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逞骄》 正文 第 1 章 苏青青在现在这个女孩子的身体里醒过来,已经三天了。此刻她躺床上,帐子开着,她的对面,屋子靠墙的一张桌边,坐了一个盯着她看的中年女子。 苏青青一时不知该怎么反应,悄悄扯高被头,捂住了大半张脸,装睡,从眯着的眼睛缝里悄悄打量。 这女子四十来岁的年纪,头发在脑后盘成一只圆髻,严严整整,连额前的碎发,也用头油梳得溜光水滑,纹丝不乱。她上身穿了件青底素面缎地斜襟褂,下身是茄紫色起连珠卷草暗纹裙,裙沿下摆,露出两只没裹过的脚,脚上是双黑色的绒面绣鞋。打扮虽老气,但因为头发丰泽,皮肤白净,容貌看起来显年轻。风韵犹存的鹅蛋脸,饱满的额,两道细眉,凤眼斜挑,眼角就跟要飞进鬓发里似的。 这样的眉眼,年轻时想必该是妩媚动人的,但现在,经过岁月的磨砺,这个女人的一双眼睛里,只剩下了精明和严厉的光。 苏青青脑子里留下的一些原身记忆告诉她,这个中年女子,就是自己现在的母亲,名叶云锦,苏家天德药材行的女掌柜。 叶云锦盯着闭目缩在被窝里一动不动的女儿,两道细眉渐渐地皱了起来。 二十八年前,十六岁的她嫁入苏家,到了第十个年头,终于有了身孕,几个月后,丈夫就没了,她思虑周到,怕万一生女会被人看成绝户觊觎家财,在生产前就做好了两手准备,等生产后,见生的果然是个女儿,对外就当成了小子养,取名雪至。 苏家少爷是女儿身的事,苏家除了红莲和对叶云锦忠心耿耿的老管事苏忠吴妈夫妇之外,别人谁也不知道。 在当时,问题是解决了,但也埋下了隐患。 苏家女儿长大后,去了省城读书,适逢时局颠覆,见识多了,新思想熏陶,渐渐开始不满母亲对自己人生的操纵。做母亲的也不知道,女儿喜欢上了一个男学生,少女怀春,于三天前趁学校放假的机会从省城回了家,和她摊牌,要求立刻恢复女儿身。 毫无准备的叶云锦自然不答应,母女冲突得很厉害。苏雪至说了些冒犯的话,叶云锦盛怒之下,打了她一个耳光,她情绪失控冲出家门,径直跳进门前的河里。 前几天一直下雨,河水有些急,她被追出来的家人救上后,人已陷入昏迷,躺了一夜才苏醒。 女儿没大事了,叶云锦庆幸后怕之余,放下了心,却又越想越恼,加上事忙,就让红莲盯紧她,寸步不离,免得万一再出什么意外,且三天故意没理睬她,想晾晾,没想到红莲说她这几天不哭也不闹,就躺着,让吃饭吃饭,让喝药喝药,叶云锦又觉反常了。 这不像是女儿该有的反应,叶云锦怕她又私下有别的打算,不放心,所以今天午后放下了手头的事来看女儿,进了屋,见她还是不理自己,分明是在装睡,忍了一会儿,心里又冒出火气,抬手重重拍了一下桌子:“你给我起来!” “啪”的一声,把正观察她的苏青青吓了一跳。她一个激灵,急忙睁开眼睛,心里微微发虚,生怕自己会被这个精明妇人看出什么端倪,眼睛自然不敢和她对望,于是慢腾腾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耷拉着脑袋,心里正想着该怎么应付,幸好,一旁的红莲主动替她解了围。 红莲飞快地扭着两只寸丁小脚到了床前,扶她让她靠在床头上,一边往她腰后塞枕头,一边挤眼,示意她千万不要再顶杠,接着转过身劝叶云锦:“夫人你别这样,有话好好说,姐儿胆小,当心又吓了,你看她,这几天多懂事啊……” “她胆小?懂事?”做母亲的冷冷哼了一声,打断了红莲的袒护。 “胆小的人会干这样的事?懂事的人会这么不体谅我的难处?竟还敢往水里扎!她这是想逼我上绝路是吧?不说帮我,但凡还有半点心,她也不至于这么对我……” 红莲给她倒水,嘴里哄她消气。 红莲是叶云锦当年的陪嫁丫头。 叶家那时是经营药材生意的中等人家,女儿怕疼,死活不肯裹脚,叶母也就作罢。等女儿长大,算是高嫁,进苏家门,又怕女婿嫌弃脚大,就从穷人家买了打小裹脚专等养大了卖出去的女儿,一道嫁了过来。几十年磨下来,主母和妾倒成了贴心人,每当叶云锦发怒时,整个苏家上下瑟瑟发抖,也就红莲敢冒出来说两句话。 叶云锦这回是真的着恼,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一把推开面前递来的茶盏,“咣当”一声,茶水洒了出去,水沿着桌面滴滴答答地往下淌。 她抬手,指着耷拉着脑袋的女儿继续厉声叱骂,唬得红莲赶紧挪着小脚到了门后,悄悄往外看了两眼,又急急地挪了回来,小声地央求:“夫人,夫人,再大声,当心让人听到了……” “听到就听到!她都敢这样了,我这辈子还有什么指望?用不着她了,我明天自个儿去把人都叫来,当着全保宁县,全叙府的人的面承认,我叶云锦没儿子!让他们笑话好了!大清国都能说没就没,天德行没了也不冤!这点子破草烂根的生意,谁想要,拿去好了,也省得我这么操心……” 叶云锦的声音越来越高,但眼角的睫毛下,却渐渐带出了几分湿意。 “夫人,夫人,您行行好吧!饶了姐儿,她就是性子倔,她知错了……” 红莲没看见,只紧张得嗓子都发抖了,回头拼命用眼神恳求苏青青赶紧先服个软。 苏青青也看了出来,自己的“母亲”是真的发火了。 她不是真的苏家女儿,和面前的“母亲”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心结。正想开口认错,先把这场面给渡过去,但很奇怪,心里竟仿佛仍残存着几分原身的情感,好似带了几分怨,想认错的话,被什么给拦了似的,一时竟说不出口。 见女儿竟丝毫不为所动,叶云锦怒气越盛,加上这几天晚上心事重重没休息好,忽然觉得眼前一阵发黑,人晃了一下。 “夫人!姐儿!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认个错!” 红莲一把扶住叶云锦,冲还在床上发呆的苏青青嚷了一声。 苏青驱散了心里的那种怪异之感,立刻掀开被子下床,正要上去,这时外头传来了一阵隐隐约约的喊话声:“夫人!夫人!舅老爷来人了!” 舅老爷就是叶云锦的娘家兄弟叶汝川,年轻时也考过秀才,奈何连考不中,死了心,在省城那边也经营起药材生意。他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后来不但发了家,还因声望卓著,被推举为行会会长。他对妹妹叶云锦也很是疼爱。从前叶云锦最困难的时候,得过他不少的助力。 刚才叶云锦进来时,让人不许靠近。 主母作风强势说一不二,苏家人对她十分敬畏,没人敢违背她的意思。现在有事,人站在院子门口,扯着嗓子喊。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天德行苏家少爷刚从省城回来,就和女掌柜争执起来,出门跳了河,险些丧命,这消息早传遍了保宁县城这个小地方。叙府府城离这里只两天的路,城里同行们现在知晓这事正常,但自己在省城的兄弟居然也这么快就得知消息,这还是让叶云锦感到有些意外。 想到现在别人不知道在背后怎么议论这事,要强了半辈子的她猛地一阵气短,心口突突地跳,勉强定了定神,再次低声命令红莲看牢女儿,随即开门走了出去。 女主人走了,红莲松了口气,赶紧又扶着苏青青让她回到床上,一边替她盖被子,一边低声念叨:“姐儿,我知道你可怜,但夫人又何尝容易?再怎么样,也是你娘,你那天怎么能用那样的话伤她的心?你昏睡的那天晚上,夫人就在观世音跟前跪了整整一夜,等你醒来我去找她,她两个膝盖都肿了,站都站不住。她不会让你一辈子都当少爷的,姐儿你再委屈一下……” 苏青青仰在枕上,眼睛盯着帐顶,回想着脑海里三天前吵架的情景。 当时,苏雪至把平日积聚起来的对母亲的不满全都发泄了出来,口不择言,说她一门心思钻钱眼,恨自己不是儿子,所以冷酷对待强制命令,现在不是旧时代了,人人平等自由,如果不能自主人生,活着不如死去,最后还斥母亲假正经,表面一套背后一套,让死去的父亲蒙受了羞辱。 应该就是这句话激怒了叶云锦,当时她脸色煞白,打了女儿一记耳光,接着,就发生了那桩意外。 “姐儿,你有在听吗?” 耳边传来叹气声。 苏青青扭过脸,对上了红莲望着自己的目光。 她能感觉到这个小脚姨娘那发自内心的对自己,或者说,对苏雪至的关爱,见她脸色愁苦,目光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略略不忍,于是含含糊糊地应:“在听呢……谢谢红姨……” 姐儿去了省城读书后,这两年和女掌柜的关系越来越僵,连带着也迁怒起自己,认为她是母亲的“帮凶”“走狗”,已经很久没管她叫姨了,现在突然听到她又像小时候那样叫自己,红莲受宠若惊,愣了一愣,眼眶忽然发热,急忙偏过脸,扯出掖在袖里的手帕,飞快抹了抹眼角,随即转回脸笑道:“听进去就好,听进去就好……姐儿你饿不饿,我去给你拿吃的啊……” 苏青青摇头说不饿,红莲就坐在床沿边,手伸进被子替她揉小肚子,问她现在来月事的那几天里,肚子是不是还疼得厉害,揉了几下,忽然仿佛记起什么,又去解苏青青的衣襟。 苏青青身上穿着男子的家常中衣,不知道她的意图,就看着她替自己解衣。 红莲替她解开中衣的襟扣,露出一层贴身里衣,目光扫过她的胸部。 那天从水里被捞出来后,红莲替她擦身换了衣服,没有裹胸,所以现在,苏青青的胸脯是自由的。 她翘着手指,比成尺的形状,在她胸前横竖地比了几下,随即低声说:“……咱们好像又饱实了些呢,束紧了不舒服吧……好在天气就要转冷,姐儿你放心松着些,别太紧了,咱们外头有厚衣裳遮挡呢……原先那几条湖丝的贴身也凉了,前些日我新缝了几条,专门叫人用绒棉纺线织出来的,又轻暖,又服帖,不会磨疼你,晚上我拿来你试试……” 苏青青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她是在评估胸围,替她准备平日用来缚胸的绑带。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胸。 苏雪至恰满十八岁了,虽然长年白天束胸,但发育得还算可以。 红莲正用手比着,忽然听到门外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门竟被人一把推开。 她吓了一大跳,替她飞快掩回衣襟,转头见是家里的使唤丫头小翠闯了进来,生气地骂:“脑子呢,当规矩是摆设?谁准你这样冲进来的?嘴巴留着不会用,我给你撕了喂狗去!” 小翠被红莲骂得跟只陀螺似的打着转,慌慌张张地退到门槛外,手扒着门,喘着气嚷:“不好了,出事了!舅老爷来的路上,遇到一伙土匪打劫,差点丢命,幸好郑大当家路过救了人,给送了过来!舅老爷血糊糊的!可吓死我了!夫人让红姨你赶紧去拿鸦片酊!” 鸦片酊保管在库房里,钥匙在红莲这里。她闻言脸色大变,顿足嚷了句天杀的,吩咐苏青青别乱跑,转身扭着小脚就跑了出去。 小翠跟着走了,屋里只剩下苏青青一人。 她继续躺了一会儿,按捺不住,也从床上爬了起来,胡乱穿了件屋里的男人外衣,抓了抓短发,正要出去,走到门口,低头看了眼自己鼓起的胸,又退回来,翻出一条束带,使劲把胸勒得扁扁平平,看着和男人没什么两样,深深呼吸一口气,等适应了些,开门跨了出去。 正文 第 2 章 叙府虽地处内陆盆地,山重川险,却靠着两江交汇启长江的得天独厚地利,扼踞西南通往外界的水路,自古就是商贸中转汇集之处,下辖二十来个县,人口稠密,铺号林立。 人活着,吃穿住行生老病死,盐铁茶酒药材行。苏家就是叙府众多药材行里的一户。 到苏雪至祖父那一辈,保宁县的天德行,在叙府大大小小上百号的药材商里,也算排的上名号了。虽然在他死后,有几年败落了下去,但瘦死的驼骆比马大,苏家一直都是位列当地大户的人家。 十几年前,叶云锦在手头稍能周转的情况下,就毅然用高价把当初丈夫背着她卖掉的半边宅院给盘了回来,打通后,让它恢复了公公在世时的模样。虽然有人背后议论,她这个举动不过是为了收服苏家上下人的心,但议论归议论,反正苏家人是从此又重新扬眉吐气起来,宗族里的几个“年高望重者”也彻底闭了口,再不敢对着叶云锦指手画脚。 所以现在,苏家宅邸前后有四五进深,院子套着院子。 苏青青凭着记忆,终于摸到了前头。场面乱哄哄的,她停在了堂屋的一扇侧门后。 舅舅叶汝川已经被人抬着送进偏厅,卧在一张长榻上。人虽然不至于像小翠描述得那么夸张,但看着确实伤得不轻,一侧脑门看着少了一角皮肉,头脸凝满血污,一条腿弯着,似乎也受了伤。 苏家的大门侧旁就开了间药铺,丁郎中内外兼治,每日坐镇,早赶到,一边地麻利地清洗处理着叶汝川额侧被生生削去了一块皮肉的伤口,嘴里边说:“舅老爷,您忍忍疼。您今天是真的命大,这一刀都见骨了,幸好撇歪了。阎王跟前都走过一遭,日后必有大后福!” 叶汝川早年走南闯北,风吹日晒,面皮紫铜,此刻却脸色蜡黄,闭着眼,有气没力地动了动嘴,苦笑:“借你吉言。” 处置好头上的伤,丁郎中又开始摸腿正骨,把叶汝川痛得死去活来,幸好刚才吞了颗红莲取来的止痛用鸦片酊,折腾完,药性作用下,终于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叶云锦眼睛发红,用手帕擦了擦眼角,起身从屋里走了出去。 叶大鼻青脸肿,胳膊吊着,正神色忐忑地等在外头,见叶云锦现身,噗通跪地:“姑奶奶,是我没用!我没保护好老爷!要不是遇上了郑大当家救下老爷,我死也没脸做鬼啊……” 他身材孔武,是练家子,叶家马夫,也兼并保镖,叶汝川出门常跟着,此刻满面羞愧,不住磕头。 叶云锦阻止他,问事情的经过。 叶大定了定神:“老爷那天好像有急事要找姑奶奶,从外头回来就上路了,昨晚坐船,到了米粮驿码头,看着离县城不远了,想再快点,今早上岸雇了辆车,才出去不远,道旁突然窜出来一伙土匪,车子过不去。老爷当场说给盘缠,叫让条道,谁知那帮人二话不说,拔刀就朝老爷当头砍了过来,我拽着老爷躲了一下,刀头这才砍偏,我推着老爷上了马车,赶着车掉头拼命跑,那帮贼人骑马,在后头紧追不舍,眼看就要追上来了,幸好这时对面郑大当家骑马带着人路过,被他喝了一声,那伙人才逃走……” 他又磕头揽罪。 叶云锦安慰了他几句,叫人安排他也去休息养伤。 苏忠跟了过来,问要不要去衙门报案。 这两年,一纸公文,原本的州府名号被废,不再沿用,县太爷也变成了县知事,但老百姓不管,该怎么叫还是怎么叫——反正衙门就只大门口换了个牌子,原来的县太爷上蹿下跳了一阵子后,回来换了身皮,又继续做县知事,里头的人,基本也都还是从前的那一拨。 叶云锦咬着后牙槽说:“你也听见了,不是寻常土匪,这是冲着人来要命的!报了官也没用,还平白多事。先压下吧!” 苏忠应是。 叶云锦想了起来,看了眼四周:“郑大当家呢?刚才我只顾我大哥的伤,来不及招呼人。” 苏忠忙道:“他们把舅老爷一送到就赶着回府城了。我追出去想招呼,没见着大当家,就只追上了他手底下的兄弟王泥鳅。王泥鳅说他没进县城,还有事,送舅老爷到了县城门口,人先就走了。” 叶云锦微微蹙眉,望着大门方向,似在凝神想着什么,片刻后,收回目光,似还想问什么,忽然瞥见女儿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出来了,就站在不远处的堂屋角落里,略略一顿,改口:“知道了。毕竟救了舅老爷,是咱们的恩人,咱们这边,不能短了礼数。” 苏忠也看见了,立刻提高音量:“夫人要是信得过,这事交给我。我会备好谢礼,代夫人登门道谢。” 叶云锦微微颔首,随即继续和苏忠说了些别的事,说完,转头,发现女儿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 晚上,叶汝川一醒,睁眼几口喝了药,张嘴就让人去叫妹妹来。 叶云锦很快进来,见兄长要起身,快步上去阻止。 “没事,我命硬,死不了……” 叶汝川被妹妹搀扶着,龇着牙,慢慢坐直身体。 叶云锦说给他熬了骨头羹,这就叫人送来。 “吃不下!我这趟过来,是有个事儿要和你商量。” “有什么事,等好些再说吧……” “等不及!”叶汝川摆手。 叶云锦自己是个急性子,但兄长和她相反,慢脾气,一句话要留三分的人,这回却这么急。 她坐了下去:“什么事?” 叶汝川摸了摸自己包着纱布的往后要缺一片的脑门,咬牙切齿:“郑大当家送我来的路上,提醒我说,这帮劫道的脸生,他也看不出来历,肯定不是叙府地界的,叫我往后多加小心。就算没郑大当家的话,我心里也是门清。除了荀大寿,谁会想我死?怪我自己大意了,没想到他仗着背后有人,现在竟敢对我下黑手了!” 荀家也是本省药材行的大户,一直以来,荀大寿就想坐上行会会长的位置,但无论是威信还是实力,从前一直被叶汝川压过一头,早些年也就只能缩着不动。 现在变了天,去年叫他攀上了一个前清知府如今摇身变成大员的陆宏达,局面一下就变了。 荀大寿步步紧逼,背地里搞小动作,但叶汝川毕竟在省城经营多年,虽没什么高官靠山,但条条道道上的人,还是结交了几个的,加上他为人仗义,肯为中小商户着想,大家自然不愿让一向有着贪利自私之名的荀大寿坐上这个位子,于是齐心协力,年初商会会长改选,虽然有省里新立的卫生官员出面,但荀大寿还是没能如愿。 明的不行,他现在就暗地下手。 要不是运气好,兄长这回怕是要丧命路上了。到时候说起来,就是遭遇土匪,到哪里说理去? 而且,这也不是让出会长位置就能完的简单事。即便兄长让出会长这个位子,一山不容二虎,荀大寿接下来必定是要吞了叶家的产业和市场,连带也会波及自己这边。 除非她和兄长甘心认输,把苦心经营了大半辈子的一切,都白白送人。 不是她自己吓自己,今天的事,只是个开始。 叶云锦眉头紧皱。 “妹妹,我这回来找你说的事,就是和这个有关!” 叶汝川却一下就来了精神,“你还记得贺家吗,当年他们家,不是有个先天不足身子要长年拿老参调养歇着的孙少爷吗?” 叶云锦一怔:“贺家?”她略一思索,“是十几年前咱们逢年去拜过几次老爷子的那门远亲贺家?” “对,就是那个贺家!” 叶汝川忘了腿,一拍,顿时面容抽搐,“嘶”了一声,见妹妹面露关切起身,急忙摆手:“没事没事,你听着就是。贺家的那个孙子,当初出事的时候,也就十来岁吧,身子还不好,没成想不但没死熬了过去,现在在外头,竟还做了不小的官,年轻有为,前程无量。贺家又要起来了!” 叶云锦一愣,慢慢坐了回去,说:“那又怎样,贺家和咱们叶家本来就算不上什么正经亲戚。从前的往来,也是咱们自己找上去的,人家给脸,才让咱们进去给老爷子磕个头。你口口声声认那位孙少爷是兄弟,人家有喊过你一声老哥?怕连你是圆是扁都不知道。何况,从前贺家出事,咱们也没伸手帮过什么,现在人家起来了,怎么上门再开口认亲?” 叶家母亲和贺家夫人是远得已经八竿子打不着的表亲姐妹,这在从前,就算一家犯了事要株九族,另家大概也是挨不着刀的,难怪叶云锦这么说。 叶汝川笑道:“你还真说对了,实话告诉你,当年我就帮过一把手!” 见妹妹神色诧异,叶汝川不禁有些得意,也不卖关子:“十几年前贺家抄家,上下百口人,逃的逃,卖的卖。有天有个人牙子找上我,问要不要买丫头伺候,说是贺家出来的,识文断字,聪明伶俐,模样一等一,就是价钱高了点。我就去看了,竟是老管家老柳的那个叫什么眉的孙女,从前去贺家拜老爷子的时候见过,那会儿也就十来岁吧,我寻思着糟蹋了不忍心,就买了下来,听她说老家还有人,后来给送了过去。” “当初也没存着什么想法,就是觉着贺家倒了,毕竟从前也上门认亲戚,得到过便利的,既然遇上了,不伸手说不过去,也就是几两银子的事儿。没成想几个月前,我替一个京师回来办事的学官老朋友接风,竟听到了贺家那个孙少爷的消息,说如今风光得很。只是一开始,也不知哪来的风评,道是心狠手辣,手上不知道多少条人命,不是个善主,他信以为真,也就作罢,没想到有回偶然碰见,知道是同乡,竟意外的谦和,以后辈自居,极有风度的一个人,他就此难忘,在我跟前夸赞不已,说三人成虎,谣言可恨,平白坏了人的名声。我就想起了当年这事,托朋友传了封信,提了半句。本来我也没存什么指望,不过是被逼得没办法,厚着脸皮碰碰运气而已,没想到前些时日,那边竟回了消息!” 红莲刚才端了碗熬得白花花的大骨汤进来,听得入神,忍不住催促:“舅老爷,那边怎么说?” “贺家孙少爷叫人带话,说听说咱们家有孩子在省城这边读医,他那边有个陆军医学院,如今正招生,让孩子去考,只要成绩合格,能顺利完成学业,日后,他可以帮忙荐到卫生司去任职。” 他的眼睛炯炯发亮。 “妹妹!不说日后如何,这是贺家孙子念旧,愿意认咱们做回亲戚的意思!咱们能不抓住这机会吗!他荀大寿有陆宏达做靠山,咱们有贺家!” “这可太好了!说起来,贺家当初不就是被姓陆的给陷害的吗!”红莲也兴奋地插了一句。 贺家在前清时,是省城里的世宦大族。老太爷那会儿放江南道台,主盐政,因为不愿和当时任知府的同乡陆宏达同流合污,不但遭到诬告,竟还被举证,说贺家几十年就曾和入川的长毛石达开有往来,不但坐实逆反,还在石逆死后,私藏了一笔数目惊人的长毛窖藏。 老太爷拿不出,也无法为贺家洗脱罪名,朝廷定罪,大夜弥天,原是当地朱门世族的贺家,就此消失在了省城人的视线里。 十几年后,就在贺家旧事被人渐渐遗忘的时候,没想到,当年的贺家后人竟又出现了,还能被当做靠山,也难怪兄长这么急着要来找自己。 叶云锦踌躇着。 做兄长的却没留意到妹妹的沉默,继续说道:“妹妹,别管是大清国还是大浑国,红顶才是正道,尤其咱们这种人家。所以我来找你,赶紧让雪至过去,认下这个表舅舅!千万别错过机会!” 叶云锦迟疑了片刻,想起女儿三天前的那个决绝举动,终究是没法再坚持了。 她试探说:“大哥,贺家孙少爷也不会指定要雪至去。你也知道,她不大方便。我看,不如把贤齐从东洋叫回来,让他去念,也是一样。” 叶贤齐是叶汝川的独生子,两年前,苏雪至去省城念医校的时候,他看不上,说要去东洋留学,说那边医学发达。叶汝川虽然不放心,但最后拗不过儿子,还是答应了他的要求,送他去了东洋留学。现在已经两年了。 叶汝川说:“我何尝不知道雪至不方便。先前立刻就打电报给贤齐,让他回来,他不肯,说什么志不在仕途,还说学业到了关键期,功课门门优秀,是高材生,等东洋的学念完,教授还要推荐他去西洋继续深造,打死也不肯回。我实在是没办法,总不能去东洋把人给押回来,就想着让雪至先顶上去,等贤齐拿到文凭回了国,再重新安排。现如今,只要攀上和贺家的关系,多多往来,到时候以贤齐的资历,不愁他不帮忙。” “妹妹你放心,我全都考虑好了,”他又说,“雪至去了那边,一应入学和日常,我都会安排好,不会出岔子。” 叶云锦知道瞒不下去了,示意红莲去门口看着,这才把三天前女儿闹着要恢复女儿身险些出事的经过说了出来。 “大哥,”这个要强了半辈子的女人,眼角红了。 “我是个命苦的人,这辈子就这么一点骨血。我原本打算等找到稳妥合适的人,就替她招赘上门,让她做回姐儿。现在看着是不成了,更不要说再让她去那边念书了。她要真的出了事,你说,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叶汝川目瞪口呆,顿时说不出话来。 正文 第 3 章 红莲默默放下手里的大骨汤,悄悄退了出去,让舅老爷和女主人两兄妹自己说话。 叶云锦这些年是怎样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再没有人比身为长兄的叶汝川更清楚了。 他的妹夫,当年的苏家少爷苏明晟,文质彬彬,读书人,风花雪月吟诗作对,另有心仪之人,没多久,将那女子置为外室,后来还染上了鸦片。苏家老爷那时身体已经不行了,苏家的生意靠着妹妹硬是撑了起来。 十年过去,妹夫身体掏空,剩个骷髅壳。长年不着家的人,总算回到那个被他卖了一半宅院的苏家了。 大概是苏家祖坟总算烧对了一回香,就是那段时日,妹妹终于有了身孕。 本来这是大喜事,没想到不久之后,喜事变丧事。 有天,妹夫竟喝酒,醉醺醺地跑去外头撒酒疯闹事,不小心一脚踩空掉进河里,被人从急流里捞起来送回家后,不久就没了。 妹妹生下遗腹女,当时各种难,只能把闺女当小子养。总算这么多年过去,不知道过了多少坎,本以为熬出了头,没想到世道又变了,如今又滚出来这样的大难关。 叶汝川来的时候,根本没多想别的,做梦也没想到,外甥女竟闹了起来。 放弃吧,天上掉馅饼的机会。 但再劝妹妹强摁着外甥女做苏家的少爷,那自己还是人吗? “……你别多想了!就这样吧,我再发个电报给贤齐,逼他马上回来!” 话虽这么说,但想起儿子上次那决然的语气,叶汝川实在没信心,人一下又感觉有气没力,脑门和腿疼得厉害。 事到如今,也只能寄希望于侄儿了。 叶云锦暗叹了口气,正要端汤让他喝,忽然外面传来红莲带着喜悦的声音:“夫人!舅老爷!你们看,谁回来了?” 门被人叩了两声,接着就推开了,只见一个面皮白净西装革履的青年出现在了门外,架着金边眼镜,一手提着文明拐,另手拎个手提箱。 他停住,平光镜片后的两只眼睛往屋里飞快睃巡一圈,定在床上的叶汝川身上,撒手丢下文明拐和手提箱,一脚跨了进来,大步奔到床前。 “爹,你怎么样了?你没事吧?” 叶云锦呆了。 这可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这突然闯进来的青年不是别人,就是刚才谈及的叶贤齐,她的侄儿! 叶汝川终于也反应了过来,嘴巴张着:“你不还在东洋吗?上回还说学业忙碌,放假也不回!什么时候回的?” 叶贤齐打量了眼床上的老父亲,模样虽凄惨,但看着应该没大事儿,暗暗松了口气,扶了扶压着鼻梁令他感到很不舒服的眼镜:“我这不是挂念爹……” 他又转向一旁的叶云锦。 “还有姑妈。所以虽然学业繁忙,但思亲心切,改了主意,坐船回了。听说爹来姑妈这边,立马就追了过来。没想到爹你竟出了事,我极是担心,刚才就那样闯了进来,惊了爹和姑妈,是我的错。” 侄儿打小机灵,就是调皮捣蛋,不听话,以前还不愿从医,是被当爹的打服的。出去了一趟,变得这么斯文知理,别说老父亲了,叶云锦也是又欣慰又欢喜。 虽然家里接二连三出了不幸的事,但见到侄儿这样从天而降,她原本压抑的心情也好多了,高兴上前,亲热的握了握胳膊:“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还没吃吧,想吃什么,姑妈亲自去给你做去!” “不用不用,谢谢姑妈,我吃过了来的!” 叶贤齐拒绝,问父亲是怎么回事。 叶汝川脸上的笑意消失了,叶云锦也沉默了下去,最后跟进来的红莲讲起了事情原委。 红莲还没讲完,叶贤齐已勃然大怒。 “欺人太甚!我这就找人去!狗日的对我爹干过什么,我也让他尝尝一样的滋味!” 他一把扯下夹在鼻梁上的金边眼镜,狠狠砸在地上,上去打开手提箱,扯起里头的衣物,抖了几下,抓起掉出来的一把枪,往兜里一踹,就往外面去。 叶云锦大惊。 “拦住他!” 红莲眼疾手快,一把就抱住了经过自己身边的叶贤齐,死死不放。 叶贤齐瘦,被红莲死命抱住,怎么也挣脱不开。 “哎呦红姨,我喘不过气……”他直翻白眼。 红莲赶紧松手。 叶贤齐呼吸了两口气,又要抬脚,被叶汝川喝住了:“你给我站住!那边什么人,是你去了动得了的?你当你谁?” 叶贤齐僵在门口,慢慢转身,咬牙:“难道就这么咽下这口气?” “上次我给你发电报的事儿,你还记得吧。刚才和你姑妈正商量,想让你回来过去,正好,你自己回了……” “别,我不去读!” 刚才还发狠的叶贤齐脸色一变,没等老父亲说完,人就跳了起来,拼命晃着双手。 “我说过了,我在那边成绩优异,就这么半途而废,改念这种野路子的医算什么事?爹你不想我拿文凭了?” “对了!Yale!Yale!” 他嘴里冒出来两句洋文。 “知道耶鲁?教授答应推荐我去继续深造!我日后是要做大学问的人!我志不在仕途!” “不是还有雪至吗?让她去啊!” 叶云锦听不懂侄儿嘴里吐出来的洋文,也不知道耶鲁是什么。 但女儿三天前的事,已是人尽皆知,也没必要瞒着了。 她叹了口气:“她出了点事。” 叶贤齐听完了经过。 “你们还没问,怎么知道她就一定不去?我跟她从小关系好,她肯听我的。我去问……” 他拔腿就往外去,这时门外传来一道声音:“我去。” 屋里几个人都是一愣。 门应声而开,只见苏雪至站在门外,脸上带着微笑。 她穿件竹叶青色家常细布长袍,颈处的立领盘扣扣得整整齐齐,整个人从头到脚看着清清爽爽。 她冲叶贤齐点了点头,叫了声表哥,随即进来,走到叶云锦的面前说:“娘,我来看看舅舅。还有……” 来这里后的这几个晚上,睡着前,苏青青都想,有可能自己不会再醒来了。 她在福利院长大,后来成为法医,才工作不久,发现患了一种罕见的疾病,即便是现代医学,也没有治疗的法子。花一样的年华,就那样离开了世界。 大约是习惯了和死亡打交道,她并不害怕死亡。但说实话,回想自己的短暂一生,像一滴水,来的时候,走的时候,都没在世界留下过半点痕迹,还是有点遗憾。 所以,虽然对原来的那个苏家女儿,她也感到抱歉,但对自己这个再次获得的新人生,她还是十分珍惜。 是女是男,并不重要,即便用这种在知情人看来十分无奈的尴尬身份一辈子都这样生活下去,也是无所谓。 现在“家人”遇到了难关,需要自己,而这件事,对自己来说,并非什么做不到的事。 在观察了这家人三天后,苏青青抬起眼睛,几天来,第一次直视着自己的“母亲”,用清晰的声音说道:“我想通了,以前怎样,往后还是怎样。” 现在开始,她是苏雪至,苏雪至是她。 原来的名字,是她的过往,她的来路,自己知道就行了。 叶云锦不知道女儿怎么突然又转了心性,竟主动说要去参加考试,争取机会。 兄长的这条门路确实很有吸引力,但毕竟,这和送女儿去省城读书不一样。虽然从前她边上的同学也都是男人,但现在,是要去那么远的一个地方。 没有家人就近照看,让女儿一个人去,叶云锦实在放不下心。 尽管兄长打包票,有他的那位老友在,去了后,包括住宿在内,林林总总,一切都会安排好,绝对不会出岔子,但她还是心绪纷乱,在女儿表态之后,也不知自己是喜是忧。 苏家闹的这个乱子很快就过去了,苏家又恢复了原来的平静——甚至,要是不去想舅老爷的倒霉事,苏家的气氛还有些祥和喜乐。 外头的人还在翘着脖子等着继续看天德行女掌柜和苏家少爷的战争,没想到一转眼传出新消息,说苏家少爷那天是误饮了烈酒,醉得厉害,这才闹了笑话。人家母慈子孝,别提多好。 等着看笑话的人自然不信。分明是叶云锦为了保全面子编造出来的。过了两天,等看到那个清俊的苏家少爷斯斯文文地陪她去县城的南园看戏,替她剥瓜子倒茶,总算是死了心。 “那天苏少爷落水,说不是吵架出的事,打死我也不信!那婆娘就是厉害,从前压男人一头,活生生克死了自家男人,现在又把少爷也治得服服帖帖,都闹成那样了,少爷还是低了头。” 看热闹的人改了口,这么说。 “呜呼哀哉,牝鸡司晨,正气不复也!” 住在隔了条街的老秀才苏家三大伯吸了口水烟,睁开一双昏花的老眼,望着苏家方向,低低地嘟囔了一句。 别管外头怎么议论,苏家的事照着安排,在一步步地进行着。 十来天后,这天晚上,苏家设了一顿家宴。 吃完了这顿饭,明天一早,苏家少爷苏雪至就要动身出发去往天城了。 现在是七月中,开学时间是九月中旬,看着好像还早,其实时间已经很赶了。 从西南叙府到北方的天城,一个月内到,就算是顺利了。 到了那边后,想拜访混脸熟,要等吧?是你求人,不是人求你,人家不可能候着你,一去就能见得着。 等见了人,叫完了表舅,接下来在那边怎么落脚,身边的人里,哪些是需要提早打好交道的,这也要时间。 所以必须现在就动身。 外甥女这一趟出门事关重要,叶汝川原本是要自己亲自送过去,再替她打点好一切。没成想出了这种事,现在连地都还下不利索,想都不用想了。 叶云锦说自己送女儿去,却被一口拒绝。 虽然女儿态度和气,和之前与自己剑拔弩张划清界限的样子判若两人,但这却并没有让叶云锦感到有半点的欣喜。 她看得出来,女儿是真的不想自己同去。 她不想的原因,也绝不是她用来拒绝自己的那个理由,怕她舟车劳顿太过乏累。 她就是不想自己和她同行,如此而已。 当时她也就沉默了下去,改和兄长商议后,决定派苏忠带着几名壮丁一同送她过去。 苏忠知道她的身份,办事也老练周到,到了那边,还有叶汝川的老友从中引荐指点,可以放心。而且,叶贤齐也自告奋勇同行,说护送表妹去。等表妹到了,他再坐船回东洋,继续他的学业去。 儿子如今这么懂事,这令叶汝川老怀甚慰,欣然应允。 晚上的家宴,叶云锦让红莲也上桌,红莲本来连连推辞,被叶贤齐使出吃奶的力气,连推带抱地弄到桌前,也就笑着从了,挨着半边的椅面,坐了下去。 吴妈带着小翠几个人伺候,丰盛的菜肴不停地上。席间叶云锦和苏雪至二人话不多,但有叶贤齐和红莲在,不愁气氛起不来。叶汝川虽然伤情未愈,忌酒,但今晚在饭桌上也很兴奋,颇是健谈。 叶贤齐向父亲打听贺家的那位孙少爷。 叶汝川说:“他名汉渚,表字烟桥,至于年庚……” 他心算了下。 “贺家是壬寅年出的事,我记得那年他年方十二,如今又是寅虎年,十二载,恰一个轮回啊。真正是年轻有为啊。” 叶贤齐诧异:“这要是去了天城,见着了面,叫我怎么喊表舅?”他二十了。 叶汝川顿时不悦了:“辈分大过天!别说比你大,就算比你小,该喊什么,你就给我喊什么!” 叶贤齐耸了耸肩,从面前的一盘鲜椒小炒嫩牛里挑了一筷子:“是,是,知道了!” 叶汝川对儿子的这种漫不经心的口气感到有些不满,但儿子如今这么出息了,自己也就不好再像从前那样动辄教训,加重语气:“不说辈分高低,贺家从前在省城,那是真正的世代官宦,名门望族,老太爷高风亮节!当年但凡睁只眼闭只眼,贺家也不会落得那样的田地!” 叶贤齐显然不爱听老父亲说这种老黄历,应付似地嗯嗯了两声,突然仿佛想起什么,来了兴趣,凑向老父亲:“爹,不是说当年贺家和长毛私下往来,后来还得了窖藏,这才被抄家的吗。听说当时都掘地三尺了,连茅房都被挖了个底朝天!他们贺家是不是真的有藏宝啊?” 叶汝川这下真的生气了,扣下筷子:“这种谣言你也听?全是捕风捉影,栽赃陷害!你再胡说八道,饶不了你!” 叶贤齐嘟囔:“又不是我说的……” 叶云锦怕兄长和侄儿起无谓的争执,急忙插话进去:“贺家孙少爷现如今的身体也不知道怎样了,想必是好了,否则怎么能有今天。所以这回让苏忠带过去的见面礼,我也没放那些鹿茸虫草之类的东西,免得招人晦气。” 她又叹息了一声,“我记得孙少爷的父亲走得早,说从小是老太爷亲自教养的,当时贺家满门入狱,就他和胞妹没了消息,看来是一起被送走了。不容易啊,那会儿才十来岁,还带妹妹,能有今天,想必吃了不知道多少的苦。说起来,从前我虽也登过几次门,但竟没见着,只记得贺夫人疼他身子弱,舍不得让他多吹风,据说深居简出,长年读书,平日是不大见外人的。” 叶汝川也就忘了儿子,顺着妹妹的话茬,打开了话匣子:“我是有回给老太爷送去他定的两支长白老人参,这才在老太爷的跟前晃了一眼。孙少爷白齿青眉,天上石麟。虽说身子先天弱了些,但听说聪敏好学,老太爷对孙子寄予厚望。当时我一看,就想,此子才器,必有大为。如今看来,我果然没看走眼。” 苏雪至正默默听着舅舅那显然是马后炮的奉承话,不想他忽然问自己:“雪至,你和你表哥小的时候,我记得有年逢节,我带你们去了贺家,老太爷还给了你们红包,勉励进学。你还记得吗?” “多久前的事了,谁还记得那些……”叶贤齐低声应了一句。 “没问你!”舅舅没好气地说。 苏雪至费力思索了片刻,摇了摇头。 真的想不起来半点关于去贺家的事了。 苏家女儿应该也和叶贤齐一样,早就已经记不得了。 舅舅略显失望,但很快笑道:“没事。反正去了后,就能重新认下这门亲了。若顺利入了学,往后须用心功课,好为你母亲争光。” 从前的苏雪至大约志不在学医,加上受了母女关系的影响,之前学业并不尽如人意。不过,叶汝川倒并不担心她入不了学。 贺汉渚既然开口让她去了,问题就应该不大。 苏雪至抬眼,见叶云锦正在看着自己,一对上自己的目光,却垂眸,端起了吴妈新送上的一盏雀舌茶,轻轻呡了一口。 苏雪至点头:“舅舅放心,我记住了。” 家宴结束,苏雪至跟着叶云锦送叶汝川回房。叶汝川说她明天大早就要出发,让她早点休息,苏雪至也就随他了,目送叶云锦和叶贤齐扶着他离去,自己也回了房。 出门要带的东西和行李,红莲和吴妈早已替她收拾好了,什么都用不着她自己想。 明天她只要人上路就行了。 关上门,她的第一件事就是解下束胸的缚带,长长透了两口气。 什么都挺好的,就是必须束胸束得这么紧,她依然有点不适应。 她的前身苏雪至,确实不容易。 才放下缚带,就听到外面响起轻微的脚步声。 苏雪至赶紧又一把抓起缚带,一下蹦到了帘子后。 有人叩了叩门。 “谁?”她从帘子后伸出个脑袋。 “我。” 是叶云锦。 苏雪至再次放下缚带,整了整衣裳,从帘子后走了出去,打开了门。 叶云锦坐到桌边,望着墙边放着的一只女儿明早要带走的随身行李箱,起先没说话。 苏雪至也就默默站在她的边上。 屋里静悄悄的,桌上点着的两支洋蜡头烧得正亮,火苗轻轻摇动。 终于,叶云锦收回了落在箱子上的目光:“东西都整理好了?有没什么缺的?” 苏雪至摇头:“红姨她们都帮我收拾好了,不缺。” 她点了点头,从衣襟里拿出一张已经盖了印鉴的空白庄票,放在桌上。 “这世道,出门钱也不便多带。到了那边,万一手头不够了,自己填个数,去钱庄提钱应急。” 苏雪至说:“谢谢娘。” 叶云锦没什么反应,站起了身。 苏雪至知道她要走了,送她往门口去,却突然见她停步,又转过头来。 “姐儿,你和我说实话,这回你舅舅的安排,你是勉强,还是真的愿意?” 她顿了一顿。 “你现在要是不愿,我不勉强你。” 苏雪至露出微笑。 “娘,我不勉强。” 叶云锦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掉头走了出去。 苏雪至从前求学时,也交往过一个男友,但是最后,对方离开了她。 他说很爱她,但她自私冷漠,就是回避型人格,有病,和她交往太累,他没法坚持。 他建议她开始下一段感情前,先去看看心理医生,免得再祸害人。 那个时候,苏雪至才知道自己有病,情感障碍。难怪选了那个职业,果然非常适合她,用不着和活人打交道。 感情没了,她也不觉得难过,愈发证明了这一点。 现在苏雪至就觉得自己又面临着这样的境况。 苏家女主人叶云锦那“强势”“不近人情”的外壳,似乎因为半个月前的那一场意外,迅速崩裂。 苏雪至其实完全可以表现得比现在更富有人情味,这样大家都好。 但她做不到,真的没法做到。 不说她的前身会如何,就是她自己,也没法坦然接受和叶云锦“母女情深”。 那感觉……太怪异了。 就像现在这样,很可以了。 苏雪至这样说服了自己。 半夜了,想到就要开始在这个既陌生又似曾相识的新世界里的生活,说没有半分紧张,是不可能的。 苏雪至在枕上翻来覆去,想东想西,怕明天没精神,就强迫自己睡觉。 迷迷糊糊临睡前,忽然又想到了那个自己这趟奔着要去认的亲戚。 汉渚烟桥。 汉水边,烟桥起。 什么样的人,才能配得上这样的名字? 苏雪至觉得自己这颗乏味而无趣的脑袋,实在想不出来。 她打了个哈欠,闭目睡了过去。 正文 第 4 章 天亮了。 几辆马车停在了苏家门前,下人来来往往搬着箱子。 红莲依依不舍,拉着苏雪至的手叮嘱个不停,看着好像就要眼泪汪汪了,忽然又破涕为笑:“咳,我这是干什么,你这趟出门是好事。下次回来了,记得给姨带点吃的。你红姨就好这一口。” 那头,叶家父子也在屋里说着话。 当老子的端架子,绷着脸让儿子继续好好念书,说:“我给你取名贤齐——” “知道知道,见贤思齐!我天天记在心里呢!” 叶汝川话被抢了,一顿,“要不是为了你完成学业,雪至也不至于答应出远门。你姑妈和雪至是为了成全你。做人要讲良心,你不能辜负她们。” 叶贤齐点头如捣蒜。完了,伸出手。 叶汝川眼睛一瞪:“又要钱?上次发电报的时候,不是已经管我要了一笔?” 叶贤齐赔笑:“不说我在东洋的开销了,那是处处用钱啊,我已经很省了!这一路送表妹去北边,至少也要一两个月,打尖,过卡,我当表哥的,总不能让表妹往外掏吧?” 叶汝川一想也是。 虽然和苏家不是外人,同行的苏忠也不会计较这些,但自己这边不能短了。 来的时候,他身边正好带了几张银票,拿了出来递过去。 叶贤齐接过,连声道谢。 儿子小时候皮猴,雪至是女儿身的事,叶汝川自然不会告诉儿子,怕他嘴瓢了没把,没想到外甥女和儿子的关系好,十几岁的时候自己告诉了他,当时把儿子吓得哇哇叫。叶汝川知道后,告诫儿子事关重大,千万不能出去乱说。好在这一点上,儿子倒明白利害,一直没出什么岔子。 这回外甥女是要出远门,毕竟和从前不大一样,儿子既同行,叶汝川自然也忘不了这个。又命他切记,对任何人都不可泄露,更忌多嘴,言多必失。 叶贤齐满口答应:“爹你放心,我明白。这些多年,你看我有对哪个说过一嘴?” 叶汝川想想也是。 父子正说着话,叶云锦带着苏雪至来和腿脚不便的舅舅辞别。 叶汝川对外甥女自然也少不了一番叮嘱。 终于一切完毕,叶云锦将女儿送出去。 “娘,您留步。” 这么些天过去了,“娘”这个称呼,苏雪至终于叫得有些顺口了。 叶云锦停了步,改而看向苏忠。 苏忠立刻躬身:“夫人放心,都交给我。” 叶云锦微微点头。 苏雪至上了停在门口的马车,马车启动,见叶云锦带着红莲和吴妈等人站在门外的台阶上目送自己,红莲低头抹了抹眼睛,朝自己不停地挥着手里的小手绢儿,叶云锦一臂似想抬起来,动了动,又缓缓地放了回去。 她略发虚,作没看见,恰和她同车的叶贤齐这时探身出去,冲叶云锦嚷了一句“姑妈放心有我在呢”,砰的一声关了车门,一切就都被挡在了外头。 苏雪至暗松了口气。 上路后,一切平顺,第二天的午后,一行人抵达了叙府府城。 府城人烟阜盛,江边的大码头上,舟楫往来如梭,几条载满洋货的船只刚刚到达,次第靠埠,岸上,挑夫和苦力光着上身挥汗如雨,担着各种货物往来健步如飞。 福全船记的掌柜已经早早亲自等在码头,见一行人到了,忙带着船夫前来迎接。 叶家和苏家是福全船号的大主顾,运出去的货,一向都从福全走。这回要送少爷出去,虽然只几天,掌柜也不敢怠慢,派了一条最好的船,配了最有经验的船老大。 苏忠和掌柜寒暄了一声,掌柜随即转向苏雪至和叶贤齐,恭恭敬敬地见礼,笑着一一喊哥儿好。 叶贤齐忽然指着前方说:“咦,那不是郑大当家吗?他救了我爹,我得去谢谢他!” 苏雪至循着表哥的指点望了过去。 几十步外对面前方的另个埠头上,过来了几个人,周围的挑夫和船家纷纷上去,和中间的那人招呼,“大当家”“大当家”的声音不绝于耳,表情十分恭敬。 那人身材精瘦,左边面颊一道疤痕,但因为皮肤黧黑,看着也不怎么显眼,年纪过了半百的样子,腰杆却依然很挺。 前清亡了也几年了,但像这个年纪的,大多数人的脑后,至今都还拖着辫子不剪,想着说不定哪天,朝廷它就又回来了。 这人却是一头短发,坚硬根根竖起,灰白色的两鬓,一身的劳作装束,乍一看,就和周围日头下的那些正争相向他恭敬问好的挑夫水手们并没什么两样。 但是这个人的眼,却一下就令苏雪至感觉到了不同。 距离不算近,苏雪至却似也能感觉到对方眼里的光——不是咄咄逼人的精光。 那是一双仿佛丛林深处老猎人的眼,敛尽锋芒,却又深藏着威严。 苏雪至知道这个人是谁。 就是半个月前救过自己舅舅的那个“郑大当家”。 她当然不可能对这个人有什么不满。 就像表哥说的,感谢还来不及。 但在她的心里,在看到这个人的一瞬间,竟突然涌出一种抗拒之感。 虽然这种感觉一闪而过,但苏雪至还是有点顿悟。 这感觉,应该来自于她的潜意识——原来的苏雪至,不喜欢这个“郑大当家”。 对方的两道目光也转了过来,看到了她。 苏雪至留意到,他似乎一顿,迟疑间,脚步缓了下来,没再过来了。 苏忠抬头,望了眼天:“日头辣,少爷你先进舱,别晒到了。” 苏雪至知道苏忠是想支走自己。 她也无意让苏忠为难,就上了船,进舱后,斜斜靠着舱窗,看见苏忠带着叶贤齐朝前头那人快步走了过去。 叶贤齐虽西派,但该有的礼节,大约是小时候没少挨舅舅的教训,一板一眼,拱手致谢。 苏忠也说:“大当家的,今天可算遇到您了。前次登门拜谢,您也不在,没见着您金面。上回要不是您,我们家舅老爷怕没那么容易回来。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我们两家人对大当家您都是感激不尽!”说着深深作揖。 姓郑的双手一把托住苏忠胳膊。苏忠立刻感到双臂一股暗力上来,想再躬身,却无论如何也是沉不下去了。 见他不肯受礼,苏忠只能作罢。 郑当家脸上方露出淡淡笑意,收手放开苏忠,朝两人点了点头:“叶少爷苏管事客气了。那天我是恰巧路过,遇到了,吆喝一声罢了,不敢当恩德。叶老爷人平安就好。” “托您的福,我们家舅老爷伤情恢复得还行。这不,我们家少爷要去北边念书了,我送她去。”说着,转身指了指自家雇的那条船。 郑当家看了一眼,收回目光:“少爷一路顺风,早日学业有成。” “多谢多谢!您是忙人,那就不打扰您,我先回了,趁着今天好风好水早点出发,好赶下头一站的汽船。” 郑当家抱了抱拳,站在原地,目送苏忠和叶家少爷朝着那条船走了回去。 叶贤齐走了段路,扭头,见郑当家已经转过脸,和他边上的一个人在说话了,低声抱怨:“忠叔,多好的机会,这样遇到了,你刚才怎么就不提一嘴,让他关照下咱们?” 这条江道绵延曲折,两岸崇山峻岭,除了水险,神出鬼没的水贼,也是行船人家的一大隐患。 这姓郑的,是叙府水会的当家。 他原本不是当地人,谁也不知道他真正的名字,因为他水性好,加上旁人敬重,就给起了个郑龙王的名号。 也没人知道他的来历,只说他是差不多三十年前正当壮的时候来这一带的,刚开始,据说只是红船上的水手,后来竟叫他一步步上来,最后成了水会当家。 (红船是清朝时期长江上游官府出面组织的救生船) 前清快亡的最后将近十年里,官府根本无力约束沿江水贼,原本的红船制也废弛了,除了会派船保护往来的官员,民间江船一旦倾覆,毫无救援,轻则失尽家当,重的船毁人亡。这姓郑的就出面,将沿岸的那些人组织起来,在险滩地段重新设了红船巡逻,并定下规矩,向往来船只收取一定的过路钱。没事买个放心,出事下水救援。 江上每天的往来船只不计其数,倾覆的事情,几乎也是每天都有发生。即便是最有经验的船老大,也不敢保证自己下次不会出事,且交了这点钱,就相当于受到庇护,水贼有正事干了,自己行船也就更安全,船家自然乐意。而水贼里的大部分人,也更愿意从事这个有着稳定收入且相对而言更安全的活儿,加上碍于姓郑的施压,将几伙不愿听命依然在江上劫船的一锅端了,血淋淋脑袋割下来挂滩头晾风干,众人无不惊惧,纷纷从命。就这样,这些年一直这么下来了。 可以这么说,不但叙府下去的这段江道,就算整片上游,沿江两岸但凡吃着沾水这口饭的黑白两道,听到郑龙王这名字,无不要给三分面子。 但虽说如今江道比从前好走,也保不齐会有乍外来的不懂规矩,所以叶贤齐抱怨苏忠不开口。 苏忠说:“表少爷,我刚才过去招呼,没说就是说了,说了就是没说。” 叶贤齐迷糊:“什么说了没说?你就是没说!” 苏忠哎哎了两声:“到了到了,表少爷你先上船吧,我数数行李去,万一丢岸上了。” 叶贤齐只好作罢,纵身跳上了船,一头钻进船舱,见表妹坐在窗旁望着外头江面,仿佛在想心事。 他忽然想起个事儿,眉头一皱,笑嘻嘻凑过去,附耳低声说:“雪至,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答应的!你不是喜欢那位傅君吗,我好不容易,可算替你打听到了个消息。你说巧不巧,下半年他也不在你原来的学校了,竟也被你要去的那间军医学院给聘去任教了!你要不去,往后怎么有机会再见面?” “这可真叫缘分哪,缘分!” 叶贤齐摇头晃脑,一脸感慨。 苏雪至因了原本还带着的记忆,早就知道自己这个表哥怎么的那天就如此巧,舅舅一出事,他就冒了出来。 根本不是他当时恰好从东洋回来,而是他早就已经回来了。 事情是这样的,苏雪至在放假前的那一周,学校放学出来,回往住的舅舅家,经过一间当铺,竟意外地看见原本人应当在日本的表哥从里头走了出来,似乎刚刚当了什么东西。 当时她十分惊诧。 叶贤齐解释,他这学期提早放假了,前几天刚从日本回来。舅舅要替他安排婚事,他坚决抗拒,不想回家,所以现在寄居在朋友那里,手头有点紧,刚才就当了怀表,让表妹替他保守秘密,千万别告诉舅舅。 苏雪至一口答应,请他去吃饭,还答应借钱给他应急,吃饭时,向表哥透露烦恼,说自己仰慕学校里一个去年从东洋留学回来任教的青年,名傅明城。 傅君好像是北方人氏,日本学医,留学归来后,原本完全可以留在条件更好的大都市,但他立志报国,想促进本土西医发展,知道内陆省份的西医教资落后,缺乏教师,于是毅然应聘,去年,就到了苏雪至所在的那所西医学堂执教。 傅君年轻有风采,举手投足,有大家子弟的气度。 据说他出身富贵,来自北方的一户豪门,但他自己却从未提及半句。 他多才多艺,除了教医科,还兼体育,平日和学生也颇多互动,学生都很喜欢他。见苏雪至成绩落后,担心毕业有问题,还主动为她补习功课,勉励她好好学医,将来以医救国。 傅君是出于师长对学生的关心和鼓励,苏雪至却正当妙龄,恰少女怀春的年纪,接触多了,难免生出情愫。但想到自己的特殊情况,母亲蛮横无情,是应当被打倒的封建家长,自己却只能屈服,抱怨,说已经无法忍受,决意这次放假回去就和母亲摊牌,要求做回女子。 她料母亲轻易不会同意,让叶贤齐陪她一起回,帮她在母亲面前据理力争。 叶贤齐两眼一闭,张口就应,等跟着苏雪至回家,还没进县城门,又开始胆怯了,找借口极力劝说表妹打消主意。 陷入痴恋里的女子,总是分外勇敢。 苏雪至心意坚定,恼他临阵脱逃,索性自己回,于是有了后头发生的那一连串意外。 叶贤齐没想到表妹和姑母会闹得这么厉害,当时听说苏家少爷投了河,胆战心惊,在苏家外头转了一天,第二天听说没事了,终于放了心。没想到才过了几天,又说自己爹出了事,来这边的路上遇到土匪,这下再也躲不住了,那天就跳了出来。 这会儿一道出门,他生怕表妹心里还生自己的气,前几天就暗中替她打听消息,这会儿献宝似地将消息说了出来,还以为表妹会很兴奋,却见她没反应,只淡淡地哦了一声,越发认定她心里还在恼自己自己,讨好地说:“雪至,你太厉害了,竟能想出那个法子吓唬姑妈。要不是你自己改了主意,我看姑妈肯定点头了……” 突然,他醍醐灌顶:“我知道了!你不会是已经知道傅君也要去天城执教的消息,这才又改了主意吧?” 苏雪至嫌他啰嗦话多,絮絮叨叨老太太似的,全是自己没兴趣听的,含含糊糊搪塞了一句,就靠在一旁榻上,抄起一本带出来的现在的医科教材书,翻了起来。 叶贤齐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否则表妹怎么会突然改主意? 想起前些天自己为了打听消息跑的腿,不免有瞎子点灯白费蜡的空虚感,见表妹不睬自己看起了书,也无趣地仰在了对面的一张榻上,长长伸了个懒腰。 “嗳,这船窄的,屁股都不能挪……真想快点换汽船啊!” 一路顺风顺水,几天之后,如他所愿,船顺利到了汽船的换乘地,下游重城渝城。 这年头,外头的江河水面上,各种冒着黑色烟囱的大小汽船已往来不绝。但从叙府下去的这段长达将近两千里的上游江段,变幻莫测的水势和险恶的地形,成为了阻挡外来者进入这个古老王国的巨大屏障。 一般的汽船逆流而上时,在一些险水地段,不像人力船能依靠纤夫助力,或因没有足够的马力对抗水力,或因季节水枯,无法支撑安全的常规通过,所以迄今为止,开通进出的汽船航班稀少。 本月就只一艘福莱号,于二十号从渝城出发到沪。 苏家早早就发电报到渝城分号,让掌柜定票。本是想为两个少爷订两间头等舱包房,却没想到头等舱所在的整个顶层,竟已被不知是什么来路的人给包了。且他们定的晚,中层的普通包间也没了,只剩下层通铺。幸好掌柜和船公司的人熟,靠着面子,终于搞到一间中层的包间。 没办法,只能让两位少爷住一起了。 苏雪至无所谓。反正晚上睡觉中间会拉帘子。对这个表哥,大约因为前身的关系,她感觉熟得简直像自己。 至于叶贤齐,更是压根儿就没把苏雪至当女孩子看待。两人就同住一间舱房,但没想到上船的头天晚上,就出了个意外。 半夜,隔壁传来妖精打架声。 普通间毫无隔音可言,外头有人走过,喘气大点都能听到。 苏雪至眼睛盯着舱房顶棚上的一片锈斑,回忆人体生殖器官构造和解剖面,面无表情。 但做表哥的,这个时候终于意识到,表妹是女孩子,这样会教坏她,十分气恼,冲上去就啪啪啪地奋力拍隔板。 声音停了。隔壁男的倒是一声不吭,女的就厉害了,竟不甘示弱,照样奉还,一边捶隔板,一边骂:“喂!死人啊侬!半夜三更,港杜却大便啊!”却是中年女人的尖细嗓子,一口浓浓海派音。 叶贤齐一愣:“你才吃大便,你十八辈祖宗都吃大便,吃出了你龟老子!” 那女人听他声音年轻,不怒反笑:“哟,原来是个小册老!叫你白蹭了墙角,便宜你了!阿福,你死了?给我过来!” 在中年女人强大的战斗力面前,叶贤齐一败涂地,气得空跳脚,听隔壁竟真的又来了,别的舱房也没人吭声,大约都在偷听,于是咬牙切齿,恨恨踹了一脚隔板,叫苏雪至先出去,说等下再叫她回来。 苏雪至就照表哥安排,先出去了。 已是深夜,为防撞礁,船已停航在一片缓水区的岸边。 除了船头方向亮着一团灯火,其余地方都黑乎乎的,看不见半个人影。 今夜天气很好,满天繁星,江水轻涌,山峰被深蓝色的夜空勾勒出起伏的线条。 深夜穹苍,江流之上。 这一刻,倘若立在这甲板上的是位雅人,当发幽思微。 再不济,也该赏景怡情。 苏雪至却没这样的心情。 白天为了转船,赶路有点累,她现在只想躺下去休息。人站在二层狭仄幽暗的船尾甲板边等着,百无聊赖,心里就赌那个叫“阿福”的家伙,在周围都是耳朵的情况下,持久力够自己数几头羊。 她喜欢用数羊来计时。一头羊就是一秒钟,她掐得非常准,堪比秒表。 这是小时候黑夜里她睡不着觉练出来的。 一头羊。 两头羊。 三头羊。 数到三十头的时候,忽然,她的鼻息里闻到了一股烟草味。 好像是从头顶飘下来的。 她下意识地仰头望去,看见上层甲板的一个角落里,有道影。 光线很暗,看不大清楚,但轮廓是男子,高个,背影略消瘦,面对着船舷外的江峰,在抽烟。 她有一种直觉,这人应该在自己头上的那个地方站了有一会儿了。 至少是比自己先来的。 周围是如此的安静,连白天澎湃的江水,此刻也睡了。 她的耳朵里,甚至仿佛能听到男人衔在嘴里的那根香烟烟草受着火星炙烤而发出的嘶嘶声。 这人或是独自在这里凝神思虑什么,或者,纯粹就是抽根烟而已。 看着这道仿佛已然和这夜半江峰融在一起的沉默黑影,她忽然生出一种自己贸然侵入别人私域似的唐突之感。 她立刻屏住呼吸,轻轻转身,想要悄悄地离开。 这时,耳边却传来了一阵踢嗒踢嗒的脚步声,表哥从舱房里跑了出来,语气无比震惊:“哎呦雪至,你在这里啊!我跟你说,那个阿福,居然两分钟不到就完事了!两分钟!我的娘!那个女的在骂没用呢——” 苏雪至下意识地再次仰头看去。 那人也正转头,看了自己这边一眼,仿佛有被惊扰的微愠,将烟蒂头远远地弹进了江里,便转身要走,却忽微微偏过脸去,抬手,手背压了压唇,短促地低低闷咳一声,随即迈步离开,身影迅速地消失在了夜色里。 正文 第 5 章 这个下半夜,隔壁女人或许是出于故意气人的目的,时不时和那个阿福搞出点动静。苏雪至后来是太困,自顾自就睡了过去,叶贤齐却气了一夜,第二天大早,愤愤开门,恰隔壁也“咿呀”一声开了,出来一个伙计模样的,顶着两只熊猫眼,打着哈欠,没精打采地端个尿壶从叶贤齐的面前走过。 女人拿个梳子,一边梳着烫过的发,一边走了出来,膀子上松松地搭了件袄,露出里头的一片鲜绿抹胸,见叶贤齐横眉怒目盯着自己,索性靠在了门框上,手扯着梳子齿缝上缠着的头发丝儿,斜眼过来,一副讥笑的模样。 看这样子,像是有钱的女主人带小厮。 遇上这种事,十个叶贤齐和自己加起来,也不是对手。 苏雪至出来,拽着气得翻白眼的表哥进去,想让他找苏忠想想法子。 女人看见了她,眼睛一亮,竟露出了亲切笑意:“小兄弟,侬也住隔壁啊?侬是要去哪里,做啥子啊?” 女人的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表妹。 这下不用拉了,叶贤齐自己立刻将她推了进去,关门。 “你当心,离这女人远些!外头这种婆娘可多了,专门勾搭你这种小白脸!”做表哥的谆谆教导。 “晦气鬼——” 女人大约听到了他的话,门外传来嘀咕声,跟着,“砰”的一声,那边的门也合上了。 叶贤齐去找住在下面通铺里的苏忠。也不知道苏忠去找了谁,白天就有船上穿号服的人过来,把女人叫了去。当天晚上,打架声是没了,取而代之的,却是女人不停使唤阿福的声。 “阿福,口渴,给我拿杯水——” “阿福,腿疼,给我捏捏脚——” “阿福,胸口疼,来帮我揉揉——” 叶贤齐忍无可忍,又去拍隔墙。 隔壁传来女人的声音:“嫌吵?有能耐,住上头去呀!” “就是就是,倒是住上头去啊!”阿福跟着为女主人摇旗。 叶贤齐差点吐血。 隔壁折腾到了下半夜终于消停,紧接着,又传来了阿福的打鼾和磨牙声。 天才蒙蒙亮,苏雪至就听到叶贤齐窸窸窣窣起身的动静。 隔着帘子,她睁开惺忪睡眼,含含糊糊问了声。 “我就出去溜达下,你再睡,别管我!” 苏雪至实在是困,趁这会儿隔壁没动静了,眼睛一闭继续补觉。 叶贤齐跑到下面去。 苏忠年纪大了,原本觉就少,加上出门,人绷着,早早就已醒了。 “表少爷,一大早的不睡觉?昨晚上隔壁又闹夜猫子?”苏忠惦记着自己的女少爷。 叶贤齐把人拉到甲板,指了指顶层:“忠叔,知不知道什么人包的?我昨天问过,上头总共十来间房,算上跟上去伺候的,也就六七个人!这是想轮着把屋都睡一遍?” 苏忠说:“表少爷,昨天你跟我说了那个事后,我也想到了,立马就去找司务打听过。原本也想着能不能多出点钱,请上头的人匀两间房出来。司务说,再多钱也不成,客人不知道什么来头,就是为了图清静,这才包下来的。实在是没法子。” 苏忠说着,眉头也是皱了起来。 表少爷也就罢了,自家少爷却是黄花闺女,隔壁住着这样油盐不进胡来的……。 “这样吧,表少爷你先回,我再去找人添点钱,无论如何,这回给你们换个房。”说着匆匆走了。 苏雪至睡到差不多中午,被一阵敲门声惊醒,好像是苏忠来了,赶紧绑好胸,套上衣服去开门。 原来是苏忠找到了个愿意和他们换房的人。是个单身汉模样的中年人,人好,非但不介意隔壁的吵闹,反而很热切地愿意和他们换,苏忠都不用多加钱。 苏雪至自然高兴,没看见叶贤齐和他一起,就问表哥。 苏忠说表少爷一早见了个面就不见人了,不知道去了哪,自己也正叫人在找,找到了就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苏雪至就先收拾起东西。 叶贤齐一个早上都在下面盯着顶层看,转来转去,这会儿来到二层通往三层的楼梯口,沿着楼梯上去,还没几步,就从身后被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一个大汉一把扭住胳膊,一推,叶贤齐脸就被摁在了墙上,人动弹不得。 他“哎呦”一声:“放开,我有事儿!” 那人没理他,扭头对身后另个人说:“上去把豹哥叫来。” 没一会儿,上面的那个“豹哥”就来了,身材魁梧,大光头,一撇胡,面相不善,问什么事。 “豹哥,这家伙一早上都在转悠,盯着上头,十分可疑。” 叶贤齐见“豹哥”两只眼睛冷冷扫向自己,一凛,赶紧说:“我就住二层的,姓叶,我过来真有事!”说着又把自己爹的身份和名字报了出来。 那人看了他一眼,拂了拂手,让人松开他。 “什么事?” 叶贤齐松了口气:“我是想问问,你这边能不能帮个忙,匀两间房出来。我跟我表弟住下面,隔壁晚上吵得不行,根本没法睡觉。我表弟身体不大好……” 他话还没说完,那个“豹哥”就冷冷地说:“不行。回去!”说完就走。 叶贤齐心有不甘,追了上去。 “哎,多少钱我都出,帮个忙……” “再不走就扔下去!”那个豹哥头也没回。 刚把叶贤齐叉在墙上的那人不耐烦了。 “你小子,走不走?” “行,我走,我走还不成?” “快点!再不走,不客气了!”那人喝了一声,凶神恶煞模样。 叶贤齐也看了出来,上头的人不好惹,只能作罢,悻悻转身要走,这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声音:“豹子,干什么呢,这么吵?” 他扭头,见楼梯口过来了一个人。 这回这个和刚才那几个粗人不一样。是个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的年轻公子哥儿,还和自己一样,西派装扮,就停了下来。 那个豹子简单解释了一遍,说:“下头的兄弟叫我,我就问了一声。打扰王公子休息了,是我不好。”说着转头喝道:“还不把人弄走?” 叶贤齐赶紧往后退,大声嚷:“这位王公子,看您也是斯文人,咱们出门在外,所谓天下兄弟是一家,能行方便就行个方便,对吧。我表弟身子弱,出来前我答应我姑妈,路上要好好照顾他的。两个房间不行,一个也可以!我让我表弟住……” 王公子瞄了他一眼,作势让赶他的人停下。 “留过学?” “对,日本学医!” 王公子打量他片刻,冷不丁问:“会打桥牌吗?” 叶贤齐一愣,随即反应了过来:“会!” 王公子打了个响指,扭脸冲着那个豹子说:“反正有空房,让他们上来!” 豹子一顿:“王公子,这不行,四爷那边……” “我会和四哥打招呼的!路上还那么多天,不找个事儿,叫我怎么打发时间?缺一个,四哥自己又不打!”王公子说着,走了。 叶贤齐大喜,撇下那头还一脸不情愿的豹子,几步并作一步,几乎是蹦下了梯,恰遇到到处找他的人,还没听完,就奔回到住的地方。 隔壁那个还在睡觉的女人被这边的动静给吵醒,披了个衣服开门出来,见原来是要和个单身汉换房,鼻孔里嗤了一声:“乒乒乓乓,这么大动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上去了!” 苏忠生意人家出来的,还带俩小少爷出门在外,自然不想多生事,正要截话,叶贤齐呵了一声:“还告诉你,爷就是要搬上去,住你头顶!”转脸对苏雪至说:“走,咱们搬上去住。”说完喊人搬东西。 苏忠急忙将他拉到一边,问究竟。 叶贤齐清了清嗓:“刚在外头观景,听见上头有人喊我。巧不巧,包了上头的那个王公子,就是我在日本留过学的一个同学!知道我和表弟同船,就请我们搬上去住。”斜眼见那女人诧异闭口,门后钻出来半个脑袋的阿福一脸艳羡,心情大快,就差仰天大笑三声了。 苏忠刚才除了意外,也是有点担心上头人非善,怕惹上麻烦。现在听表少爷言之凿凿,信以为真,也就放了心。 这二层不说隔音如何,来来往往的人也很杂,什么路数的都有。这么巧表少爷遇到同学,自家女少爷能跟着搬去更清净也更安全的地方住,苏忠自然乐意,点头,张罗搬上去。 苏雪至和这个表哥处了有半月了,觉着他人挺好,但有点飘。 不是她以己推人经验主义,她真觉得,叶贤齐不大像是能潜下心来学医学得这么好的人。 倒不是说,学医的成绩优异者,一定要一板一眼,刻苦严肃。 她利用这段时间,草草翻了些手头有的西医资料。 这个时代,医学的发展高度和深度,自然远远没法和她的时代相比,但大体的分支已经初具框架。 光是她前身苏雪至的初级课本内容,就涉及解剖学、组织学、生理学、细菌学、病理学、医化学,药物学等等等等。 那些内容虽然在她看来比较浅显基础,但依然是枯燥而繁杂的。再往上,不投入大量的精力和时间,不可能学好。 而她的表哥,横看竖看,不像是会把日常大量投入到学习中的人。 当然,也有特殊,那就是天才。 或许自己表哥,他是个天才? 飘是飘了点,不影响他的专业。 所以,对这个可以搬上去住的好事,虽然她直觉表哥有点蹊跷,但又不像是假的,也没理由反对,于是跟着叶贤齐上去。到了登顶层的楼梯前,却看见一个面相令人不敢靠近的光头带着几个人站那儿,见来了人,说要搜身,看下箱子。 别说搜身了,她的箱子也是不能看的。里头有红莲给她准备的一大堆贴身东西,包括她当“男人”的最大挑战,月经带。 “豹哥,我表弟脾气有点怪,从小不喜欢人碰。我给你们看好了。你们放心,看他样子就知道,小鸡也抓不起来,怎么可能是坏人?” 叶贤齐急忙挡在她面前解释。 那个“豹哥”依旧面无表情:“抱歉叶公子,搜了再上。” 苏雪至说:“表哥,你上去住吧,我就住忠叔换的那间屋,挺好的。” 叶贤齐看了眼上头,迟疑了下,再扭头,表妹已经提个箱子,招呼送他们来的苏忠一起下去。 他满心想要住顶层,但想到让表妹一个人住下面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晚上又不能让苏忠派人守她房里,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懊恼地顿了顿脚:“算了!那我也不住了!”转身跟着要走,却听刚才那个王公子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等一下!” 苏雪至以为是和叶贤齐说话,没回头。 “那谁,叫你等一下,没听见?” 苏雪至转脸。 “你!对,就你——” 上头晃下来一个双手插兜的青年,脸孔雪白,和叶贤齐差不多年龄的样子,停在了楼梯中间,打量了眼自己,随即扭头对边上那个面相凶恶的人说:“跟个女的差不多,一指头就倒下去的,我能出什么事?四哥就是想太多,太过谨慎了。”语气略带抱怨。 叶贤齐眼睛一亮,附和:“就是!我表弟文文静静,身体还不好,不能吹风,整天就猫房间里,你叫他出来,他都不出!” 苏雪至盯他一眼。 他朝她飞快地挤了下眼。 “就这么着了!上来吧!” 王公子显得挺满意,歪了歪头,示意两人上来,转身噔噔噔上去,皮鞋跟踏着铁制的楼梯板,发出响亮声音。 正文 第 6 章 还没上去,就遇到了这样一出。 就算上头是故宫大殿,苏雪至也没兴趣了,并且,直觉这个王公子和叶贤齐的关系,似乎也并没他说的那么有渊源。但看叶贤齐兴致勃勃一副热切期待的样子,她终究也不是那种太过自我的人,不想扫他兴,就没吭声,跟着他默默搬了上去。 上面的条件,确实比下层要好不少。收拾好后,苏忠下去了,表兄妹两人各住一间,就这样安顿了下来。 没过两天,借了叶贤齐的嘴,苏雪至就知道了包下这层楼的这拨人的基本情况。 这一层楼,不包括他表兄妹,总共应该住了六个人。 王公子、伺候的王妈、王公子的两个保镖以及那个叫豹子的。 此外,还有一个人,但叶贤齐还没碰到过面。 那人似乎不喜欢出来,也和表妹一样,整天待在屋里。王公子对他仿佛很敬重,关系应当也较旁人亲近,叫他四哥。其余人提及的时候,叫四爷。 那个豹子,应该是那个什么四爷的人。 这一行人的目的地是京师。 天城离京师不过几百里,就半天的火车,和他们也勉强算是同路人了。 至于王公子,大名庭芝,应该颇有来头,之前好像是在这边的哪里乡下散心,住了些时候了,现在回去。喜欢玩儿,除了打牌,还是个票友,唱念做打,样样精通。脾气上来有点冲,大部分时候,挺平易近人。 苏雪至自己很快也发现,这个顶层真的空。 甲板面积本来就比下面大了许多,船尾那个方向,还有一片休息区,放了几张带着顶棚的太阳椅。即便是白天也空荡荡的,难得看到人影。 但再好,也不是自己的地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事她也不想去外头晃。 叶贤齐既对王公子说她身体弱,上来后,苏雪至索性也配合他立人设,每天若非必要,基本上就没怎么出去过。 舱房里推窗,看出去就是沿江的壮丽景色。研究对比当今医学和自己所学的异同。或者什么都不干,睡觉也是不错。就算待在房间里,苏雪至也并不觉得时间如何无聊难打发。 她的表哥陪着王公子打牌,混得似乎颇有排面。王妈在牌桌旁伺候茶水时,听得他在日本内外科兼修,不但熟知各种内科病症,亦精通外科,开膛剖腹,不在话下,咂舌不已。做夜宵的时候,爱屋及乌,不忘给叶公子那位体弱的表弟也会送上一份。 托高材生表哥的福,不用出去,苏雪至也都能吃到额外的美味夜宵。 这样过了几天,这个晚上,她早早上床休息,那个王妈来敲门,不是来送夜宵的,说王公子让她去棋牌室。 苏雪至的第一反应,是不是表哥哪里不慎得罪了人,心里有点不安,整理了下,穿上衣服匆匆过去。 到了才知道,是自己想多了。 这位王公子爱打牌,之前在乡下住的时候,为了打发时间,把边上的人教会了,这次同行上路,他的这两个保镖就是他之前在乡下的牌搭子。原本缺一个人,不能成局,前两天凑上叶贤齐,正好。谁知今晚上,其中一个保镖被那个豹子安排到下面增加人手,这里人就又少了一个。 王公子对豹子的这个安排很是不以为然,但碍于“四哥”,也不好叫回来,那个“四哥”自己又不来打牌,王公子牌瘾上来,就想到了叶贤齐的表弟,说把人叫来,让叶贤齐立马教,教会了就顶上来。 叶贤齐为难。表妹之前没接触过这个,怕她一时学不会,刚才推脱,王公子好像就不高兴了,沉下脸。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叶贤齐把苏雪至拉到一旁,说了一下情况,话还没说完,王公子的手指就叩了叩桌面,语气带了不耐烦:“还嘀咕什么啊,人都来了,还不赶紧教?我当初学了半小时就上桌了!给你们一小时好了!”说完,让留下的那个保镖陪自己去一旁打桌球。 叶贤齐没办法了,只好求表妹赶紧学,学会了规则,上桌先对付一下,等那个保镖回来,就用不着她了。 “都怪我,早知道就不上来住了。” 他背着王公子低声说,神色有点懊恼。 苏雪至算是彻底看出来了。 这个王公子,根本不是叶贤齐之前说的什么“平易近人”。 就那种骨子里高高在上,根本没把人放在眼里。他们就是陪他玩的,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那种。 不过,她倒也没什么类似于受到巨大羞辱后的愤怒之感。 普通人是很难脱离于时代而独活的,无论从思想还是道德高度来说。 现在这样的年代,刚从一个见了人还要跪地叩拜的朝代里出来,拿什么去讲平等和尊重? 没实力,就别指望得到平等和尊重的对待。 更何况,别说这个年代了,就算到了一百年后,情况恐怕也是差不多。只不过不会如此赤|裸裸毫无遮掩,阶级差距带来的尊卑有别,换成了一种更加隐蔽而体面的形式罢了。 不涉及底线的情况下,她没必要反应太过。 王公子确实有点强人所难,不过,这个事本身并不算太过分,而且对她来说,也非常简单。 叶贤齐不知道,她其实也会玩,不但会,水平还算可以。 从前大学里,她唯一加入过的社团就是棋牌社。 最大的难处,大概就是现在的桥牌应该属于竞叫桥牌,和她熟悉的定约玩法有点区别。 不过问题也不大。 她看着一脸忐忑的叶贤齐,点头:“没事,趁这功夫,你教我就行了。” 表妹一口答应,比以前好说话了许多,叶贤齐松了口气,忙拉她坐到桌边,花了十几分钟给她讲解,讲完了说:“哪里不懂,你再问我。” 苏雪至说:“大概会了。” 叶贤齐惊讶,正在一旁弯腰打着球的王公子停了下来,扭头瞥了她一眼。 “你确定?”叶贤齐还是不大相信。 苏雪至点头:“基本差不多,可以试试,那些复杂的,上桌了再慢慢摸索。” 王公子掏出怀表看了一眼时间,丢下球杆走了过来说:“行啊,小表弟天纵英才,这么快就学会了?那就开始吧。放心,咱们可以玩小一点。” 他的语气带着嘲笑,扭头叫来保镖,四个人就坐了下来。 苏雪至自然和叶贤齐对坐东西搭档,王公子和他保镖南北方。 牌局开始后,叶贤齐起先有点担心。倒不是担心输钱,是怕表妹记不住桥牌这么多复杂的规则,万一搞砸了惹王公子不悦。没想到她竟丝毫没有出错,不但没有出错,牌还记得一张不差,和自己默契配合,加上自己运气也好,做庄赢了全部十三墩牌,做成了这几天的第一个大满贯。 牌局结束,赢了钱,他有点不敢置信,实在是忍不住,哈哈大笑,笑了几声,见王公子脸色不大好,盯着自己表妹一言不发,赶紧又忍住了。 同桌保镖的眼睛瞪得差点没掉出来。 想当初他们被王公子逼迫学这个,不知道扯掉了多少头发,这才勉强学会,慢慢有点心得。 这个小白脸竟真的这么快就会了? 苏雪至抬眼,朝王公子笑了笑:“刚才忘了讲,其实以前我在学校,学过几天的。” 王公子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撇了撇嘴:“再来!” 这晚牌一直打到深夜,这个王公子才打着哈欠同意散了牌局。这样连着打了几天,苏雪至遇到了来这里之后的第一个大麻烦。 她来了例假,感到腰酸,小腹阵阵胀痛。 这个还能忍,关键是,她担心红莲给她准备的东西会漏,所以当天就说自己身体不适,躲在房里不起床。休息了两天后,人终于感觉舒服了些,这天傍晚,在房间里看书,感到有点口渴,正好壶里的水喝完了,就顺手提起水壶,想去厨房打水。出来在走廊上,透过窗玻璃,看见夕阳照射在甲板上,王公子正在那头唱着戏:“……孤王离了燕京地,梅龙镇上景致多,将玉玺交与龙国太,朝中的大事托付了众卿……” 声音抑扬顿挫,自己表哥在一旁喝彩。 票友王公子又在自娱自乐了。 苏雪至也没停留,继续往厨房去,突然,那个王公子看见了她,停了下来:“你等一下!” 苏雪至只好停下,见王公子朝自己走了过来,绕着转了一圈,两只眼睛落在自己身上,不住地上下打量着。 苏雪至心里不禁微微紧张,还以为自己哪里被他看出什么破绽,急忙低头,尽量让衣领完全遮挡住自己没有喉结的脖颈。正忐忑着,见王公子击了一下手掌:“好啊,真好!这身段,这脸盘子,不扮青衣花旦,也太可惜了!” 说完又问:“会唱吗?唱两句听听。” 苏雪至微微松了口气。原来是为了这个。 没等自己开口,表哥叶贤齐已经抢着帮她推脱了:“王公子,我表弟他不会,真不行!您说的这个,他玩不了!您要是一个人觉着没意思,我来啊!您要我青衣我就青衣,花旦我就花旦!我陪您!” 王公子切了一声:“就你?也不照照镜子。你当谁都能唱啊!”说着又转向苏雪至:“不会没关系。我听你声音也挺不错,清亮圆润,包我身上!” 苏雪至说:“王公子,多谢您慧眼抬举,但我真的不行,学不来这个。” 王公子的脸迅速就变了。 “哟,架子不小,脸还挺大呀,这么清高,那你别上来呀,哪来的,给我滚回哪里去!” 叶贤齐一听,脸色也变了:“这两天多谢王公子您招待,叨扰了。我这就带着我表弟下去了。”说着抓起苏雪至的手,带着抬脚就走,走了几步,却听身后传来一道冷笑声:“当我这是你家呢,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叶贤齐扭脸,见这王公子双手插兜,身体斜靠在栏杆上,眯着眼神色不善。 气氛一下凝固了。 苏雪至感觉到叶贤齐抓着自己的手越来越紧,手心有点湿。 她看出来了,这是这个王公子觉着被拂了脸面,下不了台,翻脸发作了起来。 这是骑虎难下了。 她迟疑间,没想到这个王公子自己却突然又哈哈大笑了起来:“逗你玩呢小表弟!别怕啊!”说着朝她走了过来,笑眯眯说:“小表弟,你条件是真不错,关键是脑瓜子也好。别以为唱戏用不着脑,傻瓜能唱好戏?就这样定了,我收下你,好好调|教,日后我再捧你,包你大红大紫,绝不比如今的那些名角儿差!” 和这王公子玩票不一样。正儿八经唱戏的,那是下九流的行当。 苏雪至见叶贤齐面容浮出怒色,好像又要说话了,急忙扯了扯他胳膊,示意他不要开口,自己正要先把这个心血来潮说一出就是一出的神经病王公子给应付过去,忽然看见那个豹子走了过来。 “王公子,四爷有个事和您说,劳驾您了。”指了指船尾方向。 苏雪至抬眼,这才看见那头的一张椅子里坐了个人。只不过因为面向西朝着船尾背对这边,加上夕阳有点反光,所以刚才没有留意。 不只是自己。这个王公子好像也不知道那个四爷就一直坐在那里,一看,“咦”了一声:“四哥怎么一个人在那儿?”说着走了过去。 苏雪至看着他到了船尾和那个人说话,片刻后,话说完了,那人轻轻拍了拍王公子胳膊,像在勉励他,随即站了起来,朝着这边走来。 苏雪至刚才就已认出背影。 这个“四哥”,果然就是那天晚上自己碰见的那个抽烟的人。 这回终于看清楚了。 男人其实还很年轻,二十四五的样子,不像王公子和表哥那样西式打扮。 他穿件寻常的青色长衫,容貌极好,远远看去,整个人像是一把薄薄的青剑,透着寒气,脸上没有笑意,眉目分外森凉。 对方很快走近,到了表兄妹的面前。 “……四……爷……” 表哥叶贤齐显然有点被这个人给镇住了,招呼都带了点磕巴,不像他平常说话利索。 四爷倒也没端架子,点了点头,目光在表兄妹两人身上停了一停,随即经过,走进舱门里,身影消失。 正文 第 7 章 也不知道这位四哥和王公子说了什么,人走了后,王公子的情绪显得有点沮丧,大约也是因此,彻底忘了刚才的那一茬,一脚勾过来一张椅子,一屁股坐下去,两脚就翘着架在了栏杆上,面对着江尾山峰后的夕阳,一动不动。 苏雪至和表哥对望一眼,心照不宣,表兄妹一起悄悄地从甲板上退了下来。 叶贤齐跟着进了苏雪至的房,关上门就重重地打了下自己的头:“我可真是猪啊,这不是让你羊进虎口吗?万一他要还让你学戏……” “你跟他真是日本同学?” 叶贤齐呃了一声:“这个……这个……” “行了,知道了!”做表妹的哼了一声。 叶贤齐心虚地摸了摸头,讨好地赔笑,“雪至你放心,我这去找那个豹子,跟他说一声,咱们搬下去,免得出事。” 苏雪至本来就是为了不想扫他兴才跟着上来的,现在他改了主意,她自然求之不得。 “那找个什么理由?” 叶贤齐眉头一皱:“就说忠叔人不舒服,咱们回去照顾他。那个王公子想找茬,也没由头。” 苏雪至有时候真挺佩服自己的表哥,主意是说来说来,而且这个借口确实很不错。于是点头。 叶贤齐安排苏雪至先去下面找忠叔,叮嘱她别说实话,免得他担心,就说上面住着拘束,两人想找借口下来,让他装个病。对好话后回来,装作刚知道忠叔人不舒服的样子,再一起去找王妈,说了下意思,请王妈去传个话,然后等在外头。 王妈进去叫人,过了一会儿,那个叫豹子的从里面走了出来。 叶贤齐说:“刚才我表弟下去拿东西,这才知道忠叔有点不舒服。大概年纪大了,出来有点水土不服。忠叔是我们家老人,就跟自家人一样。我就跟我表弟商量了一下,想一起搬回去,方便照顾他,特意过来跟你们说一声。这几天我们兄弟多有叨扰,多谢四爷还有王公子!” 这人听完了,说:“不必搬下去了,你们就在这里住着,让病人上来,有空房。” 刚才叶贤齐说话的时候,苏雪至一语不发,微微低头,现在听到这个叫豹子的竟然这么回复,十分诧异,忍不住抬起眼。 对方面无表情,不像是在信口开河。 叶贤齐也是一愣,反应了过来,忙摇手:“不用不用,我们搬下去就好,真的……” “就这样吧。” 这人扭脸,吩咐等在一旁的王妈再去备个房间,说完走了。 表兄妹没办法,只好先回来了,关上门碰头再次商量,怀疑这应该是那个“四爷”的意思,否则,这个叫豹子的下面人不可能自作主张。 但那个“四爷”,他为什么要让他们住在上面? 是为了让他们继续陪王公子玩,好帮王公子打发在船上的枯燥时间? 表兄妹想来想去,好像也只有这个理由。 人家都这么开口了,让把“病人”都转上来,你若坚持非要下去,是不是在落人脸? 像这种人,应该都重脸面。今天那个王公子好好的突然变脸,起因不就是被拒,觉着扫了脸面吗? 叶贤齐现在颇有一种上了贼船下不来的感觉。关键是,这条船还是自己削尖了脑袋使劲钻上来的。 现在好了,想走,走不了了。 表兄妹干瞪眼,一时没辙,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出去一看,只见王公子的一个保镖拎个箱子领了个人正走过来。 可不就是忠叔? 不止如此,王公子竟也亲自来了,跟在后头,就跟什么事都没一样,笑眯眯说,他刚听说了这事,就让保镖下去接人,让他们家的老管事在这里好好休息。 王公子都这么给脸面,忠叔人也被弄了上来,表兄妹还能怎样,连声道谢。 王公子摆了摆手:“行了,忙吧。”说完嘴里哼起“有寡人离了燕京地,梅龙镇上闲散心……”,表情愉快地晃走了。 等人一走,刚才装病的苏忠直起身子,问两位少爷是怎么回事。 他刚才在下面等两位少爷下来,没想到来了人,要把他接上去养病,他想起女公子来找自己时说的话,没办法,硬着头皮先跟了上来。 表兄妹对望了一眼。 都这样了,也只能住下来了,就是要委屈苏忠,让他在房间里先躺几天。 这个意外的一天终于过去了。之后王公子就跟没事人一样,依然叫两人打牌,但好在没再继续逼迫苏雪至跟他学唱戏了,兄妹终于慢慢放下了心。 船沿着江流自西向东就这样又走了两日,这一天,在行经的一处大镇附近停泊,补充补给。 苏忠和女少爷不一样,是在外跑惯的人,在房间里躺了两天,条件再好,也是躺不住了。 他亲眼见两位少爷住得好,那个王公子也整日笑吟吟很和气的样子,放了心,趁着这停船的机会,说病已经好了,向王公子道了谢,又搬了下去。 半日后,伴着大烟囱里烧出来的一条黑色烟龙,船开动了。 前两天下雨,江中涨水,这段江面骤然宽阔了不少。澎湃的江水,稳稳地托着这条三千马力的汽船,在急流中继续东行。 等过完了这一段江道,再往前,到明天,船就结束上游航段,开始进入外省地界了。 刚才路过的那个镇,是东去船只的必停之地。从那里上来了不少的买卖人,带着茶叶熏鸡等各种当地货物,高声叫卖,招揽生意,还有耍猴弄江湖把戏的。在船上已经闷了六七天的乘客都兴致勃勃地出来,一时,中层和下层的甲板头尾上充满了人,比平日要热闹不少,看着像个小市场。 苏忠自然看不上这种上船来叫卖的东西。他刚才趁着停船,亲自上岸,去买了当地著名的好茶,这会儿带着,来到了通往顶层的楼梯口,请守在那里的的保镖去将自家少爷叫出来。 昨夜打牌又到半夜,打完了才回来,王公子也不知道哪根筋发作,又让人来叫,让陪他喝洋酒。苏雪至装睡没去,表哥却舍命相陪,喝得烂醉,睡到现在还没醒来。 苏雪至就出来了。 “少爷,这是我刚才上岸特意去买的茶叶。这是给你和表少爷的。这是送给王公子他们的,劳烦少爷代我递过去,就说谢谢他们了。”苏忠说。 苏雪至扭头,看了眼此刻就趴在甲板栏杆边上看着下面热闹的人,接了过来,走过去把话转了一遍,双手奉上茶叶。 王公子瞄了一眼,人没动,歪了歪头,示意跟着的保镖拿着。 这是忠叔的心意,要不要在他,自己送是肯定要送的。见他接了,也就没事了。 苏雪至正要走。王公子招手示意她靠近,指着下层甲板上一个正被几个小孩围着浇糖人的摊说:“要不要吃啊,小表弟?”语气里带着几分逗弄。 苏雪至下意识摇头,见他脸一沉,立马改口好。 处了些天,她已经渐渐摸到这个王公子的脾气了。反正顺着他就行了。他要给自己买糖人,那就接,怕不干净的话,回去扔掉。 王公子的脸色果然阴转晴了,立刻探身出去,冲着下面招手,高声呼喊,一时惹的下面纷纷仰头观看。 苏雪至不禁怀疑,说不定这个王公子早就想买,只是放不下面子,正好拿自己做由头。 她不习惯这样的场面,往后缩了缩,王公子却丝毫也不在意,回头问苏雪至,要龙还是凤。 那个叫豹子的走了过来,停在身侧低声说:“王公子,下面人杂,您还是进来吧。” 王公子的脸又垮了。 “刚才前面停船,你不让我下去,行,我听你的了。现在我就买点玩意儿哄哄小孩子,这你也要管?四哥没说我甲板都不能上吧?” 哄哄小孩子…… 苏雪至满头黑线。 豹子说:“对不住王公子,小的无能,实在是怕万一。” 他态度很恭敬,但语气却没有半分让步的意思。 王公子和他对峙着,仿佛负气,就是不走。 苏雪至不想掺和,慢慢地继续后退,正要掉头溜之大吉,就在这个时候,中层甲板的一个角落里出来一个乘客模样的人,冷不丁从衣服里掏出一把枪,朝着顶层王公子的方向开了一枪。 “砰”的一声,苏雪至的耳边响起一声尖锐的炸裂声,子弹好像就在距离她不过数尺的头顶飞了过去。 那个豹子猛地一扑,一下就将王公子扑倒在了地上。保镖也反应了过来,迅速拔出枪,一左一右,挡在了王公子的身前。 枪手是个亡命之徒,见一枪不中,竟继续朝着这边冲来,到了下面,手抓着二层一间舱房的窗试图爬上来。只是,还没来得及爬到,又一声枪响。 这一次是枪手的后背中枪,身体如一块石头一样坠了下去,砸在了下面的甲板上。 是下层的便衣保镖及时赶到,开了枪。 下面的甲板上发出阵阵尖叫声,刚才还在做买卖的乘客和小贩们纷纷四散逃开,场面乱得成了一锅粥。 苏雪至不怕死人,研究没有生命的人体,本也是她的职业。但在她的人生里,却第一次经历这样亲眼目睹人这种由鲜血活肉构成的生物从生到死的瞬间场面。 这种惊悚而恐怖的感觉,是她生平第一次体验。 一开始她顿住,随即反应了过来,不敢跑,立刻抱头蹲了下去,尽量让自己不显眼。 豹子和保镖都去保护王公子了,没人管她,她蹲下去后,又怕自己离活靶子王公子太近,危险系数成倍增加,于是手脚并用,连滚带爬,飞快地挪到了一个角落里,继续抱头龟缩一动不动。现在见枪手掉下去,应该是死了,刚才跳得差点蹦出来的心脏才开始归位。 这一幕看似发生了很多事,其实极快,从第一声枪响到她逃命到枪手跌落,不会超过一分钟。 她抬起头,意外地看见甲板上多了一个人。 那位“四爷”也出来了。 他应该是在她刚才逃命的时候闻声而出的,事发突然,甚至来不及穿好外衣,身上只着了一套雪色的湖丝阔褂中衣,影似一道闪电,她才眨了下眼,就见那道白影疾奔到了王公子的近前。 “四哥,枪手死了,我没事了,你不用出来——”还被压在下面的王公子抬起头喊。 “当心还有埋伏!立刻带他进去!” 他打断了王公子的话,冲着那个豹子厉声喝道。 他的手下二话没说,和保镖将王公子从地上拉起,护在中间,朝着舱房方向迅速而去。 苏雪至还蹲在角落里,见他停在原地,双目如隼,迅速地扫视周围,当看见自己的时候,起先仿佛一愣,随即皱了皱眉头,迈步就走了过来。 苏雪至突然感到有点紧张,居然忘了起身,还那样抱头蹲在地上,仰头看着他,就跟吓傻了似的。 他奔到她的近前,俯身,手一捞,抓住了她的一只胳膊,将她整个人从地上一把拎了起来,带着往舱房方向去。 不料这时,没来得及让人喘一口气,意外又接踵而至。 枪手跌落后,乱纷纷的下层甲板上,那个卖糖人竟从奔窜的人群里现身,身影灵活,敏捷无比,身手更是远胜刚才中枪的同伙。他径直奔到二层舱房前,踩着一道窗台,纵身一跃,手就抓住了顶层甲板的一道栏杆底,发力翻身,人越过栏杆,转眼间落在了顶层甲板上。 与此同时,他手中的枪也举了起来。 第二个枪手现身! “趴下!” 就在枪手登上甲板开枪的电光火石之间,苏雪至听到身边的男人吼了一声,居然一把松开自己不管,丢下她后,自顾朝前面王公子的方向扑了过去。 正文 第 8 章 就在这一瞬,枪口却突然转向,对准了正冲向王公子的那道白色背影。 “砰——” 苏雪至的耳边也再次传来一道火|药在枪膛被撞针引爆发出的巨响。 她就保持着刚才被四爷丢下时的姿势,蹲在甲板上,忘记了害怕,简直是震惊。 谁能想的到,这第二个枪手的目标,不是前面的王公子,而是这个人。 她以为那道白色背影就要喋血了,眼皮子底下,情况却再一次地反转。 这个被枪口对准的人,仿佛脑后生眼,在身后开枪的一刹那,身形微微一滞,随即猛地卧倒在了甲板上,迅速往侧旁打了个滚。 子弹击空,射入了距他不过十几公分的一片甲板上,木板射出一个大洞,激得木屑飞扬。他仰面。苏雪至还没看清,就见他手中握了一把枪,朝对面迅速反击。 “砰砰”两声。 枪手大约也是意外,没想到这一枪会失手,胳膊中弹。但依然强悍无比,很快,闪身到了一张椅子后,借着掩护,继续朝着这边开枪。 “你给我趴下!” 他依然仰着,眼睛紧紧盯着对面的枪手,再次开枪回击之际,突然又大吼了一声。 苏雪至一个激灵,回神。 虽然没看自己这边,但这一声,应该是冲自己来的。 她慌忙抱头趴在了地上,正闭着眼睛祈祷运气,千万不要被流弹打中,忽然身后有人将她拉了起来,掩护着,迅速地离开了顶层甲板,退到楼梯口。 苏雪至抬头,这才看清了刚才带着自己脱离危险区的人。 是个精瘦的中年黑皮汉子,看着有点眼熟。 她一顿,想了起来。 那天出发时,她在码头见过,这人当时就跟着郑龙王。 还没彻悟过来,又见苏忠和家里的几个随从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苏忠满头大汗一脸焦急,一抬头,看见了自家的女少爷,松了口气,赶紧爬上来,呼哧呼哧喘气:“少爷!你没事!太好了……”话音未落,突然又想了起来:“表少爷呢?他在哪?会不会有危险?” 苏雪至猜烂醉的表哥现在还在梦里,就算被枪声惊醒,应该也不至于跑到甲板上来找死,解释了下,让他放心。 苏忠擦了擦汗,这才留意到那人,认出是王泥鳅,诧异:“三当家?怎么您也在这里?” 苏雪至说:“忠叔,刚才我被困在上头,是三当家救了我,把我带出来的。” 苏忠“哎呀”一声,立刻紧紧握住了王泥鳅的手:“太感谢了!三当家,您是恩人哪!” 王泥鳅笑道:“大当家派我出来办点事,恰好同船,没想到遇到这种事,就顺手把苏少爷给带出来。小事而已。” 苏忠攥着人手感激不尽时,苏雪至的心还是悬着,记着上面,耳朵听到枪声已经停了,急忙跑回通往甲板的那扇门后,探出半边脑袋,朝外看了一眼。 枪手倒在了藏身的椅子后面,一动不动。 那个四爷,正缓缓地从甲板上坐起身,手里,还握着枪。 …… “四哥,你没事吧?” 王庭芝奔了回来,蹲在他的边上,惊魂不定。 “放心,没事。”四爷站了起来,掸了掸白色衣裤上沾来的尘土。 豹子奔去检查枪手,回来禀:“死透了!” 四爷点头:“上面没事了,你下去看看情况,还有没有同党。” 豹子带人下去后,王庭芝盯着那个倒在血泊里的枪手,神色透着几分迷惘。 突然,他仿佛顿悟,猛地转头:“我知道了!这帮人的目标是四哥你!一开始故意向我开枪,其实目的是为了引出四哥你!” 四爷笑了笑:“你先进去吧,万一还有同党。” 这是默认了。 王庭芝没走,掉头就到那个已经死透的枪手跟前,捡起枪,对着又砰砰地开了几枪泄愤,直到子弹打光。 “四哥,是谁对你下手!你跟我说,我非把他开膛破肚不可!” 他回来,咬着牙,一字一字道,眼睛里闪着凶光。 四爷笑着拍了拍他胳膊,声音温和:“庭芝,进去吧。” 王庭芝显得有点不甘,但还是听从了安排,慢吞吞进了舱房。 苏雪至依然猫在梯门后,见四爷打发走了王公子,突然仿佛想起什么似的,转头,迅速望了下左右。 苏雪至想都没想,立刻就跳了出来,带着犹如劫后余生的几分轻松心情,笑着冲他挥手,表示自己没事。 虽然刚被丢下了,但她可以理解。 那样的情况下,换成是自己,也会这么做的。 非亲非故,本来就没照顾你的义务。一开始能过来带自己,就已经不错了。 她笑摇一手报平安,却见对方毫无反应,只看了眼从门后蹦出来的她,随即转回脸,迈步朝着甲板边缘的栏杆走去。 应该是想观察下面的动静。 苏雪至顿时尴尬了,笑容和那只还在招的手僵住,顿了一顿,收了笑,手也若无其事地缩了回来。 对哦。 还没对那位姓王的水会三当家亲自道个谢呐。是三当家冒着危险带自己出来的。 她心想。转过身。 就在这个时候,下面船尾的方向,再次传来几道沉闷的枪响声。 片刻前还挤满了人的下层甲板,此刻已经空荡荡,只剩那具掉下去的枪手尸体。 最下层通往底层货仓的船尾入口处跑出来一个人,一条腿中枪,滴着血,一瘸一拐,拼命往前冲,还没跑几步,支撑不住,扑倒在了甲板上。 豹子带着人追出来,将人控制住,仰头见四爷从顶层探身出来,喊道:“四爷!下面货仓里发现了这家伙,身上带枪,看见我们,开枪就跑,应该就是同党!” “狗日的!” 刚进去的王庭芝骂了一声,掉头就冲了出来,也不走梯道,抓着栏杆直接翻了出去,纵身一跃,跳到二层,再从二层跳下,推开保镖上去,一脚踩住了那人腿上的枪伤伤口。 “说,谁派你们来杀我四哥的?”他咬牙切齿。 对方起先闭着眼睛,一声不吭,伤处被王庭芝用尖头皮鞋狠狠地踢了几脚,痛声惨叫,却还是闭目不言。 王庭芝大怒,从保镖手里拿过枪,一枪打碎那人另条腿的膝盖。 “不说是吧,爷我有的是法子对付你!”他冷笑。 “知道这什么地吧?长毛子翼王石达开当年也折翼栽了的地方!他也算是枭杰汉子,千刀凌迟神色自若,可惜爷我晚生几十年,没得见。不过没关系,不是有你吗。爷我倒想看看你能片上几刀,有没石达开当年的硬骨头!”说着扔枪,叫保镖递刀子。 那人睁眼,见他拿了刀子朝自己天灵盖头皮贴来,露出恐惧神色,大叫:“我说!我说!我们总共四人,一路分着上船,约定这一站动手。给了安家费,要务必刺死四爷。计划是先向王公子你开枪,等引出四爷,我和老二再一起动手。我刚才害怕,后悔了,就没出来,老二应该是死在上头了……” “我去你妈的!死了活该!谁雇的你们?”王庭芝又狠狠踢了他一脚。 那人也不敢喊痛。 “死了俩,加我,剩下那个就是雇我们的,挑两篓水瓜,人现在应该藏在通铺里。你们抓住他,就知道上头的人了!” 豹子立刻掉头,带着人冲往通铺,却听舱里发出几声枪响,乘客一片惊叫,许多人从舱门里奔出,四处逃跑。其中一道人影朝甲板的船舷狂奔而去,看样子仿佛想跳江。 “抓住他!” 豹子大叫一声,立刻追去。 狭窄的甲板走道上,挤满了刚被枪声惊出的乘客。豹子朝天开了一枪,大喝让开,但速度还是被阻,怕误伤,也不敢贸然对着前方用枪,眼睁睁看那人冲到了船舷前,翻身就要跳下去了—— 王庭芝在鸡飞狗跳和尖声叫骂声中连推带搡,径直踩着地上一片不知是谁人摔倒后的胳膊和腿,纵身奋力一扑,伸手终于抓住了那人的一条腿。 伴着身体的惯性力,两人一道撞在了栏杆上。 “龟儿子!我看你往哪儿跑——” 他大笑,笑声还没消,意外的一幕发生了。 福莱号是旧船改造,下层甲板的栏杆有些地方早已锈蚀,船司却一直没有更换,平常看不出来,刚才猛然这样被撞,本就锈蚀的一道杆子承受不住两个成年男子体重的骤然冲击力,底部和甲板焊接的连接处,蓦然折断。 豹子眼睁睁看着王公子收不住势,和那人一道,跌入江中。 “王公子——” 他冲到落水处,探身出去,只见江涛汹涌,哪里还有王庭芝的身影? 意外一件接着一件发生。 船抛锚,停了下来。 当苏雪至跑到底层甲板时,据说那个四爷已跃下水去救人了。船舷附近站满了人,围成一圈,窃窃私语。 豹子似乎不通水性,眼睛盯着波涛汹涌的江面,神色焦躁万分,不停地在那道折裂了的栏杆边走来走去。 片刻后,附近湍急的江流里,陆续冒出几个刚一起跳下水去捞人的水手,抓着轮上同伴伸来的长竿,筋疲力尽地爬上来,湿漉漉躺在甲板上,不停喘着粗气。 豹子不见主人上浮,目眦欲裂,大吼:“给我再下!谁救上人,加银元!一千,两千!要多少给多少!想做官,就让你做!” 水手们相互对望了一眼,默不作声。 一个水手低声说:“这位爷,不是我们不想要赏,是真没那个能耐。这里早几个月还成,现在水真的太大了,上游泻下来,人都在打转,踩不住水……” 不但如此,在这段宽达十几丈的江面下,暗礁林立,到处都是危险。 有钱拿,也要有命花才行。非亲非故,谁会豁出去拿自己的命不当命? 水手长年行走江道,见多了被水吞噬的命。量力而行,不趟过不去的水,人人都知这个道理。 “砰——” 豹子朝天开枪,眼睛发红,神色狰狞:“都他妈给我下去!不下,老子先崩了你们!” 一个水手噗通跪了下去:“大爷您高抬贵手,饶了我们!我们有老有小,要是死了,全家也都得跟着饿死!刚才已经吹哨叫红船了,那上面有水里的高手,您再等等……” 剩下的人也跟着不停磕头,哀声求饶。 豹子鼻翼愤怒张翕,眼皮子不停抽动,枪口顶着领头水手的头,慢慢扣动扳机。 “出来了,好像出来了!” 突然,有人指着前方高声大叫。 苏雪至急忙看去。 果然,在前方七八十米开外的江面上,一块凸出水面的黑色礁石后,真的出现了一团白影。 那是一个人,托着另外一个人,头浮出了水面。 他仿佛想要靠近那块礁石,但却被水流冲开,无法再回头了,朝着前方继续漂去。 在他的前方,不远之外的江面之上,泛着一大片白色的泡沫状波浪。 外行人看来,这片水面飘逸而轻盈,犹如天上落下的一团羽毛。 而其实,下面暗藏凶险。 这代表了大旋涡。 别说人,就算是一艘船,经过这里操控不好,也极有可能会被卷进,葬身水底。 “四爷——” 豹子冲到船头,高声呼叫,却眼睁睁看着那团白影朝着羽毛越飘越近。 他眼睛红得滴血,猛地转身,嘶吼:“放小船!我下去!” 船上再次响起一片窃窃私语声。 这是不要命了。 船长和司务忙命人照办。 苏雪至双手抓着船舷,人探了出去,手心不停冒汗。 突然,她的身后,有人抓起甲板上的一团缆绳,伴着周围人发出的一道惊呼,“噗通”一声,纵身跃入水下,瞬间就不见了踪影。 等再次冒出来,已是在几十米开外的江中了。 竟是那个水会的三当家王泥鳅! 只见他犹如两肋生翅,顺着汹涌江涛漂流迅速而下,很快就到了刚才的那块礁石旁,竟半身出于水面,将绳打了个大活结,朝礁石抛去,不偏不倚套中,收紧,借着绳攀上礁石,随即冲着前方那团已经飘到羽浪边缘的白影喊了一声,振臂,奋力一抛,绳索的另头,抛到了白影的身畔。 水中人伸出空着的一臂,一把抓住向着自己抛来的索,迅速在掌中缠了几圈,随即紧紧攥住。 王泥鳅拽着水中绷直的绳,将他和已昏迷的王公子拉回到了礁石旁。 这时,那个豹子也带着终于肯下水的水手操着小船划到了礁石旁,将几人接上,迅速回到了大船上。 四爷目底布着一层淡淡血丝,脸色微微苍白,一上来,人就扶着栏杆,弯腰,面朝江水,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豹子神色显得十分担忧,冲了过去:“四爷,你——” 四爷低头咳着,垂落在额前的一绺短发,不停地滴滴答答往下滴水,溅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上。 他没抬头,摆手,表示没事。 苏雪至就在近旁,眼尖,分明瞥见他压了咳的一片衣袖上,依稀仿佛沾了一缕血丝的痕。 不止这样,他的左大腿一侧,不知在水下受了什么伤,人一上岸,没了江水的稀释,还在流的大片殷红的血便迅速地染红了白衣,十分触目。 “四爷,你腿——” 他终于止了咳,再次摆手,接过一个保镖递来的外衣,披在肩上,随即直起身,朝王公子快步走去。 正文 第 9 章 王庭芝人躺在甲板上,双目紧闭,昏迷不醒。 王泥鳅一上来,就解开王公子衣裳透气,让他趴着,垫高腹部,脸向下,压他的胸,几次后,有水从口鼻里流出来,等流光了,再用力拍他的脸,压人中。 保镖也大声叫着王公子。 这是水上过活的人的溺水救治经验。从前就用这种法子救活过人。但这次,人却没有反应。 苏雪至推开了几个挡着自己在前头看热闹的乘客,快步奔了过去,叫保镖把看热闹的全都赶走,蹲下去说:“三当家,我在学堂恰好学过一种闭气的救治法子,你照我的法子办,帮我!” 三当家应是。 苏雪至确实在最近看的一册现行的实用诊疗指南教科书中看到过关于人工呼吸和按胸救治闭气方法的介绍,心肺复苏原理和基本操作一样,但具体操作的准确科学性,自然无法和cpr相比。 苏雪至立刻教他标准的双人CPR心肺复苏法,让他照自己频率压胸,她负责畅通王公子的呼吸道,吹气,观察他的颈动脉和瞳孔变化。 这样相互配合重复多次,终于,王公子的眼皮翕了下,恢复了自主气息。 片刻,他慢慢地睁开眼睛,嘶哑着声,含含糊糊嘟哝:“这是在哪儿呢,我怎么感觉有人往我嘴里吹气……” 保镖狂喜:“四爷你看!公子醒了!醒了!他没事了!” 苏雪至抬起头,见对面那个四爷原本凝重的眉峰轻舒,抬眼看了眼自己,随即吩咐人,先送王公子上去休息。 她站了起来,背过身,飞快抬手擦了下嘴。 刚才时间实在紧迫,也来不及找纱布隔开,只能这样了,擦过嘴,忽然想起一件事,走过去对王泥鳅说:“三当家,你记住刚才的要点,一个人也可以救人的。往后若再遇到有人溺水闭气,就照这法子,应该会比你原来的法子要好。” 王泥鳅是亲眼所见,深信不疑,点头说记下了,又夸道:“苏少爷,你是又聪明,又能干!用老话说,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啊!” 苏雪至笑着说:“三当家你才是英雄豪杰。今天还救过我,我都没向你道谢。” 苏家公子态度竟这么和善。王泥鳅颇有几分受宠若惊,忙摆手:“苏少爷你太客气了,我算什么英雄,水里那点活儿,雕虫小技而已!” 苏雪至说着话,眼角风瞥见那个四爷好像朝着这边来了,恰苏忠在另头朝自己张望,似乎有话,于是转身走了过去。 四爷停下,问王泥鳅的名讳,向他表谢。 他面带笑容,语气诚挚。 水会三当家王泥鳅这趟出来,原本是不打算在苏家人面前露脸的,明天,等过了最后一段上游江域,船进入了外省,水道相对安全,他也就掉头回了,却没想到今天在两省交界的这片水域,遇上了意外。 他之所以现身,将苏少爷从险境里带出来,是他应该做的。 而刚才冒险,临时决定下水搭一把手,说实话,除了知道苏家少爷和这一拨人同住顶层,关系亲近外,他的心里,多少也是有些折服于面前这个不知身份的“四爷”的胆魄,那种在湍流里的坚忍,面对漩涡临危不惧,绝不是人人都能做得到的。 现在人全都上来了,那个溺水的,也靠着苏少爷的法子救醒了,也算是有惊无险,见这位四爷来道谢,也就报上了来历,只说是水会郑龙王的人。说着话,见对方左腿一侧衣物被血染得尽都成了赤色,血混合着水,沿着织物正不停地滴落,知道应该是他刚才在水下时被锋利的礁岩割破的,说:“请四爷先去治伤,身体要紧。”说完抱了抱拳,转身去了。 四爷也没再强留,目送背影,直到对方消失在了甲板走道的尽头里,才突然抬手,一把搭住了身边豹子的胳膊,低声说:“扶我上去。” 豹子见他额头微微泛出一层水色,不知是冷汗还是没有干的水,手心发冷,人看着仿佛突然被抽了力气,已经没了刚才说话的中气,怕是失血过多,支撑不住了,急忙照办。 上了住的地方,坐下去,四爷伤腿抬起,搭在了一张椅上,撕开裤管,就露出了大腿上的一道长达尺余的伤口,血肉外翻。 上水这么久了,还在不停地流血。 四爷低头,用递来的一块洋巾压着伤口,以暂时止血。 王妈刚从王庭芝那里过来,见状,慌慌张张地去打温水。 “轮上的医生呢?还没来?” 豹子见四爷草草处置下伤,人就靠在了椅背上,微微闭目,神色显得有些萎靡,心急不已,问外头的一个手下。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船司经理和司务匆匆赶了过来。 “医生呢?” 经理掏出手帕擦汗,结结巴巴地应:“没,没医生……” “什么?” 司务急忙解释,说刚开始的时候,船上照规章,是配了一名随船医生的,但后来,反正都没出什么事,船司出于节省成本经费的目的,把医生给裁了。 豹子回头看了一眼。 那条压着伤口的白洋巾,短短片刻,已被血染透了。 这样的伤,不处理缝合,根本没法止血,更不用说愈合了。 血再这样流下去,只怕人真的要撑不住了。 他立刻问下个最近的能停靠的地方,当得知最快也要明天晚上才能到,不禁脸色发青。 经理是亲眼见过这人拿枪顶着水手脑袋差点开枪的一幕,心惊胆战,不住地躬身赔罪。 四爷忽然睁开眼:“豹子,叫王妈拿烧酒和针线过来,自己先处理吧。” 王妈恰端了温水匆匆进来,听见了,嚷:“不是还有那位叶公子吗?他说他在日本开膛剖腹!请叶公子来!!” …… 苏雪至被苏忠拉到一个角落里说话。意思是四爷这拨人看着挺危险的,这段航程才走了一半,再让两位少爷和他们挨着一起,他实在是不放心。 苏忠掩不住面上的担忧之色。 老管事是一心为了自己好。 而且,他的担忧也不无道理。 苏雪至想了下,说:“我先上去看下表哥在干什么,再找个机会和他们说,就说王公子四爷都需要静养,我们不好打扰了。” 就算被那个四爷猜出是他们想避祸的借口,也无妨。 反正就只路上这么几天同行而已,日后又不用再见面了。 和忠叔分开,苏雪至回到了顶层。 发生了这么多的事,现在消停下来,已是傍晚。 她撞见自己的表哥,打着哈欠从对面走了过来,看见她,问:“雪至,人都去哪了?饭点了,王妈怎么不在厨房里?” 整条船差点翻了个天,他倒好,睡到现在才醒过来,张嘴就吃。 苏雪至推他进了房间,关上门,把发生的事讲了一遍。 叶贤齐真的是做梦也没想到自己醉酒睡了一觉,醒来就什么都不一样了,吃惊跳了起来:“什么?四爷遇刺?王公子落水?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苏雪至说:“王公子休息下就没事,四爷应该也没大碍,上船的时候,我看见下面有个医务房……” 话音未落,传来了一阵拍门声。 苏雪至过去开门,见是那个牌搭子保镖,来找表哥叶贤齐,说:“叶公子,有个事要劳烦你了。” “四爷受了伤,轮上没有医生。” …… 叶贤齐走进了房间。 当他拿开那块止血的洋巾,两只眼睛盯着这道又长又深的口子,他脸色煞白,比受伤流着血的四爷看起来并没好多少。 王妈端着托盘等在他身旁。盘里盛着用来清洗伤口的烧酒和已经穿好的针线。 “叶公子!劳烦你快些!” 豹子见他半晌不动,而四爷面色愈发沉倦,伤口的血水依然在渗,实在是心焦,忍不住开口催促。 叶贤齐抖了一下,在周围殷切的目光注视下,伸手去拿针线。却大约是手指头打滑,拿了好几次,才勉强捏住,朝四爷的伤腿慢慢伸过去,手抖得就像筛子,终于,眼看就要碰到了,突然,他仿佛自己被针头给刺了一下,后退了一步,一把放下针线,哭丧着脸说:“我说实话吧!我之前说的那些在日本学医的话,都是骗人的!我去那边读医,读了几个月就退学了!你们找别人吧,我真的干不来……” 四爷原本靠在椅上,双目半睁半阖,精神看着有些不济,此刻抬眼看他,挑了挑眉,显得有些惊讶。倒是没说什么。 房里剩下的人,可就没他这么平静了。 王妈大失所望,“啊”了一声:“骗子?” 豹子强忍怒气:“你说什么?你不会?” 叶贤齐本就对他怀着畏惧,见他发了火,慌忙后退,不住告饶。 四爷忽道:“算了。” 他轻轻一声,房间里就安静了下来,众人转头,见他抬手,揉了揉眉心,转向王妈说:“王妈你来吧。” 王妈脸色顿时也变了,连连摆手:“四爷,我怎么行?我只会缝衣裳,不会逢伤口啊!” 四爷一臂支在椅子扶手上,撑着身体,笑:“你就当缝衣。” “四爷,我真不行,我怕我缝歪了……” “把口子缝起来吧,先止血。比起他们,你应该最合适。” 王妈终于白着脸答应,鼓着她这辈子全部的勇气,捡起针,抖抖索索地举着,凑近了那道伤口。 “四爷,我……”王妈手抖个不停。 四爷微笑鼓励说:“我不疼。” “等一下!” 刚才跟着来了站在门外的苏雪至,实在看不下去了。 在众人的转头注视下,走了进去。 “我来吧。”她说,“我之前在医校读了两年,也有学过这个。” 她其实从前也没替活人处理伤口的经验。 她缝合的都是解剖完毕的口子。不过,出于对解剖对象当有的尊重,她最后缝合的时候,从没敷衍过。该怎样就怎样,一针也不会少。 所以无论如何,论手法之熟练,她肯定远胜眼前这个仿佛下一秒就要晕厥过去的老妈子,处理这种看起来应该没有伤到股动脉的开放伤口,问题应该不大。 王妈大大地松了口气,“啊”了一声,放下针线就跑了过来,把她当救命菩萨一样迎了进来。 她让王妈去烧水,把针线拿去煮一刻钟。 王妈连声应好。 她走进盥洗室,卷起衣袖,用肥皂洗手。洗着的时候,看见表哥叶贤齐跟了进来,一头的汗,关上门低声说:“雪至,你真行?你在医校真学过这个?” 他看起来一脸的不信,飞快转头,看了眼身后。 “不是已经叫王妈缝了吗?你何必自己揽事?万一弄不好,他们怪罪你怎么办?” 苏雪至盯了他一眼,举起洗好的手,说:“给我开门!” 正文 第 10 章 运气还算不错。创口位于左大腿股动脉下方附近,距离不过一指。位置再偏过去一点,这位爷还能不能撑到现在,恐怕就难讲了。 苏雪至弯腰检查腿伤。上下长六寸,最阔处豁口约半寸,最深超过半寸。创腔壁软组织呈撕裂挫损状,残留砂石和异物。 “礁石割的?”出于职业习惯,她顺口问了一句。 结合她当时亲眼目睹的情况,能造成皮肉这种损伤状态的工具,推测最有可能就是带着锐利角度的礁岩。 不要小看石刀的威力,受力的一瞬间,足以割开皮肉。 他低低地唔了一声。 她抬眼瞥了一下,见他强撑精神的样子,立刻用要来的凉开水冲洗伤口,冲掉砂石杂物后,烧酒洗一遍,权作消毒,再简单处理下受损的创腔,最后用针线缝合这道皮肉外翻的长长的口子。 没有持针器,只能用煮过的剪刀来咬住针体帮助抽拉,直针也没有勾刃。这一场特殊的“活体”缝合,对于她这个施术者而言,不但是个很大的“技术”考验,对于对面的这个男人来说,其实也差不多。 她之前没用过普通针,直针本也不适合缝合伤口。推测刺入皮肤后,针壁因为摩擦力,难免会拉扯周围的组织,针体本身,也很有可能会因此而折断。 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快。 越快,造成的痛楚和二次损伤也就越轻。 “会有点疼。” 她盯着男人腿上的伤口,提醒一声,举起了针。 一旁,王妈偏着半张脸,不忍看,一只眼睛的视线却又不停地瞟过来,嘴角随着苏雪至抽拉针线的动作,跟着也一抽一抽,就好像针是缝进了自己的肉里。 苏雪至生平第一次,在缝合时这么聚精会神,眼睛看着伤口,几乎一眨不眨。手稳的优势也终于起了作用,在试了几针后,很快顺了些。终于,十分侥幸,没有折断针,伤口顺利地缝合。 血渐渐止住。 她再次用烧酒消毒,取蒸过的棉布覆盖伤口,处理完,发现自己额头竟出了汗。 她吁了口气,收口剪断,抬眼,见四爷脸的肌肉线条仿佛都扭曲了,在看着自己。 对面这位爷,一开始在她进来时,显得就已经很乏倦了。这会儿脸色白得更是像纸,满头都是豆大的汗。 还挺能忍痛的,过程里没听见他哼半声。但大概是忍痛忍出来的,精神居然看着反而又好了些,人靠在椅上,见她抬起了眼,冲她微微点了点头,用带着几分嘶哑的声低低说:“劳烦苏少爷。” 苏雪至嗯了声,说:“这里条件太差,包括我在内,都是权且对付一下的。我建议你尽快上岸,找西医院再进行正规的消毒和进一步的治疗,务必当心感染。你伤口不浅。” 天黑了。 四爷被王妈服侍着躺下休息。苏雪至随后向王妈仔细叮嘱护理要点,尤其是,一定不要用没有沸水煮过的任何东西去碰触伤口。 “好,好,我记住了。”王妈点头如捣蒜。 今天实在是发生了太多的事,苏雪至这会儿也感到有点乏了,走出了四爷的房间,回往自己住的地方。 走了几步,身后有人追上来叫她。 她转头,见是那个豹子。 豹子神色显得很是恭敬,先是向她客客气气地道谢,又说:“苏少爷,有个事能不能再麻烦你?” 苏雪至看着他。 “我怕王妈应付不来。苏少爷晚上你能不能搬过来?” 是想让自己来这个四爷这里照顾他? 苏雪至想都没想,说:“实话说,我自己也是三脚猫,只知道点护理皮毛,更算不上是医生。” 她说的是实情。而且说实话,她也不大愿意再留下来熬夜照顾人了。累不说,也没这个必要。 “我即便留下,能做的也不会比王妈多。现在你们最要紧的,是尽快去医院接受正规治疗。” 她又补了一句。 这个叫豹子的,大约没想到她一口拒绝。表情看起来既意外又不甘。 “豹子,让苏少爷回去休息。我没事。” 这时,房间里传出一道声音。 苏雪至透过那扇半开的门往里头瞄了一眼,隐隐看见床上,那道身影略微僵硬地翻了个身,面向里侧卧了过去。 里头的人都这么发话了,这个豹子自然也就作罢:“那就谢谢苏少爷了。您走好。” 苏雪至看着他转头要走,忽然想起一件事,叫住了他,示意他随自己往前走几步,等距离远了些,低声说:“还有个事,想和豹子爷您说一下。四爷和王公子不是都需要休息静养吗?我和表哥就不方便再叨扰了。等下就搬回去。” 苏雪至交待完,冲豹子点了点头,转身回了房间。 表哥正在门口张头探脑,一看见她回来,急忙将头缩了进去。 苏雪至走进房间,盯着殷勤倒水还亲手送来要喂自己的叶贤齐,一把推开杯子,沉下脸:“表哥,舅舅一直以为你在日本学医成绩优异,还到处显摆你寄给他的成绩报告单。看来成绩单也是造假了。你这是在干什么?” 叶贤齐的脸立马哭丧了下去,指了指自己,:“雪至,你看你表哥,从头到脚,哪个地方写着合适从医?我真的不行啊!是我爹非逼我的!我去了日本,学了仨月我就……” “我就掉头发!” 他抹了抹头发。 “我可不想做秃子!” 苏雪至本来是替满心信任儿子以儿子为荣的舅舅感到有点气,现在见他一脸委屈,还说仨月就学掉了头发,虽然十分怀疑他这话的真实性,但逼迫一个对从医没兴趣的人去学医,确实也是件痛苦的事。 她神色稍稍缓和了些:“既然不想学了,为什么还满口谎言骗了这么久?还有,你这两年到底都在干什么?” 叶贤齐叫屈:“雪至,你舅舅那个脾气,你也知道,我不撒谎,日子怎么过?要是被你舅舅知道了,他非打死我不可!这两年……” 他顿了一下:“我在日本改学经济金融了!日后一样事业有成!”说完,见表妹还盯着自己,好像不是很相信的样子,急忙上去讨好地替她揉肩:“我的问题是小问题,先放放。现在有个要命的大问题!我觉着咱们还是快点搬下去好。那个四爷实在太危险了,谁知道他结了什么仇家,会不会半夜又跳上什么刺客杀手,万一要是伤到了你……” “行了!”苏雪至没好气地打断了他。 “还等你说?我已经和他们说了,现在就可以搬下去了。” 表哥终于嘘了口气,奉承:“这可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雪至,你真的越来越厉害了!表哥我佩服,往后我就跟着你混日子……” 他一边嘴里说着,一边去开门,想去下面叫人上来帮着收拾东西。 门打开,一愣。 “王公子?” 苏雪至抬头,见王庭芝居然来了,人靠在门边,眼睛扫了下里头:“这是想搬下去了?” 表兄妹对望了一眼。 苏雪至有点诧异。没想到他精神头还挺好。白天差点没了气,现在竟然活蹦乱跳,不但看着一点事都没了,居然还有心情来找茬。 叶贤齐陪着笑脸:“是我和我表弟提出来的,和我表弟无关。这不,四爷出了点意外,要养身体,我怕你们嫌吵,怕打扰你们……” 他话还没说完,那个王公子摆了摆手:“理解,能理解,赶紧走吧,又没人拦着你们。”说完瞥了一眼苏雪至,双手插兜,掉头走了。 表兄妹这边继续忙着收拾东西,王庭芝朝前走了几步,经过走廊拐角后,忽然停了下来,示意保镖上来,皱眉问:“今天帮我吹气的,真是那个姓苏的小子?” 保镖点头,面带佩服之色:“是啊王公子!您刚被捞上来的时候,人都闭了气,那位水会的爷想救,没救成,苏少爷出来了,教了个法子,让水会的爷帮着按,她替王公子你吹气,这才把你救活的。” 王庭芝撇了撇嘴角,露出嫌弃的样子,从兜里摸出来一块手帕擦了擦嘴,进了四爷的房。 四爷靠坐在床头。王妈正给他递红糖水,说给他补补流掉的血。 他笑了笑,没说什么,接过喝了,看见王庭芝进来,把空杯递给王妈。 “庭芝,你怎么出来了?” 王庭芝快步走到床前。 “四哥,我没事了,你感觉怎么样?” 他低头看了眼四爷那条受伤的腿,神色十分愧疚:“全怪我,没什么本事,还非要逞能,不但没帮上四哥你什么忙,反而连累了四哥你,为了救我,差点……” 他停住,神色带着后怕。 王庭芝的父亲王孝坤是京师里的大人物之一。前两年新旧更替争斗剧烈,王家有个仇家,知道王公子喜欢玩票,计划利用他在戏院的机会绑肉,幸好预先得到消息,这才没有出事。 王庭芝原本有个兄长,早年死于意外,现在王家就剩他一个儿子了。王孝坤对他的行径不满,加上又出了那样的事,就将他送来这边的乡下隐秘之地,一是避祸,二来,让他修身养性。现在那个仇家解决了,加上王庭芝母亲要求,王家就将他接回去。 因为王庭芝和四爷关系好,就听他话,王孝坤也信任四爷能力,且四爷这回正好回乡祭祖,所以王家就请四爷同行照看。 名为照看,实际自然是保护。 受人之托,四爷不敢放松,一路戒备,却没想到王庭芝没事,自己倒遇到了这样的意外。 他展眉,抬手拍了拍王庭芝的肩:“没事,我有九条命!只是你记住,下回不能再这样了。” 王庭芝被他这样安慰,心情终于好转了些,点头答应,忽然又想起刚才那对表兄弟,心里终究感到有些不舒服,说:“四哥,那对表兄弟也忒不仗义了。先前是自己求着要上来住的,现在可好,我睡一觉睁开眼,嘿,人家急着要走了!”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嘴。 “别看那俩一个表哥一个表弟,人前都是那个表哥在说话。我看实际暗地会来事的,还是那个表弟!” 四爷笑笑:“他们已经帮了很大忙了。今天要不是他们,怕就是大事了。” 王庭芝一想也是,知道四哥需要休息,不敢再打扰,退了出来。 这边的表兄妹,当晚就悄悄地搬了下去。这一夜,平平安安,再没出什么意外。 第二天傍晚,天擦黑,船靠了岸,过夜后,继续东去。 当天,苏雪至从表哥那里得知一个消息,四爷那一拨人,昨夜就上了岸。 表哥感叹了一番,为这路上的刺激遭遇,又说:“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来头,大约往后是不会再碰见了。说起来,雪至你一帮帮俩,那么大的恩,他们竟然没什么表示?就这么走了?实在是不仗义!” 苏雪至懒得理他,低头继续看自己的书。 随后的一路再没出过意外。船抵沪后,忠叔安排继续北上,九月初,经过一番舟车劳顿,一行人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天城。 正文 第 11 章 一行人抵达天城的当天,舅舅的那位老友庄阗申就派了人来接待,不让他们住旅馆,定要他们住他在天城的宅子里,说自己人正好在京师,立马联系贺烟桥,让他们等消息。 盛情难却,苏忠就带着两位少爷暂时落脚在了庄家位于天城最繁华的西大街的一处宅院里。原本以为至少要等个几天才有动静,没想到庄阗申第二天大早就从京师坐火车匆匆回了天城,下午到,带来个消息。 那位爷他没见着,但对方给了他回复,说最近不方便见客,苏叶两家的心意领了,让他们不必特意跑一趟京师,还说孩子医学校入学的事已经和校长打过招呼,直接过去,照校方的要求履行必要的入学手续就可以了。 带着主家的殷殷期待而来,现在却连个见面的机会也得不着,苏忠未免失望,觉着应该是对方不愿自己这边过多纠缠,这才找借口推脱的。 但这种人情往来,讲究个你情我愿心照不宣。对方都这么表态了,你再装作听不懂贴上去,那就是狗皮膏药,死皮不要脸了。 好在庄阗申又说,虽没见着人,但贺汉渚是亲自和自己通电话的,听他语气颇是诚恳,应该不会是在推脱,让苏忠不要多想,先把孩子入学的事给落实了,别的,完了再说。 苏忠一想也是,这才稍觉安心。把两家给庄阗申准备的礼送上去后,立刻着手少爷入学的事。自然,其中也少不了庄阗申的带路和引荐。 就算贺家的那位表舅打过招呼,少爷入学没问题,但之后接踵而来的体检、住宿等等各种看似琐碎,实则对于自家来说至关重要的事,怎么可能再找他开口? 这就需要庄阗申的作用了。 这位庄阗申是从前的商务官员,如今换了顶子翎子,继续效力新府,依然端老饭碗,在工商部任佥事。他和叶汝川因为生意,本就往来了几十年,确实有几分交情在。这回又得知苏叶两家攀上的故交,恰是那位姓贺的,这两年京畿赫赫有名的一位少壮派人物,早就有心结交,苦于一个“同乡”身份,并不足以将关系拉近一步,又碍于自己年岁较长,太过殷勤,有失身份,忽然得了这样现成的好机会,办起事,自然尽心尽力,第二天亲自带苏家少爷赴校拜见校长。 出门在外,衣装就是人的脸面。苏雪至是第一次出省去天城这种大地方,见人要穿什么,之前苏家也颇费了一番脑筋。 本打算仿表哥叶贤齐的衣着,穿如今最摩登的西服,家长商量一番,又恐太过张扬,出门求学当以谦恭朴素为宜,最后定下来,赶做一套西服,应不备之需,主穿这几年在这边省城的男学生里也开始流行的叫做文明新装的立领哔叽面料制服,再准备几套老样式的改良长衫。 今天去医学校,苏雪至就穿文明新装。苏忠比面临面试的女少爷要紧张得多。昨夜一夜没睡好觉,一大早爬起来,烧了炭,亲手用熨斗替女少爷把今天要穿的衣裳熨得服服帖帖,没半点折痕,皮鞋也是擦了又擦,亮得光可鉴人。 苏雪至束了胸,换上衣服,出门前,对镜照了下。 衣服是照着身材定做,很合身。虽然她个头不算高,就青年男子的标准而言,显得有些瘦弱,但穿得精神,五官长得也出色,和母亲叶云锦像,柳叶眉,凤目,鼻梁秀挺,镜子里看起来,活脱脱是个白面俊少年。 苏雪至最后又整理了下特意做得稍高以遮挡喉结的立领,开门出去。 庄阗申看见他,连声夸赞好人才。苏忠心里又是骄傲又是遗憾,暗叹口气。 要是自家少爷真的是少爷,那就好了。 军医学校位于天城北郊,是由原本隶属于不同管辖的几所带了军方性质的医校合并新成立的,校舍也是新的,刚建成没两年,面积颇大,教学室、礼堂、行政教育科室、图书馆、解剖实验室以及学院食堂、宿舍,全都齐备,还带了一所附属医院。 上周,学校就开始新学年的各项工作了,教授教官和学生,大部分都已返校。 因学校不允闲人入内,同来的苏忠和表哥就只能在外头等。她跟着拿了通行证的庄阗申进了校门。 校长姓和,名治忱,早年留学东洋,后来又去西洋,医学博士,做过前清的医官,现如今担任校长,戴眼镜,态度严肃,颇是冷淡,和庄阗申略略寒暄,不过问了学生两句,就叫助手将新来的学生带去教务长那里,进行入学资格的文化科测试。 苏雪至知道这位校长对自己没好感。 这很正常。学术学者和商人学者不一样。这位和校长,应该是个治学严谨的学术学者,怎么可能会喜欢像自己这种空降掉下来的学生? 根据她从庄阗申那里得来的信息,这所军医学校的学制,设普通科、本科、研究科三级教育。 普通科三年,加军队实习半年,完成后可升入本科,一年后,成绩与军队实习再次合格,优秀者,可以继续进入研究科深造。 学校出来的毕业生,虽然只有少部分可以进入政府高级部门或者军方的高级机构,比如陆军部供职,但大多也都是直接授予官职,赴各地就任。 所以,学校对普通科新生的入学资格要求也是相当高的。除了年龄规定十八至二十五之间、身体强壮,熟汉语,略谙英文等要求外,对中途插入转学的高年级学生过往成绩,更是有着明文规定。 而她从前在省立医校的成绩相当惨淡,基本是丙等,解剖学和与拉丁文有密切关联的药物学还不及格,是前段时间,靠着舅舅的关系,才把成绩单上的丁等升成了丙等,算是稍微好看了一点。 但这样的成绩单,说实话,还是拿不出手的。现在,这样一名学生却申请跳过普通科,直接进入本科班学习,做校长的碍于面子,或者上方压力,又不得不捏着鼻子接受。 换成是自己,也别想对这种一看就是想来镀金以便日后凭关系谋位子的学生有好脸色。 苏雪至向办公桌后正眼都不看自己的校长鞠了一躬,默默退了出来,跟着人继续去见教务长。 教务长姓秦,倒是客客气气的,叫人拿了几张卷子给她做,还让她别紧张,放心答题。考卷上,物理化学动植物国文英语各有涉及,还有几道生理学的题目,再考了几个拉丁药名,最后问怎样革除现今国民各种不良卫生恶习。 程度非常基础。 对于苏雪至来说,问题不是题目,而是她必须要用繁体字答题。幸好除了最后一道,其余需要写的内容不多,而之前来的路上,她也一直在弥补这个短板,加上西医学校不用毛笔写字,早以水笔取代,都是有利她的。 轮到最后一题,她也不大清楚现如今政府对民众的公共卫生要求,但大体应该就是那些,随意罗列了几条,诸如勿随意吐痰排泄、勿夏日赤膊、勿生饮冷水、勿共食共用器具等等,临场发挥答了一通。 答题结束,现场评卷,成绩判了甲等。 文化考就这样意思一下,通过了。 接着是身体素质检测。 身体素质检测,是让她绕着操场跑几圈,应该是一千米测试。 苏雪至从前为了锻炼耐力提高体力利于工作,有长期跑步的习惯,还曾去参加过马拉松,这么几圈,对她本来如同毛毛雨,但现在的这个身体,却有点吃不消。尽管她调整呼吸,注意步态,但耐力不行,等一千米跑完,缚住的胸口难受得差点要爆裂,透不出气,人简直累成了狗。 以她的估计,自己拼尽全力跑出来的这个成绩,在男子里,绝对是不及格的。 但也通过了。 最后体检。 这一关,对于苏雪至来说,才是最大的考验。 好在一切也早有安排。 庄阗申的官虽然不算大,却是京畿里混了多年的老油子,人脉多,路子也广,哪的人好像都有交情。昨天听苏忠说自家少爷从小脾气特立,不喜他人碰触,更不愿当众裸肤,拍下胸脯保证,说事情交给他。 果然,体检的时候,等检查皮肤病需脱裤解衣襟,对方草草看了看双手脖子,挥了挥手,就在纸上打了个勾。 再次顺利通过了。 最后,苏雪至被安排了需要见的人,是一个名叫李鸿郗的学生监。 所谓学生监,就是管理学生的人,掌管实施军事训育、监视学生纪律操行,稽查学生勤惰。在校方,除了一个巡检专员,学生监和教务长,一并位列校长之下的二把手。 李鸿郗的态度极是殷勤,从庄阗申口中得知这位名叫苏雪至的插班本科新生希望单独住宿,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其实,苏雪至之所以要求跳过前三年,直接插入本科开始学习,除了不想过多浪费时间外,也是出于住宿方便的考虑。 学校规定,普通科是多人宿舍,只有本科和研究科的学生,才有资格住双人宿舍。而对于特殊情况的,比如成绩殊优的已婚者,或者来自卫生部的进修初等中等医官,或者,家庭为学校捐款过一定数额,则根据本人请求,酌情可安排单人宿舍。 苏家出了一笔钱,这个单人宿舍要得非常顺利。而学生监李鸿郗对她的态度,更是关心有加,亲自给她介绍学校的基本情况,向她罗列学校的军纪和纪律,提醒她,学生入学,相当于有了军籍,如果两次落第,不堪造就,或者屡犯规则,紊乱军纪,就有可能会被开除,永不录用。 李鸿郗还告诉她,每个入学的学生,要求必须掌握马术。 普通科的学生在入学第一年,会被编入一个连队,就近到军队去学习并考核骑术。当得知她没骑过马,立刻表示可以特殊处理,将她临时编入今年新招的普通科班里,和新生一起接受马术训练。 苏雪至向他表示感谢。 李鸿郗摆了摆手,笑眯眯道:“没事,我对学生向来是视若己出。日后你学习生活有什么问题,尽管来找我。” 苏雪至再次表示感谢,目送李鸿郗离去后,想起忠叔还在外头等着自己,此刻想必心急,自己这边的事也基本结束了,急忙朝外走去。快到校门,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自己:“苏雪至?” 声音听起来,仿佛带了点迟疑。 她扭头,看见一个穿着修身马甲和西装的年轻男子手里拿着教案,站在一幢教学楼旁的路边,正和几名男生在讨论一个关于解剖生理学的问题,大约无意看见了她,停了下来。 苏雪至一顿,脑海里浮出了一个印象。 是表哥说起过的那位傅明城,傅君! 正文 第 12 章 看到傅明城的一剎那,苏雪至下意识地一顿,迅速地再次使劲搜刮自己的记忆,最后确定,从前的她,确实只是对眼前的这名青年男子单方面地怀了爱慕之心而已,没有向他吐露过感情,对方也不知道自己是女人,更不会知道,她还曾为了暗恋他,想做回女儿,回家闹了一场。 她放松了下来。 这样就好,什么事都没有,也不会有尴尬。 她停了下来,脸上露出笑容,朝他点头,叫他傅先生。 傅明城仿佛也终于确定了什么似的。 他迅速地和边上的几个学生交待了几句,学生走了,快步走到了她的面前。 “苏雪至,真的是你,刚才我还以为我认错了人!你怎么会来这里的?” 他说完,转脸看了眼四周走动的学生们的身影,自己忽然顿悟。 “你是转学来了这里?” 苏雪至点头:“是,这学期起,我就来这里继续学习了,插入本科班。” 听到本科班,傅明城应该感到有点意外,但很快,大约是明白了什么,神色就恢复了,也没多说别的,只点了点头:“很巧,这学期我得到从前一位老师的推荐,得以有机会来这里担任和校长的助教。因为一直很敬重和校长,所以榮幸受聘欣然前来,我主讲解剖生理学,恰好,协助和校长教本学年的本科班……” 他停了下来,用略微复杂的目光看了她一眼,顿了一顿。 “苏雪至,省城医校的解剖课,名不副实,难免会影响你的成绩,这里应该不一样了。付出便有所得,我相信你一定能学好的!往后你若课程方面有困难,尽管来找我。” 他说的名不副实,意思是省城风气保守,民众和舆论普遍反对人体解剖,医校很难得到标本开展正常的教学工作,只能用从国外购入的模型来进行拆解模拟上课。 这是在勉励她。 苏雪至应好,向他道谢。 傅明城点了点头,露出笑容:“咱们又做师生了,这是难得的机会,你往后无需和我客气。” 两人说着话,刚才遇到个熟人走开了的庄阗申回来,一眼看见傅明城,呀了一声,快步上前,用熟稔的语气笑道:“明城,你何时回的天城?怎的我竟都不知!上月才在部里遇过你父亲,当时谈及你,见他还颇多牵挂。没想到你这就回来了!太好了,你能回,你父亲想必甚是欣慰。” 傅明城脸上露出微笑,叫了声伯父,但似乎并不想顺着这个新的话题继续再说下去了,只朝庄阗申和苏雪至各点了点头,说自己还另有事,随即告辞,转身而去。 等人走远了些,庄阗申叹了口气,低声说:“苏少爷,知道他是谁吗,船王傅家的小儿子。一表人才,东洋留学,什么都没的说,可惜有一点,是如夫人生的,上头有位兄长,听说夫人对他很是不喜,兄弟关系也有几分不睦。不过,好在傅先生对他很是爱护,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苏雪至记得以前在省立医校的时候,就有传言,说他出身于北方的豪门。所以现在,听到他这样的家世,倒也没什么很大的吃惊感,只循了庄阗申的介绍,看了眼那道已渐渐远去的背影,抬起头,见校门就在前方了,叶贤齐和苏忠就在外头,两人张望这边。 叶贤齐仿佛早就留意到了她,见她望了过去,四目相对,冲她挤了挤眼。 苏雪至猜他刚才必定也看见了自己和傅明城说话,不忘之前的那茬事,这才冲着自己扮了个这样的促狭鬼脸。 她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跟着庄阗申出了校门。 苏忠已经等了快半天了。虽说觉着那位贺家表舅一定能保证女少爷顺利入学,但久久没见她出来,终究是不放心。此刻终于把人等出来,不用他多问,庄阗申立刻就笑着对他说恭喜,他就明白了,这事成了。 庄阗申说:“苏少爷入学考试成绩优异,当场判了甲等,实在是雏凤清声,大有可期,连带我亦面上有光!” 苏忠喜笑颜开,连连向他致谢,问了些关于开学的事宜,一行人就先回了庄家,开始忙着准备开学。 开学时间是三天之后。苏雪至提早一天搬进了自己接下来要居住生活的学校宿舍。苏忠怕女少爷一个人应付不来,不顾苏雪至劝阻,去寻那位学生监李鸿郗,获得许可后,一路把苏雪至送进了宿舍。 她住的是幢两层楼的建筑,特意要了一个靠边的房间。隔壁住的是来自陆军部军医司的一名已婚科员,名叫陆定国,预备要升科长,先来这里进修半年,以获得本科学历。 再过去住的那位,据说是上学年普通科三年级时以第一名的成绩升上本科的一个学生,名叫高平生,因为成绩优异,想要专心向学,不愿住集体宿舍受无谓干扰,这学年,让他申请到了这间单人宿舍。 苏忠为了帮女少爷打好和“邻居”的关系,恰见两人仿佛都在,便敲开门,奉上了一份带出来的自家吃食和茶叶,说了些自家少爷初来乍到,日后多多关照的客气话。 高平生瘦削而沉默,态度有些冷淡,似乎不大想要接受礼物的样子,隔壁的陆定国圆头圆脸,看着倒是十分乐天好相处的模样,笑呵呵答应,还和苏忠扯了不少闲话。 这幢宿舍楼对面的建筑,就是学校的教师宿舍。苏忠得知女少爷从前在省立医校的一名教师今年恰也转来这里继续执教,等安顿好少爷,又特意去对面找人,也拜访了一番。对方温文尔雅,答应日后关照自家少爷,苏忠终于稍稍放下了心。 明天就是正式开学的日子,苏雪至送走忠叔,没再跟着回去,直接住在了学校里。 当天晚上,她在灯下研究本学期的课程表,半点也没觉得轻松。 本学期的必修专业课程有解剖生理学、细菌学、诊断学等等,这些对她来说,问题应该不大。 让她有课业繁重感的,是和军医有关的内容。她需修军阵卫生学、军阵防疫学、野战卫生勤务学、战术学、地形学,此外,还有一门国际公法,现在被称为赤十字会的红十字会条约。 除了这些必修的,还有选修。 比较了几门可选择的课程,她决定修德文。 她从前学过英文日文和拉丁文,程度还可以,但没学过德文,而现在,这个学校采用的专业教科书,基本是德日系版本,很多学生在普通科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学德文。 她必须马上开始补。 再加上她还要补一门原本第一年就要修的马术课…… 苏雪至顿时深有压力之感,从前读书求学的感觉,一下就回来了。 正看着,隔壁的陆定国来敲门,笑呵呵给她送来了一网兜的桔子,说是刚回了趟家,从家里带过来的。 苏雪至忙请他坐。 他瞄了眼桌上的课程表,叹气说,这不是人过的日子,自己实在是没办法,学历不够,没法升职,这才又回来修本科。又羡慕苏雪至年轻,家里有钱,不用愁前途,说自己现在根本没法再专心于学业了,担心万一成绩通不过,将影响升职,又抱怨家里要养太太和一双儿女,现在这点俸禄实在太过微薄,月月左支右绌,一个头两个大。 苏雪至自然安慰他。闲话了几句,陆定国仿佛想起什么,突然来了兴致,问她:“小苏,你知不知道,为何原定明日的开学典礼要推迟到半个月后?” 苏雪至自然不知道,摇头。 陆定国看了眼窗户外的方向,见没人,这才压低声,神神秘秘地告诉她,原定的计划,督办、市长和新来天城赴任的卫戍司令部司令,三人将一齐出席明天的典礼,却不知为何,卫戍司令有事耽搁,推迟赴任,到了现在,人还没到天城,军医司司长于是建议推迟典礼,等人到了,再行开会。 本校直属军医司管辖,上司都这么说了,学校还能说不?于是推迟,现在就等着那位司令到任,到时候再举行了。 “不过一个开学典礼而已,知道这些大人物为什么都要来?”陆定国继续考她。 苏雪至茫然摇头。 她真的不知道。 陆定国脸上露出得色,再次低声说:“医学资源宝贵啊!知道不,洋人军队有个传统,对军医这块极其重视。现在各派也都想染指军医学校,希望能被自己所用。所以,要么都不来,要来,自然大家一起来!” “懂了吗?”陆定国最后问她。 苏雪至还是不十分明白其中的关系。但感觉是说,这几个人好像彼此不对付,都想把军医学校抓在自己手里。于是含含糊糊应了一声,点头表示明白了。 “小苏,我告诉你,这里头的弯弯道道可多了。以后你就明白了。” “就是不知道要来的那个司令到底是什么人,到了现在,我居然都还打听不到消息……” 陆定国最后又感叹了一声,显得很是好奇。 正文 第 13 章 舅舅和母亲叶云锦原来的打算,是让她先来上学,维系好和那位贺姓表舅的关系,等日后表哥毕业从日本回来,托对方安排表哥代替她去入职。以表哥的优异成绩,到时候,问题应该不大。 也就是说,她来这里的目的,只是一条纽带,一座桥梁。毕竟她不是真正的男人,家中不可能让她一直这样混在男人堆里,将来她功成身退就可以了。 苏雪至早就觉的自己的表哥有点不靠谱,但没有想到,他竟然不靠谱到了这种地步。在日本竟根本没有学医!所以将来就不存在代替她入职的可能了,日后自己到底何去何从,现在,苏雪至也还没想好。 但无论如何,既然已经来了,那就好好学。虽然接下来会有不少内容和自己已有的知识面重合,但新的东西也会很多。 多学一点,总是没有坏处的。 苏雪至就这样,开始了自己在军医学校的新生活。 她的第一节课是解剖学。 这门课是医学的基础学科之一,重要性不言而喻,本校普通科的第二学年就有了安排。现在的学习,是内容的深化和细化。 限于客观条件和办校目的,这所军医学校不像后来的医科大学那样详分专业。医校进行的是全面教育,将来学成的学生,属于全面人才。 苏雪至插入的这一年的本科班,共有学生六十余人,全部一起上课,坐在仿日本千叶医科大学建筑风格的阶梯教室里,等着这门课的教授,本校校长和治忱来授课。 苏雪至早早到了,坐下来,随后陆续进来的人,没有谁坐在她的旁边,等快上课人都差不多坐定,她的周围还是空荡荡的,身影与其余三三两两坐一起说笑寒暄的学生对比,难免显得孤零零的。 陆定国是最后来的,大概早上起得晚,苏雪至从宿舍出来的时候,他的窗户还拉着窗帘。只见他踩着铃点,匆匆忙忙,第一眼仿佛就看见了苏雪至,朝她的方向跑来,跑到一半,忽然仿佛又想起什么,赶忙硬生生地刹住,带了点心虚似的,避开苏雪至的目光,改坐在了就近的一个位子上,随后匆匆取出笔记和水笔,预备上课。 大概因为是第一节课,内容不是很重要,和校长没有亲自来,上课的,是助教讲师傅明城。 傅明城先是介绍了本学期这门课程的内容,主之前普通科没有系统学习的病理解剖,也包括部分法医学的内容,强调说,比起以前,本学年的课程将更侧重实验。随后上课,上完了,快下课时,他看了眼一个人独坐的苏雪至,点了她的名,让她站起来,随后笑着对学生道:“在座的同学,大多从前就是同班,彼此熟悉,这有利于团结合作。同时,新的学年,也有新同学加入。下面,请苏雪至同学介绍下自己。” 苏雪至被吓了一跳。 她心知肚明,自己被鄙视排挤了。 这也正常,谁叫她是靠着非正常的手段才入的学? 学医的不易,她也深有体会。比起靠着辛勤努力才得以坐在这间阶梯教室里的学生,自己实在太过轻松了。 谁会服气,愿意接受这样一个同班同学? 讲台上的傅明城含笑看着自己,眼神带着鼓励,躲也躲不开了,没办法,她只能在侧目中站起来,简单介绍了下自己的姓名,随后朝周围微微欠身。 傅明城带头鼓掌,教室里终于起了一片稀稀拉拉的掌声,夹杂着后排不知道谁的轻声嘀咕:“就是那个靠着几道中学题就跳级上了本科的少爷?” 教室里发出一片轻笑声,笑声中,下课铃声打响。 苏雪至装作没听见,坐了回去。 厚颜无耻地躺平任嘲就是了。 谁叫自己理亏。 上午上完课,她去食堂打饭,后面,傅明城追了上来,和她并排走路。 “苏雪至,今天我疏忽了,考虑不周,给你带来了难过,我向你道歉,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他的语气带着后悔,十分诚恳。 苏雪至本来就没怪他的意思,笑道:“我知道傅先生您完全是出于好意的。再说了,那也不叫事,我没难过,傅先生您不要自责。” 傅明城终于有些释然,再次鼓励她:“这样就好。你往后多加努力!” 苏雪至点头。 晚上天黑后,她点亮房间里的电灯,继续埋头书桌学习,过了一会儿,隔壁的陆定国又来敲门了。 她已经反锁门,也除去了胸缚,现在只好又搞回去,套了衣裳,过去开门。 “忙什么呢,半天才开,我见你屋里灯亮着,就给你端碗鸡汤来。我太太傍晚送来的,一锅,慢火熬的枸杞乌鸡。小苏你尝尝。” 陆定国笑眯眯地将手里的鸡汤放在了书桌上。 苏雪至客气推辞。他挥了挥手:“就一碗鸡汤,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不要,那就是嫌弃。” 他都这么说了,苏雪至只好受了,笑着道谢。 陆定国摆手:“客气什么,我本地,又比你大了好些年头,老大哥关照一下小老弟,本来就是应该。” 苏雪至再次道谢。 陆定国送出鸡汤,却没立刻走,而是靠在书桌角上,圆圆的脑袋探了过来,瞄了眼那本摊着的德文教材书,嘿了一声:“小苏,你这也太努力了!才开学,你就玩真啦?” 苏雪至说:“我德文太差,本来就不能和你们比,再不努力,我怕落得更多。” 陆定国表示不赞同:“谁那么高的程度?不过是认得几个名词,够用罢了,”说完又称赞她用功,扯了两句,说:“小苏,我听说了个事,大家都在传,说你认识我们曹司长。是不是真的?” 苏雪至早看出来,陆定国摸过来,目的肯定不是送鸡汤那么简单。现在听他这么问,心里就有点数了。 自己入学,应该是那个贺表舅找了军医司的这位曹姓司长。 管辖本校的司长亲自出面要塞人,校长再不愿意,也没法不点头。 她自然不能跟陆定国说,把自己弄进来的,其实是那个贺表舅。 反正是开后门的,谁出面,又有什么区别? 当下没做声。 陆定国见她不说话,以为是默认。 他所在的军医司,是陆军部下辖的八司之一。 按理说,小苏是自己部门司长的亲戚,他更应该搞好关系。 但要命的是,司里最近都在传,说曹司长办事不力,陆军总长对他不满,有意撤换。换的人,有可能是从军学司那边来的。 谁都知道,陆军部里,军学司的张司长和曹司长不对付。 部里就这二司的司长是搞学术出身的。 学术出身的官员斗起来,精彩程度,也绝不亚于武夫。 要是自己和小苏走得太近,万一被认定是曹司长的人,日后,新来的还不得给自己小鞋穿? 他就一个每月拿二十银元薪水的小科员,太太整天在他耳边抱怨,说他没用。他还指望能顺利升科长呢。 这就是为什么早上他在去教室的路上听到这个消息后,立马就不敢坐到小苏边上的原因。 和同班同学不一样,他才不在乎小苏是不是后门进来的。 他怕的,是自己日后会被位置不稳的曹司长给牵连了。 现在确定了小苏和曹司长的关系,陆定国心里暗叫一声好险,立刻做了决定,往后人前,绝不能和小苏太过亲近,免得遭受池鱼之殃。当然,人后亦不可得罪小苏。 别说曹司长还在位子上,就算真下来了,要搞自己一个没背景的小科员,还不是动动嘴皮子的事? 他咳了一声,又搭讪几句,催苏雪至赶紧趁热喝,笑嘻嘻地退了出去。 苏雪至莫名其妙,起身把人送走,喝了鸡汤,把碗洗干净了还过去,回来反锁门,换了衣服,继续埋头学习。 这样一晃眼,十来天就过去了,苏忠那边,一直得不到能去拜访那位贺家表舅的机会。 现在是秋药材的集中交易时间,家里生意很忙,舅老爷又受了伤,骨折的腿,没个三四月别想下地走路。他实在有些等不住了。庄阗申让他先放心回去,说这个事交给他,他一定上心,等贺汉渚有时间了,他就带苏少爷过去,把少爷引荐给他。 庄阗申办事还是非常牢靠的。 苏忠就跑到邮局,往省城发了个电报给舅老爷,简单说了下这边情况。叶汝川收到电报,和妹妹商量了下,也只能这样了,让苏忠先回来。 忠叔回去的那天,苏雪至恰好学校是休息天,出来送。 苏忠要走,表哥叶贤齐这边也没事了,自然该回日本继续上学。出发的日子,定的是同一天。 苏忠的意思,是他先送表哥去坐船,然后自己再走。 天城是北方重埠,海运发达,自然也有出发去日本的轮船。叶贤齐已经定好船票,连连拒绝,说忠叔年纪也大了,这一趟出门,舟车劳顿,跑前跑后,现在雪至安顿稳了,头等大事就算完,自己的事,不用他再操心。 “我等下叫个洋车,直接拉去码头就可以!” 表少爷态度这么坚决,言辞又恳切,对自己充满了关心,苏忠十分感动,也就作罢,叮嘱他路上当心,还从自己的腰包里捞出来几块带着体温的银元,非塞给他不可。 就这样,忠叔带着同行出来的几个人一道,被表兄妹给送走了。 告别老管事,苏雪至转向表哥,还没开口呢,叶贤齐说:“雪至,你现在学业忙,你不用管我,更不必送我。我自己去。”说完,招手拦来了路过的一辆洋车,提着箱子上去,屁股还没坐稳,扭头冲苏雪至挥了挥手,就催车夫拉他去码头,说要赶船。 苏雪至盯着他坐黄包车匆匆离去的后脑勺,心里怀疑他是借着念经济,在日本那边混日子。 但愿是自己错想了,希望他能真的学成,日后拿个文凭回来,那么舅舅的气,应该也会平一些的。 算了,表哥的事,自己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 她回了学校。接下来的生活,就是一个人,宿舍教室饭堂三点一线,每天都要学到半夜才休息,恍惚间,好像又穿越回了从前的大学时代。 说实话,只要忽略身边不时投来的鄙视目光,她还挺喜欢这样的生活状态,并不觉得枯燥或者辛苦。 大概她天生热爱学习,热爱研究知识? 这样过了一周,这天下课,学生监李鸿郗叫人让她去他办公室接个电话,说有人找。 电话是庄阗申打来的,兴冲冲告诉她一个好消息。 这么巧,原来,新任的天城卫戍司令,竟然就是她的那位表舅,贺汉渚! 庄阗申说,贺汉渚昨天抵达了天城,今天晚上,市长要在饭店举行一个欢迎酒会,让苏雪至六点前到饭店,自己在门口等她,到时候,带她入内,把她介绍给贺汉渚。 他叮嘱,务必正式穿着,千万不要迟到。 军医学校实行的,是类军事化的管理,不但学生平日穿军装,高层管理人员,即便是和校长,也身有军衔。 今天不是休息天,按照校规,学生是不能外出的,擅自出去,如触犯军规。 挂了电话,还没开口,坐在桌后的李鸿郗就说道:“方才庄老和我说过了,特殊情况,今晚允你外出,下不为例。” 苏雪至朝他躬了躬身,走了出来。 下午上完课,她回到寝室,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准备换下校服外出。 她不打算穿西装。 现在出去,西装打扮,还是有些惹人注目的。 而她最不想的,就是惹人注目。 她穿月白色的细纱长衫,外面一件雪青提暗花的马褂。 这样的穿着,适合正式场合,也不招眼。准备好,出了学校,坐辆人力拉的东洋车,在六点差一刻的时候,来到了天城大饭店。 夜幕降临,街道两旁霓虹闪烁,站在饭店气派的大门外,就能看见里面灯光如昼,不时有阵阵乐声飘出来。 六点钟到了,说好的庄阗申却没现身。苏雪至只好等在门口的一个角落里。 不时有汽车开进饭店大门,停在通往大堂的宽大庭院里。穿着制服的阿三跑来开门。车里下来珠光宝气的女人,踩着高跟鞋,挽着身边或西装革履或长袍马褂的男伴,说笑着,往里头走去。 苏雪至一直等到了将近七点,腿都要站酸了,才总算看见庄阗申坐了辆东洋车匆匆赶到,给了车夫几个角子,打发走人,站在门口,擦着额头的汗,左右张望。 苏雪至走了出去,他忙招手,说自己临时出了点事,所以来晚了。 他的“事”,说起来有点好笑。 今晚来这里参加酒会,他拟坐汽车代步,但自己没有,就向一熟人借,原本答应了,谁知临了,又被告知汽车另有他用,借不了了。 空等了一个小时,汽车没借到,还白雇了司机,极是扫兴。他只好坐东洋车来。 当然,这样的失望,是不可能在小辈面前说出来失脸的,只说有事,说完领着苏雪至匆匆往里去,到了大厅门前,向守卫出示请柬,带着人进去。 饭店的大厅轩敞而豪华,头顶硕大的水晶灯耀目得晃眼,处处是人,衣香鬓影。 这个时间,他们已经错过了开头的欢迎仪式,现在是舞会。 苏雪至遵从吩咐,先等在门旁的一个角落里,庄阗申往里去,眼睛四处找人。 苏雪至也看着前方,很快就注意到了一群人。 大厅中间,一个穿着军装的男子背对着这边,正被几人围着在说话,形如众星拱月。这样的一幕,很难不让人去留意。 看背影,这男子年纪应该不大,个头颀长…… 感觉好像有点眼熟? 男子的一侧胳膊,还挽了一个穿了条西式粉色公主裙的窈窕淑女,说话间,也不知说到了什么,男子发出一阵大笑之声,完全旁若无人的姿态,周围的人也跟着笑,纷纷附和。 等一下,这声音…… 苏雪至忍不住又看了一眼。 这个时候,庄阗申好像也留意到了这人,急忙从人堆里挤过去,快步走到那人身后,应该是打了声招呼。 男子扭过脸,看了过来。 苏雪至一下子就惊呆了。 这张脸…… 竟是那个同船一起走了些天的四爷! 正文 第 14 章 苏雪至太过诧异,以致于根本没法挪开目光,两只眼睛看着前头。 只见那个四爷扭头,脸上还留着方才的笑意,见是庄阗申,抬眉,微微颔首。庄阗申就趁机上去,大约寒暄了两句,在一旁等,那个四爷继续与人说话,过了片刻,再觑准一个空档,他指着自己所在的方向,说了几句话。 苏雪至虽然听不见,但估计他是说苏叶两家的人把少爷送到,先回了,剩下在这边念书的少爷,现在带过来,想认识一下之类的话。 那人再次回头,往她这边迅速地看了一下,随即扭回去,应该是和边上的人道失陪,接着,他就转身,走了过来。 庄阗申原本应该是想回来,把自己带过去介绍给他的,没想到他主动走了过来,刚开始好像还有点反应不过来,停在原地,顿了一顿,才回过神,忙跟了上来。 刚才那个挽着他胳膊的窈窕淑女也跟了来,看起来和他的关系很是亲密。 走得近了,苏雪至就看清楚了。 是个年纪绝对没有超过十八岁的少女,红唇琼鼻,双眸亮晶晶,长得十分漂亮。 苏雪至再次感到意外。 这位四爷,人自然是称不上老的,但竟会和这么一个以她的标准而言还没成年的少女交往…… 这口味,未免也太…… 苏雪至打住了。 因为更令她意外的,还在后面。 这人径直走到她的面前,停下。 庄阗申已经追了上来,忙介绍:“四爷,这位就是我刚才和您提的苏家儿子……” 庄阗申话还没说完,苏雪至就见他冲着自己点了点头:“前段时日不便见客,怠慢了。方才听庄老说,贵府那位管事已经走了?” 这神情,这语气…… 别说吃惊了,都完全看不出当有的哪怕是一点点的意外——就好像他早就知道自己是谁似的。 正常来说,他不应该是这样的反应。 这是怎么回事? 苏雪至起先一阵困惑,电光火石间,忽然明白了过来。 以此人这一路上对那位王公子的重视程度,怎么可能会因为王公子的坚持而贸然放几个陌生人上来? 在默认她和表哥搬上来的时候,他必定已在背地里查过他们的来历。 想知道他们是谁,并不是件难事。 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几天后,当她和表哥为了躲开王公子逼迫她学戏想搬下去的时候,那个豹子留下了他们。 虽然这位四爷的这种举动,根本谈不上冒犯,甚至,可以被认为是对他们的某种照顾。 但在明白过来后,苏雪至想他从头至尾,不动声色,就旁观着自己和表哥两个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蹦跶,心里忽然生出一种类似于被愚弄,或者说,自己太蠢的感觉。 真的不是很舒服。 “哥,他是谁呀?” 这时,跟他过来的少女打量苏雪至,开口发问,眼神里带了点好奇。 庄阗申笑着插话:“这位想必就是贺府明珠?果然秀外慧中,大家风范。” 贺汉渚看了眼身旁的粉裙少女,点头:“是,舍妹在这边的女中读书,今晚无事,定要跟来,就带了过来。”话语简短,但近看一双即便笑起来也带了几分淡漠的眼里,却流露出几分掩饰不住的宠溺之色。 苏雪至一顿,忽然想起之前自己在家中饭桌上听来的一些关于贺家的事。 记得当时舅舅提过一嘴,贺汉渚带着个妹妹。 原来这个少女,就是贺家的那个妹妹…… 她却竟然以为……不禁汗颜。 “庄老,商务部高就,也是同乡。”对面,这个叫贺汉渚的人,继续为他的妹妹介绍着插了话的庄阗申。 “哪里哪里,四爷抬举了,碌碌无为,混日子罢了。”庄阗申摆手自谦。 “伯父好。” 贺家妹妹十分礼貌,站在兄长身边,立刻向年长者问好,眼睛很快又落到了苏雪至的脸上。 庄阗申忙朝沉默着的苏雪至递了个眼色,随即催促:“雪至,这位就是贺四爷,你不是一直想见的吗?还不快叫舅舅?” 庄阗申为了替她和对方拉近关系,自动把那个“表”字都给去掉了。 苏雪至尴尬得简直脚趾抠地。见贺汉渚看向自己,仿佛在等着,一咬牙。 “……表……舅好……” 肩负着叶家苏家两家人的嘱托,她终于还是完成了任务。 贺汉渚的神色看着倒是如常,点了点头,算是受了,正式认下这个表外甥。 “雪至,还有这位,你应当叫她……” 没等庄阗申说完,对面的少女抬起一双白嫩小手,捂嘴笑了起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苏雪至,轻轻摇头:“不要!我才不要他叫我表姨呢!” 庄阗申抚须,呵呵地笑:“女公子烂漫可喜,是老朽唐突了,唐突了!雪至,那就不叫了!” 贺汉渚也笑了,望着妹妹的目光一片温柔:“舍妹不懂事,叫二位笑话了。” 他说完,打发妹妹:“你去坐坐,我还有事。” 贺家妹妹看起来仿佛有点不愿,但还是听从了兄长的话,又看了一眼苏雪至,掉头走了。 很快,就有几个珠光宝气的太太带着女儿过来,围住了她。 妹妹一走,这人脸上的笑意就消失了。苏雪至见他两道目光投向了自己,神色严肃,但语气,倒是带了几分关照后辈似的温和:“今天我恰叫豹子问了一声,说你开学也有一周了?怎么样,有没遇到什么难处或者不方便的地方?若需帮忙,尽管开口。” 苏雪至怎么可能告诉他自己在学校受到排挤的事——本来就是自己理亏。立刻摇头:“没有,一切都很顺利。谢谢您了。” 他唔了声,微微颔首:“往后我也在这边了,有事的话,叫人和豹子说一声……” “烟桥!” 这时,大厅的入口处传来一声洪亮的叫声,立刻吸引了全场的注意力,只见又进来了几个人,当先的是个中年人,马脸,一身警服,肩膀带着好几个星杠,冲这边叫了一声,满脸的笑,快步走到近前,伸手就用力地握住了他的手。 “哎呀,烟桥老弟!你总算来了!你可把老哥哥我给等死了!之前我是日盼夜盼,盼不到你来,前些天外头又闹事,我就出了个门。没想到我一走,你就来了,还听说老周今晚给你办欢迎仪式!得,别说一天的火车了,就算是爬,我也非得爬回来不可!” 他的话引来一阵善意的笑声,大厅里的人都停下了正在做的事,纷纷看过来。 马脸说完,眼睛就看四周,很快找到了埋怨对象,那位“老周”,一个长袍马褂的圆脸中年男子。 “好你个老周!你怎么做市长的?存心和我作对?趁我不在,想悄悄地把我上司给迎了,好打我的脸,是不是?” 那个姓周的市长已经笑着走了过来,连连赔罪:“怪我疏忽,竟忘了你这条地头蛇!我自罚!”说着,端起手里的酒杯,喝了一杯。 马脸说:“我也自罚!不过,老周的套路,我是看不上的!我不多,也就一瓶白干!自带!”说着,从身后跟着的一个随从手里接过一瓶酒,拧开盖子,仰脖,竟咕咚咕咚一口气地喝了下去,足有一斤之多。 “烟桥老弟,这下你该谅解老哥哥了吧?” 马脸一口气灌完,将空瓶子的口对着地,问。 贺汉渚抚掌,随即转头朝侍者打了个响指。侍者快步跑来。他吩咐取红酒和杯子,说:“也怪我疏忽,竟没有知照局长,也该罚。不过,论豪气,我是不敢和局长比的,只能自罚三杯了!初来贵地,往后必有不到之处,也请局长多多行个方便!” 说完,在众人的注目之下,他端起玻璃杯,自己倒酒,一饮而尽,接连三杯,最后含笑亮杯。 他自斟自饮的时候,苏雪至留意到贺家妹妹看着,表情好像有点担忧,似乎想过来,又停了。 大堂里响起了一片欢笑声,随后是热烈的鼓掌声。 “不敢不敢,你这不是折煞我了?” 马脸红光满面,哈哈大笑,“谁不知道,你可是拿着尚方宝剑来的,能先斩后奏。往后我这天城警局上下几千号人,包括我在内,任凭差遣,唯命是从!” “司令,市长,局长,准备报纸记者拍照了!” 一个秘书模样的人凑了上来提醒。 欢声笑语和掌声里,苏雪至看着他转身,被人簇拥着,说笑朝里走去。 她和庄阗申就被遗忘在了这里。 她的视线,落在那条此刻被军裤裤管包裹着的左腿上。 腿修长而直,步伐矫健而平稳,完全看不出,就在不久之前,就是这条相同的腿,曾受到过那样严重的伤。 他后来的医生应该有提醒,伤情没有痊愈之前,不要喝酒。 更何况,她也记得那天他从水里上来后,衣袖上沾染咳出的血丝的一幕。 现在他却一喝就是三杯,面不改色。 看起来,他恢复得挺快?大大地超出了她的预期。 这时,她听见边上的庄阗申感叹了一声:“雪至,上回我就对你舅舅说过,他为人谦和,今晚你亲眼看到了吧?我其实也该早想到的!这个司令的位子,可是一盆炭,烧屁股的,除了他,想来也没有谁能坐得住了。” 苏雪至从那条自己缝过的渐渐远去的腿上收回目光,看向庄阗申。 庄阗申时刻不忘自己肩负提点友人子侄的职责,指着前方的人,替她细细介绍解说:“我看了一圈,今晚天城的政要,几乎悉数到场。不但天城,连京师也来了不少人,光是军部,就到了四五个司长。” 他指着几个穿军装的人,一一指点。其中就有陆定国的上司,军医司的曹司长,是个戴眼镜的中年人。 “商界名流亦无一缺席。那位就是船王傅先生,你校那位讲师的父亲。” 苏雪至看去。 傅明城的父亲已经年过六旬了,拄着拐杖,穿一套黑色的长袍马褂,人看着却还硬朗,就是刚才与贺汉渚谈笑的人的当中一位。 “以及各国公使领事和夫人。”一堆穿得花花绿绿的男女洋人。 “你再看,刚才那位姓周的,是本市市长,主行政。迟到自罚的,孙孟先,天城总警局的局长,下辖五区二十一县警棚。本市还有一位督办,姓廖,掌军政,今晚上不知为何,没看见人。” “市长也就罢了,手下无兵,这位孙局长和那个姓廖的,一掌警,一掌军,本市跺跺脚都动地皮的实权人物。此地行政、警力、军政,三者皆不缺,知道上头还要设卫戍司令部的用意吗?” 不等苏雪至答,自己又接道:“司令部直属总统府,司令由总统直接任命,平时所辖的卫戍部队由陆军部指拨,部内设参谋、秘书、副官、执法、军需、军医六处,权责重大,除了执掌地方警备和治安,也管百姓灾害与救防、保护公府和官署。” “不过,这些都是次要的……” 他压低了声,“司令部真正压人的,是在特殊情况时,有权调用京师附近驻军为己所用,指挥地方官和警力。” “也就是说……”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了,手指了指上头。 “其实是上边对这里不放心,派人来监视督办,分化权力。” 苏雪至看着前面的那道背影,明白了。 这不就是锦衣卫头子吗? 正文 第 15 章 “是你?” 耳边突然又响起一道声音,似曾相识。 苏雪至扭脸。 不远之外,一个公子哥儿丢下正说着话的人,把手中的酒杯一放,朝着这边走来,两只眼睛盯着自己,一脸的诧异。 看来今晚上是一个都不能少——老相识王公子驾到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停在近前问,语气诧异。 “哎呀,王公子?” 庄阗申惊喜地迎了上去。 “好久没见着了!王公子您何时回的?比从前愈见精气神了!” 王庭芝双手插兜,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两只眼睛继续盯着苏雪至。 庄阗申就有点回过味了,看了眼苏家儿子。 “王公子您和苏少爷认识?” 王庭芝不应,场面冷了下去。 庄阗申年纪一大把了,也帮了自己不少的忙,苏雪至不想令场面太过尴尬,开了口:“不敢说认识,就是之前我来的路上,恰好和王公子同船了几天。” 庄阗申恍然:“原来如此,这可真叫巧啊!”见王庭芝还盯着苏家儿子看,神色似乎不是那么和善,忙拉出苏家儿子和贺汉渚的关系:“王公子,你还不知道吧?苏少爷和四爷是亲戚,要叫舅舅的。” 王庭芝拖长声调,哦了一声:“大老远跑来,原来是攀亲戚的。难怪——” 苏雪至也不知道王公子怎么就一副找茬的欠揍嘴脸,虽然他说的是事实。但在船上的时候,她除了没答应照他的意思学戏,别的,好像也没得罪过他。 很想回他一句,还好出来攀亲戚了,要不然有人怕是早就见不着太阳了。转念一想,这话要是真说出来,现在是痛快了,日后更麻烦。索性作没听见,沉默着,眼睛看着前方那支开始奏乐的乐队。 男男女女,陆续下了舞池跳舞。 “庭芝哥哥!” 伴着一声娇脆嗓音,贺汉渚的妹妹很快过来了,神色欢喜。 “你什么时候来这边的?我以为你还在北京呢!上次我去也没碰到你。刚才我还问哥哥了!” 王庭芝看见她,脸上立刻露出笑容,撇下这边迎了上去。 “今天刚来的。走,我请你跳舞去。” “好——” 两人看起来很熟的样子,一边说话,一边下了舞池。 等人走了,庄阗申低声提醒:“这个王公子,是陆军部总长的儿子,不大好惹,我记着去年一年都没看见人,也不知道去了哪,怎么突然又回来了?雪至你往后离他远点,别招惹他。” 苏雪至应好。 几个庄阗申的熟人看见他,打招呼,庄阗申就要带苏雪至一起去,说机会难得,多介绍些人认识总没坏处。 苏雪至从前就不喜欢人多的场合,也不愿意和生人说话,能避就避,何况是现在这样的场面。 交际不是她的擅长,发展人脉也不是她来这里的作用。认下了那个表舅,她的事就完了。 她推脱,说去解手。庄阗申叮嘱她回来再找自己,和人攀谈去了。 苏雪至心里想回去,但想也白想。一个人空手,像棍子一样杵着,感觉也挺奇怪,经过她身边的侍者,都要瞄她一眼。 她到了摆放食物和酒水的台桌旁,打算找点吃的。 军医学校饭堂供给学生的伙食,说实话,挺糙,味道也变幻如云,就好像厨师闭着眼睛做出来的,咸淡看他心情。开学还没多久,隔壁陆定国就天天抱怨吃猪食,他太太三天两头送菜来。 这个位置,恰距离贺汉渚不远。 事实上,整个晚上,她很难不去注意这个人。 他是今夜的中心人物,他在的地方,就是灯光的焦点,想不留意都不行。 他和那些人已经拍完了照,落座沙发。有人切了雪茄敬他烟,他没拒,点着了,开始吞云吐雾,谈笑风声间,酒会也渐渐进入作乐阶段。 一个穿军装的大概喝多了,开始起哄——苏雪至思路一向清晰,记性也好,刚才庄阗申向她介绍了那么多人,她全都记住了——应该就是陆军部的军务司司长,姓姚,端着酒杯,走过来打断了他和市长的叙话,让他请一个女人跳舞,说对方是天城第一美人,对他已是慕名已久。 女人灵蛇般的身躯外裹着条颜色艳丽的软缎旗袍,应当是本城的著名交际花。即便以苏雪至作为女人的眼光去看,也是极有魅力的,红唇乌发,艳光四射,在众人随之而来的起哄声中含笑望着他。 他纹丝不动,只笑了笑,说舞技拙劣,不好唐突佳人,说完,左腿抬起,随意地交在了右大腿上。 能扛起一城花帜,自然有过人之处。 女人仿佛一怔,随即立刻笑道:“贺四爷不给我面子,我是最记仇的。罢了,且先记下这一笔,日后要四爷加倍偿还!”说完,一双妙目笑吟吟转向警察局长,“孙局长,四爷不给我面子,你不会也不给吧?” 孙孟先没立刻回应,先看了一眼贺汉渚,见他确实无意起身,这才抹了抹头发,笑哈哈地站了起来。 “贺司令不给唐美人面子,我求之不得啊,那这好处,就让我占了!” 众人跟着一阵笑,看着局长挽着美人下了舞池。 贺汉渚依然交腿靠坐,面带微笑,姿态闲适,将剩半的烟掐在了一只烟灰缸里,转脸继续和市长叙话。 那个醉了的姚司长,也立刻被上来的人强行拉走。 这意外的一幕,就过去了。 苏雪至自从以前被前男友那样指责后,虽然没觉得有多难过,但不自觉地,多少也落下阴影。 她佩服高情商的人。 这个姓唐的美人,真的讨人喜欢,不但长得美风情迷人,连她都忍不住想多看几眼,而且善于察言观色。 更厉害的是,不动声色间,化解了对自己的不利。甚至,把不利转为有利。 真的佩服。 这种本事远比念书要难,自己就永远做不到。她唯一的擅长,好像就剩念书、泡工作台。 咖啡续命,红酒助眠。这就是她从前的生活。 苏雪至最后看了一眼唐美人那柔软如水的腰肢,余味未尽地收回目光,拿起一只擦得晶莹剔透的玻璃杯,倒了半杯酒,低头嗅了嗅,正要喝,忽然听到身旁有人说:“你喜欢那个交际花?我看你老是看她。” 苏雪至转头,见是贺家妹妹一个人走了过来,停在边上,顺着自己刚才的目光,狐疑地盯着舞池里的唐美人。 她失笑:“你误会了。” “你在喝酒吗?我也想尝一尝。但我哥不许我喝。他老管着我,说我还是小孩子。我看你比我也大不了多少!” 贺家妹妹的眼睛又盯着她手里的酒。 苏雪至看了眼刚才和她一起的王庭芝,现在他搂着另一个女伴,在舞池里嘻嘻哈哈地跳舞,周围人纷纷避让。 她把酒顺手倒进一旁的废水盘里,放下杯子。 “你哥是对的。我也不喝了。” 女孩子嘟了嘟两只腮帮子,以表不满,模样很是可爱。 “我叫贺兰雪,十七岁了。你叫什么名字,你多大?” “苏雪至。”她没回几岁。 说十八,有点心虚。 就她这鬼样子,哪能沾上十八岁少女的边儿? “你的名字真好听啊!是不是生日是下雪的那天?或者你娘怀了你的时候?而且这么巧!我们的名字都带了个雪!”贺家妹妹好像有点小兴奋。 苏雪至不知道叶云锦为什么这么取名,也没法理解贺家妹妹的兴奋点。她没应付小萝莉的经验。反正她小时候不是这样的,跟现在差不多吧,木讷寡言,不讨人喜欢。 她只一点感觉,贺家妹妹被保护得很好。怕说错了话,万一告到她哥哥面前,那就没意思了。 她朝贺兰雪笑了笑,转身想离开,却听她说:“刚才我听庭芝哥哥说,我哥的腿伤,是你救的?原来就是你呀?你太厉害了!也谢谢你苏公子。咱们不但是亲戚,你还救了我哥哥!” 贺兰雪的语气诚挚而欢喜。 苏雪至一怔,看向王庭芝,他似乎留意到了贺兰雪在和自己说话,一边跳舞,一边频频扭头张望这边。 “贺小姐客气了,我胡乱缝的……你不用谢。”她应了一句。 贺兰雪摇头:“一定要谢的!你救了我哥哥!就是我有点担心……” 她回头,看了眼自己兄长所在的方向,转回脸。 “我就和你一个人说,我哥腿上的伤,其实现在还没完全好,我知道他走路肯定有点疼。他还有咳嗽的老毛病,天一凉,夜里就容易干咳,有时咳得厉害,都不能睡觉。给他看病的德国医生罗尔夫也查不出原因,就让他注意休息保暖,不要喝酒,也不能抽烟。原本情况已经好了些,这次回来,不知道怎么回事,竟又咳了!医生本来是不同意他现在就来赴任的。他来就来了,你看他,今晚上还喝这么多酒!还抽烟!我看着都要气死了!可是就算我跟他说,他也不会听我的……” 贺家的妹妹,大约真的把自己当成亲戚兼兄长的救命恩人了,愁眉苦脸地诉着情况。 苏雪至瞄了眼贺汉渚。 他边上的人,现在已经变成洋人了。 根据贺兰雪的描述,如果排除掉不太像的肺气肿,可以考虑是气道反应性增高,对冷空气有过敏反应,可以试着口服能减轻气道反应的抗敏药物。 不过,她不知道现在有什么药能有类似的功效,再说了,自己也不是医生,和这个无关,就是不知该如何应对面前这个忧心忡忡的“小表姨”,顿了一顿,含含糊糊地说:“这个……我也不大清楚……” “苏公子,要么等下你和我一起帮我劝一下我哥好不好?你救过他,还是学医的,他肯定听你的!” 原来这才是小姑娘的目的。 苏雪至断然拒绝:“贺小姐,我真不行!当时是赶鸭子上架。这回我上学,还是走了你哥哥的后门。” 贺兰雪竟然不信,摇头:“苏公子你别谦虚了!我前些天趁休息去北京探望我哥哥,恰好遇到罗尔夫医生向我哥哥问起你,说那么简陋的条件下,能用普通的针把那么严重的伤口处理成这样,非常了不起。他说缝合之良否,与创伤的预后有莫大关系,要是创缘内皱皴,或者缝合不整,就会妨碍治愈。罗尔夫说,他自己都有可能做不到那么好。还说你绝对是个外科高手,头脑冷静,考虑周到,不但缝合止血,还想到了伤口感染的可能,缝一针单独打结,利于后面医生处理时拆线引流,不影响整体。他听我哥哥说你很年轻时,很惊奇,有机会想认识你,和你交流内脏啊还有血管之类的缝合方法呢。” “苏公子,你明明这么厉害的!” 她看着苏雪至,眼眸闪亮。 苏雪至:“这个……这个……” 她倒是愿意和医生交流她所了解的适合不同手术部位的各种缝合方法。 但绝不是现在。 对着一脸期待的贺家妹妹,此刻她忽然有点怀念起表哥。 要是换成叶贤齐,肯定张嘴就能说出应付的话。 “怎么了,苏公子你是怕我哥哥吗?” 她回头,看了眼自己的兄长。 苏雪至被提醒,忙道:“也不算是怕,就是我跟他说了也没用的。那位德国医生绝对比我有权威吧?他不照样没听?” 贺兰雪应该是认同了她的话,轻轻叹了口气:“你说的也是,算了……我哥哥确实有点固执,不会听人劝……” 她再次扭脸,看了眼舞池,脸上露出笑容。 “苏公子,认识你很高兴。刚才我看你都是一个人的,不如我请你跳舞?” 苏雪至拒绝:“我不会跳,贺小姐你和别人去跳吧。” “没关系,我可以教你!很简单的,一学就会!” 贺兰雪很热情,苏雪至却不可能点头。 她不适合和人肢体接触,更不想下舞池引来注目。 “贺小姐,我真的……” “小妹,苏少爷可是有名的清高,你能请的动?想跳舞,还是我陪你吧!” 身后又传来了王公子的声音。 他丢下刚才那个女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来了。 贺兰雪仿佛一愣,迟疑了下。 苏雪至忽然想到一个很好的理由:“对了,庄伯父刚才叫我去找他。你们聊吧,我先去了。” 她朝对面的二人微笑点头,转身走了。 这个晚上剩下的时间,她就老老实实跟在庄阗申的后头,伯父叔父地叫,脸都要笑僵,终于熬到可以退场,庄阗申带她去寻贺汉渚辞别。 贺汉渚正和几人站在酒店门边说话,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结束,眼看又有人要上去,庄阗申赶紧快步插了进去,叫了声四爷。 贺汉渚转头,见是他二人,停下来,听庄阗申说要走了,看了眼站他身后的苏雪至,扭脸吩咐他边上的那个豹子:“叫人开我的车,送他们。” 豹子应是,转身要走,又被叫住:“还是你自己送吧。务必送到。” 豹子再次点头,随即对庄阗申和苏雪至道:“二位随我来。” 庄阗申连连推辞:“这怎么好意思?我们自己回去就行了!不敢耽误四爷!” 贺汉渚微笑道:“不必客气,耽误不了。” 庄阗申再三地辞,终还是推不过去,最后只能接受四爷特殊礼遇,在附近人的艳羡注目中,带着苏雪至昂首来到汽车旁,等豹子给他打开车门,弯腰钻了进去。 回去的路上,他趁着前头那位四爷的贴身副官专心开车,觑了个空,附到苏雪至耳边,轻声得意道:“雪至,今夜收获匪浅,四爷也实是给足了我面子。你放心,往后我会常常带你去的,亲戚关系,必突飞猛进。” 正文 第 16 章 饭店在天城东南方向的新地租界里,庄阗申宅在中心的老城区,而医学校建在城北。 照远近顺序,先送庄阗申,再是苏雪至。 学校在河边,不但路远,出城后,有段路的两边是大片的乱葬岗,以前官府杀头和死了没地埋的人的归宿。白天看也没什么,荒凉了些而已,到了晚上,四周黑魆魆,点点鬼火,看着就有些瘆人。 苏雪至倒不怕坟场和死人。 她怕活人。 来这边开学还没几天,她就不止一次地被陆定国提醒,天城鱼龙混杂,治安堪忧。租界有巡警日夜巡逻,秩序还算可以,但其余地方,大大小小的水会和脚行把持地盘,帮派林立,街头,扒手和混混防不胜防,至于冷清些的角落,天一黑,更是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以前这样,现在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更乱了,叫她晚上不要一个人出去。 已经这么迟了,能坐车回,自然省心。 她被送到了学校的大门前,汽车停下来,她正要开门下车,那个豹子已经推门下了车,快步过来,替她打开了车门。 “苏少爷您走好。”他说了一声。 刚才他送庄阗申到家的时候,没有下车。现在对自己的态度却不大一样,和之前在船上时相比,更是天差地别。 自然是因为船上后来发生的那事的缘故。 苏雪至向他道了声谢,下车走了进去。 豹子目送前方的身影消失在校门里,开车回去,没再回饭店,穿过老城区,直接来到了位于法租界一处幽静地段的洋楼前,两层,被一个种满了玫瑰的庭院所包围。 这里就是贺公馆。去年小姐来读女中,为了方便她居住,四爷在距离学校不远的这里置了这座公馆,本是前清一个外交大臣的别业,附近居住的,都是天城的一些名人。 庭院里亮着灯,门半开着,仿佛刚有汽车出入的样子。门房听见动静,出来见是自家的车,急忙跑来开门,说四爷也刚回不久,是王公子开的车,王公子进去坐了一会儿,刚走。 豹子停好车,径直入内。四爷和小姐果然还坐在客厅里。 “四爷,照您吩咐,已经将人都送到了。” 豹子走了上去,说道。 贺汉渚点了点头,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陪着他的贺兰雪立刻冲上去,一把扶住了他的胳膊:“哥,我知道你腿肯定疼,我扶你上楼梯!” 贺汉渚笑了起来,屈指弹了弹妹妹的脑门:“就你机灵?你哪只眼睛看见我疼?早就好了,不用你扶。”说完丢下妹妹,皮靴踩着带了美丽花纹的柚木楼梯,往上而去。 “哥哥你讨厌!我都说过多少次了,不许你再弹我脑袋,这样我会笨掉的!” 贺兰雪摸了摸被弹得有点疼的脑门,生气地顿脚,追了上去。 贺汉渚已经上了二楼,停在楼梯口,等妹妹追上来,转头说:“哥真的没事,今晚也不早了,你应该累了,回房间休息去吧。” 贺兰雪嘟了嘟嘴:“那好吧,哥哥你也早点休息!” 贺汉渚看着妹妹身影走进走廊右侧的一个房间里,自己往左,也进了房间。 他一进去,步伐就变得有些凝重,解开军装的衣领,脱了,随手扔在一边,在靠窗的一张桌边椅子上坐了下去,手掌揉了揉额,拿起桌上的一叠文件,翻了翻。 公馆里做事的吴妈送来一杯水,走了进来。 “贺先生,洗澡水和衣服已经准备好了。” 贺汉渚点头,放下文件,起身进了浴室,出来,他已换上睡衣,用雪白的毛巾擦了擦湿漉漉的头发,坐到床边,伸手拉开床头柜的一只抽屉,从里面取出一瓶药水,用棉花蘸着,涂了下腿上的伤口。 线早已经拆了,但这条长长的伤疤,看起来依然狰狞而丑陋,疤口缝合处新结的淡色皮肉,因这几日疏忽,又变得微微肿胀。 他涂了药水,端起床头柜上放着的一杯水,吞了药,转头见吴妈还没走,身影在门口徘徊,问她是不是有事。 吴妈“哎”了一声,急忙进来说:“贺先生,是这样的,我今天得到了个家里的消息,说我儿子腿摔了,孙子又生病,加上农忙,儿媳一个人怕照应不过来……” 吴妈是本地来的,家在几十里外的乡下。 贺汉渚说:“你回吧,等家里事好了再来,多久都没问题。”他的语气十分温和。 吴妈松了口气,心里又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实在是对不住您,我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好,公馆里就剩梅香,我担心她做不好事……” 梅香是个小丫头,平日替她打下手的。 她一咬牙:“要是先生您不方便,您可以另外请人,不用等我了。” 贺汉渚微笑:“没事,你放心回吧。小姐喜欢吃你做的菜。去年我不在这里,你把她照顾得很好。” 他拿起扔在床头柜上的一只皮夹,抽出几张钞票,递了过去:“给你孙子买糖吃。” 这间公馆人口简单,除了先生小姐,就自己带着梅香,外加门房兼园丁的老夏,关键是,无论是小姐还是先生,人都很好,说话和气,不像吴妈从前做事的人家,对下人颐指气使。现在被迫就要丢掉这份工作,吴妈心里很是不舍。 没想到现在不但能保住事,贺先生还额外给自己钱,吴妈又是感动又是意外,推了一番,终于还是将钱接过,连连鞠躬,退出去前,忽然想起一件事,喜笑颜开地说:“对了贺先生,白天你们不在家的时候,柳小姐打了电话来,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到了这边,还问您的身体情况,我说您一切都好。她还和我闲聊了几句,让我转达对小姐的问候。她人真好。” 柳小姐是大学生,在北京的一间大学念秘书,经常趁休息,来这里看望贺小姐。 她说话时,贺汉渚已经回到桌边,再次翻着文件了。 放在最上面的,是一张邀请函。 吴妈见他没回头,翻着邀请函,只“唔”了一声,就朝他背影又真心实意地鞠了一躬,退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豹子再来敲门,说陈秘书问,怎么安排军医学校开学典礼的事。 “陈秘书问您,需不需要再推几天?”他看了眼贺汉渚的腿,问道。见一旁的窗户开着,怕夜里冷风进来,上去关窗。 贺汉渚丢下邀请函,转过头说:“已经让他们等这么多天了,不用再推了,就明天吧。” 正文 第 17 章 推迟了十来天的开学典礼终于举行了。 第二天早上,全校临时停课,医科和药科两个专业共五百多名学生齐聚礼堂。 九点正,门外传来动静,负责现场秩序的学生监李鸿郗飞快地奔了进来,示意学生起立鼓掌。 如雷的掌声里,今天拨冗莅临参加本校本学年开学典礼的诸位贵宾面带着平易近人的笑容,随了学生鼓掌,在校长和教务长的陪同下鱼贯进入礼堂,于主席台坐落。 来的人里,除了贺汉渚外,基本也是昨晚在饭店里露过脸的一拨,苏雪至自然认得。周市长,姓孙的警察局长,学校直属上司军医司司长曹宪。另外还有两个人,虽然昨夜她没见过,但从穿着,也能判断身份。 一个是本市督办廖寿霖,一个是来自教育部的巡检专员宗奉冼。 一武一文,一个戎装八字胡,一个长袍布鞋面容清癯,一看就知道谁是谁,绝不至于张冠李戴。 礼堂里的掌声渐渐平息,一行人也各自落座。 看这些人座次安排,倒也印证了她这些天被动地从陆定国和庄阗申那里陆续听来的各种八卦零碎。 巡检专员宗老先生是留过洋的著名学者,社会名望很高,总统都奉其为座上宾,受聘入教育部执事。但据说他脾气古怪,十分清高,不喜武夫,批评误国,连对总统也没什么好脸色,更不用说其余官员。所以昨夜大饭店的欢迎仪式,他也没去。 毫无疑问,他今天坐了中间最尊贵的位置。 他的左手边是新上任的卫戍司令贺汉渚,右手边是廖寿霖。 昨夜回去路上,庄阗申告诉她,廖据说昨夜身体恰好不适,所以缺席欢迎酒会。 这两个人,往后将是天城的两尊大佛。 贺汉渚身边是周市长——周市长看似吉祥物,两边倒,却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暗地戳人一刀。 廖寿霖边上坐着警察局长。 这位局长,据说从前和廖也不大对付,但现在,头上突然多了一个司令部,怎样就难说了。 此人看似粗人,但能坐上拱卫京师的警察局长之位,自然不是等闲之辈。传说早年出身帮派,后来有军方关系,背景复杂。 总之,主席台上的这几人,没一个是善茬。 校长介绍完人,请专员发言。 宗老先生引经据典,字字珠玑,勉励大家医者仁心,勤奋专研,树立理想,坚定信仰,做智仁勇的青年,日后成为医药建国的高等人才。 第二个发言的是谁,就有点微妙了。 从职务和等级来说,廖寿霖曾受封将军府将军头衔,年龄也大,贺汉渚却不过二十多,军衔只是上校。 但,戍卫司令部直属总统府,地位凌驾于地方督办府之上。 所以,这两人谁先讲话,按理说,其实都没问题。但却又有问题。 宗老先生发言完,看了眼自己左右两边。 校方装睡,不出声。 短暂静默后,贺汉渚先开了口,含笑请廖寿霖发言。廖寿霖忙摆手推脱。贺汉渚再笑请,廖寿霖再笑推。 如此三番,还没定下来第二个发言的人,看得台下的苏雪至焦躁不已,心里直翻白眼,十分鄙夷。 这帮人能坐到主席台上,论装腔作势的本事,果然不是一般人能比拟的。 有这功夫,她都能背下几个新的德语单词了。 终于,在宗老先生的主持下,好不容易,台上获得了今天的第二个发言人。 宗先生说:“新民国需新气象,后生更该当仁不让。” 老先生一锤定音,廖寿霖神色略略好似有些勉强,却哈哈笑着附和:“专员说得极是!” 贺司令发言言简意赅,说他来之前,特意调阅了统计局的统计数据。当前欧日等国,每一千市民,平均配有医士一名。我国四万万民众,以此标准,当有医士四十万,而实际上,全国持有注册执照的正式医士却总共不到一千人,落后巨大,也更凸显在座各位学子的重要。将来学成,既服务军队,也服务民众,同样肩负医学推广普及的薪火之责。 他最后说,只要自己在任一天,医学院将来无论有何困难,尽管去找,他必鼎力相助。 这段发言不但获得学生的热烈响应,掌声经久不息,苏雪至也觉耳目一新。 本以为他会讲一番套话——领导发言都这样的,苏雪至早习惯了,没想到他还挺有内容的。 看起来,他秘书处的工作做得确实可以。 果然,等轮到第三位廖督办发言,说的话就成了泛泛之谈。无非是重复了一遍宗老先生的调子,最后也说,定会全力襄助医学院的发展。 三位大佬讲完,再由军医学院的顶头上司曹司长讲几句,校长最后代表校方感谢诸位贵宾的莅临,礼堂活动就告一段落了。 按照进度,下面是邀请贵宾去参观解剖标本室。 这其实才是校方今天最重视的一个环节,请了记者拍照,预备发表在报纸上,目的,是向社会大众普及医学解剖,消除恐惧抵触甚至诋毁的心理。 标本教学室空间有限,不能容纳过多的人,校方只选了本科班和研究科的一些学生代表跟从陪同,自然,都是课业优秀的佼佼者。 苏雪至所在的本科班,因开学不久,各科还没举行测考,按照入学考试成绩,取了高平生等五六人跟从。没有陆定国,自然,更轮不到苏雪至了。 陆定国看着高平生等人跟随而去,等周围的其余学生渐渐散去,边上没人,对苏雪至说:“其实也没什么,跟了一趟,就算最后得以合影留念,又能怎样?我是不在乎这些虚的,请我,我也不去……” 话音未落,见学生监李鸿郗走来,冲着身旁的苏雪至招了招手。 苏雪至莫名上前,竟是被李鸿郗吩咐同行。 她一愣,忙摇头推脱:“我成绩不够格,不方便同行。” 李鸿郗说:“你初来,更应当多学习。这就是个很好的学习机会。必须去!”顿了一顿,又低声叮嘱:“你跟在同学后面便可,不必开口说话。” 苏雪至回头看了眼目瞪口呆的陆定国,朝他抱歉地点了点头,只好跟了上去,在门口穿上白大褂,进了标本室。 标本室的架子上陈列着瓶瓶罐罐,各种泡在福尔马林里的人体器官清晰可见,一具人体骨架,还有一珍贵的由医学界人士带头捐献的由自己的夭折婴儿解剖后制成的完整标本。 苏雪至向标本躬身,完毕抬头,恰见已在前面的那位四爷表舅看了眼自己。 她垂目,跟了上去,默默走在最后。 看得出来,诸位在场的大人们,包括贺司令在内,哪怕平日杀人如麻面不改色,此刻却全都好似感到不适,却要强忍,一路参观,笑脸接受拍照。 也是难为这帮人了。 苏雪至很快又发现,专员宗老先生,和这些人不大一样。 老先生参观仔细,频频停下发问,最后和学生提起了自己当年的旧学业。 原来他当初也曾学医,后来是中途改业。 老先生感慨,就在数年之前,人体医学解剖还被视为犯法,严厉禁止,医学校只能用狗尸代替,好在如今,在众多有识之士的呼吁和推进下,政府终于颁布了旨在保护以医学研究为目的解剖条例,不可谓一重大进步。这也是他当初接受聘任到教育部任职的条件之一。 苏雪至不由由衷敬佩,望着老先生,跟随周围的人一道用力地鼓掌,拍得手心都有点疼了。 本来她还觉得,被学生监强行叫进来,很是别扭。 现在却觉得运气好。 能近距离目睹当代大师学者的风范,聆听教诲,十分荣幸,更是幸运。 宗老再次勉励在场学生,务必珍惜机会,刻苦向学。一时兴起,还笑说,就在前些时日,他还在旧书箱里翻到了当年自己在笔记本上绘的人体主动脉和静脉分布图,想起年轻时熬夜背诵动脉静脉表的一幕,十分怀念青春时光。 教务长便笑着上来凑趣,请他现场给学生演示一番。 宗老笑着摆手。 “不是谦虚,是真不行了,忘得七七八八。不过……” 他环顾了一圈面前的学生。 “我倒是希望你们给我露一手。谁愿意做我的老师,来画一幅,我再重温一下当年的学生生涯。” 中国人讲究内敛,凡事不显山露水,也不宜主动展示才艺。须靠别人的一番推动,方可出列,献技献技。 宗老说完了,学生当中,即便是自信能画出一幅好图的,也没有立刻就毛遂自荐。看着别人,笑着低声相互推举。 几个和苏雪至同班的学生不约而同,将目光落到了她的身上。 今天这样的机会,原本属于成绩先进者所有。这个姓苏的少爷,靠家里和军医司司长曹宪的关系,还有几个钱,住好宿舍几乎免考入学就算了,现在居然又跟他们一样,获得了这样难得的荣耀。 这是他自找的。 不趁这机会折辱他一番,更待何时。 几人相互使了眼色,不动声色,退到了苏雪至的身后。 苏雪至一下就从不起眼的末尾,变成了立于前列。 苏家女儿自小扮作男子,气质比寻常的女孩,自然多了几分落落英气。 女孩底子的天生秀色,加上少年的英气,本就令苏雪至看起来和身边的男学生不大一样,颇是惹眼。何况现在前面无人遮挡。 宗老一时兴起发话,无人立刻自荐,也知是常情,学生们羞于展示自己,于是笑看了一圈,一下就留意到了这名学子,眼前一亮,于是笑着鼓励:“你叫什么名字?要么你来一试?” 正文 第 18 章 苏雪至糊里糊涂,还没明白过来,自己怎么突然前头没了人,就听见宗老的邀约,含笑望着自己,标本室里的人,也全都看了过来。 她下意识地扭头,见那几个刚才在自己前面的同班已经到了后面,看着自己,神色里带了几分挑衅,这才从茫茫然里回过了神。 原来是被推出去祭天了。 在场的校方几名高层,谁也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一幕。 这个插班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和校长忍不住皱眉,掩不住不悦之色。 教务长更是紧张。 人体血循环的主动脉和静脉图,说不上非常难,但想完全画清楚,画得美观,没有好的底子,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不信曹司长介绍过来的这个插班生能画的清楚,更不用说美观了。毕竟,他之前在省立医校的成绩单就摆在那里。 现在都知道,在场的学生是本校的优秀学子,挑出来的这一位,却画不出来,还是当着这么多贵宾和乃至记者的面,这让学校的脸往哪儿搁? 