时候,松本庆子的处境就变得有点尴尬,骑虎难下了。 确实,圈层之所以是圈层,就是需要大家趋同,不能搞特殊化,更不可以鹤立鸡群。 何况日本人本身就注重合群,整体社会都存在严重的羊群效应,极度排斥与众不同的个体。 于是思来想去,松本庆子觉得自己似乎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也只能是妥协的结果。 “那好吧,就麻烦这位大师给我相看一下吧。” 她极力克制住心里抵触的情绪,这么说着。 不留任何破绽,让笑容端庄平静,让神态优雅自然的融入贵太太欢场释然的气氛之中。 然后就缓缓的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这只手的轮廓修长,精致柔润,涂上透明色的指甲就像杏仁一样诱人。 看得那个期待已久的神棍,不禁悠悠吐出了一口气,额头渗出了细汗。 眼瞅着那一直最不情愿也是最让人心痒难耐的手伸了过来。 他肥厚的指头都忍不住蠢蠢欲动,眼神更是露出了压抑不住的焦灼来。 他欣慰自己耐心得到了回报,想象着猎物即将落入自己手掌中的滋味。 然而就在最后的一刻,他眼中的邪气和唇角的窃喜,都被松本庆子敏感的察觉到了。 难以克制下,她差点作呕。 于是仅仅让自己那只白嫩舒展的手轻叩了一下神棍的指尖,就像轻柔的丝带飘了回去,并且条件反射一样收紧了身体。 眼瞅着即将入口的鸭子就这么飞了! 这突然发生的一切,对于神棍来说,却犹如一段晦涩难明的古经般挑衅着他、羞辱着他。 不得不生憋回去他那些后续的手段,只有一股愤怒的激流涌入了他的五内,混入了他的丹田。 可他偏偏还发作不得。 不为别的,就因为松本庆子可是演员! 而且不是一般的演员,是专业级别的影后! “哎呀!我犯忌了!” 抽走右手的松本庆子故意显得很是慌张。 “怎么了?” 贵夫人们全都大惑不解,一起错愕的望向了她。 “抱歉,太抱歉了,我给忘了。全忘了。上个月,其实我去过妙法寺祈福。真言宗的主持望海大师,专门叮嘱我九十九天不许占卜,也不许求灵……结果我……我今天几乎都忘干净了……对不住了,诸位夫人。对不住了,这位大师!” 松本庆子诚惶诚恐,一个劲的给在场诸人鞠躬致歉,而且是行的还是大礼。 于是众人面面相觑后,态度也就都含糊起来了。 “竟然是这样啊,那……要不就算了吧,不要相看了。禅师对阴阳师,不能冲煞的呀……” 宫本夫人应该是真的信了,否则她不会主动帮着打圆场。 “是不能冲煞,否则都不灵了。” 原田美智子更机敏,顺势帮着松本庆子说话。 大野夫人则眉毛一挑,有些不满地挑剔上了礼数。 “真是的。松本小姐,你应该早点说嘛,这样太让人尴尬了,多没礼貌!” 黑田夫人更在乎的是替大师挽回面子,撇撇嘴也说了几句刻薄话。 “松本小姐,那也只能说是你没福气了,今天这位阴阳师也是看着理事夫人的面子上才来的。下一次,你就想占卜,也未必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是的,是的,都是我不好。太粗心大意了,才辜负了大家一片盛情。不过,各位心胸是多么的宽广呀,一定能把喜马拉雅山装进去的……” 松本庆子很有技巧的表达自己的歉意,捧得几个贵太太心里熨帖,都不禁面有得色的笑了。 这样一来,在她的机智下,神棍也没法再矫情了,也只有沿着台阶慢慢走下来。 “那好吧,来日方长,来日方长。那就换下一位好了。” 言必,意犹未尽,颇感遗憾的神棍又把目标转向的旁人。 原田美智子倒是不客气,见状主动请缨。 她把自己那修长的、灵动的、妖冶的手很大方的伸过去,任凭神棍随意把玩相看。 然而可惜的是,对于松本庆子来说,年纪最长,见多识广的理事夫人这一关却着实难过。 虽然她笑了笑,并没对此结果说什么。 可她凝视松本庆子的眼神和水晶镜片的反光,却散发出与之表面的温煦截然相反的肃穆威压。 这无疑充分说明了一件事,她的眼睛不揉沙子,绝对不容哄骗。 所以这一天,满怀希望而来的松本庆子终究未能如愿以偿,几乎等于白跑一趟。 因为哪怕她送出了画作,也一样没能讨得理事夫人的欢心。 最后仅仅只得了一个圣诞活动的商演承诺。条件更是相当苛刻的。 不但需要在户外工作,报酬也只有不算丰厚的二百八十万円,而且服装还需要自筹。 这已经足以说明她因为今天表现不佳,而被原本对她颇有好感的理事夫人记恨嫌弃了。 这种活动的价格对于她来说,无疑也是一种羞辱,分明就像是对乞丐施舍了几个小钱。 可说实话,对此松本庆子一点也不后悔,她唯一后悔的就是不该来这个地方,参加这次聚会。 因为比那个阴阳师更让她作呕的,是这些夫人们聚会的餐食。 松本庆子简直不敢相信,这些体面洁净,衣着华丽,一尘不染的贵妇们,竟然会以猎捕的鲸鱼生殖器官为进补美食。 她们居然迷信这样的东西能带给自己身心幸福。 于是根本等不及聚会结束,连一口东西都没吃,松本庆子就又找了个托辞,就像逃离梦魇一样,从樱园餐厅的包房逃走了。 原田美智子追出来送她到停车场。 在电梯里独处的时候,忍不住开口埋怨她。 “姐姐,你今天也太不给面子了。明明至少可以捞五千万円的机会,就变成了这么点零头。我都替你可惜啊。你为什么就非要这么倨傲呢?太亏了……” 可松本庆子一句话也说不出。 才刚一出电梯,她就顾不及自己的形象了。 就这么守着地下车库电梯门口的垃圾桶……吐了。 正文 第900章 丑恶人间 下午的约会出师未捷,让松本庆子不得不把最后的期望全放在了当晚七点的约会上。 大概是周末晚上的关系,东京市中心,银座丸之内,帝国大酒店的餐厅里挤满了用餐的客人。 窗下变成流彩的车灯和街灯连绵着,闪着宝石般的美丽光芒。 街上琳琅满目的各色商业广告和霓虹灯,更是成了沿着马路缠绕的细长丝带,光彩夺目,迷幻至极。 就在一张紧邻窗边、视野甚佳的桌子边,松本庆子和南阳化纤的近江社长夫妇面对而坐。 身穿深色和服的松本庆子一等菜送上来,随即请近江夫妇先用。 “今晚真是太难得了,没想到真的能够把近江老师给约出来。上一周,我凑巧在涩谷又去了一次插花课室。听人说老师这个月刚刚从英国回来了,我才试一试打电话过来。没想到真的顺利跟您联系上了,非常感谢您的赏光,让我无比荣幸……” 松本庆子满怀感激地说道。 之所以她会称近江夫人为老师,是因为近江夫人喜好花艺,而且在东京花道界小有名气。 许多名门小姐和贵妇人为了增加个人修养,都曾经拜在她的门下学习。 松本庆子也不例外,六年前曾经托人引荐,在近江夫人授课的插花课室学习。 更没想到的是,两个人比较投缘,相处得特别好,私交远胜旁人。 要不是后来近江夫人需要陪近江社长去英国,扩展外贸业务,不得不辞了插花教学的工作。 她们多半现在还能保持着良好的师生关系。 “别这么说呀,庆子酱。能够接到你的电话,我也是很高兴的,看来你还没有忘记我这个插花老师啊。怎么样?几年不见,我们的庆子都已经成为了拿影后桂冠的大明星了。现在还有闲情逸致在家摆弄花草吗?” 近江夫人已经有五十多岁,以一种很慈爱的目光看着松本庆子。 “哎,一有空还是会练习的。有幸能跟近江老师学习两年多的插花艺术,真的让我受益良多啊。我现在的确能够体会到,插花对提高个人修养和优雅举止真的很有帮助。而且每当工作有了烦恼,摆弄一下花草,就会变得静心了呢。这样一来,揣摩角色似乎也变得容易了许多。否则的话,我能不能拿到那些奖项,还得另说呢?所以真是要多谢老师的教诲呢。” “啊呀呀,庆子现在变得这么会说话了呢。哄得我真是高兴啊。不过,你还能时常摆弄花草,而且体会到其中的好处,让我很宽慰。既然这样的话,有时间你就到家里来陪陪我吧。他这个社长可是一年到头忙个不停,我的子女又都在国外,说实话我很孤单的。我们要是能经常坐在一起喝喝茶,共同探讨一下花艺,也是乐事一件啊。” … “那太好了,能够时常跟近江老师见面,还真是让人期待呢。” 正说到这里,突然间,松本庆子还不太熟悉的近江社长插口了。 “哎呀,你怎么好提这种要求呢?庆子小姐可是首屈一指的大明星啊,她的工作一定很繁忙吧?电影、广告、商业演出,应该多不胜数吧?人家哪里有那么多空闲时间来陪你?你这样冒失的开口,会让庆子小姐为难的呀……” 这话一说,近江夫人登时迟疑了。 她随后看着松本庆子的眼睛,便如探问似的流露出了些许担心,又有些尴尬的眼神。 松本庆子见状赶紧解释,并且非常坦诚的说出了自己的事业困境。 “不不,没关系的,我有时间的。坦白说,最近一年来,我的事业不是很顺利。由于去年拍摄的一个广告出了灵异事件,造成了不太好的社会影响。以至于广告被封杀,许多广告商也解约了。所以目前除了一两部还在计划中的电影,暂时还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可忙。最多,还有一个悬而未决的nhk电视台的综艺节目,可能近期会邀请我去充当嘉宾。以及新年的红白歌会的机会,还需要谈谈看。其他的工作安排就没有了……” 这样一来,不但立刻让近江夫人放宽了心,成功博得了她的同情。 也让她弄明白了松本庆子这次会相约见面的真正用意。 “是这样啊?我们一直待在国外,可是一点消息都不知道呢。庆子酱,这一年来过的很是辛苦吧。” 近江夫人不由感慨了一声,但仅仅是略作思考,随后就痛快的表示。 “不过,遇到点挫折没有什么的。庆子酱,你可不要灰心啊。这样好了,你后天下午就来家里找我。倒是巧了,最近三越百货公司的专务太太,还有《装苑》杂志艺术指导的太太,也想跟我学习花艺呢。我介绍给你认识,她们应该会对你的事业有所帮助的。还有,我这次回来,其实是有心筹备自己的插花课室。相信还是有一些情趣高雅的贵太太会卖我一些面子的,到时候你也来吧,庆子酱,起码可以借此扩充些人脉。” 而近江夫人发自真心的关照和好意,让松本庆子登时就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 她立刻鞠躬致谢。 “那太好了,这对我而言,这实在是求之不得的事。太谢谢近江老师了。” 但这还不算完,近江夫人不愧是值得让松本庆子称为“老师”的人。 一向有钱有闲的她好像终于发现人生意义似的,对这个爱徒确实上心,对帮忙的事显得非常热衷。 自己竭尽全力就不说了,甚至还当场逼迫自己的老公也要积极表态。 “对了,老公,南阳化纤的面料业务不是和许多服装公司都有合作吗?你也帮着疏通下关系,介绍庆子和那些服装公司的会长、社长、理事什么的认识一下,让她接几个广告呀!不是我说,像庆子这样的好的演员,是不该就此埋没的。如果不能够帮助她,我可是不会安心的呀!” … 不用说,既然近江夫人都当着松本庆子的面开了这个话头。 近江社长再怎么样,也不能不接这个话,卖自己老婆几分面子了。 “庆子小姐,我对演艺界没有什么了解。我们公司的业务也不需要拍什么广告。所以我对这些事就是个大外行,实在不知道自己去说有没有用。不过,我也认为庆子小姐是很优秀的演员呢,所以我会尽力帮忙的。明天我就打电话去问问看。” 不得不说,近江社长真不愧是做生意的大老板,似乎很习惯受人请托了。 他公事化地应付了一下,留的也是活扣儿。 但这已经足以加深松本庆子的感动,让她由衷为自己身边有像近江夫妇这样的热心长辈而庆幸了。 于是松本庆子再次道谢,同时也认为自己应该尽最大的努力予以真诚的回报。 “社长,您太客气了。能得到您和近江老师如此呵护备至的关照,无论结果如何,我已经高兴得无以复加。这样好了,近江老师不是要开办插花课室吗?经费方面我也愿意出一份力。近江老师无论如何,请千万不要拒绝我啊。我知道您不缺钱,只是如果不这么做的话,我万分过意不去,实在难以报答您的厚爱。” 近江夫人不由为之露出宛若孔雀开屏般的骄傲和灿烂的笑,状甚愉快地加以谢绝。 “啊呀,庆子酱,这种事儿就别放在心上,不过是说几句话的事儿嘛。身为你的老师,照顾自己的学生也是理所应当的嘛。这么一点小事,真的不算什么。” 但松本庆子已经铁了心了,她是个讲感情的人,别人越对自己好,她就越要求自己也对得起别人。 “不,老师您就别说了。这事一定要这么办,否则我可没脸见您了。请您就允许我任性一次吧。” “哎呀,你这个孩子,可真是的。让我说什么好呢……” 不用说,接下来,酒宴氛围就更加和谐了。 心存感激的松本庆子不但为近江夫妇频频敬酒布菜,饭后特意为近江社长要了昂贵的雪茄。 而且她也以为自己终于驱散掉霉运了,喝了不少的酒。 结果恰恰就在这顿饭即将以宾主尽欢来结束的时候,事情偏偏发生了彻头彻尾的逆转。 这件事的起因,是近江夫人起身去洗手间。 原本松本庆子是想要陪同近江夫人一起去的。 然而就在她即将随之起身的时候,却骤然发现自己手被人在桌子下面,一把拉住了。 最最令人不敢相信的是,那个拉她手的人居然是坐在她斜对面的近江社长! 骤然的惊吓突然从天而至。 松本庆子整个人几乎都麻了,完全傻在了当场,而且羞愤交加的地红了脸。 然而在她张大眼睛,骇然的凝视下。 头发花白的近江社长却一脸若无其事,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轻轻又把手撒开了。 … 他甚至还微笑着对松本庆子点点头,示意要她安心坐着。 于是就连松本庆子本人也有些怀疑,是不是刚才在酒醉的氛围里发生了错觉,像近江社长这样的长辈怎么可能动手摸她? 也就是这样,在她失魂落魄的情况下,近江夫人离开了,没有察觉任何的异常。 然而等到近江夫人一走,道貌岸然的近江社长就忍不住露出了另一幅面孔。 随后几近无耻的话,则彻底让松本庆子原本的美梦破灭了,重新认识到了真实世界的丑恶。 “留下来,我们单独聊几句不好吗?” “您……您这是是什么意思……” “你这么聪明的人,应该明白我想说什么呀。我想和你好好谈谈你的处境呀。” “我……我的处境?” “是啊,仅仅一个广告的失误,就对庆子小姐的事业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明明拥有这么高的知名度,深受国民喜爱的呀,结果全都没有用处。难道松本小姐还不明白吗?明星的事业就是这么脆弱的呀。也许一个意外,就灰飞烟灭了……” “社长……您……您是不是喝醉了?” “我醉了?哈哈,也许吧。” 近江社长凝视松本庆子,露出了诡秘莫测的笑容。 “可是你要清楚一点,广告的事儿,对我不过一句话而已。凭我的面子,没有几家日本服装企业会拒绝我的要求。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保证服装广告,你会多得接不过来。可我是个商人,我是需要回报的。” “回报?刚才……难道我们不是已经达成……” “不,真正的交易,怎么可能是那点表面上的条件能够促成的。我要更好的条件。我的太太老是说起你,说你多么多么漂亮,我过去还不信呢。直到看过你几部电影的录影带,像你这样的大美人,就连我这样快要步入花甲之年的老人也被你迷住了呢……” “不,近江社长,请您自重!这样的话真是太失礼了。我不是那样的人,而且我对……对近江老师十分尊敬……” 庆子的声音不但生硬,而且已经恐惧起来。 甚至因为气愤交加,听起来都是颤抖的。 “哈,这有什么?现在哪还有人没有情人的,除非是一文不名的穷光蛋。只要我们不说,有谁会知道呢?恕我直言,松本小姐,其实你需要的不是广告,不是电影,不是机会。而是靠山,坚如磐石的靠山。我就可以成为你的靠山。你拍广告能有几个钱,演电影能有几个片酬顶天了四五千万円。也就这样了吧?可只要你同意和我秘密交往,无论一亿円,两亿円……只要你需要。我都可以满足你。有了我的资助,还有什么能阻碍你的演艺事业呢?你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去拍属于你自己的电影。怎么样?很公平吧……” … 说着,已经完全化身为痴汉的近江社长,居然又色迷心窍,在桌下伸出了咸猪手开始动作。 人间的纲常全弄颠倒了! 如此的屈辱无法让人容忍!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这个惨痛的教训让松本庆子遭受了精神和情感的双重重创,心理的承受力完全崩溃。 虽然她早已不是不明世事的小姑娘,平日耳濡目染,不知见过多少娱乐圈里的种种混乱关系。 她自己的身边更是不知道藏着多少色中饿狼,总是免不了会被男人惦记,遭受骚扰。 可这个觊觎她的人,无论是谁,都不应该!也绝不能是!近江老师的丈夫啊! 近江社长的无耻不但毁了她和近江夫人的情感和关系,也彻底毁了她对世界最后一点的美好认识。 松本庆子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咬她的心,一口一口,咬得生疼。 不争气的她,当场就流出了眼泪。 根本没就能等到近江夫人回来,就夺路而逃了。 开车回到家里后,她直接躲进了盥洗室在洗手池拼命的洗手,好像上面沾染了一千年的污秽。 洗了无数遍之后,她才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露出了凄凉的笑,开始考虑自己的未来。 她真的不知道,今后还怎么再见近江老师,人生的路又该怎么继续。 今天所经历的一切,这简直颠覆了她对人生的认知。 究竟是她自己过去太无知呢?还是这个世界把肮脏隐藏得太好了? 她不知道! 但她清楚,她不愿意妥协,不愿意苟延残喘,所以渴望毁灭。 凭她此时的心情,她真想砸破镜子,放一把火烧了这房子。 恨不得毁灭这现实的一切,毁灭全世界的龌龊和污秽。 就像《金阁寺》中所说的那样,“只要没了证人,耻辱也就从这世上被斩草除根了吧。