而且,这不是直接打曹司长的脸吗? 他忍不住盯学生监李鸿郗,心里埋怨他拍马屁拍过了头,这下看他怎么收场。 李鸿郗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吓了一大跳。 因这名学生是曹司长介绍来的,而曹司长人就在这里,他想让司长知道,自己确实有在关照这个学生,所以才把人给叫了进来,让他露个脸。 他可没想到,巡检专员会和学生来这么一场对话,现在还注意到了他,让他出列画图。 这要是画不出来,这个苏少爷当场丢脸不说,学校也跟着丢脸,而且最要命的,曹司长岂不是要怪自己? 他看了眼曹司长,他不知为何,望向一旁的贺司令,神色看着有些紧张。 他懊悔不已,也没空暇多想,正想上去先打断,这时,同行的教员傅明城,已早于自己开口了。 “宗老,他姓苏,是本学期从下面的省立医校刚插班进来的,全班年纪最小,胆子也小,平日都不大说话,且有些课目,可能进度也要落后些。不如另叫一位……” 傅明城看向高平生。“不如让这位同学试一试。” 宗老却笑着点头:“不错不错,年纪这么小,将来大有可为。我看他眼光就很灵。不要紧张,尽管大胆来,画错也没关系,正好当堂纠正,共同学习。”说完,从怀里取出一支水笔,鼓励说道:“这支笔不算贵重,是我平日写文章用的,送你,作个今日的纪念。” 李鸿郗想再出来,和傅明城一起劝阻,却见刚才一直定在那里的苏家少爷忽然点了点头,随即走到挂在墙上的一面黑板前,拿起红蓝两支粉笔,一手一支,画好心脏后,以心脏为中心部位,开始画脉管,右手动脉,左手辅以静脉,很快,一气呵成,没有任何修改,一幅工整犹如教科书般完美而准确的人体血循环主动脉和主静脉及重要分支图就出现在了黑板上。 她将名称也一一列在旁,工工整整,一笔一笔写完,放下粉笔,朝宗老先生鞠了一躬,站到一边。 那几名学生呆住了。 他们原本的意图,是等这个苏家少爷出了丑,自认无能,再推举第一名的高平生上去,为学校挽回颜面。 谁能想到,他竟能画出来?不但画出来,还画得如此详尽美观,且还是双手同时工作。 就算是学业第一的高平生,自认也做不到如此的程度。 可称是惊艳。 校长有些惊讶,看了看黑板上的图,再看了眼默默站着的这个学生,皱起来的眉,终于舒展了些。 教务长和学生监更是喜笑颜开,立刻带头鼓掌。 “不错!不错!功力不浅!” 宗老走到黑板前,欣赏片刻,十分欣喜,将自己的水笔递了过去。 苏雪至在许多双艳羡而不解的目光注视中双手接过水笔,随即躬身,恭敬地道谢。 “年纪轻轻,孺子可期!” 宗老连声称赞,在参观结束拍照留念时,还提议选这幅手绘图为照片背景。 苏雪至就站在宗老的身边,拍了合照。 一行人从标本室出来,今天的开学典礼,也就临近尾声了。 曹司长寻了个机会,上来奉承贺汉渚:“四爷,您的外甥儿,不但一表人才,还满腹才学,堪称人中龙凤。” “有句老话怎么说的?外甥随舅!” 贺汉渚听着曹宪的满口奉承,望了眼前头不远之外的苏家儿子,见医学校里那个姓傅的年轻讲师走到他边上,好像是在夸他。 他一边脱着白大褂,一边和这讲师说话。因这讲师个子高,他的头就略仰起,侧颜颇是俊秀。 难怪在船上的时候,庭芝说他适合扮女子,非逼他跟着学戏唱旦不可。 当时他已知道这姓苏的少年恰就是早年对自家人施过恩惠的叶老爷外甥,见庭芝实在胡闹得厉害,于是出声阻止了。 贺汉渚的视线无意落下些,掠过了苏家儿子上仰的脖颈,心里忽然涌出一阵怪异之感,略略一顿,再看,他已低头,抬手整了整衣领,将脱下的白大褂挂了回去,随即加入了预备欢送贵宾离校的学生队伍,神色严肃而冷淡。 他心里刚才生出的那种怪异感,也就随之而去了。 自己大约是被庭芝给影响了,竟想多了。 “烟桥,晚上有没空,赏脸,容我做个东,喝酒去。我的好些兄弟都想叫你一声司令!” 孙孟先笑哈哈地走了过来,开口邀约。 他话音未落,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叫唤自己的声音。 “局长,孙局长!不好了,出大事了!” 他扭头,见是手下一名叫姚能的警署区长作急匆匆地往这边赶,跑到面前,一副气都要喘不过来的样子,嫌在贺汉渚面前丢脸,皱眉:“什么大事?能有什么大事?就算天塌下来,也砸不到你!” “局长,真出事了!罗家胡同的罗金虎死了,说是四方会的人毒死的。我刚得到消息,罗家胡同纠集了数百人,抄着家伙,这会儿正往四方会去寻仇!” “什么?罗金虎死了?我刚前几天还看见他!” 孙孟先大吃一惊。 罗家胡同的罗金虎和四方会的陈铁佛,是天城老城区的两大地头蛇,多年来为争夺地盘,纷争不断。陈铁佛现在年纪大了,身体出了问题,扛不住,把事情交给了干儿子陈英。那个陈英据说年轻能干,颇得人心。 四方会的地盘在老城区的城隍庙附近,是中心地带,人多口杂,万一真相互打杀起来,局面失控,绝不是一件小事。 他立刻扭头,对着贺汉渚作了个赔罪的动作,说下次再请,转身匆匆走了,一口气赶回到中心警局,终于得到一个算是好的消息,说罗家胡同的人暂时被四方会请来的中间人给压住,两边只伤了几个人,没出大事,现在已经退了回去,但放下话,说一命偿一命,要四方会交出凶手陈英,要不然绝不善罢甘休。 孙孟先听说没出大事,松了口气,继而皱眉:“到底怎么回事?” 一名参与了整个事件的队官向他禀述经过。 七天前,四方会的陈英主动向罗金虎示好,说想和罗家胡同那边解决长久以来争执不下的地盘相接问题,以化解嫌隙,请了中间人出面,在天城著名的老饭馆天霄楼做东,宴请罗金虎。罗金虎当时倍觉面子,就去了。据说当时,两边人也谈得很好,陈英那边适当做了些让步,谁也没有想到,罗金虎得意洋洋地回来后,就在当天晚上,人就开始呕吐昏迷,大小失禁,抢治了六七天,用尽各种方法,本城传统中医、洋人西医,最后连跳大神都请上了,也是没用。 就在昨晚,罗金虎口吐血水死了。 罗金虎原本人好好的,就因为赴宴归来,如此一命归西,罗家胡同的人怎肯善罢甘休? “局长,现在怎么办?罗家胡同认定就是四方会下的毒,四方会不承认。现在两边都上了家伙,这要真闹出事,可不是小动静。报纸舆论对您施压还在其次,万一惊动了京师那边……” 这件事怎么处置,实在棘手。两边都不是能听凭警察控制的主。 姚能的神色显得很是担忧。 孙孟先起先也是眉头紧皱,忽然目光微动,抬手,指了指头顶:“有人不是已经来帮忙了吗?” 姚能起先不解,忽然顿悟:“局长,您是说……那位?” “对,就是那位。司令部主地方警备,主治安,他不管,谁管?咱们听凭差遣就是了。” 姚能点头,奉承道:“还是局长英明。只是,咱们这边要是全撒手不管,也说不过去……” 不等孙孟先开口,他自己先道:“局长,有了!前些天下面不是新招了一批生蛋子?派几个过去,充个数。” 孙孟先鼻孔里嗯了一声:“贺司令一来本城,就收到了如此一份大礼,想必很是欣喜。” 正文 第 19 章 出了这样的意外,贺汉渚很快也离开学校,回了他在天城的办公场所。 卫戍司令部的位置选在老城区的最东面,隔一条河,过桥,西面就是租界。场所是前清的都辕行台。这里距天城警察总局也不远,两处机关背对,中间隔了几条街。 下午三点,他坐在位于二楼的司令办公室里,翻了翻军医处张志恭送过来的死者罗金虎这些天的病历,有中医,也有西医。 给他写了今早发言稿的秘书处处长陈天雄继续向他汇报目前为止所知的关于罗金虎案的一些详细情况。 六天前,在罗金虎出现中毒症状的第二天,罗家胡同帮的罗老二盛怒之下,带人去把天霄楼给砸了,掌柜被打伤。 前一晚同席的所有人,包括那位在中间搭线的雕爷,全部没有出现大的身体异样。 “不过,据说这些人获悉罗金虎中毒,当夜就立刻集体跑去西医院洗过胃,所以,也不排除和食物完全无关。” “当晚回去后,那个罗金虎有没吃过别的东西?” “他女人说当晚他回来,人差不多醉了,直接就睡下,喝了几口水而已。” “尸体现在还停着?” “是。罗家帮认定是毒杀,扬言要拿到陈英人头后才发丧。” “警察局那边现在在干什么?” “听说往两边各派了几个巡警,正在进一步调查具体情况。别的,暂时还没什么动静。” 他说完,见贺汉渚不置可否,没再说话,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就又说:“司令您放心,虽然这事看起来棘手,搞不好影响也会很大,但孙局长在天城多年,应该能够……”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外头司令部大门的方向隐隐传来一阵嘈杂声,急忙走到窗边察看。 “司令,你来看!来了很多人……” 他扭过脸,“好像是罗家帮的,头上都系着白布!这些人不去警察局,来这里想干什么?” 陈秘书语气惊诧。 贺汉渚没起身,只从抽屉里摸出一支烟,在边上找到打火机,低头,点着了烟。 很快,豹子也上来了,敲门入内,说罗家帮的人一身孝服地跑来这里喊冤,起先还想冲进来,被执法处的人拿枪指着后,老实了下来,但还是不走,依然围着大门,称警察局包庇四方会,把陈英保护了起来,请求贺司令做主,为罗老大伸冤。 贺汉渚踱到窗边,看了出去。 一大群人,至少上百,白衣孝巾,堵在司令部的大门外,对着门口一排执法处士兵手里端着的□□,神色悲愤。这一幕自然引来路人围观。看客不敢靠近大门,就挤在司令部马路的对面,人越来越多,里三层外三层,议论纷纷,热闹得就和菜市场差不多了。 司令才来这里第一天,就遇到这样的事,场面未免也难看了些。 豹子神色渐渐发狠:“全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主!我去把带头的抓起来!” 贺汉渚说:“急什么。这才开始。” 果然,过了一会儿,从马路那头又涌来了一帮穿青衣的,也是个个神情悲愤,高声呐喊,说陈小爷无辜,罗家胡同自己死了人,凭空讹诈,警察局和罗家胡同一个鼻孔出气,抓走了陈小爷,要求司令部彻查放人,还陈小爷和四方会一个清白。 两拨人相遇,在大门外彼此怒目相对,很快双方起了冲突,迅速见血。 “司令!” 豹子不住地看他。 “该孙局长登场了。” 贺汉渚不紧不慢地说。 他话音才刚落下,就见街上果然又来了一拨人,孙孟先带着一队巡警冲了过来,满脸怒容,厉声叱骂:“你们当这什么地方?在我局子里闹就算了,吃了熊心豹子胆,竟还敢来司令部闹事?他娘的我话先放这里,谁要是惹到了贺司令,别怪我不给面子,统统抓起来!” 两边的人终于不甘不愿地松手,各自后退了几步。司令部的大门前,现出了一条道。 孙孟先举目,眺了眼门内的那幢楼,喝令手下看着两边的人,自己匆匆入内。 伴着一阵噔噔的皮鞋蹬踩楼梯声,他很快上来,一看见贺汉渚,忙着赔罪:“我来迟了!叫那帮子人扰了你的清净,是我失职,你千万担待!我也是万万没想到,你刚来,竟就出了这样的乱子!这叫我怎么向你交待?怪我无能啊!” 他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贺汉渚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回来坐到了桌后。 “自己人,有什么可交待的?要不是局长及时赶到,我这边恐怕已经失陷了。说起来,我司令部上上下下,该感谢局长才对。” 孙孟先干笑:“取笑了,取笑了……我过来呢,是想向你汇报罗金虎一案的进度,那个四方会的陈英有嫌疑,同时,也是出于人身保护的目的,我把他叫去问了下,他坚持说没投毒。无凭无据,我不能因为苦主的几句话就定人罪,放了吧,他又确实有嫌疑。现在我是两头骂……” 他一脸的为难,但很快,又转为毅色。 “不过,司令你放心,这个案子是我分内之责,我必竭尽全力,尽快查明真相!要是这帮人不知好歹,再敢来司令你这里闹事,司令只需打个招呼,我立刻派人,来一个抓一个,来一对抓一双,绝不容许秩序败坏,干扰司令!” 贺汉渚淡淡道:“有劳局长。” 他说完,捻灭烟,往后一靠。 孙孟先立刻说:“那就不打扰司令了,我先告退。” 等他走了,贺汉渚起身,再次来到窗前,低头看着孙孟先带着巡警,驱散聚在门外的剩下的人。 “四爷,这个姓孙的故意抓人,态度又模棱两可,罗家胡同以为他保护四方会,四方会的又认定他偏向罗家胡同,嘴里说尽快,只怕在鬼扯,是想拖延时间,把火烧到司令部这边,给四爷您一个下马威吧?” 豹子语气带着不忿。 贺汉渚没开腔,凝神沉思之际,一个副官敲门,说四方会的老会长陈铁佛来了,恳请求见司令,望司令拨冗赐面。 陈铁佛年轻时,是天城数一数二的地头强人,如今年迈,衰病缠身,跟前只有一个义子陈英,就将地盘和会长位子传了,自己洗手退隐,这两年已不露脸了。 贺汉渚坐了回去:“带进来。” 陈铁佛至今还留辫头,瘦辫稀疏,进来后,二话没说,循了前清的礼节,立刻就磕头伏地。 贺汉渚没动,看了眼豹子。豹子上去将人托起,陈铁佛不起,坚持磕头,说今天知道得晚了,来不及阻止,刚刚赶到,要给外头那些来闹过事的儿孙请罪,请司令大人不记小人过。又说他已发话,四方会的人,绝不敢再来司令部这里滋扰了。 贺汉渚的神色缓和了下来,这回亲自起身来扶。 陈铁佛依然不起:“老朽厚着面皮求见司令,除了要替外头那些不懂事的儿孙赔罪,也为义子陈英鸣冤。他这次宴请罗金虎,绝没有毒杀的意图。” 三教九流,各有行规。脚行的不同帮会也各有地盘,不能随意越界。 这些年,作为天城最大的两大脚行,四方会和罗家胡同为地盘之争,相互之间常有争斗,有争斗,也就免不了伤亡。死了的也就死了,剩下妻子儿女却是无依无靠,以泪洗面。 陈铁佛说,陈英想化干戈为玉帛。自己在道上混了一辈子,无儿无女,时局变天,也早看开,没了从前的争强好胜,同意了。他打算将状元码头的生意让给对方,往后井水不犯河水,以求个安稳,带着手下的一帮兄弟讨生活。 这就是七天前那场天霄楼宴会的初衷和唯一的目的。 “万万没有想到,罗金虎回去后竟中毒身死,这件事,我们这边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现在人人都说是陈英下的毒,他百口莫辩,人也被警察局抓走了。我想来想去,想到了司令您,只能来求见司令,为他伸冤。只要他能没事,老朽甘愿代死!” 说完,又郑重叩首。 陈铁佛走后,贺汉渚独坐片刻,让人去把张志恭叫来。 卫戍司令部下设军医处,但还没处长,暂时只有张志恭一个人。他早年就读于前清开办的医学堂。司令传,就匆忙过来,当听到司令问他会不会尸检,慌忙摆手:“司令,这个我真不会,我也没做过,我怕误事!您要是需要,可以从警察局那里调人。那边有专门的仵作!” 贺汉渚拂了拂手。 当天,军医学校接到了一个任务,派遣精通解剖的人去做尸检。 不久前颁布的解剖条例明文规定,“警官及检察官对于尸体,非解剖不能确知之其致命之由者,得指派医生执行”。 所以上头让军医学校出人,没毛病。 问题是,学校里主病理解剖教学同时也兼在附属医院执业的几个人,没人愿意接活。 现在虽然有了“法医”新词,但法医等同仵作,这种观念依然根深蒂固。包括军医学校在内的一些医学校,高年级虽也开设涉及法医的相关课程,但限于目前这门学科整体发展水平的限制,内容基础,教学一般只涉及器械损伤鉴定、生前死后损伤鉴定、中毒鉴定以及血痕、毛发鉴定等内容。其余的,全看医师自己的水平和摸索。而且,即便是毕了业的学生,也很少有人愿意继续从事这种工作。 环境差,待遇低,不被社会尊重和理解,这就是现状。 人是卫戍司令部要的,教务长不敢不派,挠头,正要强行指定,傅明城主动开口,说他愿意去。 教务长大喜,勉励了一番,说车在外头等着了,让他立刻过去。 人是昨晚死的,越早尸检越好。傅明城接下后,也不敢耽搁,点了几名学生同行,除了做助手,也兼作现场教学。 他特意把苏雪至也叫上了。 早上她画的一手好图的事,令他很是惊喜。当时出来后,还特意鼓励称赞了她一番。现在见她来了,解释:“苏雪至,你不要有任何的心理负担。在国外,由医生解剖尸体探查死亡原因的历史由来已久。这对你来说,也是一个很好的锻炼和实践机会。等下到了那边,你协助做记录。” 苏雪至自然不会有任何的抵触,于是跟上同行。 司令部派了车,车上的负责人自称是军医处的人,姓张,上车后,递来一叠纸,说是死者这几天的就医记录,供他参考。 傅明城在车里和学生一起翻阅。苏雪至也看了下,无论是中医还是西医,基本都是朝着解毒方向去用药。 罗家胡同位于老城区的热闹地带,住在附近的居民听说司令部派了人来验尸,一传十十传百,全都跑来看热闹,把罗家所在的那条街给堵得水泄不通,当看到车里下来几人,应该就是执行验尸的人,“呼啦”一下,自动分出了一条路。 苏雪至跟着傅明城穿过“人道”,来到罗家。 罗家是座二进的四合院,门前挂着白皤,一帮人头上系着白带,正坐在院子里哭丧。 死了的罗金虎兄弟罗老二已经得到消息,司令部要派人来验尸,同意了。刚才警察局那边也派了几个人,来协助司令部。 罗老二听说验尸的人到了,出来迎,将人带进了灵堂,说那几个警察局的人已经到了,就在里头了。 苏雪至抬起眼,视线就定住了。 她差点以为自己眼花。 居然让她看见了自己的表哥叶贤齐? 他穿着巡警的衣服,双手背后,绕着棺材,正晃来晃去,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 就在这个时候,他也抬起头,看到了跟着傅明城进来的她。 表兄妹四目相对,刹那间,两人都是一副吓傻了的表情。 还没等苏雪至反应过来,叶贤齐跳了起来,飞快地朝她冲来,不由分说,将她拖了出去,拽到了院子的角落里。 “雪至,你怎么会来这里?” “这该我问你!你怎么在这里?” 苏雪至心里已经有点回过味了,一把甩开他拽着自己的胳膊,冷脸问道。 叶贤齐干笑:“这个……这个……我不是不放心你一个人在这里,所以毅然决定推迟学业……” “滚蛋!你就混吧,看你能骗舅舅骗到什么时候。” 苏雪至骂了一句,转身要走,被叶贤齐拉住了。 “唉唉,你别生气,算了,我跟说实话吧,去年我就被开除了!我哪敢回家啊,回来后,就在外头晃。之前不是送你来这里了吗,我看这边还挺好,我就不走了。正好前些天看见警察局招人,我就去考。就凭我,通外语,学历高,自然一考而过,我就干了这个。” 他挺起胸膛:“惩恶扬善,匡扶正义!雪至,这才是我叶贤齐应当终身追求的事业!” 苏雪至冷冷地盯着他:“你干了什么好事,为什么被开除了?” 叶贤齐呸了一声:“一个小日本,嘲笑我们甲午战败东亚病夫,我气不过,打断了他两个门牙,学校要我公开赔礼,我不干,就开除了。开除就开除,谁稀罕,我就回来了!” 苏雪至看着他,忽然这时,听到灵堂的方向起了一阵吵闹声,好像是出了什么事,一时也不得叶贤齐了,转身奔进去,见傅明城和学生被罗老二带着一帮人给围住,罗家的徒子徒孙还纷纷从外头涌进来,看着全都一脸的愤怒。 原来,这些人起初以为验尸只是像从前那样,过来检看一下外观,不料看到傅明城取出器械,这才知道要开膛剖腹,不干了,闹了起来。 “你们就是在偏袒四方会!想让我大哥不得安生!你们要是敢动他一根毫毛,我和你们没完!” 罗老二控诉,后头的那些徒子徒孙干脆就涌了过来,对着傅明城和他边上的几个学生推推搡搡,去夺他们手里的东西。 “还有这个!这里还有一个!” 有人看见了刚进来的苏雪至,嚷了一声,冲了过来。 叶贤齐赶紧跳到表妹面前,大喊:“警察!看你们谁敢动他,全抓了!” 那个人一顿。 “兄弟们!听说陈铁佛今天去了司令部。我看那个贺司令也不是什么好鸟,就是收了好处对付我们!别信他们了!这就去和四方会的拼了,替大哥报仇!” 罗老二双眼通红,大吼一声,操起一把雪亮的砍刀,振臂高呼,顿时群情涌动,里头的人全都跟着抄起家伙,气势汹汹往外涌去。 “快跑!” 叶贤齐吓了一大跳,拉着苏雪至,撒腿就跑。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声枪响,顿时镇住了所有的人。 苏雪至身不由己,已被逃跑第一的表哥给弄到了刚才说话的院子角落里,人藏在一只大水缸后,听到枪声,扭头看去,见贺汉渚边上的那个豹子带着一队士兵从门外冲了进来,喝道:“贺司令到。” 正文 第 20 章 一个穿着军装的男人现身,从四合院的大门里跨入,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之下,径直穿过院子,走进灵堂。 正是新到任的本城卫戍司令部司令贺汉渚。 他停在灵堂门槛前,站定,没立刻说话,只将两道目光投向罗老二,并不如何冷厉,但周身隐然透出的那种压迫之感,却如同整个世界都要听从他的发号施令一般。 “这是要去哪儿?”他问。 罗老二不敢造次,僵在了原地,见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里,慢慢放下砍刀:“贺司令大驾光临,有何指教?” 贺汉渚看了眼停在令堂中间的那口棺材:“不是答应验尸了吗?” 罗老二看了眼傅明城:“贺司令,不是我们出尔反尔,这种验尸法子,不行!” 傅明城刚才为了保护带过来的工作箱,被逼得退到了角落,现在围着他抢东西的人散开,他立刻走过来说:“二当家,以前官府的验尸法子只看表层,没法查清真相。你们不是说罗老大是被毒死的吗,毒物种类繁多,我需要彻底检验,才能查明原因,看是不是中毒,如果中毒,是何种毒物。” 罗老二断然拒绝:“不行!老大被陈英毒杀,本就死不瞑目了,我不会再让他受这样的不敬对待!” 傅明城无奈,看向贺汉渚。 贺汉渚眉头微蹙。 苏雪至挣脱开叶贤齐紧紧抓着自己的手,从藏身的水缸后出来,说:“二当家,西洋国的诸多皇帝,如法兰西拿破仑一世,路易十三世,十七世,俄国亚历山大三世,法国加儿九世,还有德国威廉三世等等,生前何等荣耀尊贵,死后无一例外,全部接受了解剖验症。你们老大也是这样。傅先生今天带我们来,不是存心冒犯,恰恰相反,这是为了替他伸冤。” 院子里的人面露诧异,纷纷低声议论:“真的假的,西洋国的皇帝也这样啊?” 傅明城眼睛一亮,朝她赞许地点了点头,随即道:“我以人格担保,他说的,千真万确!” 贺汉渚扭过脸,瞥了眼从大水缸后走出来的苏家儿子。 罗老二仿佛有些被说动了,迟疑间,忽然,苏雪至听到灵堂后发出一道拉长的哭声,一个全身孝衣的女人从门里飞奔而出,趴到棺材上,哀哀痛哭:“唉哟我的亲夫嗳,可怜你被人毒杀,无处伸冤不说,死了还不得安宁,他们要你挨刀子,你这是作了什么孽啊!” 女人还颇年轻,几分姿色,一把鼻涕一把泪,死死抱着棺材不放,老妈子和丫头跟出来劝,劝不动,灵堂里就充满了她的哭声。 罗老二一咬牙:“贺司令,对不住了,人死为大,不能动刀!” 贺汉渚面无表情,做了个手势,身后的执法士兵立刻上来,架着罗老二就往外去。 罗老二大吃一惊,奋力挣扎:“这是干什么,我犯了什么事?凭什么抓我?” 罗家帮的人也激动了起来,又围了上来。 贺汉渚冷冷道:“那天晚上一起吃喝的人,没一个出事,你们平白砸了饭店不说,把掌柜也打成重伤,现在人躺在医院。伤了无辜,当没事吗?” 罗老二喊道:“饭店有没串通,现在还不好说!” “所以我问你们,到底验不验?” 他猛地喝了一声,目光陡然严厉,扫视了一圈面前的人。 “不止罗老二,那天去闹过事,打过人的,一个也别想跑!” 灵堂里顿时安静了下来,那个女人也停止了哭,张着嘴,一动不动。 士兵放开罗老二,他叫了几个人,围在一起,低声商量了一会儿,过去和那个女人说了几句话,女人就抹着眼睛,嘴里嘟囔“尸骨未寒,人心就变”,哭哭啼啼地进去了。 验尸终于得以进行了。 傅明城让罗老二驱散无关之人,拉起一道布帘子,和学生一起穿上防护服,戴了口罩和手套,取出工具,预备工作。 尸体已从棺材里被抬了出来,除去衣物,平放在一张长板上。死亡时间不长,外观与生前基本相同。 傅明城主刀,一个学生协助,苏雪至和另外一人负责做记录。 贺汉渚没有在现场,好像是坐在了外面,在罗老二等人的陪同下,喝茶等着结果。 傅明城鼓励学生不要紧张,随后让苏雪至录下被检查者的姓名,年龄,职业,住址,鉴定事由,接着检查外观,描述尸斑和尸体硬化程度,皆符合昨夜至今死亡时间不足二十四小时的特征。 死者已被清洁过身体,但因为死亡时间还不久,所以很多死前的第一特征,都还得以保留。 苏雪至照着他的观察口述,一一记录。 他检查算是很详尽了,包括四肢,五官,发现了眼底分布的血斑,认为是死亡之前所留,检查完毕,随即开始解剖,先检查死者的胸肺部分。 肺泡内水肿,残留淡红色的泡沫样痰液,符合反映的咳出血水而死的症状。随后检查胃部。 死者赴宴回来后,就出现了“中毒”症状,拖了六七天死去,现在胃里剩少量的残余食物,还有一些疑似是中药液的黑色液体。 傅明城取样,连同凝固的血块,在现场用带来的试剂和显微镜检查毒性。苏雪至他们在旁协助。 一个小时后,那道神秘的帘子终于掀开了,外头的人都看了过来。 等得焦急不已的罗老二冲了上去。 “怎么样?我大哥是被毒死的吧?” 他的身后,罗家帮的人一脸期待。 傅明城摇了摇头,接过苏雪至手里的检查记录,说:“经过检查,没有任何毒物残留的现象。可以判定,罗老大是死于急性左心衰竭引发的一系列反应,解剖可见血管扩张,肺血增多,所以后期才会咳出泡沫状的血水。另外,你们说的口唇发绀等现象,看似中毒,其实只是这种病的症状而已。” “什么!你胡说八道!” 罗老二勃然大怒,上去不由分说,一把夺过记录,翻了翻,啪地扔到地上。 “我不信!” 他的身后,那群人更是又失望,又愤怒,冲上去就要砸设备。 学校显微镜紧缺,学生上课,现在只能多人共用一台。 傅明城急忙去护,右侧胳膊被人重重打到,闷哼了一声。 “住手!” 豹子大喝一声,带着几个士兵上来,将打砸的人迅速制服。 苏雪至见傅明城脸色有点发白,刚那只被打到的右胳膊僵着,上去问:“傅先生,你怎么样?” 傅明城起先说没事,接着动了动胳膊,微微嘶了一声,一顿。 苏雪至怀疑他可能骨裂了。 刚才那一下,看起来真的不轻。 “傅先生您等下还是去医院吧,照下爱克斯光机,放心些。”她低声提醒。 傅明城点头:“行,我等下去看看……” “傅先生!” 两人正低声说着话,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苏雪至转头,见是贺汉渚走了过来。 “那么就是说,你这里可以出具最后的检验结果了?”他望着傅明城,问道。 傅明城说:“是,百分百确定,死因不是投毒。再整理下,我就可以签名了。” 贺汉渚点头:“出来后,你直接把报告交给警察局!” 也就是说,这件事到此结束。 罗金虎死于自身原因,不是中毒。 既然不是中毒,那自然和四方会无关了。 罗老二一动不动,神色僵硬。 贺汉渚目光扫射了一圈面前罗家帮的人:“此事到此为止。谁敢再借这个由头寻衅滋事,重惩不怠!”说完掉头就走。 豹子带着人跟上去,一行人出了四合院的大门,身后传来刚才那个女人的干嚎声:“唉哟我的夫啊,你平常一顿吃五碗饭,从没见有半点毛病,怎么就成了平白自己死了……” 看热闹的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走到车旁,豹子打开车门。 贺汉渚脚步微微一顿,转头道:“这帮人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的。你派人盯着点。”说完弯腰,钻进车里离去。 罗家里头,尸体已经缝合,也穿回衣服,盖上了白布,女人跪坐一旁,哭天抢地,叶贤齐见罗老二脸色很是难看,仿佛随时就要发作的样子,担心表妹会被波及,赶紧催促离开。 傅明城带着学生出来,现场翻看苏雪至做的检查记录。 记录条理清晰,完全是按照自己的口述记录的,无一遗漏,也没什么可修改的地方,看了她一眼,忍着手腕的隐痛,在报告末尾签上名,交给叶贤齐几人,随后在一个学生的陪同下,去了本市一间有爱克光机设备的日资医院。 等他一走,叶贤齐让同行的人去送报告,自己把苏雪至扯到一旁,耳提面命,命令她往后不许再来这种脏地方。 “你可是女孩子!” 他看了眼周围,低声提醒。 苏雪至盯了他一眼,扬手叫了辆路过的东洋车,坐了上去,让送自己回学校。 叶贤齐抬头看了眼已经暗下去的天色。 “我的姑奶奶哎,你怎么越来越不听话了!等一下我!” 做表哥的赶紧追上,跳了上来和她同坐,一路念念叨叨,埋怨她不听话,最后给送到了学校,又千叮嘱万吩咐,千万不要告诉他爹自己的事。 苏雪至回到寝室,天已经黑了,到了晚上八点多的时候,从隔壁陆定国那里得知了傅明城的消息。 他的右手果然骨裂了,晚上没回学校,好像是回了傅家。 苏雪至坐在灯下,没法像往常那样静心学习。 虽然检验结果明确,案子也一下清楚了,但她心里,总觉得还有一个疙瘩。 她又想起了她白天在车上看病历时的一个发现。 附近一个西医小诊所的医生看诊记录里,简单录了当时的经过,其中提到一句,患者意识不清,试图刺激足底以促醒,刺激之下,患者没有苏醒,但手指微动,脚拇趾背屈,其余四趾,呈扇形微微散开。 这种描述,像是典型的巴氏征双侧阳性反应。 出现这种体态,可能存在椎体束受损的情况。通常是因为脑血管病,譬如脑梗死、脑出血以及肿瘤脑炎等原因所导致。 白天的时候,她没和傅明城提及自己的这个想法。 之所以没提,是因为白天验尸的主要目的,是判断是否中毒。没有中毒,傅明城下的死亡原因鉴定也基本和她的看法一致。所以没必要说。 但她心里,总是没法安稳。 临走前,那个女人的诉说抱怨和罗老二那帮人的样子,不停地在她脑海里出现。 显然,这样一个鉴定结果,没能令罗家帮的人心服口服。 事实上,也不能令自己满意。 现在再进一步思考,如果是急性左心衰竭导致的死亡,那么,是什么原因引发的? 饮酒过量?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半夜了,苏雪至还在床上辗转反侧,终于再也忍不住,起身穿好衣服,来到学生监李鸿郗住的宿舍门前,叫醒了他,说有急事,要打电话给贺汉渚身边那个叫豹子的副官。 她必须现在就找他说。死亡时间越久,就越不利检查真相。 正好她手头有那位豹子的联系方式,是之前庄阗申给她的,让她留着,万一有用。 李鸿郗见是她吵醒的自己,找的还是贺汉渚身边的人,心里抱怨了一声,也就把办公室钥匙给了她,让她自己去打电话。 苏雪至到了办公室,拨通接线员让转号码,等了一会儿,那头听到豹子的声音:“苏少爷?” “是。有个事,你这边能不能尽快再去查下,罗金虎出事的那个晚上,从饭店回去后,有没吃过别的东西?尽快。” 豹子顿了一下:“行。” 大约一个小时后,她接到了豹子打回来的电话,说派人连夜去审了罗家的老妈子,老妈子起先只说喝了水,随后承认,罗回来后,他的女人曾要老妈子去厨房拿炖好的红参。 “多少?” “老妈子说,当时炖了差不多一两。平常是几个人分的,那晚上全给端了过去。” 苏雪至的眼前仿佛陡然看到了什么东西。 “我怀疑罗金虎的死因和红参有关。需要再进行一次尸检。要尽快。可以吗?”她问道。 豹子来到贺汉渚的房间门前,听到里面隐隐传出压抑着的几下低低咳嗽声。 他敲了敲门,咳声止住,贺汉渚出现在门后。 他将苏家少爷的话说了一遍。 贺汉渚立刻点头:“没问题!你马上去接他,把他送过去。” 豹子迟疑了下:“四爷,白天靠你压着,他们才答应了。结果说没中毒,放人。现在又要来一次,我怕他们……” 这种死了人的麻烦破事…… 还不如跟着四爷打仗,来得痛快。 副官在心里暗暗地想,却听四爷道:“我再走一趟吧。”说完转身入内,很快出来,已换好衣裳,朝楼下走去。 旁边另个房间的门开了,贺兰雪穿着睡衣跑了出来:“哥,大半夜的,你要去哪里?” “有点事。” “是白天验尸的事?还没完?我刚才听见你们说话了!我也要去!” 贺兰雪有点兴奋,一脸期待的样子。 “别胡闹了!睡觉!” 贺汉渚沉下脸,丢下妹妹快步下了楼梯,坐上车,汽车很快开出大门,驶入了夜色里。 正文 第 21 章 苏雪至立刻又在李鸿郗的办公室里翻,果然,很快让她翻到了一份教职工联系手册,在上面查到了傅明城的紧急联系备用方式,是个电话号码。 她直接打了过去,接电话的听起来是个女佣人,大概是半夜被吵醒,语气不是很好,听到她报上自己姓名,说要找傅明城,语气更不好了。 “二公子?等着!” 苏雪至等了好一会儿,等到都怀疑女佣人是不是敷衍根本没去叫,才终于听到那头传来傅明城带着疑惑的声:“苏雪至?” “对,是我!” 苏雪至松了口气,急忙为自己半夜打扰他休息的冒昧而道歉。 傅明城说没关系,问她什么事。 苏雪至就把自己白天在病历上的偶然所见和回来后的进一步思考和他简单说了一下。 傅明城语气显得有些惊诧:“你是怎么知道这两者的关联?” 巴氏征全称巴彬斯基征,作为最经典,也最重要的一个病理反射,后来被写进了全世界的医学教科书,天天都被神经科医生用到,每一个医学生也是耳熟能详。但在现在,伟大的法国神经科医生巴彬斯基提出这个观点的年限还不长,据苏雪至所知,应该在欧美医学界里比较广为人知。诊所医生应该不知道,病历只是他的看诊而已,而傅明城则是日本回来的。现在的信息传播速度也不可能做到像后世那样迅速,他有可能对这方面的最新消息也不是很关注。 她说:“我前段时间补习功课,到处查资料,无意在一份介绍欧美最新医学研究成果的文章里看到的。是一个法国医生前些年提出来的。” 傅明城显得有点懊丧,自责:“是我疏忽了!你大概还不知道,国内现在的医学教育分成了欧美派和德日派,哪边回来追捧哪边,自认正统,彼此相互抵制。不止社会如此,甚至校内学术也彼此对立。咱们学校采纳的是德日系教材,我对欧美那边的消息,确实没过多留意了。谢谢你的提醒,在这一点上,你是我的老师。” 苏雪至直切主题,说自己想到后,让贺汉渚的副官去查,得知罗家之前的口供有隐瞒,罗金虎死前吃过红参,她怀疑直接死因和红参的过量摄入有关系,想再次解剖,验证猜想。 “傅先生你的手受了伤,不能操刀,我可以代替,你若方便出来,你指点我。” 傅明城立刻道:“好,我马上过去,半小时内到!” 苏雪至挂了电话,带了工具箱,来到学校门口等待,等了大约二十分钟,看见远处黑漆漆的野地方向出现了两个光点,光点越来越大,最后变成光束。 像两柄刀子,划破黑暗,照亮着往她这边延伸而来的夜路。 汽车开来,停在了校门之外。 一个脸生司机从车上跑了下来接她,迅速为她打开车门。 她以为车里来接自己的是豹子,结果竟意外地看见了贺汉渚。 他一个人坐在后排的一个位置上,见她现身,转过脸。 苏雪至反应过来:“……表……舅?!” 大概是第一次带了个坏头,每次该叫他的时候,苏雪至总是控制不住地舌头打圈,没法一气呵成。 贺汉渚点了点头,示意她坐进来,说:“出来的时候,收到消息,罗家胡同那边有动静,豹子先去了,我来接你。” 苏雪至想起白天罗老二一脸不服的样子,明白了。 应该是他们策划今夜生事,被拦截了。 她立刻坐了进去,汽车很快掉头向南,朝着老城区疾驰而去。 “我刚和傅先生通过电话。他的手白天骨裂,但也会一起过去,等下我来操刀,他指点我。” 出发后,苏雪至对身旁的人交待了一声。 他闭着眼睛,头微微后仰,靠在座椅背上,好像假寐,只“唔”了一声。 苏雪至自然也不会再说话了,转过脸,看着窗外的乱葬岗,团团鬼火,望去好似一盏盏的小灯笼。 飘得再高些,就像是孔明灯了。 若是对着这一只只无名的亡灵许愿…… 当然没用了。 它们自己个个大概都是怨鬼,满肚子的苦水和牢骚,哪来的心情去人的当锦鲤? 正胡思乱想间,汽车大约碾进一个大坑,突然剧烈地耸了一下。 现在的汽车可没安全带。 苏雪至没有防备,整个人的上半身往前一冲,根本没法自控,一张脸就要撞在前头的椅背上了——现在的汽车靠椅也不是后来的那种。背面是坚硬的木头。 眼看五官就要压扁,一侧胳膊突然被身旁伸来的一只手给及时地抓住了,一下止住去势。 她转脸,见贺汉渚看着自己说:“当心。” 苏雪至:“谢谢。” 隔着衣物,贺汉渚都感到手掌里捏着的苏家儿子的胳膊又细,又软绵绵,和女人差不多,肌肉毫无这个年纪的男青年该有的劲实感,松开了,提醒他:“你要加强锻炼。你这样的体质,就算马术这门课通过了,也很难通过接下来的军事体育。” 军医学校的课程里,还有一门军事体育,连同她要补修的马术,下周就要开始。 苏雪至原本最怕的就是这两门课,心里犯愁,被他这么一提醒,更是烦恼,闷闷嗯了一声,坐正身体,没兴趣看鬼火了。 她决定尽快恢复以前跑步的习惯。只要坚持,熬过了最艰难的开头,就能慢慢提升体力和耐力,不至于在考试里太过丢脸。 他也不再开口了,继续靠在椅背上假寐。 汽车走完郊道,进入城区,停在了白天来过的那条胡同外。 现在是凌晨一点,本该夜梦最深的时刻,但是胡同内外却灯火通明,点点火把,远远看去,像是一条火龙。 豹子和执法处处长丁春山带着两个排的士兵拦在街口,乌洞洞的枪口对着巷子里那群密密麻麻的人,清一色的黑衣,胳膊上扎麻,领头的,正是那个罗老二。 苏雪至下车,一看这个阵势,急忙放慢脚步,落在后头。 有了上次在船上的经验,她学聪明了。 万一真打起来,她也不指望这个表舅会顾自己,先找好地方,方便逃命要紧。 豹子快步迎了过来,说罗老二准备带人火烧四方会在北码头的仓库。 仓库附近就是棚户区,一户挨着一户,密密麻麻,一旦火势蔓延,控制不住,后果如何,不堪设想。 罗老二厉声道:“贺司令,你给的验尸结果,我不认!道上有道上的规矩,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劝司令部少插手,除非你把我毙了,否则,往后我们罗家帮怎么出去行走?这个仇,不能不报!” “报仇!报仇!报仇!” 他身后的一群帮众也跟着举臂,高声呐喊,住在附近的居民不敢出来,躲在门后偷看。 贺汉渚扭头找人,身后忽然没人了,再一看,苏家儿子跑到了汽车的对面,露个脑袋,张望这边。 他一顿,抬手,勾了勾指,命令过来。 苏雪至只好从汽车后绕了回来,走过去。 “确定和红参有关?”他低声问。 涉及自己的专业,苏雪至就有信心多了。 “八九不离十!”她应,说完见他点头,竟就没再多问别的,转脸冲着豹子使了个眼色,那个豹子立刻说:“司令有话,二次验尸!” 和白天不一样,这次,完全是命令的口气。 “什么?” 罗家胡同的人全都懵了,回过神,罗老二暴跳,人没还跳起来,脑门一凉,就被一只冰冷的枪口给顶住了。 豹子恶狠狠地道:“敢乱动,我的枪子可就没我人这么客气。你公然聚众纵火,还妄图对贺司令不利,杀了你,那是正当自卫,谁能说个不字?” 他话音落下,丁春山上来,从罗老二的身上摸出两把枪,动作利落地卸下了弹匣,在手上抛了抛,冷笑:“私藏禁械,判你个三五年也不冤!” “进去吧,二当家。” 豹子顶着罗老二的脑袋,将人往里推,罗家帮的帮众不敢上来,慢慢地分开了道。 “你们这是干什么?司令部就不讲王法吗?不就吃了几片红参,我当时忘了没说,那又怎样?陈英杀了人不管,你们来这里欺负我们!老皇天哪,你怎么就不睁开眼——” 白天的那个女人哭嚎着从里面冲了出来,突然看见罗老二的头被枪顶着,汉子凶神恶煞,就好像脖子被什么给卡住了似的,陡然消了声音,往后退了退。 贺汉渚带着苏雪至大步进了院,望了眼里头那具又被钉了起来的棺材,从兜里摸出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的雪白手帕,轻轻压了压鼻,没进,伸脚勾来一张凳,自己坐了下去。 苏雪至只能站在他的边上。 等了一会儿,没看到傅明城来,他摸出一只怀表,低头看时间。如此重复了几遍,他仿佛不耐烦了,抬头问她:“你自己行吗?” 苏雪至心里也奇怪,傅明城怎么还没到。 按道理,他应该早已来了。 或许是遇到了什么意外,所以迟迟没到?听他问,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那就你上,不用等了!” 他立刻站了起来。 “需要助手?帮你做个记录递个东西什么的?” 他一边说,一边打量他在现场的手下。 那些人大约知道接下来是要干什么的,全都露出紧张的神色,纷纷低下头去,拼命往后缩。 “丁春山,你帮他吧!你学历最高!” 最后,他的视线停在了执法处处长身上,吩咐了一句。 丁春山二十出头的年纪,比叶贤齐大些的样子,长得挺精神,一看就是摸枪的人,听到叫了自己的名,不敢反抗,应了声是,勉强走到苏雪至的身旁,听取了她的吩咐,随即命令开棺,把人再抬出来,像白天那样放置。 枪口顶着,罗家帮的人不敢违抗,伴着那个女人抑扬顿挫唱戏一般的嘤嘤哭声,一阵乒乒乓乓之后,遗体再次放在了架起来的长板上。 苏雪至叫丁春山拉起帘子,驱散闲人,再叫两个人过来协助去除遗体衣物,一个人在近旁提灯补充照明,最后自己也准备完毕,停在了尸体旁。 白天傅明城已经检查过一遍全身,但没有仔细检查过外生殖的部位。 苏雪至的目光投了过去。 成年男性的这个部位,在生命消失后,下塌明显,缩成不起眼的一小堆。在丁春山几人投来的古怪目光的注视中,在镊子的协助下,她小心地翻开包|皮。 虽然家属的清洁行为消除了表面的残留,但内里,依然有所遗留。 她发现了少量疑似的精|液残余。 无法判定这是因为人死后尿道括约肌松弛,在受到挤压后的自然溢出还是性行为的残留。但无论如何,依然是一个有意义的发现。 她口述,叫丁春山记录。无意间抬起头,见贺汉渚不知什么时候居然也进来了,不过,就远远地停在帘子旁,依然以帕压鼻,侧目看着自己这边,一副随时都准备出去的样子——就好像这里脏得不行,空气也漂浮着尸体散发出来的看不见的腐烂分子似的。 这个表舅可能有点洁癖,或者轻微的偏执,加隐形自恋。 她不信这种人的手上没染过血,或是没见过死人,现在却搞得一副他很娇弱的模样。 正文 第 22 章 苏雪至见不得男人矫情,立刻收了目光,继续回到自己的事上来。 白天的那场解剖,对死者胸腹的检查已经相当充分,没有再进行一次的必要。 她想要执行的,是颅脑解剖。 她取出剃刀。 记得以前一位前辈曾自嘲,哪天失了业,法医都能改行去当剃头匠。 她的手法也十分熟练,利索地剃去了死者头部的毛发,接着,利刀划开头皮,打开颅脑。 光线有点不够。 她抬头,示意汽灯靠得再近一些。 丁春山从惊悚中回过神来。 他在战场上,也是见过无数死人和血的,不可谓不血腥,不可谓不残酷。 但那种场面和此刻相比,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感觉。 现在他只感到发碜,后颈好像寒毛倒竖,急忙将灯提得再近一些。想看又不敢看的感觉。 苏雪至继续做事。 开颅后,可见左侧硬脑膜的下腔,有一团约一百毫升的暗红色凝血块,同侧的蛛网膜下隙出血,大脑半球有受压回平的迹象。 也是同一侧,大脑额叶皮质内有一指甲盖大小的暗红色结节,取出后剖开,剖面呈蜂窝状。 至此,初步可以证明,她的方向是正确的。 这是因为脑血管瘤畸形破裂而引起的的蛛网膜下隙出血,最后导致了令罗金虎死亡的急性左心衰竭。 但在下最后的论断前,还需要进一步的鉴定。鉴定的关键,是要现场查找脑底动脉是否有动脉瘤。 她低着头,专心致志,双眸一眨不眨,仔细地剥离开脑底出血区的蛛网膜,分离出脑底各动脉的分支,手指灵敏而轻柔,就好像在对待一件什么心爱之物似的,唯恐因为人为的失误而破坏了它。 终于完成整个步骤,非常完美。 接着她取病变处切片,进行镜检。 现在的硬件设备自然无法和以后的相提并论,但不妨碍基本的使用。经镜检,见血管形态不规则,管腔大小不等,管壁薄厚不均,局部明显增厚,呈垫片形状,也有部分单薄,破裂出血。 至此,解剖可以结束。 她开始缝合,手法自然也是无比的熟练,无意间再次抬了下眼,又看见了贺汉渚。 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靠到近前来了,此刻就站在丁春山的后头,眼睛盯着自己的动作,神色看着有点古怪,好像在走神。 苏雪至没多想,继续自己手上的事,很快,她完成缝合,用布将死者盖上,摘下手套和口罩,冲他点了点头:“结束了。” 他瞥她一眼,走了出去。 帘子取掉,苏雪至洗了手,站在灵堂前的屋檐台阶上,对着满院子的人宣布结论:“白天的验尸结果没错。刚才进一步确证了发病的根源,根源在于红参……” 她话没说完,低头抹着眼睛的罗金虎女人就飞快地跳了起来,打断她的话:“你这个小少爷,你懂什么?红参怎么可能害人?我们罗家帮的人可是天天吃!” 她神色激动地转向罗老二:“老二你说,嫂子是不是三天两头给你们炖红参补身体?你们谁吃了出过事?怎么就家里老大吃了出事?他这分明是包庇陈英,血口喷人!” “就是!红参怎么可能害了老大!” 罗家胡同的帮众纷纷附和,大声喧哗,被豹子喝止。 苏雪至这才继续说:“解剖得见,罗老大的脑血管有畸形病变部位,这次破裂。这种畸形病变大小,不会超过一个指甲盖,甚至会更小,所以大部分人带病的人,在平常看起来是没有症状的,但破裂的危险一直存在,并且,随着病变范围扩大……” 她抬手,指着自己的头,用尽量浅显的话解释。 “就像一个煮熟的鸡蛋,有一点坏了,慢慢变大,直到坏掉。人脑也是这样,周围组织慢慢受到影响,人就开始出现反应,比如癫痫,也就是俗称的羊角风,通常以壮年居多……” “对啊!去年老大不是发了次羊角风!” 院子里的一个帮众突然嚷道。 “烂脸七!你给我胡说八道!你们老大什么时候发过羊角风?”女人冲着那个帮众骂道。 那人急忙低头,缩了回去。 苏雪至看了女人一眼,继续说道:“当然,不是每个人都会发羊角风。引发血管破裂的原因也很多,过于紧张、情绪激动、摔倒等等。而你们老大这一次,是因为吃了过量的红参。” “红参确实没毒,但对血管有扩张的作用,过量服用,会导致脑血管迅速膨胀,给人造成一种兴奋的假象。对于正常人来说,问题可能不大,但对于罗老大这种本身就带着畸变的病人来说,过量的摄入,如同吃了毒药,加上他当晚又喝了酒,双重刺激之下,脑血管迅速扩张,薄壁部位破裂出血,人从而昏迷呕吐,看起来就像是中了毒,并且最后,引发了令罗老大死亡的急性左心衰竭。” “所以结论,造成罗老大最后死亡的诱因,是那天晚上宴席回来后,服用了过量的红参!” 她的语气,带着绝对的肯定。 至于罗金虎出事的那晚为什么要吃那么多红参,苏雪至也有个大胆的猜想。 很有可能,是拿红参当春|药来助力了。 不过,这一点她倒也没必要说出来,只接着刚才的话补充:“其实不止红参,中药里,妇科常用的艾,治风寒感冒的麻黄,利水渗湿的木通,祛风用的苍耳子,等等这些,过量服用,也都有可能导致人的意外死亡。无论是中药或者西药,摄入都要讲一个适量。” 从前,她就遇到过一起因为服用了六根陈艾约八十克而导致的死亡案例。当时患者空腹服药,十分钟后头晕,半小时呼吸急促,抢救无效,五分钟后就死了。经解剖查证,是因呼吸中枢麻痹而导致的窒息死亡。 院子里鸦雀无声,没人出声,突然,那女人跑过去,抱住了盖着白布的罗金虎,摇晃着哭,哭两声,一屁股坐到地上,用力地拍着大腿:“哎呦我的夫,你一走,我就被人这样欺负,非要说我害死了你,我也不想活了!我不如跟着你走好了……”又从地上爬起来,弯腰朝着近旁的柱子上撞,被人拉住,她却非要继续撞。 一时之间,要死要活,场面好不热闹。 苏雪至只会检验和鉴定,生平还是头回遇到这样的场面,看了一会儿,没辙,只好转向贺汉渚,指望他能出来镇住这个女人,谁知他转身就朝外去了,院中的罗家帮众纷纷给他让道。 这边的事还没完,他居然就走了,不管了?! 苏雪至望着他消失在大门外的背影,还没从惊诧中回过神,耳边突然响起豹子的一声大吼:“玉如意!伺候的老妈子说,当晚罗金虎吃了将近一两的红参!你却说他回来只喝过水就睡了。” “为什么撒谎!给我老实说!” 他的嗓门如同打雷,吓得苏雪至都抖了一下。 那个叫玉如意的女人可算是停了撞柱的戏码,抹着眼泪嚷:“我家男人出了大事,我吓都吓死了,一时忘记不行吗?谁整天记得住吃喝的东西?” “带进来!”豹子又一声大喝。 执法士兵从外带进来罗家的老妈子。 老妈子两条腿站都站不稳了,软坐在院子的地上,抖抖索索地说:“我说实话,你们千万不要抓我,一开始是太太不许我说的,说要是说出去了,她就要我的命!” 说完,也不用人再问,把那夜的事都抖了出来。 那晚罗金虎回来后,说往后要多一个码头了,春风得意,自然要和女人亲热一下,但大概是喝了酒的缘故,有点不行,正好厨房炖了红参。玉如意听说红参也有壮阳助兴之功,让老妈子全部拿了过来,罗金虎吃了下去,没想到没多久,人就在床上昏迷过去,怎么弄也弄不醒。 玉如意当时慌了神,直觉是和吃下去的红参有关,怕怪到她的头上,就给了老妈子一点钱,威胁她不许对外人提这一茬。 至于她为什么一口咬定是四方会的陈英下毒,根据老妈子的说法,也是有缘故的。 这说起来,话又长了。 玉如意本来是戏班子里唱戏的,有点小名气,也算台柱,去年被罗金虎看上,带了回来,偶然的机会,叫她认识了四方会的陈英。 陈英行事不但有几分旧江湖的豪杰风范,能聚拢人心,人也年轻英俊,相形之下,罗金虎就没眼看了。玉如意动了念头,私下勾引陈英,却被不假辞色地给拒了,她怀恨在心,所以这回一口咬定,是陈英投的毒。 帮众顿时愤怒不已,冲着玉如意怒目而视,吐着口水。 “宰了这个臭女人,替大哥报仇!”有人喊。 刚才一直没开腔的罗老二目露凶光,操起一把匕首,冲上去就刺玉如意。 玉如意惊恐地尖叫了一声,绕着停尸台逃,嘴里喊救命:“罗老二你想干什么,杀人灭口吗,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一个妇道人家,怎么逃过的罗老二的追杀,几步就被赶上。只见罗老二挥刀,眼看就要一刀划向她的咽喉,“砰”的一声枪响,一直站在苏雪至身边保护的丁春山开了一枪,正中罗老二的胳膊。 逃过一劫的玉如意跌跌撞撞地跑向苏雪至,噗通一声跪在了她的脚边,伸出两只染着鲜红指甲的手,死死抓住她脚,不停地哀求:“小少爷!小少爷!我知道你厉害,求你救救我!我真不是故意的!谁知道那个死鬼吃了红参就不行了?我实在是没办法……” 她扭过一张这回看着终于像是真的在流泪的脸,惊恐地看着身后还想追杀自己的罗老二。 “我本来就看不上那个死鬼,我是被抢过来的。我过来没多久,这个罗老二又背着死鬼占了我,我是有苦说不出!这回罗老大出了事,诬陷陈英的主意,也是他出的!现在他又想杀我灭口,小少爷你救救我——” 罗家帮的帮众顿时哗然。 罗老二捂着流血的胳膊,咬牙切齿:“臭婊子!还敢血口喷人拖我下水!我非宰了你不可!”说完捡起刚才掉地上的刀,又想冲过来。 “全都抓起来!” 豹子下令。 士兵一拥而上,将罗老二捆了起来,把死死拽着苏雪至的脚不放的玉如意也给强行拖走了,最后只剩下灵堂里盖着白布的罗金虎和满院子好似没头苍蝇的罗家帮众。 今晚上,除了尸检结果,意外是一个接一个,简直满地鸡毛…… 苏雪至看着玉如意哭哭啼啼地被执法士兵带走,心里暗叹了口气。 她过来的目的,是尸检。 现在事完了,别的和她无关,她也管不了。 她默默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提着箱子朝外去。 院中帮众见她出来,呼啦一下,飞快地往两边闪,自动给她让出了一条道。 苏雪至走出罗家大院的门,抬眼,看见刚才出来的贺汉渚原来没走,还站在汽车旁,正和一个人在说话。 “……四爷大恩大德,陈英没齿难忘!往后必会约束好手下兄弟,不给四爷你添麻烦。四爷若有用得着我陈英的地方,无论何时,也尽管开口,四方会上上下下,必以四爷马首是瞻!” 夜风隐隐送来男子的说话声,飘入了苏雪至的耳。 原来就是当事人之一的陈英。 苏雪至没过去打扰,寻思是不是可以请豹子派个人把自己送回学校,却见贺汉渚朝着自己这边指了指,不知说了什么,那个陈英回头看了一眼,走了过来,停在她的面前道谢。 “四方会陈英,多谢苏少爷妙手神技,为我洗脱罪名!” 陈英年约二十七八,眉目之间,果然有枭杰的英气,难怪那个玉如意对他动心,求而不得,继而报复。 不过,苏雪至倒是被他的话给提醒了,突然想起了傅明城,嘴里客气了两句,说自己来自医校,做这个是受了卫戍司令部的派遣,分内之事,而且,白天傅明城才是第一个证明他无罪的人。说完朝他点了点头,在陈英的注视下,走向了还立在汽车旁的贺汉渚,问他这边刚有没有收到过关于傅明城的消息。 虽然和对方没有私下往来过,但感觉,他是个守信的人。 “电话里他说半小时到。答应了,他不会无缘无故不来。我担心他路上是不是出了意外。”她解释道。 贺汉渚看着面前这个攀亲攀过来的小外甥。 他似乎和傅家小儿子关系匪浅。 以前是师生,现在不但继续师生,看他对傅家的小儿子,仿佛还有着一种超乎平常的信任和关心。 怎么说呢,刚开始,他也没想着真要认下这么一个外甥,让人来这边念书,纯粹只是出于简单的还人情的意思。 他生平最不喜欢的,就是欠下人情,哪怕一丁一点。所以当时找军部军医司司长曹宪说了一下,也就没管了。 现在他倒渐渐觉着,这个苏家儿子还是可以的,栽培栽培,日后是个人才。 换句话说,贺司令有点打算把苏家外甥真当自己人了。 而这个外甥,现在却给贺汉渚一种类似于胳膊肘往外拐的感觉。 打个或许不是那么恰当的比方,现在要是他的妹妹贺兰雪另认了一个兄长,对那个人的信任和倚重还超过了自己,总归不是一件叫人愉快的事。 贺汉渚见她看着前后黑漆漆的街巷张望,说:“你说得不错。他刚确实派人来过这里传话,说家里临时出了点事,出不来。我已经打发走人了。” 苏雪至放心了。 “那就好。”她点头。 贺汉渚淡淡唔了声:“上车吧,顺道送你回。” 没想到他有始有终,还愿意送自己回去,苏雪至求之不得,“哎”了一声,赶紧去拉车门,打开了正要坐进去,迎面看见一张冲着自己笑的脸。 她一愣。 车里除了司机,另外坐了一个人,居然是贺兰雪! 贺兰雪冲她甜甜地笑,伸手抢着要帮她拿工具箱:“我帮你!” 苏雪至回神,下意识地避了一下。 这是习惯。不便让别人碰这种特殊的东西。这也是为了对方的感受而考虑。 “谢谢贺小姐,我自己来。” 她坐了进去,轻轻放在脚边。 贺汉渚没立刻上车。他的手下从罗家的大门里出来,他走了过去,好像是在交待事情。 贺兰雪探头,偷偷看了眼自己兄长的背影,飞快地解释:“晚上我让我哥带我来,他不带,我实在想来,就打电话给王庭芝,他送我来了。刚才被我哥看见,他先跑了。” 她望着苏雪至,眼神充满崇拜:“苏少爷,你怎么懂这么多?你好厉害啊!” “你累了吧?你赶紧靠着休息,我不打扰你了!” 一夜折腾到现在,确实有点乏,但因为解决了疑惑,她的精神其实还是不错的。 不过,她有点对付不来贺兰雪,就顺着她的话,假装累,闭目靠在椅背上休息。 贺兰雪果然不出声了。 贺汉渚吩咐手下把人交给警察局,收队,和陈英点了点头,随即离去。 丁春山目送司令背影,想着今夜的事,忍不住低声说:“豹哥,四爷今晚上是不是有点冒险?万一苏少爷查不出来,说法对不上号,岂不是没道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咱们四爷怎么下台?” 豹子淡淡地道:“怎么上去,就怎么下。” 丁春山一怔。 “道理这个东西,能讲就讲,讲不通,那就不用费口舌去讲。婊|子一样,哪边硬,道理就跟哪边走。” “跟了四爷这么久,这个道理你还不懂?” 丁春山恍然大悟:“懂了!豹爷您教训的是!” 贺汉渚回到车旁,司机替他打开车门,他坐进前排副驾位置,回头瞥了眼后排。 苏家儿子应该有点累,闭目靠在椅背上,看着好像睡着了。 他的妹妹大约怕他再责备,见他上来了,立刻也学苏家儿子的样,飞快地闭上眼睛,歪头假装睡觉。 贺汉渚收回目光,转头,低声吩咐司机回去。 苏叶两家受到陆宏达下面人的威胁和迫害,把儿子送来,显然是想攀附自己摆脱困境。 如果他也决定要把这个远房外甥当自己人来栽培了,那么就要求他明白,对自己必须绝对的忠诚。 忠诚若不绝对,等同于绝对的不忠诚。 这是规矩,也是道理。 苏家儿子刚出来,不明白这个道理,很正常。 他会再考虑一下的,如果最后决定了,等有空,可以和他谈一下,让他明白这个道理。 正文 第 23 章 医学校和贺公馆一北一南,是两个方向,比起来,贺公馆的距离近些,那自然就是先回近的地方了。 路上,苏雪至怎么可能真的睡过去。 闭着眼,她也能感到身旁的贺兰雪不时地看自己。 她不大习惯被人这么关注,本来有点别扭,感到不舒服,再一想,小姑娘应该只是对自己有点好奇而已。再说了,她要看,自己也不能不让她看。所以想看就让她看好了。等看够了,她自然也就不再看了。 出了老城区,道路变得宽阔,汽车转上了贺公馆所在的那条梧桐道。 快要到了。 贺家兄妹等下会先下车进去,然后司机再送自己出城。 需要预备几句表谢的客气话了。 苏雪至默默打好了腹稿,睁开眼,又对上了贺兰雪的一双注视眼眸。 “苏少爷,你醒啦?”她立刻高兴地问。 苏雪至微笑,点头。 “现在凌晨两点,太晚了,而且你看——” 她指着车窗外远处天际骤然划过的一道闪电。 “天就快要下雨了,你回学校远,出城的路又不好走,黑灯瞎火,听说全是鬼火,可吓人了!不如晚上就住我们家呀,明早再回。” 她留完客,立刻问自己的兄长:“哥哥,你说对不对?” 不等前头那位有所表态,苏雪至立刻婉拒:“谢谢贺小姐好意,但不好打扰你们休息,要是贵府司机不麻烦的话,我还是回学校更方便些。” 她不想睡在贺家。 “不麻烦的,只是你晚上住我家更方便!你洗了澡,也不用担心没衣服换,我哥哥有,可以借你穿!” 苏雪至赶紧再次拒绝:“我……” “我哥哥腿上的伤还没痊愈,他自己都不上心,不去医院!你上来,顺便再帮忙看看好不好?” 小姑娘的眼睛里,露出了担忧之色。 苏雪至就有点搞不清了,贺兰雪这是为了留客才让她看伤口,还是为了让她看伤口而留客。 主动权一下就不在自己这边了。 “哥哥!苏少爷正好在,麻烦他再给你看看吧。我真的不放心!”做妹妹的又恳求了起来。 苏雪至只好等贺汉渚的决定。 他看着无所谓的样子,头也没回,随口说:“那就留下吧,明早再回。” “长辈”发了话,苏雪至只能听从。 贺兰雪高兴地对她说:“吴妈回乡下了,现在家里只有梅香一个人。不过没关系,我可以和梅香一起帮你收拾房间。” 车很快开到了,透过铁艺镂饰的大门,可见房子客厅的方向亮着灯。 门房老夏跑来开门迎接:“贺先生,柳小姐刚来了,进去了。” 贺汉渚没什么大反应,只朝里面亮灯的地方看了一眼。但贺兰雪明显一愣:“她什么时候来的啊?我出来的时候,都没见到她!” “是啊小姐,您坐王公子车走后没一会儿,她就来了。” “她是出了什么事吗?这么急!大半夜过来?” “小姐,这个她没说。” 贺兰雪看了眼自己的兄长,随即对苏雪至解释:“是我们家以前一位老管事柳伯的孙女。我小时候,祖父出了事,在京师的天牢里没了,抄了家,人也散光了,是柳伯过去把我祖父接回来的,柳伯在路上染了病,回来不久,人也没了。再后来,我哥哥知道了她的下落,把她接了过来。” 她安慰苏雪至:“你别拘束,没事的,她在这边也有房间,来了就住她自己的,不会影响你。空房很多的!” 说话间,苏雪至跟着下了车,往里去的时候,忽然想起自己到这里前,从舅舅叶汝川口中听来的那段掌故。 记得他说他十二年前,偶然买下贺家一个老管事的孙女,当时才十来岁,把人送回了老家。 这次,舅舅之所以能搭上贺汉渚,把自己送来念书,当年的这个小恩惠,就是敲门砖。 没想到自己在这里遇到了那位老管事的孙女。 感觉挺玄妙的,有因有果,环环相扣,才有了现在这样的一幕。 大门到客厅中间有一段路。 贺汉渚还站在门房那里,听老夏向他报告今天白天送来的信和寻他的人。 贺兰雪带着她先往里去。走上门厅廊阶的时候,苏雪至听到一阵说话声从半开的客厅大门里飘了出来。 “……梅香,不是我说你,吴妈走了才几天,你也太懒了……厨房东西不摆整齐就算了,我去四爷房间瞧了瞧,桌角都积了一层灰。四爷是最爱干净的。他刚来这里,整天忙着事,外面都够他累的,你这样,他回来怎么住得安心……” 女子的批评声。声音听起来还颇年轻,二十多岁的样子,也不重,但却自带一种威势。 “……四爷说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叫我整理小姐房间就可以了,不用打扫他房间……”怯怯的辩解声。 “他是体恤你!正因为如此,你是下人,自己更要自觉,不能偷懒……” “……是,是,是我不好,我错了柳小姐,您不要赶我走,我一定改……” “好了好了,哭什么?我又没说赶你走,你知错就好了,说你,还不是为了你好……” 那声音变得缓和了,带了笑意。 “谢谢柳小姐!谢谢柳小姐!您真好……” 苏雪至随贺兰雪进入客厅大门,迎面看见一个年轻小姐走了出来,身边跟着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小丫头眼睛红通通的,向她感激地躬身道谢。 应该就是柳小姐和梅香了。 柳小姐果然年轻,感觉和贺汉渚差不多的年纪,身材是南方女子特有的那种玲珑和娇小。苏雪至个头也称不上高挑,但若站她边上,就显修长了。她穿蓝色短袄黑色长裙,文明新装的打扮,有着女大学生特有的纯美气质,但身后一头微微卷曲的乌黑披肩长发,又平添了几分清媚的韵味。 她正和梅香说话,忽然看见贺兰雪走了进来,眼睛一亮,脸上露出笑容,撇下丫头快步迎了上来。 “兰雪!你回家了?我刚才到的,老夏说你跟王公子一起出去了?这么晚了,我正有些记挂。” 贺兰雪点了点头:“明眉姐你怎么突然来了?这么晚,我还以为你有急事。” 她的语气没柳小姐那么亲密,但也绝不至于冷淡或是不礼貌,更类似于熟悉的那种随意。 “我听说吴妈有事回了乡下,怕四爷和你没人照料,所以请了假过来。你哥哥呢?他还没回吗……” 柳小姐说着,双眼看向门厅的方向,视线就落到了还站在门里的苏雪至的身上。 “这位是……” “我们家亲戚,姓苏,军医学校的,晚上住我家。”贺兰雪简单介绍了下。 “苏公子你好!” 柳小姐立刻走了过来,微笑着主动朝苏雪至伸出手,行这两年社会大力宣传推广的新式握手礼。 “我姓柳,叫明眉,在北京国立大学修行政学,认识你很高兴。” 苏雪至急忙放下箱子,和她握了握手:“苏雪至。” 她点头,松开手,随即扭脸喊那丫头,“梅香!还不去替客人收拾出楼下客房!” 又对贺兰雪道,“你们饿了吧?我刚煮了夜宵,快好了,等下就能吃了。” 梅香哎了一声,慌慌张张要去收拾,被贺兰雪叫住了。 “楼下房间太小,背阴!楼上有间大的朝南,他可以住那里。” 她招呼苏雪至随自己上楼。 “没事,我看住下面更好,方便些……”苏雪至忙道。 遇到这样意外的场景,她有一种自己一个外人强行插|入的强烈的尴尬之感。 但都这样了,也不能掉头说走。 贺兰雪说:“不要住下面,上面房间更好,反正空着!你快上来!”又对柳小姐说,“我哥哥回了,人在后头,你忙他去吧,不用管我们了。”说着就领苏雪至上去。 苏雪至只好提着箱子进去,经过柳小姐的身边,朝她点了点头。 跟着贺兰雪上了二楼,被引往靠左侧走廊的空房时,她听到贺兰雪低声对自己说:“你真的不要有半点拘束。她固然算不上是外人,我小的时候,她就在我哥哥那边做事了,但也就那样,我哥哥还没娶她。” 梅香在贺兰雪回来后,就显得放松了许多,抢着铺床擦桌椅预备盥洗室里的香皂和毛巾,动作麻利,很快就把客房收拾了出来。 贺兰雪又亲自跑去贺汉渚的房间,从他的衣柜里拿来一套睡衣放床上,说没看到新的,但好在是干净的,让苏雪至洗了澡换。 “我看大是有点大,但睡觉穿的,你凑合用下。” 苏雪至是宁可穿回自己的脏衣,也绝不会碰别的男人的贴身物。 当然,这一点是不会让热心的贺兰雪知道的。就道了声谢。 这边一切预备好,贺兰雪记他兄长的腿,出去蹲守,很快过来,说自己已经催哥哥洗完澡了,现在请她去看下伤,回来就能休息了。 “实在不好意思啊,这么晚了,还要你熬着。”她连连道歉。 苏雪至说没事,跟去贺汉渚的房间。 房间就在同层同侧的斜对面,很近。 门开着,贺汉渚果然一副刚从浴室出来的样子,头发是湿的,不像白天那样有型了,额发垂落,显得凌乱,身上随意裹了件黑色绸面的西式斜襟系带睡袍,大马金刀地坐在床沿上,对面一张凳子,见贺兰雪带着她进来,一脚抬起伤过的腿,直接架在了凳上,撩开睡衣前面门襟露出大腿,说:“看吧!看完了,你俩赶紧给我去睡觉!” 听这语气,有点不耐烦,像被妹妹逼得没办法了。 苏雪至上前,弯腰看了下大腿伤处,创口生出来的结痂新肉有菲薄浮肿的迹象,边缘发红,一看就是疏于护理造成的,问:“你有严格照医嘱用药吗?” “他肯定没有!”一旁妹妹嚷道。 “我有啊!洗完澡都有擦药!” 做哥哥的争辩,指了指床头柜上一瓶看着像是医生自配的药水。 苏雪至望了一眼。 标签上用英文标注百分之三过氧化水素,也就是双氧水。 边上应该是瓶百分之零点一的雷佛奴尔液,还有消毒酒精,以及一支疑似代马妥耳的药膏,该药日后基本只被用于治疗内外痔疮炎症出血。 而且,除了那瓶双氧水和酒精,雷佛奴尔和药膏也都已经没了。 “用完了,你没再去开吗?” 他顿了一下:“我是觉着差不多了,没大问题……” 苏雪至不知道他是真的漫不经心,对他肌体的自我愈合能力太过自信了,还是太忙,所以没时间,或者忘记。 像这种病人,应该就是医生恨不得掐住脖子亲手弄死省事的那种典型:辛辛苦苦帮他治好了,病情稍微好转,他自己就连药都不肯好好用。 虽然她不是医生。 她冷冷说:“是没大问题,应该不至于死人,但会拖很久。一旦二次感染,你就知道,到底是差不多,还是差很多。” 他迅速抬眸,瞥了她一眼,语气有点软了:“行了行了,知道了!明天就去开!” “哥哥,你自己说的!你可不能又忘了!你再不去开药,我就跟着你!你去哪儿,我也去哪儿!” 贺兰雪气鼓鼓地嘟嘴。 这时身后响起一道柔声:“兰雪,我这次过来,特意先去了趟罗尔夫医生那里,已经替你哥哥补了药。我都带过来了。” 苏雪至转头,见柳小姐带着梅香来了。 梅香手里端着碗看着像是宵夜的东西,柳小姐自己拿了一只小药箱,放下后打开,指着里面,改对贺汉渚说:“四爷,罗尔夫医生叫我再提醒你,先用双氧水清洗,再用生理盐水,然后用雷佛奴尔,最后上药膏,看情况覆纱布。他叫你记得坚持,这样才能好得快。我想你平日应该事忙,顺便在罗尔夫医生那里向护士也学了些护理。” 苏雪至知道用不着自己了,松了口气。 接下来的事也没什么技术含量,谁都能做。就说:“那我先去了。” 她冲看过来的柳小姐点了点头,转身出了房间。 “四爷,你先趁热吃吧,等下我就帮你上药。兰雪,你和苏少爷的,我也盛出来了,你们要是自己不下去,我叫梅香送你们房间去……” 苏雪至关门,外面身后的声音消失了。 从刚刚有点熟悉起来的寝室一下换到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苏雪至很不习惯——主要因为自己本身并非男人,需要隐瞒身份。陌生的地方,让她感到很不安全。 反锁了门,她也不敢直接洗澡,就在盥洗室里蘸水擦了下身子,出来更不敢不穿紧胸束身,穿回自己原来的衣服,走到床前,两个指头捏起床上那套男人的衣裳,给提到一旁,这才爬上了床。 已经很晚,外面下起淅淅沥沥的秋雨,离天亮也没几个小时了。 苏雪至关了灯,闭上眼睛,耳朵里听到外面的走廊上不时传来几下门开开关关和走路发出的脚步声。 终于,一切都安静了下来,疲倦也袭来,但还是没法睡着觉。她在黑暗里翻来覆去,不知道过了多久,在窗外秋雨落打梧桐发出的细细沙声之中,终于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等猛地睁开眼睛,发现窗外天光微白。 天亮了,雨也停了。 她坐起来,揉着眼睛看向房间里放着的一座小西洋钟。 早上五点一刻了。 和贺家的司机约好了,早上五点半送她回。现在人还困得要命,但必须得起来了,否则回去迟到,赶不上早操——虽然那个学生监应该会继续网开一面,不至于如何,但这样明目张胆地搞没必要的特殊化,自己这一关也过不去。 她爬了起来,穿好衣服,匆匆洗漱完毕,人也清醒了些,很快收拾好自己的东西,预备离开。 她怕吵醒人,轻轻地打开了门。 走廊里的光线还很黯淡,耳边静悄悄,不闻半点声息。 这个时间,主人一家应该都还在梦乡里。 她打了个哈欠,正要出去,忽然看见斜对面贺汉渚房间的那扇门开了,伴着里面隐隐传出的好像发自浴室洗澡的沙沙水声,一个女人从门里走了出来。 是柳小姐。 朦胧的晨曦,勾勒出柳小姐的倩影。她披头散发,身上只着了条睡裙,那种带着蕾丝花边的漂亮的西洋公主式睡裙,肩上松松搭了件同式的垂到臀下的短袍,光|裸的一双纤细小腿,脚趿了双绣花拖鞋。 苏雪至起先脚步一顿,好似窥破别人隐秘,有点紧张,下意识想先退回来。忽然想起昨晚贺兰雪说的话和柳小姐的言行做派,又放松了。 以前大户人家的少爷公子,年幼起房里应该就安排稳重的丫头来服侍了。古装电视剧里不都这么演的?红楼梦里贾宝玉不也这样?和王夫人安排服侍他的袭人,早早就那个了。 柳小姐应该就是类似于袭人的身份。不过那是封建社会。现在新民国,就看男人渣不渣了。 贺汉渚要是个负责的人,将来肯定会娶她,到时候,自己还要叫她表舅母,再不济也会做妾——妻妾制虽然现在遭到社会大力抨击,但依旧大行其道,某岛甚至直到将来的八零年代,才正式废除了纳妾制。 苏雪至顿时放松了,正好见她似乎也看到了自己,就直接走了出来。 柳小姐轻轻合上门。 苏雪至朝她点了点头,算招呼,随即经过,径直下了楼,走出客厅,看见大门口的方向,司机已等在那里,急忙加快脚步,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自己:“苏少爷!” 她转头,见是柳小姐追了出来,身上已经套上一件遮得严实的外套。 苏雪至停步。 柳小姐走到她的面前,将手里提着一只小食篮递了过来,微笑道:“我昨晚后来才得知,四爷当时受伤,你帮了莫大的忙,真的非常感谢你。我昨晚刚来,匆忙也准备不了什么东西,一点小糕点,不成敬意,现在还这么早,你带上,路上车里吃。” 苏雪至没推辞,直接接过,道谢。 她含笑点了点头:“苏少爷你走好,有空常来。” 苏雪至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件事,迟疑了下,终于还是转头,叫住了正进去的柳小姐,告诉她,把雷佛奴尔液隔水加热到和人体差不多的温度再使用。 “这样效果更好,比常温使用,更有利于促进伤口恢复。” 为了证明权威,她说是从一个外国医生那里得知的法子。 雷佛奴尔因为价格便宜,没有利润可图,未来已经基本绝迹于药店和医院了。但功效不可否认。加热到四十度使用更好,也是经过证明的。 她说完,转身迎着略带湿寒的秋日晨风,踏着庭院里昨夜被秋雨从树上打下的湿漉漉的梧桐叶,上车匆匆离去。 正文 第 24 章 贺汉渚随意披了件浴袍,擦着头发从浴室里出来,见窗帘拉开了,被子整齐地叠好,桌上放着早餐:抹好黄油的面包、烤好的香肠、几个煮蛋,还有一杯冒着袅袅白烟的浓黑咖啡。 没有上锁的门被轻轻叩了两下,接着推开,柳小姐手里抱着刚熨过的衣服走了进来,挂到一旁的衣架上。 是他今天要穿的制服。 柳小姐抚正衣领,笑道:“四爷你太累了,昨夜那么晚,今天这么早又要出门做事了。我知道你喜欢吃德式早餐,以前我教过吴妈,就是感觉她老做不好。” “还有,我见你桌上有香烟和打火机。四爷你不要抽烟了好不好,咳嗽的老毛病,这么多年一直没好……” 贺汉渚没说话,扔下毛巾坐到床边,拿起药水处理腿伤。 柳小姐快步走了过来,伸手去拿他手里的药水瓶:“四爷,我来帮你吧。” 贺汉渚抬头,看了她一眼。 柳小姐的手一顿,停在了他手背的上方,随即笑着收了回来。 “对了,四爷你稍等!那位苏少爷说,加热雷佛奴尔液到体温,能促进药效。你等等,我先拿去用滚水温一下……” 她再次伸手去取药水瓶子。 “不必了!” 贺汉渚说了一句,继续处理伤处,很快上完药,站起来,脱了身上浴袍丢在床上,自顾走过去,开始穿衣。 柳小姐怔忪地看着男人脱衣后露出的一副劲瘦后背,忽然听他再次开口了:“我这边用不着人,你不必耽误学业特意过来。回吧,等下我叫司机送你去火车站。” 他的声音听起来温和而平静。 柳小姐没动。 他很快套好衣裤,扣着制服上的一颗铜扣,转头,见她还立着,说:“还有事吗?” 柳小姐咬了咬唇,垂下眼眸,低头走了出去。 贺汉渚过去推开窗户,眺望了眼外面满地的秋雨落叶,回头,看了看桌上的早餐,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忽然门再次被推开,柳小姐去而复返,竟奔了进来,从后一把抱住了他的后腰。 深色液体在杯中晃了一下,溢了出来,溅了一滴在制服的袖上。 他没动,依然那样端着咖啡:“你怎么了?” “四爷,前些时日,我听说大总统有意把侄女嫁给你,是真的吗……” 身后,柳小姐的声音微微哽咽。 贺汉渚说:“放开吧。”声音已经发冷了。 柳小姐瑟缩了下,却依然没有松开抱住男人的双手,慢慢将脸贴上了他的后背,轻声说:“四爷你还记得吗,我的名字就是你从前替我取的。那天你在书房里读书,我在一旁替你剥着葡萄,你忽然说我眉毛长得好,你还笑着念了一句词,我至今没有忘记,‘翠柳艳明眉,戏秋千、谁家倩盼’,你说我恰好姓柳,就给我改了这个名,柳明眉……多美的名字啊!” 她潸然泪下。 “我知道贺家的仇人还在,我更知道自己的身份,我就希望能像以前一样,留在你的身边伺候,一直陪着你……” 她一顿,突然像是想起什么,飞快地转到他的面前,依然抱着他腰,仰头望他,急急地说:“四爷!夫人以前让我去你跟前,叫我用心服侍,她答应,说将来会让我做你的人……” 男人看着她,神色平静,双目如渊。 “明眉,我母亲早就死了。莫说你不是我的女人,就算是——” “你现在对我也完全没有用处。没有用的女人,我要来何用?” 他说道,目光依旧温和,语气也那么平淡,仿佛完全不知,从他的薄唇里说出的话,是如此的冷漠和无情。 柳小姐僵住了。 “我无需伺候,更不用人陪伴。我之所以把你接来,养你,让你过着小姐的生活,还送你去读书,是承你祖父当年的情。你这么聪明,不会不明白的。” 他放下了手里的咖啡。 “回吧。” 最后他说道,语调还是如此温柔,如同一个情人。 柳明眉的两只胳膊无力地从男人的腰间垂落,最后终于松开了,苍白着脸,流泪走了出去。 无情的男子,他早已经忘记了少年时和眼前丽人调笑的那段风流与多情,把她一个人丢在了那座深深的宅院里,走不出来。 她哭着朝外走去,走在庭院里的时候,贺兰雪穿着睡衣,从后面追了出来。 “明眉姐,你别太难过了,我哥哥他……” 她回头,看了眼二楼自己兄长卧室的窗户。 窗后空荡荡的,没人。 她顿了下脚。 柳明眉拭泪微笑:“兰雪,谢谢你还肯出来送我。我没关系的,我先走了。你记得照顾好你哥哥。” 她转身,终于离去。 贺汉渚解了刚扣上的衣扣,脱去身上这件袖头已被玷污的衣服,从衣柜里另取了件备用外套,低头正在穿,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 妹妹来了。 “今天不是没课吗?你最懒了,怎么这么早就起了?”他扬了扬眉,和妹妹调侃了一句,低头继续穿衣。 “哥哥!你太坏了!你比我以为的还要坏!刚才你和明眉姐的话,我都听见了!我本来以为你打算搞三妻四妾那一套,我没想到你比这个更坏!冷血,趋炎附势,唯利是图!你把我们女人当什么了?” “我再也不喜欢你了……” 贺兰雪端起桌上那杯他喝了一口的咖啡,啪地朝他当胸泼来,随即抹着眼泪转头跑了出去,回到房间,“砰”的一声关了门。 正在打扫一早走了的客人房的小丫头梅香听到动静跑了过来,见四爷一身的咖啡液,滴滴答答,狼狈无比,吓了一大跳:“贺先生你怎么了?” 贺汉渚低头看了眼自己刚换上的衣服,拂了拂手,打发她去陪小姐,自己又开始脱外套。 早上这么折腾下来,等他到了司令部,已经不早了。一进去,秘书处长陈天雄就指了指会客室的方向低声说:“孙局长一大早就来了……” 孙孟先从门里快步走了出来,一把握住贺汉渚的手:“贺司令,昨夜我就听下面报告了,说罗家胡同一案已经被你顺利给破了,罗老二等一干人滋事诬陷,罪证确凿。我是佩服万分,更是感激万分,一大早什么也没干,必须先来你这里道个谢!多亏了你啊,要不是你,这事恐怕是个大麻烦!还有,你大概不知道,该区民众对罗金虎一帮人早已是怨声载道,我们警局也早想拔了,正在暗中部署,没想到还是被你司令部给抢先一步。你这是为民除害,新官上任三把火啊!” 贺汉渚抽回手,把人让进办公室,一番推心置腹后,局长表示,警局为了响应上头新政,正在紧锣密鼓准备大干一番,拟从加□□生防疫、整顿社会治安、革除陋俗陋习等几方面入手,他已叫下头人制作行动计划,等完成之后,第一时间把计划书递交上来,请司令部校正,指导警局的工作。这也是他今天过来要汇报的主要内容之一。 谈完了事,孙孟先告辞,说不敢再打扰司令正事。贺汉渚也没留,起身把人送到了办公室的门口。 孙孟先一出司令部,脸上的笑就挂不住了。 他没想到,自己昨夜一觉醒来,是真的一觉醒来,就被告知,司令部已查明真相,解决了这个他原本以为要拖很久的纷争。 来接他的警局区长姚能看了眼他的脸色,小心地说:“局长,我刚听说了一个事。四方会的陈英昨夜亲自去向贺汉渚道谢,十有八九,往后是要投向他了。局长您以前对陈英颇多器重,这人却不识好歹,不听用,处处防备您就算了,现在贺汉渚刚来,他就这么贴上去。他眼里还有局长你吗?” 孙孟先面上阴云密布,扭头看了眼司令部办公室的所在,哼了一声:“刚开始而已。天城这个地方,水深着呢,龙是没有,会咬人的老王八,多的是!等着瞧吧。” 贺汉渚站在窗前,看着孙孟先和他手下匆匆离去的背影,沉思之际,陈天雄敲门而入,说庄阗申刚派人送来了一封柬帖。 贺汉渚想起了人,接过,打开看了眼。 原来是庄阗申要回京师了,临走前,特意不忘给他来信辞别。 老先生是个讲究人,写信用的是从前官场身份代表的开化桃花纸,内容更是一丝不苟,说“贺司令大鉴昨得京中急电要事促某即日北上匆匆就道未能走谢留奉数语以别此致即请勋安”,末尾署名。 贺汉渚随手丢开信,忽然,他想起一件事,把信又拿了回来,再看一眼,沉吟片刻,叫进来陈秘书,吩咐立刻去请老先生来一趟,共进午餐,开司令部的车去接。 陈秘书遵命而去。 庄阗申确实明天要回京师了,但不是什么“京中急电要事促”他回去。 他年纪也大了,官做到这个职位,高不成低不就,没什么大事轮到他,现在其实就跟个闲人差不多,到处走场而已。他待天城也有段时日了,得回一趟那边,好让天城这边的亲朋错觉,他在那边依旧很忙。 贺汉渚这里自然是要正式写个信的,发出去了,他也没指望回音,正在家里叫人收拾东西,没想到上午才送出去,这么快居然就收到了消息,说贺司令得知他要回去,恨公务繁忙无暇脱身,特意派车请他共进午餐,以叙别情。 庄阗申大喜过望,自觉颜面倍增,换了身体面衣裳,正要出门,忽然想起上次借车受到的羞辱,立刻打发人过去,假意再次借车。 他那友人,也是趋炎附势之辈。听说这回是卫戍司令部的贺汉渚要亲自设宴为他辞别,急忙放下一切事情,亲自开车赶来相送,不料到了庄家,却见庄阗申穿着身簇新的长袍马褂,拄着文明杖,站在一辆挂着特牌号的车旁,向自己连声赔罪,说实在对不住,不知道原来贺司令还派车来接的,只能叫他空跑一趟,下回自己做东赔罪,说完弯腰上车,拱手而去。 正文 第 25 章 庄阗申到了戍卫司令部,秘书处处长陈天雄亲自在门口等候,引他入内。等他被带到司令部办公室,见里面已摆好一张方桌,桌上酒菜齐备,贺汉渚亲自从门里走出来迎,不禁红光满面,连连摆手:“司令百忙之人,老朽何德何能,竟承司令这样的情,实在是不敢当啊!” 贺汉渚将他请入座中,秘书等人退出,带上了门。 贺汉渚亲手斟了一杯酒敬他,笑道:“我与庄老你本有乡谊,世伯又是长辈,见识广博,深谙官场,我来这里后,得到过不少的指点,心里感激,这回知道要走,原本无论如何也要送行的,可惜匆忙,来不及预备,只能因陋就简在此设一饯行便饭,聊表心意,还望勿怪。” 庄阗申想不起来自己之前到底哪里指点过他,但他都这么说了,认下就是,嘴里客套了一番,接了一饮而尽。 对酌几杯后,庄阗申渐渐面酣耳热,人飘飘然,但毕竟也是在官场混了半辈子的人,心镜却还明着,想这两次天差地别的借车经历,暗叹世态炎凉,说:“老朽自知无能之人,蒙贺司令看重,若有用得到的地方,尽管吩咐。” 贺汉渚说:“此前庄老你代叶汝川投信,这事还记得吗?” 庄阗申点头:“自然!苏家少爷如今能就读医校,日后前程可期,全都还要倚仗司令的关照。” 贺汉渚微笑:“这些年际遇飘萍,自顾不暇,我确实疏忽了亲眷。记得祖父大人在世,最看重血脉之缘,常说人若无亲,如同无根。最近我回想起当年,贺家和亲眷们相互往来彼此拜问,关系何等的亲近,这回苏叶两家,要不是庄老你从中牵引,我险些就错过了,想到祖父大人的教训,我实在愧疚。好在已经认了回来,但苏叶两家的事,我一无所知。所谓亡羊补牢。庄老若是知道些什么,请悉数告知,免得日后我回乡拜访,什么都不知道,见面疏漏,说我怠慢了亲戚。” 庄阗申被这一番发自肺腑的自剖和自责感动了。 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原来是这个,就笑道:“司令问我,就问对了人。实不相瞒,当初叶老爷找到我,请我从中引荐。司令贵人,我怎敢胡乱点头?怕万一那边有个不妥,岂不是我的过?所以事先托当地的能人细细替我打听过了。不敢说万无一失,但那两家大体的事,我是知道的。司令想问什么,尽管问,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贺汉渚就问他苏叶两家的祖上、亲宗、生意、平常和什么人往来。 庄阗申一一解释,谈兴上来,不用问,自己又说起了苏少爷母亲叶云锦的掌故。从她当年如何嫁入苏家,丈夫烟鬼不着家,到后来撑起门庭和生意,十年后再生出遗腹子。讲的是绘声绘色,媲美天桥说书。 “四爷,我还听来一个秘辛……” 庄阗申压低声。 “据说女掌柜和叙府水会当家郑龙王关系匪浅。说十八年前,她男人醉酒出去,就是想找郑龙王闹事,结果自己一脚踩空,掉进了水里,当时水势湍急,还是郑龙王下水把人给捞回来的。我还听说,她男人气不过,又去了外头养的女人那里,结果没两天,死在了烟床上。叶云锦怕消息传开难听,给了那个女人钱,封了口,趁天黑半夜给抬回家,说是死在家里了!” “四爷你说,是不是都能搬上戏台子了?”庄阗申嘬了一口酒,摇头叹气。 贺汉渚脸上带笑,眼底无波:“苏家儿子呢?他的日常如何?” 庄阗申说:“这个我也问过的。说苏家规矩很多,叶云锦从小对少爷管教严格,少爷平日不大与人交往,在省立学校,也就与当时就是教师的傅家二公子关系好。二公子常帮他补习功课。” 他笑,“四爷,这孩子天资过人!老实说,他从前功课也只中游,如今大约是懂事了,奋发向上,进步神速!将来再有四爷您提携,前程无量啊!” “傅二公子当初就在他所在的医校任教,如今又恰好同校。这么巧合?” 贺汉渚沉吟了下,忽然发问。 庄阗申大约没想到他会问到这上头去,一愣,摇头:“这……我就不清楚了。傅家小儿子东洋留学归来后,听说便致力于本土的医学教育,应当就是巧合了。” “四爷你有疑问?” 贺汉渚笑了笑:“随口问问罢了。关于苏叶两家,你还有没别的什么消息?” 庄阗申刚才已经把自己知道的从苏家三代祖宗开始的事都给抖搂得差不多了,听到贺汉渚这样问,搜肠刮肚又想了一下,突然想起一件事。 这个事吧,出于对苏家少爷的保护,庄老头子确实不大想说,但转念一想,要是自己现在不说,日后通过别人的嘴传到了贺汉渚的耳中,岂不是落了下乘? 而且,那个事虽然不大光彩,但全保宁县,乃至全叙府的人都知道了,自己瞒也瞒不了的。 他略一犹豫,说:“确实还有一件事,有点蹊跷。就是几个月前,苏少爷来这里之前,听说从学校回家,和女掌柜大闹了一场,当时好多人看见,他冲出来跳了河,幸好跟出来的家人救他上来了。” 贺汉渚显得有点感兴趣:“为了什么事,要闹到投河的地步?” 庄阗申说:“地方小,人多嘴杂,当时苏家虽然放话,说少爷喝醉了酒误落河中,但谁信啊?保宁县里各种说法满天飞,甚至有说少爷要在省城谈什么如今的自由恋爱,被女掌柜压了,他想不开,投河去了。这可纯粹是污蔑谣言了!我先前出于关心,向叶老爷打听过,叶老爷说,确实是他妹妹女掌柜平日太过严厉,管儿子管得紧,那天少爷回家喝醉了酒,和母亲拌了几句嘴,这才不小心失足掉下去。我是觉着没错的,要不怎么没过几天,苏少爷就高高兴兴动身来这边上学了?四爷您瞧,他如今多精神,哪像个会投河的人,您说是不是?” 贺汉渚不语,只给他倒了杯酒。 庄阗申这一顿喝得醉醺醺的,最后又坐了车回家,倒头就睡,心满意足。 但这一天,苏雪至的心情却不大好。 早上她虽然已经在赶了,但回来的路上,遭遇了一段昨夜被雨水冲软的路基,轮胎掉在坑里陷了好些时候,等最后弄出来赶到学校,已经迟到,早操课将近尾声。 按照规定,无故不参加早操,是要绕着操场罚跑十圈的。 昨夜她有事跟着贺汉渚走了,原本确实在学生监那里请过假,所以今早不参加早操,也不算是无故违反纪律。但其余人不这么想。众目睽睽看着她迟到,学生监那里什么事都没有,就说苏雪至请过假,对她自然更加侧目。 到了第二天,也不知道是哪个传出的消息,说苏雪至前夜出校,原来是被贺汉渚接去参与尸检了,据说成功破案立了功劳——这本就容易招来不服,认定是瞎猫碰见死耗子,运气好罢了,换自己也行。 更绝的是,当天庄阗申酒醒动身,临走前特意来学校探望了苏雪至,谆谆教导,悉心教诲,说表舅贺司令对她甚是关爱,望她戒骄戒躁,恪勤匪懈,以不负贺司令的重望。好巧不巧,庄阗申说的话被人听到了,当天晚上,消息就传开了,苏雪至真正的后台原来不是军医司司长,而是新到的卫戍司令部司令贺汉渚。 这对于苏雪至来说,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她发现,除了学生监李鸿郗对她态度愈发殷勤、陆定国开始笑眯眯和她同坐上课之外,同班的其余人,对她更是“敬而远之”,一副她是病原体的样子。 能够理解。 再然后,接下来的几天,她不得不开始怀疑,是否因为那夜在贺家睡了一夜的缘故,她开始水逆,运气一直坏了下去。原本就害怕的马术课,上得果然很糟糕,全班新生五十个人里,就她表现垫底,连胯|下的小畜生都好像感觉到了她的无能,不听使唤。教官分明是个暴躁的人,一派驾校教练风格,且比后者更无所顾忌,手里的马鞭,动辄抽到学生的腿上,对着她,却连开口骂也不能,只好冲她不停地瞪眼睛,有多憋屈,同班人有多眼红,可以想象。 苏雪至是个羞耻感很强烈的人,摸着被马背颠得发疼肿胀的屁股,暗自发誓,非得练好不可。这天下午,又去附近的一所军营里上马术课,上完课后,回校没事,见天色还早,申请单独再练,得到批准后,一个人在马场里骑。 经过几次课,现在她终于能在马背上坐稳,想再多练下控马越过浅障。原本还算顺利,不料突然,不远外的靶场那里起了几下枪声,□□坐骑大约胆小,受了惊,突然狂躁起来,不听驾驭,自顾狂奔。 苏雪至一时没法让它停,第一次这么快的速度,有点慌,边上也没人可以求助,只能趴下去些,靠这种狼狈的姿势,来尽量保持平衡,等它自己缓和下来。 正紧张着,突然听到身后发出一阵哈哈大笑声,扭头,见王庭芝和贺兰雪竟来了。 两人应该也是看出她的窘境了。 贺兰雪显得很焦急,王庭芝却在狂笑,幸灾乐祸的样子。 要想驾驭坐骑,必须让它感觉到背上有足够压制和征服的力量。 苏雪至一咬牙,夹紧马腹,抓着缰绳就坐直了身体,摇晃中默诵教练教的动作要点,冒着可能会被摔断脖子的风险,猛地拉紧缰绳,用力上提。 坐骑绕着场又奔了一段路,终于听从了指令,慢慢地停了下来。 苏雪至爬下马,后背全是冷汗了,见贺兰雪飞快地朝着自己跑了过来,问她怎么样了,神情关切。 那个王公子却慢悠悠地晃了上来,嗤笑:“小妹你担心什么,这么厉害的苏公子,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骑马而已。” 老阴阳人了。 苏雪至没理他,只朝贺兰雪点了点头,说没事。 “你都出汗了,你赶紧擦一下!” 贺兰雪拿出一块香喷喷的手帕,递给她。 苏雪至以前从不会主动用自己的手去碰别人的东西。 到了现在,这个习惯也没法改。 虽然贺兰雪可能不在乎,但她依然没接,只抬袖,自己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 王公子嘴里啧了一声:“小妹,你这不是热脸贴冷屁股?人家不领情。” 贺兰雪生气了:“你干嘛老是和他过不去?他哪里得罪你了?” 王庭芝瞄了眼苏家儿子,见对方面无表情,好像自己根本不存在一样,忽然觉着有点没趣,也不想看到这个人,很是碍眼,哼了一声:“得,我错了,以后不敢了行不行?我还有事,先走了,晚点再来接你!”扭头就走,走了几步,忽然掉头回来,对着苏雪至说:“你给我照顾好她,要是掉了一根汗毛,你自己知道的!”说完这才去了。 等王庭芝一走,贺兰雪急忙安慰苏雪至:“你别往心里去,我从小就认识他,他这个人就这样,其实人还是可以的。” 苏雪至说没事,问她找自己干什么。 贺兰雪这几天负气不和兄长说话,见他这几天好像也很忙,早出晚归,心里更是发闷,今天没事,忽然想起苏家儿子,就让王庭芝送自己过来找。 现在真的见到了人,见他对自己的态度也不是很热情,咬了咬唇,说:“我没事,就过来看看你。你继续吧,我看你骑马。” 苏雪至莫名其妙,就让她坐一边,自己继续。再练习几圈,发现她坐着发呆,不止如此,经过近前的时候,留意到她眼睛还有点红。 她迟疑了下,终于还是下了马,过去问她怎么了。 贺兰雪闷闷了半晌,说:“我担心我哥哥。” 苏雪至顿时没话了。 “我知道他很不容易。但他为了报仇,为了权势,好像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苏雪至也没法评论这个。 贺兰雪的眼圈更红了:“他这次遇到刺杀,回来根本就不让我知道,是后来王庭芝说漏了嘴,我才知道的。苏少爷,要不是当时你正好也在船上,现在都不知道会怎样了。” “我就哥哥一个亲人了,我真的怕,我怕他会再出事……” 她的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苏雪至赶紧转移话题:“没事的,你也不用太过担心了,不会有那么多的意外。”她想起了那位柳小姐,“或者你也可以和柳小姐说的,让柳小姐多劝劝,应该也有用处。” 贺兰雪拿手帕抹了抹眼睛:“没用的。我哥哥根本不听人劝。何况她也走了,被我哥哥赶走了,我就是因为这个,和我哥哥吵了一架……” 这个…… 还真没想到。 “贺小姐,你别难过了。” 苏雪至这下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了,只好机械地说着这种其实没半点意义的话。 她这么一安慰,贺兰雪刚擦掉的眼泪又出来了,摇头:“我哥哥可能很快就要结婚,娶总统的侄女。我其实不大喜欢柳小姐,但比起柳小姐,我更不喜欢那位小姐……” 苏雪至终于有点弄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柳小姐那夜来了,大约是逼婚,贺汉渚为了娶那位小姐,提起裤子不认人,柳小姐被赶走,兄妹冲突,贺兰雪心情不好,今天来找自己玩儿。 但这种事,叫她怎么说才好…… 渣男啊!渣得合情合理,不是人类雄性史里的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她沉默着,坐在贺兰雪的边上,拔着草,陪她一起发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靶场那边的枪声也静悄了。 等面前的草薅得差不多了,苏雪至抬头看了眼天,说:“不早了,要么先回去了?” 贺兰雪心情看着仿佛也好了些,抹了抹眼睛:“对不起苏少爷,打扰你骑马。我没事了。”说着起来。 苏雪至松了口气,跟着站起来,这时,马场的入口处走来了一个人,是那位豹子。 苏雪至知道他是来接贺兰雪的,和对方点了点头,牵马离开,没想到他说:“苏少爷,您也一起来吧。四爷在饭店已经订好了位子,请您和小姐一起去吃饭。” 正文 第 26 章 贺汉渚会请妹妹吃饭,原因不难猜,十有八九是为了哄妹妹高兴。但怎么也捎带上自己,这就有点费解了。 苏雪至可不会自作多情到他会真的把自己当什么亲戚。想来想去,难道是为自己前些天对罗家帮一案出了点力的奖励? 算了,反正不会是鸿门宴。 做表舅的赏脸邀饭了,外甥自然不能无故推却。 苏雪至骑马骑得一身是汗,就回来换衣服,因被提前告知是间西餐厅,之前也早从庄阗申那里被教导过许多时下的社交规矩,包括现在去西餐厅吃饭,被认为是件高雅的事,须正装出行,否则会遭鄙视,甚至被拒之门外,想了想,就穿了那套之前一直束之高阁没得穿的西服。 豹子已经替她向学生监李鸿郗打过招呼,她收拾好匆匆出来,贺兰雪看见她,眼睛一亮:“苏少爷,你平常应该多穿西装的!” 雪白的衬衫,宝蓝色的修身马甲,同色的间黑条纹排扣外套,配领结和皮鞋。这就是苏雪至的衣着。出来前,为防夜风吹乱额发,往短发上也稍稍抹了点发油。 不得不说,一套合体、制作良好的西装,大约真的能让男子增添风范。 穿上这套垫肩西服,自己作男子时肩膀不够宽、个头不足够高的两个缺点就被掩饰了。离高大威猛自然还很远,但照镜的时候,感觉镜中的自己,也沾了那么一点俊朗和帅气的边。 她笑了笑,上了车。 贺汉渚请妹妹和表外甥吃饭的地方,是一间名叫伯娜的法国餐厅,是天城最著名的西餐厅。到的时候,夜幕已是降临,只见餐厅擦得透明镜一样的大玻璃内垂下白色的花样窗帘,环境优雅,灯光明亮,映出贴在玻璃上的硕大的bonheur洋名,坐在里头的食客,个个衣冠楚楚,面带笑容,举止高贵,确实合这餐厅名字,一派幸福的模样。 贺汉渚还没来,两人先被侍者引到定好的桌旁,是餐厅一处幽静宽敞的位置,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摆着擦得闪闪发亮的银色餐具,此外,比别桌还多了一只金色花瓶,瓶里插了一束白玫瑰和百合,花朵散发着幽幽的芬芳,侍者说是餐厅特意为贺小姐而准备的。 看得出来,贺兰雪的心情好了不少,落座后,拿来菜单给苏雪至看,和她低声讨论,问她喜欢吃什么,脸上已经带了笑容。 既然已经来到这间天城最贵的西餐厅,还有人请客,自然要好好地享受美食,不能浪费。 苏雪至认真研究菜单。 等了大约十来分钟,餐厅的玻璃门外走进来一个人,沿途餐桌的客人里,有不少认出了他,停下吃饭,看着他低声交头接耳。也有稍微熟的,忙放下手里刀叉,起身点头哈腰地招呼。 那人面带笑容,和向他招呼的人一一点头,走了过来。 苏雪至目瞪口呆,甚至有点尴尬,懊悔今天自己穿了西服。 这个进来的人,就是今晚付钱的金主,贺汉渚。 他也西装革履,和第一次见到时穿长衫以及随后军装的样子又不一样了。自然是不错的,大长腿,挺直的身材,非常适合西装,风度翩翩,举止绅士。 问题是,他穿的,是和自己同色系的西装! 不止这样,居然也是条纹的! 就跟出门前商量过一样。 唯一的区别,她穿宝蓝,他是深蓝。 苏雪至拼命驱赶走脑海里冒出来的那可怕的三个字,吃饭的心情,一下大打折扣,唯一的庆幸,就是这个年代应该没有那种说法。 贺汉渚很快来到桌前,领班亲自过来替他拉开椅子,他坐下前,脱了外套,递了过去,苏雪至见他目光掠过他的妹妹,随后,在自己的身上定了一定,好像也留意到了她的衣服。 苏雪至很快就接受了这个巧合——不接受又能怎么样。见他看自己,就站了起来,叫了句表舅。 他微微点头,示意她坐回去,又看向他的妹妹。 贺兰雪依然捧着菜单,低头认真地读,好像不知道他到了,刚才脸上的笑也不见了。 苏雪至当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这家人的瓜,不是自己吃的起的,她也不想吃。 苏雪至扭开脸,眼睛盯着放在桌上的那瓶鲜花,数着玫瑰花的花瓣。 贺汉渚又迅速地瞥了眼她,随即起身,走到妹妹身边,轻轻拍了拍她肩,示意她跟着自己来,带着来到里面的一间休息室,低声说:“外人在,给哥哥一点面子,回家了再继续生气行不?” 贺兰雪噗嗤笑了起来,看了眼外头那位专心看花又俊又帅的苏公子,轻轻嗯了一声。 贺汉渚也笑了,带着妹妹出来。 苏雪至眼角风瞥见人回了,贺兰雪的脸上也恢复了笑容,知道兄妹应该和好了,松了口气。 吃饭就该有吃饭的气氛。今晚主客是贺兰雪,自己不过是捎带。要是贺兰雪别扭,自己也别想吃好饭。 这下没问题了。 贺汉渚大方地说:“想吃什么,随意点。” 那就不客气了。 菜早就看好。 在军医学校吃了这么些天陆定国嘴里的“猪食”,苏雪至现在不想吃蔬菜,她想吃贵的龙虾、蚝、牛排,鹅肝,全点了,还加了一瓶标有五十年藏的香槟——这其实纯属猎奇了。要知道,香槟的保存年份一般不超过二十年,三十年就是极品了,这里却有五十年份的香槟,遇到了不尝一下,以后怕没机会。 贺汉渚听她点这个,瞥她一眼。 苏雪至装没看见。 贺兰雪点了两样,贺汉渚随后也随意点了一个菜,叫侍者发单。 很快,菜陆续上来,除了苏雪至点的,还有开胃菜、汤、头盘。香槟插在碎冰里,也被送来了。 龙虾肉鲜甜,蚝多汁,鹅肝入口即化,牛排她吃全熟,外焦里嫩,裹着美味的黑胡椒汁。 美食当前,苏雪至心无旁骛,吃得很开心,没怎么留意同桌那对兄妹的情况,等吃得差不多了,还剩一块小甜点,抬起头,见贺汉渚和贺兰雪都在盯着自己。 挺贵的,浪费了不该。 她吃掉甜点,喝完了杯中最后一口大概是因为昂贵所以品起来好像更好喝的香槟。 “要不要再来一点?”贺兰雪立刻问她。 一顿顶三年,满足。 苏雪至拿起餐巾,优雅地轻轻抹了抹唇,说:“饱了。谢谢。” 贺兰雪笑着点头,说:“我去洗手。”站了起来,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一顿,又慢慢地坐了回去。 一个刚才一直留意着这边想来套近乎的人见这桌吃完了,终于有了机会,笑呵呵地走了过来,和贺汉渚殷勤地搭讪。 喝了水,又喝了香槟,还吃了点水果,回去路还挺远,怕憋不住,苏雪至也想去卫生间了。 军医学校的厕所是一排敞坑,她不便公然上,每天只能等到天黑之后再去倒马桶。 但这种地方,应该就不必有这样的担心。 她看了眼贺兰雪,见她还坐着不动,以为她又不想去了,也没多留意。贺汉渚和那个人还低声说话。就起身,去了卫生间。 果然,这里的男厕布局和她想象的一样,除了站位,还有几个有隐私的门位。 一个男人出来了,里头正好没人了,她进去,关上了门。快用好的时候,听到又有人进来了,很快,哗哗水声,应该用了站坑。 无所谓。 反正自己就是男人,她现在已经完全习惯了这一点。要不是每天需要束胸,以及无法避免的大姨妈,她就觉得自己和男人差不多了。 再说了,就男人身体那么点事,别说这间餐厅,整个天城,数起来,应该也没哪个比她见过的更多。 她走了出来,目不斜视,直接到一旁的水龙头去洗手。 正弯着腰洗,眼角方向涌入了一抹深蓝色。 下意识地扭头,居然是贺汉渚! 他还在对墙工作中。 苏雪至淡定地转回了脸,眼睛盯着面前激流哗哗的水龙头,三两下洗完手,转身要出去,听见贺汉渚说:“等一下。” 据说男人有种厕所文化,在这里遇到了,喜欢侃大山。 这个便宜表舅,不会也是这样吧? 他转过身来,却没立刻接下去说话,还在低头整理着他的裤子。 苏雪至不动声色地再侧身过来些:“请问您有事吗?” 看着对面墙上镶嵌的马赛克,她礼貌地问。 他整理好,走到水龙头前她刚才的位置,俯下|身,背对着她开始洗手:“等下你先不要回,去一趟我那里,有点事,完了我叫人送你。” “知道了。” 苏雪至迈步出了卫生间,回往餐桌,远远看见贺兰雪还是那样坐着,上半身显得有点僵硬,不住地左右张望,好像有点着急,忽然看到她回来,立刻又坐直了身体,一动不动。 苏雪至终于觉得她不对劲了,走回来问:“贺小姐你怎么了?” “没事没事!” 她应,很不自然的样子。 “苏少爷,等下你和我哥先出去吧,不用等我。” 苏雪至看了她一眼,发现她的两只手放在桌下,紧紧地攥着裙面。 裙子是浅色的。 忽然,苏雪至顿悟。 不会是小姑娘刚才站起来的那一下,大姨妈突然造访? 这年纪的少女,时间不怎么准,也是常有的,就好比现在的自己。 上个月是在船上来的,这个月算时间,应该也到了,但还不见踪影。可能是要推迟个几天了。 她哥哥这时候也回来了,见妹妹还那样坐着,随口道:“还不起来?不去洗手的话,好走了。”说着,在侍者的服侍下套回了外套,发现妹妹还是没动,奇怪地看着她。 “怎么了你?” 贺兰雪支支吾吾:“我想再坐一会儿……你们先去……” 苏雪至忽然插话:“表舅,贺小姐刚和我说,她喜欢桌上的花。要不您先上车,我帮她包好,一起带出来。” “对对对!”贺兰雪拼命点头,“哥你先去,不用管我。” 做哥哥盯了两人一眼,迈步去了。 苏雪至脱下自己的外套,上去递给贺兰雪,轻声说:“你冷吧,搭一下吧。” 贺兰雪如遇救星,急忙接过,半披半搭,垂到臀下。 苏雪至转过身,等她终于慢腾腾地站起来,瞥了一眼。 铺了雪白织物坐巾的椅面上,果然已经印上脏污。虽然只是一小滩,但十分刺目。 不远处,领班就立在那里。 贺兰雪的脸庞涨得通红,局促不安的样子,低着头,眼睛也不敢看苏雪至,显然又尴尬,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苏雪至端起了贺兰雪刚喝剩的小半杯深色饮料,往椅面上一倒,招手叫来领班:“不好意思,不小心打翻,弄脏了椅子,我们赔。钱加在账单里。” 领班反而连声道歉,说没关系,没弄脏贺小姐的衣裳就好。 苏雪至笑着道了声谢,从花瓶里拔出花,带着贺兰雪走了出来。 贺汉渚坐在车的前排右位里,等得好像有些不耐烦了,见两人终于出来,妹妹肩上罩着“外甥”的外套,手里紧紧握着花,外甥说她有点冷,所以自己衣服借她了。他瞄了一眼低着头一声不吭的妹妹,不能理解的表情,随即扭脸,叫司机开车。 汽车回到贺家,开了进去,贺汉渚叫妹妹回房休息,苏雪至跟着他进了二楼书房。 他脱了外套,丢在椅背上,扯开衬衫领口,示意她去关门,自己就坐了下去。 苏雪至照办,关了门回来,站他面前。 “随便坐。” 他的背部完全放松地靠在椅背上,两条长腿随意张开,双手松松地搭着,目光则笔直地望着她。 她不知道他把自己单独叫来想说什么,但从他这种充满侵略性、隐含高高在上意味的肢体语言来推测,接下来他想说的内容,对自己而言,应该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果然,宴无好宴。 苏雪至哦了声,选了张侧对他的椅子,坐了下来。 避免正面的目光接触,有利于掩藏情绪和内心真实的想法。这是心理侧写学的提示。 他好像有点不满她坐偏了,微侧着脸,看了她一眼,说:“来这里也有些天了。怎么样,都还顺利吧?” 和他的坐姿相反,他神色和蔼,语气充满关切,一种来自长辈对后辈的和蔼和关切。 正文 第 27 章 领导预备摊派苦活累活到你头上的时候,谈话通常会类似这样地起个头。 苏雪至的社会经验不算多,不爱交际,出来后,也只知道跟着师傅闷头做事,但这种套路,多少也是知道的。 “是,一切顺利。谢谢表舅关心。”她略带戒备。 他微微颔首,看着她:“你学校在北郊,所以北门你也进出过不止一次吧,有没留意到附近庙宇?” 天城这个地方,因为是北方的商业和水陆中心,四面八方进来的也多,出去的也多,人人都想求个平安发个财。中国人又不像西洋人专一,信奉实用,一个神仙不灵,那就改拜一个,所以城中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庙宇。城隍庙土地祠就不用说了,还有什么三太爷庙、九天庙、娘娘庙,五花八门,齐聚天上地下的各路神仙,走几步就是一个。 旧城北门也不例外,附近散布了好多,苏雪至又不是瞎子,自然有看到。 她应:“是。” “都有什么庙?” 苏雪至莫名,不知道他怎么和自己说起了这个。就照自己所见说:“张公祠、三圣庵、三皇庙、玉皇阁。” “还有呢?”他继续问。 苏雪至一时想不起来了,摇头:“我来了后,也没出去逛过,就几趟来回路过时看了几眼,就这些吧?” 他对她的答案显然不满意,提示:“北城门进来,北街过去一点,刘家胡同口,很显眼。” 幸好苏雪至的记性好,略一思索,想起来了:“对了,还有一座关帝庙。” 他微微颔首。 他到底是想说什么? “知道为什么立关帝庙吗?”苏雪至听到他又问自己。 这是在考中国古代文化史? “因为关羽忠义。” “那么你知道忠这个字的说法吗?” 这是真的在考文化史? 但这个,苏雪至确实说不上来。 她摇头,听他说:“忠,首先有‘敬’的涵义。《说文解字》把忠释为敬,认为是发自内心的恭敬和尊重。这是忠的起点。有一位朴学大师,名段玉裁,则解释说,尽心曰忠。也就是说,为人效力,应当倾尽全力,不存二心。” 苏雪至一头雾水,只能沉默着,听他继续侃侃而谈:“刚才是字面的解释。从历史的角度来说,忠,也就是忠诚,更是普遍的伦理规范和道德的准则。儒家认为,‘天之所覆,地之所载,人之所履,莫大于忠‘,事实上,并非儒家这样认为,在思想最为活跃争鸣的先秦时代,就这一点而言,诸子百家也是持了相同的观点。王子赢高说,不忠者无名以立于世,韩非子甚至直接说,为人臣不忠,当死。” 苏雪至后颈嗖地一凉,睁大了眼睛。 贺汉渚注视着她,继续微笑道:“我再给你说个故事。吕布你肯定知道,对吧。其人有三国骁勇善战第一猛将之名,最后投向了曹孟德,曹孟德爱才,天下皆知,但却乱箭射杀了他。为什么?我相信你肯定也知道,吕布所作所为,毫无忠诚可言。” “一个人有本事,若无忠诚,则如一柄利剑,我可用,敌,也可用。即便曹孟德将人留在了身边,也如隐患,所以干脆下了杀手。” 他停顿了一下,注视着她:“懂了吗?” 苏雪至似懂非懂。 他说的话,她自然每一句都懂。就是说,忠诚是美德,不忠诚没好下场。 但她实在不懂,他这样引经据典深入浅出耐心十足地给自己讲授“忠诚”,目的到底是什么? 不懂装懂不是她习惯。她摇头:“表舅,我其实不是很明白您的意思。您要是有话,您直接和我说。” 贺汉渚一顿,坐直身体,双目注视着面前这个看起来确实不像是在装糊涂的苏家儿子。 某些方面,还是有点蠢。 “苏雪至,你舅父叶汝川千方百计把你送来这里,目的是什么,这你应该知道吧?”他耐着性子问。 省城里的荀大寿攀了个厉害的后台陆宏达,对方是京师里的要人,舅舅叶汝川自然斗不过了,还差点没了命,知道面前这个人的存在后,就送自己过来认亲,希冀能当靠山。 虽然羞耻,但在这样一个法理还只存在于理想中的年代,看起来,这好像也是唯一的应对法子了。 “知道……”她老老实实承认。 “是希望我们苏叶两家能得到你的关照。” 贺汉渚点了点头,脸上也终于现出了今晚上坐下来后的第一丝还算满意的神色。 他的后背就又靠了回去,这次还交起腿,把他那条受过伤的左腿随意地架在了右腿上。 “既然你知道,那就简单了。接下来我的话可能会让你听了不舒服,但是实话,更没必要拐弯抹角。” “老实说,就算从前我祖父在世时,你们苏叶两家和我贺家也根本算不上是什么正式亲戚。不过,这一点不重要。你们两家有诚意,从前和我贺家也确实有过往来,那么日后再做亲戚,也是好事。我贺汉渚自然算不上什么有本事的人,但遇到事,也不会不出来。别的不敢保证,让你们两家在叙府没人敢动,这一点,应该还是可以做的到。” 他的语气听起淡淡,但话里的自负和俾睨,却是扑面而来。 今晚吃下去的这顿价钱昂贵的饭,到了现在,苏雪至才终于渐渐回过了味。 天下原来真的没有白吃的餐,自己还要了那么一瓶五十年的香槟…… 她慢慢有点紧张起来。沉默着。 面前的这个男人,此刻也无需她说什么——因为还轮不到她开口,只听他接下去说道:“我考虑过了,可以认你们苏叶两家,日后正式以亲戚关系往来。” 说完,他停了下来,不再开口。 书房里随之安静。 他也不再看她了,从抽屉里摸出一支香烟,但没立刻点,只连同一只金属打火机,一并捏在手中,把玩。 灯光从他头顶的背后照下来,他脸上不再有笑意,五官的深刻轮廓隐在了一团泛着青影的光晕里,仿佛蒙上了一层冷漠的薄纱。 苏雪至知道,他要说的已经说完了,现在,该轮到她开口了。 “那么……我们两家需要做什么……” 她放松自己略发紧的喉咙,终于开口问道。 “忠诚,绝对的忠诚。”他沉沉地应。 她明白了,为什么刚一坐下来,他先是给她讲了那么一堆听起来仿佛有点远的东西。 她也一下放松了。还以为他要苏叶两家干什么呢。这个应该没问题。但还没来得及舒气,听见他又说: “当然,利益交换前提下的平衡而已。如果哪天我快倒了,或者死了,被我的敌人消灭,你们要转投别的靠山,自然没问题。但,只要我还在一天,我就不会容许背叛,包括任何的欺瞒和首鼠两端。” “如果被我知道……” 他随手将打火机扔在了桌上。 铁块因为投掷的力,溜了过来,堪堪滑到桌面边缘才停住。坚铁摩擦过木头,发出一段突兀而刺耳的噪音。 “我贺汉渚心胸狭窄,睚眦必报。” 他轻描淡写地说。 就在大约一个钟头前,坐在餐厅里吃饭时,苏雪至还觉得今天晚上颇是轻松,是她来到这里之后,过得最是愉悦的一个晚上,可谓是精神和肉|体的双重享受了。 现在,那种感觉彻底地消失了。 她立刻表态:“贺先生您放心——”她改口,叫他贺先生了。 “舅舅和我母亲那里,他们既然选择投靠了您,自然不会再有别的想法,他们不是那样的人。何况,除了你,我们两家再去哪里找一个能和荀大寿后台相当的人?他们把我送来这里读书的目的,就是希望能和你拉近关系。这回我来上学,舅舅原本是要自己送我来的,好借机正式拜访贺先生你,没想到当时出了那个意外,腿脚受伤,实在无法出门,只能错过了机会。贺先生日后你若有空,他们随时希望能再来拜访。” 她没有信口雌黄,说的确实是实话。 哪天,面前的这人要是真的像他自己刚才说的那样,快倒台了,舅舅叶汝川和母亲叶云锦会不会为了自保和他撇清关系,她不敢保证,但只要这个人没事,他说的那种情况,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 她说完,悄悄看了他一眼。 他的唇角微微扯了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点了点头:“这样就好。” 苏雪至舒出了口气。 这个男人今晚和他妹妹相处时流露出的随和与柔情,差点让苏雪至麻痹大意,放松警惕。 现在的样子,才是他本来的面目吧。 她不想再待了。 今晚上他把自己叫来,要说的话,应该都已经说了。自己也替苏叶两家表明了态度。 “贺先生,要是没别的事,我先回了。也不早了,我想回去休息,明天还要上课。谢谢您晚上的这顿饭,很好吃。” 她站了起来,朝他礼貌地道别,见他不置一词,就转身朝外走去。走到门口,伸手要开门时,忽然,身后传来一道声音:“你自己呢?” 苏雪至没听懂,转脸看他。 他依然那样靠坐椅背,面上,则再次带着微笑。 “刚才你替你的舅舅和母亲表了态,你自己呢?怎么想的?” 苏雪至一愣。 她自己? 什么意思? 苏叶两家向他表忠还不够吗?连她也需要表忠?有这个必要? “贺先生……您大概误会了,我家里完全是我母亲当家,我不管事。” 苏雪至反应了过来,立刻解释。 他脸色微微一沉,笑意消失。 “我栽培的人,日后如果吃着我的饭,看别人的锅,你说,我该怎么办?” 苏雪至终于听明白了。 他这意思,是看中了自己,不嫌自己是个小人物,打算重点培养,现在要她也向他宣誓表忠? 苏雪至一下就懵了。下意识立刻婉拒:“贺先生,您高看我了,我就一……” “就算你光会吃饭,不会做事,用不用,那也是我的事,不用你考虑!” 苏雪至怀疑他在顺道讽刺今晚上自己吃得太多。 她闭了口。 “怎么,是我这座庙太小了,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他似笑非笑,语气玩味。 苏雪至定住了。 苏叶两家投靠他,和自己单独向他表忠,这是两码事。 这个人,他绝不是什么能被道德感约束的人。 他的底线在哪里,她并不知道,或者,他根本就没有底线。 和没有底线的人共事……不对,应该说,替没有底线的人做事,谁知道等在前头的是什么。 现在闭着眼睛张口表忠也容易,但接下来,如果他要自己做什么违背她底线的事,她是做,还是不做? 从前她就这样的性格。 别人让她做事,能做到的,她会答应,如果做不到,或者不愿意,她是绝不会碍于面子而勉强答应的。 现在也是如此。 而且,先不论底线的问题,就说一个眼皮子底下的事。 如果向他表忠了,照这个人那近乎变态的要求:“不容许背叛,包括任何的欺瞒和首鼠两端”,那么第一件事,她是个女的,要不要告诉他? 不说,就是欺瞒,以后被他知道了的话,怎么办? 说给他知道…… 怎么可能! 苏雪至脑子里想来想去,始终没法说服自己,见贺汉渚的脸色渐渐阴沉了下去,急忙补救,希望能糊弄过去:“贺先生,我家人的想法和态度,就是我的想法和态度,没有区别。” 他笑了笑,修长的指,在桌面上轻轻叩了几下:“回去了,再考虑下吧,等想好了,随时找我。我这个人没什么长处,耐心还是可以的。” 苏雪至心一凉,知道他还是没被糊弄过去。 他这是在赶人了,她在原地定了片刻,默默地转过身,正要出去,忽然听到身后又传来他的声音:“以后还是叫我表舅吧,挺好的。还有——” 伴着一阵椅子拖动的声音,他仿佛站了起来。 苏雪至再次转头,见他已经踱步走到了窗边,推开一扇窗,靠着窗,低头点着了手里的那支烟,口中仿似随意地说:“往后还是别随便跳河了。投一回胎做人,也不容易——” “想死,还不简单。” 他对着窗外的夜色,深深地抽了口烟,随即扭过脸,侧目瞥了眼她,拂了拂手,结束了今夜的谈话。 “出去吧,把门带上!” 正文 第 28 章 苏雪至关门的时候,听到门里传出几声低低的咳嗽声。 她心事重重,直接下了楼。 贺兰雪应该还在房间里。夜色笼罩下的整座贺公馆,空旷得像座死寂的空屋。楼下的客厅里,只剩亮得晃眼的灯光。耳边是落地大钟秒针走动发出的滴答滴答声。 苏雪至快步离开了这个地方。大门外停着车,司机就等在车旁,见她出来,给她打开了门。 回去的路上,连同这个夜晚,她的耳边仿佛一直响着贺汉渚最后看似无心说的那句话。 越想,越觉得意味深长,带着讽刺和浓重的威胁。 她懊悔万分,检讨自己的思想和行为。 可以这么说,从她做了叶云锦女儿的那一天开始到现在,目前为止,一切都太过顺当。 母亲叶云锦虽然严厉,有些不近人情,但看得出来,对女儿是爱的。 舅舅和表哥不用说,对她好极。 打过交道的外人,傅明城是老相识,其余人,庄阗申、学校里的学生监、教务长,因为介绍人的关系,对她也是一路绿灯,大搞特殊化。 唯一针对她的王庭芝,也没有对她造成过什么实质的麻烦。 还有贺家兄妹。妹妹不用说了,就算是贺汉渚,今夜之前,对着她的时候,也完全是一副略疏远的亲戚长辈的样子。 她的身边,没有真正的敌意。 所以她大意了,还是习惯从前的思维方式,把自己周围的人、事和各种关系,想得简单了。 她错了,把贺汉渚看成了类似亲戚长辈的人,忘记了他首先的社会属性,在他面前过于放松了。 现在,她遇到了来到这个时代后做“苏雪至”后的第一个坎。 该何去何从? 一夜无眠,接下来的几天,她也心事重重,上课走神,无法专心,上马术课的时候,一不小心还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差点扭伤了脚。看着那个教官瞪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的模样,苏雪至巴不得他也像对待别的学生那样,直接抽自己几下,她心里倒会更舒服些。 正好又来了月事,肚子痛,她索性请了病假,课也没去上,就待在屋里。这样过了一个星期,这天傍晚,有人来敲门,她听到是陆定国的声音,打开门一愣,旁边居然还有贺兰雪。 她手里提了只衣袋,陆定国把刚才抢着帮忙提的水果举到她面前,笑呵呵地说:“小苏,贺小姐来看你了!刚听说你从马背上掉下来,还请了几天病假,很关心你。”说完把水果放在桌上,又笑呵呵地退了出去。 苏雪至只好请贺兰雪进来,让她坐,给她倒茶。 贺兰雪显得很担心,问她身体情况。苏雪至说自己没事,摔下来也没受伤,已经休息过了,贺兰雪这才松了口气,指着带过来的袋子,小声说:“苏少爷,衣服我洗过了,也熨好了,拿过来还给你。那天……” 她咬了咬唇,面颊浮出一层淡淡红晕。 “谢谢你了。” 苏雪至这一周过得乱七八糟,早就把衣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哦了一声,也没留意她的表情,接了过来,说了句没事儿不必特意送回来,就没话了。过了一会儿,见贺兰雪还那样坐着,两只手放在裙子上,显得有点拘束,又觉得过意不去,就从她带来的水果里拿出一只苹果,取了小刀,削给她吃。 贺兰雪看着迅速挂下来的一条长而整齐的果皮,哇了一声:“苏少爷,你苹果削得真好!” 苏雪至一笑。 涉及刀方面的活,她确实挺可以的。把削好的苹果递给她。她接了过来,正要咬,又递了回来:“你先吃。” 苏雪至摇头:“你吃吧。” 她高高兴兴地吃起了苹果,说:“我哥哥天天那么忙,我回家就对着梅香,一个人吃饭也没劲。刚才我听那个陆定国说,学校里的伙食像猪食,苏少爷你可以常来我那边吃饭。梅香虽然手艺没吴妈那么好,但做得也是可以的。等吴妈回来,就更好了!” 苏雪至含含糊糊地搪塞了几句,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贺小姐,你来我这里,你哥哥知道吗?” 她点头:“知道。昨晚我和他说了,今天来还衣服。他管我管得可严了。去哪儿都要告诉他。”她撅了撅嘴,抱怨了一句。 “他知道你来我这里,有没说什么?”苏雪至试探地问。 “没说什么啊,就让司机送我,叫我送完衣服,早点回,不要打扰你。” 苏雪至沉默了,等她吃完苹果,就说自己要去查资料准备功课。贺兰雪急忙站起来告辞。苏雪至送她到了寝室外,她让苏雪至不用再送。苏雪至也就停步。 贺兰雪要走了,忽然仿佛想起一件事,说:“苏少爷,过些天是王伯父的寿日,不在京师那边过,来天城。我和哥哥要去的,你也一起去呀。” 姓王的伯父,应该就是王庭芝的父亲了。 苏雪至说:“我和他们没关系,不便登门。” 贺兰雪说:“你不是我们家亲戚吗,到时候会很热闹的,你要是想去,直接带你去就可以了。” 苏雪至说学业忙,身份也不方便去这样的场合。贺兰雪显得有些失望,说:“那好吧,没关系的。我先走了。” 苏雪至目送她离去,回往寝室,还没进去,隔壁陆定国就跟了过来,夸贺小姐如何如何的好:“没想到贺小姐竟然这么客气,说话轻声轻气,我还以为贺小姐也是个厉害的人呢。” 苏雪至应付两句,就坐到书桌前,低头翻着德文课本。陆定国却还不走,靠过来说:“刚我听贺小姐邀请你去王总长那里过寿,难得的机会,你怎么不去?” 王庭芝的父亲王孝坤是他上司的上司,军部最大的官。他自然想去,可惜职位太低,根本进不去。 苏雪至说:“我和贺家人不一样,与王家没关系,不便登门。” 陆定国点了点头:“这倒也是,像王家和贺家这样铁关系的,也是少见。你知不知道,去年想对王家公子不利的那个仇家,也算是一个狠角色了,猜,怎么死的?” 苏雪至心不在焉,眼睛看着课本,“怎么死的?” “就是被你表舅四爷给弄死的,拉去活埋了,就给那家人送回来身上穿的东西,说让办丧事用。” 陆定国压低了声,说。 苏雪至一下抬起眼,看着陆定国。 陆定国见她仿佛终于来了兴趣,更来劲了,又说了一段苏雪至之前不知道的旧事:“王家贺家两家,前清时就关系亲近,王总长的父亲,当时是贺家老太爷在任上的副手,就是老太爷提拔起来的,忠心耿耿,贺家被抄家后,王家听说也受了点波及,不过人倒没事。所以现在,贺汉渚和王家的关系好,也是人之常情。要怪,就怪那个人运气不好,对付王总长就罢了,谁叫他想歪了,打王公子的主意?撞在贺四爷的手里,这不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吗?” 苏雪至分了些水果给陆定国,等他回去后,这个晚上,又是一夜无眠。 傍晚贺兰雪过来,她以为贺汉渚会叫妹妹带个什么话来提醒自己。 他却什么也没说。 不可能是他忘了这个事。 他这样不动声色,反而令苏雪至感到更加不安。 离吃饭的那天,已经过去了十来天,没法再拖下去了。 第二天早上,顶着两个黑眼圈,苏雪至终于下了决心,一个她两辈子里最艰难的决心。 活着挺好的。 她决定投诚了。 也没办法不投诚。 现在这个趋势,已经脱离了自己对于他来说到底是不是真的有用的问题,而是变成了对方的尊严问题。 就像他自己说的,就算她吃饭不干事,那也是他的事。 但如果她不表忠,那就是她的事了。 不说自己如何,要是真触怒了他,照这个人的心狠手辣,说不定还会波及到苏叶两家。 至于以后,万一他要自己做什么自己做不了的事,那也只能到时候再说了。现在顾不了将来。 当然,自己是女人的事,是绝对不可能说给他的。 往后做男人做得更小心谨慎些,大不了一辈子都这样做下去,也挺好的。 她不需要感情,不需要家庭,日后看机会,要是可以回去继承家业,或者开个诊所医院去服务当地,当一辈子的苏少爷,也不算虚度。 她找学生监请了假,等白天的课上完后,进城找到了戍卫司令部,叫门口的卫兵帮自己通个消息,等了一会儿,被带进了里头一间像是让访客等待的屋,说贺司令现在在见人,让她等着。 苏雪至只好等,干等了许久,至少半个小时,终于听到对面的司令办公室里起了动静,门打开,她看见贺汉渚送出了几个人。 那几人穿着西装,手里拿着本子,端照相机,看打扮,应该是报社的人。 “感谢司令百忙中抽空接受采访。市民对司令甫上任便解决痈患已久的帮派之争一事,颇多赞誉,本社出于顺应民情的缘故,斗胆前来采访。没想到司令风趣平和,妙语如珠,实在是愉快的采访经历。司令请留步!” 贺汉渚停下,含笑叫人把报社记者送出去,等人走了,脸上的笑就没了,低声吩咐站在一旁的秘书处长陈天雄,审阅过通讯稿件后再予以刊载。陈天雄点头退了出去,他的身影也消失在了门里。 正文 第 29 章 苏雪至亲眼看着他转身进了里头已经无人的办公室,但或许忙别的,她又继续等,再过了一会儿,才等到一个秘书来传话,说她可以进去了。 她敲门,也没听到应声,试了试,没锁,就推开门,朝里望了一眼。 他坐在办公桌后,手里握着一支水笔,低头好像在阅着文件,她走进去,他也没反应,专心致志,头也没抬。 苏雪至停在办公桌前,房间的中央,等了一会儿,见他还是没看自己,略一迟疑,叫了声“表舅”——既然他发过话,让她继续这么叫的话。 他淡淡地唔了一声,一边继续工作,一边说:“有事吗?” 苏雪至说:“上次那个事,我想好了。” “哪个事?”眼睛依旧落在桌上。 无论什么态度,都是预料中的。苏雪至在来之前就做过了心理准备。 何况,他这个态度,比自己原本想象的要平和得多了。 “上次谈及的忠诚。” 贺汉渚终于掀起眼皮子,看了她一眼。 “我想好了,往后我也和我的舅舅母亲他们一样,投靠你,不会三心二意,首鼠两端。” 他不置一词,只停了下来,抬头,看着她。 苏雪至见他盯着自己,既不说话,也没表情,渐渐心里发毛。 难道对她的“投诚”还不满意,要她起什么更肉麻的誓言? “你心里不服?” 他忽然开口了,带着几分玩味似的。 苏雪至立刻摇头:“没有。” “没有就好。”他淡淡道,又低头,开始了工作。 苏雪至的直觉,他好像不信她的话——其实也正常,因为就连她自己,好像也做不到全然相信刚从自己嘴巴里吐出来的那些话。 但他不再追问下去,那最好不过。她在原地又枯立片刻,见他好像已经忘了自己的存在,自顾做事,犹豫几下,忍不住试道:“表舅,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说。”他看着文件,干脆地应。 “以后你……”她一顿,“我大概能为你做什么?” 她本来想说,你要我替你做什么,一想,改了,问完,见他抬眸瞥了眼自己。 “你说你能为我做什么?”他好像打量了她的胳膊和腿。 “牢记你今天说的话,回去多想想。” “回吧,好好念你的书!”说完,继续看着文件。 就这样……过关了? 苏雪至怀疑他套路自己。再看,他扭脸,望了下天色擦黑的窗外,起身去开了电灯,随即走到一个靠墙的文件柜前,打开柜门,在里面翻找起了东西,完全没再理会自己了。 她这才相信。 “那我不打扰了……”立刻转身要出去。 “晚了,你让丁春山安排个人送你回吧。” 他走了回来,低头快速地翻着刚拿出来的文件夹。 “不用麻烦丁处长了,我自己……” 他抬起头。 “好的!谢谢表舅!” 苏雪至立刻改口,退出了办公室。 丁春山说亲自送她回。 这些天,把她折磨得寝食不安的在她看来很严重的一件事,居然就这样过了关。 她准备好的用以应对各种可能情况的说辞,全都用不着了。 贺汉渚让她记住她说过的话,多想想,好好念书,然后…… 就没了? 直到回到医学校,苏雪至还是有一丝不真实感。 车停在了学校门外的路边。附近已经停了一辆,不知道是谁的。 丁春山替她开了车门,她下去,正要道谢道别,忽然看见一个人从校门里走了出来。 是已经有些天没遇见的傅明城。 那天晚上,第二次尸检,他没来,后来派了个人去罗家胡同捎话,说家里出了点事,无法脱身,随后这半个多月,苏雪至就一直没再见到他了。 傅明城于苏雪至而言,如师,亦是如友,这些天她也想起过他,但因为不方便,加上平时也没什么私交,自然不会主动联系近况。只在前几天,她听来个消息,说好像是他的船王父亲病倒了,还挺严重。没想到现在这里遇到,打招呼:“傅先生!” 傅明城仿佛怀了心事,听到她的声音,方抬头,一怔,脸上露出笑容,快步朝她走来。 苏雪至向丁春山道谢。 丁春山点头,看了眼傅明城,扭头上车,走了。 “傅先生,你的手伤怎么样了?”苏雪至问道。 “没大事。” 傅明城微笑,随即为那天晚上自己的行为道歉,又说:“后来我听说,你独立对死者颅脑做了解剖,找出了致死的直接原因。那个案子能那么快就结束,离不开你的工作。非常好,我很替你感到骄傲。” 他的神色充满欣慰。 苏雪至谦虚了两句,和他再叙几句,怕耽误他的事,看了眼那辆停在路上的汽车:“您是要走了吗?我不打扰你了。” 傅明城仿佛迟疑了下,说:“雪至,你大约也听说了,我父亲身体出了点问题。确实是这样的。就是那个我失约没出去的晚上,他出现了中风症状。现在他人已苏醒,应该也没大的问题了,但人还在医院里观察……” 他一顿,“即便出院,大约也会留后遗症,他年纪也大了,希望我能多陪伴,我也想照顾下父亲,所以刚才回来,我是向校长请假。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很遗憾,我可能暂时无法再执教。” 苏雪至想起了那夜在天成饭店欢迎贺汉渚的时候见到的船王,当时看起来,身体还很是不错的,没想到突然就这样了。 不过,这样的情况,也不算少见。 她安慰了他几句,表达了期待他能早日回来再教他们的愿望。 傅明城微笑:“我也盼着如此。正好这里遇到你,我想起来了,我那边有一些邮自外国的包括法医学在内的最新书籍。如今我大约是没时间看,留着也是空置,你要是有兴趣,哪天我叫人送来借你,供你学习参考之用。” 苏雪至忙道谢,说自己一定会好好爱护,等看完了,就还给他。 他笑着点头,抬眼看了下路边的车,让她需要的话,有事尽管可以去找自己,随即去了。 苏雪至目送他上了车,汽车离去,很快消失在了夜色里。 这天晚上,苏雪至终于恢复了学习的心情,埋头用功到深夜,上床休息的时候,开始回想今天去向贺汉渚“表忠”的经过。 她的直觉,对着自己的时候,他是不悦的。 她想起他最后留给自己的那句话,让她记住她今天说的话,回去多想想。 她直觉他话里有话。 其实她最讨厌这种人了,说话说一半,留一半。 有话为什么不直接说明白,他好她也好。 她就照他吩咐去想,但大约是智商不够,实在想不出什么东西,于是打算换个方向,分析下他今天言行举止背后可能隐藏的真实的意思表示,但又太困,脑海里才浮现出那一张脸,打了个哈欠,头一歪,就睡着了。 第二天,功课太忙,她把贺汉渚丢在脑后,没时间去想了。 这些天傅明城不在,病理都是和校长亲自上的。今天是一堂“quiz”,相当于开学后的第一次考评,成绩计入期末评分,加上校长十分严厉,对学生要求高,全班都很紧张。 苏雪至也不例外。 虽然她不在意自己被同学排斥孤立,但性格里那种天生带来的追求完美的特质,还是促使她希望,如果有可能,自己必须尽量把每一件事都做好。 这趟quiz的方式,也是她之前没有经历过的。 开学典礼来了一帮领导,校方没白接待,带来了回报,两边都来了一笔钱,学校新置了一批显微镜。 考试的方式,是每个人都分到一台显微镜,显微镜里是不同的片子,而且,片子里是好几个不同的组织,每个人先看自己片子,和校长一声开始,所有人就交换位置,看别人的,再继续交换。每个人要看至少十张片子,把观察到的,全部现场画下来,并写清楚是什么组织,什么样的病理分析。 这虽然属于基本内容,但却最是考验学生各方面的功底,没有足够时间的付出和努力,不可能获得这样全面的能力,加上必须要在规定的相对紧张的时间里完成十个位置的考试,同学个个紧绷,天气冷了,还有人满头的汗,苏雪至也不例外。但她在紧张之余,竟也意外地体会了一把因为考试而带来的兴奋之感。 考试开始后,她全神贯注,有条不紊,仔细地观察,熟练地手绘,很顺利地在规定的时间里完成了内容。 但时间给得确实少,等一到,要交卷了,全班一片哀嚎,后面有人抱怨是魔鬼考试,不少人都根本没来得及看完十张片子,也只能垂头丧气地交了上去。 第二天上课,和校长当堂宣布昨天的成绩,苏雪至第一名,在规定的时间里完成了内容,全部正确。第二名是高平生,他也完成了数量,但有一个错误。 校长把卷子分还给学生,让纠错补缺,叫到苏雪至的时候,她上去领,见他端详了眼自己,第一次,朝自己微微地点了点头。 这自然是勉励的意思了。 她朝校长躬身,接过卷子,在全班投来的各种目光的注视下,回到了位置上。 第二天,又是她最头疼的马术课,去了马场,她却意外地发现,自己居然有了一个“私人”教练,是卫戍司令部的丁春山。 他说他最近空,马术也算可以,没事就来这里捞个外快,当教练,有额外津贴。 苏雪至的智商虽然不足以去彻底领悟来自贺汉渚的“指示”,但用脚趾头去想,也能想的出来,这肯定是自己这位表舅的安排。 难道是对她那天“投诚”的额外奖励? 反正从入学开始,走的就是她从前鄙夷的歪门邪道,她早就泥潭深陷自暴自弃了,现在再多一项特殊对待,不过是墨上加黑而已。 能把这一项技能学好,那就行了。 丁果然马术超群,且耐性十足,教得也好,带了她一两次,苏雪至就觉得自己犹如开了窍,水平蹭蹭地涨。 这天傍晚,上完课,她回往学校,意外地在校门外看到了一个人,她表哥叶贤齐。 叶贤齐穿着小巡警的制服,正在校门口左右张望,忽然看见她,眼睛一亮,招手:“雪至!” 苏雪至也好些天没看见他了,有点亲切,上去问他怎么来了。 叶贤齐将她拉到一边,说他所在的警棚接到一桩人命官司纠纷,别人不愿管,落到了他头上,他想让她帮自己,去看一看。 正文 第 30 章 天城旧城西门出去,分布着大片的村落。这一带以印制木版年画而闻名遐迩,大大小小几十个村,村民多以亲族姓氏聚居,几乎家家户户从事这一行。平常种田,每年到了年末的几个月,就开始印制年画,所产的年画,南北畅销,无人不知。 在这几十个从业的村子里,周家庄的名气很大。周家庄和李甸子相邻,还被一条河给连接起来,按理说,远亲不如近邻,村民应当往来频繁,但实际上,这几年,彼此关系却是水火不容。 其实最早,据说李甸子这边的手艺还是向周家庄学的。但李甸子人不厚道,十几年前,以低于行业的价格,接连挖走了周家庄的几个大客,两边关系就此交恶,恰好周家庄当时的大师傅周老三又病死了,周家庄的年画就此没落了下去,直到几年前,周老三的儿子周庆年刻出了一张独一无二的百子送福图,大受欢迎,当年销量远远领先,就此又一炮打响了周家庄的名气。今年还没正式开工,但据说,订单已经排到了年底。 与周家庄鲜明对比的,是临近的李甸子。当年本就靠着不光彩的手段兴旺了一阵,这几年早就不行了,见周家庄红火,村民未免眼红。 命案的纠纷,发生在五天前。 周家庄的周庆年进城去买油墨,回村的路上,遇到了李甸子的李祥瑞,骡子不慎碰到了李祥瑞,李祥瑞当场发作,说周庆年故意想要撞死自己,打了一顿周庆年,扬长而去。 根据周家庄村民的说法,周庆年回去后,鼻部出血不止,当晚下半夜还呕血,撑了三天,前天不幸去世了。 这个李祥瑞,是李甸子的里长,地主,家有几百亩的良田,雇着佃户,会些拳脚功夫,平日横行乡里,为人凶恶,十里八乡没人敢惹。当年就是他怂恿本村低价抢生意的,这几年因为嫉妒周家庄的生意,又带领村民在农忙时把流往周家庄田地的水给截了,为此,周家庄也闹了好几年,官司还曾打到审判厅。 审判厅判李甸子放水,周家庄村民拿了判决,白天扒,晚上又被堵,再去扒,干脆路也被封,说是本村地界,不让外人通过。告到当地警棚,警长收了好处,派人走个过场,判决如同一纸空文,周家庄苦不堪言。 周家世代版画画师,可谓周家庄年画的灵魂人物。周庆年为人老实本分,继承祖业,早几年妻子没了,就自己带着个女儿过活,这几年才领着村民重新翻身,现在突然出了这样的意外,撒手丢下了才七八岁的女儿,不幸去世了。 新仇加上旧恨,周家庄村民愤慨万分,举着锄头拿着菜刀冲到李甸子那边,要为周庆年报仇。 李祥瑞不承认,说自己当时被骡给踢了,受了伤,气不过,往周庆年的脸上打了两拳而已。两边村民发生械斗,再次闹到了管辖区的警棚,警长就让下面人去查。 这种涉及乡民纠纷的事,本来就最难弄,现在又摊上了人命,而且,警棚里的老油条也都知道,警长和那个李祥瑞背地称兄道弟一起喝酒的,谁愿意去蹚这浑水,又把事情推给了新入职不久的叶贤齐。 叶贤齐是满身正气,听完周家庄村民控诉,火冒三丈,二话不说走马上任,带着个前清衙门里退下来的检验吏前去验尸。仵作草草检查了下,说死者全身就只面门留有伤痕,这样程度的攻击,不可能打死人,认定和李祥瑞无关,是周天成自己死了。 李祥瑞大喜,周家庄村民却不信,叶贤齐也不相信,知道仵作收了李祥瑞的好处,就暗地给周家庄的人出主意,让他们去城里请律师,直接绕过警棚,找上头队官,威胁公布给报社,揭露警局贪污腐败,包庇犯罪。 毕竟出了人命,周庆年在附近十里八乡也有点名气,那个队官名叫刘安,想起上司警署区长姚能刚前几天把包括自己在内的一帮队级警官给叫了过去开会,传达局长的意思,说孙局长预备严厉整顿,以扭转时人对警局的负面印象,正紧密制定措施中。 他怕事情闹大,连累自己,立刻亲自下去过问,当场撤了警棚警长,叫人先把李祥瑞抓了,还表扬了一番叶贤齐,决定拿李祥瑞开刀,杀鸡儆猴,以平民愤。 李祥瑞大约也知道自己这次撞到了风头,一旦认罪,就是死路一条,在警棚里拼命叫屈,竟忍住了严刑拷打,只剩半条命了,还抵死不认,坚持说只打了对方面门几下而已。 拿不到认罪供,又没足够证据,就没法结案,叶贤齐想到了表妹上次干的活,灵机一动,建议刘安效仿贺司令,请法医前来验尸,有了法医的权威结论,就算李祥瑞不认罪,也足以定罪。又说自己表弟是军医学院的高材生,上次贺司令之所能迅速破了罗家帮的案子,全是靠了他表弟那出神入化的本事。 这两年社会舆论大力宣传科学,刘安一下被提醒,问他表弟是不是上次军医学校开学典礼上那个和教育部巡检专员宗先生一起合过影上过报纸的青年,得知恰是,大喜,立刻让叶贤齐请他表弟来帮警局验尸,叶贤齐抬脚赶了过来,终于等到了表妹,迫不及待把案子经过讲了一遍,义愤填膺。 “李祥瑞不死,不足以平民愤!雪至我跟你说,知道他被抓后,就昨天一天,警棚里就来了不下十来拨的人,全是附近十里八乡以前吃过他苦水的,现在知道他要杀头了,个个拍手称快!”说完不停催促,说刘安他们都在等着她过去。 苏雪至听到是乡下出了人命案,没推脱,进去找教务长,把情况说了一下,问是否同意让她代表校方过去帮助警局验尸。 这种官方摊来的活,就怕没人愿意去。毕竟,本校就读的学生,没有谁是冲着这个来的,法医学只是涉及而已,并非必修。现在她愿意,教务长求之不得,满口答应,说只要她自己愿意,校方可以给她提供一切的便利。 得到了批准,苏雪至就准备好工具箱,随了叶贤齐匆匆赶往周家庄那一带的乡下。 不幸死去的死者,现在已被拉到警棚后一处临时搭起来的草棚里,周围挤满了附近各村闻讯而来的村民,好像还有几个记者模样的人,应该就是叶贤齐出主意后,周家庄的人凑份子叫律师花钱叫来的。 一拨周家庄的人带着个七八岁大穿着麻布孝衣的小女孩,正等在草棚边上,看见队长刘安陪着一名模样文弱的白脸青年匆匆走来,急忙带着那孩子冲了过来,下跪恳求,不要动刀。 刘安生气道:“说被李祥瑞打死了来告官的是你们,现在阻挠医生的也是你们!你们到底想干什么!还要不要查案了?” 村民都是老实巴交的人,害怕周庆年死了不留全尸,万一阴间落不得好,所以想要阻止,见刘安生气了,不敢出声,用畏惧的目光看着苏雪至。 刘安骂服了人,转向苏雪至赔笑:“苏少爷,那就劳烦您了!乡下人蠢,您别和他们一般见识。” 苏雪至正要进去,停了脚步。 那个跪在地上的小女孩,瘦瘦弱弱,显然哭了很久了,两只大眼睛又红又肿,却流不出眼泪,眼底布满血丝,怯怯地望着自己,目光里充满了悲伤、迷茫和恐惧。 记得以前有位带过她的老师傅讲,干这一行,并且愿意一直干下去的人,都有一颗仁慈而柔软的心。 她当时嘴里没说,心里不以为然。 自己就是个例外。 她就心肠冷硬。否则,苦追了她多年才在一起的前男友也不会因她坚持不转业而导致分手时,劝她去看心理医生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看到这个小女孩,或许是想起了小时候的自己吧,她略一迟疑,放下工具箱,走了过去,把小女孩从地上牵了起来,带到一旁,蹲到她的面前,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玉……” 半晌,小女孩终于怯怯地应,声若蚊蚋。 苏雪至微笑:“小玉,你不要怕,等我检查完了,我保证帮你阿爹恢复好。等他到了去的地方,他会一点事都没有,过得很好。” 小女孩起先呆呆看着她,渐渐地,原本干涩的眼底,涌出了泪花,点了点头,抬手擦眼睛,哽咽:“好……” 苏雪至微笑,正要站起来,视线又停在了小女孩抬起的胳膊上。 她小心地拿住,卷起衣袖,检查了下,指着她皮肤上的一块肤下淤斑问:“这是怎么来的?” 小玉摇头:“不知道,哪里碰一下,就会有……” 苏雪至又检查她另只胳膊,翻了翻她眼皮,最后撩起她的裤管。 非常不幸,所见,如她所想。 她轻轻摸了摸小女孩微肿的膝关节,眉头微蹙,又问了小玉几句话,听到她的回答后,出神了片刻,回头让叶贤齐把她牵回去,吩咐当心,不要摔碰到她,自己随即走进草棚。 死者平放在一张架起来的破木板上,之前那个仵作充当她的下手,照她吩咐,除去死者的衣物。 苏雪至穿上衣服,戴了口罩和手套,准备完毕,首先检查外观。 死者年约三十,身体消瘦,关节异常肿胀,除了面部,其余没有明显伤痕。根据诉说,死亡时间两天。因为天气渐冷,除了靠近能嗅辨到极其轻微的异味之外,外观还没有大的变化。右手食指中指的上指节间生着硬茧,符合生前版画师的职业特点。 苏雪至检查死者面门,见面颊以及眉心鼻尖部位的皮下软组织广泛出血,鼻骨完好未见骨折,鼻翼的粘膜下血肿,此外没有别的伤痕。 她取出解剖刀,在仵作投来的怪异目光中开始工作。 死者双侧胸腔内有大约五百毫升的黄色积液,胃部有约五十毫升的暗色液体,胃和食管的黏膜广泛性出血,在肠道里,总共收集到大约一千毫升的黑色液体,脾被膜皱缩。 根据所见,基本可以做出一个病理推断,死者的胃肠黏膜生前多发性糜烂,有出血和水肿现象,同时,伴有多器官的贫血。 苏雪至结束了解剖,照刚才答应小女孩的那样,仔细地将死者缝合,让杨三帮助穿回衣物。 收拾好了东西,她却没有立刻出去,立在这具生命已经流失的碳水体旁,闭目,陷入了冥想。 警局的刘安,一大群来自周遭村落的村民,人数不下千,此刻全都聚在这座草棚之外,怀着迥异的心情,在等待着她宣布结果。 一个是善良,一个是凶恶。 一个是无辜,一个是罪犯。 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都希望后者被消灭。 这是符合民意和人心的结果。 她也希望如此。 “苏少爷?” 仵作走到草棚口,张望了下外头,回来小心地叫了声她。 “刘队长他们问呢,好了没?” 苏雪至睁开眼睛,走了出去。 等得有点焦急的刘安立刻迎了上来,低声问道:“怎么样,是李祥瑞打死的吧?” 没有条件可以做血液缺陷筛查,但根据死者的体表关节特征、解剖后的病理所见以及小女孩小玉的特征和她对自己提问的回答,“父亲流血,哪怕是小口子,也要好久才能止住,所以平时都非常小心”,可以推断,周庆年患有血友病。 他的死因,是凝血功能障碍基础上,鼻部遭钝性外力打击,鼻黏膜出血不止,继而造成内脏应激性大量出血,最后失血性休克的死亡。 苏雪至摇头:“周庆年死亡,从医学角度说,李祥瑞负次要责任。” 她详细地解释了一遍自己的结论。 这种遗传性的基因缺陷疾病,即便是在后世,治疗研究也没有取得过大的突破。而现在,也是因为上世纪在欧洲王室成员间的蔓延,才开始进入医生的视野。 但她绝对肯定,对这种基因缺陷,谁都束手无策。 刘安脸色一变,回头迅速看了四周,将她请到一个无人的角落里:“你确定没错?” 苏雪至颔首:“是。” 他用商量的语气说:“苏少爷,你看咱们能不能不要这么宣布,你就说……” “不行。” 苏雪至知道他的意思,拒绝。 刘安一愣,朝跟过来的叶贤齐使了个眼色。 叶贤齐也说:“不会吧?雪至你就这样放过了那个恶棍?那这边这么多人等着,还有摇笔杆子的记者,怎么交代过去?” 周围的村民见她出来了,却迟迟没有宣布结果,议论纷纷,周围的喧声渐渐大了起来。 苏雪至说:“我只根据检查做结论。李祥瑞再该死,在这件事上,我这里,从医学角度来说,他对死亡是不负主要责任的。我也不想看到这样的结果,但很遗憾,如果我的这个结论不合你们的心意,你们可以另请高明,我不能改。” 刘安神色显得有点不甘,迟疑了下,和叶贤齐低声说了几句话,匆匆走了。 草棚周围的议论声越来越大。 村民仿佛预感到了什么不好的事,冲着苏雪至指指点点,神色渐渐带了几分不满。 叶贤齐紧张地看着周围:“雪至你先等等,你可千万不要说出去。法不责众,我怕万一激怒了这帮人,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干出什么事,万一对你不利。刘队长去找区长回报了,怎么着,看上头的意思吧,先等着。”说着把她推进草棚里,又拉来几名巡警,许诺过两天进城去大饭店请吃饭,让帮忙守住外头,自己也站前面,堵着门。 苏雪至站在表哥的身后,视线穿出去,对上了那个一直睁大眼睛默默看着自己的女孩。 她的父亲是血友病患者,那么这个名叫小玉的小女孩,应该就是一个携带者。 是不幸,也是不幸中的万幸。 不幸,是她比正常人和普通的无症状携带者有着更易于出血的倾向,这表示她的凝血因子水平,应该也在患者的范围之内,所以她出现了关节的病变反应。 但万幸的是,她应该处于轻度范畴。 小女孩忽然挣脱开拽着她的村民,跑了过来,从巡警和叶贤齐的身体缝隙里钻了进来,停在她的身边,看着被白布盖着的父亲。 “少爷,你是不是想说,我爹他是自己死的?” 良久,她转头,仰脸望着苏雪至,哽咽着问道。 苏雪至沉默了片刻:“你会不会怪我?” “我知道你是好人,你不会骗人的。” 小女孩摇了摇头,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老城西郊的警棚附近聚集了这么多的乡民,前所未有,消息早传到了本区警署区长姚能的耳中,他怕万一出事,正带了人,骑马亲自赶来查看个究竟,半路遇到刘安,这才得知了详情。 “区长怎么办?那个苏少爷不肯配合。现场还有记者,我怕记者到处钻,万一瞒不住……” 姚能大骂:“谁叫你把记者叫来的?” 刘安小声地解释:“我不是想替咱们警区还有区长你争光吗,为民除害。以为这事三指捏田螺,笃定了,谁知道那个苏少爷非要说周庆年是自己死的……” “狗屁替我争光!我看你就是想自己出风头,好露脸是吧!” 姚能又骂了起来。 刘安不敢回嘴,扇自己嘴巴:“是,是,我错了,下回再不敢了!” 姚能阴沉着脸,想了下,命令他立刻回去盯着苏家少爷,在自己没回来前,不许他开口说话,更不许和记者接触,说完匆匆去找孙孟先,把事情回报了一遍。 警局被舆论痛批腐朽腐败,已经不是一天两天。随着卫戍司令部和贺汉渚的突然空降,警察局长孙孟先骤感肩上压力大增,尤其是在目睹贺汉渚刚到任就点的那把火后,更是大受刺激,下定决心,必须要在公众面前扭转警局,或者说,他局长的形象。 最近他一直忙着制定警局改革计划,亲自过问细则,弄得也差不多了,忽然被告知出了这样的事,勃然大怒,跳脚大骂姚能无能,管不住下属,给自己捅出娄子。 他的秘书兼幕僚侯长清和他耳语了一阵,渐渐地,他脸上的怒气消失了,大笑。 “好啊,这个法子好,就这么办!赶紧的,你给我去叫人!我马上亲自过去!” 孙孟先在天城也有些年了,要叫几个能用的喉舌和文人,自然不在话下,很快,一拨人出城,赶往西郊警棚。局长没立刻露脸,先亲自提审被打得已经不成人样的李祥瑞,说经过科学法医检验,认定周庆年就是被他打死的。 李祥瑞恐惧万分,跪在地上,拼命磕头求饶。 看看差不多了,局长说,看你诚心的份上,可以饶你一命,但要付出代价。 李祥瑞为求活命,自然什么都一口答应,说好了,局长这才现身。 天城的最高警察局长竟也来了现场,停尸的茅棚周围,起了一阵骚动。 孙孟先大步流星地朝着苏雪至走去,笑着向她道谢,说辛苦她了,请她公布结果。 她出了茅棚,当众宣布检验结果,并详细解释了一番周庆年的病情。 苏雪至的直觉告诉她,等了这么久,而且,居然连孙孟先也惊动了,亲自来到这里。 这其中应该会有什么自己还不知道的内情。 她的直觉,一向很准。 声落,周围起先鸦雀无声,片刻后,村民开始窃窃私语。 这声音起先很低,但很快,一阵接着一阵,变成了嘈杂的质疑声,无数道愤怒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苏雪至。 “这也是收了好处吧,包庇恶人,帮恶人说话……” “没有良心,就不怕天打五雷轰吗……” 声音随风陆续地传入耳中。 或许有人真的不信,也或许,有人不是不信,只是选择不去信而已。因为这个结论,给他们带去了巨大的失望。 苏雪至沉默着,立在原地,任村民指指点点唾骂。 “你们不要骂他了!他不会撒谎的!” 忽然,那个名叫小玉的女孩子从草棚里跑了出来,站在了苏雪至的面前,大声说道。 “他说的是真的!去年有一次,我阿爹刻版画,手指不小心划破了,一直流血,流了三天,好不容易才停了。” “我也是这样……” “三叔,三嫂,还有六伯,你们不是都知道的吗?” 她转向刚才和她一起的那几个面带怒色指指点点的村民,含着眼泪说道。 村民停了下来。 孙孟先走了过去,沉下脸,厉声呵斥:“知道这位少爷是谁吗,和大名鼎鼎的学者,教育部专员都合影上过报纸的!那个李祥瑞是什么东西?也值得他去胡说八道?” 局长官威果然大,骂完,周围的嘈杂声就消失了,村民看着苏雪至,一声不吭。 孙孟先清了清嗓,脸色稍缓,这才又大声说道:“至于李祥瑞,虽然罪不至死,但苏少爷说得很清楚了,他对死者死亡也负有不可推脱的责任。活罪难饶,现在我让他自己出来,说怎么办。” 两个巡警拖着遍体鳞伤的李祥瑞走了出来,丢在地上。 李祥瑞朝着对面的村民跪了下去,使劲地磕头,涕泪交加:“我愿意赔钱,弥补周家,再披麻戴孝,厚葬周庆年!” “村里水道我也不敢再叫人去堵了!我给周家庄的每户人家都赔十个银元,回去了马上就发!求求乡亲们,原谅我的无耻和过错,我真的后悔了!” 说着,又拼命地磕头。 要知道,现在的巡警,一个月也就七个银元的薪资。 邹家庄的村民相互对望着。 “还有!” 他转向其余的村民。 “为了表示我痛改前非的决心,我请最好的戏班子来唱戏,三天三夜……不,七天七夜!让十里八乡免费看!” “求求父老乡亲们,给我个改过做人的机会,我知道错了!” 昔日威风八面的霸王,现在为了活命,尊严全无,如同死狗,人人还能得到些大小不一的好处。 虽然没人敢站出来先说谅解,但脸上原本的怒气,开始慢慢地消失,甚至还有人面露喜色。 “这个判决,还有人有不服吗?” 姚能大声向周围发问。 四周一片静默,周家庄的人也不再出声了。 看看差不多了,孙孟先高声命令李祥瑞立刻执行他刚才的承诺,让刘安监督执行,随即让周家庄的人把死者接回去。 “此案到此结束!” 周围的村民再次相互议论着,唏嘘着,慢慢地散了。 这样一个结果,或许也是某种皆大欢喜。 记者和文人们上来,开始围着孙局长采访,现场拍照。 有人高声称赞:“局长关于此案的处置,可谓是恰如其分,法理与教化兼备,古圣贤也不过如此,令人心服口服,实在是令我辈开眼,五体投地!” 周围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孙局长笑眯眯自谦,说:“不敢不敢。不过,实话说,就本案而言,本人倒确实是有一番感悟。” 他一顿,周围安静了下来,人人洗耳恭听。 他环顾一圈对面的人:“这个李祥瑞,平日为害乡邻,惹来众怒,原本为了顺应人心,我完全可以做到屈打成招,杀了了事。但我会这样做吗?绝对不会!关心民情之余,尊重科学,秉公执法,这才是我孙孟先的不懈追求和行事原则!正好借这机会,我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决意整顿警局,更好地服务市政。接下来,请在场的诸位,予以严格监督!” 音落,周围又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苏雪至远远在一旁,正对着以后要照顾小玉的那个三嫂叮嘱着平日的注意事项,说:“万一不小心皮肤破损出血,压紧之余,蘸取新鲜血浆在伤口上,可以帮助凝血。” 三嫂拉着小女孩的手,面露为难之色:“啊呀,这让我去哪里找血?总不至于要我自己……” 她停了下来。 苏雪至也明白难处,正想着,忽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苏少爷!” 她转头,见孙孟先在众人的簇拥下,笑容满面地上来,随后指着她对众人道:“这位就是医学院的苏雪至,不但才高八斗,深得宗先生赞赏,更是火眼金睛,任何罪犯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这次能得以查明真相,顺利解决问题,她是第一位的功臣!” 苏雪至还没来得及躲,“啪”的一声,伴着一道刺目的镁光灯,面前的一个记者对着她就拍了一张照。 “苏少爷,本人还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你能否赏脸。” 局长又笑道:“我诚心诚意,聘你担任警局特别医学顾问,日后,还请多多协助警局工作。所谓,一身正义何所惧,敢为苍生质昊天!这是本人的座右铭,也与在场诸位共勉。” 正文 第 31 章 苏雪至想都没想,说:“局长抬举我了,需要的话,我也很愿意出力的,但没有资格接受这样的头衔。我还是在校生,校内比我专精的人,比比皆是,我只是接受校方委派前来协助警局而已。” 孙孟先大约没想到她一口就拒了,一怔,神色略尴尬,但很快,又哈哈地笑:“好!这才叫新青年!我就喜欢像你这样的新青年!不计名利,更见风范!既然这样,这头衔就先为你留着,随时欢迎上任。就算不上任,也一样期待日后协助——” 苏雪至烦死了这个满嘴官话套话的孙局长,见周围的人又开始奉承他,点了点头,说学校还有事得回去了,进了草棚,拿自己的东西。 遗体刚刚已被周家庄的人抬了出去,周小玉被那个三嫂牵着,跟在旁边,走着,回头不停张望她所在的方向。 命案顺利地查清了,但她的心情,却丝毫没有轻松的感觉。 她目送那道小小的瘦弱身影蹒跚而去,见表哥叶贤齐正被姚能叫去说话,很忙的样子,过去简单打了声招呼,说要回了。 叶贤齐立刻说送她,她说不用,借了他的马,让他有空来取,翻身上去,直接骑马就回了学校。 她没有看报纸的习惯,也不大关心,不知道次日的好几家报纸,一起报道了昨天发生的这桩两村人命官司案,经过就草草提了两句,重点是结果,称赞孙局长与时俱进,如何处理辖下涉及民生安定的大事,不但兼顾人情和法律,而且,最令人眼睛一亮的是,尊重科学,爱惜人才。消息发布后,广受好评,孙局长在舆论场上打了一个漂亮的翻身仗,甚至可以说,暗暗地还了他顶头上司贺司令以一记颜色。 也是同一天的傍晚,叶贤齐来取马,苏雪至到校门口见他,发现他已经换了身制服,说是因为这个案子,被认为出力有功,又说警局正需要新风气,原来的副警长做了警长,他就被警署区长姚能破格提拔成了副警长,警棚里的二号人物,平常就负责在那个片区东跑西跑,解决辖下出的各种鸡毛蒜皮麻烦事儿。 毕竟是升官,苏雪至恭喜他。 叶贤齐嘿嘿一笑:“全靠你的功劳,我沾了光呗!” 苏雪至和表哥又说笑了两句,想起个事:“表哥,我看你最好还是自己早点向舅舅坦白,把情况说清楚为好。这样下去也不成事,万一哪天被舅舅知道,那就糟糕了。” 叶贤齐慌忙摇手:“不行不行,我还没准备好!现在和他说,保管要丢半条命。至少也要等我混得像样了些,到时候再说吧?” 苏雪至见他当定鸵鸟,脑袋一头扎进沙坑里,就是不想面对现实,劝不动,只好作罢。又听他这么说,也留意到他人比以前看着黑瘦了些,就随口道:“你想混出头,怎么不去找表舅?去他那边做事,应该轻松些,而且,只要不出什么大错,想出头,应该也更容易吧?” 叶贤齐平时混不吝的人,这下倒难得一本正经了起来,说:“咱们家已经送你过去了,那是没办法,我现在要是再上门找他,怕人觉着咱们一家子都是狗皮膏药,贴上了就甩不开。我脸皮厚,不打紧,我怕他也轻看了你。我不累,跑来跑去挺好的,反正我是个闲不住的。” 苏雪至知道他是真的对自己好,有点感动,就让他做事小心,别太冲动,没必要的时候,也别随便得罪了人,要和下面人搞好关系,免得他们欺生,背地合起来对付他。 叶贤齐一一答应:“你放心好了,有钱能使鬼推磨,拨过来的几个人,带着吃喝个一两趟就混熟了,死心塌地。见风使舵这种事,我也最拿手不过,就看我乐不乐意了。”说完大概是为了向表妹证明自己在里头确实有了人,小声说,就今天,一个负责看守的巡警私底下告诉他,昨天偷偷看见了,孙局长其实先见了那个李祥瑞,说法医也认定他有罪,恐吓完,对好了话,这才出去搞了那么一出。 “当官不就这么一回事吗?脸皮厚,心肠黑,谁最厚黑,谁就笑到最后呗!” 苏雪至这下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昨天耽搁了那么久,而且,最后连局长也亲自来了。 原来,真相变成了被操纵、打扮和利用的工具了。 她忽然感到有些迷茫。 这样的一个年代,真相到底是什么,正义,又到底是什么?值得她去敬仰和追求吗? 她顿了一顿,再问那个名叫小玉的女孩儿。 那女孩儿临走时回首频频张望的那双大眼睛,仿佛印入了她的脑海,总是没法忘掉。 叶贤齐说亲戚三嫂一家会照顾她。 “我没事会多跑跑去看下的,好了你赶紧进去,我走了,还有事,忙的嘞……” 表哥的骑术现在看着好像还没她好,在马背上歪歪扭扭地晃着,调整了好几下,终于顺了些,这才骑着马一溜烟地跑了。 晚上她在图书室里看资料,一个学生过来告知,说傅先生找她,人就在外头。 她有点惊讶,急忙出去。 夜色朦胧,图书室的窗户里透出一片昏黄灯光,影影绰绰。 走廊拐角的树下,立了一道静静等待的人影。 果然是傅明城。 她快步走了过去:“傅先生?你怎么来了?” 傅明城说:“我父亲出院回家了,我下午去清和医院办手续,正好是同个方向,就把上次和你说的书收拾了下,顺便给你带过来。”说着,将手中拿的几本书籍递了过来,都是原版,其中一本是W.Johansen刚几年前出版的关于遗传学的著作,在书里,正式提出了基因的概念。 能看到关于这方面的最早期的经典著作原始版本,实在是个意外惊喜。 苏雪至忙小心地接过,连声道谢。 傅明城见她神色欢喜,好似小孩得了宝贝一样,也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说自己过来,就是为了送书,这就回了。苏雪至就送他,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话。原来他看了今天的报纸,已经知道昨天发生的事,说在报上也看到了她的照片,笑道:“说实话,来了这边后,我见你犹如脱胎换骨,整个人从里到外焕然一新。看来你选择出来读书,是对的。现在虽然不再是你老师,但教过你这样有天分的学生,与有荣焉。” 苏雪至不想上报,心里有点郁闷,也不便去谈这个话题,就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句,想起了另件事,心里一动,问:“傅先生,你了解过血友病吧?” 傅明城说:“Haemophilia,嗜血的病。远远谈不上了解,只略微知道。最著名的例子,上世纪以英王维多利亚为肇端,在几十年的时间里,因婚嫁而蔓延到数个欧洲王室,所以有皇家病之别名。据说女王四子度假,不慎滑了一跤,膝关节受伤,次日清早就亡故了,可见意外死亡率之高,但即便是英国皇家御医,也是束手无策。发病原因不清,推测是家族血统的遗传疾病。根据1820年德国医生纳赛的定则,发病多见男性,罕见于家族女性,但推测,看起来正常的部分后裔女性,应该是病变传递者。” 他说完,饶有兴趣地望向她:“怎么了?你对这种疾病有兴趣?” 苏雪至说:“我遇到了一个小女孩儿,她的父亲是患者,就是昨天命案里的那位死者。他的女儿照规律,是传递者,但她情况特殊,应该是血液的凝血缺陷程度接近了患者,所以现在有轻度症状。小出血应该不会致命,但万一有大出血,就非常危险了。你也知道,血浆能帮到她。我听说清和医院的条件很好,有没有可能,去和医院打声招呼,如果万一什么时候她需要紧急输血,能将她送去,做最优先的安排吗?” 仅仅就在大约十年之前,人们还没有意识到,人类血液有血型之分。在给需要补充血液的病人输血后,常出现输血不良反应,严重的甚至造成死亡。 苏雪至补充说:“你也知道,输入的血必须和她的一致。” “对!人类血液有血型之分,这一点已经确凿无疑。说起来,我倒是被你提醒了,刚我送来给你的书里,就有关于染色体、遗传基因的提法。我忽然想,这种病会不会和这方面有关系。其实我正在寻找将来的医学研究方向,或许,我可以试着研究这个医学的崭新领域?” 傅明城显得很是兴奋,注视着她,目光微微闪亮,见苏雪至含笑望着他点头,他拍了拍自己的额,笑:“看我,一时兴奋,把正事都忘了!你刚才说的事,完全没问题。你要是有时间,明天我们就可以把那孩子带去医院,先做个全面体检,确定她的血型,提早联系登记和她相同血型的供血者,以备不患。你放心,会很方便的,我应该和你提过我和木村先生的关系。” 木村先生是清和医院的院长。之前在和傅明城聊天时,苏雪至陆陆续续从他那里听了些过来,木村先生是他从前留学时结交的一位忘年交,医学教授,因为崇尚中国文化,几年前带着妻子从东洋来到天城,定居下来,开办了这家医院。医院里设备先进,上次傅明城胳膊骨裂,就是去这家医院看的。 他这么爽快就答应了。 虽然不是根治的法子,但至少,能对那个小女孩提供一些帮助。 苏雪至觉得心情终于轻松了不少,笑着向他道谢,两人商议了时间,就约好明天傍晚,等她上完课后,他来这里接她,再一起去接小玉,送去医院做检查。 苏雪至记挂着这件事,第二天提早去请了假,下午上完课,出了校门等在那里。 她和傅明城约好是五点。提前五分钟出来,发现他已经开车过来等在附近了,就直接上了车。 也是巧,就在她上车后,戍卫司令部的处长丁春山恰也开车抵达,远远见她弯腰钻进了一辆比自己早到的车,想叫也来不及了,眼睁睁看着她坐车走了。 天城里现在汽车不多,仅那么十来辆而已,什么车牌号,属于谁人,这一点对于他来说,是必须了解的基本常识。自然一眼有数。 他略略犹豫了下,想到司令吩咐自己来接人的时候,并没有强调一定要将人接来,应该没什么重要的事。 既然不巧,他也就作罢,于是掉头先回了。 苏雪至到了周家庄,找到周小玉,顺利地将小女孩从三嫂那里接了出来,来到清和医院。 路有些绕,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傅明城说,木村先生听他转述了小女孩的情况,十分同情,会亲自接待。 车停下,苏雪至牵着周小玉的手,带她下了车,见小姑娘显得有点紧张,正想安慰她,忽然这时,身后开来了另一辆车,“咯吱”一声,停在了她身后不远的路上。竟是戍卫司令部的丁春山。 他从车里迅速下来,走到她的面前,说贺司令派他来,接她过去。 苏雪至一怔:“有说是什么事吗?” 丁春山摇头:“这个没说。就吩咐我接你去。” “务必去。”他强调了一句。 苏雪至看了眼仰头望着自己的小姑娘,有点为难。 傅明城这时走了过来:“苏雪至,有事的话,你去好了。放心吧,我会负责的,等检查完,我把小玉送回去。” 听丁春山的口气,好像是有重要的事要找自己。 苏雪至无可奈何,只好点头,弯腰安慰了几句小姑娘,让她不要紧张。 小姑娘轻轻点头。 苏雪至就把她的手递给傅明城,这时见傅明城做了个稍等的手势,快步穿过马路,走进对面的一间杂货铺子,很快出来,手里已经多了一颗包着漂亮的花花绿绿糖纸的奶油球洋糖。 他递给了小玉。 小玉看着苏雪至,不敢接。 苏雪至这才明白傅明城的用意,意外于他的细心和周到,看了他一眼,就让小玉拿着。 小姑娘终于接了过来,紧紧地握着糖果棒子,轻轻说:“谢谢。” 傅明城摸了摸小姑娘的头。 苏雪至见丁春山还在一旁等着,显得有点焦急,一副想催又不便开口催的样子,怕那边真的有急事,万一耽误,就朝傅明城点了点头,说了声麻烦,转身要跟丁春山走,忽见傅明城又朝自己递过来一颗糖。 原来他刚才买了两颗。这颗是给自己的。 她顿时想笑,摇头:“我又不是小孩子,你怎么也给我买了?” 傅明城笑道:“糖果不一定非给儿童吃的。你拿着吧。” 她不爱吃甜的东西,但也笑着接了过来,朝他道了谢,扭头见丁春山已经替自己打开车门,就走了过去,弯腰上了车。 正文 第 32 章 苏雪至以为丁春山开车会去司令部,没想到他送自己到了贺公馆。 一想也是。 天都黑了,贺汉渚再工作狂,也不可能一天到晚泡办公室,他也需要休息。 老夏跑来开门,苏雪至下了车,发现庭院里已经停了几辆外来的车,二楼黑魆魆的,但整个一层灯火通明,隐隐有说笑声从房子里飘出来。 贺汉渚有客人在? 丁春山这么急火火地把自己拉了过来,苏雪至还当是有什么重要的急事,在她想象里,贺汉渚正襟危坐,神色严肃。见状不禁有点懵,就转向丁春山。他却避开她的眼神,只请她进去。 苏雪至进了客厅。 客厅里也不见人,茶几上留了七八杯喝过的残茶,烟灰缸里有一堆凌乱的烟蒂,说笑声、皮鞋踩着木地板走动的橐橐声、球杆击打桌球的砰声,从门厅对面走廊尽头一个半开着门的大房间里传了出来。 丁春山让她稍等,自己快步走了过去。苏雪至只好站在一边等着。这时梅香从厨房的方向急匆匆地出来,看见她,脸上露出笑容:“苏少爷您来了?” 苏雪至点头,见她一个人收拾茶几手忙脚乱,就搭了把手,梅香慌忙说:“少爷您别动,当心脏了手!我来,我自己来!” 苏雪至见她不自在,也就作罢。她收拾了茶杯和烟灰缸,擦着茶几说:“王总长的太太今天从京师到了这边了,听说是准备王总长的寿日。小姐傍晚学校回来,被王太太接了过去吃饭,现在还没回。贺先生这边也请客,好像是周市长他们一拨人,王公子也来了,刚吃完饭,都去房间里打桌球了。幸好贺先生直接从饭店叫的菜,要不然我一个人,怕真应付不来……” 梅香絮絮叨叨,擦好茶几,又奔进厨房继续忙活。 听着梅香絮叨的时候,苏雪至望向前方,透过那扇半开的门,恰看见丁春山找到贺汉渚说话的一幕。 贺没打球,就坐在一张靠墙的沙发椅里,大概是在家,又是主人的缘故,不像在外那样衣冠楚楚,身上就一件平常配制服的穿在里头的暗军绿色衬衫,领口处的几颗纽扣也松着,随意交着条腿,手里夹了支烟,转着头和坐他一旁的周市长在说话。市长不知道说了什么,他笑,周市长也跟着笑,带着奉承的感觉。 丁春山走了进去,俯身凑到他的耳边,低低地说了句话。 苏雪至猜他大概是说自己到了。 贺汉渚脸都没转一下,拂了拂手,就继续和市长说笑。 丁春山从里面走了出来,带上门,见苏少爷还站在客厅里等着,只好朝他走了过去。 傍晚的时候,他没接到人,回了司令部,向上司汇报,说自己晚了一步,苏少爷恰坐了傅明城的车走了。当时,司令虽然没有责备他办事不力,但从他的表情看,对这个结果,他相当的不悦。 丁春山虽然年纪不大,但十五六岁就弃文从武,当了兵,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死人堆里出来,见识过的军队高官,也是不少。 贺汉渚不像别的带过兵的人,动辄就对下属破口大骂。 他极少失态。在亲近下属的眼里,他温和深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在外人眼中,他长袖善舞,心狠手辣。 这样的表情,意味着他应该已经很是不满了。 丁春山很后悔,以为上司有重要事,却被自己耽误了,立刻说再去接人。 他的上司当时也没说不必,还吩咐了一句,让他接到人后,直接带到家里。丁春山再不敢耽搁,出来就动用了手下的人,很快查到那辆车的去向,追了上去,终于在清和医院门口,把苏少爷拦了下来。 现在人是被他给弄来了,却遇到了这样的一幕。 丁春山知道周市长今晚登门拜会的目的。 十有八|九,是为前些天的市政规划一事。 事情是这样的,天城的老城区里,旧屋拥挤,街道狭窄,路面多是踩出来的泥道,晴天还能走,一到下雨,到处泥泞,加上随处乱倒的垃圾和排泄物,污水横流,简直叫人无法下脚,交通更是为之阻塞。报纸民生评论尖锐,时常指责市长无能。 连孙孟先这样的人,都知道要给自己立个牌坊,何况是市长,半个斯文人,他被骂得脸实在挂不住了,打算打通老城区的一段主干道,拓宽道路,平整路面,一来博个政绩,二来,也算是利民的一件好事。但在规划的时候,遇到了一只拦路虎:道路被一座小庙和连着庙的矮墙给挡住了。 原本拆了也就拆了,民怎敢和官斗。但问题是,这是四方会的地盘,尤其这一带,沿墙就是一个热闹的集贸市场,已经存在多年,因为利益相关,四方会不同意,市政府也就没辙,正焦头烂额着,周市长被一个能人提醒,让他拿着市政规划图去戍卫司令部找贺汉渚。贺汉渚看了规划图,让另外划出一块地方供市场搬迁,随后答应帮忙,果然,前两天四方会松了口,规划得以顺利进行。 周市长今晚过来,应该就是为了这件事。 现在,上司就跟没事一样,和周市长应酬,把自己心急火燎带过来的苏少爷给晾在了一边,只说让他到二楼去等。 丁春山出来,心里其实困惑,也有点过意不去,只好自己改成了委婉的方式:“实在不巧,司令现在很忙,和周市长谈着重要的事,让苏少爷您先上楼等着,随便坐。” 苏雪至莫名其妙,更是郁闷无比。 芝麻大的事也没有,早知道就先陪小玉做检查了。但人都被拉来这里了,还能怎么样? 她上了楼,开了走廊上的小灯,坐在他书房门外的一张便椅上,等着楼下结束。好久过去,耳中始终喧声不断,但就是没有结束的迹象。她等得无聊,索性闭目,把头往后仰着,靠在椅上,闭目假寐,默诵着这两天新学的一批德语词汇,背完了,又继续背军事理论课的条文。正背着,突然觉得面前仿佛有点不对劲,睁开眼,竟对上了一张凑近的正打量着自己的放大的脸。 她猛地从椅子上一跃而起,生气质问:“王公子!你在干什么?” 王庭芝仿佛也被她的反应吓得不轻,退了几步才停住,随即撇了撇嘴:“你这么一惊一乍干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我非礼你一个男人呢!” 苏雪至可算是回过了魂。 刚才也不知道是自己背东西背得太过专心,以致于失察,还是王庭芝上楼靠近时故意放轻脚步,她竟不知道他上来了,还靠自己靠得这么近。 她的第一个念头,是怕被他看出自己的异常,所以才那么大的反应。毕竟,人凑得这么近,倘若带着目的仔细观察,难保不会看出什么可疑的地方。 好在这个王公子,估计也是大咧咧的人,刚才虽然不知道他靠这么近到底想看什么,但凭他这反应,应该没往自己担心的方向去想。 苏雪至也就放松了,避开了这个话题。 “王公子您有事?”她问。 王庭芝看着还是没好气,冷冷说:“刚我听那个丫头讲,你也来了,就上来和你说一声。我母亲得知你在船上帮过我,让我传个话,等我父亲寿日那天,你也来!”说完扭头就要下楼,一副她是洪水猛兽的样子。 “等一下!”苏雪至叫住了他。 “劳烦你帮我转达对令堂的谢意。到时候我恐怕……” “不去是吧?行,知道了,我转话!” 王庭芝歪了歪头,干脆地打断了她的话,转身就下去了。 苏雪至慢慢地吐出了一口气。 被这么打断了一下,她也没兴致继续背东西了,看了看挂在二楼走廊上的钟,快要晚上九点了。再等片刻,终于,楼下发出开门和说话的声音,伴着渐渐远去的杂乱脚步声,那位周市长的声音隐隐传了上来:“……这回多亏了贺司令的帮忙,明晚我在天霄楼定包厢,请贺司令务必赏脸……” 贺汉渚好像说他有事,拒了,然后又是另外几个不知道什么人的临行套话。大约十来分钟后,人终于全部走了,下面安静了下来。苏雪至看见贺汉渚快步登着楼梯上来了,脸上没有笑意,眉间便就透出了几缕淡淡沉倦。 她迎了上去。 “表……” 他径直就从她的身边走过,入了书房,随后丁春山跟了进去,关上了门。 苏雪至默默吞回了舅。 她在外头又等了几分钟的样子,丁春山出来了,朝她点了点头,低声说:“司令叫你进去了。” 招之则来,呼之则去。听个指示,也要等上一晚上。 这就是卖身的代价。 苏雪至想着卖身的好处,保持着好心情,走了进去,见贺汉渚靠在书桌后的椅子里,面无表情,两道目光投向自己。 她吃不准他叫自己来,是要指示什么内容,但也看出来了,他心情不好,肯定没好事,就没靠得太近,离他远远地停住了,叫完刚才那声中途夭折的表舅,随即主动礼貌地问:“您叫我来,是有什么事吗?” 看他应酬挺累的,但她也绝对不轻松。 真的不早了,想快点回去。明天有堂军事理论课的考试,她还没背完东西。本来打算晚上医院回来背,现在这么一搞,计划全都乱掉,等回去了,今晚上也不知道要到几点才能睡下了。 他打量她:“挺上照,以后应该多给你安排些这样露脸的机会。”语气平平,也听不出是讽刺还是真的在夸奖。 苏雪至一怔。 他从桌头的一叠纸张文件下抽出了几张报纸,“啪”的一声,甩到桌面上,冲她勾了勾手指:“你给我过来。” 苏雪至猜到了,应该就是昨晚傅明城提到的报道过周家庄案的那几份报纸。 她只好走了过去,觑了一眼,终于亲眼看到了自己的照片,吓了一跳。 本来当时就是冷不丁抓拍的,加上她躲了一下,照片里的她哭丧着脸,双目无神,更要命的是,嘴巴居然张着,于是神情显得愈发悲苦,好比一个刚刚惨遭爱人抛弃的绝望的失恋者。 用这种形象,来代表报道中描述的孙局长口中的“科学新青年”,实在是不能服众。 虽然她不在意这些,但看到自己这种丑照堂而皇之地被登在了报纸上,终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譬如,现在她就回过味了。对面这个人刚才是在讽刺自己,说什么“上照”。 好在唯一安慰,现在照片像素实在太差,面目模糊,除非是熟人,否则,拿着这张照片面对面地找,恐怕未必也能找出她真人。 但她旁边的马脸孙局,竟被拍得仪表堂堂,看起来颇有威严的样子。 苏雪至愈发懊恼了。 贺汉渚见她两只眼睛只顾盯着照片看,脸色一沉,屈指,指节重重地叩了叩桌面:“出风头的感觉,不错是吧?” 苏雪至终于从自己这张丑得足以令她社会性死亡的照片上拉回神,抬起眼,对上他那两道盯着自己的乌沉沉的目光,一凛,急忙又看具体的报道内容。 看着报道里满篇都是对孙孟先的吹捧和赞扬,她忽然想起之前,从庄阗申那里听来的一些所谓的天城内幕。 贺汉渚和督办廖寿霖是对头,面上和气,但一旦时局有变,可能就会变成你死我活地步的那种对头。 孙孟先以前和廖寿霖不对付,但现在,因为贺汉渚的到来,立场变得不明。 难道孙孟先表面看着对贺汉渚毕恭毕敬,满口“司令”“烟桥”,实际也是贺汉渚的对头?现在因为自己无意间的举动,孙孟先借机大出风头,贺汉渚认为自己故意去帮他的对头,所以迁怒自己? 苏雪至越想越有道理,赶紧解释:“表舅你听我说,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个误会。不是我自己想出风头,更不是故意要拆你的台。这样的结果,完全是意外。刚开始我以为只是乡下的一桩普通命案,需要法医检验,学校也同意,我就去了,我真的没想到,后来孙孟先会亲自到场,还带了一帮文人和记者……” 她指着桌上那张丑哭了的照片:“更不是我自己想上报纸帮孙孟先做宣传……” “行了。” 她解释的时候,贺汉渚一直瞧着她,忽然打断。 “苏雪至,两件事,你给我听好了。” “第一,从现在开始,往后无论什么案子找你,你都要先征得我的同意,然后才能去!” 苏雪至一愣。 他的语气听着颇是平和,但口吻里,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命令。 “你知不知道,孙孟先拿你当幌子,恐吓李祥瑞,演出了那么一出精彩戏码?” 他侧目睨着她,好似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又透着三分讥嘲。 “你自以为聪明能干,探究真相,追求正义,高尚伟大,是不是?被人当工具利用都不知道,何其蠢笨!” 苏雪至沉默了下去,没有辩解。 他说话难听,但基本也算事实。 对自己提的这个要求,虽然令她感觉很不舒服,犹如脖子上套了根绳索,但想到自己既已迫于情势屈服于面前的这个人,也就无法反对了。 至于他对自己做的事的评判…… “第二,” 他继续接了下去,顿了一顿,看了她一眼,指在桌上叩了叩:“拿出来!” 苏雪至一愣:“什么?” “傅明城给了你什么?给我扔了!” 正文 第 33 章 傅明城送自己的东西? 她兜里的那颗糖? 就算丁春山告诉他傅明城刚才给了自己一颗糖,他干嘛要和一颗糖过不去? 苏雪至觉得不大可能,但又想不出来,除了这个,还会是什么。 她把手伸进自己的兜里,将那颗还没来得及吃的奶油棒棒糖掏了出来,举到他的面前,诧异地问:“这个?” “扔了。” 他指了指放在他桌边地板上的一只垃圾桶。 居然是真的! “凭什么呀!” 简直匪夷所思。 苏雪至这下真的生气了。 她是不爱吃糖,但他也管这个? 第一条就算了,居然还把手伸到了一颗糖上。 这叫什么人? “抱歉,不扔。” 她立刻把糖放回了兜里。 贺汉渚看着明目张胆反抗自己的苏家儿子,那张小白脸,掩不住薄怒。他倒也没着恼,只是微微地蹙了蹙眉。 傅家在北方,是个特殊的存在。财富固然惹眼,但拥有的北方乃至在东南亚也称得上规模的船队运输能力和随之建立的路线网络,这才是最有价值的东西。包括王孝坤在内的几拨人,早都看上了傅家。 傅明城的父亲这几年生意渐渐开始放手,部分转给长子傅健生在经营。 最近,根据他的消息,傅家人暗中和廖寿霖以及廖寿霖背后的陆宏达往来频繁。 船王有个侄女,据说,可能会嫁给陆宏达的小儿子陆天慈。 如果两家婚事成了,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并且,不止这样。 据他所知,比起太太生的长子傅健生,船王似乎更器重原本立志从医的小儿子傅明城,有意栽培。兄弟不和,家族内部,矛盾重重。 不过,这倒不是他要阻止苏家儿子和傅明城往来的主要原因。 苏家儿子虽然专业出类拔萃,确实有两把刷子,但充其量,也就一只小虾米,和傅明城往来固然不是他乐意所见,但说实话,小事而已,至少目前,远远没到能影响他的程度。 他原本想,年纪小,也刚来,像这种事,日后多的是机会让他自己慢慢去领悟。 自己领悟过来的东西,才叫真的领悟。 但现在,贺汉渚的想法变了。不管不行。 苏家儿子在念书和专业方面,确实不错,是个少见的天才,但其余方面,蠢得一塌糊涂,属于那种被人卖了还在帮人数钱的货色,没脑子。 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怀疑另一件事:苏家儿子和傅明城之间,生出了不该有的关系。 这个怀疑起源于之前庄阗申关于他和母亲矛盾投河的叙述,原本他还觉着是自己多心,但通过最近这段时日的所见所闻,贺汉渚觉着极有可能,这是真的。 这个表外甥,虽然是突然上门的,但既然认了,他也叫自己表舅,作为长辈,他不得不防患于未然。尤其这种事,更要及早提点,免得他年少无知,误入歧途,将来越陷越深。 贺汉渚的视线从他又装回了糖的衣兜上收了回来,淡淡道:“今天起,不要再和傅明城往来。这就是我要对你说的第二件事。” “你要吃糖,我给你买。还有,他送你的几本书,也尽快还回去。需要的话,把书名抄给陈处长,我也给你买过来!” 他又这样补了一句。 苏雪至诧异万分。 傅明城顺便给了自己一颗棒棒糖让他知道了,这可以解释,应该是丁春山多嘴说的。 但昨晚傅明城找自己送书,贺汉渚怎么也会知道? 她忽地顿悟。 锦衣卫,不就最擅长盯梢跟踪刺探隐私的活吗? 想到自己在校的一举一动,原来都受到他的监视,恐惧之余,更是愤怒。 而且,她真的想不明白。 “贺先生,我多谢你对我的关心。”她气极,声音都有点不稳了。 “只是我实在不明白,你凭什么不许我和傅先生往来?” 贺汉渚没立刻回答她,自顾取了支烟,想点,但打火机大约用尽了油,啪啪地试了几次,打不着。 他低低地诅咒了一声,从抽屉里另外翻了盒火柴出来,取出一根,划了,点着香烟,这才抬眼道:“苏雪至,我个人对你的感情癖好,没有半点轻视的意思。但虚凰假凤,世俗是不会接受的。就算傅明城和你一样,你们情比金坚,将来会有结果吗?别说转到明路,就算是暗地,你以为傅家知道后,会容许儿子有这样的感情存在?到了最后,受最大伤害的,注定会是你!” 他甩了甩那根火苗已经燃到了手指的小木棍,熄了火,丢掉。 “你年纪还小,一时误入歧途,也没什么,及时止步就行。想想你的寡母,把你送来这里,难道是为了让你和你的所谓爱人鸳梦重温?” 苏雪至这才恍然大悟,一时无语至极,立刻澄清:“你弄错了!我没有你想的那种感情取向!我对傅先生,更没有半点你所说的那种感情!” 她见他注视着自己,显然并不相信她的话,又强调:“我说是真的!不止我,他也不可能对我有什么想法!” 说自己喜欢傅明城也就罢了,前身确实如此,但他竟然以为傅明城对自己也是那种感情,苏雪至尴尬得简直要滴汗了。 “不管是以前在省立学校,还是现在,他都只是将我看成一个需要他帮助的学生而已!” “那么你说说看,你之前在家中为什么要投河?随后又没事一样,来这里上学?” 苏雪至一下顿住,张口结舌了一会儿:“……我母亲管我太严了,所以我们闹了不愉快……” 他笑了笑,打断了她:“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并且,话既然说开了,我就再告诉你,不管你和他是不是有那种关系,往后你都不要再和他往来了!傅家可能要和陆宏达联姻,你不会不知道我贺家和陆宏达的仇吧?” 他说完,掏出块怀表,匆匆看了眼时间。 “也不早了,你也好回了。听好,晚上把你叫过来,就这两件事。第一,往后有事先通知我,别给我自作主张。我见多了像你这样的青年,有追求,崇尚高尚和伟大,但老实说,这个世道,真相和正义,没你想得那么值钱。第二,你停止和傅明城往来。” “这两点,能不能做到?” 他说完,注视着她,等着她的回答。 苏雪至仿佛凝住了,立在桌旁,一动不动。 片刻后,大约是等不到她的回复,他忽然摇了摇头,弹去烟头上积的一段烟灰,将剩下的半支烟仔细地摆在桌缘上,让它烟头的部分伸在半空,缓缓烧着,自己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踱到她的面前,停住。 “坦白说,你令我相当地失望。”他说道,语气和刚才已经截然不同了。 “上一次,原本我给了你三天的时间。我以为三天,应该足够你能想明白了。结果你半个月后才回来找我,说你想通了。果然,那时我就远远地高估了你。” “苏雪至,直到目前为止,你还是根本就没想明白。你也确实不够聪明,或者说,不识时务。” 他低下头,盯着和自己相距不过半臂的她。 “你以为我真就这么需要一句来自你口头承认的所谓忠诚的承诺?事实上,从你被你舅舅叶汝川和你母亲送来这里的第一天起,你就已经定好了你的位置。你有选择的权利吗?” “你以为我会嫉妒孙孟先上这么一回报纸,被人吹捧,我就担心他夺了我的风头?我只是不喜欢我下面的人认不清自己的位置而已。” 两人的中间,自桌缘边缓缓地升起了一缕游动着的薄薄烟雾。隔着烟雾,他目光冷肃地俯视着她,嘴里说着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话。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人只有摆正足下的位置,”他指了指头的部位,“这里,才会做出相应正确的思考,继而做应该的事。否则,只会导致混乱,甚至是破坏。” “我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现在,你总不会还不明白吧?” 苏雪至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对面男人那露在解了扣的衬衫衣领外的喉结上。 它长在男人颈项咽喉的正上方,显得很突出,十分醒目。过去工作的时候,遇到过几起因为各种原因导致的窒息死亡案例,多次切开过咽喉察看舌骨气管,所以她对喉结也很熟悉。 这个男人的喉结不但突出,线条形状也颇是鲜明,随了他说话的节奏,在皮肤下表一动一动,像条小鱼,有点让人想伸手去捕捉住它的感觉。 一般而言,雄性激素越旺盛,男性的第二特征就会越明显。 要是自己也有的话,就不用老担心会被人发现异常了。 “你在想什么?说话!给我说出来!” 贺汉渚说完话,等了片刻,见她垂着眼看着自己喉咙,一言不发,手指敲了敲桌面,提醒,语气已多了几分咄咄逼人的不悦。 刚才他说出这一番话的时候,苏雪至其实就已经明白了。 早在上一次,他就对自己很不满了。只是当时还算是客气,没发作出来而已。 这一次,是全部都讲明白了。 还是这样更好。 她从男性的喉结上收回了目光,抬眼,对上了面前那两道盯着自己的不悦目光,说:“我明白了,也记下了。” 停了片刻,见他不作声,就只看着自己,说,“不早了,我能走了吗?” 他依然没什么表示。 她冲他点了点头,转身要走。 “站住!” 身后突然传来他冷冷的声音:“你不服?” “不服就给我说出来。” 