他人全是证人,而若他人不存在,耻辱这东西也就无从而生了。” 可是又是一瞬间,她想起了那个只有一面之缘年轻人的话。 “所谓藏污纳垢,不愿意妥协。这往往是缺乏智慧和斗争力量之人的托辞。只能体现出自我放弃的悲观。面对强大的力量。聪明人可不会急于一时,而是会像下棋一样,进退有据,做出取舍。然后在隐忍中慢慢壮大自己,等待良机……” 幸好如此,因为正是这些话,像细丝线一样系在了她的心脏上。 保护了她的心脏没有完全的破碎、炸开。 正是这些话,还让她尚存有最后一线希望,犹如微弱的初燃火苗。 她想他了,她想见他。 无论有多少理由在告诉她其实不该这么做,可她还是迫切想要见到他。 那是一种源自于灵魂的吸引,而非来自于荷尔蒙的渴望。 正文 第九百章 再度相见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正文 第九百零一章 美人相邀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正文 第九百零二章 羡煞神仙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正文 第九百零三章 心动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正文 第九百零四章 迪厅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正文 第九百零五章 便利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正文 第九百零六章 忙碌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正文 第九百零七章 小花蛇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正文 第九百零八章 餐厅相会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正文 第九百零九章 互赠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正文 新年写给书友的一封信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正文 第九百一十章 小游戏 夕阳消失了,夜幕即将来临。 海岸的风也因此变大了,两个人的呼吸已经明显能看到雾气。 宁卫民刚要脱下自己大衣给松本庆子披上,表现一下男人的体贴,松本庆子衣服口袋里的bp机却突然震动起来。 尽管已经开设了静音设置,但这种震动却像刺耳的警报一样破坏了气氛,打破了静谧的二人世界。 二人互动因此骤然而止,松本庆子打开皮包摸出bp机来看。 在荧光的映照下,宁卫民察觉到了她的反常。 似乎只瞄了一眼,就皱起了眉头,表情十分不高兴。 而且随即便紧握起bp机,一副心神不宁的神情。 来电不合时宜,大煞风景,善于察言观色的宁卫民轻易捕捉到了这个细节。 毕竟,他就是靠揣测人心来吃饭的。 松本庆子的表情和举止,明显说明了发生了令其不快的坏事。 只是不知道,到底是工作上的问题,还是生活里的麻烦? “需要回电话吗?” “嗯。”松本庆子声细如蚊。 “那我们就离开吧,我刚才看到,停车场好像就有公用电话……” 松本庆子默默点头,这次干脆就没回答。 停车场里,果然找到了需要的公用电话。 但松本庆子接通之后,也只说了几分钟就挂断了。 当她回身之后,与远远等候的宁卫民目光交织。 她此时流露的情绪是淡淡的哀伤和无奈。 “是我母亲找我哭诉,我父亲前几天强硬拒绝了我的资助,把钱退还给我。可他的企业还是没有融资的办法,这几天,就连银行也拒绝他延期贷款要求了。现在企业的情况越来越糟了。母亲很担心父亲会破产,弄不好就连房子都要被银行收走抵债。她今天又劝过父亲,结果反而被训斥了一番。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和我的父亲关系很糟糕。从小就是这样,而自从我不听他的话执意要进演艺圈,他简直不和我说话了……” 松本庆子走近后,主动跟宁卫民解释了一下,虽然宁卫民并没有询问。 而这还是松本庆子第一次对宁卫民主动提及她的家庭情况,明显是一种基于信任的表示。 但话说回来了,清官难断家务事。 尽管宁卫民不想辜负松本庆子的信任,可他并不真正了解她家庭情况。 贸然对这样的父女关系出谋划策,献言献策,未必能讨好。 甚至连直白的评价都不好轻易出口。 否则无意触碰到对方痛点,很容易给对方造成冒失、僭越的不良观感。 而以上这些想法不过是在宁卫民闪念之间,于是他就只有委婉一些,旁敲侧击。 “老人都是很固执的。我家里的那位没有血缘的亲人也是个硬气的老头儿。像他一生病,总觉得不严重,拖着。怎么都不愿意去医院。就因为不是退休职工,享受不了公费医疗,所以老人怕花钱。我无论是哄,是求,他都不答应。你知道后来我怎么办的?先去医院给他把钱都交了,告诉他不去医院,人家也不退钱。这么半推半就的,他也就去了。事后哪怕他再怪我也没什么,只要他的病没耽误就行啊。” “你的意思是……” 不得不说,日本人的委婉和咱们华人的委婉有点不在一个频道上。 所以松本庆子似乎听懂了一些,但又没全懂。 而见她还没转过弯来,眼神里又都是求助的渴望。 宁卫民心一软,也不好再转弯抹角了,只好直接点破。 “我的意思是,我要是你,就不去与伱父亲当面交涉,也不会妄图说服他。而是掉头去找那些债主,花钱替他把事情解决就完了。要是能瞒着你的父亲呢,就先瞒着。这样比你直接把钱给他好。既能帮他及时摆脱困境,也避免了你们双方争吵和纠缠不清。你知道吗?一个人处在这样的困境中,要是突然发现问题都解决了。那就相当于一名不文的人,哪一天在某个衣袋里意外发现忘记放在里面的钱,或是在衣服的夹层里发现几张万円大钞,那才开心呢。” 说完这些,又怕松本庆子担心副总用。 宁卫民随后又补充道,“哪怕日后,你的父亲知道了这件事也没什么。就是他大发脾气,也总好过问题没有解决吧?何况人都是有感情的。即使他放不下男人的面子,嘴上不高兴。可时间一长,想到是自己女儿帮了自己,怎么也会感到宽慰的。何况反过来看,也可以说,正因为他重视女儿胜于金钱,才会这样固执的吧?对了,我可记得报纸上披露过,说山口百惠的父亲总是找她要钱,那个男人是个贪得无厌的无赖。这么比较的话,能有这样的一个不爱金钱的父亲,对庆子小姐来说,无疑是件荣耀的事。像这样的父亲难道不值得尊重吗?” 正是这些话,把松本庆子彻底说服了。 她越想越是,连心情都好了许多,不禁点头称谢。 “太感谢了。真是没想到,给我出了这么好的主意。你可真是厉害啊。这么轻易就解决了让我棘手的问题。还这么会开解人。不知不觉,心情都变得开朗起来了呢……” “别这么说,如果能帮到你,那就太好了。其实我只是作为旁观者才会保持冷静。而你是因为是亲人遇到的麻烦,太着急了,才一时想不到而已。这就像最高明的医生也没有办法给自己亲人做手术一样……” “哎?还有这样的说法吗?” “有啊,在华夏,在京城,人人都知道‘医不自治’这句话。” “医不……自治?” 松本庆子学了一句,随后便发出感叹。 “不亏是大国,是古都啊。华夏人可真有智慧。” 但这还没完,正当宁卫民为她略显夸张的赞赏有点汗颜时,她竟然还说,“为了谢谢你,我还要再给你买一份礼物。” “啊?” 宁卫民先是一愣,然后马上谢绝。 “不用不用,你太客气了。” “这可不行,礼物一定要送。你说的这些话对我太重要了。让我想想,送你什么好呢?” “不,不……什么都不要买,因为我什么也没做呀。何况我们不是朋友吗?你这样的话,我会深感惭愧的。” “那……如果不是为了谢你,只是为了圣诞节可以不可以呢?圣诞节总是要送礼物的……” 宁卫民不禁为松本庆子的借口而笑。 “真的不需要。我是华夏人,不信教。也不是小孩子了,不过圣诞节。” “那……不送你昂贵的礼物也不行吗?比方说,你有没有想见的明星呢?山口百惠、栗原小卷、倍赏千惠子?高仓健、渥美清?她们在华夏好像很有名啊。你不想见见吗?另外,对摄影所,制作公司和电视台有没有兴趣?想不想参观一下?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为你安排……” 松本庆子还不肯罢休,转而又提出另外的替代方案。 可虽然她嘴上说的轻松,但宁卫民却懂得这种安排是不可能不欠人情的。 所以尽管的确有些好奇,还是果断摇头。 “庆子小姐,你的心意我全都了解。可对我来说,其他的演员,有谁能比得上你呢?不管是男是女,我都没有见面的欲望……” 然而说到这儿,眼见松本庆子又有了失望的神色,宁卫民忽地灵感乍现。 他清了清嗓子,已经决定要向前多迈一步了。 “可如果你……真想送我什么的话,那我能不能自己提个要求?” 松本庆子立刻萌生了好奇心。 “好啊?你想要什么?” “把你的勇敢分一点给我……” “什么?” “我佩服庆子小姐在逆境中始终坚持自我。所以你的勇敢,能送给我一些吗……” “啊?勇敢?怎么送?” “勇敢可以传递的,你只说愿意还是不愿意?” “你……真的要……” 宁卫民的话在松本庆子耳中,简直荒诞得可笑。 尽管他做出了解释,可松本庆子仍然认为这是胡说八道。 但问题是,在尚未完全转换成夜色环境里,松本庆子仍然可以近距离看到宁卫民的脸。 这是一张融合了女人所有想象力的面孔。 衬托在黑亮的头发下面,看起来就像是由神明、诗人、画家、武士一起雕琢创造的。 不但年轻、英俊、挺拔、棱角分明,而且还融深邃、神秘、敏感、开朗和冷酷于一体。 无论是线条、纹理、色泽、轮廓,还是起伏,都能让女人痴迷。 眼前,正是这张面孔,在特别温柔,低声细语对她说,“闭上你的眼睛好不好?随便伸出一只手给我,哪一只手都可以。” 那么哪怕这些话再不可理喻,再荒诞不经。 可她又怎么可能拒绝?怎么忍心拒绝?怎么有能力拒绝呢? 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力量驱使她,让她顺从,令她就范。 于是她便听话的闭上了眼。 说实话,其实像这种小把戏确实无聊幼稚透顶的。 大概在无数的肥皂剧里,都上演过这种类似的狗血桥段。 要按许多人的理解,恐怕只有涉世未深的小女生才会被这种愚蠢的把戏勾引。 宁卫民居然会采用这种低劣的手段,怎么可能打动一个事业有成,阅历丰富,追求者无数的女人? 然而,这么去想的人,却忽略了基本常识,恰恰走入了思想的误区。 因为对女人来说,特别是松本庆子这样的女人来说。 游戏并不重要,重要的唯有对象是谁而已。 宁愿和正确的人在水里捞月,也不愿和错误的人遨游太空。 因此,松本庆子确实伸出了手。 而且还是带着渴望,充满期待地伸出去的。 事实上,在伸出自己右手的那一刹那,松本庆子就感受到了强烈的浪漫。 她的手清秀素净,扬在深蓝色的天光和暖和色的灯火交响照映下,微微颤抖,等待着未知。 她敏感的指尖因为抖动,在光影中闪动着细微的光辉,散发出淡淡的香氛。 一种期待的刺激感渗透了她的肌肤,让她在丝丝凉意中,感到了一丝微麻,一丝微痒。 而于此同时,宁卫民也不禁沉迷于欣赏松本庆子此时的样子。 欣赏她的长发、额头、眉梢、鼻尖、唇角、脖子,乃至…… 至少足足静默了得有十几秒钟,宁卫民才幡然醒悟,做出早就应该给予的回应。 于是就在女人满怀热切的等待里,他也伸出了自己温暖的手。 十根手指轻柔交织在一起了,紧紧相扣。 所有的末梢神经汇在了一处,汇在了一左一右两只手掌的掌心里、手纹、指尖、指缝里。 两股暖流从两个人各自的心里泵出,温热的流淌在他们每一个毛细血管,一直流到指尖。 这股暖流还在继续滋润他们的血管、骨骼、肌肤、毛孔。 以至于他不敢确定,这个显得稚嫩的小游戏如果再继续下去,能不能带给他更多的收获。 如果他真的再向前,是会得到奖励还是惩罚? 可机会是容不得等待和犹豫的。 结果就在他举棋不定的时候,这个机会很快就错失了。 忽然间,松本庆子的bp机居然又震动起来。 片刻后,当松本庆子不好意思的告知,需要马上去父母家,看看自己那伤心的妈妈时。 宁卫民不得不用男人的大度来掩饰自己的尴尬和失落。 于是他只能宽慰了松本庆子几句,带着湿漉漉的心情,依依不舍结束了这次约会。 然后他们坐上汽车,沿着撒上月光的海滨之路,离开了这里。 但哪怕当宁卫民回到自己的公寓后,他也仍在回忆今天每一处细节,并且为关键时刻,自己的迟疑畏缩懊恼不已。 然而话说回来了,惋惜归惋惜。 可与自己设想并不完全相同的结果,才符合浪漫的定义,让这次约会反而显得更加刺激撩人。 而且细想起来,男女之间最动人心魄的东西,有时候不恰恰就是这些微妙的揣测吗? 一切美好和新鲜,都潜伏在进退和摇摆之间,而不是亮明架势的进攻与防御。 (本章完) 正文 第九百一十一章 忙 什么事儿都是关心则乱。 尤其人还有惰性,往往和外人打交道的时候,才愿意多考虑一下行事的方法。 而牵扯到至亲之人,却不愿意拐弯抹角,深思熟虑,往往随意直白表露性情。 这就导致“远香近臭”的现象普遍。 许多人都是在外人眼里和蔼可亲,和自己的亲人相处却矛盾重重。 松本庆子和她的父亲也是这样的。 父女俩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固执性情。 让他们既是这个世界上性格最相像的人,血缘关系最亲密的人。 但同时也是世界上最易发生言语误解和矛盾冲突的人。 以至于他们明明为对方着想,但最终各自的付出和努力,却总得不到对方理解和体谅,也难有理想的结果。 当然,最难的其实还是松本庆子的妈妈。 作为传统的日本女性,她完全以夫为纲,大多数的事儿,对丈夫的话几乎从来言听计从。 但她身上还有唯一的例外,就是心疼自己的独生女儿。 常言道,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一旦涉及到和女儿有关的问题上,她就成了敢和苍鹰决斗的母鸡,哪怕丈夫也不例外。 于是她就永远是左右为难,两头不讨好。 不是被丈夫责备,就是被女儿埋怨软弱。 无论怎么努力去消除丈夫和女儿的隔阂,想让家里和美平安,可最后结果总是强差人意。 不过这次有了宁卫民给出的主意,事情似乎不一样了。 通过母亲提供的消息,松本庆子直接让自己的财务代表渡部满联系上了那些逼债的债主。 条件商量的非常顺利。 要知道,这些人只要有钱收,能够避免本金的损失,甚至都愿意在利息上打个折扣。 对于松本庆子代为偿还债务,简直大喜过望。 别说不排斥配合一下,暂时瞒着债务人。 有的人甚至还愿意配合演戏,主动给松本庆子的父亲打了电话。 大概意思是表示相信韩英明的能力,所以帮他申请了两年的债务延期,好言宽慰了一番。 于是,这件事一处理完,难得有了圆满的结果。 松本庆子一家三口,无论是谁,都大大松了一口气。 被蒙在鼓里的父亲自然是高兴。 他庆幸天无绝人之路,对企业的未来又有了积极的态度。 了解内情的母亲则重获安心。 在为生活恢复平静安宁感到舒心的时候,她更为女儿的聪慧而宽慰。 觉得自己除了丈夫之外,还多了一个依靠。 就连松本庆子也为自己能尽了孝道,而成功避免了和父亲再起争端感到高兴。 自然,她会为此对宁卫民心生感激,更增好感。 然而即使这样的大好事,也没能让松本庆子始终把好心情保持下去。 因为第一,临近年底,除了红白歌会的彩排进入要紧阶段,而且需要应酬的事情也逐渐增多。 她的情感,忘不掉他们十指相连的奇妙滋味,内心极度渴望尽快和宁卫民再度会面,可时间却真的排不开。 与求而不得,这样的落寞和无奈怎么能让她开心得起来? 第二,越是动了感情,松本庆子就越关心宁卫民的生活处境。 宁卫民收下了她送的手表,恰恰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所收获的那份喜悦促使她,希望在更多的方面帮助宁卫民改善生活。 而首当其冲的就是工作问题。 松本庆子知道日本对于外国人打工是有很多政策性限制的。 在她的理解里,宁卫民在书店和房产中介两处打工,完全是生活所迫。 这样的生活重担下,两个人交往的时间和地点都会受到严重的限制。 所以她很担心,因为自己会给宁卫民带来许多烦恼。 于是她左思右想,还是想越俎代庖,帮助宁卫民寻找一份待遇优厚的工作。 哪怕有可能伤了他的面子,让他光火也顾不得了。 先把事情办妥了,最多事后再撒撒娇,恳求原谅好了。 谁让她年岁稍长呢,她愿意哄着他…… 再说了,这样的办法还是他教给自己的呢。 他总不会自相矛盾,认为这样的办法是错误的吧? 第三就是事业上的麻烦事儿又来了。 果不其然,让原田美智子说中了,深作欣二把《火宅之人》的妻子角色给了石田亚由美。 这还不算,为了让松本庆子担当另一女主角叶子。 深作欣二自己遭到拒绝,纠缠无果后,请出了松竹映画如今的掌门人迫本淳一来恳求松本庆子答应参演,开出片酬五千万円。 迫本淳一是1977年接任老社长城户四郎的职位的。 松本庆子正是当年再其大力扶持的《事件》一片中,改变了青春玉女的戏路,才从此大红大紫。 几乎可以说,是这位社长一手把松本庆子捧到了当今松竹“一姐”的地位。 所以对于他的请求,又是这样几乎等同于男主演的片酬。 松本庆子是不好断然拒绝的,只能答应考虑考虑,否则就要背负忘恩负义的指责。 可问题是,这部片子的内容是反应一个中年的无赖作家婚外恋的混乱生活的。 叶子这个角色,更是存在有大量的激情裸露戏,远超松本庆子过去所有拍摄过的电影。 