苏雪至再也忍不住了,停住,转回身:“贺先生,你不觉得你太霸道了吗?我承认,你有立场。我刚才也说了,我接受。这样还不够?现在就连我心里怎么想,你也要管吗?你对你的下属,一直都是这样要求的吗?” “恕我直言,要是这样,你要的下属,不是下属,而是走狗!” 话冲口而出,说完,就见贺汉渚遽然变色,操起桌上手边的一只文件夹,举起来,就要朝她的脸抽下来。 苏雪至尖叫一声,闭目缩头,一把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面门“呼”的一阵微风拂过,却没有预料中的疼痛,慢慢睁开眼睛,对上了两道阴沉的目光。 只见他眯了眯眼,用文件夹的壳脊,敲了敲她漏在胳膊保护外的额头,微微勾唇:“养条蠢狗,还知道看家。” “滚回去,给我好好反省!” “啪”的一声,他把文件夹扔回到了桌上,忽然丢下她,大步走到门后,一把打开了门。 苏雪至看去。 王庭芝不知道什么来了,竟就站在门外。 冷不丁门被打开抓个正着,他好似吓了一跳,转身就走,走了一步,又停下,转回来,神色尴尬地解释:“四哥,我……我可不是故意偷听的……我是……” “……我是有事,回来找你……” “什么事?”贺汉渚冷冷道。 “一时又忘了……好像也没什么大事……” 他搔了搔头,“要不我先走,你们忙,继续忙……” 他飞快地瞥了眼站在贺汉渚身后的苏雪至,转身拔腿就走。 贺汉渚停在门边,转回脸。 “还不走?留下是要过夜?”他冷冰冰地说。 苏雪至从他面前走过,出了书房。 门在身后关上了。 苏雪至低头走在走廊上,刚才的一幕一幕,贺汉渚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在她的心里翻腾,滚动。 渐渐地,她的脚步迟缓,最后停住了。 她立了片刻,再也忍不住了,骨血里那天生的因子,终还是驱使她转过身,快步走了回来,一把推开刚才那扇在自己身后关上的门。 他正倚在推开的一扇窗边,嘴里咬着刚那支已燃得所剩无几的烟,烟灰积聚,他背影沉沉,黑暗得一如窗外的浓重夜色。 听到门被推开的动静,他倏然回头,目光似刃,见是她去而复返站在门口,慢慢捻灭烟头,不悦地挑了挑眉。 不待他开口,苏雪至说:“我回来,两件事。” “我为我刚才说的走狗二字道歉,虽然他们并没有听见。你对他们而言,应该是值得效忠的上司,所以他们才忠诚于你。无论怎样,他们的忠诚,是值得称颂的美德,轮不到我置喙,更不该被我如此贬低,我真诚道歉。” “我还想说——” “我知道,真相在你们的眼里是工具,正义更是可笑的牌坊。我确实没那么高尚和伟大,我也无意追求。我所做的一切,是为了用我的所学,去还原真相,为正义发声。哪怕正义用金钱衡量不值一文,越是长夜难明,在我的心里,它就越是光明的希望,至高无上!” 纵然真相会被当做工具去操纵和利用,难道就此可以不用追求真相? 无论什么时代,都不可能是乌托邦和理想国。一百年后,也是如此。 她能做的,就是尽己所能,无愧于心。 她从不是善于发言的人。一个连和不熟悉的人分开时都要先打好腹稿准备怎么告辞的人。 但是这一刻,心里仿佛有什么在翻涌,竟令她一口气不带停顿地说完了这么长的一段话。 她微微喘了口气,顿了一顿,看着他。 “我承认,我确实很蠢,给你带去麻烦了,我的错。但我不是蠢狗。” 说完,她退了出去,关上了这扇刚被自己推开的门。 经过走廊拐角,王庭芝居然还没走,停在这里,见她走来,说:“哟,小白脸,看不出来,小胆还挺肥呀,敢和我四哥这么说话。佩服。” 他翘了翘大拇指。 苏雪至知道他嘲讽自己,但此刻情绪依然沸腾,哪来心情搭理,低头,迈步匆匆离去。 正文 第 34 章 苏雪至下了楼梯,往庭院大门快步而去。王庭芝一反常态,亦步亦趋跟着,一声不吭,到了门口,那位等着的贺家司机上来:“苏少爷,您这边……” 王庭芝抢道:“不用你了,他坐我车,正好顺路,我送他!”打开他那辆车的车门,将苏雪至连拉带扯地推进前排座位,门一关,自己也跟着钻了进来,开出贺家大门。 苏雪至的心情,依然没有从刚才的那一幕里平复下来。 她心跳还是加快,面颊发烧,皮肤下,仿佛有无数的牛毛针尖,在不停地刺着她。 贺汉渚要她做的那两件事,她会遵照。 是憋屈,但也不是做不到。 但最后,又是什么驱使她掉头回去,现在回想,除了需要为不该讲而讲出的“走狗”那样的不当言辞向无辜的豹子和丁春山那些人致歉外,或许,也是因为她无法忍受,真相和正义,受到了他那样轻慢的否定,全盘的否定。 或许是因为从小经历,成年后又见识过太多人间罪恶的缘故,她其实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悲观主义者。 真相是否一定会大白,正义是否一定会发光,善的获得善待,恶的受到惩罚,对这些如同哲学的命题,她从没乐观过。 但真相和正义的本身,却是高贵而永恒的,如人头顶上的星空,亘古存在,令人仰望。 她从不怀疑这一点。 一个她喜欢的作家曾说,希望,是这个时代像钻石一样的东西。其实无论哪个时代,不都是这个样。 去追求真相,好让真相可能大白。 去相信正义,好让正义点燃夜灯。 这样的念头,或许也是她和那些与她一样从事相似职业的人的共同点吧——试想,一个心中没有希望,没有敬畏,不相信真相迟早能够大白,正义终将得到申张的人,又如何行走在黑暗之中,去面对各种人心和罪恶。 而现在,如同神祇一样的东西,被人当着面如此轻慢踩在脚下,被贬得一文不值,她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王庭芝开着车,路上不时偷偷看她,起先一言不发,等出了北城,忽然“嗳”了一声:“那个谁……你和那个谁,不会真的那个那个了吧……” 苏雪至从思绪中出来,转脸,见他眉头抬了抬,眼睛瞟着自己,神色古怪。 他一定是听到了贺汉渚说的那些话。 她辟谣:“我不知道你听到了什么,但无论你听到什么,都不是事实。只是误会!我和傅先生只是普通的师生关系,以前,现在,都是这样!” 误会自己没关系,万一损了傅明城的名声,那她真的是罪人了。 从这个角度看,既然有人开始这么怀疑了,即便没有人要求,她自己以后也会尽量减少和他的接触与往来。 王庭芝露出半信半疑的表情,又看了她几眼,终于扭过脸,继续开他的车。 苏雪至依然沉默着,靠在座椅上,眼睛看着车外远处的野地。 天气渐冷,夜晚也不大看得到鬼火了。远处乌沉沉的,只偶尔剩下几团磷火,被空气擦出微弱的蓝光,在夜色里漂浮闪烁着。 疾跳的心脏,慢慢地放缓。原本滚烫的面颊,也早已冷却了下去。 她知道,自己开罪了贺汉渚。 要是就自己一个人,话说了就说了,事做了,更不必后悔。 但她想了起来,她是苏叶两家送来攀亲的苏雪至。 一种夹杂着迷茫的沮丧之感,仿佛车外那无边无际的夜色,开始朝她涌了过来。 王庭芝顺着她的视线看了看,嘴里嘀咕:“鬼玩意儿,都这季节了,还跑出来瘆人……当然了,您是不怕的,您不但是鬼见愁,您就连我四哥都敢顶……” 他心情仿佛不错,开着开着,嘴里又哼起了戏:“孤王离了燕京地,梅龙镇上景致多,将玉玺交与龙国太,朝中的大事托付了众卿……” 学校到了,他停车。 苏雪至回过神。 她不知道他怎么突然这么好心,送自己回来,向他道谢:“麻烦王公子了。您回去开慢点。我进了。” 她准备下车,王庭芝扭过脸:“喂!一路都没一句话,在担心晚上的事?做了就别怕啊,刚看把你厉害的!” 苏雪至没吭声,伸手推车门,王庭芝突然又说:“行了,你放心吧,不就那么几句话吗,四哥绝对不会这么小心眼,连这几句话都计较。这点肚量他不可能没有。我向你保证!” 他是在安慰自己? 苏雪至觉他更加反常了。 转念一想,或许是今晚他亲耳听到自己被贺汉渚训得成了狗,心里解了气——虽然她也不知道他哪来的对自己的气,所以态度变了? “谢谢,我知道。” 苏雪至朝他点了点头,下了车。 王庭芝坐在车里,扭头看着前方的身影进入校门,消失在夜色里,想起了晚上的一幕。 当时,也不知出于什么他自己也有点说不清的心理,他好奇,想看看这个苏家儿子在人后独自都干什么,就轻手轻脚地上楼,结果,发现他靠在椅背上假寐。 他以为睡着了,继续蹑手蹑脚靠近。然后……一定是鬼使神差,又或者,因为走廊上的小灯太暗了,当光影落在苏家儿子那闭着目的宁静眉眼上,一瞬间,他竟觉双眉若描,面容昳丽,像……像个女人…… 自然,这种感觉一晃而过,也不可能是真的。 一个长了张小白脸,雌雄莫辨的男人而已。 王庭芝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出神了片刻,突然又露出厌恶的表情,抬手,狠狠地打了下自己的头,随即一踩油门,飞快开走。 苏雪至回到寝室,已是晚上十点多了。 陆定国还没睡,听到她回来的动静,开门探出半个身子,说傅明城晚上来过一趟,找她,见她还没回,就让自己帮着转个话。 傅明城已经送小玉回村了。晚上他带着小玉在医院里做了全身体检,建了医疗档案,血型结果也很快会出来,到时候就通知她,让她不用记挂。 苏雪至向陆定国道了声谢,进了寝室。 进去的第一件事,关上门,她紧紧拉上窗帘,确定外面不可能窥见里面的一分一毫之后,慢慢地坐到了书桌前。 她觉得自己像个打过肾上腺素后药效消失了的病人,有气没力,心情纷乱,发呆了片刻,忽然想起来,明天就是战术理论学的考试,还有一些内容没复习好,于是强迫打起精神预备功课。 她起身脱了外套,挂在衣帽架上,衣兜甩在了木质的架杆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她把糖从兜里取了出来,看了一眼,打开抽屉,放了进去。 下次看小玉的时候,可以带过去。 这晚她复习到了凌晨一点多,草草洗了睡下,睡眠质量极差,本来就没几个小时,还几乎都是浅表睡眠,做乱七八糟的梦,醒来头昏脑涨,好在第二天的考试还算顺利,上午过去,下午又是马术课的时间。 她的马术课是和一年级同上的。在她补马术的时候,不可避免会错过她所在的本科班的一些课程,主要是和野战有关的卫生勤务学内容,包括一些实地训练。虽然她尽量在补,但人只有一个,两头不能同时上,不可避免,本年级的课程,还是落下了几节。 好在马术原本就只安排了一个学期,现在半个学期差不多过去了,再两个月,就是结业考。她也不必每次上课都去,只要能通过最后的考试就行。 上两次的课程在丁春山的指导下,她进步很快,前几天甚至自己骑马从周家庄回到学校,虽然走的是没什么障碍的乡下土路,但进步,也是肉眼可见了。 苏雪至打算这边的马术课再上个一两次,就可以暂停,去追那边的课程。到时候,结业考前,回来突击一下,问题应该就不大了。 计划是做好了,但没有想到,下午的马术课,却意外连连。 丁春山没出现,又是原来的那个教官。并且,在取马的时候,苏雪至原本一直用的那匹比较温顺、胆子较小的母马,被别人早早牵走,最后剩给她一头大公马。 这其实是违规的。马匹和学员绑定,一开始分好后,没有特殊情况,直到考核结束,都是同人同马。但马已经被骑走,考虑到自己一开始就是因为得了特殊照顾,才分到了那匹好驾驭的小母马,底气本来就不足,苏雪至也就不想找教官投诉,作罢,于是牵了大公马。 这匹马一开始并没听说有什么问题,且体型雄健,模样威武,跑得快,好几个人都想抢的。但最近的几次课,不知道为什么,脾气暴躁,不好控制,还摔过人。 苏雪至有所准备,训练的时候,分外小心,但还是出了点差池,在越过一道障碍墙的时候,大公马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又烦躁起来,不听她的驾驭,冲到障碍墙前时,突然硬生生地停了下来。 幸好苏雪至提前有所觉察,猛地抓稳缰绳,双腿夹紧马腹,才没被惯性给抛撞到前方的障碍墙上,但人的重心还是失了,加上马匹晃动,身体一歪,人就摔了下来。 幸好地面是泥巴,她也从丁春山那里学过落马如何保护自己,控制身体尽量臀腿一侧落地,随即迅速滚了一圈,让自己的身体离开马蹄可能践踏到的范围,刚脱离危险区域,她还没从地上站起来,那个教官就大步走了上来,朝她一鞭子抽了下来。 “啪”的一声,鞭子毫不留情地抽在了她的腿上,结结实实,顿时,一股火辣辣的疼痛之感朝她袭来。 苏雪至猛地抬头,见教官冲着自己咆哮:“苏雪至!你怎么搞的!差点撞到边上的人!还不给我起来!继续!” 苏雪至有一刹那的懵,因为疼痛,也因为这个教官突然改变的态度。周围一起上课的学生看着她,神色各异。 她很快回过神,忍着腿上的疼痛之感,从地上站了起来,追上已经跑走的大公马,抓住缰绳,尽力安抚,努力让它重新平静下来。 马术课结束,她心事重重地回到学校。 傍晚,今天的课都已结束,学生们陆陆续续往饭堂走去。苏雪至回往寝室,忽然身后有人叫她,她停步,见是教务处的一个秘书,上来,让她把实验室的钥匙交还回去。 之前为了方便她检验的工作,教务处特意给了她一把实验室的钥匙,准许她可以任何时间自由出入。 “苏雪至,你还是学生,钥匙长期留你这里不便。交回来吧。” 秘书是公事公办的语气。 苏雪至没多问,交了钥匙。 天黑,她在房间里洗澡,脱去衣服,检查腿上的鞭伤。 长长的一道鞭痕,从大腿的外侧斜拉到小腿,在白皙娇嫩的皮肉上,留下了一道红肿的印记,皮肤渗着毛细血丝,碰触刺痛。 苏雪至洗了澡,从苏忠离开前给她留的一堆日常备用药里翻了支伤膏出来,抹了抹,穿回衣服,坐下,再次打开了书。 第二天,体育课,俯卧撑,她照例成绩最差,不及格。 其实上个月起,她就开始进行晨跑自训了,早上早早起来,绕操场跑步。 每天睡前,只要不是太累,也会坚持做满几组平板撑和俯卧撑。 刚开始,她现在的体质跑一千米都会累成狗,现在已经可以跑四五公里了,当然,配速还是很慢,基本在七八分钟上下。 她的平板撑和俯卧撑成绩,也比刚开始提高了。但这种提高,短时间不可能很大。 离及格,已经越来越近,但还是差了那么一点。 教官黑着脸,罚她和一个濒临及格线的同班男生放学后跑步。 男生跑五公里,她十公里,以示惩戒。 这是入学以来,她第一次在体育课上因为成绩不达标而受到惩罚。 此前,同样是这个教官,一直睁只眼闭只眼,从没说过半句不好。 放学,人散了,她和那个男生一道绕着操场跑。一开始还有人在一旁看,交头接耳,显然,他们的诧异远远胜过了她。后来大约看腻了,陆陆续续散去,再后来,那个一同被罚的男生也跑完,走了,最后,操场上只剩下她和隔壁邻居陆定国。 她双眼平视前方,尽量调整呼吸,用自己能坚持下去的速度,咬着牙,终于跑完了十公里,人已是汗如雨下,束缚的胸口发疼,脸色苍白。 她不敢立刻停下来,继续又快走了一段路,等身体的各项机能慢慢恢复到正常值,停下,照从前的习惯,做身体各部位的拉伸。 拉伸不但有助于保持肌肉线条的流畅,避免腿部因为长期跑步变粗,还能锻炼肌体的柔韧性,防止运动伤害。 陆定国跑了过来,给她递水,说:“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这两天不对劲啊!你又不是第一天不及格!我听说昨天那边马术,你被教官给抽了一鞭?” 苏雪至擦了擦汗,接过水壶,喝了两口,回往寝室,说:“挺正常,人家骑不好,都吃过鞭子,我骑不好,也该。” 陆定国一愣,追了上去:“我觉着你这样要吃不消的。你还是赶紧找你表舅说说,看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苏雪至没应声,回到住的寝室,看见学生监李鸿郗手下的一个干事正等在那里,见她回来了,说:“苏雪至,学生处重新审核了下学生的住宿资格,你的条件不符合。明天起,立刻搬出来,住到集体寝室去!”说完报了个寝室号,走了。 从马术课上被抢了马,抽了一鞭开始,苏雪至就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从昨天起,所有从前加在她身上的特殊待遇,统统都取消了。 别的没关系,但独立寝室,对她来说无比重要。 况且,当初也是家里给学校捐了一笔钱才换来的,符合规定,不算空手套白狼。 学生监的职位特殊,李鸿郗晚上会经常住在学校里。 她问李在不在学校,说自己去见他。 “监务长有事,回城了。” 苏雪至找去李鸿郗的办公室,果然没人,找他住的地方,也是门窗紧闭。 陆定国气得不轻,说自己和教务长的关系不错,立刻进城,找教务长帮她去问问,说完就匆匆走了。 晚上快九点,陆定国回来了,不再像去的时候那样义愤填膺,说话吞吞吐吐:“小苏,说是司长的意思,所有学生,不论出身,不问来历,一视同仁,此前有特殊情况特殊待遇的,也一律取消。” 他顿了一下。 “你是不是得罪了……” 他指了指头顶的方向,压低声:“你那个表舅?” “他到底是不是你的亲表舅啊?” 正文 第 35 章 贺汉渚的目的显而易见。 他要让投靠他的苏家儿子知道,什么叫上,什么叫下,什么叫主,什么叫从,顺服的好处,质疑的结果。 只是通过那个司长指示校方取消对她的一切特殊对待,将沐猴而冠不知好歹的人,打回到原形而已。 想来,这应该也是他最宽容的手段了。 她沉默着时,忽然外面传来一个女孩儿的声音:“苏少爷,你在吗?” “贺小姐?” 陆定国眼睛一亮,比苏雪至更快一步抢了出去。 “……贺小姐,这么晚了,您怎么来了?” 伴着一阵皮鞋鞋跟落地发出的疾步声,苏雪至转过脸,见贺兰雪匆匆走了进来。 “苏少爷,我刚进来的时候听说了!他们说校方不许你再住这里了?” 她的神色很是不满。 寝室不远外的路边,停了几个陆陆续续走过来的学生,远远地看着这边。 苏雪至以问代替回答:“贺小姐找我有事吗?” 贺兰雪一顿。 王伯父的寿日虽然还有些日子,但因为是六十大寿,王家格外重视,所以昨天,王家伯母提早来了天城,筹备寿庆。 哥哥在国外的那几年,她还小,被托付在了王家,所以,现在和王家人如同至亲。昨天王伯母来了,她自然要过去,回家有点晚,从梅香口里偶然听来一句话,苏家少爷晚上也来过,但好像被贺先生教训了,贺兰雪就记在了心里,不敢直接问哥哥,今天去找王庭芝,王庭芝却不告诉她,说只是小事,没问题。她不放心,今天放学回家,哥哥也不在,天黑下来,一个人对着空荡荡的屋,想起了这件事,就让司机送自己过来,想找苏雪至问个清楚,没想到刚才进来的时候,听到路边的几个学生谈论苏家少爷,说他昨天骑马被抽了一鞭,今天体育不达标,受到加跑的惩罚,还有,学校要他搬出单人宿舍,去住集体寝室了。 少女心情顿时转为焦虑,飞快找了过来询问,却被对方这样推挡回来。 贺兰雪以为他怕事,“你不用担心,我去找我哥哥。你等着,我这就回去!”说完转身,掉头往外跑去。 苏雪至追了出去。 “贺小姐——” 她拦住了贺兰雪。 “我这边问题不大,小事而已,你不必和你哥哥提,免得打扰了他。” 贺兰雪不解:“为什么呀!怎么是小事?你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赶你出去?现在赶,那当初为什么让你住进来?还有,我听见他们还说,教官竟拿鞭子抽你,还罚你跑步?你受伤没?” 她的神情充满了关切。 苏雪至笑:“我没事。大家一起学,都这么过来的,没学好,抽的也不重,意思一下而已。跑步更不算罚,平时我自己就天天跑。贺小姐,真的谢谢你的好意,千万不要拿我的事去烦你哥哥。” “你真没问题?”贺兰雪犹犹豫豫。 苏雪至点头,这时,豹子竟现身,从校门口的方向走来,看见贺兰雪,立刻快步上来,叫了声小姐。 “豹叔?你怎么也来了?”贺兰雪惊讶。 豹子低声说了几句话。 苏雪至隐隐听到他说四爷派他来接她回,这么晚了,不许她还在外头游荡。 贺兰雪咬了咬唇,闷闷不语。 苏雪至见豹子说完,转头朝着自己的方向点了点头,即带着贺兰雪,转身要去。 苏雪至开口:“豹爷,您留个步。” 豹子走了过来,苏雪至将他请到一旁,低声说:“我开罪了四爷,说了不该说的话,后悔了。当时他叫我回来反省,劳烦您能不能帮我问一声,四爷什么时候方便,可否见我一面。” 她确实后悔了,反省了。在想到自己背后代表的苏叶两家之后。 不是后悔说了那些话,而是后悔和那个人说了那些话。 事后想想,其实完全没必要和人争论这些属于主观唯心层面的东西。 每个人的世界,确实都是不一样的。 星空在顶,并非人人都有仰望的欲望,更不必强捺人的脖颈去望。 她现在就知道了找错谈话对象的后果——别的收回无可厚非,独寝是庄阗申出面用钱换的。据说校方资金短缺,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出了这么一条说起来有点不大体面的暗规。 照规矩换的东西,也是说收就收,连解释都没一个。 论厉害,他第一。 自己的处境倒是小事,万一日后还有牵扯苏叶两家的后续。 其实想想,心在胸里,也不用挖给人看,所以,闭口、低头、表忠,甚至歌功颂德,只要他要,嘴皮子张合的事。表哥那天说厚黑学,都不必完全使用,只要一项脸皮厚,就够了。 豹子看了她一眼,颔首,说有消息就让人告诉她,随即带着频频回首的贺兰雪去了。 第二天苏雪至没有照学生监的吩咐立刻搬过去,放学后,在办公室外堵到李鸿郗,也没提什么自己用钱换来的独寝,就说:“监务长,我知道司长发话,您是奉命行事。但我东西多,收拾也要几天,等收拾好,我就搬过去,不会让你为难。这几天,还请行个方便。” 李鸿郗一早以为苏雪至和司长是亲戚,后来才听说,和贺汉渚才是亲戚。猜测是攀附过来的远亲。 现在司长既然发话,点名针对这个姓苏的学生,不用说,肯定是苏雪至得罪了贺汉渚。 贺汉渚如果不是非常的不满,下达过什么意思,司长也不会特意关注这种事。 所以,司长的一句话,“一视同仁”,到了他这里,自然要靠自己的领悟和发挥。作为领导,有些话不可能讲得很透,这官场的潜规则,但凡混个几年,无人不晓。 所以他照办了。又怕万一上头觉得还不够,索性把独寝也取消掉。 但这个独寝,当初是收了苏家钱的,所以他心里也有点虚,就避而不见。现在被堵住,本来还担心他提这一茬,没想到他闭口不谈,只提了这么一个要求。 所谓“路经窄处,留一步与人行”,“滋味浓处,减三分让人尝”,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现在也没必要再继续做恶人,反正就是让他多住几天,不是什么大问题,冷着脸:“限你三天!三天后就搬到集体寝室!”说完走了。 苏雪至等了三天,始终没见豹子那边有回讯,心里就明白了。 贺汉渚不接受自己的“反省”了。 说实话,她起先有点困惑,不知道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他这样对自己施压,不就是因为被自己冲撞了,让她知道后果,要她低头,让她认错吗? 难道是觉着就这样放过,太便宜她了,或者,干脆就是那天被自己彻底给得罪死了,他已改了主意,不再认这门亲,从此断绝关系,任她在这边自生自灭? 学生监那边又来人催,声色俱厉,说再不搬走,就以违纪记过。 要知道,累次两次记过,学校就能立刻开除学生。 她要是真被开除了,怎么回去见叶云锦和舅舅叶汝川? 军医学校又是类军事化的管理,没特殊情况,根本不会批准学生出去住宿。 实在拖不下去了,苏雪至没办法,一咬牙,在这天的傍晚,只能先搬去。 当初到的时候,是做长期独寝打算的,所以带去的东西有点多。现在要搬去集体寝室,每个学生的生活空间只有一张床,床下一点地方,以及一张书桌和一个柜子,根本放不下她所有的东西。 陆定国也算仗义了,猜到事由肯定是小苏得罪了贺汉渚,怕万一传到了司长和贺汉渚的耳中,虽然没胆子当着学生监那边人的面帮她搬东西,但答应,让她把暂时用不着的行李都寄放在自己的房间里。 苏雪至收拾了几套日常换洗的内外衣裳、学校制服、必须携着的隐私物,放进一只带锁的箱子里,连同一些书和简单的日常用品,预备搬过去,剩下的,就只能先寄在陆定国这边了。 她被安排的寝室,里头已经住了七个同班同学,再加她一个,八张床位,分纵四横二,排在一个房间里。 空的一张铁床靠门,不用说,位置是最差的。 暮色笼罩,沿途遇见的学生,纷纷对她行注目礼。她一个人默默拖着有点沉的箱子,来到了接下来要住的地方。 她现身在门口,寝室里几个原本正在说笑打闹的男生停了下来,相互丢了个眼色。埋头在看书的也抬起头。 七个人全转过脸,望着她。 陆定国已经把她接下来的室友的家庭背景等相关的事,都告诉过她了。 这七人里,对面那个黑胖青年叫李同胜,成绩下游,但家里开钱庄,据说常请客,出手阔绰,在班级里人缘很好。 李同胜旁边那个刚和他说笑的高瘦个子,名叫韩备。听陆定国说,好像是一个什么文教官员的公子,一心出国留学,但大概是搞文教的没什么油水,家里考虑经济压力,没去成,改念了这个学校。他成绩很好,在班级里位列前几名。苏雪至有感觉,他对自己不大友好。上次巡检专员宗先生来,在标本室里,退到她身后,将她推出去的人里,就有这个韩备。 再过去,一个叫张景易,一个叫崔广,还有一个卢文福,都是普通家庭考上来的。寝室里的这三个人,根据陆定国说法,平常以李同胜和韩备为中心,基本是跟着他们走的。 剩下的两个人,一个名叫蒋仲怀,来自不远的武术之乡沧州,家里开武馆,前清家族里光是武举人就出过不下五六位,身材魁梧,当仁不让是一群医学生里的体育健将,自然看不上弱鸡的苏雪至和同寝室的最后一个人,游思进。 游思进就是上次被罚和苏雪至一起跑步的那位,戴个眼镜,成绩中游,家里好像在老城韦陀庙街开了个小杂货铺。他能考上这个学校,据说是全家的光荣,对他寄予厚望。 苏雪至朝新室友笑着打了声招呼,除了游思进应了一声,急忙放下书,站起来,仿佛想走过来帮忙,其余一声不吭。 游思进看了眼旁人,迟疑了下,停下脚步,略带尴尬地朝着苏雪至点了点头,默默夹起书,走了出去。 被孤立,在预料中。 苏雪至自己打水,擦桌,铺床。天黑后,同寝的人也没睬她,陆续结伴去自修,或到学生娱乐中心去活动,以渡过夜晚的时光。 苏雪至收拾好床铺,坐在床边,转头看了眼空荡荡的这间屋子,听着耳边传来的别寝室男生发出的走动和嬉笑打闹的声,心情无比的矛盾。 现在摆明了,贺汉渚是不打算这么轻易放过她了。 他是想狠狠地折辱她,还是想狠狠地教训她,让她知道人间真实? 其实于她而言,挨打受罚可以克服,但在男寝混居,真的是个大问题。 倒不是什么男女有别的原因,这个她不在乎。她是担心万一不慎,哪里露出马脚,那就完了。何况,混寝对于她来说,怎样解决生理问题,也真的非常不便。 是卑躬屈膝上门去求他,还是暂时先这样,看看他到底想怎么样? 要是他单纯只想折辱自己,去求他,应该有用。 但如果是想教训她,就算她不要尊严了,去求恐怕也没用。 她的犹豫和纠结,很快就被眼皮子底下的来自混寝的巨大压力给盖了过去。 两件事,她必须先对付过去。 第一个就是束胸的问题。 以前她是白天束胸,晚上回寝室后,锁门松衣。 现在根本没有隐私空间可言了,但二十四小时束胸,显然是行不通的。 她倒不是担心长时间这样会对胸型造成不可逆转的破坏,她现在恨不得自己是飞机场。她怕的是胸部血液得不到流通,影响健康。 入住集体寝室的第一个晚上,九点多,室友陆续回来,也没人理她,说说笑笑,各自洗漱准备休息。 苏雪至端了盆子拿了毛巾牙刷来到公共盥洗室外,听见里面传来说话声:“李同胜,你们寝室搬进来那个苏雪至?他成绩好,好像没什么能难到他的。以后你们有问题,可以方便探讨了。” “得了,我们可不敢高攀!人家是来下凡历劫的,叫什么来着,天蓬元帅?以后还是要回天上去的!” “你见过这样的天蓬元帅?错了,人家是九仙女下凡,投错了男胎!” 那个蒋仲怀光着一副壮实的身子板,全身上下就一条裤衩,一边擦身,一边说了一句。 顿时,里面发出一阵爆笑之声,忽然看见苏雪至进来,笑声这才戛然而止。蒋仲怀清了清嗓,继续擦身。 苏雪至默默地在角落的空位置上洗漱,完毕回到寝室,休息熄灯后,在黑暗中,等听到睡在一旁的那个蒋仲怀发出打呼噜的声音,在被下慢慢地将束胸解开,自己按摩了下胸部,缩着身子,闭上了眼睛。 正文 第 36 章 苏雪至这一夜根本不敢放松,一根弦始终绷着。 邻床的蒋仲怀睡觉打呼噜,声音一会儿长一会儿短,就好像在她的枕头顶上安了个喇叭;李同胜睡觉吧唧嘴巴,说梦话;凌晨大概一两点钟的样子,睡在最靠里铺位的张景易醒了,出去大概撒了泡尿;剩下的几个人,倒睡得挺沉的。 苏雪至是在张景易回来又入睡后才睡着的。她打了个盹,迷迷糊糊,居然梦见自己的箱子被人打开,里头的私密之物大白天下,引来全班男生围观。 她惊得从梦里直接睁开眼睛,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后背也是出了一层冷汗,定了定神,从枕下摸出怀表看了眼时间,凌晨五点差一刻。 深秋初冬的时节了,白昼渐短,这个时间,窗外还是黑乎乎的。 之前独住的时候,为了锻炼耐力和肺活量跑步,她的作息是早上五点起床,活动后,晨跑大约一个小时,回来看书一个小时,七点多去上课。 她不再睡了,屏住呼吸,转脸观察了下室友。借着房间里朦胧微弱的光,见其余人都还呼呼大睡,就在被子下面活动,束回了胸,再躺到差不多六点,天光微亮,坐起来穿好衣服,轻手轻脚地出了寝室,出去晨跑。 她跑步的场地,是学校后方的操场。 医学校当初建校,也是选过地址的,为方便取水,位置靠近河流。河流就在操场的西面,隔着一片高过人顶的芦苇丛,对面是大片坟地,都是些早年的无主荒坟,有时在野地里,还能看到被野狗叼出来的一两根人骨。 医学生当然不怕鬼,但这个方向,本校学生没事也不会来。 苏雪至平常跑步经过,也不会特意逗留,但经过次数多了,留意到边上有口水井。据说原本是供学校饭堂取水用的,后来接通自来水,水井就弃用了,也就夏天学生在操场运动过后,贪图方便会来这里打水冲凉,现在天气冷,这边无人问津。 苏雪至怀了心思,跑到这里的时候,观察了下环境。 住在混寝里,除了束胸,她面临的另外一种困难,就是如厕和卫生。 如厕还好。虽然寝室区的厕所是敞天坑,但在教学楼那边,大概考虑还有教职员工和学校的一干领导需要隐私,有带门的位置。晚上控制饮水,不要像那位张景易一样起夜,问题应该不大。 最烦恼的是卫生。 以前她习惯天天洗澡,现在就不用想了。学校每周放假一次,大洗可以进城找个地方解决。城里有很多澡堂子,高档的,低廉的,到处可见,现在天气冷了,纷纷开张迎客。也不知道这个年代有没女客澡堂。有的话最好,实在没有,就去表哥那里,或者,大不了自己租个房,反正不差这点钱。 但她不能一周只洗一次,平日无论如何,也要有个能做到可以保持身体卫生的地方。 寝室附近就不用想了。 她绕着操场跑,看了又看,最后在水井附近一处被浓密野草和芦苇遮挡的围墙角落里看好了一个地方。 除非特意走进来找,否则,即便从前面经过,也绝不会留意到这里。 最后一个问题,贴身私密用品的洗晒。 这个就不用费脑子了,只能积起来,一周出去洗一次。反正来的时候红莲给她准备了好多,足够一周的换用。 总算想好了凑合对付的计划,这时天也大亮了,操场的远处,开始有晨练身影加入。 苏雪至又跑了两圈,再到单杠双杠那里练了一会儿,就回寝室洗漱。 这个时间,大家都还在寝室里准备,她还没进去,就听到那个蒋仲怀的声音在说话:“咱们九仙女这是去了哪,一大早就不见人,现在还没回?” 李同胜哈哈大笑:“你想干什么?莫不是看上了人家?倒是近水楼台!” 蒋仲怀说:“我倒是有贼心,没那个贼胆啊!” 寝室里又发出一阵大笑声。 苏雪至没进去,等里头的人笑完了,转了话题,这才走了进去,在众人的注目中,拿了东西去洗脸刷牙。 不知道是不是李鸿郗对她弱项课目的教官有所指示,或者是她小人了,她怀疑军事和体育教官之前对享着特殊待遇的自己已经忍了太久,现在借机全都发作了出来,惩戒已经有些针对性了。 每次上完课,即便她完成任务,没拖全班的后腿,也一定会被找个理由吃罚,而做学生的,必须服从,否则就算记过,两次开除。 同寝的游思进作为男生里的倒数第一,大概是难兄难弟,和她的关系倒是熟了起来。这天轮到苏雪至打扫卫生,寝室里的其余人不在,就他们两个人,游思进主动过来帮忙,说羡慕她的成绩好,每年的本科班,都至少会有十几个人因为成绩通不过而遭淘汰。听说校长给分一向苛刻,他的课,恰又是自己的弱项,怕也难及格。要是体育考核也通不过,那就真要当场被开除,家里的希望就没了。 “苏雪至,你早上起那么早,是不是去锻炼了?” 苏雪至点头,鼓励他和自己一道锻炼,又说:“平常课业你要是有问题,也可以和我交流,咱们相互学习。” 游思进用带了点惊诧的目光望着她:“苏雪至,没想到你还挺随和的。大家背后都说你高傲,看不起人,我也以为你不和人往来的。” 这就是误会了。 其实她并不是高傲,而是不知道怎么和人往来,加上又忙,也不会特意费心想去和别人搞好关系,久而久之,自己也就习惯成自然了,独来独往,落得个轻松。 而现在,她不知道自己这样住男寝到底要住多久。集体生活和独居,显然是两回事。如果一直没法让身边的人接受自己,处处针对,抬头不见低头见,连晚上睡觉都在一起的小空间,往后想要过好,难上加难。 游思进的话,让苏雪至第一次开始关注起了自己的这个问题。 接下来该用什么态度和方式去与这些男生共处一室,对她而言,是个比学业还要难上一百倍的大问题。 如果没法短时间内结束这种生活的话,再难,她也必须得去面对。 当天晚上,熄灯时间前,自修结束后,她悄悄摸到了之前看好的地方。 这个时间,操场里黑漆漆的,连个鬼影也不见。她从井里打了水,躲到角落里,清洗身子。 天气已经转冷,入夜空气更是寒凉。水沾在肌肤上,风一吹,浑身冒着鸡皮疙瘩,她打着哆嗦,咬牙匆忙擦洗了下,赶回寝室。 其他人都已回来了,有的躺在床上,有的在看书,有的在说话。那个蒋仲怀大约身体好,不怕冷,这样的天气,还光着膀露着一身肌,就一条裤衩,两手抓着门顶的木框,正做着引体向上,把门给挡住了。 苏雪至停在一边,等着他做完。 他再做两个,跳了下去,让出了道,看着她从面前走了过去。 寝室里的剩余人好像都没看见她,自顾忙活。 苏雪至就去厕所刷牙,回来,看熄灯时间也差不多了,去拿柜子里的衣服,准备取出来放在床头预备明早穿,伸手要开柜门,忽然看见一旁的游思进朝自己暗暗投了个眼色,随后好像怕被其余人觉察,又忙背过身去。 苏雪至迟疑了下,略有警觉,慢慢打开没有上锁的柜门。 果然,打开之后,发现柜子里盘了一条蛇。 是无毒的水蛇,但要是胆小,或者没有防备,乍一看,蠕动吐着信,还是有点吓人。 她回头过,见刚才都还各自忙碌的其余人,全都停了下来,盯着自己,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模样。 老实说,她有点讨厌毛茸茸的丑东西,譬如蜘蛛,受不了那种在皮肤上爬的感觉,但对蛇,再冰冷腻滑,也不会超过她遇到过的夏天死了多日的尸体。 她知道这些同寝的男生在期待着什么。而且说实话,她有点搞不懂这帮男青年的脑回路。好歹也是学医的,怎么会认为她怕蛇? 当然不能让他们如愿。 否则有一就有二,以后只会让他们以为自己更软弱可欺。今天弄条蛇在柜子里,下次搞个蜘蛛放床上? 她伸出手,一把捏住了蛇头,拎着转过身,冷笑:“看我倒霉了,全都棒打落水狗是吧?我承认,我进来是靠了便利,活该被你们瞧不起。体育落后,拖了你们后腿,我也接受惩罚,心甘情愿!” 她看着对面显然已经错愕的男生:“大家都是接受过新教育的,能到这里,说一声精英,也不算过。瞧我不顺眼,有种在学业上干掉我!堂堂七尺男儿,玩这种下三滥的把戏,真他妈替你们害臊!你们不是城隍庙的混混!毕业了,是救死扶伤的专业人士!” 她话音落下,所有人的眼睛都刷地看向蒋仲怀。 苏雪至盯了他一眼,冷笑:“蒋仲怀,是你搞的?” 蒋仲怀终于反应了过来,指着李同胜和韩备:“他们都同意的!” 躺在床上的李同胜嚷道:“蒋仲怀,你小子这就不仗义了!关我屁事?又不是我的主意!睡觉了睡觉了!”说完拉起被子,盖住了头。 “韩备——” “我好像还没洗脸——”被点到名的立刻放下手里的书,端起脸盆扯了毛巾,掉头出了寝室。 其余人一声不吭,纷纷背过身去,上床的上床,看书的看书。 “我去!你们这帮龟孙子——”蒋仲怀破口大骂。 苏雪至走了过去,把手里的蛇挂到了蒋仲怀的脖子上:“您弄来的,劳烦您放生。好歹也是一条命,不好无缘无故让它遭了殃。” 她回到自己的床边,抖开被子,又翻了翻枕,确定没什么异常,躺了下去,盖上被子。 正文 第 37 章 外面传来一阵提示即将熄灯的打铃声。蒋仲怀黑着脸,从脖子上扯下蛇,拎了跑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回来,一声不吭躺了下去。 苏雪至还摸不准这帮同寝男生的脾性,怕万一趁自己睡着了继续使坏报复,不敢睡觉,更不敢立刻解胸,熄灯后,在黑暗里醒了很久,直到深夜,确定人都真的睡着了,边上的蒋仲怀又开始打呼,这才放下了心,慢慢地在被子下解掉束胸,闭上眼睛休息。 接下来的几天,她不在的时候,他们有没说她什么她不知道,反正当面,大眼瞪小眼,都不怎么说话,也勉强算是相安无事,最大的烦恼,就是她发现,这些人喜欢乱丢臭袜子。 按说学医的应该更讲卫生,但除了那个韩备和游思进还好,其余几个,全都乱七八糟,尤其是睡她边上的蒋仲怀,袜子绝对不会当天洗,全都要塞在床垫的角落里,看着是要等到没得换了才打算洗。这样的天气,苏雪至都能闻到一股慢慢飘来的烂咸菜的味。他自己却全无感觉似的,不止他,奇怪的是,大家好像也全都习以为常了? 这边上睡的要是换成自己的表哥,她非要揪着耳朵逼他立刻去洗袜子不可。 寝室这边还没算得上落下脚,没过几天,在当天的体育课上,她又被军事教官给罚了。 坚持的锻炼,效果已经慢慢现出来了。她的耐力比之刚开始,已经大有提高。论技巧的单双杠,只要豁出去,不怕摔,练得也不至于最差。现在最大的短板,就是需要一定力量的俯卧撑和引体向上类的项目。但比起刚开始,也进步明显。 从前因为职业的缘故,她也算是半个运动达人。业余时间除了钻研专业,就是运动健身。 她计划多抽出一点时间,开始负重练习,再慢慢过渡到沙袋,以增强整体的力量和协调。 但需要些时间,才能见效。 而今天的受罚,就是因为引体向上,规定必须做满十五个,她差了几个,没达到要求,教官二话不说,命令她下课后罚跑。 又是一个十公里! 体育课一般都是安排在下午的最末。下课后,这个白天的课目就结束了,同学解散,她在操场上开始罚跑。 一开始,同寝室的其余人也没走,和陆定国一起停在边上看着,交头接耳,虽然不知道在说什么,看着倒也不像幸灾乐祸。 渐渐天色转阴,起了风,最后下了雨,人陆陆续续,终于全部走光,操场上只剩下她一个人。 跑完十公里,对于从前的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难事,甚至有一次,跑步途中遇到下雨,她还颇是享受一个人迎着风雨前进的乐趣。 但现在,在后期吃力的情况下,完全谈不上半点乐趣可言。 这段距离,需要她绕着四百公尺的跑道,跑完二十五圈,跑上至少一个多小时。 上次被罚,跑完十公里,她缓了一天,才缓了回来。 风雨越来越大,天色也昏暗了下来。她浑身早就湿透,在雨水里踩着水洼,跑到将近二十圈的时候,脚下不慎打了下滑,一下摔倒在地,手肘、膝盖和掌心顿时感到了一阵和碎石摩擦的疼痛,低头看了眼,手心已是擦破皮,渗出了血,其余膝盖和手肘的部位,应该也是差不多。 她爬了起来,手心在衣服上擦了擦,继续朝前跑去。 远处的雨幕里,忽然跑过来了一个人,竟是王庭芝。 他冒雨追了上来,拦住她,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抓起她的手,看了眼掌心,顿时火冒三丈:“搞什么名堂?谁他妈这么和你过不去?你脑子也坏了?这么老实!走,老子这就替你出气去!”说完拽着她的胳膊,带着就要走。 苏雪至没走,抽回了自己的手。 “谢谢王公子的好意,我没事,很快就跑完了,你不要插手。” 王庭芝怒气冲冲。 “你什么意思?瞧不起我?谁?谁要对付你的?就那个什么学生监?我谅他也没这个胆子!你们校长?你等着,这就找他去!” 苏雪至宁可自己再跑个二十圈,也不想他这样插进来惹事,急忙拽住他。 “王公子,和校方无关,你不要找任何人的事!我成绩不达标,达标就什么事都没了!你赶紧回!我知道你是好意,我心领了,跑完就回去。” “你心领个屁!你给我走就是了!谁敢说个不,让他找我!”王庭芝又攥住了她胳膊。 苏雪至看见同寝室的蒋仲怀和游思进几个人也在,就站在远处一幢教学楼的走廊上,看着这边,猜测应该是王庭芝刚才来找自己,被他们带来了这里。 “王公子你找我什么事?你先放开我!” “我知道了!” 王庭芝突然仿佛醍醐灌顶,一下转过了头,抹了把脸上的雨水。 “是四哥?是他,是不是?” “难怪你这么怕……” 苏雪至一顿,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他撒开了自己的手,转身匆匆而去。 苏雪至有一种感觉,他大概是要去找贺汉渚了。 她根本就不想出现这样的局面。 无论他是要替自己求情,还是别的什么,都完全不是她想看到的局面。 她立刻追了上去。 “王公子你站住!你不要去,和你无关——” 王庭芝却置若罔闻。 苏雪至也顾不得罚跑了,一口气追到校门口,见他已跳上车,“呼”的一下,开着就走了,车子很快消失在了雨幕中。 苏雪至焦急不已,转头看见同寝室的人就在后头,急忙跑了过去,让他们帮自己向学生监说一声,随即冲出校门,追进了雨幕里。 王庭芝憋着一肚子的火,开车直接冲到了卫戍司令部的大门口,猛地踩下刹车,人跟着跳了下来,径直往里走去。 负责今日门岗的守卫队长虽然知道他,但出于职责,也上来拦,说司令还在开会,容自己先去通报一声,让他稍候。 王庭芝一脚就踹了过来。 守卫没防备,跌倒在地,迅速一个翻身就爬起来,命手下按住他。 王庭芝勃然大怒,从身上直接掏出一把枪,顶在了他的脑袋上:“兔崽子,敢拦我?信不信,我直接崩了你?” 守卫示意手下进去通报,笑道:“王公子息怒,请您稍候。” 丁春山很快从里面跑了过来,示意守卫放开人,见王庭芝脸色阴沉,没有拦他,看着他往里大步走去。 王庭芝奔上了司令部的二楼,一把推开会议室的门。 贺汉渚正坐在会议桌对面中间的那个位置上,抬起头,看了眼前方。 参会的几个处长转脸,见一向风度翩翩的王家公子站在门口,面带怒容,湿漉漉像只落汤鸡,不禁惊讶,面面相觑。 “今天就这样了。散会吧。” 贺汉渚说了一句。 众人忙收拾面前的笔记和会议纪要,纷纷站了起来,列队,陪着笑脸,依次从堵着门的王庭芝身旁的缝隙里侧身挤了出去。 贺汉渚没起来,随手点了支香烟,抽了一口,指了指自己边上的座位,示意他过来坐。 “出什么事了?淋成这样?” 王庭芝盯着他,迈步走了进去,冲到他的面前,双手重重地压在会议桌的桌面之上,倾身过去。 “四哥,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轻轻巧巧一句话,他现在在那个破学校里,不但和人一起挤住,被人抽鞭子!外头这样的大雨天,他还被罚跑操场!” “就算你没亲口吩咐这些,你不可能不知道,下面的人会怎么发挥你的意思!” “我就不懂了,他叫你表舅,也算是帮过你,你为什么和他过不去,要这么对他?” 贺汉渚抬眉,看了他一眼,靠在了椅背上,淡淡地道:“还以为什么事。你是说苏雪至吗?他除了成绩尚可,体格教育是最后一名,连基本的达标也做不到。这不是普通学校,穿着军装,就要有军人的样子!还没叫他扛事,这么点苦也吃不下,出来读什么书?趁早回家当少爷去!” “四哥你——” 王庭芝大约是气极,张口结舌,一时说不出话。 贺汉渚站了起来,出去,回来,手里已经多了一块干毛巾,丢到了他的身上。 “你回吧,赶紧换身干衣服,小心着凉。” 他语气转为温和。 “晚上我还有个应酬,我先走了。” 他迈步,出了会议室。 王庭芝追了出去,见他径直下了楼,从丁春山的手里接过一把撑开的黑色雨伞,自己打着,皮靴踏着雨水,走到了他的汽车旁。 司机替他开门,他将手里的香烟掷了,弯腰坐了进去。守卫打开铁门,汽车随即开了出去,绕过自己的那辆车,朝前而去,很快消失在了眼帘里。 苏雪至搭到了一辆正好进城的骡车,紧赶慢赶,终于赶到了司令部的附近。 天色已经很暗了,冷,又下雨,街上也看不到什么人,只有两边商铺牌子上缠着的霓虹灯发出阵阵烁动着的彩色幽光。 她不知道王庭芝会在贺汉渚面前说什么,她什么都不想他说,心急火燎,正朝司令部的方向狂奔,忽然看见对面的马路上,开过来一辆汽车。 汽车开得近了,她看见了车牌。自己也曾坐过的。 她猛地刹住脚步,停在路边,借着路边的灯光,透过一面半开的车窗,看见了里头一张熟悉的侧脸。 那个人靠坐着,目光平视着前方,两旁店铺的灯光,如一线般迅速掠过他的侧颜,半明半暗之间,他眉目幽暗,神色漠然。 再一晃眼,车就从她的身边疾驰而过了。车轮激出一片水花,推着马路上的积水,仿佛一阵浪花,涌到了她的脚下,浸泡着她早已湿漉冰冷的双脚。 她喘息着,感到胸口炸裂似的疼痛,这才惊觉,入城下了骡车后,因为叫不到东洋车,这一路,自己几乎都是狂奔而来的,就在看到这张脸的这一刹那,绷着的一口气仿佛突然就松懈了,到了体力的极限。 她捂着肚子,微微弯腰,大口大口地喘息着,雨幕里,对面又开来了一辆车,停在了她的身边。 这回是她要追的那个人。 她被王庭芝拽上了车,坐在后座,喘着气,发现他不是往学校开,说:“送我回去吧。” 王庭芝仿佛没有听到。 “送我回去!”她又重复了一遍。 王庭芝脸色阴沉,猛地调转车头,开往北郊。 苏雪至喘了几口气,等能说话了,问道:“你都说了什么?” 王庭芝一语不发,径直开车,一路开到校门口,踩下刹车,才转头说道:“ 你也不用念这个什么破学校了,往后我罩着你!” 他顿了一下。 “你救过我的命,算是报答。放心,我不用你学唱戏!往后你想干什么都行!” 苏雪至一怔,抹了抹自己还在滴滴答答往下滴水的头发,说:“半途而废不是我的习惯。谢谢王公子的好意。” “你还看不出来吗?四哥他就是故意在刁难你!” 苏雪至心念忽然一动:“他都说了什么?” “没什么!” “王公子,请你把他说的话,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告诉我!你要是不说,我就只能自己再去见他了。” 王庭芝看了她片刻,沉着脸,终于将贺汉渚的话转述了一遍。 “你过来,不就为了找靠山吗?他既然这么看不上你,你也不是非他不可的!你救过我,我去和我父亲说一声就行!” 苏雪至沉默着,出神了片刻,忽然道:“今天谢谢你了,我进去了,你也回去,早点换身干衣服,免得受凉。” 她朝王庭芝点了点头,打开车门,下了车,不顾王庭芝在身后的呼叫,快步进了校门。 雨还在下,水珠不停地从头顶沿着她的眉眼,滚落到了面颊之上。 就在听到王庭芝转述的话后,一瞬间,苏雪至突然若有所悟。 嘴巴讲得漂亮,满口真相和正义,实际却连就读区区一所军医学校,也要靠着别人的庇护。 这样的一个自己,凭什么要求对方聆听她说出来的话? 甚至,她忽然还有一种感觉,那个姓贺的男人,或许高傲到了根本就不屑逼迫自己向他低头的地步。 一个小人物而已。 他在冷眼旁观罢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随口一句话,看一场戏,看自己的肩和腿,能不能配得上她那天的一张嘴炮。 如果她输了,灰溜溜地走了,或者是要再次靠着他或来自别的某个人的庇护,才能继续保有这一切,那才是他对她的羞辱,无言的,却也是最大的蔑视和羞辱! 人生不是不能输。倘若拼尽全力,最后输了,接受羞辱也是无妨。那是人的能力上限,强求不来。 但如果没有用尽全力,那就是她的错了。 她望着前方的夜色,眼前仿佛浮现出了今晚车窗里一掠而过的那张漠然侧脸,暗暗咬紧牙关,迎着对面的冷雨,加快脚步,朝着前方寝室的方向,疾行而去。 正文 第 38 章 寝室里,李鸿郗正疾言厉色地呵斥着七个人。 “……他目无校纪,现在还不回来,记过处分!你们每一个人都要以此为戒,不要以为校规只是摆设!两次记过,立刻开除,铁面无情!千万别把自己当成一回事!目无校规,成绩再好,这人也有问题,绝不能用!边上敢包庇的,也别想当没事人!” 寝室门口,聚了一些端着脸盆路过的男生,一阵骚动,低声议论。 寝室里的七个人起先一声不吭,等听到这里,钱庄少爷李同胜好像不服,低声嘀咕了一句:“他跑出去了,关我们什么事啊,干嘛连我们一起训?再说了,人出去的时候,不是叫我们帮着请了假吗?” “对,我跟蒋仲怀一起请的,当时你不在,找了干事……”游思进也小声说了一句。 “什么叫包庇?怎么包庇了?我不就帮着带了句话?”蒋仲怀干脆顶了一句。 李鸿郗大怒,指着面前的几个男生:“什么态度?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不算,竟然还敢公开顶撞?我看你们一个一个是都想记过了?” 一直坐在桌子前低头看着书的韩备忽然扭过脸,慢悠悠地说:“当时情况,他们请假的时候,大概没给干事讲清楚。他正跑着步,那个王公子忽然来了,死活硬是把人给拽走。您说,这个处分,苏雪至要是喊冤,是不是王公子那里,也要对证一下?” 李鸿郗听到王公子三个字,气焰顿时矮了下去,心里大骂干事蠢货,连这个都没问清楚。但自己刚才的调子起得实在太高了,不止里头这七个,还有外头一堆学生都在盯着,一时下不了台,清了清嗓:“总之,这个事学校一定会查清楚的,绝对不会随便放过任何违纪的学生,当然,也会酌情考虑实际……” 李鸿郗平日靠着拍司长的马匹,狐假虎威,对上头卑躬屈膝,对学生动辄威胁叱骂,甚至人身体罚,大家全都看不惯他,现在见他吃了瘪,全都暗自乐了。 李同胜蒋仲怀几个人相互使着眼色,外头的学生,有躲在后面的,干脆偷笑了出声。 李鸿郗恼羞成怒,忽然想起一件事,指着李同胜和蒋仲怀说道:“你们两个,别以为自己没事!上星期有人半夜□□出去,天亮才回,还把学校围墙都踹掉了几块砖,有人看见,就是你们两个!这个事的性质太过恶劣,远超今晚这个请假的事!我正想找你们,立刻跟我去办公室,接受调查!” 李同胜和蒋仲怀对望一眼,立刻喊冤,矢口否认。 李鸿郗嗤之以鼻,看向同寝室的剩下几人,冷笑:“还有你们,一起睡觉,不可能不知道!却无视校纪,知情不报!等查清了,全都要负责任!” 气氛一下变得凝重了起来,忽然这时,外头有个男生喊道:“苏雪至回来了!” 众人转头,见苏雪至穿过门口男生让出的一条道,浑身是水地走了进来,走到李鸿郗的面前,朝他鞠了一躬,说道:“监务长,全是我的过错,和他们无关。出去的时候,因为情况特殊,来不及找您亲自请假,就麻烦他们帮了个忙。本来我也想早点回来的,但有事,被拖住了。关于我的事,您要是需要调查,我一定全力配合,下次再有类似情况,我也一定多加注意,不会再犯。您说的对,校规第一,大家都要自觉遵守。” 李鸿郗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下来。 他收过李同胜父亲塞的好处,关于□□跑出去的事,本没打算追究,刚才实在是下不了台,才拿出来摆威,现在苏雪至这么给足他面子,他自然也就骑驴下坡,冷冷地看了眼一声不吭的另外七个男生,哼道:“这次就给你们一个机会,下不为例!不早了,准备休息!”说完转身,拂袖而去。 门口的男生见没热闹看了,一哄而散,剩下七个人望着苏雪至,见她立在门口,从头到脚,湿漉漉的,脸色白得像鬼,眼底布满血丝,相互对望一眼,齐刷刷地看向代言人。 游思进问:“苏雪至,你没出什么事吧?” 苏雪至低声说:“能帮我一个忙吗?” “什么忙?” “我晚上遇到了件事,现在心里很乱。你们能不能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就一会儿。” 七个人又对望了一眼,迟疑了下,剩下几个都看向领头的。 “走?” 李同胜问蒋仲怀。 “走!” 蒋仲怀带头出去。韩备手里捏了本书,游思进也拿了,七个人陆续走了出去,最后顺便还帮着带上了门。 七个男生一字排开,蹲在外面的走廊上。韩备和游思进借着微弱的灯光影子看书,剩下几个聊天。 “哎,你们说,九仙女到底出了什么事?”蒋仲怀问边上的人。 “谁知道?下午王公子过来找,不是你和游思进带过去的?”张景易说。 “隔着那么远,你当我顺风耳啊?就看见王公子挺凶的,又拽又扯。” “会不会就是他最近得罪了王公子,所以才被整了?”李同胜忽然插了一句,指了指头顶, “所以……吧唧一下,掉了下来,摔了个四脚朝天!” “有可能。要不然怎么追出去也没用,回来还这幅样子?” “听说那个王公子不咋样……” 几人沉默了。 低头看书的韩备插了一句:“你俩狗日的,那天晚上去哪儿鬼混了?下次干活,记得擦干净屁股!自己死就算了,别害了我们!” 李同胜和蒋仲怀忙道歉:“知道知道,我们俩就去吃了个宵夜,学校的猪食吃的真要死人了,吃完了不想立刻回,随便逛了逛而已。” “不过说真的,看不出来,九仙女还挺仗义。刚要不是他揽事解了围,咱们就麻烦了。”蒋仲怀说。 几人又一阵沉默。 过了一会儿。 “哎,他一个人在里头到底干什么呢?不会是得罪了王公子,现在这么倒霉,想不开了?”蒋仲怀突然扭头,看了眼窗户。 “哎,不对啊,窗帘都拉了!想干什么!” 几人回想他刚才的那幅样子,越想越像,对望了一眼。 “不会吧,你别他妈吓人了!我是见过死人,可不想看见人就死在我边上……” 几个人顿时紧张了起来,相继站起来,立刻过去,啪啪啪地使劲敲门,敲了几下,门从里打开了,见那个苏雪至已经换了身干的衣服,默默地站在门后。 几人都松了口气,怕再刺激到对方,一声不吭走了进来。 苏雪至等人都进来了,说:“今天多亏你们帮我请了假,还险些拖累了你们。谢谢你们。” 他的声音低沉,带了几分嘶哑。 “没事没事……你想开点,就没问题了……” 蒋仲怀看了眼自己和他相邻的床铺,赶紧劝了一句。 苏雪至一愣,这才知道他们往这上头想了,就顺着说:“放心吧,我想通了。也谢谢你们的关心。往后你们要是对我有什么意见,尽管提,只要能做到,我会改。” “没意见,没意见。想开了就好……” 外面这时传来了预备就寝的铃声。 “快熄灯了,睡觉,都睡觉了……” 黑暗中,耳边室友在床上翻转的声音渐渐消失,又一个夜晚降临。 第二天早上,苏雪至在室友的鼾声里醒来,摸黑穿好衣服,轻手轻脚地走到外面,往双脚上绑了两只她昨晚临时做的小沙袋。 袋子里填的是土,重量是适合自己的三斤。 正弯腰绑着,忽然听到里头传来一声脸盆掉落在地的声音。咣当一声。因为周围安静,听起来就分外惊天动地。 “谁啊,他妈的一大早奔丧……”蒋仲怀带着睡意的骂声传了出来。 “哎,对不住对不住!我刚没注意,不小心碰到了脸盆。不好意思吵醒你了,你别骂,我今天帮你洗袜子好了……” 游思进有点怕他,赶紧说。 “我呢?我也被你吵醒了!”李同胜的声音跟着传了过来。 “还有我们哪——”声音此起彼伏。 “行行行,今天你们袜子我都包了!你们再睡,我出去了——” 游思进赶紧出来,追上了苏雪至,说:“等一下,我也跟你一起跑。” 苏雪至点头:“走吧!” 游思进跟着她跑完步,再练单双杠,等天大亮,操场上开始有人活动,他跟着她做整套拉伸,做完,感叹了一声:“酸爽……” 苏雪至笑了笑。 很多人锻炼完不喜欢拉伸,觉得麻烦。她最享受锻炼完后的这个过程了,消除疲劳,放松肌肉,锻炼柔韧。 “走吧,回了。” 她擦了擦汗。 两人一道回去,游思进问她马术现在学得怎么样。说:“以前我学的时候,差点出了事,有次摔了,脑袋就卡在马腿边上。还好,运气好,分到的马温顺,没踩我。这要是一蹄子下去,我现在大概也不会还在这里熬了……” 苏雪至想着那匹大公马,说:“还行,是有点小困难,我再试试。” 这天下午,又是一周一次的马术课。 不用说,留给她的,还是上次那匹大公马。 一周不见,它的脾气好像越发暴躁了,苏雪至看见马腹上还有几道被人新近鞭笞留下的伤痕。 因为坐骑不配合,课上得不是很顺利。中间休息的时候,苏雪至也不想再挨鞭子了,想牵着马离那个暴躁教官远点,免得他又盯上自己,看着马匹晃着脑袋,显得有点躁乱,出于一个医者的本能,苏雪至忽然心念一动。 大公马本来好好的,莫名脾气暴躁。畜生不会讲话,是不是生病,或者哪里不适? 她停下来,仔细检查马匹。全身其余地方,除了那几道新添的伤痕,看着都没什么大问题。但有一处,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发现大公马的一侧嘴角泛着泡沫,流涎水,嘴边皮肤呈浸润状,泛白微肿。 她立刻安抚大公马,摸它脑袋,柔声和它说话,最后让她扳开了嘴,一下就发现了问题。 马匹嘴巴右侧牙槽的牙床肉里,竟深深地刺入了一根宽约三毫米的木刺。牙床周围组织已经脓肿发炎。 想必是之前吃食的时候刺入的。难怪它脾气突然暴躁,不受控制。 苏雪至立刻帮它将木刺拔了出来,又牵去马场兽医那里,要来一些消炎的草药,拌在粮食里,让它咀嚼。 大公马因为牙床问题,大概已经好些天没有好好吃食了,现在突然没了痛苦,吧唧吧唧如风卷残云,很快就将东西吃得一干二净,吃完了,温顺地站着,一动不动。 接下来的这节课,苏雪至一马当先,顺利地越过了一个难度最高的障碍。 那个教官手里握着马鞭,就站在一旁盯着,看他嘴型,似乎随时准备破口大骂了:“你他妈……还凑合!过!” 他扭过头,冲着后面一个正瑟瑟发抖的大吼一声:“准备,下一个!” 正文 第 39 章 马术算是正式入了门。 等上完课,将大公马交回去时,苏雪至特意去找了负责养这一批训练马的马夫,给他塞了几个银元,让平日给大公马添点好料,晚上多喂一顿,许诺考核结束,再给他五个银元,算作他额外工作的报酬。 军队里的正式骑兵往往会照料自己的坐骑,以建立感情。因一旦上了战场,他的性命就和胯|下马匹连在了一起。但这种前来参加马术课程的,一般几个月走人,没谁专门关照过帮着训练用的马匹。马夫平日也难见油水,见这个学生出手阔绰,满心欢喜,连声答应,还讨好地给了她一小袋马喜欢吃的燕麦料。 苏雪至拿去喂,感受了一把马舌舔过手心的湿热柔软之感,顺便再替大公马梳理了下毛发,心满意足地回了学校。 马术课的考核,应该是没问题了。 现在,她面前的最大困难,就是接下来的大考里的首个军事体育科项目:五公里负重越野跑。 通过这一门后,下学期才进入军事地形和枪支方面的学习和考核。 用蒋仲怀的话说,学校安排这样的考核内容,其实是在时刻提醒他们,毕业后,一旦真被送上战场,他们这帮人,除了要会替人治伤看病之外,学习如何伺机逃命和自保,也是至关重要。 玩笑归玩笑,对于苏雪至来说,这不但是她立在心里的那座要翻越的山,而且,要是她能获得文化和体育课的综合成绩第一名,就可以经由正道,正大光明地得到再次搬回单人寝室的资格,从而结束现在这种不方便的日常状态。 今天马术课的顺利,令她一扫之前因为接连的迎头痛击而带来的低落情绪。她的心情十分愉悦,整个人更是如同打了鸡血,愈发充满干劲。 晚上,她第一次丢开书,和游思进一起去了学生活动中心。 因为医学校是最近几年才建成的,所以,虽然校方天天哭穷,但基本的设施,都还算有。活动中心里,除了有可供学生用作体格锻炼的杠铃、石锁、举重、沙袋等设施,还有两张乒乓球桌。 要知道,乒乓球这项后来被称为国球的运动,放在现在,还是一项才被引入没多久的新式运动。虽然很快就得到了上流社会的青睐,颇受欢迎,但在普罗大众那里,并未推广开来。 医学校现在就有了乒乓球桌,也从一个侧面佐证,校方对学生的体育,确实十分重视。 因为是周末,明天休息,晚上这边人不少,乒乓球桌前更是围了不少人,伴着乒乒乓乓的声音,人声喧沸。 苏雪至径直去了器械室,进行第一次的负重训练。 没有教练,她根据从前的经验,制了一张为期两个月的力量和全身协调训练计划表。 等循序渐进完成这个训练周期,也就是期末大考的时间了。 一个多小时的自训,进行得很顺利,结束后,她正用毛巾擦着汗,游思进神色紧张地跑了过来叫她,说他们寝室和隔壁寝室在比赛乒乓球,形势有点不妙,让她赶紧过去,一起呐喊助威。 苏雪至就去了。 现在的乒乓球运动装置和后来差不多。一张长方形的球台,中间用球网隔开,两只皮鼓制的球拍,乒乓球则是用赛璐珞的材料制的,通行五局三胜为赢,每局分值参考网球,有十分、二十分、五十分甚至一百分。 晚上的比赛,采用的是十分制。 现在已经进行三局,本寝一比二落后,接下来,对方只要再胜一局,这边就要输掉比赛了。 大家神色凝重。输了第二局的蒋仲怀一脸沮丧,输了第三局的张景易,更是垂头丧气,一副等着回去下跪砍掉脑袋的表情。 他们如此沉痛,苏雪至还以为赌的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等问了句游思进,顿时无语了,竟是两边寝室清早常为抢占有限的厕所坑位和水龙头而起纠纷。他们这边常常靠着蒋仲怀的武德,取得压制性的胜利,那边不满已久,正好寝室里有几个经常打乒乓球的,晚上这里相遇,老仇人相见,就提出用竞赛来决定厕所里的地位问题。 这边寝室的人,平时其实更多去踢足球。但众目睽睽,那么多人看着,还起哄,约战不但关乎民生,更关乎荣辱,怎能轻易认输?于是接了战书,哪边输了,日后厕所碰面,自动放弃争夺使用坑位以及水龙头的权力,乖乖等在一边,先让对方先用。 他们寝室的出战人员,蒋仲怀、韩备、张景易。 按照约定,每个人最多只能打两局。 学校是去年才添置乒乓球桌的。新式运动,医学生又忙,不可能天天来打,水平能好到哪里去。 比起来,韩备还算不错,蒋仲怀中等,张景易则是剩下七个人里唯一能拉出来凑数的。 现在就要第四局了。关键时刻,自然再派韩备上场。 他果然不负众望,拼尽全力,厮杀之后,获得胜利,将比分扳成了二比二。 最后的第五场,就成了决定结果的关键之局。 最会打的韩备已经用完了两次的上限,剩下蒋仲怀和张景易,比较而言,自然是蒋仲怀上了。 但问题是,对方那个留到决胜局的水平不错,相当于韩备。 之前蒋仲怀和对方打过几次,从没赢,且每次都是以至少七八分的大比分差距而落败。 肩负了本寝兄弟的民生和荣辱,蒋仲怀却自知技不如人,且已输了一局,更是信心全无,手里握拍,犹疑不决。 只见这边七人闷声不语,那边好像已经获得胜利,得意洋洋。周围看热闹的男生更是皇帝不急太监急,蒋仲怀迟迟没有开拍,他们就起哄催促,好不热闹。 蒋仲怀无可奈何,怀了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心情,扭头向着身后的同寝兄弟投以沉痛目光,一咬牙,硬着头皮正要垂死挣扎,忽然听到一道低沉而悦耳的嗓音说:“我来!” 他扭头,见竟是苏雪至开了口,顿时如逢大赦,也不管他是不是真的会打了,反正只要不让自己当这个令兄弟受辱的千古罪人就好,怕他改主意,赶紧把手里的球和拍给丢了过去。 苏雪至接过,示意对手稍等,叫韩备陪自己来到另张球台前,乒乒乓乓地来回打了几十个回合,很快摸清手感,回来示意开赛。 一个被拉来充作裁判的第三方男生一声令下,决胜局开始。 她工作后的第一年,在系统里举行的迎新春乒乓球比赛里,曾拿到过名次。 据她刚才的观察,今晚的比赛双方,别看叫嚣得厉害,论水平,一边是初中生,另一头,也就高中生的样子。 虽然自己也是业余,但打个高中生,只要不是马前失蹄,问题应该不大。 乒乓球比赛,有时讲究气势压人。 很多水平差不多的高手,一旦被打蒙,意志就容易崩溃,动作更是一泻千里。不说剃光头,以大比分的差距结束比赛,比比皆是。 一上来,她就凶悍异常,毫不手软,逮住机会就绝命抽杀,果然,没几下,就把对方打蒙了。等他反应过来想要应对反扑,已是来不及了,苏雪至又得几分,最后,总共用了不到五分钟的时间,率先得满十分,干净利落地结束了这盘决胜局,取得一个漂亮的大比分胜利。 刚还如丧考妣的七个男生顿时喜笑开颜,兴奋得差点没把苏雪至抬起来庆祝,冲着对面目瞪口呆的对手喊话,从今晚开始,实行新的厕所等级地位划分,随即簇拥着功臣,兴高采烈地回了寝室。 今晚主动加入,纯属一种情绪上的感染,不想看到同寝的男青遭受羞辱,在厕所里失去地位。 与此同时,她也是生平第一次,体验了一把被人众星捧月的感觉。 虽然一向拒绝堕落,但她还是忍不住暗暗感叹,难怪大家都想出头,做人上人。 老实说,这种被人围着吹捧的感觉……其实也挺不错的。 他们端着脸盆挂着毛巾拿了皂胰子,说说笑笑结伴往厕所去。 蒋仲怀走到门口,好像想了起来,扭头喊她:“九……苏雪至,你不来?” “他们不敢争了,现在那边空的很!” 苏雪至说:“你们先去,我再练一下俯卧撑。” “不会吧,你这也太拼了!” “我基础差,不练不行,怕不及格。” “行行行,练吧练吧……” 第二天休息,室友当中,家在本地的李同胜和游思进回了家。苏雪至等到九点多,以腿疼不会为借口,拒了蒋仲怀让她一起去踢足球的邀请。等寝室里的人陆续都走了,收拾好东西,带着往学校大门走去。 她一直记着上次傅明城借了自己几本书说了几句话,就被人知道了的事。 自己是个小人物,不至于令对方一直暗中盯着。往好了想,也有可能上次只是巧合。毕竟边上来去的人多,可能是被谁看见了又无意转到他的跟前。但她心里总是落下了疙瘩,也怕万一运气不好被别的什么人无意撞见,并不是每天都会去的,即便去了,躲在那个地方净身,也只是用浸湿的手巾很快擦一下身,换内衣而已,几分钟就了事。 一个星期了,她感觉自己被衣服遮挡下的全身皮肤像是积了层垢,今天休息,立刻出来。 最重要的事,自然是找个地方,先去痛痛快快地洗个澡。 快走到学校大门的时候,苏雪至忽然看见对面路上,开来了一辆汽车。 车子开得近了,她认了出来,好像是傅明城的车。 傅明城今天来学校,应该是找别人的,毕竟他之前在这里任教,有工作的后续或者人际往来,都很正常。而上次小玉的血检结果,第二天知道后,他也立刻打电话告诉她了,没别的事了,所以不会是来找她的。 正要走出去,忽然却想起了另外一件事。苏雪至略一迟疑,最后还是转了个方向,没直接出校门,而是先去了附近的一幢教学楼,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看着他从校门里走了进来,往里去,这才转了出去。 她本来打算今天去表哥那里洗澡,转念一想,表哥也是男的,而且,上次听他提了一嘴,就住在一间能长期包房的小旅馆里,进出什么人都有,洗澡也不方便,就改了主意。 她其实有个计划,找个房子租下来,平时让表哥住,自己周末过去。这样,既方便,有表哥住当幌子,也容易打掩护。 不过现在,最着急的,还是先找个能痛快洗澡的地方,好好放松一下身体。 她直接进了城,找澡堂子,转了半天,全是男澡堂,最后好不容易,终于在一间日本人开的高级浴汤场所里看到女宾俩字,进了大堂,走了进去。 门口一个穿着和服,脸涂得雪白的中年女人鞠躬拦住了她,用礼貌却坚决的语气告诉她,她应该去对面的那扇门。 天气有点冷了,苏雪至出来围了条黑色围巾,就解开围巾,让她看自己的喉结,表示自己就是女人。 日本女人仔细地打量着这个特殊的客人,盯着对方平平的胸,还是不放心,最后靠近,观察耳朵,看见客人的耳廓上,生了一层细细软软宛如初生婴儿似的茸毛,男人绝不会有这样的皮肤,这才确定了,脸上露出笑容,急忙鞠躬道歉,让了条道。 苏雪至疑心这个日本女人大约是怕自己吓到了客人,亲自领进去,一路迈着小碎步,对着几个恰从里面走出来的衣衫不整盯着自己看的女客们鞠躬道歉,嘴里重复着“对不起,她是女人”“对不起,她是女人”。 苏雪至要了一口单人池。 房间很小,是完全日式的隔间,装修显得素雅高级,那口池子里的水,看着也很干净。但现在梅毒颇是盛行,学校附属医院里常有这样的患者。前来就诊的病人里,体面人和下层人都有。 虽然诱惑很大,很想下到热水里舒舒服服泡个澡,放松一下全身,但出于专业的本能,她最后还是拒了诱惑,改用冲澡的方式来洗澡。 解了束胸,脱光衣服,洗完澡,她按摩了下腿和身上因为训练不知道怎么弄出来的几块淤青,顺便洗了内衣,用帮助取暖的火炉直接烘干,穿了衣服,走了出去。 日本女人向她推销,买十次送两次。 苏雪至对这个洗澡的地方也挺满意的,高级,安静,有隐私,最重要的是,离学校很远。一个在城北,一个在城南,被熟人看见的可能性也极小。现在租房还没着落,反正不差钱,就先买了十次放着,没找到房子前,每周先来这里洗澡。 日本女人很高兴,嘴里不住地阿哩嘎多阿哩嘎多,一路将她送出了门。 她去找了个房牙子的铺,把自己的要求说了。对方连声答应,找到合适的,立刻通知她。随后又去买了点吃的东西,转去城西周家庄,去看小玉。 那个小姑娘,总是让她没法彻底放下。到了的时候,看见小玉正坐在院子的一棵枣树下,在画画,看见她来了,脸上露出欢喜的笑容,起身要跑过来迎接。 苏雪至怕她摔倒,立刻迎上去牵住了她。三嫂听到动静,也从屋里出来,陪着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会儿话,说小玉可怜,又感谢她好心,现在还记得她。 小玉父亲死了,李祥瑞后来照着许诺赔了一笔钱,加上家里本来的一点财产,即便以阴暗面来揣度人心,就算是看在钱的面上,三嫂一家现在应该不至于如何慢待小玉。 苏雪至坐了一会儿,又向三嫂和小玉本人仔细叮嘱了一些日常的护理和注意事项,让万一有事,去学校找自己,见也不早了,就起身离开。 小姑娘依依不舍地送她,送到门口,忽然扯了扯她的衣袖,让她稍等,回到屋里,走出来,递上一张已经装裱好的像是小画一样的东西,随即悄悄地看着她。 居然是张自己的一张剪纸肖像。虽然简单,但线条活灵活现,一眼就能认出,颇有自己的神韵。 “是我自己剪了送给你的。”小玉羞涩地说道,又补了一句,“你放心,我会很小心的,不会弄破手。” 苏雪至很惊喜,笑着向她道谢,说自己一定会好好收藏。 看完了小玉,从周家庄回来,已经是傍晚。 在校门口,苏雪至意外地看见,傅明城的那辆汽车居然还在,不过,车里没人。 不止如此,更意外的是,附近还停了一辆车,她也认得,是贺兰雪经常坐的车,贺家的那个司机,就坐在车里。 苏雪至怀着猜疑回到寝室,一进去,游思进就告诉她,傅老师找她有事,让她回来的话,去图书馆找他,他在那里等着。 “还有那位贺小姐,刚来没一会儿,也是找你的。听说傅老师等你,也去了图书馆,现在应该在一起。” 他又补充了一句。 正文 第 40 章 两个人都在等,避也避不开,她只好去了。 到了图书馆,果然,远远就见傅明城和贺兰雪两个人站在门侧的一处空地上,正在谈着话。 这个时间,学生大多数走了,准备去饭堂吃饭,图书馆附近人少了很多,说话声随风,隐隐传入耳中。 贺兰雪好像问自己以前在省立学校里的事。 “……他平时不大和人往来,除了课堂,我对他也不是很了解。”傅明城说。 贺兰雪好像松了口气:“原来苏少爷一直就不大爱说话啊?我还以为是他到了这里,觉得不习惯……” 苏雪至快步上去:“傅先生!贺小姐!” 两人转头,苏雪至脸上露出笑容,朝两人点了点头:“我刚外面回来,听说你们找我?抱歉,不知道你们会来,久等了。” 傅明城笑道:“无妨。贺小姐好像有事,贺小姐先谈吧。” 他主动往阅览室去,把地方让给了贺兰雪。 苏雪至客气地问她找自己的目的。 贺兰雪却没说什么事,先问她最近过得怎么样,听她说一切都好,就沉默了下去。 苏雪至等了片刻,决定结束话题:“贺小姐,谢谢你关心我,要是没事,我送你出去?天晚了,你再不回,你哥哥说不定又会担心。” 贺兰雪忙道:“等一下,我有事……”见苏家少爷停了脚步,转头,一双眼角微挑的俊目投向自己,脸不禁微热,说:“苏少爷,你今晚有空吗?能不能来我家一起吃个饭?” 苏雪至不假思索,立刻婉拒,说自己课业很忙。 贺兰雪解释说:“是这样的,今天是我哥哥生日。他从来都不过生日,前几年我也碰不到他,今年正好在,我就想在家里给他庆祝一下。但只有我一个人,又有点冷清,我忽然想到了你,你是我们家亲戚,不算外人,所以想请你今晚也一起来,热闹一点……” 苏雪至清了清嗓:“贺小姐,祝你哥哥今天生辰快乐,但很抱歉,我恐怕真的出不来。我们本科班的学生,会安排轮流去附属医院值夜班,今晚正好轮到了我。” 贺兰雪目露失望,立了片刻,轻轻咬了咬唇,“好吧,我也知道我很唐突。没关系的,抱歉打扰你了。那我没别的事了,我先走了。” 小姑娘和她哥哥不大一样,苏雪至对她其实蛮有好感的,看她忍着失望的礼貌样子,也是有点不忍心,但想到她后头的那个哥哥,顿时就什么念头都没了。 “我送你吧。” “不用不用,傅先生好像等了你很久了,你们谈吧。” 贺兰雪转身走了,苏雪至也就作罢,目送她往校门口去了,转身进去。 傅明城站在阅览室的一排书架前,正在翻阅报纸,听见苏雪至的脚步声,抬头看了一眼,立刻放下报纸走了出来。 “贺小姐走了?” “是。” 这里是阅览室,虽然没人,但也不便大声说话,两人随口聊着,走到外面,停了下来,苏雪至将刚才带来的几本书递了过去,笑道:“正想找傅先生还书,您今天就自己来,可巧。” 现在还书,倒也不全是出于上次的那个事。反正迟早是要还的,加上也不便有过多接触。 既然一个人会这样怀疑自己和傅明城的关系,就难保不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现在人都来了,自然带过来。 傅明城显得有点惊讶:“你都看完了?” “囫囵吞枣翻了翻,勉强算是翻完。怕耽搁您自己用,所以拿来还您。” 这几本书的内容对她来说,没什么难度,珍贵之处在于版本。过了一遍,说看完,倒也不是谎话。 “我没关系,你若有需要,可以继续留着。” “我偏重临床学习,这种前沿学术,对我来说太过遥远,留着也是空置。还是还您吧,您可能比我更有用。” 傅明城听她这么说,也就接了过来。 苏雪至装作不知道他早上就来过的事,又问他什么事。 傅明城说:“其实我早上就来过一次,说你出去了。找你倒也不是大事。是这样的,我听说你最近发生了点事。当初你刚来的时候,我还答应过你家里人,要照顾点你,最近我却忙于家事,疏忽了,很是内疚。今天有空,所以过来看下你,顺便问下,有没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地方。” “苏雪至,虽然我的能力有限,但如果有需要疏通的地方,我应该还是可以试一试的。你有难处,尽管告诉我。” 苏雪至就算最懵最无助的时候,也压根就没想过拿自己的事去打扰他,忙说:“没关系。有些教官是严厉了点,但也不算针对我一个人,主要是我自己的问题。寝室同学现在也熟了。没问题。” “你真的能行?”他显得有点迟疑。 苏雪至感到他的两道目光,凝落在自己的脸上,也有点感动于来自他的善意。 毕竟,非亲非故,甚至连朋友都算不上,只是一段师生关系而已。 “是,没问题。”她笑道,“也非常感谢您的好意。” 傅明城又看了她片刻,终于点头:“好吧,祝愿你能心想事成,学业有成。” 苏雪至表示感谢。两人又闲聊了几句,天色也开始暗下来了,傅明城告辞。苏雪至将他送走后,回到寝室。 “九仙女,老实交代!” 蒋仲怀的感恩还没满一天,就故态复萌,喊着给苏雪至起的绰号,还上来用肩膀顶了他一下。 “说!那位贺小姐常来找你,是不是和你……” 他人高马大,苏雪至被他这一下给顶的站不住脚,人直接就跌坐到了床铺上,抬起头,见寝室里剩下的几人都盯着自己,表情暧昧,立刻沉下脸。 “别胡说八道!坏了贺小姐的名声,谁担待的起?” 几人见她语气很是严肃,相互挤眉弄眼了几下,也就作罢,不敢再当着她面玩笑。 今晚其实原本不是她值班,但已经对贺兰雪那么说了,也就做足全套,和寝室里今晚轮到值夜的崔广换了个班,到教务处改过后,等时间也差不多了,就去了附属医院。 天越来越暗,直到彻底变成墨黑的颜色。 快要晚上十一点了,贺先生还没回。 前几天刚从乡下家里回来的吴妈见贺小姐一个人在客厅里枯坐着,暗叹口气,上去劝她先回房间休息,“贺先生回来,我就去叫你。” 贺兰雪看了一眼钟表上的时间。 其实早几天前,她就想邀苏家少爷一起过来的,但没勇气去。 她知道苏家少爷最近在学校过得不是很顺利。问王庭芝为什么,王庭芝含含糊糊,说他也不清楚。问哥哥,他叫她不要管闲事。 虽然她不知道原因,但凭了感觉,应该是和自家哥哥有关。 她怀疑,是不是哥哥对苏家少爷有了什么误会。 哥哥对自家人一向都是非常照顾的。她觉得,要是苏家少爷能常来家里走动,和哥哥的关系再近一点,即便有什么误会,也就能澄清了。 思前想后,今天她终于下定决心找了过去,却没请到人。 现在想想,没请到也好。要是来了,也是空等,自己反而不好意思。 她再次看了眼大门的方向,怏怏地站了起来,正要先上去,忽然听到外面传来大门打开汽车开进来的声音。 “小姐小姐!贺先生回来了!” 刚才自告奋勇跑出去要帮她在外头看的梅香奔了进来,高声宣告好消息。 贺兰雪一喜,急忙小跑着出去迎接。 贺汉渚弯腰,从司机打开的车门里下来,低低地咳嗽了一声,抬起头,看见妹妹小鹿一样地从客厅里奔出来迎自己,有点奇怪:“这么晚了,怎么还没去睡觉?” 贺兰雪蓦然停下脚步,一声不吭。 贺汉渚见妹妹一脸委屈,笑了,顺手弹了她一个爆栗:“说都不能说了!看把你委屈的。” 贺兰雪咬了咬唇,丢下他掉头就往里去了。贺汉渚莫名,看向跟了出来的吴妈。 吴妈小声说:“贺先生,小姐说今天是你生日,她想给你做碗寿面。前几天我一回,她就向我学了。今晚上什么都没做,就等着你回呢。” 贺汉渚一怔,见妹妹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客厅的门里,急忙追了上去。 她已经上楼,回了房间,还反锁了门。 贺汉渚在外,隔着门哄了好一会儿,总算见她开了门,眼睛红红,好像刚才哭过,不禁有点心疼,笑道:“哥哥背你。” 贺兰雪见他像小时候那样哄自己,顿了下脚。 “你去哪里应酬了,一身烟味,臭死了,我才不要你背呢!” 贺汉渚二话不说,立刻脱了外套,丢给跟过来的梅香。 “现在呢?要不要哥哥再去喷点香水?你喜欢闻什么味道的?要是家里没有,现在就叫人送过来!” 贺兰雪破涕为笑,摇头:“不要你背。” 贺汉渚摸了摸肚子:“哥哥肚子饿了。” 贺兰雪立刻说道:“今天你生日,你自己都忘了吗?我做好了长寿面,你等等,我现在就去煮给你吃!”说完跑了下去。 贺汉渚坐在桌边,听着妹妹在厨房里发出的叮叮咚咚声,目光渐渐凝定。片刻后,厨房门口传来脚步声,他回过神,见妹妹端着一碗面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脸上便露出笑容。 贺兰雪将长寿面放到他的面前,先不许他吃,让他许愿。 贺汉渚笑着摇头:“哥哥搞不来这个!” “不行,一定要许的!还要闭上眼睛,这样才会灵。” 贺汉渚无奈,闭目片刻,睁开眼睛,拿起筷子:“可以吃了吗?” “可以了!” 贺汉渚开始低头吃面。贺兰雪坐在一旁,托腮望着他,过来一会儿,忍不住轻声说:“哥哥,我今天接到了那位小姐的电话。她说她过些天要来,预备替王伯父贺寿,问我喜欢什么。我说我没什么喜欢的。” 她一边说,一边小心地看着哥哥的神色,见他没什么反应,“哥哥,我能问你个事吗?” 贺汉渚唔了一声。 她大着胆子说:“哥哥,你真的要娶她了吗?” 贺汉渚眼皮都没抬:“小孩子别管闲事!” 贺兰雪沉默了片刻:“哥哥,那苏家少爷在学校里的事,是不是哥哥你吩咐的?” 贺汉渚停下筷子,抬起眼,目光陡然变得锐利:“你又去找他了?是他和你说的?” 贺兰雪急忙否认:“不是!他什么都没说!他还不让我找你说!” 贺汉渚慢慢放下筷子。 “兰雪,你为什么这么关心他?他对你示好?” 贺兰雪脸唰地涨红,慌忙摇头:“没有的事!本来我想今天请他来的,他都不来!” 贺汉渚注视着妹妹,半晌,道:“往后你暂时不要再去找他了。” “为什么?” “你听我的就是了。哥哥不会害你。”他淡淡道。 “你打心眼里瞧不起他,是不是?” 贺汉渚重新拿起筷子:“别胡思乱想了。不早了,你去睡吧。” 贺兰雪盯了他片刻,猛地站了起来,转身往楼上疾步而去。 贺汉渚望着妹妹负气而去的身影,慢慢又放下筷子,一个人坐了片刻,起身去打了个电话,问丁春山苏家儿子最近在学校里的表现。 丁春山有个表弟,也就读在这个学校。就说:“听说他搬去了新宿舍,和人处得还不错。有时会看见他自己在操场跑步什么的。对了,司令我正想明天说,傍晚傅明城好像来找他。说了一会儿话,走了。”说完,听那头没什么回应,迟疑了下,小心地道:“司令,需要盯紧吗?要不,我派个专业的?” “不必了。就这样吧。” 贺汉渚挂了电话,立了片刻,转身回到桌边。 梅香正收拾着那碗残面,端了起来,见他突然回来,忙又放了回去。 “对不起贺先生,我看面都冷了,我以为你不要吃了,要不我去热一下……” 贺汉渚拂了拂手。 梅香赶忙溜走。 贺汉渚一个人立在空荡荡的餐厅里,看着那碗汤面渐渐凝出一层冷油的面,慢慢坐了回去,拿起筷子,低头几口吃完,起身离开。 正文 第 41 章 因为是第四年的本科班,除了有临床教学,也会安排学生轮流到医院值班。附属医院位于老城的北门附近,从学校到医院,要经过中间那段野坟路,大约七八里的样子,正好可以当做夜跑。 夕阳落山,接连多日没有下雨的黄泥土路干得仿佛踩下去就冒烟,两边的荒坟野地,这个时候看去,远处好像蒙上了一层红蒙蒙的光,比夜间倒是多了几分暖色。 苏雪至一口气跑到医院。 今晚她充当胡医师的助手。对方是医学院的教师,同时也兼任医院副院长。 现在的普通民众对西医的接受度不是很高,或者说,这和西医数量太少也有关系,一般来说,生了病,都是到了不得不的地步,方向西医求治,加上是晚上,人更少,陆陆续续总共来了两三个人。 一个舍不得扔掉坏了多日的腐肉,吃了下去,上吐下泻。胡医师催吐,用以托、鸦片酊调和服用,再开亚力山丁消毒性止泻剂治疗。 第二个患者是中年男子,遮遮掩掩,来看性病。在抗生素还没被发现的这个年代,医师针对这类病毒的治疗方子,主要是含硼酸的洗剂以及各类含汞或是硫酸锌的药剂。 这也是苏雪至必须重新学习的原因之一,以了解现行药物学基础上的各种常见疾病处方。 她的道德观,让她绝对无意去剽窃后来人的各种伟大成果据为己有,但入读医学校后,亲眼目睹种种病症肆虐而药物无力。如果能让像青霉素这种被无意发现的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抗生素提早问世,造福人类,这,应当算不上是一种道德上的犯罪吧?最近她渐渐开始思考起了这个问题。 最后一个来的,是位年轻女人,在门口徘徊不停。苏雪至看见了,见她始终不进,又不走,神色凄惶,便主动过去询问。 女人吞吞吐吐,最后终于说了出来,想来堕胎。 苏雪至看了眼她的小腹,还很平坦,应属于早期怀孕,问了一下,果然,大约四个月了。 她还没开口,就听身后胡医师跑出来赶人,女人苦苦哀求,最后下跪,胡医师愈发疾言厉色,女人无可奈何,最后起来,低头流泪,蹒跚而去。 “小苏,千万不要一时心软替人流产!别管几个月,堕胎就是犯法!被人知道了去告,咱们就要吃官司,懂吗?” 等女人走后,胡医师正色告诫。 像附属医院这样的正规医院不做流产,那么这些有需要的女人,势必流向黑医。就在前几天,病理课的课堂,引用了一个之前的真实案例。 一年轻女子找黑医堕胎,用天花粉粉末阴|道上药,几天后引出,但女子昏迷,隔日死亡。家属以女子为耻辱,弃尸在医学院附近的荒野地里,警局接到医学院报案,以无名尸处理,让医学院代为处置。 这个年代,因为极少有人愿意死后捐献遗体,医学院里被后世称为“大体老师”的来源和渠道,基本也就只能靠这种无名尸了,得到遗体,学习过后,再由校方予以安葬。当时经解剖,阴|道壁坏死,肾小管上皮变性坏死,脑内则弥漫性出血。 课堂之上,关于那具遗体的故事,不过是拿来供学生学习的冰冷案例而已。唯独苏雪至,或许因为自己也是女人的缘故,当时感觉浑身发冷,皮肤泛着鸡皮疙瘩。 她又看了眼那个渐渐消失在沉沉夜色里的女人背影,压下心里涌出的一种难言之感,低低地应了声是。 法律是统治阶级的意志体现,维护统治的工具。 她谈不上有什么深刻的政治认识,但中学课本上的这条马列主义论断,因其冰冷和理智,令她印象深刻,无法忘记。 现在,这种感觉愈发强烈了。 法律由谁制定,推翻,自然也是经过谁。 除了同情,她又能做什么? 这个女人离开后,就没再有人来了。夜也很深,胡医师犯困,去值班室睡觉,让苏雪至坐班,有事叫自己。 苏雪至看书做笔记,和她一道值夜班的护士,是个卫生学校出来的年轻女孩,坐在旁边的一张椅子里,时不时地偷偷看一眼身边这个穿着白大衣的俊美医校实习医生。 “我好看吗?” 苏雪至忽然停笔,抬头,冲女孩挑了挑眉,语气几分调侃,几分不悦。 护士见偷窥被发现,羞惭面红,急忙摇头,说自己去检查药。 终于没人再在边上盯着自己看了,苏雪至呼出一口气,低头继续看书,忽然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抬起头,见十来个人抱着一个七八岁大的男童,从门外奔了进来。 男童脸色蜡黄,神情痛苦,陷入神志半迷的状态。家属姓马,是本地的一位富商,名望虽没法和傅家相比,但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此刻神情焦急,说孩子得了肠痈,大声嚷道:“医师呢,医师呢,快来救命!” 肠痈就是西医里的盲肠炎,后来常说的阑尾炎。 苏雪至只是个实习学生,自然不便越俎代庖,吩咐家属将病童平放于诊床上,立刻去叫胡医师。 胡医师从睡梦里惊醒,匆匆赶了出来,替病童检查状况。边上一群焦心如焚的家属争相诉说病况,你一句我一句,什么都听不清,被苏雪至喝了一声,这才停了下来,由那个马富商讲述。 男童是他的儿子,大约一周前,开始出现右下腹疼痛的症状,呕吐了一次,当时立刻去看中医,诊断肠痈,以汤药治疗。但随后几天,症状没有减轻,愈发严重,疼痛也持续不停,终夜无法安眠,无法进食,口吐黄水,这样煎熬到了今天,男童发烧,痉挛昏迷,看病的郎中害怕了,就让他们送去看西医,马家人这才慌慌张张地前来就医。 男童全部腹直肌严重紧张,右下腹高度压痛,无大面积传导疼痛,结合诉说,胡医师诊断为急性盲肠炎,说:“应当尚未穿孔,但必须尽快手术,再拖下去,万一穿孔,怕有性命危险!” 马家的太太和祖母当场痛哭流涕。马太太冲上去撕打丈夫,口里骂道:“我说早点看西医,你非说西医害人,孩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现今社会大众对西医的态度颇是微妙。迷信的非常迷信,将中医贬损得一文不值,西医无所不能。拒绝的则切齿痛恨,认为西医奇淫技巧,铤而走险,甚至传播各种骇人听闻的谣言。 这位马富商就是西医的反对者,所以儿子病痛之初,坚决不送医院。现在闹成这样的局面,满头大汗,慌忙道:“那快些,你救救我的儿子吧!” 对于后世的外科医生而言,阑尾炎切除是再常规普通不过的一台手术。但在这个时代,却是一项大手术。 就在大约十来年前,英国的一位外科医生,因为替即将加冕的爱德华七世成功地实施了这个手术,还获封爵位。 天城能做这种手术的医院,只有两家,军医院附属医院和清和医院。 附属医院的主要操刀医生是和院长,此外,还有一名外科医生。但不巧的是,两人这几天正好出差在外,参加一个全国性的外科医生学术交流会议。 胡医师解释了下情况,让他们立刻送孩子去清和医院。 “你不行吗?你做啊!要多少钱我都给!”马富商焦急吼道。 胡医师急忙解释,说自己侧重内科,不是外科医生,做不了手术。 “那医院里别人呢!快去叫能做的来!” 现今持有资格证的西医不多,外科医生更是凤毛麟角。 医院里确实还有一名方入职不久受到培养的外科医生,但和医学院的学生一样,之前只看过和校长为病人手术,并无上台操刀的经历。 胡医生再次解释。 “那边不收!说吃官司还没完!就是先去了那边,让我们来这边找你们的!”马家人高声嚷道。 清和医院现在不做手术,是因为几个月前出的一次医疗纠纷。 一个病人盲肠穿孔,接受紧急手术,一周后死去。 家属当时虽然在术前也签了保证书,但最后还是闹了起来,状告医院。医院辩诉,称手术部位没有病变,是患者盲肠穿孔后血液细菌污染全身导致的死亡结果,且术前也已告知家属有这种可能,医院不应担责。 但当时,这件医疗事故被一向对西医怀了不满的众多中医拥护者利用,大加鞭挞,认为中医无需麻醉开刀可治此病,清和医院为博名利,动辄剖割,铤而走险,以致酿成惨剧。甚至当时,关于清和医院院长木村以开办医院为幌子,背后包藏祸心,目的是为割取人的器官用作研究等等骇人听闻的消息,也是大街小巷满天飞,医院一度门可罗雀,再无人登门看病。 因为下场的人太多,舆情纷纷,加上家属闹得厉害,最后法院虽然采纳了医院辩解,裁定医院不负主要责任,但依旧勒令赔偿,且暂停此项手术,进行整改。 清和医院刚赔了钱,现在还在整改期,又遇求医,不敢再接,也是情有可原。 胡医生面露为难之色,看了眼奄奄一息的病童,只好叫人进城去把麻醉师和那名外科医生叫来。马家人匆匆去喊。等待的时候,病童又呕吐一次,辗转呻|吟,痛苦万分。女眷流泪哭泣,马富商在大门外不停地走来走去,就差以头抢地了。 大约半个多小时后,麻醉师和医生赶到,见状,立刻将胡医师拉进室内,低声说道:“我之前只割过肉瘤腐肉,这种手术,我没把握,不能做,我也不敢做!又是个童子!万一出了事,我怎么办?” 其实不用他开口,胡医师也知难处。 马富商一家人,现在为救治儿子,满口承诺知情同意,绝对不予追究医院或者医师的任何责任。 谁知道万一要是出了事,他们会不会翻脸? 有清和医院的前车之鉴,没有十分的把握,哪个再敢贸然动刀? 和校长要几天后才能回,看这病童的样子,随时可能发展成穿孔。一旦穿孔,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等是等不到和校长回来了,现在唯一的法子,就是劝马家人乘明天最早的火车,送去京师医院就诊,快的话,明晚就能到达。 虽然又耽误一天,病情随时可能恶化,但这也没办法,主刀没把握,怎么进行手术。 几名医师低声商议着,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哭天抢地的嘈声,竟是病童晕厥。 几人擦了擦汗,正要出去劝家属速速改道另外求医,忽然看见今晚的实习学生苏雪至走了进来说:“这个手术,我之前练过。” “我可以做。” 正文 第 42 章 几人看着她,很快反应过来。 因为这名学生曾两次登过报纸,对生理解剖一项,似颇有独到之处,学校里的教师都知道人。 那名刚赶来的医师以为这个学生表达口误,立刻纠正:“我是不会主刀实施这台手术的,即便有你协助!还是让他们立刻离开,另外寻医!”说完就要出去。 苏雪至重复一遍:“我来操刀。” 医师停下脚步,扭头看她。 “我之前侥幸有过多次解剖经历,考虑到盲肠炎的患病率,为提升临床技能,有过特意研究。做法或欠妥,但于病灶的了解,确实大有裨益。不敢说全然掌握,但独立操刀,应当没有问题。且之前校长临床手术示范,我也参加过……” 胡医师打断:“苏雪至,就算你真的具备能力,我也不会签字!万一出事,谁来承担责任?何况你只是实习学生,没有医师资格!” 苏雪至说:“不用医院为我担保。如果你们同意,我和家属说清楚,这是我个人的医疗行为,让他们自己选择,出事我承担责任。当然,如果真有不良后果,校方不可避免多多少少也会受到名誉上的波及,所以这一点,还是需要你们的首肯。” “不妥不妥……”胡医师断绝拒绝。 “在手术过程本身能得到保证的前提下,对于外面病童而言,是现在尽快手术获得的风险大,还是再耽搁一天送去京师求医的风险大?” 话音落,室内几人全都静默了下来。 大家医术虽有高低之分,但都算专业,自然心知肚明。 盲肠炎最惧治疗不及,导致穿孔。 病童病症已耽搁一周,极有可能将欲穿孔,再携于路上辗转奔波,谁知病情如何发展。万一加重,即便送到,接受了手术,感染死亡的风险,也将大大增加。 其实不止苏雪至,在场的几人,全都心知肚明。 在场有资格操刀的医师,并非真的没有足够技能去完成这个手术,而是他不愿去做。 如果有可能在这里就治病救人,却为了避免承担可能的责任,将患者推开,若因此导致贻误治疗的机会,算不算是医德上的严重缺失? 苏雪至说:“相信我,只要大家全力配合,做好麻醉和消毒,手术过程,我有信心。事关人命,我不会拿这个来赌。” 胡医师尚在犹豫,门被人一把扑开,马富商冲了进来,大喊救命。 胡医师急忙出去检查。 病童已陷入休克了。 胡医师叫人紧急救治,一咬牙,转头对家属道:“如果现在接受手术,这里是他来做!”他指着苏雪至。 “他是本校本科班的实习医师,尚未毕业,没有参考行医的资格证明,但他之前有过相关经验,愿意实施手术,并保证最大努力地完成。这是他个人的医疗行为,和本院无关。如果你们接受,尽快安排手术,否则,立刻转去京师!” 马家人看着穿白衣的苏雪至,见对方年纪轻轻,顿时沉默了下去。 麻醉师插了一嘴:“他姓苏,之前两次登过报纸,第一次和宗奉冼先生一道,第二次是孙孟先警察局长。” 马老太太已经哭得闭了气,躺在一边,被人揉着胸口缓气。马太太看了眼闭目一动不动的儿子,泪流满面,一把推开闷声不语的丈夫,喊道:“我们同意!那些个给我儿子看病的中医,一个一个都有证吗?他上过报纸,肯定有本事!让他做!”说着跪到了苏雪至的面前,一把攥住她的手:“求求你,一定要救救我儿子!” 苏雪至没说话,看向马富商。 马富商狠狠打了下自己的头:“拿来,我签!” 护士取来知情同意书,胡医师又提毛笔,额外在上面添了几条刚才说的内容,并将手术可能导致的后果也一一列明。马富商抖着手,签了名,又揿下手印,一式二份,各留一份,随后立刻准备手术。 三个小时后,凌晨一点,一切准备完毕。经过先期缓和治疗的病童被送进了手术室。 这一台手术,对于苏雪至而言,最关键的地方,在于严格而充分的消毒。手术室,手术台,初步蒸煮过的器械以及参加手术的几人,全部用沃杜丁几(碘酒)和酒精进行充分消毒。 手术开始前,病童平卧于手术台上,麻醉师根据经验,以1.5CC百分之十的奴勿卡因进行局部腰麻,测量脉搏呼吸后,再施加少量以托(乙醚),病童很快进入麻醉安静状态,再次测量血压脉搏,适合手术。 苏雪至举起柳叶刀,在病童右下腹的腹直肌旁,稳稳地划下了这对她而言,十分特殊的第一刀。 她横切,获得口子约五公分,依次逐层分离腹壁各层入腹,放置切口保护器,随即探查腹腔,寻找阑尾。 病童右肠骨窝有大量的混沌液体,右下腹有大网膜,她将其轻轻揭开,见到了一段巨大盲肠,肠体呈紧张浸润状,表面覆盖一层白色的纤维状渗出物。果然,盲肠已经呈现出将要穿孔的状态了。 她缓慢地分离开暴露的阑尾,游离并切断阑尾系膜,在距阑尾根部半公分处双重结扎,离断阑尾,以后来采用的更有利于减少污染促进愈合的荷包手法,熟练缝埋。 至此,阑尾切除已告尾声。但并没有结束。 她再次探查病童腹腔有无肠粘连,观察肠道有无合并美克尔憩室、肠重复等先天性肠道畸形,确定没有后,用准备好的生理盐水反复冲洗腹腔,直到液体清亮,最后用无菌纱布蘸净残液。再次检查,确认无活动性出血,随后清点器械纱布,逐层关闭切口,腹带加压包扎。至此,手术完毕。 她将取下的阑尾送出去,让马富商夫妇过目,预备制成标本,送做病理检查。 整个过程,不过二十分钟。 病童被转入病房观察。十几分钟后,苏醒,随后安然睡去,没再出现呕吐的现象,脉搏强实,每分钟测得一百,呼吸二十五,体温为三十八点五摄氏度,状况良好。 胡医师站在病床前,看了眼正在亲自做记录的这个学生,仿佛想说什么,唇动了动,又停了下来。 苏雪至叮嘱护士仔细照看,每隔半个小时测量一次体温、血压和脉搏,随即走了出去,向同行而出的胡医师和麻醉师鞠了一躬:“谢谢。” 胡医师仿佛也放松了下来,叹了口气,用复杂的目光看着她,说:“这里交给我吧,我会盯着。你也累了,去休息吧。” 如果没有不可控的意外,她自觉这台手术,应该算是成功的。 她向胡医师道谢,转身去往休息室,面前呼啦啦地过来了一群人,将她围住,向她连声道谢。 马太太又紧紧地攥住她的手,使劲地晃:“小苏!苏医师!太感谢你了!我一定要报答你!你要什么?你有没成家?对了,我有个侄女,和你很是相配,我介绍给你!” 苏雪至忙拒绝,好不容易终于摆脱了马太太,进入医院为夜班医师准备的休息室。 她并不觉得如何累,只有一种精神紧绷过后放松下来的飘忽之感。 今晚的这台手术,说实话,并不是她自信有百分百的把握。 世上没有百分百把握的手术,即便一百年后,再大的外科大牛,也不敢这样说。 她比别人多的,也不是多么高超熟练的手术技能。 说白了,只是她知道,手术成功的概率会比较大,所以,过不去自己心里的那一道坎。 现在,手术顺利结束,周围也安静了下来,她回忆着今晚手术的整个过程,脑海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倘若当时,病童已经处于穿孔的状态,在腹膜炎等感染可能大幅度增加而没有抗生素的前提下,在有资格行医的人不愿为病童手术可能带来的负面后果承担责任的前提下,她是不是依然还会有足够的勇气去站出来,冒着对自己不利的各种风险,尽力挽救一个普通人的性命? 救治失败的后果,这是一把悬在医者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众生皆凡人,包括医生在内。 她想了又想,说实话,自己也是无解。 她看了眼时间,凌晨三点。 她揉了揉两侧的太阳穴,从座椅上起身,打开窗户,想通下房间里的风,忽然一顿。 这间临时休息室的窗户对出去,大约几十米外,就是一条道路。 她看见路边停了一辆汽车,车旁靠站了一个人,那人正在抽着烟。红色的一点明灭火光,在以夜色染成的漆黑背景里,显得十分醒目。 这里是医院侧门的路,她很确定,不会是病童家属。马家人全都挤在前面。 路上没有灯,光线极是昏暗。借着医院一楼几个房间透出去的模糊灯光,她忽然觉得那道身影有点眼熟。 那人仿佛也看到了她,从靠着的车身上站直身体,扔掉香烟,转向了她所在的方向。 立在窗后的苏雪至终于认了出来。 这个人是贺汉渚。 正文 第 43 章 这个时间,他怎么会在这里? 苏雪至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了那天大雨之中,她弯着腰喘息,面前,潮湿迷离的霓虹灯影里,车窗后,那张一掠而过的漠然侧脸。 其实那天之后,她就再没想起过那一幕了。但这一刻,不知道为何,却突然又回忆了起来。 苏雪至不认为自己对这个人怀有什么成见。更没有不满。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恶和行事标准,轮不到别人臧否是非。是自己触犯了对方可容忍的底线在先,凭什么去责难对方怎么对自己不够大度。 但趋吉避凶,是生物的本能。 她的第一反应是趁他没看见自己,赶紧后退,关窗,当没见到。 但好像来不及了。他已经迈步朝着这边走来,好似目标就是自己,于是也就只能打消念头,看着他来到近前。 他停在距离她七八步外的地方,朝她点了点头:“手术结束了吧?累吗?要是不累,出来一下。” “我去学校找你,说你来了这里值夜班。”他又补了一句,态度竟意外地平和。 不过,她累或是她不累,其实完全没有区别,他也不需要她的回答。 他有事找她,要她现在出去说话。 苏雪至从医院侧门走了出来,见他已回到刚才的汽车旁,就走了过去。 该怎么称呼他,在开口之前,苏雪至迟疑了一下,于贺先生和表舅之间摇摆。 “……表舅。” 最后她还是这么叫他。 毕竟,再怎么不快,他也没当面说,要断绝他之前亲口认下的亲戚关系。就算不让她这么叫了,也应该先由他开口指示,不是吗? “您找我有事?” 他站在路旁,没立刻应答。 苏雪至感到他在看自己,就耐心地等着,过了一会儿,终于听到他开口:“上次你说你和傅明城只是师生,没有任何的特殊关系,包括感情方面。我希望你再给我确认一遍。” 苏雪至刚才等着他说话的时候,猜来猜去,猜他这么大半夜不睡觉竟跑来这里找自己的原因。但脑洞再大,也是万万想不到,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件事。 她简直无语,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盯着自己的私人生活,说:“这对您很重要吗?” “是。非常重要。” 他立刻应,语气竟异常郑重。 苏雪至一怔,借着医院方向投来的微弱光线看了他一眼,见他望着自己,神色凝重,忍着心里不快,一字一字地道:“我再回答您一遍,我的感情取向和大多数人一样,没任何特殊之处。” “难道您平常就没有一两个可以往来的同性师友吗?” 他微微颔首:“很好。我相信你。” 苏雪至也懒得问他为什么这么关注自己的私人感情,又等了片刻,见他没再开口了,就问:“您还有别的事吗?” 他依然沉默。 “您要是没事了,我想去休息下……” “我妹妹经常去找你吧?”他忽然说道。 苏雪至愣了一下,顿时想起昨天寝室里蒋仲怀几个人的反应,这下终于明白了。 原来他连夜跑过来找自己,是要责难她勾引他的妹妹。 这可不是小罪名。 她立刻澄清:“您千万不要误会,我对贺小姐没有半点不该有的想法!”说完见他没出声,又强调:“贺小姐什么身份地位?我什么人?就算我想攀附权贵,该有的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苏雪至说完,见他还是未置可否,身影在浓重的夜色下,看起来阴森森的,忽然想起之前听来的关于他心狠手辣的各种传言。 他不会为了断绝他妹妹可能的麻烦,打算处理掉自己?所以才这样深夜过来。 一阵带着寒意的夜风吹过,她陡然汗毛倒竖。见他忽然抬手,好像要从衣兜里拿什么东西,心脏一紧,急忙后退了一步。 “我可以发誓!另外,你要是真不放心,大不了我先离开这里!这样我就没机会和贺小姐碰面了!” 她急急地道。 书可以将来回来接着读,实在不行,办法也可以另外想。要是因为他妹妹的缘故丢了命,那就太倒霉了。 母亲叶云锦和舅舅知道了,应该也不会怪她的。 他盯了她一眼,摸出来一块手帕,转过脸去,低低地咳了两声。 苏雪至吁了口气。 原来虚惊一场。 他咳完,收了手帕,看着仿佛正要说话,忽然身后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苏雪至转头,见是那个小护士找了过来,东张西望,忽然看见自己,喊道:“苏医师,胡医师刚去看了病童,说术后情况稳定!你肚子饿不饿?有煤油炉子!要不要我帮你烧个面吃?” 苏雪至说不饿。小护士好像有点失望,哦了一声,一步三回头地往里去。 “上来!” 他吩咐一声,转身上了车。 苏雪至看了眼四周,踌躇了下。 他转头瞥她一眼,好像猜到了她的顾虑,微微哼了一声。 “这里不便说话。” 苏雪至只好默默跟上去,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他启动汽车,往荒野坟地的方向去。 苏雪至压下心里的不安,看着车窗外那一片黑漆漆的野地。开出了大约几里路,他停了下来,推开车门,下去了,站在路边。 苏雪至只好又跟着下去,停在他身后,看着前方那道面向野坟地的背影,问:“您有什么事?” “我妹妹快满十八岁了。我不可能照顾她一辈子。” 他说道,没头没脑。 苏雪至莫名,看着他低头,用摸出来的打火机点了支烟,随即转过身,面向自己。 “你的家人将你送来这里,想投靠我。事实上,我不妨告诉你,我看着还算可以,但什么时候会死,我自己都不知道。” 他的语气平静,好似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苏雪至怔住了,忽然想起之前同行在船上他遇刺的事。 “不过,你大可放心。将来如果我活着,你们不用说,也好。哪天我死了,庇护你苏叶两家,十年二十年后如何,我没法保证,那太遥远,谁也看不见,但至少,目前这几年,你们不会再受威胁。我想,这应该也足够你们另外寻出路了。” “您这是什么意思?” 苏雪至实在太过诧异,不知他为什么要和自己说这些,忍不住打断。 他没回答,抽了口烟,自顾继续道:“当然,就凭你们两家和我现在的交情,我根本没必要为你们这么费心。之前替你们挡了那个什么荀大寿,保住你舅舅的产业,已经还完人情。所以,你们要是希望把这种关系延续下去,需要再做一件事。” 他停顿了一下。 “或者说,我想和你做个交易。” 这就是他晚上要说的重点了? 苏雪至直觉不可能是很容易的事。谨慎地问:“什么事?” “你娶我的妹妹,发誓,承诺保护她一辈子。” 苏雪至说惊呆也是不为过,回过神来,正要开口,见他抬了抬手,示意她闭口。 “我知道这对你很突然。但作为交换,我会真正把你们当自己人,保护你们两家的平安。将来,等你们年纪再大些,结了婚,你们可以一起出国。你在医学方面应该很有天分,我送你去最好的医学院留学,将来也可以在外定居,不必回来。如果你放不下家里产业,也可以回家做事。随便你,怎样都可以。我只要你做到一件事,善待我的妹妹,尽你所能照顾她,让她过好余生。” 他好像说完了,终于停了下来。 苏雪至也从震惊中回过神:“这是不可能的,我没法答应!况且,这么重大的事,关系贺小姐的终身,你对我又知道多少?你放心交给我?” “这么说吧,我有一种本事,见过几面,就能知道一个人是不是可靠,能不能用,基本不会看走眼。你虽然不够圆滑,这样的性子,将来可能吃亏,但本性不错,是个正直稳妥的人,我相信答应的事,你不会食言。你应该就是我需要的那个人。我也叫人去叙府详细查过你家的底细,你的母亲和舅舅,基本没什么大问题……” 他的目光投在了苏雪至的身上,仿佛上下打量她。 “我唯一对你不放心的,就是你的承受力,或者说,担当。很多本性不错的人,往往因为软弱,没有担当,遇到挫折,很容易退缩,成不了大事算小,堕落毁灭者,比比皆是。你还算可以,至少没有退缩,知道该去面对。接下来你若因为身体条件的先天限制,实在不能完成学校里的体育课目,也不必过于强求,免得伤身。能达标最好,不能,也无妨。这不是重点。” 苏雪至终于犹如醍醐灌顶:“之前的事,算是试炼我?” 他不置可否。 “总之,除了可靠之外,娶我妹妹的人,也必须能担事。实话说,就医学校的这么点事,根本称不上是什么试炼。如果你连这点事都不敢直面,我自然没必要再将希望放在你身上了。” “您的意思,这还只是第一步的考验?” “你可以这么认为。”他的目光投到了她的脸上。 “怎么样?如果你接受,从今天起,我会真正把你当成自己人,全力栽培你。” 太多的意外,朝她当头砸了下来。 原来,一切都根本不是自己之前想的那样。 她简直发懵,刚开始脑子里乱哄哄的,想到那个很难让人不去喜欢的小姑娘,话脱口而出:“我能问下你吗,贺小姐的终身大事,你就这样用交易的方式做了决定?你都不考虑她的意见?” 他仿佛有点诧异她问出这样的话,看了他一眼。 “有问题吗?你不会以为婚姻是两情相悦的结果?何况,她对你也有好感!” 苏雪至一顿。 “当然,如果你真的看重这一点,等事情定下来后,你们可以多接触,在结婚前先培养感情。” 苏雪至慢慢地呼了口气,定下神。 “贺先生,我很感谢你对我的信任,我也很希望贺小姐能有一个稳妥幸福的下半生。但这件事,抱歉我真的无能为力。我没法娶她。您还是尽快替她另谋婚事,别在我这里耽误了贺小姐和您的事。” 她用她能想的到的最客气最婉转的方式拒绝。 贺汉渚似乎有点意外,看着她,半晌,缓缓道:“我以为这是一桩对双方都有好处的婚姻。当然,我无意压迫你去接受。但你可以再考虑一下,自己如果不能决定,我建议你和家人商议,看他们怎么说。” “我真的很感谢您给我提供了这样的机会。我很抱歉,让您失望了。” 也不知道是冷汗还是热汗,苏雪至感觉自己整个后背都变得湿漉漉的,被夜风一吹,冷冰冰的,人都要发抖了。 贺汉渚不再说话,抽着烟,视线望着前方那片黑洞洞的野坟地。 苏雪至站在一旁,惶惶不安,大气也不敢透,等了片刻,见他还没反应,又小心翼翼地说:“您将来一定长命百岁,贺小姐也一定会有她的良缘!” “其实我对您提供的条件很感兴趣。如果有除了娶贺小姐之外的任何替代方式,您尽管告诉我,我一定答应。但这件事,我真的做不到。我是个没用的人,真的配不上贺小姐,更担负不起她的下半生,万一耽误了她,您说是吧?” 她拼命地贬着自己。 他还是没反应,迎着夜风又抽了几口烟,丢掉,抬脚碾灭烟头。 “回吧。” 他说了一句,转身就上了车。 苏雪至看了眼前后两头黑洞洞的这条路,忙跟了上去,又讨好地说:“谢谢表舅!” “回医院还是去学校?” 他眼睛望着前方,面无表情地问。 虽然胡医师说会看着病童,但苏雪至还是放心不下,不敢就这么直接回学校。 再说这个点了,回去也睡不着,就说回医院。 他发动汽车,踩下油门往医院去,很快开到大门前,停了下来。 “谢谢表舅!谢谢!” 苏雪至觉得自己这两辈子大概都没像此刻这样,诚惶诚恐地真心想讨好人。就希望他能放过自己,千万别迁怒,也别再盯着她了。 说真的,就他提的条件,自己如果是个男人,怎么可能不识抬举地去拒绝。 她是真的没法答应。 她一边道着谢,一边下了车。 “表舅您走好,回去路上慢点开……” 话音尚未落下,汽车就从她的身边呼地开走了,黑影迅速地消失在了夜色里。 正文 第 44 章 病童安睡,呼吸脉搏血压都在正常范围,体温也如预期下降了。 胡医师已叮嘱马太太,术后务必要等排气排便之后才能进少量流食。一切情况正常,医院也安排专人看护病床,苏雪至也就不再留,先回了。 马太太对她仿佛十分关注,又热情异常,说刚派了家里的下人去天城有名的板桥胡同口老孙家买豆汁儿和沙葱羊肉包,让她吃好了,然后坐自家的车回去。 虽然折腾了一夜,苏雪至却根本就不觉得饿。一想到贺汉渚找自己的说那个事,她的心里就像压了块石头,不停地往下坠,没半点胃口。也不想再和马太太纠缠,趁她走开的功夫,悄悄离开医院,回往了学校。 这个时间还很早,晨光熹微,她独自步行在昨天傍晚跑步过来的那条路上。 太阳没出来,远处野地的深处,仿佛笼罩着朦朦胧胧的寒雾。路边的荒草叶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白霜,走到半路,她到了和贺汉渚昨夜谈话的地方,看见了路边他留下的那一截烟头,仿佛又一次地被提醒,昨夜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她目不斜视,走了过去。 这个白天,她始终处于一种惶惶的状态。她顾不得去计较昨晚谈话间,他流露出的那种仿佛早早安排好了一切的自以为是。她反复回忆着他昨夜和自己说的每一句话,揣摩他离去前的细微表情,想努力弄明白他最后的想法,但却徒劳无功。 她一向就不善于猜测别人的想法,至于贺汉渚这个人,她更是半点也不清楚,他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总之这一天,她一边担心他会不会依然没有打消念头,还是打算把他的妹妹嫁给自己。一边又怀疑,这一回自己是不是彻底真的把他给得罪死了,继而影响到苏叶两家。 她的心情乱纷纷,感到无比的烦恼。 到了下午,医院里的消息就在学校里传开了。大家陆陆续续都知道了她昨夜主动站出来为马富商的儿子成功实施盲肠手术的消息。各种议论不断。有人说她为了博风头,冒险拿病童的性命做赌注。当然,也有人为她的胆量和技术而佩服得五体投地,譬如她同寝室的几个人,看着她的目光都变得有点不一样了,肃然起敬。 就这样过了三天,医院的后续消息,病童恢复良好,再住院一周,就能出院回家。 与此同时,贺汉渚那边也没有什么后续的动静。 换个角度想,他似乎是个非常高傲的人,应该没有想到,会被自己给拒了。 按道理说,他应该不至于继续抱着这样的念头。 所以,虽然得罪了人是铁定的事,但她也根本不必再一厢情愿地担心,他会逼迫自己娶他的妹妹了。 在煎熬里度过了三天的苏雪至最后这样告诉自己,终于慢慢有点放下了心。 傍晚,上完课回来,她和同寝室的几人一道去饭堂打饭,走在路上,发现学生们都看着自己,神色各异,有人窃窃私语。 很快,蒋仲怀的一个在药学系就读的足球球友跑了过来说道:“苏雪至,不好了,听说李鸿郗要开除你,通告都写好了!就等校长回来通过!” 苏雪至一愣,还没反应过来,一旁的蒋仲怀喊了一声走,带着人直奔学生监办公室,把正要离开的李鸿郗围了起来,问是不是确有其事。 李鸿郗冷冷道:“该生在实习未获行医资格的情况下擅自操作,严重违反校规!这是运气好,瞎猫碰到了死耗子,侥幸没出大事。万一出了大事,别说开除,家属要是去告官,他吃官司是罪有应得,连累校方,到时候谁负责?影响太过恶劣!学生监为严肃校纪,会议一致决定予以开除,有什么问题?” 蒋仲怀说:“别以为我们不知道!当时情况特殊,病童危急,根本就不适合再长途辗转送去京师!他若有能力,却拘泥教条,不予出手,和见死不救有什么区别?就算他违反校规,需要惩戒,也不该到开除的地步,至少,他有真本事,敢担责!何况,不是说明了,是他个人的医疗行为吗!” 李鸿郗哼了一声:“那又如何?万一出了人命,学校就不会受到名誉毁损的波及?况且,还没毕业,没有获得证照,就如此狂妄,目无校纪,视法规如同儿戏!这样的学生,不予开除,往后学校如何开展正常教学!” 有人顶了一句:“什么法规?三个月变一次的法规?我叔父半年前获得证照,前几天又被通知重新过去拿证,说少了考核内容。考是没考,钱是又交了两只大洋!” 现如今的医师登记管理制度十分混乱,没有一个全国统一的标准。中医不用说,依旧是传统的自主执业,难以纳入规范。西医则被并入当地的警察系统,由警察局登记颁发证照。至于什么人什么样的资历能获证照,那就看各地自己制定的标准了。 李鸿郗拿起一根教鞭,用力地敲了敲桌:“你们想干什么?造反吗?这也是你们该管的事?上头怎么规定,你们照办就是!总之,该生没有证照擅自行医,开除的处理,没有半点问题!全都给我散了!再聚众闹事,全都记过!” 苏雪至追了上来,挤进去请求解散,不要再为这事和学生监争执。 李鸿郗鼻孔里冷哼一声,走了出去。 本校学生在毕业后,名册送到警局,备案后,自动获得行医证照。 自己现在没毕业,确实无证行医。 这样的行为,性质属于什么,苏雪至比任何人都清楚。开除不算冤枉。 之前她还以为自己开罪了贺汉渚,担心万一被开除,没法回去向苏叶两家人交待。 没想到那边是误会,这边倒真的如此一地鸡毛,意外夭折了。 原本她计划利用这一年的学习,熟悉这个时代的医学环境,以便将来更好地融入。 现在这样意外地结束,说没有遗憾,那是不可能的。 但她也没感到特别的后悔。 事实上,那个晚上,在做出站出来的决定时,她并不是出于热血上头或是一时的冲动。 她权衡过得失,想过万一手术失败的后果。 那真就不是被开除这么简单了。 但最后,她还是站了出来。除了对手术有信心,她也做不到,在有比较大的把握的前提下,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将急需救治的病童推走。 医者也是人,需要自我保护。但保护到什么程度,这是一个见仁见智的个人选择问题。 对于她而言,就算重来一次,在那样的情况之下,她大概还是会选择出手。 他们说校长后天回。 也就是说,她能留在这个学校的时间,只剩明天最后一天。 这个晚上,在室友诧异的目光之中,苏雪至带着书照常去了自习室,第二天清早,依然是第一个摸黑起床,出去锻炼。 她和跟上来的游思进在操场上默默跑步时,在朦胧的晨曦里,忽然看见远处跑来了几个人,是同寝室的室友,连平常每天都要睡到最后一刻才起床的蒋仲怀也来了。 “九仙女!真汉子!今天都还有心情来跑步!我蒋仲怀没佩服过谁,你第一个!我就破例一次,舍命爬起来陪你跑!” 苏雪至看着面前的一张张脸,歪了歪头:“跑吧!” 大家跟着她跑,跑着跑着,又嘶吼着嗓,旁若无人唱歌:“亚东开化中国早,揖美追欧,旧邦新造……我同胞鼓舞文明……世界和平永保……” 几人嘻嘻哈哈,打打闹闹,陪苏雪至跑完了,天大亮,在同校人的侧目下,簇拥她回寝室。倒好似她不是灰溜溜即将要被赶走,而是一个凯旋的战士。 苏雪至这一天的校园生活,获得了前有未有的关注。去哪儿都有人给她让道,向她行注目礼。 她平静地过完了这一天,下午,上完最后一节实验课,回到寝室,开始收拾东西。 隐私之物,昨夜她趁着独处,都已经收纳好了。现在整理别的物件。 室友也陆续回来了,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各自做着事。有的埋头看书,有的扯闲话,眼睛却都瞄着她。 “我帮你。” 蒋仲怀见她要够那只大箱子,急忙抢上一步,拿了下来。 苏雪至道谢。 “嗳,明天就走,都没什么遗言?也不叫咱们往后去你老家那边玩儿?” 苏雪至说:“怎么没有遗言?专门留给你的!” 蒋仲怀侧耳,听她道:“臭袜子换下来,最好当天洗,否则容易滋生细菌,气味难闻其次,不讲卫生。” 蒋仲怀眼睛一瞪,看着就要骂人了,却又硬生生地忍了下去。 “行,看在是你遗言的份上,我尽量!” 苏雪至见寝室里的其余人都默默望着自己,心里忽然有点感动,停了下来,正色道:“虽然搬来这里没多久,但我会记住这段特殊的日子。谢谢诸位的关照,后会有期!” 寝室里的人上来,纷纷和她握手,忽然这时,隔壁寝室的一个男生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高声喊:“苏雪至!校长提前回来了!叫你立刻去校长办公室!” 苏雪至和众人对望一眼,走出寝室。 该来的,总是会来。而且,提早到来了。 李鸿郗一见校长,立刻就送上报告。据说校长当时十分生气,让人立刻去叫苏雪至叫过去。 校长办公室外已经聚集了许多学生,围得水泄不通,众人看见苏雪至到来,立刻分开一条道,让她进去。 和校长一向严厉,被学生在背后诟病老古板。 苏雪至定了定神,做好了迎接暴风骤雨的准备,走进办公室。 和校长果然在里面,看着风尘仆仆,一身平日不大穿的西服,还打着领结,是他外出的行装。墙边则放着一只皮箱。看起来,他回来就直接到了学校,还没回家。 除了校长,李鸿郗、教务长、学校的另外几个领导以及那天晚上一同值班后来参与手术的胡医师和麻醉师等人都在。 众人脸色凝重,胡医师和麻醉师看着垂头丧气,应该已经被批评过了。 和校长的脸上,更是阴云密布。等苏雪至进去,才叫了声校长,他立刻发作,痛斥她胆大妄为,自作主张,在院方反对的情况下,竟执意施行这样的重大手术,加上没有毕业,无证在身,是一种极其严重的违规行为。 苏雪至低着头,任校长痛斥。 终于等到和校长训斥完,李鸿郗立刻上前:“校长,鄙人次日得知情况,震惊之余,也深感事态严重。因本部门负责学生风纪,所以当即召开会议,一致决定,对该生予以开除处理,以明校规。就等校长您签字了。您签完字,立刻生效。”说着,递上一份文件,又送了上笔。 校长看了一眼,冷冷道:“本校或者我本人,无论出于什么考虑,都绝对不提倡在校生的这种行为!但经过了解,当时情况确实特殊,可酌情变通,下不为例。鉴于该生实际上的积极结果,将功补过,我建议以记大过处分,留校,以观后续。” 苏雪至一下抬起头。 等在外面的学生也反应了过来,议论纷纷。 李鸿郗急忙靠近,凑到校长面前,也不知道低声说了什么,没等他说完,和校长突然大发雷霆,拍案而起。 “他得罪了哪个大人物?你给我说清楚!就算是总统本人来了,我也就这一句话!他犯下大错,该受惩戒,但不至于开除!谁要赶人,干脆连我一起赶!我也不做这个劳什子的处处要看人脸色的校长了!” 正文 第 45 章 这个年代,能做到一校之长,尤其是大学校长,通常都是专业领域的巨擘,在社会享有很高声望。在校内,更是当仁不让的一把手。 军医学校因为隶属军部,性质特殊,所以和校长平时对校务插手不多。 他平常就不苟言笑,对学生也一向严厉,但像此刻这样,突然发如此大的脾气,说出这样的重话,还是头一回见到。 话音落,全部的人都呆住。 办公室里众人噤若寒蝉。 李鸿郗脸一阵红一阵白,张了张嘴,仿佛想再说什么,又闭了口,再不敢出声。 外面的学生反应过来,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之声,中间也不知道是哪个带的头,“校长万岁!”,呼声此起彼伏。 “怎么回事?啊!这是出了什么事!我来给小苏送点吃的,怎么小苏就出了事?都给我让开,我去跟校长说!” 忽然,办公室外传来一道女人的嚷嚷声。 貂皮披肩、珠光宝气的马太太在几个男生的带领下赶来,拨开挡着路的学生,高跟鞋踩着水泥地,咯哒咯哒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一见到苏雪至,马太太就站到她的面前,嚷:“你们怎么回事?那天晚上要不是小苏出手,救了我儿子,现在都不知道怎样了!是我们求他给我儿子做手术的,你们凭什么这么对他!我可告诉你们,我家老爷和廖督办周市长马局长天天往来!每年给他们捐了不知道多少钱!看见我家老爷,哪个不是客客气气的!就算那个新来的什么贺司令,我家老爷也是能说得上话的!谁是校长,出来,跟我评评理!” 办公室里突然闯进来一个如此粗俗泼辣的妇人,众人顿时鸦雀无声,面面相觑,校长皱眉不语。 苏雪至急忙扯住怒气冲冲的马太太,说校长已经撤销了开除的决定,自己没事。 马太太这才松了口气,随即双目又雷达般扫射众人:“那个谁,姓李的?说是姓李的找你的事?是哪个,给我站出来!” 李鸿郗见这马太太不要斯文,形同母老虎,慌忙后退。被马太太一眼锁定,上来就拽他衣领:“你是吧?刚他们说你平时就欺软怕硬,不是个好东西!以为小苏没人,可劲欺负?我叫你欺负!” 外头学生唯恐天下不乱,何况有李鸿郗的好戏可看,一个比一个兴奋。蒋仲怀带头,干脆高声给马太太喝彩。 和校长见闹得实在不像话,厉声喝止,让人立刻把马太太给弄出校门,往后不许再次入内。 学生监负责学校秩序的人急忙进来,连拖带扯,终于将马太太给请了出去。 “小苏你不要怕!有我在,什么事,你尽管来找我,我给你撑腰——” 马太太被人给拉出去了,还回头,高声地嚷嚷。 现场终于恢复了秩序。 和校长眉头紧皱,吩咐教务处下达记过处分的通知,随后叫人都散了,对苏雪至道:“你留下!” 胡医师等人急忙退了出去,李鸿郗也垂头丧气地跟着人溜了出去,外头的学生也慢慢散掉,最后,办公室里只剩下了苏雪至一人。 苏雪至照着时人的礼仪,对着和校长深深地鞠了一躬,说:“非常抱歉,给校方和您带来了麻烦,也连累了胡医师他们。他们是出于道义才协助我的,没有他们,我一个人没法手术,这件事和他们无关。请您谅解。” 和校长没说话,看了她片刻,神色渐渐地缓和了,走了过来,拍了拍她的肩。 “胆子不小,本事也确实不错。但记住,下不为例!” 苏雪至听出他话中的语重心长,急忙点头:“是,我记住了!” 校长叹了口气:“我的意思,不是叫你往后遇到类似情况,见死不救。救死扶伤是医家之天职。我虽专攻西医,但出身中医世家,对这一点,我从小就耳濡目染。但特殊情况之下,医者在天职和人性之间摇摆,不可避免。我是希望你们每一个人,在决心治病特殊救人之前,要评估好最坏的可能,确定自己能够接受负面的后果,才能去做。尤其是,” 校长顿了一顿。 “像你这次的情况,万一后果不如预期,倘若你有毕业证照,吃上官司,还可以辩诉。譬如之前清和医院一案,法院虽屈服舆情,但也不敢完全无视专业人士的证据,大不了最后和稀泥,赔点钱,可无罪结案。但像你现在,没有毕业证照,一旦吃官司,风险太大。世人往往只看结果,法庭更不会采纳医者良心去作判案的证据!” 苏雪至肃然起敬,对着校长再次深深鞠躬,感谢教诲。 “不过,我还是很欣慰,学生里有你这样秉承医家天职并勇于承担后果的人才。我是收到你同学陆定国的电报,得知情况,遂连夜提早坐火车赶回来了。” 他补充了一句。 苏雪至意外于陆定国会发电报,对校长为了自己不辞劳苦连夜赶路,也很是感动。 她又想鞠躬,被拦了。 “我听胡医师描述,你在手术中采用了一种他之前没见过的缝合结扎手法。看起来,不但效果确实好,我想了下,用这种手法去缝合阑尾手术部位,也确实很有道理。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苏雪至知道校长说的是荷包缝埋法,外科内翻缝合的一种,主要用于包埋,可减少污染促进愈合,常用于妇产科或者泌尿科手术的小孔断端,也是后世阑尾手术的缝合方法。 她顿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说:“也不是我自己想的……” 校长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等着她的下文。 她拼命地想借口。 这种,好像不能拿那个万能的从国外期刊上看见的这个理由来搪塞。 她突然灵机一动。 “是我以前在家时,看见一个兽医拿病猪开刀,就这么缝合。我发现这种法子比普通缝合要好,有利于伤口愈合,就学了过来,稍加改良……” 校长深信不疑,感慨了一声:“有智慧!我等自叹不如。你也善于学习,愿从兽医那里获益,实在难得!那个兽医现在人呢?还在吗?” 苏雪至摇头:“后来走了,不知道去哪儿了。” 校长显得有点遗憾。 外科手术发展到现在,从全世界的范围来说,应该也还处于初期探索的阶段。 苏雪至忽然想起之前贺兰雪曾提及,说给她哥哥看病的那位德国医生也对缝合很感兴趣。 普及后世一些经过无数的外科医生们用长期手术验证过的缝合方法,对于提高现今外科手术的术后愈合率,尽量减少感染,应该有所裨益。 她趁机说道:“其实不止这么一种,还有一些。等什么时候有空,我整理出来,请校长过目,看是不是适合应用于手术。” 校长显得很感兴趣,颔首:“很好。” 他想了下,“对了,过些时候,我还要去京师参加一个万国医学研究会议。到时候,不止国内各医学院校的同仁,还有一些国外的医学教授专家也都前来参会,探讨一些当今世界最新的医学前沿问题。你可以做我助手,我带你同去,见见世面。” 苏雪至道谢。 校长颔首:“没事了,回吧。” 等学生鞠躬离开后,校长想起了刚才李鸿郗附耳说的几句话。 李鸿郗说,这个学生当初是靠着一个大人物才入的学。前段时间,大人物又通过司长发话,要学校取消此前对该生的一切优待,显然,该生开罪了对方,那人对他应该十分不满,劝最好不要忤逆,不如趁机把人开除,送走了事。 就是这一番话,惹得他大动肝火。 他当然知道李鸿郗指的大人物是谁。 当初就是对方一句话,层层下达,学校加塞名额。看成绩,显然又是一个送进来混资历,将来出去了预备尸位素餐的人。 碍于军医学校的性质,校长也只能忍。后来没想到,塞进来的学生,居然课业不错,罕见得优秀,校长终于渐渐改观,觉得可以培养,却没想到现在,对方又来了一句话,要把人给开除掉。 这可真叫是可忍,孰不可忍,这才当众发作,公开反对。 校长本人自然不惧得罪那个所谓的大人物,但现在静下来想一想,忽然有点替这个学生感到担心。 他虽然不知道苏雪至是如何开罪对方的,但不用想,必是那个所谓大人物的错。 人才难得。遇到这样一个各方面都出众的苗子,若是因为开罪小人,日后不能安心做学问,甚至遭到打击报复,那实在是个重大损失。 校长沉吟了片刻,拿起电话,拨给宗奉冼,找到人后,将发生在学生身上的事说了一遍。 宗奉惊讶:“就是上次开学典礼上的那个学生?” 校长说:“对,就是他,苏雪至。一个非常难得的医学方面人才。也不知道怎么得罪了贺汉渚。倘若因此影响学业,我于心不安。这种衣冠土枭,手握兵权,没法讲理。我想来想去,求助宗老。您能否出面相帮,助学生摆脱困境,日后好安心去做学问。” 宗奉冼奇道:“我早就听闻,贺汉渚暴戾恣睢。之前见面过后,见他言谈里,倒有几分士人风范。后来又听闻,他到任后,天城警局整顿,说要做些利民实事,我还以为他有些不同,之前是三人成虎,传言过度,原来为人当真如此不堪?” 校长道:“沽名钓誉,古来有之!” 宗先生摇头:“这些个武夫,个个争权夺利,变相误国殃民不说,现在竟连个青年学生也不放过了!” 似宗、和这些学者文人,骨子里天生本就对那些人带有偏见。现在出了这个事,印象自然更差。 二人电话里感叹几句,宗奉冼沉吟道:“过些天就是那个王孝坤的寿日,前两日,亲自打来电话,邀我出席寿宴。我当时以身体不适为由,拒了。听闻贺王相交已久,想来他会出席。既然这样,到时我不妨去吧,替学生在他面前说几句话。只要不是什么大的怨隙,想来这点面子,他应该还是会给我的。” 和校长道谢,再叙几句,议定后,这才放心,挂了电话。 苏雪至自然不知道校长为自己操的这一番心,回来后,见寝室里已挤满人,不止同寝室友,还有别寝室的不少人,全都等在那里,正兴高采烈地议论着刚才校长怒而拍案李鸿郗吃瘪的事,见她回来,纷纷向她祝贺。 陆定国也在。 苏雪至心里暖烘烘的,向同学深深鞠躬,又上去,低声向陆定国道谢。 陆定国摆了摆手:“同学,同学,小事一件!将来发达,记得提携!” 苏雪至忍俊不禁,这时听见一个平日课业之余喜欢舞文弄墨的男生说:“李鸿郗说的大人物,应当就是卫戍司令贺汉渚吧?实在欺人太甚了!我们学生虽斗不过恶势力,但也不能坐以待毙,万一他还要给你小鞋穿!我们应当团结起来,共同帮助!我有个想法,我认识一家进步报刊的记者,不妨约来,请他将你的遭遇写出来,登报予以通告,让舆论向他施压。我相信,只要还有几分良知,报刊都会乐意转载!” 大家都说不错,纷纷看向苏雪至。 苏雪至吓了一大跳,赶紧表示感谢大家的好意,但那个所谓的大人物,真的不是姓贺的。 “可能是之前我不小心得罪了另外谁人,正也在想。等我想出来后,若是自己真的不能解决,到时候,我再请同学们一起帮忙!” 大家听她这么说,也就作罢,再叙片刻,饭点到了,据说今晚难得有红烧肉,一哄而散,争相去往饭堂吃饭。 这个晚上,苏雪至裹着被子包住身体,躺在单人床上,在同寝室友发出的鼾声里,久久无法成眠。 事情一波三折,最后戏剧性地以一个记过结束,自己算是侥幸无恙,实在是出乎意料。 学校这边,肯定是没事了。 但是对于她来说,还有另外一个麻烦。大麻烦。 她不知道,到底是不是他指示校方开除自己的,反正,得罪他是没得跑了。 那晚上,她脑子懵圈,怕他让自己娶他妹妹,想都没想,不留任何余地,拒绝了来自他的“好意”,至少,让他面子都没地方搁。 接下来,万一他若真的像同学担忧的那样,继续给自己小鞋穿,或者对付苏叶两家,那怎么办? 找王庭芝或者傅明城转圜? 显然行不通!别说自己和他们没这个交情,就算有,他们既压不住贺汉渚,对自己来说,还只会更加得罪人。 要是就这样丢下不管,又好似埋了个地雷,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炸,让人寝食难安。 她想来想去,想了很久,最后终于做出一个决定。 她决定尽快再去找贺汉渚,向他解释,自己那晚上为什么拒绝他的好意。务必要让他明白,不是自己不识抬举看不起贺家,而是有着难言的苦衷。 要是从此能化干戈为玉帛,继续叫他表舅,恢复到刚开始的那种关系,那就完美,从此可以安下心了。 正文 第 46 章 该如何解释自己拒婚的缘由,这倒不难,苏雪至很快就想好。但用什么方式,她颇是费了一番脑筋。再三考虑过后,否决了上门当面的可能。 一则,她没有过人的口才,二来,面对面说谎,怕自己做不到情辞恳切,万一哪里说错了话。 幸好,世上除了人用嘴巴发出声音相互沟通之外,还有一种适合像她这种社交无能之人的交流方法。 文字。 第二天,苏雪至在图书馆里写信。 现在她已适应竖版繁体的阅读写作方式,又参考了时人通行的书信修辞和格式,涂涂改改,耗了几乎一个下午的空闲时间,终于写完了这封信。 她在信里说,那夜承蒙对方青眼有加,有意婚配,作为自己而言,这件事有百利而无一害,原本应当欣然从命。当时断然拒婚,不是出于别的原因,是因为自己有难言之隐。 他既然派人去查过苏叶两家的底细,那么应该听说过,自己生父在长达十几年的时间里长期吸食鸦片。应该就是这个原因,导致婴儿弱胎,自己也是在成年后,发现身带隐疾,不适合成婚。 之前他有过疑问,自己当时为什么投河,又怎么没几天就转变态度,来到这里求学读书。 真正的原因,就在于此。 因为先天隐疾,当世医学无法可治,他生出轻生之念,当日在和母亲争执后,一时心灰意冷,做出投河举动。而后来,之所以又到这里求学,是因为想通了,人活着,应当有所寄托,所以决定抓住机会,到更高的学府就读学医。 她说,即便整个有生之年,万国医学水平无法达到能治愈隐疾的程度,但若能学好医术,尽己所能,为世上其余形形色色的病痛患者带去希望,则自己这一生,也不算是白来。 正是因为难以启齿的生理缺陷,无法婚配,不能耽误贺小姐一生,所以当时断然拒绝。 回想来这里之后的这小半年时间,自己得到过来自他的不少关照。侥幸,自己也算是帮过他的一些忙,虽然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也算是力所能及的勉力回报。 她强调,王庭芝曾对自己说过,他是个心胸宽荡之人,对此她深信不疑。这也正是促使她在犹豫再三过后,毅然提笔写下这封信的原因之一,告知一切原本不能被人知晓的隐情,希望从此消除误会,再无芥蒂。 信末,她想了想,又添了一段,告诉他一个好消息,和校长决定带自己去参加即将召开的万国医学研究大会。 自己能有今天这样的珍贵机会,全都是仰仗他当初的介绍之恩。往后,若他还有能用的到自己的地方,自己一定尽力效劳。 最后她祝他福安,收尾。 苏雪至誊抄完毕,拧上了水笔的帽,封进信封。 次日,礼拜天休息。 今天有很多事要做。 苏雪至早上出了学校,第一件事就是去戍卫司令部。到了大门前,铁门紧闭,两边岗哨持枪而立。 因为是礼拜天,苏雪至以为他不会在这里,只打算先将信交给卫兵,等他来了转交。没想到丁春山恰就在门里,看见她,主动走了出来,问她是不是来找贺司令,说司令一早已经来了,就在里头,可以通报,让她稍等。 苏雪至就把信取了出来,拜托他交给贺汉渚,随即离开了。 感谢文字的伟大发明,不同的排列组合,就能制造出需要的各种感情。 这封信苏雪至反复修改,读了又读,言辞恳切,从头到尾,洋溢着坦坦荡荡的气质,这些就不必说了。 也不敢说没有任何的瑕疵,但解释确实相当完美,最重要的是,将之前他质疑过的自己跳了河,随后没几天又高高兴兴来这里念书的问题联结了起来,逻辑吻合。 就她自己看来,整封信最大的逻辑毛病,那就是吸食鸦片的父亲生出先天缺陷的儿子,中间其实没有必然的联系。 但这种年代,医生忙着研究别的都来不及,谁会去关注这种想当然有道理的“道理”。 况且,也确实有这样的概率。 这个理由,还是非常有说服力的。 退一万步说,就算贺汉渚依然不相信自己的解释,问题应该也不大。 她给了他足够的尊重和面子。 这封信的真正目的,就是告诉他,自己不娶他的妹妹,但也绝对无意和他对立。不但这样,自己还是个记恩的人,将来要是有所成就,会记住他的提携。 他这样的年纪,就爬到了这种高位,就算如他所言心胸狭窄,看懂她的意思应该不难。再继续盯着她不放,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至于那位她从没见过面的,没等到她现在的肉,体出生就已经没了的血缘上的父亲——实在对不住了,只能拉他出来垫背。 投出信,苏雪至压在心上的石头终于落地,整个人都变得轻松了起来。 丁春山携了信,敲门入了办公室,将刚接到的信双手奉了上去,说刚才苏少爷来过,递入这一封信。 贺汉渚从文件里抬起头,接过,随口问道:“人呢?” “交了信,就走了。” 贺汉渚直接拆开信,取出里面的信瓤。两页纸,洋洋洒洒。他很快看完,放下信,往后靠在椅背上,沉思了片刻,把丁春山再次叫了进来,让他去问下,苏家儿子这几天在学校的动静。 丁春山出去,大约二十分钟后回来,说刚联系到了他的表弟,问来了这几天的情况。 “说吧。” 贺汉渚低下头,继续浏览文件。 “我表弟说,这几天苏少爷出了个大事。他去附属医院值夜班,遇到一个罹患盲肠炎的病童,就是马家的儿子,司令您应该也知道这家人。当时病情危急,医院不接,结果苏少爷站了出来……” “跳过这段,说后续。” 丁春山一顿,见他依然低头扫视着文件,只好跳过。 “病童是康复了,但校方的学生监认为苏少爷没有登记擅自行医手术,决定开除,就等校长回来批复。前天和校长提前回来了,没想到,非但没有同意开除,还因为学生监的话,当众发火,很大的脾气,说……说不能开除……” 他想起表弟告诉自己的话,不禁吞吞吐吐了起来。 贺汉渚抬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校长是说了我什么不好的吗?那就不用学舌了,我也不想听,这段也跳过!” 丁春山松口气,忙照办:“校长这么发话了,苏少爷自然没事,就被记了个过,得以留校,一切又都恢复原样。” 贺汉渚不再说话,一目十行地翻完了文件,签上自己的名,放在一边,让他代交给秘书,看了眼时间,起身拿起外套,朝外走去。 王孝坤过两天就过寿了,今早乘火车到达,低调出行,知道他来的人不多,连他的儿子王庭芝大概也没说。 贺汉渚亲自去火车站接。 十点钟,他开车抵达车站,在豹子和几名便衣的随同下,进入月台,静静等待。 十分钟后,一辆火车从北边吐着黑烟咆哮着靠近,渐渐地放缓,最后停了下来。 中间的一节包厢,车门打开,从车里先下来了几个便衣护卫,然后是名头发灰白容貌显得精神奕奕的人,五六十岁的样子,长衫马甲,手里拄着一根拐杖,正是当今的陆军总长王孝坤。 王孝坤一眼就看见了贺汉渚,脸上露出笑容。贺汉渚也快步走了上去,笑道:“伯父路上辛苦了,等下我给您开车,送您到府。” 王孝坤笑着摆手:“你如今是天城的卫戍司令,大忙人,要你来接,就已经麻烦了,怎么还能让你给我开车?” 贺汉渚对他十分尊重,扶住他的一臂,并肩朝外走去,说:“应该的。您有事,我再忙,那也不叫事。” 王孝坤笑着拍了拍他手臂,神色欣慰:“说起来是我僭越。有时候我常想,我要是有你这么一个儿子,这辈子,可真就无憾了!” 贺汉渚一笑:“庭芝人中龙凤,资质过人,只欠几分历练。凌驾于我之上,是必然的事,指日可待。” 王孝坤笑着叹气:“借你吉言,但愿吧。不敢指望凌驾于你,将来能有你一半,就是我老王家烧对了高香。” 一路说着话,贺汉渚也引人到了车前,亲手打开车门,接过拐杖,等王孝坤坐定,仔细地把拐杖放好在位置旁,随即让司机下去,另外乘车,自己坐了进去,在前后一车的随同下,驾车离去。 王孝坤上车后,大约是乘火车劳累,闭目养神。等车开出火车站路大约几里,他忽然说道:“先去西山承恩寺,有个小事,先处理下。”说话时,眼睛依然闭着,没有睁开。 贺汉渚没多问,调转车头,开往西山,大约半个小时后,汽车停在山下,王孝坤下了车,抬头看了眼半山的那座庙宇,带头往上爬山。爬了一百多级石阶,来到承恩寺,穿过大殿,来到殿后,走出寺庙的后门,最后停在了后山的一块空地上,双手搭在停于身前的拐杖龙头之上,突然喝了一声:“把人带出来!” 贺汉渚迎着头顶略带刺目的阳光,微微眯眼,看去。 几个人抬着一只长口袋从边上的一条山路后走了出来。口袋里仿佛装了人。被放下后,不停地挣扎扭动,发出一阵呜呜的声音。 显然,里头人的嘴巴被东西堵住了。 王孝坤说:“烟桥,上回你遇刺的事,不能就那么作罢,我一直在追查。我本以为是陆宏达派人干的,但你是总统跟前的红人,总统希望你们双方和解,他就算想要你的命,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动手。于是我又查了别人,最后终于揪出了背后的主使人!” 他命手下将袋子解开,里面露出来一个人的上半身。 不是别人,竟是如今的军部军需司司长,王孝坤从小收养大的亲侄儿,名王彪。 王彪看见他,拼命地挣扎,眼睛里露出恐惧和乞怜的光。 王孝坤却没什么表情,说:“我从小栽培他,本指望他能出息,没想到他竟愚蠢到了这样的地步,利欲熏心,以为你没了,他就能取代你的位置?” 他转向贺汉渚。 “动了我,乃至伤了我的儿子,都没关系,骨血尚在,我可以不赶尽杀绝。但无论是谁,图谋对你下手,还险些害了你的命,我王孝坤是绝不能容他活在世上的,即便是我的亲侄儿,也不例外!有一就有二,我得给你一个交待,给老太爷的天上之灵一个交待!” “杀人偿命,他得死!这个人,我交给你了,随你处决,完事了,正好埋在这里……” 他环顾一眼山峰四周。 “也算是块宝地。” 王孝坤说完,丢下地上的侄儿,从旁走过,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山路羊肠道的尽头。 山风劲吹,失了手脚和口舌自由的王彪瘫在地上,恐惧地睁大眼睛,看着贺汉渚点了支香烟,抽了两口,走到自己的面前,蹲下去,两道目光落在自己的脸上,仿佛在打量着他。 他再次奋力地挣扎,拼命地点头。 贺汉渚端详了他片刻,解了缚住他手的绳索,又将他口里的嘴塞拔掉。 “烟桥!烟桥!我错了!我不该一时鬼迷了心窍!求求你,饶了我,我后悔了,真的后悔了,要是这次你能放过我,从今往后,我一定知恩图报,做牛做马……” 王彪从地上一骨碌爬了起来,跪着,拼命地磕头。 贺汉渚笑了笑,将自己吸了两口点着了的那支烟,塞进了王彪张开的嘴里,说:“咱们以前也一起起过义的,算是同袍,对吧。” 香烟从王彪的嘴里掉出来,他慌忙捡起来,放回嘴里,咬着,拼命地点头。 “你想要我的命,老实说,我不是很想要你的命。但你又干了这样的事,我也不能当什么都没发生,对吧?” 贺汉渚手伸进上衣内兜,摸出来一把枪,指勾住扳机孔,转了几圈,放在地上。 “你自己决断。自己来个痛快。要是不想死,那就给我滚得远远的,往后再不许再出现在我的面前。” “毕竟,我还没能大度到能容忍和一个想要我命的人共事。你说是吧?” 王彪吃惊地看着他,那支香烟又从嘴里掉了下来。 对方神色平静,竟然仿佛不是玩笑,说完站了起来,丢下他,沿着山路,转身迈步,朝着寺院的方向走去。 王彪回过神,颤抖着手,拿起地上的枪,看了枪口几秒,倏然抬起头,盯着前方的那道背影,脸颊微微抽搐。 他根本就不相信,这个姓贺的,会真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放过自己。 不过是想逼他自尽,或者,等自己相信他的话逃走了,他转个头再派人取自己的命。他好在伯父面前做人情。 开弓没有回头箭,一不做二不休。 姓贺的要是真的死了,在既成的事实面前,自己从伯父手底下获生的可能,反而更大。 他不再犹豫,突然掉转枪头,朝着前方背影,迅速扣下扳机。 “咔哒”一声,空枪。 他定住,反应了过来,再连开两枪,依然空枪。 再两枪,还是没有子弹。 他的眼睛里充满了不可置信的光,手抖得厉害,再也拿不住了,枪滑落,掉在了地上。 贺汉渚走了回来,用悲悯的目光,看着已彻底瘫软在了地上的王彪,慢慢俯身,捡起了枪,将乌洞洞的枪口对准他,说:“子弹只有一发,就在这一枪。” “我说出来的话,其实通常都是真的。你们却全都不信。” 他又道了一句,语气带了几分遗憾。 “砰”的一声。 王孝坤已回到了寺庙前门,听见后山传来了枪声,脚步一顿,闭了闭目,随即睁眼,朝前继续走去。 正文 第 47 章 贺汉渚背对着身后那具趴在血泊里的尸体,立在山道旁,对着远处,抽完了一根烟。 他下山,上了车,转头对已坐到车后位置上闭着目的王孝坤说:“和尚会替他收殓,做七七四九天的法事。” “对不住您了。” 王孝坤缓缓睁眼。 “人活世上,得替自己的行为负责。你给了他机会了,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谁。” “烟桥,你老实说,是不是之前就知道是他干的?碍于我的面子,所以当做不知道?” 他凝视着贺汉渚,问道。 贺汉渚沉默了片刻:“什么都瞒不过您。” “其实你完全不必有顾虑,应该第一时间告诉我的。他能对你下手,这种不知感恩的人,将来也有可能被人收买,转而对付我。” “算了,不说这个了!” 王孝坤拂了拂手,改了话题,脸上露出微笑,“回吧,晚上把兰雪也接来,没有外人,就咱们一家人,好好吃个饭。我很久没和你们兄妹一起吃饭了。” 贺汉渚点头,开车离去。 傍晚,王庭芝照着母亲王太太的吩咐,开车去贺兰雪就读的女中,将放学的贺兰雪接来,一起到了王家。 晚饭的桌上,饭菜热气腾腾。 王太太天生弯眉圆面,富态而和气,让贺兰雪坐自己的身边,殷勤地替她夹菜,言笑晏晏。贺汉渚陪王孝坤喝酒。几个姨太太没上桌,带着王家下人伺候在一旁,端汤递水,人人面上带着笑容,饭厅里的气氛热闹而融洽。 寿宴在即,饭桌上的话题,自然也离不开这个事。王太太和丈夫报了一串自己这边预备请好的贵宾名单,又问:“就那个什么宗奉冼那一拨人,你说你自己请。怎么样,说好了没?” 王孝坤说:“打了电话,说身体不适,推了。” 王太太面露不快,哼了一声:“好大的架子!大总统都派特使来,他竟连你自己请也请不动,这是要公然扫你的脸?” 王孝坤皱了皱眉:“算了!宗老就这脾气,去年为了个教育部拨款的问题,大总统都没了脾气。能请来最好不过,不来,也算不上扫脸。” 王太太原本期待那个宗奉冼能破个例,出席丈夫的寿宴,给寿宴增个光。现在失望,又见丈夫这么说,只好闭了口,忽然又想起个事,看向坐自己对面,一直没有作声的儿子:“对了庭芝,上次我还叫你招呼一声那位姓……姓什么的来着,就是在船上救过你的……” 贺兰雪提醒她:“姓苏,叫苏雪至。” “对对,看我这记性……” 王太太轻轻打了下自己的额,“就那位姓苏的,叫他也来寿宴,你叫了没?” 今晚的饭桌,大家全都在笑,心情很好,就王庭芝一个人仿佛百无聊赖,正用筷子戳着面前盘里的一条鱼尾巴玩儿,不耐烦地应:“叫了,人家——” 他本来想说“人家清高,看不上,不来”,话起了个头,一顿,改了口:“那天正好有什么事,来不了,让我转达致歉。” 贺兰雪的一双美目里顿时流露出失落之色。 正和王孝坤说着话的贺汉渚望了眼妹妹。 王太太狐疑地看着儿子:“是你没叫吧?能来你爹的寿宴,多少人想求都求不来,他有什么大事这么要紧?我跟你说,人家救了你的命,这个礼数,咱们不能没有,要不会被人家背后非议!” 王庭芝说:“得了,我是没叫,行吧?要叫你自己派人叫,我管不了这个!” 王太太也不打算指望儿子了,见他吃饭也没个样,怕丈夫不悦,轻声提醒:“坐好,干什么呢你?” 王庭芝嘟囔了一句:“都自家人,装什么装……”嘴里说着,瞥见父亲果然停了和贺汉渚说话,似乎留意到了自己,收回筷子,慢吞吞地坐直了身体。 一顿饭吃了差不多两个小时,饭毕,王孝坤和贺汉渚又去书房说话。 外头,王太太让姨太太们陪贺兰雪打麻将,自己去吩咐管事办事,转回来,叫住了要走的儿子,将人拽进屋里,关上门,低声问道:“你和兰雪怎么样了?” 王庭芝莫名:“什么怎么样?” 王太太眉眼里都是笑,狠狠扭了一把儿子的胳膊:“你装什么装!你俩从小一块大,现在又三天两头见个面,你爹的意思,你会不知道?你爹年纪也大了,兰雪快十八岁了,要不哪天我找烟桥提亲,早点把你们的事情定下来,免得夜长梦多!” 王庭芝一把甩开母亲的手,跳了起来:“什么?我和兰雪?怎么可能!我把她当妹妹!她对我也没半点意思!娘我跟你说,你赶紧去告诉爹,千万不要打这种主意!我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王太太一愣:“你看不上兰雪?” 王庭芝一字一字地道:“跟看上看不上没关系,我压根儿就把她当妹妹!你们别逼我,逼急了,我可什么都干得出来!别当我吓唬你们!” 计划已久的好事竟是这么个结果,王太太也急了:“你什么意思?这么好的现成亲事,你干嘛不答应?你给我说清楚!” 她压低声音:“不说你们一起长大,知根知底,你四哥现在就要娶大总统的侄女了,你娶了兰雪,双喜临门,对咱们家是个好事,你懂不懂?” 王庭芝郁闷万分:“我不管这些!反正我是不会答应的。再说了,人四哥也看不上我!” 王太太说:“你四哥怎么就看不上你?把妹妹嫁进我们家,他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会对兰雪不好吗?你给我当心,要是因为你,坏了这个好事,让你四哥和咱们家生分了,你爹他不会放过你的!” 王庭芝气得要命,忽然说:“既然这样,我就和你说实话了——” 他盯着母亲:“我对女人没兴趣,我喜欢男的。” 王太太如遭雷劈,瞪大眼睛盯着儿子:“你说什么?你再给我说一遍!” 王庭芝哼了一声:“你儿子,我,喜欢男的!听清楚了吗?娘,你要是再打我和兰雪的主意,我立马就把这个事给捅出去!反正我是无所谓的,看你和爹了,你们要是也无所谓,不怕别人知道,那就去提亲好了。我倒想知道,四哥要是知道了你们明知儿子喜欢男的还要把他妹妹娶做儿媳妇,他会怎么想。” “你……你……” 王太太气得手都直发抖。 “娘您别气。我劝您趁早打消念头,您儿子就还好好的,什么事都不会有!你们要和四哥亲近,法子多的是,何必一定要我娶兰雪!我走了!” 王庭芝拔腿出了屋,剩下王太太一个人焦躁不安,又不敢告诉丈夫这个可怕的事,气得在屋里走来走去,头都疼了。 九点多,贺汉渚结束今晚的做客,带着妹妹向王孝坤夫妇告辞,回到家后,将近晚上十点。 贺兰雪显得有点累,没精打采的,上了楼,和哥哥道了声别,就往自己房间走去,忽然听到身后哥哥叫了声自己,停步转头。 贺汉渚走到她的面前,低声说:“兰雪,下次什么时候,要是王伯母提出来,要认你做干女儿,你不要答应。” 贺兰雪一怔:“为什么?” 贺汉渚说:“总之你不要答应就是了。” 贺兰雪点头:“好,我知道了。那我怎么拒绝?” “你就说亡母时常入梦,怕她伤心,不敢认干妈。但即便不认,你也当她如同亲母。” “我记住了。” 贺汉渚点头:“不早了,休息去吧。” 和妹妹说完话,贺汉渚到了自己的书房,坐下去过了一会儿,看见妹妹端了一碗宵夜进来。 “还不去睡?”他问了声。 贺兰雪把宵夜放在桌上。 “吴妈给你做的。我睡不着,顺便送来了。哥你自己也要注意身体,别抽烟,还天天那么晚睡觉。” 贺汉渚笑了:“不错啊,也知道关心你哥哥了?” 贺兰雪咬了咬唇:“其实我是来向哥哥你道歉的。那天是你生日,我不该对你发脾气,哥哥你不要生我的气。是我不好。” 贺汉渚笑道:“知道不该发脾气就好。行了,哥哥没生气,你去睡觉吧。” 贺兰雪哦了一声,转身朝外走去。 贺汉渚望着妹妹的背影,忽然叫道:“兰雪!” 贺兰雪停步,转头见哥哥起身,走了过来。 “你喜欢苏家儿子?” 贺兰雪心砰地一跳,在兄长两道目光的注视下,不禁低下了头,一声不吭,片刻后,听到哥哥缓缓地道:“苏家儿子确实不错,但他不可能和你一起的。往后你别想他了。” 贺兰雪慢慢地抬起眼眸,望着兄长,鼓足勇气问:“为什么?是你不同意吗?” “他已经有心上人了,在老家,以后回去要结婚的。”贺汉渚沉声说道。 “别人情投意合,你不会希望哥哥破坏别人的幸福,成全你吧?” 贺兰雪呆住了,起先一动不动,渐渐眼眶泛红,忽然抬手,飞快地抹了抹眼角,摇头:“不会的,哥哥你千万不要逼他,那样他就算和我好了,他也会不开心的。我知道了,以后不会喜欢他了,就当他是朋友也很不错。哥哥你放心吧。” 贺汉渚看着妹妹,微笑:“你能这样想就对了,哥哥相信你。没事的,人活世上,不可能事事顺心。再不高兴的事,很快也会过去的。” 他想了下,又道:“过几天不是王伯父的寿宴吗?到时候,京师和天城名媛淑女齐聚一堂。你的新裙子准备好了吧,够不够漂亮?我贺汉渚的妹妹,一定要做全场最美丽的公主,绝不能被别的女人压下风头!” 贺兰雪顿时破涕为笑,笑着,眼睛又一红,急忙吸了吸鼻子,低低地应:“嗯,都准备好了……” “那就好,哥哥送你去回房间。” 贺汉渚将妹妹送到房间门口,看着她推门而入,身影消失在了门后。 他回到书房,独自坐了一会儿,从上衣的内兜里摸香烟,带出了一片折叠起来的纸,掉落到桌上。 是今早收到的那封信。 他瞄了一眼,顺手拿起来,揿下了打火机,对着信纸的角,点着了。 火苗烧了起来。他脸凑上来,就着纸上的火,点了香烟,随后举了陷入火海的纸,看着火舌亲密地缠舐着写满了黑色小字的薄纸,在他的指间,慢慢往上卷去。 烧了将近三分之一,他好似忽然改了主意,将火纸又掷到地上,抬脚两下,踩灭火。 烧残的信被捡了回来,他吹了吹上头附着的一圈灰黑纸烬,放进抽屉。 苏雪至的这一天过得十分忙碌。 早上送完信后,她去警棚看望表哥。 前几天,她收到了家里寄来的一封家书。是母亲叶云锦写来的。说家里一切安好,舅舅的伤恢复得差不多了,荀大寿那边也再没有什么动静,又问她在医学校的近况,若有问题,或者觉得撑不住,让她不要勉强,随时可以回来。同时也附带了几句舅舅的话,让她有空给日本的表哥写封信,叮嘱他务必用心念书,早日拿到文凭回来,这样就能代替表妹和贺家往来,表妹也能早点回家。 苏雪至带了信出来。 叶贤齐十分忙碌,刚开始人还不在,她等了好一会儿,才见他回来,兄妹两人说话。 叶贤齐问她在学校的近况,苏雪至当然说一切都好。叶贤齐深信不疑,说自己记着她的叮嘱,刚昨天,还顺道路过了周家庄,去探了下小玉。小女孩没什么问题。让她放心,说自己以后还会去看的。 苏雪至告诉他自己打算租房的事,说以后给他住,自己休息天过来。叶贤齐自然一口答应。 苏雪至再把家书给他看:“舅舅那边怎么交代?表哥,不如还是……” 叶贤齐立刻摆手:“别,你千万不要说什么!你就说已经写信给我就行了。等我自己再想想,想好了,我自己说!” 苏雪至只好答应。 兄妹说着话,又有个巡警来喊,说一个东洋浪人和一个西洋水兵喝醉了酒,在妓院里争风吃醋,打了起来,闹得不可开交。姚能知道他会说点两边洋人的话,让他赶紧过去,充当翻译。 “出血了没?” 巡警挠了挠头:“我走的时候,好像就那个东洋人流了点鼻血!” “急什么,再等等。老子刚外头回来,水都还没喝一口。等俩鬼的脑瓢子开了花,再去也是不迟。” 苏雪至心里吐槽,见那个巡警一脸焦急,劝他还是早点过去好。 “知道了知道了,那你自己回去,路上当心。”说完匆匆跑了。 表哥看着混的还挺顺利,虽然苏雪至有点为他将来怎么向舅舅交待感到担心,但暂时也没别的什么法子,只盼他自己能早点想好,见他走了,也就离开,傍晚,到上次的那间汤室洗了澡,随后回了学校。 让她十分意外,王家的一个管家等在学校门口,专门当面给她送了一张寿宴的请帖,说太太邀他务必到时光临,略吃一杯水酒,以表谢意。 正文 第 48 章 关于王家的寿宴,王庭芝上次叫她,被她婉拒悻悻去了之后,苏雪至本以为这事就过去了。 没想到现在王家管事亲自送来了请帖。 自己也不是什么忙得脱不开身的大人物,王家还记着那么点事,殷勤相邀,自己若再拒绝,那就是自大和失礼了。 苏雪至只好做起了登门准备。 时间是三天后的晚上,因不是礼拜天,她要离开学校,照例得去请假获批。 李鸿郗那天过后,不知道是羞惭还是真的生病,这几天都没见人,据说请了病假。苏雪至就去向校长请假。也是巧,一说这个,校长告诉她,宗先生也打算赴宴,既然她也获邀,到时候,让她跟随宗先生一起去。 一个人去这种几乎全是陌生人的大交际场,苏雪至都能想象,到时候自己像根柱子一样杵着的样子,勉为其难,忽然得知可以随宗先生同行,如同获得大伞庇护,自己跟在后头就可以,松了口气。 顺利请到假后,就该考虑去的时候带什么寿礼,穿什么行头了。 寿礼好办。没打算攀附往来,就不必费心,更不必费钱,符合时人通行的下辈给上辈贺寿的基本礼节便可。备好寿糕寿桃寿果子三样,用个贴了寿字的大红纸包包了,到时携着,往门房一投就行。 穿什么,倒是让她费了一番脑筋。 原本,她那套只穿过一次的西装应该适合,但是一想到上回在法国餐厅里和贺汉渚撞衣的窘,她就彻底打消了念头。 哪怕这回他不会再穿那套衣服了,她也不想再穿回自己的这身。 幸好现在流行交际,社会热衷的人里,又不乏像她这种有体面的需要、却因各种原因没有自备的客人。天城就有不少专为这种客人提供体面衣帽租借的铺子,生意还十分红火。恰好同寝室李同胜家里有个做布庄的亲戚就开这种铺子,热情介绍,免费借穿,还请假特意带了苏雪至去,让伙计帮着选一套干净适合的。伙计两眼打量一下人,点头:“恰有一套,颜色尺寸都适合这位少爷,又是前两日新制的,还没借过!”说着提了过来,浅银灰色条纹西装搭配白色马甲和黑色领结一套。 苏雪至试衣上身,果然合身,伙计和李同胜更是赞不绝口,说她穿了这套,一看就是要做大学问的斯文人。苏雪至被夸得哭笑不得,道了谢,借了过来,事情就算准备好了。 很快三天过去。到了寿日的那天下午,苏雪至照着校长给的地址,来到了宗先生在这边的下榻之处,上次曾为贺汉渚举办过欢迎酒会的著名的天城大饭店。 宗先生说六点见面,苏雪至提早十分钟到。 这间饭店是诸多政要富商来到天城的首选入住之所。时令入冬,现在六点没到,外头天就擦黑了,饭店里灯火辉煌,显得愈发气派和华丽。 她等在大堂,发现今天似乎入住了不少的贵宾和要人,经理侍者还有各色衣冠楚楚的客人在下面穿梭来回,显得异常忙碌。 她猜测今天来天城到这里下榻的,应该都是像宗先生那样从京师那边过来预备去王家参加晚上寿宴的贵宾,等了片刻,快六点的时候,见饭店电梯的方向来了几个人,正是宗先生,与边上同行的几位看着像是朋友的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出来,忙迎了上去,叫了一声宗先生。 宗奉冼看见她,脸上露出笑容,招了招手,让她到近前,指着她对边上的几个人说道:“这个就是我刚和你们提及的年轻人,医学校的高材生,还没毕业,特殊情况之下,前些天替一个病童成功实施盲肠手术,医术果敢皆备,很是难得。” 说完,替她介绍起了同行的人。一位是著名学者,翻译家,一位京师大学校长,一位是著名报社的社长。剩下几位,也都是当今的文化名人,应该全都是来参加王家寿宴的客人。 大佬们投来注目,纷纷勉励年轻人。苏雪至一一行礼,恭敬鞠躬。介绍完,就跟在后头出去,到了门口,迎面上来一个等着的自称是王总长派来的人,说特意来接宗先生。 宗奉冼和友人暂道了声别,领着苏雪至上了来接的车,出发去往王家,今晚举办寿宴的地方。 王家公馆的前身,是前清的一个铁帽子王爷在这里给自己修的养老宅邸,自然极尽奢侈,后来变了天,手头拮据,只能转手,被王孝坤买下,当做在天城的居所,占地广阔,前后都有庭院,尤其是后园,假山流水,迂回曲折,没人带路,外人初来乍到,怕是要绕上几圈才能出来。 王家今晚张灯结彩,管事领着下人,在大门口笑容满面地迎宾。 时间还早,一般来说,这个点就上门的,大多是些逢迎王家的次要客人。真正的贵宾,一般都会踩点到来。 但今晚却有些特殊。这个时间,夜幕刚刚降临,在夜色的笼罩下,就有几名说出名字时人可谓如雷贯耳的当今京师政坛大人物悉数到来,被引入了王孝坤平日用作独处的私密之室,提前另外招待。 贺汉渚入内,见王孝坤在外等着。 王孝坤快步走了过来,示意他随自己来,到了一处适合说话的静室,王孝坤屏退了左右,说:“总统特使到了,陆宏达同行。特使想叫你也过去,一起坐坐,喝杯茶。” 特使姓章,名益玖,四十左右的年纪,在总统府参谋本部担任总长,是大总统的亲信。 参谋本部隶属于总统府,如同总统府的膀臂,有着特殊地位。 今天王孝坤过寿,总统本人没来,派了这位亲信来代表自己,而贺与陆之间的恩怨,无人不知,特使既然这么开口,自然就是大总统的意思了。 大总统的意思是什么,也显而易见。 见他沉默着,王孝坤低声道:“大总统有这样的考虑,我想你应当能理解。你放心……” 他压低声,目露厉色。 “即便没有你贺家的事,我和姓陆的也是水火不容。这条疯狗,从前就咬过我好几口,要不是我肉硬,现在怕早就进了他的肚子。现在是动不了他,等日后,一旦有机会,我第一个不会放过他,定会助你复仇!” 贺汉渚注视着王孝坤,脸上慢慢露出一丝笑意:“多谢伯父。” 王孝坤目露欣慰,含笑轻轻拍了拍他胳膊:“来吧,喝了那杯茶,晚上你帮我一起去招呼客人。” 内室里已经坐了两个人。一位是大总统特使,另外一位,和王孝坤差不多的年纪,自然就是陆宏达了。 陆宏达年过六旬,却看不出丝毫的衰老之相,鹰鼻薄唇,颧骨高耸,一头黑发,看着最多也就五十岁的样子,据说精力过人,家里有十几房妾室,儿子也是十几个,孙辈更是繁茂,家族兴旺。今天过来带了一个儿子,名陆天慈,传言正在和船王傅家的一个侄女议婚。 二人喝茶叙话,看见王孝坤和贺汉渚入内,停了下来。 章益玖和贺汉渚从前见过几面,也不摆位高的架子,笑着起身,以兄自居,握手寒暄后,指着坐一旁的陆宏达笑道:“咱们这位老大哥,据说很早有话,一直想和贺老弟你说两句,奈何老弟你是忙人,没有机会。正好今天,趁着王总长的大寿,大家聚在了一起,千载难逢的机会,不如都坐下,一起喝杯茶,听听他想说什么?” 陆宏达先是自嘲似地干笑几声,随即从座位上起身,走了过来,对着贺汉渚道:“烟桥,不瞒你说,我陆宏达冤枉啊!别人冤个几年,还能沉冤昭雪,我却满身有嘴,话没地方说!” 他的脸上,露出了极度的郁懑之色。 “今天你肯来这里,是给我天大的面子,我再不把话给说清楚,日后怕是真要沤在肚子里,没机会了。” “当初尊祖父的案子,真的不是我的指使!想当年,我与尊祖父共事地方,虽偶也会因政见不同,有过意见向左,但那都是官场执政的正常分歧。我一向敬重尊祖父,我陆宏达再黑心,也不可能在背后干出那样要遭雷劈的事!我实在是背了黑锅!” “当时你还小,你可能不知道,朝廷下来旨意,我能有什么办法?我是被逼无奈!关键是,无中生有,言之凿凿,朝廷有人信了令尊祖早年在地方就任之时,私下和长毛石翼王的人有过往来的诬告,说令尊祖当时利用职务之便,私下放过了一个姓郑的大将。后来石翼王在川地凌迟身死,长毛军四散,那个大将又继续抗击多年,自知复仇无望,临死之前,将长毛军积聚起来的窖藏下落,托付给了尊祖父。” “是上头的人听信谣言,起了贪念,要从你家起出什么窖藏的,该我倒霉,事落到我的头上。我陆宏达那时区区一个四品小官,敢不照办?后来这些年,每每想到当年被迫充当鹰犬,我便自责万分……” 他脸膛通红,停住,眼里隐隐闪烁泪光,猛地从腰间拔了枪,放到贺汉渚的手里。 “这么多年,我一直想去令尊祖的安息宝地下跪认罪,便是要我死,也绝不皱眉。奈何没有机会,我日夜不宁!现在你若还是不肯谅解,这就一枪崩了我,我无怨言!” 说完,他闭上眼睛,咬牙等待。 静室里没有半点声息,除了陆宏达发出的呼哧呼哧的呼吸之声。 章益玖看着两人,慢慢地煮茶。 绿嫩的雨前龙井叶片随了沸水,在润泽的汝窑茶器里上下翻滚,激烈扭动,慢慢地,停在泛出翠色的水中,静止了下来。 贺汉渚看了对面的人片刻,忽然转向章益玖。 “王伯父的大喜日子,刀枪也出来了。章兄,不知你有没听过,我被人叫做阎王?不知道的,要是看见我这样逼人,想来以为会是真的。” “什么阎王,我不过一只阎王殿前翻跟斗的小鬼罢了。” 他笑了笑,放下了刚才陆宏达放到自己手里的枪。 章益玖哈哈大笑,端起自己刚才倒在新杯里的茶,走了过来,递上道:“封建方是罪之源头,恶之温床!幸好,如今宇宙大同,旧邦新造!来来来,烟桥,喝了这杯茶,笑泯恩仇,往后大家都是大总统的人,化干戈为玉帛,一道效力,共建时局,岂不美哉?” 贺汉渚接过,看着对面的陆宏达,慢慢地喝了下去。 章益玖再次放声大笑,鼓掌:“好,这可真叫杯茶释恩怨,看来我这一趟,是来对了!” 他又转向贺汉渚,笑道:“听说曹小姐今天也来了?怕是要你亲自去接的吧?佳人有约,想必你也不乐意再耽搁了,若是有事,自便便是。”语气里已经带了几分促狭似的味道。 贺汉渚让几人慢慢喝茶,先行出了静室。 他走出庭院,渐渐放慢了脚步,最后从衣兜里摸出一包香烟,停在路边一处光线昏暗的角落,低头点了一支香烟,深深地抽了一口。 身后有人追了上来。 章益玖走近,看见了他,不复方才一脸笑呵呵的模样,低声道:“烟桥,大总统命我私下转你一句话,大丈夫能屈能伸,只要你尽心效力,日后绝对不会亏待你的。” 说完,看了眼四周,又道:“烟桥老弟,我再给你透个底吧。姓陆的表面对总统府顺服,背地小动作不断。人嘛,最难就是知道知足两字怎么写。现如今革命始罢,百废待兴,大总统为国事呕心沥血日理万机之余,四周也是虎狼环伺,亟盼稳定。希望你暂时隐忍,不要动作,是出于大局的考虑,懂吗?” 贺汉渚含笑,谢他指点。 章益玖笑道:“客气什么,咱们自己人。我假公济私说一句,你来这里也小半年了吧,算是地主,一顿酒,你怕是逃不掉的。” 贺汉渚笑道:“这还要总长开口?我是位卑干苦力的,比不了总长位高阔绰,但也不至于连顿酒都请不起。天城几家大字号,随便你点,我舍命陪君子就是!” 章益玖笑哈哈道:“那就说定了,一醉方休!我这边没事了,你赶紧走吧,免得曹小姐等急了,回头要怪我。” 贺汉渚一笑,告辞而去。 苏雪至蹭着来接宗奉冼的车,在六点半的时候抵达了王家。 这个时间,大部分的宾客差不多都到场了。 因为来客太多,车马往来,王家大门附近的街道上,虽有人专门指挥交通了,但还是拥塞。宗奉冼就提早下了车,带着苏雪至步行进去,走到那扇张灯结彩的大门之外,递上请帖,门口的人一看,惊喜地“啊”了一声,随即回头高声喊道:“宗先生到——” 话音落,一个管事丢下正说着话的人,匆匆跑了出来,叫人进去通报贵客到,自己则面带笑容,恭敬地问好,随即领路,带着往举办寿宴的大堂去。 还没到,里面迎出来一个目光炯炯的灰发老者,一身传统的万字喜庆寿袍,后头跟了王太太和一个穿西装的青年。 正是王孝坤夫妇带着儿子王庭芝,亲自出来迎接贵宾。 一见面,王孝坤便紧紧地握住宗奉冼的手,道:“宗先生怎的没坐车来?说您竟是步行来的?原本我是要去外头迎的,怠慢了先生,勿怪。” 宗奉冼笑道:“王总长客气了,是我自己下的车,有劳总长费心了。逢总长大寿,今晚带着学生,也来凑个热闹,送上一副自己题字,聊表心意,贺总长甲子寿喜。” 苏雪至忙从他身后出来,双手奉上一幅装裱好的卷轴。 宗奉冼的字也是十分有名,平日有人重金求取,往往也未必能够如愿。 王孝坤惊喜不已,忙叫人展开。 管事上来,小心展开卷轴,只见上面书写“如山如阜,大德大年”八字,盖有印钤,面带喜色地对着两边宾客高声念了一遍,念完,捧去当场悬在了寿堂的显眼位置,供往来宾客赏析。 王太太这几天虽因儿子那日自爆的丑事而烦恼不堪,但此刻,见宗奉冼不但登门贺寿,竟还送上了一幅有他印钤的题字——要知道,上回也就是大总统老母的七十大寿,方得他登门写了个寿字,见周围的宾客纷纷奉承,顿觉脸上无比增光,心情这才好了些,推了推一声不吭好像往后退的儿子,示意上前见客。 王孝坤介绍儿子:“犬子庭芝,年方弱冠,冥顽不教,往后若能得到宗先生的一二指教,则是犬子莫大之幸事。” 王庭芝垂着眼睛,耷着头,好似没看见苏雪至,老老实实冲着宗奉冼鞠躬。 宗奉冼看他一眼,夸年少稳重,未来可期,王孝坤红光满面,很是高兴,这时终于留意到了宗奉冼带来的学生,容貌颇为俊秀,看了一眼,说:“这位是宗先生的高徒?” 自己是跟着宗奉冼来的,不能给他丢脸。苏雪至自我介绍姓苏,随即躬身,祝贺大寿。 王家送过请帖的管事说:“总长,这位便是救过公子的那位苏少爷。” 王太太定睛看她,王孝坤则显得有些惊讶,打量了眼苏雪至,微微点头,随即对着宗奉冼道:“果然是名师出高徒!快请进!”亲自领着贵宾入了寿堂。 今晚的王家宾客,除了天城的政要富商名流,周市长、廖督办、孙孟先等等之外,京师的达官贵人和各国使节也几乎一网打尽,可谓高朋满座,济济一堂。 寿席还没开宴。 宗奉冼入内后,就被找过来寒暄说话的人围住了,苏雪至在后面跟了一会儿,听到身后有个女人的声音响了起来:“苏少爷!怎么你也在这里?” 她转脸,竟是马太太。于是点了点头。 马太太惊喜不已,立刻丢下身边的女眷太太们,过来和她说话,问她在学校里的后续,说自己一直很上心,昨天还想着哪天有空再去问问。 苏雪至说自己没事,向她道谢,随即问她儿子的情况。 据她所知,马家的儿子昨天已经出院了。 马太太说儿子恢复得很好,自己会严格遵守医嘱,又向她道谢。 这时,大堂的入口处来了几位新的宾客,其中有道苏雪至熟悉的身影。 傅明城也来了! 里头的人已经很多了,人声鼎沸。但傅明城好像一眼就留意到了她,停下,含笑朝她的方向点了点头。 苏雪至也点头回礼。傅明城随即跟上了前头的几个人,去向王孝坤贺寿。 马太太眼睛也盯着傅明城的背影,嗳了一声:“小苏,你跟傅家二公子也认识?” 苏雪至嗯了声。 “他人应该还不错吧?” 苏雪至点头。 “嗳,可惜了,命不好,不是太太肚皮里出来的。他前头的几个人,你看见了没?傅太太带着侄女,还有他大哥傅健生。” “那个傅健生啊……” 马太太压低声音:“听说酗酒成性。别看平时斯斯文文,喝醉了酒,竟当着家里下人的面,辱骂自己的弟弟!傅太太当然不承认了,出去到处说兄弟关系好,我猜今晚上,就是傅太太特意要他来的。但谁信啊!你说,船王现在又这样了,万一哪天没了,二公子以后会怎样,就难说了……” 苏雪至以前就听说过傅明城家里的一些传言,现在听到马太太又这样说,留意了眼走在前面的傅家长子。 傅健生年约三十,个头高,微壮,衣冠楚楚,和弟弟傅明城的外貌不大像,正和边上的人笑着谈话,与周围的人没什么两样。 看不出来,在酒精的作用下,行为会失控到这样的地步。 苏雪至望了眼静静立在一旁,等着傅太太和兄长交际的傅明城。 “嗳,小苏,”马太太又说:“今晚居然这里遇到你,太巧了!你明晚有空吗,我派人去接你,请你来家中吃饭……” 苏雪至顿时想到她说要给自己介绍对象的事,急忙推脱,转身要溜,马太太却十分坚持,跟上来问:“那后天呢?或者哪天有空,随时可以。小苏我跟你讲,我侄女条件真的不错……” 苏雪至正愁烦马太太没法摆脱,救星来了。 王太太笑吟吟地带着贺兰雪进来,顿时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力,包括身边的马太太。 贺兰雪今晚十分漂亮,穿了条洋红色的蕾丝花边长裙,围着白裘小披肩,华贵中不失娇俏。 苏雪至感觉她的目光好像在找人,心里有点发虚,急忙背过身,却一眼看见了贺汉渚。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她刚才一直没留意。 他穿了套熨得平整无比的军制服——再也不必有和自己撞衣的担忧了,正听宗奉冼说着不知道什么话,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 宗奉冼看见了她,招了招手。 苏雪至知道是叫自己过去的意思,有点莫名其妙。不知道他们说话,为什么要叫自己,但还是走了过去,叫了声宗先生。见贺汉渚的两道目光投向自己,略略迟疑了下,脸上露出微笑,低声而礼貌地叫了一声表舅。 投去的信对他的实际效果如何,她不知道。 反正在她这里,过去的一页,算是翻了篇章。 他没表情,略略点了下头,算是回应。 “贺司令,今晚我来,除了贺寿,其实另有一事,想请司令卖我个面子,不知道司令方不方便?”宗奉冼说道。 贺汉渚立刻从苏家儿子的身上收回目光,含笑道:“宗先生言重。但凡有事,尽管吩咐,只要力所能及,汉渚无所不应。” 宗奉冼笑道:“司令慷慨,那我就不客气了。实不相瞒,我是想替我的学生向司令要个人情。小苏年纪不大,刚来这种地方,可能言语行事会有不周,倘若从前有冒犯之处,还望司令海涵。” 贺汉渚仿佛一愣,视线随即瞥向苏雪至。 苏雪至则是吓了一大跳。 来的路上,她根本没听宗先生在自己面前提过任何类似这样的话,万万没有想到,他会为自己在贺汉渚面前说情,诧异之余,双目下意识地望向贺汉渚,正和他投向自己的两道视线撞到了一块儿。 她感觉他表情似笑非笑。 又好像有点不悦? 至于她…… 真的是尴尬万分,偏偏又不能说什么,只好垂下眼皮,一声不吭。 贺汉渚收回目光,笑道:“宗先生如此郑重其事,我还当是什么呢,原来是这个。宗先生您放心,是场误会,早就说清楚了。何况……” 他再次瞥了眼一旁垂着眼眸一动不动的苏家儿子。 “何况他是我表外甥。” “我跟他,能有什么过不去的事儿?” 正文 第 49 章 对方算是个人物,既然答应得这么痛快,话也说得如此漂亮,只要不是什么解不开的仇怨,日后想必也不至于再继续为难了。 且话也说回来,像小苏这样学业精专性情纯良家世又清白的年轻人,又能和对方结下什么深仇大怨? 宗奉冼之前因了此事在心里落下的关于贺心胸狭隘的印象,一时虽仍难以拔除,但也算是恶感稍减,便与对方握手,致谢。 他那几位苏雪至在饭店见过面的老友这时也到了,纷纷走了过来,与贺汉渚招呼寒暄后,没说几句,就继续之前的话题,在那里谈论起了近期的一项重大考古项目。 苏雪至搭不上话,贺也好不了多少,两人就默默听着,过了一会儿,宗先生说得兴起,把人给丢下了,和老友坐到了一旁去,最后剩苏雪至和贺站在原地。 苏雪至的眼睛看着对面墙上一个写在销金红纸上的硕大寿字,喃喃地说:“不是我。我不知道……” 贺汉渚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眼寿字,唔了声:“我知道。” 苏雪至略意外,转头看他,这时,刚才一直留意着这边终于等到了空档的马太太迅速插上,热情地对着贺汉渚做起了自我介绍。 “贺司令,我家老爷姓马,本城商会董事,您上任之时的欢迎酒会,我家老爷受周市长的委托,担任筹备之一,当时也在,司令应该有印象吧?我家老爷那天晚上回来,对司令您是赞不绝口,说司令天纵英才,百年难遇,今晚一见,果然鹤立鸡群,我家老爷没有半分夸大!” 贺汉渚不知是听惯了别人的吹捧,还是他脸皮厚,或者真觉得自己有这么优秀,这种在苏雪至听来有些尴尬的夸张恭维,他却好像没有半点不适。向马太太点了点头。 对方居然挺好说话的,自来熟的马太太更是来劲了,笑眯眯地看了眼苏雪至:“我今晚才听说,原来小苏是司令你的亲戚?司令我跟你讲,我儿子那天晚上要没遇到小苏,现在怎么样都不知道了,现在想起来,哎呦我的心还悬着。我们一家对小苏都是极其感恩。你们家小苏简直就是活菩萨转世,救苦救难……” 没想到马太太的恭维对象转眼又变成了自己。 苏雪至听她越讲越是夸张,实在受不住,正要打断她的话,忽然这时,近旁大堂的那扇正门里,又来了几个人。 苏雪至望去,见新到的是位丽人,很年轻,二十出头的年纪,长眉美眸,作西式打扮。一头精心做过的乌黑卷发,佛橘色的曳地长裙,肩上也披了件狐裘,是小斗篷,佩一套红宝石首饰,气质出众,高贵明艳。 她的身边,簇拥着几个年长些的妇人,像是陪伴。 丽人入内后,稍稍停了一下脚步,视线环顾四周,很快望向这边,落在了贺汉渚的身上。 她的眼眸微微一亮,唇边露出微笑,朝着这个方向走了过来。 “失陪。” 贺汉渚道了一句,迈步迎了上去。 “抱歉,我脱不开身,所以让丁春山去接你。” 苏雪至听见他对年轻小姐低低道了一句。 “没关系,”她笑,“我知道你很忙。其实你完全不不必派人来接我的,只要和我说一声,我可以自己来,或者让别人接。也怪我母亲多事,她其实完全没必要给你打这个电话。” 二人说这几句话的功夫,王太太已快步走了过来,脸上带着欣喜之色,笑道:“十二小姐,你可算来了!可把我给等的!刚我和兰雪在说你呢。我说你怎么这么晚还没到,正想问烟桥!” 十二小姐笑着向她致歉,说乘坐的火车晚点了,没能及时赶到,请她见谅。 “到了就好,到了就好。累了吧,赶紧先去休息下。十二小姐今晚真是漂亮,烟桥你说是吧?” 贺汉渚看了眼丽人,笑了笑。 “兰雪呢?” 十二小姐问,看了眼前头。 “宴席还没开始,兰雪刚去休息了。我带你过去。” 王太太又笑吟吟转向贺汉渚:“烟桥,人我先带走了,你放心,连同兰雪,她两个人,晚上都归我照顾!” 贺汉渚目送王太太亲密地挽住十二小姐的胳膊走了,随后也迈步离去。 “这位就是大总统的侄女,在家排行十二,闺名听说叫做自华,不过大家都叫她十二小姐,说是曹家容貌最好、才情也最高的小姐了,好像以前还曾去欧罗巴留学过两年。” 马太太望着十二小姐背影,对身旁的苏雪至说起了自己知道的八卦。 “一开始他们家里是不同意的,她自己闹着,一定要去,还去求了大总统,最后是大总统拍板,同意让她去的。好像是去年回来的。” “听说贺司令就要娶曹小姐了。两个人看起来真是登对啊,天造地设。小苏你说是不是?” 马太太口中感叹了一句。 苏雪至点头:“是。” 十二小姐应该是今晚到达的最后一位贵宾。在她到来后,没片刻,寿宴终于开宴。 苏雪至自然坐在男宾区。 大约是出于她曾救助过王公子的考虑,王家将她的座位安排在了贵宾席,和她同桌的,都是一些仿佛年纪,来自达官贵人家的公子和少爷,其中就有陆宏达今天带过来公子陆天慈。 陆天慈和王庭芝差不多的年纪,身材瘦削,脸色泛青,据说是陆宏达以前宠爱的一个小妾生的儿子,不但如此,在得了这个儿子之后,陆宏达的事业就开始飞黄腾达,陆宏达认为这个儿子是天降福星,对他极其宠爱。 筵席开始后,同桌的大部分人,基本一直都在围绕陆家儿子说话,奉承他,敬酒,陆天慈喝了不少。 苏雪至感到这个陆公子的一双眼睛时不时地瞟向自己,直觉不是很舒服,就尽量低头吃饭,到了宴席快尾声的时候,陆公子看起来已经有些喝醉了。同桌的一个人问及了他和傅家侄女的婚事,说今晚上看见傅太太好像把那位傅小姐也带了过来,问他有没和傅小姐见过面。 陆天慈脸面通红,嗤笑了一声:“就那个丑八怪?老实说,我都不忍心看第二眼。我是没兴趣的,但我爹要我娶,娶就娶,我也无所谓,女人嘛,哪个不是那个样子?有什么区别?” 同桌的一帮公子少爷发出一阵笑声,表情猥琐,开始跟着陆天慈贬评自己今晚上遇到的各家小姐。 苏雪至实在听不下去了,加上宴席也近尾声,就站了起来,离席而去。 她想去解个手。 王家为宾客预备的解手所在,人络绎不绝,近旁还有王家小厮站在一旁服侍,给客人送水递巾,中间没有任何间隔。 这样的地方,苏雪至自然上不了,向遇到的王家下人问了一声,得知后园那边,还有一处可供使用的所在,于是找了过去,果然空无一人,顺利地解决了内急,出来,正要回到前头,看见不远之外,一处池塘的假山旁,立着一道身影。 她一眼就认了出来,是傅明城。 今晚,王家前面灯火辉煌,十分热闹,但后园这边却十分安静,刚才来的路上,根本见不到人,王家下人几乎全都去了前头帮忙。 周围静悄悄的,几盏孤灯照路,傅明城的身影显得有些寂寥。 苏雪至不知道他一个人站在这里干什么,或许也是来这里解手,随后不想回到前头去? 她想起了马太太对自己说的那些关于他的那些话,略一迟疑,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和他打个招呼,这时他看见了她,走了过来。 苏雪至便迎了过去,叫了一声,两人闲谈几句,果然,和自己差不多的原因,他刚才见前面人多,所以来了这里。 “感觉这边不错,挺安静的,所以站了一会儿。”他笑着解释了句。 月光和灯影,照出他面庞的轮廓。 苏雪至好像在他的笑容里,读出了几分无奈和落寞。 实话说,苏雪至对他的遭遇有些同情。但鉴于和他也没到那种可以说什么话的深交的地步,也就装作不知道,点了点头。 傅明城却好像猜到了她的想法,忽然自嘲地说了一句:“晚上让你们见笑了。” 苏雪至急忙摇头,安慰道:“你别多想。” “人为自己而活。何况,在我的眼里,傅先生你是最好的老师和朋友。” 她想了下,说道。 傅明城凝视着她,慢慢点头:“你说得对。不说那些了。”他改了话题,告诉苏雪至,清河医院那边现在已经有了几个愿意献血也符合条件的对象,都登记好了信息。 对一个素不相识的孤女,他能上心到这样的地步,苏雪至感到十分温暖,道谢。 “木村先生常说,医者如同父母,对病患者要怀有仁爱之心。我这辈子,恐怕做不到这样的地步,不过是尽点力罢了。” 苏雪至表示了自己的敬意。他笑说小事,随即恭喜,说自己听说了她那天为马家儿子独立做手术的事,马太太今晚上逢人就讲,到处宣扬。 “你很厉害,恭喜你,坚持下去,将来你一定会在医学的道路上有所成就。” “傅先生你也一样。”苏雪至说道。 他微笑:“你说的是,我也一样,只要我坚持下去,就有希望。” 苏雪至感到他的这句话,似乎带着几分自嘲的味道,感觉自己可能无意间说错了话,就沉默了下来。 “要不回吧?”片刻后,她提议。 傅明城含笑点头,两人正要回去,这时,走廊那边过来了一个王家下人,带来了了傅家负责照料船王身体的护士,说有急事,要来找傅明城。 护士是清和医院派过去照顾船王的,此刻表情焦急,说船王晚上出现了呕吐不适的症状,她当时立刻叫人去木村先生家里,将木村请了过去。经过紧急救治,船王情况有些稳定了,但木村建议傅明城最好尽快回去,顺便再去医院取一些药。 “药放哪里您大概不清楚,所以我来找您,带您一起过去!” 傅明城脸色微变,和苏雪至道了声别,立刻随了护士匆匆离去。 苏雪至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前方走廊的尽头,微微有些唏嘘,站了一会儿,也沿着走廊而去,想回前头去,突然,身旁的一处暗影角落里,晃晃悠悠地出来了一个人,竟是陆天慈。 他显然是喝醉了,手里还拎着一瓶洋酒,脚步虚浮,笑嘻嘻地凑了上来,拦住了去路。 “苏……苏雪至?你很厉害啊,听说会做手术治病?咱们交个朋友,怎么样?” 苏雪至一顿,见他那双因酒精而发红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十分怪异。再想起他在酒席上从嘴里吐出来的对女人的极尽贬低之词,忽然若有所悟。 难道这个陆家儿子,把自己当成了真的男人,想打自己的主意,所以刚才一路跟踪了过来? 苏雪至浑身立刻起了一阵鸡皮疙瘩,从他身旁快步走过,陆天慈追了上来,抬手一把抓住她手臂。 “美人,不要跑啊!别怕。我听说你认了那个贺汉渚做什么表舅舅?何必这么委屈自己。咱们做好朋友,往后你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我来罩着你……” “陆天慈狗日的,你他妈给我松手!” 伴着一道充满了怒气的声音,苏雪芝抬头,见对面的走廊拐角处,又来了一个人。 王庭芝奔了过来,上前,一把就甩开了陆天慈,将苏雪至挡在了自己的身后。 陆天慈跌跌撞撞地往后退去,一下摔倒在了地上,手里的酒瓶子也甩了出去。 “哟,是你呀,什么时候回来的呀?听说你去年像乌龟一样躲了起来,我还以为你都不敢露头了呢,现在又跑出来啦?怎么,你什么时候口味也变了,也想和我抢人?你老实说,是不是已经用过了?其实我倒是不在乎这种事,王公子你要是不介意,咱们三个一起来,更刺激……” 陆天慈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嘴里说着不堪入耳的话,充满了讥嘲和挑衅。 王庭芝目露凶光,一言不发,大步上去,捡起刚才那只被甩了出去的洋酒瓶,拎起来,冲着满口还在污言秽语的陆天慈,当头狠狠地砸了下去。 伴着一道玻璃碎裂的声音,陆天慈当场倒了下去,人趴在地上,口里发出痛苦的声音。 “狗日的,我叫你瞎了眼!” 王庭芝还不放过对方,拎着手里那只碎裂的如同匕首的瓶子,继续往脑袋上砸,又狠狠地踹。 很快,陆天慈没了声息。 