但现在的她心里已经隐隐有所归属,她会不由自主地从宁卫民的角度来考虑问题。 难免会担心宁卫民对此事的反应。 她既不知道是否应该和宁卫民谈及此事? 又担心宁卫民得知此事后的反应? 所以她对宁卫民,是既思念又想念,但偏偏见不到,而且还有点怕见面。 瞧瞧,这是有多么让人为难,让人苦恼呀…… 至于宁卫民,自台场一别后,松本庆子的留在他心里的倩影也更清晰难忘了。 甚至松本庆子手指甲的光润和指尖留下的香味,都带给他无穷的回味和遐想。 特别是有时候晚归,看到大街上男男女女的嬉笑和搂抱。 他总是莫名其妙的就想到了松本庆子。 因此谁要是说,宁卫民不想主动打电话约会松本庆子,还想故作沉稳,那真是瞎掰。 可问题是,重要的事儿都在十二月份接踵而至,他的时间安排其实比松本庆子还要紧凑。 首先就是为推广拉杆旅行箱参加展览会的筹备工作。 别看十二月中旬展览会就要召开了,可在东京能办这事儿的就宁卫民一个人。 展品得由他亲自去海关办手续取。 分发的资料、平面广告,全得他自己去跑,去弄。 另外,展览会召开场地,东京流通中心第一展示场的参展手续也得他亲自办理。 什么电费、入场费、保险费、抵押金、参展证、安全、消防责任书,全得他一个人来。 想想看,正常情况下,这是参展公司和搭建公司两个公司三四个人的工作职责。 如今他一个人全都包揽了,能不忙乎得四脚朝天吗? 要说多亏这次宁卫民只是想趟趟路的小打小闹,没把声势往大了整。 如果他不是租一个三乘四的现成铝料摊位,而是自己找展览搭建公司出特殊设计图纸,然后干木、美、电的活儿。 那非得把他累趴窝不可,是绝对忙乎不过来的。 其次,宁卫民还得抽空兼顾惠文堂书店和坛宫饭庄的装修监督工作呢。 虽然说日本工人干活有老板带着,进度和工作量都是按照计划一板一眼的进行。 绝没有偷奸耍滑的毛病。 可时不时他也得去看看。 毕竟餐厅的装修太重要了,真要万一出现什么影响实际使用的问题,开业又得延迟。 而且只有他经常出现在施工现场,才证明对施工质量的重视。 否则的话,就会给制作公司造成其实无所谓的误解。 可想而知,就是再认真的人,也会降低责任心的。 另外,哪怕就是这么忙,还有额外的干扰出现了呢。 这主要是来自于前一段时间,宁卫民好心帮香川美代子的忙的后遗症。 或许是他这样既有气质,又有颜值,更具学识的小鲜肉实在太出众了吧。 哪怕他是外国人,但他在销售二手房方面居然颇具潜力。 说来,他总共抽空帮香川美代子接待过六个客户,除了松坂庆子和一个糟老头子的生意没做成之外。 其他的四个客户居然都走到了最终交易的地步。 那些富太太或者某些大人物的情妇,好像对宁卫民没有什么抵抗力,不论想买还是想卖,被他忽悠的满心欢喜。 以至于香川美代子和左海佑二郎主动给宁卫民送来了总数一百万円的酬谢,而且正式提出希望大家保持合作,就这么干下去。 对此,宁卫民也只好敬谢不敏了。 不但最后钱没收,还请两个人吃了顿饭。 可正因为坚定不移的说明,自己实在没时间搞副业。 反而弄得这对极力劝他改变主意的未婚夫妇还挺失望的。 最后,更重要的是,12月8日,邹国栋也从京城飞过来了。 宁卫民作为这件事的始作俑者,而且在东京的唯一联络人,那是必须要去接机的。 并且还要为邹国栋做出其在日工作生活的一系列安排,以促成最终的合作。 那可想而知,他也就到了分身乏术的地步了。 又哪里有时间去跟松本庆子联络见面呢? 说句不好听的,邹国栋在日期间,他不但白天的时候他有事忙和了,就连夜里也没工夫琢磨大美人了。 可话说回来,这又能怪谁呢? 还不是他自己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连搂带扒拉的,自己给自己找了这么多事儿吗? 所以他也没的抱怨,自己拉的屎自己吃吧,全是活该啊。 何况要说句实在话,人家邹国栋才不乐意跑这一趟呢。 出国虽然是好事,能见见外面的花花世界。 可这趟外差邹国栋也清楚,自己不过是个摆设,操纵木偶的线头都捏在宁卫民手里呢。 对他这样心高气傲的人来说,还不如留在京城专心当实权副总,把自己该干的事儿打理好呢。 更何况宁卫民使人狠啊,脸皮也厚。 这小子专门给邹国栋打了电话,让他别带行李。 说一切都在东京给他采购,只把他需要的东西弄过来就行。 结果光这小子派人给送过来的,需要邹国栋帮忙带出去的东西,就满满三大箱子。 看样子,光托运费预计就得多花一千多块。 纯粹把他当“力本儿”,一个国际搬用工用了。 要不是运送这些东西的箱子,是华夏这边试制出来的拉杆旅行箱样品。 而且还惦记着亲眼见见这宁卫民,从他嘴里掏出几句有关日元前景的实话来。 邹国栋才懒得帮这小子这个忙。 总而言之吧,正因为以上这些客观情况。 当邹国栋和宁卫民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再度重逢的时候,其实并没有多少胜利会师的感受。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倒是有点,但那是因为俩人见面含冤带气,比较狼狈导致的。 别忘了,受宁卫民的嘱托,邹国栋可是带来三个大箱子,东西太多。 出了海关,不会日语的他就没法动弹了,只能原地不动守着行李死等宁卫民。 甚至因为习惯性的掏了根烟抽,还被罚了一万日円。 可宁卫民这家伙呢,偏偏因为太忙忘了时间,把邹国栋今天来的事儿给忘了。 迟到了得有四十多分钟。 再加上他是从施工现场赶来的,沾了一身的灰土都没注意到。 而因为着急,怕邹国栋生气,跑得四脖子汗流,外加气喘如牛。 于是,在东京成田国际机场,在许多日本人和欧美人的共同注视下。 这两个皮尔卡顿公司的华夏高管,就像国际民工一样的见面了。 没有握手,没有拥抱,见面礼节非常简洁。 因为除了宁卫民点头哈腰,满脸尴尬的讪笑之外。 也只有满面寒霜邹国栋,从嘴里蹦出了一个韵律简单的字眼儿。 “操!” (本章完) 正文 第913章 接待规格 第913章 接待规格 “这么长的时间,你跑哪儿去了?我还以为你被日本警察给抓走了呢。” 平复了一下糟糕的心情,邹国栋才终于开口说话,但仍然是没好气的指责。 “对不住对不住啊,正弄饭庄装修的事儿呢,这一忙起来就给忘了。我是从工地赶过来的。你看我这一身,全是土,我也不容易不是?” “原来在京城的时候,伱就老迟到。在这儿还这样?都说日本人时间概念强,你小子,都来这儿这么长时间,怎么就一点没长进呢?” “抱歉抱歉。这不是摊子铺的太大,事儿太多了嘛。我就一个人啊,就是铜头铁臂,又能撵几颗钉啊?我也是真没办法啦,多理解理解。” 宁卫民讪笑着来拿行李箱。 甭管怎么说,好久都没听见乡音了,也没说过京城话了。 这一开口用母语交流,还真痛快。 “甭找客观。你小子害我丢脸丢大了。我还跟你说,和我同机有几个留学生,我们聊了一路。原本这几个穷学生还指望我呢,说万一没人来接,人生地不熟的,就全靠我了。可结果怎么着?一落地,人家个个有辙。倒是我这个原本让人羡慕的外企白领,来这儿抓了瞎。完全分不清东南西北,还没着没落的。一个同机的留学生挺仗义,走的时候还问我要不要联系大使馆。好像我真成了国际难民。你说你呀,你可真是……” 明白了,全明白了。 宁卫民确实没法去怪邹国栋在这件事上斤斤计较。 谁让邹国栋在飞机上装了b,可他却没给兜底,反而害人家丢脸丢大了呢。 换位思考一下,搁他身上也觉得憋屈。 何况人家大老远来了,除了办公事也给他帮了忙,这搬运工已经圆满完成任务了。 于情于理,他都得容人家埋怨几句。 “对不住,邹总。全怪我,时间观念确实有待加强。这样吧,我向您保证,下次绝不会再出现类似问题了。咱们先去趟免税店,您想抽什么烟,尽管挑。我请客。这行不行?” 宁卫民是赶紧低头认错,如此礼利并举,才算勉强让邹国栋得以息怒。 不过话说回来了,通过邹国栋的抱怨,宁卫民也感到一种时间前进和时代变化。 要知道,他几个月前来东京的时候,与他同机的可全是日本人、欧美人。 只有他独自一个人来自大陆。 何况在东京这么长时间,他也没遇到过几个内地的华夏人。 这儿有限的华人不是早就定居的老华侨,就是港澳台地区的。 时隔几个月,居然邹国栋这趟航班,同机就有留学生了…… 这么看来,日本政府提出,让世界了解日本,每年吸纳十万留学生的计划不是空谈。 的确已经把引入范围扩大到华夏内地了。 那么也就是说,很快东京这块土地上,来自大陆的同乡们就要多起来了。 为此,宁卫民不免有种亲身见证祖国开始打开国门,涌现扩张性外力的激动。 而让他更没想到的是,赴日留学生竟然并不是祖国对外积极开发的唯一的变化。 等到他们一进入免税店,同样有了令人惊喜的发现。 敢情应了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句话了。 当宁卫民为邹国栋花两千八百円买了两条柔和七星,得了个打火机赠品后。 他惊讶的发现免税店里居然出现了来自老家的国产香烟——京城卷烟厂的长乐。 一打听,宁卫民从免税店的柜员口中知道,是上个月刚刚送过来的,至今还没人买过。 于是他二话不说就掏出三千円,想加购两条香烟。 而他此举不但令免税店的人吃惊,邹国栋更是被吓了一大跳。 不为别的,只为这长乐牌香烟摆在这里,标价可是一千五百円一条呢。 哪怕按现行官方汇率折算人民币也得三十块,实际上的黑市价那得要六七十块。 在邹国栋的眼里,花这么多钱买国内售价十块一条的烟,这不纯属有病嘛。 于是忍不住出手阻拦。 “喂喂,你干嘛呀?疯了!知道你有钱,可也别这么糟践啊。就这破烟。值一千五一条?你买外烟多划算、国内七星得四十五一条呢。还得用外汇券,烟摊六块一包,还不保真。我买这两条能便宜一半。” 宁卫民只有耐心解释,诉说自己的苦楚。 “领导,你是抽外烟的,又哪儿知道我的苦啊。这些外烟是便宜,可外烟我抽不惯。不瞒你说,在日本待的这几个月下来,活儿越干越多,烟越抽越少。我最近都考虑要不要干脆戒烟算了。你说整个日本除了这儿就没地儿还有国产烟了。我今儿既然见着了,不在这儿买,还能去哪儿买啊?” 这番话解释下来,邹国栋算能理解了。 可理解归理解,终归还是有些小问题不得清爽。 “那你怎么不提前跟我打个招呼,我这次给你带两条中华多好?” “算了。托你带的东西够多了。何况说实话,让你带的那些东西比烟更划算。真要能让你再多带两条烟,我还不如换成这些物件呢。你放心,别看这这两条长乐让日本人黑了我。可我把这箱子里的东西弄到东京去,一样便宜不了日本人呢。” “你可真能算计。不过也是,这才像你嘛。这样好了,我把两条七星退掉,换你的长乐。” “不用。日本人管得也没那么严,虽说香烟每人只有两条的指标。可上次我来的时候只出示了护照,没给看机票,他们也卖我了。你等等……看,这不也收钱了。不过,还是得感谢领导呀。境界就是高,太体恤民情了……” “少来,后面的接待标准我要不满意,看我跟你有完没完。” 别说,邹国栋这话还真说着了。 因为等到他们俩人带上烟,弄着三个大行李箱一走出来。 到了该想办法怎么去东京市中心的环节了。 宁卫民居然没叫出租汽车,而是去服务柜台排队,要买两张机场大巴票。 他还真不把邹国栋当外人,这明显是要省钱啊。 可这也惹得这位名义上的领导有点光火,认为这小子不拿自己当盘菜。 一下子,又看宁卫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了。 “你小子也太抠了吧?怎么连个出租车也舍不得坐啊。咱别排队了,我都累了。要不我出这车费行不行?” 宁卫民只好又陪笑做解释。 “邹总啊,别不高兴。你可能不知道,这日本出租车有多贵。咱们要乘出租车回去,起码三万日円,合五百多块人民币。连日本人也很少有人这么干。要是坐大巴呢?每人票价两千七百円,合五十块人民币都不到。你出国总共才能换十几万日円,回去时候给家里人多买点东西不好吗?另外呢,我绝不是拿你不当回事。实话说,我主要是想把钱用在刀刃上。这么说吧,你在日本吃住开销,一切用品我全包了,真跟日本人见面谈判时,我也会把面子给您做足了。无论随行人员,专有司机汽车接送,五星级酒店的高级套房都会有的。现在咱暂时对付对付行不?” “你说什么?三万日円?就坐个出租车?怎么这么贵!” 邹国栋确实被吓了一跳。 因为他钱包里只有十五万日円,要是打回出租车就花掉五分之一,怎么可能不肉疼? “嗨,你可别忘了,是日本司机给您开车,人家收入可比咱们高多了啊。一月几十万日円呢。” “那还是算了吧……” 这么一来,邹国栋也就偃旗息鼓,彻底消停了。 “哎哎,对了,你刚才说的那些,什么司机啊,汽车的。我听着可有点夸张啊。不就是签个约嘛,正常商务活动标准就行,也没必要太铺张了……” “哎,既来之则安之,你就听我的吧。日本人更势利眼。你可是代表宋总,代表咱们华夏公司的体面啊!” “这倒是……” 而等到再出机场上了大巴,他们两个人才终于都感到愉悦了。 要知道,机场里虽然有小推车可以提供,帮助旅客自助运送沉重的行李。 可这年头搭乘大巴车的旅客从机场大门小推车的最后界限起,再到大巴上车处,还有一段几十米不等的距离呢。 他们并不像等待出租车的旅客,能用小车推着行李直接到等候区。 都得靠自己,嘿呦嘿呦,傻卖力气。 而宁卫民和邹国栋这几个行李箱一拉起来,却轻松极了。 完全是一种鹤立鸡群的效果,怎么可能不博得旅客们的关注? 而且这玩意可比那牵着身子遛狗的箱子好弄多了。 除了下楼梯费事,其他地方全都平趟啊。 所以他们这风头出大了。 特别是女性,看到他们的箱子,艳羡之情完全溢于言表。 好些同车的人,甚至忍不住主动来打听,这些拉杆旅行箱哪儿能买到。 这不但让宁卫民坐上了金子一屋子的白日美梦,就连邹国栋也与有荣焉,甚至头一次夸了他。 “我过去还真小看你了。没想到,你小子还真有点发明创造的歪才。过去那易拉得领带,现在这易拉得旅行箱,你搞出来的这两样东西,还真好用。居然一不留神,都走在世界前列了。看样子你这辈子,就靠这两样东西,足能保证吃喝不愁,当个妥妥的土豪劣绅了吧?” 宁卫民则脸不红心不跳的享受剽窃来的成果。 “那是,这叫天赋,硬实力。开玩笑呢,我还提醒你,抓紧时间与我合影。以后等你七老八十的时候,也能跟你后代吹吹。说自己跟我这个华夏爱迪生认识。” 这话可把邹国栋气得鼻子差点歪了。 “哎呀,还华夏爱迪生?你可拉倒吧。你这点小发明能跟爱迪生比?我倒是觉得,老天真不公平。好人怎么就没好报?独独给你这样的脑袋,钱都得让你这钱串子给挣走了!你呀,可千万别为富不仁。否则会连累我,让我以认识你为耻。” “哎呀!我怎么闻着空气中有股酸味啊。有谁吃柠檬了吧?” 宁卫民心理素质多高啊,越是听邹国栋说的刻薄,越是想笑。 “老兄,别嫉妒嘛,难道我有这样的脑袋你们还吃亏了不成?还我为富不仁?我这人吃独食儿的人吗?你们听我的话去囤日元,吃亏了吗?我最喜欢大家伙一起上桌吃饭,追求共同富裕……” 这倒是,一提这个,邹国栋的牢骚还真就没了,而且也不由自主,哈哈大笑起来。 “好好,算我小心眼。还确实得谢谢你啊。这买入日元,绝对得记你首功!告诉你个好消息吧,就咱们公司存的十五亿日元,已经挣了一千六百万人民币了。给公司盖个楼是绰绰有余的。就连宋总都不敢相信这样的收获。财务部老熊也很感激你的提点呢。甚至现在咱们全公司的人,精神头儿都不一样了。每个人都觉着咱们才是华夏第一外企。当然了,大家也都跟着发了点小财,许多人现在都跟着私下兑换日元了。老沙和老齐赚的最多,还想瞒着我呢。所以啊,这次我来,你真得给我好好说说,后面该怎么办?这日円咱们还能拿多久,大厦的事儿怎么去落实……” “日円不用急,你们踏实拿着吧,起码可以照着一两年的时间来计划。我着急的倒是你们尽早赶紧跟政府沟通,最好能把国贸大厦旁边的地块拿下来,完成拆迁工作。否则,这事越拖就越麻烦,成本越高。另外我对楼层设计也有点看法,咱们的大厦,要往长远设想,所以地下停车场的层数和面积规划越大越好。还有,日元投机这事儿,切切记住,仅此一回,下不为例。千万不要迷恋这种事儿,更不要因为这钱来得快,大家就忽视了实际经营。否则我就会成为公司的罪人……” 就这样,两个人在大巴车上越聊越近乎。 尤其因为能开诚布公,好多问题都不谋而合,具有相同的看法。 他们居然开始真的有点故交相见,惺惺相惜的味道了。 正文 第914章 同情 第914章 同情 在一个多小时的路途上,随着逐渐接近市中心,越来越繁荣的东京街景,也带给了邹国栋较大的视觉冲击。 正如几个月前,初踏上日本土地宁卫民一样。 邹国栋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瞪得老大,四处张望,就像一个初生的婴儿。 尽管只是走马观花,乘坐大巴的走了一趟东京的公路。 但途中看到的一切,对他来说仿佛都是新鲜的。 东京的绿化程度,东京的公路设施。 居然有可以显示东京道路拥堵情况的电子指示牌。 还有公路上那么多的名牌汽车,以及道路两旁林立的高楼大厦。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邹国栋倍感惊讶和震撼。 以至于,哪怕这一趟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讨教日元升值的问题来的,坐在大巴车上又有足够的时间。 可邹国栋也没能就这个问题和宁卫民进行多么深入的讨论。 只是仅仅聊了个大概其而已。 因为旅程的后半段,邹国栋的眼睛几乎就全盯着车窗外了,想移都移不开。 坦白讲,无论宁卫民还是邹国栋,并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 宁卫民是穿越者,那就不用多说了。 