苏雪至回过神来,冲了上去,一把夺掉他手里那只已染满血的碎酒瓶,看向地上的陆家儿子。 他手脚痉挛,头破了个洞,污血不停地从口子里涌出。 当苏雪至见到他头颅枕部的位置,不偏不倚,深深地插入了一片尖锐的玻璃,整个人当场血都凉了。 “住手!会出人命的!” 她喊了一声。 王庭芝停了下来。 人头颅内,尤其枕部脑干,关系人体呼吸和心血管中枢,一旦外伤直接撞击这个部位,瞬间人就可能失去正常的生命体征,意味死亡。 何况现在,这个位置插入了这么深的玻璃,如同刺入一把刀。 别说现在的医疗水平,就算是后世,活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 苏雪至跪在地上,拼命抢救,却是回天无力,很快,陆天慈的呼吸和心跳慢了下来,最后停止。 苏雪至慢慢地停了下来,跪在一旁,看着自己也染了血的手,冷汗不停地往外冒。 王庭芝盯着地上的陆天慈,半晌,问:“真的活不了了?” 苏雪至没应。 他定立了片刻,突然说道:“你立刻给我走!不要让人知道你来过这里!这个事我会负责!全是我的事!” 苏雪至望着他,心里乱糟糟的。见他说完转眼就走,想叫住他,却不知道,自己就算叫住了他,又能干什么? 忽然这时,走廊的尽头,又来了人。 还是两个人!朝着这边迅速跑了过来。 起先苏雪至心脏一阵狂跳,等看清竟是贺汉渚和豹子,心跳终于缓了些下来。 “四哥?” 王庭芝叫了一声,停住脚步。 贺汉渚没看他,疾步走了过来,看了眼地上的陆天慈和插在他头颅里的那片玻璃,俯身,伸手探了探鼻息,抬起头,望向定立在一旁的苏雪至。 “还有救吗?”他沉声问道。 苏雪至心乱如麻,摇了摇头。 他站了起来。 “怎么回事?为什么下这么重的手?”他转头问王庭芝,虽然压低了声,但声音里带着严厉。 王庭芝沉默着。 贺汉渚眉头紧皱,看了眼苏雪至。 苏雪至咬了咬牙,正要开口解释,王庭芝忽然抢着说道:“和他无关,是我一个人的事!刚才在这里遇到了,吵了起来,我失手干的!四哥你也知道,我以前就跟他不投,冲撞过的。”说完看着苏雪至,用眼神示意她不许开口。 “没关系的,一人做事一人当!大不了我赔他一条命就是了!四哥你们走吧,我去叫人了!” 他转身就走。 “站住!” 贺汉渚低低地喝了一声,转身,将陆天慈头上插着的玻璃一把拔了出来,连同那只染满血的碎瓶和附近的酒瓶碎片一道,全部收了起来,再将陆天慈拖进了假山后的阴影里。 做完这一切,他走了出来,对着定定望着自己的王庭芝低声道:“听着,你现在立刻回去,谁都不要讲,包括你的父亲,换套干净衣服,把屁股擦干净!就当什么事都没有,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这件事,我会处理。” 王庭芝仿佛终于回过了神,迟疑了下,转向苏雪至。 “四哥,和他真的无关……是我动的手……” “没听懂我的话吗?想两个人都没事,就立刻给我回去,当你今晚上没来过这里!” 他打断了王庭芝的解释。 王庭芝望了眼沉默着的苏雪至,咬了咬牙,转身疾步匆匆而去。 正文 第 50 章 一阵夜风吹过,走廊附近悬在电线下的几盏电灯晃动,摇曳着的昏黄黯淡灯影里,苏雪至看着贺汉渚走到守在走廊尽头的豹子面前,不知道和他说了几句什么,豹子转身迅速离去。 他边回来,边脱外套,到池塘里浸水,来回几次,擦净地面上的血迹。 苏雪至明白过来,立刻从附近匀了些土,铺上去。 他看了她一眼,和她一起铺,铺完,踩平,和周围融为一体。 他最后又检查了一遍四下,确定没有留下什么痕迹,直起身,正要说话,走廊那头忽然起了一阵踢踏踢踏的脚步声。 他一把抓住她手臂,拽着迅速隐身到了存尸的假山之后。 苏雪至屏住呼吸,趴在假山的缝隙里看出去,见是一个宾客模样的人捂着肚子,冲进厕所。 一阵惊天动地的响动之后,过了一会儿,那人系着裤腰带走了出来,哼着小曲,回往前头去了。 苏雪至透出了一口气,抬起头,见贺汉渚仿佛正看着自己,便慢慢地站直了身体。 周围黑魆魆的,就在距离她脚边不远的地方,陆天慈那具已经没有了生命的身体,就蜷在地上,仿佛夜色下的一坨土堆。 一个大活人,转眼这样死在了眼皮子底下。 而自己,不但就在现场亲眼目睹,最后竟还主动帮助,去掩盖真相。 在她的身上,居然发生这样的事情。 又一阵夜风掠过,附近的一丛树枝,发出哗哗的声音。 她忽然生出一种魔幻之感,好像自己并非身处一个真实的世界。 然而下一秒,她被耳边传来的一道声音给唤醒,回到了现实。 她听见贺汉渚在问自己:“你有没受伤?” 她回过神,看向他,摇头:“没有。血是陆天慈那里染来的。” “很好。” 他眼睛都没眨一下,继续低声吩咐。 “你就在这里等着,暂时哪里都不要去,今晚更不能提早离开,你等宴会结束了,和宗先生一起走。我妹妹在王家有房间,我去叫她过来,带你去她房间。接下来,如果有人问你今晚离席后去了哪里,你就说,这里走后,和我妹妹在一起。” “出来的时候,最好让人看见。” 他吩咐完,立刻丢下她,从假山后闪身而出,迅速离去。 苏雪至目送,等这道背影消失在了昏黄的灯影尽头,转脸,看了眼自己脚边的尸体,立了片刻,慢慢地蹲到水边,无声无息地洗净了自己染血的手,又洗了把脸,最后,靠在背后的假山上,闭目,在夜色的遮掩下,等待。 他没有让她等多久,很快回来,示意她出来。 苏雪至跟着他转过走廊的拐角,沿着一道围墙,继续走了段路,就看见贺兰雪立在前方的一扇门旁,见到兄长和她,立刻快步走了上来。 “哥哥,我们走了。” 贺兰雪轻声说道,见兄长点头,带着苏雪至去往她的房间。 一路顺利,没有遇到什么意外,一进去,贺兰雪就反锁了门。 苏雪至径直入了盥洗室,对镜再次检查自己的仪容,擦净裤管上刚才为了救人跪在地上时沾上的细小脏污,连同鞋底在假山后踩的泥巴和草屑,全部弄得干干净净,没有半点遗留之后,她走了出来,见贺兰雪站在一旁默默望着自己,眼睛里流露出关切而担忧的神色。 苏雪至猜测贺汉渚并没有告诉她,刚才在那个地方都发生过什么。 她应该只是听她哥哥的话,让干什么,干什么而已。 苏雪至本想安慰一下她,说没大事,让她不要过于担心。 然而,这样的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即便只是出于安慰的目的。 是大事,她从来没有遇到过的大事。 最后她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慢慢坐了下去。 当终于彻底地从片刻前的那个死亡现场里脱离开后,苏雪至开始苦苦思索,贺汉渚到底会怎样处置这件事。 再过片刻,寿宴就要结束了。 王家的寿宴,王家的地方,陆宏达最喜欢的“福星”儿子却不见了。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想悄悄处理掉尸体,以他自己失踪来结束这件事,是完全不现实的。 必须要有一个结果。 苏雪至很快就推翻了这个看着最简单,但也最不可能的可能。 第二个可能,他自己顶包,承担杀人的罪名。 这样的话,不管他能提供出怎样充足的杀人理由,即便是迫于无奈的自卫,等待他的,除了陆宏达的报复,肯定也会有法庭的审判,乃至全社会的舆论审判。他会将自己陷入旷日持久极其被动的局面里,稍不小心,将身败名裂。 这样的代价太大,不值。 苏雪至也否决了这种可能。 那么就剩第三个思路了。 转移死亡现场。 苏雪至虽然对贺汉渚其人并不了解,但从他最后与王庭芝说话的口吻来判断,苏雪至觉得他极有可能,会采取这样的手段。 倘若让王家成为第一现场,则不可避免,今晚所有的宾客都将变成潜在的凶手。那样的话,随之而来,就是长时间的调查和追索,毕竟,死的不是一般人。 世上没有完美的伪装,只有没被发现的伪装。 事情拖得越久,风险就越大。很难保证,最后不会怀疑到王庭芝和自己的头上。 既要摘出王庭芝和自己,又要速战速决,最适合的,当然就是在外面制造第一现场。 以他的能力,趁着夜色转移尸体出去,应该不是一件难事。 所以,问题来了,在把尸体弄出去后,该怎样设“第一现场”,让陆宏达在得知儿子死讯之后,即便满心怀疑,也只能认栽,不再追究下去,这才是整件事情里,最关键的部分。 他会怎么处置? 苏雪至基于逻辑的推断,到此断裂,再也无法继续下去。 她和他的世界,相距太远。 在她出神的时候,贺兰雪一语不发,安静地坐在了另外的一张椅子里,时不时地悄悄看她一眼。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大约半个小时后,快到晚上十点,外面陆续传来走动的脚步声和隐隐的说笑声。 应该是宴席结束,来宾陆续告辞,那些路远、醉酒、关系亲近的,则留宿在主人家,将今夜前来为主人庆贺寿日的交情给延续下去。 片刻后,曹小姐过来敲门:“兰雪?兰雪?你在里头吗?” 贺兰雪朝苏雪至点了点头,仿佛让她相信自己,随即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站起来,走到门后,打开一道门缝,探出个脑袋问:“曹姐姐,您有事吗?” 曹小姐站在门外,身后跟着她的伴姆。 她笑道:“我和王伯母多说了两句话,你一转眼就不见了,我以为你去了哪儿,有点不放心,这会儿终于脱开了身,所以过来看看你。晚上我宿在王伯母家,你要是不嫌,要么也不用回了,咱们一起睡,正好可以说说话。” 贺兰雪道歉:“对不起曹姐姐,我哥哥一个人在家的话,我怕他晚上没人陪,他会孤单。我还是回家好。” 曹小姐一怔,随即柔声道:“好,那我不留你了,你和你哥哥一起回吧。” 她从身后伴姆手里拿着托盘上取了一只碗盏。 “我看你晚上都没吃什么,是不合口味吧?这是另外炖的燕窝,你吃吧。” 贺兰雪摇头说不饿。曹小姐劝道:“就几口而已,何况我都端来了。” 贺兰雪迟疑了下,问道:“曹姐姐,我可以请别人吃吗?” 曹小姐笑道:“当然。” 贺兰雪道谢,随即打开门,接了,转身叫道:“苏少爷,你要吃燕窝吗?” 曹小姐这才看见房间还有一个人,是个青年男子,正坐在靠窗的一张椅上,侧颜清俊,待他转过头,曹小姐便认了出来,是今晚上跟着宗先生来的那个学生。那个天城商会董事马家的太太是逢人讲,他做手术救了她的儿子,好像还是贺家不知道哪里来的表外甥。 苏雪至说自己不吃,让贺兰雪吃。 贺兰雪甜甜笑道:“好,那我不客气了。” 曹小姐当即吩咐跟着的伴姆再去取一盏燕窝来,被苏家少爷谢辞了,他起身,说这会儿宗先生应该要走了,自己也好告辞,随即离去。 曹小姐等贺兰雪吃完燕窝,收了碗,和伴姆出来,见伴姆看着自己欲言又止,声音转寒:“你在想什么?他们是亲戚,坐坐又有何妨!” 伴姆惶恐,忙低头应是。 苏雪至回到前堂,找到了宗奉冼,跟着他去向主人辞别。 王孝坤和妻弟佟国风正在送章益玖陆宏达等人。 章益玖看起来喝了不少的酒,走路摇摇晃晃,嘴里却还说自己没喝醉。 王孝坤笑呵呵拜托陆宏达,路上照顾着他些。 陆宏达一口答应,随即扭头,问身后的一个随行儿子去了哪儿,怎么还不见出来。 随行道:“刚找过一遍,一时还没看见公子。问了声和他同席的几个人,说他如厕后就没回来,当时看着有些醉酒的样子。还在找。” 陆宏达皱了皱眉,看了眼王孝坤,显然是对儿子的做客举止感到有些丢脸。 王孝坤说:“陆兄你放一百个心,在我家里,还能出什么事?说不定喝醉了,现在正在哪里休息。我听说船王晚上病情有点反复,傅家人都提早离席。你既来了,明天想必也要去探望的吧?不早了,不如先回去休息,我叫人找,找到了,立刻将公子送过去。” 陆宏达也只能这样了,于是笑着,抱了抱拳,和章益玖先回往下榻的大酒店。 王孝坤目送。等人出了大门,他妻弟佟国风就扭头对管事道:“去,多派几个人,几间茅厕也都找找,可别喝醉了栽下去,最后赖到咱们头上!” 管事不知他是说真还是在调侃,也不敢问,哎了一声,忙派人再去找,几间厕坑也要翻一下,以防万一。 “庭芝呢?” 王孝坤没看到儿子在附近,皱眉问道。 佟国风环顾四周。 “来了,庭芝来了!” 佟国风抢上前去,压低声对外甥道:“你刚去哪儿了?这里忙,你爹一个人,照应不过来,你赶紧过去帮忙,别躲懒!” 佟国风可谓王家二把手,马上马下地跟了王孝坤半辈子,内外颇有威信,所以也时常提点外甥。 王庭芝一言不发,走了过去,跟着父亲去送宗奉冼。 王孝坤客客气气,带着儿子,坚持亲自将人送出去。 王庭芝跟在他父亲的身后,沉默着,将贵宾送出门的时候,苏雪至见他望向自己,眼神里充满了自责和愧疚。 苏雪至望了眼王家后园方向那片黑漆漆的夜空,压下纷乱的心情,只能跟随宗先生先行离去。 这一夜,回到学校后,她完全地失眠,几乎醒了一夜,脑子里走马灯一样的回放着昨晚发生的那一场彻头彻尾的意外死亡,心悬着,不知道这件事,接下来的发展方向到底将会是如何。 这是她遇到的第一个坎,最大的坎。和这个有着恐怖冲击力的意外相比,之前那些所谓的种种不顺,都不过如同脚前的一个水坑而已。 在这个坎面前,苏雪至生平第一次,深深地明白了什么是无力渺小,如履渊崖,以及一种叫做身不由己的东西。 贺汉渚他到底会怎么处置这个棘手的后续? 王家里面的寿宴在进行时,供宾客进出往来的那扇大门也显得空闲了许多,两个门房无事,坐在一旁,忽然听到外面起了一阵喧闹声,仿佛有人打架,出去一看,果然,也不知道是哪两家客人的车夫,打发时间在推牌九,有个人不服输,想要耍赖,大打出手。 门房看了一会儿热闹,怕出事,等一下万一管家责备自己不管,于是笑嘻嘻上前劝架,分开了人,把风波平息掉,转身回来,看见有个公子哥一样的人已经从门里走了出去,仿佛喝醉了酒,晃晃悠悠,坐上了一辆停下来的东洋车,走了。 他们只负责把住门,不能随便放人进来,至于里头的人出去,那就不是门房能管的事儿了。两个人又坐了回去,继续守门。 而与此同时,在王家的另外一扇后侧门附近,却是人来人往,忙忙碌碌,和前头完全不同的一番景象。 寿宴摆的酒席太多,全部菜品不可能都由自家现场烹饪,有部分是从天城的几家大饭店里订购的,整个晚上,送菜送物的人从王家这扇专供饭店杂人进出的后侧门里进出,络绎不绝。 两个不知是来自哪家饭店的伙计,抬着一挑子装叠许多空食盒的担子从侧门出去。负责这边看守的王家下人袖着手,立在一旁看着。 “大冷的天,您老辛苦喽!” 一个伙计和他打了声招呼,笑嘻嘻从最上头的一只食盒里掏出一个荷叶包,顺手递了过来。 门房捏了捏,半只烧鸡,笑着挥了挥手,让赶紧出去。 两人抬着担子出了王家,拐入老城,片刻之后,找到一处关帝庙,一道人影从黑暗里走了出来,正是四方会的陈英。 他看了眼对方送过来的担子,示意身后的人接过,随即离开,一行人的身影,迅速消失在了浓重的夜色里。 第二天开始,苏雪至陆陆续续,得知了消息。 王家找了一夜,把整个前后院都给翻了个遍,厕坑都掏了个底朝上,臭气翻天,也没找到陆家公子,王孝坤终于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到了早上,正要派人去向陆宏达先传个话,却收到了一个令他万万意想不到的消息。 陆天慈的下落找着了,人不是在他王家,而是死在了老城一家妓院附近的断头巷子里。 住边上的人作证,半夜曾听到有人斗殴,还说洋文,怕惹事,不敢出去,等天亮了出来,才发现出了人命。 一个西洋水兵躺在巷子口,醉得不省人事,边上是陆天慈,脑袋插着一块玻璃碎片,四周则散落着一只染血的白兰地酒瓶的碎片。这是一种掺了酒精的劣质白兰地,是租界下等水兵酗酒惯喝的一种烈酒,于是赶紧报案。 死了的人是陆家公子,涉案另外一方,则涉及洋人。这不是一个小案子。还没从昨晚醉酒里醒来的警察局长孙孟先出了一身冷汗,立刻让姚能着手调查。 姚能带着手下赶了过去,警棚棚长叶贤齐一眼就认了出来,说这个英国水兵常来这家妓院,男女通吃,就前些天,还打伤了一个争风吃醋的日本浪人,当时案子就是自己处置的,因为两边都是外国人,跑到老城区非租借地来闹事,这边管不到,也不管,等打的差不多,和了一趟稀泥,把人给赶走,也就过去了。万万没有想到,这个醉鬼竟然又跑来这里,不但继续醉酒闹事,竟然还把陆家的儿子给打死了。 这家妓院,里头不但有女妓,也有男倌,专为满足口味特殊的客人的需要。男倌非法,做的是地下生意,老鸨却对这方面仿佛有天赋,调,教有方,女妓生意一般,倒是男倌,天城最有名的几个头牌,全都在她手下,是本城一些喜欢这个口味的客人的首选之地。 现在见出了大事儿,老鸨不敢再隐瞒,供认说,陆公子每次来天城,都会来找一个叫白凤凤的小倌,昨天晚上,他深夜过来,没想到这个英国水兵也来了,也要找白凤凤,两个人当时都醉醺醺的,互不相让,大打出手,当时老鸨害怕,就把两个人劝了出去,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英国水兵醒了过来,自然不承认,说自己昨天晚上在外面喝醉了酒,后来就不省人事,根本不记得来过这里,更不记得和那个人发生过什么冲突,说自己没杀人。 自然了,这纯属狡辩。 孙孟先就怕没人担责自己麻烦,有现成的,还当场抓获,怎么可能放过。很快查清原委,下了一个结论,陆家公子昨夜醉酒,来到这家妓院找男倌,结果和那个英国水兵发生冲突,出来后,被英国水兵误杀。 儿子好端端,居然就这样没了。陆宏达悲痛愤怒,自然不用说了。虽然有所怀疑,但丑闻在先,又牵涉到英人,且事态发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报纸嗅觉灵敏,知道了这个消息。第二天,满城转载,小报暗嘲陆家家风不正,儿子争夺男倌,横遭意外。主流则批判洋人无视租界法规,一向胡作非为,本以为如今会有所变化,不料变本加厉,指责当局毫不作为,放任无视。 面对铺天盖地的批评和指责,满头是包的周市长被迫无奈,只能担起一切,出来道歉,发表声明,说一定会加强管理,私下立刻去找贺汉渚,请他帮忙,和英领事周旋下,希望对方也能就此事表个态,好平息舆论怒火,让事情过去。 监管租界秩序,互通往来,也是司令部的职能之一。英领事和贺见面后,担心其他各国会趁机浑水摸鱼削弱自己的利益,加上死的人,身份特殊,也是有所顾忌,答应将误杀人命的水兵送上法庭,接受审判,并严肃风纪,往后严禁士兵私下外出。 一周后,这件闹的轰轰烈烈的涉及风月和政治的人命案,在各方纷纷下场,一番唱念做打之后,终于有了一个结果。 喊着冤枉的英国水兵锒铛入狱,等待审判。孙孟先一脸沉痛,胳膊上缠着白布,亲自扶着棺材,将人送还给了失去儿子的老父亲。 这事还惊动了大总统,当天,发来一封电报,向陆宏达表示深切慰问之后,又打电话给贺汉渚,当众痛斥他严重失职,放任妓院非法经营,下令,立刻整顿天城相关所有妓所,取缔一切不合法规的经营行为,以避免类似惨剧,再次发生。 正文 第 51 章 对于陆家儿子的不幸身亡,负责全城安保和秩序的系统,从戍卫司令部到警察局,全都负有逃脱不掉的渎职之责。 不止这样,出事那天晚上的寿星王孝坤,也认为自己连带了责任,在陆宏达离开天城的时候,特意赶往火车站相送,向他赔罪。 他的表情沉痛万分。 “全怪我,家里的下人玩忽职守。当时公子醉酒独自出去的时候,倘若门房能够加以阻止,也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意外了。我已严惩下人。陆兄节哀!” 陆宏达的一双眼里布满血丝,望了一圈站台上相送的人,视线在贺汉渚的脸上停了一停。 贺汉渚面容平静。 陆宏达转回目光,什么都没说,掉头就登上了火车。 回来路上,王孝坤叫贺汉渚和自己同乘,就此事感叹了两句,说:“烟桥,你一向颇有见地,关于此事,你有什么看法?” 贺汉渚淡淡道:“表面只是风月,实际牵涉颇多。大家日子都不好过,各有各的难。不该发生的事,既然发生了,早日过去,对谁都好。” 王孝坤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不复片刻前的悲痛表情,指着他哈哈地笑:“极是,极是!这种事情,早日过去,对谁都好!陆宏达也是一样!” 他回了王家,佟国风跟他进了内室,说得到消息,那家妓院的老鸨害怕陆宏达报复,把妓院盘给了别人,连同那个叫什么白凤凤的一道,昨晚连夜逃走,不知去向了。 王孝坤往旱烟锅里填烟丝,慢吞吞道:“人之常情。坏了人儿子命不算,还坏了名声。不跑,难道等苦主上门?惹得起吗?” 佟国风上前,替他点着烟,附和一声,迟疑了下,又小声说:“姐夫,你说,会不会是烟桥对大总统的安排不满,表面不好说,趁着您这次的机会,暗地搞的事?” 王孝坤抽了口烟:“这么搞,他能得到什么好?” 佟国风顿住。 “大总统煞费心思,特意派了人来说和,他转个身去搞事,除了泄愤,有什么好处?能干出这种事的人,大总统能看得上,会把侄女嫁给他?大概也就陆宏达这么想吧。” “退一万步说,就算他真的执意要搞,以我对烟桥了解,也不会挑着在我过寿的那天搞。他不是那种人。” 佟国风狠狠拍了下自己的脑门。 “姐夫您说的是!是我目光短浅了,受教!那看来,这个事就是真的了。活该他陆宏达倒霉,养子不教!我听说这个儿子在他们家里是福星?这可怎么说呢……” 他顿了一顿。 “也难怪陆宏达这么想不开,换谁都想不开啊!” 王孝坤慢吞吞地道:“事情嘛,应该不是烟桥干的……但未免也太巧,全都碰在了一块儿……” 他沉思了片刻,问道:“陆家儿子那天晚上离席后,确实是如厕,随后才出去了?” 佟国风点头:“应该是的。我查过了,家里有个下人当时正好路过附近,确实晃了一眼,他往后园那个方向去了。” “查没查过,当时还有谁,也去了那个地方?” “应该是那个姓苏的学生。前头一个伺候客人的小厮说,当时他打听别的厕屋,自己给他指了那个方向。我看时间,和陆家儿子应该差不多。” 王孝坤一怔:“就救过庭芝跟着宗奉冼来的那个学生?” “是。” “后来呢,去了哪儿?” “和贺小姐一起了。我也特意去打听了,苏雪至和贺小姐关系不错,贺小姐之前经常去他就读的医学院找他。” 王孝坤沉吟了片刻。 “除了他,那段时间还有别人也去过附近吗?” “没有了!” 他应得斩钉截铁。 王孝坤盯了他一眼,嗯了声:“没有最好。” 他顿了一下:“那个学生是烟桥的人,这个事你藏好,谁也不要知道,免得平白惹上麻烦。” “明白!” “对了,庭芝不回京师,前段时间一直待在这儿,都干什么了?” “他现在吃了教训,戏院都没去了。平时经常跟着四爷走。我看他比从前是懂事多了。” 王孝坤点了点头:“这样就好。你就剩这么一个外甥了,平常要多上心。我们这种家里,别的不怕,就怕子弟纨绔。那个姓陆的,就是个现成的例子。” “谁说不是呢。姐夫您放心。我一定会上心!” 佟国风刚从王孝坤那里出来,就被王太太给叫了过去,屏退下人。 王太太问陆宏达是不是走了,得知走了之后,皱眉道:“姓陆的是条疯狗。你说,他会不会觉着是我们害了他的儿子,要报复你姐夫?” 佟国风安慰她:“姐你放心。总统都出面了,意思就是这事差不多得了。已经够难看了。大家都是要脸的人。至于私底下,反正以前也就那样,姐夫会防备的。” 王太太这才松了口气,开始骂起陆家:“陆宏达不是好东西,家里婆娘也一样。我前两天出于好意,特意打了个电话致哀,你猜怎么着,自己儿子跑出去搞脏事作死了,弄得一副好像我们害了的样子。我还没怪他晦气,坏了咱们家的喜事呢!那天晚上那么多人,怎么别人没出事,就他一个出事?死在外头居然还赖我们!陆家的死鬼儿子,仗着陆宏达,以前不知道干了多少缺德事!说句不该的,死了活该!洋鬼子不干好事,总算这回行好,除了个害!” 王太太骂完,又赶紧双手合十飞快拜了几下,嘴里念了两声佛,好抵消自己刚才一时忍不住的口舌之恶。念完了佛,由陆家的儿子,再想到自己的儿子,顿时又觉愁烦万分。 她对兄弟是完全信靠,就把儿子那天承认喜欢男人的事说给了兄弟听,眉头紧锁:“你说,这可怎么办才好。我看他这几天也不大对劲,平常一个劲往外跑,现在都闷在家里,看着好像有心事,问他他又不说。这种事,我怎么敢告诉你姐夫?我想起来就烦。到底是哪个人,把我儿子给带歪了,要是叫我知道了,我非撕烂他不可!” 佟国风吃了一惊。 他刚才,其实对着王孝坤撒了个谎。 那个看见陆家儿子去了后头的下人,当时也看见了王庭芝。 就跟在陆家儿子的身后,几乎是前脚后步。 也就是说,在陆家儿子出去前,最有可能见过他的人,以他的了解,可能是姓苏的学生和自己的外甥,三个人很有可能先后去了那边,保不齐还碰到过。 佟国风当时也去找过外甥,想问个究竟,外甥否认,说他就路过,没看见什么陆天慈,更没遇到过姓苏的学生。 佟国风当时觉得他的神情有点异常,但也没特别在意。 自己刚才瞒着,只是出于在王孝坤面前替外甥遮掩的考虑。 毕竟,出了这样的意外,陆家儿子就是个炸弹,那天晚上他离席后,谁靠近过他去过地方,谁倒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没有想到,从姐姐的嘴里,竟说出这样的话。 联想到外甥当时的反常,他的第一感觉,外甥撒谎了。 以他对外甥的了解,如果单纯只是在那里碰见过陆家儿子或者那个学生的话,他没必要在自己面前否认。 为什么撒谎? 难道外甥和陆家儿子的意外有关? 这不大可能。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难道像姐姐怀疑的那样,他有不能说的那种隐私? 说外甥是看中了陆家儿子才跑去那里,打死他也不信。 虽然陆家儿子也有那种癖好,但从前,这两人在京师的时候,没少结怨,就只差动手了。 难道外甥看中的,就是那个姓苏的学生? 佟国风顿时觉得事情有点麻烦,事关重大。 他自然没必要替外人遮掩,就把自己查到的疑虑和王太太说了出来。 王太太脸色大变,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前方,突然回过神来,一把攥住自己兄弟的胳膊。 “亏得你提醒了我!我越想越像!那个姓苏的不是救过庭芝吗?长得又那个模样,莫非真的是他勾引庭芝,把我儿子带坏?” 王太太又气又急,撒开手,在屋里不停地走来走去。 “不行,我管他是谁!这么糟践我儿子,看我怎么对付他!”她咬牙切齿。 佟国风急忙拽住王太太:“姐,你不要急,先不说这是不是真的,只是我的怀疑而已,就算是真的,以那个学生和四爷的关系,咱们也不能把事情弄得太难看了。” 王太太勉强忍住气:“那你说,怎么办?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我儿子走上歪路?我可就这一个儿子!他要是不好好的,我活着干什么?” 佟国风沉吟道:“要不这样,姐你再去探探庭芝的口风,如果确定是那个姓苏的学生,姐你去找四爷,把这个情况和四爷说一声。四爷是自己人,之前庭芝落水,他不要命都去救了他,可见对庭芝是真的好。四爷更不会不知道,庭芝对咱们家意味着什么,他绝不会让他的那个侄儿拉扯后腿的。要是四爷也不管,到时候,咱们再另外想办法,也是不迟。” 王太太点头:“行,就照你说的办!” 正文 第 52 章 王太太是个急性子的人,何况是关乎儿子一辈子的这种事,恨不得立刻就能消除祸根。和兄弟商量完分开后,一个人想了片刻,向家里的下人问了句儿子,被告知公子早起就一直在房里没出来,好像还在睡觉。 已经快要中午了。 王太太皱了皱眉,不再犹豫,去了儿子的房间,推门进去,果然见儿子还躺床上,头蒙着被,一动不动,于是上前扯开他被子,责备道:“你看看,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起来!当心被你爹知道,又要说。” 她说完,见儿子睁开眼睛,却没什么反应,两只眼睛看着头顶天花板,出神的样子,越发觉得儿子被勾走了心魂,压下心里的不快,坐到床边,问:“庭芝,你这些天到底是怎么了?你爹寿宴过后,我看你整天闷在房里,都不大出去了。你要是有什么心事,尽管告诉娘,娘一定会帮你的。” 王庭芝懒洋洋开口:“没什么事,就是这几天有点累。娘,你不要管我,该干什么,你去干什么。”说完又闭上了眼睛,朝里翻了个身。 王太太盯着儿子背影看了片刻,忽然单刀直入:”你跟那个苏家儿子,到底是什么关系?” 王庭芝一下睁开眼睛,转头:“什么什么关系?能有什么关系?你什么意思?” 王太太盯着儿子:“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因为这个苏家儿子,所以才不肯娶亲。” 王庭芝一张脸蓦然胀得通红,咬牙掀开被,从床上一跃而下,快步走到房门后,一把打开门。 “我不娶兰雪,跟他有什么关系?我要起来换衣服了,娘你赶紧出去!” 王太太却不走,依然坐在床边,点了点头,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你不承认也没关系,我这就亲自去找那个苏家儿子,我去问问他。”说完站了起来,作势就要往外走去。 王庭芝仿佛被针戳了一下,倏然变色,迅速上前拦住。 他盯着自己母亲,咬着牙,一字一字地道:“娘,你给我听好,我跟他没有任何的关系!我那天之所以那么说,只是不想你给我安排婚事,我现在还不想结婚!就这么简单!我不许你过去打扰别人!” 王太太端详了儿子片刻,脸上露出笑意,站了起来,走到儿子面前,若无其事道:“你不早说,原来是吓唬娘的,这样就好,那娘就放心了。行了,没事了。都快中午了,不要再睡觉,赶紧起来。厨房里做了你爱吃的东西,别饿了,娘先走了。” 儿子从小到大,对什么都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更不用说对外人的态度了。 刚才提到那个苏家儿子,他的反应,竟然会这么大。 王太太从儿子房间里出来,心里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一阵惶恐不安,又是一阵愤怒和焦虑。一个人回到屋里,思虑了片刻,想到自己这辈子就剩下这么一个儿子了,丈夫却还有几房妾室,个个都比自己年轻,保不准哪天说不定就生出个什么,心里一阵激灵,不再犹豫,立刻起身出去,坐上了车。 贺汉渚今早从火车站回来,与王孝坤分开后,径直回了司令部。 豹子向他禀告,陈英那边今早派人悄悄来了口信,全部安排完毕,扫尾干净了,请他放心。 贺汉渚倒并不担心陈英那边会出什么问题。他一个人,闭目靠在椅子里,脑海里过了一遍那天晚上发生的事。 当时之所以那么巧,他恰会及时出现在那里,起因是他多看了一眼。 当时他与寿星王孝坤一桌,陪着他,与同桌的贵宾推杯换盏之时,无意之间,看了眼不远之外相隔几桌的苏家儿子,见他站了起来,退席而出。 这原本非常普通,并没什么,但是有点特殊的是,他留意到和苏家儿子同桌的陆家儿子,在他起身走时,两只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的背影。片刻之后,很快也站了起来,跟了出去。 陆家的这个儿子,平日品性,贺汉渚也是略有耳闻。知道他喜好男风,劣迹斑斑,从前曾因为逼迫一个看上的普通人家少年,弄出了人命,被陆宏达压了下去,最后赔了点钱了事。当时便有些不放心。 苏家儿子毕竟是自己认了的亲戚后辈,在这里万一要是被盯上,出了什么不好的事儿,以自己的身份和与他的关系,到底是管还是不管? 管,是个麻烦事,不管,相当于打自己的脸。所以最好的法子,就是防患于未然,加上他当时也不是很确定陆家儿子出去,到底是不是冲着苏家儿子的,所以悄悄叫了豹子,吩咐了一声,让跟上去看一下。 豹子很快回来,告知说,陆家儿子不但确实尾随苏家儿子去了,王庭芝不知道哪里冒出来,也跟了过去。他感觉事情不大对劲,出于谨慎,所以立刻回来告诉他。 贺汉渚没有想到,怎么凭空又掺和了王庭芝,隐隐觉得要出事,于是立刻离席,亲自过去查看,结果等他赶到,还是迟了一步,王庭芝已经打死了人。 出了人命,死的还是陆家的儿子,不给个交代,这个事恐怕是没完的。 自己若不管,任凭王庭芝站出来去承担抵罪,这不但是他不愿看到的局面,而且,他的父亲王孝坤,甚至最后连自己,难免都会被卷入这个事。 不论是个人感情,还是从大局考虑,王庭芝必须不能是打死人的那个人。 现场摘除王庭芝,剩下就是苏家儿子。 如果把苏家儿子推出去顶罪,事情倒是简单,很容易解决。即便他自己不认喊冤,也没人能听到他的声音。这是一个相对容易的操作。 但是当时,他很快就打消了这样的念头。 虽然这个苏家儿子有些倔强,不听话,看着也不是很好用的样子,至于写给自己的那封信,解释拒绝的理由,说实话,他也是半信半疑。但无论如何,毕竟之前帮过自己,也是叫自己表舅的人,将他推出去作替罪羊,说实话,有些可惜。 他很快就做出了决定,连他一并护住,另外想办法,来解决这个麻烦。 现在麻烦算是解决了。陆宏达怎么想,并不重要,即便他认定自己是真正背后操作的人,于贺汉渚而言,也根本无足轻重。 就好像自己现在还不能拿他如何一样,他现在也不能拿自己怎么样。一种各方抵角之下的暂时力衡局面,牵一发而动全身。 没有必胜把握,谁先擅自动,必会被合力绞杀。 既然决定也一并保护住苏家儿子,那就要做得彻底。 当时他赶到的时候,虽然没看到前面的情况,但凭了猜测,也能猜到是怎么回事。想必是陆家儿子先动了苏家儿子,王庭芝愤而出手,失手杀人。 如果被王家人知道,自家儿子是因为苏家儿子而犯了这样的事,等着苏家儿子的,决不会是平静的生活。 贺汉渚是个相当护短的人。既然认了苏家儿子,也不想将他推出去,那么自然也不愿王家对他有任何的伤害。所以这个事,王家那里也不能讲。 现在事情告一段落,苏家儿子那里,贺汉渚倒并不担心他会泄露什么出去。除非他自己不想活了。 他有点不放心的,是王庭芝。 而且现在,细想当时出事的一幕,贺汉渚也有些费解。 王庭芝何以会愤怒到了那样的地步?当时竟没轻没重,下了这样的重手。 他不禁想起上次,他闯入司令部,责问自己为难苏家儿子的一幕。 他和苏家儿子的交情,什么时候好到了这样的地步。 贺汉渚沉吟了片刻,正要去找王庭芝,再提点他一下,秘书处长陈天雄敲门,说王太太过来找他。 “伯母请进。” 贺汉渚亲自出去,将王太太迎了进来,让座,吩咐人上茶。 “有什么事,伯母说一声就可以,我随时可以过去的,何必还要伯母亲自来我这里。”贺汉渚说道。 王太太等送茶的秘书出去后,和他闲聊几句,随后欲言又止。 贺汉渚笑道:“伯母有事,尽管说,不必有任何顾忌。” 王太太一咬牙,道:“烟桥,伯母也知道今天找你来说这个事儿,可能对你有所冒犯。但实在是事关重大,关系到庭芝一生,伯母想来想去,没法当做不知道,也只能向你求助了。” “伯母您请讲,我洗耳恭听。” 贺汉渚神色也转为严肃。 当下王太太便将那天儿子在自己面前自认的事情说了出来,自然,略过了自己要他追求贺兰雪的引子。 “烟桥,这我可真是万万想不到。谁知我更想不到的,你知道那个人是谁?” 贺汉渚的脑海里下意识地浮现出了一张脸。 他忽然也仿佛顿悟,为什么王庭芝反常,面上却不动声色,等着王太太继续说下去。 王太太叹了口气:“所以我说,我这趟过来,真的是冒犯了你。这话我本来真的不该对你说的,但实在是没办法。庭芝好好的,就是提及苏家儿子,他竟和我说话的调子都不一样了。我怀疑那个人,应当就是苏家儿子。” 她望着贺汉渚,神色愧疚:“烟桥,伯母也知道,苏家儿子是你的亲戚,但伯母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只好把这个事儿告诉你。伯母知道你对庭芝好,想必应当也不想让他误入歧途,耽误一生。所以这话,虽然伯母不好开口,但今天还是只能过来找你商量,希望你能帮下伯母,能不能提醒一下苏家儿子,往后尽量离我儿子远些。” 她眼眶微微泛红:“你也知道,庭芝原本有个兄长,不幸没了,现在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了,他要是再有个不好,我这辈子,也就没有指望了。” 贺汉渚一直耐心地听,这时开口:“伯母您的意思我明白了。这样的事情,你来找我,说明您信任我。您放心,这个事交给我。首先我想和伯母说一声,以我对我那个表外甥的了解,他应该不至于会和庭芝有什么不该有的事,或许中间是个误会……” 见王太太仿佛要插话,他阻止了她的意图。 “您先听我说完。其次,我可以向伯母保证,万一要是真有那个事,我第一个不会放过,立马将他送走。这辈子他也别想再在庭芝面前露脸。” 王太太等的,就是这句话,听他如此一口答应,顿时仿佛有了主心骨,这才略略松了一口气,用手帕拭了拭眼角,点头道:“那就有劳你多费心了,有你这句话,伯母放心了。伯母知道你忙,就不打扰你,先走了。” 贺汉渚起身,亲自将王太太送到了司令部的大门之外。 隔日,王孝坤也结束了在天城的逗留,带着妾动身回往京师。 王太太原本是要和丈夫一道回去的,但现在,因为出了儿子的事,自然不走。 贺汉渚送行。 火车入站,站台上,王孝坤和贺汉渚道别,又说:“庭芝在这边,有劳你费心了。” 贺汉渚望了眼身侧双目盯着地面的王庭芝,笑道:”伯父言重。庭芝在我眼里,如同我的亲弟。” 王孝坤含笑,拍了拍他的胳膊,又转向儿子,训导了一番,临行前,将贺汉渚引到一旁,低声道:“我刚从京师那边得来个消息。说陆宏达那边,还是要和傅家做亲家,换了个儿子。听说船王现在身体不好,事情都是家里那个老大在做主。看来是真的了。你在这边,稍微留意着点傅家的动向,有什么新的情况,及时告诉我。” 贺汉渚点头,目送王孝坤上了车,等火车出站,慢慢远去,转头对王庭芝道:“有空吗?跟我来下司令部,有个事儿,想问你一下。” 贺汉渚亲自驾车,带着王庭芝回去,路上,看了几次王庭芝,见他眼睛看着前方,一句话也无,仿佛在神游太虚,也没出声打扰他,径直将车一路开回到了司令部,领着人进了办公室,吩咐秘书不要让人打扰,反锁了门,走了过来。 “四哥,你找我,是为那天晚上的事吗?我也正想找四哥,向你道谢。我当时真的太过鲁莽……” 王庭芝的脸上露出浓重的懊悔之色。 贺汉渚嗯了声:“知道就好。”示意他坐到自己对面,给他递了支烟。 “抽吗?”见他摇头,就自己点了,看着他道:“那天晚上,陆家儿子是出去了,被一个水兵给打死的。和你无关,和任何人也无关。” 王庭芝沉默了片刻,低声道:“谢谢四哥!我明白。四哥您放心,我知道利害,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贺汉渚点了点头。 王庭芝见他看着自己,接下来却没再说什么话。 起先还没什么,渐渐有些不自在起来。 “四哥你有事吗?有什么话,你尽管说。” “那我就问了。你和苏家儿子是怎么回事?” 王庭芝的脸腾地热了起来,张嘴,正要辩解,听见他又道:“我今天叫你过来,是希望你能和我说实话。在我的面前,你完全不必有任何顾虑,什么都可以说。” “四哥,是不是我娘找你,说了什么?” 贺汉渚微微颔首:“她说什么,我想你应该也能想到,就不必我重复了吧。你和他到底有没那种关系?” “绝对没有!” 王庭芝猛地站了起来。 “四哥你相信我!他和我连话都不怎么说!” 贺汉渚望了他片刻。 “那你呢?你对他呢,怎么想的?” 王庭芝慢慢坐了回去,沉默了片刻,终于仿佛下定决心,说道:“既然是四哥问,我也不想撒谎,我和四哥你说实话……” 他的脸微微地涨红。 “……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有时我好像有种不一样的感觉……有天我做梦……” “梦见他居然是女人……” 他话还没说完,见对面的贺汉渚仿佛被烟呛了一下,猛地咳了起来。 他迅速地掐灭还没抽几口的烟,背过身去,好像在忍着笑,又连着咳了好几下,才终于止住,转了回来。 王庭芝早已是面红耳赤,像只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 “我知道,我不该有这样的想法……我错了……四哥你放心,我不会再胡思乱想的……” 贺汉渚坐直了身体,神色也随之变得严肃。 “知道不妥就好。最关键的一点,你的家人如果认定你对他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处于不利位置的,是他。明白吗?” 王庭芝一愣,随即狠狠敲了下自己的头。 “我真蠢,那天为什么要说那种话!四哥,那天我娘要我追求兰雪,你也知道,我一直都把兰雪当成妹妹,我就说了,可我娘就是不听。我也不知道,我当时怎么脑子一热,就胡说八道……” 他站了起来。 “四哥你放心,之前是我考虑不周。我明白了,我不会连累他的。谢谢四哥提醒,没别的事的话,我先走了!” 他转过身,大步出了办公室,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门后。 …… 这一周,各种消息铺天盖地接踵而来,苏雪至目不暇接。她表面看着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内心却如同经历了一场狂风暴雨。 从一开始的忐忑到惊诧到震惊,再到最后,尘埃落地,事情居然以一个英国水兵接受审判而告终。 短短的一周,苏雪至觉得自己仿佛亲眼目睹了一场大戏,浓墨重彩,荒诞不经,但却又是真真切切,一件接一件。 如同一架挟着人力在其面前只配仰望的恐怖力量的庞大机器,当一个齿轮缓缓转动,便依次咬合,严丝合缝,碾压出了一个人造的世界。 然而,却是真实的世界。 现在,事情算是过去了,苏雪至却依然有种恍惚之感。 按道理,她觉得贺汉渚应该很快就会找一趟自己的,说一些有关这件事的话。 或许是责备,或许是警告。自己也应该向他道谢。 这回这个事,倘若不是有他后来的这一番操纵,即便王庭芝一力承担,自己恐怕也是绝难全身而退的。 总之,应该会有一场谈话。 但她等了三天,他那边也没动静。 这叫她有点意外。 这天下午,又是马术课的时间。 她已经连着几周没去上了。考试也没剩多长时间。 她被记了一个大过,剩下的考试课目里,要是有一门通不过,就会被开除。 她怕生疏了,加上也有点想看看大公马,压下心事,先过去上课。 课上得挺顺利。 现在她也终于知道,以大公马的条件,为什么没有骑兵要,居然沦落为学生用的培训马匹了。 马夫告诉她,它食量巨大,吃得多,就要经常跑,不跑就长膘,影响速度。不让它吃饱,它则没力气,根本跑不动,而且,吃那么多,超出定额,主人自己也要掏腰包。 骑兵需要的,是战场的工具,谁想请个大爷回家伺候。 这样看来,之前大公马嘴里嵌了木刺,想必是饿慌了,胡乱啃食,这才遭了一番罪。 苏雪至不禁有点同情大公马,看着它和边上的一群马混在一起抢东西吃,颇有一种虎落平阳英雄末路的感觉。 上完了课,她不想立刻回去,留下来,向马夫要了一些精粮,喂过它,等它吧嗒吧嗒吃完,牵出来,想再跑一圈,正要上马,忽然发现不远之外的马厩旁,静静地站了一个人。对方面朝这边,双手插在军裤兜里,似乎在看着自己。 应该已经站了有一会了。 是贺汉渚,她这几天一直在等的人。 正文 第 53 章 他肯定是来找自己的。 几天前开始,她就一直在等着的一场谈话。 但她没有想到的是,他会自己过来找她。 她立刻松开大公马的缰绳,朝他走了过去,叫了声表舅。 他恰站在马厩旁的一个风口处。因是傍晚,这里是营房,周围空旷,风呼呼地吹。 他迎着冷风,微微眯眼,望了一眼她身后的那匹大公马:“马术学得怎么样了?” 苏雪至一顿:“还行吧。” 他嗯了声:“让我看看你的骑术。”说完,转头打了个唿哨。 苏雪至这才发现,原来他是骑马来的,随了他的召唤,一匹原本停在远处的马就奔了过来。 这是一匹毛色黑得发亮的高头大马。 他翻身上去,掉转马头,朝着前方野地的方向就疾驰而去。 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开场。 他既然有兴致骑马,她自然奉陪。见他纵马转眼已出去了几十米,急忙掉头回来,使劲拖出自己那匹趁机又跑回马厩里吃草的大公马,踩着马蹬翻上马背,催马追赶。 马术课上,那个教官也讲了点相马术。他的马,一看就是身经百战训练有素的好马,但大约是为了看她骑术,他似乎并没全力跑马。 很快,她骑着大公马追了上来,和他渐渐拉近距离。 苏雪至倒没有很强的非要压过他的胜负心,所以虽然胯|下的大公马似乎跑开了,有点兴奋,蠢蠢欲动,想撒开蹄子追赶的样子,却被她压制着,不许它放开跑,就在他身后十几米外的地方,不远不近地跟着。 这样跑了一段路,他忽然转头,挑了挑眉:“就这?这也叫还行?” 苏雪至没吭声,但不再压制大公马了。 很快,大公马超过了前头的黑马,但没片刻,又被后面追了上来,超越而过。 大公马平常不是被用作训练,就是困于马圈,大约难遇这样竞速的机会,很快就野了起来,似乎要和黑马较劲,甚至不用苏雪至如何加速,自己就撒开蹄子,开始狂奔。 野风在耳边呼呼地吹。 苏雪至第一次发现,原来大公马疯起来竟可以跑得这么快,马背上颠得几乎能把人五脏六腑给吐出来。要不是她现在的骑术真的还算可以,恐怕早就被它给甩下去了。 但在自忖能坐稳,应付没问题后,她也没打算下来。 随了狂奔,血液仿佛慢慢沸腾,整个人都变得兴奋了起来。 风狂吹,她没看身后那个人到底有没追上来,一人一马,纵驰在荒芜的野坟地里。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竟喜欢这种感觉。 无拘无束,若灵魂升到半空在飞的感觉。 前面出现了一道缓坡。 跑出去已经有点远,这片地方,苏雪至是第一次过来。 这时,她听到身后隐隐似乎传来贺汉渚的呼喊之声。但因为这里是上风口,风太大,加上自己耳里,灌满了呼呼的声,根本没听清他在喊什么,回头,见他落在后头,正急追而上,冲着自己猛打手势,似乎在让她减速掉头。 她以为他是想结束骑马,该说正事了,于是控马减速,却没有想到,大公马不听使唤了。非但没有减速,反而铆足了劲,四蹄抓地,竟一口气地冲上了坡顶。 她这才发现,坡下竟是一道沟涧,深两三米,宽度却竟有十来米的样子。 她顿时明白了刚才贺汉渚的意思。 是在向她示警。急忙勒马。 但大公马疯了一样,径直朝着坡下冲了下去,旋风一般,转眼冲到沟涧前,猛地一跃,苏雪至就被带着,腾云驾雾一般飞起,朝着对面冲了过去。 苏雪至紧张得腰都要绷断了。 这要是跃不过去,连人带马掉下坑,不说没命,受个伤是铁定了。 但人已在半空,不可能回头了,只能赌上一把。 她尽量保持身体在半空的稳定,猛地收紧缰绳,往上提。 可算大公马还算良心,之前喂的那些精粮没白吃,竟叫它越过了这道长长的沟涧,前蹄终于安全落地——苏雪至还没来得及缓口气,突然感到后面一沉,扭头,见它的一只后蹄踩空,掉在外面,刨着坑壁上的泥巴,使劲扒拉了几下,可算是勉强爬了上去,站定,这下总算停了下来。 苏雪至这被刺激至极的一幕给弄出了一身冷汗,惊魂稍定,立刻从马背上跳了下来,转头,见对面,贺汉渚也追了上来,停在了沟涧前。 大公马居然冲着对面的黑马嘶鸣,好似在挑衅。 黑马十分高冷,任凭大公马如何嘶鸣刨蹄,两只眼睛看着,一副看傻瓜的样子。 贺汉渚似乎有些恼怒,冲着还在看的苏雪至喊了一声:“回来!” 苏雪至也知道刚才太过危险,只庆幸大公马没送掉自己的命,急忙牵着它,想沿着缓坡走回去。 这个蠢货,刚才大概热血上头,一纵跃了过来,现在是不是也知道了后怕,想叫它沿着沟涧的坡爬下去,竟十分抗拒。 沟涧对面那道上去的坡有点陡,估量自己没问题,但马匹可能有困难。 苏雪至只好放弃捷径,改而沿着沟涧,又跑了几里的路,最后终于绕了回来。 大公马跑出了汗,停下后,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贺汉渚站在坡上,正等着她,道:“如果这是考核,你已经失败。如果这是战场,你大概率已经没了。军事地形学也上了半学期吧?没学过吗?到了陌生环境里,第一件事是什么!” 他的语气严厉,像是一个教官。 苏雪至也知道刚才鲁莽了,更是危险,被他教训,没有半点的不服。 等他训完,正色答道:“勘察地形,杜绝任何贸然行动。我记住了。下次绝不再犯!” 他的神色终于缓和了些,打量了眼那匹停在她后头的大公马。 “这是你的马?” “是。” “还可以,但这样不受控制,很容易出危险。你必须完全掌控,让它完全服从你,走就走,停就停!不从,必要的时候,用鞭子狠狠抽!马鞭不是让你用作装饰的!畜生和人一样,不能只打,也不能一味的好。知道疼了,才会害怕,听你的话!” “是,知道了。”苏雪至又应。 他看了眼开始暗下来的天色:“回吧。” 苏雪至和他一道骑马回去,这回是正常的速度了,路上见他一言不发,仿佛在想什么心事。 她知道,是关于上周刚过去的命案的事。 接下来,无论是责备,还是教训,她受着就是了。 渐渐靠近营房,他也放缓了马速,最后停了下来,转过脸,两道目光落到她的脸上。 苏雪至知道他要开口了,迎上他的目光。 “苏雪至,”她听到他叫了自己一声。 “你的身体方面,真有问题?” 苏雪至诧异不已,起先还没反应过来,一顿,才醒悟,想起自己写给他的那封信,心微微一跳:“是……” 见他没立刻说话,试探:“怎么了?”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来回看了两下:“我的德国医生鲁道夫说,有一种可能,当体内激素不足的情况下,会导致男性的外表不够阳刚,或者某方面的功能缺憾。” 贺汉渚想起鲁道夫在电话里告诉他的一个例证。 1848年,德国格丁根城的一位医生阉割掉了小公鸡,发现鸡冠随后萎缩,但在植入一个没有神经联系的睾丸后,鸡冠就恢复了正常生长。 结论是,男性体内有种物质,维持男性行为和第二特征。 “鲁道夫虽然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但他认识一位医生,可以说,是当今全世界水平最高的生理专家了。他说如果需要,可以介绍过去看病。” “恕我冒昧。我不敢说,一定能治好,但建议你可以去看看,总比没希望要好。” “当然了,你放心,询问的时候,我没有说是你。” 他又补了一句。 苏雪至心砰砰地跳。 她不知道,都过去那么久了,他怎么突然生出了这样的念头! 是怀疑了什么,想试探自己?还是真的想替自己治病? 她心里紧张,表面却装出受了羞辱而激怒的样子。 “表舅,我是出于信任你,希望获得你的谅解,才向你交待原委。你却想让我遭受异样目光,去做医学的试验品?” 他一怔:“你误会。我的本意……” “我知道,出于好意!但我不需要。” “当今万国的医疗水平如何,我非常清楚!倘若有希望,我难道会不想?就算是最高明的医生,也没有那样的水平,因为医学本身,它根本就没发展到那个地步!” 她一顿。 “一个女性,想在保有性接触的前提下,不要连续不停地生孩子,然而,连安全的能够保证效果的避孕药都没有!知道一个盲肠手术,为什么要那样郑重其事吗?不是因为手术本身有多难,是因为还没有找到疗效好的能够抑制细菌感染的药品!世界上还有这么多看似简单的医学问题,都不能得到解决,何况是我这种关系内分泌的复杂问题?您知道内分泌学从产生概念到现在,是个什么程度的发展吗?倘若一座高楼,现在只是基础的水平!我实话对你说,就算我听你的,去了,充其量,我也只是一个实验室里的试验品,还是徒劳无功的试验品,你懂吗?” “我非常感谢您的好意,但我不会去做试验品的!您要是没别的事了,我先回去了。” 她骑马就走。 贺仿佛被她啪啪啪说出来的这一段话给压制住了气势,顿了一顿,追了上来:“你不必如此激动。我承认,我确实没你考虑的多,但无意羞辱……” “理解!”苏雪至说,“毕竟,你不是学医的!” 她抢白成功。 他沉默了下去。 “不早了,我能不能回去了?” 她暗暗松了口气,礼貌地问。 他看了她一眼,还没回答,这时,有人骑马飞驰而来。 是丁春山。 他纵马到了近前,翻身下马,疾步奔了过来。 “司令,刚出了个事!” “什么事?”贺汉渚转头问。 “傅家老大死了!死在傅家的一个水池里,据说是醉酒,掉下去溺死了!” 正文 第 54 章 傅家在商业和财富上的地位,以后世的所谓财富榜来衡量的话,不说首富,前几,是躺着不动也绝对有的。 傅太太的娘家是高官。 这样一个结合了财富和权力的超级豪门,家族成员一举一动,原本就惹人注目,何况现在出了这样的事。 长公子傅建生竟然意外死亡,而且,还死在了外界正传言傅船王或许快要不行,他即将就要掌控整个傅氏家族财富的情况之下。 这个特大的消息当夜就被疯狂传播,第二天,大小报纸关于傅建生意外身亡的消息更是占满头版头条,紧接着,坊间街头巷尾,也是几乎人人皆知。 倘若傅家长公子真的单纯只是因为醉酒而意外落水死在自家的话,外界最多也就就此震惊唏嘘一番,感叹命运无常,庆幸自己虽没他有钱有地位,但至少活得好好的。等再过个几天,慢慢也就平淡了下去。毕竟,再轰动的新闻,那也是别人的生活。人人都有自己日子要过,茶余饭后说个几次,也就差不多了。 但这一回,傅家长子意外死亡的这件事,注定却不会就这么平淡落幕退出公众视野,因为紧接着,还有更加耸人听闻的一系列后续和内幕。 据说,傅家长公子从小不得父亲喜爱,父亲将更多的关注和父爱放在了二房他弟弟的身上,所以一直以来,父子关系其实并不像在外表现出来的那样慈孝。随着这几年船王渐老,而长子当壮,或是碍于长房母族的缘故,船王开始让长子分掌生意,又似乎也没放弃幼子。传言里的这种矛盾,也就渐渐浮上了台面。 他出事的那天晚上,据说是因为看到父亲病情恶化,昏迷不醒,一旦走了,他那个学医的弟弟和弟弟的母族,根本不足以与自己竞争。他心情愉悦,自己私下喝酒提前庆祝,结果乐极生悲,也不知怎样,极有可能是喝醉了,失足掉进了池里,意外溺死。 鉴于他从前有酗酒的恶习,这样的传言,自然更增添了可信度。 当然,对于这种描绘得绘声绘色仿佛躲在床底窥伺而来的流言和诽谤,傅太太和母族自然极力反对,坚决否认。 傅太太这边态度极其强硬,自己虽没有直接出面,但一干平日往来密切的亲友,无不暗示二公子傅明城是凶手,称他眼看父亲就要不行,长久以来期待掌管家业的愿望落空,在怨恨和失望的双重驱动之下,下手谋害了自己的兄长。 傅太太怀疑的一个理由,就是她的儿子傅建生虽然从前确实有过酗酒的恶习,但两年前他就开始戒酒,并且在最近的这半年里,取得了非常好的效果,滴酒不沾。连前些天在王孝坤的寿宴之上,碍于主人情面,也只在寿星敬酒的时候,仅仅喝了一杯而已,同桌客人有目共睹。 关于他戒酒成功的这一点,替他做戒酒治疗的清河医院木村院长以及相关的病历,也都可以作证。 就在傅建生死亡后的第二天,一个受了委托的律师对着来采访的记者说,傅太太流泪声明,自己的儿子在出事的昨天,根本没有喝酒,也不可能会去喝酒。照傅太太的说法,父亲病情日益加重,他整日忧心,服侍在病榻之侧,怎么可能还会有心情去喝酒? 至于他从水里被捞出来后散发出的酒味,怀疑是他在被害之后,凶手故意灌进他的嘴里,流入肚腹,以制造醉酒假象,混淆视线,迷惑人心。 律师要求外界立刻停止无端的猜测和污蔑,以免令亡者蒙冤,生者愈悲。 虽然律师没有明说,但从他的话语里得出结论,害他的人是谁,显而易见,自然就是傅健生死后的最大得利者,他的弟弟傅明城! 律师代表傅太太,要求警局派人前来验尸,以正视听,并彻查凶手,加以严惩,告慰亡灵。 自然了,这种都是傅太太这边的说法。 二房傅明城的母亲已经去世了。娘家虽不是大富大贵,但也是读书人。他的舅舅是位中学校长,现在自己的外甥被人这样推出来,当作是谋害兄长的凶手,自然不会坐视不管,面对闻风而来的记者,当即严正反驳了对方的说法。 如果傅明城有意争夺产业,以船王对他的感情和看重,他早就可以让船王将家里的生意分一部分给他经营了。 事实是,船王曾几次希望他能回家,分管一部分的生意,但都被他给拒绝了,表示无意从商,想要从医。 傅明城的舅舅说,他当年毅然选择学医,没有去读那些热门的经济或者商科,毕业后,还曾主动去往偏地医校执教,这就是他心志的力证。 而且,退一万步说,即便他真的图谋不轨,也不至于会在家里就下手,让自己成为最大的嫌疑人。 两边的说法听起来都是各有道理,舆论和坊间也是各有所信,议论纷纷。有的认为是大房趁机打压,拿傅建生的死大做文章。傅明城一旦坐实凶手,将完全失去继承财产的资格,这样,傅太太就可以独掌傅家庞大的财产。 当然,也有人相信大善则伪,二房公子眼看船王就快不行了,再不动手,恐怕就会被大房彻底给碾压得粉身碎骨,于是铤而走险,设计谋害了自己的兄长。 这一桩大案,惊动了整个社会。傅家长房直接找到大总统,请求安排验尸,以获公道。 大总统指示负责天城治安的最高机构负责人卫戍司令贺汉渚负责此事,应家属之求,指派专业的相关医生火速前去验视遗体,探查究竟。 事关重大,司令部不敢懈怠,贺汉渚亲自联系了一位著名的病理解剖专家,是个叫莱恩的英国人,苏格兰场特别顾问,恰这段时间,出于学术的目的,也为出席接下来的万国医学大会,提早到来,现在正在京师医科大学里任客座教授。 莱恩得知情况,欣然应聘,当天就乘坐火车赶到天城,执行验尸。 案件争论的焦点,在于死者生前到底有没有喝酒,以及落水死亡,是意外还是人为。 在司令部、警局和记者的现场监督之下,莱恩获取死者血样,最后测出,血液里确实含有乙醇,对照标准,BAC,也就是血液酒精含量,在0.15左右。 要知道,当BAC达到0.03以上,人就会出现协调能力、反应时间和判断力都变差的情况,超过0.12,恶心呕吐,到0.25,可能陷入昏迷,超过0.4,则极有可能直接死亡。 人在死亡后,人体内部因为发酵,血液里也能测出部分酒精含量,但现在是冬天,尸体经过冷水浸泡,从发现死亡到接受验尸,没有超过两天,所以,这种增加的酒精含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死者BAC测得0.15,即便再考虑他生前对酒精的耐受,也可以毫不犹豫地说,他在死亡之前,达到了严重醉酒的状态。 除了血检,莱恩也施行解剖,检查到死者的肺部深处,含有池水里的杂物。结合BAC,最后做出结论,导致死者死亡的原因,是醉酒之后,自然溺死。 这个结果一出,二房那边虽然还不能彻底洗脱嫌弃,但至少,推翻了大房之前认为儿子是被人谋害在先,随后灌酒、以制造溺水假象的观点。 死后,或者昏迷之后灌酒,最多也就会在口腔以及食道胃部检得乙醇,不可能导致如此高含量的血检结果。 长房在发现傅健生死亡报案异常后,警局第一时间曾将二房列为最大的怀疑对象,孙孟先当时已经派人,将傅明城叫去,让他协助调查,现在调查还在进行当中。 尸检结果出来了,虽然傅太太坚决不予认可,但因为莱恩的权威报告,警局自然也不能按照大房的意思继续拘留傅明城,孙孟先客客气气地将傅明城送出警局。 傅明城已经被关押了一夜。 虽然没有像普通的嫌疑犯那样,被关在狭小肮脏的地方,他的单人拘留室里,甚至还配了他舅妈给他送来的干净棉被。但一夜的囚禁,还是令他显得有些憔悴。 他的眼底带着血丝,显然彻夜无眠,身上穿着的西装,也有些皱了。 他听着孙孟先向自己赔罪,请他理解,笑了笑,没说什么,平静地整理了下自己的衣服。 出去的时候,一群守在外面的记者蜂拥而上。 “二公子!关于您兄长的意外,您有何看法?” “二公子!据说现在,您的母亲还是认定您是凶手,对此您怎么看?” 来接他的舅舅带着几个家人,替他推开记者。 在镁光灯发出的啪啪响声和刺目的光线里,他一言不发,弯腰进了一辆来接他的汽车,迅速离开。 苏雪至和傅家没来往,但傅明城却不一样。不仅仅只是做过她的老师,如果说,她在这里有朋友,唯一的朋友,那就是傅明城了。 她一直密切地关注着傅家这件事的后续消息。次日早,当从报纸上得知,尸检结果排除了他最先被怀疑的杀人嫌疑,他已被释放,这才松了口气。 虽然尸检报告还不足以完全证明他的清白,譬如,如果大房依然坚持认定,是他导致醉酒的哥哥入水,鉴于大房对各方的强大影响力,在没有强有力证据能继续为他证明无关的前提下,后续,他或许还是可能要受到调查。 但无论如何,现在总是一个好消息。 苏雪至为他感到高兴之余,也希望贺汉渚作为执法人,能顶住各方人情和压力,以最起码的公正立场去调查案子,让无辜的,不要因为任何非自身过错的原因而受到有罪的裁判。 早上是一节实验课。 苏雪至正和小组里的蒋仲怀游思进,一起合作搞一只被培养了肿瘤的老鼠。 现在,小白鼠还没有成为实验室人员的心头爱,但在长期的摸索和验证中,在猫、狗、兔子,甚至鳄鱼都在实验室里大规模地遭了殃后,医学界已经发现,老鼠的发育情况,相比而言,是和人体最能对应的一种哺乳动物,适合进行生理、病理、药理方面的研究。 蒋仲怀自任组长,从来都不会动手,就负责指挥苏雪至和游思进,然后抄作业。 今天也不例外。 苏雪至见游思进跃跃欲试,自然不会和他抢,让他动刀,她负责记录。 正忙着,一个同学进来,说外面有人找。 苏雪至把本子丢给蒋组长,脱下外衣走了出去。 来人竟是丁春山。 “苏少爷,司令叫我请您过去一趟,有点事。” 丁春山说道。 正文 第 55 章 听丁春山的意思,贺汉渚叫自己过去,似乎是和傅家死了人的案子有关。 苏雪至去和校长说了一声,征得许可,便坐上丁春山的车匆匆来到了司令部。 她被秘书带进去,见办公室里除了贺汉渚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人。 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裹了件华丽的貂裘,双手戴满镶嵌着硕大宝石的戒指,但一张脸却憔悴不堪,双眼红肿,坐在椅中,目光里充满了绝望和愤怒。 苏雪至认得她,那晚王孝坤的寿宴上,打过一个照面,就是傅家太太,傅明城的那位大房的母亲。 苏雪至记得当晚她盛装华服,看起来最多也就四十来岁的样子。不过短短一个多礼拜,人竟一下变成了这个样子,头上的斑斑白发,更是显得她苍老无比。 苏雪至一顿,走了进去,和坐在办公桌后的贺汉渚打招呼,叫了声司令。 有外人在,自然不便以表舅称呼。 贺汉渚指了指坐在一旁双目正盯着她瞧的妇人:“这位是傅太太,想必你也见过。” 苏雪至转向傅太太,还没来得及招呼,就见她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疾步朝着自己走来,两只手一下攥住了她的手,双眼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你就是之前那个上过报纸的小苏?你快帮我!只要你帮我报了仇,你想要什么,我都能满足你!” 她两只手的手劲异常得大,皮肤冰冷,捏的苏雪至手都发疼了,无法挣脱。 贺汉渚起身走了过来。 “傅太太,不要激动,有话坐下来说。” 苏雪至趁机抽出了自己的手,背在身后,悄悄揉了两下。 贺汉渚瞥了她缩在背后悄悄动作的手。 “是这样的,虽然有了医学检查报告,但傅太太还是坚持认定……” 傅太太迫不及待地打断了他。 “小苏,我儿子戒酒了!是真的!他绝不会喝这么多的!你相信我!我看到的时候,简直人都懵了!这叫我往后怎么办了!黑心的人,不得好死!当天下午三点多的时候,我儿子才刚陪完他父亲回到书房里,忙着处理生意上的事!我儿媳妇和家里的几个佣人都能作证……他怎么可能醉成那个样子,自己掉进了水里……他在书房里根本没有喝酒!那瓶酒是凶手栽赃陷害!不要脸的狐狸精,自己上赶着要做妾,能生出什么好东西,全都在装……” 傅太太大约是情绪过于激动,说话语无伦次。 “长公子是在下午五点多的时候被发现的。人在傅家后园犬房旁的一个水池里。他养了几只猎犬,平时经常会过去。我们在他的书房里找到了两瓶藏起来的烈酒,还有空瓶子。结合医学检测报告,推测是在书房喝酒,随后去了犬房,落水出了意外。” 贺汉渚及时地插|入,向苏雪至作解释。 “司令!不可能的!他爹都这样了,他哪里来的心情再去喝酒弄狗!就是二房的人搞的鬼!酒是他放进去的!我绝不会放过!” 傅太太咬牙切齿,又扑向了他,死命地扯住他的胳膊。 “明白明白!” 贺汉渚急忙挣脱出来,哄着,将人弄回到椅子里,随即转向苏雪至。 “傅太太不接受第一次的尸检结果,莱恩却坚持认为,没必要再重检。她知道你之前协助破过几次案子,点名请你再去检查一下。” 傅太太红肿的眼睛里不停地流泪:“小苏,你一定要替我儿子查清楚真相!他是被人害死的!我的感觉绝不会错!” 苏雪至望向贺汉渚。 他既然把自己叫过来,想必是答应了傅太太,二次尸检。 果然,他道:“劳烦你了,再去查一遍吧,看看是不是有新的情况。” 苏雪至点头:“没问题,我尽量。” 傅健生被发现溺在水里之后,已经气绝,但傅家人不死心,当时还是将他送去清和医院抢救。现在遗体就在医院的停尸房里。 昨天莱恩做尸检的地点,也在这里。 苏雪至带上工具来到清和医院,准备进入之时,遇见了闻讯赶来的莱恩先生。 他对司令部再次安排人来复检一事感到有些不满,认为是对自己的不信任。等得知面前这个连嘴上都没长胡子看着细皮细肉的年轻人,竟还只是个军医学校的本科班学生,再也没法忍耐,语气生硬地道:“贺司令,我是看在你的面子,才放下手头的事,从京师赶来这里协助死亡调查的。您这样,对我的专业性,未免是个侮辱!” 贺汉渚望了眼站在自己身旁的苏家儿子,笑着安抚:“我可以向您保证,我对您和您在这方面的权威,是绝对尊敬和信任的,否则我也不会想到请您来这里帮我的忙。这次实在特殊,死者的母亲只有这一个儿子,无法接受结果,万分悲痛。您也知道,人在这种情况之下,难免失去理智。是她坚持点名一定要这位年轻人再来检查一遍的。我这边实在没有理由不去满足一位可怜母亲的最后愿望,所以才有了今天的安排。相信以您的气度,应该能够理解。” 莱恩的情绪这才平下了些,打量了眼她,说:“年轻人,死者母亲坚持声称儿子生前没有喝酒,那只是一个可怜女人的自我催眠而已!在我将近三十年的协助苏格兰场破案的工作经历中,我不是没有遇到过以注射毒物来致人死命的凶手,注射酒精自然也是一种犯罪的方式。但我已经检查过了,死者身上没有针孔的痕迹,可以排除注射酒精伪造醉酒的可能!” 苏雪至感谢他的理解,穿戴完毕后,带着医院提供的助手,进入了停尸房。 贺汉渚仿佛不是很情愿,但最后,还是从医院的一个医生那里接过口罩,戴好,预备跟着进去前,问莱恩:“您需不要也进去看下?” 对方点头:“我想我可以去看看,这个年轻人到底还能干点什么。但愿上帝保佑,他拿刀的时候,不要切错了自己的手指头。”说着,和清和医院的几名医生一道,全都跟了进去。 死者已被除去衣物,光头,头发大概是在上次尸检中被剃掉的,平躺在一张水泥台上。目测身高一米七八上下,体重约在一百六十斤左右,属于成年男子里的壮实类型。 来医院的路上,她已经看过了贺汉渚提供的和案件有关的各种记录。 死者是在两天前的下午死亡。 根据傅家人的证词,准确时间,是下午五点到六点之间。 五点左右,傅家有下人远远看见他从书房里出来。 六点,负责给猎犬定时喂食的下人进入犬房,发现尸体。 也就是说,在水里浸泡最多不会超过一个小时,加上是冬天,气温很低,现在尸体的外观除了尸斑,变化不大。 莱恩先生昨天的第一次尸检,主要目的是验证死者在死前有没有喝酒,是落水前死亡,还是在水中溺亡。 他给出了他的判断:喝了酒,醉酒状态,死于落水之后。 现在,因为傅太太的坚持,苏雪至这趟二检的主要目的和第一次也差不多,也是为了查证,死者在死亡之前的酒精摄入状况。 就像英国人说的,血液里检出高浓度的乙醇,只有两种可能。 第一种,自主摄入。 第二种,通过静脉注射,进入血液循环。 她先检查了一遍可能注射的位置,头部、肘正中、手腕、手背、足背、踝、最后连脚底静脉,也仔细地检查着。 见她重复自己昨天的步骤,莱恩说:“年轻人,这些位置我都看过了,如果有针孔,是不可能逃过我的眼睛的。” 确实没有可疑的针孔。 苏雪至没说话,让助手帮助,张开死者眼皮,取容器刺入眼球,抽取玻璃体。 当尸体腐败,体内产生的酒精会影响到血中酒精含量的检测结果。 或者,另一种情况,遇到防腐处理后的尸体。 这两种情况下,为了得到相对更准确的检测结果,有另一种办法,那就是用眼球玻璃体来代替血液进行检测。 玻璃体的酒精浓度变化,通常会比血中含量要迟滞一到二小时左右。法医可以通过玻璃体的结果,来了解死者死亡前一到两小时内的酒精摄入状况,并据此来判断死亡当时的血中酒精浓度。 见她从死者的眼睛里抽取物质,莱恩看着,皱了皱眉:“年轻人,你在干什么?” 苏雪至把原理解释了一遍,说:“如果你们对此持怀疑态度的话,回去后,可以在实验室里验证。我想,试验鼠和人体一样,应该有着相类似的循环系统变化结果。” 她的语气是如此的肯定,劳恩看了她一眼,摊手,耸了耸肩。 苏雪至携带样品和另外取的用作比较的血样,到医院的实验室,现场进行酒精含量的检测。 这个年代,用来检测酒精含量的法子,还是化学方法。 用强氧化剂重铬酸钾溶液检测。如果含有酒精,加热后,溶液颜色由橙变为灰绿。颜色越浓,表示酒精含量越大。 她先试了第一份样品,混合加热,混合剂颜色没有变化。 随后,她试了第二份样品,依然是同样的结果。 而第三份血样,获得了昨天与劳恩一样的结果,颜色变为灰绿,表示含有高浓度的酒精。 如此矛盾的结果,不用她说,在场的每一个人也都明白。 假定她的这个新的测试方法是科学的,那么很显然,傅家长子在死前的那两个小时里,确实根本就没有喝过酒。 他血液里的高浓度酒精,是人为注射而进入体内的! 劳恩先生嚷道:“这太奇怪了!你刚才也检查过的,死者的身上,根本没有针孔!” “小苏,会不会是你的那个办法根本不足以说明结果?” 一个医生跟着问道。 贺汉渚看着她。 苏雪至沉吟了片刻,忽然想到一个位置,立刻回到停尸房。 她抬高死者的胳膊,看了眼腋下。 死者体毛丰盛,但腋毛却干干净净,看起来好像是刚剃不久的样子。 “劳恩先生,这是您昨天剃除的吗?”她问道。 “不是!昨天就没有了!”英国人回答。 苏雪至仔细检查两边的腋下,很快,在右侧腋下腋窝的一道深面褶皱里,发现了一簇针孔的痕迹。 虽然已经不大明显,但还是能看得出来,这里曾经进行过不止一次的穿刺。 她示意医生们上前观察。 “我的上帝啊!腋下静脉!这个凶手到底是谁!他怎么能想到在这个位置注射!” 英国人当场就惊叹了一声。 他没能想到,有人会在这个位置进行穿刺注射,也是非常正常的一件事。 据苏雪至的了解,应该是在许多年后,当心脏手术发展到可以埋植心脏起搏器的时候,为了避免一种叫做挤压综合症的并发症,心内科的医生们才开始了经腋静脉穿刺的普遍实践,随后推广到婴幼儿的穿刺。 “我明白了!”英国人一改之前的傲慢态度,表情相当兴奋。 “凶手经过腋下静脉,往死者的体内注射高浓度的乙醇,随后将人推入水中,造成溺水的假象!但是……” 他顿了一下。 “还有一个疑点。如果死者清醒着,当然不会任由凶手摆布。但如果,死者当时是失去意识的,譬如,被打晕,体外检查又没有任何的伤痕……” “以托(乙|醚)。”苏雪至说。 “凶手既然掌握了这种注射的方法,肯定也知道以托。” “你说得太对了!先用以托令他昏迷,就像做手术一样,然后注射酒精,在注射几次后,等剂量足够,再将他推入水中!” “上帝啊,差一点!要不是你,就是一次完美的犯罪!” 劳恩先生看着苏雪至,两只灰色眼珠子闪闪发亮。 “年轻人,你要是去犯罪,我敢打赌,那将是所有人的噩梦!现在让我们看一下,死者是不是留有吸入过以托的痕迹。” 他显得兴致勃勃,迫不及待的样子。 苏雪至仔细地检查死者口鼻,不放过任何的蛛丝马迹。在鼻孔内部鼻膜的表面,发现了毛细出血局部破裂的痕迹,并且,在鼻毛里,得到了一小根类似纤维的外来物质。用显微镜放大检查之后,疑似是一种麻料的残留。 至此,苏雪至完成了今天的复检。 这个复检,彻底地推翻了昨天的结论。 苏雪至转向贺汉渚,提供了自己的看法。 傅健生死于一场精心设计的谋杀。 凶手用洒了以托的手帕迷晕傅健生,令他处于短暂麻醉的状态,然后注射大剂量的酒精,随后让人下水。 傅健生遇冷水,可能刺激苏醒,挣扎求生,或者没有苏醒过,这对结果影响不大。即便醒来,在酒精的作用下,他也无力自救,很快溺水,造成死亡。 “我只能说,凶手调查的其中一个方向,大概率懂医学……” 停尸房的门被人猛地一把推开,只见傅太太冲了进来,双目血红,定定地看着已经蒙上白布的儿子尸体,片刻之后,发出一声尖锐的哭嚎之声:“傅明城,你不得好死——” 她两眼一翻,当场昏死过去,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正文 第 56 章 关于凶手的排查范围,一下就明朗了起来。 大概率懂得医学。 傅家发现尸体的水池附近,应该就是行凶的第一现场。否则,那个时间段,除非傅家全部下人集体撒谎,要不然,想将尸体从别的地方转移进去,不可能没人看见,也不可能消除掉途中全部的痕迹。而这些,警局都已经调查过了,确证没有。 可怀疑的对象范围由此缩小,甚至有所暗示。 在案发日的那个时间段,既懂医学,人又在傅家的,根据目前的了解,只有船王次子傅明城。案发的当天下午,他人也在家中,就伴着昏迷里的父亲。 就这样,被孙孟先送出来还没满一天的傅明城,就再次作为嫌疑人被警局请了过去,让他继续接受调查。 傅明城再次入了讯房后,据苏雪至从贺汉渚那里打听来的消息,他一直保持沉默,一句话也没说。既不认罪,也没否认加在他头上的罪名。 因为没有真凭实据,涉及凶器的注射针也大概率已被销毁,指向他,全是靠着对死者进行医学检查后做出的推理和判断,且又碍于他的身份,警局这边也不好动粗逼迫口供,就这样,案情拖了几天,但外界关于傅明城就是凶手的论断,已经铺天盖地,大有定罪之势。 这天下午,苏雪至人在图书馆,眼睛盯着面前的资料,脑海里浮现的,却是那天验尸时的种种所见。 这几天,她始终这样,精神有些恍惚,总觉得自己好像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时却又想不出来。 不找出来,寝食难安。 她再次闭目,在脑海里重新构建了一遍场景,就好像又回到了医院的那间停尸房,再一次地开始了检视。 检查躯体、抽取玻璃体、找到穿刺痕迹、检查口鼻,找到凶手使用□□留下的痕迹…… 突然,苏雪至灵光闪现。 之前那几天里她一直想找却找不出来的遗漏点,豁然明朗。 她心跳加快,猛地合上了书,一下就站了起来,在近旁几个学生投来的诧异目光里,疾步而出。 想说的话,她觉得不适合通过电话交流。 正是傍晚时间,她请了个假,急匆匆去司令部找贺汉渚。坐东洋车赶到司令部前的街口,下车付车夫铜钿的时候,看见司令部的门口有个人。 是曹家的十二小姐,头戴一顶雪青紫的圆帽,手上戴着小羊皮手套,身穿镶饰白色皮毛的同色呢子大衣,大衣的下摆,露出了带着美丽繁复刺绣花纹的裙裾,看起来像是要出席什么场合的礼服,脚上则是一双黑色的小高跟尖头长筒靴。 她安静地等在那里。一道夕阳正射了过来。夕阳光里的丽人,紫色的身影,将近旁司令部那堵灰暗的冷墙都映得仿佛成了一副西方人物油画里的背景。 在大院里的丁春山大约看见了她,急忙快步走了出来,和她说话。 苏雪至走过去时,听见丁春山说:“曹小姐,您真的不需要进去?要不要我去帮您通报一声?” 曹小姐笑说:“不必了。我和你们司令晚上要去参加一个宴会,我来之前,和他已经打电话约好,他说五点下来。”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腕表。 “五点整了。” 话音落,司令部的院落里准时开出来一辆车,停在她的身边。车上下来了一个人。 贺汉渚自己开车出来了。 丁春山和卫兵立刻站直身体,向他行礼:“司令!” 他点了点头,朝着丽人走了过去,低声道:“何必要你过来。我可以去接你的。” 十二小姐笑道:“你是忙,反正我空着,来这里等你,一样。” 他不再说话,亲自替她打开车门,等她坐进去,关门,随即回到开车的位置,自己也坐了进去。 他和十二小姐说话的时候,苏雪至停了一下脚步,见两人说完了话,略略犹豫了一下,随即快步上去:“贺……” 车门已是关闭。 他没听见,也没留意,很快就驾车走了。 “咦?苏雪至?你怎么来了?” 丁春山正要进去,忽然看见她,走了过来。 “有点事……” 苏雪至解释。 “找我们四爷对吧?他刚和十二小姐走了。你应该也看见了吧?怎么没叫?” “没关系,下次也一样。” 苏雪至略略解释了下,转身走了。 她有点懊悔,自己刚才怎么声音没喊大一点。 不过就几句话而已,根本耽误不了他和曹小姐几分钟。 既然请假出来了,自然不会就这么无功而返。 她没立刻回学校,索性去办了下自己的事,到上次的房牙子那里,问租房的进展。 她想租的房子,地段最好靠近表哥做事的警棚,方便他来回,另外,一定要带独立的洗澡间,有抽水马桶。 房牙子看见她,连声道歉,说她想要的房子,别的都好办,大堆的在等着租,但洗澡间里带抽水马桶这一项,有点困难。实在是那一带的房子多是旧屋,暂时找不到。 “哎呦少爷,我为了给您办妥帖事,我上个月刚买的新鞋都磨平了底,不信您瞧!”房牙子诉苦,“要不您看,我给您在别的地段找找?” 苏雪至也觉得自己大概有点为难这个房牙子了。表哥警棚所在的地段是旧城区,一时之间,想找个要出租的带最新浴室设备的房子,应该确实有困难。想了下,答应了,但不要太远了。 “好嘞,记住了,您说什么就什么。我们是干什么的呀,就是天生替您跑腿,叫您满意的。少爷您玉树临风,是面带桃花啊,若没婚配,我担保您,不出倆月,好事上门。您还别笑,我除了这个,还会一点相面!您走好,我也不叫伙计了,我自个儿来送您……” 苏雪至莞尔一笑,顺手从兜里摸出两个角子,给了这位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房牙子。房牙子连声道谢。等她没走几步,后头又来了个客人,听见那个房牙子说:“您老可来了!好消息!我给您找到了您要的好房子!唉哟我是为了给您办事,上个月刚买的新鞋都磨平了底……” 苏雪至顿时心疼起自己刚给出去的那两个角子。以现在的物价,去城隍庙那边吃东西,估计至少也能吃上几个海碗的杂酱面。 天黑了下来,她随便吃了点东西,知道贺汉渚不会这么早回,权当锻炼,在错身路人投来的注目中,一口气,跑步到了贺公馆的附近。 她停了下来,一边擦着跑出来的热汗,一边调整呼吸,改为走路,沿着那条梧桐道,走到贺家大门前的时候,大概是晚上八点多。 贺兰雪似乎有几个女同学来玩,现在正好要走,远远地,苏雪至看见她送人出来。 女同学走了。贺兰雪转身进去,门房老夏关了门。苏雪至也没上去,就等在旁边的一株梧桐树后。 夜越来越深,估摸到了晚上十点半,贺汉渚还是没有回来。 跑步时的热量早就散光。她发冷,尤其是脚,冬鞋也没法阻止寒气,脚趾几乎麻木。 苏雪至愈发后悔自己傍晚当时的踌躇。耽误了一个晚上的时间不说,也不知道能不能等到贺回来。 万一他要是留宿在外,或者和十二小姐玩到下半夜,她是不可能等那么久的。 她决定再等半个小时。他再不回,那就只能明天了。 出来的太急,也忘了戴手套。她搓了搓手指,呵了口气,在原地蹦跶了几下,正想在附近再跑跑,忽然这时,远处开来一辆汽车,朝着这边而来,开向贺公馆,停在了大门外。 老夏开门。 苏雪至再不犹豫,立刻跑了过去,敲了敲车窗玻璃。 贺汉渚扭头,看见了她,仿佛一怔:“是你?” 苏雪至叫了声表舅。 “有点事想找你说。” 他朝里指了指:“进去吧!” “不用了,就几句话。” 他看了她一眼,下了车,来到刚才她等待的那株树旁。 “什么话?” 他问,靠得很近。 苏雪至的嗅觉非常灵敏,随了他身体的靠近,在冬夜冷冽的空气里,闻到了一股香水的幽幽味道。 是玫瑰香水。 她往后稍微挪了一下。 “等很久了?”他问。 “也没很久……”苏雪至含含糊糊应,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抬起头望着他,直接道:“我思考了几天,有一个新的看法,认为有必要和你说一下。当然,仅仅只是我自己的看法,供你参考而已。” “说。” “我个人认为,现在就判定是傅明城作案,存在不确定性。” 他起先没说话。 这边没路灯,只有贺家大门口的电灯有光。他背对着那片昏冷的光源,面容轮廓,在黑夜里模模糊糊,但一双眼睛,却好似夜行动物,闪着微微的光。 苏雪至能感到他在看自己,就补充了一句:“所以最好还是扩大范围,继续调查。当然,只是我个人的建议。” “你就这么相信傅明城?”他慢悠悠地问了一句。 苏雪至正色道:“我相信证据。目前的证据,确实指向他,但我认为,凶手并不一定就是他。以他的医学造诣,当时肯定是用了足够剂量的以托,再加上他的身高以及男性的力量,在短短几秒内,迅速制服死者,是完全有可能的。这样的话,即便尸检,在死者的口鼻部位,也不会留下明显的痕迹,更不至于造成死者鼻黏膜那样的毛细出血和局部破裂的状况。” 她顿了一下。 “所以,我有一个新的想法。凶手要么对麻醉剂量不是很熟悉。这也正常,即便是医生,非专业麻醉师,对怎样的体重需要怎样的剂量,未必就能掌握。或者,剂量足够,但凶手本身力量不够,在死者下意识挣扎的时候松脱,导致吸入不够,于是重复操作,导致了我所见的创伤。” “我的话完了。供您参考。” 最后她说道。 贺汉渚沉默了片刻。 “你认为不是他干的?” “你还是执意要追求正义,还原真相,追查真凶?” 他顿了一顿,又补了一句,语气平静,倒也听不出有什么讥嘲的味道。 苏雪至隐隐也有点明白,其实应该包括贺汉渚在内,他们追求的,大概只是一个结果。 说不定,他们还可以拿自己推导出来的非必然结果,认定傅明城是凶手,以此,来和傅太太他们做一笔什么别人看不到的交易。 什么都有可能。 她想起寿宴那夜,自己亲身参与并掩盖证据的一幕,想起傅家被各方看中的资源和实力,心情一阵沮丧,又一阵翻腾。 不知道为了什么,大概是黑暗的便利,眼眶竟控制不住,微微热了起来。 “不,你误会了。我已经没有资格再说这句话了!” “我只是出于一个医学检验者的职责,向你阐述我全部的发现,希望你们,在可能的前提下,能尽量接近事实,继续追查凶手而已。” 她顿了一下,很快收回了眼底的热意。 “事实上,如果能证明,傅明城确实不是凶手,等他接管傅氏,他应当也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我想说的就是这些。您进去吧,我不打扰,走了。” 她朝他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她的步伐起先还是正常的,等离开贺家大门,转上那条梧桐道。 空无一人的夜街,宽阔而笔直。她一个人,迎着冰冷刺骨的夜风,踩着足底沙沙的落叶,开始加快脚步,越走越快。 忽然,身后开来一辆汽车,停在了她的身边。 她急忙偏过脸,再次逼退自己眼里刚才涌出的热意,随后转头,见他坐车里,一手握着方向盘,扭脸对着自己说:“你回去不方便,上来吧,送你!” 正文 第 57 章 车灯的光束刺破浓夜,照亮了前行的道路。 贺汉渚驾了片刻的车,微微转脸,瞥了眼坐在自己手边位置里的苏家儿子。 他上车后,身子蜷在座椅里,一言未发,沉默无声。 贺汉渚便想起了片刻之前的情景。 苏家儿子正面向着大门口的光源。虽然四周夜色浓黑,他还是留意到,在自己那样发问后,他应出那句话,说再没有资格去提所谓的正义真相时,眼里,仿佛涌出了一层薄薄的雾光。 当时,贺汉渚忽然觉得心底好似有点微微触动。 苏家儿子眼睛里的雾光,让贺汉渚想起他第一次在自己面前谈及这个话题,以及“头顶星空”的那一幕。记得当时,他是去而复返,话掷地有声。 自然了,贺汉渚那点淡薄的触动,稍纵即逝。 他的心很快就变得冷硬了回来。 苏家儿子不是女人,不像自己的妹妹,需要妥善的保护。 男人该怎样面对世界,要靠自己去碰撞,去学习。 经历得多一些,知道星空高远,脚下泥地方是立身之所,对他而言,绝不是件坏事。 不过,话虽如此,留意到他上车后,情绪似乎依然沉闷,贺汉渚决定还是逗他一下,让他高兴点。 毕竟年岁还小,只比自己妹妹大了一岁,之前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离家几天一个来回的省城,现在大老远,一个人出门在外,确实也不容易。 他和从前那个年少的自己不一样,天生带了点读书人的迂,家族也不是没有退路,没必要一下子就要他去承受相对于他而言的或是过重的心理压力。 好比一张弓,弓弦过松,则废,但长久张得太紧,也容易断。 “几点来的?” 他主动关心,语气温和。 苏雪至诧异于他又提这个,想到自己反正也被丁春山看见过,没必要瞒,就说傍晚去过司令部,当时正好看见他出来,和十二小姐在说话,怕打扰不便,没立刻叫,等他们说完话,她叫,他已经走了。 “你等了这么久?抱歉,我确实没听到,不是故意的。本来可以早点回,曹小姐跳舞时,脚扭了下,我送她去清和医院照了下爱克斯光,又送她回去,所以晚了。” 他解释。 苏雪至完全无法适应他这样的和善态度,简直疑心他是不是另有深意,胡乱应道:“没事,和你无关,怪我自己,当时声音太小!下次要是有事,我会大点声的。” 他哑然失笑,把着方向盘,开着车,眼睛望着前方道:“对,下次记得大点声。” 苏雪至观察他,实在摸不透他是怎么想的,就闭上嘴,没接话——其实也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随即又沉默了下去。 他也不说话了,继续开了一段路。苏雪至见他忽然转脸看了自己一眼,仿佛想起什么,突然驾车拐了个弯。她看了下周围,好像是往清和医院的方向去。 苏雪至想起他刚才说晚上送十二小姐去清和医院照过X光,以为有什么后续需要折道去办,也没问,就任由他开。很快,果然见他开到了医院前,从车的一个暗格里随手拿了几只银元,下车,却没进医院,而是大步走向对面的一间杂货铺——记得就是上次自己和傅明城送小玉来的时候,傅曾买过奶油球棒棒糖的那间。 这种开在医院边上的杂货铺,会顺带卖这种小孩子的零食。 这个时间,铺子大门紧闭,无论是下面的铺面还是楼上住人的地方,都已漆黑一片。 他却上去,啪啪啪地拍门,声音很大。 片刻后,楼上房间亮起了灯光,窗户开了,一个五六十岁老板模样的人探头出来,没好气地嚷:“深更半夜的,干什么!” “开门,买东西。” “不卖了!赶紧走!”老板赶人。 “叫你开你就开,快点!” 老板大约是被这种街头少年似的无赖气势给镇住了,又仔细看了看,发现下头的人穿了身皮子(军队或警察制服的贬义代称),看着不大好惹,没办法,只好缩回脑袋,肚子里骂着娘,提了个灯下来,打开门。 贺汉渚进去,视线在摆了一排各色糖果的柜子上扫了一下,一眼就落到了其中的一只糖果罐上。罐里还有半罐裹着美丽糖纸的棒棒糖,就是那天办公室里苏家儿子曾举到他面前拒绝丢掉的那种。 “这个!”他指了指。 老板拧盖子:“几颗?” “都要了。” 老板一愣,扭头看了眼:“全都要了?” “嗯,连罐。快点。”说着,将手里的几只银元扣到了柜上。 老板眼睛一亮,刚才的满肚子晦气全都跑了,自忖今天是来了好运气,喜笑颜开,忙连罐子带糖,塞给了面前这个面容轮廓看着带着几分冷薄的青年男子。 “爷您真是好眼光,这可是最新进口的洋奶油糖,不是我吹牛,全天城卖这种的没几家,奶油浓郁,杂牌没法比,小孩子但凡吃了,没有不舔嘴巴的!您买了哄小孩,最好不过!您等等,要不,我再给您添点别的……” “不用了。” 贺汉渚接过,抱了出来,径直回到车上,将东西递了过来,示意她接着,随即开车掉头,继续往北而去。 苏雪至抱着糖罐子,莫名其妙看着开车的他:“您这是……” “给你的!” 他眼睛看着前面说。 苏雪至愣了一下,立刻下意识地将糖果罐放在了一边。 “干嘛买给我这么多?我不要,我也不爱吃糖。” 他慢慢地停下车,转脸看她。 “真不要?” 苏雪至顿了一下。 心里是真的没兴趣要,但看他好像有点不高兴?拒绝的话,一时就说不出口了。 “不要算了。” 他眉眼一沉,拿起糖果罐子,往车外扔。 “哎,等一下。要了要了!” 虽然不懂他为什么一下子要给自己买这么多的糖果,但反正是糖,又不是毒药,且也不是贵重的东西,自己不吃,拿回去分给室友,也可以下次带给小玉,何必不愉快。 她从他的手里夺了回来,紧紧抱住。 他看她一眼,仿佛突然自己也觉得这个事有点可笑似的,转过脸,朝着他那边车窗的方向,唇角微微抽搐了下,这才继续朝前开车,将她送到了学校门口。 他坐在车里,等她自己下去。 苏雪至想问下,他到底有没打算再继续调查,又知道这种事,根本轮不到自己开口,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抱着糖果罐子,默默下了车,目送他驾车离去。 回到寝室已经很晚,室友都睡了,苏雪至也没吵人,把罐子放在桌上,自己摸黑到厕所,借着夜色的一点自然光,洗了下脸和手脚,确定周围没有人后,用毛巾伸进衣服里,胡乱抹了几把身子,回来也睡觉了。 第二天早上,罐子被室友看见,全都诧异,以为她买的,表示鄙视。 苏雪至当然不会说是贺汉渚强行送的,默默背了锅后,大方地请他们吃。一开始全都嫌弃,后来还是游思进给她面子,先拿了一颗,舔了几口:“嗳,好像蛮好吃的。你们也试试?” 他一说,剩下的人也就陆陆续续,放下身段,过来各自掏了一颗,剥开糖纸,放嘴巴里舔了起来。 蒋仲怀牙口好,嘎嘣嘎嘣,几下就咬完了,又过来摸:“我好像还没吃出味道?要不,再来一颗吧——” “蒋仲怀你他妈猪八戒吃人参果啊——”李同胜讥笑,全寝室都跟着哈哈大笑。 “李同胜你个龟儿子!老子就吃,又没吃你的,不服?就凭我跟九仙女的兄弟关系,我吃个糖怎么了?” 苏雪至打了下他伸过来的手。 “臭袜子先管好了,再论兄弟!” 他之前答应的事,没两天就故态复萌,照旧是臭袜子乱塞。还振振有词,说她既然没被开除,就不是遗言了,自己自然也不必遵守。有时候苏雪至实在受不了隔壁堆着的臭袜子,自己洗的时候,顺手也会帮他洗一下。 寝室里又爆发出了第二场大笑。 蒋仲怀气恼,指着苏雪至:“你也跟他们学坏了?行啊,割袍断义!” 苏雪至哼了声:“实验课别同组了,我是巴不得。” 蒋仲怀脸色一变,换成笑脸,过来要给她揉肩:“别啊,我开玩笑,要不,我今天帮你洗袜子——” 苏雪至赶紧往一边闪,躲开他伸过来的两只爪子:“您可饶了我吧,把您自己的洗干净了,别熏人,我就谢天谢地!” 寝室里的几个人正笑得抱肚子,校长室的一个助手跑了过来,说有她的电话,警局局长孙孟先找她。 苏雪至去接电话。 孙孟先在电话里客客气气,请她去一趟警局,让她帮忙,用她检验得到的科学结果,奉劝傅明城早点认罪,这样大家都好完事。 “小苏,医学检验报告是你出的,结论也是你做的,毕竟咱们这边对这方面的东西不熟悉,只能劳烦你了。我已经向贺司令报告过了,他说随你的意。” 孙局长在电话里说道。 正文 第 58 章 和校长自然知道傅家出了大命案,学生既然参与了医学检验,随后侦查案件中涉及的一些事情,难免经常叫到,索性特许苏雪至在参与案件期间,有事可自己随时出校,不必每次都来请假。 事实上,苏雪至也想来见下傅明城,只是心里在犹豫,不知道有些话,以自己和他那有限的交情,适不适合说。 现在既然有这样的机会,也就不再犹豫,当即赶了过去,到的时候,意外发现,傅太太也在孙梦先那里。 傅健生的遗体在解剖完毕之后就被领了回去,但傅家还没落葬。比起上次见面,傅太太的面容憔悴更甚,目光里原本的绝望之色,此刻已被仇恨彻底地取代了。 “小苏,你再帮我个忙!你帮我作个证,就是那个天杀的狐狸精生的儿子,他谋害了他的哥哥!我给你钱,一千大洋,够不够!” 傅太太当着孙孟先的面,冲过来就嚷,伸手又要抓她手。 苏雪至这回有了防备,眼疾手快,预先躲开。 傅太太道:“你嫌少?没关系,我加倍!只要你帮了我这个大忙,多少都行!” 苏雪至没法和这个看起来已经歇斯底里的母亲交流,出言拒绝之后,见她脸上露出极度失望的表情,又愤怒地嚷:“莫非你也包庇傅明城?我听说他以前教过你,你们关系不错?否则,他杀了我的儿子,你怎么连这么个小忙都不帮!” 孙孟先清了清嗓子,走过来劝傅太太冷静。苏雪至没再说什么,撇下她,跟着孙孟先的手下姚能,来到了关押傅明城的囚室。 天气很冷了,他身上只穿一件当时被带走时的单薄夹衣。铁床上有条可能是他舅舅后来送来的厚毯子,但他没有裹在身上,折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一边。苏雪至透过铁门的小窗看进去,他独自坐于床沿,低着头,借着囚室里的昏暗光线,正在看着手里的一本书,专心致志,听到门被打开,抬起头,微微一怔,脸上随即露出笑容,放下书,站了起来。 苏雪至走了进去,见他刚才看的是本关于血型研究的书籍,日文原版。 他似乎留意到了,解释:“木村先生对血液很有兴趣。这是他不久前出版的一本著作,谈及人的血型,他可能发现了一种新的类型,但还在继续研究当中。” 如前所言,从医学界发现人类血液分型到现在,也就不过短短十来年的时间。目前为止,医学界还只知道发现者命名的A、B、O,以及AB四种血型。 “之前太忙了,木村先生送我后,就没时间看。现在正好没事,前两天叫我舅舅帮我顺便带了过来。”他笑着说道,又让苏雪至坐。 苏雪至望着他:“傅先生,我很抱歉,让你陷入这样的境地,不是我的本意。” 傅明城说:“我知道,他们是根据你的医学检验结果将我再次逮捕的。我理解,怎么可能怪你?你只是根据你的所见做出了你的判断而已。” 他的目光凝落到她的脸上。 “我让他们给我看了你的医学检验报告。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连苏格兰场的老手都没看出来的犯罪证据,却被你查证。我真的……” 他一顿,笑了起来:“还是以前那句我已经说了不止一次的话。你非常优秀。现在我甚至可以说,我很钦佩你。关于这一点,我认为,你已经完全可以做我的老师了。” 他的大度和宽容,令苏雪至感动之余,也终于有了说出自己想说的话的勇气。 “傅先生,关于这个案子,你是不是知道点什么?或者,你是想保护谁?” 傅明城仿佛一怔,笑容慢慢消失:“你为什么这么问?” “抱歉,我知道这很冒昧。但如果我的判断没有错的话,我个人认为,你未必一定就是那个人。” 他沉默了下去。 苏雪至斟酌着,又说:“我知道我没有资格多说什么,但我真的不希望,你会因为自己没有做过的事而承担原本完全和你无关的责任。傅先生我记得你曾对我说过——” 她望了眼那本刚才被他放下的书。 “你想做最前沿的医学方面的研究。如果就这样中断了,不但对您热爱的医学是个损失,就您自己而言,难道您不觉得遗憾吗?” 傅明城继续沉默着,良久,忽然笑道:“这是我的命运吧。我从小就觉得人生无常,所以才想学医,以尽量抗衡无常。现在早就知道了,这想法太过幼稚。我知道你的好意,但我真没什么可说的,也没什么遗憾,真要说有,希望你将来能在医学上继续奋勇前行,这样,也如同弥补我的遗憾。” “这里不是好地方,你回吧。谢谢你能来看我,我很感激。” 他朝她点了点头,坐了回去,继续拿起书,低头看了起来。 苏雪至走后,孙孟先向贺汉渚汇报了见面的情况。当时两人对话,照规矩,门口自然是有人旁听的。 “司令,外头天天盯着这个案子,我警察局的门口,记者蹲,我门都出不了!那个傅太太又天天来我这里闹!还有报纸,那帮人正事不干,整天光就知道骂咱们没用!听这个二公子的意思,就算咱们定了他的罪,他好像也不会上诉。既然这样,我看不如就这么定罪!需要的证据,只要你一句话,我这边要啥有啥,全都可以做!” 贺汉渚说:“等等看吧,再说。委屈局长了,新闻界那边,你再挡挡。” 上司这么说,孙局长只能答应,挂了电话,破口大骂他缺德,站着说话不腰疼,怎么不把嫌疑人接到司令部去,就知道甩自己的锅。正骂着,他的幕僚秘书侯长清赶紧去关门,提醒他小点声,说不定这边也有那头安插的耳目。 孙局长这才生生地忍下怒气,等气平了些,问:“他还不结案,到底是想干什么?” 侯长清说:“傅家老二定了罪,傅家谁能获益?” “那还用说,傅太太!” 想到那个女人追着自己又是威胁又是哭,偏偏又没法叫人把她赶出去,孙局长一个头就两个大。 “傅太太后面呢?” 孙局长略一想,明白了。 “傅太太娘家跟陆宏达是一伙?” “是。现在您知道了吧,为什么贺汉渚还不想结案。” “他是想保住傅家老二,将来把傅家也捏手里?” 侯长清说:“不是没有可能。傅家那口肉,谁不想吃?所以这个事,局长您别急,他让你等,你等就是了。不就应付记者吗?局长您这个还不会?” 孙局长拍了下脑门:“明白了!”忽然又回过味,眼睛一瞪。 “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他妈的除了应付记者,我什么都不会?” 侯长清赶紧撇清:“局长您误会,我怎么可能这么想?我还有事,先去忙了——” 司令部里,贺汉渚挂了电话。 不必听到,他也知道,孙孟先此刻一定在那头跳着脚地骂自己。 他回想着孙孟先刚才向自己汇报的关于苏家儿子去找傅明城谈话的经过。 他还是挺老实的,果然遵从内心的关心之情。 自己说随便,他就真的随便了。 让他去劝认罪,他去劝人否认罪名。 贺汉渚看了眼时间,想到以豹子的效率,现在应该差不多回来了。正想起身到窗边先抽支烟,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豹子敲门而入。 贺汉渚昨晚让他去调查案发当天,所有在傅家的,具备作案可能的人。 豹子向他禀,当天上午,木村医生带着一名姓李的护士来过傅家替船王看病,看完之后,两个人中午前离开。 木村医生当天后来一直在医院里坐诊,病人和一起的医生可以作证。李护士下午也正常上班。一并排除作案嫌疑。 除了这两个人,当天,傅家没有外来人。 家里剩下的人,傅太太、傅家大奶奶、傅小姐。 傅太太的可能性不大。 大奶奶姓杨,和死者傅健生的夫妻感情一般,据说因为傅健生在外拈花惹草,时常争吵,有作案动机,但经查,她没有医学方面的任何过往接触,且结婚多年没有生育,娘家几年前也出了事,现在衰落,对她的支持不大,丈夫死了,对她没有任何好处。作案可能也不大。基本排除。 剩下第三个人,傅小姐。 傅小姐是傅明城的堂妹。傅明城小时候,有次不慎落水,她父亲为了救侄儿,意外死去,傅小姐后来就养在了船王家。 她和傅明城关系很好,如亲生兄妹,平时性格温吞,傅家想将她嫁去陆家,傅明城曾为她出面,极力反对过。 “她有过医学接触经历吗?”贺汉渚问。 “经调查,也没有。” 贺汉渚沉吟了片刻,忽然,手指叩了叩桌面。 “据说船王身体不好之后,清和医院有个护士长居傅家,方便照顾。人呢?当天人不在?” “不在。一周前就走了。那个护士姓江,在王总长寿宴的晚上,船王发病昏迷后,第二天,因为本人感到愧疚,加上傅家人也迁怒,引咎辞职。医院也考虑傅家人的感受,让她暂时休息一段时间。” 贺汉渚眉头微皱。 豹子也是一脸无奈。 该调查的人,都调查了。按照小苏的结论,结合案发的时间,好像没有了新的指向。 “司令,会不会,人就是傅家二公子杀的?” 最后想来想去,还是只有这个可能。 正在这个时候,陈秘书敲门,有人来访。 “谁?” “傅小姐!” 傅小姐名傅玉敏,圆脸,中等身材,一进来,就对贺汉渚说道:“贺司令,我是来投案的。” “我大哥,是我杀的!” 她面容苍白,但声音却是十分清晰,语气沉稳。 边上的豹子等人都诧异万分。 贺汉渚看了她一眼,示意她坐。 她没动,依然站着,说:“贺司令,你想必也知道,陆家那个我原本要嫁的儿子五毒俱全,倘若我就这么嫁过去了,我这辈子就毁了!我不愿意,我甚至想过去死,但我没办法,我是傅家人,况且,大哥又那样坚持,非要我嫁过去不可,这件事,连伯父他也没法完全做主。” “前些时候,王总长寿宴,陆家儿子突然死了!我得知消息,当场就哭了起来……” 她说着,眼泪一下涌了出来,抬手迅速地抹掉。 “当然了,不可能是伤心。我是侥幸,觉得自己命好,终于可以逃过这个劫难了。可我万万没有想到,大哥趁着伯父昏迷,竟又马上和陆家那边重新帮我定了个儿子。我还是要嫁过去!” 她的眼睛里迸出了恨意。 “我恨透了他!他不是个好人,他该死!他要是死了,二哥就有能力保护我,我不用嫁到陆家,二哥从今往后,也再不用看他们的脸色,受他们的欺辱!所以我决定下手!” “贺司令,不瞒你说,我其实早就有过杀死大哥的念头。他以前酗酒,我就想到利用注射酒精的法子来杀他。我谋划了很久,自己看二哥的医学书,知道了腋静脉的位置,向二哥打听,得知医生不会在这里注射,别人肯定不会发现!我就悄悄买了模型,熟悉位置,还利用二哥的方便,偷了清和医院停尸房的钥匙,复制后潜进去,利用那里的尸体,进行注射的练习。” “大哥养了几只猎犬,每天傍晚,他会自己过去喂狗。我从医院弄来需要的以托,全部东西准备好后,决定动手,那天我先往大哥的书房里藏酒,再躲在那里,等他来了,我出来,和他说话,恳求他不要把我嫁过去。他当然不会答应,我趁他不注意,用浸泡了以托的布,拼命弄晕了他,然后往他体内注射酒精,再将他推到水池里。” 她一口气说完之后,喘息着,神情显得十分激动。 “是我运气不好,竟然叫你们发现我大哥是被人谋杀的。我更没想到,二哥竟然为我顶罪!” 她再次流泪。 “他一定是猜到了是我动的手,所以你们抓了他之后,他什么都没说。” “我不能害了二哥!人是我杀的,我来自首!随便你们怎么处置,我无话可说!” 她话音落下,四周寂静无声。 豹子、陈处长以及门外渐渐聚拢了过来的司令部工作人员,人人屏住呼吸,用复杂的目光看着她。 她抬头,直视着对面的贺汉渚,神色里,带了几分坚毅和悲壮。 贺汉渚和她对望了片刻,忽然问:“凶器呢?你杀人后,注射器是怎么处理的?” 傅小姐一怔,顿了一顿,随即道:“自然是丢掉了。” “丢在哪里?” “大哥被发现死了后,家里上下全都乱了套,送他去医院抢救,我跟了过去,趁乱,丢在了医院的医疗废弃收集桶里。” “你撒谎!人根本就不是你杀的!” 贺汉渚冷冷地看着她道。 傅小姐眼睫抖了一下:“贺司令,我不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说了,人就是我杀的!” 贺汉渚笑了笑。 “傅小姐,你大哥死了后,你家的后园作为凶案现场,被封掉了,你大概还不知道,凶手当时杀人后,把注射器丢在了水池里。水池下面是淤泥,注射器陷了进去,但也被我们打捞上来了,作为物证,现在就在我这里!我不妨给你看一眼。” 他站了起来,走到身后一个靠墙的文件柜前,用钥匙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只包裹尼龙纸的盒子,转身回来,扔到了桌上。 “你可以打开看看。”他淡淡道。 傅小姐起先双目盯着那只盒子,人仿佛僵住了,一动不动,渐渐地,身体战栗,突然,她身体里的所有气力仿佛都被抽光,人慢慢地软坐在了地上,抬手掩面,哭泣道:“求求你了,不要再查了!我二哥他是好人!你们就当人是我杀的!我去赔命就是了!求求你们了!” 贺汉渚扯开盒子,“哗啦”一声,从里面掉出来十几包还没开封的雪茄。 傅小姐陡然瞪大眼睛,放出绝望的光,脸上更是半点血色也无。 “傅小姐,你想替谁顶罪?傅明城?还是另有别人?” 贺汉渚的声音并不大,但话语里的那种寒凉之意,却令人不寒而栗。 傅小姐双眼变得直勾勾的,整个人抖得厉害,忽然,她的身体抽搐,嘴角冒出了一阵白沫,双目紧闭,人往后仰,倒在了地上。 “她服毒了!” 豹子大叫,急忙喊人,将傅小姐送去医院进行抢救。 当天下午,豹子告诉贺汉渚,医院说,傅小姐服了乌头,这种药服下去,大约一到两个小时发作。 她服的药量太大,虽然抢救及时,但人还昏迷着。医师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来,或者也有可能,就这样死掉。 她应该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计划认罪后,毒药发作,自杀身亡,这样,她就能完美地顶下罪责。 “司令,会不会杀人的就是傅明城?傅小姐知道他杀了兄长,感激他平常对自己的关照,所以过来顶罪?否则,我实在想不出,傅家当天在家的人里,还有谁有可能是凶手!” 豹子再次将注意力放到了傅明城的身上。 “当然,也有可能,会不会是傅家篱笆有洞,外头人当天潜伏进来,杀了人,然后嫁祸给傅明城?” 他又补了一句。 贺汉渚沉吟了片刻:“去傅家走一趟看看。” 这是案发之后,贺汉渚第一次亲自来到傅家。 傅家宅邸中西合璧,整个天城,论占地之大,宅邸之豪,唯一能和王家相媲美的,就是傅家的大宅。 船王依然病中不醒,傅健生的妻子平常就管不了家,这会儿更是一蹶不振,只会哭,傅家的事,全是傅太太和过来帮忙的娘家人在管着。 傅太太自然也知道了侄女去替傅明城顶罪的事,眼睛通红,贺汉渚一到,她就痛骂傅玉敏没有良心,和二房狼狈为奸,这回一定是受了二房那边人的指使,替傅明城顶罪。傅太太请求贺汉渚务必不能相信,更不能放过傅明城,要给自己惨死的儿子一个交待。 贺汉渚没作声,带了人先去傅小姐的房间察看。 傅小姐应该是个喜欢看书的人,房间里有个书架,装满书,多是文学类,囊括中外。 豹子带着人找的时候,贺汉渚浏览书架,又拿起床头柜上的一本书,随手翻了翻。 豹子找完房间,说没有医学方面的东西,更不见所谓的人体模型。 贺汉渚出来,又去了那天发现尸体的地方,后院犬房旁的水池附近。 水池和犬房被封,即便傅家人也不能随意进入,里头原本养着的几只猎犬,现在也暂时换了个地方,关在外面。 贺汉渚在几条狗发出的狂吠声中,进去,来到了水池边。 水池里早几天就全部打捞过了,淤泥也淘了,并没有找到什么注射器之类的有价值的证据。 凶手思虑严密,没在现场留下任何的印迹。池边原本可能留下的足印或者搏斗的痕迹,也因为傅家人发现尸体后,全部破坏。 贺汉渚在周围看了一圈,出来,再次经过关狗的地方,犬吠声再起,几条狗一起狂吠,声音震耳欲聋。 他走了几步,忽然停下脚步,扭头,看着冲自己吠的狗,站了片刻,突然若有所悟,叫来傅家门房,问出事的当天,傅家有没有可能还有别的熟人出入。 门房已经被孙孟先的人不止一次地问过这个问题,连声否认,说老爷病倒后,傅家现在就自己管的这扇大门能够出入,他白天黑夜都在门房里,要是有人进来,不可能不知道。 “出去呢?当天,傅家有没有谁出去过?或者,你这边,有没有和平常不一样的事?无论多小,都不要落掉!你仔细想想!” 门房思索了片刻,说:“司令你这么一说,我确实想了起来。有个小事,傅小姐当天下午曾来过,说要出门,临走,又说她有本书要还给朋友,忘了带,她懒得进去,叫我帮她拿,她在门房等我,等我拿过来,她又说改主意了,下次出去,进去了。” “那么,傅家平日经常进出往来的熟人里,通医的,除了木村院长和之前的那个江护士,还有谁吗?” 门房果断摇头:“论熟人,绝对没有了!就只有他们俩!” 贺汉渚掉头,吩咐豹子:“马上去抓那个江护士!” 苏雪至坐着司令部来接的车,匆匆来到了位于清和医院附近的一处住所,下了车,看见前面的巷口围满了附近的住户,个个面带惊疑,议论纷纷。 来接她的丁春山告诉她,豹子带着人去抓最新确定的嫌疑人清和医院护士江小姐,赶到,发现人已经上吊,死在了这里的租屋里。 在江小姐的房间里,还留有一封遗书,承认,傅家老大傅健生是自己杀的,和旁的任何人都无关。她在杀人后,趁着傅家大乱,混了出去,注射用的器具当时不敢乱丢,怕万一被发现,还没来得及处理,就埋在自己窗台的花盆里。现在自知无路可走,唯有一死,愿就此终结一切,勿再牵累旁人。 贺汉渚让苏雪至确定,死者系自己上吊自杀,还是有他杀的嫌疑。 苏雪至进入房间,闻到了一股排泄物的臭气,叫人将遗体放下,经过仔细检查,最后给出了结果。 死者死亡时间不超过两个小时,这里是自杀的第一现场,没有任何胁从或者被迫的痕迹。 基本可以判定,江小姐自主自缢。 当天晚上,天已经黑了,天城的警局里,却是灯火通明。 贺汉渚带着苏雪至和她的检验报告一起过来了。 当听到说是护士江小姐杀了傅健生后,姚能吃惊:“她是怎么进去的?我调查过,门房说,当天根本没有外人进来过!” 贺汉渚说:“傅家有江小姐的同谋傅小姐,两个人里应外合,你还没看出来吗?” 船王病势日益严重,陆家儿子死了,却还不放过自己,傅小姐绝望之下,和江小姐谋划杀人,江小姐提前辞职,使自己消失在傅家人的视线里,当天,傅小姐打开门放她进来,她预先藏在犬房,等喂狗的傅健生过去,实施谋杀,随后趁乱离开。因为身高力量不够,所以在麻醉傅健生的时候,留下痕迹。 “至于傅健生书房里用作证明他喝酒的酒瓶,应该也是傅小姐的手笔。可以对比下指纹。” 贺汉渚用手帕垫手,拿起一只酒瓶,举到头顶的一盏电灯前,众人从后看去,就着光线,在玻璃瓶上,看到了几个清晰的指纹。 对比从还躺在医院里的傅小姐手上取来的指纹。果然,两边一模一样。 孙孟先顿时松了口气。 他只想早点结案。谁是真凶,和他没半点关系,他也不感兴趣。 现在,就在警局的门外,还蹲了一大堆也不知道怎么打听到消息闻风而来的记者。 豹子却实在还是有点困惑,忍不住问道:“司令,你是怎么想到有可能是江小姐的呢?” 贺汉渚说:“很简单。当天我经过猎犬面前,因为面生,犬吠不停。当时杀人的地方,就在犬房旁。如果是个陌生人,或者不常来,那几只狗怎么可能没有响动?当时傅家却没有人听到任何的动静。所以排除外来可能,显然,这是个熟人。” “是熟人,懂医学,还可能因为力量不够,在麻醉时遇到点麻烦。总共就这么几个人,排除傅明城、自己投案的傅小姐、有人证不具备作案时间的木村,剩下的,自然就是那个曾在傅家居住过的江护士了。她当时不在,怎么进来?自然是经由内应。” “这是一个精心策划的杀人计划,如果不是因为被小苏勘出破绽,很有可能,就是一场醉酒落水的意外。” “至于江小姐和傅小姐是怎样成为合谋的,那是另外一回事了,和案件本身无关!” “贺司令高!实在是高!一出马,果然大不一样,这就查明真凶,兄弟我佩服得很!” 孙孟先翘着大拇指,大拍马屁,边上的人,也纷纷附和。 贺汉渚说:“孙局长,你往后少骂我几句,我就感激不尽了。” 孙孟先老脸一红,打着哈哈:“开什么玩笑,兄弟我和你什么交情,怎么可能这样!你可千万不要听信谗言,挑拨咱们关系!” 贺汉渚笑了笑。 孙孟先趁机转移话题:“赶紧的,既然有结果了,证明二公子无辜,那我这就把人给放了!也是委屈人家了,又平白关了这么多天!也怪他自己,明明不是他干的,干嘛一声不吭什么也不说!”说着,叫下头人赶紧放人去。 苏雪至的心里其实还有疑虑。 但这样的场合,也不方便她问出口,便沉默了下来。 她往外而去,快到警局门口的时候,恰见傅明城正被笑容满面的孙孟先给送了出去。 他走下台阶,望着对面那些朝着自己蜂拥而来的记者,神色平静,一言不发,继续前行,忽然,他仿佛有所感觉,转过头,朝她这边的方向,望了一眼。 苏雪至心里为他感到高兴,朝他挥了挥手。 他深深地凝视着她,脸上慢慢露出笑容,朝她点了点头,随即转身,朝迎向自己的几个傅家下人走去,接过他们递来的外套,被簇拥着,上了一辆开来的汽车,最后,在身后记者的追赶下,坐车离去。 苏雪至望着消失在夜色里的那辆汽车,想着这整件事,出神之时,忽然听到身后一个声音说道:“怎么,想跟着你的傅老师一起去?” 她扭头,见贺汉渚也出来了,高高地站在她身后的一级台阶上,手里拿着双皮手套,看着也是要走的样子,却望着傅明城坐车去的方向说话,语气里,仿佛带了几分调侃。 正文 第 59 章 苏雪至不知道他突然和自己这么来一句是什么意思,但感觉似乎没什么恶意,便也没生气,就老老实实地应道:“没有!” 他似乎没料到她会这样回应,看她一眼,见她一本正经的样子,突然将脸转向一边,抬手用皮手套压了压口鼻,随即转回脸,也没再理会她了,自顾快步下了台阶,朝他停车的地方走去。 苏雪至感觉他好像是在嘲笑自己,有点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的回答哪里好笑了。 他到了车前,看见那一波追过傅明城的记者仿佛发现了这边,正纷纷涌过来,扭头见她还那样立着,挑了挑眉:“你还不走?是等着接受记者采访再上报纸?” 苏雪至反应了过来,急忙追上去,自己打开车门,一头钻了进去。 贺汉渚的唇角忍不住又微微动了动。随即自己也上了车,在记者赶到之前,迅速驾车离开。 “怎么样?肚子饿吗?要不要去吃点什么?” 车开出去一段路,他随口问了一句。 苏雪至没吃晚饭就被他叫去干活,一直忙到现在才空下来。 但她没什么胃口,摇了摇头:“不想吃。” “随便你。还算早,我送你到前面街口吧,你自己回学校。” 苏雪至嗯了一声。 反正现在车里就只有自己和他两个人,忍不住就提出了刚才存在心里的疑问。 “表舅,这个案子,我还有点想不明白。” “说。”他眼睛看着前方,应道。 “人应该是江小姐动手杀的,傅小姐内应,这一点毫无疑问。但是江小姐为什么要杀人,杀人后,她明明有足够的时间可以逃走,为什么放弃,直接选择了自杀?” 根据苏雪至之前经验,一般来说,除非有着特殊的原因,比如,同归于尽式的复仇,否则,杀人之后,比起畏罪自杀,畏罪潜逃才是人正常的第一反应。 贺汉渚说:“想的还挺多。怎么,对真相就这么执着?江小姐是凶手,没有错,这样就可以了,能向各方交代了。” 贺汉渚说完,见她沉默着,摇了摇头,再次开口:“听过Lesbian吗?”他说了个英文单词。 苏雪至当然知道这个单词是什么意思,但从他的嘴里说出来,让她感到有点意外,就转脸,看了他一眼。 他对上她的目光,以为她不懂,耐心地解释:“这个词比较偏冷,一般人不知道,也正常,来源于古希腊的Lesbos岛。当时,在古希腊,男……” 贺汉渚一顿,又瞥了眼他。 “男人和男人之间的感情,各地盛行,唯独这个岛屿,以女性同性爱情而闻名,领袖名叫沙芙,一个女诗人,柏拉图也曾盛赞她的诗作,称缪斯附体。上世纪末的几十年来,在西方世界,兴起了一种主张女性权利的运动,就是在这种影响下,这个词汇除了用来指代这种特殊的女士,沙芙这位生活在大约两千五百年前的古代女士,也被追认为成女性主义的先驱,被女权主义者和这一部分当代的女士奉为鼻祖,加以膜拜。” 苏雪至惊讶于他居然知道这些,忍不住说:“你涉猎颇广。” “过奖,凑巧知道罢了。”他笑了笑。 他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你是说,江小姐和傅小姐,她们就是爱人?” 贺汉渚点了点头。 “搜查傅小姐房间的时候,我发现了一本沙芙诗歌集,原版欧洲引进。出来后,我打电话问了一位出版商,他告诉我,国内目前没有翻译出版过这种刊物,也没打算。一是没有市场,知道的人不多。二是即便出版,或也会遭到当局封禁。国内现在有的原版,应该是高价购自欧洲的。也就是说,只有特定的人群,才会想到并且愿意花这么大的价钱,去买这么一本书。” “傅小姐为什么要买这种书?且放在床头,显然经常会读?所以我推断,江小姐和傅小姐,应该是有一段故事的。至于这个推断是不是真的,就看傅小姐够不够命大,能不能醒来了。” 苏雪至终于明白,他之前在警局里,为什么没有提及这一段。 毕竟,这涉及傅小姐的名誉,不便当众公开。 她沉默了片刻,忽然道:“表舅,你这里停车吧,我下去。” 贺汉渚看了眼四周:“再过去一点,到前面吧,前面有很多东洋车。” “我想去清河医院,看看傅小姐的情况。这里下车,更顺路。” 贺汉渚盯了她一眼,摇了摇头,表情仿佛有点无奈,想了下,说:“算了,我送你去吧,顺便看看情况。”说完调转车头,开往清河医院。 傅小姐依然昏迷着,还在抢救当中。警局的人也在。木村院长带着几个医生,正在严密观察。 到的时候,苏雪至看见今晚刚从警局出来的傅明城也在。 他就站在傅小姐的病床之前,默默望着傅小姐,神色沉重,身影凝固。 见贺汉渚来了,木村院长出来,低声向他介绍情况。 乌头是一种草药,具有活血祛风的功效,但如果没有经过充分的炮制煎煮,服用,将会导致中毒。 四肢麻木,恶心呕吐,胸闷心悸,心律不齐,这是典型的乌头中毒症状。 现在,医院对乌头这类毒物中毒的救治方法,一般是洗胃、利尿,静脉输入葡萄糖,再使用阿托品针对心律加以治疗。 化学还没发展到能制造出药性更好的有机化合阿托品的程度,当代药学里的阿托品,提取于颠茄、曼陀罗等天然植物,一向被用作治疗肠痉挛引起的疼痛、肾胆绞痛以及胃或十二指肠溃疡等病症,后来发现,这种药物,也能纠正心律失常。 木村五十多岁,清瘦而儒雅,能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介绍完情况,神色沉重而歉疚。 “贺先生,非常抱歉,我已经尽力,只能做到这样。傅小姐能不能醒来,老实说,我没把握。” 也就是说,看运气了。 苏雪至走进了病房。 傅明城见她来了,点了点头。 他眼底泛着血丝,神情显得无力而悲伤。 一个护士进来,替昏迷中的傅小姐再次进行输液,以挽救生命。 倘若救治无效,到了最后,中毒者将会因为循环和呼吸衰竭,导致死亡。 从前,作为法医,系统地学习毒物学,了解各种常见或者稀有的毒物,也是一门必修的功课。 苏雪至望着病床上双目紧闭的傅小姐,想着救治方法。 阿托品这种药物,对心律失常的作用,是拮抗迷走神经。 而据她从前对毒物的了解,乌|头|碱还直接作用于心肌。快速室性心律失常,是中毒死亡的主要原因。 所以,如果中毒者摄入量大,仅靠阿托品,要达到完全纠正心律的目的,疗效有限。重症者,还需要联合使用抗心律失常的药物。 将来的临床,常用胺碘酮、利多卡因等,现在还没有这些药物。 她努力思索,是不是有什么可以替代。 她想到了一样。 奴勿卡因,即后世的普鲁卡因,也就是上次替马太太的儿子做盲肠手术时,麻醉师使用的局麻药。 奴勿卡因目前刚问世不久,被视为手术局部麻醉的最先进的药剂。但利多卡因脱胎于普鲁卡因,普鲁卡因除了麻醉,对心律失常,也有一定的疗效。后来基于普鲁卡因制出的普鲁卡因胺,就属于现代抗心律失常药的一种。 老实说,她完全不确定效果会如何,但现在不妨一试。 她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傅明城,说奴勿卡因或许对纠正心律也有功效。 傅明城叫来木村。 木村走了进来。 “木村先生,或许可以试试,在阿托品的基础上,联合奴勿卡因静注!” 木村神色微微诧异,端详了她一眼:“您是?” “我姓苏,苏雪至。” “是您?我知道!”木村立刻点头,随即望向傅明城。 “给药,试一试!” 傅明城看了眼昏迷不醒的傅小姐,立刻说道。没有丝毫的犹豫。 这其实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说难听点,就是死马当成活马医。 之前的药物给用,对这种程度的中毒,显然不起疗效了。 药很快取来,木村凭着他丰富的经验,给量试注射。 在屏息的紧张等待中,随着药物进入血液,经测量,发现傅小姐的心律果然有所纠正。 这个结果,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傅明城眉头微舒,和木村一起控制用药,终于,在经过紧张的治疗后,傅小姐的病态心搏慢慢恢复正常,护士报告,血压和呼吸指数,也都比之前平稳了许多。 救治继续进行。苏雪至没走,在医院里待了一夜。 到了第二天的清早,昏迷了差不多一天一夜的傅小姐,终于苏醒了过来。 在她精神略好转后,当得知江小姐认罪自杀,她当场泪如泉涌,不再有任何的抵抗,供认了自己和江小姐合谋杀人的经过。 “我容貌平平,注定没有幸福,生活更是看不到任何的希望。二哥虽然对我好,但他也是无能为力。江小姐却不一样,她说她看到我的第一眼就爱上了我,她追求我,说愿意帮我做任何的事。只要大哥死了,我就不用立刻嫁人了。我可以和她一起出国,我们离开这个地方,过上自己想过的日子。我动了心,终于和她一起,然后杀了大哥……” “她太傻了……为什么要自己一个人顶罪,自杀……该死的,是我……” 她哭得伤心欲绝,情绪几乎无法控制。 贺汉渚叫来护士,给她打了一针镇定,她再次昏睡过去。 这个案子,到此看来,所有的疑虑,应该都已经解开了。 江小姐追求傅小姐,两人憧憬美好的将来,合谋出手杀人。 如果不是自己中途插入,检查出了疑点,或许,一切都会照她们计划的那样,完美地实现,包括她们将来美好的生活。 熬了一夜,这个时候,苏雪至忽然感到无比的疲倦。 她不想留这里了,从门后悄悄地退走,走到医院门口。 晨曦微明,街道上的铺面大多都还紧闭,包括那间曾被贺汉渚半夜强行拍开的杂货铺。 苏雪至正要找辆东洋车拉自己回学校,听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她转头,见贺汉渚和傅明城一起从里面走了出来。 傅明城叫了她一声,随即对贺汉渚道:“贺司令,谢谢你的帮助,我十分感激。我没事,送小苏回学校吧。过后我再具礼,登门拜谢司令。” 贺汉渚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了眼苏雪至,随即微微颔首,戴上他的皮手套,伴着皮鞋鞋底踏着台阶发出的橐橐响声,快步下去,上了他的汽车,很快走了。 傅明城快步到了近前,让苏雪至稍等,去将他的车也开了过来,下车帮她打开车门,温柔地说:“上来吧,我送你回去。” 正文 第 60 章 这个时间,附近一时确实也遇不到东洋车。 苏雪至向他道了声谢,上了车。 傅明城开车专注,没说话,往城北的方向去,车身平稳,速度不紧不慢。 路上也寂静无声,太早了,几乎看不到什么行人。 苏雪至靠在座椅里,脸偏向车窗,眼睛看着外面,想着心事,渐渐出神。 车出了老城,转上去往学校的道,两边变成旷野,气温骤低,寒风也不知道从车的哪个缝隙里钻进来,丝丝地冷,往衣领和袖口里钻。 昨天下午被丁春山叫走的时候,因为听说江小姐自杀,她急着过去,身上衣服本来就不多,外套也忘了带,现在坐着不动,一下觉得发冷,瑟缩了一下,就见车慢慢地停在了路边。 她不解转脸,见傅明城脱下了身上的那件绒呢外套,递了过来。 “冷吧?先凑合,盖一下。” 苏雪至婉拒,说自己不冷。 傅明城看了她一眼,也没勉强,收了回来,但没再继续开车向前,说:“苏雪至,你是不是有问题想问我?如果有疑虑,尽管问,不必有顾虑。” 苏雪至猜他主动说送自己回,应该就是有话。 她迟疑了下,终究敌不过心里的疑虑。 “傅先生,案发之后,你是不是就已经知道了什么?” 傅明城转头,眺望着远处,片刻后,低声道:“你还记得之前的一件事吗,罗金虎案,那天晚上,你打电话给我,叫我过去进行二次医检,我当时答应了你,但最后却没去。” 苏雪至点头:“记得。” “我父亲那天晚上出了意外,中风,后来我告诉你了。但你知道他是怎么出事的吗,当时,父亲正和兄长为了要不要将堂妹嫁到陆家,发生了争执。” 他顿了一顿,转回头,看着她。 “你应当也知道,把堂妹嫁到陆家,并不是简单的儿女婚事,嫁过去,就意味着傅家这条船,往后要彻底绑在陆家上头了。” “婚事是陆家先提的,去年就表示意愿,我父亲对此存有犹疑,当时虽然没有拒绝,但也没答应。我虽然对政治是门外人,但也知道,陆家轻易碰不得。事关我的父亲,还有堂妹,所以下半年我辞了省立医校的工作,回了天城。在我的劝说下,父亲的态度终于倾向拒绝。但我兄长却不一样,极力主张联姻,那天晚上,他和父亲争执激烈,我父亲大约情绪过于愤怒和激动,突然倒了下去。” 苏雪至怔了。 “现在你知道了吧,这就是我这个家庭的不为人所知的真实。外人眼里,豪门巨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何等的风光。” 他笑了笑,神色里带了浓重的自嘲和苦涩。 “至于我,更是不堪。”他继续道。 “我的父亲白手起家,年轻的时候,经营了一间小船厂。在他事业开始起色的时候,他爱上了我的母亲,一个落魄的前清举子家的女儿。但他娶了现在的太太,也就是我的嫡母,十年后,飞黄腾达,我那位嫁过人,后来又做了寡妇的母亲就进了门,做了二房,生了我,随后没几年,去世了。” “当时我还小,记得是外祖去世,我父亲忙,她带我,还有伯父伯母,我们一道坐船回去奔丧。途中,半夜的时候,船不知怎的起火,随后倾覆。我的伯父被火烧伤,却拼死带着我游上了岸。最后整条船,就我一个人活了下来,其余同行的,包括我的母亲,全部就那样死了。” 苏雪至定定地望着他。 他也看着她,当讲述这些的时候,语气已经变得平静了,仿佛确实只是遥远的一件往事。 他摇了摇头。 “可以说,堂妹玉敏的父母,是因为我而没了的。案发那天,在家人发现大哥死在水池里,上下乱成一团时候,玉敏往大哥书房藏酒,恰好被我撞见。她将她和江小姐的事告诉了我,苦苦哀求,说人已经死了,我要是说出去,她就完了。” “这就是为什么,我希望玉敏能过上自己想过的日子。但人算不如天算。” 他望着苏雪至。 “我没想到玉敏会主动站出来认罪,服毒自尽。最后,事情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他沉默了下去。 苏雪至心绪纷乱,低着声,有气没力:“傅先生,我很抱歉……” “不不,你不要误会,我和你说这么多,不是要你有任何的负罪感。别说你现在救了玉敏,我对你感激不尽,就算玉敏不幸去了,你也没有半点错。之前你来囚室看我,我就说过,你只是在做你自己该的事,并且,你比任何人都要做得好,仅此而已。” “错的是我!” 苏雪至一愣。 “从前我只想让自己得到解脱,于是就把精神寄托到了追求学术上面。我太过自私,只想逃避现实。事实上,我的出身,决定了我永远都不可能获得所谓的精神平和。我不妨告诉你,我小时候的那场意外,其实根本不是意外。这几天,在出了这件事后,我更是想了很多。” “假设,让我就这样彻底地脱离了这个家庭,等到将来,我的父亲没了,他用他年轻时的感情和一辈子的心血换来的傅氏产业也随了政治倾轧而灰飞烟灭,那个时候,我难道真的会心安理得毫无遗憾继续去做我的学问?我恐怕做不到。我毕竟是傅家人,是我父亲的儿子!” “我也万分懊悔。倘若当初,我能早点醒悟,及早经营,帮助我的父亲,他或许也不会病倒,玉敏更不用遭遇这样一番痛苦的经历……” 他闭目,慢慢地握紧了拳,额角微微迸出几缕青筋。 她屏住呼吸,看着他。 片刻后,他的情绪终于又平复了下去,睁开眼睛,转过脸,再次望向她。 “从今往后,我想为傅家做点事,让我父亲的心血,能延续下去。如果——” 他顿了一顿。 “如果我这样做了,苏雪至,你会不会看不起我?” 苏雪至诧异于他怎么会向自己问出这样的话,但立刻就摇头:“不会的!傅老师你能有这样的感悟和决心,是好事,真的,我为什么要看不起你?” 她确实是这么想的。 “无论是做学问,还是入世,只要出于本心,去做就是,毋论对错,更不必瞻前顾后,患得患失。” 她想了下,又说了一句。 他凝视着她,慢慢地道:“谢谢你的肯定。也谢谢你,听我说了这么多的话。” 苏雪至忙道:“傅老师你别客气。” 他微笑,沉默了片刻,转头,看了眼旷野深处渐渐泛出一缕红晕的地平线,仿佛顿悟,道:“你累了吧,昨晚一夜没睡。我这就送你回去。” 他发车,继续前行,很快将她送到了学校门口。 苏雪至和他道了声别:“傅先生再见。”说完扭头,往校门里去,却听到他在身后又叫了自己一声。 “苏雪至,往后我大概没机会再回来任教了。你不必再叫我先生,可以直接叫我名字的。” 苏雪至对称呼,倒没有什么特别的讲究。就好比叫贺汉渚。表舅司令还有不快吵架时的贺先生,随时随地自由切换,看当时的心情和场景。就是觉得他,经过这一番谈话,心理距离虽然感觉一下就拉近了不少,但一直这么叫习惯了,突然改口,还是有点别扭。就说:“您做过我的老师,往后就算不再任教,也是我的老师。我还是叫你先生吧,反正也叫惯了。” “也好,随你的意。你进去吧,记得请个假,先去补个觉。”他含笑点头。 “好的,您也回去休息一下。” 苏雪至和他再次道别。 傅明城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校门后,又独自站立了片刻,上车离去。 江小姐对傅小姐,也许真的就是看对了眼,一见钟情。感情这种东西,有时会很玄妙。好像男同,按照现代的一个逐渐被接受的观点,这是那个群体的人的自然天性。既然这样,女□□人也是一样。遇到了对的人,气场相投,自然而然激发出来,两情相悦,生死不渝,虽然自己没有体会过这样浓烈的感情,但不代表别人没有。这没什么可奇怪的。 还有,江小姐和傅小姐为什么不去谋划尽早私奔,却要冒着这种更大的风险去搏一个未来。或者,这是出于经济压力,以及免除后患的考虑。 这些苏雪至短暂想过的种种,她都自己一一找到了答案。 其实,有没有答案,也根本不重要,也没人再感兴趣。 贺汉渚他们要的,都已经得到了。 苏雪至也不想再追下去了。 这就是一场悲剧,彻头彻尾的原本用幕布遮盖的悲剧,自己无意闯入,做了这场悲剧的揭幕人。 她真的累极了,头疼,可能是昨夜穿得太少,又熬夜的缘故。回校后,向校长简单交代了下事情,请了个假,回到寝室,趁着他们都去上课,蒙头大睡,好容易入睡,没一会儿,被吵醒了。 校长办公室的助手来叫,说贺司令打了个电话过来,让她去接。 苏雪至晕头脑胀,一肚子不快地爬了起来去接。 他说孙局长今天要召开傅健生一案的记者见面会,会上需要能向公众提供医学检查证明的医生,问她要不要去。 她一口拒绝。 贺汉渚本也没打算让她来。 傅家长子谋杀案的详细调查结果,自然不会全部都向公众透漏。 那个自杀了的护士,将会是唯一的凶手,至于原因,是她被辞之后心怀不满,蓄意施加报复。 需要的证据,孙孟先那里都已准备齐全。 他不过是问一句罢了,听她拒绝,就说:“没问题,那我叫他另外安排人。”说完,感觉她说话声音有点发闷,顺口问:“怎么了你——” “没事。挂了。” “砰”的一声,那头电话就扣了下去。 贺汉渚耳朵被震了一下,一时有点没反应过来,握着话筒顿住,等反应了过来,皱了皱眉,也放下了电话。 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挂电话,说实话,很不习惯。 是最近自己对苏家儿子太好了?还是他觉得往后可以有傅家的二儿子做靠山了?他居然敢挂自己的电话了。 两个人今天早上,到底都说了什么? 正文 第 61 章 刚挂下,桌上的电话立刻就叮铃铃地响了起来,似乎是回电。 贺汉渚没立刻去接,看着,等响了足足七八下,这才不紧不慢地接了起来。 “烟桥吗?是我啊!”电话那头传来了王孝坤的声音。 “你刚在忙吧?难为你了,最近事情多,全都挤在一块了。” 王孝坤的声音充满了关切。 贺汉渚一顿,神色立刻转为整肃,叫了声伯父。 “还行,不是很忙。刚没在位子边上,没及时接。伯父您有事?” 王孝坤在电话里笑呵呵地道:“也没什么大事儿,就是关于傅家老大的那个命案,你做得不错,这么快就侦破了案情。我把结果转呈给了大总统,大总统也非常满意,夸你能干,让我转达一声他的话,说你辛苦,叫你这个案子完了,好好休息一下。” 贺汉渚客套了两句。 “对了,大总统很关心这个案子,百忙之中,还特意问了详细的侦查经过,知道是咱们军医学校的一名学生慧眼识凶,连西洋专家都没看出来的毛病,都被他看出来了。大总统非常赞赏,对咱们军医学校能培养出这样的年轻人才,更是欣慰不已。” 王孝坤的声音听起来,微微带了点自得。 军医学校是他军部下辖的一所学校,出了这样的人尖,现在大总统都亲自过问,对他来说,自然是脸上增光。 “大总统还说,有空或许可以接见,勉励一下年轻人,这对提高我们军医学校的知名度,也是一件好事。你上个心,看怎么样什么时候可以安排一下,难得的机会。” 贺汉渚一口答应:“我会把总统的嘉奖意思转告他的。”答应完了,又说: “不过伯父,那个学生是从乡下刚来天城的,还没半年,人情世故一概不通,性格也有些迂直,我怕他到时候万一出言不当冒犯总统,反而不美。” 王孝坤奇道:“就是我寿宴那晚上见到的那位姓苏的学生,是吧?我看他模样文雅,言辞也无不当,何况还是宗先生的学生,不至于吧?” 贺汉渚一顿,“他是我表外甥,所以我对他相对比较了解。当然,总统如果确实有空,也有意接见,我当然可以安排,没问题!” 王孝坤也知,这大概只是大总统的随口一句罢了,日理万机的人,有些话说出来,转天怕就抛脑后了,所以才让贺汉渚看是否有机会安排,交代完也就作罢,改说自己的事,在电话里压低声音。 “烟桥,这回的事情,你办得确实漂亮。那个小苏,也是个人才,你得好好笼络下。要是什么事儿都没,老大自己醉酒掉下水没了,让傅家的二儿子顺利上了位,他该感激谁,怕心里没数。现在有事,你卖了个大人情,他要是个明白人,往后该当如何,想必心里有数。姓陆的这把如意算盘打了好久,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后头你再留意着点傅家,有什么新的动向,立刻和我说。” 贺汉渚知道他是误会了其中的案情,以为自己操纵,但也没必要解释,就应了。 王孝坤又说了些京师这边的最新动向,谈完正事,语气转为轻松,笑道:“昨天晚上你伯母来了个电话,听她说了一句,家里有人送来了几头南方来的一番鲍,怕自家厨子做不好,特意把天霄酒楼里最擅长参翅的一个大厨给叫了过来。今天晚上,你把你妹妹也一并带过去,陪你伯母吃顿便饭。” 贺汉渚答应,挂了电话。 王太太最近依然十分烦恼。 她的儿子王庭芝那天回家找她明讲,说他不喜欢贺兰雪,就当妹妹看,当初对自己说喜欢男人的话,也全是胡诌,目的就是不娶贺兰雪,让自己不要再多想。她想安排他的婚事,没问题,别家谁的小姐,他都可以娶,就是贺兰雪不行。如果再逼他,他就立马去告诉贺汉渚,让贺汉渚自己掂量。 儿子说不喜欢男人,这自然是天大的好事,王太太松了口气。但看儿子的态度,似乎真的没有转圜余地了。要是再强迫,万一真的闹到贺汉渚那边去,以他疼爱妹妹的程度,到时候就怕亲家做不成,还要起嫌隙。 但让儿子娶贺兰雪,又是计划了很久的事,现在变成这样,王太太左右为难,和兄弟佟国风私下商议了一番后,昨天晚上打电话给丈夫。 她当然跳过了之前儿子说喜欢男人的这段小意外,就只告诉丈夫,儿子不愿意娶贺兰雪。又说了自己新的想法。见丈夫最后也同意了,无可奈何,只好忍痛放弃原本的打算,让丈夫开口,今天把贺汉渚兄妹请到家里来吃饭。 晚上,贺汉渚接了贺兰雪,带着妹妹到了王家。 王庭芝白天出去了,说找朋友玩儿。 他出门前,王太太千叮万嘱,让晚饭前务必回来,好陪贺家兄妹一起吃饭,谁知他当耳边风,现在还不见人影。 王太太压下心里对儿子的不满,笑容满面,亲自出来迎接。 晚饭的桌上,少了个王庭芝,不过,另有一人补位,便是曹家十二小姐曹自华。 王孝坤寿宴过后,她原本也是要回京师的,但被热情好客的王太太给留住了,让她陪自己在天城再住些日子。十二小姐也就答应了。 这段时间,十二小姐自然住在王家。前几天她和贺汉渚去参加一个晚宴,跳舞不慎将脚扭了下,所幸没有大碍,休息了两天,也差不多好了。 吃饭的时候,贺兰雪询问她的脚。十二小姐笑道:“没有大碍,就只挫到了筋罢了,当时出丑,还要麻烦你哥哥送我去医院,想起来就觉羞惭。” 贺兰雪摇头:“曹姐姐不要这么想。你没事就好。” 王太太赞叹:“兰雪真真是聪慧,又心地善良,我做梦都想有这样一个女儿,可惜,我没这样的命。” 曹小姐笑:“怎么没有?现成的,不就在眼前?” 王太太目光落到贺兰雪的身上,眼眸突然一亮,“呀”了一声。 “是啊,我怎么糊涂了!” 她看着贺兰雪,越看越是欢喜,随即转向贺汉渚。 “烟桥,伯母能不能提个非分的想头?” 贺汉渚夹了一筷子的菜,笑:“伯母别客气。” 王太太道:“那我就说了啊。我能不能认兰雪当我的干女儿?你要是答应,尽管放心,往后我一定会把兰雪当成我的亲生女儿,不不,比亲生女儿还要亲。庭芝也一样,会把兰雪当亲妹妹疼爱。”她转向十二小姐,感叹。 “我是说真的,兰雪要是能认我做干妈,就是叫我少活几年,我也心甘情愿!就是不知道烟桥放不放心了。” 贺汉渚微笑:“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望向妹妹:“兰雪,伯母想认你做干女儿。” 王太太和十二小姐都看着贺兰雪。站在饭桌后伺候的王家下人们也都笑容满面。 贺兰雪从位置上站了起来,亭亭玉立,微笑道:“伯母您对我的好,我一直都记在心里,正好趁着今晚,向伯母您致以我的感激和谢意。”说完,朝着王太太恭敬地鞠了一躬。 王太太喜笑颜开,忙让她坐下。 十二小姐恭喜:“行了,伯母我看你的心愿,就要圆满了。我赶紧的,去挑个好日子,伯母摆上认女宴,将亲戚朋友都请过来,到时候,大家热闹一下——” 贺兰雪接着说道:“伯母肯认我做干女儿,我本来求之不得,只是我有点担心……” 王太太忙道:“怎么了,别怕,你放心说。” 贺兰雪咬了咬唇。 “不瞒伯母,我其实经常都会梦见我的娘亲。到现在,梦里还能看清她的模样,我怕我要是认了伯母,娘亲她会伤心,以为我不要她,不想念她了……” 她的眼眶忽然泛红,声音也微微哽咽了。 饭桌上的气氛一下凝固。 贺汉渚慢慢抬起眼,望着自己的妹妹。 十二小姐一愣,停了凑趣,见贺汉渚神色凝重,忙起身,走到贺兰雪的身边,轻轻抱住她肩,低声安慰了几句,转头正要叫人将自己的帕子取来,贺兰雪已飞快地抹了抹眼角,摇头说自己没事,脸上重新露出笑容,对王太太又道:“伯母,我知道您一向对我极好。我在伯母这里也住了好些年。其实在我的心里,伯母您早就是我的另一位母亲了。” 王太太的本意,是退而求其次,认贺兰雪做干女儿,到时候摆个庆祝宴,也就人尽皆知。却没有想到,贺汉渚这边没问题,贺兰雪却说出了这样的一番话。 都这样了,自己若还是坚持要认女儿,未免就是强人所难。 王太太压下心里的失望,当即也笑着起身,忙过来,握住贺兰雪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连声安慰,说自己刚才只是玩笑,叫她不要多想。 贺兰雪朝王太太再次鞠躬,让她不要见怪。 王太太牵着她手,对着一旁的十二小姐道:“懂事得真让人心疼,怎么能不叫我爱?”说着将贺兰雪按回到位置上,又细细地安抚了几句,这才各自归坐,刚才的话题,也就过去了。 晚饭继续,十二小姐照旧妙语如珠,王太太也是慈和如故,饭桌气氛依旧,但终究是没了刚开始的兴致,再上几道菜,几人便饱腹了,下人随后送上茶,喝了两口,贺汉渚便带着妹妹向王太太致谢,告辞回去。 王太太热情挽留了片刻,作罢,送客前,笑道:“烟桥,今天我陪十二小姐去医院复查,回来经过新界口,那里新开张了一家百货商店,是马家投了钱,和洋人合伙开的。马太太早几天就再三地来请了,叫我们今天过去。我无事,便拽着十二小姐,让她陪我去看了看,那叫一个热闹,东西也多,什么都有。十二小姐自己没买什么,倒是替你和兰雪都买了东西。”说着催促曹小姐:“还藏着做什么?赶紧拿出来。” 曹小姐也不否认,十分大方,笑着叫自己的丫头将白天买的东西取来。送给贺兰雪的是一双装饰蝴蝶结的红色高跟鞋,十分美丽。送给贺汉渚的,则是一条银紫菱花纹的领带。 “兰雪快十八岁了,可以尝试一下高跟鞋。我见你的领带纹样都偏老气,所以特意挑了这条亮眼些的,偶尔换个样式,也是不错的。” 王太太笑道:“十二小姐的眼光和品位,那还有错?别说天城了,全京师和上海的名媛小姐,加起来,也比不过她。” 贺汉渚接过,道谢,随即带着妹妹离开王家,开车回去。 他是自己开车来的。路上,见妹妹情绪仿佛十分低落,始终一言不发,便问她怎么了。 贺兰雪抬起头。 “哥哥,你怎么知道伯母会认我做干女儿的?” 贺汉渚说:“随便猜的。” 贺兰雪又沉默了下去。 贺汉渚想起她在婉拒王太太时,那泫然欲泣的一幕,心里隐隐明白,妹妹大约是真的情绪流露,而非完全照着自己的吩咐在说话。 “兰雪,你在想什么?”他的声音放得十分温柔。 贺兰雪低低地说:“哥哥,我昨晚上就梦见娘亲了。是真的。” 贺汉渚嗯了声,也不再说话。 兄妹到了家,他叫住了要回房间的妹妹,说:“兰雪,你平常没事,可以多和同学往来,或者一起去玩。要去哪里,只要预先和我说一下就可以,不要总是待在家里。” 贺兰雪闷闷地应了一句,又说:“哥哥,我明年就中学毕业了,我想过了,要么照你说的,去留学也好。等我想好了要学的专业,我就告诉你。” “我回房间了。哥哥晚安。” 书房里没开灯。 贺汉渚一个人倚靠在窗边,对着外面,抽着烟。 猩红色的烟头在夜色里明灭不定,烧得快要到指,贺汉渚还浑然未觉,直到灼痛了手指,贺汉渚方惊觉,将烟头捻没在了窗台的一只烟灰缸里,走回来,打开书桌边的一盏台灯,拿起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贺先生?上帝,这么晚了,现在天气冷,不会是你的老毛病又犯了吧?” 电话那头,睡梦里惊醒的鲁道夫听起来有些紧张。 “抱歉这么晚打扰你。不是我的老毛病。” 因为鲁道夫的中文不是很灵光,贺汉渚就用德语和他交流。 “还是关于我上次问的那个问题。我想了解得更多些,您能说得再具体点吗?” “或者,有没有别的什么可以试一试的治疗法子?” “上帝啊,难道是你自己?”德国人脱口而出。 贺汉渚一愣:“当然不可能了!这方面,我绝对没半点问题!” 正文 第 62 章 鲁道夫受聘于京师医科学校任教,也有几年了。老头子逐渐有点明白,大部分的中国人讲话喜欢迂回。况且涉及这种有损男性尊严的事,别管是哪国人,但凡是个男人,就不会愿意让人知道自己有问题。 他也听说了,贺汉渚仿佛要娶总统先生的侄女,正是关键时刻,一而再地向自己打听这种事,半夜还想起来问,怎么回事,鲁道夫也就心知肚明了。 “我是在替一位朋友打听。” 贺汉渚又解释了一遍。 “明白,我亲爱的孩子,你不要急,你听我说,”心地善良的老头子安慰他之后,随即告诉他,这种症状,分为轻度,中度和重度三种。 接着,他仔细的向年轻人解释了这三种情况的不同表现。最后说,如果是重度,那么非常不幸,以现在的医学和研究水平,想达到治愈的目标,恐怕只能靠上帝保佑。 但如果是轻度或者中度,那么还是可以试一试的,有时候,甚至不靠药物,在受到来自外界的足够的刺激之后,或也会有反应,甚至能持续,只是时间短些。但这样,就提供了治疗的可能性。 另外他还告诉贺汉渚,他从他的生理学家朋友那里了解到,经过最新的研究发现,就这种病症而言,心理因素,有时也会影响病人的病情。 他的朋友曾经治疗过一位患者,结果显示,患者的生理机能其实是正常的,只是因为年轻时挫败而导致的心理原因,认定自己不行,才表现出了这样的后果。 “另外我还了解到一点,”鲁道夫不厌其烦地解释,。 “男性体内的那种雄性物质,即便分泌不够,甚至导致第二特征不明显,也未必一定就会影响到这方面的功能。何况您……“ 老先生差点说出“何况您看起来非常没问题”,临时改口。 “总之,最好就医,但如果实在没条件,建议对自己有信心,再加上足够的刺激,或许可以重新试一试。” 贺汉渚在电话里和鲁道夫交流完,向他道谢,并且,再次为自己在这个不合适的时间打扰他而道歉。 鲁道夫说:“没关系我的孩子,在你还是个少年的时候,在我的国家,我就认识你了。只要你能一切顺利,我很愿意帮你。通常我很不喜欢别人打扰我的睡眠,但你是个例外。任何时间都可以来找我。” 贺汉渚再次向他道谢,也放弃了再去纠正对方话里的那种奇怪意思的试图,挂了电话,他沉吟了片刻,想起之前自己刚到天城时,在欢迎酒会上无意看见的一幕。 过了几天,又到了一个礼拜的周六。 现在没有双休,无论是学校还是当局的部门机关,实行的都是礼拜一到礼拜六工作,礼拜天休息一天的制度。 忙了快一个礼拜,终于到了周末,可以松口气休息了。 傍晚,室友们回到寝室,说说笑笑,气氛轻松。 今天恰是同寝室的张景易的生日。寝室里的人约好晚上一同出去,到城里找个饭馆吃饭庆祝。差不多六点,换了便服,打打闹闹地结伴出了校门。 “九仙女,明天干吗去?不会又一个人出去吧?话说我看你每个礼拜天都一个人出去,待个差不多一天才回来,你干什么去了?” 蒋仲怀追上她发问。 苏雪至说找表哥。这时,看见路上刚开来一辆车,停在了路的对面。 居然是贺汉渚。 因为开学典礼他来过,大家都认得他,见他突然来了,纷纷停下来,看着。 离上次警局开傅健生一案的记者会,已经过去了好几天了。 那天和他通完电话后,苏雪至回去,到校医那里要了颗也算是新出现不久的新药阿斯匹灵吞了下去,回去继续闷头大睡,睡到中午室友回来,她醒过来,这才觉得人舒服了些。 来这里后,她渐渐也养成了看报纸的习惯。当下只有报纸,是了解各种时迅的最及时、也是唯一的手段。但随后这几天,她却刻意不去看——不用看也知道,铺天盖地占满各大小报纸头版的新闻,一定是关于傅家命案的“真相”和各种各样吸引大众眼球的傅家内幕和后续。 警局那边怎么对外公开,她没意见,也管不了,就是下意识地不愿再去碰这个案子了。 贺汉渚之前从没亲自来学校找她。有事,要么是打电话,要么是派人来接。 现在却自己过来,看他也没穿制服,西装领带,背头,风度翩翩的样子。 他有什么事? 苏雪至停下脚步,见他示意自己过去,室友都看着自己,就走到了对面。 “您有事?” “去换身衣服吧,长衫或者西服都行。我等你。”他看了眼她的衣着,简短地吩咐了一句。 苏雪至身上穿的是时下青年男学生的那种最早来源于日本的学生装。 寝室里的人听见了,向他打了个招呼,随即和苏雪至道别。 “九仙女,那我们先走了,回来给你带蟹黄蚕豆——” 他朝学生们点了点头,瞥了她一眼。 苏雪至也不知道他有什么事,只好回去。 她没穿之前穿过一次的那套西装,换了长衫,再次出来,上了他的车。 “去哪儿?有什么事?” 快入城的时候,她忍不住问了一句。 “到了就知道。”他眼睛看着前面说。 苏雪至只好闭嘴,眼睛看着外面,过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一件事。 其实她通常不会挂人电话,平时那样,未免太过不礼貌,而且,也没机会和人吵架挂电话——以前就算和前男友分手,也是客客气气,等他先挂。 那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大概是人不舒服,起床气又大,居然没等他说完就挂了电话——现在回忆,好像当时,他也没说什么可以惹自己生气的话。 她不禁有点小小的心虚,也觉得不好意思。 “那个……表舅……那天我不该挂你电话。” “对不起。” 她真心实意地道歉。 他转头看她一眼,说:“是不舒服?还是吵了你睡觉?” “……总之是我不对,下次不会了。” 他没应,忽然说:“你和他们处得还不错?他们叫你九仙女?” 苏雪至又一阵心虚,唯恐自己的这个绰号引他往不该想的方面去想,含糊应了句,随即解释,说他们乱开玩笑,每个人都有个乱七八糟的绰号。 见他不置可否的样子,赶紧转移话题:“对了表舅,你过来找我,到底什么事?”还要她换衣服。 “去了就知道。” 苏雪至只好再次闭口。 车入老城后,拐入新界,最后停在了一间餐厅的门口。 苏雪至诧异了。 他居然带自己来吃饭? 还是上次来过的那家法国餐厅! “请你吃个饭。”他终于说道。 “最近你替我办事,辛苦你了。算是犒劳。”又解释了一句。 餐厅门口的侍者飞快跑来,替他打开车门。 他下了车。 苏雪至没法想象,两个男人,对坐在这种地方吃饭,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 而且,虽然这间餐厅的东西还不错,但鉴于上次吃饭后的不愉快遭遇,她有阴影,根本不想再吃了。 但他已经走到了餐厅门口,那个侍者又笑容满面地跑到她这边,躬身打开侧门,等着她下来。 他也停步,扭头看她。 苏雪至没办法,只好下了车,在两旁食客投来的注目下,跟着他默默走了进去。 位置还是上次的老地方,桌上依然铺着雪白的桌巾,漂亮的餐具,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领班亲自接待。他让她点菜。 “想吃什么,随便点。” 还是很大方的样子。 苏雪至肚子是饿了,但绝不会再像上次那样,大喇喇无知无觉。 她就只点了两样,再要了一杯苏打水。 他看她一眼。 “我出来的时候,已经吃了点东西,不饿。” 她解释。 他接过菜单,照着上次她点过的菜,全部重复一遍,最后还加了一瓶那种五十年的香槟。 “不用不用!我真的不用!” 苏雪至坚决推辞。 “就这样吧。” 他冲领班点了点头,把菜单递了回去。 “跟我不必见外,吃个饭而已。” 他说了一句。 苏雪至无可奈何,只好接受了他的慷慨。 等着上菜的功夫,苏雪至听到他说大总统有意接见自己,以资鼓励。 她惊讶。 “你要是有兴趣的话,我可以帮你安排。” 见他说完看着自己,目光里仿佛带了几分审视,苏雪至立刻说道:“我很荣幸,但不适合。我想大总统应该只是随口之言。就算是真的,也麻烦您帮我应付一下。” 他笑了笑:“没问题。” 菜很快陆续上来了。 美食当前,不可辜负。 反正点都点了,再说了,也不是自己点的。 苏雪至就闷头吃东西,吃到一半,发现他好像没怎么吃,似乎时不时地看一下自己,顿时觉得这顿饭或许也没这么简单,会不会像上次一样,又是一场鸿门宴? 算了,不管了,反正应该不至于吃完饭要自己的命。 别的,等来了再说。 他居然还站了起来,走到她的身边,站着,弯腰,亲手给她倒香槟,见她抬头吃惊地看着自己,含笑点头:“喝吧。” 快到西国的圣诞节了,餐厅里提早装饰了圣诞树和彩灯,灯光璀璨,映得他目光灿若星芒,他穿着剪裁合体的西装,手持香槟酒瓶,人显得又英俊,又绅士。 苏雪至差点没噎住,咽下嘴里的一口龙虾肉,迟疑了下,接过他递来的那杯冒着细小气泡的液体,慢慢地喝了下去。 “我吃饱了。” 她取餐巾,拭了拭唇。 有心无力,实在吃不下去了。 这顿饭浪费了,但没办法。 她真的已经到了极限。 “行。那走吧。” 他叫来侍者,让记在自己的账上,随即带着她离开,出了餐厅。 晚上□□点的样子,上了车里,苏雪至说:“晚上谢谢你请我吃饭。我想回去了。” “不急,还有点事。” 他继续往前开去。 “什么事?” “到了就知道。” 他不说,苏雪至也没办法,总不能撬开他嘴,只好沉默着。过了一会儿,听他主动和自己闲聊,竟又谈起了上次谈过的那位生活在两三千年前的希腊莱斯波斯岛上的女诗人。 “小苏你知道吗,传说,沙芙除了才华,也是一位非常美艳的女子。据说有一次她犯罪,被送上审判席,法官要判她死刑,沙芙当庭脱下衣服,露出了她的身体,旁听席上爆发抗议,人们被她的身体所倾倒,不允许法官处死如此一个美丽的女人,最后法官迫于压力,对她从轻处理。” 他说完,扭头看他:“你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 苏雪至一听到什么女人,身体,就敏感地想到了自己。 难道是出了什么纰漏,他在怀疑自己? 她立刻不安起来,警铃大作,表面却若无其事,含含糊糊:“挺有意思……” 他笑,“是啊,有意思。小苏,你看过女人的裸|体吗?” 冷不丁,他居然这么问了一句。 苏雪至差点没被口水被呛住,扭脸,见他注视着自己,勉强定住神,试探着和他周旋。 “你呢?”她反问。 “我在问你。” “你先说。” 他一顿,微笑。 “当然。” 苏雪至当然也见过,不止女人,还有男人,各色各样,见的只会比他要多。 她沉默,恰这时,车已到了,慢慢停下。 她抬头,见竟来到了那间著名的天城饭店。 正文 第 63 章 天城饭店名饭店,实则除了住宿和饮食,另外也集多种功能于一体。饭店的下面几层,有着全天城灯光最为炫耀的适合上流人士交际的高雅舞厅、设备最为齐全的可通宵的棋牌房、另外,还有一间不小的俱乐部。 俱乐部除了供住宿的客人晚间娱乐消磨时间,也对外开放——前提,客人得是俱乐部的会员,另外,女士谢绝入内。 据说,俱乐部里,有着最美艳的年轻女郎,每晚上演最火爆的歌舞,有着本城第一销金窟的名号。 俱乐部位于一楼大堂的后方,大概是考虑私密的问题,从前堂进去后,还要穿过一道两旁墙面装饰有巴洛克风格浮雕的长长的走廊。 饭店苏雪至才来过一次。就是她刚到不久时,跟着庄阗申来欢迎酒会认识贺汉渚的那一晚,当时自然没到过这后头,更是不知,原来这里别有洞天。 她起先莫名跟着贺穿过前堂和走廊,来到两扇雕饰着玫瑰和天使纹图的大门之前,立在门两侧的穿了雪白衬衫和黑色燕尾服的侍者齐齐躬身,叫了声贺先生,握住各自一边的镀金门把,打开了门。 顿时,伴着一阵如潮水般骤然涌出钻进耳鼓里的嘈杂乐声,苏雪至仿佛掉进了兔子洞。 里面灯光闪烁,人头攒动,除了陪酒和陪舞的女郎,其余全部都是男人,中洋混杂。 入目先是一个吧台,靠墙的一溜红木酒架上,摆满了各式各样来自世界各地的酒。英俊的酒保站在柜台后,手法娴熟地为客人调着酒。 尽头,则是装饰着深红色天鹅绒幕布的大型舞台,在舞台的两侧楼上,布了一支二三十人的大乐队,正奏着刚才涌入苏雪至耳鼓的节奏强烈的摇摆乐,台上,则进行着一场歌舞的盛宴。 一群来自东欧的漂亮姑娘,姿色一流,上装暴露,伴着乐声,踢腿掀裙,动作整齐划一,绚丽的彩虹裙摆和不时划过视线的雪白长腿,令人目不暇接,心醉神迷。 一扇门后,便是灯红酒绿,春光无限。 苏雪至看着面前突然开启的世界,停了一下脚步。 他仿佛是这里的常客,一进去,周围的人就注意到了他,纷纷上前,和他殷勤招呼。 他含笑点头,一路来到吧台前,靠着,向酒保要了杯酒,扭头,见她还立在原地,示意她过去。 苏雪至走了过去。 “……表舅,我想回去——” 不知道是他耳背,还是周围的乐声太大,他没听见。 “喝什么?”他反而问她,没等她回答,已代她做主,对酒保说了句“给他来杯野格利口酒,加冰块”,随即向她解释:“这是一款调配酒,我以前在德国时常喝,入口是茴香、薄荷,还带了点蜂蜜和甘草的回味,酒精度也不算很高,你可以尝试下。” “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苏雪至只好把嘴巴凑到他的耳朵边,大声地吼了一句。 他仿佛被她吵到,嫌弃似地,脸往后仰了仰,避开她的嘴,随即摸了摸自己耳朵,说:“还早,你那些室友应该还没回,你回去也没事,先坐一会儿吧——” 他指了指台上那一排辣得让苏雪至都觉得眼睛无处安放的漂亮洋妞——虽然对人体再熟悉不过了,但冷冰冰的没有生命的遗体,和活色生香热辣辣的肉体,肯定是两回事。 “没事的话,看看跳舞。” 他很快就被人叫走,走之前脱了外套,顺手就丢到了她怀里。 酒保很快将她的酒端了过来,沿着平滑的吧面,动作优雅地推到她的面前,恭敬地道:“先生请慢用。” 苏雪至无可奈何,只好贴着吧台坐了下来,对了,还得帮他拿衣服。 她有点嫌弃,两个手指拎着衣领,悬空提着,给放到了边上。放下他的衣服,又觉两手空空,感觉奇怪,就端起酒,但不敢喝,怕万一醉了,出洋相事小,出大事就完了,只拿着,看贺汉渚,看了一会儿,愈发确定,他是这里的常客,只见他如鱼得水,穿梭来回,无论去哪儿,边上都有人围着,也不知道说什么,笑声阵阵,还来了个长得很漂亮的女侍者,紧紧跟着他,往他空了的杯里倒酒。看着像是老相识了。 苏雪至撇了撇嘴,又想起之前的那个柳小姐,还有现在他在交往的十二小姐…… 活脱脱的海王本王。 她压下心里涌出的鄙夷,懒得看了,于是把注意力改而投向舞台,等眼睛适应暴露,发现舞蹈还挺好看的,女孩子们个个也真的又漂亮,又专业,看得出来,是经过一番苦练的——想在这种收入显然不菲的地方登台,光靠姿色,肯定远远不够。毕竟,年轻漂亮的女孩到处都不缺。 她们舞蹈动作非常到位,足够热辣,足够火爆,也足够流畅和优美——至于是引人想入非非,还是去欣赏美,那就看台下的观众是上面决定下面,还是下面指挥上面了。 苏雪至欣赏了一会儿,很快就发现,附近的人都不住地瞟向自己,慢慢地,她也浑身不自在起来,忍不住又朝贺汉渚张望,很快找到了他,他恰也扭头看她,仿佛有所感应,放下手里酒杯,走了回来。 “怎么,不喜欢洋女人?” 他扭头,看了眼舞台的方向,随即盯着她,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这么问了一句。 苏雪至没回答,直接说:“表舅,我想回去了。” 他又看了她一眼,示意一名男侍过来,随即转向她:“他带你去顶层的房间休息。休息完了,你再下来,一起走。” 苏雪至莫名其妙:“你有事尽管留,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不用你送!” “你听我的。” 他的语气不容反对,吩咐侍者,“带他上去吧。” 侍者朝苏雪至恭敬地弯腰:“先生,请随我来。” 苏雪至盯了他一眼,转身跟着侍者出来,进了近旁一架大概专为这间俱乐部的会员而设的电梯,站在里头,听着绞轮牵动绞索发出的机械声音,很快升到了顶楼,被侍者领到了一个房间的门前,用钥匙替她打开了门。 “先生,您请进,好好休息。”侍者放下门的钥匙,躬身而退,带上了门。 房间是个豪华的套房,灯全部开着,灯光柔和,摆设讲究。 苏雪至打量了眼客厅,再小心地走了进去,见卧房里有张很大的床,铺着雪白的看着好似熨得不见一丝皱纹的床单,还带一个浴室。 果然没有别人。 就她一个。 她实在是搞不懂,贺汉渚今晚上到底在干什么。 先请吃饭,再带她喝花酒,对的,那个俱乐部就是男人喝花酒寻欢作乐的鬼地方,然后又让她来这里。 难道他真的在下面还有事,身为长辈,觉得应该照顾自己,所以特意给自己开了这么一个房间,让她在这里好好休息,等他完事? 直觉告诉她,他不可能是这样的大善人。 但如果不是这样,这又是什么意思? 算了,不想了。 苏雪至里外溜达了两圈,试了试床垫,最后开始研究浴室。 里头空间很大,像个房间,有个很大的圆形洁白搪瓷浴缸,有抽水马桶,还有可以自动出热水的设备。 带点消毒液来,消毒之后,就可以泡澡,完了睡一觉,回去也不迟,比浴池那边更安静。 这里简直太适合享受。 之前怎么没想到来这里开个房间洗澡呢? 不过,价钱应该会很贵。 虽然苏家应该不缺钱,自己出门前,母亲叶云锦也另外给了一张钱庄的庄票,还没用过。 但这么奢侈,是不是有点浪费…… 苏雪至正在考虑等洗澡票用完了,要是房子还没着落,是不是可以这么干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敲门。 她以为是贺汉渚。虽然对他这么快就上来感到有点意外,但也没多想,立刻跑过去开门。 打开门,她一怔,见门外竟站着一个十分美丽的年轻女人。 女人二十三四的年纪,穿条藕荷色的软缎旗袍,披了条镶毛的精美云肩,溜双肩、天鹅颈,丰满胸脯,细细腰肢,还有圆润臀线,修长的腿……身段如柳条袅袅,面容更是娇艳如花,红唇欲滴,双眸含水,笑吟吟凝睇,酥媚入骨,叫人一见难忘, 苏雪至的记性相当不错。 虽然当初只是看了几眼,但还是一下就记了起来。 竟然是先前在欢迎贺汉渚的酒会上看到过的那个姓唐的美人! 唐小姐名叫唐秋水,受了雇佣来这里。 身为一城花帜,她原本根本不屑做这样的生意。只是雇主特殊,一来,不敢违逆他的意思,二来,也是存心想要讨好对方攀上关系,所以一口应承,打算倾尽全力完成事情,好叫雇主满意。 现在见了人,分明是个俊美潇洒的少年郎,却不幸罹患这样的隐疾,心里不禁添了几分怜惜,含笑走了进来,关上门。 “唐小姐?怎么是你?你来做什么?”苏雪至十分吃惊,后退了几步。 唐小姐忍不住,掩嘴笑了起来,柔声道: “苏少爷,你别紧张,也别怕,咱们可以慢慢来,我不赶,你更不要急,有一夜的时间呢。我年纪比你大几岁,你要是不嫌弃,可以叫我一声姐,咱们聊聊天,我可以唱个小曲儿给你,或者,伺候你先去洗个澡?我也会推拿,手法还算不错,等我帮你放松了,就容易了,你想怎么样,我都可以——” 苏雪至可算是明白了过来,一口老血上冲,差点就要脑卒中了。 不用说,这肯定是贺汉渚的安排。 他想干什么? 验证自己是不是女人? 不会! 苏雪至很快就否认了这个猜疑。 要是他怀疑自己这一点,根本不必迂回曲折成这样,有的是更方便的验证手段。 她想起了上次,他来看自己骑马的事,又想起晚上在车里和自己说的那些奇怪的话,越想越对。 苏雪至顿悟,一阵后怕,又一阵恼怒。见唐小姐已经脱去她的云肩,露出两只雪白的圆润胳膊,笑吟吟朝着自己走来。 “洗澡也可以。唐姐姐,那你先去放水吧,衣服我自己会脱……” 苏雪至眼睛盯着地,缓了缓语调,轻声说。 唐小姐本要替他除衣,见他放不开手脚,打发自己先去放水,眼睛仿佛也不敢看自己,有着一种少年郎才有的青涩,心里反而更加喜欢了,掩嘴轻笑,也就不勉强了,笑道:“行,那姐姐先替你放水去。你脱了衣裳,自己进来。” 苏雪至看着她袅袅婷婷去往浴室,在门口,还回首朝着自己嫣然一笑,这才入内。接着,一阵哗哗的水声传了出来。 她再不犹豫,抓住机会朝外冲去,顺手拿了钥匙,反锁掉门,电梯也等不及了,落荒而逃,顺着楼梯往下跑,一口气下了十几层,最后终于逃到下面,在恰好路过的饭店侍者的诧异注视下,一刻也没停留,缓了口气,改奔为走,继续朝着饭店大门而去,等匆匆出了饭店,站在台阶上,四处张望。 已经有点晚了,街上的行人变得稀少。 她正要找辆东洋车赶紧拉走自己,突然看见了贺汉渚,此刻就坐在他的车里,一个人。 车停在对面街道旁的一从树荫阴影下,车窗半落。他坐在位置上,头往后仰,嘴里叼着支香烟,人一动不动,仿佛在想着什么。 苏雪至一看见他,气就往上冲,也不跑了,直接过了马路,走到他的车旁,弯下腰,冲着车窗里的他横眉叱骂:“贺汉渚,你自己下流就好了,拉我干什么?你什么意思?” 贺汉渚早就看见了她,刚才本想下车,见她怒冲冲地走来,就没下,慢吞吞坐直身体,一侧胳膊支在窗上,答非所问:“唐小姐你也不满意?” 苏雪至更加气恼了:“和唐小姐无关!你在干什么?你太荒唐了!” 他微微倾身过来,借着街道上的路灯灯光,端详了她一眼,随即靠坐了回去,淡淡道:“这是对你之前的奖赏,也是男人的正常需要。你放心,唐小姐很干净,去医生那里检查过的,没问题,我才让她去的。你也不必如此激动。我是想着,你之前大约没试过,所以让你尝试一下。” “既然你不喜欢,那就算了!” 他语气寻常,呶了呶嘴:“上车吧,送你回吧!” “你有病!” 苏雪至从没像这一刻,看他这么不顺眼,伸手探进车窗,从他嘴里夺了香烟,丢在地上,踩了两脚,冷冷道:“说了我自己也是医生!没得治就是没得治!你别再枉费心机了,我是不可能娶你妹妹的!” 他仿佛一愣,瞥了眼地上那支刚点着还没抽几口的已经被踩扁的香烟,顿了一顿,再次开口,语气有点软了:“行了行了,别气了。实话和你说吧,我就照着医生建议,试了试而已。你就当唐小姐是一剂药,何至于这么生气?” 苏雪至讥他:“贺汉渚,你可真厉害,要我娶你妹妹,又安排我到这种地方,又是艳舞又是美人,你就不怕我万一就此沉迷下去,流连风月?” 他一笑。 “人一辈子很长,诱惑也多。假设你身体好了,我妹妹嫁了你,我不会强行要求你发誓一辈子就忠诚于她一个人,这一点不太现实。但你要是连这点对着皮囊色相的定力和自控力也没,正好,早点让我知道,不算坏事。” 苏雪至一噎。 这个人的想法,她从刚认识起,就没弄明白过。 她慢慢呼出一口气,克制住情绪,说:“我请你以后不要再就这方面的事,对我再抱什么可笑的希望。我快期末考试了,很忙,没空浪费时间!我走了!” 恰一辆东洋车远远从对面路过,苏雪至挥手要叫,被他阻止。 “上车吧。” “不用。” “晚了,城外治安不好。” 苏雪至很快就说服了自己。 别因为别人的错误,而去为难自己。 她绷着脸,上了车,坐到后面去。 他仿佛有点懊恼,揉了揉额,也是一言不发,随即发动汽车,驾车离去。 正文 第 64 章 回去的路上,他没再开口说话了。 苏雪至觉得,他大约是再一次地被自己给冒犯到了。 但和以前有点不一样,大概是相处多了,她好似也不像一开始那样对这个人心怀畏惧了,说什么做什么,都要考虑会不会得罪他惹他报复。 况且,今晚上的事,她现在想起,心里还是有点恼。就没管他。 到了学校,他停好车,转头看去,见她垂眸,说了句“劳烦您,您路上开好”,随即下了车。 贺汉渚自然听出了这句话里的敷衍之意。 他坐在车里,看着那道背影快步而去,头也不回地进了医学校的大门,忍不住微微皱了皱眉。 老实说,他现在操这个心,虽然主要还是因为妹妹的缘故,但也不是全然为了自己的妹妹。 也有几分,他是觉得可惜了。毕竟,这是关系一生的大事。如果有希望,无论如何,总是要试一试的。 真的治好了,他即便不愿娶兰雪,自己也不至于会到拿枪威逼他的地步。 自己确实是为了苏家儿子的好。 他却果然还是天性难改,有点不知好歹。 不过,贺汉渚也懒得和他多计较。 一个比自己妹妹也大不了多少的乡下少年而已,小孩子,苏家家风也严,可能今晚,也确实是自己操之过急,吓到了他,所以反应过激。 算了,自己现在也很忙,今晚是特意抽出空的。 这个事他既然不领情,那就放放,以后再看吧。 贺汉渚收回目光,开车掉头而去。 接下来的一周,那边没有什么关于此事的后续了。 他也没再找自己。 苏雪至感觉,他应该是放弃了那个打算,终于稍稍放下些心,开始调整状态,努力让自己尽快从前段时间接连发生的两件命案阴影里走出来,好投入接下来的学习和生活。 时间很紧。等圣诞一过,很快就是年底,这个学期也要随之放假了。 她重点的两件事,一是继续锻炼,加强体力,迎接考试,另外一件,她得跟着校长,为年底前的医学大会做好参会的准备。 和校长这些年侧重外科临床实用技术的研究,曾成功地为一个心脏受到刀刃损伤的伤者进行过修补手术,愈后良好,伤者活了下来。这是国内首例成功的心脏手术,他可称是国内外科医生里的佼佼者,甚至,水平比之国外同行,也不逊色。这次大会,他被安排了一个做专题报告的机会。但他对苏雪至提的不同手术的不同缝合方式很是上心。苏雪至前段时间也根据自己的所知,把这方面的内容整理完毕,一一绘图,交了上去。 校长十分重视,看过之后,组织人手建立了一个实验组,特许还是学生的苏雪至加入,用动物就各部位的手术缝合方法与现有的惯常操作进行实验对比和研究,尤其是血管的缝合,尤为关注。随着无菌、麻醉和输血这三个瓶颈被基本攻克之后,近些年,外科手术发展很快,这成了一个新的领域,也是很大的难点。 在初步获得积极结果之后,校长放弃了他原来要做的关于自己那次心脏受损手术的演讲,准备到时候以此为主题。他认为这比自己仅仅只成功实施过一次的心脏手术,更值得和同行交流。 苏雪至现在俨然已经成了校长的得意亲传弟子,校长无论遇到什么手术,或者实验,他都必会将她带在身边。 学业的忙碌,让苏雪至很快就将之前的种种烦扰,暂时抛在了脑后。 实在是太忙了,几乎天天要到半夜才能躺下去睡觉,根本就没时间去想别的。除了坚持锻炼、泡在实验室里,对着各种动物疯狂地下刀、插管、缝合、写报告,期间,她还当起了兽医。 事情是这样的,和校长的医德远近闻名,不但经常替前来求医的附近乡下农民看病,有时候顺便也会帮着看下牲口的病。上周有个寡妇,和十几岁的儿子一道,用箩筐抬了家里的一头仔猪找了过来,眼泪汪汪地说快不行了,恳求校长帮忙看看。 现今的农村,农户生活很是困难,医疗条件更是恶劣。一头猪仔,于富人而言,不过一餐佐味,但对农人意味着什么,校长很是明白,并没拒绝,看了看,发现是脐疝,要手术,正好可以试用一种新的内翻缝合法,指导了一番手术过程,让苏雪至操刀。 苏雪至采用闭合疝环口,疝环缝合和皮肤作结节缝合相结合的方法,成功地做了一回兽医。名气一下子就在乡下传开了,前来求医的农人,络绎不绝。这天,她去了乡下,替一头刚产后的母猪做了个子宫脱出的手术,回来,校长神色沉重地告诉她一个不幸的消息。 船王在清和医院治疗无效,去世。 三年前,为普及医学、破除大众对解剖的恐惧,宗奉冼与和校长等人,曾在社会发起过一次关于身后自愿接受医学解剖研究、为本土医学发展出力的倡议活动。 鉴于国情,当时的响应者里,大部分自然都是医学界人士。但也有开明的具有社会影响力的非医学界名流加入。 其中最著名的一位,就是傅氏船王。 根据船王从前签的声明,加上家属的许可,解剖将会进行,时间定在明天上午十点,地点清和医院。 家属通知校长,请他到时候一同过去,鉴证病源。 校长让苏雪至也一道去。 第二天上午,苏雪至跟着校长,来到了清和医院。 气氛肃穆。 傅明城作为家属代表,立在一旁。 有些天没见,他显得憔悴了许多,立着,默默地看着众人向遗体鞠躬,表敬之后,他闭了闭目,点头,表示可以开始了。 校长主刀,开颅后,进行医学检验。 船王的死因,和苏雪至预想的差不多,属于脑卒中里的脑出血。 经探查和推定,病灶在于小脑出血。 最先,船王和长子发生争执的那一夜,出血量应该不大,当时经过清和医院的治疗,病情暂时稳定,回了傅家。 但好景不长,在王家寿宴的那夜,病灶再次大量出血,压迫延髓生命中枢,从而导致了昏迷和最后的死亡。 解剖结束后,校长出来,握了握傅明城的手,低声安慰。 他望着被白布蒙着的轮廓,神色悲伤。 苏雪至看着他的身影,心里也很难过,更是深深地遗憾。 保守治疗,这是目前脑卒中的唯一应对方法了。 她上去,低声说:“傅先生,令尊非常了不起,请您节哀。” 他慢慢转回脸,望着她,点了点头,哑声道:“谢谢,我会的。” 船王出殡的那天,全城瞩目,苏雪至跟随学校里的部分教职人员也去送了一程。但因为人太多,道路为之拥堵,加上没什么特殊的关系,也就没有送完全程,送了一半就回来了。 在傅家长子命案、船王葬礼之后,傅家的事还没完,依然是报纸新闻的关注重点。 现在吸引大众注意力的,是船王身后遗产的继承。 苏雪至在自己繁忙的学业之余,从报纸和身边人的热议里,获悉了经过。 据说,船王在当日中风病倒,苏醒之后,就提前秘密立好了遗嘱,交托给一位著名的大律师。 宣读遗嘱的当天,现场除了傅太太、大房那边的亲戚、傅明城等人之外,还有傅氏的经理、总会计师、船王生前的两名挚友,一个是北方商会的副会长,一个是天城日报的社长。另外,周市长和贺汉渚,也被请了过去作见证。 律师宣读了船王的遗嘱,说傅氏名下的船业以及相关的子公司,因为规模扩张,之前一直处于亏损,这两年盈亏才勉强持平,全部由次子傅明城继承。 船王名下,另有一家每年可稳定盈利百分之二十的资产为两百万的独立烟草公司和若干的股票、房产,则分给傅太太和长子。除此,船业公司的相关业务,傅太太和长子不得干预。因为长子已经去世,按照相关法律,这一部分,由傅太太和儿媳妇共同持有。 这个遗嘱一出,傅太太当场就闹了起来,说根本就没听说过船王之前说立过什么遗嘱,这个遗嘱一定是假的。 又据说,律师当场将一份不知道是什么的文件,交给了傅太太。傅太太当场晕倒,苏醒后,恨恨离去。 从船王中风开始,一直到现在,傅家这前后持续长达几个月的各种意外和纷争,至此,终于宣告结束,尘埃落定。 傅明城继承了傅氏全部的产业,成为了新的北方船王。同时,他也被推举为北方商会会长。这也是他父亲从前的头衔。 一周之后,军医学校收到了一笔来自傅明城的捐款。 他以他父亲的名义,向医学院捐款两万元,专款专用,用以建造一个最为先进的医学研究实验室,指定由校长和苏雪至二人为实验室的负责人。 要知道,去年马太太的丈夫为市政捐款了八百元,就上了报纸,被称为是慷慨的善举。 两万元,这在现在,绝对是一笔巨额的捐款。 钱款当日就经由银行账户到账。 校长十分意外,当然,这是好事。 出于礼节,第二天,他带着弟子,亲自去傅家登门道谢。 到的时候,苏雪至意外发现,贺汉渚也在。 他好像刚和傅明城谈完事,被傅明城从里面送出来。 两个人站在大门口,正说着什么。 见校长带着她到,贺汉渚瞥了一眼,就结束了叙话,和傅明城握了握手,又向校长微微颔首,寒暄了两句,直接略过了她,从旁经过,上了车,驾车离去。 正文 第 65 章 这是苏雪至第一次来傅家。 给她的感觉,非常大,就是豪门大户该有的样子,下人也很多,跟着校长被傅明城引进去,一路遇到的男仆里,穿长衫的,应该是管事,短打的杂役,女仆则不论年纪,一色都是便于做事的深蓝窄袖半身袄,黑色裤子,黑色布鞋。随了傅明城进入主人楼,几个在屋里做事的,甚至是管事,也给她一种新来不久,对这里不是很熟的感觉,身上的衣服看着也是簇新,没穿几天的样子。 她没看到傅太太。听说傅家大房的人全部搬离了,再结合所见,显然,在傅家做事的很多下人,应该也都换过了。 傅明城请校长和苏雪至入座,上茶。 和校长开口谈及捐款,向他致谢。 他笑说,这是他现在唯一能为医学尽的一点力了,希望能对他们的工作有所裨益。 和校长提议即将建立的实验室,以船王一手创立的傅氏而命名,并设一个相关的船王生平陈列室,以资纪念。 “小苏,这个事你来负责。” 苏雪至答应。 傅明城沉默了片刻,微笑:“家父虽然走了,但精神能用这种方式得以延续,于他是一种荣耀,于我更是安慰。我应该感谢您。” 他站了起来,向校长躬身鞠躬致谢,校长忙还礼,再坐片刻,让苏雪至先和傅明城初步交流下,怎么设陈列室的陈列内容,自己另外有事,先行离去。 傅明城送走校长,回来领着苏雪至来到船王生前工作的书房,给她介绍过后,道:“劳烦你了。有需要的话,你尽管来,我这里随时配合。” 虽然和逝者没有往来,也不了解生平,但冲着船王几年前就愿意响应身后接受医学检查研究倡议的这一点,苏雪至也对逝者充满了敬意。 再忙,这件事,她也一定要做好。 她点头,说没问题。 参观完书房,向傅明城大致了解了船王的生平后,苏雪至想到船王的病症和解剖的经过,很是典型,就询问,能否同时也建立一份医疗档案,以供医学生参考和研究学习之用。 傅明城一口答应,说会亲自把他父亲生前所有的就诊和医药记录整理好,送过去给她。 苏雪至和他又谈了些关于这个事的内容,见他很忙,不时有人来找,或者是电话打来,知他刚接掌傅氏,事情一定很多,就带着自己刚初步整理好的一些用于陈列的资料,先行告辞。 资料都是纸张或者卷宗,有些重,傅明城让下人箱子装了,拿出去,送她到了大门,说:“我送你回去吧。” 苏雪至忙婉拒,说自己叫个东洋车就可以。 傅明城微笑道:“你带着只大箱子,搬上搬下不便。我没什么重要的事,送你也费不了多少功夫,再说了,你是在为我父亲的事而费神。我知道你很忙的,送一下,于我不过举手之劳。”说完让下人将箱子搬到自己的车上去,又替她打开了车门。 他这么客气,苏雪至只好随他,上了车。路上,他专心地开着车,没说话,苏雪至自然也没话,就想着自己接下来的时间该怎么合理分配。 快到学校的时候,忽然听到他说:“苏雪至,我感觉你前段时间好像在躲着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还是你真的有什么不便?” “啊?” 苏雪至从自己的冥想里回过神,扭脸,正对上了他投来的目光。 他面含微笑,又重复了一遍。 苏雪至没想到他会这么敏感,或者,就是自己太蠢,做得太明显,竟让人都觉察到了。 她略微尴尬。否认,好像是事实。承认吧,又有点不好解释,总不能说贺汉渚曾误会自己和他的关系,还有傅家和陆家的往来。 “这个……傅先生你大概是误会了……” 她正绞尽脑汁想着怎么混过去,忽然见他粲然一笑。 “你别多想,是我冒昧了,本不该这么问的。但因为我很珍视咱们的……” 他顿了一下。 “说师生也好,友人也好,总之,我不希望你对我有任何的芥蒂。如果是出于我傅家之前和陆家联姻的关系,你放心,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顾虑。” 苏雪至一愣,看着他,诧异于他居然连这个也能猜到。 学校已经到了,他将车停好,转过脸,用加重的语气,再次说道:“我向你保证。” 在苏雪至的印象里,傅明城更偏向于做学问的人的形象,她总是不自觉地将他和校长他们归类在一起,用欣赏的心去看待。 但在分开,回来后,她想了想,他现在已经不是之前的他了。 作为一个新的掌舵人,在这样的时代,要掌住傅家的这条大船,光会做学问,恐怕是远远不够的。 感谢他的直白和坦诚,苏雪至很快也就释然了,加上自己实在是忙,原来的事不算,又多了这个事,虽然校长回来后,让另外几个人和她一起做,但还是忙,一天简直恨不得不用睡觉才好,关于这件其实根本也算不上什么“事”的“事”,她很快也就丢在了脑后,没再多想了。 隔日是周六,下午没课,苏雪至和蒋仲怀游思进几个人一道,又去了附近的乡下。除了义务帮农人的一头牲口做了结扎的手术,顺便也替几个年老腿脚不便活动的老者看了下病,回来,因为昨天下雨,踩了满脚的烂泥巴,闻到自己身上好像还飘着一股疑似牲口圈的屎味,实在等不到明天了,趁着室友不在,收拾了换洗的内衣,出了学校,直奔那间日本汤池而去。 她到了地方。 那个日本女人名叫菊子,现在和她已经很熟了,躬身,笑脸相迎。 她依然是一个最靠里的单人小汤池,从头到脚,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烘干衣服后,收拾好,出了浴间。 从学校到这里,从北到南,相当于穿过整个天城,加上她为了锻炼,没坐车,半程是跑步的,光一趟来的路,就花了一个多钟头,再洗澡、烘衣服,等现在弄好,出来,已经晚上十点多。 这个地方,苏雪至在来过数次之后,就发现,其实也不仅仅只是个沐浴的场所。 女池这边没什么,应该纯粹就是供女客沐浴休息的地方,但用一张巨大屏风间隔入口的对面男池,服务似乎很齐全,里头地方应该也很大,时有看着颇有身份地位的人进出,应该也将这里,当作是谈生意或者进行交际的场所。喜欢来的,除了日本人,也有中国人和西洋人。 当然,她所见有限,也不关心。反正来的目的就是洗澡,每次都是低头匆匆进,完了低头匆匆出。 今晚的这个时间,宾客已经不多了。大堂里,只有日本女人还带着两名笑容温婉的和服女郎站在那里。 女池出来的走廊上,每扇门的门口,悬着一盏江户时代浮世绘风格的纸灯笼,灯笼照着走廊的路,光线昏黄,朦朦胧胧。 苏雪至朝外走去,快走完女池的这段走廊,就要进入公共大堂的时候,突然,她看见大门的日式木门被移开,走进来两个男人。 菊子立刻带着两名少女上去,木屐踩着急急的小碎步,到了近前,口里喊着整齐的欢迎光临,等看清其中的一个男人,笑容更加热烈,高兴地道:“傅君!好久没见你来了!上回木村君来,我还问过您呢。他说傅君您最近很忙。您今晚能来,真是万分荣幸!”说完,又立刻转向和他一起的那位穿了军制服的年轻男人。 “菊子太太,这是我朋友,姓贺。劳烦你给我们安排一个安静的地方。” 傅明城介绍,说道。 “贺君!您应该是第一次来吧!欢迎之至!请随我来。” 菊子太太带着身后的少女躬身行礼,随即让道一旁,亲自引着两名贵宾往男汤的方向而去。 姓贺的没说话,就只环顾了一眼四周。 大堂门后悬着的纸灯笼,映出男人半明半暗的脸部轮廓,身影投在脚下的地上,仿佛一柄薄薄的剑。 还有点距离,但苏雪至依然一眼就认出了来人。当场吓得心脏差点就要爆裂,反应了过来,猛地掉头,一把推开了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汤池房间的门,一头就蹿了进去,人蹲在了地上,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因为四周太过安静了,这平常也没什么的突然开门响动,便显得分外的响亮。 大堂里的几个人都听到了,自然地循声转头,往发出声音的方向,望了一眼。 贺汉渚的视线,从前侧方的那条走道口掠了一下,见一道背影一晃,随即进了一扇门,转眼消失不见。 那条走道里的光线,昏黄而幽暗,他自然没看清楚人。 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却忽然生出一种熟悉之感,觉得那个背影,之前仿佛在哪里见过,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菊子太太见他立着,忙笑着解释:“那边是女汤,可能是客人不小心碰撞了下。惊到您了,万分抱歉!贺君您往这边走。” 贺汉渚收回目光,往男汤的方向走去。 正文 第 66 章 所幸,运气还算没有差到底。 因为时间晚了,进来躲避的这间房里没有客人。 苏雪至就这样蹲在门后,耳朵贴在门缝上,整个人紧紧地绷着,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片刻后,并没听到有往这个方向来的脚步声,也没有别的异常,外面静悄悄的。 她惊魂稍定,再等片刻,屏住了呼吸,慢慢地无声无息推开一道门缝,稍稍探头望了出去,见大堂已是空荡荡的。 没人了。 想必贺汉渚和傅明城已被菊子带往旁边的男汤了。 再不趁这个机会走,还等什么时候。 苏雪至再次观察了大堂,确定人都不在了,从藏身的浴房里出来,一路几乎是小跑着往大门去,奔到了门后,正要跨出去——突然,脚步又硬生生地顿住了。 就在距离门口不远的道路旁,停了两辆汽车。 一辆应该是傅明城的,另辆,不用说就是贺的。 门口的灯光,照亮附近的路。 苏雪至看得清清楚楚,前面那辆车的司机位置上,坐了一个人,面向着这边大门的方向。 不是别人,正是再熟不过的那个豹子! 苏雪至不知道贺和傅明城这两个人怎么会一起来到这个地方。 但她知道,她要是这么出去了,绝对就会被豹子给看见。 还好刚才谨慎,出去前,先看了一下外面。 冬夜寒冷,浴场门口的温度骤降,她却感到后背出了一阵毛刺似的热汗。 她立刻退了回来,这时候,男汤方向的走廊上,传来一阵踢踏踢踏木屐落地的声音。 菊子带着人回来了! 苏雪至没得选了,怕被日本女人看见自己这样在门口徘徊,立刻掉头回去,最后躲到了自己晚上洗澡的那间浴室里。 因为是浴池,地方特殊,且是晚上了,可供出入的门,好像就只有前面大堂的那扇。 苏雪至离开的路就这样被堵死。 她没有办法,根本不敢出去,只能暂时躲在这里,心里忐忑不安,祈祷着但愿那两个人能快点走。 男汤的一间私密极好的高级浴房里,仿江户时代名家雪松图的金箔木座屏风、供客人使用的更衣间、休息或者用作按摩的床、可口精致的小食和清酒、以及服侍客人的身穿轻薄和服的年轻汤女,无不齐备。 中间的一口大汤池,更是泛着袅袅的白色热气,在这寒冷的冬夜,看起来充满了温暖和诱惑。 贺汉渚屏退了殷勤上来服侍更衣的汤女,脱衣后,往腰上随意裹了条白色浴巾,赤足而出,见傅明城也一个人从更衣室里出来了。 傅明城示意两个汤女出去,说:“我从前在东洋求过学,司令你也知道,那边有很多这种汤池。天城没有好的温泉眼,略为遗憾。不过,你要是看得起,下次咱们也可以一道去京师试试有名的温泉。今天承蒙你赏脸,来了这里。” 贺汉渚笑了笑,解了浴巾,下池靠在池边,环顾了一眼四周。 “地方选的不错,适合这个天气。” 傅明城也跟着下来,涉水停靠到他对面的池壁前,微笑道:“司令能入眼就好。据说在古希腊,人们喜欢到浴池商议重要的事,以表示毫无保留,对对方完全坦诚。可以说,这也是我今天请你来这里的目的,希望能和司令畅所欲言,把合作继续下去。” 贺汉渚没立刻说话。 傅明城继续道:“开场前,我得向司令你表谢,表以诚挚谢意。家父去世,虎狼环伺,若非承蒙司令出手,家父的后事处置,恐怕没能这么顺利。” 