就连邹国栋也曾数次为公司办事,奉命去过两次港城和一次巴黎。 可问题是,这个年代日本人在许多地方,确实走在世界前茅。 如果和港城做对比,东京没有乱糟糟的电线杆和杂乱无章的摊贩,城市的规划合理性和整洁程度都远远胜出。 要是和最大限度保持了古迹的巴黎相比,东京的高楼大厦和社会电子化的程度又超过了。 城市面貌显得要时尚得多,更为国际化,科技感也十足。 甚至拿宁卫民心目中三十年后的京沪来比,这时的东京也没逊色多少。 这还是没有大液晶屏和手机,没有led灯的时代呢。 总之,东京能繁荣至此,成为当世的不夜城和亚洲中心城市,能吸引全世界的人往这儿跑。不能不承认,是日本人靠勤劳和努力,又赶上了时运,才能在战后几十年内创造出如此的经济奇迹。 越是见过世面的人,才越能清楚日本人在这年头能把东京造成这样,是有多么的不容易。 再加上日本人也确实和咱们自己太像了。 亲眼见到这一切的国人,都会忍不住拿国内情况来比较。 而这一比,就把国内的大城市都比成了农村。 说白了,这样的奇迹如果是西方人创造的,对咱们而言,心情还好一些。 可反过来,这样的事儿居然是过去一直被咱们称为倭奴的国家,或被咱们叫做鬼子的小日本创造出来的。 这带来的精神刺激可就大了。 所以说,也就难怪宁卫民和邹国栋,都会对这个能让许多人葬送掉娇贵与尊严的东京。 令很多人软弱下去,也令更多人坚硬起来的东京。 产生又爱又恨的复杂情感,而叹为观止,一时迷醉了。 这种效果的反差甚至延伸到了宁卫民的住处。 要知道,这年头的京城可还没有商业房产冒出来呢。 邹国栋跟着宁卫民来到他位于赤坂的高级公寓,首先就对酒店式管理的服务惊讶莫名。 看到门口的制服门卫殷勤备至的帮他们拿箱子,满脸堆笑的样子。 邹国栋还以为宁卫民直接把他带到了星级的高级酒店来住。 而等到他们坐着电梯一进入宁卫民的公寓,开始参观房间布局。 干湿分离的卫生间,开放式厨房设计,一水儿电气化的厨卫设备,更让邹国栋大开眼界。 但也有让他万万没想到的地方,那就是宁卫民的家具太少了。 偌大的客厅,居然连个大沙发都没有。 只有一个单人用的小沙发对着电视。 茶几用一个不大的小方桌来代替,连电话都是放在小板凳上的。 最绝的是那台半旧的十八寸彩色电视和一台录像机,居然都是放在一个木箱子上的。 三间卧室中朝西的一间被宁卫民充作了书房。 一个书桌一把椅子,书柜也有,不过也是简易的。 上面放置的书籍除了一本日语词典,就是两本日文小说,而其他的都是法律文件和商业资料。 还有十几个从刚从港城发货过来的带包装拉杆箱,也箱子落箱子堆在这里。 知道的是住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某个公司的库房。 然后第二间最好朝向的是宁卫民的卧室,没有床,没有衣柜。 就一个大床垫摆在地上,衣服除了西装挂在壁橱里,其他的就随便扔在行李箱里。 至于最后那间榻榻米的房间最为凌乱。 原主人大概是用来做茶室的,而宁卫民却用于放置大大小小,他从东京旧货市场购买来的古物。 什么木箱、漆器、铜器、字画、砚台、玉器、瓷器、笔筒……已经大大小小上百件了。 放在这里,都顺墙边挨个堆着,各种颜色各种材质,东一垛,西一垒。 看着就像他要在这儿施展什么妖术邪法,摆个法阵似的。 于是就在宁卫民把三个拉杆箱往书房里送的时候,参观完毕的邹国栋实在忍不住了,大发感慨。 现实和他的预想完全格格不入。 “真不可思议,你的生活条件怎么会这样的简单啊。我在京城时还在想呢。你小子这么着急奔东京来,肯定是钱已经挣够了,觉得国内没处花了。那肯定在这花花世界纵情享乐啊。住别墅,玩儿女人,花天酒地。可没想到啊,这房子是不错,可虚有其表。怎么?连几件像样的家具都舍不得买,就这么穷对付着。真成葛朗台了?还是你在这儿,事儿办得不顺利,资金上有困难了?衣服也是,伱怎么穿得这么寒酸,哪里还像是服装公司的高管啊?我倒是奇怪了。你就是是来当资本家啊,还是洋插队啊?” “邹总啊,谢谢你的关心。可我还是得说,你也忒不了解我了。” 宁卫民拿着水壶去烧水,对于邹国栋的揶揄,却毫不惭愧。 “我这人,花钱的时候从来不小气,但也从来不花没必要的钱。就比如你说我穿衣服寒酸,我在这儿既没客户又没商务谈判,我装阔给谁看啊?在这儿办事,日本人也不难为你,都是一板一眼,照章办事。反而富人还多缴税,多缴费,那我穿得好就更没必要。” “至于家具,我天天外头忙得四脚朝天,在家的工夫本来就没多少。几乎都是睡觉。以后饭庄要开起来就会更忙。我买那么好的家具干嘛?就这条件够好的了,我一个单身汉,除了看看电视,喝几罐儿啤酒,还用得着什么呢?” “不怕你笑话,我这些家具都是旧货市场弄回来的。这这里所有家具还有那电视和录像机加起来,也不超过五万日円,否则五十万也打不住。这钱我省下来,还不如自己吃好点,买点流到日本的华夏古物带回去呢。反过来你再看这房子,因为能日元升值,笃定房价肯定涨。我自己又长期居住,那我就不心疼,再贵也得买。所以这房不是租的,而是我个人产业。” 最后一句让邹国栋不禁吃惊。“什么?你在东京买房了?那得多少钱?” “不贵,我兑换日币早,差不多相当于一百二十万人民币吧。” “这么贵!你刚才说这房多大面积来着?那这一平米不得一万多?乖乖啊!那就难怪了!你挣的那些钱,原来大部分全花在这房上了!这我到理解了。买了这房,你哪儿还有什么钱啊?家具确实没必要急着添置了。国内挣钱国外花,就是你也吃力呀!” 邹国栋心有戚戚的说,看着宁卫民全是一副你胆儿真大的神情。 宁卫民唇边犯笑,对自己真正的财力也不说破。 只笑着说,“买了还是值得的。现在的话……相当于挣了一百二十万了。如果卖掉立马到手。老邹,现在日本楼市还不算热,价钱还能买。你要不要也在东京买一套。保你五年内挣两倍?” “我?算了吧?”邹国栋摇头连连摆手。 “我有钱还是国内花吧。我勒着裤腰带,勉强凑点钱,也不够在这儿买半套的。你说能挣钱我信,可我也不能办力所不及的事儿啊。这儿的消费忒吓人。我可不比你,还有一大家子的人要养呢。” “国内买的话也行,毕竟私房交易也允许了。那我劝你一句,也得尽早,而且最好买dc区里独门独院的四合院。” “为什么?” “因为一个城市房价涨得最快就是市中心,独门独院不止算房屋,连院子也要算价值的。而且今后还牵扯到你孩子入学政策。好学校谁都想去,目前国内乱象横生,靠走关系的居多。不过长期来看,按住处来分配入学资源,会是比较合理的,日后肯定是基础条件之一……” 这次邹国栋认真想了想,点点头,好像真往心里去了。 “那行,听你的,我回去就琢磨琢磨。谁让你是最会赚钱的专家呢。” 不过习惯成自然,跟着还是挤兑了宁卫民两句。 “哎哎,我说,你怎么总有理。你那套精打细算的理论什么时候都适用是吧?不是我说你,干什么事儿先得想这么清楚,连花钱都得锱铢必较,想明白值与不值。你累不累?行啦,看你这么可怜,我都不忍心让你请客了。得,今儿不宰你了。就算你苦肉计得逞了。接风宴免了。晚上不行,咱就买点面条,自俩做着对付一下吧?哎,对了,日本有切面卖吧?黄酱有没有?” 宁卫民能体会到邹国栋的好心,也不介意。 “别别,邹总,我既然开口把你请来,就不会让你在这儿也跟我一起插队的。这样,待会儿我腾出连个拉杆箱来。咱俩先去超市购物。你的内衣啊,洗漱用品,还有被褥什么的。咱们都买回来。然后我们再外面去理发,我给你找个造型师好好收拾一下。之后再去吃饭,想吃什么你尽管开口,吃完了,我们再去日本的娱乐场所。总之,不要考虑钱。你在东京的任务除了把合同签了,就是感受这里的繁荣。” 这话又让邹国栋吃惊了。 “不是……你这什么意思啊?你又要办什么大事儿啊?这么吐血的贿赂我!我可把丑话说前头。对我来这套你可没用。在我这儿你只能公事公办!什么最好正大光明的来。否则你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哎呦喂,瞧你这人,戒备心怎么那么重啊。又误会我了。” 宁卫民不禁撞起叫天屈。“那我就说把话说明白好了。其实带你感受东京的繁荣也是工作。忘了吗?我走之前,就在会议上建议说。皮尔卡顿今后要做国内时尚的引领者,应该尽力覆盖所有和时尚有关的行业。怎么保持先进?最方便的就是跟发达国家学习。我带你在东京消费,目的就是让你感受这里先进的时尚产业。超级市场,商业街,健身房,咖啡馆,发廊,卡拉ok,保龄球馆,高尔夫球……这都有助于我们达成共识,今后才好在国内推广。你放心吧,我带你去的,绝不是什么顶级的富豪消费场所。其实就是大众娱乐和消费的地方。怎么样?这下能安心了吗?” 邹国栋还真有点不好意思了。 “原来是这样啊。抱歉抱歉,确实是我想多了。宁卫民同志,你还真是个心系事业的好同志。” 宁卫民嘿嘿而笑,终于抓到了反击的机会。 “拉倒吧。