两人手边的浴池边缘,各放有一只盛清酒的托盘。 傅明城端起自己的酒,隔水,举杯遥敬:“我先干为敬。”说完,一口饮下。 几个月前,船王在和长子傅健生发生冲突意外中风之后,就受到了来自于廖寿霖的掣肘和监控。 船王出院回到傅家休养身体,发现周围的人,剩下的,已经全是大房的人了,廖寿霖派人在傅家外面日夜监视,监听电话,傅健生更是完全投向了廖寿霖,全力配合,控制身体不好的父亲。 不但如此,连医生木村的进出,也要受到监视。 船王曾试图联系自己的律师,委托重要的事,却没有想到,律师随后就收到了死亡威胁,不敢应承。 王孝坤寿日的那一夜,船王突然再次发病,随后昏迷,接着,傅健生意外死亡,船王随后去世,大房也立刻从丧子之痛中振作起来,摩拳擦掌虎视眈眈。 就在船王去世的当夜,傅明城私下找到了贺汉渚。 “家父在清醒的时候,立下遗嘱文件,吩咐我,倘若他去世,立刻带着交托给司令。家父认定,司令是位能合作的信靠之人。” “这一杯酒,我代家父饮。” 傅明城自斟第二杯,举了举,再次一口饮尽。 随后的事,便如公众所见的那样:船王丧礼过后,律师召集了相关各方之人,当众宣读遗嘱,傅家次子继承傅氏产业,成为了新的北方船王。 “还是那句话,多谢司令仗义出手。我再敬司令一杯。” 傅明城饮了第三杯。 贺汉渚开口:“令尊生前致力于实业兴国,曾多次疾呼抵制洋货倾销,保护起步艰难的民族产业,且乐施好善。我对令尊一向怀有敬意。既然是他开口,自然不遗余力,侥幸相帮一二,也是荣幸,傅公子大可不必如此客气。如果另外有事,直说就是。” 傅明城道:“司令确实是个痛快人,那我就直说了。我另外还有两件事,希望能得司令相帮。” “说。” “第一件。廖寿霖必须死。” “家父生前每年为他支付上百万的所谓军费,这就算了,他竟还贪得无厌。是他勾结家兄,家兄才仗着他的势力肆无忌惮,屡屡冲撞冒犯家父!可以说,是这个姓廖的,间接导致了家父的不幸去世。” “他不死,我傅氏也永无宁日。” 他一字一字地说道,目光寒凉。 “没问题。” 贺汉渚眼未眨,神色平静地道。 傅明城点头:“第二件,家父生前曾计划新增几条航线,向商务部递交过申请。但在他出意外前,还卡在相关人的手上。我想完成家父的遗愿,希望司令能从中相帮,转圜一二。” “我会考虑。” “多谢司令!我想说的就是这些。现在该司令了,需要我做什么?” 贺汉渚注视了他片刻,道:“等想到了,告诉你。” 他斟了一杯酒,着对面的傅明城举了举,喝下,随即放下酒杯,朝他点了点头:“你慢慢喝,我先走了。” 他攀着池缘,纵身出水,湿漉漉入了更衣间,用水冲过身体,擦干身上沾着的水滴,开始穿回衣服。 他对镜,扣着扣子,当扣到位于领口喉结处的最后一颗扣子时,忽然又想起进来时,在女汤的那一侧,偶然晃了一下眼的那个背影,沉吟了片刻,心里竟莫名涌出了一个人的样子。 终于想起来了,难怪觉得似曾相识。 好像有点像是苏家儿子? 怎么可能! 贺汉渚立刻否决掉了自己这种荒唐的感觉。 他一个男人,学校又这么远,跑到城南这边的女汤来? 他都要被自己的这个古怪想法给弄得要发笑了。 世上本来就有很多像的人。 大概是最近夜里又起咳,有时只能坐着过夜,没睡好觉,所以看花了眼,疑神疑鬼。 他不再多想,扣好喉结下衣领处的最后一颗扣子,拿了外套,出来浴室,朝外走去。 菊子太太不停地鞠躬,笑脸相送。 贺汉渚上了车,闭目假寐。 豹子开车,径直回贺公馆,到了,下车替他打开车门。 他睁开眼睛,下车的时候,吩咐了一句:“去查一下清和医院之前畏罪自杀的那个江护士的籍贯,还有她的全部过往。” “注意,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他又提醒了一句。 豹子应是。 苏雪至只能躲在里面,留意着外面大堂的动静。终于,先是叫她从门缝里看见贺汉渚被菊子送出去了,再片刻,她看见傅明城也走了,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已经很晚了。 菊子太太送走男宾,想到女汤仿佛还有一个客人久久没有出来,担心出事,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客人晕倒在浴池的意外,就踩着木屐,又踢踏踢踏地走了过去。 苏雪至稳了稳神,急忙拉开门,走了出去。 “小姐,今晚洗了这么久啊?”日本女人见她没事,松了口气,笑着搭讪。 苏雪至说自己睡着了,刚刚醒来。 “您喜欢就好。我这里的条件和服务,凡是来过的客人,没有不满意的。” 日本女人的语气很是骄傲。 苏雪至含含糊糊应付了两句,走到大门后,看了下门外,确定那两个人都已经走了,和送着自己的日本女人道了声别,落荒而逃。 这个深夜,她在空旷的街上吹着冷风,走走停停,最后总算遇到一辆东洋车,付了比平常要多一倍的车钱,吃饱冷风,回到了学校,接着,担心了一夜。 这个日本汤池,以后是万万不能去了,剩下的澡票,浪费虽然肉疼,但也没办法,小命要紧。 至于之前想过的去饭店开房,现在因为这个意外,也彻底打消掉了念头。 谁知道饭店那边会不会出意外。再说了,一个医学校的医学生,没事总去开房,未免诡异。 想来想去,还是只有自己租房,让表哥打掩护,最是安全。 第二天是周日,苏雪至赶跑非要跟着自己一道进城逛的蒋仲怀,去找房牙子。 她甚至已经想好,这回即便没有符合自己条件的房子也是无妨,差不多,租一个就得了。 却没想到,运气终于还是回来了。 房牙子一见到她,就笑嘻嘻地恭喜,说就前两天,让他找到了一个要租的房子,无论是地段还是房屋,全部符合她的条件。是个带院的小四合房,房主是知识分子,新装修的,本来用作结婚,谁知出了点变故,结不成婚,为了省钱,打算出租。 苏雪至大喜,立刻跟着去看,果然,地方离表哥近,设施也很不错,当场租了下来,拿到钥匙,又马不停蹄地去找表哥。 叶贤齐却不在,说是请客吃饭去了。 事情是这样的,他上次破陆天慈案有功,前几天,又奋不顾身捞救起了一名落水群众,那名群众的家人十分感激,带着街坊敲锣打鼓地往警局送锦旗。上头记了一功,奖励三个大洋,今天趁着礼拜天休息,他就带着几个手下去天霄楼吃饭。 苏雪至只好又跑到天霄楼,找到他的包厢,将正和人划拳猜枚不亦乐乎的叶贤齐给叫了出来,站在路边,告诉他自己租到了房子,让他这两天就尽快搬过去。 “钥匙给你。” 叶贤齐接过,连声答应。 “你吃了没?上去吧,我给你新点两个菜,这里的菜味道还行。” “我不上去了,你自己吃吧,我先走了。” 苏雪至惦记着学校里一屁股的事,哪有时间在这里吃菜,说完要走,又被拉住。 “等一下等一下,那我帮你打包两个点心,你带回去吃也好。这边的酥糕和桂花糕很有名,你来天城这么久,还没吃过吧!你等等,我马上下来。”说着转身进去。 苏雪至只好等着,等了一会儿,忽然看见天霄楼的大门里出来了几个蓝衣黑裙的女学生,说说笑笑,结伴而出,其中一人,正是贺兰雪。 苏雪至上次遇见贺兰雪,还是那夜在王家的寿宴上。过去已经有些天,没想到会在这里偶遇,见她一眼看到了自己,躲也来不及,只好站着,朝她笑了笑。 贺兰雪迟疑了下,和身边的同学说了一声,就走了过来,叫了声苏少爷,随即轻声道:“今天有个同学过生日,我和哥哥说了一声,来这里和同学吃饭。” 苏雪至笑道:“好。你们吃好了,要走是吧?” “对,刚吃完,等下还要去慈恩寺逛一下……” 她顿了一顿,一双妙目落到她的脸上。 “苏少爷,你最近很忙是吧?” 苏雪至正要开口,这时,见表哥叶贤齐提着打包好的点心还有一只不知道包了什么的荷叶包,飞快地跑了出了,嘴里说道:“雪至,我看见还有刚出炉的荷叶烤鸡,就顺便也带了一只。你拿回去吃——” 他忽然看见贺兰雪,眼睛顿时就挪不开了,改口:“雪至,她是谁?” 苏雪至只好介绍,说她是贺小姐,又对贺兰雪说,这是自己表哥。 叶贤齐看着贺兰雪,表妹也不管了,见她望向自己,反应了过来,抢着道:“我姓叶,叶贤齐!见贤思齐!在这边的警棚做事,贺小姐往后你要是有事,尽管吩咐!” 贺兰雪见这人两手提满东西,手忙脚乱,还只顾忙着自我介绍,模样有点可笑,但碍于对方是苏家少爷的表哥,出于礼貌,自然忍住了,点了点头。 被这个人突然打断,也不能再和苏少爷说话了。贺兰雪看了眼一旁等着的同学,只好先告辞。 “贺小姐你要去哪儿?我送你啊!” 叶贤齐立刻问道。 “谢谢你,不过不用。我和同学一起走。” 她礼貌地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苏雪至,转身走了。 见她身影彻底消失了,叶贤齐才回过头。 “雪至,怎么以前都没听你说过贺小姐?长得还挺不错啊。” 苏雪至哼了声:“你想干什么?我劝你一句,饭多吃,没的事别想。她的哥哥你能应付?” 叶贤齐嘿嘿一笑,“也是。”说着把东西往表妹的手里递,又大概自己觉得刚才有点厚此薄彼,讨好地道:“我送你回去?” “不用。”苏雪至叮嘱,“表哥你尽快搬过去,就是帮我最大的忙了。” “没问题没问题,我今天立马就搬!” 苏雪至这才放心走了。 她的表哥当天倒确实是搬了过去,反正就一个人混,也没多少东西。但令苏雪至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他竟打听到了贺兰雪就读的那间私立女中的地址,以巡逻为名,过去在那边等人放学,没想到被司机给接走了。他也不气馁,接连几天都是这样。 贺兰雪没觉察,司机却是留意到了异样,回去后,把情况和豹子说了一下,说这几天有个巡警,鬼鬼祟祟,行迹可疑,怕对小姐不利。 豹子当天就自己开车去接贺小姐,果然,发现了司机口里说的那个巡警,一眼就认了出来,是夏末时一路同船来的叶家儿子,苏家少爷的表哥。当天回去,就把事情和贺汉渚提了一下,说叶家公子似乎想接近小姐,不知道他的意图为何。 叶贤齐那天是被贺兰雪给惊艳到了,生出了追求的念头。空等了好几天,根本找不到半点能接近的机会,自知地位悬殊,也渐渐气馁,这天又忙着登记清查所辖警区下的妓馆,白天一向睡觉的妓|女,被迫披着衣服排队出来,有抱怨咒骂的,有公然调戏的,场面乱的就似菜市场,事一忙,也就渐渐把那天的念头给抛开了,谁知手下一个巡警跑了过来,说戍卫司令部那边来了个人,让他过去一趟。 正文 第 67 章 “小官爷脸生的很,新来的?” 一个脸擦得粉白的妓|女故意上来,用胳膊挤叶贤齐,在周围同伴发出的吃吃笑声里,冲着叶贤齐抛了个媚眼。 “老实点!” 叶贤齐操警棍一把戳开,把这边的事交待给了几个手下,自己赶紧一溜烟地从里头跑了出来,赶到司令部,对门口的卫兵说自己就是叶贤齐,这边找他。 倒也没等多久,很快,他就看见之前那个在船上和自己打过交道的豹子走了出来,说贺司令找,随即领他进去。 叶贤齐又不傻,来的路上,就猜,十有八九,莫非是前几天自己刻意接近想打贺小姐主意的事被这位便宜表叔贺汉渚知道了? 否则,别说自己就只发了仨大洋当奖励的那么点小功,就算立了个能发三十块的,对方恐怕也不可能会注意到自己这种最下面的小巡长。 打人家妹妹的主意,现在对方找上门,说一点儿也不紧张,自然是假的。 很快,他被带到楼上的一间大办公室里,进去,见贺汉渚坐在对面的办公桌后,外套搭在椅背上,身上就只穿了件制服式的衬衫,低着头,正看文件。 叶贤齐迟疑了下,寻思着,是壮着胆叫他“表叔”猛拉近乎好,还是叫他“司令”以表敬意,见他已抬头,放下了笔,目光投向自己,说:“不是说你留学东洋了吗,怎么没去?” 两道剑眉之下,目光意外得温和,语气竟平易近人,和半年前叶贤齐和他同船所得的印象,判若两人。 叶贤齐松了口气,立刻叫了声表叔。 这个事,他不敢撒谎,也没必要,老老实实地说:“不想学医,改念经济,和日本人打架,被开除,就回来了。” “家里还不知道?”他打量了一眼。 “怕我爹知道了要气倒,所以暂时还瞒着……不过,正打算尽快说!” 叶贤齐扯了个谎。说完,见他略略点头,随即道:“听说你入了警后,表现不错。今天把你叫过来,是想问你一声,要不要把你调到我这边司令部来做事?或者,我和你们孙局长说一声,调你去担任文职?” 原来竟是这种好事。 叶贤齐这下彻底地大大松了一口气,当即正色道:“多谢表叔的美意,不过,我这边就不用了。现在干的事挺适合我。何况,表叔你已经对我表弟多有照拂,我们全家都很感激了。” 苏雪至从没有在叶贤齐面前抱怨过半句自己之前在学校里遇到的困难,更没有提及半句贺汉渚如何,迄今为止,他压根儿就不知道表妹之前遇到的那些难,也不知道表妹已经搬到了男生集体寝室里。 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里自然带着诚心诚意的谢意。 贺汉渚唔了声,说:“也好,你还年轻,在下面磨砺一下,也有好处。” “是是,我也是这么想的!表叔你和我简直想到了一块去!” 叶贤齐趁机拍了个马屁。 其实他心里是觉得这样更自由。 没想到贺汉渚却不买账,到了下一句,话锋突然一转。 “我还听说,你认识我妹妹?” 果然来了! 叶贤齐心咯噔一跳,急忙解释:“也说不上是认识,就前几天,我表弟在外面租了个房,平时我住,他周末过来,那天找我给我钥匙,正好遇到了贺小姐,就这么认识,说了两句话。” 顿了一顿,猜他应该确实是知道了自己的举动,索性又抢先说了出来:“至于我去贺小姐学校边上巡逻,那是出于保护的意思。听说那一带最近时常有混混出没,贺小姐是我表姑,保护表姑,是我应尽的职责!” 贺兰雪所在的女中,地点位于新界,根本不属他管辖。亏得他脸皮厚,这种话说出来,面不改色,语气真挚。说完,见贺汉渚不置可否,盯着自己看,心里渐渐又有点发虚。正忐忑,忽然见他点了点头,淡淡地道:“你知道你要叫她表姑就好。” “记住自己说的话。”他的话里,仿佛另有所指。 叶贤齐连声答应。 贺汉渚微微颔首:“没别的事了。你若忙,可以回去了。” 叶贤齐如逢大赦:“那我先走了,表叔您忙!”说完溜之大吉,到了门后,伸手正要开门,忽然听到声后又传来一道声音:“等一下。” 贺汉渚是突然想起来一个事,于是叫住了他:“小苏的身体情况,你们家里,就没有任何想法了吗?” 叶贤齐大吃一惊。 表妹的身体情况?谈及身体,那还会有什么事情? 实话说,因为表妹从小就以男人身份示人,这么多年过去,在叶贤齐的心里,渐渐都真的有点把表妹当成半个男人来看待了。万万也没想到,苏叶两家隐瞒了十八年的这个秘密,贺汉渚竟然知道了? 叶贤齐一时被吓得厉害,扭过头,舌头打结,说话都有点结巴了:“你,你都知道了?你怎么知道的?” 贺汉渚道:“他自己讲的。实话说,既然当初都到了投河的地步,我以为,若就这样放弃,听之任之,不大合适。” 叶贤齐这才魂魄归窍,哪敢多问自己表妹怎么会在贺汉渚跟前吐露她是女儿身的秘密,一听到贺汉渚连她投河都知道了,第一反应,就是替表妹开脱,赶紧辩白:“表叔,雪至她真的是没办法啊!绝对不是故意骗你的!她从小这样长大,自己没的选,我姑妈也是实在没办法!总之,全怪我,我太没用了!我要是读医能读下去,来军医学校念书,她也不用这么委屈辛苦!” 叶贤齐狠狠敲了下脑袋,见贺汉渚盯着自己,神色有些古怪,想到他提了跳河,急忙又解释:“至于投河那个事,当初吧,虽然确实是为了傅明城,但现在不一样了!她那会儿只是不懂事,现在出来,见识多了,绝不会再那样了!司令你可千万不要误会她的为人!反正来了这里后,我就没听她再说喜欢傅明城了!她绝对正派,不是那种胡来的……” “你是说,他喜欢傅明城?是因他而投的河?” 震惊、被骗的恚怒,或者,还有几分别的,譬如类似于酸嫉的连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情绪。 贺汉渚没法想象,苏家儿子竟然真的看中傅明城?! 他实在是忍不住了,出声打断。 叶贤齐一向善于察言观色,见他脸色突然变得冷漠,语气也开始生硬,且听他这话,竟好像不知道这一茬? 叶贤齐一顿,立刻收口,迟疑了下,一边看着他,一边含含糊糊地说:“这个……雪至是怎么和你说的……其实呢,也不一定吧,全是我自己胡乱猜的……” 贺汉渚目光阴沉,冷冷看着他。 叶贤齐心知自己刚才肯定说错话了,就是不知道表妹到底是怎么和他说的,懊悔万分,大冷的天,脑门都冒出了汗,定了定神,试图糊弄过去:“表叔您这么看我干什么?我刚才都说什么了?对了!我昨晚喝多了,现在脑子还糊里糊涂,刚才我自己说什么,我都忘了……表叔你不知道,我这个人吧,从小就不靠谱,所以我家还有姑妈家的事,大人从来都不和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真的,全是自己瞎猜胡扯……” 这话掰的,连他自己也知道不像样,实在编不下去了,只好停住,一边擦汗,一边在心里打定主意,接下来,不管他怎么逼问,就算是严刑拷打,自己也将闭口,绝对不再多说一个字了。 贺汉渚一言不发,盯了他片刻,忽然道:“出去吧。” 叶贤齐如逢大赦,赶紧朝他弯了弯腰:“好,好,那我走了,不打扰表叔你了……”说完拔腿就走。 贺汉渚起身,踱到窗前,见叶家儿子从司令部的大院里出去,背影急匆匆,很快就走得不见了人影。 自己被骗了? 居然被一个乡下来的比自己妹妹都大不了多少的人给骗了? 一开始,他也觉着,苏家儿子是对傅明城生出了不该有的想法,但却被他否认,后来还写了个信来解释,声情并茂,说是什么隐疾。 因为面对面否认这个事的时候,他态度极其坚决,目光也丝毫没有回避和躲闪。贺汉渚感觉不出他在撒谎,所以选择了相信。 没有想到,现在事情绕了一圈,因为自己想起来随口问的一句话,竟从他这个表哥的嘴里,得知了真相。 原来当初,他真的喜欢傅,也真的是为了傅而投的河? 所以,知道傅明城来这里任教,他很快就高高兴兴地来这里上学了。 果然,这样才是前后呼应,合乎道理。 什么身有隐疾无法婚配,怕耽误自己妹妹,又什么想通了人活着应当有所寄托要学好医术为世上的病痛患者带去希望…… 全他妈是在扯淡! 到底是不是真有隐疾,不知道,但苏家儿子是看上了傅明城,这是没跑了。 贺汉渚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阴沟里翻船。 并且,远不止这样。 他还有一种感觉,叶家儿子嘴里一开始说的什么他从小这么养大,委屈辛苦之类的,极有可能是会错了意,和自己一开始问的隐疾是两码事。 他们隐瞒的到底是什么? 他阴着脸,想了片刻,叫进来丁春山,叫他盯着点苏家儿子。 “派个稳妥的,专门干这个的。”他吩咐了一声。 叶贤齐逃出生天,怕再出纰漏,一出司令部,第一件事就是赶到军医学校去找表妹,等在学校门口,见表妹出来,将她拽到一个偏僻的角落,把刚才自己被叫去司令部里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全都说了出来。 “雪至,你到底和他说了什么?他知道了你是女的?” 苏雪至譬如五雷轰顶,没想到之前用来拒绝婚事的借口,竟还有这样的后续。 事情来得太突然,她一开始也是慌了神,勉强定下心神后,就问叶贤齐和他的对话,让一句句地重复出来。 不幸中的万幸,表哥没在他面前,直接说出自己是女的这样的话。 现在唯一的盼望,就是各有所想。 拿身有隐疾来解释表哥一开始的那一番话,也是勉强说的过去的。希望贺汉渚就算有所怀疑,也不至于往自己是女的这个方向去想。 退一万步说,即便运气不好,真的来了最糟糕的结果,现在事情都出了,慌也没用。 到时候,他一定会来找自己质问的。 真那样的话,只能照情况,走一步看一步了。 照苏雪至的推测,就算他知道了自己的真实性别,再愤怒,应该也不至于会把事情往大里搞。 这事弄大了,对他有什么好处? 最坏的结果,应该就是自己退学,被赶走。 担心他报复苏叶两家的欺瞒? 以苏雪至现在的感觉,他应该不会。 至于表哥说出来的什么她喜欢傅明城,是为了傅明城而跳的河…… 说都说了,还能怎样? 即便让他误会,认定这是事实,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严重事。 自己的私事而已。 况且,就算当场打死这个表哥,也追不回他说出去的话了。 “雪至,你之前到底都跟他说了什么?” 叶贤齐见表妹脸色难看,就盯着自己,一句话也不说,心急火燎。 苏雪至慢慢地稳住了神。 算了,也不能全怪表哥。 谁会想到阴差阳错,会有这么一场鸡同鸭讲的对话。 苏雪至不方便在叶贤齐面前说贺汉渚曾有意要将妹妹嫁给自己,怕损了贺兰雪的颜面,就含含糊糊解释了下,说之前遇到一个意外,为了蒙混过关,骗了他,说自己患病。 叶贤齐这点倒也挺好,没怪表妹没预先和自己说,就懊悔不已,不住地责备自己蠢。 苏雪至安慰了他几句,说没大事,大不了自己不读了,回家去。 接着又叮嘱,接下来,要是贺汉渚再找他,无论怎么问,关于自己的事,都别答。 “知道,放心吧,不会再说半个字了!” 叶贤齐见表妹没有责怪自己,松了口气。 他本来就是大咧咧的性子,天塌下来也有高个顶,实在不行,大家一起埋,也不算亏。 现在表妹自己看着都不慌,他自然也没一开始那么紧张了。对好口风后,也就走了。 叶贤齐走后,苏雪至自己又想了下。 别管贺汉渚那边现在有没起疑,反正自己这边,能遮掩的话,自然还是尽量遮掩。 真被赶走不能继续这边的学业,说真的,她也有点不舍。 她怕再出什么意外,决定再谨慎一点,不该做的,可能会落入人眼的事,一件也不去做。 实在不行,就去实验室。 校长特批,就在前些天,她手上又有了实验室的钥匙。 那里也有卫生间。 有些不方便的事,可以借用一下。 苏雪至在暗暗的紧张中等待了几天,庆幸地发现,贺汉渚那边一直没什么动静。 或许,真的是自己过虑了。 他清楚了自己不想娶他妹妹,就算知道自己用身有隐疾的借口去骗了他,应该就不至于还是盯着自己这么个小人物不放吧?毕竟,每天都那么多的事,想来也够他忙的。 譬如昨天,一件意外的大事,就又再次占据了今天的报纸焦点。 唐小姐投的一个戏园子开张,昨晚是首场的开箱戏,请来名伶压场,更邀得本城不少的名人到场助力,其中就有督办廖寿霖。 但谁没有想到,廖寿霖遭遇刺杀,被枪手狙击在了戏园子的门口,身中数弹,当场气绝。 更令人意外的是,枪手竟没逃走,自己去投案自首了。 根据报纸的挖掘,原来这场刺杀,竟牵涉到几年前的一桩风流旧事。 当时,廖寿霖看上了手下一个军官的貌美太太,威逼利诱,夺了过来,做了姨太太,后来担心报复,寻了个借口,杀了那个军官,他的妻子闻讯,吞了鸦片,自杀殉夫。 当时这个事,还曾闹得沸沸扬扬,自然了,后来被压了下去,渐渐也就没人提了。 而现在,这个枪手,据说就是当年那个军官的儿子,当时逃走,现在回来替父母报仇,杀了人后,甘愿伏罪。 一个盘踞本城多年,在贺汉渚到来之前,堪称是本城一号的大人物,就这样死在了众目睽睽之下。背后的隐情,又牵涉到血亲复仇,人伦天理。 不用说,这桩刺杀案造成的轰动效果,绝对不亚于前些时候傅家出的那些大事。 苏雪至对这个新闻本身,倒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来到这里之后,从在船上亲历贺汉渚遇刺开始,到了现在,她已经开始明白,这是一个无法用自己从前的认知去看待的时代。 她也不认识那个被刺杀的大人物,除了感慨一下,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悲哀之感。 反倒,她有点暗暗抱了希望,但愿贺汉渚会被这个意外的大事给分心掉,不用再记着自己的那么点芝麻小事。 要是这回,能让她安全过关,她暗暗祈祷,下回等她路过城隍庙,她一定进去,买两支香火拜几下。 这一日,就在天城因为这桩几天前的刺杀案引来各方注目,舆论随之沸沸扬扬尚未平息之际,一列北上的火车吐着黑烟,鸣着长笛,进入天城的火车站,最后缓缓停在了站台上。 一列普通车厢的门被打开,在车站乘警发出的维持秩序的吆喝声里,从车厢里拥出满车迫不及待要下来的乘客,仿佛迟了一步,就要影响自己接下来的气运。这些乘客里,有生意人,有投奔亲戚的,有想来这里找生计的,自然,也有前来探亲访友的。 车厢里最后出来一拨人,其中一个,年过半百,面皮黑紫,头上扣了顶毛帽,穿身长袍马褂,下来后,望了一眼四周。 叶汝川,苏雪至的舅舅,在养好伤后,因挂念外甥女在这边的情况,加上也想亲自拜会一下贺汉渚,上月在和妹妹叶云锦商议后,在苏忠和两个年轻小厮的随同下,不辞万里一路辗转,终于,于今日抵达天城,下了火车。 正文 第 68 章 叶汝川早年走南闯北,关外关内,到处做药材的生意,像天城这种北方重埠,自然不会落下。 但那都是早年的事了,上一次来天城,还是十几年前。现在再来,看这边变化竟是极大,出了火车站,险些连路都认不得了。 他的老友庄阗申要明天才能到,先前联系的时候,让他到了天城就到庄宅先住下去。但叶汝川不想过于扰人,到了就做住旅馆的打算。 既然是要拜会贺汉渚的,自然要撑门面,于是找到了那间最有名的天城饭店。 这家饭店里,最贵的顶层套房,一夜需花费十个大洋,远远超过一个普通工人每月做工的工钱。 最便宜的那种房,也要三四个大洋,抵得上一个巡警半个月的薪资。 叶汝川早年来天城做生意的时候,就想住一回,试试是什么滋味。不是住不起,就是舍不得花那个钱,擦肩而过。这一回忍着肉痛,开了个最便宜的房,心里安慰自己,就当是了却多年前的一个心愿。 和他同来的苏忠他们,住到附近的便宜些的旅馆里,安顿好后,叶汝川洗了把脸,换了身体面的衣裳,迫不及待第一件事,就是去外甥女就读的那间军医学校,先去看人。 虽说外甥女上次写回来的那封信里说,她在这边一切都好,让家里放心。但终究是个女孩子家,这么混在一个全是男人的学校里,别说叶云锦了,就是叶汝川自己,也老是觉得有点挂心。 他找到学校,见门口有穿着军服的门岗,就上去,报出外甥女的名字,说自己是亲舅舅,从老家特意过来看人的。 苏雪至现在已经是学校里的名人,提起她的名字,学校里没有谁不认得。门岗一听是苏同学的舅舅,顿时变得客气了起来,告诉叶汝川,很是不巧,苏同学今天出去了,好像是校长派的什么任务,不知道什么时候回,不过,自己可以帮带口信,等苏同学回来,就立刻转告。 叶汝川扑了个空,未免有些失望,谢过,就打听起了外甥女在这边学校里的情况。当听到门岗说苏同学成绩优异,表现出众,是校长的得意门生,叶汝川有点悬着的心一下就放了下去,十分高兴,出手也大方了起来,竟从身上摸出一只银元,直接拍到门岗手里,报了自己在天城饭店的房号,让他记住,等人一回来,就让去找自己。 既然外甥女不巧,碰不到,那就继续此行他其次重要的事,拜访贺汉渚。 对方虽然名义上是自己的远房兄弟,但年纪相差悬殊,之前又从无直接往来,当然不可能就这么直接上门。 叶汝川按照时人的规矩,投了一封拜帖,署名后,派小厮送了出去。 按照社交的规矩,如果对方人在,也愿意见他,一般来说,最迟不会超过明天,就会送还拜帖,客人次日,便可登门造访。 叶汝川在饭店的房间里等,送信的小厮回来,说信是顺利送到了戍卫司令部,也被投了进去,但说贺司令今天人不在,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信。 今天好像运气不大好,先是外甥女没见到,贺汉渚也不在。叶汝川只能耐心等待。 大白天的,饭店房间再好,叶汝川也待不住,何况他根本就不习惯住这种西式装饰的屋,见没事了,就带着苏忠出去,拜访一个生意上的老伙计,见面后,喝了两口茶,闲聊几句,听到说城隍庙附近有个这几年聚起来的药材市场,还开有一间极其有名的东亚大药房,里头出售制药厂独家秘制的西药戒烟丸,烟瘾上来,吃一颗,就能止住,另有一种提神丸,专门用来振奋精神,消疲解乏,全都卖得极好,几乎到了断货的地步,就来了兴趣,盘算着是不是可以做做这个生意,于是叫人带路,预备过去亲眼看看。 城东新界的廖宅,这几天里外缟素,大门外,摆满了各界送来的悼哀花圈,沿着道路两旁延伸,密密麻麻,长得几乎看不到头。 连大总统在惊悉消息、惋痛之余,也派人送来了花圈,此刻就摆在灵棚最显眼的位置。 十个来报纸记者模样的人,正守在大门的附近,观察进进出出前来吊丧的客人,忽然看见远处开来了一辆汽车,停后,司机奔下去开门,从车上弯腰下来一人,军服马靴,衣冠整齐,认出是戍卫司令贺汉渚,不禁全都兴奋了起来,纷纷对着拍照。 等了好几天,贺汉渚终于现身,前来祭拜。 他在两旁投来的怀了各色心思的目光注视下,跨入门槛,迈步走到那座张着个巨大奠字的灵前,等前头那位比自己先到的一脸沉痛的孙孟先上过香,接着上去,亲手烧了一串纸钱。 围着灵柩正在哀哀痛哭的廖家女人们,哭声渐低。 周围,无数道目光,如暗箭飞刺,投向了他。 他立着,神色无波,手提纸钱,助火苗在空气里灼燃。 火光跳跃,映着他一张五官深刻的沉静脸容。 他微微垂眸,看着,待火卷燃了金箔,烧到一半,提起来,投进香炉,随即躬身两下,祭拜完毕,朝一旁向自己致谢的司仪点了点头,转身,待要步出灵堂,突然,一个披麻的男子拔枪上前,将枪口对准了他的胸膛。 “姓贺的,你有种!还敢露头?就是你指使人干的!你来得正好!我这就替我兄弟报仇!” 是廖寿霖的堂弟廖寿光,他手下的一个师长。 他双目圆睁,鼻翼愤怒地翕动,咬牙切齿,看着贺汉渚的目光里充满仇恨。 “咔哒”一声,他打开枪栓。 气氛顿时凝固。 周市长也在,正坐在桌旁,见状,吓了一跳,猛地跳了起来,待要上去阻拦,却见孙孟先朝自己暗投个眼色,迟疑了下,便慢慢地停了脚步。 灵堂里,女人们的残余哀哭声也陡然消失,四周鸦雀无声,只剩下廖寿光那呼哧呼哧的显示着他此刻决心的粗重喘气之声。 贺汉渚看了眼对着自己的乌洞洞的枪口,走上去,抬起手,竟握住枪杆,带着,拉了过来,将枪口直接送到自己的眉心位置,顶住。 香炉里,方投入的那串纸钱,迅速地被烧得通红的炭火彻底卷燃,放出一阵强烈的火和光,随即又迅速地弱了下去,剩几缕残余的青烟,慢慢散开,最后,彻底消失在了周围那片泛着淡淡焦味的空气里。 贺汉渚双目直视着对面的廖寿光,片刻后,道:“怎么不开枪了?”声音平静。 廖寿光那只被迫高举握着枪的手在微微发抖,目光已经没了片刻前的狠勇,避着来自对面的直视,犹疑不定。 贺汉渚便反手,轻而易举地从廖寿光的手里取了枪,随即翻转,毫无预警,下一刻,枪托重重地砸在了廖寿光的脑门上. 力道之大,令廖寿光直接跌倒在了地上,皮开肉绽,一股污血,沿着额头迅速地流了下来。 众人大吃一惊,纷纷涌了上来,却不敢靠近,女人们尖叫。 贺汉渚看着跌坐在地上捂住头显然还没回过神的廖寿光,丢掉枪托染血的枪,两手提了提裤管,跟着蹲到了他的面前,端详了一眼他正不住地往外冒血的额,摇了摇头,从自己上装的内兜里摸出一块雪白的手帕,在廖寿光惊恐的目光注视下,伸手过去,亲自替他擦拭已经糊住一边眼睛的污血,最后压住伤口。 “廖师长,出了这样的事,大家心情都不好,我能理解,但你这样,很容易会让人误会。我这个人,向来珍惜名声,所以需要澄清一下。” “一时手重,师长不要见怪。” 他微笑着,最后抬起了廖寿光的手,令他自己压住手帕,随即站了起来,脸色转为冷肃,也没看四周一眼,便迈步,丢下廖寿光走了出去,在记者又一阵啪啪啪的拍照光里,在两名随行的簇拥下,上了汽车,离开了廖家。 他回到司令部,第一件事,便是用皂水洗手,出来后,刚坐下,电话就响了起来。 是总统府参谋部此前那位曾作为特使来出席王孝坤寿宴的章益玖打来的,在电话里大笑:“烟桥,听说你刚才去了廖家?灵堂里的那个事,大总统也知道了,刚对我说,你太皮了,哈哈哈哈——” 又是一阵大笑:“杀得好!杀父辱母,不共戴天!连大总统也认为枪手情有可原,私下和我说,法庭应当轻判。当然,他不便开口,但诸多舆论,亦是如此看待!” 贺汉渚握着电话,微笑没有说话。 等笑完了,章益玖的声音放低了,道:“这个事做得好。姓陆的暂时不能动,下头的爪牙,还不能敲打敲打?大总统让我告诉你,好好干。另外,傅明城请你代为转达的心意,大总统收到了。不过,我这边的,我看就免了吧,无功不受禄,怎么好意思凭空拿?” 贺汉渚笑道:“既然章兄你这么说,那我就再代傅氏带个话。他有求于你。” “什么事?” 贺汉渚将傅氏之前申请航线被阻的事说了出来。章益玖起先显得有点为难,说牵涉到别家的利益,这不是自己的事,很快又笑:“不过,既然是烟桥你开的口,再难,我也得想想办法。这活我接了,你让傅氏等消息。” 贺汉渚笑着道谢,又闲谈几句,挂了电话,等在外头的秘书处长陈天雄便叩门而入,汇报过几件日常的事务后,递上一封拜帖。 “谁的?”贺汉渚看都没看,漫不经心地问。 “叶汝川送来的,就是那个小苏的亲娘舅,说今天刚到天城,住在天城饭店。” 贺汉渚微微一怔,拿了起来,取出拜帖看过,说:“你亲自回一下,说我明天有时间,随时都可以。” 收到拜帖,一般最快次日见面,这也是个老规矩,目的是为了能给双方都留出做准备的时间。 陈处长应是,走了出去。 贺汉渚摸出一支香烟,正要点,忽然想起一件事,立刻放下,把丁春山叫了进来,问之前派人盯苏家儿子的进展。 丁春山报告,苏雪至一切正常。这几天的活动轨迹,基本是早上五点多起床,和同寝室的几个人跑步、早锻炼,白天上课,或者在实验室,晚上有时会去学生活动中心,跟着一个名叫蒋仲怀的室友练习西洋拳击,打沙袋。 “就这样?没半点反常?” 丁春山见上司对自己的工作成果似乎有些不满,绞尽脑汁,终于又想起个听来的事,忙道:“说起反常,倒确实有一桩。” “什么?” “说他买了好多奶油棒棒糖,天天分给寝室和隔壁寝室的吃。对了,还有个绰号,叫九仙女。” 贺汉渚嘴角抽了抽,让他继续叫人盯着。 “对了司令,还有一个事,说他今天被傅明城接走,先是去了清和医院,随后出城,去了木村先生的家,好像是木村先生请他们去做客。” 贺汉渚拂了拂手,让丁春山出去,点了刚才的那支香烟,吸了一口,独自微微出神,这时,电话又响了起来。 正文 第 69 章 这个电话是曹小姐打来的,说再过几天周末,恰逢西国的重大节日圣诞节,今年,英法俄等诸国公使馆将会一道在天城饭店举办庆祝酒会,英公使的夫人是她的好友,给她送来邀帖。她听说他也收过邀请,恰自己缺个舞伴,问他当晚愿不愿同行。 贺汉渚答应。 曹小姐道:“多谢你了。要不到时候,你系我上次送你的领带?我正好有条裙子,打算穿,颜色恰和领带相配。” “没问题。” 贺汉渚再次答应了。 曹小姐笑道:“那就这样说定了!对了,兰雪晚上有空吗?要是有空,我去接她。马太太说,百货商店刚刚新到了一批洋装和首饰,我带她过去逛逛?省得她总是一个人闷在家里。” “她快期末考试了,最近忙于功课。你自己去吧。”贺汉渚道。 曹小姐一顿:“行,没问题,考试要紧,那我自己去,顺便帮她看看有没合适的东西。你忙吧,我不打扰你了。” 贺汉渚唔了声,通完话,想到这几天自己早出晚归,回到家,妹妹已经回房睡觉了,都没怎么遇见过,也不知道她最近心情如何,顺手就又往家里打了个电话,问妹妹的动向。 接电话的是梅香,说小姐早上出门前,提了一句,道学校今天安排了什么社会活动,好像是响应本城戒烟会和不缠足会的号召,组织学生到城隍庙广场那里宣传戒烟和不缠足,小姐也去了,司机跟着同去。 “我也想去!小姐都同意了,还说,我也可以有机会去妇女会的读书会里参加识字班!吴妈偏偏不让我去!” 梅香趁机抱怨了一句。 贺兰雪的接送司机是豹子亲自选的人,训练有素,贺汉渚很放心,就笑着安慰了小丫头一句,说自己下回跟吴妈说一声,放她有空去学认字。 梅香十分高兴,连声道谢,贺汉渚便挂了电话,继续忙事。 天城旧城城隍庙的广场附近,市场云集,从早到晚,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但各种扒手和“翻戏党”也是活动猖獗,先前最严重的时候,一天竟有十来起的报案,不是财物失窃,就是被人合伙骗钱。这还是来报案的,那些没报案自认倒霉的,更是不计其数。群众怨声载道,十分不满。 警察局长孙孟先这两个月狠抓治安,让下面每天都派巡警在这里轮班巡逻,严厉打击。 负责这边治安的,是二区警棚,警长恰也姓叶,和叶贤齐认识,见他找了过来,递上一包烟,满口的叔,说今天想和自己换地方,替他在这边巡逻。 老叶见叶贤齐竟自愿换岗,未免奇怪,顺着他目光看去,见前方不远处,一群蓝衣黑裙的女中学生正在那里向路人发放传单,顿时了然于心,哈哈一笑,拿警棍戳了戳自己的帽:“行,看在本家面上,成全你小子了,交给你了!” 叶贤齐连声道谢,说下回请他喝酒,等老叶走了,就让手下四处巡逻,自己站在一旁,看着那群学生和妇女会的人做事。 他们宣传的,是不缠足和戒大烟,路人感兴趣的寥寥,更怕被拉住宣讲耽误时间,纷纷避道,主动上去的人寥寥可数。 天色渐渐阴了下去,似乎要下雨。他见贺兰雪手里拿着一堆纸,半天也没发出几张,眉头一皱,叫来一个机灵的手下,吩咐了几句。很快,附近路过的人都被赶了过来。 贺兰雪正愁烦路人没有觉悟,不听宣讲,忽然看见来了一大堆人,争着要宣传单,急忙叫来同学,一边发,一边宣传缠足和大烟的危害,很快,顺利地将今天印刷好的单子基本都发了出去,剩下最后一点,眼看天也转阴,仿佛要落雨了,组织活动的妇女会干事就宣布解散,剩下的带回去,下次活动再发。 贺兰雪和几个同学道了别,正要离开,忽然看见路边站着一个警察,正低头,认真在研究传单的内容,一眼就认了出来,正是那天在天霄楼外碰见过的苏少爷的表哥,好像是叫……叶贤齐? “叶少爷!” 她走了过去,打了声招呼,见他转头望来,看见自己,惊喜地道:“表姑?这么巧,你也在这里?” 贺兰雪听他张口竟喊自己表姑,明明年纪比自己大,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清了清嗓,转为正色,点头:“你今天这里巡逻?” “是。刚才恰好看见你们发单子,我就拿了一张。你们做的事情,太有意义了!就该多宣传!没人叫醒,大众糊里糊涂,不知要蒙昧到什么时候社会才能进步!这张传单,等我带回警棚,叫他们全部背下来,回家都给我宣传去!”说完郑重折好,放进衣兜,又让一个手下去把剩下的单子都拿了。 “交给我们了,保你发完!” 同学都很高兴。 贺兰雪顿时也生出知音之感,向他道谢,这时,看见自己的司机走了过来,就礼貌道别,说要走了。 司机上来,说这边道路太过拥挤,车开不进来,只能让她先步行出去。 贺兰雪应好,正要走,却见叶贤齐叫自己稍等,跑到一条巷子里,很快推出来一辆西洋单车,拍了拍后座,说自己送她一程。 “不用不用,我走出去好了!”贺兰雪急忙推辞。 “你是我表姑!我得照顾你!这段路不短,还是我送你好,又不费我什么力气!你要是不坐,那就是看不起我。” 说着和贺家司机打了声招呼,自己先上了车,一脚蹬地,扭头看着贺兰雪,等她上来。 贺兰雪见他态度恳切,又是苏少爷的表哥,也不好意思太落人的脸,推辞不过,只好让司机先去,自己坐上了后座。 叶贤齐眉开眼笑,喊了声坐稳,把住车头,两脚一蹬,单车两个轮子就朝前滚去。 现在这种西洋单车和汽车一样,还十分少见,全部都是进口的。一辆单车的价钱,动辄上百大洋,是富家子弟才能买的起的玩物。 贺兰雪顺口问:“你们警局都给你们配这种西洋车了?” 单车自然是叶贤齐自己以前买来玩的,顺口胡诌:“对,对,上头配的,方便我们做事!” 贺兰雪惊叹:“你们局长很不错啊,这么体谅你们。” “全是你哥哥的功劳,领导有方!” 贺兰雪听他说话有趣,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叶贤齐听到身后她发笑的声,回头看了一眼,更是浑身来劲,把单车踩得虎虎生风。路人见状,唯恐撞到自己,纷纷避让。 近旁,他的一个手下拿着刚才接的一叠剩下的传单,朝着路人发放,见近旁溜达过来一个双手背后东张西望看着像是外地来的老头儿,就递了一张过去:“老头,拿着!别给我丢了,回去好好研究!” 叶汝川听到叫声,扭过脸,眼角风瞥见前头有个正蹬着西洋单车还带了个女学生的警察,顿觉背影熟悉,忍不住盯着看。 “看什么看?还不拿?”巡警催促。 这时,叶汝川见那警察不知道说了什么,女学生笑,警察微微扭头,偷偷看了眼女学生。 皇天啊后土,叶汝川竟看见了自己的儿子! 那个现在本该正在日本留学念着医科的儿子! 他差点以为自己看瞎了眼。 揉了揉眼,再看一眼,当场就丢下老伙计,拔腿追了上去,追了一段路,见儿子单车蹬得飞快,自己腿脚上次受伤后,跑不快,赶紧叫了辆路边的东洋车,爬上去,一边喘气,一边指着前面:“给我追……快点!” “得咧,您老坐稳咯!” 车夫应了一声,拉起车,撒脚就追上了去。 前头的叶贤齐,终于获得这个能载美人的机会,分毫也未觉察来自身后的危机,恨不得这段路不要完,一直这样蹬下去,蹬个一辈子也乐意。可惜天不从人愿,出去几条街,额头一凉,落了一滴雨。 身后,贺家的司机也开着车,上来了。 贺兰雪就让他停下,说自己要回家了。 叶贤齐不舍,却也只好停车,眼看她要下去,灵机一动,说:“你不是认识我表弟吗?我们现在租了一个房,就在附近,他周末会过来。表姑你要不要去认个路?下回说不定可以一起吃个饭,我孝敬表姑,我做菜的手艺很是不错!” 贺兰雪听到苏少爷仨字,心一动,迟疑了下,就答应了,让司机在这里稍等一下,叫叶贤齐带自己过去看看。 叶贤齐高高兴兴,踩着单车来到了住的地方,指着门给贺兰雪看,又邀她进去坐坐。 贺兰雪记下了地方,就摇头婉辞,说以后有机会再来。 叶贤齐自然不敢勉强,何况,今天能有这样的接近机会,已经是意外之喜,简直快活上天,于是送她回到街上,看着她上车离去,这才推着单车回到了住的地方,架回在院里,双手插兜吹着口哨,脚步轻快地正要出去,门口堵了一个人。 他抬起头,对上了一双恶狠狠地盯着自己的眼睛,顿时魂飞魄散,吓得差点没滑倒在地。 这可真真叫做乐极生悲。 “爹!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我来,专门就是要打死你这个兔崽子的!” 叶贤齐反应了过来,想跑,被叶汝川一把揪住衣领,抬起手,一个大巴掌就呼了下来。 “兔崽子!还想跑?骗我?什么日本留学!竟在这里混!你还骗女孩子?气死我了!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叶贤齐脑袋啪啪啪地吃了几巴掌,那顶硬盖帽都飞了出去,咕噜噜地滚到了墙角,最后可算被他挣脱出来,扭头往里逃去。 院子里有棵树,他一溜烟躲到树后,绕着树,躲避追打自己的叶汝川。 叶汝川做梦也没想到,儿子竟在骗自己,根本没去留学,藏这里当个什么警察在厮混,之前的所有期待全部落空,见他还躲,愈发愤怒,靠墙有根扁担,一把抡了起来,这下够到了,一扁担就狠狠地打到了儿子的屁股上。 叶贤齐吃痛,捂着屁股一边逃一边嚷,说不想学医,学经济又被开除,没办法只好回来,之前不说,就是怕他骂。 叶汝川现在是半句话也不想听,抡着扁担只顾追打:“你个狗东西!我还以为你在留学回不来,没办法才让雪至去念书和贺家打交道!没想到你竟在这里混,还眼睁睁看着她在男人堆里过日子!你的良心呢!老子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叶贤齐腿上又吃了几下,痛得直跳脚,赶紧一把攥住又朝着自己抡过来的扁担,胡乱地嚷:“雪至可厉害了,都上了几次报纸,比我去强多了!再说了,我也没听她说在那边念书有什么不好!爹你打死我事小,我真要死了,等你将来没了,谁给你摔盆做头七?我要是真死了,雪至一个人就要顶两家!爹你难道真想让她一辈子都这样冒充下去?我保证,我将来会顶替她的,让她成家好好过日子!” 叶汝川毕竟上了点岁数,刚才太过气愤,打得狠了,现在有点脱力,也敌不过儿子的力气,扁担那头被捏住,抡不动了,气得一把撒开。 “兔崽子,还在这里给我狡辩!我……” 左右没什么趁手,叶汝川干脆脱下脚上的一只鞋,抡着用鞋底狠狠地扇起儿子的脑袋,一边扇一边骂。 “你个没用的狗东西!但凡你有半点出息,能担待起咱们两家,雪至何至于到了现在,还要这样不男不女!全都是你害的!” 叶贤齐自知理亏,见老父亲抡不动扁担了,拿鞋底扇自己的头,难看是难看了点,反正边上也没旁人,就抱着脑袋,一声不吭任凭叱骂。 贺兰雪方才上了车,才乘出去,忽然想到苏少爷和他的这个表哥刚搬来这里,也算是乔迁之喜。 他这个姓叶的表哥,不但热情,还口口声声叫自己表姑。自己既然知道了,也不好意思没表示,就让司机掉头回去,停在巷口,又走了进去,想看看他还在不在。要是在,就问一声,他们缺不缺什么,自己可以送给他们。 贺兰雪却没有想到,等她到了门外,透过虚掩的门,竟看到了这样的一幕。 叶家表哥被一个老者抡着扁担,满院子地追打,狼狈不堪。 她吃惊不已,起先想喊司机进来,忽然听到叶家表哥叫老者爹,原来竟是父子关系,顿时就不敢了,既不敢进,也不放心走,心惊肉跳一时呆在门口,正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忽然听到他们又提到了苏少爷。 父子的话,她听得有些懵懂,不是很明白意思,感觉好像是说苏少爷肩负了很重的责任,不得已才来这里读书。接着又听叶家表哥说将来会顶替,让他成家过日子。 她顿时想起之前哥哥曾对自己说的话,苏家少爷在老家,已经有心上人了,将来回去,是要娶了成家的。 虽然不止一次,暗暗劝过自己,不要再想这些了,但再一次地听到了这样的话,且是从苏少爷表哥的嘴里说出来的,贺兰雪顿时又觉伤感,再听到叶家父亲说苏少爷不男不女,愈发困惑了,呆立时,面庞一凉,仰面见雨大了,回过神来,按捺下满腹的伤感和困惑,悄悄后退,低头匆匆出来。 她回到家,哥哥依然没回来。 她一个人在房间里,回忆着今天无意听到的被确证了的那句话,不停地劝自己放开,往后再不要牵挂了,却又忍不住伤心,少女柔肠,无处可诉,难过极了。 贺汉渚晚上十点到家。 外面下着夜雨,还很大,罕见得起了冬雷。 这个时间,妹妹通常已经熄灯睡觉了,他撑伞,走在庭院里的时候,却看见二楼她房间窗户里的灯还亮着,进去,收拢了伞,递给出来迎自己的吴妈,顺口问道:“兰雪晚上还没睡?” 吴妈低声说:“贺先生,小姐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白天高高兴兴出去,说参加一个妇女会组织的什么活动,傍晚回来,就闷闷不乐,晚饭都没吃两口,回到房间就没出来了。我听梅香说,进去帮她放衣服的时候,看见小姐好像哭过,眼睛有点红。” 贺汉渚望了眼楼梯尽头二楼的方向,跨步登上楼梯,来到妹妹的房间门口,叩了叩门。 “兰雪,开门。” “我睡了,哥哥你去休息吧。”里头传出妹妹沉闷的声音。 “听话,开门,哥哥有事。”贺汉渚哄她。 片刻后,房间的门慢慢打开,贺兰雪站在门后:“哥哥你什么事?” 贺汉渚见她眼皮果然还带了点残余的浮肿,便走了进去,站在门后,笑着问道:“你今天怎么了?遇到什么事了?跟哥哥说。” 贺兰雪起先摇头,说没事。贺汉渚再哄两句,她眼眶便又红了,扭过脸。 “哥哥我真的没事。不早了,你也去休息吧。”说完要往里去。 贺汉渚望着她的背影:“是司机没保护好你?我去问下他。”转身要走。 “是我自己的事!” 贺兰雪急忙叫住他。 贺汉渚转头,见妹妹已经垂泪了,一阵心疼,上去轻轻抱住她瘦削的肩,拍了拍她后背,柔声哄道:“你怎么了?和哥哥说。” “哥哥!” 贺兰雪再也忍不住了,扑进兄长的怀里,眼泪掉下来,哭了一会儿,终于把今天后来遇到叶家父亲打儿子,听见他们提到苏家少爷以后要成家的事给说了出来。 “哥哥,你以前就和我说过这个的。我知道我不该想。现在他们也这么说了,我真的不会再想了!” 贺兰雪哭完鼻子,从兄长的怀里抬起脸。 “我心里好过多了。这是最后一次了,我保证!哥哥你放心吧!” 贺汉渚含笑点头,去取了妹妹的手帕,递给她,看着她低头,自己擦着眼睛,过了一会儿,抬头说:“哥哥,我就是有点不放心。我听叶家伯父的意思,要是叶家表哥没用,苏少爷好像就要有什么事要冒充一辈子,他还说,叶家表哥害他不男不女什么的。” “他们到底是什么意思?苏少爷他是身体不好吗?” 贺兰雪仰面看着兄长,目光里,带着几缕困惑和担忧。 贺汉渚安慰了几句妹妹,说自己会留意这个事,让她不必再挂心,哄好妹妹,吩咐她休息,便出来,回了自己的房间。 夜咳加上各种纷沓而来要解决的事,最近他连着多个夜晚,都没睡好觉。 他感到有些疲乏,今夜想早些睡,便径直除了衣物,赤脚踏入浴室,拧开龙头。 水激出,哗哗地冲在他的头上,浇淋而下。 妹妹的情绪是被抚平了,但在贺汉渚的心里,有个疙瘩,却一直难解。 非但难解,因为妹妹今夜的一番话,反而愈发膨胀,堵在他的胸中,令他很是不适。 他的直觉告诉他,苏家儿子那边一定有什么事,正在隐瞒当中。 或许和他并无干系,只是别人不愿让人知道罢了,他完全没必要深究下去。 但…… 怀疑的种子,既然已经落在而来他的心里,他便不喜欢这种仿佛被人愚弄雾里看花的感觉。 他痛恨这种自己无法掌控周围人或者事的状况。 这会令他生出一种不安全的感觉。 他任凭水流冲跌到他头脸和肩背之上,迸溅开来。 在渐渐凝聚而起的满室水雾当中,他闭着眼,反复回味着妹妹听到的叶家父子说的那些话。 冒充一辈子…… 不男不女…… 他又想起前些天,叶贤齐来司令部,说的那一番乍听起来有些莫名的话: 他从小那样长大,自己没的选,委屈……辛苦…… 脑海里,仿佛渐渐有什么聚拢了起来,但他觉得这不可能,真的不可能…… 他的理智这样告诉他,另一个声音,却又催促他,再继续找些能够支持这个猜疑的理由。 在耳边那哗哗不绝的落水声里,他忽然想了起来。 王庭芝曾说,觉得她像……并且,为之深深困扰。 他又想起来了,自己也曾握过他的胳膊,当时触手绵软,就好似…… 再还有! 他终于也想起来了。 将时间继续往前推,记得刚开学不久,他去出席开学典礼,曾无意看到他仰头,和傅明城说着话。 当时阳光照落,勾勒出他侧颜的线条,从额一直到脖颈,那个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哪里仿佛有点不对。 就在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过来。 苏家儿子,他没有喉结,平滑得到了异常的地步! 贺汉渚的心咚地一跳,在水帘下,慢慢地睁开了双目。 他的对面,水珠宛如瀑雾,不停地飞溅到嵌了白色马赛克方块的浴室墙面上,碎开,又凝聚在一起,变成一道道长短不一的水柱,沿着瓷面,不停地坠落。 他凝神盯了片刻,突然,眼中掠过一缕水刀似的锋芒。 他想起那天,在那间日本的汤所里,他忽略掉的那个背影。 他抹了把脸上的水珠子,心跳蓦然加快。 真的是他? 苏家的那个儿子? 女汤? 女汤! 怎么可能! 这太过荒唐。简直是匪夷所思! 贺汉渚再次闭目,继续冲淋,片刻后,却再也无法忍耐,伸出手,一把拧上龙头,止住水,随即睁眸,扯过浴巾,擦干全身出来,迅速地穿上衣服,跨步下楼,开车,冒着寒冬的夜雨,径直出门而去,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深夜,快要十二点了。 城南的那间日本汤所,营业时间也快到了。 因为今夜下了大雨,客人不是很多。菊子太太叫人去检查过一遍汤池,确定没有滞留的客人了,吩咐人可以提早清理打扫,结束后,早些回去。 她感到有些冷,回到柜台后,搓了搓手,拿了瓶在火炉上温着的烧酒,喝了一口,这时,看见门口有人进来,急忙放下酒,趿着木屐迎了上去,躬身笑道:“这位客人,实在抱歉,今晚太迟,已经不营业了,明天下午二点钟后,欢迎您再光临……” “贺君!” 靠得近了,日本女人认出来人,有些吃惊。 她当然知道他的身份。 天城戍卫司令部的司令。 见他身上衣裳整齐,头发却湿漉漉的,不知是不是被雨水淋湿的,进来后,又低低地咳了两声。大约是冷的缘故,脸色看着也有点苍白。 菊子太太忙扭头,叫人送来干净的干毛巾。 贺汉渚接过,随意擦了擦头发,没说话。 菊子太太又送上热茶。 “您是有事吗?有事您请说,我会为您效劳。” 能在异国开这样一家汤所,菊子太太自然也不是一般人,一番殷勤的接待过后,笑着问道。 贺汉渚看了眼女汤的方向。 那里此刻空无一人,悬在每扇门前的灯笼,静静地发着昏黄的光,令这落了冰雨的冬夜,多了几分暖意。 他迟疑了下。 实在太过荒唐了。但却还是压不下心里那个驱使他连夜来到这里、想要求证的疑团。 他不再犹豫。 “我与傅君来的那一次,你这边的女汤,有没有来过一个形貌类似男子的女客?” 他问道,语气平静。 菊子太太略一想,便笑了。 “是!我所有的客人,只要来过一次,我便不会忘记,何况是那位小姐!” “她喜欢打扮成男子的样子,却比真的男子还要迷人!我这边有几位女客,甚至向我偷偷打听她呢!我怕吓到她,没告诉她。” 她用肯定的语气,回答了来自客人的询问。 正文 第 70 章 “那位小姐,她长什么模样。” 贺汉渚又问。 菊子太太回忆,用手在自己的脸上比划。 “我第一次看到她,以为她是一个男子,美男子!眉长而英气,像用画匠用我家乡出产的最好的铃鹿墨画出来的。她的额头饱满,眼尾挑,就跟要飞进鬓里似的。总之,她的面容会令我联想到秋天夜空里的一轮满月。贺君您能懂我意思吗。她每次来,话都不多,眼睛明亮,又清冷,所以我总有这样的联想。其实我也有些好奇,希望她下次来的时候,能穿一回女儿的装束,想必一定也是非常美丽的……” 贺汉渚听着菊子太太用言语渐渐描摹出一幅肖像,和自己脑海里的那张脸,果然吻合了起来,分毫不差。 他面上不见表情,手指却不自觉地微微攥紧了正握在手心里的热茶杯。 “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光顾你这里的,还有印象吗?” 他压下心中那已然开始伏动的猛烈情绪,出于最后的谨慎,想了下,又问了一句。 菊子太太仿佛觉察到了来自于他情绪的异样变动,惊觉自己刚才说得似乎有些多了。 泄露客人的隐私,这被视为汤池这一行的最大忌讳。 她飞快地看了他一眼,迟疑了下,小心地问:“贺君,您为什么打听这个?” “不是打听,是你必须要说。” 面前这个虽然年轻却显然已经习惯了命令的中国男人说道。 菊子太太不敢再多问,应了声是。 “差不多是十月中旬吧……”她想了下,说道。 正是那段时间,她被取消了单人宿舍,搬到了集体寝室里。 菊子太太见他沉默着,神色喜怒莫辨,于是又小心地道:“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上个礼拜,她没来。之前她每个礼拜都会来的,通常是在礼拜天。不知道她这个礼拜会不会再来,我这里还有她没用完的汤票。” 苏家儿子…… 不,现在开始,应该改叫“苏家女儿”了。 她是不可能再来了。贺汉渚心里冷冷地想道。 那天在这里一晃不见的那道背影,现在想来,显然是当时她看到了自己,仓促躲避罢了。 他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蓦然起身,走出大门,上了车,在身后菊子太太追出来躬身的送别声中,驾车离去。 这个下着冷雨的寒冬深夜,他之所以独自驱车穿过漆黑的半个城池来到这里,目的,就是为了验证心里的一个猜测。 现在,不过是证明了先前其实已呼之欲出的那个猜测罢了。 贺汉渚觉得,关于“苏家儿子”其实是“苏家女儿”的这件事,他完全不必有任何的惊诧。 然而,事实却是,他无法控制情绪。 根本就无法控制。 当真的从菊子太太的口中听到了那些符合她的描述,他依然感到震惊,极大的震惊。 以致于现在出来了,一时之间,仍然没法说服自己,去相信这样的一个事实。 苏家儿子是女儿?! 太蠢了!自己真的太蠢了。 现在想来,之前她也不是没有半点的破绽。除了先前想到的那些异常之处,他记得有一回被她顶撞,他生了气,随手操起文件夹要砸她,当时,她惊叫抱头。 如此一个下意识的反应,他却也完全忽略了。 甚至,当王庭芝告诉自己,觉得她像女人的时候,他甚至认为王庭芝的想法可笑。 为什么?一向自负聪明的自己,眼瞎心盲竟然到了这样的地步? 贺汉渚问自己。 他很快就明白了。 因为,在他的意识里,一个女人,是不可能做到她做的那些事的。 出众的学业和专业,在男人的世界里,她游刃有余,凌驾其上。 面对尸体时的冷静,甚至是毫无感情。 贺汉渚的脑海里,不禁浮现出自己第一次见她执行医学解剖的那一幕。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无法想象,一个女子,能做到那样的地步。 除了专业,苏家这个女儿的性格,她的冥顽不灵,或者,换个好听点的说法,她的顽强,也是令他此前根本不会想到她是女儿身的重要原因。 贺汉渚从不知道,女孩也能倔强坚忍到那样的地步。 几个月前,当遇到了那些原本不是女人可以承受的事,被雨中罚跑,被粗暴的教官鞭笞,甚至,至今还被迫和男人混寝,连洗澡这种最起码的事,都只能来到这么远的一间浴室,她却竟都承受了下来,不但没有退却,还一一克服。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叫他想的到,她是一个女孩? 贺汉渚在震惊过后,又被一阵席卷而来的懊悔之情给攫住了。是强烈的懊恼和后悔。 他也无法想象,如果换做是自己的妹妹,被逼得去和一群男人同住,那将会是如何的情景。 苏家的这个女儿,她忍受的这一切,全都不过是因为当初自己的一念,和随后出口的一句话而已。 他的心里,涌出了一阵浓烈的自责和怜惜。 别的都还好说,现在当务之急,必须尽快让她从男寝里搬出来。 贺汉渚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人还没完全从这种情绪里出来,忽然,又感到有点恼火。 就算有着迫不得已的原因,从小以男子身份示人,但既然是个女人,为什么要这么倔,非要和自己顶着来?遇到了这样的难处,竟也不肯有半分的示弱! 是她认定,即便来找自己说明情况,他也会冷血到毫无反应的地步,还是她根本就不屑于向自己说明情况加以求助? 或者…… 贺汉渚忽然又冒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 或者,是她其实早就认定了傅明城,决意以他为依靠,所以即便再难,也根本不屑于来找自己? 从前,大概只是因为傅明城在家族里处境艰难,所以她体谅他,没告诉他关于她的实情和困境,免得他增添烦扰。 而现在,傅明城已经掌握傅氏,她觉得他开始有能力去保护她了,所以最近,两人往来频繁。傅明城大手笔捐款,她昨天又跟傅明城出去了。 她会不会很快就告诉傅明城她是女人的这个秘密? 或者,傅明城其实根本已经知道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仿佛一条吐着毒液的蛇,迅速地盘在了贺汉渚的心里。 他感到极是不快。又想到认识她后,从她这里收到的种种欺骗,方才的自责和怜惜之情,也荡然无存,甚至变得老羞成怒了起来。 苏家的女儿在骗自己,一直耍他。 不说她在自己面前千方百计地撒谎,企图隐瞒她为傅明城投河的事了。 自己全然相信她,真心实意地打算让她娶自己的妹妹,还大费周折,想办法给她治所谓的隐疾,结果却证实,自己就是个蠢货,被她骗得团团转的蠢货。 前方是道岔路口。 “嘎吱”一声。 贺汉渚猛地踩下了刹车,汽车轮胎摩擦过积水的地面,发出一道沉闷而刺耳的怪异之声。 不知什么时候起,雨水渐小,却又夹了雹雪,从夜空落下。雹子急急地敲着车顶,发出砰砰砰砰的嘈杂之声。 贺汉渚五指握着冰冷的方向盘,双目盯着前方玻璃外那片车灯照不到的漆黑,片刻之后,再次发车,重重踩下油门,轮胎劈开积水,朝着那条往北的路,疾驰而去。 今晚的事,还没结束。也不能就这样结束。 他还需要最后的一个回答,把她的伪装当面撕破,看她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再如何去狡辩和应对。 他本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报复是件能给人带来快|感的事,既然有快|感,为什么要压抑自己,不去做? 在这个又落起了雹雪的湿冷寒夜里,汽车仿佛一头咆哮的钢铁猛兽,很快地出了城北,穿过那条沉默而漆黑的荒坟道,最后来到了军医学校。 这个时间,整个校园早都熄灯,漆黑一片,只有门岗那里亮着一盏昏灯。 贺汉渚停下车,下来,踏着地上的积水,大步来到近前,拍门,惊醒了值夜的门卫。 对方看清来人是他,睡意顿消,急忙披衣开门。 “去把苏雪至叫出来。”他简短地吩咐了一声。 门岗一怔,说:“贺司令,苏同学昨晚没回来。” “为什么?军医学校不是半军事化管理吗?非周末学生能随意留宿在外?” 门岗听他声音有些严厉,忙解释:“是这样的,苏同学负责建立船王的纪念室,需要不定时外出,校长特许,允许她自主进出。白天她应该就是为了这个事出去的。至于昨晚为什么没回来,就不清楚了。” 贺汉渚顿了一顿,没再说话,转身而去。 他回到公馆的时候,已是下半夜的一点钟了。 这一晚的休息,因为这个意外,又彻底地毁了。 躺下去后,他根本无法入睡,辗转了片刻,索性起身,来到书房。 他靠着窗,在黑暗里,一个人对着夜色抽了半支烟,转身走到桌边,打了个电话,让丁春山立刻联系人,查一下,苏雪至今天的动向,晚上是不是留宿在傅家。 “现在?” 丁春山从睡梦中被惊醒,看了眼时间,凌晨两点,忍不住问了一句。 “是。现在,马上。” 电话里,上司的声音听起来毫无感情。 丁春山也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要这样凌晨去查苏雪至,但感觉似乎事态严重,不敢,自然也不必再多问为什么,应是,挂了电话,赶紧从暖和的被窝里爬了出来。 幸好之前安排盯梢的人办事稳妥,半个小时后,他就打回去电话,向上司禀报,说昨天,苏雪至先去清和医院,应该是去接收老船王生前的医疗记录等资料。随后,和傅明城一道去了木村位于城外的居所。昨夜没见回城,应该是留宿在木村家中。至于原因,推测很有可能,是因为雨雪导致的交通问题。他已经派人去城外察看,有消息回来,就立刻报告。 再过一个小时,凌晨三点半,丁春山打回来了第二个电话。说,确实是路况出了问题,手下人的汽车被阻在半道,开不进去。 既然开不进去,那么自然也就出不来了。 丁春山禀完,屏息等着上司的新指示。 片刻后,听到电话那头说:“撤回来吧。不必查了。” 丁春山暗暗吁了口气,应是。 正文 第 71 章 苏雪至午后接到了傅明城打来的一个电话,说他整理好了手头他父亲生前的医疗记录,但还有一部分在清河医院,问她有没有时间,可以一起过去遴选。 将近学期期末,本科班的课程安排变少,主要是以学生自习和实验居多。苏雪至下午没有课,校方想在放假前将船王纪念陈列室的内容初步定下来,她便答应,说尽快赶去清河医院,让傅明城稍等。但他说开车很方便,自己接她应该更快。苏雪至只好等他来,最后乘了他的车,一起到了医院。 整理好有价值的医疗资料并归档后,傅明城说,木村太太今天过生日,所以木村院长没来医院,在家中陪着太太。得知他们今天可能来医院,让他代为转话,请苏雪至和他一道去往家中吃顿便饭。 苏雪至考虑自己和对方素无往来,有些不便,便婉辞,傅明城却说,木村院长拜托他,如果可能,务必将她请过去,有事想请她帮忙。 苏雪至实在想不出来,木村会有什么事要自己帮忙,但话都这么说了,也就不好再推,于是随了傅明成一起去往木村家中。 路上,傅明城告诉苏雪至,木村喜欢清静,宁可每天来回,家住城外的一处山村附近,家里只有一位太太,多年前就随他来了中国,平时太太在家,夫妇感情很好。 “你不必拘束。木村太太是有一半中国血统的,人也非常和善,你见了就知道。” 木村家果然住得很偏,南城出去之后,又开车开了将近十里才到,在一个村落的山麓附近。外面看起来,是座经过改建的中式四合院子。傅明城说,以前这里是个私塾,后来私塾关门,这个地方就被木村盘了下来,改建成居所。进去后,庭院古朴,松柏苍翠,整洁而干净,门口题有南阳居三字汉字书法,笔法圆润,字形端庄。 “这几个字是木村先生自己写的。他非常崇拜三国时的诸葛亮,所以取名南阳居。”傅明城解释。 木村和太太一道出来迎接客人。 确实就像傅明城说的那样,木村太太十分温柔,笑容和气,不但能说中国话,接待亦是非常得体,让苏雪至很快就消除了初次登门的陌生之感。主客见面过后,木村太太带着第一次登门的客人,略略参观了一下房舍,苏雪至看见客厅的墙上挂了一张三口全家福的照片。 看照片,应该是年轻时的木村夫妇。太太膝上,抱坐了一个小女孩。 见客人目光被照片吸引,木村太太微笑:“她是我和木村君的女儿。可惜很多年前,不幸生病去世了。我们后来再也没有孩子。所以木村君经常对我说,每次当他帮孩子治好病,他就会觉得,我们女儿的生命,好像在那个孩子的身上得以延续。” 苏雪至不禁想起木村为周小玉特意建医疗档案的事。不但医者仁心,令人起敬,原来还有这样的一段往事。 冬日天黑得早,吃过晚饭,木村请客人喝茶,谈及清和医院之前因为那桩手术意外而惹上的官司,除了感叹术后感染防不胜防,更为自己上次的失误深感愧疚。 现在,像败血症、心内膜炎等病症,都被认为是“绝症”。一旦罹患,基本就是死亡。 就在前几天,军医学校附属医院也接治了一个受伤的士兵,士兵伤口已经感染,转为了心包炎,尽管和校长全力救治,但士兵还是不幸死去了。 苏雪至当时就在现场,眼睁睁看着那个看起来不过才十七八岁的年轻士兵就那样死在了自己的面前,而自己束手无策。 原本,像这种感染,青霉素完全可以应对。 现在听木村又谈及这个问题,苏雪至心里愈发感到早些做出抗生素的必要性,且这才知道,原来到了现在,清和医院这一块的医疗许可还没恢复。 木村说完,竟转向苏雪至,跪坐在榻榻米上,以额叩地,对她恭敬地行礼,说:“十分惭愧,虽然知道不该开口,但实在没有办法。因为没有这方面的许可,之前已经赶走了不少病人。这件事情,想拜托苏君您帮忙,以便能让医院早日恢复正常的医疗活动。” 苏雪至忙辞礼,说自己很愿意帮忙,但实在不知道能做什么,让他不要这么客气。 木村说,医疗管理的权力在警察局。他之前也找过孙孟先,想让警局重新委派专家对清和医院进行审核,以便再次发放许可。但孙孟先大约不想多事,这个事一直压着,不予办理。 他听说苏雪至和卫戍司令贺汉渚不但是亲戚,且平日相交丛密,所以今天借着太太生日,厚颜将她请来,恳请她能帮自己,将医院的困境转达到贺汉渚的面前,希望出手,予以解决。 苏雪至十分诧异。 她一直觉得自己和贺汉渚关系一般,也没什么私下的往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在别人的眼里,自己和他竟然已经熟密到了这样的程度? 对清和医院的困境,同样身为医者,苏雪至自然能够理解,也颇为同情。见状,只好说道:“其实我和贺司令只是关系很远的亲戚,平常也没什么往来,我怕我对他并不具备任何的影响力,木村先生您应该是误会了。这个事,我是有心无力,所以不敢答应,怕耽误您的正事。不过,据我所知,贺司令也算是个开明的人,所以我建议您,不妨找个机会直接求见,或者写信,陈述您的困境。事关医疗民生,我相信他一定不会置之不理。” 木村感谢她的建议,说照她说的试试,尽快联系。 做客完,晚上八点多,外面雨下得很大,因为是山里,气温更低,头顶的瓦面上响起撒豆似的声音,竟又落下了冰雹。 再待下去,怕路更不好走,傅明城和苏雪至向主人辞别,开车沿着来路出山,没想到才开出去几里,就遇到前方道路坍塌,汽车开不过去了。 这里偏僻,附近只有零星几个村落,这个时间,除了车灯照明,路上漆黑一片,根本看不到半个人,弃车走路回城,不现实,没有办法,开了回来,今夜只能留宿木村家中,等明早天亮了再走。 木村先生晚上喝了些酒,已经去睡了,太太安排折返的客人住宿。 铺盖足够,照日本人的习惯,往地上铺便可,简单方便。她问两人,今晚是要同住一屋,还是各住一屋。 苏雪至虽然已开始习惯和同寝的男生睡在一个屋里,但在她的感觉,蒋仲怀他们都是哥们一样的人,几乎没有性别区分了。 而傅明城,自然不一样。 苏雪至还没开口,就听一旁的傅明城说道:“我晚上睡觉习惯独眠,边上有人,怕睡不好。麻烦您了,帮我和苏君各自安排房间吧。” 木村太太笑着应好,忙去准备。 苏雪至没想到他也有独眠的要求,正好,省了自己开口,看向他,见他也转向了自己,笑道:“你不要见怪,真不是我不愿和你同住。实在是我睡相不好,怕打扰了你的休息。” 人人都有自己的隐私,苏雪至当然理解,而且,求之不得,就说没事。 房间准备完毕,晚上九点还没到,睡觉稍早了些,傅明城邀她烤火小坐。两人围坐泥炉,他用炉火温着一壶清酒,烧着松枝。 耳边十分安静。松枝在火里哔啵作响,瓦顶有窸窸窣窣的雹子声。 傅明城今晚谈兴颇浓,主动和她说了些他从前在东京留学的往事,又谈及与室友同寝,说因为生活习惯不同,颇多不便,后来申请独立住宿,搬了出去,这才得以安生。 “苏雪至,你现在住得真习惯吗?要是有需要,自己不便开口,你和我说,我可以帮你说两句话的。” 苏雪至已经租好了房子,现在也不是一周才能出去一次,借筹备船王纪念陈列室,可以随时出去。 虽然日常还是有些不便,但最难熬的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个学期也快放假,没剩多久,现在要是莫名又搬去独寝,怕惹来没必要的猜疑和侧目。 她斟酌了下,说现在暂时不用,谢谢他的好意。 看期末考核成绩了。万一要是达不成目标,下学期没的选,还是只能住混寝,到时候再想法子吧。 傅明城应好。 酒温好了,他取了过来,要给她倒。 苏雪至忙阻止,说自己不会喝酒。 她逐渐发现,现在的自己酒量很浅,稍饮即有酒精反应,怕出事,在外一概拒饮。 傅明城看了她一眼,也没强劝,自己斟了一杯,喝了一口,笑道:“也是。记得去年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圣诞节在省立医校里,你就不小心喝醉了酒,出来摔了一跤,恰我遇到,送你回了你舅舅家。” 他感叹了一声:“真的是光阴似箭,才一年而已,却物是人非。现在想起来,感觉那时候的事,竟仿佛极其遥远了。” 苏雪至听他提及从前的事,使劲回忆,依稀终于想了起来,好像确实有那么一回事。当时好像手脚还擦破了点皮,是他带着自己去医务室处置了下,然后送回舅舅家。 但那都是以前的事了,和自己并没直接关系,苏雪至不是很想提,加上刚才走神之时,又想起这些天一直困扰自己的关于表哥上次在贺汉渚那里惹下的口祸,不知道到底有没惹他疑心,有点心不在焉,含含糊糊应了两句,就说有点困了。 傅明城立刻起身。 苏雪至和他道了声别,回到自己的房间,关门洗漱了下,睡了下去。 她睡不惯地铺,加上心事,第二天,天蒙蒙亮就起来了,发现外面已经下雪了,周围变成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 傅明城也早早起来了。 吃过早饭,木村家的一个仆役回来报告,说附近的村民已经将道路清理好了。 两人向木村夫妇辞别,预备回城。 通往木村家的一段积雪道旁,此刻,正立着一人。 是贺汉渚。 他是今早五点多出城的。 昨夜一夜无眠。他被心底灼滚着的不快和怒气驱着,实在等不及了,一大早就直接来了这里。 他要亲眼看看,那个苏家的女儿,满口谎言者,女骗子,当被自己当面戳穿她的伪装之后,她将会呈出如何的一番面目。 远远地,他看见木门开启,主人夫妇出来,殷勤送客。 一道身影入目。 她出来了!立在屋檐下的一段石阶上,环顾四周。 风吹着她利落的一头短发,眼眸明亮,顾盼生辉。 贺汉渚总觉得她仿佛就要看见自己了,忽然竟有点心虚之感,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站定,再次看了过去。 她穿了件鱼白色的西服常服外套,下面是条格子马裤,可能没料到天色骤变下雪,衣衫显得略微单薄了些。 她手上有条围巾,展开,随意系在肩上,这时傅明城也跟了出来,替她撑开伞。 她转脸,朝对方笑了笑,似乎道谢,随即接过伞,自己打着,踏着积雪,朝停在门外的汽车走了过来。 傅明城立刻上来,帮她打开车门。 她朝傅明城点了点头,合伞,随即弯腰,坐了进去。 傅明城也上了车。 贺汉渚看着这一幕,心里竟生出了一种她和傅明城极是登对的感觉。 昨夜那令他一夜无法入眠的所有恼火和不满,似乎随了这种感觉,也忽然地消散了。 傅明城启动汽车,暖车后,缓缓地驾车而出。 他原本应当立刻上去,将她从车里叫下来,带走,质问。 傅明城是挡不住他的。 只要他想做,没有谁能阻挡。 但是他却立着,动弹不得,只看着傅明城开车,将她带走,渐渐消失在了视线的尽头里。 一阵风过,簌簌声里,头顶的树枝上落下了几簇积雪,跌溅进了他的衣领里。 冰雪沾上他衣下皮肤的热气,很快融化,沿着他的背,往下延伸。 衣下很快变得湿漉漉的,一片冰冷。 他那颗原本被恼怒充斥了大半夜的心脏,好像也跟着,慢慢地凉了温度。 像窗纸落了雪,融化,浸湿,没有破,却变得软绵绵的。 贺汉渚忽然觉得没有滋味,极是无趣。 这是怎么了。 一夜不睡不说,他居然还做出了这样无聊可笑的事。 苏家儿子是儿子还是女儿,又关他什么事? 显然,她想隐瞒,不愿向外人暴露家族的秘密。 自己偶然得知而已,凭什么去逼问她? 再想,受到的所有欺骗和羞辱,也都是自找的。 是他看上了她,有了让她娶自己妹妹的念头。 也是他蠢,信了谎话,想着要给她治病。 用个不大好听的形容,全是自己倒贴的。 她一直在推辞,并没有半分主动要靠近自己的意思。 现在,他又有什么立场去质问她向自己隐瞒这个秘密。 就凭她叫了自己几声表舅? 再站片刻,又一阵风来,头顶再次簌簌作响。 贺汉渚没动,任冰冷的积雪落满了一头,看了眼霾天,最后慢腾腾地摸出一支香烟,低头,用手挡风,啪啪地打着打火机,打了好几下,才点着了,抽了一口,转身,靴底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走了。 正文 第 72 章 苏雪至回到学校,就得知了一个消息。 就在昨天,她出去后,她的亲娘舅叶汝川竟然从老家到了天城,找来学校看自己了! 她的第一反应不是惊喜,而是惊吓。 她怕被舅舅知道自己搬到了男寝,会起风波。当然不能说是贺汉渚搞的名堂,自己要大费口舌解释,安抚舅舅。她也怕自己的那个缺心眼表哥万一运气不好,被舅舅撞破了事,那就糟糕至极。一阵心慌,赶紧先问门岗,舅舅昨天有没进到自己的寝室,幸好,门岗说,他没进去,听说自己不在,就走了,留了个天城饭店的地址。 苏雪至这才稍稍松了口气,赶紧就想再请个假,出去找表哥。 这回不管他怎么样,无论如何,一定要拉他,立刻去找舅舅坦白认错。 舅妈早死,舅舅后来也没续弦,就表哥这么一个儿子,对他自然寄予厚望。 之前相隔遥远,所以一拖再拖,现在舅舅自己人都来了,再躲,实在是说不过去。 是打是骂,再怎么糟糕,也总比让舅舅自己先知道要好。 她定了定神,把学校这边的事匆匆处置好,出来,正要去找表哥,却意外地看见他自己竟来了,两人遇在学校附近。 苏雪至以为他找自己有别的事,立刻先告诉他这个消息,让他和自己一起去饭店认错,没想到叶贤齐说:“晚了!昨天就碰见了,差点没打死我!下手可狠了,现在我腿还疼!我都怀疑我不是他亲生的了!” 苏雪至吃惊不已。 叶贤齐就把昨天自己运气不好在城隍庙巧遇老爹被他跟踪到家暴揍一顿的事讲了一遍。 苏雪至原本很是担心事情露馅,没想到这么快,真竟这么离奇地露了馅,听完一呆,一时竟不知该做什么反应,看了眼表哥,见他哭丧着脸,一脸愁容,也顾不得讥笑了,问他来找自己干什么。 “你那个亲娘舅,昨晚骂我骂到半夜!我好不容易才脱身,早上苏忠叫人来找我,说他病了,又不去看医师。我不敢一个人去,就想找你跟我一起,你帮他看下病,再帮我求个情,说两句好话,叫他养好病赶紧回家去!” 苏雪至听到舅舅病倒了,有点担心,急忙答应,和叶贤齐一起到了天城饭店,找到房间。 原来舅舅也没什么大毛病,就是大概昨天气狠了,又睡不惯饭店房间里的床,在地上打了个地铺,一早醒来,体温略高,上火牙痛,一边的腮帮子也有点肿。现在躺回到床上,有气没力的,看见外甥女来了,脸上才露出点笑意,又见儿子跟在外甥女后头,躲躲闪闪地进来,顿时再次怒从心头起,从床上掀被下去,抬脚,一脚就踹了过去。 “你还有脸来!你给我滚!” 叶贤齐立刻滚了出去。 苏雪至见舅舅还要追出去,急忙拉住,扶着让他坐下,说自己去药店给他配点药吃。 叶汝川说没事,让她不用去,接着大骂儿子不孝,是个狗东西,又说对不起她,十分惭愧,这趟回去,都没法和她母亲交待了。 苏雪至把药名写在纸上,让舅舅的小厮去西医那里配阿司匹林等药,随后劝解,自己也认错,说之前应该早些告诉他,也不至于让他现在这么生气。又说现在她在学校里一切都好,校长对自己也非常看重,还破格要带她去参加即将举行的医学大会,她很庆幸之前来了这边念书,所谓无心插柳,表哥学不学医,对自己影响不大,让舅舅不要再生气。最后又夸了一顿叶贤齐,说他入警短短半年不到,已被提拔成了副警长,手下带人,不久前还立功,获了奖赏。 叶汝川听了外甥女的这一番话,心情才终于略略好转了些。 这时苏忠进来,说昨天收到了来自司令部秘书的一封回函,道司令今天会在贺公馆里等候。现在该怎么办。 一般而言,拜访不会大早就登门,须等午后。 别的都还好,但叶汝川的一边腮帮子都肿着,怎么上门见人,只好让苏忠代替自己再去陪个罪,说改天再约,登门造访。 苏忠答应了,正要出门,被苏雪至叫住了。 “还是我去吧。我和他比较熟,帮舅父您解释下,另约个时间。” 苏雪至之所以主动揽事,主要目的是想去探视,贺汉渚那天到底有没起疑。否则这样吊着,不上不下,自己的日子也很难过。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如直面去看看。 再说今天非周末,贺兰雪也不会在家的,不必担心碰见。 要是发现真有不对劲的地方,自己也好及早应对,有所准备。 让外甥代表娘舅去说话,显然比派管事更加正式。叶汝川就答应了。 苏忠说自己送少爷一同去。 苏忠年纪也一大把,有老寒腿,今天下雪,天冷地滑,苏雪至又不是不熟路,让他不用跟。 叶汝川就把躲在外头的儿子吼了进来,命同行护送。 叶贤齐唯唯诺诺,连声答应。 因为是去解释失约、另改时间,所以自然不必等到午后。 苏雪至出发前,检查了下自己的衣着。 最近时常外出,学校制服不便。但比起长衫,她则更喜欢穿裤子——以男人的身份生活,有这点好,可以自由穿裤。 虽然现在已有各种进步社团在疾呼女性的平等权利,但总体而言,社会风气依然保守。针对社交场合而言,女人穿洋装,露个脖颈胳膊什么的,已算是突破,下身再穿裤装,那简直就是惊世骇俗的举动。 她原先只有那一套西服,但平时穿,显得太过正式,且自打那次意外后,打心眼里就不愿再碰,所以前段时间,添了两套平常外出穿的衣物。 现在身上就是昨天穿的那套,从学校出来前,加了件驼色的呢子外套,围上围巾,再戴一顶礼帽,既不冷,装束也不算太过随意,适合见人。 她稍稍整理了下仪容,和表哥一道下去,到了饭店门口,正要出发,一个巡警跑了过来,说有个中学教师来报案,他的一个朋友无故失踪,怀疑被人所害,请求警局予以立案,进行调查。 叶贤齐道:“我有事!你们先录,我回去了再说!” 苏雪至见巡警似乎面有难色,欲言又止的,就让叶贤齐去做事,不必特意陪自己。熟门熟路的,她坐东洋车去就可以了。 叶贤齐本也有些惧怕去见贺汉渚,见表妹这么说,警棚里又出了案子,也就不坚持了,替表妹叫了辆东洋车,送走了人,自己也匆匆走了。 苏雪至到达贺公馆,离十一点只差一刻。 雪下得更大了。 这一带的房子都是独栋,中间有间隔,平时就人少安静,到处是树木,现在冰天雪地,周围全都变成了白皑皑的一片,看起来更是寂静。 老夏开门。 苏雪至问贺汉渚在不在。 老夏道:“贺先生一早回来,没出去,人在的!”说着让她进去。 苏雪至就穿过庭院进去,在客厅的门外,除净脚上的雪。吴妈迎了出来,听明来意,道:“贺先生应该还在睡觉,苏少爷你稍等,我上去看看。” 都快中午了,这个表舅竟然还在睡觉? 昨夜想必又去哪里通宵作乐了,昼夜颠倒,生活无律。 吴妈上去,来到贺汉渚的房间外,轻轻地敲了两下门,等了片刻,没听到里头有回应,以为还在睡,正要离开,忽然听到门里传来一道带了点沉闷的低哑话声:“什么事?” 吴妈忙道:“贺先生,苏家少爷来了,说他舅舅身体突然不适,下午实在无法出门,向您赔罪。您见是不见?” 门里沉默了,吴妈等得几乎怀疑他又睡过去了,听到有声音懒洋洋地传了出来:“让她稍等,我下去吧。” 吴妈忙应是,下来笑道:“贺先生醒了。苏少爷你稍等,他会下来的。”说着忙让座,梅香也上茶水,接过苏雪至脱下的帽子大衣和围巾,挂到了一旁。 苏雪至坐下,等待。 她预备贺汉渚十分钟内下来。 不是女人。 女人起床见人,梳妆打扮穿衣,时间自然耗费多些。 她没想到,一个男人,竟也耗时可怖。 她足足等了半个小时,连老妈子也觉得不对劲,从厨房里过来说,要么自己帮她再上去看看,这时,终于,楼上传来了一阵皮靴踏着木地板发出的橐橐作响的步伐声。 苏雪至抬眼,见贺汉渚从二楼的楼梯玄关口现身了。 他衣冠整齐,身穿熨得不见丝毫褶皱的制服,挺劲的腰上系着皮带,脚蹬一双擦得一尘不染的靴,一臂随意挂了件大衣,另手插在一侧的裤兜里,嘴里叼着支烟,沿着扶梯,快步而下。 她便站了起来,一边悄悄观察他的神色,一边叫了声表舅,见他下来,走到自己的面前,正眼也没瞧一下,态度淡漠,连日来一直悬着的心,顿时放了下去。 回去可以安心睡觉了。 她可以肯定地说,贺汉渚没有对那天表哥的话起过疑心。 否则,态度不会是这个样子:他一贯的目中无人。 “表舅,抱歉打扰你休息。是这样的,我舅舅昨晚可能受了寒,早上人不舒服——” “无妨,随便他什么时候,到时提早打个招呼就可以。我有事先走了,你自便。” 他仿佛根本就没耐性听完,直接打断了她的话,淡淡道了一句,随即从她面前经过,朝外而去。 “贺先生,都中午了!饭做好了,你先吃了再出去——”吴妈追上去喊道。 “不吃了。” 音落,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客厅的门外。片刻后,苏雪至听到一阵汽车发动的声音,走过去看了看,见车开出大门,走了。 吴妈叹气,转向苏雪至,留她吃饭。 苏雪至自然婉拒,道谢后,穿回自己的大衣,戴上帽子,系了围巾,告辞也出了贺公馆,打算先回饭店向舅父交待一下情况,然后回学校去。 附近看不到东洋车,她沿着那条梧桐道,踩着积雪,朝前走去,走了约摸几百米的路,忽然看见前方的路边,停着一辆黑色的汽车。 好像是贺汉渚的? 苏雪至疑惑,不知道他突然又停下来干什么。走到近前,看见车窗开着,几片雪被风吹进车里,落到贺汉渚的肩上。 “上车!” 他嘴里依然叼着烟,说道。 苏雪至有点意外,看了他一眼。 他眼睛看着前方,压根就没朝自己望来,但边上也没有别人,就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他关上车窗,问:“去哪儿?” “天城饭店,找我舅舅。谢谢表舅!” 他没应,一踩油门,车子朝前开了出去。 车窗密闭,他燃着烟,狭小的空间里,慢慢地弥漫着烟草的气息。 苏雪至不喜欢吸二手烟,以前也从贺兰雪那里听说过他有咳嗽的老毛病,憋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出言相劝:“表舅,不知道您有没听说过,吸烟有害健康。尤其是您,听说有夜咳的症状,烟草会刺激呼吸道,加重反应。” 他叼着烟,斜睨了她一眼,哼了声:“你会这么好心?” 苏雪至觉得他这反应有点古怪,但还是正色点头:“您别嫌我多管闲事。我真的是出于为您健康的考虑。” 他短促地嗤笑了一声。 “这年头,想寻常作个老死床箦,可不是件容易事。马革裹尸就是修成正果了,死于非命才正常。” “苏少爷,你还是替你自己多操点心吧。” 苏雪至第一次听到他用苏少爷这种称呼来叫自己,觉得有点讥嘲味。更是生出鸡同鸭讲的感觉。于是放弃了劝诫,闭了口。 他自顾依然叼着烟,弄得车里烟雾愈发弥漫,烟草应该属于烈烟,苏雪至被熏得不行,实在忍不住了,最后开了自己一侧的车窗。 冷风挟裹着雪,猛地扑了进来,差点掀掉了她的帽子。 她忙伸手压住。 他瞥她一眼,终于将嘴里的香烟吐了出去。 剩下的这段路上,苏雪至没再说话了,他也沉默着,最后将她直接送到饭店,停在了对面的马路旁。 苏雪至下了车,礼貌地向他道完谢,正要进饭店,忽然听到他说:“你舅舅远道而来,不必搞那套虚礼了,我做东道,看你舅父哪天身体好了,我请他吃个饭!” 他顿了一顿。 “你和你表哥也都来吧。” 苏雪至站在路旁的雪地里,看着他说完,丢下自己驾车而去,不禁莫名其妙。 正文 第 73 章 让自己足足等了半个小时,下来,只一句简单的话,扬长而去,又莫名地送自己回饭店,最后居然还好心地决定做东,请舅舅吃饭? 这一趟上门的经历,让苏雪至愈发见证到了贺汉渚此人那喜怒无常的特质。 不过,相比他从前留给她的种种别的回忆,早上这么点事情,根本就不算什么。他的喜怒无常,和她也没半点关系,她早见惯不怪。 反正解决了自己的心事,顺便也帮舅舅办了事,她还是挺高兴的,直接进了饭店,把见面的结果告诉舅舅。 叶汝川本是有点顾虑的。毕竟,对方日常必定十分忙碌,今天特意留出时间给了自己,自己却失约,难保他不会见怪。没想到外甥女走了一趟,带回来这样一个消息,贺汉渚主动做东,请吃饭,还让带着孩子来。 这可比让自己登门拜访,不知要亲近多少,明显就是认了自家人的一番做派。 叶汝川就拉着外甥女,细细询问早上她和贺汉渚见面的详情。 苏雪至当然不会说他让自己等了半个小时,为了满足舅舅的好奇心,只好编造一个正常的应该有的见面经过。 叶汝川听完十分满意,更是欣慰,对这位还没见过面的“远房老表”,印象更是好得达到了空前的高度。 关于自己现在住男寝的事,是万万不能让舅舅知道的。 苏雪至留了个心眼,说完事,就叮嘱叶汝川和苏忠,让他们不必再去学校看自己了,说完话,见这边没事,就先赶回了学校。 叶汝川心情好转,配合吃药,睡了一夜,第二天腮帮子就消肿得差不多了,于是让苏忠立刻再去传消息,他的老友庄阗申也从京师赶到,过来见面,开口就责怪他见外,非要住到旅馆来,把身体搞坏,叶汝川当然不会说是被儿子气的,两人你来我往,客套过后,坐下叙旧不提。 那边很快也回了消息。约定今晚七点,在天城最著名的传统菜馆天霄楼,贺汉渚做东,请吃饭。 苏雪至得到消息,当晚只好又出来,跟着舅舅还有表哥一道,去了天霄楼。 掌柜的知道今晚贺汉渚请客,亲自在外等人,得知这一拨来人就是贺汉渚要请的客,殷勤招待,亲自领去预先留好的一个最好的包厢,伙计送上了瓜子花生和茶水。 叶汝川坐下后,就板脸教训儿子,命他今晚务必打起精神,要是再给自己丢脸,回去真就直接打死了事。 正教训着,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夹着说笑的脚步声,知道掌柜引着贺汉渚到了,忙住了口,带着儿子和外甥女起身。 苏雪至看去,见包厢的门被掌柜推开,贺汉渚当先走了进来,后头跟着庄阗申。 原来贺汉渚得知庄阗申也来了,知他和叶汝川是好友,就叫他今晚一起吃饭,权作陪客。 叶汝川暗暗地迅速打量了一眼这个当先而入的军装男子。年轻英俊,步履沉稳。他脸容轮廓清朗,横眉如墨,眼锋隐隐地透出了几分凛冽。 叶汝川知是贺家的那位孙少爷到,与自己早年去贺家掠了一眼留下的那少年的印象相比,竟寻不到半点相似之处了。 他不敢怠慢,快步迎了上去,先自我介绍了一番,自然,少不了什么久仰之类的场面话。 贺汉渚停下脚步,看向他,很快,脸上露笑,主动伸手和他相握,问他身体如何了,又说:“倒是我来迟了,莫怪。” 叶汝川忙道:“贺司令客气。我也是刚带着两小辈到,司令何来的来迟之说!” 贺汉渚微笑:“都是自家人,不必见外。我表字烟桥,直呼就是。” 虽然对方客气,但初次见面,叶汝川当然不敢以老表兄自居了,便笑道:“司令太抬举我了,美意心领。”说着扭头,叫来了儿子和苏雪至。 叶贤齐垂着头,恭恭敬敬地叫表叔。 苏雪至也跟着,老老实实地叫了声表舅。 这时庄阗申上来,笑哈哈地说自己沾了光,让不要站着说话,赶紧入座。 上首之位,贺汉渚请叶汝川坐,叶汝川抵死不从,道自己和他辈分相平,不过虚长几岁罢了,何况今晚还是对方做东,无论如何,这个位置要贺汉渚坐。 贺汉渚却也不坐,说年长为尊。至于庄阗申,更不敢去坐。 苏雪至就看着这几个人推来让去,最后把位置空了出来。 贺汉渚先坐到了近旁的一个位置上,叶汝川隔位,再是庄阗申,最后才轮到苏雪至和叶贤齐坐下去。 掌柜领着伙计上菜,很快,菜上齐。叶汝川先带着儿子和外甥敬酒,贺汉渚喝了,回敬,饭桌上的气氛,一下就起来了。 舅舅又单独敬贺汉渚,为他之前对自家的帮助而道谢。几杯酒下肚后,见他态度十分亲切,渐渐就放松了下来,闲谈间,又说了些自己生意上的事。 庄阗申借酒,更是谈兴大发,不知怎么的,中途扯到了这两天的下雪天,说了两句冷,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向一直闷头吃着菜的苏雪至,让她当心寝室里用作取暖的炉。说他那边有个人独住,就是取暖不慎,前几天被煤烟给熏倒了,幸好当时有人来找,发现得早,把人拉出来透风,这才没出什么大的事情。 庄阗申以为自己还住在原来的独寝里,大概也是出于好心,这才出言提醒。 苏雪至停箸,飞快地看了眼贺汉渚。 晚上他进包厢后,苏雪至就感到自己是空气,他似乎一直就没正眼看过自己。这一刻,却恰见他也望了过来,忙收回目光,嗯嗯地点头,说知道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叶汝川被提醒,想到外甥女一个人住,忽然担心起来,就说:“雪至,要么舅舅明天去你学校寝室看下,帮你检查下炉子,免得万一哪里漏。” 苏雪至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又看向贺汉渚,再次和他目光相遇。 见他略一迟疑,随即望向自己的舅舅,似乎想要开口说什么的样子,一急,抢着出声打断:“舅舅你放心吧,你不用来!就前两天校工刚检查过,没半点问题!”说完又盯着贺汉渚,用眼神示意他不要说出自己已经搬了寝室的事。 可算他最后好像明白了她的意思,顿了一顿,没开腔。 叶汝川听她这么说,又叮嘱了两句,也就放了心,又和贺汉渚谈起了别的事。 苏雪至这才松了口气。 饭局继续,宾主尽欢。 结束后,叶汝川再次叫来儿子和外甥女,紧紧地握着贺汉渚的手,说后辈不才,往后恐怕还是要他多费心照看。 贺汉渚笑着一口应承。又见叶庄二人都有些醉意了,提出自己开车送他们回。两人极力推迟,见他十分客气,最后只好接受了他的好意。 叶贤齐今晚如坐针毡,好不容易熬到平安结束,哪敢再乘贺汉渚的车,说今晚自己要在警棚值夜,方向不同路,自己回去就可以了。 苏雪至也说和表哥一起走,却没想到贺汉渚说:“你回校是同路。上来吧,还有位置。” 天寒地冻,外甥女的学校位置又荒僻,还是大晚上,叶汝川正有点不放心,听贺汉渚这么讲,果然对小辈十分照顾,很是感激,忙代为道谢。 苏雪至只好也坐进了车里。 贺汉渚将叶汝川和庄阗申送到饭店后,让叶汝川放心去休息,说自己会将他的外甥送到学校,在叶汝川的感谢声里,驾车继续往城北而去。 车里剩下他和坐后排的苏雪至,一下就安静了下去。 晚上的饭桌上,苏雪至跟着舅舅敬酒喝了几杯,刚才出来,人就有点熏熏然的感觉了,现在耳边安静了下来,感到车也开得很是平稳,像是坐船,渐渐有点犯困,就闭上眼睛,头靠椅背,假寐。 贺汉渚开车出了北城,半晌,没听到身后有动静,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见她缩在后面座椅的一个角落里,头歪靠着,一动不动,好像睡了过去。 有点晚了,车内也侵入了外面的寒气,温度很低。 他迟疑了下,终于还是慢慢地停了车,脱下自己的外套,下去,走到她所在位置的车旁,轻轻打开那扇车门,拿着自己的衣服,想盖在她的身上。 苏雪至其实没有完全睡着,朦朦胧胧感觉车门被人打开了,就立刻惊醒,睁开眼睛,看见身旁竟站着一道黑影,认出是贺汉渚,他双臂仿佛正伸向自己要探过来,顿时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往里挪了进去,身体也直坐了起来。 “你干什么?”她戒备地盯着他。 贺汉渚一怔,拿着衣服的手便停住,目光随了她肢体的挪动,落到了她平得像搓衣板的胸上,停了一停,呼的一下,将衣服往她身上一丢。恰好罩在了她的脑袋上。 周围光线本来就暗,这下什么都看不见了。 苏雪至就只觉得毛茸茸的一阵暖意,当头而下,包裹住了自己。 紧接着,她灵敏的鼻子,又闻到了一股若有似无的仿佛混合了烟草和皂味的古怪的气息。 倒也不难闻,但一想到这是他的衣服,她赶紧屏住呼吸,不去闻,又一把将衣服从自己的头上扯了下来。 “你说我能干什么?” 他仿佛不屑似地说了一句,随即“砰”的一下关了车门,走到前头,坐回到了他的座位上,继续朝前开去。 正文 第 74 章 苏雪至就算醉得再厉害,也感觉的出来,因为自己刚才的反应,他不悦。 她也明白了过来。 大概是他记着今晚上舅父对他的再三拜托,刚才见自己睡着,好心脱了衣服给自己盖罢了。 何况,他说的也是,自己一个表外甥,他能想要干什么? 她不禁尴尬,更为自己刚才的过度反应感到不好意思,不敢立刻就拿掉他的衣服,免得他愈发觉得自己不识好歹。 他的衣领罩着她的脖子,她忍着脖颈皮肤上的仿佛有虫子爬过的毛毛的感觉,道歉:“对不起,我刚才不是故意的。睡着了一时没防备,不知道是你。” “谢谢表舅,我不冷了,你还是自己穿吧,免得像我舅舅一样,冻到了身体。”说着,顺势将他的衣服从自己的身上掀开,拢好,递回放在了前面的空位置上。 他没反应,继续开了段路,停了车,推开车门下去,站在路边的积雪地里,点了支烟。 苏雪至看着他突然停在路边抽烟,又是一阵莫名其妙。 但刚才无意惹到了他,现在也不方便问。 她打起精神,环顾四周,感觉离学校还有几里路的样子。 他是不是突然犯了烟瘾?毕竟,平时抽烟抽得那么凶的一个人。 她在心里正猜测着,冷不丁听到他说:“你就没有需要向我交待的事吗?” 苏雪至还没反应过来,见他转过脸,看着自己。 “我给你一个机会。有隐瞒的事,你自己向我说清楚。无论什么事,只要说清了,在我这里,就都不是事。” 他的语气平淡,但苏雪至看得清清楚楚,他朝向自己的一侧脸容仿佛蒙了层雪光,目光幽暗,表情莫测。 她陡然生出一种感觉:他今晚主动让自己上车,送自己回来,好似就是为了这一刻。 他要自己主动向他交待什么事。 什么事?他要自己向他交待什么事? 苏雪至脑子还带了几分醉意,有点昏,使劲地想,突然恍然大悟。 还是表哥上次惹出来的那个口祸! 她忘了,有点尾巴没处理干净。 自己以前信誓旦旦地告诉他,投河是因为身患隐疾,和家里有矛盾,一时想不开所致。但那天,表哥在他的面前,却说得清清楚楚,是因为自己喜欢傅明城,为他而投的河。 这赤|裸裸的自相矛盾! 贺绝对是个眼里揉不得沙的主,想起刚认识他不久他就给自己上了一堂什么叫忠诚的课,这个事忍到现在才对质,想必已是给了极大的脸面。 一想明白,苏雪至立刻下车走到他的身旁说:“您是说我从前向你隐瞒投河原因的事吗?我承认,这个我确实对你有所隐瞒。但当时,我之所以隐瞒,是迫不得已。” “别管我喜不喜欢傅明城,这是我一个人的事,他分毫不知,你当时问我,我不便把别人牵扯进去。况且现在,我也和以前不一样了。姑且就算是真的,也全都过去了。人是会变的,现在的我,是个新我!” 贺汉渚看着她,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虽然他告诉自己,不该为她向自己隐瞒身份这件事而责难于她,但气量狭小如他,心底里,终究还是存了几分不甘。 所以昨天,她来找自己,替她舅父传话,送她去饭店的路上,他临时起意,决定再给她一个机会,让她自己坦白。 这才有了今晚的这场饭局。 没想到,她的脑子里,想的是这个! 她是装男人装久了,不会真觉得自己成了男人吧? 贺汉渚打量着她。 苏雪至刚才说的那一番话,就是她的心里所想,不是撒谎。又大概是酒精给了她无穷的力量,说完,心里头觉得敞亮了不少,很是爽快,就和他对望着。 半晌,终于听到他又幽幽地道:“之前我叫你吃了些苦头,你还搬去了集体宿舍,你是不是有怨恨?” 还当他在想什么,原来是这种事。 苏雪至差点没笑起来。 “您眼里,我就是这么放不开事的人吗?我承认,当时我确实遇到了难处,” 她一顿,“可以说,是很大的难处。但现在回想,对我而言,那未尝不是值得记住的经历,起码让我对自己更有信心,将来再遇难处,不要轻易退却,能做几分,就尽全力去做到几分——” 旷野寒风凛冽,刀子似地呼呼地刮过,她裸在外的面颊皮肤很快变得冰冷,但大概是身体里的酒精作祟,苏雪至却丝毫不觉得冷,心口暖呼呼的,甚至,她感到自己的身体,仿佛都变得轻快了许多。 其实今晚,看到他竟一改平日的傲慢,对舅舅这么客气,苏雪至的心里,还是存了点感激之情。 就算以前真的对他的苛待有过怨念,经过今晚的这一顿饭,也早就抵消掉了。 给舅舅脸面,就是最大的脸面了。 “我对你没有怨恨,半点儿也没有!” 她使劲地摇头,郑重地道,说完见他依然沉默着,以为他不信,心口热血一阵上涌,又道:“其实我为自己能有机会来到这里求学感到庆幸,是真的。刚来这里的时候,我对将来没有想法,我也不知道我能做什么。但现在,我明白了!” 她的眼眸微微闪亮。 “我越来越觉得,我的所学是有意义的!个人固然渺小,却不妨碍发一份光的价值。表舅我告诉你,我还有一个计划,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实现——” 她差点就要说出来了,忽然惊觉自己的话有点多。 真的是喝醉了,居然又在他的面前开始口若悬河。 以前的教训还历历在目。 他怎么可能有兴趣听自己说这些心灵鸡汤? 她忙打住,改口:“抱歉,我话有点多了。表舅你当我没说。总之,我的意思,我对你没有不满。” 贺汉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冒着晚上回去可能又整夜咳嗽的痛苦,在这里吃着冷风,听她滔滔不绝地说了这一大堆的话。 奇怪的是,他还不觉得乏味无趣,反而隐隐有点想要继续,再听她这样说下去。 此刻面前的她,举止活泼,贺汉渚觉得她仿佛变了一个人,和平常的样子不大一样。 他……感觉其实还不错。 “什么计划?” 在他阻止自己开口之前,他听到这句话已从自己的嘴里问了出来。 她仿佛一怔,看了他一眼,随即笑了起来,摇晃脑袋:“不和你说了!” 这是她撒娇的方式? 是眸色撩人,亦或雪色映人? 贺汉渚觉得自己一定是看花了眼,对着这么个没半点女性魅力的人,心跳居然好像漏跳了一拍。 他忍不住目光又瞟了眼她扁平的胸。 她是天生如此,还是缠成了这样? 他发现自己的脑海里,居然冒出了如此的念头,再想到今晚她的亲娘舅对自己的郑重拜托,忽然又生出一种浓重的罪恶之感,忍住想要再继续逼问下去的念头,暗嘲自己,大概真的是被她给气昏了头。 自从发现她是女人后,这几天,他大概一时没法接受这一点,所以老是干出一些他过后想起来就后悔的蠢事。 昨天一大早,在木村宅外目睹她被傅明城接走后的那种无趣之感,又再一次地向他袭来。 算了,随便她,做女人还是男人,喜不喜欢傅明城,和自己都没关系。 军医学校原本是不允许女人存在的,但她…… 或许可以是个特殊的存在。 她自己都说了,为能来到这里求学感到庆幸,他又何必揪着她是男是女这一点不放。 就这样吧。 难得有人能够活得随心所欲。 让她照她的心意生活,也是不错。 贺汉渚很快驱走了心里的各种杂念,掷掉烟头,冒着红光的烟屁股在雪地里嗤嗤地熄灭了。 他说:“走吧,你该回了。” 他迈步,踏着道上的积雪,上了车。 苏雪至心情轻松,应了一声,也跟着爬上了车。 接下来,再没有什么意外了。 苏雪至被他送到学校门口,和他道了声别,自己下了车,走了进去。 贺汉渚坐在车里,看着她踏着积雪,脚步轻快地消失在校门里,想起了昨天后来,从丁春山那里得知的一些关于她住男寝的细节。说她现在不但和那七个男生同进同出,关系亲近,有时还会帮一个叫蒋仲怀的家伙洗臭袜子。 贺汉渚没法想象,她是怎么能做到安之若素的。 自己刚答应她的亲娘舅,要照顾她,所以,绝对不能再让她继续这样和一堆男人混住在一块了。 但他又有一种感觉,现在他要是把她单独从寝室里弄出来,搬回到独寝,她未必就会领自己的情,说不定胆大包天还要在心里嘲讽自己几句,当初就是他的缘故,才把她赶到集体寝室去的。 贺汉渚沉吟了片刻,忽然想到了前几天从王孝坤那里得知的一个消息,很快做了决定,驾车掉头而去。 苏雪至回到寝室,已经熄了灯,摸黑收拾好,上了床,大家都没睡,还在议论着这两天学校里收到的一个文件,军部组织军队进行内部冬训,需要军医随军,对士兵进行必要的卫生培训,因为人手不够,向军医学校征用二十人,为期一个月,让学校出人,三天内立刻动身。 学生处下发通知,让学生自主报名。 自然了,有资格的,至少要本科班,其余低年级的,去了也没用。 大多数人对这个事兴趣不大。一是地方很远,最重要的是,就要过年了,谁不想放假早点回家。 校方一看不对,今天火速出了个优待,说去了的人,不但期末考试可以单独延期,而起,额外算作学分。 也就是说,只要去了,回来后,即便考试不及格,也不用担心被会开除。 这个优待出来后,响应者依然寥寥,还是凑不够二十人。 根据今天的小道消息,据说校方见凑不够人,很有可能,明天会强行指定人员。 苏雪至的寝室里只有游思进有点动心,其余人都没兴趣,还担心自己会被强行派走,议论了一番,大家陆续睡着了。 苏雪至当然也没兴趣。 到军队实习不是没有机会,下学期本来就有这样的内容安排。对于他们来说,现在完全没必要提早参加。 人好像还是有点醉意,她很快也睡了过去,一觉醒来,没想到变了天。 学校一大早,又下达了一个最新的紧急通知,说是军部的最新文件,但凡自愿去的学生,资历记入档案,毕业后,相同条件下,有优先录用的优待,并且,升一级军阶。 这下大家全都来了兴趣,争先恐后跑去学生处询问详情,苏雪至的七个室友统统报名。 中午,名单就下来了,他们寝室运气极好,七个人竟全部被选中了,为赶上军队冬训,要求即刻动身,当晚就坐火车奔赴营地。 名单出来后,寝室里热闹极了。 后天就是西国的圣诞节,恰好又是礼拜天。 这个洋节,现在在社会上层和学生当中,已经颇为风靡,原本大家约好明到时一道进城游乐,现在活动只能取消,忙着各自收拾东西,说说笑笑,倒也没人觉得遗憾,就是替留下的苏雪至感到惋惜,说她怎么就不去报名。 一个月换一级军阶,这可是绝无仅有的稳赚不赔的好买卖。 别说一级军阶了,就算让她直接升成司令,苏雪至也不会替自己没事找事,笑看他们打好行装挥手道别,和另外被选中的学生一道离了校。 当天晚上,偌大的一个寝室,就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已经有点习惯聒噪和热闹了,说实话,当晚刚开始,她还有点不适应。不过,好处自然显而易见,不用等到下学期了,现在,门一关,窗帘一拉,她就提早又过上了独寝的生活。 虽然已经练就一手熟练的在被窝里解决胸部问题的技能,但可以不用,求之不得。 苏雪至对昔日室友在旁的集体生活的怀念,三秒钟就没了。 下次见面,期末放假。到时候大家依然还是好兄弟。 苏雪至高高兴兴地想道。 她的舅父叶汝川,自从那顿饭后,心情也变得很是愉快,甚至连对儿子不成器的恼恨都消减了不少。当晚被贺汉渚送回来后,和老友庄阗申在饭店的房间里又畅谈许久,到了半夜,才意犹未尽地歇了下去。 快年底了,家里事情一大堆,原本不是出远门的好时机,他之所以出来,主要目的就是看望外甥女、拜访贺汉渚。现在两件大事都完成,进展顺利,第二天又去拜会了一个生意上的伙伴,谈了点生意的事,商量好后,此地也就无事了。 儿子反正是没得救,打死他也无济于事,叶汝川劝自己想开,又想着,留他在这里和外甥女有个伴,也是好的,就也随他了,遂计划次日离开天城,好在年底前赶回家中,准备过年。 各人各自忙碌,眨眼到了礼拜天,西洋圣诞节的这一日。 快年底了,司令部里事务也日益繁忙,贺汉渚这一天都没休息,直到下午四五点,人还在办公室里,和孙孟先通话,让他务必立刻重新组织专业人员,审核清和医院的手术资格。 上司亲自过问这事,局长没办法,只好答应了下来。 贺汉渚打完电话,丁春山进来,说了两个事。 第一是关于苏家少爷在学校里的最新动向。说昨晚,他同寝室的七个室友结伴全部上了火车奔赴冬训营地,只剩下苏少爷一个人了。 贺汉渚浏览着手里的文件,没反应。 丁春山见他对这消息似乎不大感兴趣,正想结束,忽然听他道:“撤人吧,往后不用再盯了。” 丁春山应是。接着说第二件事。 叶汝川在这边的事已结束,拟乘今夜火车南下归家,派人送来了辞帖,感谢司令对他的盛情款待,邀他日后叙府做客。 贺汉渚接过辞帖,看了一眼,放下。 丁春山事情说完出去,陈秘书又紧跟着进来,提醒他,今晚上要去参加天城饭店举行的圣诞酒会,七点钟开始。 贺汉渚揉了揉眉心,看看时间也差不多了,站了起来穿上外套,回了公馆,预备更衣做出门的准备。 回到家,他得知妹妹今天没出去,也一个人在家,找了过去,发现她在看书,就问她晚上想不想和自己一起去饭店参加圣诞酒会。 贺兰雪摇头:“没意思,我不想去。也快期末考试了,我要复习功课。哥哥你自己去吧。” 贺汉渚点头,让妹妹吃了饭晚上早点休息,就从妹妹房间里出来,正要去洗个澡醒下脑,吴妈跑了过来,说刚刚一个自称唐小姐的女人派人来,传了个口信,道王家公子在她的场子里喝醉了酒,不走,她应付不来,担心不已,知道他和王公子的关系,希望他能过去看看。 王太太原本安排儿子和贺兰雪联姻,如今被儿子这样搅和,没了指望,只能打消念头,打算再在周围物色一门合适的能助力丈夫的新人家。 想到早两年因为一心放在贺兰雪身上,根本没留意别人,现在合适的,恐怕早被人挑光,懊悔不已,哪里还有心思再留天城,上周就回去了。 她本要带儿子一起走,但王庭芝不回,让她自己去看人,说看好了,他娶就是。王太太没办法,临走前请贺汉渚代为关照。 上次唐小姐新开张的戏院发生刺杀案,令廖寿霖喋血殒命。这个事,非但没有坏了唐小姐的牌子,反而因为这件颇具传奇的案子,她的戏院沾了光,名字频频登上报端,吸引了不少人来围观,倒是如同做了个免费的广告,全城皆知。恰又逢西洋大节,像唐小姐这样的人物,自然不会不凑热闹,连着几夜,在场子里搞现如今最为摩登的假面派对,将本城大大小小一干纨绔子弟,一网打尽,通宵狂欢。 王家公子是前夜来的,当时喝得酩酊大醉,醒来又喝,醉了再睡,周而复始,一直不走。 开店的自然不怕大肚汉,但问题是,这个客人,是王家的公子。 唐小姐见他不大对劲,渐渐怕了,担心他在自己这里万一出事,那就是大麻烦,自己又不敢赶他走,想到了贺汉渚,就派人将他请去救场。 贺汉渚当即赶了过去,一进去,就见王庭芝衣衫不整,还在和几个舞女喝酒作乐,他左拥右抱,一个舞女搂住他脖子,红唇贴到耳边,不知说了什么,他哈哈狂笑,笑声未落,突然脸色一变,松开舞女冲到屋角的一个风水池前,趴在池边,弯腰一阵狂吐。起先吐出来的看着全是酒水,最后却似连胆水都出来了,这才终于停了下来。 半晌,他人依然那样趴在池前,一动不动,没有起身。 几个舞女便笑吟吟地上去,七手八脚,有搀他的,有搂他脖的,有要给他擦嘴的。 “王公子你怎么了,吐完了,还不起来——” “都他妈的给我滚!” 王庭芝不知为何突然暴怒,一把拂开了一个拽着自己的舞女的胳膊。 那舞女被他一扫,胳膊吃痛,惊叫一声,摔倒在了地上,剩下几人见他突然变脸,慌忙后退。 贺汉渚停在门口,带他进来的唐小姐见他脸色凝重如霜,有些惶恐,小声解释:“贺司令,真不是我要故意留他,我昨天就劝他了,他反倒恼了,我也就不敢说……” 王庭芝赶跑了舞女,自己从池边挣扎着爬了起来,才抬起头,见贺汉渚大步走了进来,一愣,脸上随即露出笑,朝他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 “四哥!你怎么来了,你也来这里玩儿——” 贺汉渚让跟来的人把他弄到车上去,自己取了他外套,转身就走。 王庭芝在车上就睡了过去,横在后座之上,闭目,一动不动。 贺汉渚将他直接带到家里,弄到客房的床上。 这时梅香跑进房间,说曹小姐刚打来电话,问他几点过去接她。 “说我有事,叫她可以自己先去,我晚些再到。” 梅香嗳了声,转身走了。 贺汉渚勾了张椅子过来,坐了下去。 才五点多,外面的天便暗了下去。 他点了支烟,抽到一半,床上的王庭芝忽然慢慢睁开眼睛,说:“四哥,我没醉。你有事,忙去吧,不必耽误。” 他的嗓音嘶哑,仿佛破了似的,十分难听。 贺汉渚叼着烟,起身过去开了灯,走回来,从暖水瓶里倒了一杯水,递过去,说:“你想干什么?” 他的语气温和。 王庭芝没接,沉默了片刻,慢慢地坐了起来。 “四哥,我心里很难受,不说出来,我快憋死了。一直以来,我都把你看得如同我的亲兄长。你也比我懂得很多事。我想问你一件事。” “我真的不能去喜欢我喜欢的人吗?如果我还是喜欢他,你会不会帮我?” 他望着贺汉渚,慢慢地问出了这一句话。 仿佛知道自己的荒唐,不待他回答,王庭芝抢着又道:“我都想好了,我有钱,我可以带他定居西洋!这样他就不会受到非难,我可以保护他一辈子……” “你做不到的。” 贺汉渚突然打断了他的话,神色随了语气,不复温和,变得冷硬了起来。 “庭芝,我没有权力阻止你去喜欢谁,但我劝你,你不要去招惹苏雪至!” 王庭芝摇头:“四哥,我知道我不该,但我真的很想去找他……” “找她做什么?说你喜欢她,要带她远走高飞?庭芝,你不小了,脑子该清楚了!你根本就不适合她!就算她真的是女人,你也不是她的良配!” “为什么!四哥你凭什么这么论断我!” 王庭芝的神色变得激动了起来,从床上猛地翻身而下。 “我为什么不能去追求我的喜欢?我也有这个权力的!四哥你为什么拦我?是我母亲让你这样的,是不是?你们都是一样的人!” 他说完,大步朝外走去。 贺汉渚将手里的水杯重重地顿到了床头柜上。 杯里的水剧烈翻涌,溢了出来。 “因为你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你真的不清楚吗?” 他的声音严厉。 “她和你不是同道人!她需要的,是一个能给她相对安稳平静生活的人,和她有着共同兴趣的人。你有什么?一个位高权重所以更需要维继这一切的父亲?一个注定要沿家族替你铺好的道路走下去的出身?” 王庭芝停在了门后,背影僵硬,一动不动。 贺汉渚缓缓地吐了口气,再次开口,语气变得缓和了些。 “道不同不相为谋,交友尚且如此,何况是一辈子的人?庭芝,你为了她,冲动之下打死陆家儿子,我不能说你不好,甚至,我还可以激赏你的热血。但凭热血是不可能走完一辈子的。你是个聪明人,道理我不信你不明白,只是你不愿直面罢了。你如果坚持你的所想,就要背叛你的出身,放弃现在的一切。” “姑且不论你的家庭会不会允许,先问问你自己,你真有这样接受烈火焚身的勇气?真有直面一切的能力,而不是什么带着你喜欢的人逃到国外去的可笑的懦夫行径?” 半晌,房间里再无声息,只有水淌落到地板发出的断断续续的轻微滴答之声。 王庭芝终于慢慢地转过了身。 “四哥,我真的不能去试一试吗?我真的愿意为了我的感情付出代价……” “不能。” 贺汉渚的话冷酷而无情,就像他此刻说话的声音。 “如果最后,你退怯了,你或许依然可以全身而退,但她不能。” “她叫我表舅,所以我就对你直说,就算你真有能力去保护她,我也不希望你去招惹她。” “我再说一遍,她和我们不是同类人!别去打扰她现在的生活!” 王庭芝眼睛通红,看着贺汉渚,半晌,哑声道:“四哥你说的对,全都对,我过去二十年享受过的一切富贵和荣华,都是我的债,我得还。但我真的不甘心!这根本不是我自己想要的!四哥,我想知道,如果换成是你,你喜欢上了一个人,喜欢到了愿意为他付出一切乃至你生命的地步,你会怎么办?难道你也会像现在无情阻止我一样地阻止你自己?你真的会吗?” “我不可能会这样。”贺汉渚神色平静地道。 “庭芝你记住,这个世上,任何的感情,在利益的面前,都是可以标价的。所以如果万一哪天,我真遇到了你所说的,我会像劝你一样地让自己去执行。” 王庭芝定定地看着他,脸色灰败,最后笑了起来,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他喃喃地道:“四哥,我知道了。是我喝醉了,我也该回京师了。这里不是我待的地方……” 贺汉渚叫来司机,命将王庭芝送回去。又打了个电话,让丁春山通知王太太的兄弟,派人来接王庭芝。 挂了电话,他转身上楼,见妹妹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站在楼梯玄关口,睁大眼睛看着王庭芝离去的背影,神色惊讶而担忧,就上去,安慰了几句,说没事,让她不要担心。 劝回了妹妹,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上今晚要穿的西装,最后,手从衣柜里挂着的几条领带上掠过,扯出了十二小姐送的那条,对镜系上,出来,走到楼梯口,脚步略略一顿。 曹小姐披着斗篷,斗篷的下摆,露出一段和他领带颜色相配的紫色的华丽裙裾,打扮得极是美丽。 她安静地坐在楼下的客厅里,大约是听见了他的脚步声,抬头看了过来,脸上露出笑容,站了起来。 贺汉渚快步下了楼梯。 曹小姐解释:“我也不急着过去。听小丫头电话里说你在家,所以我自己过来等你。” 贺汉渚颔首微笑:“有劳你了,我们走吧。” 正文 第 75 章 舅舅今天就要动身回去了。 从叙府到天城,行程辗转,除了车船,中间经过的很多交通落后闭塞之地,现在还是只能靠雇佣最原始的畜力牵引的马车骡车来行路。舅舅年过半百的人,这么急匆匆地赶来,没待几天就要回去,目的就是为了看一下自己在这边的情况,苏雪至心里有点感动,生平第一次,有了一种自己在世界上不再是孑然一身而是有了家人的归属之感。现在他要走了,虽然再三地吩咐,说她学校里事忙,让不用去送,但苏雪至还是早早地赶到了饭店,和表哥一道替舅舅送行。 知道他省,有钱也舍不得花在自己的身上,来的时候,火车票买的是座位,硬生生连着坐了几天几夜。这回要走了,表兄妹自己做主,替他和苏忠他们一起买了卧铺票,今晚七点半发车,这样,上车后,就能躺下休息了。 傍晚,苏雪至就到了饭店,预备送舅舅去火车站。 就要走了,叶汝川对外甥女自然少不了一番叮嘱,又问她寒假要不要回去。 期末一放假,苏雪至就要随校长去京师参加万国医学大会,加上这里到叙府,路程实在是远,以现在的交通,一趟来回路上就要好久,就把情况解释了下,说年底实在没时间,没回去的打算。 叶汝川叹气,感到很是遗憾,但也知道她时间不够,只能这样了,又叮嘱她一个人在这里务必当心身体,照顾好自己。 等在一旁的叶贤齐插了一句:“我不是人吗?我留下来陪雪至,她怎么算是一个人?” 叶汝川呸了一声:“你也算个人!给我滚远点!看见你就来气!” 苏忠见父子又起口角,忙上来说:“舅老爷,时辰也差不多了,再不出发,当心赶不上火车。” 叶汝川狠狠瞪了儿子一眼,这才作罢。 苏忠带着随行和叶贤齐一道,搬行李下去,叫东洋车。 苏雪至和舅舅在后面,递上御寒的帽子和衣服,帮他穿戴完毕,也走了下去。 今天恰是西方圣诞节,晚上,饭店下面一层的大堂里,好似要举行一个公使馆的庆祝酒会。 他们下去的时候,酒会也快开始了,饭店里,全城名流汇集,正大门外铺出去一条红毯,附近人声鼎沸。 为免拥挤,一家人就没走铺了红毯的正大门,而是从饭店为了今夜特意开的一扇人少的侧门走了出去。 叶贤齐叫父亲和表妹在门口稍等,自己跑去叫东洋车。 等待的功夫,叶汝川迟疑了下,对外甥女低声道:“雪至,舅舅要回去了,你娘那边,你就没有什么话要捎带一句的?” 苏雪至的脑海里便浮现出当日自己离开,她立在门口目送,似想对着自己挥手,那手却又半途落下的一幕。 对这个母亲,苏雪至依然谈不上有什么了解,论感情,甚至还比不上和叶汝川来得亲近。 但不知道为什么,苏雪至也感到自己现在的心肠比刚来的时候好似软了许多,就说:“劳烦舅舅,回去了帮我带句话,让母亲她也照顾好身体。明年等我这边空了下来,我就回家。” “顺便,也帮我向红姨问声好。” 她又添了一句。 外甥女出来小半年,不但学业突飞猛进,叶汝川感到她性情也是大变,比从前随和周到了许多,现在听到她这么说话,更是高兴,不住地点头:“好,好,舅舅一定帮你带话!” 苏雪至笑着道了声谢,这时,表哥跑了过来,说他去叫东洋车的时候,遇到了傅明城,他获悉是自己爹要去火车站乘车,当即说,开车送他们一程。 “他执意要送,已经去取车了,我就答应了。爹,雪至,你们坐汽车去也好,没那么冷!我和忠叔他们坐东洋车载行李吧!” 苏雪至抬眼,见一辆汽车已从饭店的停车场开了过来,停在了侧门附近的马路边上。 傅明城从车里下来,西装革履,应该是来参加今晚酒会的。 见他已经走了过来,停在面前,苏雪至便替舅父介绍了下。 叶汝川知道傅氏的新船王,也知道他就是外甥女从前在省立医校里的老师,但以前没碰过面,没想到今晚这里遇到了。忙说久仰大名,又感谢他以前对自己外甥的关照。 傅明城笑道:“我前两天就听说叶伯父到了天城,有意前来拜访,但考虑到伯父行程可能匆忙,加上素昧平生,怕伯父觉得唐突,故未敢冒昧成行。没想到这么巧,今晚这里遇到了。伯父要走,我自然是要送一程的。伯父您请上车,我送你们去车站吧。” 大名鼎鼎的傅氏新船王,这里偶遇,竟也会对自己这么抬举。 叶汝川惊讶,忙客气了一番,推辞。 “伯父不必见外,小事一桩。” 叶汝川就看了眼外甥女。 苏雪至望去。 傅家司机已从不知客气为何物的表哥手上接过了舅父的几件随身小行李,放在了车上。 “苏雪至,你不必顾虑,送一下伯父,于我只是举手之劳。天冷路滑,伯父年长,乘汽车方便些。”傅明城对苏雪至说道。 苏雪至迟疑了下,又见自己的那个表哥已把小件行李都放进车里了,还朝这边招手,总不能再叫人拿出来。 苏雪至就和舅父说了一声,点了点头,再向傅明城道谢。 傅明城道了句无妨,叫司机下来,说自己开车送。 舅舅过意不去。傅明城笑着解释:“今晚的酒会,其实没什么事,不过是洋人过节,大家来凑趣,场面交际而已。还是我送伯父吧,聊表心意。” 叶汝川听他这么说,只好作罢,再次道谢。 傅明城亲手关好车门,随即上车,开了出去。 片刻后,载着贺汉渚和曹小姐的一辆汽车抵达饭店,停在了大门之外。立刻有侍者奔上来,代替停车。 饭店里灯光耀灿。众人看见贺汉渚和曹家的十二小姐到了,纷纷望了过来。 曹小姐已脱去了御寒的斗篷,露出身上那条美丽的紫色长裙。 两个人一到,就成了瞩目的焦点。 她挽住贺汉渚的一侧臂膀,面带笑容,一路频频和向着自己打招呼的熟人点头,在周围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之下,走进了今晚酒会的大堂。 “贺司令,你可来了!迟到,可是要罚酒的!” 周市长正和几个洋人在谈笑,看见贺汉渚到,立刻走了过来招呼,说完,让人给贺汉渚倒酒。 曹小姐笑道:“他最近遵医嘱,需戒烟戒酒。周市长,你们就不要为难他了。” 周市长和边上的人相视而笑:“好,好,既然曹小姐都这么说了,我们就是有天大的胆,晚上也不敢再让贺司令喝酒了!” “贺司令不但有曹小姐的关心,今晚和曹小姐连衣装都衬,祥瑞之紫,可谓是联袂生辉,实在是叫我们这些人眼红!” 周围笑声不断。 曹小姐佯怒:“罢了!论年纪辈分,你们个个都是我的叔伯,却好意思在这里拿我一个晚辈侄女取笑?” 众人忙告罪。一片欢声笑语里,英公使的夫人来了,曹小姐这才得以脱身,挽住了对方的胳膊,在一群太太小姐的簇拥下,说说笑笑地去了。 “贺司令,恭喜你采得明珠啊!你可是全天城,不不,应该说,再加一个京师,全部男人加起来,也没谁有你的福气好!怎么样,透露一下,什么时候能喝到你和十二小姐的喜酒?份子钱,我可是老早就准备好了!” 等曹小姐走了,周市长还打趣着贺汉渚。 贺汉渚笑,未应,转头恰见丁春山分开人群朝着这边走了过来,和周市长等人道了句失陪,转身迎了过去。 丁春山小声说:“司令,叶老爷和苏少爷他们乘了傅明城的车走了。” 贺汉渚眉头微微蹙了一下。 “怎么回事?不是让你等在外头的?” 丁春山说,他刚才一直等在饭店正大门对出去的街道对面,却没想到叶老爷和苏少爷他们下来的时候,没走正门,而是从侧门出来。他发现后,正要赶过去,不料傅明城就在边上,也走了过去,比自己早了一步先说上话,送走了他们,他也就不便再上去抢人。 “是我办事不力,请司令责罚!” 上司似乎不悦,丁春山心里感到有点忐忑。 贺汉渚顿了一下,看了眼外面黑漆漆的天。 “算了,他送也是一样。” 他淡淡道了句,转身走了。 酒会正式开始,一番致辞之后,公使和夫人领舞,其余人也纷纷携着舞伴,下了舞池。 贺汉渚和曹小姐自然也跳舞,二人身影翩跹,毫无疑问,风头压过今晚的主家,是整个舞池里,最为引人瞩目的一对,人人盛赞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又相互打听,好事何时会近。 跳完了第一支舞,贺汉渚便和曹小姐再次分开,各自应酬。 衣香鬓影,你来我往,上流之人,衣冠楚楚,个个面带笑容,一双眼里,却藏着不能被旁人知道的机锋和欲|望。 这样的场合,他原本得心应手,做来如同工作。 但今夜不知为何,贺汉渚却是心不在焉。 大概是晚饭没吃就过来的缘故,还这么早,人也有点乏的感觉。 “傅先生怎么还不见来?” 忽然,他听到近旁有人议论傅明城。 “是啊,奇怪了!开场前,我还在大门口遇见过,打了招呼的。” “刚才公使也问起过他。” …… 贺汉渚下意识地看了眼大堂入口的方向。 确实,傅明城一直没见回来。 饭店距火车站不远。按理说,半个钟头,足够他来回了。 今晚是傅明城第一次以新船王的身份正式出现在天城的社交场合里。 对他而言,不算不重要。 所以,他是送完人,又去了哪里吗。 和谁在一起? 应该是有什么比这里更重要的事,他才宁可不来,迟迟不归吧。 正文 第 76 章 傅明城驾车,很快便将人送到了火车站。 火车出发的时间还没到,叶贤齐和苏忠他们也慢些,人还在后头。一个车站乘警从前遇见过傅明城,认了出来,告诉站长,站长赶忙亲自跑出来迎,说火车还没到站,站台上风大,将几人请进了贵宾室候车,又送上热茶,殷勤招待。 坐了一会儿,叶贤齐苏忠等人赶到了,火车也轰鸣着入站,停下。 站长引叶汝川走贵宾通道,提前直接上了火车,找到铺位安顿下来。 这列火车是从京师出发南下的,天城是个大站,作二十分钟的停留。 叶汝川催外甥女不用再等火车开,天冷,让她赶紧早些回。 叶贤齐将苏雪至扯到一旁说:“雪至,我听忠叔说,你舅舅昨天去了东亚制药厂,想订购他们的什么药,回去了考察下行情,定了,就打定金过来。我听忠叔的意思,你舅舅可看好这生意了,想做个大的!我觉着还是先别做了。” “怎么了?” “前些天,我那边不是有个中学教师来报案吗,说他有个朋友失踪。那个教师姓余,是从西洋留学回来的一个微生物学博士,学的什么穷酸专业!脾气还不好,专门得罪人,越混越差,最后只能去个中学靠教生物度日了。他的朋友就在东亚制药厂里做事,他怀疑他朋友的失踪和东亚制药厂有关,要我们查。” “我听说药厂有来头,大东家和天城方方面面的人都有往来,上头不让管,说姓余的诬告。我这几天没啥大事,空着也空着,就帮他找找人罢了。我倒不是说那个余穷酸说的一定就是真的,反正既然有这么个说法,我觉着,还是让你舅舅别一门心思钻钱眼,想着做什么大生意了,别日后万一出了事,破财不说,还惹上一身骚。” 苏雪至说:“你自己怎么不和舅舅说去?” 叶贤齐撇了撇嘴:“他现在看见我两个眼珠子就红,恨不得把我给吞了,我哪敢说?说了他会听?” 东亚制药厂的大东家姓顾,据说是前清首席太医的后人,还留过学,学贯中西,合二为一,归国开了东亚药厂。药厂早年曾濒临破产,后来开发出两种药,一醒脑丸,一戒烟丸,功效卓著,销路极好,有神药之誉,因此获利丰厚,一跃成为了天城乃至北方都数一数二的著名药厂。 苏雪至此前曾在报上看到过东亚药厂做的广告,直觉有点不靠谱。这么厉害,要么是广告做得太好,民众跟风入套,譬如后世那曾无孔不入的X白金。要么,就是药的成分可疑。 但现在,制药业日益发达,而医药管理制度混乱,各家药商竞相在广告里夸大其词,丸散、膏丹、药水,名目众多,补血、壮阳、生子,天花乱坠。这是个行业通病。 因为和自己也无关联,所以她此前也没过多留意。现在听表哥这么说,就趁开车前的这点时间,转述给舅舅。 叶汝川迟疑:“不会有事吧,这么著名的大药厂!我听说销路极好,订单都排到了明年!订购得少,生意根本不接!价钱也不肯让,一分都不便宜!” 苏雪至说:“既然有这么个事,舅舅您还是谨慎点好,看看再说,别急着汇定金。钱是赚不完的。不如这样,我帮舅舅您留意这个事,要是真没问题,舅舅你再订购也不迟,反正一时半会儿,省城那边也不会有人和你抢生意。” 叶汝川在药材行里浸淫了半辈子,当然知道里头水深,现在接触的是自己不熟悉的西药,他也知道,西药里有不少相比较中药而言见效可谓神速的奇药,所以深信不疑,觉得是个大商机,忍不住心动。现在被外甥女这么一说,虽然还是有点舍不得,但他天性就不是冒险之人,于是答应了,叮嘱她务必上心,有消息就传给自己。 送走了舅舅一行人,苏雪至和叶贤齐从车站里出来。 苏雪至知道他晚上还要巡逻,急着回去,直接开口让他不用送。现在还早,她自己回就可以。 叶贤齐还在犹豫,发现傅明城居然没离开,正在一旁和站长说着话,见两人出来了,走了过来。 叶贤齐向他道谢。 傅明城含笑道:“其实应该是我谢谢苏雪至才对,为我父亲的纪念陈列一事,费了不少心血和时间。你们是要回去了吧?天冷,东洋车也不多,我顺道载你们一程。” 叶贤齐摆手:“我警棚那里还有事,先走了!既然这样,就劳烦傅先生你送雪至回学校好了!”说完急匆匆地跑了。 “傅先生,你还要回饭店参加酒会的,我真不用麻烦你,我自己回。” 苏雪至见傅明城看过来,立刻说道。 “没事你稍等,我去把车开来!” 他去取车。 苏雪至只好等着。 对他这种近乎极致的周到,苏雪至说实在,感到有点不适,上车后,说:“真的不好意思,我表哥不大会替人考虑情况。其实你有事,完全不必送我的。” 傅明城笑道:“你表哥心直口快,挺好。你放心,少交际一次,不会影响我生意。且实话说,我这几天正好想回学校看一下,但都没时间,正好趁晚上这个机会去一趟吧。我听说关于我父亲的陈列展览进度很快。” 原来他是这样的想法。 确实,陈列展览室的内容已经布置得差不多了,苏雪至正想联系他有空到学校来看看,提供一点意见。 到了学校,苏雪至取来钥匙,来到实验楼,进入了以船王命名的实验室。 校方为建这个实验室,腾出了一块占地很大的面积,从国外联系订购了许多当代最为先进的科研设备。等设备一一到位,实验室将逐渐建立和完善。 实验室进去,最先经过的所在,就是船王的生平陈列纪念室。 傅明城走了进去,从悬在墙上的第一幅带有船王生平中英文简介的全身像开始,慢慢地,依次看过去。 最后,他停在一幅特别制作的脑部病理解剖细节照片之前,目光落于其上,久久地立着,身影一动不动。 他神色沉重,苏雪至轻声说:“傅先生,这张照片,你若觉得不合适,可以取掉的。” “不不,你误会了!” 傅明城回过神,立刻摇头。 “这里是医学校,这张照片选得很好,放在这里,很有价值。我刚才只是想起了我父亲的意外,感到有些难过,更是恨我自己。如果我从前能对他多些关注和陪伴,或许那天晚上,他就不会和我大哥争执,也不会出那种意外,更不至于这么早就离开了人世……” 他的声音有些不稳,看得出来,在尽量地克制着情感。 苏雪至被他情绪感染,安慰道:“傅先生,你不要太难过了。令尊虽去,但他一手建立的傅氏王国,如同他的存在,也是他这一生的勋章。我相信你不但能继承这个王国,将来也一定会发扬光大。” 傅明城凝视着她,缓缓地颔首:“谢谢你。但愿我能如你所言。” 苏雪至微笑:“你看,这里大致就是这样了,要是有需要增删的,你尽管告诉我,我们会以你的意见为布置的第一参考要素。” 傅明城的目光从她的脸上挪开,环顾了一眼四周:“已经非常完美,我不觉得有什么需要改动的地方。就这样吧。非常谢谢你,谢谢你出色的工作。” 家属满意,苏雪至也就松了口气,笑道:“你觉得没问题就行。那我们就这样布置了。” 傅明城点头,两人又闲谈几句,苏雪至关灯,一道出来。 因为是礼拜天,晚上实验楼外的照明没开,光线昏暗,苏雪至没看清脚下,下台阶的时候,脚被一块翘出来的地砖给绊了一下,一晃,人险些摔下台阶。 下一刻,走她边上的傅明城一把扶住她,帮她稳住了身体。 苏雪至很快站稳,反应了过来,忙道谢。 他慢慢地松开了扶着她胳膊的双手,随即问她有没有扭到脚。 苏雪至摇头:“没有。谢谢你了。” “你没事就好。” 他在原地立了片刻,忽道:“我也该走了。” 苏雪至便送他。 走在去往校门的路上,他一言不发,似乎在想着心事。苏雪至以为他还沉浸在关于他父亲去世的思想里,自然也不会出声打扰。 两人快到校门时,他忽然停了下来,转过脸。 “苏雪至!” 他叫了一声,声音听起来,似乎有点微微的紧绷。 苏雪至停下脚步,看向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却忽然又停住,就立在那里。 “傅先生,你还有事吗?”苏雪至等了片刻,问他,见他看着自己,欲言又止的样子,正不解,这时,门卫跑了进来,说外面有个巡警过来找她。 苏雪至来到校门口,认出了来人,是表哥的一个手下,之前见过面的。他骑着表哥的那辆脚踏单车赶了过来,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周家庄的那个小姑娘周小玉出事了。晚上,积雪压塌羊圈,当时她正在羊圈下喂羊,人当场被埋在了下面,扒拉出来后,发现头被砸破,血如泉涌,根本就止不住,三嫂十分惊慌,想到之前那个姓叶的警长到周家庄巡逻时到周家说过,要是有事,让他们去警棚找他。 到警棚比到这边学校找苏雪至要近,三嫂和几个邻居就把周小玉送到警棚去求助,叶贤齐送小姑娘去清河医院,让手下到学校来找苏雪至,告诉她这个消息。 苏雪至和傅明成脸色微变,对望了一眼。 “我送你去医院!” 天城饭店,酒会进行到一半,今晚庆贺圣诞的气氛也达到了高潮。 “贺司令,我的朋友!你看,我带来了谁?” 在一阵嘈杂的欢呼和乐队的奏乐声中,贺汉渚听到有人在自己身后操着有点僵硬的腔调说了一句,转头,见是英国公使马顿来了。 他一眼就看到了跟在后面的那个中国人。 不是别人,正是之前他去廖家吊丧曾掏枪威胁过自己的廖寿林的兄弟,廖寿光。 “贺司令,我听说廖先生之前不小心开罪过你。廖先生想向你赔罪,请贺司令不要见怪,就找到我,希望我来做个中间人,帮他传达这句话,我推辞不过,借着今晚的机会来试一试了。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宰相肚里好撑船,不知道贺司令能不能给我几分面子,之前的不愉快,一笔勾销。” 廖寿光走了上来,连声赔罪,说自己之前听信谗言,上当受骗,现在万分懊悔,希望贺汉渚大人大量,不要见怪。 贺汉渚笑道:“廖师长客气了,应该是我向廖师长赔罪才对。大家原本都是好朋友,有话好好说才对,还是我修养不够,失手竟伤了师长。对了,你的伤应该问题不大吧?” 廖寿光摸了摸还结着疤的脑门,哈哈地笑:“早就好了!要我说,幸好有贺司令那天的这一下,要没这一下,怎么能把我敲醒!” 贺汉渚也哈哈大笑,转脸对英国人说:“没想到廖师长如此诙谐,以前倒是我小看了他。” 公使鼓掌:“好,好,一笑泯恩仇,这样就好,往后大家一起合作,共创天城美好未来!” 几人又谈笑几句,便好似真的什么事都没有了,片刻后,贺汉渚看见那个日本人木村朝着这边走来,看向自己,朝公使点了点头,走了过去。 木村是来向他道谢的,说他刚从孙孟先那里得知一个好消息,医院应该很快就会重新进入审核。 “这次的事,全靠贺司令行的方便!鄙人感激不尽!” 贺汉渚看了眼不远处外正和人喝酒谈笑的孙孟先,说:“分内之责罢了,木村先生不必如此。清和医院是天城条件最好的西医医院之一,为民众解除病痛,听闻木村先生更是妙手仁心,我很是佩服。” 木村性情谦恭,忙躬身,自谦。 “听说木村先生和傅先生是忘年之交?” 叙了两句闲话,贺汉渚随口问了一句。 木村笑着摆手:“不敢如此自居!不过是傅君从前留学日本时结识下来的一段浅交。后来鄙人迁居贵国,蒙傅君不弃,依然还记着从前的交往罢了。” 贺汉渚含笑,环顾一眼四周。 “傅先生今晚怎不见人?” 木村也看了下人群,神色疑惑。 “确实,我刚也在找傅君。是傅君对我说孙局长今晚会在这里的,邀我同来,以便向他询问医院的审核之事。” 这时,饭店的大堂经理走了过来,对木村道:“木村先生!刚刚傅先生打了个电话过来,说他现在人在清和医院。有个叫周小玉的女孩出了事,血止不住,他叫你尽快回医院去!” 木村一惊,神色立刻变得焦虑了起来,转向贺汉渚,向他躬身道歉,说自己现在必须得走了,请他见谅。 贺汉渚目送木村不顾礼貌匆匆拨开人群急忙离去的背影,立了片刻,转身而去。 半个小时后,位于饭店二楼的一间贵宾棋牌室里,烟雾缭绕。 贺汉渚打牌又输一局,面前的筹码变得越来越少。 同桌几人有些意外,频频看他。 贺汉渚是个桥牌高手,打牌从不会输,这在天城社交圈的一众牌友里,人尽皆知。 坐他左手边的是周市长的小舅子,赢了钱,开怀大笑:“贺司令你今晚上是怎么了?竟是送钱来了?” “我明白了!” 他看了眼同伴,故意一停,卖了个关子,随后道:“所谓情场得意,赌场失意嘛。贺司令不就是个现成的例子?” 话音落,众人恍然大悟,看着贺汉渚,全都哈哈大笑了起来。 贺汉渚顺手将自己面前剩下的全部筹码一推,站了起来,叫一旁看的人替自己打,随后走了出去,踱到了棋牌室旁的一间阳台上。 一出去,冰冷干燥的空气就猛地灌入了他的呼吸。 他咳了几声,压下咳后,嘴里继续叼着烟。 对面,那片霓虹闪烁的绚丽街景投影在他的一双瞳孔里,五彩斑斓。 这片灯火明亮的夜景过去,是平民的住宅区。那里街巷交错,偶尔可见零星几点灯火。 再看过去,远处,到了码头的附近,沿着河岸,就是成片成片的棚户区。 那里,天黑之后,从这里看去,漆黑一片,像是一个能吞噬一切的巨大的黑洞。 他眺望了片刻,收回目光,改而望向城北的那个方向,微微出神之际,听到身后响起了一道女子的声音:“烟桥,鲁道夫医生真的和我联系过,叫我劝告你。这种天气,要多注意保养身体。” 他转头,见是曹小姐来了,朝她点了点头,继续站着。 曹小姐走到他的身旁,停在栏杆前。 “西药无用,前两天我去寻了一个有名的老中医,求教方子,也说调理第一。我看你今晚上倒是没怎么喝酒,这很好,但倘若,你能把烟也一并给停了,那不是更好?” 贺汉渚微笑:“曹小姐你是要我看破三界跳出五行吗?” 曹小姐叹息摇头,神情显得有些无奈。 贺汉渚道:“这边冷,你进去吧。” 曹小姐却不走,依然站着,目光落到对面街道上的一块用霓虹灯圈出来的招牌上,片刻后,轻声道:“烟桥,你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认识,是在欧洲,也是一个圣诞的夜,我遇到几个喝醉了酒的混子,是你救了我。” 贺汉渚依然叼着烟,没做声。 曹小姐继续笑道:“好多年前的事了,你大概忘了。现在第二次,你又救了我,将我从一段可能的可怕婚姻里解脱了出来。要是没有你,我的家庭就会将我嫁给那些令人感到面目可憎的男人了……” 她一顿,看着他的侧脸。 “当然,你是例外。我所说的面目可憎的男人,并不包括你。” 贺汉渚道:“我与你口中的面目可憎的男人并无区别。曹小姐不必客气,更无须感谢,各取所需罢了。” 他的声音平淡,面上也没什么表情,似乎对这个话题不是很感兴趣。 曹小姐一顿,“你说得是,各取所需。” 贺汉渚转身。 “走吧,进去了。” 他温声道,随即掐了烟,迈步朝里走去。 “等一下!” 曹小姐说。 贺汉渚停下来。 “是这样的,今晚过后,我得回京师去了。但我母亲前两天又打了个电话给我,希望年底你能到我家去坐一下,一起吃个饭。我母亲说,我家有些长辈没见过你,想看看你,然后看情况,明年什么时候,我们先订婚,或者直接结婚……” 贺汉渚没有立刻回答,只看着她。 她的面上露出歉疚之色,显得有点不安。 “我知道你应该不喜欢这种见面。我很抱歉,对你提了这样的额外要求,这原本并不在我们的协议里……” 一阵脚步声传了过来,打断了曹小姐的话。 她停了下来,扭头,见是饭店的侍者找了过来。 侍者看见贺汉渚,走了过来,躬身道:“贺先生您在这里!下头有个叫叶贤齐的人来找您,说有急事,想见您。” 正文 第 77 章 贺汉渚来到饭店一楼的大门口。 骑了脚踏单车拼命赶来的叶贤齐几步并作一步地奔上饭店台阶,跑到了他的面前。 贺汉渚见他额头都冒着汗星子了,心急火燎的样子,问什么事。 “表叔,清和医院里有个小孩叫周小玉,失血过多,需要输很多的血!雪至要从她身上抽血给周小玉!我劝她,她不听,说不过量,就对身体没影响。话虽这么说,但我爹刚回去,要是我表——” 他一顿。 “要是我表弟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向我爹交待!” 贺汉渚一怔,问他详情。 叶贤齐喘了两口气,再把事情从头地解释了一遍,说小女孩周小玉是之前周家庄一案里死者的女儿,血友症倾向,今晚出了意外,自己先送她去的医院,随后表弟和傅明城以及木村都赶到了医院。 周小玉被送到的时候,就已经失血过多,情况危急。之前木村曾为她建过医疗档案,也联系好了几个住在医院附近的紧急情况之下愿意提供血源帮助的人。但非常不幸,那几个人,今晚上一个不在家,一个喝醉了酒,另外两人临时变卦,不肯输血。 木村知道自己的血型和小玉的相同,当即先抽血输给小玉,在场的其他人,也都接受紧急检验,看谁能够匹配。 “……我不行,剩下的也都不行,就我表弟与周小玉的一样!还有傅明城!说他是什么C型血!木村说C型血也可以输给小玉的,但雪至却说不行,就让抽她的!” “表叔!你是没看到,你不知道,那个木村第一个先抽的,好像抽了好多,抽完,人就当场晕了过去,我看他的脸色白得像个死人!木村都说傅明城可以的,偏偏雪至就是不答应!木村的血要是还不够,就要抽她的了!我家雪至身子弱,我怕她吃不消,万一搞坏了身体!表叔你能不能赶紧过去,帮我拦住她,让傅明城抽好了!” “需要什么血型?”贺汉渚问。 “A!” “我去替她吧。”他道了一句。 “我是A型,晚上也没喝酒。” 他说完,转身立刻快步下了台阶,朝停车场而去。 叶贤齐松了口气,忙跟上去,忽然想了起来,扭头想让饭店的门房看好自己的脚踏单车,可别被人给偷了,话没说完,见贺汉渚已经快要不见人影了。 “哎,表叔你等下我,我坐你的车——” 叶贤齐把脚踏单车一丢,拔腿就追了上去。 曹小姐从门里跟出,看见贺汉渚的汽车从停车场里开了出来,一个警察模样的人追上去,上了车,汽车随即疾驰而去。 她转脸,问近旁的一个饭店门童:“刚才那个和贺司令说话的警察有提到什么地方吧?你有听到吗?” “曹小姐,好像是说清和医院。”门童恭敬地应。 曹小姐立了片刻,返身而归。 已是晚上十点了,本就不早,又天寒地冻,街道上空无一人。 贺汉渚踩下油门,开车往清和医院疾驰而去,不过十来分钟,便就到了。 他将车停在门口,下了车,往里大步而去,到了通往诊疗室的走廊时,他的脚步顿了一顿。 诊疗室外,等着几个村民模样的人。 一道熟悉的穿了白衣的身影,正从那扇拉了帘子的门后走了出来。 贺汉渚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退到了走廊的拐角处。 他看见傅明城跟着她走了出来,两人往这边走来。 他说:“木村先生说他身体好,坚持抽了将近八百CC,输的血应该差不多了,小玉伤口也在慢慢凝血了。就算还不够,之前登记过的那两个人现在也来了,随时愿意提供输血。你不必担心。” 刚才出了意外,苏雪至知道是傅明城亲自去找那两个登记过却又临时反悔的血源提供者。应该是他许了什么好处,那两个人又都愿意了,已经赶了过来。 “就算还是不够,问题也不大。你不要抽自己的。我这就去打个电话,叫人通知我公司的男性职员,予以一定奖励,会有自愿者来医院接受验血的。你放心吧,血源不会不够。” “谢谢你傅先生,小玉能转危为安,你帮了很大的忙。” 苏雪至是真的感动。 傅明城道:“我曾经想当个最好的医师,现在做不成,能出一份微薄之力,于我也是一种安慰。可惜我的血不能用,否则也不用这么费周折。” “你也累了,你先坐一会儿,休息一下,我先去打电话。” 他匆匆去往院长办公室,苏雪至望着他离去,慢慢地吁了口气。 等在门外的三嫂和几个村民围了上来,向她打听小玉的情况。 三嫂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责备自己:“都怪我,没照顾好小玉!她喜欢家里养的羊,常自己去喂羊,我以为这不会有事,也就没管她,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 苏雪至说小玉的情况已经趋于稳定,让她不用过于担心。 贺汉渚独自站了片刻,看着她被村民围住了在说话,慢慢地退了出来,退到一个她看不到自己的地方,随即转身,回往医院大门,迎面看见叶贤齐跑了上来,冲着走廊那头的苏雪至就要喊话,立刻上前一步,拦住了他。 “不要提我来过!” 他低低地道。 叶贤齐看了眼走廊那头自己表妹的背影,又看了眼他,神色不解:“怎么了,你刚才不是说——” “血源已经解决了。她不必自己抽血了。”贺汉渚解释了一句。 叶贤齐闻言松了口气。 “你可以进去了,但记住我刚才说的话,不要在她面前提我来过!” 他加重了语气,话里带着一种强烈的命令的意味。 叶贤齐有点懵:“为什么?”问完,见他两道目光投向自己,眸光沉沉,一顿:“知……道了……” 贺汉渚微微颔首,随即快步出了医院大门,驾车离去。 叶贤齐看着汽车迅速地消失在夜色里,挠了挠头,随即走了进去,叫了声自己的表妹。 苏雪至问他刚才去了哪里。 叶贤齐迟疑了下,终于使劲地憋了下去,含含糊糊地说:“……我去找能输血的人……兜了一圈,没找着,就回来了……” “不用找了!小玉应该不会出大事了,原先那两个登记过的人现在也回来了!” 苏雪至丝毫也没起疑,立刻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他。 “好,好,这样就好!”叶贤齐也高兴了起来。 “对了表哥,今晚也多亏了你,及时把小玉送进医院。要是再晚一步,恐怕就要出大事了!” 叶贤齐嘿嘿一笑:“那下回等你见着你舅舅,你别忘了,替我说一下这个事!” “行,知道!医院这边没别的事了,表哥你可以回去休息了,我再进去,看看小玉的情况……” 表妹入了诊疗室。 叶贤齐立在原地,站了片刻,转头,再次看了眼走廊通往医院大门的方向,费解地摇了摇头。 算了,不让说,那就不说好了。反正对自己也没损失。 这种干大事的人,脑子里想的究竟是什么,果然不是自己这种人能理解的了的。 叶贤齐在心里想道。 贺汉渚驾车回到饭店,今夜的圣诞派对也将要结束了,饭店大门前依然灯火辉煌,礼堂里,大乐队奏出的最后一支圆舞曲的欢快旋律从里面飘了出来,如烟似雾,飘荡在停车场的上空,又钻进了人的耳鼓里。 停车场里光线昏暗,远处悬着一盏汽灯,在寒风里不停地晃动,光晕投在附近的一团积雪地上,泛出冷冷的一片反光。 贺汉渚在幽暗的车里坐着,抽了半支烟,最后推开车门下去,回到了大堂。 派对结束了,他的脸上带着笑,和迎面遇上的熟人招呼,约定下回再见,一路走了进去,遇到了曹小姐。 曹小姐正和公使夫妇辞别,忽然看见贺汉渚,回眸一笑。 贺汉渚走了过去,和公使夫妇道别,从侍者手里接过曹小姐的斗篷,替她披了回去,随即带着她离开饭店,送她回往住的地方。 路上,他一言不发,专心地开着车,曹小姐也没说话,直到汽车开到了她现在还住着的王家,停在门口,贺汉渚说:“抱歉,明天我有事,抽不出时间送你了。” 曹小姐笑道:“我也正想和你说这个呢!不用你送我,我自己去就行,也很方便的。就是……” 她迟疑了下。 “晚上后来我提到的那个事,我家里人希望你年底去一趟,你是怎么想的……” 她顿了一顿。 “我刚才没来得及说,其实……这也是我伯父的意思……” 她说完,看着他。 贺汉渚转脸,亦望向了她。 “曹小姐,我虽然是个小人,做事但求达成目的,向来不择手段,但也不想将无辜的女人卷进来。这件事,承你伯父青眼,看中了我。事关你的名誉和一生,我最后说一遍,如果你自己不方便到他面前说明情况,我可以去找大总统,说是我这边的原因,没法接受他的好意——” “不不!你千万不要!” 曹小姐声音陡然变得尖锐了起来。 她罕见地打断了他的话。 “你就不怕因此而得罪了我的伯父?他是个眼里揉不得沙的人!他要将我嫁给你,你却拒绝,他会相信你的话,不去怀疑你有二心?” “烟桥,你难道不知道,从我伯父看上你的第一天起,你就没有说不的机会了,除非你想另立山头!而且,真若那样了,我也一定会被我的家族另外安排嫁给别的男人!你知道的,那样的话,我将生不如死!” “你不将女人卷进来,没错,但我不是普通的女人!我知道……” 她的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 “我想要的,是什么。” 贺汉渚望着她美丽的一张脸孔。 “曹小姐,你确定,你没在我这里有任何的违心之言?” “我很确定。所以我无需你对我负任何的责任!” “当初当我知道我伯父的意思后,我立刻去找你,就是因为我和你认识了多年,我知道,你和别的男人不一样,你我一定能够成为对彼此都有利的最好的婚姻搭档!” 当说出这段话的时候,曹小姐的一双美眸,未曾眨动一下。 贺汉渚点头。 “那么我没问题了。看你那边的意思,安排吧。” 曹小姐望着他,美丽的面容上,慢慢地露出了一缕发自肺腑的笑容。 “谢谢你,烟桥。我相信,这将是一个对你自己也有着莫大利益的决定。” “明智的决定。” 她说道。 正文 第 78 章 贺汉渚离去,曹小姐回到了她的房间。 她没有立刻卸妆,慢慢地坐了下去,眼睛望着摆在桌上的一瓶鲜花,身影一动不动,仿佛陷入了什么思绪。 片刻后,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她起身走过去,打开门。 是她的司机兼保镖,出身行伍,训练有素,也是她伴姆的儿子,名叫曹云。 曹云闪身进了房间,低声道:“小姐,晚上我跟着四爷到了清和医院,看见他去了诊疗室,但没进去,甚至都没靠近。里头出来了那个苏家的少爷和傅明城后,四爷就在一个拐角处站了片刻,随后就走了,回了饭店。” “就这样?”曹小姐的语气里带了几分惊讶。 “是,就只这样。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他回来后,没有立刻进饭店,一个人在停车场的车里坐了好一会儿,好像在抽烟,有心事的样子,等到酒会快结束的时候,才走了进去。” “晚上医院里出了什么事?” “是一个小女孩,情况危险,需要输血,能提供血源的人不够,一开始只有木村和那个苏少爷,四爷过去的时候,问题好像已经解决了。” “你确定,你看到的就这些?四爷去了医院,没和苏少爷说话见面?”曹小姐再次问道。 “是,这就是全部了。我怕被四爷发现,不敢靠太近。但确定,今晚没别的事了。司令连面都没露,直接就走了。” 曹小姐的眼前浮现出今晚亲眼看到的贺汉渚驾车离去的那一幕。 这样的天气,他竟连外套都来不及,或者说,没想到取,就那样丢下一切匆匆走了。去了那边,却又那样就回来了。 这太过反常。 她又想起了之前在王家寿宴上,苏家少爷出现在了贺兰雪房间里的事。 原本她以为,是两人在交往。看当时两个人的坦荡态度,事情应该也是得到了贺汉渚的默许,或者说,两个人都不怕被贺汉渚知道。 出于她对贺兰雪的关心,随后她着重留意了下,却又根本看不到这两人有交往的迹象。 一向爱护妹妹的兄长,能允许妹妹和一个男人夜处一室——当时时间已经不早了,普通的朋友,关系再好,也绝不至于留到那么晚才走。但妹妹和那个男人之间,却分明没有特殊的关系。 这是怎么回事,曹小姐暂时还想不明白。但她得出一个结论,这个苏家少爷和贺家兄妹,关系应该非同一般。 而今夜,就在这一刻,在曹小姐的心里,突然生出了一种直觉,危险的直觉。 贺汉渚和那个苏家少爷之间,一定有着某种不为人所知的秘密的关系。 这个名叫贺汉渚的男人,从她第一次见到他起,就将他留在了心底。 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是时局的成全,也是自己的努力,今夜,一切终于有了眉目。只要等到年底,他去了自己的家,事情就会铁板钉钉不可改变,她怎么可能允许再出任何的意外。 贺汉渚是个很难掌控的男人。 曹小姐也感觉得出来,他对这桩联姻,态度是可有可无的,被推着前行的,并非势在必得。 是她太想促成事情了,反而患得患失,就怕从现在到年底的这段时间里,再出什么变故。 她不敢掉以轻心。 而同样,也是她的直觉告诉她,如果真的会有意外,这个意外,一定会和那个带了点传奇色彩的苏家儿子有关。 年少俊美,才华出众,来到军医学校不过短短半年,就成为了校长的得意门生,据说,他还要以助手的身份随校长一起去参加年底在京师举行的万国医学大会。 说带了传奇色彩,丝毫也不夸张。 这样的一个美少年,应该也是非常有魅力的吧…… 曹小姐又想起了之前伴姆偷偷告诉她的一个秘闻——据说王家儿子就曾为了这个苏少爷和王太太起过争执,似乎是王公子被这个苏少爷蛊惑,竟闹出疯事来,王太太如临大敌。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大概是被王太太用手段给压了下去,事情也就过去了,没出什么乱子。 当时,伴姆是把这个王家秘闻当做笑料说给她的,曹小姐听了,也只一笑了之,随即正色警告,让不许外传罢了。 但现在…… 曹小姐忽然有点心惊肉跳的感觉。 绝对是自己疑神疑鬼,想多了! 她沉吟了下,低声道:“我明天回京师,你留下,找人替我查那个苏家少爷的底,尤其是他和四爷的往来。” “当心点,别让四爷发现你!” 她最后叮嘱了一句。 苏雪至在医院里留了一夜。 天明时分,周小玉确定转危为安,再住院几天,问题应该就不大了。 昨晚因为失血过多休克过去的木村在休息过后,精神看起来也恢复了不少。 现在没大事了,苏雪至和同样在医院里待了一夜的傅明城离开,她回到了学校。 昨晚下半夜,她只在医院的值班室里合眼了两个小时,回来洗了把冷水脸,振奋了一下精神,就去上课了。 中午,她回到寝室,感到有点困,反锁了门,拉上窗帘,让自己的身体彻底解放出来,随后上床,刚想睡觉,听到有人敲门。 是住隔壁的一个同学,说昨晚有点感冒了,现在发烧头疼,大冷的天,懒得跑去医务室,问她寝室里有没以前吃剩下的阿斯匹灵。 苏雪至说没有,让他去医务室开药,打发了人,闭目了片刻,突然,她想起了一个事。 阿斯匹灵。 阿斯匹灵在后世,被称为医药史上的三大经典药物之一,是世界上应用最广泛的解热镇痛抗炎药。后来,这种药也被证实具有抑制血小板的聚集从而避免血栓形成的抗凝作用。 而现在,这种药刚问世不久,在医学上纯粹还只被用作解热镇痛抗炎。因为疗效好,在各西医院和诊所里应用广泛。 苏雪至忽然想起了周小玉。 血友病患者,对这种药物,是绝对禁忌的。 她昨天受了伤,现在出血虽然止住,但保不齐,接下来会出现发热等症状……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及时提醒医院,不要对周小玉使用这种药,总是没错的。 苏雪至觉也不睡了,急忙从床上爬了下去,匆匆整理好自己,跑到校长办公室,借电话打到了清和医院。 木村先生在医院里又忙了半个早上,见没大事,中午才被医生劝回家,去休息了。 接电话的是医院的护士长,听完苏雪至的话,笑道:“苏少爷你放心吧。好巧,木村先生中午离开前,也对我们提醒过,说不能对周小玉用这种药。” 苏雪至这才松了口气。 “苏少爷,你真的很厉害啊。我们都不知道阿斯匹灵还有这种禁忌!我们院长是研究血液的博士,你对这方面应该也有研究吧?要不怎么知道的,还有昨晚,你不让傅先生输血给周小玉?” 护士长的语气带着敬佩。 O型血现在还被称为C型血,被认为是一种万能血型,可以输给任何型。 这是现在关于输血的最新,也最权威的一种认知。 这个观念直到后世,在很长的时间里,一直延续了下去,直到近年,才有所改变。医学界普遍主张同型输送,O型血只有在应急的情况之下允许少量输血,因为过多,也有可能导致输血反应。 周小玉情况又特殊,苏雪至担心万一出意外,所以昨晚在自己可以抽血的前提下,当然不会同意让傅明城输血。 当时她就解释是怕万一,加上还有自己做后备,所以坚持同型输血以保证安全。 现在听护士长这么讲,苏雪至说,关于阿斯匹灵,是医学院之前做的一个药学实验里,无意出现这个结果,自己也不十分确定,出于谨慎,所以打电话提醒下。 苏雪至猜测,应当是木村在用药物对血液进行研究的试验里,得知了阿司匹林的这种抗凝药性。 打完电话,她放心之余,对木村在血液方面做的这种可谓是超时代的研究,感到十分敬佩。 按照惯例,等他研究完毕,他应该会写论文,发表他的发现。 世界上,正是有无数像木村这样的医师和学者的推动,医学水平才能在百年的时间里以几何的速度更新迭代不断提高。 苏雪至更敬佩木村的医德。能坚持为一个陌生的中国小女孩输血800CC,是正常的两倍。苏雪至自问也做不到这样的地步。 和校长、木村,这些她所知的当代医学界的前人,就是她可以看齐并努力不懈的标杆。 一周后,周小玉平安出院,苏雪至和傅明城送她回到周家庄。三嫂千恩万谢,小姑娘依依不舍,辞别回来后,离期末也越来越近,苏雪至一心扑在了医学大会和期末考试的准备上。 这个礼拜天,她去了趟租来的房子里,打算洗个澡,然后早点回校做事。 到了住的地方,却意外地发现,白天基本不会在家的表哥居然也在,一看到她,就把她拉了进去,栓门,随即将她扯进屋里。 “干什么?你是不是又干了什么好事?” 苏雪至见他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直觉就没好事,警惕地看着他。 叶贤齐说自己在等她,探头出窗,又看了下左右,确定没人,关上窗户,从兜里摸出一封信,递了过来。 “这是什么?” “上次我不是告诉你,有个余博士报案未果吗?他那个朋友,我暂时还没找到。不过,余博士昨天又来找我,说他几天前收到了他那个朋友寄来的一封信,里头什么都没有,就是一张利丰银行替人保管物件的取物凭单。” “他猜出了朋友预留在银行的密码,通过银行核对,去拿了东西,里头有个盒子,还有这封信。你看看。” 苏雪至接过,越看,越是心惊。 这个写信的人,名叫吴青鹤,和报案人余博士早年是留学的同学,两人成绩优异,也是至交好友,回国后,余博士到处碰壁,最后靠当教书匠糊口,吴青鹤却进入了东亚药厂,担任研发经理。 这几年,随了药厂扩张,产品甚至远销南洋,吴本该坐享其成,名利双收,但他在信里说,看着药厂日益著名,销售惊人,他的良心,也是日益备受折磨。 吴青鹤说,药厂赖以成名的醒脑丸,添加了咖啡|因,至于戒烟丸,更是含有一种比鸦片甚至吗|啡的毒性还要强烈多倍的新型西药。具体的开发,不是他经手的,所以他也不清楚东家顾祥杰是从哪里得到的配方,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不可能是顾自己研制出来的。 顾所谓的西医博士身份,不过是他往脸上贴金的头衔罢了,他没这样的能力。而药厂的背后,利益复杂。 出于一点仅存的未泯灭的良知,半年前起,吴青鹤利用职务之便,在和财务经理交往当中,伺机复制了钥匙,偷看到一些药厂资金秘密往来的账目,户头众多,怀疑涉及政要,动辄十万二十万,数额惊人。看完后,他就利用自己超群的记忆力,回来一一记录。 上个月,他一时不慎,怀疑自己偷看账目的举动被药厂察觉。虽然一时还没动静,但他有种预感,自己应该是活不久了。 他没有家人,无牵无挂,唯一未了心事,就是药厂那些他偷出来的账目。于是将这半年来复制的全部存在盒里,连同这封信一起,悄悄寄存在了银行。 此前,也曾有进步报纸质疑过东亚药厂虚假广告,但无一例外,杂声很快就被压了下去,执意追查的一个记者,甚至横遭意外。 吴青鹤说,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将正在做的这件或许根本就不可能完成的事告诉朋友,更怕他也被连累。 但除了他之外,自己也找不到另外可以托付的人,犹豫再三后,存了一点侥幸和不甘,最后还是将凭单放在了一封信里,特意潜到外地,委托当地邮局,半个月后,挂号寄出。 他知道,自己一旦失踪,以余博士和自己多年的友情,一定会有所关注。等他收到凭单,他也一定能猜出自己预留在银行的核对密码。如果他愿意去取东西,看到这封信,他恳求自己的朋友,暂时隐忍怒火,在不能自保的前提下,不要擅自打开盒子,也不要莽撞地公开,否则,非但无济于事,自己就是前车之鉴。 “最近我常和那个余博士见面,帮他一起找人。他说我和别的警察不一样,身上有正义——” 叶贤齐加重语气,顿了一顿。 “所以考虑过后,昨天又偷偷地来找我,给我这封信,问我有没有办法能帮他。我说我试试,让他存好东西,不要告诉别人。” “雪至,你说怎么办?” 苏雪至皱眉,出神。 叶贤齐看她脸色凝重,半天不说话,渐渐有点心虚。 “雪至,你不会觉得我多管闲事吧?” 苏雪至回神,摇头:“不是,表哥你别误会。是这个事太过严重,我刚才在想,该怎么办才好。” “就是!狗日的药厂,昧了良心的奸商!卖假药就算了,居然卖这种鬼玩意儿!名为戒烟,比大烟更要害人!亏我英明,早就看出了端倪,没让你舅舅做这个生意!要不然,你舅舅他也是帮凶!” 苏雪至说:“这样吧,我先去确定一下药的成分,等有结果了,再想法子。” “行,那就这样,我等你消息。” 苏雪至又再三地叮嘱,让表哥务必保密,叫那位余博士保管好东西,近期也不要再到处高调找人,免得惹来注意。叶贤齐一一答应。 苏雪至澡也不洗了,立刻出来,去东亚药房里买了那两种药,回来,撕掉商标,打散后,以实验需要为借口,送到了学校的实验室,请一个平日和自己关系不错的药学教师帮忙检测成分。 第二天,结果出来了。 苏雪至拿到检测报告单,看了一眼,就明白了。 醒脑丸就算了,含有□□。 让她愤怒而震惊的,是另种戒烟丸,含吗|啡和双乙|酰合成物的成分。 这就是海|洛|因了。 在国外,现在已经有了这种合成药物,但使用范围很小,基本局限于医学实验室,被视为是一种效果比吗|啡要增强多倍的强效镇痛剂,临床很少使用。 而现在,这个东亚药厂,竟然往戒烟丸里添加这种药物!只不过含量极其微小,少得到了几乎可以忽略的地步。 用药学老师的话说,吗|啡容易被检测出来,但这种新药,他是用了前几天刚到货的最先进的设备,测试了好几遍,最后才测出来的。 如果没有先进的特殊仪器,用实验室里的普通设备,成分很容易逃脱检测。 苏雪至谢过药学老师,带着报告单回到寝室,又拿出那封信,从头到尾再看了一遍,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 不知道就算了,现在知道了所谓被人追捧卖断货的戒烟丸的真相,什么都不做,良知这一关,首先就过不去。 但就像写了这封信的吴博士说的那样,在没有自保的前提下,贸然公开这件事,恐怕非但不能达到揭露和禁止的目的,还会生出种种波折。 苏雪至想了许久,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贺汉渚! 之前自己被警察局长叫去做事,事后,他不是有点不高兴,命令自己以后无论什么事,做之前都得先去向他报告,征得他的同意吗? 这件事,苏雪至知道,光凭自己一个人的力量,远远不够。 那就去找他,先向他报告,看他怎么说,是管,还是不管。 苏雪至不再犹豫,将检测单和信贴身收藏好,傍晚,寻了个空,出校去找人了。 正文 第 79 章 苏雪至出发前往司令部特意打过一个电话,当时接的是秘书,说贺司令白天人不在,亲自和警察局长出去检查巡逻了,但在司令部六点下班前,应该就能回来,所以苏雪至才趁着傍晚正好自己也有空,赶了过去想堵人。 她到的时候,五点半,隆冬腊月,这个时间,天已经黑了。卫兵说司令还没回,大概知道她是司令亲戚的缘故,态度倒也算是客气,允她入内,让在门口烧了取暖炉的岗屋里等待。 苏雪至等到六点,工作人员陆续下班,走了,楼里的灯也灭了。 七点钟,整个司令部的大院,就只门口这里有片光,其余地方黑漆漆一片。 苏雪至已经等了快两个小时了,怀疑他结束检查巡逻后,直接回了公馆——当然,更大的可能,应该是去了什么好地方应酬或者放松,譬如,之前自己曾有幸被他带去见过一次世面的那种当代夜总会。 事情重要,加上人都出来了,就这么回去,不甘心,于是,抱着一点点他或许是回了公馆的概率可能,在卫兵那里留了个口讯,她离开司令部,又找去贺公馆。 果然,门房老夏说,贺先生一早出门,现在还没回。 苏雪至有点失望,但也知道这很正常。他怎么可能会像自己一样,生活轨迹简单到近乎刻板,几乎就是在教学楼实验楼和寝室三个地方之间来回。 “那麻烦你,他回来帮我带句话,我找他有事。” 老夏答应。苏雪至正要走,看见一辆汽车从林荫道往这边开了过来,还以为运气好,遇到了回来的贺汉渚,大概是想到了自己即将要找他说的事,竟感到一阵微微的紧张,睁大眼睛盯着,等汽车停下,发现是贺兰雪。 苏雪至暗暗呼了一口气,随即和她打招呼:“贺小姐!” 贺兰雪下了车,乍看见她,似乎一愣,但很快,当听老夏说苏少爷是来找她哥哥的,脸上便露出了微笑,邀苏雪至进去等。态度很是礼貌。 苏雪至怀疑贺汉渚说不定要深夜才能回来了,彻夜不归也是正常,自己在这里守株待兔,不是什么好方法。 再说了,之前他有让自己娶他妹妹的计划,虽然现在没了动静,但搞的苏雪至心里阴影难消,更不清楚贺兰雪这边知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现在进去有点不大合适,于是解释事情不是很重要,明后天随便什么时候等她哥哥有空再见也是不迟,说完辞别。 “苏少爷,那你坐我车回去吧!” “不用了,这边出去就有很多东洋车。谢谢贺小姐。我走了。” 苏雪至在身后贺兰雪投来的默默注视中,离开了公馆。 这个事,黑幕之重,利益牵扯之广,绝对是她前所未遇的。 别说彻底打掉黑幕了,就算她想揭开一角公之于众,最起码,能让社会大众知道这是什么魔鬼东西,光这一点,阻力之大危险之巨,也绝对将会超出她和表哥两个人能掌控的范围。否则,那位极有可能已经丧生的吴博士早就可以登报公开,何至于连送出一封遗书,也要做的如此隐秘而曲折。 单打独斗做孤胆英雄,这不但不现实,反而会连累无辜。 她需要伙伴,也需要建议。 她考虑过校长。她相信以校长的正直,得知真相之后,怒火绝对会远胜于自己,他不会坐视不管。但苏雪至却担心,在那些手里有枪的当权者的眼里,在与巨大利益冲突时候,任何的企图阻止者,都将可以成为被扫除的对象,哪怕是最著名的学者。 在这个谁都有可能被暗处的枪口对准而结果往往不了了之的年代,这种做法风险太大,牵扯也太广。 她也考虑过傅明城。但不是她不信他的人品和能力,而是她觉得,傅明城也不是最好的人选。他刚继承傅氏不久,立足未稳,这个时候拉他下水,她于心不忍。 所以最后,她决定找贺汉渚。 拿他之前说过的那句话当作去找他的借口,不过是自我调侃罢了。 她斟酌过后,认为他就是那个自己需要的人。 让手里有枪的去对付有枪的。 在这样的黑幕面前,只有这样,自己这一边才不至于一开始就落下风,处于任人宰割的劣势。 但说实话,她对他得知事情后会是什么样的态度,心里也不是很有底。只是凭了直觉——她无脑的直觉。 她觉得,就算他不支持自己,起码,也不至于会伤害。 开局不顺,她心绪有点紊乱,回到学校后,晚上八点多,休息还早,也没心思做别的,想到这段时间忙碌,蒋仲怀也走了,少了个陪练的对象,之前制定的体能锻炼计划已经落了两次,就换了身衣服,去了学生活动中心。 她需要出身热汗,来帮自己调整情绪,也想再考虑一下,倘若万一他不支持,那么该怎么办。是听从他当什么事都没有,去告诉表哥和余博士,这个世道本就如此,不要再管下去,还是再去想别的办法。 快期末了,大家都忙着准备考试的复习,加上不是周末晚上,活动中心里的人很少。 苏雪至做了些常规的体能锻炼,等身体活动开,在手掌上缠了几圈绷带,再套上打西洋拳的手套,来到沙袋前,开始砰砰地击起沙袋。 很快,她浑身发热,开始出汗,感受着每次击中沙袋后,那种反震到身体上的力量,渐渐心无旁骛。 九点钟,离关门还有半个小时。 近旁的几个人陆续走了,剩下她一个人。 打得有点久了,隔着两层保护,手背渐渐也感觉到了一丝隐隐的疼痛。 苏雪至却还不想走。 她的西洋拳“教练”蒋仲怀曾说过,有难事,有想揍不能揍的人,狠狠地打沙袋,保准没错。 现在唯一的遗憾,就是蒋仲怀不在这里。要不,她可以和他来场更直接的对练,即便被打得扑在地上,也是痛快淋漓。 她整个人热汗淋淋,大口地喘息着,却咬着牙,继续狠狠地击着面前那只被她打得来回晃动的沙袋。 又一下,她用尽全力,狠狠击回了正冲着自己荡来的沙袋,忽然,眼角风瞥见门口立了道身影,那人似乎穿着制服,披了件军大衣,有点眼熟—— 她一个晃神,没留意面前那只刚被她打过去又荡了回来的沙袋。 “砰”的一声,被撞了个结结实实,人直接就飞了出去,趴到了地上。 那人立刻大步跑了过来,伸手,一把止住了还在晃荡的沙袋,接着蹲到她的身边,伸手,轻轻扶住了她的肩。 “你没受伤吧?” 苏雪至刚被沙袋撞得微微气血翻涌,抬起头,对上了一双正俯视着自己的乌眸。 是贺汉渚。 他居然来了? 她缓过神,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往后退了几步,摇头说没事,说完,见他慢慢地站起身,立在原地看着自己一声不吭,眼睛里仿佛藏了点极力忍住的笑意,心知自己刚才的模样确实挺狼狈,要是背上再多个壳,大抵就和龟趴差不多了。 也难怪他觉得可笑。 “抱歉,刚才我真不是故意的,是看你很专心,所以没打扰你,倒害你被撞。” 他很快就变的正色了起来,开口向她道歉,语气听着倒挺真挚。 苏雪至当然不会和他计较这种芝麻小事,擦了擦额头的汗,说没事。 “我听卫兵说,你傍晚来司令部找过我?本来今天能回得早些,后来又去了个远的地方,耽搁了,所以回来得晚。你也知道,年底了,更容易出乱子,要盯得紧点。” 他看着她擦汗,又解释了一句。 苏雪至恍然。 原来是加班干活去了,不是去夜总会找乐子。 “表舅你辛苦了,这么大冷的天。” 苏雪至称赞了一句,发自内心。 他两手插在身上那条军裤的裤兜里,笑了笑:“你找我,有事?” 问完话,顿了一下,他又解释了一句,“晚上是我正好没别的事,又听说你找过我,等了些时候,我回去也早,所以顺便过来,问一声。” 苏雪至当然求之不得,连声道谢,请他稍等,说自己立刻就出去,说完,却见他目光环顾一圈,视线最后落到她的身上,问:“你怎么会想到练这个?有人教你?” 苏雪至点头:“我以前臂力不够,体能也差点,是我室友蒋仲怀建议的,我练着也喜欢,就练下来了。” “你和他的关系不错?” 贺汉渚一听到这个名字,就想起之前丁春山提了一嘴,说她好像还替这个人洗袜子?心里忽然没来由地一阵不悦。 苏雪至浑然未觉,点头:“就睡我隔壁床。他爷爷是前清武举,他也很厉害,从小习武,后来打西洋拳。他人很好,教我很耐心,看我有兴趣,常给我做陪练……” 贺汉渚听着,未发一声。 苏雪至见他忽然沉默了,疑心他嫌自己啰嗦,加上有重要事,急忙打住。 “表舅你稍等,我马上就好,我晚上找你,确实有事——” 她摘下手套,正要去掉绷带,忽然见他解了身上的军大衣,随手丢在一旁的器械架上,走了过去,拿起上头的一双拳击手套,戴了上去,砰砰地试着对撞了两下,随即扭脸,对上她投去的不解目光说:“来。我来做你陪练,看看你学得如何。” 正文 第 80 章 他的兴致来的实在有点突然。 苏雪至迟疑间,见他说着话就朝着自己走了过来,停在面前。 大约是见自己没给予他回应,又挑了挑眉:“怎么,看不上我?”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他的这个表情,这种语气,似乎带了点不快。 晚上想找他说的事确实很重要,但也不至于急得差这么一时半刻。 反正他人都已经来了,不会跑,他又有这个兴致,何必扫他的兴。 让他高兴点,等下也更容易开口说事。 她立刻摇头:“不是,表舅你误会了。只是我练这个还没多久,班门弄斧,怕你见笑。” 他笑了笑:“无妨。我本就是当你的陪练,你尽全力就是。” 苏雪至应了声,戴回刚脱掉的那只手套,回到场地,开始和他对练。 西洋拳,也就是拳击这项运动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日常练习,除了增强反应能力和自保能力之外,对于增加肺活量、提升体能的效果,也是非常出色。并且,说句题外话,女孩适当练习拳击,还能令小腿变得更加修长,兼具提臀细腰功效。这大概也是现代健身房里,越来越多的女性也开始学习拳击的动力之一。 拳击在西方历史由来已久,尤其到了上世纪下半叶,更是得以迅速发展。教苏雪至的蒋仲怀,应该算是国内最早接触西洋拳的那批人之一,他以前还曾跟从过一个得过世界锦标比赛冠军的洋人系统地学习过。比起当一个好的医生,他更大的兴趣,其实是想当西洋拳比赛的世界冠军。 所谓名师出高徒,有他悉心指导,加上徒弟自己修行,苏雪至不敢说已经完全入门,但说渐渐有所领悟,倒也没有夸大。 但现在,对练的却是贺汉渚。刚开始,苏雪至难免有点拘束,放不开。几个回合后,他停了下来, “你的那位蒋同学,平常就是这样教你的?” 他的语气让苏雪至有点不高兴。倒不是因为自己受到他的嘲笑,而是不想让教自己的蒋仲怀被他连带嘲笑,于是打起精神全力以赴,两个人又砰砰砰砰你来我往了几个回合,苏雪至看准一个机会,主动出手,以勾拳攻击他的面部,被他用手臂挡住。 出于条件反射式的一个反应,在挡了来自对方的攻击后,贺汉渚顺势还击。 就在那一拳快要击落到她的身体时,他却又下意识地一顿,停住,苏雪至这时为了挡他的回拳,换了只手,出了一记连勾拳,结果,没有遇到任何的回挡,“砰”的一声,拳击手套直接就砸到了他的脸上。 他大概是没有防备,被打得一下就侧过了脸去,顿了一顿,慢慢地转回脸,盯着她。 苏雪至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收手,这才导致被自己一拳打中了面部,见他这样盯着自己,尴尬了。 虽然平常和蒋仲怀对练的时候,她都是逮着机会就打。一是真能打中蒋仲怀的机会不多,二来,反正他皮糙肉厚,被自己打中了,非但不气,还会夸她。 但现在,对练的毕竟是贺汉渚,自己要叫表舅的人。这样被她狠狠地打了一下脸,怕他面子下不来,忙停住向他道歉,又问他疼不疼,说自己不是故意的。 贺汉渚摸了摸刚被揍了一下的脸,又扭了下脖子,忽然冲她一笑,露出一副白森森的牙齿。 “没事,挺舒服的,筋骨都活了。我刚才都说了,是给你当陪练的,尽管来,能有多大力气,都给我使出来!” 他这么大度,苏雪至也就放了心,在他的鼓励之下,全力以赴。二人又练了几个回合,贺汉渚见她额头渐渐又冒出了一层汗星子,面庞绯红,呼吸也有些不稳,变得急促起来,知道今晚上她的体力应该也耗得差不多了,正想建议,让她休息一下,或者结束,这时,头顶的照明灯忽然闪了几下,接着黑掉,顿时,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又停电了! 天城目前为止只有一个电厂,靠的是火力发电,线路输出不是很稳定,而且,因为发电能力有限,时常会有断电的意外。医学院就遇到过几次做重要实验的时候,设备停电。所以这次,借了傅明城捐助的款项,学校打算为实验楼配备一套自己的发电设备,以防万一。 电一停,两个人也都停住了。 周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突然就静了下来。 远处,隐隐传来了一阵正在为了期末考而夜学的学生们的解脱似的欢呼声,显得这里愈发寂静了。 空荡荡的场馆里,仿佛只剩下了两人在黑暗中发出的喘息之声。 苏雪至对学校突然断电已是习以为常。 根据她的经验,恢复供电,要看运气,有时候快,三五分钟,立刻恢复,但大部分时间,一旦断电,恢复就要很久,甚至,极有可能接下来一晚上都来不了电,只能靠煤油灯来照明。 她反应了过来。 正好体力也耗得差不多了,有点累,她一开始就站着,没动,喘息,等气息平了些,眼睛也开始适应黑暗,低低地抱怨了一声,随即建议:“表舅,要不我们走吧?等来电,不知道要等多久。” 她说完,漆黑里听到他低低地应了声好,她便凭了感觉,往位于自己左手一侧的器械架走去,不料贺汉渚也恰好迈步往那边去,也不知道是他挡了她的路,还是她挡了他的路,反正,两个人接下来差点撞到了一块儿。 幸好苏雪至反应得快,在感觉到要撞他之前,及时地停了步。又往一侧让了让。 可算是避开了他的身体,但黑灯瞎火的,好像疑似还是撞到了他的脸,且又踩了他一脚。 就在彼此相互避让的那一刹那,黑暗之中,贺汉渚感到自己的脸,仿佛被她的面颊蹭到了。 碰触短促得如同电光火石,但贺汉渚的皮肤感官,却似前所未有地敏感。 他清清楚楚地捕捉到了这种感觉。 她的面颊皮肤细而光滑,仿佛一片丝绸,带着剧烈运动过后的滚烫温度,擦过了他。但同时蹭过他脸的她那精致而小巧的鼻尖,却又是温凉如玉的感觉。 凉热交替,他被她擦碰过的皮肤似是起了一阵细微的电流,又酥又麻。 或许在黑暗中,人的五官功能真的会比平常敏锐许多。 就在这短暂无比的近身相错之间,贺汉渚的鼻息里,仿佛又吸入了一缕他说不出的气息…… 不是他时常会闻到的来自女人身上的洒了香水的那种幽幽暗香。 而是…… 他想了起来,是有如婴儿身上带着的那种奶汗的香。 好像是他小时候在刚出生没几个月的妹妹的身上,闻到过类似的气味。 他天生带点洁癖,那时不喜欢,嫌奶臭。 但现在,他的嗅觉好像改变了,一点儿也没觉得抗拒,反而有点想再深深地呼吸一口气…… 他一个恍惚,避让的脚步,便就定住了。 “表舅对不住,踩到你的脚了吧?” 苏雪至赶紧缩脚,又后退了一步。 那种脸颊被擦碰的感觉,那股汗香的味道,随了她的道歉,突然消失了。 贺汉渚还没反应过来,忽然,眼前豁然一亮。 电回来了! 苏雪至松了口气,忍不住喜笑颜开。 这么快就又来电,今晚的运气,真的算是好了。 这边的活动中心也快关门了,她丢下还站在那里的贺汉渚,自己先到了器械架前,摘下手套,拆下缠在手上的绷带,随即拿起自己的毛巾,擦汗。 “表舅,我们好走了,这里等下就要关门。” 贺汉渚没有作声,慢慢到了她的身侧,脱下手套,放回去,无意见她手背皮肤泛红,略微有些肿胀。 他忍着不去拿她的手,问:“手疼不疼?” 苏雪至看了一眼,明白了。 晚上打得是挺痛快,但对自己而言,确实有点过量。 她揉了几下手背,笑着摇了摇头:“没事,回去泡下热水,搓一下,明天就会消下去的。” “下次注意着点,有疼痛就要说,别让自己受伤。” 他提醒她,心里也有点懊悔,自己刚才太粗心了,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居然迫她和自己对打。 她是女孩儿,像自己妹妹一样的女孩儿,不是什么他可以随意磋磨对待的男人。 “我记住了,谢谢表舅。”她笑着,简短地应了一句。 贺汉渚点了点头,伸手正要去取自己的外衣,突然,手停了下来。 苏雪至见他有点反常,不解地看向他,却见他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猛地掉头,视线扫向门口的方向。 她一愣,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并没见到什么人,正要问他出什么事了,见他已经迈步,迅速地奔了出去。 贺汉渚追到外面,但没走远,就停在活动中心外的台阶下,视线扫了一圈四周。 周围,树影黑魆魆的,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常。 喵—— 突然,伴着一道凄厉的猫叫声,不远之外,一片树丛之后,暗处窜出来一只野猫,从他面前一掠而过,消失在了夜色里。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苏雪至顺便帮他拿了衣服,这时也追了出来,见他停在门外,就问。 贺汉渚收回目光:“没事儿,一只野猫。我们走吧。” “对了,晚上你找我,有什么事?”他又低声问。 苏雪至急忙说道:“表舅你跟我来,这里说话不便。” 他跟了过来。苏雪至将他带进实验楼,经过一具陈列在外的人体骨架模型标本,穿过一道昏暗的长廊,最后来到了还没开放的傅氏实验室,用自己的钥匙打开门,进到分配给她的一间办公室里,这才将自己在上个礼拜日从表哥那里得知的事情讲给他听,特意强调,药厂的背后,极有可能和政要有着利益的输送关系。 当然,出于谨慎,保护余博士的目的,苏雪至没有立刻提余博士的名字,也没有将那封信拿出来给他看,而是说自己表哥收到举报,有这么一回事,她得知后,去买了东亚药厂的药剂,请人做了成分鉴定。 她再打开一个文件柜,取出检测单,递给了他,先向他解释这种新药,在临床上,作为镇痛剂,效果惊人,是吗|啡的四到八倍。但同样,作为毒品,危害也是加倍地扩大。” “药剂里的药物含量显然是经过严格配比的,非常低,很容易逃过一般仪器的鉴定,又能令服用者得到一定的安抚效果。药学专业的老师,也是用了最新的仪器才检测出来的。但我可以肯定地说,即便是如此低的剂量,对人的毒害,也是远胜鸦片。” “这么说吧,鸦片或者还有可能戒掉,但这种药物,人长期服用之后,一旦上瘾,依赖性极大,想彻底戒断的可能性很小。更可怕的是,它摧毁人体的免疫系统,从而导致各种疾病缠身,而人体失去原本具备的抵抗能力,即便是小小的一次流感发烧,也将有可能导致死亡。” “东亚药厂的这种药,名戒烟丸,实际毒性远超大烟,再放任下去,对社会将是荼毒无穷。” 苏雪至说完,办公室静默了下来。 她见他看着检测单,一言不发,又道:“你或许觉得我夸大其词。我可以做个实验,让你看下这种药物的毒害。” 她带他又进入自己的实验室,戴上口罩和手套,让他也戴上口罩,随即取出她为了这个实验预先经校长的同意从学校里领用来的一定剂量的吗|啡和双乙酰,加上另种催化剂,以一定的配量,配好混合之后,投入坩埚,用酒精灯燃煮。 在经过加热蒸发之后,慢慢地,实验室的空气里弥漫了一股奇怪的刺鼻味道,坩埚里的混合物也渐渐地融合,最后,水分脱干,变成了一簇白色的结晶。 冷却后,苏雪至将结晶用蒸馏水融化,取了注射器,提出笼子,抓出一只白兔,用注射器将药水注入了兔子的体内。 兔子很快有了反应。起先惊躁,很快安静了下来,变得昏昏欲睡。 苏雪至让贺汉渚观察它的瞳孔,出现了肉眼可见的放大迹象,随后流涎呕吐,最后,在一阵肢体抽搐后,心跳停止。 短短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原本活蹦乱跳的一只兔子,就这样死去了。 实验做完了,苏雪至处理着剩余的药水和白兔的尸体,看了眼他,见他踱到了窗边,推开窗户,点了支香烟,对着窗外的夜色,开始抽烟。 实验室里原本是禁止抽烟的,但她现在也不能阻止他,收拾完,见他背影凝重,也不敢出声打扰,就靠在了试验台的侧边上,默默地望着他。 良久,他掐了香烟,转过身,走了回来。 苏雪至一边观察他的神色,一边轻声解释:“刚才的实验,你都看到了。我只是用了最原始、也最粗糙的方法,大致做出了这种药。药厂生产的制剂,无疑更加精细。它绝对是比鸦片更可怕的幽灵……” “这件事,你有没告诉过别人?” 贺汉渚打断了她的话,问道。 苏雪至摇头:“没有,你是第一个。” “我只相信表舅你一个人,所以只告诉了你。” 她又强调了一句。 他瞥了她一眼,撇了撇唇角:“那我可要多谢你的信任了!快年底了,还替我找了这么个大麻烦!” 苏雪至装作听不懂他的讽刺,知道他应该还有话,老老实实一声不吭。 他沉吟了下,神色转为严肃,道:“我只能对你这样说,我没法保证明天就能立刻查封药厂,我也没法保证,让所有和药厂利益有往来的背后势力都受到应有的惩罚,但我可以向你保证一点,我会留意这件事,想法子,尽快禁止戒烟丸的继续生产和流通。” 实验室顶的灯光落在他的脸上,他站着她的面前,俯视着背靠着实验桌的她。 “苏雪至,以前我以为你很老实,还有点傻,现在看来,你也很是狡猾。你来找我,却又不相信我。我知道你还有情况在向我隐瞒。你大概也知道,这不是你或者你们当中的谁能撬得动的,所以你才会找上我。” 苏雪至顿时尴尬了,张了张嘴。 他摆了摆手,语气听着不大好:“行了,不必解释了!既然找我了,就劳烦你,把你手上的东西都交给我。” “快期末考了吧?是学生就做你学生该做的事,专心复习去,别的,什么都不要管!” 正文 第 81 章 可以说,他算是相当痛快地应承下了这件事。 苏雪至大大地松了口气。 而且,他越是这样带着几分勉强、甚至是讥讽自己的语气,反而越发令苏雪至感到放心。 和这个人认识也差不多半年了,他现在的反应,基本也符合苏雪至对他的认知。 说实话,他要不这样,而是信誓旦旦义正言辞地答应下来,苏雪至可能反而更要起疑心。 她不再犹豫了,承认:“什么都瞒不过表舅你。你说的是,我这边确实还有点东西。“ 她从刚才的那个文件柜里取出了余博士收到的那封信,告诉他余博士报案未果,但认识了自己的表哥,出于信任,最后决定将这封信给了表哥希望求助的原委,说完,将信递了过去。 他接过信,浏览。 “对不起表舅,吴博士很有可能已经像他自己在信里说的那样被害了,现在就剩余博士是知情人,所以我一开始不方便全部说出来…” 贺汉渚的视线从信上抬了起来:“信里提到的账目,现在还在那个余博士的手上?” “是的。有必要的话,我可以现在就陪你找我表哥去,让我表哥带你去找余博士。