你呀,真不该从商的,应该去干公检法。邹国栋同志,我给你提个小建议,你应该改改名儿了,叫邹原则才对!” “去你的吧!你小子居然敢拿上司开玩笑。看我回去不告你小子黑状的……” “你当自己是灶王爷啊?不给糖吃就告黑状。那行了,我以后管你叫邹三本儿……” “嘿你,蹬鼻子上脸啊。越说怎么越来劲了!我就……” “得得,既然你没幽默感,那不开玩笑了。咱聊别的行不?哎,对了,咱宋大姐如今情况怎么样?你来之前,她让你给我带什么话没有?” 好嘛,不知是无意还是诚心。 反正宁卫民这声“宋大姐”一出口,邹大外甥的脸,彻底黑了。 千言万语又汇成一句话啊。 c打头的。 ps:新年到,兔年好,除夕给大家拜年了。老黄此厢有礼! 正文 第915章 幸福天堂 第915章 幸福天堂 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邹国栋原本以为自己在大巴车上远观过的东京,近距离接触又有什么打紧的? 肯定不会再吃惊了。 可没想到等到和宁卫民一上街,他才知道自己又错了。 因为当站在四面都是高楼大厦,抬头只能看到小小一片天的东京市中心闹市区。 清清楚楚看到充斥在各个大厦之间的巨幅户外广告和年轻男女的时髦打扮。 近距离感受到街上往来如洪水汹涌的车流,如排浪一样扑面而来的人流。 邹国栋这时才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发达国家,什么叫做商业繁荣。 说句不好听的,他连看几十层的大厦都眼晕,抬头久了,都差点摔跤。 就别说真正进入到那吃穿用度无所不包的大型超市了。 看着满架子花花绿绿的商品,看到身边的顾客都如鱼得水纷纷放开腰包采购了。 那真是眼花缭乱,看着就转向啊。 邹国栋认真地新奇地将宁卫民带他来的伊藤洋华堂超市逛了个遍。 他不但惊讶货色的丰富,而且发现压根就没人盯着,他可以随意在这里徜徉。 爱看什么看什么,爱摸什么摸什么。 而且在里面购物非常舒适,他即使一分钱都没买也没什么,居然没人管他。 看得又是兴奋又是害怕,一直流连到宁卫民替他选好了洗漱用品和卧具、衣服,这才依依不舍出来。 然后都没等宁卫民问他,他就主动表达起内心的惊讶了。 “想不到想不到,真是大开眼界。我去过两次港城。可除了机场,就是待在酒店里。听说港城也有超级市场的,可我当时认为不就是大点的百货大楼吗?就没去逛逛。没想到今天才发现,超级市场和我想象的大不一样,居然是这个样子的,果然配得上‘超级’二字。这不是购物场所,而是幸福的天堂啊。在这里买东西的人,大概没有谁愿意出去的。哪儿像咱们国内,看看商品都跟乞讨似的。这要是哪天bj也有一个环境这么舒适亮堂、货物无所不有,随便看随便选的超级市场,那咱们的百货大楼还怎么混?卫民,我还真得谢你,多亏你带我来了,我已经有点体会到你的用意了。不一样,确实不一样,经营理念差距大了……” 这样的表态当然让宁卫民感到高兴。 “太好了,伱能这么想,咱就没白来。不过你也别太惊讶了。当前的世界,什么都不会到顶的。就像我们今天来的这个超市,你还别以为大,这还只是日本东京呢。美国还有更大的,有的光停车场都有足球场那么大,里面看电影吃饭啥都有,转一天都转不出来……” 邹国栋听了倍感吃惊,“那得多大,要几层楼才能解决?” “美国人的大超市都放在郊区,老大一片地,去的人自己开车。美国佬家里都有汽车。一买东西就是一个家庭一周所需。而且人家的购物超市已经基本乐园化了,免费品尝食品,还有电影院和孩子活动的免费乐园。目的就是让人进去买东西,舒服得不愿意出来。” 邹国栋听着咋舌不已。 “那这也只能说明,日本和美国的经济太发达了,他们都是开汽车的人,自然能过上这么美好的生活。可要是咱们这样的自行车大国,怎么和他们能比呢?所以我还得泼你一瓢冷水啊,你要想在国内照葫芦画瓢,复制一个这样的买卖,难啊!一是国内对外企做零售行业,政策限制得厉害,咱们公司能开自己的专营店已经是赶巧的特例。二是像这样的消费水平,咱们国人远远做不到。你弄这样的一个商场,说不好就得赔!” 这话一说宁卫民乐了。 “只有先见过,咱们才能效仿和学习嘛。当然,你说的有一定道理,我承认国内和国外环境大大不同,确实客观存在较大障碍,直接照方抓药,弄不好就水土不服拉肚子。可邹总啊,咱们国家毕竟那么大,富人就是再少也撑得起一线城市的几家店。要不,咱们公司的服装是卖给谁了呢?还有,咱们难道就不能变通一下吗?这种经营理念和方式,我觉得起码可以把部分用在咱们折扣尾货店的经营上。以后折扣店的经营方向,就针对国内较为富裕阶层。那些人有钱消费又喜欢占点折扣的便宜。而且就像你说的似的,国内买东西都跟要似的。这样的消费环境下,对我们大大有利啊。我相信很快,天桥商场底层的面积,就是都给折扣尾货店,恐怕都不够呢。我的目标就是有那么一天,把折扣尾货店开在咱们未来大厦的下面。” 最后一句让邹国栋不禁豁然开朗。 “啊,我明白了。原来你打的是这样的主意。也对,像这样的高级商场如果开在咱们未来的大厦下,还是挺合适的。旁边就是高档的国贸饭店和建国饭店,客源应该不愁。你小子,眼光果然够长远,走一步看两步,算计得好。看来,又是我短视了。” 对什么人说什么话,宁卫民知道邹国栋的喜好,这时可没敢翘尾巴,反而很实在的说。 “不不,你就别夸我了。我这不过是点小聪明,把国外的低端弄回国内当高端罢了。我出来呢,也是反过来了。用咱们国内的高端,跑到国外做低端而已。这才有了盈利的可能,有了价差和利润?我所凭借和占据的,不过是借助点信息优势,干的是资源互补这点事罢了。” “什么?”邹国栋却被宁卫民一时说得愣住了,品味了半天,还是没琢磨明白。 “哎,不对吧?你就是谦虚,也别这么灭自己的威风,长他人志气啊。资源互补我同意。可我不能同意,你说国外的低端就能在国内当高端了?我就不信了,那如果是捡破烂的也行吗?还有,你出来可是开高档饭庄的呀。又不是个小饭馆。你这怎么又低端了?” “从局部看或许不成立,不过如果从一个行业,或一个产业的角度来看,就是这样的。” 宁卫民淡然一笑,继续沉稳的说明,“或许是我没说明白。我说餐饮行业低端,是因为这是勤行,是苦差,门槛低,利润低。按国外情况正常来讲,就是高档餐饮也顶多有百分之三十的利润。因为店面、装修、食材、人工、广告,耗费,实在太大了。我在国外还能挣钱,不过是凭借日本人现在富得流油,我手中好厨师的资源,人力成本低,又在东京缺乏合格竞争对手而已。上面顶一顶,下面挤一挤,这样,才能弄出来利润。” “所以反过来,捡破烂你还真别瞧不起。我说的话你或许都不信,国内二手电器和二手家具,虽然价值不菲,可在日本,这些东西不但是扔的货,而且还得花钱扔。尤其大件家具,钢琴、书柜、冰箱彩电什么的,得先去花钱买券儿,贴上去,还得再特点时间放到指定地点,才会有人弄走。你说这些东西要倒腾到国内去,是不是又成高端了?” “怎么可能?还会有这样的事儿?日本人真的都是富翁啊!” 邹国栋越发瞠目结舌,感到不可思议。 “你还别不信,要不明天我带你去捡去?明天就是扔大件垃圾的日子。我包你能找到还能用的电器。不过,先提醒你一句,擅自拿走可是违法的。” 邹国栋终于反应过来,意识到是挨挤兑了。 “去你的吧!不违法我也不干这事儿。我才刚来日本第二天,你就这么坑我啊!我要是被抓住给遣返了,对你有什么好处啊!” 宁卫民这次终于绷不住笑了,“没那个意思。其实我就是想告诉你,只要是合理合法的挣钱,干什么都不丢人。而且正视咱们自己的缺陷又有什么不好呢?说真的,我还弄不好日后真就在这儿开个废品公司呢,就找国内的工人来干活,把日本的金属资源我全弄回国内去。这样一来,我挣钱了,也带着别人挣钱了,还支援国家建设了。要让我总结,这才叫真正的杀富济贫。从富人手里搂钱,然后带着穷人一块挣钱,这样富人高兴,穷人也少了,多好?双赢啊!” 邹国栋确实感到自己脑子不够用了。 为这番话错愕的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宁卫民居然还不怕跌身价,竟然还打上了靠废品挣钱的主意。 这不是要当日本破烂王吗?也太能异想天开了。 要让别人知道,不得笑话死他。 但奇怪的是,他心里不知怎么的,或许出于一种迷信,隐隐觉得宁卫民或许仍然会是正确的。 这小子的脑子,那就不是一般人的结构。 ps:说明下情况吧,春节这几天太忙,家里的事儿多,比年底还忙。所以更新就断了。而且咱马上还有事得北上,去严寒地带了。就更没法保证了。恢复正常更新节奏的话,恐怕得一周时间之后了。其间只能抽空写几笔,更新就得随缘了。各位书友,见谅。不过也请放心,回来的票已经买好了。生活节奏很快就会正常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