余博士现在就只相信我表哥一个人。” 贺汉渚道:“不必了。我说过,这事接下来你不要管。信我留了,事情就交给我,我这边会联系你表哥去取东西。” 苏雪至答应了。 “走了!” 他收了信,道了声,随即伸手去够他之前挂在椅背上的大衣,苏雪至这回眼疾手快,也不嫌什么了,抢上去一步,先拿了起来,双手递过,毕恭毕敬:“表舅,给您。” 他盯了她一眼,接过来,随手搭在臂上,随即迈步朝外走去。 苏雪至送他出了实验楼。本想殷勤些,再送他到校门口。 “你回吧,不必送了。” 苏雪至只好照他吩咐,停步,目送他朝外而去的背影,等快要看不见了,忽然想起一件事,急忙又追了上去。 “谢谢你!“ 他应了这么大的一件事。苏雪至其实很清楚,即便如他,处置起来,恐怕也不能轻轻松松,甚至,他也将可能面临危险。 她没资格代表别的任何人去向他道谢,道谢本身其实也挺无力的,但无论如何,这三个字,是她现在唯一能借来向他表达敬意的方式,为他那一句能向自己保证的承诺。 “表舅,你其实是个好人。” 道完谢,她忍不住冲着前方的那道背影,又说了一句。 他停了下来,身形在夜色里顿了一顿,随即慢慢地转过头,看着她,笑了起来。 “小苏,“她听见他这么叫自己,语气竟然意外地温和,不复片刻前在实验室里的那种咄咄逼人。 “我当不起这个头衔,你应该留给更适合的人。“他说。 “我答应下来,一是职责所在,二来,我这个人,虽然也是无利不早起,半截埋在了烂泥坑里,否则,你以为我拿什么去养我的手下,买他们来为我效命?只是,这种吸民众血的钱,我不赚。我既然不赚,当然也不能让别人赚得那么轻松,否则,那些现在被吸走的每一口血,将来都有可能会成为对付我的枪炮。“ “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吗?所以,以后千万不要在什么都不知道的自我感动里用这种词来奉承我,我会有一种听到丧钟的感觉,不吉利。” 苏雪至怔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对再寻常不过的“好人”这样的感谢之言,都会流露出如此强烈的抗拒。 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又多想了,在他这段充满自我贬低直白到了极点的言辞里,她却好像感觉到了一种冷酷的自我解剖和辛辣的自我嘲讽。 原来他不只是喜欢抓住一切机会去肆意地嘲讽她,当轮到他自己的时候,也是毫不留情。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一个他,却忽然好像哪里轻轻地触动了她心底的某个地方。 她感到迷惑,好似也有点难过,为他原来还有这样的一面。 从前她只知他人前翻云覆雨、通权达变,又以心狠手辣而出名,人皆以“四爷““司令“而尊他,即便是他的敌人,也只能避其锋芒,最多在背后咬牙切齿磨刀霍霍罢了。 她却没想到,人后,他竟也有如此阴郁颓丧到了极点的一刻,唯其这种突如其来流露而出的阴郁和颓丧,和平常的他对比分明,宛如昼白和夜暗的两色,才愈发叫人惊讶,难以忽略。 到底是经历过什么,一个人才会把加在他身上的“好人”两字称赞都能听成是丧钟的声音? 这巨大的反差之下,到底哪一个贺汉渚,才是真正的贺汉渚? 苏雪至忍着,才没有继续追上去拦停他,认真地告诉他,她刚才的那句话,不是出于奉承,而是出于她的真心实意。 她真觉得他是好人,即便他像他自己说的那么不堪。但至少,在她向他表达谢意的这件事上,他不坏。 这就够了。 但是她不敢,也没有这样的胆子,只能看着他说完话转身继续朝前走去,最后,身影彻底地消失在了她的视线里。 贺汉渚走出医学校的大门,和向他敬礼的门岗低声说了两句话,在校门口停了一停,环顾了一圈四周。 丁春山今天随他一同外出巡检,晚上也一直等在这里,见他出来了,立刻下车来迎,替他打开了车门。 贺汉渚上去,低声吩咐了几句话。丁春山一一点头。 “还有个事,等明天天亮,你再派个人来一趟,检查下学校围墙的周围,看看有没有人□□的痕迹。” “有人跟踪您?”丁春山立刻警觉了起来。 “我怀疑今晚有人在旁刺探,趁着停电的机会靠近,但大概没想到电力恢复很快,仓促间退走,被我察觉。我刚问了学校的门卫,确定今天傍晚之后,大门里没有进入过校外人员。所以,如果我感觉没错,人应该是□□进出的。“ “收到,明早我自己来!”丁春山应是。 贺汉渚点了点头,靠在后座上,开始闭目假寐。 丁春山开车送上司抵达了贺公馆,贺汉渚让他直接开车回去办事。 丁春山下车,替他打开车门,贺汉渚却见他欲言又止,问道:“还有事?” 丁春山看了眼大门里的方向,迟疑了下,终于还是说道:“确实有个事。我听我手下报告,叶公子今天又和小姐偶遇,搭讪说了几句话,问小姐礼拜天是不是还去宣传戒烟,还说等活动完,小姐要是有空,他可以教她骑脚踏单车……” 他的手下就是替贺兰雪开车的那个司机。 丁春山觑着上司脸色,心里没谱,说话也就吞吞吐吐:“因为是苏少爷的表哥,也是四爷您的亲戚,所以我的手下也不知道该不该拦……” 贺汉渚听了,没什么表情,只道了句不必拦,随即走了进去,丁春山也驾着车,迅速离去。 凌晨。公馆的大门紧紧关闭,妹妹房间的灯熄着,佣人们也结束了一天的事,这个时辰,早已酣然入眠。 贺汉渚刚从他的书房回到房间,也预备休息了。 他除去身上的衣物,走进浴室,拧开龙头。 水落在头顶,漫湿了年轻男人脖颈前那突出的喉结,落在一副宽阔的肩背上,又迅速地裹满了他光着的一具肌理清晰的精瘦而有力的躯体。 重要的事,他在书房里的时候,已经考虑得差不多了。 然而,今夜,还有一件并不那么重要的小事,此刻,当夜深人静,在这个最为私密的沐浴时刻,却又突然从他的脑海里浮了出来,甚至有点驱之不散的感觉。 这令贺汉渚感到了没来由的几分懊恼和不快。 像洗澡这种时候,他通常不大会想事情。最适合做的事,就是排空脑子,让身体得到彻底的洁净和放松,好准备接下来的睡眠与休息。 他从小就有夜间干咳的毛病,发作最剧烈的时候,连呼吸都会感到困难,家人十分担忧,所以从小,他就被家人当宝一样地护着,生怕有任何的照顾不周。慢慢调理到了十几岁的时候,已经算是治愈了,几年间都没再发作过。不料命运生变,朝廷降罪,一夕之间,家族遭遇灭顶,十二岁的他带着妹妹逃亡,流离了一段时间,后来,在王孝坤的帮助下,妹妹得以安顿,少年的他,也登上了去往欧洲的轮船,到柏林就读军校。回来后,他投身革命,成为了千千万万埋葬清廷和旧世界的起义者之一。 柏林山区冰天雪地里的那几年,他脱胎换骨,但旧疾也就此复发。虽然在那里,结识的鲁道夫医生对他的病情也有多帮助,但从此之后,旧疾再没消除过,只是有时发作剧烈,有时轻些罢了。 他自己早就习以为常,也根本没什么可担忧的——等不到哪天真的发病闷死,在那之前,他就极有可能已经死了。他唯一的痛苦,就是有时发作起来,整夜都无法入睡。后来他发现,睡前洗个热水澡,排空脑子,什么都不用去想,完了上床睡觉,好像对抑咳也有所帮助,于是不管是真是假,这个习惯,慢慢地固定了下来。 洗澡的时候,他不会刻意去想事情。 但今晚此刻,他却控制不住。 淌过他全身皮肤的热水,促使毛孔扩张,这感觉,竟令他突然想起晚上在军医学校的训练馆里,停电之后,苏家女儿,她的脸擦碰过自己脸的那种感觉。 当时他是想避开她的,免得黑暗里看不见冲撞到她,却没想到,还是差点撞到了一起,不止如此,当时恰好他微微低了头,竟就和她面颊擦了一下。 他是个正常的成年男人,当时他的身体是什么反应,他不可能不清楚。 正是因为如此,现在回想起来,他才感到愈发不可思议,并且,有点懊恼。 太过荒唐了。他在哗哗落下的热水里,闭目,反省着自己。 大概真的是单身太久,正常的需求,得不到该有的纾解,所以,他才会对一个具体的女人,生出了这样类似于欲|望的被吸引的感觉。 要是别的女人,也就罢了,竟是苏家的女儿,这个他没法用常理去看待的女人。 又想到上一次,他洗澡的时候控制不住想事情,似乎也是因为苏家的这个女儿。当时他是怀疑她隐瞒的身份。 还有今晚,他为什么要这么殷勤? 巡检回来后,今晚他本是另外有个应酬的,但得知她傍晚来找过自己,竟然忍不住,调转方向就来了。 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似有点被这个至今还套着一层男人皮的苏家女儿给羁绊住了。 这个认知,令贺汉渚的心情陡然变得愈发败坏。 他伸臂,手摸到龙头,猛地旋停了热水。瞬间,水温转凉,继而彻底变成冷水,哗哗而落,当头而下。 他在陡然无情浇落的冷水里,一动不动地立着,仰面,任冷水冲刷,如此闭目了片刻,等刚才那种仿佛还残留在他脸部皮肤上的异样之感彻底消失,方慢慢伸手,关了龙头。 冷水停了,只剩几滴残水还沿着龙头的边缘断断续续地滴落,打在了年轻男人那张湿漉漉的英俊脸庞之上。 他睁开眼睛,扯过了挂在一旁的一条干浴巾,擦干头发和身体,等走出去的时候,思绪已经彻底地平静了下来。 欲|望是欲|望,结婚是结婚。 曹小姐没法令他生出类似于这样的欲|望,但如果无法推脱,他必须要娶,那么他娶曹小姐,目前而言,无疑是最合适的。 他必须要在各方的势力对抗里,维持住平衡。 曹、陆、王,是现在势力最为强大的三方,背后各有附庸。 而自己,根基还不够足够的强。如果现在贸然得罪了曹,曹陆联手绞杀,他没有稳胜的把握。 至于联合王孝坤去对付…… 把希望放在别人身上,总是很危险的。人有时候为了利益,连自己都能毫不犹豫地出卖掉。 所以现在,避其锋芒,附向正如日中天的大总统,对他而言,是最简单,也最有效的方式。 在最后的复仇之前,他还需要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同时,他也要等着时局的变化,顺势而动。 这些都是需要时间的。他必须要有耐性。 再给他几年,甚至,一两年,应该也就差不多了。 他从没准备上岸。在汪洋大海里弄水的人,最后只有两个结局,溺死,或者,对手比自己先溺死。 他的生活里,不需要任何的意外,也不能有意外。 刚才被冷水一浇,贺汉渚立刻就将脑海里不该有的杂念都驱除了出去。 大概是最近和他接触最多的女人,就是苏家的女儿,所以自然而然,他的念头动到了她的身上。 要是再有这方面的需求,也很简单,唐小姐就是个不错的对象。 正好,他也喜欢脸漂亮身材好温柔聪明知进退、不用负什么责的女人。如果真有需要,她最适合不过了。 他倒也不妨可以试一试的。 他赤脚走出了浴室,在心里这样想道。 正文 第 82 章 第二天,丁春山回报了结果,说在学校西北角朝向野坟场方向的一段围墙上,确实发现了一片被蹭过的痕迹,并且,在围墙之外附近的一处覆着浅草的软泥地里,也找到了几个可以辨认的新鲜足印。 他问过学校保安处的人,前学生监李鸿郗对学生的纪律抓得极其严格,严格得到了近乎苛刻的地步。在他因为之前的那个意外离校“假休”之前,他刚针对部分学生会趁夜□□私自外出的管理漏洞制定了一个新的惩处措施,一旦被发现,毋论原因,当场予以记过。 他人现在虽还没回来,但措施还一直被执行着,因为严厉,没再发现有人胆敢违例。而且,根据保安处的说法,全校也就只有那个本科班的蒋仲怀有胆子带头干这种事,而最近,他去了军队参加冬训,所以,丁春山断定,确实是有外来之人□□出入。 除了这之外,他还有另外一个发现。 “司令,出于谨慎,我还叫了个警察局下的消防兄弟,借灭火检查为名,到司令您昨晚发现人的体育活动中心外头也搜查了下痕迹。结果,在附近角落的一片冬树后头,发现了几个新的脚印。这种地方学生平常应该不会进去的。奇怪的是,经过对比,我发现这两组脚印不一样,属于两个人所有。” 贺汉渚看向他:“你是说,昨晚可能出现过两拨盯梢的人?” “根据我找到的脚印来看,确实是这样的。” 贺汉渚哼了声:“军医院的庙不大,妖风倒是不小。” 当时在场的只有自己和她两个人。 是刺探自己,还是针对她的? 他沉吟了片刻,吩咐:“你安插个自己人,直接到保安处,负责保护苏雪至,观察学校里有没可疑的特殊之人。有任何事,可以直接越级向我报告。” 丁春山应是,敬礼后退出。 城南的山麓附近,和煦的冬阳已经照了几天,村居道上的积雪,渐渐开始融化。 午后,周家庄的几个村民寻到了这里,带着本村土产和一幅他们今年最新印出来的卖得最好的吉祥年画,来向木村表达他们对他之前救了周小玉的感激之情。 木村十分高兴,殷勤招待,亲自送走村民后,进了屋,就把那张印着喜庆胖娃娃和鲤鱼的年画贴在了自己书房的墙上。 年画的旁边,是一幅他前几天在家中休息时刚写的字:静以修身,俭以养德。一左一右,一闹一静,非但没有对称之美,反而因为风格差异过大,看着显得有点奇怪。 但木村却似乎并不在意,反而站在年画之前,饶有兴味地欣赏着画面上的细节。 一个附近村民打扮的中年人为木村家送来了柴火,应该是经常来的,熟门熟路,走到后院,将柴火堆放在墙角后,转头望了一眼身后,随即入了木村的书房,朝着木村的背影鞠了一躬,用日语低声说道:“主人,我来了。” 木村没有回头,依然欣赏着年画,说道:“中国人是一个懂得感恩的民族,这一点,比我们大和民族要好得多。他们的民间艺人也很是了不起。你看这幅版画,线条多么的复杂,但却杂而不乱,流畅优美。我非常喜欢村民送给我的这幅画,这代表了他们真挚而淳朴的感情,我很珍视这种感情,我会好好保管这幅画的。” 他说完转身,盘膝坐到了榻榻米的一张矮桌后,朝对方点了点头,神色转为肃穆。 那人这才走了过来,跪坐,朝面前的他行了一个叩拜之礼,随即道:“我收到了军医学校自己人的消息,他向我证实,他打听过了,无论是最近还是以前,医学部或者药学部,实验室里的所有实验,都从没有出现过阿司匹林和血液的药物反应现象,也没有相关的任何实验报告。事实上,对方也是第一次听说有这样的事。” “确定?“ “千真万确。” 木村缄默时,村民又道:“另外,根据您的吩咐,我也留意着傅明城君。可以这么说,目前在他的身边对他影响最大的人,应该就是那位姓苏的医学生了。您应该已经知道,傅君为医学院捐了一笔巨款,用以建立一个实验室,指定属于校长和苏雪至。苏雪至则为他的父亲建了一个纪念展览室。而在这之前,两人的往来也是不少。苏雪至在校外租房,租到的房子,就是傅君为了他,特意从原主那里买下来的,但他却没有告诉苏雪至这一点。” “总之,傅君对苏雪至非常关照,两人的关系很好,非同一般。” 木村笑道:“原来如此!我很为傅明城感到高兴,除了我之外,也结交到了一位如此好的朋友。那位姓苏的学生,看起来不但医学水平高超得到了令我自叹不如的程度,同时也是一个正直而善良的人——很多中国人都具备这样的优秀品德,我对这样的人,也非常尊敬。” 村民又道:“学校里的人也提了一句,昨晚贺汉渚来了,到学生活动中心去找苏雪至,远远看见他陪着苏雪至练习西洋拳,但听不到两人说话,趁着停电,他想靠近些,但好像被觉察,贺汉渚追了出来。” “不过您放心,最后没有出事,贺汉渚并没发现他……” 木村眉头紧皱,生气地打断:“太愚蠢了!你是怎么训练他的?立刻去告诉他,让他做什么,他做什么!没有吩咐的事,绝对不要去做!更不要试图去刺探贺汉渚!他是什么人?能这么容易就被跟踪?万一暴露,非同小可!” 村民面露惶恐,急忙又叩首于地,连声谢罪。 木村的神色稍缓:“你停留得够久了,可以走了。去告诉他,听命行事,不会亏待他的。” 村民答应,随即迅速地退了出去。 城西,傍晚,在路人的侧目和闪避里,叶贤齐晃晃悠悠地骑着单车,后面跟跑了十来个巡警,就这样,一路回到了警棚。 今天的事差不多完了,他把单车往门口一靠,和跑得已经上气不接下气的手下进了警棚。 快年底了,上头命令加强治安巡逻,尤其夜间,更不能缺岗。 听说连贺汉渚和孙孟先这两天都亲自参与夜间巡逻,叶贤齐自然不敢怠慢,进去后,安排今夜的轮流值班,尤其辖区下那几段容易出事的路段,务必整夜有人。安排完事,见手下懒洋洋的似乎不大乐意,一个老油条巡警嘀咕:“这么冷的天,用得着整夜嘛……” 叶贤齐拍了下面前那张全是污秽和划痕的破桌子:“不想干了?贺司令和局长都亲自下来巡夜了,你们敢偷懒?我告诉你们,要是我这边辖区出了事,我倒霉没事,大不了我不干了,你们可是有老有小,到时候拉着全家到天桥蹲着喝西北风去!” 众人无可奈何,这才稀稀拉拉地应了声是。 叶贤齐从兜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纸筒,一掰,“哗啦”一声,顿时,铮亮的银元散了出来,落了一桌。 “干好了,这个月我给你们额外发奖金,每人半个月……不对,多发一个月的月钱!” 众人看着桌上的银元,眼睛发亮,顿时喜笑颜开,争相道谢,伸手去拿,叶贤齐一把又把钱给兜了回来。 “不是现在!年底!当我不知道你们?一个比一个鸡贼!现在给了,你们还会干活?” 众人这才把手缩了回来,嬉笑着奉承,说运气好,跟了个能体恤还有钱的好上司,连声答应,别说毛贼,就是一只苍蝇,也别想飞过去。 叶贤齐打发了人,把钱收了回来,看看下班时间也到了,想起余博士那件事。 自己找表妹也有几天了,不知道她那边现在怎么个进展,心里有点记挂,就出来,想去学校找她问问,走到刚才靠单车的地方,发现没了! 他起先以为手下哪个人眼馋,骑了在旁边玩,扭头看了一圈,没看见,就叫来一个刚才在门口的,问有没看到自己的车。 手下摇头:“刚听说发钱,我跑了进去,没留意……” 叶贤齐这才觉得不对劲,赶紧叫人出来,帮自己到附近找找,找了一圈,连个影子毛也没有,这才不得不承认一个事。 光天化日,他的单车就停在警棚的门外,居然也被人给偷了! 叶贤齐气得要命。 一辆单车价值一百多块,是巡警差不多一年半的薪资。他的手下更是心疼万分,义愤填膺,破口大骂毛贼,胆大包天,竟敢到警棚的大门口来偷东西,这是对他们的公然挑衅,纷纷拍着胸脯保证,一定要帮他把车子给找回来。 这个周末好不容易得了个机会,有可能去教贺小姐骑单车,现在可好,连工具都被偷了! 天城这么大,好多地方暗地其实都是照着帮派的规矩走,连警察也只能走走表面的秩序罢了。 叶贤齐实在没信心能把车子找回来。临时再去买一辆应急的话,手头就没钱给手下发奖金了。自己又是表哥,实在不好意思再厚着脸皮开口去向表妹借这么多的钱…… 叶贤齐窝了一肚子的火,也没心思管余博士了,抱着一点侥幸的念头,立刻带了几个没轮到班的手下,凭了经验,到老城最有可能销赃的几个地方,睁大眼睛搜索街巷,找到天黑,什么也没发现,大家肚子也饿了,开始咕噜咕噜作响。 叶贤齐只能自认倒霉,从兜里摸出两块钱,打发手下去吃饭,自己实在是没心情,没精打采地往家里去。走了一段路,突然,身后有人拍了拍他肩,他扭头,见是一个脸生的东洋车夫打扮的人,笑道:“叶先生在找洋单车?我知道个地方,你上来,我拉你去。” 叶贤齐感觉不对劲,摸了摸插在腰上的枪,心一横,坐了上去,被拉着,在巷子里七弯八拐,最后停下,到了一座关帝庙前。 “进去吧。”车夫躬身笑道。 叶贤齐看了下四周。 对面不远的地方,就是城隍庙,老场夜市刚刚开张,此刻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他犹豫了下,手摸着腰,壮着胆,最后还是慢慢地走了过去,试探着推开门,一下愣住了。 庙里燃着大灯,光线足够照明。 他的单车真的在这里,此刻,就靠放在关帝爷的神座前。 不止这样,边上还有一个人,长衫礼帽,背影看着有点熟悉。 那人转过身来。 “贺汉——” 实在是太过惊诧了,叶贤齐做梦都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贺汉渚,脱口差点叫出名字,叫了一半,回过神,硬生生地把最后一个字给吞了回去。 “表叔!怎么是你?” 他放松了下来,一脚迈了进去,跑到近前。 贺汉渚看了他一眼,含笑,伸手轻轻拍了拍单车:“东西不错啊,蓝牌?德国货?看不出来,你还挺会玩儿。” 叶贤齐赔笑:“凑合……凑合……哪里比得上表叔你……” 他心里好奇得要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弄走自己的车,兜了这么一大圈,最后把自己叫到这里,但不敢问,只能极力地忍着。 “我听说,你要教我妹妹骑车?”做表叔的继续笑着道了一句。 叶贤齐一惊,顿时想起他之前对自己说过的那带了几分警告意味的话,下意识地就想否认,嘴都张开了,对上对方投来的两道目光,迟疑了下,又改了主意,硬着头皮解释:“这个……好像吧,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不过表叔你放心,你的每一句话我都牢牢记着!贺小姐她是我表姑,我得孝敬她!她不会骑单车,又想学,我一时热心,所以提出来帮助她……” 他解释完,偷偷觑着贺汉渚的神色,见他不置可否,礼帽帽檐遮挡,脸半明半暗,也看不出是什么表情,不知他此刻喜怒到底如何,心里不禁惴惴,正忐忑着,忽见他从身上摸出一封信,朝自己晃了晃。 “苏雪至找过我。”他简短地解释了一句。 叶贤齐一眼就认了出来,正是自己那天拿给表妹看的余博士的信,彻底地松了口气。 那个教骑车的事,好像就这样过去了? 至于这个事,表妹相信他,自己当然也就相信了。 叶贤齐低声道:“我这就去找人,把东西取来,表叔你稍等。” 骑单车太过显眼,叶贤齐出了关帝庙,知附近应该有贺汉渚的人把着,无需担心跟踪,坐了刚才那个人的东洋车,赶到了余博士教书的国立中学,在一间四壁除了书架就没什么长物的狭窄而破旧的单人宿舍里,找到了人。 年底供电紧张,像学校这种非必要的线路,夜间一律停电。 余博士正就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在看着什么书,见是叶贤齐来了,低声告诉自己他这边已经找到一个强大的靠山,有能力帮助处理这个案子,起先十分兴奋,但听到叶贤齐向自己催促,一个劲地要东西,又说对方在等着,迟疑了下,道:“要是可以的话,我想亲自交给他,再向他道谢。” 叶贤齐一想,这没问题,一口答应,立刻带着余博士又赶回了关帝庙。 贺汉渚果然还没走,一个人靠坐在那辆脚踏单车的后座上,正对着关帝爷的神像抽着烟。 余博士进去,一眼看到贺汉渚,一愣,随即一言不发,转身掉头,立刻就走。 叶贤齐有点懵,赶紧追了出去。 “余博士你怎么了?赶紧的,有冤说冤,把东西拿出来!” 余博士走出关帝庙,猛地停步,扭头看了眼身后那扇透出昏光的庙门。 “你说的靠山,就他?卫戍司令部的那个贺汉渚?” “是啊!怎么了?” 余博士脸上露出怒容,压低声:“叶警长,我是信你为人,觉得你有几分正气,这才把事情托给了你,你却想骗我的东西?这个姓贺的,我虽然不认识,但也知道,根本不是什么好人!说不定药厂的背后他也有份!他怎么可能会帮这种事?”说完,掉头又要走。 叶贤齐急忙追上去,这时,暗巷里悄无声息地出来了一道人影,拦住去路。 余博士愈发愤怒了,扭头道:“你们想干什么?杀人灭口?” 叶贤齐哎呦喂了一声,扯住余博士的衣袖,低声解释:“他是好人!大好人!他还是我表叔!我拿脑袋给你担保,行不?” 余博士冷笑不语。 叶贤齐跺了跺脚:“你到底怎样才相信?要不,我叫我表弟来给你担保!就那个和宗先生一起上过报纸的军医学校和校长的得意门生!贺司令就是我表弟去找过来的!你不信我没关系,和校长的为人,你总该知道吧?” 余博士顿了一顿,扭头,再次看了眼关帝庙门后的那片暗光,迟疑不决。 贺汉渚眯着眼睛,听着外面隐隐传来的说话声,慢慢地抽完了烟,又点了一支,举起来,冲关帝老爷晃了一晃,随手插进神案前的香炉里,随即走到门后,打开门,冷冷地道:“余博士,我知道你的来历,毕业于欧洲最顶尖的大学,微生物学博士,还研究过免疫学,可谓科学精英,回国却报效无门,现在只能屈尊做个中学教师。” “像你这种做学问的人,我见过不少。我明白,你们个个清高,穷得吃不上饭也不会低头,看不起我,才是正常。但我实话告诉你,晚上我之所以会等在这里,是你的运气还算不错而已。你不信我,我不勉强。随你。” 他说完,戴上礼帽,提了提身上长衫的下摆,迈步出了门槛,走过余博士和叶贤齐的身边,扬长而去。 余博士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眼看就要消失在暗巷的尽头,一咬牙,追了上去。 “等一下,我给!” 正文 第 83 章 次日,苏雪至从路过学校来找自己的表哥口中获悉,贺汉渚昨晚亲自见了余博士的面,最后,终于从多疑的余博士的手里拿走了装着账目的那个铁皮盒子。 根据表哥的说法,余博士之前应该没有开过那个上了锁的盒子,递交出来的时候,大约依然不放心,要求自己也看一眼。 贺汉渚当场撬了锁,打开,随即让他看。 “我就趁机也凑过去瞄了一眼,全是一串串的银行账号,看得我眼花,什么也没看出来,倒是后头那些金额,好家伙!一笔笔,最少都是几万几万的!我不吃不喝干它个一百年,发的工钱也不够它一笔转账的!药厂到底是有多赚钱?还有那个姓吴的博士,说真的,他的脑子是什么做的,亏他看了一遍,居然就能记下来了!真要死了,也太可惜了!” 表哥当时感叹了一番,说再去找找人,随后匆匆走了。 表哥带来的消息,一开始让苏雪至放下了心,也就照着贺汉渚之前的吩咐,不再去想这个事,一心准备自己的期末考试。转眼半个月过去,药厂那边却一直没什么动静。 苏雪至努力说服自己,既然去找贺汉渚了,那就要信他,相信到底,别去怀疑什么。 但说的容易,做到却难。眼看一天天过去,毫无音讯,她很想去问他计划进展如何,是不是调查后发现情况实在太过困难,所以需要从长计较… 说实话,即便真的这样,现在不能动药厂,要以后看机会,苏雪至也完全能够理解。 她唯一担心的,是账目已经交到了他的手里,以他的能力,他现在肯定已经查到了那一串串数字后的人,有没有可能,对方和他有共同的利益,或者说,立场,所以他… 她被这个担忧驱使着,很想去试探一下他,却又想起那天自己说他是好人时他的回应,又打消掉了念头,告诉自己,那一刻的感觉不会骗人,他也不会骗自己的。 就这样,她在反复思量里又过了两天。这天早上,收拾好了,习惯性地先去图书馆查看当天送到的报纸,刚走进去,就看见几个来图书馆复习的学生围在放报纸的架子前,正争相在传阅着报纸,仿佛出了什么大事。 “苏雪至你来了?快来看,今天有个大消息!东亚药厂出事了!” 一个同学叫她。 苏雪至心咯噔一跳,急忙跑了过来,接过还散发着浓重油墨味的报纸,迅速地浏览了一遍。 新闻篇幅不长,昨天有人抬着一具尸体跑到警察局来报案,说是吃了东亚药厂生产销售的一种药品伤风丸,死了,怀疑是药的成分有问题,请求警局主持公道。 局长孙孟先获悉告状,十分重视,不但接了状,还立刻亲自组织人员,于昨夜凌晨奔赴港口码头的一个仓库里,临时突击检查一批昨天刚从一艘英国籍货轮上卸下来的等待清关的药厂货物,结果,有了惊人发现,名为正常药物原料的整整两吨货,撬开箱子,里面竟然统统全部都是鸦片! 就在大清亡国前的那几年,官府曾又明令禁烟,要求所有和进口鸦片相关的业务都必须按照规定申报,获得许可之后才能入关。 以前都这样了,何况现在的大民国,大总统对鸦片更是深恶痛绝,不止在一个场合里公开宣扬过禁烟,上行下效,这才有了连中学生都上街的全社会广泛动员的戒烟宣传。而现在,东亚药厂竟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偷偷进口鸦片,一次的数量就如此巨大! 孙孟先大为震惊,消息灵通的新闻界,也迅速获悉了事件,昨晚下半夜的事,就立刻登上了今天的早报。 事关重大,根据报纸最后的报道,截止凌晨三点钟发稿下印前,据说,卫戍司令部已接管这件事,后续消息,等待最新跟进。 学生越聚越多,议论纷纷,有的表示愤慨,怀疑药厂背后有阴谋,有的则认为东亚药厂是遭了同行陷害,说什么的都有,简直都没心思准备即将到来的考试了。 苏雪至看完报纸,却突然地松了一口长气。 她为自己曾对那个人生出怀疑的心而感到羞愧,她也万分地庆幸,在生出怀疑的时候,她没有真的听凭疑虑的指引去找他试探,而是又选择了去相信直觉。 现在事实告诉她,她的直觉是对的。 她没有看错人。 在等待了大半个月后,他有了行动,她相信,接下来的每一个步骤,他一定也早已经安排好了。 她需要做的,就是照他的话,去复习功课,准备即将到来的期末考试。 她将手里的报纸传给后到的同学,默默地退了出去。 一大早,五点不到,外面天还黑咕隆咚的,吴妈在睡觉,被门房老夏敲门吵醒,说警察局的孙局长赶了过来,有急事要找司令汇报,让她帮着去喊人。 吴妈抱怨了两声,披上棉袄打着哈欠,上楼去敲贺汉渚的门。 孙孟先等在客厅里,过了一会儿,看见贺汉渚下来了,急忙站了起来,迎上去道歉:“哎呀司令,实在是对不住,大冬天的,这么早就把你给吵醒了,莫怪,莫怪!“ 贺汉渚握拳压着口鼻咳了两声,坐到了客厅的沙发里。 “昨晚老毛病又发了,咳了一夜,三四点才睡过去,你又来了……” 他看着精神显得有些不济。 孙孟先连连赔罪。 贺汉渚摆了摆手,交起一腿,喝了口吴妈送来的热咖啡,示意孙孟先随意,随即问:“出什么事了?” 孙孟先将带来的报纸递了过去。 贺汉渚放下咖啡,接过报纸。 孙孟先也端起杯子,一边喝着咖啡,一边观察上司神色,估摸他看得差不多了,说道:“司令,这个消息真不是我传出去的,我也不知道那些记者的鼻子怎么就这么灵,我这边才刚从仓库里出来,还想着怎么立刻去通知你请教如何应对,转个身,他们居然就都追到了警局,我实在是没办法,也瞒不住,只好据实简单说了下我的所见。至于报道最后说的什么事情已经转到了你这边,这就纯属他们自己的推断,随意加上去的,我敢发誓,我绝对没有提过半句!” 贺汉渚的视线从报纸上抬了起来,射向对面的孙孟先。 孙孟先一脸含冤莫白之色,见他半晌不开腔,表情有些高深莫测,激动得腾地站了起来。 “贺司令,你要我怎样才会相信我的话!你说,就算要我老孙的人头,我也保管不会眨一下眼睛!” 贺汉渚这才微微一笑,朝他压了压手,示意他坐回去,说:“在天城,咱俩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孙局长你都露脸了,外界扯上我,没什么可奇怪的。我说你不好了吗?再说了…“ 他脸色转肃,弹了弹报纸,“啪”的一声,重重地甩在了茶几上。 “东亚药厂想干什么!他们不会不知道,私下进口如此数量的鸦片是什么罪名!何况,有一就有二,依我看,很有可能,之前就一直在大量进口,只不过没有被发现而已!“ 孙孟先气愤地再次站了起来。 “可不是嘛!上个甲子以来,鸦片荼毒,贻害无穷,至今仍未肃清余毒,教训历历在目!现如今连大总统也多次强调彻底禁毒,东亚药厂却悍然顶风作案,视国家民众利益如无物,太可恨了,古往今来大奸大恶,也不过如此!“ 贺汉渚示意他稍安勿躁,让他把这件事的经过给自己讲清楚。 孙孟先经过这一番试探之后,心里稍稍有点谱了。 昨晚他在查到港口仓库里有走私的鸦片后,最担心的,是离自己最近的贺汉渚会给自己下绊子,所以迫不及待立刻把消息捅了出去,又暗示自己的喉舌,在报道里不要忘记加上卫戍司令部,以造成一个捆绑的既定事实。 事都这样了,就算贺汉渚得到消息想要阻挠,也没了机会。否则,他就要担着包庇走私鸦片的名头,到时候千夫所指,那绝不是开玩笑的。 而整件事情的起头,说起来,其实非常的偶然。 昨天有个苦主拉着死人来闹事,本来就是个有名的无赖,一开始,警局下面的人没理睬,就只赶,周围看热闹的也说顾老板处处周济穷人,开粥厂,建保育堂,是个好人,骂苦主讹诈。谁知苦主非但不走,反而闹得厉害,一口咬定,人就是吃了他们家的药死了的,眼看人越来越多,又牵扯到东亚药厂,事情最后转到了局长孙孟先那里,由他定夺。 孙孟先这个人,平日追求不多,就喜欢钱,私下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出来混,什么都不牢靠,官位会丢,女人会跑,只有钱最牢靠。将来真要混不下去了,搂着钱回老家,还能继续做他的富家翁。 东亚药厂发家之后,药厂老板顾祥杰生活奢侈无比,于是等到年底,孙孟先派人过去暗示了一番。顾祥杰随后委托人送来了一盒金条,折价大约一千块,说生意不好做,请他笑纳,不要嫌少。 一千块,对于普通人而言,说实话也不算少了,但孙孟先听说顾祥杰为了娶四姨太,一个有名的妓|女,不惜一掷万金,而到了自己这里,竟只区区一千块。自己竟连个婊|子也不如,这不啻在打脸,被他当叫花子一样地打发掉。 他很是不快。但也因此猜到,药厂的背后一定另有靠山,所以对方才看不上自己,随便对付。 当时他也查不到药厂背后的人,只能忍下,此后表面上再不提旧事,但这个疙瘩,却一直留着在心里,没有忘记。 然后昨天,报复的机会突然就来了。他一听说有人抬着死人来讹东亚药厂,正中下怀,管他是真是假,就琢磨起来怎么给姓顾的来个教训,一番冥思苦想之后,还是被幕僚侯长清提醒,想到了之前一个安插在四方会里负责给自己监视四方会动静的人。 听侯长清的意思,那个人现在在港口混,东亚药厂时常有原料进口,而四方会的势力渗透码头,有可能消息灵通,知道一些自己不知道的事,于是就让侯长清替自己过去查问,有没有任何关于东亚药厂货物异常的消息。 他本没抱大的指望,没想到当晚,侯长清居然真的给他带回来一条线索,说昨天到港的一条英籍货轮上有东亚药厂的一批货,卸货入关的时候,走的不是正常通道,而是便捷通道,有可能货物有问题,建议去查一下。 孙孟先立刻安排人手,抱着有最好,没有就当敲打的念头,下半夜自己亲自带队,以接到举报稽查走私的名头闯入仓库,直奔还没来得及出仓的那一批货,当场开箱检验,竟真的叫他抓到了大鱼。 当时兴奋过后,他立刻就冷静了下来。 拿这个事敲诈东亚药厂,搞不好,自己会被惹上一身骚。万一对方事后留了证据,自己以后就有把柄落人手上,那就真的要听命于人了。 他宁可不要这个钱,也必须狠狠地咬一口东亚药厂,以雪前耻。 但这一口下去会不会崩掉牙,他也得掂量一下。 考虑一番过后,他便先斩后奏,决定把贺汉渚也拖下水。到时候立功,自己首功,是名副其实的禁毒英雄。真要捅到了东亚药厂的马蜂窝,也有贺汉渚陪着——最坏的可能,即便贺汉渚或者他背后的什么势力是药厂的靠山,这种社会上下一致强烈反对的沾了鸦片的不光彩的事一旦被揭露,正常的操作应该就是极力撇清关系,谅他们拿自己也没奈何。 何况自己的背后,也是有人有枪,他们真想动,也没那么容易。 反正机会都来了,还能风光一把,这个仇要是不报,那就不是他孙孟先了。 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才有了孙孟先昨夜的一系列操作。全部弄好之后,报纸也出了,他就大早地来敲贺汉渚的门。现在听他发问,挑着能说的,将昨天的整件事大致地讲了一遍。 贺汉渚听完眉头紧皱,怒道:“查!一定要查个明白!这事交给你了!你不必担心,有事,我顶着!” “得令!我回去了就立刻派人清查药厂!贺司令你再去睡觉!你还年轻,保养身体要紧!你等我消息!“ 孙局长表达了一番自己对他身体的关切之情,随后告辞,匆匆离去。 当天,关于昨天的这件事立刻就传开了,消息还传得神乎其乎,最后连戒烟丸都被牵扯了进去。 据说,东亚药厂有神药之名的戒烟丸,其实是利用鸦片添加处女血而制成的。 药厂的厂房远离城区,位于荒郊野外,有人传言经过药厂时,有时半夜会听到女子的悲切啼哭之声,以前以为是闹鬼,如今想来,应该就是被拘禁的用来放血的少女哭声。 谣言四起里,孙孟先带人赶去药厂检查。 他怕顾祥杰转移证据,凌晨来找贺汉渚之前,就已经派人看住了药厂的几个大门。 放血的少女当然是没有看到,但搜查了一番仓库,居然连一颗鸦片也没找到! 孙孟先自然不甘就此作罢,以码头仓库里查获走私鸦片为由,下令查封药厂。 顾老板自己没露面,委托律师于次日登报,声称一切全是谣言,东亚药厂自成立日起便严格守法,并广施慈善,至于码头仓库里查获的违禁之物,应该是竞争对手或者仇家的恶意报复,公司将会聘请律师组团,为维护清白名誉而战斗到底,对抗不公平的封厂禁令,同时也希望广大民众不信谣、不传谣,最后表示,药厂一定很快会回归,那时候,将继续为广大国民制造出更多良效而薄利的中国人自己的药。 东亚药厂这个声情并茂大打民族牌的声明,引起了社会的广泛共鸣,不但很多之前受过慈善恩惠的人改口,不少受了药厂资助的团体也公开改站药厂,指责天城的当权方急功近利盲目打压,一言以蔽之,概因利益而已,又督促司令部和警局,与其抓着药厂不放,不如尽快去办正事,把在码头仓库栽赃陷害东亚药厂的背后主使查出来,以正视听。 孙孟先当天被骂得狗血喷头,再一次地连警察局的门都不敢出了。 他没想到,顾祥杰竟然这么厉害,在被查出走私鸦片的情况下,转眼竟还逆风翻盘。 现在他没辙了,心急火燎,等到当天晚上,天黑了下来,在几个手下的掩护之下,偷偷正想再去找贺汉渚问下一步的对策,是偃旗息鼓就这么作罢,还是再怎么想个法子搞一下,这时,接到了司令部打来的一个电话。 接完电话,孙孟先差点没仰天大笑。 隔日,孙孟先召开了一个公开的对外记者会,当着全部人的面,出示了一份来自京师医学研究会出具的药物检测成分报告单。 这些年来,随着西学东进,国内陆续出现了众多的医学协会,京师医学研究会就是目前国内最为权威的一个医学组织,带有半官方的性质。 随他一同出席记者会的药学博士是鉴定人之一,解释说,他们受到委托,针对东亚药厂生产销售的多种药丸进行了精细的成分检测,最后发现戒烟丸有问题。戒烟丸里的有效药物,是一种在国外被称为海|洛因的新药。 这种药物用于实验室和临床,被当做强效镇痛剂,而在日常生活里,如果长期服用,即便只是微量,也将导致比吸食鸦片还要严重得多的上瘾后果,对人的生命健康危害巨大。药的制造方法是以鸦片为初级原料,提取出当中的生物碱,即吗|啡,再将吗|啡进行深层的加工,最后才得到这种药物。 也就是说,作为毒品,它的毒性,将远超它的初级形态鸦片烟。 博士当场用了一只兔子做活体实验。当看到兔子在被注射少量药液之后,几分钟内,流涎蹬腿抽搐继而死亡,全场无不变色。 就在记者会快要结束的时候,孙孟先又收到一个报告,在药厂里发现了一个入口隐秘的巨大的地下室。 他立刻带了人再次赶去,这回在地下仓库里,终于找到大量的来不及转移走的鸦片和半成品的戒烟丸。 消息传开,愤怒的民众不顾路远,纷纷赶到药厂,冲击大门。也不知道是意外,还是民众引燃,药厂随之起火。 火烧得很快,等消防队赶到,不但厂房着火,连办公楼也随之陷入了火海。 孙孟先让人去抢里头的文件和账本,但火势逼人,根本没法靠近,最后等灭了火,搬出一些烧得已经焦黑的铁皮柜子,打开,发现里头的所有纸张都已化为灰烬,什么都没了。 这个堪称惊天的公开制毒大案,牵涉之广,影响之恶劣,可谓近二十年来之最。那些曾站出来为药厂摇旗呐喊的团体纷纷闭口,舆论则要求彻查和制药相关的全部黑幕,包括源头、运输,以及药厂背后的势力。 受到波及,涉及货运的英国轮船公司办事处负责人前去配合调查,同时登报声明,船司对东亚药厂走私鸦片一事全然不知,船司也是受害者。 民众当然不会听这一套,包围了办事处,打烂门窗,还涌到了英公使馆进行示威抗议。与此同时,到处都是冒出来要求向药厂索要天价赔偿的戒烟丸受害者。 孙孟先刚处理了这个,又冒出来那个,还要追查逃走的顾祥杰的下落,忙得是不可开交。 几天后,逃亡在外的药厂所有人顾祥杰被发现了下落,服毒自杀,死在一间旅馆的房间里,而追查药厂背后资金往来的后续行动,也因为大火烧毁原始材料,陷入停顿,一时间众说纷纭,猜谁的都有,最后也不知道哪里流出来的消息,居然推到了不久前死去的廖寿霖的头上,廖家剩下的人自然极力辩白拒不承认,少不了又是一场大戏。 这个年底,整个天城,因为东亚药厂的这件事,被搅了个天翻地覆。 外面风波四起,风雨如晦。 这个晚上,在萧肃而空旷的贺公馆里,贺汉渚一个人坐在书房里,目光落在面前的那一叠账册上。 这多达十几个的银行账号,背后,是对应的一个一个的公司,而这些公司,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注册于南洋,几个所有人的社会关系,最后都指向了同一个人。并且,在东亚药厂事发之后,短短几天的时间里,这些账号就陆续销号,不复存在。 那个高高坐在背后的人,应当以为已经抹净痕迹,从此可以高枕无忧。 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一叠纸张,留下了这些血钱往来的唯一,也是致命的痕迹。 香烟在指间燃着,慢慢地烧短。烟头逼近了手指,当皮肤开始感觉到炙痛之时,贺汉渚回过神来。 他掐了烟,将这一叠纸收了起来,放回到盒子里,锁了起来,封入了黑暗之中。 坐了太久。 他起身,踱步来到窗前,对着外面眺望了片刻。 窗外是片浓重得仿佛永世难明的黑夜。 但他喜欢黑夜,也习惯了。他本来就是属于黑夜里的人。 今夜,大概是天又要下雪,天穹连墨,连半点星子也无。 贺汉渚微微仰头,看了夜空片刻,走了回来,又拿起了桌上今天刚收到的一封请柬。 请柬来自傅氏,是傅明城首次以傅氏执掌人的身份举办的一个联谊见面酒会,到时嘉宾云集,除了傅氏的众多商业伙伴,还有各界人士和社会名流。 这个酒会其实原本早就该有的,之所以推到现在,是出于孝道,需等老船王满三月祭。正好现在也快过年,传统的联谊佳节,于是就有了傅氏的这一张邀请函。 在邀请函的下方,还印了一行小字,“暨联合庆祝傅氏医学实验室建成典礼”,时间是三天后的晚上七点,地点在天城饭店。 也就是说,到时候,她也将会出席,还极有可能,会以实验室负责人之一的身份,和傅明城共同现身。 苏家的这个女儿,她可真是个大忙人。 这两天,应该是她学校里的期末考试,完了就是这个酒会,再接下来放假,她似乎又要跟着校长去京师了。 比自己都要忙。 贺汉渚研究了片刻,摸出打火机,啪地点了火,将火苗凑近请柬的一角,点了,玩火似的,又继续烧着第二个角,再点着第三个,最后,四个角都点着了。 他注视着自己放的火,从四面卷向中间,毫不犹豫,彻底地将这张印制精美的厚纸连同上面的所有黑字全都烧成了灰烬,半点儿也没剩下,心里终于感到舒适了些。 对这种可有可无去了替别人作锦上添花的交际场合,他没半点的兴趣。 从收到请柬的那一刻起,他就压根儿没想过要去。 他是不会去的,纯属浪费时间。 贺汉渚在心里冷冷地想道。 正文 第 84 章 次日早晨七点钟,贺汉渚精神抖擞地下了楼,遇到妹妹贺兰雪,兄妹一起坐下吃早餐,贺汉渚一边吃东西一边翻报纸,忽然听到妹妹叫了声自己,抬起头。 “哥哥,叶贤齐说,今天是苏少爷考试的最后一天了,考军事体育,考完就放假了。他说要过去看,给苏少爷鼓个劲,问我去不去……” “我可不可以去?” “你自己想不想去?” 贺兰雪见兄长的神色有点冷淡,问完自己,目光就又落到了手里的报纸上头,对这个话题不大感兴趣的样子,迟疑了下,轻声道:“我有点想去……” 兄长又倏然抬眼望了过来。她忙道:“哥哥你不要误会,不是你想得那样!我学校昨天放假了,今天没事,只是想去替他鼓个劲而已!我记得以前他因为骑不好马被教官用鞭子抽,还被罚跑,但他没有放弃,一直都在锻炼,我很佩服他。现在要考试了,我也想去替他鼓劲……” 贺汉渚扭头让梅香也去吃早饭,别在这里杵着,等边上没了旁人,对妹妹说道:“你能这么想,我很高兴。你要是想去,当然没问题了。你去好了。” 贺兰雪仿佛松了口气,又道:“哥哥,我现在真的想明白了,以前是我太傻了。其实,喜欢一个人,不一定非要得到的。能经常看到,只要他好,每天过得很开心,我自己就也很开心了。” 贺汉渚忍不住有点惊讶,看着妹妹:“丫头片子!什么时候怎么突然就变哲学家了?” 贺兰雪摇了摇头,随即认真地道:“叶贤齐说的。” 贺汉渚:“他?他能说出什么好话来?” 贺兰雪显得有点不满:“哥哥你不要随便瞧不起人。他这个人虽然有点傻乎乎的,我都跟他说了好几次,不要叫我表姑,他就是不听,非要这么叫,还说什么要孝敬我,可把我给笑死了,实在拿他没办法,不过他人真的挺热心的,我觉得他也很有想法。上周礼拜天,他教我骑单车,我学了半天才勉强能骑几步路,他也不着急,没嫌我笨,还夸我学得好,正好之前他和苏少爷租了房子,我都没什么表示,这次就想送他点什么东西,一并表示感谢,我就问他,想要什么,他说…“ 她突然停了下来。 “他说什么?“ 贺汉渚立刻警惕起来,追问。 贺兰雪咬了咬唇,似乎有点难以启齿,但在兄长的目光威慑之下,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地说了出来: “他说,我是他表姑,我开心,他就高兴。“ 贺汉渚的脸色登时不好看了,冷冷地哼了一声:“油嘴滑舌。” “兰雪,你记住,男的和你说这种话,全是骗人的!” 贺兰雪的神色倒显得挺轻松的,说:“我无所谓他是不是骗人。反正我看他自己是整天乐呵呵的,什么烦恼都没有,我有点好奇,就问他是怎么做到天天那么开心的,他跟我说,天塌下来也有高个顶,知足常乐。我又问他,如果他喜欢一个人,但是注定不可能得到,他会怎么办,还会知足常乐吗。他说…“ 她顿了一顿。 “…喜欢不一定要得到,只要喜欢的人每天过得很好,那也就和自己好差不多了。” “我回来后,这几天仔细地想了下,哥哥,我觉得这话很有道理。你说呢?” 贺汉渚没吭声,端起面前已经有点冷掉的咖啡,几口喝完,一放。 “她考试的场地在北营场附近,路有点远,叫司机送你去吧。顺便,你也可以帮她把东西从学校载到住的地方。” 说完,起身走了。 今天是军医学校本学期的最后一天。 前几天的专业期末考,苏雪至自然没什么问题,等着成绩出来就可以了。 昨天的马术考核也十分顺利,她和大公马配合默契,现场取得了第一名的好成绩。兴奋之余,她也没忘记诺言,给了之前应许马夫的钱,又另外添了些钱,请他继续好好照顾大公马。马夫十分高兴,连声答应,让她以后随便什么时候有空只管过来骑马。 今天安排本科班的五公里负重越野考。 表哥说今天要来给自己助威,早上快要八点,班里一同参加考试的同学陆续抵达考场,苏雪至一到,果然就看见了自己的表哥。 但令她意外的是,贺兰雪居然也来了。 叶贤齐一眼就看见了她,跑过来替她加油助威,接着,贺兰雪也面带笑容主动地走了过来,叫了一声苏少爷。 少女目光明亮,笑容明朗。 说实话,今天在这里看到贺兰雪,苏雪至就已经意外了,现在见她竟又是如此的态度,苏雪至更是诧异。 她已经好久没有再看到这样的贺兰雪了。记得只是刚开始认识的时候,小姑娘会露出这样的笑容,后来印象里,每回碰见了,总觉得有点郁郁寡欢,再加上中间她哥哥的一系列安排和操作,搞的苏雪至每次看见贺兰雪心里也总是发虚,莫名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对不起她似的。现在她又变成了一开始的样子了,惊讶之余,苏雪至更多的,自然是感到高兴,于是也笑着回应,叫了她一声贺小姐。 贺兰雪微笑道:“苏少爷,你表哥说你昨天的马术考试得了第一名。我真的太佩服你了!可惜昨天我没空,没能亲眼来看,所以今天也一起过来了,想替你鼓个劲。今天你一定也能取得很好的成绩!” 苏雪至连声道谢,说自己努力,尽量争取最好成绩。 说了几句话,看看时间差不多了,笑着向两人挥了挥手,跑向起点,也是今天测试的终点。 这是一段附近驻军用来日常训练的环形土路,要求每个人背负相当于实战中军医需随身携的大约七公斤重的背包,完成路程。 因为是军医学校,属于后勤,标准比士兵要求要低,负重五公里的及格是二十六分钟,良好二十四分钟,优秀则要跑进二十二分钟。 苏雪至锻炼了一个学期,练耐力,练负重,目的就是为了这次考试,考前自然做了充分的准备。 及格线要求的平均配速是五点二,上周她进行过几次模拟负重,跑完全程,背负的还是十公斤,可以说,要达到这个标准,对于现在的她来说,没问题。 她今天其实还怀有一个小小的野心,目标是跑进良好线,如果能冲击优秀,当然最好不过。 测试开始后,她遵守最科学也是最合理的体能分配方式,匀速跑。 除了刚出发的短暂加速之外,就采用自己体能可以支持的最高速度进行匀速跑。 前面三公里,她落在后面,被很多人超了过去,但等跑到后半程,她的体力分配策略开始显效,渐渐超越前头的人。 最后一公里的时候,许多一开始在她前头的男生变得体力不支,脚步迟滞,但她仍剩足够的体力,她开始加速,越跑越快,逐一超越前面的人,最后以接近四的配速冲过终点,成绩是二十三分钟,过了良好,离优秀,仅仅也只差了几十秒。 叶贤齐兴奋得不得了,冲过来把她一把抱了起来,差点没扔出去。 贺兰雪也十分高兴,恭喜她获得好成绩。 第一个跑过终点的男生,成绩是十八分钟,比自己整整快了五分钟。 要是蒋仲怀在,估计会更好。 苏雪至还是没能达到优秀的标准,一开始有点失望,但很快,知道自己错了。 她已经超越了一开始的自己,变得越来越好,付出有所回报,这就是最大的成功。 优秀,不是不顾实际,什么都要去和别人强行竞争第一,而是不断地超越过去的自己。 何况,以现在这个成绩,结合期末考和平时测试,综合评定名列第一,对这一点她还是有相当的信心,这样下学期她就能重新回到单人宿舍了。 她很快就变得高兴了起来,让表哥放下自己,又向贺兰雪道谢。 陆定国平时不怎么锻炼,就半个月前临时抱佛脚,跟着苏雪至突击了几次,今天加上负重,可算是勉强及格,一跑到终点,人就摊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苏雪至走了过去,催他起来走动一下,剧烈运动后,不要立刻躺着。 陆定国翻着白眼,勉强坐了起来,冲她翘了翘大拇指。 “……兄弟我……佩服得紧……” 边上的几个男生也跑了过来,恭喜她获得好名次。 毕竟,学期刚开始的时候,论体育,她可是全班倒数第一。 苏雪至笑着向大家道谢。 “放假了放假了!万岁——” 有人突然翻了个跟斗,欢呼一声。大家顿时全都被放假的喜悦给感染了,跟着,欢呼声四起。 苏雪至笑着走了出来,看了一眼贺兰雪,想起贺汉渚和药厂的事,迟疑了下,正想过去向她打听他这几天的动静,忙不忙,忽然听到一个同学喊:“傅先生来了!” 她转头,果然看见了傅明城。 他站在路边,和几个与他打招呼的学生含笑点头,随即转脸,望向了这边,走了过来。 苏雪至也迎了过去。 “傅先生,你今天怎么也来了这里?” 她和他打招呼。 傅明城停在了她的面前,微笑道:“今天你考这个项目,我正好没事,就过来看看。” “苏雪至,恭喜你取得了好成绩。我不止为你高兴,也为你感到骄傲……” 他的双眸凝落在她的脸上。 “真的,你非常出色!你让我感到……” 他仿佛有点说不出来,或是词不达意,蓦然停住了,随即转了话题。 “你今天学校放假吧?宿舍里东西不方便搬,我开车过来的,可以帮你。” 苏雪至还没来得及回答,见贺兰雪走了上来,礼貌地向傅明城打了个招呼:“傅先生!” 傅明城自然认得她,看了眼她和跟上来的叶贤齐,笑着点头:“贺小姐,叶先生。” 贺兰雪笑道:“傅先生,我刚听见你和苏少爷说帮他搬东西,刚才我和叶贤齐都说好了,搬东西用我的车……” 叶贤齐的目光在自己表妹和傅明城的中间转了一下,忽然想到表妹喜欢他,做表哥的,自然要替表妹留出机会,赶紧出声打断:“表姑,要不还是算了吧,我看让傅先生帮忙也挺好的。你不是还没学完洋单车吗?我再教你去,你再学一下,保管就成了!” “可是……” 贺兰雪还牢牢记着自己哥哥今天早上的吩咐。 “哎呀,没什么可是不可是的,就这样了,劳烦傅先生!” 叶贤齐又冲表妹说:“雪至你考完了,那就没事了,我们走了!”说着拽了衣袖,强行拖走显得还有点不情愿的贺兰雪。 苏雪至目送表哥和贺兰雪走了,收回目光说:“谢谢你傅先生,不过我还没打算搬,实验室后天就是落成典礼,新到的一些设备,我还需要和工程师进行调试。等全部弄好,我再离校。况且东西也不多,无需汽车,到时我自己随手就能带走。” 傅明城颔首:“好,那你先忙,辛苦你了,有事你尽管叫我。” 傅氏实验室定在学期末搞这个落成典礼,其实主要还是出于配合傅氏年底联谊酒会的目的。 毕竟,实验室是由傅明城资助的,在傅氏的酒会上配合一下宣传,也是应该。 “不辛苦,感谢傅先生你的资助。” 傅明城一笑,摆了摆手:“相反,我很荣幸,能有这样的机会。” 他想了下,“那么,后天下午我来接你,一起去饭店,你觉得怎么样?” 校长必须明天就先动身去京师准备医学大会的事,这边的实验室,全权交给了苏雪至。 苏雪至点头:“可以。校长说他很抱歉,不能亲自到场了。” “没事。你忙,那我不耽误你,先送你回学校了。” 苏雪至回到学校后,别人忙着唱歌收拾东西回家,她又一头钻进实验室,和几个助手一道,与工程师检查调试各种陆续送到的仪器和设备。 晚上她跟着校长去了他的家中,吃了一顿校长太太亲手下厨做的饭菜,与校长约好京师见面,这才结束了这一天的事,第二天,又继续忙碌,终于赶在傅氏酒会的那一天,完成了所有的准备工作。 这个白天,卫戍司令部的执法行动处处长丁春山从一大早开始,整个人也处于紧张的状态。他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催问一下办事的进展。 他之所以这么急,是因为他的上司在催问结果。 说实话,他的这个上司,他感觉越来越不好伺候了。什么半夜三更打电话来叫自己去查人下落之类的事,虽然特殊,也是自己的工作分内。 但今天的这个事,他真的有点想不明白,干嘛要得这么急。 海上虽然有无线电了,可以保持通讯,但受到客观环境的影响,很容易失去联系,上司应该不是不知道这一点。 幸好下午那个孙局长跑了过来,占住上司,他才没有继续催问自己这个事。 丁春山看了下表,下午三点了,估计孙局长应该差不多要走了,就又一次地走进了司令部电讯处的门。 电讯处的处长被他催得也是十分紧张了,一看他又来,赶紧上来堵他的嘴:“好消息!刚刚终于重新接通了!已经发去询问,就等回复!一有回复,我就立马跟你说!” 丁春山不想出去,说:“我就这里等着吧。” 正文 第 85 章 办公室里,孙孟先逐一向贺汉渚汇报了这几天关于药厂一案的后续进展。 姓顾的畏罪自杀,周围的一干相关之人,包括药厂经理财会等等人员也都相继归案,是帮凶还是无罪,正在一一调查当中。 关于那位药厂开发经理吴博士失踪的事,随着调查的进行和记者的发掘,也渐渐被公众知晓。 根据药厂知情人透漏给报纸的消息,吴博士在失踪前,很有可能是因为掌握了一些关键证据,想要揭开黑幕,但却不幸,还没来得及发声,就被顾祥杰察觉了。 公众十分关心这位最早力图揭开黑幕的吴博士的确切下落,但十分遗憾,虽然警局已到处张贴照片,大面积搜索,吴博士还是不见踪影,推测很有可能已经遇害,只是不知道藏尸的地方而已。局长表示他会继续查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报完了丧,后面就全都是好事了。 本市所有流通的戒烟丸都已回收,等待销毁,外省的情况,则由上头的卫生防疫部门下发通知追缴,铲除所谓戒烟丸的余毒散布,指日可待。现在最大的问题,反倒是民间出现了别有用心之人,在知道所谓戒烟丸的真相后,大肆高价收购,竟也吸引了不少愚昧民众跟风搜罗。据说某地,戒烟丸的黑市价格竟一路暴涨,堪比黄金。当然,这些事情有当地警务部门予以打击,反正在天城,局长拍着胸脯保证,哪怕是一颗,也绝不允许民众私留。 最后一件事,药厂破产清算中,经销商造成的损失也在统计当中,后续这些经济方面的纠纷,接下来法院会接管,和他们无关了。 说完这些,孙孟先又一顿抱怨,说自己这段时间累得像牛,还天天被报纸的记者追着采访,躲都躲不开。 他口里埋怨,表情却隐隐带了点得意,又很诚恳地要求贺汉渚也务必接受采访,免得让人误会,显得全是自己一个人的功劳。他是万万没有这个意思的。 贺汉渚靠坐在椅子里,笑道:“本就是你首功,先发现了港口仓库里的问题,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就免了吧。” 孙孟先自谦了一番,又拍马屁:“司令你客气!要不是你想到请药学博士来公布检测结果,咱们哪能这么快就旗开得胜!司令你实在是高,不愧是留过洋的人!果然,在那什么什么科学面前,一切的牛鬼蛇神都将显露原型!” 贺汉渚听着孙孟先的奉承,有点走神,眼前浮现出那天晚上她带着自己在实验室证明她话的那一幕。 她一身白衣,戴着口罩,只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低着头,视线始终落在那口坩埚之上,目光专注无比。 那一刻,贺汉渚觉得自己如同空气,全世界就只剩下了她和她和她面前的那口锅子… “司令你还有没有事,有的话,尽管吩咐!” 贺汉渚的思绪突然被耳边的说话声给拽了回来,回过神,见孙孟先正看着自己,哦了一声:“…你处理得不错,辛苦你了,我这边暂时没别的事。” 孙孟先点头,又叹气:“可惜啊,药厂里的全部文件都被烧光了,就只死了个姓顾的,之前那些钱,怀疑数百万之巨,也不知道落到了谁的手里。更不知道那个吴博士到底知道了什么,这才被灭了口,可惜了,现在不但死无对证,连人在哪儿都找不到。” 孙局长一脸惋惜,啧啧了两声,见贺汉渚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顿悟,拍了下自己的脑门,站了起来。 “看我,年纪一大,就爱啰嗦。晚上傅氏在天城饭店开酒会,请帖老早送我那里了,我最近真忙得不行,这张老脸都没时间刮…“ 他摸了摸脸。 “司令要是没事了,我先走了?听说晚上唐小姐也会到场。我得赶紧去修下脸。我老孙可不像司令,年轻英俊,一表人才,唐小姐眼里本来就只看得见司令你一个,我再不收拾下,怕是连跳个舞都轮不到了。“ 贺汉渚笑了笑,起身,亲自送出了局长,回来坐下去,看了眼时间,又伸手去拿电话,才拨了个号,就听见有人敲门,丁春山来了。 他放下了电话。 丁春山快步走了进来,敬礼后,递上一个文件夹,里面是刚刚收到的译出来的电文。 “水警那边来消息了!拦截到了傅氏的那条船,已经登船,顺利解除武装,也控制了电台,截断了他们和外界的联系。” 贺汉渚一下站了起来,接过电文,快速浏览了一遍。 东亚药厂的进口原料大部分来自南洋,承运的船司,除了之前那条被逮住的英籍船所属的英国公司,另外一家就是傅氏。 前些天,傅氏承运东亚药厂货物的两条在海上的船,唐远号和明扬号,陆续入了港,接受检查,没有发现异常。但贺汉渚又收到消息,傅氏另外还有一条宋高号,月初从南洋出发,按照时间预定,现在应该入港了,但却还没有到达。 他没有传讯傅氏,而是自己调遣了负责海上缉私的一条船,派出去搜索,今早收到船上发来的电报,在距离港口几十海里的一片海域上发现了货轮。对方与港口背对而行,估计转向意图离开港口,水警追了上去。然后,无线电失联。 这个行动是丁春山负责的。 事发地点在海上,距离港口不算近,无线电信号丢失,是常有的事。虽然一时失联,但货轮属于傅氏所有,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海盗,船上即便配备武装,谅他们也不敢乱来,况且,派出去的海上缉私人员都是挑选过的受过专门训练的,领队还是个改邪归正的海盗,在这方面很有经验。 丁春山个人觉得问题不会很大。 上司更不是没见过大场面的人,一条商船,这么点事,完全可以耐心等消息。 但从早上开始,他就催问了不知道多少遍。现在可算有了最新回复,丁春山不敢有片刻的耽误,立刻就送了过来。见他看完电报又不说话了,迟疑了下,发问:“司令,现在怎么应对?要不要让他们立刻检查货仓?” 贺汉渚放下了电文。 “让他们控制住船就可以,暂时不要动,停留原地等待后续命令。” 他再次看了眼时间。 快要下午五点了。 “我亲自去和傅老板谈一下,听听他有什么高见,是误会,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贺汉渚拿起外套,快步走了出去。 货船出发是傅明城执掌傅氏之后的事了。 贺汉渚不知道傅明城会不会赚这种钱,但他不认为傅明城会这么蠢,正当风口,为了那点东西,冒这么大的风险。 事情一旦败露,对傅氏的信誉损害,多少钱都买不回来。那家英国船司的办事处,到现在都还关着门,业务受到了极大影响,就在昨天,英公使都出面来说情了。 正常的操作,傅明城如果知道船上载了违禁物品,应该第一时间就让船上的人海上丢货,处理干净,而不是下令让船回头。 贺汉渚推测,极有可能,这是傅氏下面的人瞒着傅明城的操作。在获悉消息后,舍不得抛货,大约想改道停到附近港口,将东西卸下再重新回来。 比预定的入港时间迟个几天,这在现在的海运里,非常正常。 只是他们运气不好,被自己盯上了,还抓住了。 至于傅明城… 贺汉渚忽然有点同情他。 他当然不是吃素的,但刚上位,这么大的傅氏,千头万绪有所忽略,一不小心,被下面的老东西给坑了,也是人之常情。 总之,贺汉渚确实同情他,这个现在也算是自己人的人。 但同情归同情,事情归事情。 反正晚上这个酒会,真不是自己想去,更不是故意想破坏他的心情。 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不得不去。 他过去,也不是为了别的什么,而是正事。 他得和傅老板谈谈怎么解决,同时也提醒他一下,不是所有的老人都是值得信任的,新官上任,切忌念旧,不狠心清洗周围一些倚老卖老的东西,将来难免还要再受其害。 贺兰雪今天晚上也要去的,因为有庆祝苏雪至的实验室的活动。她想去替他捧个场。 但她没想到,原本说不去的哥哥也改了主意,要带她一起去。 贺兰雪自然高兴,带着送给苏雪至的庆贺花篮,坐上了哥哥的车,早早地出发去往饭店。 路上,她见兄长的心情仿佛很是不错,就问:“哥哥你今天有高兴的事?” 贺汉渚开着车,眼前看着前头:“没有。” “我看你好像脸上带笑。“ “有吗?“贺汉渚半点也不觉得。 “有。” “你看错了。”他的语气很是坚决。 贺兰雪一向相信兄长,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于是以为自己真的看错了。 但她的心情却真的很好,忍不住在兄长面前又夸起了心上人,说他那天负重越野跑的成绩很好,还说他学业又好,这么年轻,就已经能独当一面做实验室的负责人了,她真的非常崇拜他。 “哥哥,我跟你说过的,那天傅先生也去了,特意替他加油鼓劲,还说帮他搬寝室的东西。傅先生应该很忙,却记得这个事,应该是他的好朋友了。我有点羡慕傅先生,什么时候我要是也能做他的好朋友,那就好了。” 贺汉渚一言不发,眼睛继续看着前面,开着车。 自己也算是做到了答应过她的事,离九死一生固然很远,但也算是费了一番周折,她见到了自己的妹妹,只顾和别人说话,竟一句都没问他如何。 女人,果然是… 贺汉渚忍不住,在心里又冷冷地想。 说了半天,没听到回应,贺兰雪扭脸看兄长。 “哥哥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贺汉渚有点莫名。 “我看你好像又不高兴了?” “没有。” 贺汉渚朝着妹妹微微一笑。 “饭店到了。”他瞄了眼车后座上的那个花篮。 “别忘了你的花篮。” 看着妹妹下车,亲手抱着花篮,都不肯让门童来接的样子,贺汉渚忽然感到有点遗憾。 作为朋友…不,作为合作者,他怎么就没想到也替傅明城送个花篮呢。 他想必会高兴的。 不过没关系,没准备花篮,替他准备了一个比花篮更好的惊喜,极大的惊喜。 他肯定更喜欢。 贺汉渚下了车,把钥匙丢给来接的门童,正要陪着妹妹进去,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了声自己:“司令!” 他转头,见是丁春山开了司令部的车追了上来,停了一停,吩咐妹妹先进去,自己转身走了回来,停在一个人少些的角落里。 “怎么了,追到这里?” 丁春山向他禀报,就在他离开后没多久,傅明城打了个电话来找,随后,他的机要秘书送来一封傅的亲笔手书,说务必交给贺司令,丁春山怀疑是和货轮有关,怕耽误事,立刻打电话到公馆,人已经走了,就带着信开车直接赶到了这里。 贺汉渚皱了皱眉,接过信,撕开,取出浏览。 丁春山见他视线落在信上,半晌不动,问道:“是不是和宋高号有关?不可能啊!他们说一上去就控制了电台,他现在应该还不知道宋高号上发生的事…” 贺汉渚的脸色笼上了一层阴霾。 傅明城信里说,他公司的宋高号没有准时抵达,通讯也时断时续,发去的消息,未能及时得到回复。鉴于这段时间这片海域也没有风浪的消息,船却暂时失联,就在昨天,出于谨慎,他立刻对公司内部进行自检,结果就在下午,酒会即将开始之前,他意外发现,负责宋高号运营的经理阳奉阴违,瞒着自己私下承运东亚药厂的违禁货物,从而导致了宋高号的异常。 事发突然,他今天更是彻底无法联系到宋高号,不知道货轮的具体情况,而客人在旁,他也无法脱身立刻去见贺汉渚,只能第一时间先主动报告异常,允诺等今夜过后,一定将事情立刻调查清楚,给司令部一个交代。 到时候,无论什么惩处,傅氏都将接受。 “司令?”丁春山叫他。 贺汉渚慢慢地折起信,压下心里涌出的一股也不知道是什么的滋味,想了下,说:“给他们发电报,不用搜查了,直接让宋高号返航,回港!” 丁春山得令,匆匆走了。 贺汉渚站在饭店的外面,阴沉着脸,尚在迟疑之时,又听到有人叫自己,原来是几个本市的商界名流和唐小姐这时恰也到了,其中的马副会长眼尖,看见了他,急忙过来招呼。 “贺司令怎么一个人站这里?还在等人?” 贺汉渚脸上露出笑容,摆了摆手,瞥见唐小姐立在原地,含笑朝自己叫了声贺司令,略略点了点头,转身随众人一起进去了。 他才到门口,迎面就见傅明城和苏雪至两人站在一起,似乎在迎自己的妹妹。 傅明城西装革履,两件套的外衣左胸襟口袋里,插了一块折作精致三角的深红色丝绸手帕,装扮显得正式而隆重。 她今晚也穿了套西装,裁剪合体,打着领带,左胸一侧的口袋,同样装饰物件,斜插一朵深红色的康乃馨。 她笑着,正和他的妹妹说着话。 饭店穹顶上的巨大水晶灯放着耀光,映在她利落的一头乌黑短发上,脸白皙如玉,目光温和,却又熠熠生辉,举手投足之间,风度自若。 实话说,这样的两个人站在一起,虽然都是男子,但身形有着差异,盛装之下,入目竟也非常匹配,悦目的很。 妹妹指着大门方向,她便和傅明城一起扭头看了过来。 贺汉渚收回目光,若无其事转过脸。 苏雪至看见贺汉渚到了,就穿着他的军制服,进的时候,颇有绅士风度地替走在他身边的唐小姐扶了扶门,等唐小姐进了,这才迈步,跟了进来。 正文 第 86 章 今晚酒会的主人傅氏新船王傅明城面带笑容大步地走了过来,亲自迎接饭店大门里新入的这一拨宾客。 他先招呼的自然是贺汉渚,然后是和他一道入的唐小姐,过去再是马副会长等人。 他招呼完,负责协助迎宾的几位傅氏经理和傅家管事带了着装整齐训练有素的侍者也上来了,继傅明城之后,与来宾热情寒暄,随后引入会场,端茶递巾,接待殷勤而周到,滴水不露。 傅明城停在了贺汉渚的面前,等边上的人进去了,微笑道:“多谢贺司令捧场,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可否借一步说话?“ 贺汉渚随他转入了饭店专为酒会主人而设的一间会客包间,进去后,摆了摆手,让不必给自己点烟,随意坐到了一张沙发里,对着前头的那道背影说道:“有话请讲。” 傅明城慢慢地放下了手里的香烟,随即转过身,方才脸上的应酬式笑容也消失了,神色转为肃穆道:“下午我获悉公司有条船出了事,应该是和东亚药厂有所牵扯,想着得向司令你这边交代一下,但仓促之间应对不周,也就只能先派了人往你那里传书代言。不知司令是否已经看到了?“ “傅老板你神机妙算,不早不晚,就刚才,我到饭店门口,要进来,手下赶了过来,送到了傅老板你的信。” 贺汉渚似笑非笑地说道。 傅明城似乎并未觉察他话里带的微微嘲讽之意,颔首:“司令你收到了就好。请司令你又移步,是想对司令再道一句,不管司令你信不信,我信中所言,字字为真。过去这几年,傅氏的一些生意是我兄长在做,他的很多想法与父亲不同,甚至可以说是背道而驰,公司表面一体,背地分裂,甚至,一些可以说是公司元老的人,这两年也投向了他,隐患丛生。南洋的航线,傅氏开发已久,这次宋高号出的事,就是之前那些隐患的后续,具体我不便多说,一句话,怪我无能,失察至此地步。“ “事已出,我知道司令你明察秋毫,且又涉及东亚药厂一案,事关重大,不敢隐瞒,惟望司令不吝赐教,指点一条明路,以图亡羊补牢。” 他顿了一下。 “实不相瞒,英籍船司今日之名誉,如前车之鉴,令我不寒而栗。这次的宋高号,于我傅氏,更是教训,也是警醒。” 他望着面前的贺汉渚,最后,一字一句,缓缓地说道。 贺汉渚和他对望了片刻,忽然,笑了起来。 “令尊是真的有眼光,当初选择了你。傅老板,上次在南城的日本汤池里,你一开口,我就知道,你是天生做大事的人。果然如此。要是你现在依然从医,恐怕商界就要少了一位注定能叱咤风云的大人物了。” 傅明城道:“贺司令谬赞,愧不敢当。恳请指点明路。“ 贺汉渚笑。 “有什么不敢当的?我又何来的明路可以指点?傅老板你自己的路子,就已足够叫我佩服了。“ 他站了起来,没再说话也没再停留,转身朝外而去。 “大恩不言谢。贺司令,我傅氏再欠你一个人情,极大的人情。” 身后传来了傅明城的声音。 贺汉渚走了出去。 不必再说什么,也根本无需说什么。失踪了的宋高号很快将会回归正途,船上那些东西该怎么处置,傅明城也会比他更清楚。 这个晚上,对于贺汉渚来说,简直是个前所未有的糟糕夜晚。 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竟也会有失策到了如此地步的一天,来之前的所有的计划全都落了空。 傅明城的解释,正符合了他之前的调查和推断。宋高号的管理人是傅氏元老,但这两年,投向了傅家的长子,现在瞒着年轻的新船王私下搞点动作,再正常不过。 他本来就趋于相信,傅明城一开始应该确实是不知道宋高号上的东西的。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不管傅明城知不知道,因为宋高号,他有把柄被牢牢地捉住了。 在贺汉渚原本的设想里,今晚应该是他拿捏主人,像玩弄老鼠的猫,不动声色,享受着猎物在自己的爪下期望求生的那种乐趣。 贺汉渚承认自己确实非常卑劣,无所谓,反正他不当圣人。 但他没想到,自己还是低估了傅明城。 他能这么快,几乎和自己在同一时刻就获悉宋高号出问题,可见他执掌傅氏后,是如何的谨慎。 得知问题后,又当机立断自曝其短,主动向自己示弱。 他这一系列的应对,可谓深谙人心。他应该笃定,自己最后一定会用这种他需要的方式来处置意外。 他赢了。 确实,除了这样,贺汉渚别无选择。难道把傅氏也推出去,让傅氏再掉入和英籍公司一样的舆论谴责漩涡,落得个声名狼藉的下场? 这样做,有什么好处。 从一开始,他就压根儿没想过这种可能。 他原本只是打算,今晚上教训一下那个意气风发的酒会主人,如此而已。 而现在,受到挫败的,变成了自己。 贺汉渚手里端着一只酒杯,站在充满了喧哗和吵闹的这个地方。灯红酒绿。衣香鬓影。他面带微笑,和所有走到自己面前搭讪的人说着话,后来陪着妹妹,跳了一支舞,跳完舞后,大约是到了今晚酒会的高|潮时段,在全场的瞩目下,他看见她和傅明城一起登上了设在今晚场地中的一处高台上。台上铺着米兰工匠用手工织就的华丽的进口羊毛地毯,周围簇拥着鲜花,两个人都是面带笑容,等脸胖得像是发面馒头的司仪说了一通什么话之后,她也说了几句,好像是转达校长的致辞,感谢傅明城的慷慨和对医学研究的大力支持,然后,全场热烈鼓掌,记者围上来,开始给她和前大学医学老师啪啪地拍照… 贺汉渚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居然能忍到这个时候,看这些无聊的场面。 他一把放下手里的酒杯,和身旁正笑着与自己谈论台上事的周市长道了声失陪,丢下人,转身找到了妹妹。 贺兰雪正仰头,凝视着台上那个在左胸西装口袋里斜插一支深红康乃馨的仿佛会发光的人,脸上带笑,拼命地鼓掌,忽然看到兄长走来,低声说他要走了,问她要不要一起走,有点不情愿:“…刚才他答应等下和我跳一支舞…我还没跳呢,我也想向他请教一点关于大学专业的事…哥哥你再等等,好不好?” “好吧,等你。” 贺汉渚丢下了显然今晚上眼里已经没了自己的妹妹,决定先出去,到外头抽支烟。 这里头的暖气太大了,他感到呼吸不畅。 他在全场如雷的掌声里,在全部人的视线都被台上的人吸引住的时候,一个人悄悄地走了出去。 走在饭店的走廊上,他放慢了脚步,摸出香烟,又摸打火机,却意外地发现,打火机不知道什么时候大概从口袋里滑了出去,不见了。 他扭头,想找个侍者借火,四周却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大概此刻全都去了酒会那边帮忙了。 贺汉渚有点懊恼,嘴里叼着没点着的烟,人立在原地,满心晦气,忽然这时,听到身后起了高跟鞋落地的清脆的脚步之上。 他再次扭头,看着唐小姐从酒会大堂的方向朝着自己款款而来,走到面前,停下,从她一臂上挎着的一只镶嵌珍珠的小巧的晚宴包里取出一只精巧的打火机,染着鲜红指甲油的一只玉手握住,啪地点了,含笑递来火苗。 贺汉渚看了她一眼,低头,凑上去,点着了烟。 “谢谢。” 他深深地抽了一口,说道,随即继续朝前走去,来到了那天晚上他曾待过的阳台。 “贺司令,您要是累,我可以帮您放松一下,我会推拿。” 身后传来唐小姐的声音。 “不怕你笑话,我跟的第一个男人,就是看中了我的这个手艺,说每次我替他推拿的时候,比抽鸦片还要舒服,那会儿我好像十六岁吧…” 唐小姐含笑跟了过来,仿佛和他老朋友似地闲聊了起来。 “这是个很需要手劲的技巧活儿。知道我是怎么练出来的吗?我小时候,是穷人家的女儿,很小就跟着我娘一起在澡堂子里打杂,我娘是澡堂子里推拿手艺最好的一个,我就是跟她学的。后来我爹死了,我娘带着我改嫁。继父是个酒鬼,动不动就打我娘和我,在我十三岁的时候,我娘也病死,有天晚上,继父爬上我的床,被我用藏在枕头下的剪子给扎破了脖子,血呼呼地喷,我怕他没死,又往他脖子扎了好下,搜刮了他所有的钱,放了把火,跑了,跑到这里,再然后,就是靠着我的推拿手艺,遇到了一个能保护,也愿意保护我的人。“ 唐小姐红唇含笑,好像在说一个有趣的故事。 “那是好些年前的事了,可惜那个人本事还是不够大,大清国一亡,他也倒台,死了,不过,我混得倒还算是不错,现在出去,都有人跟在我后头追着喊老板了。知道吗,我小的时候,觉得能被叫做老板的人,厉害得就像是天上的神仙…“ 她的一双美目在面前男人的身上扫了一下,目光转为温柔。 “贺司令,隔着衣服,我也能看得出来,您肌肉紧张,应该好久都没放松了。您要是感到有点累,我可以帮您放松一下,您不妨试试我的手艺。我其实也好几年没有替人做这个了,不知道手生了没,上回,还是您要我去伺候的苏先生。” 她仿佛想起了什么,笑着摇了摇头。 “今晚上又见到了他!苏先生真的蔫坏,不要就不要,难道我会吃了他不成?那天晚上居然骗我进了浴室,把我反锁在房间里,自己跑了,恰好打出去的电话又不通,害得我只能拍门,最后才引来了人,替我开了门,简直太丢脸了…真是个小坏蛋啊…” 唐小姐玉手掩嘴,吃吃地笑了起来,对上贺汉渚投来的两道沉沉目光,忙收了笑。 “您不要误会,我的意思,只是帮您推拿放松一下。当然,如果您看的上我,我当然求之不得了。” ”贺司令,我见过不少的男人。他们看见我的时候,是想一口吞了我的,你和别人不一样,所以我喜欢你,心甘情愿伺候你,不会替你惹麻烦,不但这样,相反,只要你有需要,我也能帮你做事。你知道的,我也认识不少人,不止天城,京师里也有。任何的事,只要你说一声,我都愿意帮你做…” 她安静了下来,眼眸望着身边这个始终一言未发的男人的侧颜,等待着他的回应。 贺汉渚眼睛眺望前方的黑暗,一动不动,忽然道:“你先上去吧。“ 唐小姐眼睛里闪出喜悦的光,低低地应了声是,随即不再打扰他,轻轻走了。 贺汉渚一个人继续站在在冷冽的夜的空气里,慢慢地抽完一支烟,低低地咳了两声,最后转身,走了进去。 正文 第 87 章 苏雪至才拍完照下了台,迎头,就见马太太带着一个传统打扮的年轻小姐笑眯眯地朝着自己走了过来。 “小苏,小苏!”马太太招手。 苏雪至装没看见也没听见,赶紧扭头要走,马太太却已经追了上来,拦住她的去路。 “小苏,你的这个实验室,等我回去了,我叫我们家老爷也捐款!” 苏雪至道谢。 “记得我之前对你提过的我侄女吗?今晚上她恰也来了,你们认识一下。“ 马太太随即将身后那个面皮羞薄得已经泛出阵阵红云的少女拉到了面前。 “我侄女,名叫秀秀,我们家家风很正,所以女孩子也不送去那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新学堂,免得带歪了,就请了西席在家中读书认字,女红也是顶好的……” “苏少爷!” 马太太正起劲地介绍着自己的侄女,听到有人插了一嘴打断了话,本来有点不高兴,一看过来的是贺汉渚的妹妹,忙露出笑容:“贺小姐!”又指着自己的侄女,“我侄女秀秀,正好和你年纪相仿,以后有空,可以常往来呀——” 贺兰雪戒备地看了眼已经羞得抬不起头的马家小姐,叫了声马太太,又朝马家小姐略带矜持地点了点头,随即转向苏雪至:“苏少爷……” 她语气有点委屈,咬了咬唇,瞄了眼前方伴着再起的乐曲旋律陆续进入舞池的人。 幸好她来打岔,要不然,要摆脱马太太,确实有点不容易。 苏雪至忙说自己约好了贺小姐跳舞,请马太太和小姐自便。 贺兰雪脸上露出笑容,急忙跟她到了舞池边上。 “贺小姐,我真不会跳舞,实在抱歉。” “没关系,很简单,我教你!” 乐队现在奏的曲子,旋律是简单平和的偶拍,跟上应该不难。 苏雪至想向贺兰雪打听她哥哥,就答应了,牵她下了舞池,适应后,听到贺兰雪说后天,她就要跟着哥哥去京师了。 她一直待到年后,哥哥因为这边有事,所以要看情况。又问她什么时候动身去京师参加医学大会。当获悉苏雪至恰也是后天,兴奋,又问她要乘坐的车次,苏雪至告诉她,是表哥替她买票,具体现在她还不知道。 贺兰雪点头,又谈及自己明年毕业,本来不知道大学该读什么,现在想好了,也想学医。 “苏少爷,你觉得我能行吗?” 小姑娘的眼睛里仿佛闪着星光,亮晶晶的。 苏雪至鼓励:“当然行!只要努力,有恒心,谁都可以。” 贺兰雪十分高兴:“谢谢你,那我就这么定了。苏少爷,你是第一个知道我这个决心的人,我还没告诉我哥哥呢。” 苏雪至笑:“荣幸之至。” 贺兰雪脸有点热,急忙垂下眼睛,心里偷偷欢喜。 苏雪至又看了眼四周,依然没发现贺汉渚。 在她的印象里,经历过的几次类似这样的场合,无一例外,他必然是全场瞩目的焦点,就算不想看到他,也很难做到。 但今天晚上,他好像突然失去了从前的光环,除了请他妹妹跳舞那段,剩余的时间里,苏雪至得闲几次用眼睛找他,就只看见周围的人头。 她忍不住了,问道:“你哥哥呢?他走了吗?” 贺兰雪说:“刚才他找我,说要走的,我说不想走,他就说再等等我……”她跟着扭头寻了一圈周围。 “会不会是出去了?苏少爷你找他有事?” “也不算是……算是吧……” 苏雪至模棱两可,自己也不知道到底算不算的上是事。 他帮自己完成了想做没能力做的事,所以,想找他道声谢。如此而已。 “我这就带你去找他!”贺兰雪很热心,没等舞曲结束,就提议去找人。 苏雪至便跟着她到了外头,没看见人,经过一道走廊,遇见饭店在大堂里做事的侍者,贺兰雪叫住了,问有没看见的兄长。 侍者认得她,点头:“之前远远看见了,贺司令和唐小姐在那边露台上说话——”侍者指了指,“后来唐小姐上去了,我看贺司令好像也跟了上去——” “他们上去干什么去啊?” 贺兰雪追问。 侍者摇头,面露为难之色:“这个……这个我真的不知道……” 贺兰雪还要追问,苏雪至拉了拉她,侍者忙朝两人躬身,飞快地退走了。 “上面是睡觉的房间,我哥哥跟唐小姐上去干什么?” 贺兰雪转向苏雪至问,一脸的疑惑。 她都说了,睡觉的房间,一男一女,还能干什么? 直觉让苏雪至感到这话有点难以启齿,就含含糊糊地说:”可能是什么事吧,算了,我的事也不重要,不用找了,我等一下。” 贺兰雪懵懵懂懂:“可是我看我哥哥和唐小姐平时也没往来啊,能有什么事?苏少爷你既然有事找他,要不我去问下我哥哥去了哪层房间,我陪你上去找。”说着就往前台走去。 苏雪至可不敢这个时候去打扰,万一…… 她嗳了一声,急忙再次拦住她:“贺小姐,我的事真的不急。我等他下来好了。” 她应该是后天晚上的火车,明天和后天白天要处理放假、搬东西等等这些琐碎事,还计划去看下余博士——她觉得这件事情需要给他一个交待,所以这两天会比较忙,要是错过今晚这个现成机会的话,时间不好安排。 更重要的是,错过今晚,他的时间,自己未必就能凑得上。 他还有个妹妹在下面,美人再销魂,也总不至于会在上头过夜。 所以苏雪至决定等,等他和唐小姐下来,总能等到。 “贺小姐你听我的没错,真的,咱们现在上去,你哥哥可能不方便。” 苏雪至又笑着说,劝道。 小姑娘无可奈何,停了下来,疑惑地看了眼饭店大堂对面的那架电梯,正好,电梯下来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肥头肥脑看起来年过半百富商模样的老头子,身边却跟了个打扮妖艳模样像是情妇的年轻女郎,亲亲热热。老头子嘴巴贴到女郎的耳边,也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女郎伸手拧了老头子耳朵一把,低声娇笑,抱怨:“讨厌……就知道床上欺负人家……” 贺兰雪被吸引了注意力,视线跟着这俩的背影,盯着,直到消失在了饭店门口,突然仿佛醍醐灌顶,扭头问:“苏少爷,我哥哥和唐小姐!他们!他们是不是也……” 她猝然闭口,神色震惊,一副难以接受的样子。 毕竟是个小姑娘,什么都不懂,不像自己,见多识广。 她曾在卷宗里看到过一个案例,一村民请朋友喝酒,朋友出去小便,没有回来,村民自己也喝醉了酒,以为回了家,没在意就去睡了,第二天早晨发现朋友死在了自家的猪圈里,赤着下|体,随后报案。法医仔细检验痕迹过后,做出结论,男子系如厕归来,路过猪圈,试图与母猪交|媾,因过度兴奋,导致心脏病突发而亡。 据研究,女性的性|欲,从身体四周集中到生|殖器,而男性的性|欲相反,是以生|殖器为中心,向人体四周扩散。 性|欲,当然也属于人的一种本能。 人类这个物种,经过长久进化,之所以区别于一切听从本能的动物,拥有束缚本能的道德,是其中的一个标志。 但是,每个人对道德的追求层次不同。 连那么离谱的事都能发生,何况现在,美人当前。 不过,小姑娘难以接受兄长有这种事,也不难理解。 苏雪至驱散掉了自己脑子里不知道怎么回事冒出来的各种乱七八糟的念头,清了清嗓,劝说:“贺小姐你或许是误会了,你哥哥和唐小姐未必就是你想的那样,再说了,就算是真的,这也没什么,贺小姐你不要多想了。这里冷,我们先进去吧。” 苏雪至带着贺兰雪回去,感觉她情绪仿佛有点低落,过了一会儿,说想先回去了。 苏雪至有点不放心,和正忙着应酬的傅明城说了声,自己陪着贺兰雪出来,借饭店的电话,叫来了她的司机,又陪她在一楼的宾客休息室坐等。 “苏少爷,你说,我哥哥以后会不会不关心我,不管我了?” 她忽然闷闷地问道。 苏雪至这才顿悟她刚才情绪的变化。想必是由唐小姐又想到了曹小姐,小姑娘心里感到失落和不安。 这种别人的私事,自己不好说什么,她也不知道那个姓贺的以后会不会因为女人太多疏忽了妹妹,只能劝她,血浓于水,她的兄长就她这么一个妹妹,无论什么时候,肯定都会关心她,爱护她。 贺兰雪勉强一笑:“谢谢你安慰我。” 司机很快赶了过来,她送贺兰雪上了车,等车开走,独自在饭店门口站了一会儿,出起了神。 酒会那边,她今晚其实已经没事了。 大概是受了贺兰雪心情的影响,自己也感到情绪有点低落,提不起劲,想走了,但…… 还没向姓贺的那个人道谢——他应承下了自己的委托,做了这么大的一件事,致谢,是最起码的礼节…… 一阵寒风吹来,她打了个寒噤,回过神,忍下了也想走掉的念头,转身走了进去。 贺兰雪坐在车里,回头望了一眼身后那座夜色下灯火辉煌的饭店建筑,咬了咬唇,忍不住道:“停车,我要回去!” 贺汉渚乘了电梯抵达顶层。电梯工替他拉开栅门,恭敬地弯腰:“到了。贺先生您走好。” 贺汉渚从兜里随手摸出一张钞票当做小费,在身后电梯工的不停道谢声,跨出电梯,踏着落地无声的地毯,经过一段无人的走廊,最后,脚步停在了一个房间的门口。 唐小姐打开了门,含笑出现在了门后。 她看起来刚洗了澡,身上只穿了件饭店房间里提供的天鹅绒浴衣,领口包得很严,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小截脖颈和浴衣遮挡不住的小腿,但即便这样,也是掩不住她细柔的皮肤和姣好的身材。 贺汉渚走了进去。她关上门,跟了上来,接过他脱下的外套,挂到一旁的衣架上,随即体贴地问道:“要我伺候你洗澡吗?” 贺汉渚道了声不用,自己进了浴室。 贺汉渚打开水龙头,仰面,任水哗哗地朝着自己的面门浇泼而下。 水柱之大,打得他脸面皮肤甚至微微发疼。 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让唐小姐上来,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当然不止是体验唐小姐为自己推拿的手艺。 多年以来,他仿佛从没有真正地放松,睡过一个彻底的、没有防备的好觉。 至少现在,唐小姐让他感觉很舒服,不带任何的侵略性,无论是容貌身材还是她来自成熟女性的聪明和温柔,都很符合他的口味。 在唐小姐这里,他应该可以放松一下。 出去就行了。 但这一刻,不知道为什么,贺汉渚的脑子里竟不合时宜地浮现出了一道身影,一张脸容,一双明眸,清冷的明眸,专注的明眸,也是熠熠生辉的明眸…… 那双明眸,此刻好像就在某个暗处,正注视着他。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这双眼眸的主人,现在怕是正和别人一起,忙着以半个酒会主人的身份应酬,连自己已经离开都分毫未觉吧。 但这种感觉还是让他有点烦躁,甚至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也没有多少兴奋之感。 不该这样的。唐小姐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他是个有正常欲,望的男人。 他冲淋了很久,久得到了连自己都觉得不应该的地步,却仍然不是很想出去。 脸的那层薄皮被水柱打得愈发疼了,疼得渐渐到了麻木的地步,像有无数牛毛针尖在密密地刺着他,面皮下一刻仿佛就要被揭掉,血淋淋离他而去,他却生出了一种因为这种折磨而感到的近乎变态的痛快之感。 就在这种持续不断的混乱感觉里,忽然之间,他想起了之前,自己曾对王庭芝说过的那些话。 记住,你们不是同一类人,离她远些…… 如果是他,他是绝对不会的…… 那些说过的话,历历在耳,掷地有声。 贺汉渚微微一凛,不再犹豫,迅速地驱散了脑海里那双仿佛无所不在的眼,伸手一把关掉龙头,睁开眼睛,抹去满头满脸的水,扯过一条浴巾,裹在腰间,开门。 唐小姐还在静静地等着他,没有半点不耐。 在她欣赏而惊艳的目光里,他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 他趴在床上。 房间里,窗帘低垂,寂静无声。 唐小姐关了大灯,只剩下一盏昏黄而柔和的床头灯。 灯光照在年轻男人那一副没有半寸赘肉的布了劲肌的肩背之上,如被风吹过的沙丘,起伏平缓,线条流畅,其下却是隐含着仿佛随时便能喷薄而出的雄浑力量。 唐小姐开始挽起衣袖,开始为他推拿。手掌慢慢地游走,停留,施压,间以肘的辅助,然后,缓缓往下,来到了劲瘦的后腰,继续推拿片刻,指尖终于沿着中央那道凹陷的脊柱,下去,轻轻地触碰到了还裹在他身体上的浴巾,试图帮助他卸去身体上的最后一点束缚。 就在她要脱下盖巾之时,刚才一动不动仿佛睡去的男人突然抬起一臂,阻止了她的动作。 唐小姐或是发力的缘故,光洁的额上,已是微微沁出一层香汗。 她一愣,看了他一眼,迟疑了下,没有再继续,但也没有松开,而是慢慢地反握住了他压着浴巾角的那只手,用带了点气声的嗓音轻声道:“贺司令,你只要放松就可以,我会让你感觉很舒适的。” 贺汉渚依然趴着,一动不动,沉默了片刻,忽然低低地道:“算了吧。”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说完,挣脱开她的手,一个翻身,人从床上坐了起来,重新卷紧刚有些松开的浴巾,待要起身,唐小姐推挡了一下,拦住他的去路,神色微微惊惶:“贺司令你怎么了?刚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让你不满意吗?” 柔和的灯光之中,美人衣领已开,一侧斜滑,任由衣裳落到了肩下,不再遮挡美好身体,一双美眸之中,更是充满了不安和恳求。 任是铁石心肠,也难不动容。 贺汉渚看着她,声音温柔:“你很好,手法也不错。是我的问题。” 他从床上站了起来。 “今晚就这样吧,劳烦你了,回头我让人给你打钱。” 他丢下唐小姐走进了浴室,出来,已着装整齐,拿了他的外套,套上,一颗一颗,扣好纽扣,最后朝还等着自己的唐小姐点了点头,朝外走去。 唐小姐终于回过神,胡乱系了下刚也有些松了的衣,追出来送他。 “贺司令,我不要你的钱,我也不是出于钱的目的接近你。要是你真的还瞧得起我,以后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有需要,尽管再来找我。” 贺汉渚停在门后,转头看了她一眼,微微颔首,随即打开门,正要走出去,看见门口的对面走廊里赫然站着一个少女。 走廊的灯光落在她的身上,看她样子,好像来了已经有一会儿了。 贺汉渚吃了一惊:“兰雪!你怎么在这里?” 贺兰雪盯了一眼门后的唐小姐,眼圈一红,什么也没说,掉头就走,也不坐电梯,往楼梯方向跑去。 贺汉渚拔腿追了上去,终于追上妹妹,问她怎么回事。 贺兰雪依然不说话,吧嗒吧嗒开始掉眼泪。 贺汉渚急忙带着妹妹来到下面一个无人的楼梯间里,哄她,又问怎么回事。 贺兰雪慢慢止住眼泪。 “哥哥,你到底喜欢哪个女人?喜欢这个唐小姐?”她忽然问道。 刚才的一幕居然被妹妹这么看见了,未免尴尬。 贺汉渚咳了声:“没有的事。” “你不喜欢,干吗要和她上来睡觉?” “没有没有,找她别的事而已!你别乱想!”贺汉渚感到有点狼狈。 “你骗我!你当我还是小孩子吗?没有好,你们在房间里干什么?她还穿那种衣服。我什么都知道!” 贺汉渚额头不禁开始冒热汗了。 妹妹说完,眼圈又是一红。 “哥哥,你喜欢唐小姐,很快又要娶曹小姐了,以后你会不会不关心我,不要我了?” 终于,她闷闷地问道,又掉了一颗眼泪。 贺汉渚一愣,这才明白了过来,一阵心疼,又一阵懊悔,急忙将妹妹拥入怀中安慰,又发誓不会,说无论哪个女人,都不可能比得上妹妹在他心里的地位。 “真的吗?” 贺汉渚点头:“真的。” 贺兰雪咬唇看了他片刻,闷闷地点了点头:“好吧。刚才苏少爷也这么对我说的。” “苏少爷?她怎么跟你说这些?” 贺汉渚盯着妹妹问,刚下去的热汗又冒了出来。 现在是冷汗了。 “他后来找你,说有事,我就带他找,大堂里的人说你好像和唐小姐上来了,他就不让我上来找你,说会打扰你,说他就在下面等你……” 贺汉渚心脏一阵狂跳,没等妹妹说完,让她自己下去,丢下人,沿着楼梯几步并做一步,飞奔而下。 他一口气冲了下去,奔到酒会里,停在门口,环顾四周,却没有看见她,问一个站在门口的侍者,侍者指着对面说道:“刚才有个报纸的记者采访苏少爷,去了那边的休息室。” 贺汉渚转身,疾步又去休息室,快到的时候,忽然又慢了脚步,悄悄地停了下来。 透过那扇开着的门,他看见她正从椅子上站起来,和对面那位似乎刚结束采访的记者说着笑,随即送了出来,脚步忽然微微一顿。 被她看见了! 她看见了自己! 贺汉渚心脏又是一阵狂跳,竟有点挪不动步子的感觉,就停在了原地,看着她送出了人,随即转向自己,那双黑白分明的眼,似乎从头到脚,扫了一下他的全身,很快,脸上露出了笑容,朝他点了点头,主动迎了上来,叫了声表舅,道:“您来了?正好,我找您。” 正文 第 88 章 她的笑容得体,语气如常,迎向他打完招呼,便停在了他的面前。 礼貌,却疏远——贺汉渚感到了来自于她的扑面而来的这种疏远。 他一时没明白,自己从何而来的这种莫名之感——他也无暇细想,只觉得很是不适,胸腔里刚才那催促他一口气奔了下来的无声却又剧烈的鼓动之感,犹如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猛地掐住了,喉咙随之一堵,一时竟说不出话。 她猜到了自己今晚上都干了些什么。 一定是猜到了,否则她怎么会劝阻还不通人事的妹妹上来找自己,还说那样的话…… 她会怎么想自己? 一个游戏花丛,私下生活里,男女关系混乱无比的色中饿鬼? 其实他对别人如何看待自己原本根本不会在意,更是从来没有刻意去经营什么洁身自好的名誉。 说实话,像他这样位置的男人,身上若是没有一二绯闻,在社交圈里反而显得异类。 在别人把他和曹十二相提并论之前,他之所以没有和女人沾边,很简单,因为在他的身边,没有哪个女人能让他放心地去放纵自己的本能欲|望,直到现在,唐小姐入了他的眼。 唐小姐真的是个相当完美的对象——然而,就在今夜,他却发现,她还是无法能令自己全然松懈下来去听凭本能的指引。而现在,在这一刻,当面前的这双明眸这样看向自己,在贺汉渚的心里,竟又生出了一种类似于自惭形秽的心虚之感,为自己今夜刚做过的事。 她和他打完了招呼,不知道是在等着他的回应,还是别的什么缘故,没再看他,目光好像飘到了他身侧那面墙上挂着的一副西方油画上,周围随之静默,两个人都不说话,气氛也就变得微妙了。 一种尴尬的微妙。 “我……” 下一秒,两个人忽然同时开口,撞了起来,接着又各自猝然停了下来。 短暂的四目相对过后,她再次露出笑容,朝他点了点头:“您先说。” 贺汉渚顿了一顿,视线落在了插在她左胸上的那支深红色的康乃馨。 “……花不错……很配你……” 他从不知道自己会有如此口拙的一天,莫名其妙,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她仿佛一愣,随他目光低头,看了眼胸前的花,抬起头,笑了笑:“谢谢您赞赏。” 他也就跟着笑了笑,若无其事。 “听说你找我?”他语气开始轻松。 “我妹妹说的——” 苏雪至嗯了声,语气也很轻快。 “是找了一下,不过,其实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就想着上次的那件事,倘若没有您出手,恐怕不可能这么顺利进行下去,更不敢想有如今这样一个结果。所以必须得向您道个谢,以表达我对您的感激和敬重。” “谢谢您,贺先生!” 苏雪至郑重地向他道谢。 “我没别的事,抱歉打扰了您,您忙吧,我走了。” 她笑着告辞,从他身边走了过去,来到近旁酒会现场的门口,没有进去,和遇到的一个傅家管事说了一声,自己先走,劳烦他等下代自己向傅明城道个别,再次感谢他对实验室的资助,随即往饭店的大门走去。 门童替她开门,她含笑,点头致谢。 贺汉渚眼睁睁看着她就这样走出了饭店的大门,只觉喉咙眼里愈发堵了,仿佛有话,要从嗓子里涌了上来,实在控制不住,追了出去。 他追出大门,看见她已经走到马路旁,拦经过的东洋车。 “等一下!” 他喊了一声,快步下了台阶。 她听见了他的声音,停下来,转头看着他走向自己。 “不早了,我送你回吧——” 话说出口,贺汉渚才惊觉,自己的语气,竟带了一点恳求般的意味。 她应该也有所觉察,似乎感到诧异,又不解,戒备地盯了他一眼,下一刻再次微笑:“谢谢您,不过真的不用,我自己回去,也方便的——” 恰一辆东洋车来了,被她叫住,车夫停车,抽下绕在脖子上的白洋巾,弯腰替她掸了掸位子,她坐了上去,车夫拉起车,她被要带走了—— “等等!” 贺汉渚再次追了上去。 她让车夫停车,扭头,看着又一次叫住了自己的他,投来两道目光。 “您还有事吗?” 贺汉渚突然顿悟,为什么自己会感觉到来自于她的疏离。 从下来见到她,她说出第一句话开始,对自己,就一直用“您”这样的称呼。 他望着面前这双明眸,发现,他刚刚丢下了才掉完眼泪的妹妹,甚至等不及听她说完话,急匆匆地跑下来找她,然而…… 当面对面的时候,那一刻真正想让她知道的话,根本没法说出口。 “……账册的后续,你就不想知道,不问一声,也不关心我怎样处置吗?” 他终于开口,问。 苏雪至说:“这大概远远地超出了我可以知道的范畴。您之前答应的事,做了,我已经很感激,别的无论您怎么决定,我想应该都有您的道理,我能理解。” 他沉默了。她也不再说话。 两个人,一个坐在车里,一个站在车外。 一阵寒风吹过,卷起街边角落里的一堆不知哪里卷来的枯叶,瑟瑟地响。 几个夜行赶路的人缩着脖子,低着头,从侧旁匆匆走过。 “落雪了!又落雪了——” 车夫仰头看了眼阴霾的夜空,在一旁跺着冷得发麻的脚,嘴里抱怨了一句,又奇怪地打量了眼这两个看起来有点古怪的男人。 “先生,还走不走了?” 车夫小心地问了一句。 苏雪至回过神。 “就这样吧,我走了,下雪了,您也进去吧。” 她转过脸,示意车夫拉车,出去了一段路,等拐了个弯,低头,盯着自己左胸口的那支康乃馨,压不下心里涌出的一阵浓烈的嫌恶之感,一把拔了出来,扔出车外,丢到了路边。 雪从头顶飘落,刚开始是一片两片,稀稀落落,慢慢地,三片四片,越来越密,很快纷纷扬扬,如盐似絮,落在了贺汉渚的头发和肩膀之上。 贺兰雪被哥哥突如其来地丢下,一个人从楼上爬了下来,到处地找,在侍者的指点下,最后出来,可算是找到了他,见他独自站在饭店大门前的街边,背影凝滞,一动不动,喊了一声哥哥。 贺汉渚抑着内心的怅然若失,转过脸,面上已带着从容的微笑,朝着妹妹走了过去。 “又下雪了!哥哥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街上?苏少爷呢?你看见了吗?我刚才找了一圈,也没看到他。” 贺汉渚道:“他刚走了。我们也回吧。” 贺兰雪眺望了眼街道的尽头,收回目光,哦了一声。 贺汉渚替妹妹将披肩披在了肩上。司机开车过来,他示意司机不必下车,自己替妹妹打开了车门。 贺兰雪坐了进去,他仰头,最后看了眼从头顶夜空里悄然而落的飘雪,弯腰,也上了车。 车里,身边的妹妹在不停地说着关于苏家女儿的事,说后天有可能会同乘一个班次的火车北上。也希望如此。 “哥哥,要是恰好同次火车,他若不是包厢的票,我们可以邀他来包厢。晚上他休息好了,第二天才有精神做事,哥哥你说对不对?” “苏少爷要是顾忌我也在,我可以去外面,把包厢留给你和苏少爷休息。” 妹妹又大方地愿意自动退出。 贺汉渚视线透过车窗,望着外面落雪的街景,目光,渐渐凝定。 就算一同北上,就算开口相邀,她也不可能再会接受这种好意的。 心里有一个声音,这样告诉他。 倘若说,此前,他们还能一起骑马,一起打西洋拳,他也渐渐开始习惯,甚至暗暗享受起因为她的顶撞和反对而给他带来的那种不可言说的幽微而奇妙的愉悦之感,那么这个夜晚过后,在她那里,自己又变成了您,一个彻底客气而疏离的您。 她大约是瞧不起自己这种男人的。有了即将谈婚论嫁的对象,还和另外的女人发生关系。 再也没有以后了。 就在片刻之前,当自己追出去,叫住她的时候,她回过头看过来的时候,他分明看见了那双眼眸里透出的一缕嫌恶之色。 即便是浓重如斯的夜色,也无法完全遮掩。 这样更好,贺汉渚心里想道。 今夜他之所以进到那个有唐小姐的房间,最后从浴室里走了出来,目的,不就是为了掐掉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生出的某些根本就不该存在的念头吗。 当初怎么教训的王庭芝,现在就该怎么断绝自己可能就要行差踏错的一条危险歧途。 虽然过程出了意外,然而最终,殊途同归,可谓是求仁得仁了,他何必多此一举竟还企图解释,又何必像现在这样怅然若失。 本就不是自己该有的东西,也从没有得到过,谈何若失? 早年刚去德国的时候,出于掌握语言的目的,他也曾拜读过一本文坛巨匠所著的叫做少年维特之烦恼的小说。小说里的主人公,在遭受百般自我折磨之后,殉情而死。 他早已不是少年了,当然更不可能会像书里主人公那样,为那种一时扰人心神的可有可无的所谓感情,奋不顾身。 以前不会,现在和将来,也都不会。 就这样吧,他没有时间也没有耐心,再和自己过不去了。 让这个没有一件顺心事的失了控的夜晚,就此过去。 “等到时候,再看吧——” 贺汉渚转回脸,微笑着,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句。 第二天上午,苏雪至还在学校的实验室里忙碌,接到傅明城打来的一个电话,说他临时有急事,需要出个差,等下就必须动身,所以没法替她送行了。问她明天去京师的火车票定好了没,如果还没定,自己可以帮她定。最近年底,火车票一票难求,非常紧张。 苏雪至说自己多日前就让表哥顺便路过车站的时候去买了,让他不必再费心。两人在电话里闲谈两句,苏雪至祝他出差顺利,挂了电话继续忙事,傍晚彻底收尾,锁了门,回到寝室收拾好东西,带着回到城里租住的地方,安顿了下来。 表哥叶贤齐昨晚在警棚那边值班,睡在那边了,没回来,第二天,苏雪至准备出门,买些水果去拜访余博士,回来顺道再去警棚取票,出来,看见叶贤齐骑着自行车回来了,一看见她,喊了声,飞快地骑到面前,从兜里掏出一张火车票,献宝似地递了过来。 “喏,你叫我买的火车票,今晚九点出发,你睡一觉,明早就到了!” 苏雪至接过一看,诧异不已,居然是张最好的包厢票。 现在的火车,最高级的车厢,配备之豪华,服务之周到,堪比可移动的五星级房间。当然,价钱昂贵,非一般人能承受不说,因为资源稀少,而有钱有势的人出门都选择相对最是快捷的火车,所以,普通的有钱人,一般也很难定到这种很紧俏的高级包厢,更不用说这列北上发往京师的火车了,还是年底这种交通最是繁忙的时候。 苏雪至有点心疼扔出去的叮叮当当的大洋,虽然家里不是买不起这种票,但就一个晚上而已,根本没必要花这种钱,而且—— “你怎么买的到这种票?” 叶贤齐说:“你不是早早就叫我定了吗,车站辖区警棚的警长是我好兄弟,让提前帮着定的呗!要坐一个晚上的车,不睡,让你就坐过去,休息不好,你哪来的精神做事?” 苏雪至想想也是。坐一夜的火车,说不累,也不大可能。 再说了,票都买了,难道还拿去退。 “表哥你花了多少钱,我给你。” 苏雪至知道自己这个表哥,花钱大手大脚,订这种票,除了票面价,现在肯定还要额外再花点钱。 “不用不用,我是你哥,一张火车票我还收你钱,我成什么人了我——不说了,我回来就给你送个票,我还有事,先走了,晚上要是有时间,我再回来,送你去火车站——” 叶贤齐一口拒绝,跳上自行车,蹬着就跑了。 苏雪至目送他离去,低头看了眼这张让表哥出了大血的车票,收了起来。 正文 第 89 章 苏雪至提着一网兜的水果,来到了余博士任教的国立中学。 中学位于老城区,好像是早年驻城的兵丁营房改的,就读的学生,则大多来自普通的人家。学校上周已经放假,锈迹斑斑的两扇大门紧紧地关闭,透过栅栏看进去,几排黑乎乎的教室,一片白皑皑的积雪,空荡荡的,看起来已经没人了。 但苏雪至听表哥提了一句,余博士老家的亲人,在很多年前因为一场鼠疫已全部死去,所以他放假不回,现在依然住在学校的宿舍里,于是使劲敲着铁栅栏,敲了好一会儿,才见慢腾腾地走出来一个头戴狗皮帽两个手相互插袖兜的看门人,缩着脖子,没好气地问是什么事,当听到说是来拜访余博士的,撇了撇嘴,打开了铁门。 “那个余先生啊,放假后,就只出来过一趟,买了点米面,白天晚上是连个人影也见不着。平常也是,教完书,不是窝在屋里,就是钻进破房子里摆弄瓶瓶罐罐,好像身体还不好,再这样,怕是死了,都没人知道……” 说着,拿下巴戳了戳操场西北角的一排矮屋:“喏,就住那边,最靠里面的!” 苏雪至向他道谢,见他眼睛盯着自己手里提的东西,就拿了两只桔子出来,递过去,看门的接了,这才又缩着脖子钻回了屋。 苏雪至踩着脚下咯吱咯吱的积雪,穿过空无一人的操场,来到了看门人指点的那间宿舍门前,听见里面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她敲了敲门,过了一会儿,门开了小半道,出现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四十来岁的年纪,面容清癯,目光有神,但却留着一把乱须,头发也是乱糟糟的,不知道几天没梳了,像是顶了一只鸟窝。 他的面色也带蜡黄,看着有点像是久病的样子,身上穿了件于这天气来说已经单薄的旧的灰布棉长袍,人站在门后,用戒备的目光打量她。 “你是谁?你找谁?” 苏雪至忙自报身份,说自己是那个姓叶的小警长的表弟,姓苏,今天特意过来拜访他。 余博士似乎知道她,态度这才客气了起来,开门,请她进来。 屋子窄旧,只有十来个平方,门后的一个角落里,放了一只炉和简单的炊具,对面一张单人床,一张简陋的书桌,其余空间,几乎全被书和纸张给占满了,显得十分杂乱,甚至找不到可以落脚的地方。 这年头,购置书的价钱并不便宜,苏雪至随意扫了一眼,就看见好几本原版的医学书籍,像这种进口类的,价格只会更贵。 屋里很冷,炉子也没生火。 余博士胡乱收了一张空椅上堆着的一叠书,让她坐,又去给她倒水,提起水壶,里面却是空的。 “小苏你坐,我这就烧水去,早上看书入神,忘了起火……” 刚才在门口的时候,她见堆在墙角的煤球也没剩几只了,怀疑这位余博士的钱,大概全都拿去买书了。 她忙站起来:“不用不用,我不渴,先生您不用忙了,还是坐下说话吧。就是我刚才听见您在咳嗽,是不舒服吗。没去医院看下吗?” 余博士说入秋的时候生了个病,最近几个月又出事了,一直东奔西走,到处找失踪的朋友,没来得及调理。 “我没关系,就是至今尚无青鹤的下落,我每每想起,心中便觉忧虑无比。” 他神色忧懑,顿了一顿,平复情绪。 “不幸之万幸,这回叫我遇到了叶警长还有小苏你们,当然,也仰仗贺司令,这才得以铲除药厂之毒瘤,避免流毒更甚。青鹤若生,如今必欢欣鼓舞,这正是他当初的所愿。倘若万一不幸已去,有这结果,于他,应当也算是一个告慰。” 苏雪至也说:“吴先生不但心中始终存有正光,更是身体力行,令人敬仰。我今天过来,除了拜访您,也是想问一声,吴先生如今生死未卜,家中是否还有需要照顾的亲人?若有,在吴先生归来之前,我愿尽一分心力。” 余博士摇头:“他和我是同乡,当年鼠疫,家人也几乎全没了,只剩一位母亲,前两年过世,身边也无妻子牵绊。” 苏雪至沉默了片刻,说:“我听说贺司令有发过话,让警局寻人,直到有确切消息的一刻。吴博士有您这样的朋友,也是一件幸事,余先生您已尽力,自己的健康,也要当心。” 余博士微微点头:“谢谢你小苏。你很年轻,但之前我在报纸上也看过关于你的几次报道,很出色,今天见面,你果然是个富有精神的年轻人,难怪贵校校长对你如此器重,好好用功,将来必有大的成就。” 苏雪至感谢他的勉励,看着他课桌上正摊着的一本书:“我能看看吗?” 余博士递了过来。 是一本前几年刚出版的原版的关于化能无机营养菌的自养和生长方面的专业书,应该属于当代微生物学方向的最前沿研究了。 苏雪至今天过来,除了探望余博士,其实还有另外一个想法。 制造工业化的青霉素,这个计划全靠自己一个人,不现实。 工业制造的第一步,实验室里,需要微生物方面的专家。 之前得知有余博士这么一个人后,她就立刻想到了自己的计划。等药厂一案算是结束后,她便委托校长,打听了下这位余博士的来历,感觉他似乎就是自己需要的那个人。 余博士名叫余绍笠,年轻时,是清廷选拔公派前去欧洲留学的学生之一,凭着他的聪明和勤奋,成绩优异,后来还得以师从德国一位著名的病原生物学家。在柏林大学,他获得博士学位,听闻国内洋务大兴,便欣然归来,谁知专业没有用武之地,蹉跎数年之后,无奈接受当年导师建议,再次出国,一边在大学里担任讲师,一边在实验室工作,协助研制白喉血清,就这样,终于等到了新民国的成立。 那时余博士已将要被聘为副教授,但在爱国心的驱使之下,他再次毅然放下了在国外已得到的一切,欣然归国,期望这一次,自己能为新中华贡献力量。 他归国起初,供职于内务部下的卫生处,但很快他就发现,卫生处里外行指挥内行,官僚主义盛行,与从前根本毫无差别,专业官员,则是欧美派和德日派相互倾轧彼此攻讦。第二年他主动从办公室出来,协助防疫处开发生产国产的白喉血清,但药厂利益复杂,没有严格按照流程去走,品控出现问题,出了一批数量不小的次品,他主张全部销毁,但没人听从,他到处上诉,上诉依然无果,次品最后还是流通入市,直到随后导致多名儿童救治无效死亡,药品才陆续得以回收销毁。代价,是几条儿童的性命,但在上头,相关的责任之人,却不过是象征性地调了个岗位而已。 他对自己亲历的一切失望至极,愤而辞职,但因供职卫生处的这几年,得罪了不少人,被人暗中作梗,加上专业冷僻,竟无法顺利到大学去教书,加上身体有些不好,几经周折之后,心灰意冷,最后经朋友介绍,来到了这里,教中学生物。 这一教就是五六年,物质清贫无妨,本就不是追求,平常教书之余,一头扑进自己的研究,旁人眼里穷困潦倒,日常都要靠朋友的周济,他倒也安之若素,直到几个月前老友出事,雪上加霜,自己身体也快要撑不下去,久病不愈,绝望之际,得遇叶贤齐热心出手,药厂一事才算是没有辜负老友的委托。 他心存感激,对苏雪至的态度自然也就客气,笑道:“怎么,你对这方面也有所涉猎?” 苏雪至道:“博士,微生物可以成为治疗的药物,您应该是这方面的专家。” 余博士摆了摆手:“不敢当。不过你说的确实没错,譬如有一种微生物能抑制尿中炭疽杆菌的生长,这一点早在几十年前就得以发现并被证明过,被称为抗毒素。” “我计划培养,并在将来工业化生产一种前所未有的霉菌,也就是你说的抗毒素,它能杀死多种致命细菌,克服人体的败血感染,而对活体没有毒害。我可以培养霉菌,但分离选择菌种、改造发酵、提炼生产等等,如果有专业人士加入,事半功倍。您是这方面的专家,不知道有没有兴趣和我一起来做这件事?” 余博士露出了感兴趣的样子,又似乎有点不信:“有这样的细菌存在?” “有,是自然存在,除了我刚和您提过的这种,应该还有别的!”苏雪至的语气肯定,“我们需要做的,就是发现它们,分离出它们,并让它们为医学所用。” “我在学校里有了一个独立的实验室,条件相当不错,研究自由。如果你有兴趣,我非常期待你的加入,到时候,我们一道去做这件事。” 余博士略一沉吟,点头:“我没问题,可以一试。” 苏雪至为他的信任,向他表示感谢。 余博士看了一眼四壁,苦笑:“你客气了。当年我学成之时,也如同今日之你,踌躇满志,不想四处碰壁,现如今人已中年,一事无成,只剩一副残病无用之躯,本以为行将就木,过一天算一天罢了,还能有这样学以致用的机会,我反而要谢谢你。” 苏雪至知余博士必定手头拮据,看他身体也很差的样子,离开之前,有心留些钱下来,先助他渡过难关,转念一想,他应当不会随意接受自己这样的资助,到时候若是推来推去,自己也是尴尬。 像这种事,交给表哥去做,保管比自己应对自如。 她出来后,心情很是不错,看天也不早了,该准备出发,便回到住的地方,却发现不但表哥已经回了,原本说今天也要北上去过年的贺兰雪居然也在。 贺兰雪告诉她,因为兄长临时有事,今天去不了,所以推迟北上。 “我反正没事,就和你表哥一起来了,送你去火车站。” 苏雪至恍然,向她道谢,随即将叶贤齐叫到一边,说了下余博士的事,拿出二十只银元,叫他再去买些好的炭,再买些吃食,明天一道送过去。 叶贤齐答应了,又嘀咕一句:“幸好我从前跑得快,要不然,万一也混成了余博士这个样子,我看你舅舅怎么办!” 苏雪至白了他一眼:“先有人家那个学识,再去担心这个吧!” 叶贤齐搔头:“宁可不要!我头发要紧。” 兄妹说笑着出来。苏雪至取了已收拾好的一只箱子,乘了贺兰雪的车,一起先去馆子里吃了饭,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到了火车站,等了一会儿,等到火车,上了位于火车前部的自己的包厢,打开车窗,探身出去,挥手道别,催他们快些回去。 火车在站里停留了二十分钟,再次出发,咣当咣当沿着铁路朝北而去。长长的一道黑影,越去越远,最后,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叶贤齐送走了表妹,就奉承贺兰雪:“我表姑就是厉害!我叶贤齐三生有幸,遇上了这样的表姑,五体投地,不用下辈子,这辈子我就做牛做马,报答表姑的好!” 贺兰雪忍不住又笑,笑完了说:“要是让我哥哥听到了,当心他又说你油嘴滑舌!” 叶贤齐吓了一大跳,急忙追问,这才知道贺兰雪上次竟把自己哄她的话都告诉了贺汉渚,顿时出了冷汗。 “姑奶奶,我叫你姑奶奶行不?你可千万别再在你哥哥面前什么都说,你这是想要我的命啊!” 贺兰雪哼了一声:“所以你到底是不是油嘴滑舌在骗我?” “绝对没有,我对天发誓!我对姑奶奶你的孝敬之心,神明可鉴,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叫我下辈子变成乌龟,专门驼你,这样行不?” 贺兰雪知道他满口都是胡说八道,偏偏也没真的讨厌,反而带了点新奇的体验,从没有人这么和她相处过,心里乐滋滋的,点了点头,说:“走吧,我哥哥叫我送完苏少爷去司令部找他,跟他一起回家。你也去吧。” 这回表妹要去京师开会,叶贤齐想替她买张包厢的票,但一节火车里,也就只有那么两个包厢,现在又是年底,他知道,光凭自己,肯定是买不到的,前几天就委托那个警长帮忙,结果还是没有如意,被告知,只有当日白天的火车才能弄到一张,晚上的话,只有集体卧铺的票了。 表妹白天有事,没法走,指定要他买晚上的班次。 虽然只有一夜,但表妹是女的,让她在火车上和不知道什么来路的人躺一块,叶贤齐有点不乐意,想到贺兰雪,昨晚去找她,问有没有路子可以再试试帮个忙,这正中了贺兰雪的下怀,立刻找兄长,正式邀苏少爷同来包厢。她的兄长听了后,却告诉她,他正好临时有事,要推迟出发,让她把票拿给叶贤齐,又叮嘱,让叶贤齐务必不要告诉苏雪至,车票来自自己这里。 叶贤齐说给钱,贺兰雪当然不会要,他也就算了,没想到运气这么好,一分钱都不用花,就弄来了包厢票,今天一大早,跑来献宝。 虽然不大明白贺汉渚为什么那么吩咐,但人家都发话了,他当然不敢违逆,怕表妹再追问票的来历,给了票就匆匆跑了。 现在送走了表妹,听到贺兰雪让自己也去司令部,一想起贺汉渚,就觉得头皮发麻,心里发憷,一声不吭地陪着到了司令部的门外,忽然说自己警棚里另外还有事,打死不进,推开车门,下去就跑了。 贺兰雪看着他脚底抹油丢下自己就走,不高兴地嘟了嘟嘴,从卫兵帮自己打开的门里,走了进去。 已经不早,快要十点了,司令部的人都已下班,贺汉渚让秘书和丁春山也早早地回去了,晚上,自己一个人在办公室里等妹妹。 灯下,他低着头,独自坐在桌后,正翻着一些公文,电话忽然响了。 他接了起来。 打来电话的,是曹小姐。 “烟桥,我刚听章益玖说,你打电话给他,让他明早不用去车站接你?怎么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关切。 贺汉渚眼睛继续扫着手里的文件:“临时有事,所以改了日期,明天再动身。” 曹小姐仿佛微微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有点不放心,刚打电话到公馆,说你不在,所以打来这里看看。没事就好,那你早点回去休息,别太累了。” 贺汉渚唔了声,要挂电话前,忽然问道:“十二,京师那边,也下雪了吧?” 虽然隔着电话,但曹小姐也感到他的语气变了,听起来很是温柔,前所未有,还这么叫自己,心不禁微微一跳,顿了一顿,屏住呼吸:“是,也下了,怎么了?” 这边,贺汉渚的目光已经转为阴沉,淡淡道:“也没什么,就是忽然想起来,随口问一句。顺便告诉你,你的那个司机,他的腿断了,大概是这边雪滑,前两天摔了一跤。毕竟是你的人,叫我遇上了,也不能不管,就叫人送他回你那边去了,你应该很快就能见到。” 他看着推门走了进来的妹妹,继续说道:“别忘了慰劳下他。毕竟,是在替你办事。” 他说完,挂了电话,朝妹妹露出笑容。 “回来了?” 贺兰雪点头:“苏少爷也乘火车走了。” 她走到兄长的身边。 “哥哥,我就是有点不明白,为什么不让叶贤齐告诉苏少爷车票是你的呢?” 贺汉渚的脑海里,浮现出了那一双投向自己的眼眸,眼眸里,纵然夜色浓重,也掩不住那一抹嫌恶的神色。 他笑了笑,拧上水笔的帽,站了起来,拿起自己挂在椅背上的外套,穿了起来。 “走吧,回去了。” 他带着妹妹走到门口,正要关灯,忽然这时,桌上的电话,叮铃铃地跳了起来。 他让妹妹先下去,到车里等自己,走了回来,接起电话。 打电话的是丁春山,他的声音听起来紧张无比:“司令,不好了!刚陈英那里送来一条刚得的消息,据说极有可能,有人买了杀手,意图今晚在火车上刺杀你!你临时改动行程,但对方恐怕还不知道。如果消息属实,我怕苏少爷会有危险……” 贺汉渚的眸光瞬间暗凝,猛地放下电话,转身,大步奔了出去。 正文 第 90 章 陈英说,近几年有个在道上叫做同袍社的暗中招募并培训亡命之徒,专门从事这种活动,不和雇主有任何联系,也不知道雇主是谁,只通过中间人,收钱干活。 同袍社有陈英的线人,线人获悉今晚有个行动,目标是九点发往京师那班火车的一号包厢里的乘客,知那人是贺汉渚后,通知陈英,陈英随即转给丁春山。但那个线人也只知道,今夜可能会有这么一场针对贺汉渚的行动,至于杀手是独狼还是多人配合,是提早混上火车,埋伏伺机而动,还是在中途的某个站点上来,并不清楚。 贺汉渚狂奔而出,呼司机另外送妹妹回家,随即便在贺兰雪投来的错愕注目之中,自己开走了汽车。 他风驰电掣,疾驰到了位于城北的铁路交通管理局。 这个局子,负责调度从天城发往京师方向线路的火车,并监督各个站点之间的路签发放,以保证火车行车的安全。 站里,今夜值班的副站长和两个手下正围在火炉喝着小酒,打发时间,忽然听见身后的门被人砰地撞开,一阵冷风灌入,扭头,见冲进来了一个人,不悦,正要呵斥,认出了来人,竟是贺汉渚,吃了一惊,忙站起来,迎了上去。 “贺司令,这么晚了,您……” “今晚九点开往京师的一零次班车,现在到了哪里?” 他打断,劈头就问。 副站长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又听他厉声喝道:“回话!一零次班车现在到了哪里?上一站的路签,发放是否正常?” 他的脸仿佛蒙了一层晦影,目光凶狠,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头突然闯进来的就要噬人的凶兽。 副站长想回他话,偏一慌乱,脑子反而一团浆糊,竟什么都想不出来,幸好一个手下机灵,赶忙飞快地应:“天城到京师总站的这条线路,平时十个站,现在年底,增开四站,总共十四站。二十分钟前,我们刚刚和小林庄站核对过,他们给火车发放了从双桥站解锁的路签,火车出站,所以零点左右,火车将抵达双桥。” 也就是说,至少在二十分钟前,在火车离开小林庄站继续北上的时刻,她还是安全的! 贺汉渚稍稍稳了稳心神。 “给我接双桥站!” 副站长的脑子终于灵清了回来,哪还敢问是什么事,冲进调度室,立刻要求接双桥站,接通后,说贺司令有话。 贺汉渚一把拿过话筒,向对面的值班长,交待了三件事。 第一,车站里可能会有危险。现在起立刻关闭,封掉所有入口,已经进站的,全部驱走,不许放任何人进候车室,更不许靠近站台。 第二,仔细检查站台周围所有的地方,确保没有藏人的可能。 第三,火车到站拦停,不许发放路签放出站。如果火车到站,而自己还没到,第一时间去将一号包厢里的乘客带下车厢,予以能做到的最严密级别的安全保护,直到自己抵达的一刻。 “我另外会叫双桥当地警局派人火速赶去车站加以协助。” “听着,我重复一遍,一号包厢里的人非常重要,现在有人要对她不利。” “如果人在你的车站出了意外,我要你的脑袋!” 贺汉渚通常不会用这样充满威胁的口气去吩咐下面人办事。但是今晚,情况太特殊了,他不能容许别人有失误,半分也是不行。 一旦出事,于他,便是无可挽回。 他听着那头的人发出的唯唯诺诺的应许之声,结束通话,在心里迅速地估了下路程和时间。 夜间火车时速五十左右,从这里到双桥站,铁路约一百五十公里。 照刚才的说法,假定零点到达双桥站,那么现在,留给他的时间,只有不到两个小时了。 但他能走的,是铁路修通之前的那条官道。官道并非完全沿铁轨并行,中间不可避免会有绕行。 从这里到双桥站,官道有两百多公里的路。 在零点之前,他要走完这段路。 万幸,他的汽车搭载了一台堪称现在最好的五点七升的顶配凸轮轴四缸发动机,最大输出九十五马力,他试过的实际最快时速是一百三十,理论上,应该还可以更高一些。 不利的是,前几天下雪,道路积雪。年底官道交通繁忙,推测现在大部分的路段积雪应已融化铲除,但行车的速度,必然还是会受影响。 “贺司令,现在怎么办?” 这时,有人又从外头匆匆地跑了进来。 丁春山带着几个手下追着找到了这里。 贺汉渚没回答他,接着立刻又往京师警察总局打了个电话,让派人立刻赶往双桥车站,随即挂了电话,倏然转头。 “去双桥站,拦下火车!” 在这个结着冰雪的夜晚,当天城这座城里的绝大部分人都已钻进热炕搂着身边之人陆续入梦的时候,贺汉渚驾着他那辆轮胎缠了铁链的汽车,在引擎发出的咆哮声中离开了天城,沿着一条数百年来被车马和行人脚步丈量过无数回的车马古道,往北,疾驰而去。 一个白天的往来车马践踏,令路面上积着的大部分冰雪,都化作了肮脏泥水。 车灯之下,前路像是一条残破的黑色布条,被两边旷野里那一望无际的大片的白色积雪挤压着,朝着前方艰难地曲折延伸,消失在了看不见的夜幕之末。 贺汉渚和丁春山同车,另外几个手下开着另辆汽车在后随行。 一出城,转上官道,车便就极速前行。 贺汉渚开着车,心里不停地盼望,盼望杀手现在还没有登上火车,盼望在他赶路的这一百多分钟,这七千秒里,她不会遇到任何的意外。 他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倘若挽救不及,因为他的缘故,阴差阳错之下,苏家的那个女孩就这么横遭意外…… 他感到肢体一阵发冷,恐惧,双目陡然泛红,紧紧地盯着前方,忍着眼底突如其来的微微酸胀之感,一眨不眨,命自己不许再想这些。 双桥站是这段铁路中间的一个大站,周围交通发达,水陆相连。 如果杀手计划在途中上车行动,这个地方就是一个极好的登车地点。 如果杀手已伏在车里,这个站点也是动手的好时机,完毕后,便于逃遁。 夹杂着碎冰的一片污泥被极速卷动的车轮带起,从车窗的一道缝隙里甩了进来,溅到了贺汉渚的脸上。 他打了一个寒噤。 想什么都没用了,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以他最快的速度赶到,追上她。 不是尽量,而是必须。 他必须要在火车到达之前先赶到车站。 他把着方向盘,牢牢地掌控着汽车,猛地再次踩了一脚油门,踩到底,直到无法再多下去半分。 丁春山感到自己的心跳,随了汽车的不断加速,也在不停地加快。 他的车技,在整个司令部里不敢说第一,但说老手,那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这辆车,他以前不是没开过,也试过高速行车,但从没想过,竟能开得这么快,还是在如此恶劣的路况之下。 污泥夹着冰雪屑子被车轮卷带着,不断地飞溅,打在汽车车身两边的铁皮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高速,加上轮胎缠了铁链,汽车在路上颠簸得厉害。当汽车冲上了前方的一道桥坡,又毫无减速迹象,往下继续疾冲而去时,那一刻,丁春山感到自己的心脏仿佛被摘掉了,猛地悬空,人都差点飞了出去。 这不是开车,这简直是在玩命。 一个操控不好,要是飞出去了,什么下场,上司不可能不知道。 丁春山当然不是不信任上司的驾车技术,而是…… 这真他妈的太危险了…… 比他去搞见血行动,还要危险百倍。 丁春山也有点看不懂上司的危险行为。 那个小苏是上司亲戚没错,但平时,也没见上司对这个亲戚有特别浓厚的感情。 今晚包厢里的人,要是换成贺小姐,他就完全能够理解。 但是小苏,上司居然也如此反应,说真的,丁春山觉得不大合理。 再重要的亲戚,也不值司令这样去冒险。 手下人的那辆汽车,现在早被甩得远远落后,几乎看不见了。 豹子最近一直不见人,应该是被上司派去干别的什么事了。必要的时刻,丁春山绝对会毫不犹豫地站出来,用自己的身体去替上司堵枪。 但这并不表示,他乐意就这么跟着上司死于一场因为开车太快而导致的莫名车祸。 真要就这么死了,那也太不值。 他的后背已经绷出一层冷汗,又不敢说,只能暗暗抓住身侧的车门,尽量固定住自己身体,心里祈祷关二爷保佑。 要是这趟能平安回去,他保准去关帝庙上个香,是真的。 大概是关老爷听到了他的心声,虽然一路煎熬,但可算是有惊无险,汽车狂飙着陆续经过了途中的几个地方,北仓、杨村,又将小林庄也抛在了后头。 从小林庄到双桥,中间将近百里的路,只开了大约四五十分钟,终于,在零点还差五分钟的那一刻,远远地看到了前方的双桥车站。 汽车引擎轰鸣,在随时仿佛就要爆缸的速度里,冲进了车站的站前广场,那个司机猛地踩下刹车,伴着一道轮胎打滑摩擦路面发出的刺耳声中,汽车又继续朝前滑行了十几米,这才停了下来。 引擎熄火,却还发出一阵哔哔啵啵不绝于耳的余火之声。 丁春山惊魂稍定,转头,没看见手下的那辆车,再转头,见上司已推开车门下去,朝着车站冲去,只剩下了一道背影。 他擦了把手心里的汗,摸了摸插在腰后的手|枪,急忙也跟着一路狂奔,追了进去。 离时刻表上这一班火车到站的时间,只剩不到五分钟了。 虽然是子夜,但临近年底,从附近四面八方赶来这里打算乘火车去往京师的乘客还是不少,至少五六十人,早早地来到了车站,想要进去。 今晚却不知道为什么,车站竟突然临时关闭,别说站台了,连候车室也不让进,又不说什么时候可以上车。还来了一大群的巡警,四处巡逻,气氛紧张。 乘客一开始还在外头等着,等见发车时间就要到了,车站还是半点都没有开放的意思,又天寒地冻的,变得不满起来,有人带头去找车站的人理论,很快发展成争吵,警察过来驱赶,门口乱成一团。 贺汉渚一把推开了挡住自己的人,冲到门口。守门的巡警正要拦,忽然认出来人,急忙立定敬礼。 贺汉渚没片刻的停留,径直冲了进去,一口气奔上站台。 站长和当地警长很快就赶了过来。 站长告诉他,火车还没进站,但应该很快就能入站。 “贺司令,已经照您吩咐,检查过站台内外所有的地方,没有异常!” 警长也向他报告说道。 贺汉渚目光沉凝,扫视了一圈周围。 站台里空荡荡的,近处照明昏暗,再过去些,铁轨笔直朝前延伸,延伸进了黑暗,什么都看不见。 他立在站台的边缘,眺望着那个方向,一言不发,等待。 很快,在浓墨似的黑幕的尽头,传来了一阵轰鸣之声。 那声音起初很小,若有似无,很快变得清晰可辨,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随着那个被蒸汽马力牵引的庞然钢铁巨物的逼近,站台上的地皮仿佛也开始战栗,微微地颤抖了起来。 火车进站了! 贺汉渚迈步,迎头奔了上去,跑向站台的终点,伸臂,在火车即将和自己相交而过的那一刹那,攀住了靠近一号包厢所在的车厢车门,一个纵身,人就登上了还在行进中的火车。 正文 第 91 章 包厢里的设施和条件非常好,空间很大,一个包厢就是一个独立的车厢,带小盥洗间,墙壁和地板装饰着柚木,床上铺着犹如熨过的没有一丝褶皱的雪白床单和枕巾,桌上有中西餐可选的菜单,还有咖啡和茶。 苏雪至一上去,就吩咐列车员不用来车厢里服务,锁闭掉包厢的门,拉紧窗帘,解了身体的全部束缚,到盥洗间洗漱了下,出来,换上套睡觉的衣裳,看了一会儿为医学大会准备的资料,想养好精神,就熄了灯,早早休息了。 伴着耳边有规律的车轮碾过铁轨发出的咣当咣当声,她睡了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又被身下床铺传来的一阵震颤给弄醒了,知道这是火车入站,在减速。 就要抵达的这一站,应该是双桥。 也就是说,半夜了。 现在的火车速度不快,尤其是夜车,出于安全考虑,速度更是受到限制。 三个小时了,才走到这里。 离火车到达终点,还早。 苏雪至打了个哈欠,翻身朝里,又闭了眼。 火车的速度越来越慢,最后停了下来,应该是入了站。 苏雪至继续闭着眼睛,但很快,感觉有点不对劲。 前头几站到站的时候,乘客上上下下,站台吵吵嚷嚷。 虽然自己这边没受打扰,但嘈杂声,还是能听到的。 而现在,耳边居然静悄悄的,好像一个上下车的人都没有? 苏雪至感到有点奇怪,想起身看一眼,又懒得爬起来,正犹豫着,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了过来,似乎有人正往自己这个包厢的方向跑了过来,接着,“砰砰砰——”有人拍自己包厢的门。 深夜,带了急促的拍门声,听起来十分突兀,令她心里涌出一阵不详的感觉。 她拥被,在昏暗里飞快地坐了起来。 “谁?” “是我!开门!” 门外传来了一道压抑而快速的应话之声。 …… 姓贺的? 这怎么可能! “贺汉渚!快开门!有急事!” 那人接着就自报家门了。 居然真的是他! 苏雪至诧异至极,第一反应,抬手,在黑暗里摸了下自己的胸,一骨碌从床上爬了下去,开灯后,连鞋都来不及穿,光着脚就跳到了地板上,冲到放衣服的台子前,手忙脚乱,翻到了睡前解下来的压在了衣服堆下的束胸,抓住,一把拽了出来。 “你等一下——” 她扭头,冲着门的方向喊了一声。 与此同时,每节车厢之中,预备在本站下车的乘客已拿着各自的行李,迫不及待地挤到了车门的附近,等待停车下去。 一个个头不高身形瘦小的在前头的小林庄站上车的生意人,也提了一只手提箱,从最靠近包厢的一节车厢厕所里走了出来,往车头的方向迅速走去,很快,走到了通往包厢车厢的连接口,这时却上来了两个警察,挡住乘客的去路,高声命令,所有的人立刻都回到原来的位置,一个也不许起来,更不许随意走动。 半夜了,旅途疲惫,乘客不满,有大胆的质问了起来。 “凭什么不让下去,都到站了!” “就是,什么意思?” 警察拿着警棍喝道:“上头的命令!紧急情况!叫你们坐回去就坐回去!快点!谁再磨蹭,一律以妨碍公务论罪!” 乘客虽有所不满,却也无可奈何,嘴里抱怨着,只能掉头走了回来,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出什么事了?” “怎么来了这么多警察?” 车厢里剩下的乘客也感觉到了异样,张望着月台,相互交头接耳,低声议论。 “不要吵!肃静!快点,全都回去,不许走动!”警察催促,又重复了一遍指令。 生意人的脚步一顿,透过身旁的一面车窗,看了眼外头,略一犹豫,立刻掉头,若无其事地回到了厕所前,闪身走了进去,随即丢下箱子,推开车窗,看了眼左右,身影一晃,人就从狭窄的车窗里翻了出去,迅速爬进车底,沿着月台高出路基的空间,紧紧地贴着墙,猫腰,朝前头的那节包厢而去。 丁春山带着人正在月台上巡视,眼角风隐隐仿佛看见有团黑影一晃,再看,已是消失不见。 那人在车底迅速前行,随即爬过路基,从对面钻了出来,正要攀上车厢,这时,丁春山已从车头的方向绕了过来,举起了手里的枪。 “砰”的一声,他毫不犹豫地开了枪。 一击未中,对方反击。 丁春山顺势趴到雪地里,瞄准前方,连着又开数枪。 杀手似乎中弹,倒在了地上。 警察闻声,迅速地跑了过来,一边朝着地上的杀手继续开枪,一边围了上去。 丁春山松了口气,从地上一跃而起,朝着那个被自己击中的杀手奔去,才跑了几步,突然,感到有些不对。 他在原地顿了一顿,猛地抬头,竟见车顶之上,有道黑影正从车尾的方向朝着这边,弯腰疾奔而来。 丁春山心跳大作,顿悟。 刚才被自己击中的那个杀手,只是前奏。 这个爬上了车顶的,才是后手。 而后手,往往才是最致命的。 他疾奔而去,朝着那道黑影开枪。 杀手的身手灵活无比,弯着腰,在车顶上避过射来的子弹,转眼就奔到了一号包厢的顶上,翻了下去,朝着玻璃开了一枪,紧接着,扔进去一个拳头大小的黑乎乎的东西。 “司令!有炸|弹!” 丁春山目眦欲裂,厉声大吼—— 包厢里,片刻之前,苏雪至正伸手探入睡衣里,手忙脚乱地裹着束胸,突然,听到外面起了枪声。 她的手一顿—— 几乎同一时刻,包厢的门,也被人一脚给粗暴地踹开了,“砰”的一声巨响,门撞到了墙壁上,又弹了回来。 “喀喇”一下,残破了的黄铜门锁,掉落在了地板上。 一个男人冲了进来。 从听到他敲门叫自己开门,到第一道枪声响起,再到他踹门闯入,不过短短几十秒的时间。 苏雪至猝不及防,下意识地抬起头,和冲了进来的贺汉渚,打了个照面。 她还没整理好自己,手甚至还停在胸前,吃了一惊,也不知道他看出端倪没有,见他两道目光投向自己,迅速地反应过来,仓促间,背过了身去。 “快跟我走!有刺客!” 身后,男人喝了一声。 她一凛,顿时什么也顾不得了,一把松开还没弄好的束胸,伸手去拿外衣——这时,却又听到头顶起了一阵异样的动静。 似乎有人在车顶上朝着这边奔来。 紧接着,又是混乱的枪声。 贺汉渚伸手,从后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拽了过来,猛地推到了包厢靠门的一个角落里。 几乎就是同一时刻,伴着车窗玻璃碎裂飞溅的刺耳声音,一颗子弹射入了对面的柚木墙,在墙上打出一个洞,木屑飞扬。 苏雪至还没喘过来气,紧跟着,又看见那面没了玻璃的窗户里飞进来一个拳头大小的黑色铁球。 铁球砸落到地板上,滴溜溜地滚着圈,滚到墙角,嗤嗤地冒着白烟。 贺汉渚脸色微变,猛地收紧了攥住她的胳膊,带着她冲出包厢,在车厢门口,他抱住了她,从那扇打开的车门里,纵身跃了出去。 落地的那一刻,身后传来“轰”的一声巨响。 炸|弹爆炸。 苏雪至感到贺汉渚的双臂仿佛铁钳,紧紧地抱着自己,将自己纳在他的怀里,两人被身后的残余气流推着,竟无法止住滚势,沿着积雪地,滚出去了七八米远,才终于停了下来。 她的耳朵被震得嗡嗡作响,气鼓,胸口有点气血翻涌的感觉,但很快就恢复了过来,试着深呼吸了几次,呼吸顺畅,便知自己应该没有受伤,身体放松了下来,这才感到身上很是沉重,睁眼,见贺汉渚还是那样抱着自己,依然没有松手。 他就压在她的身上,脸埋靠在她的一侧耳畔,一动不动。 苏雪至知道,他就如同自己的掩体,刚才全是靠着他,自己才没受到爆炸余波的过大冲击,这么快就恢复了过来。 但他受到的冲击,绝对大过自己。 现在她是没事了,他却还是没有反应。 苏雪至不禁慌了,急忙伸手,试着推了推他。 所幸,他很快有了反应,动了一下,慢慢地抬起头。 爆|炸的包厢车厢起火,来自其余车厢的乘客惊叫声此起彼伏。有人不顾一切地跳下车,站台上乱成了一锅粥。 身后,跳跃的火光,勾勒着她脸上方的那张男人的脸,半明半暗。 两人四目相对。 不知道是火光的余热,还是来自他的呼吸,苏雪至感到一阵热气,扑到了自己的面颊上。 “你还好吗?身上哪里疼吗?” 然后,他再次低下头,唇附到她的耳边,问道。 “我好!你呢?”她立刻问他。 “……我也没事。” 他顿了一顿,低低地应。 丁春山击毙第二个杀手,带着人,推开受惊后四处乱跑的乘客,朝着这边奔来。 “司令,你怎么样,你没事吧——”他嘶声力竭地吼,声音充满了焦惶。 “站住!都不要过来!” 贺汉渚突然转头,喝了一声。 苏雪至一愣,下一刻,身上一轻,见他放开了自己,迅速地脱下了他身上的外衣,扔到她的胸前,随即从地上站了起来,转身,朝着丁春山他们走了过去。 正文 第 92 章 他会有如此的举动,苏雪至是真的没有想到。一阵短暂的茫然,又好似若有所悟。 她的心倏然跳得厉害,心绪有点乱。 火光里,她看着他一边和丁春山以及警长站长等人说着话,一边不时地回头望自己一眼,醒悟,匆匆穿上宽大的衣服,遮住身体,又背过去整理了下,随即站了起来。 贺汉渚很快走了回来,告诉她,这里还不能保证安全,火车也不能走了,等恢复铁路交通,最快也要明天,她有事,所以他会立刻开车和她继续北上。 “你放心,保证会让你如期赶上明天开幕的医学大会。” 他说完,又看了眼不远之外那节被火海吞没的车厢,面露歉疚之色。 车厢正燃烧愈烈,火光冲天,周围到处都是从爆|炸里飞出来的小簇可燃物的火苗以及插在雪地里的各种碎片,看着触目惊心。 “不过,也是对不住你,等到了那边,我会替你准备衣物,但别的都没了,但愿不会影响你这次的行程。”他又说道。 “没关系。需要的资料我可以再准备,都在我这里。” 苏雪至已经恢复镇定,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他微微一笑,点头,视线掠了一眼她全身,在她的胸口停了一停,往下,最后落到了她的脚上。 车厢爆炸前,她是光着脚的,现在就踩在雪地里。 刚开始因为紧张,也没什么感觉,一放松,就觉得冰了,大拇趾紧紧地勾蜷,缩着,一只脚,正踩在另只脚的脚背上。 发现他的目光停在了自己的脚上,苏雪至顿悟,急忙放平脚:“我不冷——” “丁春山!” 话音未落,见他扭头喊了一声。 丁春山打发走了警长和站长,让各去做事,自己正带着人,停在上司四周戒备,听见了,让手下继续盯着以防异样,跑上去。 刚才上司说,他继续开车送小苏去京师,让自己留下处理这边的善后之事。 这样的安排,丁春山也觉合理。 现在最危险的地方,其实就是这里了。虽然已经不大可能,但万一还有埋伏。 晚上出来的两个手下,都是行动处的老手,身经百战,经验丰富,之前跟不上司令的车速被丢在了后头,也是情有可原,换成自己,也不可能跟的上。现在人刚赶到,让他们护送司令去京师,问题不大。 “司令还有事?” “去找双鞋过来,还有毯子。动作快点!” 丁春山这才留意到了小苏的窘状,点头应是,转身去了。 “你再稍等一下。” 他对苏雪至说,便脱了身上穿的那件深灰色的开司米羊绒背心,蹲了下去,铺在雪地里,让她踩在上面取暖。 他的外套已经给了自己,身上就剩这件针织背心可以保暖,再脱掉,就只剩下一件衬衫了。 他还有咳嗽的毛病。 苏雪至一愣,忙摇头。 “不用!我真不冷!你赶紧穿回去……” 他恍若未闻,蹲在她的脚前,伸过来手,轻轻握住她正往后缩的一只脚,用一股轻柔却不容抗拒的力道,带了回来,替她拂去脚底沾着的冰雪,让它踩了上去,又将她的另只脚也牵引了过来,最后卷起背心,让织物完全地包住了她的双脚。 脚被柔软的仿佛还带着体热的羊绒针织物给紧紧地捂住,立刻就暖了起来。 “等下我就穿回去。另辆车里应该也有他们为外出行动准备的备用衣服,我再去拿一件。” “我不冷。” 他说完,仰面,朝俯首正看着自己的苏雪至笑了一笑,眉目舒展,站了起来。 苏雪至只能踩在他脱下给自己包脚的衣服里,心里五味杂陈,一种说不出来的奇怪的感觉。 她不觉得自己可以接受来自于他的这样的照顾。这种感觉太奇怪了。完全超出了两人关系的正常范畴。 但她又没法拒绝,在他这样有力道的温柔坚持之下。 她只能立着,一动不动,感到自己的脚都快要起火了,幸好丁春山很快就回了,拿了毯子和一双崭新的内绒皮靴,说毯子是从另个包厢里取的,皮靴则来自一个富商太太,原本买了带回家给儿子穿,他看看大小差不多,就拿了过来。 苏雪至松了口气,赶紧接过靴子,套了进去。 稍大了些,但没问题。 穿好鞋,她从雪地里捡起背心,正要掸掉上面沾来的雪,弄干净了再还给他,他却不知为何,似乎不想让她碰,伸手将衣服从她手里直接接了过去,自己随意抖了几下,便套了回去。 今夜运气算好,一号包厢是独立车厢,空间也大,爆|炸除了波及到近旁一间包厢里的一对预备入京的官员夫妇,两人受了点程度不同的皮外伤,丈夫被飞起来的杂物砸破头外,其余车厢问题不大。就是乘客受惊不小,在枪战和爆|炸过后,争相夺路,相互有所踩踏,又伤了几个人,当时警察也控制不住现场,人都跑得差不多了,只剩些仓皇间来不及带走的行李,东一个西一个掉落在火车和站台上。现在看看里头好像没大事了,又有人记挂财物,想再进来,却被警察挡在外头,说还没灭火,乘客就聚在候车室外,吵嚷声不绝于耳。 贺汉渚环顾了一圈四周,再次吩咐丁春山组织善后,安抚乘客维持秩序,安排伤者治伤,尽快灭火恢复铁路。吩咐完,便不再停留,带着苏雪至迅速地出了站,让她上了车,将毯子递给她,让她盖,自己走到后面那辆车旁,接过一个手下递来的衣服,套上,随即回来,启动汽车,驾车离去。 苏雪至转头,看着身后的车站渐渐消失在了夜色里,想起刚才的一幕,犹带几分劫后余生的心惊和庆幸。 倘若不是他及时到来,她此刻大约已经随了那节车厢,化为乌有了。 只是她又不解。 今晚的刺客,很明显,目标是自己。 她不明白,她的存在,到底妨碍了谁,会大动干戈如此安排。 说真的,像自己这种小虾米,有如此“礼遇”,有点奇怪。 她转脸,看向身旁正在开车的贺汉渚,想先向他道谢,他救了自己的命,却听他忽然道:“你不必谢我。今晚的目标,原本是我。” 苏雪至一怔,看着他,在脑子里绕圈圈,绕了好几圈,终于勉强有了点头绪。 “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表哥的票,是你的?” “是。” 他顿了一下。 “今晚原本我也要带我妹妹去京师的,临时有事去不了,听说你恰好同路,顺便转给了你的表哥。” 他说完,转脸,看了眼满脸都是错愕表情的她。 “火车出发后,我才获悉可能会有一场针对我的暗杀,所以追了上来。” “我很抱歉,我真的没有想到,因为我,今晚让你受了这么大的惊,差点——” 他猝然停了下来。 不知是情绪的变化,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咳了几声,身形一僵,皱了皱眉,随即似乎极力压了下去,又接着道:“我真的抱歉,全是我的过,连累了你——” 苏雪至刚才只是太过意外而已,并非是在责怪他。 难怪表哥当时匆匆来,丢下票又匆匆跑了。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见他咳了起来,面似带了微微的痛楚之色,她急忙摇头:“没事,和你无关,我没怪你。你怎么样了,很难受吗?难受就不要说话。” “我没事。”他笑了下,神色又恢复如常。 “你不怪就好。到京师还要两三个钟头,我开慢点,你休息吧,想睡就睡,到了我会叫你。” 他不再说话了,苏雪至也沉默,在耳畔传来的汽车引擎声中,将身子蜷成一团,缩在来自他衣服和毯子的包裹里。 不知怎的,她想起了自己之前也曾亲历过的那另外一场针对他的暗杀。 那时候,她才刚刚认识他。 然后,她又想起了不久之前的那个晚上,她从实验室里将他送出说他是好人的时候,他对自己讲的那些话。 她忍不住在毯子的遮掩下偷偷转脸,看了眼正对着自己的那张侧脸。 他开着车,目光平视着前方,神色显得专注而平静。 苏雪至看了他一会儿,心里慢慢地不知道为什么又有了之前那个晚上曾有过的空洞洞的,仿佛类似于难过的感觉。 这个人,在男女关系上的私德上,确实是烂透顶了。 但除了这一点,其余好似并无可指摘之处。 也不知道他过的到底是种什么样的生活。看他自己,似乎连对这种随时就能要了他命的恐怖暗杀都习以为常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最适合的活法吧。只能这么说了。 他的肩膀忽然微微动了一下。 苏雪至心一跳,怕被他觉察自己在看他,急忙转回脸,拉高毯子,把身子缩得更小,随即闭上了眼睛。 接下来,没再有什么意外了。 他的车开得很是平稳,速度不快也不慢,光线昏暗,身上也暖洋洋的,原本确实很是适合睡觉,但苏雪至睡不着,闭着眼,又想起了晚上他踹门闯入了包厢,随后脱下衣服给自己的那一幕……突然这时,前方路上,从野地里横蹿出一条野狗似的东西。 他踩下刹车。现在的车没有安全带。苏雪至没防备,出于惯性,整个人从位置上猛地前冲,眼看人就要撞到汽车的前玻璃,他一下伸来右手,一把拽住了她。 苏雪至被他大力地拽了回来,一时惊魂未定,坐稳后,下意识地转头看他,见他慢慢地停下车,身体一动不动,尤其是右侧,显得有点僵直。 苏雪至顿时想起刚才他咳嗽时面上露出的微微痛楚之色,开始觉得不对劲了。出于医生本能,问道:“你怎么了?你身体有问题?” 他似乎很快就缓过来了那一阵。 “没事,我们继续上路——” 他再次伸出手,要操作汽车。 “等一下!” 车里光线暗,苏雪至打开了照明灯,打量他。 “我真的没事!你这么看我干什么?”他若无其事。 “脱衣服!” 他不脱,笑:“你要我脱衣服干什么?我可是你的表舅!尊卑上下,不知道吗?” 又扭头,看了眼后头。 “我手下上来了,我们走吧!”说完,伸手又要开车。 苏雪至拔了车钥。 “你脱不脱?你不脱,我动手!” 在她的逼迫之下,他终于慢吞吞地脱了外衣。 “转过来!背!” 他显得有点无奈,只能照做,转了过去。 “真的没事,我跟你说,我就一点小皮肉伤而已,根本不算什么……” 随了他转过身,在照明之下,苏雪至看见了,他身上那件羊绒背心的右边一侧,已被血渗透,染湿了一块。 她命令他趴在车门上,掀高他的背心,就见他的贴身衬衫背后,染了一片的血。 她将衬衫的下摆从系着皮带的裤腰里拉了出来,小心地卷起,终于,看见在他后背右侧靠肩胛的部位,嵌入了一块疑似火车铁皮的铁片,从伤口的长度判断,长七八公分,目测深度应该也不浅,铁皮的大部分已入肉,只剩一个小三角的部位还露在外。 细细的血丝,正从那道狭长的伤口里慢慢地渗出来,染红了他大半的腰背。 那时候在车站,站台上的火光晃眼,场景又那么混乱,他伤口的渗血应该也不多,她竟就一直没有觉察,他其实已经受了伤。 不知道深度到底几厘米。这个部位靠近肺,如果万一深得插入了肺,引发气血胸…… “我真没事!这点皮肉伤我自己知道,撑得住的,明早到了京师,我去医院处理下就行了——” 他转过头,笑嘻嘻地解释,冷不丁撞到她恼怒地盯着自己的一双眼眸,一顿。 “你怎么回事?你逞什么能?” 难怪他不让自己替他整理背心,应该就是想瞒住她,免得万一被她发现衣服上的口子。 不用说了,现在自己身上穿的他那件外套后,一定也有道口子。 “你明明受了伤,我两次问你,你为什么就是不说?” 她的语气非常严厉。 他脸上笑容僵住了,迟疑了下,喃喃道:“……好吧,是我错了,我确实不该逞能……” 说完,见她依然一言不发,心虚地看她。 “那你说,现在怎么办……” 对着这样的人,苏雪至也实在不可能气久,想了下,问道:“前面哪里有可以就医的地方吗?去了,我先帮你处理下,晚上也不要开车了,找个地方,你先休息,明天再上路。” “你不是要开会吗?”他小声地提醒。 “不急,明天只是开幕,不重要,错过没关系,只要能赶上校长的课题报告就可以了,是最后一天,第三天。” “好。” 他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又冲她一笑。 “你别生气了啊,我都听你的,真的。前面再过去,几十公里,有个高平镇,我们可以停在那里。你坐好,我跟手下说一声,然后我们就开过去。” 苏雪至却下了车,走到他的一侧,替他拉开了车门:“下来,坐过去!”她指了指自己刚才的位置。 “怎么了?”他不解地看着她。 “你这样你还能开车?你不怕我怕!你给我过去,坐着不要动!” “你会?” “只要你不怕翻车送了命,我是没问题的。” 苏雪至说完,看了眼已跟上来停在后的那辆车。 “当然,你要不放心,我去叫你的人来,帮你开。” “不用不用,我不要他们!就你,挺好的,我不怕翻车……” 贺汉渚一边说,一边又闷咳了两声,但又好像是在闷笑,抬起头,见她盯着自己,似乎有点不悦,急忙收了笑,下车,老老实实地坐了过去。 他的手下跑了过来,问是怎么回事。 苏雪至说晚上不赶路了,到前面的镇上过夜,明早再走,说完上车,拿起自己刚才盖过的毯子,压在他的身上,再次警告他不要乱动,随即发车,试了试手感,便驾车朝前而去,在他的指引下,很快,顺利抵达了高平镇。 正文 第 93 章 高平镇地方虽然不大,但过去就是往来京师和天城之间的必经之地,商业本就繁荣,如今在附近不过几里之外的地方,又修了火车站点,十里八乡人出门,都要路过这里,故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镇内是百行皆齐。 苏雪至开到,已是凌晨一点多,夜梦正浓的时刻,镇上家家闭门锁户,远远看去,黑漆漆的,一个人也看不到,只远处偶有犬吠之声传来。不过,运气还是不错,沿着镇口的路开进去没多远,竟见到路边有间门口钉了一个上有红十字标记木牌的西医小诊所。 能在这里遇到西医诊所,自然是好事。 诊所开在人家里,估计医生也住里头,苏雪至立刻停了车,让贺汉渚先在车里等着,自己下车,上去拍门,拍了一会儿,听到里面传出一道声音,问是怎么了,得知有人受了外伤,喊:“本诊所不擅外科,只看内科!别拍门了!再进去点,往右拐,找一个跌打馆,叫跌打郎中给你们治去!” 苏雪至看见他门口的木牌上就打着内外兼治的广告,分明是没有医德,不想接待夜诊,火了,握拳,重重地捶了一下门:“我要酒精和沃杜丁几!这些你总有吧!你开不开门?再不开,信不信我开车撞烂你大门!” 这个医生是天冷不愿起床接诊,一开始听对方声音年轻沉悦,说话也很礼貌,就没放眼里。反正外伤一时也死不了人,打发掉算了,不想对方突然凶悍,怕真会乱来,不敢再推脱了,只好起床。 “来了来了,稍等稍等——” 很快,门里透出了灯光。 贺汉渚拿掉了她之前强行盖在身上的毯子,从车里走了出来。 他的两个手下也跟了过来。 三人站在路边,一声不吭,默默地看着她拍开了门。 医生打着哈欠出来,拿了挂在墙上的白大褂,一边穿,一边打量进来的人。 受伤的是个身穿制服的青年军官,大概是失血的缘故,脸色惨白,眉目鸦黑,进来后就没开过口,但脸上一直带着几分淡淡笑意,看着挺和气的一个人。 门口两个像是手下的,也是沉默无言。 唯独那个叫门的,模样长得倒是清秀,打扮邋里邋遢,像半夜随意披了件家里大人衣服就从床上跑出来的,看年纪,似乎是这个笑面青年军官的跟班,态度却最是恶劣。 医生避过,只和笑面军官说话,问是怎么受的伤,让他坐下,自己先检查伤口。 苏雪至打量了一眼周围,诊所邋里邋遢,墙上挂的行医资质许可证上落满灰尘,还沾了几坨疑似风化了的苍蝇屎,医师穿上的那件白大褂,颜色发暗,胸前带着几点不知道是什么脏污痕迹—— “让开!” 苏雪至自己打开了外科手术工具箱,拿出需要的器械,叫来贺汉渚的一个手下,让跟着这个医师过去,盯着用开水煮沸十分钟,自己捡取了消毒和纱布等物。一阵忙碌,等准备好,用剪子剪开已被污血凝固黏在他身上的衣物,露出伤口,冲洗干净,仔细检查了一番后,往他嘴里塞了块纱布,让咬着忍痛,随即用器械夹住了露在外的三角部位,成功拔出铁皮,根据铁皮目测,伤口深度约四公分。 换成是肌肉层相对较薄的女性,这种深度,一般已是入肺。 万幸,他的背肌还是可以的。 她试着按了按他左侧相同位置背肌的厚度,根据解剖经验,判断应还没伤到肺。 苏雪至终于稍稍松了口气,随即进行伤口的内部清洁处理,消毒后,缝合伤口,观察不再出血,即用纱布覆盖,最后往他身上缠了几圈,固定。 处理完伤处,她看了他一眼。 整个过程里,他就坐着,一动不动,嘴里叼着那块自己刚塞进去的纱布,一张脸白白的,额头沁出了一层薄汗,忽抬眼,也看向了自己。 她忍着想问他疼不疼的念头。 反正肯定疼,不用问,她也知道,就吩咐他,明天一到京师,立刻去医院注射破伤风血清。 这家小诊所里没有血清。 他长长的眼睫毛动了一下,吐掉了嘴里的纱布,闷闷地嗯了一声。 苏雪至见他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怕是失血,又深夜凌晨,应早已疲倦了,就说:“没事了,咱们找个地方赶紧休息。” 他没说话,接过一个手下递来的外套,默默穿了上去,抬脚就往外走去。另个手下扔下一个银元,也跟了出去。 苏雪至一边洗手,一边问医生,镇上哪里有旅馆,条件好一点的。 医师大概是亲眼目睹了她刚才处置伤情的利索,态度变得客气了不少,说沿着门口的路一直往里,在镇子的对面入口处,路边有土岗子,那里有个镇上最大的旅馆。 苏雪至向他道了声谢,走了出去。 贺汉渚已坐在车里,眼睛看着前面,她上了车,他也没说话。 苏雪至起先也没在意,继续开车,往前慢慢又开了几百米,果然,在路边看见了一个挂着硕大招牌的名叫祥福的旅馆,于是把车停在路边,下去,推门走进狭窄昏暗的店堂,到柜台前,叫醒了一个正横在后头长椅上呼呼大睡的伙计,问有没有房间。 伙计惊醒,睁开惺忪睡眼,见来了生意,赶紧抬袖,擦了擦吊在嘴角的一挂口水,爬了起来,说有。 这个地方,那个人怕是看不上的,但出门之外,又是临时休息几个小时而已,也不能强求太多。 苏雪至出来,走到车旁,敲了敲车窗,弯腰,对还坐在车里的那个人说:“有房间!但条件不大好,你凑合委屈一下,先休息吧。” 他的手下走了上来,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车里的老板,见老板和起先一样,一声不吭,似乎全是她在指挥,不敢多问什么,于是跑到车旁,替老板打开了车门。 贺汉渚走了下来,跟着苏雪至进去。 “两个房?”伙计看了眼进来的一拨人,问。 他两个手下睡一个房,至于自己和他…… 苏雪至抬眼看他,恰见他也望了过来,四目短暂相对,又各自分开。 “三个。”她说。 “得咧!我领你们过去!” 半夜来了笔大买卖,伙计挺高兴,拿着钥匙带客人进去。 屋里煤油灯照明,十分简陋,窗帘的颜色,暗得有些认不出本色了。 苏雪至让贺汉渚睡那个相对最大也最干净的房间。见他进去后,坐在凳子上,还是一言不发。 她感到他好像不高兴,从那家诊所出来开始,就不高兴的样子。 但她想不通,为什么。 “你怎么了?我看你不高兴?”她忍不住问了一句。 “没有。”他断然否认。 好吧。 苏雪至很快放弃了探究别人情绪如何的试图。 估计他就是累,再说了,皮肉刚吃了那种苦头,换自己,情绪也没法好。 她看了眼床,想了起来,让他稍等,出去到车上拿了毯子回来,走到床前,替他铺在床上,铺好后,说:“你过来,睡上头,再卷过来,这样干净点。” 他站起来,走了过来,坐到了床沿上,三两下蹬掉脚上的鞋,人往后一仰,仰到一半,大概是拉到伤口,身形一顿,嘴里轻轻嘶了一声。 苏雪至眼疾手快,伸手一把托住了他的背,扶着,帮他慢慢地侧躺了下去,轻声责备:“你怎么搞的,慢点不会吗,当心扯坏伤口出血!” 躺下去,他两个手就摊着,不动。她只好又帮他将毯子拉过来,盖在身上,再压了床棉被,伺候完大老爷,问他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不喝。”他拒绝。 苏雪至点头:“行,那你休息,我走了。你手下住在你左边,我在右边隔壁,有事的话,尽管叫。” 她往外走去,走到门口,迟疑了下,停步,慢慢地回头。 他还那样侧卧着,果然,如她刚才的感觉,他的两只眼睛,在看着自己背影。 她终于转过身去,走了几步回去,最后停在了屋子的中间,低声问他:“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是女人的?” 她问完,屏住呼吸,看着他。 床头的桌角上,点着一盏煤油灯,玻璃灯罩已被熏得乌漆墨黑。 昏暗的灯火之下,苏雪至听到他低低地应:“有些时候了。” 苏雪至的心咚地一跳。 今夜之前,她丝毫也未察觉到这一点。 她定了定神,顿时想起一件旧事。 “是那天在城南的日本汤池里遇到,你认出我的吗?” “算是引子吧。不过,当时我以为看错了,是后来才确认的。” “后来你是怎么确认的?” “说来话长。”他就这么回应她。 她顿了一下,改问自己另外另外的一个最大疑问。 “你既然知道了,为什么没揭发我?” “除非哪天你自己想做回女人了,否则,我为什么要揭发你?” 苏雪至沉默了片刻。 “那么放假前,我的室友走了,也是你的手笔?” “是。算是之前因为我的缘故让你失去单人住宿的弥补吧。” “谢谢你替我保守这个秘密。”苏雪至说道。 他笑了笑:“小事情。” 苏雪至缓缓地吁出了一口气,望着他,再次道谢,一字一字,郑重其事。 “虽然你这么说,但我真的很感谢你。谢谢你,表舅,我很是感激。这个身份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他沉默着。 “不打扰你了,休息吧。” 她轻轻地走了出去。 这回是真的走了。 苏雪至回到了自己在隔壁的屋里,没点灯,在昏暗中,摸黑,和衣,躺到了身下的木板床上。 尽管她闭着眼睛,想引导自己尽快入睡,等醒来,天亮就能出发,离开这个旅途中因为意外偶然而路过的地方,但大脑皮层活动却似乎完全不受控制,她始终睡不过去。 估计已经两三点了。 她听见自己每翻动一下身体,不知是床板还是床脚,就跟着咯吱一声,在这寂静的深夜,听起来分外扎耳。 她禁止自己再翻身,正拘着身体,突然,屋子的角落里,又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微吱吱之声。 她实验室里好朋友的亲戚也来凑热闹了,从床前飞快地蹿过去,又蹿了回来,跑得不亦乐乎。 苏雪至感觉自己躺得浑身酸胀,洞鼠又吵得厉害,索性爬了起来,走到窗前,拉开耷拉着一角的破窗帘,推窗,看向了外面。 旅店地势很高,建在一个土岗子上,视野大概是唯一的可取之处了,站在窗前,能看到高平镇的大概模样。 这是一个典型的北方集镇,带着院落的四合平房星罗棋布。今晚也有月光,惨淡的颜色。烟囱,狗吠,淡月洒在屋顶没有融化的积雪上,泛出一层莹莹的白光。 有点冷,苏雪至搓了搓手指。忽然,鼻息里飘入了一股香烟的味道。 有人不睡觉,在抽烟? 苏雪至迟疑了下,探出头,看隔壁的窗户,两扇窗户之间,恰被一道微微凸出来的墙给挡了视线,什么也看不到。 她又使劲闻了闻,确定无疑,香烟的气味就来自隔壁,心里顿时又一阵恼火,转身出去,来到隔壁门前,敲了敲,发现门没反锁,直接推了进去。 果然,贺汉渚在抽烟。 屋里没灯,但能看见,他爬坐到了那面破窗户上,一条腿支在上头,架在对面的窗棂上,另条长腿松松地沿着窗台挂下来,嘴里叼着烟,烟头的红光,在夜色里一明一灭。 他听见她进来的动静,扭头,看了一眼。 苏雪至走了过去,停在窗前。 “哪来的香烟?” “手下给的。” “干嘛不睡觉,抽烟?” “疼。睡不着。” 苏雪至一顿,刚才的火气一下就消了不少,语气不再是质问,变得缓和了。 “别抽了,对伤口不好。给我吧。” 她伸出手,举到他的面前,向他要。 他仿佛没听到。 苏雪至等了一会儿,见他不理会,油盐不进的样子,又隐隐地气了起来,伸向他嘴,自己去拿。 他立刻抬手,从嘴里取了烟,举了起来。 苏雪至去够,每次眼看快要够到了,下一秒,他又举得更高一些,就是不让她够得到。 苏雪至停了下来,看向他,变得很生气了:“给我,马上!” 他的脑袋歪靠在窗棂上,扭过脸,似乎在看她。 窗外的月光和雪色映照他一侧的面孔。他面容惨白,像鬼,眼睛在黑暗里,却黑黢黢地发着光,像两口吸人魂魄的深渊。 “小苏,我这么烂的一个人,死活你也在乎?” 他慢吞吞地开口了,语气像在和她调笑。 苏雪至不看他的脸,盯着他还举着的烟:“你这个人确实挺烂的,不过,病人烂不烂,和我无关。晚上住下来是让你休息,不是抽烟。” 他一顿。 “我就抽,你管不着。” 说完,当着她面,又吸了一口,不止这样,竟还挑衅似的,朝她面门喷了一口刚吸进去的烟。 苏雪至没防备,吸了进去,呛住,咳了几下,抬头,见他竟很开心的似的,低声吃吃地笑,气得火冒三丈,这下也不客气了,一手揪住他拿烟的胳膊,阻止他再动,另手伸过去再夺,这回,眼看就要拿到了,不想他竟换了只手,再次高高举起。 苏雪至气急败坏,跳起来又够,他似乎愈发快活了,一边避着她的手,一边闷笑个不停,到了最后,笑得肩膀都在微微发抖了。 苏雪至再跳几下,突然顿悟了过来。 这个人,他是在耍自己而已! 她停住了,喘了两口气,等呼吸平稳了些,冷冷道:“算我多管闲事了,贺司令,您想怎样,就怎样吧。”说完转身就走。 贺汉渚扭脸,看着她掉头走掉,走到门后,就要开门出去了,突然掐了香烟,从窗台上一个翻身下去,几步就追上,从后,一把抓住她的一只胳膊,将她拽了回来,猛地按在了门上,用自己的身体,一下将她兜在了门后。 这变化猝不及防,苏雪至被迫背抵在了门板上,抬起头,就感觉到一阵灼热的呼吸,扑到了自己的眉头之上。 知道他低头,正在看着自己。 夜色昏暗,对面,贺汉渚近在咫尺,近得她几乎能清晰感觉到来自于他的体热。 她浑身冒出了一层鸡皮疙瘩,脖子登时僵硬,人简直都不能动了。 她怕声音大了吵醒隔壁他的手下,忍着心里涌出的一阵惊慌,定了定魂,极力将自己的身体往门板上贴,尽力不去碰到压靠过来的男人,吞着声,用愠怒的声音质问:“姓贺的,你要干什么?” 他低着头,看着她,既没有下一步的行动,也没有后退松开。 两人便如此,在黑暗里僵持着。 苏雪至的心跳越来越快,后背如有无数芒刺,就在她快要忍受不住时,突然,感到他似乎慢慢地松了手。 “……你走吧。” “我是想和你说,不抽了。” 黑暗中,她听到他在自己的耳边,低低地道了一句。 话音落,挡着她的那一双臂膀,从墙上落了下去。 他往后退了一步,让出了道。 逼迫而来的压力之感,也随之立刻消失了。 苏雪至喘了口气,立刻转过身,打开门快步走了出去,回到了自己的屋。 正文 第 94 章 苏雪至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糊里糊涂地回到了房间里的。 她直到重新躺了下去,在黑暗里闭目了好一会儿,脑子才从刚才那一阵带给她的巨大的冲击感里彻底地清醒了过来。 她固然平日粗枝大叶的,对不感兴趣的人和事,不大会投以过多的关注。但这并不表示她是白痴…… 刚才的最后一刻,贺汉渚竟把她堵在了门后,那样对她。 他想干什么,当时她没完全反应过来,整个人是彻底懵掉的状态,但现在再想,很明显,他在勾搭自己。 她有一种强烈的事后的感觉,仿佛下一秒,在黑暗之中,他随时就要亲吻自己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最后又止住罢了。 现在,脑子清醒了,在她心里,随之而来,就是一股浓重的厌恶之感,前所未有。 以前,她固然有时也不大看得上此人在男女关系上的行径,但也称不上真正的厌恶。 这属于个人私生活的范畴,和他有牵扯的女人们自己都不在乎,她在乎什么。 但现在,她是真的做梦也没想到,他竟把主意打到了自己的头上来。 一想到刚才差一点就被他给那样了,她就忍不住一阵哆嗦,浑身皮肤又开始冒鸡皮疙瘩了。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对自己有了这种可怕念头的? 是在知道自己是女人之后吗?然后,因为今晚,对自己有了救命之恩,他开始觉得,自己应当以身相许,做他的下一个猎物? 一瞬间,她对这个男人的下流无耻达到了空前的厌恶程度。 不止如此,她更是恼火无比,恼自己当时怎么就那么老实,竟傻了一样,任他禁锢了那么长的时间。 她怎么就不知道反抗。再不济,也应该跳起来抽他一个耳刮子,帮他那个已被下面控制了的脑袋好好地清醒一下。 黑夜里,洞鼠继续在地盘上大摇大摆地游弋,用尖利的牙齿,放肆地啃咬不知道哪个角落里的木头,以此来嘲笑着人类的软弱和愚蠢。 苏雪至就这样在轮回的震惊厌恶和气恼的各种情绪里辗转反侧,最后也不知道到了几点,倦极,困意袭来迷迷糊糊睡去的时候,脑子里的念头已变成了反省。 她在反省,有这样的结果,固然姓贺的风流成性是主因,但是不是自己的态度也存在些问题。 她回忆昨晚和他的相处,分析是否对他太过随意,模糊了原本应当有的和外人之间的界限,这才惹他误会,造成这样令人不适的可怕局面…… 这个下半夜剩下的时间里,苏雪至做着乱七八糟的梦,第二天醒来,感到头昏脑涨,看了眼窗外,又吃了一惊。 她竟然睡过了头! 外面天光大亮。阳光透过窗帘照射进来,光线有些刺目。 感觉已经很迟了。 她很是懊恼,急急忙忙爬了起来,胡乱洗漱了下,匆匆开门,却见贺汉渚的一个手下就站在走道里,见她开门,快步走来,递上手里的一只包袱,说是早上从镇上临时买的一套衣裳,让她暂时穿一下。 苏雪至身上自然还是昨夜的那一套,睡衣加他的外衣,显得不伦不类。 她接了,回到房间打开包袱。 里头是套新的外穿普通冬男袍、保暖的里衣,另外还有一双棉纱袜。大小都和自己差不多。 她在纠结的心情里,换了衣服,收拾好出来,往外走去,心情忐忑而烦恼。 昨夜出了那种意外,现在她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那个姓贺的。 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若无其事,避免更多的尴尬,还是冷脸相对,以表达自己对昨夜之事的愤怒和不满? 昨夜被他追上来压在门后,她当时的反应,太过软弱无力了,实在不该。 要是早上再不表明态度,会不会再次给他造成新的错觉,以为自己是在欲拒还迎,并非强烈反对? 快到旅馆的大门口,她的脚步变得迟疑了起来。 昨夜的伙计看见她,追了出来,请她去用饭,说热在厨房里。 苏雪至哪来胃口,说不吃,心一横,跨了出去,看见贺汉渚就站在不远之外的一道用石头垒起来的矮墙前,背对着这边,身影一动不动,似在眺望远处镇上的街景。他的两个手下检查着汽车的状况。对面,十来个应当是住附近的小孩和闲人,三三两两地站着,用好奇的目光围观着汽车和这几个昨夜到来的不速之客。 苏雪至的脚步停在了旅馆的门口,进退维谷,他的一个手下很快看见她,叫了一声,她看见他随即扭头,看了眼自己的方向。 苏雪至的心跳立刻又失控地加快了,竟有些紧张,飞快地调整情绪,立刻下了决心,正要冷脸以对,见他已是朝着自己走来,停在距她七八步远的地方,微微地点了点头。 “还有点路,你开车或也累,今天他们开吧。” 他竟神色如常,语气也是如常,说完喊了一声。他的一个手下就从后跑了上来。 他也没再停留,说完话,迈步,往后面那辆汽车走去。 等在那的他的手下替他打开了车门,他弯腰钻入后座,坐了进去,很快,那辆汽车发动,在后头几个小孩的大胆追逐下,从她的面前经过,先开走了。 苏雪至不禁再一次地意外了。 从昨夜起,她满脑子想来想去,把自己折磨得心神不宁。她可真的没想到,一夜过后,他竟是如此的反应,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要不是昨夜那真真切切的记忆还在,光看他刚才的样子,她差点以为,全是自己做的一场乱梦。 难道是自己发散过度,自以为是,其实他根本就没那个意思,是她冤枉了他? 她立在原地,看着前头那辆已离去的汽车,一时之间,有点回不过神来。 “苏少爷,您请上车。” 苏雪至猝然回神,收回目光,上了另外一辆为自己打开门的汽车。 他的这个手下姓姚,司令部里人都叫他姚老二,他追着前头的车,上了路,用带了点讨好的口吻道:“苏少爷您放心乘我的车,我开车在司令部里算是稳的,路上您再好好休息。” 苏雪至压下心里混乱的感觉,为自己今早的迟迟不起而致歉,说耽误了他们,本可以早点叫醒自己出发的。 姚老二笑道:“没事,是司令不让叫你的。昨晚那种事,碰上了,也是倒霉,但也可见,你和我们司令都是命大之人,将来必有后福。” 苏雪至向他道了声谢,姚老二忙摆手,说不敢当。 苏雪至不再说话,看着开在前面的那辆车,想了一会儿,吁了口气。 算了,不想了,想得脑瓜子发疼,浪费精力。 昨晚应该就是自己敏感过度。 像自己这种男不男女不女的样子,贺汉渚花丛老手了,怎么可能会有兴趣。 昨夜已过去,什么都没发生。反正,吸取教训,往后提点自己,无论何时何地,多加注意言行,勿随意越线。 就这样,最好不过。 她在心里想道。 这趟北上剩下的路程里,没再发生什么意外了。 午后两点多,汽车开到京师,经过渐渐热闹起来的南郊,从正阳南门下经过,走了几条两边全是商铺的通衢大道,最后抵达京师饭店。 这是京师里最著名的饭店之一,诸多名人抵京后的首选下榻所在。 路上,贺汉渚乘的那辆车一直开在前,入京师后,道上车水马龙,很快淹没不见。 姚老二在饭店门口停车,苏雪至下来,果然,没再看到人,那辆车也不在,应该是被他开走了,只看到另个替他开车的手下等在饭店门口,告诉她,已替她开好房,等下会有人给她送来需要的衣物,让她在房间里等。最后说,贺司令让自己转话,他有事,所以先走,他住城西丁家花园,让她有事随时可以去找,说完行了个礼,命跟出来的饭店侍者将人接进去,便和姚老二走了。 “苏先生您请进,随我来。”穿着制服的饭店侍者恭敬相迎。 苏雪至到了开好的房间里,等了大约半个多小时,侍者送来一口崭新的旅行箱,另两套刚熨过的西服。箱子里装着从头到脚的另外一些衣物,还有二十封用簇新牛皮纸包的银元,十个一筒,共两百元。 苏雪至看着东西,心里很不是滋味,无精打采的。 不想接受来自于他的这种东西了,但现在情况特殊,也只能这样。 医学大会的会场在京师医科大学,位于城东。她本来与校长约好,今早在城东那边他住的一间饭店里碰头。 昨晚半路的火车事件,以现在的新闻传播速度,最快应该也是今日晚报才能见报,早上没等到自己,他想必先走了,现在在开会。 今天大半天已经过去,自己也没必要再过去,详情等晚上见了面再说。 现在最要紧的,是抓紧时间,把后天需要的资料再准备一下,能准备多少是多少。 苏雪至到浴室里冲了个澡,极力打起精神,不再去想别的,坐到桌前,开始专心做事。 贺汉渚独自开车,到了位于城西的那处寓所。 这一带有很多从前的大大小小的王府贝勒和贝子府,现在几乎全都成了众多政要名流的宅邸和后院。王家也住这里。 但贺汉渚不喜深宅大院,以前住西郊的一个地方,后来为了出入方便,才在附近置了套洋房,当城里的寓所。 他不在的时候,这里的房子是由从前贺家还剩的一对远亲管事夫妇老鲁和贺妈看守。夫妇知兄妹这两天要来,早早地将房子整理收拾妥当,就等他们抵达,却没想到出了意外,人没等到,今天一早起,客厅里的电话铃声响个不停,老鲁夫妇担忧不已,正焦急着,终于等到他开车抵达,松了口气。 老鲁打开大门,将他迎了进来,说已经知道了昨晚火车上的事,幸好他没事,又告诉他,一早起,这里电话就没停过,王孝坤、章益玖、大总统府秘书等人,都打来了电话,询问他的下落。 “他们说你要是到了,叫你立刻回个消息——” 贺老妈子闻声,也赶了出来:“孙少爷,你可来了,你没事就好!我和老鲁担心了你一天,你饿不饿,先吃点东西……” 贺汉渚停在楼梯上,转头,对老鲁夫妇笑道:“我想先休息一下。无论谁找,说我不在。” 他上了楼,进到房间里,一把拉上了遮光的窗帘。 光线被挡在了外面,周围立刻变得昏暗一片。 贺汉渚走到床前,在床边坐了片刻,伸手,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拿了支烟,点了,抽了几口,忽然呛住,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压下咳后,胡乱灭了才抽几口的烟,一臂支着自己刚因咳嗽牵到伤口而变得隐隐胀痛的后背,慢慢地躺了下去。 他感到疲倦。 昨夜一夜无眠,此刻躺下之后,疲倦仿佛潮水一般,缓缓地朝他涌了过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贺汉渚仿佛看见了自己,行在一片混沌当中,心里空荡荡的,似乎在找什么人,渐渐地,云雾渐散,前方有道倩影,正曼步而行,他顿感心跳加快,仿佛那道影子,就是他在找的人。 他看见自己追了上去,然而,她却若即若离,他始终无法够到。 脚下云雾再次迷离,他迟疑了,开始停下步伐,那道倩影却亦停了步履,等他,转头回眸一笑。 刹那,云消雾散,山辉川媚,心神荡漾间,他听见有个声音告诉自己,这一定是在做梦,要尽快出来。 但他却始终走不出来,反而继续做着梦。在这个梦的又一个深梦里,他仿佛再次回到了昨晚的旅途,在那个昏暗而简陋的路边旅馆房间里,他情不自禁地逗弄着一个女孩儿,把人惹怒了,丢下他走了,他心痒难耐,又追上去,将她堵在了门墙和自己的身体之间,不放。 和她的距离,是如此之近。她如在怀中,皮肤柔软,呼吸温热。 定是黑暗的怂恿,他竟情急欲盛,热血沸腾,身体清清楚楚地感觉,他在渴望,不止想要一亲芳泽,和她同床共枕的滋味,想必更是美妙…… 一辆汽车开到了大门口,停了下来,发出的短促的喇叭声,将贺汉渚从梦境中惊醒了。 他弹坐而起,心跳得如要蹦出喉咙,睁目四顾,方醒悟,这是身在何处。 房间里的光线愈发暗沉,天应该已经黑了。 他在床上继续坐了片刻,一动不动,突然猛地一个翻身,下床,快步走进浴室,伸手拧开盥洗台前的一个黄铜龙头,放出水,俯身,把头凑了过去,用水哗哗地冲,片刻后,直起身体。 心还在勃勃地急促跳动。 他在黑暗里继续站立了片刻,抬手,指尖慢慢地摸到了电灯的开关,打开灯,随即一把扯过毛巾,擦干自己的头和脸,转身出了浴室,开始穿衣,下楼,去见他避不开的需要见的所有人。 正文 第 95 章 来人是王太太和王庭芝。 昨夜丁春山照贺汉渚吩咐,在处置完火车站的乱子后,今早回了天城。 如此安排,一是司令部需要亲信值守,二是出了这样的事,贺汉渚让妹妹先不要来京师,暂时继续留在天城。这个白天的后来,丁春山又从手下那里获悉,上司昨夜其实在爆炸里受了伤,傍晚王庭芝打电话向他询问情况,他便据实以告,王庭芝有些担心,打算去丁家花园再看看,王太太获悉,说也要来,他便载着王太太一道来了。 贺汉渚从楼上走了下来,王庭芝立刻快步迎了上去,神色关切。 “四哥,你伤势怎么样?什么时候到的?到了,怎么也不说一声?” 贺汉渚和二人打了招呼,说自己无事,一点轻微皮肉伤,已经处置好了,随即又笑着解释,他是午后到的,因昨夜没休息好,当时有些乏,打算小憩片刻再向周围报个平安,没想到睡沉了。 “怪我,一时疏忽,竟叫大家伙担心。”贺汉渚赔罪。 王太太道:“快别这么说,你没事就最好了。知道昨晚上的事后,我是一个白天都心惊肉跳。你救那位小苏,本也是应该的,但不是伯母多嘴,烟桥你这样,实在太过危险了!这事原本根本不必你亲自去的,又不是你故意的。幸好你福大命大,吉人天相,躲过这一劫!” 王太太双手合十,拜了几拜,随即指着带来叫贺妈接了去的一只食盒,说是自己特意替他炖的补品,让他趁热吃,补补身体。 贺汉渚连声道谢,说等下就吃。 王庭芝咬牙切齿:“一定是陆宏达那个王八蛋干的!总有一天,我要他好看——” “庭芝!” 王太太皱眉喝止儿子,随即道:“烟桥你放心,你伯父会帮你查的,等查出凶手,一定不会放过!” 贺汉渚道谢。 王太太问贺兰雪什么时候来,得知贺汉渚已经改了主意,出于安全考虑,暂时不打算让她来这边了,叹气直说可惜,道自己想念她。又谈了些关于曹小姐最近的事,道她出面四处奔走,组织京师里的太太小姐们捐款筹建了一个慈幼院,曹小姐自任院长,最近十分忙碌。 “像曹小姐这样出身好、有学问,且又心系大众疾苦的大家小姐,真的是难得啊!”王太太感叹。 贺汉渚含笑倾听。 王太太和他闲谈之时,王庭芝便坐一旁,一言不发,似乎在想着什么。 再坐片刻,王太太说不打扰了,让贺汉渚也早点休息,起身告辞。贺汉渚送出去,王太太让他止步,自己也停在客厅门口,等儿子先出去了,边上没人,望着贺汉渚,欲言又止。 “伯母您还有话?”贺汉渚微笑问道。 王太太迟疑了下:“烟桥,我是把你当自己人,就直说了。你和那个唐小姐,是怎么回事?” “唐小姐?” 贺汉渚挑了挑眉,反问一句。 这几天,京师里突然有个流言,满城交际圈里的人都在说,贺汉渚和唐小姐在天城饭店开房过夜。 都知道他就要来京师见曹家长辈商议婚事了,突然闹出这样的事,据说就是傅氏在天城饭店举办答谢酒会的那一夜,是有人亲眼看见两人上去的,说得是有鼻子有眼,一下就传得人尽皆知,今天甚至都登了小报。 要说这种事,放平常也没什么,男人家的一点风流韵事罢了,但他求亲在即,还搞出这种事,关键是自己毫不避讳,又被有心之人暗中煽风点火,弄得人尽皆知,到了闲人的嘴里,难免就成了他对曹小姐乃至曹家的不敬。 王太太听说曹家老太太很不高兴,觉得失了脸,骂贺汉渚不知好歹,还勒令曹小姐待在家,哪里也不准去了。 她担心婚事生变。 王太太把听来的和他讲了一下,提点:“烟桥,这事说大,确实不大,但有点麻烦,主要是时候不对。我听说,是陆家的一个姨太太跑去曹老太太跟前添油加醋进的谗言,把老太太气得半死。另外,我今天还听说,你怎么打断了曹小姐一个奶妈子儿子的腿?曹小姐有心,要替你隐瞒,却没瞒过去。她再不是,你也不能这样啊!所谓打狗也要看主人。我有点担心。你要么休息两天,等身体好了点,尽快先去曹家陪个不是,澄清误会,免得万一婚事不顺,岂不是遂了小人的心?” 贺汉渚听完,沉默了片刻,道:“谢谢伯母的提醒和关心,但我这里,恐怕是没什么能澄清的。” 那就是说,他自己也承认,和唐小姐开房,打断曹家人的腿,事情都是真的。 王太太见他年轻气盛,语气依然漫不经心,自己倒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了,暗叹口气,想着不如让丈夫来劝,于是改口,让他休息。 贺汉渚点头,送走了王太太和王庭芝,回来。 贺妈去厨房替他准备吃的东西,他独坐客厅,出神之际,忽见王庭芝又折了回来,抬眉:“庭芝你还有事?”示意他坐。 王庭芝却不坐,道自己母亲还在外头等着,他就几句话,想问一下而已。 “四哥,苏雪至怎么会坐了你的包厢火车差点没了命?” 贺汉渚顿了一下:“是我临时有事改了行程,将定好的票给了她表哥。是我连累了她。” “他有事吗?受伤了吗?”王庭芝问完,屏息看着他。 贺汉渚说运气好,人没受伤。 王庭芝松了口气,面露笑意,望着贺汉渚诚挚地道:“多谢四哥你救了他。那我就没事了,我走了,四哥你受了惊,早点休息。” 贺汉渚微笑,目送王庭芝离去,等人一走,笑容消失,又感到后背的伤处隐隐开始地抽痛。 他一直记着她吩咐过的话,让他到了,就尽快去医院注射血清。 但他却懒洋洋的,半点也不想去。 血清最好在二十四小时内注射,否则防护效果大打折扣。 关于这一点,她肯定比自己更清楚。 他看了眼立在客厅里的落地大钟。 还有几个小时的时间。 当然了,她现在应该已与校长汇合了,必定早把自己丢到了九霄云外。 贺妈来请他用饭。 贺汉渚坐了下去,没什么胃口,吃了些就起身,这个晚上接下来的时间,就被络绎不绝的从四处打来的电话给占满了。 他不停地重复自己白天失去联系的原因,说自己一切平安,只受了点小的皮肉伤,为对方的关切致谢,请对方不必特意来看自己。 秒针不断地前行,分针一格格地一动,时针不知不觉,也向前移了几格。 快要十一点了,响了一个晚上的那架电话,终于静默了下去。 忽然这时,它又叮铃铃地响跳了起来。 贺汉渚的心微微一跳。 按理说,社交电话,应该不会这么晚还打过来。 白天和她分开之前,他曾让手下给她留下地址,还有一个电话号码,让她有事可以随时来找。 贺汉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明知那是不可能的,但当听到深夜时分再次响起电话铃声,竟突然暗暗有点紧张,伸手,一把拿起电话,接了起来,没立刻开口,微微屏息,等着那边的声音。 “是我!我亲爱的孩子,这么晚,没打扰你休息吧?” 听筒里传来了一道熟悉的说着德语的浑厚嗓音。 是鲁道夫医生。 贺汉渚一顿,立刻笑道:“没有,还没睡,今天刚到,所以没来得及和你联系。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鲁道夫说一切顺利,今天去参加了医学大会,见了不少人,晚上,认识了来自军医学校的校长,以及他的那位助手,一个姓苏的年轻人。 “原来他就是之前那个曾替你缝合过伤口的人。我和他谈了一会儿,他知识渊博,对医学很有见解,用你们的话说,我简直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我太喜欢这个年轻人了!” 听着鲁道夫对她赞不绝口,贺汉渚竟隐隐也有种与有荣焉之感,沉默地听着,没有打断。 “哦对了,看我,一兴奋,就忘了正事。我听说昨晚你出了事,受了外伤,注射了破伤风血清吗?” 贺汉渚的心再次暗暗一跳,若无其事:“你怎么知道我受伤?” 鲁道夫说,他的妹妹刚才打了个电话给他,说晚上从王家公子那里得知他受了伤,担心哥哥平日粗心大意一向不爱惜身体,拜托自己关照,提醒他尽快打血清。 “你没去注射?” 鲁道夫的语气有点不悦。 贺汉渚沉默。 “不行,万一出事!你等着,我现在就去你家——” “不不,这么晚了,还是我去你那里吧。” 贺汉渚说道,压下心底涌出的一种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之感,挂了电话。 他驱车,去了鲁道夫的家,打完针出来,在乌沉沉的夜色里站了片刻,又独自回了寓所。 第二天,总统府派了医生来看他的伤,报纸则到处转载前夜发生的火车刺杀事件。贺汉渚以养伤为名,足不出户,但前来探望的同僚朋友却是一拨接着一拨,丁家花园的这处寓所,从早到晚,客人不绝。 不止如此,大概不久前的药厂一案令他声誉有所挽回,宗先生又从校长那里得知那天晚上他特意赶过去救了苏雪至,也送来了慰问函。 舆论谴责暗杀行为,虽没明说,但暗认应是陆宏达的所为。据说陆宏达十分愤怒,极力辩白。 第三天的上午,王孝坤打了个电话来,告诉还在家养伤的贺汉渚,大总统对此次的暗杀事件十分愤怒,获悉消息的第一时间,便下令追查案子,捉拿幕后凶手,让他安心等待结果。 “陆宏达昨晚跑到大总统面前剖心喊冤去了。他就算真没干这事,肯定也不想看到你娶曹家小姐。”王孝坤停了一停。 “……烟桥,这两天的一些小报,你有没看到?” 贺汉渚今天闭门谢客,一个也不见,刚睡醒,人也没收拾,额发凌乱垂落下来,覆着额,歪靠在沙发里,手里拿了支烟,接着电话。 “没看。怎么了?” “倒也没大事,就是提醒下你,大总统就算不在乎这种事,但他是个出了名的孝子,之前为老太太寿日增光,亲自放下身段去向宗先生求字。要是老太太不高兴,哄不回来,婚事怕没那么顺利。” 贺汉渚慢慢坐直身体:“我要是不去赔罪,伯父你怎么看?” 王孝坤似乎一愣,迟疑了下,道:“这是好事,我当然希望你能顺利,不过这种事,看你自己吧。有,固然锦上添花,没,也强求不来。” 贺汉渚微笑道:“多谢伯父。” 他才挂了电话,几乎是下一刻,铃声就又响了起来。 这次是章益玖打来的,问他身体恢复得如何了,要是出的来,自己定个位子,邀他一起吃个便饭,替他压压惊。 “咱们兄弟有些时日没见了,这回本来说好接你的,出了这种事,也没接着,怪想你的。” 贺汉渚目光微动,狠狠地吸了口烟,随即将手里那支还剩一半的烟,慢慢地捻在了面前的一只烟灰缸里。 “章兄你请客,别说就这么点皮肉小伤,就算叫人抬,我也得去。” 他大笑,一口答应。 正文 第 96 章 章益玖请客吃饭的地方,是家开在十刹海边上旧王府里的粤菜馆。 能把饭馆开到这里,且生意兴隆,老板自有两把刷子。 贺汉渚到的时候,已不复早上在家之时的萎靡之状,衣冠整齐,精神奕奕。 章益玖亲自等在外头,接到人,称兄道弟,亲热说笑,穿过园子,曲径通幽,最后来到一座硬山过垄脊的重楼前,登楼到了顶层包厢,落座,穿着整洁的堂倌便跟进沏茶。 章益玖笑道:“这地你保准没来过,是你去了天城后才开的,半年功夫,声名鹊起,现在又是年底,想来吃顿饭,不提早几天打招呼,难。我想着你平常大鱼大肉应也腻了,所以今天咱们换个口味。” 贺汉渚闲闲靠坐,透过近旁的一扇花窗,眺了眼楼外。 近前楼外,波光粼粼,远处西山,顶覆白雪。 “看来我今天是有口福了。不来几个大菜,狠狠敲你一笔,对不住这出来的一趟。” 章益玖做了个请的姿势,笑道:“早就该请了,聊表心意,今天是得偿夙愿。” 之前通过贺汉渚的介绍,章益玖替傅氏办了事,自然,也从中获利丰厚。 自那之后,章益玖愈发觉他深不可测,隐有几分手眼通天之感,彻底引为知己,早想请他吃顿饭了。 又道:“可惜你前几天受了伤,今天也就不好劝你喝酒了,否则咱们兄弟可以不醉不归。对了,你身体怎样了?” 贺汉渚道无妨,下次再喝,到时自己请客,章益玖欣然答应。 两人你来我往,寒暄几句,又就着菜单点了几道招牌菜,花胶鸡丝、五柳石斑、腿汁扒白菜、蟹茸燕窝。上菜后,一边就着湖光山色落箸,一边闲聊,谈得很是投机,包厢里笑声不绝。 一顿饭下来,七八分饱腹,章益玖叫了壶极品红心铁观音,茶汤清翠,兰香沁脾,起身,亲手给贺汉渚倒茶。 贺汉渚忙推让,章益玖坚持。 “你去天城不过半年,便就起底了东亚药厂的勾当,于国于民,大有功劳。如今很快又有大喜事了,所谓乘龙快婿,如斯人也,我辈凡夫俗子,倒杯茶而已,你跟我客气什么。” 贺汉渚不再推拒,端起茶杯,品了一口。 “章兄你取笑,什么乘龙快婿,我是没这福分的。” 章益玖笑吟吟地看了他一眼。 “看你这话说的!老哥我今天请你吃饭,除了叙旧,顺便其实也是想问问,你和十二小姐的婚事,到底是怎么想的?” 贺汉渚靠在椅中,一手握着只空茗杯,修长的指转着杯子,微笑:“我说了,我是没这福分了。” 章益玖走过去,打发掉站在包厢门外等着客人叫唤的伙计,回来,给贺汉渚递了支香烟,点了,自己也点了一支,一边吞云吐雾,一边闲聊。 “烟桥,你和唐小姐的这个事,要我说,男人嘛,那种场合,逢场作戏,有什么打紧的。就是你运气不好,被人看见传开了,陆家知道,当然要兴风作浪从中作梗。还有十二小姐奶妈子的儿子断了腿的事,我嫂子回来跟我说,十二小姐自己是想隐瞒的,是被一个平常和她不和的堂嫂给知道了,告到了老太太的面前。十二小姐对你极是维护,当时就对家里承认,说是她派人盯梢被你发现,你一时气愤,教训了一下而已,但府里的那位老太太……” 章益玖指了指头。 “老太太的脑子转不过弯,觉着没了面子,不高兴。我是真把你当自己兄弟,想你好,所以今天找你出来,给你透个底儿。” 他压低声。 “你也不用慌,多大的事,大总统对你其实没什么意见,知道了,还责备了一番十二小姐,说她不懂事,没规矩。也是,你说,这还没结婚呢,就这样派人盯,是个男人都受不了,何况你的脾气,眼里揉不得沙,别人不知道,我会不知道?” “我嫂子平日经常出入曹府,和十二小姐的母亲关系很好。曹太太也没怪你的意思。你选个时间,我嫂子陪你一起往曹家,去看下老太太,让曹家有个台阶下,这事,也就过去了。” 他推心置腹,说完这一番话,却见贺汉渚嘴里叼着烟,眼睛看着窗外,依旧沉默不言,不禁有点疑惑,想了下,又劝:“烟桥,我知道你年轻,难免气盛,但我提醒你一句,你要是不肯低头去认个错,婚事难保不会起变故。虽说只是无伤大雅的小事,但都传得这么开了,大总统再怎么赏识你,也不能当什么事都没有。要就那样把侄女嫁了,这不是打自己的脸吗?再说了,十二小姐的追求者也是不少,据我所知,陆家有个外甥,留学回来,条件就很是不错,也正追着十二小姐。” 贺汉渚视线终于从窗外转了回来,开口:“希望十二小姐另择佳偶,我不耽误她了。” 章益玖一阵错愕,嘴里香烟没咬住,一下掉到了地上:“你当真?” 贺汉渚一笑,俯身,捡起了掉在地板上的那截继续燃着的烟头,扔进了一盘剩菜里,又从烟盒里重新取了一支,奉了上去。 章益玖看着他,接了:“不是,你到底怎么想的?我怎么看不懂你了?” 贺汉渚拿起桌上置着的一盒洋火柴,抽出一根火柴棒,划火,举过去,继续替他点烟,嘴里道:“这么说吧,其实章兄你要是今天不请我吃饭,我也打算这两天要劳烦你的。我就一寻常人,做不了圣人,没法保证日后不再犯错。既然已经不愉快了,勉强维持,我怕将来反目成仇,反而弊大于利。” “我已想好,此事就此打住。大总统跟前,还望章兄你替我美言几句。大总统若要责罚,无论何等责罚,我绝无半点怨言。总之,全是我的过,之前高估了自己,耽误十二小姐,光这一条,我便是个罪人了。” 章益玖起先吃惊,看了他片刻,忽然若有所悟,指着他,不住点头,笑:“明白了,明白了!男人嘛,总免不了有擦枪走火,一两个红颜知己算得了什么。知道我发妻没了后,我为什么至今没再续娶?妻妾满堂,不如在外分养。喜欢的,多去几趟,看不顺眼,少去就是,省了不知道多少的后院糟心事!” 他对着贺汉渚谆谆教导,语气带了几分隐隐的得意。 “实话说,娶个女人回家,就算有裙带可借,天仙下凡,也就新鲜一会儿罢了,久了,有什么区别,若还成日那样盯着,这也不许,那也不许,谁受的了?驸马难当!这碗饭其实不好吃!以前我不便说罢了,难得烟桥你年纪轻轻,自己想得开,能及早抽身,不失是个明智之举。” 贺汉渚微笑:“章兄客气,比起章兄,我是自叹不如,这方面以后要多请教。那这个事,就拜托章兄你了?” “好说好说。你既然自己想通了,那我就帮你到大总统面前转圜,交待一下。你放心,大总统也不是心胸狭隘之人。再说了,真要怪,也怪不到你头上,又不是你主动追求十二小姐始乱终弃,既然现在闹出了不愉快,这么结了最好不过。就是外人说起来,你这边可能要难听点,曹家看不上你,婚事作罢。” “那是自然,原本就是如此。” “行,没问题,包我身上,你等我的消息回复!” 章益玖想了下,忍不住又调笑:“那个唐小姐我以前也曾见过一面,确实是个极品美人,难怪连老弟你也把持不住。我听说这女人有几分手段,交游甚广,这几年也洗手上岸了,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得了裙下之臣。没想到烟桥你去一趟天城,近水楼台,有艳福了,兄弟我实在是羡慕。” 贺汉渚笑了笑,走到门口,叫堂倌送来一壶酒,亲手斟了,敬他,自己连喝三杯。 “多谢,今日薄酒三杯,不成敬意,等下次什么时候章兄你方便了,我再另外摆酒致谢。” 贺汉渚吃完了这顿饭,回到丁家花园的宅邸。 章益玖答应帮忙,那么这件事,应该就能画上一个句号了。 他做事,向来是定好目标,周密计划,审慎而动。 然而此刻,当独处之时,回头审视自己最近这段时间干出来的种种事情,贺汉渚却不得不承认,他其实没了目标,不知道,也不愿细想,自己干出那些事时,当时的目标,到底是什么。 他就像被一股没法抵抗的力量推着,怂恿着,听凭冲动,盲目而愚蠢,一步步地背离他当初选定的那条最稳妥的联姻借势之路——譬如,傅氏酒会的那夜,他没想到,自己一时冲动之下的放荡行径,不但被她撞见,还继续发酵,导致了今天这样的结果。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遇到和苏家女儿有关的事,他便就似乎失了章法,没了计划。 现在他甚至顺水推舟,不想回头,一不做二不休,就这么将自己和曹家联姻彻底地切割开来。 这对他的复仇和人生有益吗? 但凡还有半点脑子,都知道答案显然否定。 今天干出这样的事,其实不过只是又一次放任冲动的结果罢了。 代价是名声。他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风流浪子。 代价是冒险。有可能,他丢掉的这个机会,会让他的仇敌捡起,陆家和曹家联姻,往后势力更进一步,想动他,更加难了。 但他居然不怎么在乎。 切割令他如释重负,甚至,心底有种只有自己才能体味的到暗暗的快乐。 但这种快乐也没维持多久,当想到这一回,自己名声彻底毁掉,苏家的那个女孩儿,她应该会更更加瞧不起自己,贺汉渚的心情忽然又变得恶劣了。 他在书房里待着,腿架在桌上,忍着后背时不时传来的令他很不舒服的隐隐抽痛之感,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看着放在面前桌上的怀表,时间一分一秒,不停流逝,当想到今天是她来此与会的最后一天,明天她应该就要走了,心里忽然又生出了一种新的冲动。 他想要去看一下她。 哪怕是在远处看一下。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在他的心里迅速地扎根,发芽,根本无法遏制。 他再次看了眼时间。 下午四点。他现在就过去,应该还能赶得上。 反正已经干了那么多蠢事了,再多一件,也无所谓。圣经里的末日审判还没到来,烂摊子也有时间慢慢收拾,不急。 贺汉渚不再犹豫,收腿站起身,飞快掐了烟,快步下去,迎面碰见贺妈端着一只托盘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孙少爷你下来了?正想给你送点心,我做了你爱吃的桂花栗子糕,桂花是先前我自己收晒的,栗子粉是新鲜碾磨……” 贺汉渚冲到了老妈子的面前,伸手拈起一块糕,一下丢进嘴里,冲她一笑,随即转身,在贺妈诧异的目光注视之中,疾步奔出客厅离去。 正文 第 97 章 深夜,一艘船头带着傅氏标志的货轮,在继续航行了一天一夜后,停泊在了近海的海面之上。 船头灯光照亮近处,海波拍打船舷。再过去些,稍远的地方,海平面便和夜幕连成了一体,视线漆黑一片。 半个小时前,跟踪夹击宋高号并迫使它返回港口的缉私舰已开走。宋高号也收到了电报,此刻,正等待着它的掌舵之人的到来。 没有等待多久。很快,港口方向的海面尽头出现了一条小型舰艇,它以二十节的速度劈破斩浪,迅速地朝着这边而来,很快驶到近前,两船交汇,等在船头甲板上的宋高号船长和两名大副忙指挥船员放下连接桥,将那位傅氏上位还没多久的年轻的新船王接上了船。 夜间的海面之上,疾风劲吹,几人见他迎风大步登上甲板,神色阴沉,站定,两道目光便扫射而来,心中不禁惊惧。 他竟亲自乘船出海,在海上航行一个昼夜,直接赶到这里。 可见他对此事是何等重视,不等他开口,自己立刻就跪到了甲板上,认罪祈饶,诉东亚药厂的货一向是经理亲自发的单,他虽是船长,但无权过问,更做不了主。他请求新船王再给自己一次机会,往后他定尽心效力,不敢再有半分的欺瞒。 海面渐渐起了浓雾,萦绕着这条固定往返在南洋海域上的货轮。船尾,在傅明城的监视之下,一箱箱鸦片被倾倒入海。船员忙碌到了天亮,直到最后,全部倾尽,一颗也没剩下。 傅明城离开宋高号,回到舰艇之上,便全速返航,于次日深夜登陆归来。 这时,距离傅氏酒会结束,已过去三四天了。 他马不停蹄,连夜又到了傅氏位于新界的公司总部里。 孙元兴掌管包括宋高号在内的数条南洋轮船运营,是傅氏资格最老、地位也是最高的经理之一,于昨夜从外地刚赶到天城,此刻,就立在傅明城的面前。 年过半百的人了,神色惊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再也不见半分往日的精明模样。 傅明城坐在一张显年头的梨木桌之后,起先没说话,用块手帕仔细地擦着手中那副玻璃面上沾了点灰尘的金边眼镜,擦净后,架回到鼻梁上,抬起眼,终于开口。 “孙叔,我记得我小的时候,经常在这里看到我父亲与您议事。父亲教导我,你们是陪着他一路打拼出来的老兄弟,所以我要称呼你们为叔伯,以此表示对你们的尊敬——” 他环顾了一圈办公室,目光在一张悬在墙上的老船王的照片上停了一停,随即落到对面人的脸上。 “我至今还牢牢记着父亲的话,就是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当年和我父亲一起打拼的日子?” 孙经理的嘴唇微微颤抖,勉强迈步,朝前走了几步,颤声道:“二公子,宋高号运这种货,起初不是我能左右,是长公子的意思。二公子你也知道,前两年开始,公司的一些业务就转给了长公子,长公子要接这种活,我没办法,也不敢告诉你父亲,怕影响父子感情——” “住口!” 傅明城突然变色。 “就算从前你是迫于我大哥的压力干这种脏活,现在呢?我接掌傅氏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你不会不知道吧?我不止一次对你们说,以前怎样,我既往不咎,但从我立下规矩的第一天起,我要我下面的每一条船,都必须干干净净!你是怎么做的?” “最令我匪夷所思,你获悉出事,竟然不是命令宋高号就地销毁货物,而是下令掉头!你想干什么?趁东亚药厂倒闭,私吞鸦片,借机再发一笔黑财?你有半点为傅氏考虑过吗?” “二公子,是我错了!我糊涂了——” 孙元兴再也撑不住,牙关颤抖,双腿发软,跪了下去。 “是我年纪也大了,我想着,趁这个机会,最后再做完这一趟,赚一笔养老钱,我就不干了……” 傅明城拍案而起。 “老混账!我父亲在世的时候,有亏待过你吗?你手里的傅氏股份,难道还不够你养老?人心不足,分明是你贪财好利!知道我父亲为什么和大哥不合?他不赚这种钱!也怪我,把你当成我父亲的老兄弟,想着你们应该不会太过,我没想到,因为我的心软,差点让你把傅氏带下了火坑!” 他冷笑。 “要不是这回运气好,叫我还能亡羊补牢,我傅氏的名誉,就将彻底毁在你的手里!” 孙元兴不停地磕头。 “我会叫人清算你手里的股份,你拿了钱,走吧。” “这样对你,已是最大的仁慈。” 最后他冷冷说道。 孙元兴面若死灰,除了接受和道谢,知再无别的可能了。 他被人支着,勉强才从地上爬了起来,以这种极不体面的方式,步履蹒跚地出了这间办公室。 人走了,傅明城慢慢地吐出一口气,召进秘书,叫秘书室准备,明天开股东会议。 秘书应是,又告诉他一件事,两天前的深夜,往来天城和京师之间的一列火车,在双桥站发生了炸|弹暗杀事件,看报纸的新闻,公司捐建实验室的那位小苏险些遭难,好在有惊无险,人应该没出什么大事。 傅明城脸色大变,立刻叫秘书取来前两天的报纸,迅速浏览了一遍相关新闻,霍然而起,命取消会议。 “定明天最早到京师的火车票!” 一转眼,今天就是万国医学大会的第三天了。按照流程,也是会议的最后一天。 这次会议的主办和发起方,是一个著名的国外慈善基金和与该基金有着合作关系的京师医科大学,邀列国的医学专家教授来华交流讲授,目的,是为了扩大西医在华的影响,促进国内的医学研究和教育的发展。 先天的不足,决定了大会的规格没法和有着悠久历史的欧洲瑞士医学大会相比,但,也确实邀来了一批水平位于当今世界前列的各方专家,被报界誉为国内前所未有之医学盛会,绝非夸大其词。 与会总共大约两百人,除国外的医师和教授,国内已开展西医教育的主要省份,也都来了代表,共同出席这难得一遇的医学大会。 第一天开幕式后,就是专家学者的专门论题和演讲,内容涉及当今医学的一些前沿和热点领域,如血型和溶血、梅毒螺旋体的研究、维生素的概念、脑炎研究、最新的外科手术,也有关于专利药品、公共卫生、国内目前医学教科书的体系以及翻译等问题的探讨。 苏雪至错过了第一天的会议,傍晚时分,退了贺汉渚替她开在京师饭店的房间,搬到了和校长下榻的地方。 那家饭店是城东距离会场最近,条件也相对最好的西式饭店,与会人员,大多选择住在那里。 当天的会议还没结束,校长在休息时,就从晚报上看到了火车爆炸案的消息,联想到她早上失约,担忧她安全,心急火燎立刻赶回饭店,发现她已平安抵达,这才大大地松了口气。 当晚,校长叫她一起去饭局,介绍认识了几位他这几天新结交的同行,其中有个在京师医科大学任教的德国教授鲁道夫,老头子谈吐幽默,苏雪至对他印象不错,交谈中又无意获悉,原来他就是贺汉渚的医生。 第二天,她随校长列席会议,听取各种报告,如日程安排那样,一项一项正常进行,晚上,则参加与会代表自发组织的讨论和活动。 苏雪至年纪最小,身份又是校长的助手,这样的场合里,自然不会争风出头。她充当跟班,默默笔记,这一天,过得忙碌而充实。 到了第三天,也就是今天,照会议原本的日程,下午四点,和校长将作为华医代表,向全体与会人员做他的专题报告,时间是一个小时。 但没想到,出了一点意外。 这个下午,安排在校长之前做演讲的,是位来自英国的怀特教授。 当代的医学发展水平还远远没到后世那样分支细致的程度,很多医者是全科,或者跨领域的专家。怀特其人,也兼跨数个医学领域,但于甲状腺的研究和手术一项最是专长,可谓当今权威。 在演讲开始前的介绍中,苏雪至还获悉,他是已逝的一位因创立了甲状腺次全切除术拯救无数患者而荣获了最高医学奖的著名外科医生的学生。 照预定流程,怀特教授的演讲时间是从下午一点半到三点半,两个钟头,等他完毕,就是校长的时间。 但不知何故,他到达会场,已迟半个多小时,演讲从两点之后才开始。 他起初的演讲内容,是关于甲状腺的常规手术方法,后面渐渐发挥开来,论述的主题,变成了甲状腺的被膜解剖技术。 大约是兴致上来,教授一直讲到了四点多,严重超时,还滔滔不绝,完全没有结束的意思。 可以这么说,这项技术,是后来的现代甲状腺外科手术上的一个巨大革新。 但在当代,它还属于非常前沿,基本刚有这样的概念而已,距离完善,相差极远。 苏雪至在教授的演讲中,就听到不止一处于她而言并不严谨甚至是错误的提法——不过这没什么,任何的技术都要经历一个从探索到完善的不断纠正的过程。医学更是如此。 这项新的外科技术,现处萌芽最初阶段,正是有一代代医师学者花费时间和精力去实践纠错,才有了将来的进步和完善——苏雪至对作为先行者之一的怀特教授,非常尊重。 但怀特教授,显然不知道该如何去尊重别人。 组委会秘书递上纸条,委婉地提醒教授,他的时间已经到了,下面的一个小时,按照计划,属于一位中国的教授。 台上的英国人看一眼纸条,耸了耸肩。 “非常抱歉,这位中国教授,我想你应该不会反对我再向你借一下时间,来继续阐述我正在研究的这项堪称伟大的新的外科手术技术。感谢你的理解。” 他的语气听起来十分礼貌,但神态里的漫不经心和高傲,却是表露无疑。 大礼堂里除了与会的代表,后面也来了许多旁听的本校医学生,还有一些记者,或坐或站,全都是人。他话音落下,台下就发出一片交头接耳的嘈杂议论之声。 怀特教授说完,旁若无人,示意助手继续,自己也接着讲授。 礼堂里又渐渐安静了下来。 很快,组委会的一个中方秘书找到了等待着的和校长,用十分抱歉的语气请他谅解,最后询问是否可以临时取消他的演讲内容。 根据秘书的说法,怀特此人恃才傲物,此次大会,原本不愿出席,是组委会再三邀请,最后才勉强答应的。 现在出了这样的意外,组委会也没办法,总不能上去强行打断,只能请和校长见谅了。 国内的西医教育和发展的现状,因特殊的历史原因,总体远远落后于西方世界。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此次参会的国外代表里,当然有像鲁道夫这样的友好人士,但也不乏怀特教授这样的人。 华医在这次大会里,发言机会本就极其有限,三天时间,就只有昨天的一场发言和今天校长的这一场,时间还只有一个小时。 然而现在,连这区区一个小时,也这样被取消了。 刚才有位同仁说,怀特教授是因为午觉睡迟,所以才推迟开讲。 占用时间就罢,态度还如此傲慢无礼。 现在已经下午四点多,看这场演讲,至少要到五点结束,等他讲完,再照流程,就是全体人员的合照留念,接着,是晚上聚餐,然后大会结束,校长没有机会再发表已经准备许久的论题了。 组委会的成员多数是洋人专家,包括京师医科大学的校长,自然有所偏袒。 对于这样的结果,似乎除了接受,也没别的法子了。 和校长沉吟了下,对边上几个纷纷表达不满的同仁说道:“算了,就这样吧,此次参会本就抱着交流学习的目的来的,诸位若对我的议题有兴趣,等大会结束,我们可以私下交流,不一定非要在大会中阐述。” 校长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但苏雪至知道,他也很是遗憾和无奈。见他说完转向自己道:“小苏,就是有点对不住你,你为了这一个小时,先前花费了许多心血,昨晚还熬夜重新准备今天的演示资料。不过,你不要失望,酒香不怕巷子深,有宝贵价值的东西,是不会埋没的。我相信这套外科技术,迟早会得到推广普及,造福医患。” 苏雪至口中说没事,心里讨厌死了那个傲慢的英国佬,渐渐有了另个想法,若无其事地跟着校长回到了会场的位置里,听完了怀特演讲。 这时已经五点多了,全场掌声雷动。 掌声落下之后,是自由提问时间。 前面有人陆续提了几个问题,怀特一一解答,最后环顾一圈:“还有谁有什么问题吗?如果没有,今天我的演讲就此结束。” 苏雪至高高举手示意。 英国人看了一眼,见是个非常年轻的中国人,似乎是学生助手之类的身份,本不想理睬,但见她自己已经站了起来,便略略点头,冷淡地道:“你有什么问题?” 苏雪至用流利的英语说道:“我刚才听完了教授您的全部演讲,非常精彩。感谢您珍贵的先进经验和无私的分享教授,尤其关于甲状腺的被膜解剖技术一项,可谓甲状腺外科的一项革命性创新,我收获良多——” 英国人的脸上露出微微的得意之色。 苏雪至话锋一转。 “但我想说,按照您刚才的演示,极有可能伤害到喉返神经和喉上神经外支。据我所知,这些部位一旦损伤,患者轻则变声失声,重则引起呼吸困难,甚至窒息从而危及生命。” “如您刚才所言,传统的手术方法发展到现在,已大大地降低了病人的死亡率,但大量的后遗症不可避免。探讨这项新技术的意义,就是为了减少刚才提到的后遗症。” “那么教授,我想请问,如果在手术中运用这项新的技术,怎样才能最大限度地保护喉返神经和喉上神经外支?” 她提问的时候,全场都看了过来,等她问完,几乎每个人都面露诧异之色,看着她,低声议论,打听她的身份。 坐她身旁的和校长也十分惊讶,看着她,迟疑了下,最后还是没有阻止。 台上的怀特开始面露不悦:“年轻人,你是谁?” “我姓苏,一名普通的医学助理。我真诚地向您提问,期待您的解答。” 英国人盯了她一眼,用带了几分勉强的语气道:“仔细解剖,彻底止血,严格按照规范进行操作!” 苏雪至点头:“是,教授您说得当然对,但这只是一个笼统的概括,恕我直言,似乎不具备任何的实际操作性——” 大胆的评论,令全场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苏雪至从位置上走了出去,在全场的注目下,来到怀特教授助手的身边,从助手手里接过一截粉笔,在一块黑板上,熟练地画了一幅甲状腺被膜解剖图,分别标注上甲状旁腺、下甲状旁腺、喉返神经、甲状腺上极分支血管和下动脉的位置,指着说:“解剖中,结扎好甲状腺的上极分支血管,能保护喉上神经。” “选择用什么样的方法去缝扎小血管,处理Berry韧带区的麻烦出血点,我相信,也非常值得做进一步的探讨。” 她画完,丢下粉笔,转向会场,面对着台下几百与会之人和到场的记者,说出了她真正想要说的话。 “我的老师和教授,在今天原本的论题时间里,就是想与在座的诸位探讨分享一些外科手术中针对各种血管以及不同手术部位的有差别的缝合方法。我相信很多内容应该都能称得上是创新和实用,并且,之前也是在实验室和临床上得到过对照和验证的。有兴趣的诸位,不妨耽误一下合照吃饭的时间,我想教授会很愿意分享他被推迟了的这场介绍。” 正文 第 98 章 她话音落,众人都看向了和校长。 又一阵窃窃私语,鲁道夫先生带头鼓掌。很快,会场里掌声四起。 和校长望了眼微笑望来的苏雪至,回神,在掌声里起身,向四周略微躬身致意后,取了讲义,走了上去。 怀特教授的脸色有点难看,但还算勉强维持着风度,与主动伸手来的校长握了握手,旋即让出位置。 他落座后,便紧紧抿嘴,高傲之态尽显无疑。 校长开始讲解,苏雪至作为助手,根据校长的演讲内容现场在黑板上绘图演示,或者向台下展示预先制好的各种图例。 外面天渐渐黑了,会场里的灯亮了起来,却没有一个人离场,连一开始表情僵硬的怀特教授也渐渐变得专注,听得很是仔细。 这一场专题演讲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才结束,完毕,反响很大,会场里讨论热烈,尤其那些涉及外科的医生和专家,一致认为内容极有价值,值得进行尝试并进一步验证效果。如果被证明,能进一步提高外科手术的成功率,价值无量。 可以说,单就现场的效果而言,是这三天当中所有的演讲里,最为成功的一次。 组委会主席也是个外科医生,为校长做的这个精彩报告向他表示感谢,随即请他做总结发言。 校长笑道:“感谢在座中外同仁的认可,但实话说,今天的这场演述,不是我的成果。我的助手苏雪至善于观察和思考,从身边的普通从医者那里,获得了最初的启发,并举一反三,他才是实际促成这场演讲内容的最大贡献者。我想请他说几句,应该比我会更合适。” 不止全场惊讶,苏雪至也是一愣。 怎么说呢,来这里后,对于类似于这些的她所掌握的经过了无数医生的实践和时间验证的技术性“常识”,不推广开去造福医患,她觉得不对。但推广开,倘若因此而获得任何施加在她身上的荣誉,又绝非她的所愿,更受之有愧,所以只要有可能,她总是习惯地把来源推到一个莫须有的对象身上。 今天这样的场合,她更没想到,校长竟会谦逊至此地步,将如此一个能令他出风头甚至是扬名立万的机会,都让给了自己。 她根本就没准备。 见校长一说完,台下那么多双眼睛,立刻齐刷刷都看着自己,一时间有点慌,想推脱,却对上了校长含笑望着自己的目光。 他微微点头,鼓励着她。 苏雪至知道是没法推脱了,望了眼台下那一道道的身影,忽然,有所顿悟。 她很快就镇定了下来,感谢校长的谦逊,把这样一个珍贵的表达机会让给自己,也感谢台下所有的人,愿意听自己这样一个无名小卒去说话。 “在大约一千五百年前,罗马法开始禁止城市葬人,并规定清扫街道。到了现在,公共卫生学已发展成为一门学科,是医学生的必修之一。” “在一千三百年前,炼金术盛行,也被当时的人视为一种治病的药物。到了现在,药物学在不断地进步,并获得了许多堪称伟大的药品,为病人更好地去解除罹患的各种病痛。” “在一六一六年,哈维医生发现血液循环,大约五十年后,洛厄医生进行了从狗到狗的输血试验。摸索了几百年后,到了现在,人类认识到了血型的种类,并利用这一点,能安全有效地用输血来拯救生命了。” “还有,十六世纪医学显微镜被发明后,微观世界和细菌学随之建立发展。十三世纪费里德里希二世允许医生实行人体解剖后,到现在,我们已能清楚地了解到了人类身体内外几乎所有的肌肉血管骨头内脏乃至神经的构造和组成,进行病理解剖。” “我举这些众所周知的例子,是有感于刚才我的老师说,他的演讲内容,出于我的启发。我不能,也绝不敢接受这样的称赞。这不是属于我个人的东西。我平凡而渺小,有幸投身医学,进入这个圣殿。倘若教授的这节演讲内容,确实被证明有它的价值,倘若将来,我能侥幸取得任何的成绩,荣誉都不属于我自己。” 她看着对面的人们,顿了一顿,用着重的语气说道: “全部的荣誉,归于早于我迈入这座圣殿的所有那些或天才或勤奋的前人们。” 礼堂里寂静无声,所有的人都看着她,听着她的声音。 “百年之后,医学将会发展到如何一个高度,或许是我们现在的人所无法想象的。但同样,我们的后人,无论他们能取得怎样的成就,都离不开当代所有医者的探索与贡献。这些探索和贡献,也来自于今天,与会在座的每一位师长。” “在我眼里,你们每一个人都很伟大。我谨代表我个人,向你们致以最大的敬意,最诚挚的感谢。” 苏雪至发言完毕,朝对面的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礼堂里静默了几秒钟,没有半点杂音,忽然,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人们面带笑容地望着她,不断地点头,鼓掌。 掌声久久不歇。 苏雪至的心里忽然充满了感动,朝着对面不停地鞠躬,等掌声稍歇,想了下,转向坐在前排中间的怀特教授。 “教授,我也想为我刚才的无礼向您道歉。在我们大多数人都还为掌握普通的救人手术方法而苦苦研究的时候,在您的领域,您已经走到了这个时代的前列。您的敏锐远识和探索精神,是您身后的人所无法比拟的。如果我刚才的言行有所冒犯,恳请您的谅解。” 她说完,朝对方也深深地鞠了一躬。 怀特教授仿佛有些动容,继续坐了片刻,忽然,从位置上站了起来,快步回到台上,手伸向校长,主动地握住,重重地晃了几下。 “我很抱歉,教授,为我的傲慢和无知,忘记了我首先也是站在我的老师和众多前人的肩膀之上的。您的演讲内容不但极其精彩,价值非凡,而且,您有一个出色的学生。” “他给我上了很好的一课!” 他到了苏雪至的面前,张臂,抱了抱她,又轻轻拍了拍她后背,随即放开,转向对面的人,道:“我很高兴我没有拒绝邀请,来到这里,参加了这个会议。这是我最近做出的最正确的一个决定。” 他看向苏雪至,又道:“年轻人,希望不久的将来,我能在瑞士医学大会上再次见到你的面!” 伴着再一次爆发的掌声,全场纷纷站了起来,继续鼓掌。在久久不息的掌声里,这节专题演讲,暨大会,至此,圆满结束。 结束后,原本该是拍照的活动,但许多人还是对校长的议题很感兴趣,上去围着校长继续探讨,也有过来和苏雪至说话的,会堂里场面一时很是混乱,到处都是走动的人。 苏雪至又和主动找来的怀特教授交谈,原来他还是惊讶于她先前在黑板上画的那副甲状腺被膜解剖图的精细程度以及她提到的那两个点,询问她之前是否专门研究过,表示回去后,希望和她保持通信往来,就这个问题做进一步的交流。又建议,她将来可以投身到关于甲状腺问题的专门领域里去。还说,如果她想留学继续深造,自己可以做她的推荐人,去任何她想去的医学院,包括自己所在的瑞士苏黎世大学。 苏雪至向教授表示感谢,这时,一个记者过来采访教授,苏雪至趁机急忙溜走,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自己,声音十分熟悉。 傅明城? 她迟疑了下,扭头,果然,真的看见了他。未免诧异。 傅氏酒会那夜过后,第二天清早他打电话给她说有急事出差,没想到现在,竟会在这里看到他! 她正要朝他走去,傅明城已快步走到了她的面前,没等她开口,就告诉她,自己昨夜出差归来,获悉她乘坐的火车遭遇意外,十分担心,今天没事,所以赶了过来看一下她。 “你没受伤吧?” 苏雪至对上他关切的目光,急忙摇头,说自己没事,只是一场虚惊,感谢他的关心。 傅明城点了点头,望着她,随即微笑道:“我有幸,来的时候,正赶上了你和校长的演讲。总之,我还是那句老话,为你高兴骄傲,但愿你不要笑话我的词穷。” 苏雪至想起来了,确实,好像每次差不多这样的场合,他都是这么说的,一时也是忍俊不禁,抬手,捂了捂嘴,笑。 他注视着她,也跟着笑了起来,随即问她住在哪里,接下来有什么安排。两人再交谈了几句,苏雪至看见校长和几个他的朋友叫自己,好像有事,就和傅明城一道走了过去。 贺汉渚一个人,站在会场的一扇偏门角落里。 他看着她举手发言,独自上台,嘴里蹦出一个又一个他完全陌生的名词,质疑权威之余,巧妙地将话题引了过来,拿到了机会。 他看着她协助校长做报告,专心致志,熟练细致。她不出半点的错。像她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出半点的错? 他又看着她,发表了那一段连他听了也想用力鼓掌的感言——尽管他只是个毫无关系的门外汉。 他一边想着,感到骄傲,一边远远地凝视着她泛了一层淡淡红晕的脸颊,心里觉得,她真的无与伦比,是个谁也比不过的迷人的美人。 然而,他还没从自己的骄傲中恢复过来,就又看见了傅明城。 他怎么又来了? 贺汉渚的心里,瞬间涌出了一阵强烈的愤怒之感。 怪自己,没给他的那条宋高号制造出足够多的麻烦! 他远远地看着她,和他谈笑风声。 也不知道傅明城说了什么,她竟还伸手掩了嘴,冲着他笑…… 这是在公然撒娇了? 贺汉渚又妒又恨,忍着直接走过去拿掉她捂嘴的手的冲动,又默默盯了片刻,心里刚才那因为傅明城的现身而生出的怒火,仿佛一只被什么给放了气的球,慢慢地瘪了下去。 算了,不想看了。 让他们尽管好去吧! 她以男人身份示人。 看她这架势,恨不得投胎就是个男人,似乎完全没打算做回女人了。 那就坐看好了,姓傅的和她什么时候会过明面,结婚。 他敢打赌,三年五载是起步,五年十年不算长。 带了点幸灾乐祸的快感,他在心里想道。 他最后又看了一眼,看着她和傅明城一起走向校长他们,终于下定决心,转身退了出去,一个人慢慢地踱在离开大礼堂的路上。 外面,天已黑透,便如他此刻心情,冷冰冰,感受不到半点的温度。 中午那顿饭后,到现在,他好像就只吞了块桂花糕。 大概是饿吧,他感到人也有气没力的,后背的伤口,又开始一阵阵地抽痛,痛得仿佛深入骨髓,痛得他恨不得拿把小刀狠狠地剜它几下,痛得他简直都没法再多走一步了。 他停在了礼堂大门附近的一根柱子旁,等着这阵抽痛之感过去。 身后,走廊里,医学院的学生三三两两地从里面出来,热烈地议论着今晚的所见所闻,陆陆续续,从他身后经过。 他忍了一会儿,习惯性地掏了支烟,叼在嘴角,点了,一侧肩膀靠在柱子上,借以支撑身体,微微仰头,看着前方的夜色,想着心事,突然,冷不丁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王庭芝竟从他斜对面的礼堂的另外一扇门里,正走了出来。 贺汉渚的心微微一跳,立刻侧了下身,藏了藏自己。 他默默地立在柱子后的一道暗影里,看着王庭芝的身影消失在了夜色里,心情变得愈发败坏,再站片刻,又怕被里头的人出来看见,终于打起精神,踱步去了。 第二天,继续在家养伤的贺汉渚听打来电话找自己的鲁道夫说,医学大会昨晚虽然结束,但此次参与大会的众多华医代表却意犹未尽,在昨晚的聚餐会上,经过讨论后,决定对目前国内分散而凌乱的众多医师自发团体进行整合,拟成立一个新的统一的华医协会,同心协力,制定医学标准,定期交流,以提高教学和临床水平。 在场的人都很兴奋,一道吃饭的傅明城更是表示,他将赞助协会的成立和以后的各项活动。众人一致推举和校长担任会长,又全体通过,破格吸收苏雪至加入,成为其中的一员。 鲁道夫昨晚也在聚餐会上,接受邀请,成为了特别会员。 他似乎颇为兴奋,说了一大通的话后,听到对面话筒里一声不响,才想了起来:“哦对了我的孩子,我打电话是想问你,你的伤怎么样了?你伤口不浅,三四天,是恢复的关键期,一定要按时换药,别抽烟,别喝酒,多多休息,避免感染。要是人哪里不舒服,记得随时找我。” 贺汉渚闷闷地应了一声,说自己一切都好,挂了电话。 他其实不是很想再收到和她有关的任何消息了。但却无法如愿。 隔日,他从报纸上又看到了一个消息。 大总统得知了大会最后一天的跌宕起伏,亲自去了与会人员住的那家饭店,宴请诸多华医代表,还指定见了苏雪至,和她合影,称之前就曾听过她的名字,宗先生全程陪同,另外随大总统一起的,还有好些教育部的官员。 贺汉渚盯着报纸上的合影照片看了一会儿,便丢掉,不再看了。 又过去一天,在他受伤后的第六天,他没法再闭门了,只能打起精神,出门,去参加章益玖兄弟儿子的百日宴。 也不知道章家的那个胖小子看上了他什么,竟不怕他,要他抱。众目睽睽,他勉为其难,只好接过,假意抱了抱,结果小儿朝他吐泡泡,他被糊了一领子的口水。 他心里是嫌弃万分,恨不能立刻脱了衣服,怕小儿的口水沾染到自己的脖子,表面却只能露出慈爱的长辈笑容,跟着身旁的人夸赞小儿可爱。 总之,反正是没有一件事,能令他感到顺心。 前去吃酒的人,哪个不晓得他最近惹了风流官司。就这两天,消息也传开了,据说,大总统不满他的荒唐行径,已改主意,不打算将十二小姐嫁他了,可能要和陆家联姻。 众人原本暗暗要看笑话,但见当天的酒席上,章益玖对他依旧亲亲热热,请在上座。 大总统身边的亲信都还对他如此礼遇,推测他或许应该还没失宠,于是又纷纷过去敬酒。 贺汉渚来者不拒,喝了不知道多少的酒,宴毕,乘车回去,半路叫司机停车,下去对着路一阵呕吐,回到家,趴到床上,闭目就睡了过去。 他一觉醉睡到了第二天的中午,醒来,头痛欲裂,人好似发了烧,懒得起来,摸着床头柜的杯子,想喝口水,摸到了一张昨天收到的邀帖。 华医代表结束了一切活动,今明两日陆续离京,宗先生设宴欢送。知他一周前连夜追上火车方救下了苏雪至,对他高看一眼,昨日,遣人特意送来请帖,请他赏脸,今日一道赴宴。 正文 第 99 章 房间的窗帘没有拉好,半遮半掩,日光从外面透进来,正射向了床头的方向,有些刺目。 贺汉渚趴在枕上,眯着眼,盯着手里的这张请帖看。 请的是午饭。 现在已经快要中午了。 正微微出神,贺妈来了,在外轻轻敲了敲门,听到他应了一声,告诉他,章益玖打来了电话。 贺汉渚揉了揉额,丢下请帖,翻身下了床,到书房里接起电话。 章益玖是来通知他关于刺杀案件的调查进展情况的。 大总统对一周前的那桩火车刺杀事件非常恼火,督促京师警察厅抓紧查办,厅长段启年亲自挂帅,日夜追击,在同袍会浮出水面后,短短一周,已抓住几个头目,审讯后,顺带破了几件陈年的刺杀案件,顺藤摸瓜,最后也查到了中间人。 但可惜的是,还是晚了一步,昨天报告,人已死了,线索也就如此断掉了,恐怕又要变成一桩无头公案。 贺汉渚微笑道:“罢了,无头公案到处有,添我一桩,也无所谓。就是大过年的,还要老段如此费心,辛苦他了,有些过意不去。” 章益玖提醒他,多添几个保镖,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又安慰了他一番,最后笑道:“你不必客气,过意不去的是老段,说他没办好事,趁着你现在还在这边,托我捎句话,晚上他在凤来楼包了一层,叫的也都是好兄弟,请你去,大家一起吃个饭,听个曲儿,替你压压惊,再赔个罪。” 贺汉渚笑着一口答应,说自己也许久没见他们了,这趟过来,本就想好好聚一聚的,没想到出了这个意外,耽搁了,约好晚上七点见,随即挂了电话,从椅上站起来,抬脚要走,忽然感到一阵微微晕眩,没站稳,伸手,扶了扶椅,慢慢地坐了回去。 贺妈端着碗吃食,正走了过来,在门外看见,吓了一跳,慌忙进去。 “孙少爷你怎么了?你脸色不大好,你不舒服?” 贺汉渚闭了闭目,随即睁眼,笑道:“没事,昨晚喝醉了,刚没醒透。我再回去睡睡就好了。” 贺妈狐疑地看着他,很是担忧,见他说完就站了起来,只好让他先吃东西。 贺汉渚接过,随意吃了两口,就放下了,回到卧室,再次拿起那张请帖,歪靠在床边,又盯了片刻,迟疑之时,脑海里掠过前夜她看着傅明城掩嘴笑的那一幕。 践行饭,傅明城必也在。 自己去了,干什么。 刚吃下去的那几口东西好像在胃里翻涌,贺汉渚胸闷气堵,人很不舒服,头也还是发晕,一把扔掉请帖,纸飘入床底。 他走到房间靠墙的一个斗柜前,胡乱吞了颗阿司匹林,又走回来,趴了回去,扯过被子蒙住头,闭目继续睡觉。 再睡一觉,醒来,就会好了。 与会的华医代表在各种活动结束后,这两日陆续离京,分返全国各地。 苏雪至乘的是今晚七点的火车,与校长、傅明城等人一起走,宗先生的饯行饭,就定在了中午。 吃饭的地方,是家有名的老饭馆,口味很是地道,宗先生是这里的常客,定了一个大包厢。客人里,除了今日要走的校长、傅明城、苏雪至这一拨人,也请了贺汉渚和鲁道夫。 德国老头子欣然到来,但贺汉渚却没来。 宗先生替他解释了一下,道收到了他的回帖。他恰好另外有事,所以这顿饭来不了,托自己恭贺校长专题演讲顺利,再代他向在座的诸位陪个罪,待回天城,校长哪日得空赏面,他再做东吃饭。 众人自然理解,纷纷道他是忙人,来不了情有可原,随即各自落座。 坐定后,饭桌上免不了要闲谈,自然,谈起了他这几天最惹人注目的那桩婚变。 有人提了一句,道是他惹下了风流官司,开罪曹家,所以大总统改了主意,不嫁侄女了。议论了几句,又有人问鲁道夫,听闻他和贺汉渚的关系好,有没听他提及此事,是不是真的。 老头子三天两头地告诫贺汉渚,少饮酒,勿抽烟,自己却是整日烟斗不离手,还喜欢喝酒。到中国后,就钟情于老白干。 方才坐下,还没吃东西,先喝了两口,一听,放下酒杯。 他还真没听贺汉渚跟自己说起过这个,更不知道居然发生这样的事,还以为他年底这趟过来是为求婚,未免诧异,摇头说不知。忽然又想起之前他还曾半夜打电话向自己询医的旧事,一时愈发不解。 宗先生道:“罢了,贺司令的私事而已。我看他于公,倒也算是可以的,从前倒是有些误会了。先前不但捣破东亚药厂,这回还奋力救了小苏,尽到长辈亲戚之责了。所谓大德不逾,小节不拘。年轻人,难免如此。” 众人点头称是,议论两句,也就过去了,开始热议起关于年后要成立华医会的事,饭桌上的气氛渐渐热烈,宾主开始相互敬酒。 众人眼里,苏雪至的年纪小,尤其这一趟,经过那天会场的事后,皆视她如同团宠,对她极是照顾,不用她推脱,就不让她饮酒,剩下那些会喝的,你来我往,更因白天无事了,只等傍晚乘车,都很放松,一顿饭下来,都喝了不少,鲁道夫更是喝了差不多一斤的白干,醉醺醺的,最后站都站不稳了。傅明城打电话,叫来了他的一个学生,才将人接走了。 吃完饭,苏雪至随校长等人回了下榻的饭店。 距离出发去车站还有几个钟头。校长他们都带醉,先去休息,约定五点吃个简餐,然后一道出发。 苏雪至回了房间,收拾东西。 她的行李还是一周前到这边后贺汉渚叫人给她送来的那些,很简单,这几天也没花钱,一分都没用,银元原封不动。 两百块,不算是小钱。她向校长另外借了几块钱,留在身边当做零用。那些钱,中午带了过去,本想还给他的。没想到他没来。现在只好先带回天城,找机会再还他了。 东西很快整理完毕,随后便就无事了。 她在房间里枯坐发呆。 鲁道夫知道她在学习德语后,中午来的时候,带了一本德语诗集送给她。她现在无事,本完全可以看书打发时间,还能学一下语言。 却不知道为什么,人懒洋洋的,完全提不起劲,最后放下书,起身来到窗前,靠在窗边,眺望远景。 从那个登上北上火车的夜晚开始,这一周,她的生活就乱了。 阴差阳错险些送命的余悸还没彻底消去,每天又忙于活动和交际,认识各种各样的人。 她大概是想快点回到天城,恢复原本的规律作息,让生活回到正轨吧。 好不容易终于等到了五点左右,外面天色渐暗。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她正要下去等待汇合,恰侍者也过来敲门,说有人打来电话找她,自称姓贺,听声音,是位年轻小姐。 苏雪至心微微一跳,立刻下到大堂,接起了电话。 电话果然是贺兰雪打来的,说刚刚,老鲁夫妇打电话给她,告诉她,她哥哥昨晚在外头喝醉了酒,今天一天看着人都大不大对劲。早上接了个电话,接完电话,人差点晕倒,东西也没怎么吃,现在好像还在睡觉。 老鲁夫妇很不放心。 “贺妈说我哥哥这几天看着精神也很是不好,像是撑着在应酬。他们说他肯定是生了病,偏偏自己又不去医院。我打电话找鲁道夫医生,想请他再去看下我哥哥,但听说他中午喝醉了酒,现在还没醒,我只好找你了。” “苏少爷你能不能再帮个忙,帮我去看下我哥哥?我听贺妈说,他晚上好像还要去哪里应酬的样子。我实在是担心……” 隔着电话,苏雪至都能听出来贺兰雪语气里的焦急。 她倒是有点同情妹妹,遇上了这么一个不让人省心的兄长。 听完描述,苏雪至就基本断定,贺汉渚肯定是伤口发炎,人发烧了。 但,不是她不愿尽医生的职责,而是她确实没这个时间。 她看了眼墙上的挂钟。 这里是城东,丁家花园在城西,京师那么大,自己要是去了,回来绝对赶不上火车。 她便据实以告,说自己是七点的火车,没时间。 电话那头,贺兰雪向她道谢:“我明白了。很不好意思,又打扰你了。谢谢你苏少爷,你一路顺利。” 苏雪至感到贺兰雪好像在忍着又打扰自己的羞愧说了这句话,心里忽然也有点不是滋味,但她真的没法答应,只能建议。 “贺小姐,你另外找个医生,或者,让你哥哥自己尽快去医院接受诊治。遵照医嘱,好好休息,这一点非常重要。” 挂了电话,她回想着贺兰雪的话。 中午他没应约来吃饭,令她没法还钱,原来是他人不舒服。 她怀疑他是因为攀附曹家不顺,婚事受了打击,所以才颓丧不振的。但在老妈子的眼里,就成了“精神不好”“撑着应酬”,是个可怜人了。 苏雪至心里虽然同情妹妹,但对她的那个哥哥,忍不住呵呵了两声。 简直就是活该。 又想攀龙附凤,又想风流乱搞。世上哪来双全法? 这个人完全不值得她同情,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何况,刚才怎么说来着,他昨晚竟还出去,喝醉了酒? 这人对他自己的身体一点都不在乎,这好像也不是第一次了。 她想起以前刚认识,他腿上的伤口发炎,当时也是拖了好久,最后才好起来的。 不是小孩子,成年人了,自己作死,谁拦得住。 正一个人坐在下面胡思乱想,忽然看见傅明城与校长他们说说笑笑,下来了。 苏雪至忙起身迎了上去,一起在饭店的饭厅里吃了顿便餐,随即出发去往火车站。 到了车站,天已黑了。 傅明城包了两个包厢,一节卧铺,一行人顺利上了车,上车后,安排校长与苏雪至各住一个包厢,接着,亲自又将她送到了其中一间包厢的门前,打开了门,笑道:“你进去吧,晚上好好休息,睡一觉就到了。” “放心,不会再有事的。”他用强调的语气说道,指了指隔壁的车厢。 “我就在这里。有任何需要,尽管叫我。” 苏雪至微笑道谢,随即低下头,带着自己的东西,进了包厢。 她反锁了门。 才半年,那个人就遇到了两次暗杀。 说他是丧门星,也不为过。 只要撇清关系,自己就不会再有什么意外了,就像傅明城刚才说的那样。 但她却再也无法像一周前的那个晚上一样,彻底地放松下来。 她坐到了靠车窗的一张椅子上,隔着擦得铮亮的玻璃,望着外面的月台和月台上正匆匆忙忙挤着上车的乘客,渐渐又出起了神。 不知道那个人到底有没听他妹妹的话去医院。 她想起打血清的事。 他也根本没听自己的叮嘱。 当时叫他回京后第一时间就去的,他当耳旁风,就是不去,对医嘱没半点尊重。 对了,贺兰雪在电话里还说了什么来着,好像说他今晚还要继续去哪里应酬? 无论如何,他这次是为救自己才受的伤。 虽说已打了破伤风,但现在还没有很好的消炎抗生素,就算是铁打的,再这样折腾下去,怕也没得好。 真要有个三长两短,叫她怎么去面对贺兰雪的泪眼汪汪…… 麻蛋!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他到底是想干什么! 苏雪至很想骂人,又骂不出来,心里一阵阵的窝火,越想越气。 站台上忽然起了一阵喧嚣。 两个乘客抢道发生了冲突,推推搡搡,阻拦了后面的人。乘警跑了过来厉声呵斥。提醒火车就要开动出站的尖锐哨声也响了起来。剩下还在站台上的乘客蜂拥着,争相挤进车门…… 苏雪至感到身下的火车突然微微一抖,面前杯子里的水,漾出了一圈微弱的涟漪。 火车就要开了! 她的心里猛然涌出一阵焦躁之感,突然站了起来,拎了箱子,打开了包厢的门,跑出去,冲到隔壁包厢,停在门口,对着正在说说笑笑的校长和傅明城等人说,她刚才突然想了起来,这边还有个朋友没拜访,她留下了,让他们先回,自己完事再走。 她说完,转身就下了火车,沿着站台朝外匆匆走去。 火车发出一阵鸣笛,车头的两侧,喷出了浓烈的白色烟雾,几乎弥漫了整个前方的站台,蒸汽的力量带动着整列车厢,开始朝前缓缓移动。 “苏雪至!” 她听见身后传来了叫自己的声音,转头,见傅明城追到了车厢的门口,一手攥着列车员就要关闭的车门,探出身体,看着自己。 苏雪至停在了站台的一段风雨棚下,朝他挥了挥手,示意他进去。 火车速度变快,越来越快,最后出了站台,渐渐消失在了夜色里。 贺汉渚再次醒来,透过那面依旧半遮半开的房间窗帘,看见外面的天已擦黑。 看这光景,应该是五点多了。 头还是有点痛。 他闭目片刻,忽然想起白天答应的那个饭局,伸手,摸索着开了床头的灯,翻身下地,走过去一把拉上窗帘,入了浴室,洗漱了下,胡乱刮了刮冒出胡渣的脸,出来,正找着晚上要穿的衣服,贺妈跑了过来,敲门,说小姐打来了电话。 贺汉渚去接电话,听到妹妹问自己是不是生病了,就说没事,扭头,瞥了眼站在身后不远的地方正扭着手盯着自己接电话的老妈子。 “贺妈和你说的?别听她胡说,上了年纪,就爱大惊小怪——” “小姐,我没大惊小怪!” 老妈子喊了一声,见他又扭头看自己,忙转身往厨房去,嘴里说道:“嗳,我去看看炖着的汤,应该也快好了。孙少爷你吃了再出去吧——” “哥哥你就骗我吧!受了伤,你不和我说,不去打血清!现在生了病,都发烧了,你还骗我!” 贺汉渚听到电话里的妹妹的声音好像带了点哭腔,想到这周自己过得确实有点乱,好像忽略了妹妹的感受,心里忽然一阵愧疚,声音变得温柔了,哄道:“哥哥真没事,九条命,今天就是有点累,已经吃了药,也睡了一天,好多了,你放心吧——” 他顿了一下。 “正好,我等下出去。我顺便去找鲁道夫,让他先给我看一下。这样你总放心了吧?” 贺兰雪吸了吸鼻子:“鲁道夫中午喝醉了,现在还没醒酒。苏少爷要赶火车,也来不了。哥哥你去医院吧。或者你不要出去了,你等着,我找王庭芝,叫他带个医生来……” 贺汉渚心里忽然涌出一丝没来由的类似于狼狈和懊恼的感觉,打断了妹妹的话。 “你找小苏了?你怎么跟她说的?她很忙的,我的事,以后你不要随便麻烦人,省得别人心里不愿,碍于面子又不好明说,记住了吗?” 贺兰雪顿住,迟疑了下,弱弱地替苏少爷辩解:“他不会的……” “你听我的就是!” 贺兰雪感到兄长的语气都不一样了,好似不悦,忍不下他对自己喜欢的人的误解,心口一热,话冲口而出:“他真不是那样的人,哥哥你不要误会他,就前几天,他都记得你受伤,还怕你不打血清,特意提醒我呢!” 贺汉渚一怔,心跳忽然有点加快,问是什么意思。 贺兰雪又不说了,变得吞吞吐吐,顾左右而言他。 “兰雪,连你有事,现在也不和哥哥说了吗?” 贺汉渚问电话那头的妹妹,语气凝重。 天彻底地黑透了。 贺汉渚开着车,去赴那场白天答应了下来的饭局。 觥筹交错,称兄道弟。这样的交际场,他早就习惯,也没理由去拒绝。 凤来楼在有名的八大胡同附近,入夜,那一带便灯红酒绿,美人如云。 他到了马路前的一个十字路口。 沿着这条路继续往前,再进去,就是了。 倘若往左,向东,路则通往东车站。 在那里,今晚七点,一班火车,即将南下。 贺汉渚慢慢地停了车,转头,望着火车站的方向,凝神了片刻。 他的妹妹,终究还被他问出了话,告诉他说,一周前火车出事的第二天晚上,很晚了,好像快要十点钟,苏少爷给她打了一个电话。 她是照着苏少爷的吩咐,请鲁道夫医生帮忙确认,他到底有没有去打过血清。 妹妹还说,是苏少爷让她不要在哥哥或者鲁道夫面前提她打过电话的。 贺汉渚扭着脸,注视着自己左手边的那个方向,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个念头。 他想问她一声,倘若他告诉她,他听她的话,都听她的,那么,有没有可能,她对他好一点,再好一点点。 只要一点点,他就够了。 随了这个念头的萌生,他感到心底里也仿佛有什么东西开始苏醒,重新又冒出了头,周身的血,亦渐渐随之变热,又恢复了温度。 谁说一定没有可能。 那个晚上,在旅途那间破旧的旅馆里,纵然他冒犯了她,她不是依然还记挂着他有没有打血清吗。 他迅速地低头,看了下表。 快七点了! 再不去,她真的就要上车,就这样,和别人一起走了! 脑子一热,血瞬间仿佛变烫,在胸腔里翻涌滚动。 贺汉渚再也忍不住,打了一下方向盘,踩下油门,调转方向,朝着火车站的方向就开了过去。 东车站是京师最大的一个火车站。临近年关,一年当中最是繁忙的时段,又是晚上六七点,正当热闹,站前广场的路上,聚满了等待接客的人力车和骡车,穿插着兜售贩卖各种吃食的摊子。贺汉渚终于在七点还差五分钟的时候,赶到了这里。他猛按喇叭,然而,仿佛被淹没在了一个喧嚣而嘈杂的大海里,只能缓慢前行。 没有摩西分海的神力。 贺汉渚弃车在了路边,下了车,狂奔着,穿过人头攒动的站前广场,奔进候车室,推开阻拦自己的人,冲到了今晚开往天城的那班火车的站台。 火车晚点是家常便饭,说十有八|九,也绝无夸张。 他指望今晚,自己的运气也能好一点。只要火车稍晚个几分钟,就能让他追上她了。 然而,站台上,那段长长的风雨棚下,乘客已全部消失不见。 就在几分钟前,那一列火车,载着他想要追的人,南下去了。 贺汉渚迎着冷风,立着,眺望夜色下那延向了远方的铁轨,身体里原本已沸腾了起来的血,又仿佛失了温度,渐渐地凉了下去。 运气,终究还是没有站在他的一边。 他早就该有这样的觉悟的。他在心里想道。 苏雪至奔出站台,将累赘的行李箱暂时寄存在了车站里,随即坐了辆东洋车,直奔鲁道夫的家。到了,果然,仆人告诉她,他还是没有醒酒。 苏雪至直接拿了他的医箱,带着离开,随后按照地址,在晚上八点多的时候,找到了丁家花园的那处住所。 她拍开了铁门,老鲁出来开门,得知她姓苏,是表外甥,受贺小姐的委托来给他看病,喜出望外,忙将她请了进去。 贺妈更是热情招待,让她坐,又去给她沏茶。 苏雪至让她不要忙这些,问贺汉渚在不在,得知出去了,问去了哪里。 贺妈说:“好像是凤来楼。苏少爷你稍等,我这就叫老鲁去叫!我真的很担心啊,白天他接完电话,人都晕了过去!我说他又不听,我就只好打电话给小姐了!” “真晕了?”苏雪至和贺家的老妈子确认。 “晕了!我就眼睁睁看着孙少爷吧唧一下摔在了椅子里!” 老妈子的语气十分坚决,说完匆匆跑出去,派老鲁找人。 苏雪至听着庭院里飘来的老妈子和老鲁说话的声音,心里想着凤来楼又是个什么鬼地方,不住地劝告自己要忍耐。 她临时改主意回来了,无关病人操行如何。 姓贺的是救她而受的伤。 作为医师,她必须有始有终。 老鲁出了门,贺妈在客厅里陪她,攀谈几句,又不时地跑到大门口张望一下。 苏雪至等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晚上九点钟了,她终于彻底地失了最后的一点耐性,起身,决定先离开,回车站取回东西,找家旅馆过夜。 别的,明天再说。 老妈子似乎不想让她走,劝她晚上就住这里,说自己去给她收拾房间,这样,孙少爷一回来,就能给他看病了。 苏雪至婉拒,出门而去。 丁家花园是处闹中取静的所在,出去不远,几百米外,转上一条行车路,就是热闹的商街夜市,拉了电灯,两边是各种各样的买卖。白天绸缎烟铺,戏院药店,针线鞋帽,天黑后,就变成了吃食摊,将近年底,生意做到天亮。 苏雪至招了辆人力车,坐了上去,让去东车站。 车夫拉着,经过前面一座桥时,对面开来了一辆汽车。 桥面略狭,没街面那么宽,车夫怕冲撞,往侧旁让了让,等在桥下。 贺汉渚开车过桥,沿街中间的车道,继续往丁家花园而去,下桥后,知前头人杂,打起精神,正要拐弯走另条人少的道,忽然,透过半开的车窗玻璃,眼角风瞥见桥头路边有辆东洋车。 车夫避开他的汽车后,拉着客,继续上桥。 贺汉渚的视线掠过车上的那个人,一阵恍惚,直觉以为自己看错了。 他猛地踩下刹车,迅速扭头,盯着后面的那道背影,心跳加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她? 怎么可能! 她不是已经随了火车,离开了这个地方吗? 很快,那道背影随车,消失在了桥下。 贺汉渚不假思索地推开了车门,下车,追上了桥,再下去,追出去十几米,追上那辆东洋车,叫停车夫,随即伸手,一把抓住车身,对上了车上人投来的两道视线。 竟真的是她! 街边一间铺子里的灯光照了出来,昏暗朦胧,影影绰绰里,四目相对。 当看到他的时候,她显然也有些错愕,坐在车里,望着他,一动不动。 贺汉渚才知道,自己的心脏竟是如此的虚弱,才追了如此一段短短几十米的路,他便喘了起来,没法停止。他一只手五指紧紧地抓着车身不放,抓得手背都起了几道迸出的青筋。他的眼睛也一眨不眨地望着对面的她,心跳得就像是一面被捶破了的鼓。 没想到出来后,会在他住所的附近遇到他。 短暂的错愕过后,苏雪至就回过了神,见他还那样挡在前头,看着自己不说话,便朝他点了点头:“回了?”语气淡淡。 他还是不说话,依然这样挡在前。 桥上,一拨逛夜市的路人经过,张望了这边几眼。 车夫也有点慌,莫名其妙被这个军官模样的人粗暴地拦下,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很快发现,好像没自己的事,放了心,便站在一旁等着。 苏雪至被姓贺的这个人看得渐渐尴尬,竟有了几分不自在的感觉,好在片刻后,见他目光好像终于从自己的脸上挪开了,落到了她手里还拿着的医箱上,如释重负,忙又道:“我另外还有事,所以留了下来,没和校长他们一起走。恰好贺小姐又打了电话给我,说你生了病,托我来看病。” 贺汉渚的目光再次落回到那一张隐隐泛出一层粉雾的脸上,凝视着,喉结微微地动了一下。 他松开了他那只一直抓着车身的手,慢慢站直身体,用带了点沙哑的嗓,低低地道:“好,我给你看。” 他伸出手,接过了她手里的医箱,回到他还扔在桥头下的车旁,打开车门,随即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她。 夜市的灯火,勾勒出了立在桥头的那道身影。苏雪至还坐在东洋车里,扭头看着,恍惚间,忽然冒出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仿佛就会发生什么事情了。倘若她现在继续朝着那道身影走过去的话。她在心里隐隐地想道。 她更不知道,自己这样回来,到底是对,还是错。 “先生——” 她被一道声音给唤了回来,定了定神,迅速地驱散了脑海里的杂念,给还在一旁眼巴巴望着的车夫付了钱,随即下去,在他的注目下,匆匆走了过去,钻进车里。 他替她轻轻地关了车门,随即上车,开着,带她回往丁家花园。 正文 第 100 章 苏雪至在上车之后,没片刻,心里就开始隐隐地生出了一种懊悔的感觉。 她在懊悔自己的冲动和孟浪。 不知道今晚是怎么了,脑子一热,竟干出了这样的事,临时从将要开动的火车上下来,回头,找到这里。 固然,这首先是出于医者天职的驱动。但倘若换个角度,用客观作为唯一的标准去审视或者评价自己今夜的举动,说实话,她认为绝无必要——她只能给出如此一个结论。 病人得的,不是立刻能要人命的急症,而且最迟,他的医生鲁道夫先生明早也能醒酒了。 她真的真的,即便是出于感恩的目的,也大可不必如此举动。 然而,世上没有后悔药。 事,她做了,人,现在也遇上了。 还能怎样。 本就不自在了,等他驱车缓缓走完了桥下一段熙熙攘攘的夜市,拐进侧旁的另条僻静道路,车外方才所有那些似乎可以用作转移注意力的热闹和烟火气便随之顿消。 夜悄无声息,周遭仿佛只剩下了自己和他两个人,车里这个原本不算狭小的空间,也陡然变得逼仄了起来。 苏雪至双目看着前方,耳朵却敏感得能分辨出身旁那个人的呼吸频率,视线余光更是觉察到他时不时地微微转头,看一眼自己,再转头,再看她。 到了后来,她别扭得全身毛孔几乎都要炸了。 从和他相遇的桥头到他居住的丁家花园寓所,路不长,短短四五百米而已,苏雪至却仿佛在经历一段煎熬的长途。 她没法呵斥他,命令他不许看自己,只能愈发板起脸,盯着前方,一动不动,好不容易,终于等到他将车开到了大门前,停下,见他下车,似乎要过来替自己开车门,一把拎起医箱,抢先推开,飞快地钻了出来,才站定,面前,忽然飘过了一片白色的飞絮。 轻絮随风,温柔地沾到了她的鼻尖之上。微凉。 她抬起头,仰望,才发现,夜空又落雪了。 他走了过来说:“进来吧。”语调低沉,气息如雪絮般温柔,轻轻拂过她的耳鼓。 苏雪至回神,低头,沉默转身,走了进去。 老鲁去叫找他还没回,贺妈忽然看见两人一道进来,喜出望外,跟着到了书房,端水递巾打下手。 苏雪至洗净手,量他体温。高烧,三十九度多,扁桃体也发炎。让他脱了上衣,露背,看了一眼。 果然,和她预计的差不多,一周前留下的正常来说差不多已可以拆线的伤口,现在还呈红肿状。 老妈子站在一旁看着,不停地摇头,嘴里啧啧不停,发出表示心疼和抱怨的响声。 “孙少爷,你可一定要好好地听苏少爷的话啊!他是医师!你看看,都成这样了,很疼吧?万一你要是有个什么不好,可怎么办才好哇!” 贺汉渚反坐,人趴在椅背上,方便站后头的苏雪至动作。 老妈子表达着她的心疼,他没作声,微微转头,瞥了眼她。 苏雪至面无表情,眼睛盯着他的背,手继续处置着伤口。 老妈子好不容易在医师在旁的情况下获得一个劝的机会,当然不会就这么轻易结束,继续苦口婆心。 “……你人都不舒服了,还不休息,饭也不好好吃!昨晚上你出去,喝醉了酒,今天白天,你就只吃了两口东西,晚上你又跑了出去,小姐都拦不住你……” 居然当她面,揭起了自己的短。 贺汉渚立刻出声打断:“我肚子饿了!” 贺妈嗳了一声,改口叫他稍等,转身匆匆走了出去。 苏雪至依然面无表情,手里握着钳子,夹着块消毒纱布,正拭着处理过的伤口边缘,等贺妈出去了,突然,手劲一大,纱布压在了伤口近旁的皮肉上。 贺汉渚陡然吃痛,“嘶”了一声,龇牙咧嘴,一张俊面都扭曲了几分,扭头,对上了投向自己的两道冷淡目光,忍着痛,辩白。 “我今天自己吃过药了,真的!” “你吃了什么药?” 贺汉渚说是阿司匹林。 苏雪至停手,看着他,微微蹙了蹙眉。 “你昨晚既然宿醉,我想喝得应该不少,酒精进入人体,需要二十四到四十八小时才能代谢完毕。阿司匹林和酒精同服,会导致酒精的代谢物乙醛在体内堆积,加重人体的发热和疼痛,严重的,甚至会导致肝的损伤!” “贺司令,我希望你下次自己胡乱吃药之前,先弄清楚,吃的药有什么禁忌。免得病没好,反而对身体健康造成了二次伤害。” 贺汉渚一声不吭地听着,等她说完,点头:“是,是,你说得很对,我记住了。” 他抬起手,揉了揉两侧太阳穴,皱眉,叹了口气:“难怪我今天吃了药,睡醒,反而比没吃之前更难受,头痛得厉害,像要裂开。其实现在,我还是有点痛——” 桌上的一架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打断了他的话。 他似乎有点不快,皱了皱眉,随即示意她稍等,自己依然趴在椅上,伸出一臂,扯着电话线,将座机拉了过来,拿起话筒。 打来电话的,是京师警察厅的老段,埋怨他今晚不来,说可惜了,请了个很会唱曲的伶人,他不来,大家伙都不得尽兴,草草散了,要改日约。 老段大概有点喝醉,嗓门很大,贺汉渚怀疑听筒里的声音都被她给听去了,扭头看了她一眼,见她已转身整理起了纱布,赶紧站了起来,端着座机走到靠窗的方向,压低声,赔了个罪,说自己晚上突然人不舒服,所以失约,让包涵,下回自己请客,说完挂了电话,走了回来,眼睛看着她,迟疑了下,道:“你听到了吧,今晚上我真的没去应酬,我其实是去了——” 苏雪至打断他,淡淡道:“衣服穿回去吧。” 她已经处置好背伤了。 贺汉渚见她对听自己向她解释行踪不感兴趣,只好打住了,怏怏闭口,拿起了刚脱下来挂在椅背上的衬衫,背过身,穿了回去,穿好,扭头,见她手里又多了一支注射器,吓了一跳:“干什么?” “臀肌注射。” 苏雪至示意他坐回去,准备打针。 贺汉渚盯着那枚又粗又长的注射器针头:“我感觉我好多了,头不痛了,真的!你给我吃点药就行了,我保证,我一定会按时吃的!” 鲁道夫的医箱里,有一种德国药厂生产的握姆纳丁,主退烧,对扁桃体发炎,也有一定的疗效。 “你是医生吗?” 她推了下注射器,排空气体,反问了一句。 贺汉渚一顿,在她的注目之下,只好走了回来,勉强挨坐到椅子上,慢腾腾地解了皮带。 “自己拉!” 她提醒他。 贺汉渚醒悟,忙伸手到腰后,稍稍往下,拉了拉自己的裤腰。 “下去点!” 她在他的身后又命令了一句。 他照着,继续拉。 “再下去点!” 她继续指示。 贺汉渚的手微微顿了一顿。 她的语气其实非常平静,完全是医师对病人的口气。 但话入了他的耳,鬼神神差一般,贺汉渚忽然想,她现在就站在自己的身后,离得那么近,正在看着他腰下的某个部位…… 他真的不想这样。 却控制不住自己。 伴随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邪|念,他感到自己某处竟爬出了一种不该有的异样之感。 那通常是早上醒来才会有的感觉。 贺汉渚身体微微一僵。 太不应该了。 他实在是无耻,更怕被她发觉,立刻保持着姿势,不敢再挪动半分。 苏雪至看看裤腰褪下的位置差不多了,取了块酒精棉,正准备进行肌肉注射,忽然留意到他背影有点发僵,想起了刚才的一幕。 他对打针,似乎有点抗拒。 这倒没什么。很多外表看似强壮的男人,对那枚细长的针头,怀了天然的恐惧,严重的,甚至还有人晕针,晕血。 这个人又一向很是矫情。 刚才替他处理背伤时,实在忍不住,已经叫他吃了个苦头。 这下就算了。 她心有点软了,弯下腰的时候,就用酒精棉替他轻柔地擦拭了几下要注射的肌表,随即用稳健而迅速的动作,将针头扎入肌肉,开始缓缓推注药水,和他说话,分散注意力。 “表舅你别紧张,你放松,不会疼的,我马上就好……” 贺汉渚并没觉得疼。 他只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她的指拈着棉花,在轻轻地来回摩擦着自己的皮肤。 尤其,当听到她竟用这样温柔的语调叫自己,和自己说着话,他整个人顿时变得愈发不好了。 苏雪至很快注射完,一手拔针,另手用酒精棉按住微微出血的注射点,提醒他:“你自己按一会儿!” 她说完,见他没反应,依然那样僵坐,背影好似一尊雕像,不禁奇怪。 “针打完了!你自己按!” 她再次提醒,随即直起身,站直的时候,视线自然地越过了他一侧的肩,无意之间,眼角风似乎瞥见了可疑的一幕。 她顿了一顿,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再看一眼,几乎不敢置信,反应了过来,心里“腾”的一下,冒出一股无名的恼羞之火,转身背对着人,迅速地收拾了下药箱,拿出几样常规药,丢在桌上,抓过一支笔,在处方笺上飞快地写了几行服药医嘱,冷冷地道:“照标注的剂量服药!药箱我也留下了,你自己还给鲁道夫教授!” 她说完,没回头,更没再看他第二眼,朝外走去。 贺汉渚身体方缓了些回来,看她发怒要走了,手忙脚乱,衣物都没来得及彻底整好,冲上来,追她到了门口。 “等一下!你听我解释!” 苏雪至停步,转过身,目光扫了眼他那段因没完全系好皮带还显得有点凌乱的军裤裤腰。 “先整理好你自己,可以吗?” 贺汉渚低头看了自己一眼,忙背过身,飞快地理好自己,再转向她,张口就道歉。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发誓,绝对没有对你不敬的意思,你别生气……” “无所谓。我见多了。”苏雪至道了一句。 他仿佛被噎了一下,一顿。 伴着一阵脚步声,贺妈回来了,看见两个人站在门口,笑着过来,叫道:“苏少爷,你替我们孙少爷看好了吗?夜宵也准备好了,孙少爷,苏少爷,你们下来,一起吃吧!” 贺汉渚只能打住了,用带了点祈求的目光,看着她。 苏雪至想了下,转身对着贺妈,脸上露出笑意:“谢谢你了,我不饿,不吃。” 她下了楼,穿过客厅,朝外而去。 贺妈急忙跟了过去,不放,极力挽留,请她今晚务必留宿,说自己已经给她铺好房间了,留了一会儿,见客人执意要走,实在没办法,就看向孙少爷,暗示他开口留人,却见他神色仿佛有点沮丧,就默默地站着一旁,一声不吭,不禁费解。 “贺妈,我真的不饿,也不便打扰。我另有事,先走了。” 她走了出去。 “我送你去住饭店吧。” 贺汉渚看着她的身影出了客厅,忽然追了出去,说道。 他还发着烧,苏雪至当然拒绝,但他说完,丢下她,大步就走了出去,开着车,出了大门,等着。 苏雪至没办法,只好再次上了他的车。 雪下得很大了,纷纷扬扬,街道两旁的屋檐墙头,覆了一层薄薄的白衣。 晚上十点多,这个时间,火车站的行李寄存处已关门。 苏雪至让他直接送自己到她住过的那家饭店。 贺汉渚开着车,一路沉默着,将她送了过去,开好房间。 苏雪至向他道谢,随即催促。 “我上去了,你也赶紧回吧,早些休息。” “我送你上去,我再走。”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沉闷。 苏雪至随他了,上楼到了房间门口,用钥匙打开门,进去了,预备关门,再次催他:“你走吧!” 他居然……还不走! 就那样站在门口,用他那一双长得很好看的黑黢黢的眼睛,看着她。 苏雪至仅存的最后一点耐性,在这一刻彻底地被磨光了。 那股无名的,隐忍着的火气,终于,再也无法遏制,从她的心里冒了出来。 她盯了他片刻,忽然,冲他微微一笑,眸光流转,轻声道:“表舅,你是没试过像我这样扮男人的女人的滋味,所以才想着勾搭我的吗?” 正文 第 101 章 苏雪至看向贺汉渚。他仿佛一怔。 走廊里,灯影投映着他面容的轮廓,他迟疑了下,终于开口,低低地道:“方便我进去吗。有些我以前的事,我觉得我最好还是向你解释一下——” 苏雪至方才面上的笑意已经消失了。 “抱歉,不方便,我也没兴趣听你解释什么你以前的事,你怎么样,好与不好,都是你的私事,和我无关。倘若我刚才说的不对,误会了你,我为我的自大向你道歉。” “但恕我直言,”她话锋一转。 “我大概率是没有冤枉你的,所以,我请你听我一句,立刻打消你的念头。” “贺先生,尽管我不感兴趣,但在中午的饭桌上,我还是不可避免地听说了一些关于你的私事。我个人建议,你现在最应该做的,是怎么解决问题,想法子尽快和曹小姐复合,这才是你的正事——” 苏雪至说话的时候,见他还是那样看着自己,眼睛仿佛一眨不眨,心里不禁愈发后悔了,为自己临时下了火车的愚蠢决定。 是真的蠢。 看她都干了什么!本来应该正舒舒服服躺在火车上,很快就能到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令自己陷入了一个微妙而奇怪的麻烦境地。 她加快了语速,神色也变得愈发严肃。 “我是出于完全的真诚,不想你在我这里浪费时间,所以开诚布公和你说了这些。” “一句话,别打我的主意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我也很忙,没空陪你玩儿!” 她说完,抬手就握住了门把。 “请你走吧!我也要休息了!” 她不再看他,关门。 就在门要合拢的那一刹那,啪的一下,一只手突然从门缝里伸了进来,阻止她关门。 苏雪至一愣,反应了过来,恼火,心一横,不退,反而肩膀顶着,用尽全力,使劲地关,想逼他自己缩手,但终究还是敌不过外面那个人的力气,很快,门就被一股力道给强行推开。 门一开,贺汉渚就跟着走了进来,站定后,揉了揉他那只刚被她夹在门里的手,看了她一眼:“算你狠。” 苏雪至往后退了几步:“你自找的。我请你回。” 他又沉默了,欲言又止的样子,就是没见要走的意思。 她点了点头。 “行,那我走——” 她抬起脚,朝外走去。 他看着她从身边经过,扭过头,视线跟随她的背影,在她就要迈步出门的时候,伸出他那只刚被她夹了的手,握住她的胳膊,轻轻一拖,便将人拖了回来,顺手关上了门,迅速地制服了她的挣扎。 “做我女人吧。” 毫无预警,他忽然俯首,唇附到了她的耳边,就这么低低地了一句。 苏雪至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猛地抬起头看向他,见他望着自己,神色微微紧绷,仿佛做出了什么决心似的,继续道:“你刚才说了那么多,只有一句,你说对了。你没冤枉我。我承认,我是在打你的主意,我想要你,做梦也在想……” 他微微地顿了一下,声音变得无比的温柔。 “我想我应该是喜欢上你了,苏雪至。” 苏雪至仿佛被什么魔咒给诅咒了,定住,看着他俯视着自己的一双眼眸。 “你不想听我以前的那些事,那就不说。我知道,我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我可以向你保证,那些都是以前了。以后,今晚开始,如果有幸,蒙你垂爱,我会对你好,很好,尽我的所能。” “你跟我,做我的女人吧!” 最后,他重复了一遍,停下来,盯着她看。 他靠着她,两个人的距离是那么的近。 一种似曾相识的,如那夜在旅途破旧旅馆里的感觉,突然,再次朝着苏雪至袭了过来。 她有点晕眩之感,更是发懵。被他直白的,甚至像带了几分命令式的话给惊住了。 他…… 这样算是在求爱了? 她忘了反应,就这样微微地仰着面,和他四目相对着。 他的眸色沉晦,目光闪烁,一双眼,仿佛涌动着暗潮的深渊…… 对着这样的一双眼,恍惚间,苏雪至感觉从前刚认识时的那个贺汉渚又回来了。 她有一种自己正被猎手凝视的感觉。 他就是猎人,不管他现在的脸显得有多温柔,嘴里说的话有多悦耳动听,能叫世上的任何一个女人听了,都要为之腿软心颤,但…… 自己,就是被猎人盯上的猎物啊。 他还在那样凝视着她,仿佛深情无限,等了片刻,见她没反应,便抬手,手指拂过她的一绺短发,又落到她一侧的面颊之上,试探似的,轻轻地抚摩了一下,随即低头,似乎想要吻她了。 她的皮肤冷白,被他带着灼热体温的略糙的手指摸过,像被溅上了几点炉膛子里飞出来的火星子,烫得仿佛要钻入了皮肉。 苏雪至一下清醒了过来,仓促地后退,几乎是凭着本能,一把打开了门。 他吻了个空,手也顿在了半空。 “对不起,我无意羞辱于你,但我对你的建议毫无兴趣。请你别忘了你的身份。另外,鉴于你的地位,我想你也不至于沦落到要用强的地步。” “我最后再说一遍,请你走。” 他立着,看着她。 她偏过脸,神色冷漠,不去看他,眼睛落到门外的走廊里。 空气里,浮出了令人无法忽略的难堪。 他的脸色渐渐也变了,变得难看,不复片刻前的温柔。 他的肩膀动了一下,慢慢地放下了自己那只被拒绝了的手,随即紧紧地抿起了嘴,什么也没说,迈步,从她面前经过,走了出去。 苏雪至的心还在砰砰地跳,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了走廊里,关门,人靠在门后,闭目停了一会儿,急忙又来到房间的窗帘后,勾开一点缝隙,打开窗户,微微探身出去,看着饭店侧旁的一条路。 来的时候,车就停在那边的一片空地上。 很晚了,那里已经看不到人,只剩路边一片昏黄朦胧的灯光,照着几重树影。 姓贺的是个很高傲的人。 也不知道他脑子里搭错了哪根神经,竟对自己动起了念头,想必也就一时脑热,想玩玩罢了。 比自己像女人的女人多的是,譬如唐小姐。 别说男人了,连自己都觉得她充满魅力,上次要不是自己是个女人,男人的话,早就投降了。 刚才这样,被自己丝毫不留半点面子地拒绝了,想必他没理由再会继续下去了。 果然很快,苏雪至就看见了他。 他从饭店的大门里大步走了出来,朝一个跟着殷勤相送的侍者丢了个银元充作小费,随即继续走向停车的地方,到了近前,打开车门,头也没回,钻了进去。 很快,汽车开了出来,伴着引擎发出的一阵咆哮之声,疾驰而去,转眼便消失在了夜色里。 侍者朝他离去的方向鞠了个躬,搓了搓手,转身跑了回来。 四周恢复了宁静,唯有雪影,继续从夜空落下,一片片地堆积在刚才那辆汽车停留过的地面和附近的树丛里。 真的走了。 可以彻底放心了。 苏雪至慢慢地吁了口气,回来,坐到饭店房间的床边,继续又发呆了片刻。 她感到心情依然有些烦乱,最后命令自己,不要再沉溺于这个乱七八糟的夜晚所带给她的负能量里。 不早了,睡一觉,明早去车站拿回行李,坐最早的那班火车,就能回去了。 那边,还有好多正事在等着她去做。 她果断地站了起来,去洗了个澡,洗完,套了件饭店里的浴袍出来,正要熄灯睡觉,看见窗帘被风吹得微微拂动,应该是刚才没关好窗,于是走了过去,拉开一点帘子,伸手,正要闭窗,忽然,她的手微微一顿。 就在斜对面,刚才停车的那块地方,又多了一辆车影。 难道他又回来了? 怎么可能! 看他当时怒气冲冲地去了,汽车引擎的咆哮声,大约就是他内心的真实写照了。 或许是别的来住宿的客人? 苏雪至一时也看不清楚到底是不是贺汉渚的车。 她急忙回来,关了房间的灯,再到窗帘后,在夜色的掩护下,再次探身出去,仔细地看。 凭着感觉,好像就是他的车! 但距离有点远,那头光线又暗,树影重重,黑乎乎的,她看不见人,不知道他又回来干什么。 她控制不住自己,刚好不容易才恢复了正常的心跳,又有点加快了。 她不敢再开灯,从窗户后缩了回来,屏住呼吸,听着外面走廊上的动静,唯恐有人再来敲她的门。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苏雪至在黑暗里,静坐了至少半个多小时,始终没听到他回来的动静,更没有什么敲门声。 一开始的戒备和紧张,慢慢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不满,甚至是恼怒。 他现在,到底在哪里? 这样下雪的寒冷深夜,人还发着烧,他是想干什么! 苏雪至起身,又到了那扇窗户后,推窗,探身出去看。 雪依旧下,无声无息,落到了那辆黑乎乎的汽车的背顶之上。 苏雪至看了下时间,子夜了。 她再也按捺不住,穿回自己的衣服,出了房间,下去,来到饭店的大堂,向值班的一个大堂侍者,询问刚才是否有人进来过。 侍者摇头说没有。 苏雪至看了眼门外,那片飘着雪的浓重夜色,走了出去,踏着已经下得能没过脚背的积雪,朝着那辆汽车走去。 渐渐走到近前,她终于看清楚了。 车里有个猩红色的烟头,明灭不定。 贺汉渚真的折回来了。 此刻,人就坐在他的车里,还在抽烟。 苏雪至顿时七窍生烟,跑了过去,快到车前,脚下一滑,扑摔到了雪地里。 对面,车里的人一把推开车门,丢掉香烟,跑过来,将她扶了起来。 “姓贺的,你有病!” 苏雪至不顾自己模样狼狈,爬了起来,还没站好,一把打掉了他扶着自己的手,开始骂。 “你这个人的真有病!” “你不是走了吗,你又回来干什么!” “你晚上刚打了针,竟然还在抽烟?” “你要作,不拿身体当回事,你滚远点,别在我跟前晃!” “你还是不是个男人?知不知道,你这样很不要脸?” “你以为你这样,我就会——” 他起先一动不动,任由她骂着,突然,身体晃了一下,朝她靠了过来。 “苏雪至,是你自己送过来的。别怪我!” 一道低沉而嘶哑的嗓音,随即滑入了她的耳。 苏雪至还没反应过来,下一刻,便觉自己落入了一双坚硬如铁的臂膀里。 贺汉渚一掌托住她头,迫她仰面,自己低头,一下便吻上了她的嘴。两人的脸颊,登时也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他面颊的皮肤像冰雪一样,嘴唇也是冷的,不带半点活气,因为发烧而变得干燥起皮的唇,像是一张粗糙的砂纸,不带丝毫的怜惜,粗暴地摩擦着她的皮肤,从面颊,磨到了嘴唇。 苏雪至奋力挣扎,推他,踢他,但在他那似乎带着强烈报复力道的臂抱之中,就好像不识水性的人掉进了水池里,徒劳扑腾,倒显得有几分可怜。 屈腿,用膝盖狠狠地顶一下。只要狠狠的一下,他就将失去冒犯她的能力。 男人的弱点是什么,她再清楚不过,心里有个声音提醒她。 苏雪至恼自己,竟偏偏下不了决心,犹豫不定。 一阵无声的逃避和追逐的纠缠,两人的气息,很快变得紊乱。 男人仿佛感觉到了她的犹疑,得寸进尺,愈发猖狂,开始试图从她这里索要更多。 苏雪至感到他的亲吻停在了自己的嘴上,碾压片刻后,他的舌毫不犹豫地撬开她的唇,探入她的口中,如一个冲锋陷阵的将军,击破城关,轻而易举,撬开了她最后的一道齿关。 苏雪至脑子昏昏沉沉,一阵晕眩,咬了下去。 犹如一场狭路相逢的攻守之战,她是一退再退,毫无还手之力。 只剩最后一点理智,还在疯狂地鸣着警报。 倘若她再无一点稍微像样的反抗,她在他的面前,就将只剩彻底的臣服。 他一顿,猝然而止,停下了对她的索要,但依旧抱着她,和她嘴对着嘴地贴着。 应该是咬破了他的舌,她感到自己嘴里,慢慢地渗入了一缕腥甜的味道。 她的脸后仰,终于挣脱了出来,以血,结束这一场惨烈的唇舌追逐,随即扭过脸,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松开我——”喘过来气,她又厌恶地推他还抱着自己的手臂。 他也喘了几口气,非但不放,反而将她突然凌空抱了起来,走到汽车旁,把她人放坐到了积雪的引擎盖上。 她双腿凌空,踢他,他抓住她的两条腿,强行合拢在一起,随即欺身而上,用自己的身体,牢牢地压住,令她无法继续动弹。 他喘着气,目光烁烁,在雪光夜色里,身影看起来,就像是一头充满了原始的雄性攻击力的危险猛兽。 “贺汉渚,你要干什么!” 苏雪至真的有点慌了,被强迫着,坐在积了层薄雪的车头上,勉强保持着最后的一点镇定,叱他。 他双眼幽幽地盯着她,缓缓抬手,拇指抹了下出着血的嘴皮。 “我他妈的都被你勾得连曹家的婚事都不要了,你还跟我装什么正经?分明你也对我有感觉的。否则,你晚上人都去了火车站了,怎么掉头回来找我?我坐在这里好好的,你又下来做什么?” 呼的一下,随他话音落下,苏雪至的全身血液仿佛倒流,面红耳赤,想辩解,张了张口,话却说不出来。 这时,身后饭店大门的方向,走来了一道人影。 大堂的值夜侍者见客人出去,迟迟不归,有些不放心,找了过来。 “别闹了,跟我回去了!” 贺汉渚回头看了一眼,低声道,语气变软了,随即作势抱她。 “不用你,我自己会走!” 苏雪至还没从他刚才的那一句质问里缓回来,郁闷得快要吐血了,负气要躲,被他单臂抱了起来,顿时不上不下,身体摇摇欲坠,不得已,伸手搂了下他的脖颈,免得摔下去。 他就这样抱着她走到车旁,打开车门,将她推了进去,关上车门,自己也迅速地上来,发动了汽车。 “记住,今晚起,你就是我贺汉渚的女人了。” 他道了一句,随即带着她,驾车而去。 正文 第 102 章 苏雪至起初有点担心那个找过来的侍者会看到贺汉渚和自己搞出来的事。 两个男人,自己也就罢了,但他的身份特殊,真若被人看见给传开了,造成的负面影响,绝对要超过他和唐小姐的那桩风流案子。 这也是刚才最后她选择顺从让他抱着自己下来的考虑,好让事情快点结束。他不怕,她是真的怕。 幸好这边光线很是昏暗,也发现得早,及时打住了,等乘车出来,见那个侍者就等在路口,发现是贺汉渚去而复返带着自己离开,殷勤相送。 看样子应该没被发现异常。 苏雪至这才放下心,等车上了路,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竟又在看着自己,似乎就在等着她,见自己也转过了脸,竟立刻冲她一笑,一副怡然自得、心情很好的样子。 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她什么运气,竟叫她给碰上了。狗皮膏药一样,粘上了,甩都甩不掉。 他的心情越好,苏雪至的心情就越差。 她冷着脸,面无表情,心里头那股刚因被他质问为何从火车站折返的闷气也再次冒了出来。忽然想了起来,立刻取出随身带的一块手帕,反复不停地擦嘴,眼角余光终于瞥见他脸上的笑挂不住,没了,心里头的闷气才稍缓,收了手帕,扭回脸,望向自己那侧的车窗,盯着外面飘扬的夜雪,想着刚才的事,心情又变得充满了懊悔和沮丧。 上次在高平镇的旅馆,发生意外之后,她反省过自己。 她以为已经反省好,自己不会再犯当时的那种错了。 现在看来,她根本就是不长记性。 傍晚临时下火车,折返找他。大错。 刚才发现他回来了,竟忍不住,跑下去骂他。错上加错。 一边,她义正言辞地拒绝男人的靠近和求爱——姑且那一幕就算是求爱吧。虽然他说出来话,回想起来,简直叫人恶寒,出一身的鸡皮疙瘩。另一边,她又不停地主动回来,找他。 就算她自己有一千一万个正当的理由,但在他那里,被歪曲成她对他也有意思,不是很正常吗。 他骂她装,说她假正经…… 苏雪至没法反驳。 这不是装是什么。不是假正经,又是什么…… 她发烫的额头,靠着冰冷的车窗玻璃,一动不动,心里五味杂陈,还没缓过来劲,又想到了另一个接踵而来的现实问题。 晚上接下来的这一夜,该怎么过。 汽车走在纵横如同棋盘的街道之上,穿过了飘着雪的半个夜城,在凌晨的时分,回到了丁家花园。 苏雪至已经想好了应对。 现在再说不,形同可笑,也没必要了。 今晚就这样,姑且过一夜,明早就走。 至于他说的什么今晚开始,她就是他的女人…… 苏雪至忍不住又是一阵恶寒,手臂皮肤往外冒着鸡皮疙瘩。 有人习惯了自说自话而已。 他要自己信以为真,敢再来一遍刚才在饭店外面对她做的事,甚至精虫上脑,她是绝对绝对,不会再对他有半点留情的。 苏雪至下了车,往大门走去。 “当心当心,这里有个台阶,被雪埋了,可别又摔了。” 贺汉渚紧紧跟着她,殷勤地伸手替她开门,又细心地提醒。 苏雪至一言不发,走了进去。 老鲁已经回来了。因为贺汉渚送客人出去,还没回,夫妻俩现在还没睡,在等着,忽然看见今晚的客人竟去而复返,意外之余,十分高兴。 贺妈热情相迎,问是怎么回事。 “旅馆饭店都住满了,没地儿,所以回了。” 贺汉渚解释了一句。 “行!行!我就说嘛,年底了,京师人多,稍微像样的地方,全是人。回来就好。孙少爷,那你和苏少爷先去吃宵夜,我再去收拾下客房——” 苏雪至向她道谢,说麻烦她了,自己不饿,不吃。 老妈子就看向贺汉渚,忽然发现他嘴皮子破了,虽然已经没流血,但还挂着点痕迹,吃惊地嗳了一声:“孙少爷,你嘴巴怎么了!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 贺汉渚飞快地看了眼苏雪至,见她扭过去脸没看自己,摸了摸,说是自己不小心咬破的。 老妈子有点心疼,又感到费解,嘀咕:“怎么回事……这么大的人了,自己都能咬到嘴皮子这里……吃东西可不要疼了……” 贺汉渚说没事,又看了眼苏雪至,立刻让贺妈带她去客房。 送客人到了房间,贺妈留意到客人没随身行李,就光秃秃的一个人,身上穿的衣裳看着也有些潮湿,出来,提醒贺汉渚去找件换的衣裳,让客人过夜。 苏雪至进了客房,关门。 身上穿的外套是毛纺料子,很容易吸水,落了雪,化掉,现在已经潮湿了。 她脱下外衣,挂起来晾,进了盥洗室,重新洗漱的时候,感觉里头的衣服也潮乎乎。不止这样,摔了一跤,裤子上也沾了些融化后的泥水。皱着眉,正擦拭着,听到敲门声,便出来,重新套上外套,过去打开门,见是贺汉渚站在外头,手里拿了套睡衣。 “你衣服湿了,晚上穿我的睡觉吧。” “是干净的。” 他又补了一句。 “不用了!”苏雪至拒绝,他已走进来,把衣服放到了床头,转身道:“你衣服湿的,怎么睡觉?和我,你不必客气,当这里是你自己的家。” 苏雪至见他说完话,人还站在床边,看着自己,还没要走的样子,顿时想起什么今晚开始自己是他女人的混话,当时没缓过来劲,现在正好是个机会,冷脸道:“贺先生,有句话,我得提醒你。我不需要男人,我也无意去做谁的女人。有人喜欢自以为是老子天下第一,我管不着,但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我望你自重。” 最后,她一字一字地说道。 贺汉渚似乎正在想着什么,一愣,看她一眼,又看了眼床,忽然嗤地发笑,笑得肩膀都在动。 苏雪至恼怒:“我不觉得我的话有什么可笑之处。” 贺汉渚终于忍住笑,看着她,慢吞吞地道:“我承认,我是很希望……” 他又瞥了眼床。 “不过,我再下流,也不至于会到强迫女人的地步。你想多了。” 苏雪至连正眼都懒怠看他,冷笑不语。 他话音落,似乎便也想起了什么,一顿,迟疑了下,神色变为凝重,慢慢走到她的面前,注视着她,低声道:“雪至,晚上的事,确实是我冒犯到你,你别生气。我请你原谅我。我保证,绝对不会再有下次了。” 苏雪至这才盯了他一眼,见他的两只眼睛又黑黢黢地巴望了过来,脸上作着一副诚实懊悔的模样,险些就信了,忽然又想起他当时那副凶狠的鬼样子,顿时又不想看了。 “我要休息了。” 她淡淡地道。 他似乎还是不愿走的样子,但见她已丢下自己进了盥洗室,砰的一声关了门,立了片刻,终于还是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苏雪至收拾完出来,将门反锁,试了试,感觉门锁不是很牢固,使出吃奶的力气,拖了张桌子过来,顶在门后。 倒不是真的惧怕他会如何,而是有备无患,毕竟,这里是他的地方。 她准备睡觉了。看了眼他拿过来放在床上的衣服,提起来就丢到一旁,穿着自己的衣服,上了床。 已经很晚了,今天也有点累,苏雪至尽力排空脑子,想入睡。但大概是衣服有点潮的缘故,好久还没睡着。在黑暗里闭着眼睛的时候,忽然,耳中隐隐传来一阵咳嗽的声音。 她睁开眼睛,仔细再听。 咳嗽声断断续续,听起来有点压抑,好像是从楼上的某个房间里发出来的。 再片刻,伴着一阵匆匆的脚步声,房子里的灯好像也亮了。贺妈起来了。 苏雪至忍不住,从床上爬了下去,又使出吃奶的力气,把桌子从门后一点点地挪开,最后靠着门听,过了一会儿,听到脚步声朝着这边走来,好像是贺妈,似乎来找自己,慌忙跳回到了床上去。 贺妈敲门。 她又下床,开灯,开门,装作刚睡醒的样子,露出个头:“怎么了?” 贺妈神色显得有点焦急:“实在不该这时候来吵您。但孙少爷的老毛病突然又犯了,刚才咳得厉害,一时停不下来。苏少爷,您是医师,您帮忙去看看吧!” 苏雪至不假思索答应,让贺妈稍等,关门匆匆整理好了自己,出来,跟着贺妈到了楼上,走到一个房间的门口。 门关着,但隔着门,就听到了一阵压抑着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贺妈推开门。 苏雪至停在后面,看见贺汉渚背对着门的方向正穿着衣服,一边穿,一边似在极力忍着咳。 贺妈急忙进去,吃惊地问:“孙少爷你这是做什么?你还要去哪里?我已经在煎药了,等下就好……” “没事,我就出去一下,等下就回来,你不要去吵小苏……” 他咳着,说话间,转过了头。 年轻男子额上的乌黑头发凌乱覆落着,脸色发白,眼角泛红,面带病容之态,显得有些狼狈,忽然一顿,随即望向贺妈,眉头皱了起来。 贺妈有点心虚,忙解释:“苏少爷是医生,我看你咳得实在难受——” 苏雪至走了进去,道:“你要去哪儿?” 贺汉渚迟疑了下,忽然又咳了起来,急忙转身,匆匆进了盥洗室,关上了门。 苏雪至跟了进去,推开门,靠在门边,看着正趴在盥洗台上极力忍咳的男人,道:“你不用顾虑我,我本来也没睡着。已经在咳了,还出去,是想毁了肺吗。生病不是什么羞耻的事。上床吧,衣服多穿点。” 他止住了咳,慢慢直起身,默默接水,漱了下口,扯过毛巾,擦了擦嘴,走了出来,脱衣,掀开被子,坐回到了床上去。 贺妈感激地看了眼苏雪至,忙又给贺汉渚递了件厚的睡袍,再往他后背塞了个枕头,替他拢了拢被角,拜托苏雪至照看下孙少爷,自己又匆匆去看煎着的药。 他靠在床头,注视着她,自我解嘲似看了下周围,笑:“像我这样的废人,晚上连睡觉都要吵到人的,说不定哪天,咳着就会断气儿,还想着要怎么着你,不自量力,天打雷劈,是吧?” “不是绝症。你戒烟戒酒,尽量规律作息,慢慢调养,会好起来的。”苏雪至淡淡道。 他将脑袋歪靠在床头上,一双因为咳嗽而添了点湿漉感的黑眸看着她,默默地不说话。 苏雪至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见他手里还拿着贺妈刚才递的衣服,没穿,就板起脸:“把衣服穿起来!” 他仿佛如梦初醒,哦了一声,收回目光,急忙穿上,又道:“我听你的。但我这个人很烂,有时候脾气上来,我自己也管不住自己。你好好管我,我让你管。你要是发现我再抽烟喝酒,随便你怎么样都行。” 他的语气听着十分认真,但又好像是在油嘴滑舌讨便宜。 苏雪至一时也分不清,他到底是前者还是后者,却觉自己的腹内心肠好似绞了一下,纠结成团。她勉强保持着平静之色,不想应这种话,转移话题,问他现在发病吃什么药。 他指了指床头柜。 苏雪至走了过去,拿起来看了下。 和她想的差不多,是含有□□或氨茶碱的药物,作用原理都是舒张支气管平滑肌,帮助缓解咳嗽症状。尤其氨茶碱,这已经是现在能得到的最先进的药物了。但这两种药的抗炎作用很弱,易致使用者因为长期过度的使用而造成控制不佳和身体其他脏器的不良反应,严重甚至导致死亡。尤其现在,一旦感染到了肺部,没有有效的抗生素,后果就不能预料了。 她的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种焦躁的急迫之感。 她翻着手里的药时,他观察着她的神色,感觉有点凝重,忽然道:“其实我并不是经常这样的。我也很久没咳了。意外!这真纯粹是个意外!我身体好着呢,干什么都没问题……” 话没说完,突然又咳了起来,赶紧背过身,极力压着。 苏雪至瞄了他一眼。 “留点力气吧,我求你别说话了。知道你生猛,见证过。” 她的语气略带嘲讽。 贺汉渚终于勉强止住了咳,扭头看她。 她立在床头边的灯旁,灯影朦胧,她乌溜溜的眼斜睨自己,眸光盈盈。 虽明知她在嘲讽自己,贺汉渚竟忍不住还是心神一荡,脑子一热,立刻就歪过来身体,凑了上去,觍着脸小声问:“那晚上我弄疼你没?我可真是该死!” 苏雪至手一顿,啪地扔下药。 他仿佛吓了一跳,闭嘴,又坐了回去。 贺妈恰煎好中药送了进来,苏雪至不再理会他了,转身,向贺妈交待了一些他饮食上的注意,尽量清淡,慎吃雪里红芹菜等物,平时饮食甜咸冷热适度,尽量避免辛辣,以免刺激咽喉引发咳嗽。贺妈一一记下,连声感谢。 贺汉渚赶贺妈回去睡觉,说自己没事了。 有医生在,孙少爷看着也确实好多了,贺妈也就放心走了。 苏雪至看着他皱眉哭脸地喝了药,接过碗,又给他倒了杯温水,让他漱口,说道:“贺汉渚,你别不拿这个当回事。你自己不想着养好身体,你作下去,风吹感冒都有可能会让病情发作。你看你这几天在搞什么。发烧,喉咙发炎,晚上你还吹风抽烟,你不发病,谁发病?” 他一声不吭,漱口。 苏雪至接过杯子问:“怎么样,还难受吗?” 他靠回在了床头,双手交枕在了脑后,姿态放松闲适,看着她笑:“你陪着我,我就不难受了。” 苏雪至重重一顿,放下了杯子,转身往外去,冷冷地道:“既然不难受了,那就睡觉!” 贺汉渚急忙伸臂,从后一把抓住她。 苏雪至停步,扭头,盯着他那只拉着自己的手。 贺汉渚不撒手,轻轻拉了一下,苏雪至便身不由己跌坐到了床沿边。 她恼,抬起眼,正要呵斥,却撞上了他那双望着自己的眼睛。 “苏雪至,晚上你帮我打针,我出丑,惹你生气了。但我真不是故意的。你认定我下流无耻,我能怎么办,是我活该,我认了,我就送你去住饭店,到了,我舍不得就那么和你分开,你赶我就算了,听听你当时都说了什么,夹枪带棒,冷嘲热讽,还什么叫我恢复和曹家的婚事。你是故意想气死我是吧。行,我也忍,谁叫我他妈的喜欢上你呢,巴不得上赶着让你气。我就向你表白,想对你好,你又不屑一顾。行,全是我贺汉渚一个人在犯贱,我遂你愿,我走。” 他的语气里,好像还是带着点不平。 苏雪至想起他当时怒气冲冲开车离去的架势,挪开视线,甩掉他还握着自己手腕的手,嗤了一声:“走了好啊,又回来干什么!” 贺汉渚看着她。 “是,当时我真的想走了,开出去了几条街,我又回来了。你知道我是怎么和自己说的吗?” 苏雪至不看他。 他继续道:“路上我对自己说,那个我喜欢的人,或许,她对我是和别人有点不一样的。她会在被我冒犯的情况下,明明很生气了,依然记挂着我到底有没有打血清,记挂了,还不让我知道。她明明人都已经要乘火车走了,却在知道我生病的消息后,回来给我看病。所以我告诉自己——” 他突然停下。 “姓苏的!你到底有没在听?你看着我!我在和你说话!” 他又下起了命令,好像很是不满。 苏雪至没办法,扭脸,再次对上了他望着自己的眼眸。 那是一双深邃的眼,或是咳后刚恢复过来的缘故,瞳仁看起来分外的明亮。 “所以我告诉自己,”他继续说道,“我再赌一次,现在回去,再给自己一个机会。倘若这个晚上,她知道我在下面等她,还是不管我,我认了,这辈子不再去打扰她。但是倘若她肯下来,那就是——” 他指了指头顶,语气平静。 “老天爷给的女人。我不能不要。” 正文 第 103 章 分明是男人嘴里说出来的骗人鬼话罢了。苏雪至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一点。 但在她的心里,却竟涌出了一种全然陌生的感觉。 仿佛一股温热的细流,自她胸间的某个深处缓缓溢出,无声弥漫,一直满到了她的喉头之上。 太蠢了,一定是她内心的虚荣之感在作祟。毕竟,她也只是一个凡人。 想想吧,一个平日高傲如斯的男人,为了一个女人,竟委屈至此地步,备受折磨,任铁石心肠,怕也无法全然不被打动。 男人说完了话,便再次握住她刚挣脱的那只手,五指慢慢收紧,阻止了她试图收手的举动。 带着薄茧的略糙的掌心缠了上来,温度滚烫,灼着她的手背。 苏雪至半边身子都好像没了力气,竟无法动弹,就这么睁大眼睛,眼睁睁地看着男人的那张脸,朝着自己慢慢地靠了过来,越来越近。 “苏雪至,你明明也关心我,喜欢我的,是不是……” 催眠般的温柔耳语,在她的耳边响了起来。 老天……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男人,嘴巴还会说这么温柔缠绵的情话,难怪那么多的女人,都甘心为他顺从…… 她的脑子里,忽然模模糊糊地冒出来这么一个念头。 以前的柳小姐就算了,应该是过去了…… 但,就在差不多一周之前,他还公然和唐小姐在饭店里厮混,搞出那么大的动静…… 所以,这是在干什么。 相信一个习惯猎艳的男人,会因为自己的独特魅力而甘心臣服,从此浪子回头? 这也太他妈的可笑了。 男人一副饱满的额,就快要碰到她的眉了…… 苏雪至猛地回过神,打了个寒噤,霍然而起。 “行了,你说得够多了!我再说一遍,我没兴趣陪你玩。你省点力气吧,别和我来这一套!” 她没再看他,更不再停留,转身就出了房间,快步回到了自己在楼下的那间客房。 她爬上床,躺了下去,恨不得现在就天亮,立刻离开这里。 讨厌的地方,讨厌的雪,还有身上这带着潮气的讨厌的衣服。 没一样是可她心意的。 她闭目,忍着这个漫长的冬夜,忽然,门外传来了两道轻轻的叩门之声。 因为是深夜,万籁俱寂,听起来,分外清楚。 那声音又不疾不徐,响过,便停了下来,似乎笃定,门里的人,一定会有所回应。 她不理。 但过去了良久,凭了直觉,她觉得门外的人,似乎还没离开。 终于,她恨恨地坐了起来,一把掀开被子,开灯,走过去,打开半道门,果然见他还背靠着门框守在外,站了有一会儿了,见她终于开了门,站直身体,面向着她,一笑。 “你别生气,我是还有几句话,虽然你没兴趣听,但我得说,不然晚上,我恐怕没法睡觉。” 他低低地解释了一句,不待她应,接着又道:“你最早在天城我那边遇到过的那位柳小姐,她是我贺家从前一位老管事的孙女,祖父于我贺家有恩,我照顾她,除此,我和她没任何的关系。” “曹小姐,我和她认识很早,在欧洲,偶然的机会,我救过她。婚事本来是各取所需,现在我退出了。” “至于唐小姐……” 他抬手,揉了揉他乱发覆着的额。 “我承认,傅氏酒会那天晚上,是我一时昏了头,但后来,我后悔了,她帮我松活了下背,出来了,我就看见了我妹妹,然后下去找你。经过就是这样。” “我的身边,没有别的女人。” 男人看着她,轻声说道。 苏雪至沉默了下去。 他等了片刻。 “好吧!我想你是已经打定主意,明早大概要走的。这个年我也打算回天城过,原本可以送你回去的,但后天,我要随大总统去北营参加阅兵,检阅今年冬训成果,还有王庭芝订婚,我得去喝酒,所以实在没法明天陪你回。” 他顿了一下,看着她,见她始终一言不发,眼底掠过一缕失望之色,点了点头。 “那么就这样了。你去睡吧,明早我送你去车站。” “等我这边事完,回了天城,我就去找你。” 他低低地向她道了句晚安,随即伸出手,替她轻轻地闭合了门。 伴着几道零星的低咳,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在了耳畔。 苏雪至对着门,在原地站了许久,终于转身,关灯,回到了床上。 她又躺了下去,翻来覆去了好一会儿,坐了起来,在黑暗里伸出手,摸索着,摸到那套他送来的睡衣,勾住,一把拽了过来,随即脱了自己身上的,换上。 睡袍很大,很长,柔软的绒面衣料无声地贴服在了她的肌肤上,温暖而干燥。苏雪至仿佛闻到了一股糅杂着木檀和体皂的淡淡的味道。 并不讨厌。好像还有点……好闻。 她再次躺了下去,缩在衣物和被窝的包裹里,终于感到人舒服了不少,闭目,在萦绕着的若有似无的气息的陪伴下,听着窗外偶尔传入的簌簌的落雪之声,睡了过去。 一觉好眠。第二天早上,她醒来,昨夜挂起来的衣服已晾干,洗漱后,收拾好,走了出去。 房间在一楼靠左的方向,经过一道玄关,拐弯,就是客厅,快到的时候,她看见了贺汉渚。 她起得已经很早了,他比她更早,衣装整齐,侧对着她,坐在客厅的一张沙发里,微微低着头,翻着手里的报纸。 苏雪至的心微微一跳,脚步随之一停。 贺妈手里端着东西,正从对面的厨房里出来,看见她,热情招呼:“苏少爷你起来了?站着干什么?饿了吧,快来吃早饭!” 苏雪至急忙走了出去,若无其事。 他扭脸,看见她,立刻放下报纸站了起来,朝她走了过来。 “起来了?” 他和她招呼,注视着她。 他已恢复了平常在人前的样子,今天穿的是便服,裁剪合身的马甲,打着领带,衬衫的袖扣也扣得严严整整,头发整齐,脸容更是不复昨夜的病态,精神奕奕的样子。 苏雪至不禁想起昨晚发生的种种。 半夜怒气冲冲而去,又去而复返,无赖似的缠着她说了那么多话的那个男人,好像凭空消失了。 她忽然有点梦幻之感,觉得昨夜根本不像是真的,好似是梦。 她避开了他的目光,点了点头,跟着贺妈入了餐厅。 贺妈端上两只热气腾腾的小蒸笼,笑道:“今儿农历二十三,小年日,得吃饺子。大寒小寒,吃了饺子好过年,讨个吉利兆头。就是不知道苏少爷你爱吃什么口味,我就随便各包了几只,蟹黄虾仁、冬菇素馅,你拣着合口的,自己随便吃。” 苏雪至站起来,道谢。 老妈子赶忙摆手。 “别客气别客气!我就一下人,苏少爷你和我道什么谢。昨晚亏得有你在,我是巴不得你能多留几天。可惜孙少爷说你等下就要走了。外面冷,你赶紧吃,暖暖身子再出门。” 苏雪至看了眼贺汉渚,他低头,拿着只调羹,在吃粥了。 苏雪至坐了回去。 贺妈包的饺子个头小巧,形状漂亮,像弯弯的月牙,一只一只,整整齐齐地摆在蒸笼里,冒着热腾腾的烟。 不但好看,味道也好。 但大概是刚起来的缘故,她也没什么胃口,吃了几只,喝完一小碗甜粥,就感到饱了。 贺妈对她的食量表示惊诧,极力地劝:“苏少爷,你怎么吃这么少?我家小姐都比你吃得多!是东西不合你口味?我再去做别的,你好歹再吃点,今天还要乘火车呢,万一路上饿了!” 苏雪至敌不过老妈子的诧异,又吃,终于结束了这顿早饭。 贺汉渚几口喝完粥,放下,站了起来。 “你先休息一下?”他询问。 “不用了,昨天我看早上有班八点的火车,现在出去,应该还能赶得上。就是不知道能不能买的到票了。” 他不再说话,出来,接过贺妈赶着送来的外套,穿了,走了出去。 他的司机兼保镖,已经等在外头。见两人走了出来,打开车门。 苏雪至跟着他上了车,离开丁家花园。 下了大半夜的雪,今早停了,白茫茫一片。 临近年底,忙碌了一年的人,这几天终于可以松下劲,这时间也还早,街道两旁的店铺都闭着门,街上静悄悄的,几乎看不到人。 路上,他没说话,一路沉默着,顺利地将她送到了车站,取了她昨夜寄存的行李。 八点那班的车票果然已经没了。白天剩下的班次也都没了,只剩晚上的一个班次还有。 贺汉渚让司机去找站长,很快,站长匆匆跑了过来,说实在抱歉,包厢确实是腾不出来了,但八点即将要开的这班,他手头还有几张留着以备意外急需的空票,可以安排坐到一等车厢里去。 苏雪至连声感谢,说添麻烦,是白天,时间也不长,坐票已经极好,她非常感激。 站长赔笑,说是荣幸。 他提了她的行李,带着她从候车室里穿过去,来到月台,送上车厢,替她放好东西。 “……那个……谢谢你了……我没事了……你回吧……” 人还没坐下去,就开始赶他了。 贺汉渚看了她一眼,没说话,下了车。 她位置靠窗,旁边是个胖太太,身上裹了件厚厚的貂皮,体积愈发膨胀。 贺汉渚站在月台上的积雪里,透过那扇蒙了层雾气的车厢玻璃,隐隐看见她吃力地从那位胖太太留下的狭窄空间里挤了进去,坐下后,扭头望了出来,见他还立着,好像迟疑了下,最后凑过来,伸手擦掉了玻璃上的雾气,脸贴过来,冲他拂了拂手。 又赶他走。 离火车开,还有五分钟。 贺汉渚掉头走出月台,踱出火车站的大门,他的脚步放缓,最后,停在了门前的广场上,站了一会儿,转头,望向身后这座三层楼的欧式车站大厅。 大厅大门正上方的巨大拱形盖顶之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积雪,旁边那座高耸的尖顶钟鼓楼上,立了一只不知道哪里飞来的寒鸦。 几个赶火车的乘客,提着箱子,匆匆走进门里。 没有人出来。 “先生,买包烟吧!” 一个耳朵冻得发红的烟童挎着烟匣,飞快地跑了过来,兜售香烟。 贺汉渚转回头,继续站了一会儿。 “当——当——当——” 突然,身后的头顶,传来大钟整点报时的撞击之声,隐隐地,在火车站的深处,又有鸣笛发出的长呜之声。 “先生,行行好,买包烟吧!” 终于,贺汉渚往匣子里丢了一块钱,拿了包香烟和火柴。 他咬着烟,划了根火柴,低头,一手挡着风,点着了烟,扔了火柴梗,迈步,正要朝前去,边上突然伸过来一只手,将刚点头的香烟从他的嘴里一把夺走。 他的心猛地一跳,转头,见苏雪至拎着一只箱子,站在他身后的雪地里,眉头紧皱,神色不悦。 “贺汉渚,你说话是当放屁吗!我到底还能不能信你嘴里说出来的话?” 贺汉渚望着她,身影定了几秒,忽然,咧嘴笑了,摸出兜里那包刚拆的纸烟,连同火柴,一起扔回到了烟童的烟匣里,随即伸手,接过了她手里的箱子。 “苏小姐,你说话太不文雅了!回去了,我再和你说!” 他俯首,将唇附到了她的耳畔,低低地说道。 正文 第 104 章 倘若叫贺妈说出一个她知道的今天最是不幸运的人,毫无疑问,那个人必定是孙少爷的表外甥,苏家少爷。 当看到孙少爷再次带着苏家少爷回来,说买不到回去的火车票,索性不走,留下来等过几天和他一起回天城,贺妈同情之余,无比欣喜。 医师能留下来随时照看,当然是大好事。 贺汉渚让老妈子别跟过来,忙她的事去,自己提着苏雪至的东西送她回到昨晚住的那间客房,进去后,关门,“咔哒”轻微一声,反锁了门,放下行李,将她拦在了自己的身前。 “你怎么又下车了?” 他看着她,问道。 刚才回来的路上,车里还有一个司机,一直忍着。 苏雪至微微仰面,和他四目相对,见他紧紧地盯着自己,心里分明知道他想听什么,心里也分明知道,自己想什么。 他不是什么纯情少年。老|江湖了。 自己,也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女孩。 分明知道接近这个人,对自己而言,或许将会是个大麻烦,她却还是无法抽身,落入了猎手的圈套。 心放不下,人,也就没法跳出来了。 “快点!说。” 他的眼底含着笑意,轻声地催促她,命令着她。 苏雪至终于开口了:“也没什么。就是火车快走时,我突然想起来,我这里,还有样东西没还你。” 他一怔。 苏雪至说完,走到行李箱前,打开箱子,指着里头放着的几筒银元。 “喏,就这个,不算是小数目,所以想早点还你。” 贺汉渚的视线从那堆纸筒上收了回来,盯着她,脸色微沉。 苏雪至装没看见。见他不动,自己取了出来,递给他。 “你数下数目,看对不对。” 他还是不动。 “快点,怪沉手的呢……”她也学他,催起了他。 贺汉渚慢慢地伸出手,指要碰到她拿着钱的手时,忽然一个反手,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将她人扯到面前,随即打横抱了,走了几步,扔到了床上。 苏雪至没提防他会这么粗暴,纸筒从手里飞了出去,掉在地上,散破裂开。 伴着一阵天女落花般的叮叮当当的银元落地声,钱滚了一地,她也被他丢上了床,趴在那里,模样狼狈,扭头,看见他已站到了身后的床边,伸出手,仿佛要抓自己似的,顿时头皮发麻,惊叫一声,手忙脚乱地爬了起来,想从床的另侧跳下去,人都已爬到床沿了,一只脚踝被他抓住,一扯,她哎呦一声,就被强行拖了回来。 他的单膝跪在了床上,不由分说,接着将她身子翻了过来,令她仰在床上,随即欺身而下,将她牢牢地压制在了身下。 苏雪至再也绷不住了,一边推他,一边发出吃吃的低笑之声,笑了两声,发现他低下头,似乎盯着自己的嘴,接着,脸就朝着自己的脸,一寸寸地压了下来。 她感到又是紧张,又是刺激,脸发烫,心如鹿撞,急忙推他的脸,不让他的意图得逞。 他试了几次,未能如愿,倒也没再强迫了,但顺势捉住她推着自己的脸的手,圈握在掌心里,带到唇边,轻轻吻了吻那几根纤细的手指,随即看着她。 苏雪至对上男人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眸,慢慢地止住了笑,片刻后,终于说道:“贺汉渚,我想我应该也是喜欢上你了。” 贺汉渚凝视着身下的这张面颜,眼睛一眨不眨,片刻后,忽然,唇附到了她的耳边。 “苏小姐,我要亲你了——” 苏雪至还没反应过来,唇便被他吻住了。 他的吻起先十分温柔,渐渐转为热烈,很快,两人都心跳加快,变得有点气喘吁吁。 忽然他停了下来,趴她身上,一动不动。 苏雪至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 和昨晚打针时一样,海绵体意外充血。 她心里吐槽不已,但也不敢乱动,免得愈发糟糕,境况尴尬。 她是对男人的生理构造了若指掌,但那只限于教学图片和没有生命的人体。 并不表示,她对活体海绵体也有研究。 过了一会儿,她试探着推了下他。他没反抗,顺势从她身上滚了下去,继续趴在床上。 她暗暗松了口气,赶紧爬下了床,远离,再找个事情做,捡地上的钱。 房间里静悄悄的,剩她捡钱发出的银元碰撞的清脆悦耳之声。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身后传来声音:“过来!” 她瞄了一眼,见他好像已经恢复了,翻身坐了起来,靠在床头,朝自己勾了勾指。 苏雪至当然不会再过去了,继续捡着钱。捡完外面地上的,看见靠墙的一张单人沙发椅下,好像也滚了一块进去,又过去找。 贺汉渚从床上翻身而下,走了过来,将只顾忙着捡钱的她抱了起来,放坐进沙发里,自己俯身下去,替她捡起那枚银元,“叮”的一声,投到了钱堆里,随即跟着她,随意坐在沙发椅的一侧扶手上,对靠在椅背上的她说:“明天北郊阅兵式,你陪我一起去吧。” 苏雪至迟疑了下。 前两天她在报纸上看到过对这次阅兵的消息报道,应该十分正式。到时候,包括大总统在内的诸多政要以及各国公使都将出席。 “我去,合适吗?”她问。 他点头:“我带勤务。我还有伤,你不就是现成的卫生勤务?” 苏雪至忽然想起自己的那些个室友,就问是不是还在军营里。 “对,他们也还在。明天检阅完毕,就地解散。” 苏雪至立刻点头:“行,那你也带我去吧。我去看看他们。” 见他盯着自己,好像不悦,就说:“怎么,你还不乐意?要不是你折腾的,他们至于这么辛苦,大冬天的,现在还回不了家?”说完,见他还是绷着脸不说话,也不理他。 忽然这时,贺妈敲门,喊了声苏少爷。 苏雪至吓了一大跳,飞快地从沙发里站了起来,整理了下自己刚被弄得有点皱的衣服,回头看了眼贺汉渚,见他还那样靠坐在沙发扶手上,没个样子,用眼神示意他立刻坐正,走了过去。 刚才门被他反锁掉了。 大白天的,两个男人在房间里反锁了门,未免诡异。 苏雪至怕贺妈起疑,尽量轻地开了锁舌,这才打开门。 老妈子可做梦也不敢想,自家孙少爷和苏少爷在房间里会有什么反常举止,只以为两人有事在房间里说话,见开了门,说有她的电话。 “苏少爷,是那位宗先生打来的,刚问我,你是不是在这里。我说是,他就叫我请你接电话。” 苏雪至急忙出去,接了电话。 原来宗先生一早从和校长那里得知,她昨晚临时改了主意,下了火车留下来,便打来电话,询问需不需要自己帮忙安排她住宿之类的事。 得知她这几天打算住在丁家花园这边,笑道:“也好,你们是亲戚,有贺司令照看,我就放心了。另外,我打电话给你,是想问下你晚上是否得空,若出的来,来我这里。今天是我太太生日,在家办了个生日小沙龙,请了些平日往来的好朋友,都想见见你。” 苏雪至忙说荣幸。 宗先生很高兴:“好,那就这么说定了,晚上你来。” 苏雪至礼貌地应是,打完了电话,正要请宗先生先挂掉,身后忽然伸过来一只手,将电话从她的手里拿了过去。 苏雪至扭头,见贺汉渚背过了身,对着电话那头道:“宗先生,是我,汉渚。昨日承蒙邀饭,未能赴宴,实在遗憾。今日尊夫人芳诞,汉渚诚颂在心。贤伉俪若不嫌我鄙陋,晚上我送雪至到你府邸如何?” 电话那头,宗先生起先似乎一愣,大约是没想到他突然会插进来说话,听完了,当然只能笑道:“贺司令你客气了!我是怕你分身无暇,所以不敢贸然相请。既然这样,我是求之不得。那晚上你和小苏一起来。” 贺汉渚挂了电话,转身,见苏雪至盯着自己看,扬了扬眉:“你看我干什么?走了,出去帮你买点东西!人家打来电话,特意请你去吃生日饭,你好意思两手空空地进去?” 苏雪至收拾了下,跟着他出来,去给宗夫人买礼物。贺汉渚将她带到了前门大街。这里有座宏伟的四层西洋建筑,是京师现在首屈一指的商业大楼。大楼里面,不但有几百家商铺,中西百货骈列,还有饭馆、咖啡厅,露天品茗处,空中花园和戏院,平常就是京师中的有钱人爱来的地方,何况现在,临近年底,更加热闹。还没到晚上,人就已经很多了。 苏雪至进去后,很快买好了今晚上要送给宗夫人的生日礼物,准备要走,贺汉渚忽然问她,有没有别的东西要买,说可以陪她再逛一下的。 白天也没事,苏雪至就随意逛着,他跟在她的后面。经过一个售卖化妆品的洋行商铺时,她的视线停住了。 平常她用来护肤的凡士林快用完了,不知道这里有没有,于是走了过去。 贺汉渚跟着她进去。 柜台里摆着各式各样的化妆品。 左边陈列的是男女共用的头油、美发膏、牙粉、牙膏等日用品,右边则是女人的天下,香粉、胭脂、口红、香水,中外品牌,应有尽有。 苏雪至向店员要了支普通的凡士林,看见右边的玻璃柜台擦得晶亮,里面陈列的化妆品摆设用心,目光便在一支口红上停了一下。 口红的管体是暗金色的,细而长,印着一朵深红色的玫瑰,显得美丽而优雅。 店员立刻介绍了起来,说是本洋行最新进口的美国丹祺牌口红,顶顶高级,这个颜色,也最适合年轻小姐了。 “先生,您可以买了送给女朋友,保管她会喜欢!” 苏雪至笑着摆了摆手,说没女朋友。 店员转向一旁的贺汉渚:“先生您呢?” 苏雪至见他看了眼自己,立刻扭头离开柜台,要走,忽然听到身后有人惊喜地叫了一声:“贺司令!苏少爷!” 苏雪至扭头。见竟遇到了有些时日没见的庄阗申! 他笑容满面,快步而来,和两人热情招呼。 苏雪至叫他伯父,打完了招呼,庄阗申说自己来这里和朋友约了饭局,随即关心地询问贺汉渚的伤情,道他前几天刚回京师,也听说了他遇险的事,十分挂心,本想登门探望,又怕打扰,没想到今天这里遇到了。 贺汉渚说有惊无险,自己没事。 庄阗申连声说万幸。 “那您二位今天这是……” 他打量了眼两人。 贺汉渚正要说话,苏雪至抢着开口:“宗夫人今天生日,我跟表舅过来买礼物!” 贺汉渚看了她一眼,闭了口。 庄阗申哦了一声,点头:“原来如此!”又说了一会儿话,他的朋友来了,这才分开。 苏雪至怕又遇到熟人,见那个店员也不停地看着自己和贺汉渚。 两个男人逛这种地方,好像确实有点奇怪。 她立刻付了凡士林的钱,不再逛了,掉头就走出了大楼。 正文 第 105 章 贺汉渚很快也跟着她出来,到了外面,问她怎么突然走了,听完她的理由,想了下,说:“那么去吃饭?快中午了,你应该也饿了。” “两个男人去吃饭,应该不算什么奇怪的事吧?”他道。 苏雪至已经没了兴致,还是摇头:“算了,还是回吧……” 贺汉渚微笑道:“我知道一个地方,不但清净,边上没什么人,东西也还行。” “有道菜,叫春藏雪月。猪肉三分肥七分瘦、桂枝熏的火腿、新鲜挖的肥厚冬笋,一两片蜜汁叉烧,再加点韭黄,全都切成均匀小粒调味,麻油烧酒蒸熟,将鸡蛋去壳,开成两半,上下铺满食材,再用秘制调料浇淋上去。” “有道菜,叫玛瑙玉羹。打散的嫩豆腐用秘制的上汤煮熟,加入蟹黄和鸡茸,上菜前,铺一层鲜嫩的芫荽,入口是清甜的味道……” 苏雪至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他注视着她,眼底笑意更浓。 “还有什么花胶鸡丝、五柳石斑、腿汁扒白菜、蟹茸燕窝……” 他顿了一下。 “我出来前,位子都约好了,就等着你去吃。既然你不去,那就算了,只能便宜别人了,回吧——” 他作势要走。 “等等!我去!”苏雪至跳了起来。 贺汉渚扭过脸,好像笑了好几下,很快忍住,转回头。 “那就走吧。” 原来他请吃饭的地方,在十刹海的边上。 这里最早是因周围散落十座寺庙而得的名。苏雪至跟着他来到一座看起来应该是前王府的大宅,有个长袍马褂传统穿戴管事模样的人已在门口候着,见两人来了,躬身,一路引着,穿庭过廊,最后好像是来到了后花园的深处,面前有座小楼,苏雪至以为是这里,没想到继续往前,最后来到一条直通海边的石阶,下去,竟看见水边停了一条楼船。 “上去吧。” 见她看向自己,他微笑道,随即领她上了船。 客人上船,舫舟便离了岸,朝着海心缓缓而去。 苏雪至登上顶楼,往船室而去,管事打帘,才进去,扑面就闻到了一股充盈在暖气里的幽幽暗香。 原来室内供着暖,门口立了一尊洁白的美人瓶,里头插了枝新折来的红梅。 梅枝态舒展,梅萼点点,半闭半绽,刚闻到的暗香,就是来源于此。又几样古玩器具,疏落地陈列在博古架上。墙上悬了两幅牡丹仕女画,仕女衣纹细秀,姿态娴雅。船室左右两面又镶着拭得一尘不染的玻璃,四角,悬了几盏华丽的宫灯,窗边,则铺了张可供眺望赏景的软塌。陈设富丽,又不失雅致。 管事请贵客落座,轻击掌心,船尾的方向,便飘来一阵琵琶和着洞箫的曲声。隔着一扇屏风,影影绰绰,原来那里坐了两个伎人。 管事看着也是个雅人,候菜的功夫,卷袖净手,亲手给贵客倒茶,道粤菜鲜淡,最合碧螺春茶。 苏雪至端起一只瓷色润白的茶盏,轻轻饮了一口。 菜还没上,船尾飘来的曲调悠扬,她侧耳片刻,只觉好听,就是不识曲调。 贺汉渚的面前,她也用不着装雅人,问了管事一声。 管事立刻笑着介绍,曰,凤凰台上忆吹箫。 “此词牌名下,最有名的一阑词,当推易安居士之‘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堪称千古绝唱,自宋以来,私以为,无出其右者。又,凤凰台上,吹箫引凤,乘龙而去,所谓神仙眷侣如是也,千百年来文人墨客怀颂不绝。” 这典故太经典,苏雪至还不知道,说不过去。 她瞟了眼对面,见贺汉渚闲闲靠坐,眼睛看着自己,于是正色点头,挽了一下尊:“萧史弄玉,人间佳话。” “正是正是!所谓男欢女悦,人间仙侣!公子你不但玉貌丹唇,玉树临风,更是才高八斗,通贯古今!佩服佩服!” 管事一本正经地奉承了起来。 贺汉渚刚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听到,猛地转过脸,“噗”的一声,一口茶竟直接喷了出来,跟着弯下腰,咳嗽个不停。 管事赶忙递送手巾。 贺汉渚一边咳,一边拂手,示意管事出去。 苏雪至闹了个面红耳赤。 好家伙。又不是她要这个管事拍自己马屁的。她听了也觉肉麻好不好。 但他竟当着别人的面,这么不给面子。 等他咳嗽完,用手巾压口,直起身,苏雪至不客气了,在桌下伸脚过去,狠狠踢了他一脚,见他忍痛赔罪,连说不该,下次不敢,再想到那个管事的奉承之词,自己也是绷不住,嗤地笑了起来。 “算了。确实够夸张,也亏他说得出口。”她自我解嘲了一句。 没想到贺汉渚却又不笑话她了,双目落在她的脸上,注目了片刻,忽道:“他说得没错。” 这是求生欲在作祟? 苏雪至笑道:“行了,刚和你玩笑。我又不是小孩子,不用你来哄我……”说话间,见那管事带着人又进来了,上菜。 新烹的各式菜肴很快陆续上齐。 贺汉渚果然没有骗人,菜色香味俱全,令人食指大动。 苏雪至肚子饿了,注意力立刻被吸引,接下来闷头吃饭,吃饱撤桌,泡了壶茶,改坐到窗边的软塌上消食。 今天风和日丽,午后,暖阳照入玻璃,水光潋滟,暖洋洋的。 船已到湖心,停了下来。苏雪至靠在榻上晒着太阳,耳边曲调淙淙,和对面的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晚上的事,渐渐困意袭来,撑不住,竟睡了过去,待一觉饱足,睁眼,惊觉舱室里的光线暗了下来,日影西落,一片夕阳,从一侧的窗中斜射而入。 她竟睡到了黄昏! 船尾的伎人不知何时走了,耳边静悄悄的。她的身上盖着一件外套。对面的人,不见了。 苏雪至坐了起来,环顾四周,还是没找到他,起身走到船室的门口,掀开门帘,终于看见了他。 他背对着这边,双手插兜,站在船头的甲板上。身后,影子拖成了长长的一道,消失在近前甲板黯淡的一片残晖阴影里。 湖心起了晚风,甲板上寒意飒飒。他的背影却一动不动,似乎正在凝神地看着落日,陷入了他自己的某个世界。 “贺……” 苏雪至迟疑了下,终究还是没有叫出声,停了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此情此景,令她想起了第一次遇到他,半夜,他独自在甲板上吸烟,被贸然而来的自己和随后过来的表哥惊动,迅速离开。 苏雪至悄悄地望了片刻。 这个背影忽然令她觉得有点遥远,甚至是陌生,好像她又看到了第一次遇到时的那道身影。 她讨厌这种不适时宜的感觉。 她又偷偷地望了片刻,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出声叫他,忽然看见他肩膀微微一动,似乎要转头了,心竟没来由地一跳,紧张起来,立刻放下帘子,跑回到窗边坐了回去,一把盖上他脱下的外套,闭上眼睛装睡。 伴着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他果然回来了。 苏雪至将头歪向里侧,一动不动。 她感到他停在了自己的身边,似乎在看着她。 她依然不动,片刻后,感到有只手朝着自己伸了过来,仿佛是他的手掌,碰到了自己颈侧的一片肌肤。 她登时浑身紧绷,想着他到底要干什么,下一刻,感到那件盖在身上的外套已被人往上轻轻地拉了拉,接着,那只手便缩了回去。 他仿佛也走开了。 苏雪至暗暗呼出了一口气,为自己的疑神疑鬼感到尴尬,定了定神,装作刚醒的样子,动了下,睁眼。 他正在倒茶,转头看了一眼,走了过来,扶着她坐了起来,笑道:“醒了?是我吵醒了你吗?” 男人的声音温柔而宽厚,入耳,仿佛带着一种稳稳的力量。 片刻前的那种陌生之感,随了他这一声含笑的问话,荡然无存。 苏雪至暗笑自己的多心。 他们和那时的关系已经迥然相异,早就不是陌生人了。 他喜欢她,她也被这个男人吸引了,想和他在一起。 承认自己其实也喜欢他,让她感到很快乐。 她把衣服还给他,摇头,说睡得很好——睡得太好了,以至于一睡就是半天,让他空等了这么久。 他抬臂,手指抚了抚她睡得有点乱的头发,笑:“没事,我难得有这样的清净。” 他看了眼船外那片渐暗的天色。 “那我们回去了?准备一下,你也要去宗先生家了。” 苏雪至点头。 贺汉渚出去了下,船动了起来,朝着岸边而去。两人上岸回了丁家花园,收拾了下,天黑后,一道,准时抵达了宗先生的家。 宗先生住在一处传统的宅邸里,有间改造过的很大的适合聚会的客厅,两人到的时候,家里灯火辉煌,已是宾客满堂。客人当中,有部分是苏雪至之前见过认识的,但还有好些没见过,但报出名,大多都是有听过的,学术或文化界的名人。 宗先生也为贺汉渚和客人相互做着介绍,报出他的身份和名字。 他大约也是无人不知,鼎鼎大名。众人起初似乎有些惊讶,大概没想到他也会来这里,以至于原本热烈的气氛都冷了一下,待宗夫人先走了过来,笑着表示贵客临门,欢迎至极,才有人陆续跟着开腔,以贺司令之称,和他招呼。 苏雪至当然知道这是为什么。 她怕他尴尬,心里正有点急,想着怎么打个圆场,赶紧跳过这一幕,却见贺汉渚上前,将他带来的一束鲜花奉给宗夫人,恭贺生辰,随即对着近旁之人笑道:“我这个不速之客登门,除了诚贺夫人生日,也是听闻今晚贵宾如云,卧虎藏龙,想望风采,故贸然前来。” “诸位都年长于我,这里也非客套场合,何妨省去繁文缛节,叫我名字便可。” 他西装革履,轩昂潇洒,神色自若,双目光若寒星,谈吐谦恭,而又不失风范。 开场白说完,众人看着他的目光,便有些不一样了。 宗先生笑道:“你们不是在谈论前些天的东亚药厂一案吗,便是贺司令主查的案子。老实说,这样的功劳,换成沽名钓誉之人,怕不早就传得天下皆知,迄今我却没在报上看到过一篇贺司令的访问。有功而不造势,可谓侠气,在我看来,查案固然不易,这分侠气,更是难得。” 众人面露讶色,纷纷变得热情了起来。 一个年纪老迈的老者分开众人上前,紧紧地抓住了贺汉渚的手,神色显得很是激动。 “原来贺司令你竟是药厂一案的功臣!我与令祖早年同榜,不敢说深交,但也算是有过几分往来的。贺司令你小时候,我还见过你,不知你是否还有印象?后来世事变迁,我与令祖父天各一方,消息零落,等我再得知,他已蒙冤而去。我当时四处寻访,你不知所踪,我只能作罢。前几年等我再获悉你的消息,你已是高官厚位。可恨不知哪些小人,对你造谣毁谤,怪我愚昧,竟信以为真,还暗自可惜了一番。今日才知,原来你是蒙受冤屈!” 苏雪至认得这个说话的老者,是位有名的国学大师。 贺汉渚诚恳万分:“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戒。可见我平常做得不够好,这才叫人有机可趁。总之,往后更要日省吾身,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以不负长者之望。” 众人赞他家学渊源,老者更是激动,拉着贺汉渚就走了进去,坐下和他叙旧。 苏雪至终于松了口气。 他受欢迎,比自己受欢迎,还要让她有成就感。 再一想,她又暗笑起了自己。 该担心的其实是自己,像他那样的社交达人,脸皮又厚,什么场合没见过,她替他操什么心? 苏雪至不再管他了。 时间慢慢过去,聚会的气氛,渐渐推到高|潮。 宗先生告诉众人,太太的生日,其实也是他夫妇二人的结婚纪念日,至今,已有三十余载。 宾客纷纷祝贺,又要求两人表演节目。掌声之中,宗太太弹钢琴,宗先生拉小提琴,两人琴声和鸣,奏了一曲舒伯特的小夜曲,浪漫动人。曲毕,满堂再次起了掌声。 欢声笑语里,贺汉渚站在后,看见她满面笑容,眼睛明亮,正随了众人一道用力鼓掌。 想必,她此刻是真心在祝福宗先生和太太的鹣鲽情深,相伴半生。 确实令人羡慕。 这样的陪伴和白头偕老,不是人人都能轻易获得的。 今晚她受到了众人的宠爱,人人赞她前途无量。 他又想起那天万国医学大会,她在台上侃侃而谈,光芒四射。 贺汉渚注视着她,神思渐渐有些恍惚了起来,烟瘾仿佛突然也上来了。 想出去,抽根烟。 他习惯性地伸手,往衣兜里摸,却摸了个空。 他一顿,回过了神。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每当他情绪低落需要振奋,或者精神紧张需要缓解,往往都要抽个几口。 烟瘾,也就这么堆出来了。 宗先生和太太合奏完毕,起了身,笑着向众人道谢。 贺汉渚继续站了片刻,转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来,往庭院去,想排掉心里那种或许是因为烟瘾没法得到满足而生出的郁躁之感。 他走到门廊前,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了声自己,转头,见是宗太太上来了。 他立刻停步,含笑招呼:“夫人有事?” 原来宗太太是来保媒的,说有个好友,相中了小苏,想撮合女儿和小苏,拜托自己。 宗太太介绍完年轻小姐的情况和家境,笑道:“倘若条件一般不堪匹配,我自然不会答应。其实这几天,已经有好几个人找我,向我打听,希望我牵个线。我一律全给推了。这回我是看着确实和小苏般配,多事一回,应承了下来。” “贺司令你算是小苏的长辈,小苏家人不在这里,今晚恰好你在,所以先就向你打听了。你觉着如何?若是还算满意,可否问问小苏,他怎么想?” 贺汉渚微笑道:“夫人考虑确实周到,也感谢夫人美意。不过,据我所知,雪至一心求学,心无旁骛,恐怕要辜负夫人好意了。” 宗太太轻轻啊了一声,起先有些失望,随即很快又笑了,点头:“原来如此!也是,小苏前途无量,婚事又关系一生,关键是,他现在年纪也还小,没定下心性,将来再过几年,等他遇到合适的,可扶持一生,那时再议也是不迟,否则仓促定下,于他非但没有裨益,反而影响不良。我有数了,回去就推掉。” 贺汉渚感谢她的体谅,再谈笑了几句,将宗太太送了进去。 聚会结束后,贺汉渚和苏雪至被宗先生夫妇送出门,回往丁家花园。 苏雪至今晚心情很好,加上贺汉渚就在旁,很是放心,后来喝了好几杯酒,出来的时候,感觉走路都有点虚,上车坐定,立刻就好奇地问:“我晚上好像看见你和宗太太在门廊那边说了好一会儿的话。你们说了什么?” 贺汉渚道:“你前途无量,宗太太也想替你保媒,却被我拒了。你别怪我,坏了你的桃花。” 苏雪至正用微凉的手背压着自己发烫的面颊,顺手打了他一下:“你也取笑我!” 贺汉渚笑了,看了她一眼,见她面颊红扑扑,带着醉态,让她靠着休息。 晚上她喝的是梅子酒,甜津津的,当时也没多少感觉,现在坐进车里,车一开,头晕更甚。 她嗯了一声:“那我先缓一会儿。怪我,晚上一高兴,就喝多了。” 她抱怨了一句,闭上眼睛。 贺汉渚不再说话,不疾不徐地开着车。在晚上十点多的时候,带着她,回到了丁家花园。 正文 第 106 章 贺汉渚将汽车开进来。 “到了。你怎么样……” 没反应。 他停好车,转头,看向身旁的她。 她醉得已经睡了过去,安静地靠在椅上,身体微微倾着,侧向自己这边,人一动不动。 贺汉渚不禁暗自失笑。 她酒量……实在不怎么样。晚上看她也没喝多少,现在就成了这样。 以后再有这样的场合,除非自己也在,否则,绝对不能允许她喝酒。 怎么把她弄进去? 贺汉渚略微迟疑了下。 抱她进去,里头还有个老妈子。她要是醒酒知道了,肯定又不乐意。 “雪至!雪至!”贺汉渚试着,轻声唤了两声。 还是叫醒她,扶她进去为好。 她应该没有醉死,身子动了几下,似是极力想要回应,却又被什么力量给死死地拉住,再次沉坠了下去,口里含含糊糊嘟囔似的呜了两声,又不动了。 贺汉渚一臂支在方向盘上,扭头看着她的挣扎,心里只觉她可爱极了。 原来她醉后是这样贪睡的娇憨模样,从前根本都没法想象。他不忍心,也舍不得再强行叫醒她了。 花园的近旁有盏夜灯,昏黄的光影,如橘红的月光,从车窗的前方投在了她的脸上,将面容映得如一轮皎洁的玄月,半明半暗。 她闭着眼,长睫在眼睑的下方,映出了两道月牙般的睫影,仔细看,好像还在微微抖动。 车厢的空气里,隐隐地浮动着一缕甜醉的酒气。那是从她的口鼻里呼出来的气息。 她呼吸的时候,大约是醉酒了的缘故,倘若侧耳细听,就能听到正常呼吸声下藏着的咻咻的急促气声,好像…… 好像他亲吻她后,她为了努力呼吸发出的那种气声…… 贺汉渚怦然心动,凝视着她,终于,情不自禁地朝她靠了过去。 “雪至,醒醒……” 他附到了她的耳边,再次轻声唤她。 作为反应,她扭脸,朝向他的呼唤,面颊靠在椅背上,再次安静了下去。 贺汉渚不再试图叫她了。她的一侧面颊,正压在椅背边缘凹凸不平的牙边上,怕硌到她,他伸手托住她脸,轻轻地挪了下,手一顿,视线不由自主,落到了她的嘴上。 或是对刚才的打扰有点不满,醉睡中,她的两片唇瓣微微地嘟噜了起来,像朵含着苞的花骨朵。 贺汉渚垂眸片刻,抵不住诱惑,伸出他略略糙硬的拇指指腹,试探着,轻轻地摸了摸这唇瓣。 比天鹅绒还要细腻,比丝绸还要光滑,比棉花还要软乎,暖暖的,还带了点潮湿…… 她似乎对碰触有所觉察,微微启唇,又含含糊糊地嘟囔了一声,随了张嘴的动作,下一秒,他的指便陷进了口里,一下就被湿热的唇舌含住了。 仿佛口渴,她含着,咂吮了两下,没咂出什么来,又不动了。 贺汉渚手僵住,一股奇异的感觉,自被她口中含着的手指开始,电流一般,倏地蔓延到了全身。 客厅那扇半开的门,忽然全开,灯光打了出来。老妈子刚才在里头隐隐听见开门的动静,半晌却又不见人进来,出来察看,看见汽车,走了过来,嘴里喊道:“孙少爷,是你回来了吗……” 贺汉渚陡然惊醒,心里随之涌出一股浓重的罪恶之感,迅速地收回了手。 贺妈走到汽车旁,看见他坐在车里,便弯下腰,伸直脖子,透过车窗玻璃张望。 “孙少爷你怎么还不进来?苏少爷他——他喝醉了?” 贺汉渚没回答。 光线不良,老妈子并没觉察他和平常有什么不一样,自己发现苏雪至确实醉酒了,丢下他立刻跑过去,打开另一边的车门,叫着苏雪至。 “苏少爷!苏少爷!快醒醒,到了!进去再睡吧!” 老妈子的嗓门很大,在苏雪至的耳朵边吼着,醉睡的苏雪至终于被叫醒,迷迷糊糊坐直身子,发现到了,晕头转向,自己扶着车门下去,脚没站稳,晃了一下,老妈子一把扶住她。 “哎呀,当心当心!”又扭头,对着贺汉渚喊:“孙少爷,那我先扶苏少爷进去了,你也快点进来!外头冷。” 苏雪至头重脚轻,整个人还晕乎乎的,被贺妈送回到房间里。 贺妈要帮她脱衣服,苏雪至仅存的清醒令她想到了自己的身体,推脱,打发走老妈子,关门胡乱除了衣,随即躺了下去,很快又睡了过去。 她酒劲完全过去,再次醒来,已是凌晨一点钟了。 她感到口渴,嘴里干得像是起了层壳,慢慢坐了起来,揉了揉脑壳,开了床头灯下床,发现杯子里没水,便裹上一件外套,轻手轻脚地出去,到厨房喝水。 甘甜的水,滋润了嘴和喉咙,她终于感到舒服了,洗了洗杯子,从厨房里出来。 房子里悄无声息,苏雪至放轻脚步,再次经过那道通往二楼的楼梯,下意识地抬起头,朝上面玄关右侧的方向瞥了一眼。 他的卧室在走廊的右侧,最靠里。玄关旁则是书房。 昨晚上车后没多久,她好像就醉睡了过去,但愿没出什么丑。 这个人很小气,最爱看人笑话。 她在心里再次懊悔自己昨夜喝酒,望了一眼,正要收回目光,脚步又停顿了。 玄关的附近,好像有微弱的灯光透出来。 是他还没休息,还是离开书房的时候,忘了关灯? 苏雪至有点意外,沿着楼梯慢慢上了二楼。 是书房的门没关紧,灯光从里面透了出来。 她悄悄走了过去,停在门口,透过门缝,看见贺汉渚确实在里头。 他好像是睡了一半过来的,靠窗立着,也不知道多久了,指间夹着一根没点的香烟,下意识似地翻弄着,目光投向窗外,身影凝定,仿佛怀着什么心事。 她屏住呼吸,看了片刻,终于抬手,叩了叩门,随即推开门。 他扭过脸,见她站在门口,立刻转身,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低头看了眼自己手里的那支香烟,扔到桌上,随即朝她走来。 “我没抽,就闻了闻。”他开口就是解释。 苏雪至没说话,看了眼被他丢开的烟。 “你怎么不睡觉?”他又问她。 “你怎么不睡觉?”苏雪至反问。 “睡了一下,醒来,烟瘾有点上来,睡不着,躺着也难受,就过来了。” 他继续解释,看了眼房间里的时钟。 “我没事。这个点你该睡觉。走吧,我送你回房间。” 他关了书房的灯,走了出来,送她下去。 苏雪至没办法,只好跟着他下去,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说自己刚才醒来,口渴,出去喝水,发现上面亮着灯,就上去看了一下。 他将她按坐到了床上,自己蹲下去,替她除鞋,将她的两只光脚丫搬到床上,示意她躺下去,随即扯过被子,替她盖上。 “还要喝水吗?我再去给你倒。”他的语调很是温柔。 苏雪至躺在枕头,看着他,摇头。 “行,那你继续睡,明早还要早起。” 他说完,伸手,要替她关灯。 “等一下!” 苏雪至实在忍不住了,伸出手,扯住了他的衣袖。 他停住,扭头看她。 苏雪至又迟疑了下,终于,试探着,轻声道:“你怎么了?是有心事吗?” “你不要误会,我绝对没有存心冒犯你隐私的意思。” 苏雪至问完话,又立刻解释了一句。 虽然她没经验,但她接受这样的一种观念,即便是夫妇,也可以保有不愿或者不便让对方知晓的心里的秘密。 何况他们现在的关系,才刚刚彼此承认喜欢对方,可以发展下去而已。 她似乎更没资格去翻他心里头的事,如果他不愿让自己知道的话。 白天黄昏之时,在船上偷偷看到的那一幕,此刻也忽然再次跳入了她的脑海里。 她忽然觉得,自己当时的第一感才是对的。 他真的有心事。 “当然,你要是方便,愿意和我说,虽然我未必能帮的上,但我很愿意听。” 她凝视着他,再次说道。 贺汉渚和她四目相望着,很快,笑了起来。 他看了眼她那只还扯着自己衣袖的手,反手抓住,握了握,感觉有点凉,掖进被下。 “我没事,刚才想着明天的事而已。还要早起,我再去睡,你也睡。” 她没再说什么,安静地看着他。 他在她的注目之下,关了灯,带上门,走了出去。 他没开走廊里的夜灯,在黑暗里,继续朝前而去。 他的步伐起先是平稳的,直到登上楼梯,脚步变得慢慢沉缓,最后,停了下来。 他停在楼梯玄关的角落里,也陷入了一片浓黑的夜色里。 明知自己或许没有来路,还是在冲动之下,听凭欲|望的驱动,对她下了手——是的,现在回想两天前刚发生的事,那就是占有的欲望。即便是感情,也只配称之为卑劣的感情。而像他这种人,哪怕是喜欢一个女人,也就配生出这种卑劣的感情。所谓爱,字眼太过崇高,离他,也太过遥远。 他顺利如愿了,从昨天早上开始,从她再次为了他奔下火车的那一刻开始,他享受着忽然间得到了一个想要的女人的种种愉悦。 然而,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享受着这种愉悦的同时,几乎是同一时刻,罪恶之感,也油然而生。 这是脱离了他自己控制的,就如同他没法控制自己对她的占有欲一样。 今晚,他更是明白了过来,伴随着愉悦在同时折磨着他的那种罪恶感,到底是来自何方,不仅仅只是因为他连自己都没法确定的未来。 或许,更像宗太太说的那样,她还涉世未深,心性未定,所以,她才会那么容易就相信了他,接受了他,乃至对他毫不设防。 他就是个渣滓,真正的渣滓。 刚来这里的她,还有她的家人,把他视为可以照顾她的长辈。而他就这样无耻地诱惑了她,一个比自己妹妹都大不了多少的年轻女孩。无耻至极。 白天,她在自己的陪伴下,在船上晒着暖阳,沉沉睡了半天。 这样安好的时光,他能为她留驻多久? 贺汉渚定立在楼梯角落的沉沉黑暗里,闭目,忽然想起德国老头子经常对他说的一句话,祝你好运,上帝保佑。 他也曾对她说,她是上天给的女人。 上天给了,大约也就耗尽了他在女人上头的所有好运了。现在他有足够的力量,去保住这一份好运吗。 他贺汉渚,终于还是引诱了这个名叫苏雪至的年轻女孩,但他真的负责得起她的一生? 第二天,天没亮,苏雪至就起了床。 昨晚下半夜,大概是白天睡得太多,回来后又睡了一觉的缘故,她一直醒着。洗漱出来,穿好昨天送来的一身副官行头,最后套上皮靴,到镜前整理仪容。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渐渐走神。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贺汉渚在向她表白后的表现,尤其是昨晚,令她有一种强烈的撕裂之感。 说实话,在决定下火车回应他的求爱,跟着他回到这里之后,她心里最大的不确定,是担心他对自己提出某种她现在可能大概还没那么快就能准备好的亲密关系。 结果令她意外。 他克制。这当然是好事。但昨夜过后,他给她的感觉,已不仅仅只是克制,好像有点回避了。 她感到愈发看不懂他了,虽然以前就不大懂。 以她从前的感情经验来看,男人这样,好像不大正常。 她从前长得也算过得去,上大学后,大概是那种所谓的校花,在桥牌社团里认识了比她高几级的前男友,后来作为搭档去参加比赛,继而慢慢有所往来。对方自身条件不错,父亲是私立医院院长,他开始追求她,但她只对学业有兴趣,没接受,直到他快毕业,再一次向她表白,说一直没放弃,她有点感动,于是答应了下来。 她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晚上,平日一向高冷的前男友很激动,委婉地提出了同居的建议。 感情浓到一定地步,自然会有这方面的渴求,希望身心合一。她当然知道。 结果没有成功——她后来拒绝了,因为感觉自己没法那么快就能接受那一步。 这些是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了。 昨夜下半夜醒着时,她之所以忽然又回忆起来,是在作比较。 是她经历的男人不够多?连前男友那样算是内敛的人,在确定关系后,都会有那方面的提法。 而贺汉渚,难道属于某种因为喜欢而克制,一夜过去,克制得越来越客气,甚至令她生出一种他是不是后悔追求她的感觉的类型? 但怎么看,他也不像是这样的正人君子。 昨天一早她因不忍心他怏怏离去,毅然决定再次下火车,只为回到他的身边陪着他的不顾一切的心情也大打折扣。 她感到有些失落,更感觉不到他的热情了。 难道是她答应得太快,他追到了她,觉得她没想象好,所以连睡也不想睡了,后悔追求她? 要真这样,她大概就是史上最短命的女友了。才一夜而已,就遭抛弃。 苏雪至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到了自己束缚得平平整整的胸前,脑子里胡思乱想,忽然听到叩门声。 她回神,出来开门,见他也已穿戴整齐,站在门口,打量了眼她,笑道:“不错,很适合你!” 苏雪至打起精神,让他给自己看下伤处。 他走了进来,顺从地脱掉了衣服。 苏雪至拉高他的衬衫,检查后背,指轻轻压了压伤处:“晚上回来,帮你拆线。” 他穿回衣服,边穿,边玩笑道:“有随身的医务官就是不一样,好得这么快。” 苏雪至也是一笑,看着他穿衣,迟疑了下,道:“今天的阅兵,你看我真的合适去吗?要是不合适,我可以不去。” 贺汉渚套着外套,闻言停了一下,看了她一眼,随即笑道:“有什么不合适?不是说想见你的室友吗?” 苏雪至也笑道:“说说而已。要是不方便,就不用了。” 贺汉渚道:“都说好了的。况且你留下也无事。一起去吧。” 苏雪至不再开口,驱散心中杂念,下去准备好,跟着他出发去往北营。 北营出城二十多公里,阅兵仪式早上九点开始,贺汉渚提早半小时到。 今天的场面将会非常盛大,京师政要和各国公使几乎全部到场,场地的安保做得极其严格,京师戍卫司令部负责,警察厅长段启年配合。接近场地的路上,每隔五百米,就设一关卡。 到了北营外,贺汉渚让随行留在外,自己带着苏雪至,继续开车往里,端着枪的宪兵上前,认出他,方打开裹着铁丝网的大栅,他入内,随即领她到了军医处,让她进去。 苏雪至走到军医处外。 今天要接受检阅的,除了传统的步兵、骑兵、炮兵、工兵等兵种,为了彰显与时俱进,还在最后特意安排了一个军医列队。 这也是为什么蒋仲怀他们现在还在这里的缘故。只剩半小时了,众人正在做着最后准备,有的戴帽,有的打绑腿,还有的骂别人错拿了自己的东西,突然看见苏雪至从天而降,惊喜不已,全都跑了过来,和她热情招呼。 蒋仲怀更是喜出望外,冲了上来,伸手就要捶苏雪至的肩,嘴里叫她九仙女:“你怎么突然来了?” 苏雪至早有防备,知道要是被他捶中,下一步就是勾肩搭背,立刻后退了一步,避开他的拳,笑说自己随校长参加完医学大会,另有点事,就留下了下来,知道他们今天在这里,所以过来探望一下。 她说着话,下意识地扭头,看了眼身后。 贺汉渚远远地站着,背对着这边。 蒋仲怀也看见了人,说:“他带你进来的?你的面子还挺大嘛!” 苏雪至转移话题:“你们怎么样,都还好吧?” 她不问还好,一问,全都诉苦,说还是她明智,当初没被利诱,说是一个月,现在快过年了,还回不去,天天要跟那帮根本没法讲理的兵痞子打交道不说,还要操练军阵,简直是非人的痛苦折磨。幸好今天结束就能解散了。 “我上次还差点中了冷枪,现在想起来还后怕!” “怎么了?”苏雪至急忙问。 蒋仲怀压低声告诉她,别的地方他不知道,反正这个冬训营里,光是部队番号,就不下六七个,分属不同的管辖,平常训练矛盾丛生。他刚到的时候,有天晚上,两个营的士兵打了起来,他凑热闹跑去看,没想到有人竟放枪,把他的帽子给射飞了。 “妈的,吓得我当场差点尿!苏雪至我跟你说,幸好你这回没来……” 贺汉渚远远地立着,等了一会儿,扭头,看了一眼,见那个叫蒋仲怀的凑到她耳边,不知道在说什么,嘀嘀咕咕。 他微微皱了皱眉,看了眼表,正要叫她回来,忽然对面狂奔来了一个副官,认得是负责今日现场调度的军事处处长董琦的人,便停了下来,问:“怎么了?” 副官大口大口地喘息:“贺司令,不好了!出事了!第二营和第三营刚刚为了站位碰撞,打了起来,二营的人打死了三营营长,那人平时对士兵不错,颇得人心,三营的在闹。处长已经赶去调解了,但三营的人不干,处长听说你也到了,请司令你赶紧也过去!” 二营是王孝坤亲信的人,三营隶属于现任的副总统,而这个营长,也有些来头,是副总统的一个亲戚的儿子。 贺汉渚转身匆匆要走,又停了一下:“人确定死了?” “脑袋被砸,脸淤青,快没气了。现场有个军医,说活不成了!” 贺汉渚立刻扭头:“苏雪至!” 苏雪至刚才人和蒋仲怀他们说话,注意力一直在贺汉渚这边,忽然看见有人奔来找他,神色焦急,似乎出了什么事,便一直看着,听到他喊自己,立刻跑了过去。 贺汉渚将副官的话转给她:“还有救吗?” “马上去看看!” 今天阅兵的主场,是一个巨大的校场,参加的队列,这个时间都已陆续到场,等在近旁的另一个场地里。二营和三营在站位的时候,起了冲突,双方大打出手,三营那个姓方的营长现在倒在地上,两边士兵剑拔弩张,附近队列里的士兵则纷纷赶来围观。 大总统等人现在应该就快到了,这里却出了这样的大乱子。 负责今日现场调度的军事处处长董琦极力弹压着现场,下令无关之人全部归位,调来宪兵,维持秩序,看见贺汉渚奔来,冲了上去,将情况简单说了一下。 “二营的人先动的手,现在又失手打死人,三营不听劝,在闹……” “弟兄们!还阅个什么兵!别人骑在头上欺负就算了,营长还这么活活被打死了!这就抬到台下去,叫大总统来评个理!” 他话音未落,身后,三营的人高声喊叫,要冲出去,宪兵队奋力阻挡。 贺汉渚推开宪兵,走了进去,喝道:“今天这样的场合,我看你们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闹事!” 带头的副营长见是他到了,一顿,随即指着地上的人,悲愤地喊:“贺司令你也看见了,活活打死的,难道就这么算了!” 苏雪至提医箱匆匆进去,命人散开,放平伤者,蹲到边上,快速检查了下,判断应该是颅脑外伤引起昏迷,导致下呼吸道分泌物潴留,伤者无法自主呼吸,脉搏已经感应不到,但还有微弱的心跳,呈假死状。 现在当务之急,是先紧急处理一下,让伤者恢复呼吸,否则很快就会死去。 “去找根管子来!毛笔笔杆也行!快点!”她喊道。 营房里有文书房,很快取了过来。 苏雪至摸准窒息者喉结下方气管软骨环之间的间隙,毫不犹豫,用刀切开了一个小口,迅速擦干涌出的血,握着笔管,直接插了进去。 伤者立刻恢复了呼吸,片刻后,原本已经停下的脉搏,又跳了起来。 四周没有半点声音,所有人都看着。 “活了,活了!” 军医搭了下脉搏,兴奋地大声喊道。 周围的士兵发出一阵嘈杂声,三营的人急忙又围了上来,高声喊着长官。 气管紧急切开术其实早就有了,但因为有一定的危险性,对位置不熟悉,或者操作不当,很容易误伤血管,致死率很高,没有得到推广。刚才的军医或者未接触过,或者不敢操作,都有可能。 苏雪至站了起来,叫人不要靠近。 众人纷纷看着她,停了下来。 苏雪至叫取担架,马上将人送去医院,接受进一步的急救,对贺汉渚说,自己同行,方便路上随时观察情况。 她对这里头的纠纷还不十分清楚,但隐隐有种感觉,这个人的命非常重要,不能死。要是死了,今天的这个意外,恐怕会变成一件大事。 贺汉渚凝望了她一眼,点头,随即低声道:“我派我的人送你过去。” 董琦见人救活了,松了口气,立刻照办。 紧急处置完现场,伤者也被送走了,离九点不到最后五分钟。军营大门的方向,已经传来一阵军鼓乐的声音。 他看了眼还被宪兵围着的二营士兵,问贺汉渚:“司令,二营怎么处置?” 贺汉渚道:“撤下,缴枪械,关起来等待处置!” 董琦有点犹豫:“这……王总长那里要是问起来……” “你说是我的意思。” 董琦等的就是他这一句话,点头,用力握住他手,感激地道:“多谢贺司令,今天你算是救了我一命!等今天的事过去了,我摆酒致谢!” 正文 第 107 章 九点,各界嘉宾到场,报纸记者云集,三千名有幸获准前来现场参与观礼的各部官兵也各自就位。伴着军鼓乐和礼炮之声,大总统身着戎装,阔步登上观礼台,他的身后,依次是副总统方崇恩,再是王孝坤、陆宏达。 四人登台,就坐于观礼台最前排的各自位置里。大总统发表讲话,完毕,全场掌声雷动,阅兵开始,头阵骑兵,雄赳赳气昂昂,嘉宾目不转睛,纷纷赞叹,台上大总统也是笑容满面,观看着台下经过的队列,不时点头,和身边的人指点着笑谈几句。 贺汉渚还混不到前两排去,坐在第三排,和京师警察厅长段启年等人同坐。 段启年看了一会儿军阵,靠过来低声问:“我听说早上王总长的人差点打死了老方的一个亲戚后辈?怎么回事,问题不大吧?” 贺汉渚微笑应:“小意外,不影响今日之盛况,段厅长放心吧。” 一个副官弯腰快步走了过来,对贺汉渚低声说了一句话。贺汉渚起身下了观礼台,等着的章益玖朝他招了招手,两人转到了台后的一个角落里,章益玖给他递烟,贺汉渚摆了摆手:“身体不好,正在戒烟。” 章益玖一愣,随即取笑:“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居然会戒烟?老实说,是不是唐小姐的功夫太厉害了,你应付不了……” 他挑了挑眉,一脸的促狭。 贺汉渚一笑,问他什么事。 章益玖随即也收起嬉笑,正色道:“听说救人的是你的那位表外甥?有没讲伤者具体怎么样?大总统得知消息,震怒之余,很是挂心,刚才边上人杂,来不及细问,叫我问下你。老方那个亲戚家,三代单传,就这么一个儿子,老方的脸,当场都绿了。” 贺汉渚说:“现场是救回来了,也紧急送去医院了。但我不敢担保如何,尽力而已。” 章益玖点头:“也是。总归算是运气好了,但愿无事。今天也是巧,这种场合出事,人活回来还好,要是没了,老王怕没那么容易擦屁股。他下头的人马,这两年也是太顺了,你知道刚才大总统说了句什么?” 他顿了一下,“……换成我的人,恐怕他们也敢打!” “大总统海纳百川,对诸路君子,毋论性情,不问政见,皆包容优待,大家更该同心齐力共建局面才是。” 贺汉渚称是。 章益玖注视着他:“烟桥,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贺汉渚笑道:“你我兄弟,无话不可讲。” 章益玖看了眼四周,靠过来些,压低声:“我知道你和王总长渊源颇深,你又是个重义之人。不过,风起于青萍末,今天这事既是意外,恐怕也是迟早的必然。观礼台正中间的位子,就那么一个,你是聪明人,有些事你应该比我看得更透,我就不多说了。总之,大总统对你一直极是爱护,常言,恨家族子弟众多,无你这般出众之材。” “烟桥,话既说到这地步,我索性不隐瞒了。你可知道,时至今日,还有人惦记当年的长毛窖藏。陆宏达有个幕僚,据说就是当年长毛军里一个相关知情人的后代,言之凿凿,称折合数千万之巨。就算没那么多,打个半折,你想想,也是一笔大钱,能当多少军饷!头两年我就知道,姓陆的还没死心,暗中派人深入当年长毛兵败的一带查访。现在有没有继续,我不清楚,不过,也有人认定,当年就是被你祖父藏匿,你应有所知晓。” “上次你和曹小姐议婚,就有人到大总统面前挑拨,说你私藏巨财,本不该为你所有,当奉献充公,归入国库。你知道大总统怎么回应?” 他看了眼沉默着的贺汉渚。 “大总统大怒,把最喜欢的一只用了十几年的烟斗都给砸了,说捕风捉影,杀人诛心!退一万步说,哪怕是真,你一人也抵得上千万!当场放话,往后谁敢再就此事对你施加诽谤,决不轻饶,将那人赶了出去,命往后不许再入大门。” 章益玖说完,注视着贺汉渚:“良禽择木而栖,烟桥你当为自己将来多考虑几分才是。” 他重重地握了握贺汉渚的手,快步而去。 观礼持续到正午圆满结束,大总统和众多嘉宾合影留念,完毕后,亲自送走年高望重的长尊之人,随后才走,亲信一路相随,谈论着军容威武,走到停车场的附近,大总统仿佛突然想了起来,随口笑问:“听说二营官兵个个都是冬训营里拔头筹的好汉,怎么刚才好像没看见?” 话音落,笑声止,众人都看向王孝坤。 王孝坤神色沉重:“一伙剐了都算便宜的兔崽子,丢光我的老脸!更怪我无能,几个人都管不好!今天老方是不怪我,但我自己是没脸再拉出来丢人现眼了,全都已经关了起来,等待军法处置!” 方崇恩八字胡,脸容清瘦,起先一路都没说话,摆了摆手:“下头人失手,和王总长你有何干系。我那个侄儿,平日也是粗人,想必自己也是有错。好在刚才收到医院消息,说情况有所稳定。人没事就行了,王总长你也不必过于自责了。” 大总统圆墩墩的脸上露出关切之色,点头:“人救回来最大,别的都好说。”说完转向王孝坤,喟叹了一声。 “咱们是多年的老兄弟,肝胆相照,你的难,我比旁人更能体会,所谓鞭长莫及,保不齐下面人阳奉阴违。万人万条心,想拧成一股绳,不容易啊。不过话又说回来,下面人胆气壮是好事,但该约束,还是要适当约束的。今天幸好烟桥处置及时,否则,要是出了人命,影响倒是其次,老方他不好向家里的老太太交待啊。” 王孝坤再次诚恳致歉,众人纷纷出言安慰。 大总统走到了要乘坐的专车前,忽然又停了下来,在四周的注目之下,亲自走向立在人群里的贺汉渚。 贺汉渚上去一步敬礼迎接。 大总统停在他的面前,含笑问他的伤情,得知已然痊愈,说:“这就好。这回你回来,我没给你派事,就是想你能快些养好伤,身体最是要紧。趁着年底空,你再好好休息几天,别逞强。年纪轻轻,千万不要落下什么病根,否则和我一样,年轻时不在意,老了,这里也不好,那里也不好,苦头只有自己知道。” 他叹息,“倘若不是时局留人,有时我都恨不能立刻解甲归田,回乡去做回我的农夫老。” 贺汉渚恭敬地道:“多谢大总统,百忙之中不忘关爱,谆谆教诲,汉渚铭记在心!” 大总统点头:“上回我见过你那个姓苏的外甥,少年英才。今天又立下功劳。你代我传个话,望他持续努力,将来勇于担起国家科学振兴之重任。” 贺汉渚应是。 大总统颔首,亲密地拍了拍他胳膊,随即在周围响起的掌声里,含笑上车,被护送着离去。 王孝坤回城的第一件事,亲自过去探望方家的祖母老太太,诚恳赔罪,出来后,回到王家,看见等待着的妻兄佟国风,脸色立刻转为阴沉,一言不发,去往书房。佟国风惶恐跟上,进去后,连声自责,说没有管好人,连累他今天受辱,那个辖二营的师长,现在人就在外头,负荆请罪。 王孝坤没有回应。 佟国风站着不敢动,大冬天,额前汗慢慢地冒了出来,不停地擦。 半晌,王孝坤才冷冷地道:“今天没出人命,什么都好说,不过是我向人赔上几句好话。要是出了人命,要去负荆请罪的,恐怕就轮到我了!” “枪打出头鸟,这道理你不会不知道。我平常怎么和你说的,你怎么管的你的手下?” “人不必来见我,怎么处置善后,你自己看着办,别问我!” 佟国风满面愧疚,说知道了,退了出去,看见贺汉渚来了,站在庭前,正和一脸担忧的王太太低声说着话,似在安慰她,叫了一声,上去握了握他手,道谢,随即匆匆而去。 贺汉渚走进书房。 王孝坤的脸色这才缓了回来,听贺汉渚开口赔罪,说今早擅做主张临时撤下二营,请他见谅,道:“罢了,怎么你也和我学会客套?你做得很对,就该这样处置。怪我大意了,只顾盯着远的,对身边的人,竟疏于敲打,今天险些栽了跟头,也算是个及时教训。” “烟桥你今天帮了个我大忙,还有你的外甥。回头我得好好谢谢你们!” 贺汉渚微笑道:“伯父没事就好,我们也没做什么,正好在,顺手的事。” 王孝坤注目他片刻,道:“大总统对你确实厚待。他如此赏识你,上次婚事却是阴差阳错,遗憾错过。烟桥你其实大可不必意气用事,只要现在改主意,我料曹家婚事,也不是没有商量的余地。” 贺汉渚和王孝坤对望,沉声说:“事既不成,如同天意。伯父看我像是出尔反尔之人?” 王孝坤注视了他片刻,忽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他的面前,重重地拍了片他的肩,面上露出欣慰的笑意。 “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你。总有一天,我必助你手刃仇敌!” 贺汉渚道谢。 王孝坤点着了烟斗,端在手里抽着,在书房里慢慢踱了几步,说道:“其实最近我正有点担忧,想找你商量。今天出的事,也是给我的提醒,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他停了下来。 “连柳昌现在在干什么,你知道吗?” 连柳昌也是个风云人物。早年投靠王孝坤,功劳赫赫,被认为是王的嫡系亲信之一,两年前因为没能如愿当上副总统,称病下野,回了关西。 “此人野心勃勃,又眼界狭隘,我对他一直放不下心。果然,这几个月我陆续收到消息,他和洋人暗中勾结,借款购置军|火,还以贿赂到处拉拢我的人。现在应该准备得差不多了,随时可能会有大动作,时间已经很紧。” “昨天我又收到一封密报,三天后,他会秘密抵达热河,拜会我的一个部下。” 他取出一份电报,走到贺汉渚的面前,递了过来。 “要是让他拉走我的人,政变成功,自立山头,牵一发动全身,必有人跟风浑水摸鱼,到时候大乱子是免不了的。牵连我就算了,民众受难,生灵涂炭!” 贺汉渚看完电文,沉默了片刻,抬起眼:“需要我做什么?” 王孝坤目带寒色:“除掉此人!” “关西军一盘散沙,全靠他勉强粘合。斩首斩蛇,他死了,关西军就翻不起水花。” “姓连的平日防范严密,这趟热河之行就是最好的机会,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失手,往后麻烦无穷。我也想过派别人去做这个事,但别人办,我不放心,思前想后,还是只能劳烦你。需要什么人,多少人,但凡我能调用,全部听你之命!” “烟桥,这个事,你可否亲自走一趟?” 王孝坤注视着他,缓缓问道。 天渐黑。 经过医院的全力抢救,一个小时前,白天的那个伤者从昏迷中苏醒,情况也稳定了下来。应当算是逃过一劫了。 苏雪至拖着有点疲乏的腿,离开医院。快到大门的时候,意外地看见台阶下竟立着一道修长而挺拔的身影。 是贺汉渚!他亲自来接她! 看到这道背影,她心跳蓦然加快,胸腹好像一暖,连疲倦都消失了,急忙加快脚步朝他走了过去,走到他身后的台阶上,想叫他,却又停了下来。 叫烟桥?太亲密了!她叫不住口。 叫贺司令?又太生疏,不合适。 叫贺汉渚?好像在和他吵架! 叫表舅?近旁没别人,现在还这么叫,好奇怪。 苏雪至张了张口,竟不知道该叫他什么才好,最后…… “嗳!你来了?” 他扭过头,看见她立在台阶上,脸上露出微笑,登上台阶问:“可以走了吗?” 苏雪至点头:“没问题了。” “走吧。” 他亲自开车将她接回到了丁家花园。贺妈已经做好晚饭,正在等着。苏雪至让贺汉渚先吃,不必等,自己回到房间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出来,看见贺汉渚坐在客厅里,好像还没吃的样子。 贺妈笑道:“孙少爷要等你一起吃!” 苏雪至看向他,恰对上他投来的两道目光,仿佛某种心有灵犀,只有两个人知道,贺妈是不知道的。 她的心里,又慢慢地生出了几分甜丝丝的感觉,昨晚下半夜时睡不着的种种胡思乱想,忽然也都淡了下去。 或许就是睡不着觉,想多了罢了。 他从沙发上起身,走来,含笑看着她:“去吃饭吧。” 晚餐很是丰富,贺妈手艺也没的说,苏雪至又饿,吃了一大碗饭,一堆菜,最后看着面前盘子里剩的最后一块红烧肉,浪费可惜,又吃了下去,终于放筷,抬起头,又对上了贺汉渚看着自己的两道目光。 他好像早就吃完了,就一直这么坐着,默默看着自己吃饭。 苏雪至不禁生平第一次真正地想要检讨一下,自己会不会吃得太多了。顿了一下,解释为什么吃这么多:“……晚上我打算去跑个步的。我看你家花园的路,就很适合跑步……” 他点头:“挺好的,你去跑吧。” 苏雪至站了起来:“我去帮你拆线。” 可以拆不拆,手术线放置过久,也是不好。 他站起来,跟着来到苏雪至的房间。她洗手出来,见他已经脱好衣服,反向坐在椅子上,等着自己, 拆线很简单,消毒了皮肤表面,很快就拆掉了。 “好了。” 他好像没听见,依然那样趴在椅背上,又或者,是在出神地想着什么。 苏雪至又提醒了一句,他才站了起来,重新穿衣。 苏雪至一边收拾器械,一边偷偷瞄他穿衣的背影,视线忍不住就瞟到了那天打针的部位……忽然听到他说:“我这几天有个临时的差,晚上就要出发……” 苏雪至一愣,抬起眼,盯着他的头。 “什么事?怎么突然这么急?之前都没听你说!离年底只剩不到一周了!” 他没立刻应答,低下头,一颗一颗,慢慢地扣好身上衣服的扣,才转过身,脸上带着微笑,走到她的面前道:“是,我也没想到。不过,不是什么大事,是临时的事,很简单,只是时间有点赶而已,你不必担心。要么明天我派人先送你回天城?等我回来,我去找你。” 苏雪至看着他,轻声道:“一定要你自己去的吗?” 他一顿:“是。不方便别人经手。” 苏雪至点了点头。 “那什么时候能回?” 他迟疑了下。 “……年底前,我一定赶回来,陪你过年,守岁。” 苏雪至沉默了片刻。 “今天廿四,离除夕还有一周。说好的,一起回。” “我可以在这里等你。” 他凝视着她,片刻后,颔首:“行!”说完拿了外套,走了出去。 贺妈知道了他要临时出差的事,一边惊诧抱怨,一边忙着替他收拾带出去的简易行装。再过一会儿,苏雪至听见他和贺兰雪打电话的声音,打完电话,九点不到,他再次过来,抬手,敲了敲开着的门。 “走了。” 他已经换上一身普通的青灰色长袍,敛尽目芒,乍看,像个儒雅的青年教书先生。他的一侧肩膀,靠在门侧,眼睛看着她,轻声说道。 苏雪至立在门里。 “早去早回。” 他没说话,就那样斜斜地靠在门边,沉默地看着同样无言的她,半晌,忽然,肩膀微微一动,一手仿佛缓缓地抬了起来。 苏雪至的心陡然一阵急跳,几乎以为他就要伸臂将自己搂入他的怀里了,眨了下眼,却见他的那只手又放了下去。 或许,就是她看花了眼而已。 下一刻,他已站直了身体,英俊的一张脸上,也露出了笑容:“你好好休息。我走了。” 他的语调十分轻松,说完,转身而去。 苏雪至心跳得几乎已快要跃出喉咙了,站在原地,定了定神,迈步追出去,看见他从贺妈手里接过递上的一顶黑色礼帽,低低地压在头上,随即快步走了出去。 “孙少爷,你早些回来啊!”老妈子追了出去,送到门口。 苏雪至又奔到了客厅的门关旁,忽然觉得好像没了力气,慢慢停了下来,靠在门边,睁大眼睛,看着他和几个等在门口的人一道离去,头也没回,身影,就这样消失在了这片浓寒的冬夜夜色里。 正文 第 108 章 后天就是王庭芝订婚的日子。原本说好的,等他参加完订婚宴回来,两人就动身回去。 而现在,他突然就走了,连夜离开,事先毫无征兆,行色匆匆。苏雪至不知道他去往哪里,也不知道他口中的所谓“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时间有点赶的临时的事”,到底是个什么事。 他叫她不用担心。打电话给他妹妹交待归期的时候,说的也是告诉她的那些相同的话。 但苏雪至的直觉告诉她,事情应该没有那么简单。 他用同样的言辞,应付她和贺兰雪两个人而已。 这个严寒的冬夜里,她躺在丁家花园的房间里,温暖而舒适。 他呢?此时此刻,正行在通往何地的旅途之上,在想着什么,做着什么?会不会又咳嗽,带出去的药,能不能起效。 苏雪至根本控制不住自己胡思乱想,几乎失眠了一夜,天快亮的时候,才困极,睡了过去,大概九点多,被贺妈的敲门声弄醒,说王家派了管事来看她。 苏雪至起了床,出去。 王家来的管事恭恭敬敬,带了许多东西来,道是王家对她昨日救人的谢礼,还有请柬,邀她明天过府,参加王公子的订婚宴。 苏雪至道谢后推辞,说自己是医师,救人是应尽的本分,又解释,体感有点不适,可能昨夜着凉,恐怕要辜负美意,就提前恭贺王公子的喜事了。 管事走后,苏雪至感到自己好像真的生了病,回到房间又睡了下去,再次起来,感到人还是头昏脑涨。 她反省了一番,觉得这样不行。 不就是贺汉渚突然有事走了吗,不是所有的事都方便告诉她的。 何况说好很快回来的,也没几天,等等就过去了,她怎么就变得这么沮丧,心神不定? 她一向不是这样的人。记得以前期末考试,是真的生了病,也丝毫没有影响到状态。 苏雪至想起了昨夜后来没跑成的步,振奋起精神,出来,在庭院里热身后,绕着圈跑,一直跑,变速跑,估计至少四五公里,直到天黑,浑身全是热汗,进去洗了个澡,终于觉得脑子清醒了些。 就这样吧,一周很快就会过去,等着就是了。 她这样告诉自己。 贺妈问她想吃什么,她请贺妈简单煮碗面就可。 贺妈煮了一碗鸡丝面。 处了些天,渐渐有些熟了,她吃的时候,老妈子在一旁陪坐着,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问她打算哪天回去过年,听她说等贺汉渚回来再一起回天城,很是高兴,说:“难得孙少爷也有个伴了,我看他和你合得来,小苏你还是个医师,真是太好了!” 苏雪至一笑。 老妈子仿佛受到鼓舞,顿时打开了话匣子。 “小苏你不知道,孙少爷他打小起,身边就没玩的伴儿。他时不时会咳,老太爷和太太很担心,管得很严,亲戚家的小孩也记着大人的话,碰见了,恭恭敬敬,不敢和他玩。好像是七八岁那年吧,他有回趁着边上人没留意,跑了出去,不小心掉水里,自己爬了上来,回来后,就犯了病,差点出大事。太太抱着他哭,人都晕倒了。也是上天保佑,他好了,太太倒是病了大半个月,跟着他的人也都吃了重罚。家里几个多嘴的下人在背后闲话,说什么郎中说的,要是再有个不好,说不定就救不回来了,所以太太才那么伤心,正好让他听到了,打那后,他就懂事得让人心疼。” 老妈子见苏雪至好像对自己说的话很感兴趣,就又继续道:“我早年是太太身边的人。记得整个冬春,孙少爷就整日整日地待在屋里,读书,写字,陪着小姐,教跟前的几个丫头认字,写她们的名字。孙少爷变得斯斯文文的,也不大笑了。过年亲戚小孩儿上门,一堆凑在一块儿热热闹闹,抽陀螺,堆雪人,放炮仗,他就一个人远远站在一旁,看别人玩。哎呀说实话,太懂事了,懂事得叫人看着都有点心疼……” 苏雪至听得渐渐出神,忽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老鲁跑了进来,说刚才门外开来了一辆汽车,车里是王家的公子,停在大门的附近,见他没下,他就上去问,王公子却又什么话也没说,开走了。 “苏少爷,我感觉王公子喝醉了酒,醉得还挺厉害,满身的酒气,身边又没旁人,万一出事。要不要打个电话告诉王家人?” 苏雪至让他马上通知,想了下,有点不放心,自己也出来了,沿着门口的路找了一会儿,出去不过一二百米,远远看见前头路边的一根电线杆下斜停着一辆车,好像是撞了上去的样子。 她心一紧,急忙追了上去。 汽车的前玻璃已经部分碎裂,王庭芝趴在方向盘上,人一动不动,引擎还在响着。 苏雪至拉开车门,推了推他,叫了几声。 他慢慢地抬起头,睁眼,看见她,仿佛清醒了,抬手胡乱抹了下正在流血的额,嘴里含含糊糊地道:“没事……我没喝醉,刚看见有条狗,避了一下……我乘东洋车回吧……”说完,自己扶着车门溜了下去,丢下车,摇摇晃晃地继续朝前走去。 “站住!” 苏雪至喝了一声。 王庭芝停下了脚步。 苏雪至将汽车熄火,拔下钥匙,转头见老鲁和王妈也已跑了出来,让两人帮忙,将王庭芝带了回来。 苏雪至取出医药箱,见王庭芝还站在客厅里,耷拉着脑门淌着血的脑袋,一声不吭,便指了指沙发,让他坐下去。 “快点快点!王公子你赶紧听话!哎呦老天爷,你看看,你头都破了,血流成这个样子!赶紧的,快让苏少爷给你看下!” 贺妈推着王庭芝,连声催促。 王庭芝看了眼皱眉的苏雪至,没反抗,默默坐了下去,照着她的吩咐,头往后仰,人靠在沙发上,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苏雪至拭净他脸上的污血,检查额上的伤。幸好不严重,口子两公分不到,清理过后,消毒,缝了几针,最后取了块消毒纱布,包好,这才开了口:“王公子,你醉成这样,还开车?不考虑路人,自己的命,难道也不管不顾?” “王公子,明天你还要订婚的呐!这么俊的一张脸,破了相,可这么办才好!”贺妈替他想到明天,又是惋惜又是担心。 王庭芝依然那样仰头靠着,闭目一动不动,好像睡了过去。 苏雪至多少有点知道他,我行我素,不是会替别人考虑的人,和他说这些,想必他也听不进去,作罢,最后道:“无论如何,还是希望你往后不要再做这种危险的事了。这也是为了你自己好。” “你先待在这里休息吧,刚给你家打了电话,等一下,他们会来接你回去的。” 贺妈怕他着凉,拿了条毯子,盖在他的身上。 苏雪至不再多说,收拾了药箱,回到自己的房间,坐下去,看着鲁道夫送自己的那本德语书,渐渐走神,忽然心念一动,合上书,又走了出去。 王庭芝还那样靠在沙发上,不过,眼睛已经睁开了,目光盯着头顶客厅天花板上的灯,表情发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看见她又出来了,收回目光,慢慢地坐直了身体。 苏雪至坐了过去,问他晚上来这里干什么。 王庭芝发红的眼睛盯着自己的两只脚,低低地道:“……没事……我是忘了四哥不在家,本来是来找他玩儿的…” 苏雪至向他打听:“那你知道他这趟出差要去哪里,做什么事吗?” 王庭芝唇微动,又似乎迟疑了下,停住,看着她。 苏雪至感觉自己问对了人,他似乎知道点什么,便若无其事地道:“你也知道,他有咳嗽的老毛病,这种天气更容易犯病,我有点不放心。” 王庭芝终于说道:“你不要和别人讲,这个也是我自己猜的,但这个时候四哥突然离京,我猜他应该去了热河一带。” “那边的驻军司令出了点问题,可能会叛变。半个月前,他找借口,扣下了我爹派过去的人。” 苏雪至的心猛地一跳。 贺汉渚这个骗子! 他果然骗了自己,还说是小事! 这是小事? 王庭芝见她沉默了,也安静了下去,默默地望着她,过了一会儿,似乎觉察到她神色有异,试探着,轻声问:“你怎么了?” 苏雪至陡然回神,抬眼,对上他投来的两道目光,压下心里涌出的不宁之感,笑了笑,摇头:“没事,你再休息一下,我先回了——” 她突然想了起来:“对了,我还没祝贺你的喜事。谢谢你们邀请,但我明天去不了,正好你在,就提前祝贺,百年好合。” 和王家结亲的女家,和王家门当户对。苏雪至听贺妈闲聊时提过一句,据说女家原本计划要和别家议亲的,就年底前的那几个月,获悉王太太在给儿子物色对象,主动托人抛上橄榄枝,两家彼此满意,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苏雪至说完,朝王庭芝点了点头,站了起来,转身要走。 “苏雪至!” 王庭芝突然伸手,站了起来,一把拽住了她的手。 苏雪至扭头看向他,见他神色紧绷,望着自己,眼睛一眨不眨,眼底好似愈发红了,不禁疑惑,不解地道:“王公子你怎么了?” 王庭芝一动不动,也不说话,呼吸变得急促,手紧紧地攥着她的手,攥得苏雪至感到自己的手都有点发疼了。 “你是还有事?” 苏雪至不知道他的意图到底是什么,试了下,抽不开手,忍着疼,提醒他。 外头的大门口,这时隐隐传来了开门和说话的动静。 王妈刚才出去了,很快,跑了进来,喊道:“王公子,你家派人来接你了——” 王庭芝仿佛如梦初醒,颓然地撒了手。 “……没事,谢谢你了。” 他避开了她的目光,仿佛做梦似的,喃喃地说了一句,随即转身,踩着还带了几分虚浮的脚步,踉踉跄跄地出了客厅,走掉了。 正文 第 109 章 隔日,贺汉渚离开后的第三天,贺妈闲聊说,上午她出去挑鱼的时候,遇到了王家的一个老妈子,说王庭芝昨天的订婚宴场面盛大,来了许多贵宾,除了京师里的方方面面的头脸人物,还有不少人是从外地赶来的。 转述了来自王家老妈子口中的关于订婚宴的各种描述后,贺妈对前夜的那个意外依然感到耿耿于怀,“我就是觉着可惜了,王公子这个时候居然破了相!听说原本要和女家的小姐一起当堂照相的,结果也不能照了,约定过些天再补上去。” 贺妈连说可惜。 苏雪至心不在焉,一边听着,一边快速地翻着今天刚托贺妈买来的各种大小时报。 对于王庭芝前夜的种种举止,苏雪至并没多想,觉得他大概是喝醉了,一时失态而已。 真正给她带来冲击的,是她从他那里打听到的内情。 然而,即便她知道了他的去处,又能怎样。 她什么都做不了,除了在这里等着他回来。 她迅速地浏览完今天的几份时报,在时政版块没看到有什么关于热河方面的消息。 把报纸当成消息的来源,非常愚蠢。但除了这个间接而滞后的方式,她再没有第二个能获悉他此行消息的法子了。 苏雪至慢慢放下了报纸,心里面的隐忧,并没有丝毫的减轻。 大门口传来一阵动静,好像有人上门。 很快,老鲁进来了,说来了一位自称姓傅的先生,找苏雪至。 苏雪至一怔,急忙出去迎人,远远看见门口立了道穿着灰色西服的身影,果然是傅明城。 她快步走了过去,将他请了进来,带到客厅入座,贺妈上茶。 傅明城解释,说自己是昨天过来的,来参加王家的订婚宴。因为女方和海关总署署长是亲戚,平日与傅氏有往来,所以他也收到了请帖。 “本来我今天要回了,临走前,忽然记起你,所以过来看一下你。你的朋友拜访得如何了?”他笑着问她。 苏雪至这才想起自己那天临时改主意下火车留下的借口,一顿,说已经拜访完毕了。 傅明城点头:“那么你有计划什么时候回吗?离年底也没几天了,若是打算回,我可以等你,一起回,路上也有个伴。” 苏雪至正想着怎么再找个借口婉辞邀约,听到他又道:“你应该还不知道吧,你表哥叶先生前两天住院,昨天才出的院。” 苏雪至一惊。 她那天临时改主意下了火车之后,找了个空,和表哥打了个电话,交待自己的行程,说年底前尽早回去,但具体归期没定,让他放心。随后这几天,没再联系了。 没想到他竟然住院了? “他怎么了?”苏雪至立刻追问。 “不是大事,你别担心,”傅明城立刻安慰她。 “大前天,他带人追捕一个通缉凶犯,对方穷凶极恶,抢了他手下人的一把枪,挟持市民,叶先生为了保护市民,挺身而出,最后抓获凶犯,但自己胳膊中了弹,是校长亲自替他做的手术,你放心,手术很成功,问题不大,子弹没有伤及关节,后续也没感染的迹象,住了两天医院,昨天回家了,再休养些天就能好。我去医院看过他,他怕你知道了担心,坚持不肯告诉你……” 苏雪至自责不已,没等傅明城说完,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我这就回去!” 她匆匆收拾了点随身物件,向贺妈交待了一番,当天立刻便和傅明城一道赶回天城,两人分开后,回到了租屋的那个家。 在巷子的路口,她看见停着一辆车,好像是贺兰雪平日乘坐的那辆,进去,在院子的门口,又遇到了贺公馆里做事的吴妈。 吴妈正要出去买菜,说自己是贺小姐派来的,这几天临时伺候叶公子。 苏雪至万分感激,连连道谢,吴妈忙说不敢,指了指里头,笑道:“我们家小姐早上也过来了。”说完,挎着篮子去了。 苏雪至进了屋,见表哥坐在床上,一手打着石膏,挂在脖子上,贺兰雪在一旁,削着一只苹果,削完,用小刀切成精致的一块一块,放在一只碟里,叉子叉了,递给他。 叶贤齐用他那只好的手接了过来,张嘴就说好吃。 贺兰雪说:“你就会胡说八道!都还没吃呢,怎么知道好吃!”转过头,忽然看见了门口的苏雪至,一愣,惊喜地喊道:“苏少爷,你回来了!” 苏雪至走了进去,向她诚挚道谢。 贺兰雪顿时忸怩了起来,小声地道:“没什么,我们两家是亲戚,苏少爷你又不在,叶公子受伤不便,我没事,偶尔过来看一下,应该的……” 她一顿。 “你们应该有话吧?你们说吧,我先回了。” “贺小姐我送你——”叶贤齐立刻要下床。 苏雪至让他不要动,自己将贺兰雪送了出来,走到汽车旁,司机打开车门,请她上车,贺兰雪没上去,停住,迟疑了下,转身问:“苏少爷,我听说我哥哥本来要和你一道回的,现在突然有事。他有和你说他这趟去做什么事吗?” 她咬了咬唇,又解释:“以前他也有临时突然出门的情况,有一次回来,还受了点伤。这回离过年都没几天了,还要出去。到底是什么事,我有点担心……” 她看着苏雪至,眼睛里流露出担忧之色。 苏雪至点头道:“说了,就是一趟临时的普通差事,需要他亲自过去而已。你放心吧。” 她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他年底前肯定能回的。其实我本来还没打算回来的,和你哥哥约好,就在那边等他。我是知道了表哥受伤的事,这才回来了。” 贺兰雪听了,终于吁了口气,脸上露出笑容:“这样就好!那我没事了,苏少爷你快进去吧!” 苏雪至含笑点头,目送她上车离去,再进去,见叶贤齐已经出来了,跑到门口。 “表哥你伤怎么样?怪我太粗心了,这几天都没和你联系,连你出事也不知道。” 苏雪至看着他受伤的胳膊,心里有点愧疚,又感到后怕。 叶贤齐满不在乎,说自己没事,让她放心,随即问:“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不是说年底吗?我还以为你要在那边多待几天呢!” 听他的口气,好像不是很乐意自己回? 苏雪至看着他。 叶贤齐见表妹打量自己,顿时心虚,赶紧又摆手:“别误会啊!我可没有不欢迎你回来的意思!回来也挺好。对了,和校长和太太说,除夕请我们过去,到他们家一起过年,吃年夜饭!” 苏雪至原本是担心表哥才匆匆赶回来的,看他活蹦乱跳,在家里根本就待不住,贺兰雪一走,他就吊着胳膊到处跑,日常也有吴妈照顾,确实没什么大事,放了心,又想起了贺汉渚。过了两天,腊月二十八的那天,她打电话到丁家花园问,被告知,他还没回来。 离除夕只有三天了。 他能赶回来吗? 苏雪至不知道他是否会履约。 但她这边,说过的话,如同许下的诺,除非实在没办法,否则,她得回去,如那日对他承诺过的那样,她就在那个地方,等着他。 苏雪至拜访过校长和太太,再去探望了余教授,送去一些年货,回来告诉表哥,她要再去一趟京师,今天就出发。 叶贤齐不懂了:“怎么了?你好好的又要跑过去?晚上傅先生请客,校长他们都去,也叫了我们,你不去?” 苏雪至道:“我那边另外有事。你帮我和傅先生说一声。” 叶贤齐本来有点摸不着头脑,转念一想,表妹走了,说不定贺小姐记挂自己的伤,又过来探望,岂不美事?立刻改口:“好,好,你事情重要,你尽管去,别记挂我,我很好!我这就送你去火车站,帮你弄张票!” 叶贤齐陪着苏雪至去了火车站,通过之前的那个警长,顺利搞到了一张坐票。 苏雪至立在人头攒动的站台上,等待着。 火车入站,缓缓地停了下来,车门开启,旅客争相上下,站台上乱哄哄的。 苏雪至找到了自己的车厢,等在拥挤的人后,待人上去了些,正要跟上,忽然,身后有人喊了自己一声。 她回头,见竟是傅明城来了。 他从候车室里大步地奔来,追到了站台上。似乎是一路跑来的,停到她的面前,呼吸略略急促,看了眼身旁那列正待北上的火车,道:“你要回京师?” 苏雪至微笑着和他招呼了一声,点头:“是!” “你是为了贺汉渚才回去的吗?” 苏雪至一怔。 她惊讶他猜到了自己的目的,更是奇怪,他怎么会这么直白地问话。 这不像他平日说话的方式。 话说出口,他自己似乎也觉不妥,对上她投去的目光,抚了抚额,喘了口气,道:“抱歉,我知道这是你的自由,但我——” 话说一半,他打住了,似乎有什么难言之话,一时说不出口。 他看了她片刻,仿佛终于下定决心,再次开口:“你一定要去吗?本来,今天晚上,我是想……” 不远之外,一个工人模样的人,从一群正在上车的旅客后头走了出来,走到正在说话的他的身旁,躬身,恭敬地问:“请问,您就是傅先生吗?” 傅明城被打断,转头,看了来人一眼:“什么事?” 工人直起身,苏雪至就看见他从衣服的下摆里抽出了一把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傅明城的胸口心脏部位,直刺了过去。 “当心,他有刀——”她失声大叫。 傅明城惊觉,猛地后退,抬臂挡了一下,另手去掏身上带着的枪。 但还是来不及了,事发实在太过突然,匕首虽然被挡了一下,最后还是插入了他的胸。 在周围人发出的一片惊叫声中,工人拔出匕首,要再刺下第二刀,傅明城已拔枪,射中对方的腹部。那人捂腹,推开乘客,跌跌撞撞地逃遁而去。 傅明城手中的枪也随之掉落,脸色煞白,人慢慢地倒了下去。 苏雪至冲了上去,扑跪在地,迅速解下自己的围巾,用手掌紧紧地压住他胸前那正不住外涌血的伤口,抬起头,冲着周围那些目瞪口呆的乘客厉声大喊:“去叫站长!我需要帮助!” 站长获悉月台上出了事,奔来,见竟是傅明城被刺,大惊,急忙叫人。起先被傅明城留在外的保镖也闻讯奔入,一群人在苏雪至的指挥下,将傅明城转到了车上,送往最近的清和医院。 …… 热河出省府向北一百多公里,有一处驻军的所在,叫木家营,再往西北几十里,有座福寿喇嘛寺,本是前清建在此的皇家寺,如今变了天,香火虽然不复昔日之盛,但寺里靠着从前圈来的大量庄园和田地,至今养着上百喇嘛,个个身强体壮,脑满肠肥,和周围那些租种寺庙庄园田地为生的面黄肌瘦的佃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日傍晚,一个穿了身黄皮军服的中年男人从喇嘛寺的后门里出来,却不见了自己下午带来的卫兵,四处张望几眼,凭着直觉,感觉不对,一边掏枪,一边快速掉头进寺,才转过身,腰后就被一杆坚硬的东西顶住,还没反应过来,枪被人缴掉,接着,眼前一黑,一只头套落下,什么也看不见了。 此人来头不小,是前两天刚到木家营的一位司令部参谋,名叫周云师,是热河驻军司令尚义鹏的结义兄弟,平常颇有计策,办事也很有能力。但此人有个毛病,好色,一天也离不了女人,这回被派来这里执行秘密任务,在木家营里待了两天,知道附近这个喇嘛寺是个淫窝,里头养女人,尤其大喇嘛的女人,长得十分漂亮,就动了心思,今天带了几个亲兵过来,松快了一番,从后门出来,想趁着天黑回去,没想到精明一世,疏忽一时,竟连被人跟踪也没觉察,吃了这么一个大亏。 现在人没了,枪也没了,更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来头,被迫只能随着身后的枪,被推着朝前去,走了一段路,终于停下,头罩摘了。 他睁眼,看见自己被带到了喇嘛寺后的一个小树林旁,路边站着一个人,头戴礼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了上半张脸,露出来的面颌轮廓坚毅,感觉年龄不会很大。 周云师盯着对方,觉得眼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是谁。 对方举臂,抬高礼帽,暮光里,只见剑眉清目,眸光炯炯,朝他微微一笑,道:“周兄,经年未见,别来无恙?” “贺汉渚!” 周云师脱口叫了一声,脸色微变,才动了一下,腰后又顶上了一杆硬物,扭头,见是一个脸容冷漠副官模样的年轻人,执枪顶着自己。 周云师登时冒出了一身冷汗,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会落到了这个人的手里。 他当然认识贺汉渚,以前虽无私交,但也时常碰面,知道对方心狠手辣,曾活埋过一个企图绑架王家儿子的仇人,忍着心中惊惧问:“你想干什么?” 贺汉渚示意丁春山后退,走到他的面前,诚恳地道:“周参谋,我听闻尚司令对你很是器重,这两天你们好像有位贵客,我想知道你们接待贵客的具体计划,譬如,抵达的时间和地点,所以冒昧将你请来这里。倘若你能赐教,贺某不胜感激。” 周云师一声不吭。 贺汉渚等了一会儿,拂了拂手,另个手下上去,一把扯开盖在近旁一堆小土坡上的毡子。 周云师看了一眼,面容大变。 原来不是土坡,而是一口刚挖出来的深坑,堆起来的,就是坑里挑出来的泥巴。 丁春山再次拿枪顶着,将奋力挣扎的周云师一把推下土坑。 周云师从坑底里爬了起来,大喊:“姓贺的,你敢动我,尚司令不会放过你的!” 贺汉渚走了过来,蹲到土坑旁,看着他狼狈地掸着簌簌落在头上和身上的泥,笑道:“那是我的事,不牢周兄你记挂。你还是先想想你自己吧。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挖坑埋人?既干净,又省事,连棺材钱都省了。就是有一样不好,挖坑挺累人的,所以这回我学聪明了,放着你那几个手下不用,岂不可惜?” 丁春山打了个唿哨,林子里,他的手下押出来几个垂头丧气的当地兵,停在坑边。 贺汉渚笑道:“坑是你的手下替你挖的,埋,也让他们埋吧。” “快点!” 丁春山拿枪顶着当地兵的脑袋,几人哭丧着脸,冲着坑里的周云师嚷了几声对不住,抓起铁锹,往里填埋。 周云师起先在土坑底下跳着脚,破口大骂贺汉渚缺德,生儿子没□□。 贺汉渚站在坑边,脸色漠然。 渐渐地,泥巴填埋到了胸口,他脸色发青,眼睛翻白,终于憋不住了,求饶:“我说,我说……贺司令你放了我吧……是我生儿子没□□,这样总行了吧……” 贺汉渚盯了他一眼,示意把人□□。 周云师躺在地上,张嘴呼哧呼哧地透了一会儿气,交待说,连柳昌明天傍晚五点,从秘密路径抵达,到喇嘛寺落脚,先由自己接待,谈好了,再去木家营与随后过去的尚义鹏会面。之所以这样安排,一是出于谨慎,二来,尚义鹏也打算先给连柳昌一个下马威,免得关西军轻看了自己。 贺汉渚走了过去,将周云师从地上扶了起来,替他掸了掸衣服上的泥巴,管丁春山要了支烟,递过去,亲手给他点烟,笑道:“早说不就好了!都是自己人,将来说不定还要共事的。周兄勿要见怪,抽支烟,压压惊。” 周云师心有余悸,拿着烟的手还在微微发抖,苦笑着,狠狠地抽了口烟,定下心神,道:“我知道王总长对尚司令不满,只是大家都有难处,还望贺司令你得饶人处且饶人。实在不行,往后,我和我下面兄弟要没地方吃饭了,还望贺司令你能记着今天,提携兄弟一把。” 贺汉渚笑道:“周兄过谦。我贺汉渚就喜欢你这种讲义气的。我没别的好,只一点,恩怨分明。你今天帮了我的忙,只要你不嫌,往后,有我吃饭的地,就不会饿到你。” 正文 第 110 章 次日傍晚,五点钟,一队十几人的北方常见的皮毛商骑着马,从远处朝喇嘛寺走来,行到寺外,队伍停在了路上,没有立刻靠近。 借着暗沉的暮色,可见马队的领队,是个身形魁梧的男子,头戴皮帽,派手下探路。那人走到喇嘛寺的大门前,进去,很快跑了回来,说有一队当地驻军的人,已经如约在等候了。 领队望向前方,果然,见门里走出来一个身穿当地驻军服色的军官,面带笑容,领着身后的人朝着自己地大步走来。 “你不是周参谋!说好的,和他碰头!他人呢?” 领队示意手下不要靠近,话音未落,脸色一变,突然大喊:“不对!快走!” 喇嘛寺的门后迅速地涌出了人,开火,双方枪战,领队是重点招呼的对象,根本无法逃脱,没退出去多远,很快,后背中弹,被打得像只马蜂窝,人从马背上掉了下去。 军官冲上去,将人从地上翻了过来,看了一下脸,喊道:“不是连柳昌!” 片刻前,连柳昌虽然抵达,但出于谨慎,没有立刻如约那样前去喇嘛寺见人,而是派了个和自己的身形有几分相似的手下先去探路,人则停在距离喇嘛寺数里外的一处位于河滩边的高地上,居高观察,一听到枪声,就知道不对劲,骂了声娘,立刻带着身边的人撤退。 丁春山从沿路分布的暗探那里收到了连柳昌一行人的行踪,自己防的就是他这一手,岂容他逃脱,早就远远尾随,埋伏在周围,等这一群人马仓皇下了高地,退到地势低洼的河滩边,利于围歼,当即带着人马现身开枪。 连柳昌发现自己竟也落入了包围,短暂的狂怒过后,在亲信的保护下,人趴在马背上,夺路而逃,又接连扔出炸弹,轰然巨响,靠着凶猛火力的撕扯,终于冲出了被包围的洼地,逃出火力圈,冲上道路。 他的亲信还在身后替他挡着火力,剩下的不是被打死,就是逃走了。他的身边已经没了人。 身后,射来的子弹还在不停地从他的耳边呼啸而过。好在他骑术过人,从前也曾数次死里逃生,临危不乱,始终牢牢控着身下的马,人趴在马背上,一边逃,一边回头,用枪里的最后一颗子弹射倒后头追得最近的一个人,随即稳住心神,迅速地环顾了一圈四周。 暮色浓重,天马上就要黑了,已看不清楚远处。但观察到野地侧方有片乱林。 只要逃进去,那里就是个绝佳的藏身之所,等天彻底黑了,有的是机会逃脱。 他立刻做了决定,下马,用手里的空枪狠狠地击了一下马,令马匹继续朝前奔逃,随后,扶着刚才在乱战中被射了一枪的腿,在暮色的掩护下,跌跌撞撞地下路,朝着乱林逃去。 果然,刚才那帮围歼自己的人追错了方向,朝着马匹逃的方向追去。 连柳昌精神一振,继续狂奔,眼看就要跑到了,突然,他的脚步顿住了。 乱林的前方,横着刚才那条从高地下弯曲绕流而来的浅滩。 在笼罩四野的浓重暮色里,从斜对面地平线的方向,沿着滩边的乱石野道,出现了一辆汽车的影,疾驰,仿佛就在眨眼之间,呼啸着,开到近前,停下,横在他的面前,挡住他的去路。 车门被人从里推开。他看见车上下来了一个戴着礼帽的青年男子,朝着自己走了过来。 暮霭沉沉,男子的身影宛如一把薄剑,带来了死亡的阴影。 连柳昌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定在原地,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对面越走越近的人,当看清来人的脸孔之时,那片死亡的阴影,也迅速降临,蒙上了他的眼膜。 很快,他拖着受伤的腿,迈步,朝对方跌跌撞撞地迎了上去。 “贺汉渚,我知道咱们从前不合,我也给你下过绊子,不过,人在其位,身不由己,你是个人物,我不信你没这样的肚量。说吧,你要怎样才能放过我,多少钱我都能出,一百万?两百万?只要你开个口!不但这样,你要是看得起兄弟我,咱们也可以摒弃前嫌,联合去干大事!这世上只有好处才是真,别的全是虚的!我劝你,也要为自己的将来考虑一下。王孝坤他今天能这样对付我,将来也能这样对付你……”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贺汉渚缓缓地举起了手里的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的额门,一言不发,扣下扳机。 “砰”的一声,污血从被子弹爆开的额洞中喷涌而出,四下飞溅。 连柳昌的身躯后仰,砰然倒地,气绝身亡。 贺汉渚立在苍茫的暮霭里,片刻后,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溅在脸上的几点血,又低下头,慢慢地拭着枪口。 丁春山带着人赶来,看了眼地上的尸体,面露愧色:“司令,我——” 贺汉渚摆了摆手,收枪,问喇嘛寺那边的情况。 丁春山立刻报告,行动也已结束,又说,手下入寺的时候,在后寺的一个洞里,发现关了几十个女人,衣不蔽体,有十六七岁的少女,也有二三十岁的妇人,经盘问,全是附近佃农家中的妻女,因交不起佃租被强行抢来关在这里,长期供喇嘛淫乐。 “司令,怎么处置?喇嘛手里也有十几条枪,手下人进去时,他们大概觉察不对,竟然开枪,交了火,还伤了一个兄弟。” “把女人放了。反抗的喇嘛,全部就地枪毙,一个也不留!” 贺汉渚眺望着远处那座喇嘛寺的暗影,说道。 天黑了下来,热河驻军司令尚义鹏按照计划抵达木家营子,等着周云师的回报,听见外面传来一阵骚动声,正要出去察看究竟,副官飞奔而入,喊道:“司令,不好了!好像出事了,喇嘛寺那边有火光!” 尚义鹏一惊,奔出营房,登上瞭望台,接过望眼镜,朝着远处夜幕下的火光望去,看了一会儿,派人立刻快马赶去喇嘛寺察看究竟,很快,木家营子的营长匆匆进来报告,说连柳昌的人马在喇嘛寺外遭到一伙人的突袭,伤亡惨重,连柳昌逃走,不知下落,喇嘛寺也被那帮人一把火给烧了。 尚义鹏惊怒不已,问那帮人到底什么来历,又问周云师去了哪,为什么现在还没消息。 营长吞吞吐吐,似乎不敢说话。 “说!” 营长忙道:“他的一个手下刚才跑了回来,说是贺汉渚的人做的,周参谋他……他被抓了,没办法,只好也投了过去……” 尚义鹏大怒,一把掏出枪,下令召集人马,立刻去追。 营长忙召集士兵。 尚义鹏治军颇是严格,也时常操练士兵,很快,营子里的几百人马整合完毕,营长跑去,请尚义鹏发令。 尚义鹏却又不说话了,双目盯着远处那片熊熊燃烧的几乎映红了半边夜空的火光,迟疑不决。 营子里的几百号人全都看着他。 “报——”一个哨兵奔了进来,打破了寂静。 “报告司令!外面来了个人,自称贺汉渚,说要见司令你的面!” 士兵惊讶,纷纷扭头张望营房大门的方向,窃窃私语。 尚义鹏起先一愣,很快,目光微微闪烁,道:“把他带进来!” 贺汉渚让丁春山等人候在外,任对方取了自己的枪,迈步,在几百当地士兵的无声盯视之中,走进了尚义鹏的营房,刚进去,几名亲兵就冲了上来,枪口对准了他。 贺汉渚停步,看了眼坐在对面的人。 尚义鹏方脸阔额,沉面端坐,看着他。 贺汉渚抬手将顶在胸前的一杆□□推开,继续走了过去,不请自坐,从桌上取了只茶杯,自己提壶倒茶,说:“不过两年没见,尚司令的待客之道,未免也过于隆重了。” 尚义鹏冷冷道:“贺汉渚,这是我和王孝坤的事,我奉劝你一句,不要插手为好。” 贺汉渚喝了口茶,笑道:“王总长的事,就是我的事,你难道不知道?何况,手我已经插了,你的劝告,来得太晚。” 他放下茶杯,从兜里掏出一块用布包裹的条状物,扔到桌上。 尚义鹏抖开,布条里赫然滚出一根戴着只刻字扳指的大拇指,断根处血污斑斑,大吃一惊,猛地跳了起来。 “你杀了连柳昌?” 贺汉渚面上笑容消失,冷冷道:“勾结日本人,妄图在关西搞国中之国,这是他最好的下场了!” 尚义鹏咬牙道:“贺汉渚,你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 贺汉渚靠坐在椅中,看了眼又冲上来端枪对着自己的几个士兵,缓缓抬眉,盯着尚义鹏的眼,道:“我赌你不敢。你要真敢现在就撕破脸,半个月前,也不会只是扣下王总长的人那么简单了。” 尚义鹏眼角肌肉不停地抽搐,片刻后,慢慢抬手,拂了拂。 士兵收枪,陆续退了出去。 贺汉渚看了眼桌上的断指,道:“既然你摇摆不决,所以我来,帮你下个决心。连柳昌死了,死在你的地盘上,前车之鉴,你要是还不知道当做什么不当做什么,等着你的,就是关西军和王总长的两面施压。问问你自己,你有双手同搏的实力吗?” 尚义鹏咬牙道:“是王孝坤派你来谈判的?” “不是谈判,是叫你悬崖勒马,给你最后一个机会。” 周围安静了下去,贺汉渚盯着脸色发青的尚义鹏,说道:“不过,尚司令,我直言了,这一回即便没有王总长的意思,就我个人而言,我也不想看到你因一时之气误入歧途。我知道你的出身,穷苦农家少年郎,一无所有。几十年下来博得今天,别人眼里双手沾血杀人如麻,但哪个不是九死一生?谁又会容易?” “咱们从前虽无深交,但我对你还是佩服的,知道你对士兵还算有所约束。至于连柳昌的人,算什么兵?匪而已。几年前地方打仗,公然把百姓家的女人拉到战壕□□,臭名远扬,你不会不知道吧?何况现在,又和日本人勾结。你真愿意和这种部队为伍?” 尚义鹏背过身去,沉默着。 贺汉渚也不再说话,端起茶杯,喝茶。 片刻后,尚义鹏猛地转身。 “贺司令,我感激你对我的高看,但实话说,王孝坤,我信不过!我非嫡系,打仗了,他拉我人在前,有好事,轮不到我,军饷也全是我自己筹措。现在这片的地皮,刮得都下去了三尺,再加税,百姓活不下去,顾百姓,士兵就发不齐饷银,要闹事!” “我干这些,自保而已!何况现在已经得罪了王孝坤,就算我再投诚,我也不信他会对我毫无芥蒂,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又要我的命!” 他走到了贺汉渚的面前。 “贺司令,我知道你,虽然年纪不大,但是个人物,比起王孝坤,我更愿意相信你。今天你既然来做说客了,我可以给你这个面子,但我要你给我一句话,要是我投诚,王孝坤他就动不了我。” “只要你说一句没问题,上次扣的人,我立马放!” 他盯着贺汉渚,沉声,一字一字地说道。 时间过去了将近一个小时。 等在外的丁春山见人进去那么久,还是没有出来,不禁心焦,在营房的大门外徘徊,最后实在忍不住,迈步要进,被门口的士兵阻拦。 丁春山一个反手就那个地方兵牢牢制住,掏枪抵着脑袋,正要当做人质进去,忽然看见一道身影从营房的深处独自走了出来,如同进去时那样,认出是贺汉渚,松了口气,一把撒开了手里那个正在唉哟叫唤的士兵,继续等在门口。 贺汉渚走出营房的大门。 丁春山跑过去,替他打开车门。 他走到车旁,停了下来,再次看向远处夜幕里的那片熊熊火光,凝神了片刻,又掉头,眺望西南方向远处的黑沉沉的夜空。 那片夜空之下,就是她的所在。 差不多一周前,她和他约好,说她会在那里等着他。 他也向她承诺,他会在年底前回去,陪她一道过年,守岁。 他迅速地收回目光,弯腰钻进汽车,在身后那群当地士兵的注目下,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这一年,最后一天,贺汉渚连夜驾车,终于在除夕日的清早,晨光熹微的时分,穿过北面的城门,回到了他一周前离开的这座四方巨城。 为了赶路,他几乎一夜未眠,但此刻,精神却极好,丝毫不觉困乏。 他知道自己这样有点蠢。但想到就在约定的最后一天,她或许早已不抱希望了,而片刻之后,自己却突然犹如从天而降,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她可能会有的反应,竟忍不住在胸腔里慢慢地涌出了一阵微微的战栗之感。 去他妈的他可能没有明天! 去他妈的她心性未定被他引诱! 现在他只想见到她,然后将她搂入怀里,紧紧抱住,狠狠地亲她。 就这么一个想法。 他被想象中的情景刺激着,心跳加快,热血沸腾,踩下了油门,在雪还未化尽的这个清早,疾驰在京师空无一人纵横阡陌延亘数公里长的通衢大道上,经过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突然踩了刹车,停了片刻,转了方向,朝着一座大楼开去。 开到了,还早,大楼没有开门。 他坐在车里,耐心地等耐,等着天大亮,周围,骡车、行人、挑着鸡鸭赶旧年最后一天的早市的贩子从近旁络绎经过,一直等到八点钟,大楼开门,他下车走了进去,来到了那日她曾停留过的那个洋行柜台前,买下了她曾注目过的那支唇膏。 店员看了眼面前这个一大早就赶来买东西的风尘仆仆的顾客,笑着应了一声,取了支崭新的唇膏出来,笑问:“先生买了是送太太?我建议您再多花一角钱,用盒子和彩带包起来,打个蝴蝶结,顶顶高级,女人都会喜欢的。” 贺汉渚微微一笑,吩咐:“包得漂亮些。” 正文 第 111 章 店员装饰着礼盒,贺汉渚等待的功夫,看了眼时间。 已是上午八点多了。 她自律又勤奋,这个时间应该已经起床,不知道正在做什么。在小花园里散步?在他的书房里看书,做事? 或者…… 有没有可能,她此刻正在丁家花园的门后,守望着每一辆从近旁经过的汽车和走过的路人,悄悄盼着自己的现身? 他被想象中情景给弄得有点心神不宁,忽然恨不得立刻插翅飞过去。 “先生,好了。您看还满意吗?” 贺汉渚一把接过递来的包得精致而美丽的小礼盒,匆匆放下方才从车里取的两块银元,转身就走。 “先生,还没找零——”身后店员喊道。 贺汉渚头也没回,摆了摆手,大步往门口去。 除夕日的早上,这里的生意反而比平常要忙,才开门,就有顾客络绎不绝地到来,趁着旧年的最后一日,添齐先前忘记购置的物品,尤其在售卖衣帽和化妆品的一楼,贺汉渚出来时,已多了不少徜徉其间的顾客,多是太太和小姐们。 贺汉渚径直走出大门。 街旁正停下一辆刚刚到来的汽车,司机开门,车里下了两个女人。打扮富贵的少妇太太挽着个西洋装扮的年轻小姐,说笑行来。 是曹家的十二小姐自华和一个平日与她交好的嫂子。 曹小姐仿佛有些心不在焉,正被嫂子挽着往里去,突然看见贺汉渚从里出来,停了脚步。 她的嫂子也看见了,迅速地瞥了眼小姑,立刻笑着上前招呼:“贺司令,好巧,一早竟在这里遇到!你也是来买东西的?” 贺汉渚回礼,向二人点了点头,叫了曹太太和曹小姐,随即继续迈步往自己的汽车走去,到了车旁,伸手打开车门,正要上,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他转头,见是曹小姐突然小跑着,追了上来,停在身后,看着自己,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有事?” 曹小姐迟疑了下,很快道:“其实早就想找你的,但又怕打扰,这么巧,今天这里遇到了,可否借一步说话?” 她转头,看了眼身后的大楼。 “顶层有咖啡馆,也有茶室,你若方便……” “就这里吧!” 贺汉渚转身向她。 “我还有事,你长话短说。” 曹小姐一顿,点了点头,随即开口:“前几日王公子的订婚宴上,我没看到你,听说你有事离了京,我还以为这个年底你不会回来了。王公子的宴会很盛大,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他好像抑郁不乐,并且,头也破了。听说是订婚的前夜,他一个人出去,喝醉了酒,出了个小车祸……” 贺汉渚掏出怀表,看了眼时间:“曹小姐,有事你直接说。” 曹小姐闭了口,心绪仿佛有些纷乱,低头,闭目,双手合十,压了压眉心,再次睁眼,道:“我知道你是直爽人,那么我就直说了。我得先向你道歉。上次是我的错,我不该做那种蠢事。当时我实在是太想成事了,我害怕出意外,所以一时糊涂,做了那种事。我知道我错了……” 贺汉渚打断了她:“过去了!我说过我还有事,要是为了这个,我先走了。”他转身,要开车门。 “等一下!” 曹小姐上前一步,挡住了他开车门的手。 “烟桥,不是我自高,我想提醒你,和我结婚,对你有百利而无一害。想想你的仇家,还有你无限的未来。实话说,到了你今天这样的位子,不进,不更上一层楼,不把你的对手压在下面乃至除掉,别人就会压制你。如果有一天,万一你失败了,你有退路吗?我见得多了,失势下了野的人物,哪怕从前再风光,做一个能保安稳的寓公,就是最好的结局了。倘若你也如此,你甘心吗,你就甘心看着你昔日的仇家踩在你的头上,荣华富贵,耀武扬威?” 她一顿,注视着贺汉渚的眼睛。 “当然,我不是说你不娶我,你就一定没法复仇,没法上行,但,面前有一条更容易更好走的道路可选,为什么不选?烟桥我了解你,除了复仇,你必也有男儿的雄心和壮志。你也是我见过的最有眼光,最擅筹谋的人,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出对你最有利的抉择。另外我想告诉你,虽然上次的事闹得有些不愉快,但我伯父并没有对你有任何的芥蒂……” “够了曹小姐!” 贺汉渚神色平静,再次打断了她的话。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谢谢你替我考虑周到,但没必要,抱歉,我改主意了。” “我走了。” 他转身,拉开车门,低头上车。 “对了,你的那位表外甥,他已经走了!” 贺汉渚手一顿,再次转头。 曹小姐看了眼他放在驾驶位旁的一只小礼盒,抬起眼,对上了他投来的注目。 “几天前他就和傅明城一道回了天城,并且,你这两天大约没看报纸,还不知道吧?”曹小姐道,“傅先生前天在火车站遇刺,被一个遭解雇后怀恨在心的船厂工人用匕首刺中了心脏。好在他命大,当时苏先生也在他边上,送去医院,做了一个成功的心脏手术,性命应该无忧了。我想,你的表外甥这两天应该都在医院里照看着傅先生吧……” 贺汉渚一言不发,坐进车里,关上车门,撇下曹小姐,驾车而去。 他双目平视着前方,起先,平稳地开着车,速度不快也不慢,渐渐地,越开越快,越开越快,最后,疾驰着,行在回往丁家花园的路上,穿过那座早上还不大见得人的空荡荡的桥,在上午八点四十分的时候,他赶了回来,将汽车戛然地停在了大门之外。 他一把推开车门,下去,拍门。 贺妈出去买菜,老鲁昨夜喝了几两烧酒,现在还睡得死死,没应门。贺汉渚后退,助跑了一段路,攀上围墙直接翻了进去,疾步走进客厅,奔到一楼她住的客房,一把推开门,环顾了一圈。 房间里空荡荡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 她不见了,真的走了。 贺汉渚只觉呼吸一滞,人顿在了门口,血犹如离开了心脏,一股凉气,遍布胸腔。 心口便犹如眼前的房间,空荡荡的,冷了下去。 他的手停在门把上,人定立了片刻,压下随之涌出的巨大失落和隐隐的一缕他自己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愤怒之感,转身,朝外走去。 从这里到天城,他开车,快些的话,四个小时就能到。 今天中午,他就能过去。 没有片刻的停留,他迅速地出了门,开车离去。 …… 天城,清和医院,这个旧年的最后一天,苏雪至还在这里,与校长和木村三人,讨论着前日那场心脏手术。 两天前,傅明城在火车站遇刺,所幸当时挡了一下,但还是刺中了心脏的部位,只是深度可能有所减轻。 上辈子,她不是专业的心胸外科医生,但也知道,在心脏刺穿损伤的情况下,百分之八十到九十的人通常都是因为送医时间延误,死在到达医院之前。如果能幸存到医院,那么存活率,往往就能达到百分之八九十了。 当今心脏的外科手术水平虽远不及后世,开展得也很少,但早在几十年前,国外就有过成功修补刺伤的心脏从而救活伤员的先例了,虽然病人最后因为感染而死,但当时,是救活了人的。现在,无菌手术已经相当成熟,和校长则是国内首屈一指的心脏手术专家。这次医学大会,他原本准备的论题,就是心脏的外科手术。所以时间对于抢救傅明城的生命来说,至关重要。 在他刺伤二十几分钟后,人就被送到了清和医院。和校长也迅速赶来,大约四十分钟后,就制定了抢救计划,麻醉医师也到位,由校长主刀,木村和苏雪至协助,实行紧急开胸探查手术。 当时傅明城已出现了意识障碍,有心脏压塞的征兆,病情凶险,随时都有心脏骤停的可能。 现在没有吸氧设备,在苏雪至的建议下,由她操作,在傅明城的内踝上方大隐静脉处紧急建了静脉通道。随后手术探查的切口,选在左胸外侧第四肋间。开胸后,查明左心前区刺破,当即进行心肌缝合。 整个手术过程,过后回顾,可谓是一波三折,紧张无比。 缝合心脏裂口之时,如何控制出血,是缩短手术时间从死神手里争夺生命的关键。 就在缝合的时候,出了一个意外,心脏裂口突然大量喷血。苏雪至直接用手指牢牢按捏住出血的部位,木村清理,协助校长继续手术,终于控制住了情况,最后成功缝合。 除了控制出血,扩容治疗也出现了问题。恰好当天,医院里以前查明是O型血的人都不在,现场检查血型的结果还没出来,而傅明城有休克的迹象了,急需输血。 危急之时,苏雪至想到了一个临时顶用的简单法子,将胸腔和心包腔里的不凝血,用消毒容器收集到消毒盆里,以多层的无菌纱布过滤,最后,用输血器将回收的过滤新鲜血液重新输回到了傅明城的体内。 就是靠着这个心包积血自体回输的“土”办法,终于为手术赢得了宝贵的时间。校长顺利地做完了手术,随后,就是等待手术的效果。 昨天早上,他醒了过来,但情况不是很稳定,又昏睡,反复几次,在煎熬了总共将近四十八个小时之后,今天上午,傅明城终于彻底地苏醒了过来。 经检查,他的各项生命体征趋于稳定,没有术中或者术后感染的症状,接下来只要再继续接受一段时间的住院观察和治疗,应该就没什么大问题了。 校长、木村和苏雪至全都松下了一口气。 查过房后,校长没立刻走,而是与木村一道探讨着苏雪至在手术过程里建的静脉通道和血液自体回输的法子。 苏雪至简单介绍了下,听着校长和木村的讨论,心思控制不住,飘远。 从傅明城苏醒开始,她的精神放松,便就心不在焉了,过了一会儿,忍不住借故起身先出来,借用医院的电话,往两天都没来得及联系的丁家花园打了个电话过去,询问贺汉渚是否回来了。 贺妈接的电话,说自己从外头买菜回来了,预备迎接孙少爷,但他还是没有回,又说就在刚才,小姐也打电话问了。 虽然在打这个电话之前,苏雪至就不抱多大的希望,但当真的听到了这样的回答,她的心情依然还是骤跌,一下落到谷底。 今天就是除夕,旧年的最后一天。 他说会在年底前回,和她一起过年守岁。 不过只剩半天时间了,他能做到吗? 最关键的是,如果不能,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平安归来? 她慢慢地放下电话,出神片刻,很快就做了决定。 傅明城已经脱离危险了。 还有半天的时间。 不管他能不能守住答应的事,她得回。 现在就走,乘最早的一班火车北上,晚上就能到。 她会回到他出发的地方,如答应过他的那样,在那里等他,等到新年到来前的最后一刻。 她回了办公室,对校长说她有私人事,晚上不去他家中吃年夜饭了,她会让表哥和贺小姐过去。等过两天,自己事情忙完了,就会就他关注的问题,写一份详细的手术报告,供他参考。 出来,她正要脱掉白大褂,离开医院,一个护士迎面找来,说傅明城请她去一下。 苏雪至戴上口罩,来到病房。 傅明城住在一间单人高级病房里,两个专门护理的护士都在,一个替他测量血压和心率,另一个记录。两人做完事,和苏雪至笑着打了声招呼,随即走了出去。 苏雪至观察了下他。 他的面容虽依旧苍白,血色不足,但精神看着还是不错的。翻了下护士每隔半个小时就测量记录一遍的体征数据,再搭脉,亲测了下他的脉搏,很是平稳。 他能平安,苏雪至真心感到高兴,恭喜他脱离危险,叮嘱他接下来要好好配合治疗,争取早日恢复健康。 “傅先生你自己就是医师,要注意的事,就不用我再多说。”她微笑,“刚才护士说你找我?什么事?” “我听说手术里是你想出了法子,解决了输血的困难,救了我的命。” 他看着站在病床边的她,说道,声音带了几分元气不足的虚弱。 苏雪至笑道:“这是迫不得已的法子,你不用谢我。刚做过手术,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她转身要走,忽然听到傅明城又叫了声自己。 “你知道那天在火车站里,我本来想对你说什么吗?” 苏雪至停步转头,看着他,略略困惑。 他凝视着她露在口罩外的一双眼眸,眼睛一眨不眨,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我本来是想告诉你,我喜欢你。倘若能叫我有幸,也同样获得你的感情,那么于我而言,将会是一件无比的幸事。” 苏雪至惊呆了。 是真的惊呆了。 这段话这么长,不可能是自己听错。 他说他喜欢自己?他喜欢一个男人? 她诧异地看着病床上的傅明城,对上了他凝视自己的两道目光,突然,若有所悟,什么都明白了。 她勉强压下自己震惊而凌乱的心情,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傅明城的眼里流露出一缕温柔的笑意,轻声道:“对不起,我知道我让你受惊了。我一直没告诉你,其实早在去年,还在省立医校的时候,我就已经猜到了。” “你还记得去年的圣诞节吗,你喝醉了酒,受了点伤,我送你回去,当时就感觉你有点不对劲,后来你跟我说,你不想做男人,想做回女孩儿,我……” 他微微一顿。 “很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但我大概猜到了你的事。后来你来天城,我和你相处越多,我就越发感觉,我慢慢喜欢上了你,这种感情是我自己也无法控制的。我知道,你以现在的身份生活,有你的苦衷,我不想给你另外造成困扰或者压力。另外……” 他苦笑了下。 “最近我的直觉也告诉我,你和贺汉渚的关系,大概也不像你们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我承认,我的心里有点乱,甚至充满嫉妒。这次你留在京师没回来,那天我去贺家看你,我故意告诉你叶先生的消息,我想将你接回来……” 他闭了闭目,慢慢吁了口气,再次睁开,继续道:“其实在这之前,好几次,我都想向你坦白,想向你表达我对你的感情,但我顾虑重重。这一回……” 他停了一下,神色忽然显得有些激动,想坐起来些。 “你不能起来!” 苏雪至反应了过来,上去,将他一把扶住,压着他,让他躺回去。 他握住了她伸向自己的手。 “苏雪至,今天早上,当我完全地醒来,你知道我的第一个念头是什么吗?” “我很庆幸,我还活着。我第一次体会到了人生的无常。差一点我就这么死去了,倘若再不让你知道我对你的仰慕和感情,我怕往后就没有机会了。” 他的手紧紧握着她的手。 “等这一回我出了院,你能给我一个机会,容我追求你吗?我可以等你的,一年,两年,五年,十年,一辈子。只要我也能得到你的感情,我就心满意足了。” 他凝视着她,缓缓地道。 贺汉渚在中午时分,将车开进天城,径直来到清和医院。 他熄了一路燃得滚烫的引擎,下车,大步入内,走到了护士台前,向坐在后面的一个护士询问苏雪至是否在这里。 护士是位年轻小姐,不认得本城卫戍司令,见来的是个年轻英俊的男子,眉间仿佛隐隐积着几缕沉郁之色,不禁暗暗紧张,急忙点头:“苏医师在的!” “她在哪里?” “刚才我看她出来了,后来又去了傅先生的病房。” 护士指了指方向。 贺汉渚看了眼病房的方向,待要走,迟疑了下,又停步问:“这几天她一直都在这里吗?” 护士小姐点头:“是的。那天就是苏医师将傅先生送来医院的。傅先生做完手术,刚开始情况不稳定,苏医师连着两夜都在这里值班,一步也没离开过!” 贺汉渚顿了一下,道了声谢,终于,迈步往病房走去。在走廊上,他看见那扇门里出来了两个护士,低声说着笑走了过来。 “……苏医师对傅先生真是上心。他们应该是好朋友吧?” “听说以前本来是傅先生的学生。” “这样的啊!难怪。嗳,你说,刚才傅先生叫我们出来,是想对苏医师说什么?” “不知道,应该是有些私下感谢的话,不便叫我们听到吧。要不是苏医师,傅先生恐怕就有性命危险了……” 护士说着话,从他的身边走了过去。 贺汉渚朝着前面的门继续走去,越近,步伐变得越慢,这一路驱使着他赶来这里的那一口心气,仿佛也在渐渐地离他而去。 门的上方嵌着玻璃,玻璃后的帘没拉紧,透过缝隙,贺汉渚终于看见了她的背影。 他听不清她和病床上的人在说什么话,就这样远远地立在外,隔着门,默默地看着,渐渐入神,忽然,他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道问话声:“先生,请问您有事吗?” 他猛然惊醒,转头,见是一个路过的护士停在不远处的身后,戒备地盯着自己。 他顿了一顿,不再看了,转身,一言不发,走了出去,离开了这个地方。 来时,一路炙着他的满腔嫉妒和恼怒,在此刻出来之时,早已是荡然无存了。 他有什么资格嫉妒,又有什么资格恼怒。 她的表兄曾亲口告诉过他,她从前就喜欢着傅明城,甚至为他投了河。 他的眼前,是他方才的亲眼所见。她对着傅明城,照顾他的时候,是如此的温柔。即便戴着口罩,她的眼中也充满了对他的关切和爱护。这叫他想起自己受伤后她的态度,天壤之别。 她就没有对自己这么温柔过,从来没有。 她答应了他的求爱,不过是愈发证明他的无耻。是他利用了她的涉世未深,诱惑了她而已。 贺汉渚压下心中涌出的酸涩,又想起了今早和曹小姐的偶遇,也再次想起自己曾对王庭芝说过的话。 王庭芝全然地信他,他却出尔反尔,自欺欺人。 他在车里坐了片刻,缓缓地抬手,摊开右掌,盯着掌心。 杀人染上的血,早已洗去了,看不出半点的痕迹。 但染的血,实在太多了,一重又一重,血的味道,早已渗入了掌心的纹路,无论怎么洗,也是洗不去了。 他能闻到自己手上的血味,清清楚楚。 忽然又想抽烟了。 他收掌,习惯性地伸手到车的一只暗屉里,摸了个空,才想了起来。 他在戒烟,车上的烟都已经扔了。 他忍着想一拳捶烂什么东西的冲动,郁躁地揉了揉额,心头茫然,不知道自己该去什么地方的时候,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妹妹。 他昏了头了! 回来后,居然没想起过她! 不像别人。她应该对自己很是担心,真正的担心。 还是先回公馆,向妹妹报个平安。 贺汉渚压下纷乱的心绪,发车回到贺公馆。 门房老夏见他忽然回了,喜出望外,但紧接着又告诉他,小姐不在家。 就在片刻之前,和校长的太太亲自过来,将小姐接去了她家,晚上一起吃年夜饭。吴妈也一同去了,帮忙做饭,家里现在只剩梅香一个小丫头。 梅香闻声跑了出来,说立刻就打电话到和家,让小姐回来。 贺汉渚吩咐:“不必让小姐回来,就在和家一起过年吧。你跟小姐说一声,我回来过即可。我等下还有事,要走的。” 梅香答应了,扭头往里跑,立刻要去打电话报平安,忽然,听到身后贺先生又叫了声自己,赶紧跑了回来。 “贺先生,你还有事?”她看着始终坐在车里就没下来过的贺汉渚,问道。 贺汉渚微微低头,盯着早上放在车里的那只礼盒,拿了起来,从车窗里抛了出去,扔给等在门口的小丫头。 “送你的!” 下午两点钟,他开着车,漫无目的地穿行在天城的街道之上。 车窗外,大街小巷里,熙熙攘攘,人来人往,人人笑容满面,哪怕这一年再不顺利,街坊街头遇见了,张口也是恭喜发财高升利市。而那些行色匆匆,在这最后一天还行在路上的跋涉之人,则是为了能赶到家,吃上全家人一起吃的那顿年夜饭。 离天黑还早,意寓着除旧迎新的零星的炮仗声,已开始迫不及待地回荡在这座城的上空。 人人都有自己的来路,也有归处。 唯独他没有。 旧年的最后一天,剩下的这十个小时,他该去什么地方,又有什么地方可去。 一时之间,他竟有些想不出来。 …… 苏雪至从医院里走了出来,看了眼时间,下午两点钟。 她知道有一班下午三点的火车,到达那边,是晚上十点多。 从医院到火车站,大概半个小时的路程。现在还能赶得上。 她叫了辆东洋车,让送自己过去。 除夕日的最后半天,火车票便不似之前那么紧张了。 即便依然买不到票,也没关系,她可以买站票。 只要能去就行。 她坐在车里,经过电报局的门口,忽然想起昨晚贺兰雪再次向自己询问是否有她哥哥消息时流露出的担忧之情,不知她现在如何了。 她忽然有点不放心,决定打个电话再问一下。 她让车夫先停车,跑进电报局,往贺公馆打了一个电话。 接电话的是梅香,告诉她说,贺小姐在中午时,就被和太太给接走了。 苏雪至微微松了口气。 和太太温柔而体贴,去了她那里,就会很热闹。希望那样的气氛,能让贺兰雪暂时忘记忧心,先好好过个年。 她说了声知道了,正要挂电话,听见梅香在那头又道:“苏少爷,你还不知道吧,贺先生今天也回来了!就刚才到的!他还送了我一支口红!是丹琪牌子的,可贵了!我们小姐也有这种牌子的口红!贺先生可真好啊——” 苏雪至猛地睁大眼睛,反应了过来,一下挂掉电话,掉头就冲了出来,坐上那辆正在等着的东洋车,报上贺公馆的地址,让立刻过去。 半个小时后,快三点钟,她赶到了贺公馆。 梅香兴高采烈地告诉她,贺先生来过,但很快又走了,说另外有事。 “呶,苏少爷你看,这就是贺先生今天送我的口红!你看,漂亮吧,老天爷!还包得这么好看!我真是舍不得拆!可是不拆,我又不知道贺先生送的是什么!我等下就把它包回去——” 苏雪至看了一眼那支眼熟的暗金色印玫瑰的细长膏管,打断了小丫头的话,迫不及待地问:“他有说去哪里吗?” 梅香摇头,茫然:“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反正贺先生让小姐不用回来,晚上就在和太太家里过年……” 苏雪至从贺公馆里走了出来,坐在东洋车里,一时有点不知所措。 她不明白,贺汉渚既然在今天回来了,还到了天城,他为什么不去找自己。 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她感觉他在生气,生自己的气。 但他为什么生气?到了天城,又为什么不去找自己…… 等等! 他不可能不去找自己的! “先生,还要去哪里?” 车夫拉着车杆等了片刻,没听到指令,回头问她。 “清和医院!” 这个除夕日的下午三点半,她折回到了清和医院,冲到护士台前,向护士描述了贺汉渚的容貌,问今天有没有这样的一个人来找过自己。 护士立刻就想起了中午的那个人,点头:“是,是有这么一位先生来问过你,我还给他指了方向,过了一会儿,我看他出来了。我以为他以为找过你了。” 近旁,另个护士插话道:“苏医师,原来那位先生是找你的啊?我当时正好路过傅先生的病房,看他就那么站在门口,也不进去,也不走,有点奇怪,我就问了一声,他什么也没说,掉头就走了——” 苏雪至顿时明白了过来,全部都明白了。 这个蠢男人!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蠢男人! 他的脑子里装的,到底都是些什么。 等她找到了他,她非得狠狠地敲他脑袋,把他的头给敲肿了不可! 她丢下了还在说话的护士,转身就冲出了医院。 他会去哪里? 不在贺公馆,难道是司令部? 苏雪至立刻又上了那辆还在等着的东洋车,让车夫拉自己过去。 四点多,她赶到了卫戍司令部。 大门紧闭,只有一个卫兵在站岗,告诉她说,贺司令没现身过。 犹如当头一盆冷水,苏雪至的希望又落空了。 也不在司令部,难道…… 他是去了天城饭店的那家俱乐部? 苏雪至觉得自己的想法荒唐,但也说不准。 男人昏了头的情况下,会干出什么事,谁都说不准。 他不是一气之下,还去找过唐小姐,差点干了那种好事吗? 现在他又生气了,去那种地方找开心,也是说不定的。 在五点钟,天色擦黑的时候,苏雪至又赶到了天城饭店,跑了进去,来到之前自己被他带进去过的俱乐部,要进去,被拦在了门口。 大年三十的晚上,这里不但没有关门,反而更加热闹了。 隔着厚重的门,苏雪至就听到了里面发出的阵阵嘈杂之声。 她仿佛看到了贺汉渚在里头,和那些衣着暴露的女人喝酒调情的一幕,心里突突地冒出了一阵火气。 他最好不在,真要是在这里,有他好看。 侍者认得这里的全部会员,说她不是,不让进。 苏雪至就问贺汉渚在不在,侍者态度傲慢:“无可奉告!” 苏雪至强忍怒气,说自己是贺汉渚的外甥,上次跟着他来过这里的,现在有急事找:“要是耽误了,你担待得起?” 侍者这才收了傲慢,仔细地打量了她一眼,突然哦了一声,记了起来,态度立刻变好,说自己也是刚刚轮班来的,不知道贺司令在不在,可以放她进去找一下。 苏雪至冲了进去,在令人眼花缭乱的炫目灯光里,在震耳欲聋的嘈杂声里,在搂着漂亮女郎饮酒作乐的人堆里,到处地找,找了好一会儿,确定,他好像确实不在这里,出来,停在饭店的大堂里,一时茫然,不知自己还能去哪里找。 也是这种时刻,她又一次地感觉,她对贺汉渚这个男人,真的是半点也不了解。 她除了知道他说他喜欢自己之外,她不知道他想什么,也不知道他平常会去什么地方。 她忽然有种想哭的感觉,突然,听到有人叫自己。 她扭过头,见竟是唐小姐。 唐小姐披着一件白裘披肩,红唇精致,款款地走到她的面前,说晚上来这里有个约会,刚恰好看见了她。 “苏先生,我见你从俱乐部里出来,门童说你想找贺司令?” 苏雪至望着她。 她立刻道:“你稍等,我打几个电话,问问贺司令以前经常会去的地方。” 她走了进去,借用大堂电话打了出去,过了一会儿,走了回来,神色抱歉:“苏先生,我问过了,都说没见到他。” 她一顿,狐疑地看了眼她:“你和贺司令……” 苏雪至微微一笑,向她道了声谢,转身,走出了饭店。 五点半。 天已经彻底地黑了,万家灯火,家家户户,都在吃着年夜饭了。 苏雪至先前的生气早已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满心的惶恐和焦急。 这个除夕的夜晚,他到底去了哪里? 她茫然地望着周围,身后,在远处,城北的方向,突然升起了一道烟火,冲上夜空,“啪”的一声,在夜空爆炸,放出了一圈炫目的烟花。 苏雪至远远地眺望着,就在烟花绽放最为绚烂的那一刻,电光火石之间,她突然想到了那个地方。 两个人的约定! 约好的,她在那里等着他! 旧年还没有过去,还有最后的六个小时! 刹那间,她胸间一阵热血沸腾。 不用再找了! 她就回那里去,不管他在不在,她要过去,去履行自己的诺! 苏雪至奔下了饭店的台阶,坐上那辆今天被自己包下的东洋车,再次回到贺公馆。 她检查了贺兰雪停在庭院里的那辆汽车,确定油量足够,又在贺汉渚的房间抽屉里找到了一支填满子弹的手枪,带上,随即开车上路。 她是在晚上六点出发的,沿着双城之间那条几百年来被行人和驮马踏出的官道,一路向北,疾驰而去。途中走错了两回道,折了回来,在一番折腾过后,终于,历时五个多小时,在这个旧年除夕的深夜,在晚上十一点多,在满城爆炸的绚烂烟花和震耳欲聋的炮仗声声里,开到了丁家花园。 她拍开了门,在老鲁诧异的目光注视之中,问贺汉渚在不在。 老鲁点头:“在的!在的!孙少爷也是晚上回来的!就是比你早些!这么巧,苏少爷你怎么也回来了——” 苏雪至的心在跳,这一路的所有疲惫和不确定,在听到他也在的这句话后,全都消失了。 她冲了进去,奔上二楼,来到他的书房,一把推开了那扇半开着的门。 书房里没有开灯,但她看见了一道人影。 窗户开着,他就靠在窗前,在抽着烟,眺望着窗外夜空之中那片不断腾空爆炸的烟花,看得似乎入了神,连她的到来,都未曾觉察。 苏雪至走了进去,啪的一下,拉亮了灯,在他猝然回头的那一刻,盯着他咬着烟、仿佛瞬间凝定了的脸,一字一句地道:“贺汉渚,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分明已经到了天城,你竟不见我?” 他和她四目相望了片刻,终于,慢慢地转过身,将嘴里的香烟拿掉,掐灭在了窗台上,沙哑着嗓问:“你怎么来的?” “开着你妹妹的车来的!我一个人,开了五个多小时!” 苏雪至将藏在身上的手|枪拿了出来,压在了书桌上。 “带着这个!从你公馆的房间抽屉里找到的!” 她朝他走过去,停在他的面前。 “我没忘记我说过的话。我会在这里等你回的!” 带着几分负气和委屈,她紧紧地盯着他的眼,又道。 贺汉渚望着她,一动不动。 窗外,对面不远的一道巷子里,忽然噼里啪啦地爆出了一阵震耳欲聋的爆竹之声,一股淡淡的硫磺的味道,也随风慢慢地飘入了书房。 苏雪至的职业病顿时又犯了,立刻想到了他的老毛病,暂时压下心里对他的不满,立刻伸手,要去关窗。 就在她动了一下身子的那一刻,他突然伸手,将她一把拉进怀里,下一刻,他低下头,便含住了她的嘴。 他亲吻她,是此前未曾有过的凶狠的亲吻,苏雪至很快就被他吻得透不出气了,这个晚上,一路的焦急和火气,也全都消尽了,再不留半分。 他好像洗过澡了,冲入她鼻息的混合着烟和体皂的男人的气息,令她有些迷醉,双腿发软。 她忽然感觉,自己竟是这么地喜欢他,喜欢着这个叫贺汉渚的男人。 再大的不满,再多的委屈,只要他的一个亲吻,她就能全部地原谅他。 她情不自禁伸出双臂,紧紧地勾住了他的脖颈,仰着自己的脸,好让他能更方便地亲她。 就在她有些意乱神迷之际,他突然放开了她,将她发出的一道猝不及防的低低惊呼声中,将她一把扛在肩上,一言不发,带到他的卧室,反锁了门,放在床上,大步过去,唰地一把扯上窗帘,将夜挡在了外,随即返身,压了下来,再次激烈地吻住了她。 夜空烟花绽放,光芒时不时地投在了窗帘上,房间里的光线,忽明忽暗,苏雪至双眸半睁半闭,被压着,在外面此起彼伏震耳欲聋的鞭炮和炮仗声中,任这男人对自己为所欲为。 很快,衣裳的领被撕扯开了,露出了一片白棉束胸。就在她半是紧张半是战栗,尽量想要放松自己身体的时候,忽然,她感到这个男人又停了下来。 片刻后,在她不解的等待里,他动了一动,缓缓地附唇到了她的耳畔,哑声道:“你可以阻止我的,趁现在还能停——” 他顿了一下。 “我不是个好人,不值得你这样对我。我实话告诉你吧,这趟出去,我是在杀人。我上了一条船,上去了,我就没法控制方向了,我自己都不知道明天会是怎样,更没法向你保证,你要是成了我的女人,明天将会怎样——” “你可以后悔的,你要是后悔了,现在就可以走,你当之前什么都没发生,我们还是像以前一样,我做你表舅。我向你保证,我在,或者我没了,我都会尽力,保护好你和你们苏叶两家……” 他停了下来,沉重的身躯压着她,脸埋在她的耳畔,寂然。 苏雪至一动不动,片刻后,突然,用力地推开了压着自己的男人。 他从她的身上滚了下去,仰面,躺在了床上。 苏雪至翻身起来,一个抬腿,跨坐在了他的身上,将他压于下。 她俯身,伸出手,够到了床头灯,开灯,居高俯视,盯着被制在了自己身下的这个男人的眼。 “没用的东西!勾引了我,现在又想逃了?” “我有我自己的明天,用不着你给!你怕什么,怕我要你负责我的一生吗?那么我也实话告诉你,我没打算找丈夫,我也不需要……” 她在男人目不转睛的注目和持续的不定气息声中,缓缓地,一件件地除了衣裳,最后只剩下白色的细棉束胸。 当着他的眼,在他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中,她解了它,终于,完全地释放了平日被束缚的身子,看着他。 贺汉渚望着眼前这一副沐浴在柔和灯光下的身子,喉结微动,双手却仿佛僵住,摊在床上,不动。 苏雪至等了片刻,点头,轻声道:“明白了,看来我是让你失望了。没关系,我无意勉强,那么你也当我没来过吧——” 她一个翻身下去,拿了自己的衣物,背过身,要走。 贺汉渚眼角泛红,咬着牙,一言不发,猛地将她拽了回来,一下便将她压倒,恶狠狠地摁了回去。 “你这个……” 他咬着牙的低语声,被窗外又一阵突然爆发的巨响给淹没了。 爆竹和炮仗的声,此起彼伏,响彻耳鼓,如充盈满了整个宇宙。 新一年的子时,来临了。 正文 第 112 章 贺汉渚其实原本应当已经很是疲倦了。 前夜在和丁春山分开后,他先是开了几百公里的路,于黎明时分赶回京师,再追到天城,最后又折了回来。这个中间,他没片刻合眼的功夫。 今夜,冲的澡和控制不住又抽起来的烟,都没能令他心情得以释放。 他感到自己又累又困。疲乏是像一个将他困在黑洞中间的旋涡,拉着他,不停地下坠,命令他去休息。 他也该休息了。 但他却就是没有丝毫的睡意。 片刻之前,当他在黑夜里靠着窗抽着烟看着窗外远处冲上夜空的朵朵烟花之时,他还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得了绝症的病人,心脏也半死不活了,然后,奇妙的事,突然便就发生了。 他和女孩的体肤中间,没有任何的阻隔了。她热热的腮和玉凉的鼻尖,贴依着他的面脸。他听到了她口里发出的气声。他又闻到了他从前曾为之迷醉过的那奶香般的气息。 一瞬间,贺汉渚便感到自己又复活了。 他不再是那个心脏快要死的病人,他全身的每一寸皮肤,每一个细胞,都重新流淌起了新鲜而滚烫的血液。他被身下的女孩给劈成了两半,一半的他融化了,连最为坚硬的肋骨也化了,软得成了绕指柔,臣服于她,膜拜着她。另一半的他铿锵额坚勇,如来自远古的披甲武士,披荆斩棘,奋勇前行。很快,在他身体深处埋藏着的岩浆便如受召唤,苏醒,沸腾,如困在囚笼里的凶猛恶龙,咆哮,奔突,不顾一切,急切地想找到一个口子得以喷涌。 贺汉渚必须努力地控制着自己,抗拒来自于她的召唤和命令。否则,他将会完全地失控,他心里十分清楚。 他第一次和她在一起,他必须展现一个男人该有的全部的能力。他要保持尊严,要征服,要挽回刚才受到的来自于她的无情蔑视和巨大的羞辱…… 热汗滚滚,不停地从年轻男人那一副光滑而坚实的后背上沁出。贺汉渚却依然咬紧牙关,绷着下颌,任额角纵横着青筋,极力地控制着身体囚笼里的那头就要挣脱而出的恶龙——忽然,女孩伸出光溜溜的两只胳膊,紧紧地抱住了他汗湿的后背,两片唇在昏暗里也贴向了他的脸,主动地亲他,亲嘴,又亲他的耳,最后张嘴,含住他敏感的耳垂,用她尖尖的齿,啮了下他。 贺汉渚一阵战栗,几乎与此同时,恰一声巨响,外头不知哪里,突然再次烟火大作,爆竹冲天。 他再也坚持不住,颓然撤缰,早已膨胀到了极点的身体,轰然爆裂。 在连绵不绝震耳欲聋的满城烟花和炮仗声中,在爆裂带来的无可比拟的强大而极骤的终极绚烂和冲击下,他彻底地丧失了斗志,放弃了战壕,将自己的一切一切,全部都缴献了出去,丝毫未留。 烟火平息,耳边也慢慢地寂静了下来。 刚才她拿掉了他还搂着她的胳膊,让他休息,自己去洗澡了。 贺汉渚闭着目,趴在床上,喘息着,平复他依然如鼙鼓般快速撞击着肋骨的心脏。 当那种仿佛要将肉|体也燃化为灰烬的疯狂爆发的快感过去之后,本就疲软下去的他,就被随之而来的一股沮丧之情给攫住了,愈发没了力气。 刚才她是不是不大满意。 忽然他心想。 那么快就拿开了他抱着她的手,丢下他,自顾去洗澡。 难道不该是她再等等,等他也缓了过来,再让他抱她一起去洗的吗…… 贺汉渚慢慢地睁眼,侧耳听着浴室里传出的哗哗的水声,人趴在枕上,出神了片刻。 算了,他根本就像她说的那样,完全没自己想象中的那么有用。 她要轻视,就让她轻视吧…… 喜欢压,就让她压…… 其实刚才被她盛气凌人地压在下面的那种感觉,好像也很是不错…… 伴着脑海里冒出来的安慰自己的念头,贺汉渚感到心底里竟似冒出了一缕兴奋的感觉。 何况,再想想吧,她记得两个人的约定,回到这里来找他了,在旧年只剩最后一刻钟,在他完全不抱任何希望的那个时刻,奇迹般,降落在了他的面前。 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刚才仿佛已被她吸光了的力气,如追随满月悄然复涨的潮,又都涌回到了他的身体里。 骤然而猛烈的冲动,也再次袭来。瞬间,贺汉渚觉得自己又恢复成了一个少年,力足以缚龙、搏虎。 他从床上一个翻身跨了下去,拽过一件衣服,盖住身体,赤脚便朝她所在的浴室走去。 苏雪至立在水下,一只手握着龙头,用温热的水流,冲洗着自己布满了汗液的身体。 黏腻腻的。有她的,也有来自他的。 毕竟是第一次。 自己虽然书面知识丰富,但没实际操作的经验。 至于他…… 要是他上次对她说的他没有女人的话不是在鬼扯,那也是头回真枪实刀地上阵。 她就没指望有多好的体验。 果然,降低期待,结果就不至于有多令人失望。相反,甚至可以说,他刚才的表现,还是令她有点意外。最起码,他还是很照顾她的,怕她痛,没有一开始就横冲直撞。后面连她也感觉得到,他忍得很是艰难,大概是想持久一些。 她可没指望第一次就能大战三百回合。能不怎么痛地破掉那圈薄层皱襞黏膜,她就已经很满意了,所以最后帮了他一把。 这是两人一起的第一次体验。 他满不满意她,她不知道。反正她觉得,他还凑合。 要是有下回,下下回,这个男人,应该还是有潜力的。 她睁眼,转身抬胳膊去够毛巾,冷不防看见浴室的门口,竟多了道人影。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竟跟了过来,背靠门,腰上随意系了件衣服,光着他半拉身体,扭脸朝着浴室,在一声不响地看自己洗澡。 她吓了一大跳,手里的水龙头都差点脱手,反应了过来,发现他似乎对吓到了自己很是满意,竟呲牙一笑,气不过,立刻举起龙头,往他脸上喷水。 贺汉渚再也忍不住了,哈哈地笑出了声,带着点恶作剧成功的胜利感,解开腰间遮挡身体的衣物,随手掷在地上,走了进来,抬臂挡她朝自己眼睛喷来的水,另手探过去,抓到她躲避自己的光溜溜的身子,将人扯了过来。 他继续用一臂箍她,禁止她的逃脱,另手抹了下刚被她喷的全是水珠的脸,随即从她手里顺利地缴了用来攻击自己的武器,插回到原来的地方。 “刚才为什么不等我——” 在头顶哗哗落下的水幕里,他低下头,看着抓来的禁锢在自己胸膛里的女孩,质问。 苏雪至停止挣扎,仰着湿漉漉的脸,嘲笑他:“看你累呀,你需要休息,我又不累——” 浴室的灯亮照着怀里女孩那散乱的湿漉漉的乌黑短发,一双眼睛透出亮晶晶的光点,神态娇俏而动人。她是贺汉渚此前从未曾见过的模样。 贺汉渚感到自己的心脏又悄然咚地撞了一下肋骨,低头就吻住了这张还不肯放过他的无情小嘴,制止了她的嘲笑。 抱成一团的两人周围热气氤氲,很快,伴着头顶不绝的哗哗的落水之声,火苗再次点燃。贺汉渚喘着气伸手关水,拽来一条大浴巾,将她和自己一起包裹住,胡乱地擦了擦,随即一把抱起她,送回到卧室,将她放了下去,自己也跟着躺下,让她枕在自己的臂上,扭脸看着她。 “还疼吗?” 他的眼底暗光闪烁,沙哑的嗓充满诱惑,嘴凑到她的耳根旁,问她。 苏雪至感到他在往自己的耳朵里吹气,一阵发痒,低声笑,躲开他压靠过来的脸,往里滚了一圈,滚出他的怀抱,随即扯过被子,裹住了自己的身子。 “不要!我饿死了!中午起我就没吃饭,到处找你。你家,司令部,那家俱乐部,还在那里碰到了唐小姐,亏的她热心,帮我打了好几个电话找你,说你都不在,我才想到来这里碰碰运气!” 贺汉渚一顿,望着她两只亮晶晶的眼眸,想起今夜她两眼冒火地走到自己的面前,从身上掏出手枪压在桌上说她开了五小时的车过来的那一幕,心中忽然充满了懊悔和愧疚,更是后怕。 这两年北方暂时没打仗,从天城到京师的这段官道也得以太平了些,从前趁乱拦路抢劫的流贼和盗匪固然不大出现了,但中间的很多路段都是荒村野地,保不齐会有各种宵小之徒趁夜活动。深夜她一个人开车这样过来,万一要是出了什么意外…… 他真是该死。脑子都没了,只剩下嫉妒。 贺汉渚绮念顿消,摸了摸她脸,问她想吃什么。 “随便什么都行,你快点,我饿死了——嗳,你可千万不要惊动贺妈,厨房里有什么你拿什么,我不挑。” 苏雪至忽然想起贺妈来。刚才上来的时候好像没遇见她,可能她已经去睡了,于是提醒他。 贺汉渚让她稍等,立刻下床穿了衣服,走了出去。 等的功夫,苏雪至从床上爬了下去,锁上门。 她来得匆忙,没带行李,刚洗过澡,身上还没衣服,不想穿回自己的脏衣服,到衣柜里翻了一会儿,找了件他的上衣,套到身上,卷起衣袖,长度正好落到大腿,方便睡觉。 遮好了身体,她又回到床上去等。过了一会儿,听到他回来的叩门声,打开了门。 他说厨房里的东西都冷掉了,找了找,只能给她拿了几片面包,果酱,还有火腿、水果,桂花栗糕,外加一杯牛奶。牛奶也是冷的,他只能往里搀热水,免得她喝下去太冰。 苏雪至真的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什么都能吃,夸了句他能干,接过托盘放在被子上,跪坐起来,拿了低头就吃。 她吃了面包和火腿,再吃掉一只苹果,喝了半杯牛奶,有点饱了,但见桂花栗糕好像也很好吃的样子,忍不住又拿了一块,正要放进嘴里,抬起头,见他看着自己,便伸手,送到他的嘴边:“你也吃。” 他让她先吃。她吃了一半,他接过剩下的,吞了进去。苏雪至的视线就被他吃东西时动着的喉结给吸引了,眼睛看着对面男人喉咙上的那像小鱼一样的突出喉结,问:“白天我去公馆找你,没找到你,倒是看见你送给梅香的一支唇膏。” 她的一条大白腿伸了过去,足尖踢了踢他,“嗳,你都想到送礼物给梅香了,怎么都不顺便也送我点东西?” 贺汉渚咽下嘴里的糕点,顾左右而言他:“还要吃吗?要不我再去厨房给你找点别的什么……”说着抬腿就要下床。 “饱了,不吃了,你看着我,我在问你话呢!” 贺汉渚接了她递来的托盘,躲不过去了,只好承认,说原本打算是送她的。 “然后你不高兴,就送给了梅香?” 贺汉渚一声不吭,看她皱眉盯着自己,道:“你别生气,我会给你补。” 苏雪至道:“我还要惩罚你。” 贺汉渚略略紧张,不知她想干什么,见她示意自己靠过去,照办了,又低声地哄:“我真的错了,不该误会你……” 苏雪至跪坐,上半身朝他凑了过来,在他茫然的注视中,张嘴,含住了他随说话而再次游动的喉结,突然咬了口它,在他的脖颈上留了个齿痕,听到他倒抽凉气,嘶了一声,这才松齿,笑道:“痛吧,痛就对了,叫你记住,下回再把送我的东西给扔掉——” 贺汉渚被她咬得打了个激灵,摸了摸喉结,刚下去的火气顿时再次又冒了上来,顺势抬起手,就把她推倒在了枕上,追逐她刚咬痛了自己的那张嘴。 苏雪至低声吃吃地笑,奋力地躲着他的脸,不让他亲,两人正在床上闹着,突然听到有人敲门,贺妈的声音跟着传了过来:“孙少爷!孙少爷你还没睡吧?苏少爷是在你房间吗?晚上炮仗响声大,我睡不着,刚起来转悠,听老鲁说,苏少爷他半夜来了?我刚去他房间,也没看到他在,厨房里好像有人动过东西,是你们肚子饿了吗?” 苏雪至吓了一跳,要从床上下去,躲进浴室。贺汉渚将她按住,扯过被子盖住她,随即朝着门的方向应:“我跟他在谈心!不饿了!你不要管,去睡觉!” 贺妈哦了一声:“这样啊,那你们好好谈吧。” 苏雪至屏息听着贺妈的脚步声走了,松了口气,却见贺汉渚又转头看了眼自己,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示意她噤声,随即下床,打开门走了出去,叫住了贺妈。 苏雪至躲在被子下,侧耳听着两人在门外的对话。原来他放贺妈和老鲁的假,让两人明天不必待在这里,出去赶庙会。 贺妈拒绝:“多谢孙少爷体谅,不过,我们不去。又不是小年轻,腿脚也不好,凑什么热闹。我就在家,伺候你和苏少爷!” 贺汉渚诚恳地请她不要留在家,务必和带着老鲁出去散个心,一年到头忙个没完,正月过年,也需要休息。 贺妈不赞同他的话:“孙少爷你客气了!这一年有半年的光景你都不在,我跟老鲁就看个房子有什么忙!我们明天不出去!”说完,踢踏踢踏地走了。 贺汉渚进来,关门落锁,苏雪至见他一脸无奈,想想也是有点好笑。 这里不方便,怕被贺妈撞到,回天城的公馆,有贺兰雪在。去饭店?无论是在京师还是天城,他都是个大熟脸。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被熟人撞见,好像也有风险。 她忍不住笑。他见她还笑,脸一沉,上了床就要压她,还没碰到,门外又传来了老妈子的声音:“对了孙少爷,我刚才没看见苏少爷的行李。是不是也在你房间?他什么时候回房休息?要不我先帮他整理下行李?” 贺汉渚神色懊恼,闭了闭目,睁眼,扭头冲门大声道:“她自己会收拾的!贺妈不用你忙了,你年纪大了,赶紧去睡觉!” 老妈子叹气:“哎,我年纪大了,觉浅,本来就睡不好,等下炮仗声又要起来,晚上怕是睡不着了,要醒到天亮。那你们谈心吧,我下去了,我去看看老鲁,省得他又背着我,偷偷喝酒——” 贺妈这回终于走了。 苏雪至也待不住了,推开他下了床。 “你去哪?”贺汉渚不让她下去,又将她拖了回来,按她坐回在了自己的腿上,从后抱住她。 苏雪至掰他箍住自己腰身的胳膊。 “贺妈都说了,她要醒到天亮,你没听见?我还是回下面客房去吧,万一被她知道了。” 他就是不放,苏雪至放弃了,扭头看着他,忽听他道:“我们换个地方。那里很清净,没人打扰。” 片刻之后,贺汉渚带着苏雪至从丁家花园开车出来,穿过满城再次绽放的烂漫烟火,从西北城门出去,开了几十公里路,来到了西山附近的一座别墅。 这里是他最早住过的地方,后来搬进城里,就空了下来,偶然才会过来住几天,平时只有看门人鲁二,是老鲁的亲戚,耳朵有点背,但手脚勤快,平时除了看门,也负责打理庭院。 前段时间贺妈以为贺兰雪也会来这里过年,想着她说不定要去郊外住上两天,特意来过一趟,把房间都收拾了一遍。 到了,贺汉渚唤醒鲁二,吩咐了一声,说自己和同来的客人有事,命不许打扰,随即带着苏雪至进去,来到了位于二楼的一间主人房,关门,落锁。 城里的爆竹和炮仗声响了一夜,天亮才停。贺汉渚和苏雪至这一夜也是快到天亮才倦极,相拥睡了过去。 接下来几天正月出头,除了应酬没什么正事,贺汉渚把电话线也给拔了,带着苏雪至在这里住了下来。除了睡觉之位,白天,他带她出去爬山,打猎,晚上燃起壁炉,烤火,同眠,山中不知日月长,转眼,三天就过去了。 昨晚又睡得很晚,次日,苏雪至是被饿醒的,在床上睁开眼,见身边的男人还在沉沉地睡,呼吸平稳,没吵醒他,轻轻地将他压在自己身上的胳膊和腿给挪开,下了床,往身上裹了件他的法兰绒睡衣,系上腰带,下摆垂至小腿。 她卷了袖子,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下楼去弄东西吃。 鲁二的耳朵有点背,人也忠厚老实,贺汉渚叫他不要打扰,他每天除了早上往房子的门口放些食材,就真的都没来打扰了。 苏雪至开了反锁的客厅门,拿了鲁二今早送来的食材,来到厨房,搞最方便的蛋炒饭,正在弄,忽然,身后伸来一双坚实的手臂,搂住她,接着,男人那张还没刮的带了点胡茬的脸便压在了她的后颈里,亲她。 苏雪至的脖颈被他的脸刺得发痒,缩着脖子躲,让他走开,说:“还没够啊,别打扰我,出去等着!” “不够……”他含含糊糊地应,仿佛不满她的态度,用面颊狠狠地蹭了蹭她衣领下的一片柔嫩肌肤。 苏雪至刺痛,哎呦了一声,关了火,转身打了他一下,推开他。 “三天了,什么时候回天城?” “等你开学了再回。” 他走了过去,吃了口她炒的饭,嫌弃地摇了摇头:“叫你不用做的!还不如我弄给你吃。” 开学就是元宵后了。 苏雪至靠在桌边,又是好笑,又是好气:“贺司令,你不用做事了?” “过两天插回电话线就好了——” “不行!”苏雪至打断了他,“我们在这里待这么几天,差不多了,再待下去,我怕惹人怀疑。” 贺汉渚扭过脸,看着她,神色不快。 苏雪至当没看见,正色道:“我还有个事要和你说,回去后,咱们得约法三章。” “第一,你不要再提让我搬去住你那里的话。我不方便过去。我就住学校里,应该会有单人寝室了。” 这两天,他老是在她耳朵边说什么让她回去了就搬他那里去住的话,苏雪至简直是烦不胜烦。 “第二,在外头,不管边上有人没人,都不能有任何的越界行为。” 这一点,她对自己很放心,但他就……她有点不放心。所以还是丑话先说在前为好。 “第三……” 她顿了一下,“下学期我应该很忙,事情很多,当然,你肯定也非常忙碌,所以,要是需要见面,最好提前一天约,免得临时有事,不方便,我相信你应该能够理解的。” 她说一条,他的脸色就变得难看了几分,等三条说完,他黑着脸,一把就把饭勺扔回到了锅子里。 “你干嘛?你又生气了?” 苏雪至点头:“好,再加一条,爱生气的人,不要来找我了。” 贺汉渚盯着她,忽然冷笑:“你这么厉害,我怎么敢生气?我全听你的,满意不——”话音未落,苏雪至已是双脚离地,人被他一把扛了出来,出来,甩到了客厅的一张长沙发上。 苏雪至“哎呦”了一声,从沙发上爬了起来,扭头,见他站在身前,双目盯着自己,手已经开始解起皮带了,见状不妙,急忙从沙发上下去,说:“我肚子饿!你不吃,我自己吃。” 贺汉渚置若罔闻,扑过来就将她压倒在了沙发上,扯她的衣带。 “不要!昨晚我都要累死了,我腰都断了,我现在腿还酸——”苏雪至立刻改了策略。 他一顿,果然停了下来,下巴颏轻轻蹭她的脸,在她耳根边低声命令:“那你求我。” 苏雪至是真累,怕他真来,急忙说:“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我知道你最好了。”她连说三声。 他看了她片刻,低低地叹了口气,翻身,抱着她,和她躺在一起,亲了亲她的腮:“你再陪我两天。” 苏雪至和他对望了片刻,心里也知道,等回了天城,大概真就没机会能再像这几天一样地日夜共处了,心里一软,终究是不忍拒绝,点了点头:“好吧,那就再住两天……” 他笑了,凑过来亲了亲她,低语:“苏小姐,你做的东西,吃了要死人的,昨天你放了什么,我吃了东西,肚子痛,我都没敢和你说。等下我去做给你吃吧——” 苏雪至不满地捶他,说自己吃了都没事,他胡说八道。 他发出一阵快活的哈哈大笑之声。 “好了好了,求求你了,赶紧放开我。”苏雪至催他。 他还是不放。 “你这个……” 讨厌的粘人精。 苏雪至简直一个头两个大,只能屈腿踹开他,这才得以脱身,坐起身,整理了下刚才被他弄乱的衣物,抬起头,大吃一惊,当场差点没魂飞魄散。 刚才她取食材进来后,因为是白天,就没落锁客厅的门,就在她抬头的功夫,赫然看见贺兰雪竟推开了门,面带笑容,突然,冷不丁看见了沙发里的自己和贺汉渚,推门的手停住,一双眼睛登时瞪得滚圆,脸上露出了不敢置信的震惊和疑虑之色。 “嗳,今天你还要出去爬山啊?我实在是爬不动,又浪费体力……你能不能饶了我,咱们就待这里,哪里也不要去了……” 贺汉渚还没看见自己的妹妹,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手又跟藤蔓似的,缠上了她的腰。 苏雪至一把拂开他的手,人从沙发上蹦了起来。 贺汉渚这才觉察有异,扭过头,一顿:“兰雪?!” 贺兰雪仿佛终于反应了过来,慌忙后退,掉过头,扭身就往外跑去。 正文 第 113 章 贺汉渚大惊,人跟着从沙发上一跃而起,飞快地系回刚解了的皮带,又迅速地整理了下剩余的衣物,完毕,要追出去了,忽然又停下,看了眼苏雪至那张也已变了色的脸,抄起昨天两人爬山回来后他脱了还丢在客厅里的一件衣服,罩在她的肩上,低声道:“她应该还不知道你是女的,我会处理的。你不用怕,先回房间去,别出来。”说完,这才转身奔出客厅,关上了门。 苏雪至定了定神,有点不放心,追到客厅的门后,推开一道缝,朝外看了一眼。 不看还好,这一看,简直是心惊肉跳。 今天这是怎么了,人竟好像商量好,全跑来了这里。 不止贺兰雪,苏雪至看见厅门正对出去的大门附近还有两个人,一个是表哥叶贤齐,另个和他同行正往这边来的,是王庭芝。 表哥的那条伤胳膊依然吊在脖子上,王庭芝的脑门前也还包着块纱布,看着倒挺对称的。 这两人,虽然很早就在出川的那条船上遇到认识了,还一起打桥牌,但王庭芝倨傲,目中无人,表哥也是表面一套背地一套,对王庭芝不以为然,下了船后,两人就没往来过了。苏雪至不知道这俩的关系什么时候竟变得这么好了,只见表哥一边往里走来,一边东张西望,王庭芝说着话,听不到他说什么,但看样子,好像是在给表哥介绍周围的环境。 苏雪至当场就吓出了一层冷汗,迅速闭门,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模样。 法兰绒质料很厚,衣物阔大,运气也算好,刚才被贺汉渚弄到沙发上后,她是真的还没从昨夜缓回来,浑身都在酸痛,抵死不从,没让他成功地解了衣襟,只是弄得有点乱而已。 妹妹刚才那样仓促一眼,应该就像他说的那样,确实,不至于就能看出自己是女人了。但两人是什么关系,妹妹肯定已经猜到了。 现在要是再让表哥和王庭芝看到她穿着过大的明显一看就是属于贺汉渚的睡衣…… 苏雪至简直不敢想象,庆幸运气之余,掉头直奔房间,反锁了门,随即迅速换衣,整理着自己。 贺汉渚让苏雪至回房间,自己从厅门里出去,见妹妹已快要跑到大门口了,有点意外。 没想到她竟能跑得这么快。 他正要追上去,忽然又看见了两个人,认出是王庭芝和叶贤齐,脚步微微一顿。 叶贤齐的这个大年夜是在和校长家里过的,吃完饭他送贺兰雪回公馆,方知自己的表妹今晚之所以没去吃饭,竟是孤身驾车连夜去了京师。他不放心,第二天大年初一又找贺兰雪打听消息。贺兰雪也猜测哥哥应该是回了京师,就打电话到丁家花园问。贺妈告诉她,昨晚她的哥哥和苏少爷一起,于深夜离开丁家花园,去了西山别墅。她的哥哥走之前说,他旧伤未愈,趁这几天休息,去清净点的地方调理,苏少爷是医师,所以同行。 表妹现在太能干了,已经能干到超出了叶贤齐的脑子能理解的程度。他对表妹生出了一种近乎盲目崇拜的她干什么都对的想法,根本就没思考她大年夜的为什么要做这样反常的事,只以为她是有事,现在既然平安抵达了,还是去帮贺汉渚调理身体,也就放了心,彻底丢开。然后又过了两天,昨天,吴妈来给他送饭,提了一嘴,说小姐这几天无事,想去京师看下贺先生,叶贤齐动了心,赶紧把警棚的事安排掉,跑过去说自己也要去看表弟,两人一拍即合,贺兰雪让司机保镖不用同行,就这样和他乘火车来了。两人今早先到丁家花园中转安顿,遇到了来送东西拜年的王庭芝,三人便同行,结伴而来。 叶贤齐知道王庭芝瞧不上自己,反正自己也看他不顺眼,来天城后,和对方就没往来过了,没想到今天同行,王庭芝的态度竟意外得好,不但客客气气,刚才到了这边,还主动介绍,称这里适合打猎,他家在附近也有一座别墅,让叶贤齐有空的话多待几天,等伤手好了,可以陪他一起去打猎。 叶贤齐莫名其妙,不知道王庭芝突然怎么就放下了身段。但他那样的身份和地位,主动结交自己,两人又没什么深仇大恨,他自然也不会不给面子,所以,等下了车,结伴进门,两人关系已是突飞猛进,就差称兄道弟,成莫逆之交了。刚才在门口,因为看王庭芝给自己指点周围的环境,还耽搁了一下,没跟上前头的贺兰雪,忽然见她从里头飞奔而出,神色张皇,眼眶发红,泫然欲泣的模样,吓了一跳,问:“贺小姐,你怎么了?” 贺兰雪没停,从他身边风一样地卷了过去。 叶贤齐一急,丢下王庭芝正要掉头去追,又见贺汉渚也出来了,从自己边上经过,追到门外,拦住了他的妹妹。 贺汉渚轻轻握住妹妹的臂,挡住她的去路,扭头,看了眼停在门里正望来的王庭芝和叶贤齐,压低声:“兰雪,你先别走,等下哥哥向你解释。” 叶贤齐已跑了过来:“贺小姐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贺兰雪极力忍住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摇了摇头,飞快地背过身去。 贺汉渚早已镇定了下来,看了眼客厅的方向,估摸她此刻应该已经回房间了,又对妹妹吩咐了一句,让她先去书房,说自己等下就去找她。 自己一向敬重也信赖无比的兄长,瞒着她,和苏家儿子相好了! 兄长喜欢男人,就已超出了她的认知。但这也罢了,叫她没法接受的,是这个男人,竟会是自己喜欢的人! 贺兰雪刚才实在是震惊于无意撞见的那一幕,不啻于头顶落下了一个晴天霹雳,一时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情绪失控,这才跑了出来。 现在外人在场,她挣扎了几下,挣脱不开兄长的手,虽然心里对他极是气恼,但也不愿让他在外人面前过于难堪,很快停了下来,照了兄长的吩咐,一言不发,低下头,转身往里,匆匆又走了进去。 叶贤齐目送贺兰雪的身影消失,想追又不敢,只能压下心头疑虑,和贺汉渚招呼,先照着正月见长辈的规矩,向他拜了个年,随即道:“我是来看我表弟的。听说她这几天都在这里,帮表叔你调养身体?”说完,张望着客厅的方向。 贺汉渚没做声。 叶贤齐说话时,王庭芝望了几眼客厅的门,没看到人,压下心里涌出的微微失落之感,走了过来。 “四哥,我前两天也想来给你拜年了,只是听说你好像来了这里,电话打不通,我怕打扰你的休息,就没敢来。恰好我母亲今天要给亲友分送自家做的年糕,我就往丁家花园打了个电话,贺妈说昨晚接到小妹电话,她今早会到,我就去了,一是送小妹来这里,二来,给四哥你拜个年,祝四哥顺意鸿运,平安亨通。” 王庭芝的语气十分诚挚,贺汉渚面露微笑,向他道谢。 叶贤齐见表妹还没出来,忍不住又问:“表叔,我表弟呢?她在里头吗?我去看看她!”说着,抬脚就要往里去。 贺汉渚叫住了他。 “小苏昨天爬了一天的山,回来乏累,早上应该还没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 他转向王庭芝,“我还有点事,没法陪你们,就不请你们进去坐了。庭芝你若有空,先带小叶到附近走走?等下小苏应该就会起来了。” 王庭芝在他这里如同幼弟,叶贤齐更是下辈,他的话说出来,便带着几分不容商榷的语气。 王庭芝对贺汉渚向来是言听计从的,私心也是舍不得吵醒还在睡觉的苏家儿子,立刻答应,让叶贤齐跟自己先到附近走走,等下再回。 来到天城后就勤奋自律得像是机器的表妹,居然也会睡懒觉了?睡到现在快中午,还不起床? 她爬的是什么山? 叶贤齐有点不信,但她没出来,贺汉渚又这么开口了,他也不敢强闯,只能先听从安排,连门也没进,满心狐疑,又跟着王庭芝出来了。 贺汉渚打发走了人,站在原地,目送两人走出庭院,身影消失,立刻转身进去,快步来到了书房,推开门,就见妹妹坐在椅子里,趴桌上,脸埋在臂弯里,没听见她的哭声,只是两只小肩膀一耸一耸的,知她在默默抽泣,看着十分可怜,迟疑了下,走了进去,关上门,慢慢地走到了她的身后,俯身靠过去些,柔声道:“兰雪,别哭了!” 贺兰雪再也忍不住了,直起身,抬起一张布满泪痕的脸,站起来嚷道:“哥哥你和苏少爷是怎么回事?你们难道真的——” 她想起早上看见的那一幕,喜欢的人穿着哥哥的衣裳,被哥哥搂着腰坐在沙发里,两人举止亲密,禁不住一阵心酸,眼泪又扑簌簌地滚落了下来。 贺汉渚看着有些心疼。身上没带帕巾,抬手要替她擦眼泪,贺兰雪立刻后退了一步,自己抹着眼泪,不让他碰:“一定是哥哥你……” 她本来想说是哥哥他勾引了苏家少爷,说不定还强迫了他,但那样的话,又说不出口,咬着贝齿,憋了一会儿,“一定是哥哥你先对苏少爷做了那些事,他才会——” 她顿了下脚。 “我真没想到,哥哥你平时风流就算了,现在竟然连这样的事也做的出来!” 分明知道自己喜欢少年郎,竟还背着自己,做了这样的事! 贺兰雪的伤心滚滚不绝,哭得撞气,鼻涕泡泡都冒了出来。 贺汉渚尴尬,苦笑着收回手,说:“兰雪,是哥哥错了,不该瞒着你和她好。哥哥本来也不想这样的,但真的控制不住。哥哥做梦也想和她在一起,忍不住就去追求她了。哥哥是真的喜欢她,非常喜欢。瞒着你,确实是哥哥的错,但哥哥不知道怎么和你说这件事,所以没告诉你。你原谅哥哥,好吗?” 贺兰雪又哭了一会儿,哽咽道:“那他呢?他也喜欢哥哥你吗?不是哥哥你强迫他的?” 贺汉渚愈发尴尬,道:“她也喜欢我的,哥哥没有强迫她。你哥哥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这种事,怎么会强迫别人?” 他说完,见妹妹不再开口了,默默地又掉了片刻眼泪,渐渐止住泣,情绪看着似乎稳定了些,便再次开口:“兰雪,你千万不要怪她。她完全不知道你喜欢她的事。你要是真的伤了心,不肯原谅,那就怪我,全是哥哥的错,和她无关。” 贺兰雪依然不说话,低头又默默地垂泪了片刻,终于,擦干眼泪,抬起头,道:“我不会怪他的,哥哥你放心吧。” 贺汉渚松了口气,正要开口,听她又道:“我想回去了。” 贺汉渚一怔,道:“你刚来,再住几天吧,到时候一起回。” 贺兰雪摇头:“不用了,我现在就想回——” 她说着,眼眶又是一红,立刻背过身去。 贺汉渚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哄妹妹了,怕自己说不好话再惹她伤心哭泣,站在一旁,默默陪着。 贺兰雪背对着兄长,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气,逼退刚又涌出来的一阵泪意,彻底擦干面上的泪痕,转过身道:“我没事了,我也想通了,本来我和苏少爷就没什么的。只要他也喜欢哥哥你,那就好了。哥哥你们再待几天吧,我回了,我不用你送——” 她说完,出去。 贺汉渚看着妹妹眼睛还有点发红的样子,直觉自己并没完全劝好她,极力挽留:“兰雪你听哥哥的话,你再住两天。” 贺兰雪抬头看着兄长,唇边露出了一缕笑意,用轻松的语气说道:“我真的没事了,哥哥你放心吧。你们的事……” 她一顿。 “我不会说出去的——” 她说完,打开门,低头匆匆下了楼,往外走去。 贺汉渚怎么放心就让她这么回去,追上去,继续劝说,谁知平日一向听话的妹妹,此刻却固执异常,不管他说什么,就是不愿留,自顾快步下了楼梯,穿过客厅,朝外走去。 贺汉渚生平第一次颇觉束手无策,满心无奈,只好道:“那这样,你稍等,要是你真想现在回,我去和她商量下,我们一起陪你回去。” 贺兰雪却又拒绝了:“不用,你们难得有空,不用管我,我不是小孩子了——” “兰雪!” 身后忽然传来声音。 贺兰雪转头,抬眸望去,一愣。 竟是苏家的少爷。 他已不复方才那被自己兄长抱在沙发里衣衫不整的模样,穿回了他自己的衣服。他的面容洁白如玉,眼中带着笑意,眸子明亮若星,正是他平日的样子。 苏雪至走了过来,微笑道:“兰雪,我能和你说几句话吗?” 贺兰雪睁大一双还带着泪痕的眼,怔怔地望着朝着自己走来的人,一动不动。 苏雪至便转向贺汉渚,示意他出去。 贺汉渚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眼一言不发的妹妹,迟疑了下,一步三回头,慢吞吞地走了出去。 正文 第 114 章 苏雪至带着贺兰雪再次回到书房,关门,让她坐下来。 贺兰雪不坐,就站在门后,软软地耷拉着脑袋,视线落在她自己脚上穿着的一双小羊皮靴上,一动不动,模样看着又倔强,又可怜。 苏雪至便没再勉强她,自己也停在她的面前,轻声道:“兰雪,我还记得我第一次遇到你的情景,不知道你有没印象了。那会儿我刚来天城没几天,去参加为你哥哥举办的一个欢迎酒会,当时你就和你哥哥在一起,庄先生领我过去介绍,让我叫你表姨,你捂着嘴笑,眼睛亮晶晶的,说,你才不要我叫你表姨呢。当时我就心想,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可爱又漂亮的女孩儿呢。” 贺兰雪垂着的脑袋动了一下,慢慢抬脸看着她,眼眶已是微红,隐隐含着眼泪。 苏雪至继续道:“不止这样,你哥哥当时也笑了,他口中对庄先生说,舍妹不懂事,让人见笑,但看着你的眼里却充满了宠爱的感情……” 苏雪至注视着她,微笑:“你知道吗,那会儿我刚认识你哥哥不久,在出门的船上,恰好同行了几天。他给我的印象,强悍、坚忍,但也非常冷漠,很难让人生出愿意靠近的念头,我没想到他还会有这样温柔的一面。说真的,当时我有点意外,所以印象深刻,过去了这么久,到现在,当时的情景我还是记得清清楚楚。” 她顿了一下,“说句老实话,应该就是那一刻开始,我对你哥哥的印象有所改观。” 贺兰雪眼中含泪,怔怔地望着她。 “你要是不嫌我啰嗦,我再给你讲讲关于我家里的一点事。” 苏雪至说完,见她沉默,便牵了她手,带着她走到椅子旁。 贺兰雪不再反抗,乖乖地坐了下去,还接过了苏雪至递给她的一块雪白的手帕,擦了擦眼睛。 苏雪至靠在桌沿上,低头,望着抹眼泪的贺家小姑娘,继续道:“你应该没去过叙府,地处内陆,信息闭塞,陈规陋俗,大行其道,至今也还是如此,但那里水路交汇,商业又很发达。我家就在当地的一个县城里,世代经营药材,算是大户。我没见过我的生父,我母亲还没生下我,他就已经没了。我母亲是个非常能干的女人,家里的药材行,是靠她的经营才发达起来的。但她再能干,也斗不过整个社会加在女人身上的枷锁。死了丈夫,如果苏家没有男性的继承人,她作为寡妇,将很有可能遭到宗族合力觊觎,夺走她经营了半辈子的一切。有人会选择认命,但我猜,她是个极其强硬的不认命的女人,所以,在她十月怀胎满,生下孩子,发现是个女儿后,她把女儿变成儿子,就这样,苏家从此有了一个少爷——” 苏雪至注视着再次抬起了头的贺兰雪。 “那个少爷,她现在就站在你的面前,在和你说话。” 音落,书房里变得静默无声,贺兰雪连哭都忘了,仰着脸和苏雪至对望了片刻,突然,人从椅子里一下跳了起来。 “苏少爷你……你说你是女人?” 她的眼睛瞪得滚圆,满脸的震惊之色,简直比今天无意撞见自己哥哥和心上人亲热时还要来得震惊。 “是,我是个女人,和你一样。”苏雪至点头。 贺兰雪上下地打量着她,忽然捂住脸,闭目,使劲地摇头:“不可能!这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是女人!我不信,你是在骗我!” 苏雪至背过身去,解掉了刚才穿回去的束胸,再转回身,微笑道:“兰雪你看,我没骗你。” 贺兰雪鼓足勇气,终于睁开眼,从指缝里偷偷地看,看了好几眼,慢慢地,她放下了捂脸的手。 她盯着面前苏家少爷突然像是变戏法似的隆高了的胸,又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胸,随即立着,嘴巴微张,呆若木鸡。 苏雪至随即穿回了束胸,接着道:“兰雪,我因为家庭的缘故,从小就以男人的身份生活,来到这里之后,也是这样,并非故意欺骗你。但我知道,你确实还是因为我而受到了伤害,也因为我,误会了你的哥哥。所以我把我的秘密告诉你,我希望能获得你的谅解。” 她的语气极其恳切。 贺兰雪继续呆呆地看着她:“那我哥哥……他也知道你是女孩子……” 苏雪至点头:“是。之前因为偶然,他知道了我的秘密。” 贺兰雪喃喃地道:“我明白了……” 她猝然停了下来,看着苏雪至,忽然,仿佛又涌上了一阵什么强烈无比的骤然的情绪,飞快地转身,朝门跑去,跑了几步,听到苏雪至在身后叫她,就停了下来,但抬起手再次捂住了自己的脸,一动不动。 苏雪至的表面看着很是镇定,心里其实一直忐忑不安。 刚才贺汉渚劝妹妹,从书房里出来,一直追到厅门口。看样子应该是没劝好。 从妹妹的反应来判断,他刚才应该还是没有告诉妹妹自己是个女人。 他维护着她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连唯一的亲妹妹也不例外。贺家的妹妹,也纯真善良得让人心疼。苏雪至真的被这一对兄妹给感动了。 不说什么投桃报李了,就她自己而言,她也不想令贺兰雪就这样心里带着疙瘩地走掉,更不想因为自己,让感情亲厚的兄妹生出裂痕,所以当时就做了决定,自己向贺兰雪坦白身份,努力去获得她的谅解。 但苏雪至对如何劝人,其实也是毫无经验可言,刚才分明见妹妹似乎已经有些接受了,突然情绪再起变化,斟酌了下,又小心地说:“兰雪,我是觉得,我既然和你哥哥好了,你是他唯一的亲人,他又那么爱你,那么我的所谓秘密,也就没必要再向你隐瞒,也不应该再瞒你……” “苏少爷——” 贺兰雪突然打断了她的话,叫了声她,又一顿,“苏小姐,你不要说了……” 她没回头,继续捂着脸,含含糊糊地道,“我都明白了,我就是……我就是……” 她顿了顿脚。 “我就是快要羞死了!我没脸见人了!我怎么会这么蠢!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傻子,我竟然会喜欢一个小姐,还要和哥哥抢……” 她突然呜呜地哭了起来,满是羞愧。 苏雪至终于松了口气,再次感动,又觉得有点好笑,见她还在捂着脸呜呜个不停,道:“怎么会?我很荣幸你喜欢我。你这么漂亮,又可爱,我要真的是个男人,我肯定也会喜欢你的。” 贺兰雪慢慢地停了哭泣,终于,放下了捂脸的手,转过身看着她,脸红红的,眼睛也红红的:“真的吗?” 苏雪至点头:“真的!” 贺兰雪咬了咬唇,又垂下粉颈,不说话了。 苏雪至等了一会儿,试探:“兰雪,那你还生气吗?你肯原谅我和你哥哥对你的隐瞒吗?” 她沉默了片刻,慢慢地摇了摇头,低声说:“我不生气了……就是心里还有点乱……” 苏雪至立刻道:“我理解。那今天你先不要走了,留下来,我们保证不打扰你,好不好?” 贺兰雪轻轻嗯了一声。 苏雪至牵住她手,开了书房的门,看见贺汉渚两手插兜就站在门外,看着很是不安,见两人出来,一个箭步上前。 “兰雪——” 贺兰雪没吭声,还是低着头。 贺汉渚又看向苏雪至。 苏雪至说先送贺兰雪回房,让她告诉自己她的房间,陪她到了,停在门口,微笑道:“兰雪,那我就不打扰你了,你先休息。要是还有什么话想说,随时可以来找我。” 贺兰雪低低地应了一声,走了进去。 等妹妹关了门,刚才等在后头的贺汉渚立刻上来,把苏雪至拉到自己的房间里,问怎么样了。 苏雪至把自己刚才和贺兰雪的谈话内容简单讲了下,最后道:“问题应该不是很大。让她一个人先待一会儿吧。她需要时间,等消化了,我想她应该会接受的。” 贺汉渚终于长长地松了口气,道:“谢谢你这么信任我的妹妹。”他的语气里,带了点感激。 苏雪至一笑:“兰雪是你妹妹,自然也不是外人,都这样了,没必要再瞒着她。” 贺汉渚低头,默默看了她片刻,忽然将她搂进怀里,凑过来就要吻她。 苏雪芝现在哪有心情和他亲热,好不容易把贺兰雪给劝住了,立刻又想起自己的表哥和一起来的王庭芝,躲开,从他怀里挣脱了出来,问他们去了哪。 贺汉渚被她提醒,想起了刚被自己打发走的那两人,叹气,说刚让王庭芝带叶贤齐去外面了。 估计他们现在也快回来了。 苏雪至再次提醒他注意言行,和自己保持距离,随即丢下他,匆匆走了出去。 王庭芝带着叶贤齐在附近走了一圈,指点周围,两人其实都有点心不在焉。溜达了一圈,叶贤齐说好回去了,说不定表弟已经起来了,王庭芝立刻答应,两人便一道折了回来。 路上,王庭芝请他明天去自己那边做客,说正月里头无事,有桥牌的局,自己可以和他搭个档,他手不便,让下人帮着抓牌,他负责出牌就行。 叶贤齐说:“我等下问问我表弟吧,看她怎么说。” 王庭芝听他忽然提及那人,心微微一跳,表面却若无其事地笑道:“你是表哥,怎么连这种事都要去问他?” 叶贤齐说:“王公子你是不知道,我表弟现在实在是太厉害了,什么都比我强,我哪敢不听她的?不说别的,就说桥牌,以前还是我教她的,现在她早就打得比我好了,以前在船上,你也是见识过的。” 王庭芝沉默了。 那个时候,他眼高于顶,目中无人,他的人生是纸醉金迷,随心所欲的。他以为自己看不惯那个姓苏的少年,因为欠了他救过自己的人情,总是耿耿于怀,每每想起,满心都是不舒服的感觉。 等到后来,他才渐渐地明白,其实当初,或许那就是所谓的一眼而入心。姓苏名叫雪至的少年,他的样子,他的脾气,他救自己的方式,一切的一切,全都是他喜欢的样子。 但是又有什么用。苏雪至是个男人。 真的,倘若他是女人,即便有再多的阻碍,自己或也可以更加奋力,去为感情作一番抗争。 但苏雪至是男人。 四哥彻底地骂醒了他。 四哥说得极是。本来就不是同道人了,倘若他还不顾世俗将他卷入自己的所谓“喜欢”,他王庭芝还是人吗? 禽兽不如。 现在想起船上初遇之时自己迫他学戏的种种,王庭芝竟生出了一种恍若隔世的虚幻之感。那都真的发生过吗。 他又想起了订婚前的一夜,他替喝醉了酒的自己缝合额头伤口的一幕。 将来他一定会忘记这段青涩而苦闷的从未得到过任何回应的感情的。 但那一晚,应该将会是这辈子的往后再不会有的他和他能靠得最近的距离了。 他大概是忘不掉的。 他的心里慢慢地泛出了一缕淡淡的苦涩而甜蜜的感觉,如在嗅着一朵微微绽开的苦丁香。 年轻而苦闷的王家儿子,就这样独自暗暗地咀嚼着心底里的那不能被人知晓的幽微而隐秘的反复折磨着他的感情,脸上带笑,道:“也好,你照他的意思来吧,省得惹他不高兴。我感觉他的脾气似乎不是很好。” 叶贤齐立刻表示反对:“我表弟也不算脾气不好。她就是很讲原则而已,其实心肠很好。她来京师参加医学大会,完了,我本来以为她要回来了,结果她留了下来,说照顾贺司令的伤。这也应该,贺司令上回是为了救她而受的伤。但我没想到,年底前她人都已经回了天城,大年夜的晚上竟连饭都不吃,推了校长夫人的约,自己一个人连夜开车又从天城赶到这里来照顾贺司令!我还以为贺司令的情况有多严重呢,刚才看着好像也没什么大事。总之,我表弟就是看着凶而已,其实她的心肠太好了!” 王庭芝缓缓抬头,望着不远处前方的那座别墅,停了脚步。 “哎,我表弟她出来了!” 叶贤齐忽然看见苏雪至从别墅的大门里走了出来,眼睛一亮,喊了一声,丢下王庭芝,快步走去。 王庭芝很快也回过了神,望了眼大门外含笑等着的苏家儿子,迟疑了下,慢慢地跟了上来。 苏雪至笑着叫了声表哥,问叶贤齐胳膊的恢复情况,说了几句话,见王庭芝远远地停在表哥的后头,便也和他招呼了一声。 王庭芝终于走了上来,开口,为自己那天晚上的醉酒失态道歉,说麻烦她了。 苏雪至到了他的面前,叫他低下头。 王庭芝茫然,但也没多问,照她的意思微微低头,这才惊觉,原来是方便检查自己额头的伤。 苏雪至抬起手,掀开他包着额的一角纱布,看了一眼,说:“疤痕结得还可以,王公子你这两天回去就可以拆线了,注意不要吃酱油之类的东西。我缝合的时候,针脚尽量做细了,你的额上,以后应该不会留下太明显的疤痕的。我也不麻烦,只要你能吸取教训,往后别再醉酒开车就可以了。” 她说着话,指尖微微地触到了他的额。王庭芝感到面门有轻风拂过,鼻中仿佛也钻入了一缕来自于她皮肤的气息,还没反应过来,那只手已经拿开了。 王庭芝抬起头,便对上了她含笑望着自己的一双眼睛。他终于回神,仓促地应是。 这时,贺汉渚也跟了出来,招呼两人,让他们进去坐。 王庭芝定了定神,说自己过来就是想给四哥拜个年,现在没事了,要回城去。 贺汉渚便没强留,含笑点头,叮嘱他出去开慢些。 王庭芝应是,又和叶贤齐道了声别,叫他进城记得来找自己,说完朝苏雪至胡乱点了点头,不再停留,匆匆开车离去。 他出去了一段路,缓缓地停了车,坐在车里,扭头,再次眺望了眼身后那座掩映在冬树丛后的房子,摸了摸自己还包着纱布的额,愣怔了片刻,忽然摇了摇头,驱散了心里涌出的那种怪异至极的荒唐之感,随即继续前行。 苏雪至将表哥带进去安顿了。午后,贺妈也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来了,说小姐既然到了,她自然是要过来伺候的。 贺汉渚想和苏雪至单独再过两天的计划,至此彻底破灭。 晚上贺妈做好饭,苏雪至敲开贺兰雪的门,让她下来一起吃饭。贺兰雪听了她的话,终于出来,吃了一点,又回了房间。 天黑,叶贤齐百无聊赖。 这种走出去几里地也看不到几个人的郊外,房子再好,他也住不惯,又没地可去,没办法,只好也早早地去睡了。 来这里的前三天,苏雪至一直和贺汉渚同睡,今天房子里一下来了这么多人,苏雪至当然不可能再继续住贺汉渚的房间了,晚上睡在了另外一间空房里。 郊外的冬夜宁静异常,原本最合安眠,苏雪至却怀了心事,想着贺兰雪,睡不着觉。到了大约九点多,听到几下轻轻的叩门声,直觉是贺汉渚来了,下床开门,见果然是他来了。 苏雪至锁了门,压低声,问他来干什么。 她连房间里的灯也不敢开,就怕贺兰雪万一还醒着,被她察觉。 贺汉渚也低声道:“我睡不着。兰雪她到底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晚上吃饭,我看她倒是听你的话,但就没看我一眼。她还在怪我骗了她?” 苏雪至也有点弄不明白贺兰雪的想法,只好安慰做哥哥的:“你不要急,耐心些,什么事都有个过程的。何况对她来说,白天的事,应该是个很大的冲击——” 她话还没说完,忽然,门外又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 苏雪至一顿:“谁?” “是我。你睡了吗?” 贺兰雪来了! 苏雪至吓了一跳。 小姑娘还没完全接受自己和他兄长的关系,要是再让她看到她兄长这么晚还在自己的房间里,就算两人什么都没干,万一贺兰雪误会…… 她急忙把他推往盥洗室的方向:“别出声!” 贺汉渚十分郁闷,又没办法,只好照她安排,先藏了进去。 苏雪至这才开了灯,稳了稳神,走过去开门。 贺兰雪站在门口,显得有点忸怩,低声说:“我有没有打扰你休息?白天你说,我要是有话,随时可以来找你说……” “当然了,我还没睡,你快进来。” 苏雪至将贺兰雪迎入,让她坐下去,见她双手交握,放在膝上,一双眼睛看着自己,欲言又止的样子,便笑道:“你有话的话,放心说,无论是什么想法,你都可以提的,咱们可以一起讨论。” 贺兰雪仿佛受到了鼓舞,终于说道:“你……你是真的喜欢我哥哥吗?” 苏雪至有点意外她开口竟说这个,一顿,点头:“是,我喜欢你哥哥。” 贺兰雪吞吞吐吐:“那个……我是想提醒你一下,我哥哥他……可风流了,等不喜欢了,又很无情,我怕你受骗。以前有个柳小姐,他们的具体关系我不大清楚,我也不敢乱说,但我知道我哥哥赶走柳小姐的时候,说了些很难听的话,柳小姐非常伤心。还有曹小姐,你也知道,我就不说了。现在那位唐小姐,我告诉你,那天晚上我是亲眼看见的,他和唐小姐在一个房间里,唐小姐还穿着浴衣。现在他又不要唐小姐了!今天他和我说,他喜欢你,做梦也想和你在一起。我……” 她咬着唇,面露为难之色。 “虽然我也很希望哥哥每天都能过得很快活,但我真的很讨厌他这样!我更不想你也被他给骗了。万一将来,他要是也不要你……” 她仿佛有点说不下去了,停住。 贺兰雪特意找来,竟会和自己说这样的话。 苏雪至起先感到惊讶,等听完了,已变成了感动,问道:“今天后来你闷闷不乐,其实都是在想这个?” 贺兰雪嗯了声:“我很烦恼。白天我其实就想和你说了,又觉得说了,好像对不起哥哥,他对我那么好……但是晚上,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和你说。我真的担心,万一我哥哥欺负了你,以后又变了心,那该怎么办!我不想你被他伤了心难过……” 苏雪至压下心里涌出的感动之情,想了下,道:“兰雪,你太好了,谢谢你特意提醒我。但你哥哥的这些事,其实他自己都告诉过我了。他也没你以为的那么糟糕。我之所以和他在一起,纯粹是因为我也喜欢他。何况……” 她一笑。 “我也不怕他变心。即便将来他真的不喜欢我了,也没关系,那我也不喜欢他了。两个人是因为彼此喜欢相互吸引,所以自然地在一起了,将来,如果有一方变了心,那就如同联系两个人的纽带断了,分开就可以了,谈不上欺负不欺负。我和你哥哥现在是在恋爱。在一段恋爱的关系里,只要自己知道现在做的是什么,为什么这么做,就没有谁能欺负到自己。” 正文 第 115 章 贺兰雪吃惊地睁大眼眸,突然,惊叹地哇了一声:“苏小姐,你的这个想法,我太喜欢了!” 片刻前她神色里的所有犹疑和纠结全都消散了,她望着苏雪至,眸子晶亮,目光之中,充满了崇拜之情。 “原来你不但医术好,体育好,就连你的想法也是这么好!你说得太有道理了!你怎么这么厉害,我太佩服你了!” 贺家妹妹的反应竟这么大,对自己如此一通猛夸,实在太过捧场,苏雪至不禁汗颜。但看她的情绪好像确实完全转了过来,心里也是高兴,便道:“我没什么,非常普通,尽最大的努力做手头的每一件事而已。兰雪你也一样,只要你想,你也可以的。” “真的吗?我也可以?” 苏雪至用肯定的语气道:“谁都可以!” 贺兰雪兴奋地点头:“好,我也要努力,像苏小姐你一样!” 苏雪至瞄了眼盥洗室紧紧闭着的那扇门,把话题转了回来:“那么你哥哥那里,你还生不生气?” 贺兰雪摇头:“我不生气了!你肯和我哥哥好,我真的很高兴,我希望你们能一直好下去。而且,你这么厉害,我哥哥他也欺负不了你!” 听她的意思,还是认定她兄长风流成性? 苏雪至一时忍俊不禁。 贺汉渚平常和他唯一的妹妹到底是怎么相处的,以致于在亲妹妹的眼里都是这么一个形象,还根深蒂固,连自己下场替他解释了都没用。 苏雪至放弃了,怕他在里头关久了气闷,就说:“那么我陪你回去,睡觉了?” “好。”贺兰雪乖乖点头。 苏雪至开门,送贺兰雪出去,走到门口,却见她又停了下来,磨磨蹭蹭,似乎不愿意离开。 “怎么了?还有事?”苏雪至笑着问道。 贺兰雪两只手扭在一起,显得有点羞涩,犹豫了片刻,终于鼓起勇气,小声地问:“苏小姐,晚上我能和你一起睡吗?我……我还有好多的话,想和你说……” 苏雪至一怔,下意识地又瞄了眼盥洗室的那扇还静静闭着的门,迟疑间,见贺兰雪睁大眼睛屏息望着自己,一副满含期待的模样,很快,就在兄妹之间做了选择。 “好,没问题!”她点头,给他制造一个可以离开的机会。 “要么,你回房间去拿个枕头过来?” 贺兰雪眼睛一亮,喜笑颜开,用力点头:“好的好的!苏小姐你等等我,我马上就去拿!”说完飞快地跑向自己的房间,去拿枕头。 等贺兰雪一走,苏雪至立刻过去,敲了敲盥洗室的门:“好了,快出来,你妹妹走了!” 门打开,贺汉渚走了出来,看着她,一言不发,神色似乎有些不善。 苏雪至没留意,见他杵着不动,推着他就往外去,催促:“听到了吧,兰雪晚上想和我睡。你赶紧回去,等下你妹妹就回来了,别让她看到你大晚上的在我这里。她还小,中学都没毕业。” 他盯了她一眼,没说话,掉头,走了出去。 苏雪至松了口气。果然,才送走人,贺兰雪就抱着她的枕头小鹿似地奔了回来。 这一夜,苏雪至和犹如刚发现了新大陆般兴奋的贺家妹妹同床共枕,听她叽叽咕咕地和自己说着她的一些日常事,表达着她对自己做了她哥哥女朋友的欢喜之情,称呼很快也从苏小姐变成了苏姐姐,一直说到深夜,苏雪至都有点困了,强撑着,眼睛半睁半闭,有一句没一句地应。 忽然,她听到妹妹又含含糊糊地道:“苏姐姐,我哥哥其实很好的,他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他也一定会对你好的。你以后会和他结婚,做我的嫂子吗……” 苏至有点醒了,正在想着怎么回答,耳边又安静了下去。过了一会儿,传来了均匀而轻微的呼吸之声。 贺家的妹妹额头靠着她的怀,沉沉地睡了过去。 苏雪至微微吁了口气,替她轻轻掖了下被角,想到了贺汉渚。 这么晚了,他现在应该也睡着了。 困意再次袭来,苏雪至眼睛一闭,也睡了过去。 第二天的早上,苏雪至和贺兰雪一起起了身,收拾好,出来,一边下楼,一边商议着今天去哪里玩。走到楼梯的玄关口,苏雪至就看见贺汉渚和表哥叶贤齐两人已坐在楼下的客厅里了。 贺汉渚乍看正襟危坐,神色严肃,再看,目光似乎落在客厅对面的一扇大窗外,有点走神。 苏雪至循他视线瞥了一眼。 窗外是几棵庭院里的枫树,大冬天的,树叶早就落得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 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叶贤齐陪坐在旁束手束脚不敢乱动,正浑身难受,忽然看见表妹和贺兰雪从楼上说说笑笑地下来了,松了口气,赶紧站起来去迎。 贺兰雪高高兴兴地从楼梯上下去,和过来的叶贤齐打了声招呼,随即跑到贺汉渚的面前。 “哥哥!今天是初五,正阳门有舞大狮的庙会,可热闹了,我好几年都没去看了,你要是有空,我们今天一起去?苏……” 她一顿,想起了她对自己的叮嘱,“苏少爷她也答应了!” 贺汉渚收回目光,看了眼正和叶贤齐低声说着话的她,转向终于肯和自己和好如初的妹妹,站了起来,脸上露出笑容,颔首:“行,没问题,我陪你们去。” 那边表兄妹也在商量日程。叶贤齐说昨天王庭芝邀他去打牌,问苏雪至他要不要去。 王家的门庭,高且深,苏雪至下意识地不愿表哥和王庭芝有过多的不必要往来,就说:“咱们和王公子平常没交往,他应该只是客套,随口说说而已,真的登门,恐怕贸然。贺小姐今天想逛庙会,表哥你要是待着无聊,可以一起去。” 叶贤齐觉得表妹说得很有道理,陪贺小姐去逛庙会,求之不得,立刻答应。 贺妈叫众人去吃早饭。饭毕,准备出门之时,贺兰雪提议不如直接搬回城里去,交通更方便些,叶贤齐双手双脚赞成,苏雪至也觉得有道理,贺汉渚没做声,于是就这么定了,包括昨天刚来的贺妈,一行人浩浩荡荡全回了丁家花园,安顿好,出了门。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都是在游玩里渡过的。先是去了贺兰雪想去的舞狮庙会,再转琉璃厂,晚上,到白云观吃了顿有名的正月斋饭,到了晚上八九点钟,一行人方尽兴而回。 自然了,最尽兴的,还是贺兰雪和表哥两个人。苏雪至留意到贺汉渚这一天几乎都没怎么说话,一身不吭,跟在后头,看着表哥全程大献殷勤充当着贺兰雪和自己的护花使者。回来后,当晚,还没从昨天的兴奋里冷静下去的贺兰雪又抱着枕头来找她夜谈,苏雪至陪她谈到半夜,她方倦极,再次睡了过去。 苏雪至今晚却睡不着了,继续躺了片刻,等到身畔的贺兰雪呼吸变得沉熟,她蹑手蹑脚从床上爬了下去,悄悄地出了房间,穿过寂静的走廊,溜到了一个房间的门前,轻轻地叩了叩门。 门里没有回应。她试着开门,门是虚掩的,并没反锁。她顺利地推开,闪身入内,反锁了门。 卧室里没开灯,光线昏暗,但眼睛已适应了夜的暗影。 苏雪至看见贺汉渚卧在床上,一动不动,仿佛睡了过去。 她轻轻地走到床边,伸手,推了推他。 没反应。 苏雪至趴到床边,弯腰,唇凑到了他的耳边,吹气:“别装了。” 居然这么稳得住气,还是没反应,就是不理自己。 苏雪至才不信他真的睡着了,又爬上了床。 他是光着上身的,她轻轻地依了过去,在黑暗里,伸出一条胳膊,抱住了这个大概他自己觉得被冷落了的男人。 在一起还没几天,但苏雪至是真的有点爱上这具身体了。 男人的身体,有着这个年岁才特有的精瘦,充满张力。光滑而紧实的皮肤,没有半寸赘肉的体肌,背腹块垒分明,其下,仿佛充满了贲张的爆发力,光是抚摸,就是一种莫大的享受了。 他应当刚洗过澡,躺下去还没多久,贴近,苏雪至那敏感的嗅觉细胞质便又捕捉到了日渐熟悉的来自于他的体味。清爽的皂,混合着男人的荷尔蒙的气息。 她闻着这个属于她的男人的气味,用手心感受着他给自己带来的愉悦,忽然,想起了贺兰雪昨晚向她描述的亲眼看到的哥哥和唐小姐在一起的一幕,又想起他也对自己说,那天晚上,他只是让唐小姐给他按摩了下…… 什么叫做“只是”! 想到别的女人,竟也和自己一样,曾这样用手去感受过他…… 苏雪至的心里突然涌出了一阵强烈的嫉妒之情。手挪了下去。 夜色迷离。什么也看不见。在浓烈的夜的影里,很快,刚才还在倔强地坚持着的男人,便屈服在了这只犹如能够呼风唤雨的柔软的手里。 贺汉渚突然闷哼了一声,抬臂微微支起身体,一个翻身,便将她搂入怀里,随即狠狠地吻住了她的嘴,在她气喘吁吁快要透不出气时,才放开,闭了闭目,极力地压下了方才袭来的一阵情急欲盛,亲了亲她落在额前的一绺乱糟糟的短发,随即对着怀里的人,下了道命令:“明天起不要和兰雪一块睡了。她不懂事。下次她再说要和你睡,你不许答应!” 正文 第 116 章 黑暗里,苏雪至一边喘着气,一边低低地笑:“凭什么啊,我就喜欢和兰雪一块睡!你不高兴,你去找别人给你按背呀——” 贺汉渚一顿,伸臂,开了床头灯。 卧室里顿时充盈了一片柔和的昏黄色的灯光。 苏雪至睁眸,望着他俯下来停在自己视线上方的一张英俊的脸,四目相望,对峙片刻,叹气,投降:“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尽量。” 凌乱的短发,明媚的眉眼,笑盈盈的靥,令人恼火的不饶人的嘴,那一声勾人而不自知的慵懒叹息,还有片刻前在黑暗里的对自己的肆意撩拨和挑战。 倘若不是他凭了强大的意志抵抗,及时打断,恐怕险些又要当场出丑,惹她讥笑…… 贺汉渚的眸色变得愈发暗沉,喉结无声地动了一下,一言不发,将她按在了枕上。 苏雪至却扭脸,奋力地躲着来自于他的亲热:“唔……等一下……我看你今天早上就不高兴了。你干嘛又不高兴,不会真因为昨晚我留你妹妹一起睡了?” 贺汉渚停了一停。 她终于记起了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分,偷偷过来和他私会。 卧室那扇没有落锁的门,等的,不就是这个吗。 他还求什么? 满足了。该满足了。 贺汉渚不愿扫兴,扫自己的兴,扫她的兴。他也不想再回想前夜她说的那些话了。尽管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如一根刺,投在了他的心里,他没法拔除。 亲不到脸,他便顺势游移而下,笑着,自顾胡乱地啃她,口里含含糊糊地道:“我没有不高兴……” “你明明就是不高兴!” 他慢慢地停了下来,埋脸在了她的颈侧。 苏雪至感到他潮热的呼吸扑洒在她退落了衣裳的一侧肩膀皮肤上,好像蚂蚁在爬,有点痒,忍不住缩了缩肩,笑催:“快点,老实说,你到底为什么又生气了!我最讨厌爱生气的人了……”说完,她见他还沉默着,便作势要推开他,忽然,听他低低地道:“你昨晚最后和我妹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的语调沉闷。苏雪至想了想,回忆起了昨晚自己最后和她妹妹说的话。 “不会吧?你就为了我说的那几句话?” 她一顿,第一反应,“你是觉得兰雪被我带坏了?” 她的话里,含了几分惊讶的意味。 贺汉渚其实在说出来的那一刻,就后悔了。 何必讲出来,让她知道呢? 连自己也明白,他的不快和郁闷,其实是如何的无理和可笑。他可以自己处理这些不该有的情绪,等排解完,也就过去了。 现在讲了出来,他便被她的反问给噎了一下,摇头,忽然感到意兴阑珊,很没意思,兴致也消了。他沉默片刻,慢慢地松了她,从她身上翻了下去,微笑道:“算了,不说这个了。我真没事。要么睡吧?”他征询她的意思,“也不早了,今天走了那么多地方,你应该累了。” 苏雪至打量了他片刻:“别转移话题。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说清楚,你是觉得我的话错了吗?” 她想了下,忽然,再次若有所悟:“你不会是要我现在就发誓,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她自己说完,如同听到了什么笑话,嗤地笑了出来,扑了上去,两只光滑的胳膊撑在他的胸膛上,手搂住他的脖颈,调侃他:“嗳,贺汉渚,难道是真的?我要是这么说,你相信?你就会高兴了?” 贺汉渚心里莫名感到一阵难堪,强行忍着,坐了起来。 “我没要你这么说。”他断然否认。 苏雪至依然趴在他的胸前,再端详了他片刻,终于,感觉到他的情绪似乎真的不对劲,刚才脸上带着的笑意也渐渐地消失了。 她松开了他的脖颈,抽回自己搂着他的胳膊,跪坐在一旁,看着他。 “不会吧,你真的为了我说的那几句话在生气?” 她在心里疯狂吐槽着这男人的可怕。 “我觉得你大概是误会了。我那么说,并不是表示我在玩弄你的感情。我的想法是,我们刚在一起,彼此是否真的适合长久,是个未知数。其实未必就是我,也有可能,接下来在相处了一段时间后,你会觉得我不适合你。” 她说着,忽然又想起昨晚贺兰雪在睡着之前问自己的那最后一句话。 “不用说我了,就说你,难道你现在就决定了要向我求婚,让我嫁给你?”她问他。 他报之以沉默。 “所以你看,我那么说,我不觉得有任何的问题,总比刚开始就胡说八道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要好。你说呢?” 贺汉渚看着她,依然沉默着。 苏雪至道:“你还在生气?” “我没有了。”他闷闷地应她。 “你有!” 毫无预警,突然之间,他仿佛就变得烦躁了起来,脸色蓦然一沉,闭了闭目,再次睁眸,看着跪坐在旁的她,用一种仿佛在极力忍耐似的语气道:“我说了没有!你别没完没了了。” 苏雪至端详着他,神色渐渐也冷了下去。 “那么你休息吧,我走了!” 她掀被,从他的床上跳了下去,背对着他整理刚被弄乱的衣服,微微转头,见那男人只是望着自己,竟没有任何试图阻拦的意思,便不再停留,开锁,快步走出了这间卧室。 像来时那样,苏雪至无声无息地穿过寂静的走廊,回到了房间。 贺兰雪还在沉沉而眠,睡得很熟,丝毫不知道她出去过,又回来了。 伴着耳畔贺家妹妹那均匀而轻微的呼吸之声,苏雪至睁着眼睛,看着眼前这片浓得如墨般化不开的夜色,心里感到烦闷不堪。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竟会因为自己说出的那么几句话而耿耿于怀。 这个世上,怎么会有心胸狭隘到了如此地步的男人? 她本来以为,自己在那个决定和他在一起的晚上,在跨出那一步之前,和他说得已经够清楚了。 不止这样,听他当时的口气,对于将来,他自己也是如履薄冰。 现在倒好,在一起,才几天而已,他竟对自己有了这样的要求? 他的脑子里,装的到底都是什么。简直是荒唐和可笑。 苏雪至越想越气,没法入睡,又怕吵醒妹妹,躺床上也不敢乱动,正难受着,忽然,耳中仿佛传入了一下轻轻的叩门之声。 她一怔,侧耳,听见那叩门声是真的,不是自己听错了。 敲了一下以后,声音又响了起来,随后就停了,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苏雪至闭上眼睛,不予理会。 她的直觉告诉了她,此刻站在房间外头敲门的人是谁。 她还在生着气,不想见他。 他的妹妹此刻就在房间里睡觉,她不信他不走。 但令她意外的是,片刻后,敲门声竟又响了起来,比刚才的响声还要大。因为是深夜,听起来格外清楚。 苏雪至顿时紧张了起来,借着夜色,看了眼枕畔的贺兰雪。 她在睡梦里,仿佛也略有所觉察,苏雪至看到她微微地动了一下。 敲门声停了,但很快,再一次笃笃地响了起来,带着种不把人叫出来便不罢休似的顽固。 苏雪至再也绷不住了,小心地从床上爬了下去,鞋都没时间找了,光着脚便下地跑过去,轻轻打开了门,闪身而出,压低声叱骂外头的人:“你疯了,吵醒你妹妹——” 男人一言不发,将她拽了过去,压在门边的墙上。苏雪至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吻住了嘴。 走道里没开灯,黑漆漆的,没有窗,夜色比房间里还要浓重。 苏雪至就这样,被男人压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墙边,被迫地仰着头,承受着来自于他的激烈的亲吻。她感受到了他此刻的情绪——连他的亲吻,都带了几分报复似的惩罚之感。 很快,她的唇舌就被他粗鲁的对待给弄得发疼了起来。 她不喜欢被他这样折腾,想阻止,但男人仿佛觉察到了她的意图,突然,将她高高地抱了起来。 “苏雪至,你说得对,全都对,但你是个没心没肺的女人。” 黑暗里,他在她的耳根旁,用压抑的声音,咬着牙,低低地说了一句,随即俯首,不复先前的怜惜,隔着层睡衣,张嘴,狠狠地咬了下来。 苏雪至差点叫出了声,狠命地咬住唇,忍着,人打了个哆嗦,身子便软倒了,很快,任他抱着,被带回到了他的卧室。 男人又凶又猛,拥有着绝对的统治之力。他是一杆枪膛满上了子弹迸溅着炽烈火星的长|枪,又是一匹挣脱出缰辔囚禁的野马,苏雪至完全招架不住,被迫地承受,直到他行将驱入,才突然想了起来,急忙绷起了身体,阻止着他的意图。 “你戴上东西。”她在他的耳旁命令道。 搬回丁家花园后,她也在他卧室的床头柜里,放了好几个现在被叫做肾衣的用以保护安全的东西。 他的身体停了一下,一言不发,随即又强行继续。 “戴上!我们说好的!”苏雪至再次下令。 他喘着粗气,声音嘎哑:“搞出事,我会负责!” 苏雪至陡然彻底地清醒了过来。 “你怎么负责?就算你想,我也不需要!” 一滴滚烫的汗,从年轻男人的额头滚落,溅到了他身下的女孩子的额上。 她丝毫也没退让。 “听见了吗贺汉渚?要么照我的说做,要么就结束。” 他咬着牙,没再继续,却也没有后退。他浑身的肌肉紧紧地绷着,仿佛一头亟待脱笼而出的兽,在黑暗中和她僵持。 苏雪至等了片刻,发力,将人从自己的身上推了下去。 他滚落,趴在了床上。 苏雪至不再去探究他的底线了。 男人的所谓底线,大概就是用来践踏的,是她永远也无法了解的东西。 她迅速地从床上爬了下去,摸索着,抓回了自己的衣物,待气息稍定,对着床上的那道人影道:“你是成年人了,管好你自己的情绪!” 她丢下了他,赤着足,今夜第二次,走出了这间卧室,回到自己的房间。 贺兰雪睡得还很熟,苏雪至轻手轻脚地上了床。 这一夜他没再来了,她也几乎醒到天亮。醒着的时候,她反复地回想着昨夜发生的一切,最后不得不承认,她和贺汉渚的关系,发展得其实太快了,简直如同闪电,短短不过半个月,就完成了从心意的相互感应到男女双方最后一步的跨越。 苏雪至从前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感情无能的人,原来不是这样的。只是她没有遇到贺汉渚而已。 无可否认,这个叫贺汉渚的男人,对她有着强烈的吸引力。 那应该就是来源于荷尔蒙的吸引力了,掩盖了两个人之间的巨大的鸿沟,令他们走到了一起。 而今夜,不过是端倪初露。 苏雪至觉得,她和贺汉渚,似乎都需要冷静一下。 次日,她醒来,有点晚了,贺兰雪已不见,枕头也抱走了,大概是早早地回了她自己的房间。下去,也没看见贺汉渚。 贺妈说他有个推不掉的应酬,今天一早就出了门。 昨天外出游玩归来,贺妈曾向贺汉渚列举了白天接到的好几个电话,都是打来找他的。 毕竟是正月,饭局邀约什么的很多,前几天找不到他人,昨天他回城的消息传开,应酬随之上门,再正常不过了。 苏雪至还没从昨夜的事里走出来,正有点不想面对他——其实是尴尬,还没想好今天碰面了该怎么自处。本来他出去了,最好不过,但不知怎的,心情却又低落。 “孙少爷说,他今天不能陪你们了,他叫了人来,替你们开车,送你们出去玩。” 贺兰雪昨天说她今天还想去个地方玩。苏雪至便问她在哪儿,贺妈说她好像在庭院里。 苏雪至找了过去,见她和表哥两个人站在一株树下,在说话。表哥一身外出的装扮。 苏雪至走了过去,听见表哥问她打算几点出发。 贺兰雪好像有点犹疑,沉默着,不说话。 苏雪至叫了她一声,她扭过脸看了一眼,急忙走了过来。 苏雪至含笑道:“我早上起得晚了,耽误了时间。咱们可以出发了。” 贺兰雪看了她一眼,摇头:“我想了想,人太多了,去玩也没意思,还是不去了。我今天就待在家里休息。” 苏雪至正提不起劲,求之不得,再说了几句闲话,便进去了,想起傅明城,往天城的医院打了个电话,询问情况,获悉他术后的这几天恢复得不错,遵照医嘱,现在人还在住院。 挂了电话,她出神了片刻,很快做了决定,等贺汉渚晚上回来,和他说一声,她明天就回天城去。 元宵后马上开学,只剩一个多星期了,她还需要准备实验室,事情会很忙。 中午吃饭的时候,她和贺兰雪说了一声,自己打算明天回,让她在这里再多玩几天。 贺兰雪立刻表示,她其实也不想留在这边了,可以和她一起回天城。叶贤齐自然是跟着她俩走的,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午后,苏雪至和表哥贺兰雪一起出去,买了些回去后送给校长与太太的礼物,以表对他们过年时照顾的谢意。 这个晚上,贺兰雪大概是说完了悄悄话,没再抱着枕头来找苏雪至要和她一起睡了。十点左右,苏雪至还没睡,靠坐在床头上,看着书,忽然,隐隐听到大门的方向,传来了一阵汽车开进来的声音。 她盯着手里的书,没动。过了一会儿,响起了轻微的敲门声。 她放下书,披衣下床,定了定神,慢慢地打开了门。 一大早就出去的的那个人,终于回了,穿着整齐的军制服,一只手插在裤兜里,立在她的门外。 两人四目一对上,便立刻各自飞快地挪开了视线。 “贺妈应该和你说了吧?” 苏雪至的目光停在他领口处的一颗铜扣上,用若无其事的声音说,“我们打算明早回天城了。” 他看着她头顶的一绺短发,低低地唔了一声:“我和你们一起回吧。刚开年,司令部里这几天的事情也很多。” 苏雪至没话了,默立片刻,见他也不再说话了,还是那样手插裤兜,立着,便点头:“好,那就明早见。” 她说完,合上了门。 男人看着门在自己的面前关闭了,迟疑了下,忽然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抬手,似想再次叩门,门后发出了一道轻微的响动。 “咔哒”一声,是落锁的声音。 他的手停在了半空,顿了片刻,最后缓缓地放了下来,再次插入了裤兜,指尖触到了放在里头的东西。 他立了片刻,转过身,慢慢地走了。 早上八点,有列南下的火车。 七点五十五分。 正月出头还没多久,加上早,坐这列火车外出离京的人不多,站台上,只稀稀落落地等了十来名乘客,都是商旅模样的人,正眺望着铁路的远处,翘首等待火车,忽见候车室里来了一行旅客,是站长亲自送进站的,注意力便被吸引了,都看了过去。 五六个人,有随行,有少爷,也有年轻的小姐,还有一名穿着军制服的年轻男子,个头高挑,身形挺拔,立在站台上,神色有些凝重,看着颇是惹眼。 乘客纷纷投以注目,这时,伴着一道由远及近的鸣笛之声,火车进站,缓缓停稳。列车员打开了车厢的门,乘客纷纷上车。 站长殷勤地将这一行人引到了包厢的车厢前。 随从将行李带上了车,贺兰雪和表哥上去了,苏雪至也上去了。 “贺司令,您请上车!您运气好,坐的这趟准点进了站,马上就发车了!俗话说,正月里头看一年,今年您保管也是一帆风顺,节节高升!”站长站在车门旁的月台上,嘴里说着吉利话,笑着相送。 贺汉渚微笑,点了点头,正要上车,忽然,身后不远之外,站台的入口里,跑进来一个车站的司务,看见贺汉渚,高声喊道:“贺司令!留步!” 贺汉渚停步。 司务跑到他的面前:“刚才站里接到总统府秘书处打来的电话,叫我们拦下贺司令你,说大总统今日临时召开一个什么紧急会议,请贺司令你暂停行程,立刻回去参会!” 苏雪至停在车厢的门口,见贺汉渚转过头,看了她一眼,迟疑了下,走了过来。 苏雪至立刻道:“你有事,去忙吧,我们自己回去就行了。” 同行的人里,也有训练有素的随从。 贺汉渚将两个手下叫了下来,吩咐了一番,最后看向苏雪至,道:“我会让丁春山到车站去接你们的。” 苏雪至点了点头,转身走进车厢,坐了下去。 贺兰雪也知道了她哥哥临时走不了的消息,打开车窗,探身出去,和他挥手道别。 火车快要开了。苏雪至透过车窗,看见又一个车站里的人跑了进来,冲着贺汉渚高声地喊话,说这回是个叫章益玖的人打来的电话,催他立刻回去,让他去接电话。 他依然立在站台上,没动。 整点到了,站台上的乘警吹着火车预备出站的口哨,火车头的方向,也传来了一道深沉的鸣笛之声。 在蒸汽的牵引之下,轮彀缓缓摆臂,牵引着火车黑色的铁轮,缓缓朝前移动,车身随之微微颤抖了一下。 火车就要开动了。 突然,苏雪至看见贺汉渚迈步,朝着自己所在的车厢追了上来。 她的心一跳,什么都没想,下意识地便从位置上站了起来,跑出包厢,朝着车厢的入口奔去,抬起头,见他已敏捷地登上了开始朝前移动的火车,向着自己跑来。 两人遇在了走道上。 列车员正要关闭车门,忽然见他攀着车门上来,不敢催促,等在一旁。 苏雪至见他一手从裤兜里掏出了一只小小的四方盒子,另手拉起她的一只手,将那只仿佛还带着他些许体温的盒子放到了她的手心里,低声飞快地道:“我是个禽兽不如的东西。你要是不原谅我,可以扔掉的。” 他说完,立刻转身,奔向车厢的门,在火车即将就要脱离站台的前一刻,跃了下去。 苏雪至反应了过来,追到车厢的门口,抓着门轨,探身,努力地看出去,见他已是转身,沿着站台,大步朝里走去。 火车彻底地驶出站台,将那道身影抛在了后面,很快,消失在了视线里。 “先生!先生!这样很危险!请您快点进来!我必须要关门了!” 列车员十分紧张,在旁不停地提醒。 随了火车的提速,风大了起来,从开着的门里涌了进来,吹着苏雪至的短发。 她慢慢地退了进来,手里握着他最后一刻塞给她的东西,回到包厢,慢慢地坐了回去。 一颗心,依然还在砰砰地跳着,几乎要跃出了喉咙。 正文 第 117 章 连柳昌这样身份的人,横死热河,消息自然不可能隐瞒得下去,死讯很快传开,尚义鹏公开承认,自己所为,称连勾结外来势力,迫自己与之同谋行分裂之举,他不愿同流合污,遭受威胁,乃冒风险毅然锄奸。 这是年底前后的那些天里最为引人关注的一个大消息,全国迅速聚焦,舆论声援尚义鹏,称之为爱国义举。大总统收到尚义鹏的请罪电报,不但不怪,反而予以嘉奖,财政部在预算捉襟见肘的情况下尽力腾挪,特事特办,几天里就火速拨了十万元的军费下去,虽属杯水车薪,但也算是对尚的锄奸之举的正式肯定。 事件性质火速盖棺论定,关西也乱成了一锅粥,各股势力谁也不服谁,势小的自立山头先行观望,兵强马壮的,在连柳昌死讯传出的第二天就迫不及待地争夺他原来的地盘,相互混战,四方注目,影响极其恶劣。 年刚过去还没几天,元宵的汤圆都没吃上,大总统接到消息,连柳昌手下原本势力最大的两股,占据西北面平凉的马官生和盘踞南面兴安府的陈三元,双方为争夺关西中心地带,相互对峙,火炮连天,不但造成平民伤亡,昨日还误伤了几名来不及撤退的英国商会侨民,其中一个伤重死去。英公使震惊愤怒,联合其余几国公使提出严正抗议,要求赔偿并尽快平息事变,保护当地侨民的利益。大总统获悉消息,也十分震怒,应付完洋人,今早立刻召开紧急会议,商讨对策。 贺汉渚赶到的时候,这个在总统府办公室临时召开的会议,人已到齐,就等他一个了。他在众人齐刷刷投来的目光里笔身敬礼,为自己的迟到道歉。 大总统点了点头,示意他入座。贺汉渚选了个最末的位置坐下去,看了一眼,见到场的除了章益玖等几个总统府的机要人员,剩下都是来自参谋本部、军部和将军府的人。 确实就像章益玖在电话里和他说的一样,一个临时的军事会议。 大总统开门见山,把关西的情况说了一遍,向众人问对策。王孝坤和陆宏达不说话,其余人议论纷纷,有叱骂关西那帮人不是东西的,也有暗示尚义鹏沽名钓誉捅下娄子的。一个平日和陆宏达交好的参谋本部次长冷笑道:“尚义鹏倒好,杀了人,得了钱,还大赚名声,现在全国都知道他是英雄了。搞出的乱子,他倒是去收拾啊。王总长,他是你的老部下,你要么和他说说?” 王孝坤最近看着身体不大好,神色疲倦,双目无神,人也显得苍老了不少,摆了摆手:“罢了,何必为难我。尚义鹏早就已经自立山头了。客气的话,见了面叫我一声老司令,不客气,我还得敬着他。我说话能顶什么用。” 军部次长接道:“尚义鹏一向老奸巨猾,他在东,和关西路途遥远,就算他口头答应了,到时候磨磨蹭蹭,调个军队恐怕都要半年,王总长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众人面面相觑片刻,转了话题,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献策,谈及关西之乱,都是恨不得立刻发派军队前去震慑平定,但一说到让哪家出兵,又都哑了下去。 出兵打仗,要有甜头。这回这场仗,就算打下来了,全国都盯着,你一个外来的和尚,也不可能占庙,没好处,还要赔上饷粮,外加人员的损耗,谁愿意当这个冤大头。 讨论半晌没个结果,章益玖咳嗽了一声,道:“兄弟我斗胆说两句。当今和平之局面,乃大总统苦心维系而得,来之不易,轻易不可破坏,劳民伤财不说,怕地方宵小趁势捣乱,到时候可就不是一地之乱了。以我看,打不如谈。何不先派特使过去,传达大总统的上令,清肃地方,平定局面。倘若能够就此平息乱局,岂不比劳师动众要好?一旦真打起来,局面到底如何,要拖多久,我怕在坐诸位,谁也说不出个数。” 他话音落下,将军府的几名将军纷纷点头。 章益玖既然这么开口,想必就是大总统召开今天这个会议的真实意图了,自然无人反对。又见今日破格特意把原本没有资格参会的贺汉渚也给叫了过来,显然,关于接下来的特使人选,非他莫属。 众人心知肚明,再次齐刷刷地看向了他。 章益玖继续笑道:“我和烟桥虽无私交,但这两年,是亲眼看着他办过不少漂亮事的。他虽年轻,但无论见识、威望、应变,亦或能力,无不叫我钦佩。这次的关西特使,担责巨大,需超凡的胆量应变,方能胜任,我首推烟桥。” 陆宏达面露微微的不豫之色,但终究是没开口说话。王孝坤则是双目微闭,看着几乎就要坐睡了过去。 大总统和他边上的几名将军低声商议了几句,环顾一圈众人,问有无别的人选推荐,见无人应答,点头道:“那就这样定了。” 他站了起来,看向贺汉渚。 “烟桥,我委任你为大总统特使,替我过去走一趟,尽快把事情解决了。委任状稍候下发,你即刻就任!” 贺汉渚也从位置上迅速起立,敬礼应命。 简短的授权和授剑仪式过后,大总统私召贺汉渚,勉励他,说这是他首次独当一面,自己对他委以重任,全国也在关注,相信他不会令自己失望。贺汉渚再次敬礼,回说,他感谢大总统的信任和栽培,必全力以赴不负使命。 光是一个光杆特使,自然办不了任何的事。为了给关西各方施压协助特使,以就近调兵的原则,大总统下令调集关西周围的几支直属军队,组成一个联合师,必要之时,以武施压,打或不打,由贺汉渚全权指挥。 原本是内部的事,突然升级成外交事故,这个白天剩下的时间,贺汉渚忙得没有片刻停歇,组织特使团成员,安排出行路线,做完准备,深夜时分,乘坐一列为他此行特意安排的运兵专列,出京去往关西。 风雨棚下,灯火通明,深夜的月台之上,没有普通乘客,只有一百名队列整装待发的士兵。列车入站后,士兵依次登上火车。大总统代表章益玖、王孝坤派的佟国风等多人,悉数到车站为贺汉渚送行。 章益玖恭喜他,私下话别,说等他凯旋,晋位可待,事情若是办好了,这是一个能够大涨声望的机会,是大总统给他的良机,让他好好把握。 佟国风在稍早的私下会面里,则向贺汉渚分析了关西附近派给他调用的那几支军队的情况。 所谓联合师,其实就是凑在一起的杂牌师,三方构成。 一方是驻扎芮城的潘彪部,据说大部分是大烟兵,战斗力可想而知。 一方是解州的蔡忠贵,其部动员力尚可,但这个蔡忠贵,和天城的廖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佟国风转王孝坤的话,让贺汉渚务必多加留意。 三方里唯一可以用的,是来自川北太平厅的冯国邦的人马。 冯国邦与关西交战一方的马官生有交情,从前和王孝坤也有往来,应当可以起用。 这三支部队按照命令,应当是接令后即刻调集起来,于三天内赶到位于关西口附近的凤凰县汇合,等待大总统特使的到来。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剩下的,就是场面话。 贺汉渚乘坐的那节车厢车门开启,两队背负长|枪的士兵跑步到了车门两旁,等待他上车。 佟国风和章益玖等人纷纷与他握手道别,预祝凯旋。 章益玖笑道:“时间紧张,今天实在没法替烟桥你设践行宴,我先欠下了,到时候,和接风宴一并合办,为你凯旋庆功!” 贺汉渚含笑道谢,握完手,与月台上一字排着的前来相送的其余人挥手道别,转过身,他面上的笑容便消失了。 他的心里十分清楚。 大总统急需以最小的代价,平定关西之乱。他的总统任期到了年中,即将届满。以其人的强势和手腕,当然不肯轻易放权,他要保证继任,甚至有言传,大总统意欲谋划终身任制。他需要在这个关头维持住他营造出来的稳定大局,证明他的统治之力。 正是在这种局面下,被各方视为二号人物的王孝坤,现在遭受着空前的压力。王孝坤全力支持自己,目的是为了让自己保持、甚至扩大影响力。 贺汉渚有一种预感,王孝坤在做以退为进的应变了。 暗杀连柳昌,贺汉渚就已料想到了这如同连锁反应的一步。 只是来得这么快,还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这一趟,他只能成,不能败。 不过,这话其实很是可笑。 哪一次他又可以允许有失败的机会? 从贺家灭门之后,在他成长的人生里,他必须谨小慎微,步步为营。所谓前贤多晚达,莫怕鬓霜侵。所谓东隅既逝,桑榆非晚。这些,离他都很遥远。 他没有可以试错的机会。 十来岁到现在,这十几年间,他做过的唯一的失了理智的不确定事,便是…… 贺汉渚停在了车厢的脚踏之前,转头,眺望了一眼远处那座城的所在的那片夜空。 他现在十分后悔,后悔前夜自己为什么控制不住脾气,要和她争执,惹她不快。 除夕的那夜,她独自开了五个小时的车,从一座城赶到另一座城,来赴和他的约。 为他到此地步,他夫复何求?事先两个人不是说得清清楚楚吗? 他没法向她保证明天如何,她也不需要他的负责。 两个人在一起,只是一段随时都可以结束的欢情罢了。 倘若他足够理智,他当时就该拒绝的。她不是唐小姐那样的欢场女子,可以呼之则来挥之则去。她是苏家的女儿。就那样占有了她,令他有负罪之感。 但他已经完全地丧失了理智,根本没法抵御她的靠近——其实在她这里,倘若他还保有理智这种玩意儿的话,一开始他就不会追求她,靠近她了。 短短才几个日夜的肌肤相亲,他竟又起了新的贪念,得寸进尺。他相信自己在浴室里听到的她对他妹妹说的那一番话。她此前那种种令他目不暇接的举动和她超凡的勇气,早就已经向他证明,她是如何特立独行的女孩。她的所言便是她的所想。 他极力忍着,当时才没有出来,打断她对妹妹说的话。 他感到不满,感到失落。 他不想接受这样一个现实,将来的某天,或许因为叫贺汉渚的男人死掉了,或许因为叫苏雪至的女孩变心了,她将不再属于自己了。她还会喜欢上别的男人,躺在别人的怀里,做着和自己做过的相同的事。这念头令他嫉妒万分,心里像有毒蛇在咬。和她口角把她气跑之后,他忍不住又去将她带了回来。 他想要去掉那层隔在他和她之间的衣,毫无阻碍地真正洽合在一起。他要自己真正地感受到她的火热和柔软,彻底地占有她。 在被她严词拒绝后,他就清醒了。他违背了除夕夜两人在一起时的约定,又干了件完全丧失理智的蠢事。 他无颜再去面对她,但他却没有忘记,她用轻松的口吻问他,难道你现在就会向我求婚吗。 他想告诉她,他不会。因为他没那个资格。 但,如果他可以的话,他愿意。 “呜——” 火车头的方向,传来了一道鸣笛发出的低沉的气浪之声,音之威严,令脚下的月台也为之微微战栗。 贺汉渚猝然收回目光,登上了车厢。 半夜了。白天回到天城的苏雪至依然醒着,毫无睡意。 表哥在隔壁的房间里早已睡得呼呼作响,隔着墙,隐隐都能听到他的声音。 苏雪至靠在床头,就着一盏昏黄的床头灯,注视着手里翻弄着的一枚戒指。 戒指造型朴素,纯金,简单的圆环,唯一的特殊,背面的内圈,刻了四个细微的篆字,仔细辨认,汉渚谨诺。 昨天他一大早跑了出去,竟然是定制了这么一只戒指? 从他匆忙给了自己这样东西下了火车到自己回来的这整整一天,苏雪至的心情,怎一个乱字了得。 这一刻,夜深人静,她看着东西,回想着刚过去的那个奔波在途的除夕夜,当她如约而至,两人到了最后一步之时,他的退却和他的坦白。 她对他了解不多,但她知道,他有强大的仇敌,他有向上的野心。他不是普通意义的好人。他身陷漩涡,如他自己所言,栽在了烂泥坑里,阴谋,杀人,他的双手染血。他曾无情地讥嘲她的星空,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帮助她揭开对他而言并没有多少实际利益的药厂黑幕。他对人无情,对他自己亦浑不在意,完全不知惜身,就仿佛那真的只是一具灵魂寄存的躯壳。但与此同时,他又是一位温柔的兄长,一个无条件地愿意为她保守秘密默默保护她的“表舅”。 就是如此一个充满了矛盾又有着致命吸引力的男人,让她在意识到自己对他的喜欢后,不顾一切,奔向了他。 那一夜的那刻,她分明感觉到了他对自己的极度渴望,但他竟退缩了,在她完全默许的前提下。 苏雪至真的是被这个男人的克制和退却给深深地打动了。 那一刻,他的这个举动给她带来的感情的冲击,远胜他之前对自己的所有关照和表白。 所以,她毫不犹豫地告诉他,她不需要他负责。 是真的,她被这个男人打动了,什么都不想,只想和他在一起。 她一向是个不愿给别人增添压力的人。 因为知道他对明天惶恐,她希望他能放下对自己的沉重负担感和责任感,和她一起,随缘而聚,纯粹地享受男女之情。 身处如此一个乱世,又立于漩涡之上,倘若他的明天真的如他所言,他无力掌控,继而注定和她没有结果。譬如,他会如他担忧的那样,意外身死,又譬如,他会不得已地离开她。她想她会很难过的,但她也会做好准备。 随缘而聚,随缘而散,她以为他也认同的。 所以,前夜的那场口角和随后的身体冲突,来得实在莫名。 她没有想到,自己当时那句用来堵住他嘴而问出的随口一话,他竟会耿耿于怀,在一夜过后,用这样的方式来回答她。 他留过洋,自然知道送出戒指,对恋情里的男女双方的意味。 到底什么时候开始,他竟突然有了想要向自己求婚的念头? 她固然是喜欢他的,喜欢得要命。苏雪至觉得自己已经被这个男人迷得神魂颠倒,简直不是她自己了,这才会干出深夜开车五小时去赴约的疯狂举动。 但是太快了,一切实在都太快了。 在听从了内心的指引,一次次地转头奔向他,和他做了恋人之后,现在,面对他拿出来的指环,她做好了再进一步,将自己全部的身和心,毫无保留,彻底交付给他的准备吗? 苏雪至看着这枚令她意外至极的指环,在心里问自己。 早上他看起来应该有重要的事,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天城。等他回了,他会立刻来找自己吗? 他现在又在哪里,在干什么? 自己住的这个地方没有电话,万一他要是找自己,联系不便。 哪天是不是需要去申办,装一门电话? 她闭目,靠在床头,指尖反复地摩挲着戒指,感受着那四个细微的篆字在戒身留下的笔画凹痕,又试着,慢慢地将指环套进了自己左手的无名指。大小居然差不多。 她正在心里胡乱地想着,突然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她确定,是有人半夜来了,在敲院落的门! 是贺汉渚? 苏雪至一下睁开眼睛,竟紧张万分,心砰砰地跳,慌忙掀开被子,从床上跳了下去,趿了鞋,胡乱套了件外衣,匆匆忙忙跑出屋,穿过庭院,奔到了门后。 她伸手,正要开门,借着朦胧的冬月月光,看见手上还套着戒指,忙摘了下来,捏在手心里,定了定神,这才慢慢地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人。 是丁春山。 巷口的头处,隐隐有汽车灯光射着,似乎在等他。 苏雪至的心跳一顿。 “苏少爷,不好意思,这么晚还来打扰你。是这样的,司令让我转告你,他连夜出发,要去关西,这边暂时回不来,让我和你说一声。” 丁春山感到上司的这个吩咐反常,有点莫名其妙,但也只能照办。 他客气地说完,点了点头,转身就要走。 苏雪至叫住了他:“是要打仗吗?” 丁春山斟酌了下,说:“差不多吧。事情有点急,司令在京师,刚上火车走了,我也要走了,赶去那边和他汇合。” 苏雪至的心沉了一下,略略迟疑:“他没有别的话吗?” 丁春山看了眼苏家少爷裹紧大衣的样子,摇头:“没有。苏少爷你休息吧,不打扰你了。”说完,再次要走。 “丁处长!” 他转身走了几步,忽然听到苏家少爷又叫了自己一声,便再次停步,转头。 “劳烦你,见到贺司令,帮我带句话,东西我收到了,不会丢掉的。” 她顿了一下。 “希望他早日归来,我想听到他亲口对我说明他的意思。” 丁春山心里愈发觉得不对劲,又看了眼门后月光下的这张看起来洁白而柔和的脸,点头:“没问题,我把苏少爷您的话带到司令面前。” 苏雪至看着他转身匆匆离去,背影消失在巷口,很快,汽车也开走了,周围重新陷入一片宁静。 她关了门,摊开掌心,低头看了一会儿那枚在月光下泛着柔和暗芒的金属指环,又捏紧,慢慢走了进去。 正文 第 118 章 贺汉渚抵达位于关西口百里外的凤凰县。 潘彪号称的一个师,大约三千人,是最早来的一拨。潘彪亲自带的队,和当地县长以及缙绅代表到县城的正门外迎接,还配了个军乐队,阵仗不小,惹得附近进出城门的百姓纷纷驻足。 此人四十多岁,脸色焦黑,对贺汉渚的态度是毕恭毕敬,先是敬烟,贺汉渚摆手说不抽,他便口口声声长官在上,全力配合。 贺汉渚看了眼军容,官兵松松垮垮,列队里就有人哈欠连天,剩下的打量自己,眼神好奇,散漫敷衍。 潘彪老脸一热,恨丢了自己的脸,上去,踹了脚前排一个哈欠打得眼泪都出来了的士兵,厉声叱骂。士兵急忙憋住,站得笔直。 潘彪教训完手下,扭脸对着贺汉渚解释道:“这不,知道特使你要用兵,手下兄弟连日加紧训练,昨晚练兵太迟,休息不够,让特使见笑。” 贺汉渚收回目光,向潘彪颔首笑道:“潘司令辛苦。” 潘彪命人替特使牵马迎他入城,这时,城门里出来了另一队人马,带队的是蔡忠贵手下的一个参谋和蔡忠贵的弟弟,旅长蔡忠福。 参谋说路上难行,蔡司令昨夜半夜才赶路抵达县城,十分困倦,今早尚未醒来,自己和旅长一起,代替司令来迎特使,如若不周,请他见谅。 他口里说着客气话,表情却是一派高深,那个蔡老二干脆连马都没下,不过坐在马背上,冲着贺汉渚抱了抱拳,说了两句场面话。 蔡忠贵的所在距离凤凰县比潘彪近,却拖到昨晚才到。今早明知特使到了,也不来迎,什么意思,自不用多说。 潘彪的手下昨晚和蔡忠贵的人为营房起了冲突,要不是潘彪气不过,亲自过去放了几枪压住阵脚,先来的差点被后到的抢走占好的地,摆明了对方瞧不起自己。他心里有气,趁机道:“蔡司令该不是昨晚进了窑子又不给钱,被娘们脱了裤子剩个光腚,出不来吧?” 这有个典故,据说蔡忠贵早年还没发家之时,曾去窑子□□,完了想溜,被老鸨抓住当街脱裤。传言是真是假不知,反正今非昔比,蔡摇身成了威霸一方的司令,自然没人再敢提这件旧事了。 潘彪说完,他手下大笑,对面蔡部人人变色,蔡忠福听到兄长被辱,愤然拔枪。 潘彪冷笑:“怎么,想动刀动枪?蔡老二你算个老几?我还告诉你,要不是看在特使今天要到的面上,昨晚的事我还没完!” 蔡忠福见参谋朝自己使眼色,勉强压下怒火,恨恨收枪。 潘彪这才转向骑马在旁冷眼看着的贺汉渚,又变回笑脸,道:“乡下人不懂规矩,让特使见笑了,特使请进城。”说完,一挥手,军乐队又奏起嘹亮军乐,一路呜哩哇啦,在当地百姓的翘首之下,护送大总统特使进了县城。 贺汉渚的指挥部临时设在县城的府衙,刚下榻,县长等人便邀请宴饮,贺汉渚拒了,这时,前几天和他半路汇合的丁春山带着一个打着绑腿的络腮胡军官进来,说是太平厅冯国邦的部下。 冯国邦的大部刚刚赶到,和贺汉渚前脚后步。此刻在城外的营房里落脚,他来见特使,为迟到而致歉。 从川北到凤凰县,行军六七天,也不算很慢。贺汉渚问了句冯国邦,络腮胡再次致歉,说冯国邦现在另有事务缠身,故没法随军前来,请特使见谅。 贺汉渚问详情,见对方含糊其辞,似乎不愿多说,便没追问,等人走了,叫丁春山去查下。 很快,丁春山回来禀告,说找了络腮胡的副官,给了两个银元,打听到了内情。 这两年,冯国邦在川北的势力渐大,去年起,他试图染指水路之财,想加税,却犯冲到了另一个人物。那人便是郑龙王。 当地水户去向郑龙王求助,郑龙王拒了冯国邦提出的共享利益的提议,不点头。 对方掌控水路几十年,手下组织严密,极得民心,当地人又多悍勇,这些年乱纷纷的,到处都是民团,配枪自保,郑龙王一呼百应,说随时可以拉出一支人马,丝毫没有夸张。 强龙斗不过地头蛇,冯国邦知道对方不好惹,无计可施,遂作罢,但他的儿子却不甘受挫,去年底,买通了郑龙王的一个手下。 那人从前曾是水会里的六当家,因犯规,位子被夺。其人表面认罚,心里却对郑龙王怀了怨恨,和冯国邦的儿子一拍即合,密谋在郑龙王外出之时刺杀。郑龙王受了伤,却没死。随后,就在上周,冯国邦的儿子被郑龙王的人绑走了。 冯国邦就这么一个儿子,获悉消息,四处请人出面说情,愿以重金赎回儿子。但据说郑龙王受伤不轻,水会之人义愤填膺,扬言若是有事,必拿冯国邦的儿子开刀祭祀江神。冯国邦正心急火燎,恰收到大总统的出兵令,哪还有心思,前些天派部下拉了两千人马应对,自己则亲自赶去叙府营救儿子。 丁春山讲完了打听来的消息,神色凝重,掩不住心里的隐忧。 这种地头蛇之间的利益纷争和复仇,和司令本无干系,但这三支人马里,原本也就冯国邦算是可以用的,谁料运气这么不好,刚到,就遇了这样的事。丁春山不禁暗暗替上司感到担心。 贺汉渚沉吟了片刻,吩咐:“叫个最好的军医来,再替我准备两支老参,你留这里,盯着点,我先去趟叙府。” 又带军医,又带老参,自然是去看那个受了伤的郑龙王。 丁春山忍不住问:“司令你和郑龙王有旧?” 贺汉渚道:“去年巧合,和他手下的三当家碰上,还救了我一命,这么久了,都没去道谢,这回他受伤,既然来了这里,路也不算很远,再不去拜望,说不过去。” 丁春山顿悟。 上司除了叙旧,还应该是另有所图。借着和水会三当家的旧交去拜望郑龙王,倘若能攀上交情,帮冯国邦解决儿子的问题,接下来的关西之事,冯国邦必会倾力相助。 “明白!马上就办!” 丁春山选了军医,又亲自去县城的药材铺里买参,看中一对极品,却被掌柜告知,很是不巧,这是县长定的,昨天刚到,是孝敬他老爹的寿礼,自己不敢给。 丁春山二话不说去找县长,没费多少功夫搞来老参,回来交给了贺汉渚。当天,贺汉渚带着一队随从,易装,悄然出了凤凰县,出发去往叙府。 从凤凰县往西南到叙府,路程千余里,贺汉渚舍了好走但费时的水路,一路披星戴月,快马加鞭,几日后,赶到府城,派人带着自己的拜帖,去找之前和他在船上有过一面之缘的水会三当家王泥鳅。 出去的人很快回来,带来一个消息,王泥鳅正在江口祭天。 贺汉渚询问详情。原来之前被冯□□儿子买通合谋暗杀郑龙王的水会六当家也被抓住了。照水会的规矩,王泥鳅今天先拿他开刀,一是清肃叛徒,二是以血祭神,为郑龙王祈福。 贺汉渚立刻更衣,赶到江口,到的时候,见那里挤满了人,里三层外三层。隔着一道拉起来禁止闲杂人进入的红布,在十几丈外江口的一道江滩前,正在进行着一场公开的行刑。 一人袒胸露腹,被绑在一根木桩上,神色惊恐,脸色惨白。桩子的两边,立着几十名神色肃穆的水会会众。前面一张神案,上头摆了五牲和香炉。一个皮肤黝黑的精瘦汉子立在神案前,正是此前曾下水救过贺汉渚的那个王泥鳅。他的近旁,一人观察日晷。 日头渐渐升到头顶,日晷的影,投向了午时。 “三当家,时辰到!”那人扭头,高声喊道。 江滩两边,聚了至少上千的人,闻声,倏然闭口,现场顿时变得鸦雀无声。无数双眼睛,盯着滩头上正在发生的一幕。 绑在刑柱上的的人奋力挣扎,却是徒劳无功,越是挣扎,浸了水的牛皮筋便勒得愈紧,磨破皮肉,渗出血水。 王泥鳅神色肃穆,焚了香,朝着神案行拜礼。 一个头上系着红布的壮汉手持匕首,走到刑柱之前。 匕首磨得雪亮,在正午的日头下,闪烁着白色的精光。 “三哥!饶命!看在我从前没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帮我向大当家再求个情!求求你了!往后我一定改过!饶了我吧,我不想死——” 刑柱上的人终于停了挣扎,看着壮汉手持匕首而来,瑟瑟发抖,不停哀求。 王泥鳅面无表情:“行刑!” 伴着那人发出的一道惨叫之声,壮汉手里的匕首插入他胸,划拉几下,拗断肋骨,很快,挖出了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整个过程,动作一气呵成,熟稔无比,显然不是头回。 另人端了张铺着红布的托盘,接过这团还跳弹的冒着热气的东西,送到了王泥鳅的面前。 王泥鳅卷起红布,一个振臂,掷入江心。 波涛翻涌,很快,那团红布便被浪花吞噬,消失不见。 刑柱上的人脸孔扭曲,双目圆睁,头耷拉着,用惊恐的不敢置信的目光,看见一道血箭从自己胸口被掏空了的黑洞里朝外喷射。 他痉挛着手脚,随了血箭喷射完毕,变成汩汩水柱,沿着身体漫涌而下,吐出了最后的一口气,在刑柱之上痛苦地死去。 人群里发出阵阵的喧哗声,妇人捂住眼睛,不敢再看,男人神色激动,高声咒骂诅该死,议论以其罪行,剖心太过便宜,本当受那凌迟之刑。 王泥鳅在喧声里再次焚香祭坛,完毕,命手下用白布将死人裹了,连同郑龙王出的一笔养老钱,送到老六家中交他父母。 人群见行刑结束,没什么可看了,议论着,渐渐散了。 一个水会的人奔了进去,递上一张拜帖,低声说了几句话。王泥鳅抬头,见不远外的江岸之上立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长衫礼帽,身影潇然,气度大方,其人身后,远远另有数人,虽一色是短打的装扮,但形貌彪悍,不像常人,应该是他随行。 王泥鳅的目光微微一动,立刻迈步,走了过去。 贺汉渚也快步下了江滩,见面,照着老规矩,和王泥鳅相互抱拳,寒暄了两句,随即解释,自己前几日到了西关口的凤凰县,无意获悉郑龙王遇刺受伤的消息,十分记挂。 “去年出川船上,幸蒙三当家的搭救,贺某方存命至今。当时三当家走得匆忙,贺某未能致谢,深以为憾。这回既来了近邻之地,无以为报,带着军医折道前来,盼能为大当家尽上一份微薄心力,但愿大当家伤情无碍,早日痊愈。” 王泥鳅笑说大当家已无大碍,请他放心,也感激他的好意,自己回去了,会向大当家转达他的心意。说完拱了拱手,匆匆离去。 都是道上的人,这个时候,自己突然带着军医赶来这里,以对方的老练,不至于猜不到内情。 贺汉渚知道被拒,没法获得和郑龙王见面的机会,目送王泥鳅一行人离开,沉吟了片刻,只能回往落脚的旅馆,打算与冯国邦先会个面。才进去,一个四五十岁方面阔颌的人朝他迎面走来,紧紧地握住了他手。 这人便是冯国邦,他几天前就赶来了这里,请当地的几个头脸人物出面,希望能和郑龙王见个面,商谈儿子的事。但听闻他伤得不轻,被告知,暂时不见外人。 儿子落在对方的手里,生死不知,他投鼠忌器,今天又从手下那里获悉,王泥鳅在江口对儿子的同谋,那个水会里的老六,施剖心之刑,又气又恨,又是焦心,正一筹莫展,忽然收到消息,贺汉渚今天从凤凰县赶了过来,当即找来。 早几年前,贺汉渚曾和他在京师见过一面,还有点印象,将人请入后,坐下叙话,听他讲了这几天的情况,也复述了一遍中午自己赶去江口与王泥鳅碰头的经过。 冯国邦的眼里顿时燃出希望之火:“贺司令你和那个王泥鳅竟有旧交?此人油盐不进,手段狠辣,犬子就是被他绑走的!要是能在他那里疏通一下,只要他们愿意谈,我这边可以赔罪,重金赎人!” 贺汉渚道:“我本想通过他见郑龙王一面的,见到了人,就什么都好谈。但他应该猜出了我的来意,没说两句就走了。” 冯国邦咬牙道:“他们要是敢动我儿子一根汗毛,我和他们没完!” 贺汉渚道:“冯司令,恕我直言,这回是你理亏在先。但只要郑龙王不出大事,令郎应当不会有性命之忧,你也不必顾虑过重。三当家走之前,也说了一句,帮我带话给郑龙王,他应当不至于食言。你稍安,先等等,看水会那边有没后续。真要是没消息,咱们再想别的办法,无论如何,既然来了,总是要把令郎领回来的。” 冯国邦放完狠话,心里其实也是没底。 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了,盼贺汉渚靠着和那个王泥鳅的一点关系,帮自己继续转圜,便请他吃饭,说辛苦他赶来,要替他接风。 正说着话,忽然,贺汉渚的一个手下过来,道水会的那个三当家来了,现在人就在外头等着。 贺汉渚和冯国邦对望了一眼,立刻出去,果然,见王泥鳅立在路边。 贺汉渚快步走去,王泥鳅也上来,笑道:“贺司令,龙王说了,既然是你要人,这个面子,不能不给。冯公子的事,一笔勾销。人我们已经放了,就在三江码头的一条船里,你们去接人吧。龙王还说,谢过贺司令的好意,他心领了,知道贺司令有事,不必再耽搁时间,自便便是。”说完拱了拱手,转身走了。 正文 第 119 章 王泥鳅传完了话就走,贺汉渚和冯国邦回过神,火速赶去三江码头,到了,迎面来一个船夫,朝二人躬了个身,也没多话,领着到了泊在码头边的一条船前。 冯国邦还是有点不信,担心是郑龙王设的圈套,自己没立刻登船,让一个手下先上去,自己在岸上盯着。那人才登上船,便高声喊:“司令,公子在里头!” 冯国邦急忙抢入舱中,果然,一眼就看见了自己的儿子,被绑着,躺在舱里,嘴满塞破布,正拼命挣扎,口里呜个不停。 冯国邦箭步上去,扯掉破布,解了绳索,见儿子除了形容狼狈,有点擦伤,大约又饿了几天,有气没力,其余没有大碍,终于,长长地松了口气。 人没事,安全地回来了,他心一宽,怒火就涌了出来,又瞥见贺汉渚立在船头看着,半是怒,半也是做给他看,扬起手,狠狠扇起巴掌,厉声怒斥:“兔崽子!你他妈没学成老子半点本事,歪门邪道倒是不少!你老子都不干了的事,你竟敢瞒着我,差点给我捅了个大娄子!郑龙王是你动的了的人?幸好他没大事,要真没了,他妈的是在害你老子知道不?这回要不是贺司令脸面大,你个兔崽子,怎么死都不知道!” 他儿子这些天被丢在地窖里,终日不见天日,一天就扔下来两个硬馒头度日,本就惶惶不可终日,今天突然被人用口袋套着给弄了出来,还以为是要拿自己祭天,惊恐万分,忽然竟绝处逢生,涕泪交加,抱着头连声求饶。 贺汉渚立在舱外,看了一会儿老子教训儿子的戏码,见差不多了,进去,劝了两句。 冯国邦又踹了儿子一脚,方作罢,让手下先把人带回去。 这回他接到上命,出兵配合特使平乱。 他的地盘和陈三元接壤,一向就有摩擦。 他原本的想法,这件事,既不能出全力,也不能不管。 不出全力,是关西那边打得越厉害,自己就越能得利,最好两败俱伤,将来说不定,他就能将地盘再往北推过去一些了。 但陈三元也不是吃素的,很有实力。万一人算不如天算,要是让他真成了事,灭掉马官生,取代死了的连柳昌完全控制关西,那对自己就是大不利了。 所以,他计划先和特使贺汉渚见个面,摸清他这趟过来的底,看看他有什么计划,然后自己随机应变,到时候决定是帮他还是自保,帮的话,出几分力。 他没想到,儿子突然闹出这样的事,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更没想到,贺汉渚一来,竟是天大的面子,一下就帮自己解决了问题。 利益归利益,这种乱世群殴的局面下,想混得长久,完全不讲道义,必是死路一条。这一点他也很是清楚。 等儿子被手下人弄了出去,他慨然道:“贺司令,这回要不是你的面子,犬子惹出的祸,没法这么容易就解决。我冯国邦欠你个天大的人情!关西的事,我全力配合,需要我做什么,尽管吩咐!” 贺汉渚向他道谢,沉吟了片刻,道:“既然这样,我便不客气了。实话说,令郎的事,给了我一点启发。我有个大略的想法,就是不知道,是否可行。” 冯国邦请他说,等听完,眼睛发光。 倘若说,刚才他那个全力配合的表态还只是出于感恩的话,现在则完全变成了激动。 倘若这个计划能够成功,那自己简直大赚,当下拍着胸脯道:“贺司令,你是大总统派下地方的特使,一切听从你的指令,我冯国邦无所不应!倘若真能叫我如愿,我也不是不知感恩的人!我和马官生以前有点交情,事不宜迟,咱们分头行事,我立刻去见他!” 贺汉渚径直离了叙府,赶回凤凰县。 大总统特使贺汉渚到来的消息,早已传了出去。获悉消息后,原本打得不可开交的关西两派不约而同各自停了火,但也没撤退,双方隔着阵地挖战壕,一边继续对峙着,一边观望。 转眼十来天过去,那边却没有任何的动静。 陈三元派出去探听消息的人回报,潘彪和蔡忠贵的部下每天只在练兵,太平厅的人马则草草来了两千,至于冯国邦自己,压根就没到,据说是他儿子想搞死郑龙王,结了血仇,被郑龙王的人绑走,冯国邦赶去叙府营救儿子了,而贺汉渚这十来天都没动静,就是去了叙府帮忙,人昨天才回来。 郑龙王平日行事极其低调,尤其这几年,更是深居简出,走在路上,不认识他的人,根本不会知道他是谁。但他的名号,川地却是无人不知,是个极其难缠的狠角色。冯国邦竟和他结下了大仇,儿子还被绑了,这回不狠狠出一波血,事情怕没那么容易能解决。聚到凤凰县的三支人马,贺汉渚本来就只能指望冯国邦出力,冯国邦被这事给缠住,贺汉渚就如同斩了一半手脚,能翻出什么浪花,难怪他心急火燎,丢下这里的事就走了。 陈三元派人再去探听消息,获悉冯国邦还是没解决事,贺汉渚请不回他,怕凤凰县这边出事,所以昨天自己先回来了。 陈三元大喜,立刻派人去和马官生谈,劝他先与自己停战,合力趁着这个机会,把聚到凤凰县的人马先打掉,消除外来威胁。没想到人被马官生赶了回来。原来,冯国邦虽被儿子的事缠住,回不来,但贺汉渚这一趟还是没白走。冯国邦碍于王孝坤的情面,派了个人,随贺汉渚一道面见马官生,马官生被贺汉渚的三寸不烂之舌说动,答应给他面子,停火,暂时不打了。 贺汉渚虽年轻,但其人,确实是有几分能耐的,这一点,陈三元也是有所耳闻。 他起先担心这是个圈套,耐心又等了两天,获悉马官生真的在退兵,弃了与自己已对峙大半个月的战壕,队伍撤退,回往平凉,这才信了。 马官生退走,没了后顾之忧。冯国邦主力没来,潘彪和蔡忠福不足为惧。陈三元的胆子立刻放开了,筹谋借着这个天赐良机打一场大仗,在关西立威,镇住其余势力,继而取代死了的连柳生的地位。 隔日,他收到了贺汉渚传来的信,称马官生已退兵,邀他也面谈,共商和平,他哪里放在眼里,集结队伍,主动朝着凤凰县打了过去。 凤凰县这边,很快也收到陈三元打来的消息。 贺汉渚手下的人马,和十来天前他刚来的时候一样,潘彪、蔡部各三千多人,外加太平厅的两千人,凑强凑成一个师。而且,蔡忠贵在他去往叙府的那些天,以身体不适为由,先行走了,让他弟弟蔡忠福主事。 贺汉渚整合人马,以总司令自居,下令拔部应战。 三天之后,正月二十六日的这一天,两边人马相遇在了忠义县,战事一触即发。 潘彪表面上对大总统特使毕恭毕敬,暗中却吩咐部下,阵前装装样子,放几枪就跑,千万不要送死。 他知道蔡忠福阵前不会真的出力。让自己的人冲上去填炮灰,他傻吗? 潘彪确实不傻,蔡忠福也和他一样聪明,同样吩咐手下做个样子,开几枪就撤。 大家都是地方的,不是你死我活的仇家,通常有个惯例,打起仗,只要一方战败撤退,另一方通常不会赶尽杀绝,讲究点到为止。 偏偏陈三元这厮不讲武德,仗开打后,竟真枪实弹,丝毫不留情面。 战果可想而知,联合军一触即溃,兵败如山倒,两个小时不到,就结束了。 潘彪折了上百人,将近一半的官兵来不及逃,成了俘虏。出去三千,回来不到一半。 蔡忠福更惨,逃跑的时候,不慎从马背上跌落,自己也成了俘虏,被陈三元的人给抓了。 陈三元大获全胜,得意万分,送来消息,三天内,潘彪给一百万赎人。至于蔡部,因为蔡老二身份金贵,额外加钱,两百万。 简直是狮子大开口。 潘彪跳脚大骂。蔡忠福的参谋带着残兵,狼狈退回到了战前设的后方指挥部,向贺汉渚求助,请他务必设法营救。 参谋汇报完情况,见他却跟没事人一样,带了两个卫兵,在一处空地上,自顾端了杆□□,瞄着远处的一个草靶,继续一枪一枪地打着靶子玩。 参谋在旁等了一会儿,忍不住变了脸色,道:“贺司令,你这样未免不够义气吧?你是大总统派下的特使,我们旅长是效劳贺司令你,身先士卒,这才不幸被俘,出了事,你竟然不闻不问?” 贺汉渚端枪瞄靶,不紧不慢,射出了枪膛里的最后一发子弹,正中红心,这才把枪丢给一旁的卫兵,转过身道:“你慌什么?他不是要钱吗?可惜 你们旅长阵前跑得慢,马术也不好,要不然就能回来了。我穷,一时拿不出两百万。不过,你放心,我奉大总统之命来,事情一天没完,我就一天不走,砸锅卖铁,我也一定要把你们旅长给赎回来。” 参谋知他应该是知道了自己这边阵前后退的事,脸一阵红一阵白,说不出话。 贺汉渚说完,走到潘彪面前。 潘彪身上的军服在逃跑时被树枝刮破,挂下一道长长的口子,模样可笑。 贺汉渚伸手替他正了正歪到一边的帽,道:“战败之责,也不在潘司令你,在我。全怪我,指挥无方,拖累了你们。司令你先去休息,压压惊,你的人手,我也会想法子帮你要回来的,你放宽心。” 潘彪又是懊恼,又是尴尬,见贺汉渚说完话,便丢下自己走了,只好自认倒霉,先回驻地,命清点伤亡和被俘数。看到结果,眼前一黑,差点没吐出一口老血。 他当然不信贺汉渚说的什么要帮自己要回俘虏的话,到了晚上,隐隐听见对面阵地又传来阵阵喧哗,夹杂着枪炮之声,知道是陈三元部在大肆庆祝胜利,气得鼻子都歪了。 让他筹措一百万去赎人,还不如杀了他,何况,别说一百万了,就算十万,他现在也是拿不出来。 对面一直欢庆到了将近半夜才消停下去,潘彪又气又恨又担心,迷迷糊糊睡了过去。还没睡多久,被突然跑进来的一个手下给惊醒,正要骂,却获悉了一个新的消息。 冯国邦原来早已回来了,几天前就带着他的主力赶赴兴安府,炮轰陈三元的老窝,占领了府城。陈三元刚刚应是收到了消息,在连夜撤退。 潘彪狂喜,冲了出去,果然,见对面阵地起了火光,传出枪声阵阵。 第二天,后续的消息也来了。陈三元在撤退的路上,落入埋伏,被乱枪打死。他既死,手下人或投降,或逃散,他曝尸路旁,无人收殓。 其人盘踞关西多年,不但横征暴敛,而且,关西军逼迫良家妇女到战壕□□的臭名,就是他纵容部下干出来的,百姓早就对他恨之入骨,听说他被打死了,等枪声停下,附近的民众纷纷出来,冲着他的尸首吐口水,砸石头,据说附近有些曾遭受过□□的女子家人也闻讯赶来,毁尸泄恨。 战斗彻底结束,当天,先前作战被俘的人员便都跑了回来,陆续归队。 潘彪数点了人,见基本都还在,庆幸之余,对贺汉渚是佩服不已,到指挥部道谢。丁春山入内,向贺汉渚禀报,蔡老二的一个手下供认,原本他们还计划趁乱放冷枪,想干掉他。现在人已经绑了过来,问如何处置。 贺汉渚走了出去。 蔡忠福五花大绑,被几个士兵押了过来,踢了一脚,人便扑跪在了地上。 士兵从四周聚拢过来,看着这一幕。 贺汉渚停在了蔡忠福的面前,端详着他。 蔡忠福早就没了那天在县城门外坐在高头大马上的气派,人趴在地上,狼狈不堪。 贺汉渚脸上并无愠色,只道:“蔡旅长,我仇家不少,想要我命的人,比比皆是,多你一个,倒也无妨。何况你是出于义气,我不怪你。但你阵前退缩,贻误军机,这个罪,该怎么定?” 潘彪仿佛忘了自己也是半斤八两,喊:“枪毙!” 他的手下见他喊了话,也纷纷起哄,枪毙之声,此起彼伏。 对面的蔡部官兵心知肚明,阵前退缩只是借口,遇到这样被人算计要放冷枪取命的事,哪个肯善罢甘休?个个垂头丧气,一声不吭。 参谋听闻过贺汉渚对付人的狠辣手段,远的不说,现在的陈三元,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慌忙冲进来求情,说旅长原本和他无冤无仇,全是廖寿光挑拨离间才遭受蒙蔽,请他大人大量,放过这一回。 贺汉渚想了想,掏枪卸了子弹,令弹夹只余一颗,笑道:“我若当没事,恐怕不服众。但真杀,参谋说得也是,他遭受蒙蔽在先。这样吧,让我的副官开上三枪,是生是死,看天意。” 丁春山应是,接过枪,随即命人将蔡忠福扶起来,送到墙边靠立。 全场官兵屏息注目,见蔡忠福哪里还立得住脚,脸色惨白,站起来,又摔倒,反复几次,最后是被两个士兵强行架着,这才靠上了墙。 丁春山走到他的面前,举枪,枪口对准他的脑门。啪啪,干脆利索,先连开两枪。皆空。 蔡忠福两眼翻白,咕咚一声,一头栽倒在地,□□里湿漉漉一片。 原来不但吓得昏死,竟还失了禁。 丁春山摇了摇头,改而举枪对天,又啪啪啪啪,连开四枪,竟全部是空。 原来弹夹里的最后一颗子弹,方才也被他给卸了。 众人这才明白了过来,贺汉渚手下留情,对蔡忠福略加小惩而已,不禁轰然喝彩,甚至包括蔡部的许多官兵,看着贺汉渚的目光,也不由地多了几分敬佩之色。 潘彪回过神来,大拍马屁:“贺司令,我老潘佩服!够英雄!够义气!今天我这话就放这里了,往后,贺司令有用得着兄弟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贺汉渚知笑了笑,道谢。 忠义县一战陈三元被毙,消息迅速传开,关西剩下的几股小势力见风使舵,收到大总统特使随后送来的招安令后,纷纷表示拥护,从前怎么样,往后还将怎么样。马官生一跃变成关西老大,向大总统发送电报,表示绝对拥护。冯国邦也没白忙活,多了兴安府的地盘,盖了之前水路收税不成的挫败,皆大欢喜,对贺汉渚都是钦佩不已。 不到一个月,关西之乱便就平息,特使也要回京复命了。 马官生和冯国邦等人为贺汉渚办践行宴,当晚宴毕,已是深夜,贺汉渚回到下榻的地方,丁春山和他同行,问明早几时动身回往京师,却听上司道:“先再去趟叙府吧。我去拜望郑龙王。” 这回的事,能如此顺利,郑龙王帮了大忙。别说他之前还受了伤,就算是没事人,现在事毕,于情于理,无论如何,也不能就这么走了。 丁春山立刻道:“明白了,我明早就安排!司令你早点休息。” 贺汉渚点头,让他也去歇,说完,迈步上了台阶。 丁春山目送上司走到门前,自己便也转身,去往休息的地方。 明早再去叙府,等完事,回到京师,最快,恐怕也是下月中旬了。 也是巧,那个小苏,上司的表外甥,不也是叙府的人吗? 等等,小苏…… 突然间,丁春山想起了一件事。 该死啊!该死! 当时只是觉得奇怪,但没觉小苏的话如何重要,出来后,又天天想着打杀,忙得不可开交,自己竟然全忘光了! “司令!”丁春山急忙转身,飞快地跑了回去。 “我想起来了,月初我离开天城前,司令你叫我找小苏交待下你的行程。当时他说了几句话,让我转给司令你。全怪我!一忙,我竟然忘了!” 贺汉渚正要推门入室,脚步一顿,手停在了门把上,心跳蓦然加快,一时竟有点不敢去听的感觉。 他慢慢地转头:“她说了什么?” 他用尽量平稳的语调,问道。 丁春山的记忆力极好,立刻就将那夜的话说一遍:“小苏说,东西他收到了,不会丢掉的。还说希望司令你早日回去,他想亲口听到你对他说明你的意思。” 丁春山复述完,又被勾出了好奇心,极力忍着才没有问上司到底送了什么东西出去。 他盯着上司,见他依然那样停着,神色似乎有些恍惚,在想什么东西,忽然间,又仿佛回过神,朝自己点了点头,推门,迈步而入,随即关上了门。 正文 第 120 章 贺汉渚在床边静静地坐了良久。 终于,慢慢地,他仰身躺了下去,卧在枕上,闭上了眼眸。 那日启程回往天城,他被忽至的消息留在了站台上,眼看她就要被火车带走了,直觉告诉他,下次再见,或许就是多日之后,冲动之下,他跳上了火车,将那件昨夜想送而未能送出的东西放到了她的手里。 出来后,这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几次,他曾想问自己的下属,那夜让他替自己向她传话,她的反应如何,是否有说过什么。 但每每话到嘴边,始终无法出口,终于,不了了之。 夜深人静之时,当他无法入睡,他便告诉自己,以她的脾气,没立刻将东西交给丁春山让他还回来,便就是最好的消息。 其实,他也知道,这不过是他的一种自我安慰罢了。 贺汉渚没有想到,原来,她不但留下了那枚铭刻了他的名字和许诺的戒指,竟还给了他那样的留言。 丁春山这货是怎么做事的,竟然过去了这么久,才将她的话转到! 但贺汉渚已经没有心思去怪这个粗心的下属了。 他的全部心神都被她的留言所占满了。 她说什么?她盼他早日归去,要亲口听他向她解释他的意思? 原来她当时就已经原谅了他,根本就没有生他的气! 世上怎会有如此可爱的女孩? 他贺汉渚又何德何能,一个陷身泥沼不可自拔的人,不但有幸遇到她,竟还获得了她如此的垂青。 黑夜里,贺汉渚在枕上辗转反侧,极力地制止着心里涌出的想连夜立刻动身回去见到她的那种强烈的冲动。 再忍一忍吧。 叙府的这一趟是必须的。无论是出于致谢,还是别的什么理由,他都得再走一趟。 但他却是如此的思念她。他完全没法入睡。他闭着眼,只能反复地回味着和她单独相处的那短暂的消魂的三个日夜,以此来打发这个漫长的难熬的冬夜。 那三个日夜,是完全只属于他和她两个人的时间。分分秒秒,他们几乎全都黏在一起。 西山郊外那所房子的床上,他缠着她,恣意地占有,只要醒来,便要她和自己做男女之间的最亲密的事,到了后来,大概是她实在受不了他的热情,强行拉他出去爬山,他便将她拉到山道旁的老冬青树后,把她压在斑驳的树干上,和她偷偷地接吻。 他的掌心里,仿佛残留着她身体的丝绒般的触感,他的鼻息里,仿佛飘荡着她皮肤散出的香气,他的耳朵里,仿佛萦绕着她发出的比希腊神话里的海妖塞壬的歌声还要动人的吟哦…… 渴望的燥热犹如脱出囚笼的火团,在皮肤下的血管里奔突,冲撞,无处安放。 黑夜里的呼吸不复平稳,它变得粗重而急促,男人的心跳也越来越快,猛烈地撞击着胸膛。 片刻后,伴着又一声长长的释然般的吁气声,一切终归宁静。 冬夜寒冷,贺汉渚的额上却渗出了一层细细的浅汗。他控制不住,自己暂时解决了身体因她而起的一股渴望,在心里盘算着大概多久能回去,慢慢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略感不安的丁处长早早起身,想弥补自己的失职。 他有种感觉,昨夜在听到自己的转述后,上司的反应不同寻常。 似乎……小苏的那两句话,对他而言,还挺重要的。 他出来的时候,天色还带黑。因为昨夜喝了些酒,大家休息得都晚,他以为自己够早了,没想到上司居然比他还要早!人就站在庭院最高的一处台阶上,双手插兜,背对着他,面朝刚泛出些浅浅鱼肚白的东面天空,眺望远方。 应当是听见了自己的脚步声,他扭头瞥了一眼,淡淡道:“去把弟兄们叫起来,好走了。” 丁春山听他语气并无责备之意,松了口气,忙应声,匆匆叫人准备出发。 天没亮透,晨光熹微之时,贺汉渚轻装简从,只带了丁春山和另几名手下,再次南下,在二月初的这一天,再次入了叙府。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早上,夹杂在来自川、滇以及上下游的商人和众多的由鸦片贩子、掮客、赌徒组成的密集人流里,悄然入了府城的城门,落脚在上回住过的那间旅馆里。 旅馆坐落江边,距离码头不远,交通便利,三层楼,虽已老旧,年深日久,高耸的雕着古老的花卉祥云图案的青砖风火墙头爬满了暗绿色的苔藓,但依然不失宏屋的气派。入住这里的,多是外地来的大商。现在出了正月,各行生意早已恢复,楼下人来人往,各种口音,有些杂乱。 贺汉渚派人再去寻水会的三当家,请转拜帖给郑龙王,随后无事,立在位于顶层雅间的窗前,正远眺江心,想着自己的心事,忽然,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噔噔噔的踏着楼梯上来的脚步声,接着,丁春山敲门,称有客来访。 访客便是叶汝川。 叶汝川这几日恰在叙府,安排发运年后出去的第一批货,刚才正在码头忙碌,年底前一起随他去过天城的叶大匆匆来找,说送客去往会馆,路过江边旅馆,在门口好似看到了贺汉渚,但只晃了一眼,还没细看,人就进去了,不是很肯定。他是下人,不敢贸然上去,赶紧来找,告诉他这个消息。叶汝川放下事就赶来旅馆,向掌柜打听,描述了外貌,便知叶大没有认错人,上楼来找。 “啊呀!真是贺司令你!什么时候到的!到了这里,竟都不知会我一声!” 叶汝川惊喜不已,见到人,连声寒暄。 “我在这里也有间会馆,虽算不上好,没法和贺司令你住惯的那些洋派旅馆相比,但比这里好歹要清净几分。上回在天城吃饭,我就和你说过的。你到了,竟也不叫个人告诉我一声,未免太过见外了!” 他又埋怨贺汉渚不通知自己,不去住自家的会馆。 贺汉渚没想到这么快就碰到了叶汝川。 其实那日清早,动身之前,他也在想,是否趁着这个机会,顺道也去拜访下她的舅舅,甚至她的母亲,那位之前他从庄阗申的口里听到的颇有些传奇色彩的苏家女当家。只是心里始终有点犹疑,觉得自己似乎不配,最后到了动身后,还是没有定下。 现在,大约因她之故,贺汉渚看见这位找过来的“远房表兄”,心里竟有种前所未有的亲切之感,将人请入房间,落座,上茶,先是告罪,随即解释缘由,说自己前段时日到关西出公差,得到了郑龙王的相助,现在事毕,过来拜谢。 “并非是我见外,而是来得突然,知道您忙,怕打扰,又想着在这里联络三当家应当更方便些,也没多想,便住下了。您请见谅。其实原本我就想着等拜会完郑龙王再找您叙旧。” 贺家的这位后人,竟对自己用上了敬称,态度比之去年在天城会面吃饭之时,仿佛来得更是恭敬,甚至有种以后辈自居的感觉。 这叫叶汝川错愕之余,深感担待不起,急忙摆手:“贺司令快别这么说!看得起,叫我一声表兄便是。我明白了,你正事要紧。” 贺汉渚心里下意识有些抵触这个称呼,表面自然不动声色,略过,含糊地应了一声。 叶汝川丝毫没有觉察,继续热心地问:“大当家那里,你现在可有回复了?” 贺汉渚说刚叫人送拜帖去寻三当家,请他代为转交,暂时还没收到消息。 叶汝川道:“你来得不巧,恰好前两日我在码头看见三当家外出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 “大当家的伤情如何,可有新的消息?” “我也许久没在外头碰见大当家了。这些年蒙大当家罩着,水路平安,我三天前来的府城,当时备了些礼,托人送过去,觍着脸问个好,大当家没收,东西退了回来,不过带了句话,平安无事。司令你不必过虑。” 贺汉渚颔首:“大当家无事便好。” “要不这样……” 叶汝川略一沉吟,“三当家也不知道哪天才回,你诚心来拜谢大当家,也不能就这么空等着,不如我再觍着脸托水会里认识的人,帮你去递个帖。” 贺汉渚忙致谢:“那是最好不过了,劳烦您。” 叶汝川笑道:“自家人别见外。真论谢,我外甥在天城那边蒙你照顾,该谢的是我才对。事不宜迟,我这就替你送去。” 他持了帖子匆匆离去,约莫半个时辰后,回来了,说已将帖子送了出去,等着郑龙王的回复便是,又道:“舍妹的夫家在保宁县,走快些的话,不过大半日的路,贺司令你今天左右无事,既然到了,无论如何,一定要去坐一坐的,容舍妹略尽地主之谊。” 郑龙王那边,最快应该也是明天才能有消息。 她的亲舅舅开口了,主动邀请自己她家做客。 贺汉渚不是不愿意。 但实话说,原本他在犹豫的事眼看就要成真了,这一刻,在贺汉渚的心里,一种前所未有的虚怯之感,又生了出来—— 他一时沉默。 叶汝川怎想得到他心里的那些弯弯绕绕,见他不说话,只以为他不愿,再次力邀:“贺司令你若过而不入,舍妹知道,定会怪我不请,往后我怕是再进不去她家的门了。且实不相瞒,方才我回来的路上,便已打发人赶去县里传消息,你不去,舍妹自己也会来这里邀客。” 贺汉渚知是推辞不了了,一横心,顺水推舟,应下。 叶汝川大喜,知他也需更衣做些准备,说自己去准备车马,约定半个时辰后在码头见,先去了。 前些天的饯行宴过后,马官生和冯国邦等人私下各自都送来了赠别之礼。礼物价值不菲,其中便有金条。 这种东西是人情,送来不收,如同是对对方的轻视,贺汉渚自然照单全收下了。但出发前,也没想好到底要不要去拜访她的家人,就没细看,只带上了一匣金条和上次没机会送出手的两根老参,打算这回一并送给郑龙王,聊表心意。现在初次登苏家的门,自然不能空手而入。等叶汝川一走,让丁春山立刻替自己准备登门的伴手礼。 丁春山向来能干,办事利索,很快回来。两匹布,两罐茶叶。 贺汉渚一看,让他带回京师,自用。 上司这是对自己准备的东西不满意了。 东西其实都是好东西,也不算便宜。以上司和苏家的关系,带这样的伴手礼上门,完全不至于失礼。 丁春山心里有点委屈,嘴里也不敢反对,就说再去买,却被贺汉渚叫住,亲自出去了。 叙府商贸发达,各种店铺鳞次栉比。知她母亲应是老派的妇人,贺汉渚备了两匹上好的缎,一件貂皮裘袄,一副金镶玉的凤鸟首饰,看得丁春山是诧异不已。 确实,要是和上司准备的这些礼相比,自己买的东西,是拿不出手,也只够带回去自用了。 贺汉渚备好东西,回来更衣。 平常私下外出,为免惹人注目,他极少穿制服或者西装。这回来得匆忙,更没做好准备,只能换上惯穿的长衫了。好在还算齐整,洗了把脸,出门前,照了照镜,戴上礼帽,便叫丁春山叫个人,带上礼物,到了约定的地方。叶汝川已在等了,见面一道上路,出了府城,去往保宁县。傍晚,快到县城时,道上又迎面遇见了苏忠和苏家的几个下人,说主母收到消息,十分欣喜,派自己带人出来,迎接贵客。 正文 第 121 章 一行人入县城后,暮色已重,但一路进去,依然引来了不少的注目,路人纷纷张望。 叶汝川看起来在这里颇受敬重,在路人的一路招呼下,引着贵客到了苏家。 叶云锦提早收到了回报,知贺汉渚快到,早就换好见客的衣裳,大开正门,亲自领了人出来,候在大门之外。 她先前陆续从兄长的口里听到了不少关于贺家后人的描述,知女儿在天城那边很得他的照应,连兄长年前去探望女儿的那一趟,也颇受礼遇,心里本就对他很是感激,此刻初面,见兄长陪着,走来一名青年男子,作旧式的装扮,虽则常服,却是器宇轩昂,举手投足,一派世家子弟的老风范,还没说上话,登时,第一眼的印象就好得到了极点,立刻去迎,两边会在了苏家的大门之外。 叶汝川替妹妹和贺汉渚做相互的引荐。 叶云锦是主,自然先开口,笑道:“贺司令大驾光临,今日我苏家真正是蓬荜生辉,不胜荣幸!” 贺汉渚接道:“苏夫人您言重,您和我,千万不必客气。这回有事,路过本地,本不敢叨扰苏夫人的,承蒙盛情邀约,极是感激。我名汉渚,表字烟桥,苏夫人您直呼我名字便可。” 叶云锦微微一怔。 自己母亲和对方的母亲是远房表姐妹。自己和他平辈,年长,但对方位高,初次见面寒暄,她自然不能托大,直接以表弟称对方。 他也不叫自己表姐,以苏夫人代称,虽显生疏,但问题不大。毕竟不是什么正经的亲戚关系,还断了十几年,现在是自家主动才结交回来的,以他如今的身份,愿意认亲,还如此照顾素未谋面的远亲后辈,今天又拨冗上门做客,已是给了自家极大的脸面了。 叫叶云锦意外的,是贺家的这位后人,怎的说话的语气对自己恭恭敬敬的,倒好似把自己当成长辈,给她一种他以后辈自居的感觉? 好在叶云锦也是在外走动的人,纳罕归纳罕,没有表露,只以为他敬自己年纪大才会如此。 也是,若他母亲如今还在世,和自己正是差不多的年纪。当下没多想,心里更加喜欢这个谦恭的“表弟”,忙笑说担待不起,随即在附近邻人的张望里,将贵客迎入家门。主客落座,没叙两句,苏家的几位宗族长辈也悉数赶到,一同陪客。 论辈分和年纪,是那位老眼昏花的老秀才三伯爷最高。论声望,则是儿子在省城里做了教育官员的六叔最为卓著。剩下几个,也都是苏家宗族里的头人,在本地有家有业,出去了,人都要称呼一声爷。 叶云锦平日和这几个苏家长辈是面和心不和,逢年过节,照礼数意思一下的交情罢了。但今日家里来了亲戚贵客,心里再厌烦,也是要将苏家族人请来陪客的,否则,两边失礼。 贺汉渚遂起身,向苏家长辈见礼。 众人早听闻叶云锦去年替苏家攀了一门贵亲,说对方是从前贺家的后人。又从那个儿子在省城里做官的六叔口里获悉,贺家后人如今在京师那边是如何如何的位高权重,终于有机会见面,全然不顾长辈的身份,拉下老脸,一张开嘴,什么龙驹凤雏,丰采高雅,久仰大名,神交已久,全都出来了,争相奉承。 这于贺汉渚而言,不过是个小场面,面带笑容,一一应对。众人见他态度谦和,毫无架子,愈发可劲地攀交情,一时间客堂里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红莲笑容满面地过来,说饭已备好,请司令移步。 叶云锦便起身,领客转到饭堂。 她虽一女流,但当家多年,坐主人位,理所当然。只是一张饭桌,也只有一个上宾之位。 众人不约而同,纷纷推举贺汉渚上座。贺汉渚坚决推辞。推来让去,最后终于让那个走路都要人扶的三伯爷颤巍巍地坐了下去。 次座,众人又推贺汉渚。 贺汉渚再拒,请叶汝川入座。 叶汝川受宠若惊,起先也是坚决不肯接受,定要贺汉渚坐,道自己和他同辈,不过虚长几岁罢了,何况,他今日是客,自己是万万不敢越座的。 贺汉渚诚恳地道:“叶老爷为本省的行业翘楚,一向有古道热肠之名,我虽从小外出,但也是有所耳闻,对叶老爷向来敬重。我又年轻,不经事,怎敢自大。这个位子,非叶老爷莫属。” 苏家的那些个长辈原本向来是看不惯叶汝川的,背地里编排他,说他手长心贪,想控制叶云锦,继而侵夺苏家产业。但现在,这意思很明显了,贺汉渚是要抬举他。虽然不明就里,也不知道贺家的这位大人物怎如此看重叶汝川,但个个全都是人精,又岂会悖逆他的意思。 六叔立刻笑哈哈地道:“俗话说,娘舅大过天,舅老爷你就是我们苏家的自家人!平日你忙,难得一聚,今日叫我沾了贺司令的光!舅老爷你快请入座,等下我还要敬你一杯!” 其余人也纷纷附和。 叶汝川实在退避不过,没奈何,最后勉强坐了下去,贺汉渚这才坐他的下手位。其余人也各自照着齿序和地位,终于,全部入座,接下来就是开场酒。 叶云锦是主家,先端酒,站了起来,注视着贺汉渚笑道:“我儿雪至在外求学,离家千里,承蒙贺司令的大力照应,方顺利落脚,如今还略有学成,我这个做母亲的,除了感激,别无他念。今日贺司令又来家中做客,是我苏家之荣。我这里是乡下地方,小门小户,实在没什么可待客的,只能自饮为先。水酒一杯,不成敬意!”说完一饮而尽,意态豪爽,丝毫不输男子。 座上那些个苏家的长辈相互对望,默不作声。 照规矩,现在须得客人回酒了。 丁春山就立在近处,等着这一刻,遂插话,道上司现正戒烟戒酒。非不敬,实是医嘱难违,只能以茶代酒,请主家见谅。 他这是常规操作而已。 好似是在上司遇到苏家儿子这个医师之后,最近终于听进了劝,幡然悔悟,知道惜命,肯遵医嘱了。每逢这样的场合,丁春山便会适时开口,替上司推酒。两人已然配合默契。 就是前些天的那场践行宴,上司也没喝。当时同样是丁春山及时出言解释,众人表示理解,身体第一,贺汉渚遂顺理成章,以茶代酒。 这种酒场往来,能不能以茶代替,其实全看双方的地位,以及谁想结交谁。 地位高的,被求的,愿喝,对另一方来说,固然是给面子锦上添花,不喝,也不算什么失礼。 叶云锦知贺家的孙少爷小时候就身体不好,现在虽然看着和平常人没什么两样,但既然开了口,又怎会要对方喝酒,立刻命下人撤了客人的酒,以茶水代替,笑道:“医嘱大过天。贺司令你不嫌弃的话,到了我这里,一切都如同自家,以方便为上。” 丁春山见自己的任务完成,便闭了口,正要退出去,没想到上司竟微微抬手,拦了前来撤酒的苏家下人,接着,自己提壶满斟一杯,随即起身笑道:“我无大碍。苏夫人是女中豪杰,汉渚闻名已久,今日有幸对饮,岂能失礼。” 说完,双手举杯,也是一饮而尽。 丁春山再次诧异。叶云锦也是意外。同桌的那些苏家长辈反应了过来,纷纷看向叶云锦,眼里暗藏羡妒。 贺汉渚回敬主家完毕,继续自斟了第二杯,单独再敬叶汝川。最后斟了第三杯,向在座的苏家长辈也共同敬了一圈,这才释杯,请叶家兄妹和在座的众长辈见谅,说等日后有了机会,自己再弥补今日之憾。 倘若说,刚开始在门外的初见感觉,还有可能是错觉的话,现在,贺家孙少爷的这一番做派,叶云锦是丝毫不再怀疑了。 对方确系,刚才就是在苏家的宗族面前抬举自己。 但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对自己和兄长这么敬,见同桌的那些个苏家叔伯轰然大声叫好,说他豪气干云什么的,只能压下心中不解,笑着招呼用饭。 宴席是叶云锦特意请了县里的大厨来家里掌勺的。 当地有九斗碗待客的风俗,即家中再穷,客人登门,桌上也必须要有九个荤菜。贫寒之家为了撑门面,就在碗下以边角料或者笋芋粉条等物填充,表面覆肉,而富贵人家为彰显身份,又不满足于普通的肉菜,会在碗里添加各种名贵食材,于是蹄筋、海参、鱼翅等等,全都入菜。 今天要招待的是上宾,苏家的饭桌之上,不但上了顶好的配菜,还把九大碗扩成了十八碗,山珍海味,无所不包。主人存心交好,客人放下身份,又有那七八个苏家长辈连番捧场,可谓是宾主尽欢,气氛极好。 叶汝川心情大好,不知不觉喝了不少,正有些醉意,冷不丁突然听到苏家的那个六叔公问自己儿子何日学成归来。 他心里咯噔一下。 儿子早就弃学归国,现在在天城那边当了个小警察。这种丢脸的事,他怎么肯让别人知道。年前回来之后,气不过,只在妹妹叶云锦一个人面前发过牢骚,外人那里是瞒得如同铁桶,一个字不提,连红莲都不知道。每次被人问起,就说儿子还在东洋留学。没想到今晚这个关口,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个六叔竟问起了这个。 他儿子在省城里当了个官,叶汝川知他是存了想和自己攀比的念头。要是照实说,岂不是当众自打嘴巴,颜面尽失,但要睁着眼睛说瞎话,道儿子还在留学,坐他手边的贺汉渚又分明是知情的。这叫他怎么扯谎。 叶汝川登时说不出话来,见满桌人都看着自己,支支吾吾,无以应对。 叶云锦知兄长爱面子,看他被问住了,脑门上都迸出了一层汗星子,正想打个圆场把问题混过去,忽听贺汉渚开口:“六叔问的应当是贤齐吧?也是巧,年前我在天城,遇见他表弟,偶听她提了一句,说她表哥明年便就毕业了,成绩骄人,等他回来,便可大展身手。” 苏家长辈一听,忙恭喜叶汝川,说等贤齐回来,再有贺汉渚这个现成的表叔提携,往后是前程无量云云。 叶汝川没先到贺汉渚竟会主动开口替自己解围,全了他的脸面,大大地松了口气,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心里又是羞惭,又是感激。 叶云锦看了眼贺汉渚。 接下来桌上再没出什么意外,一顿饭终于吃饭,包括叶汝川在内,苏家的那几个叔伯全都喝高了,争相力邀贺汉渚明日到自家做客,贺汉渚随意应对了几句,众人被各自家人扶着,醉醺醺,心满意足地去了。 叶汝川也是大醉,叶云锦叫人送兄弟去休息,他不去,挣脱了出来,晃到贺汉渚的面前,拍他肩,大着舌头道:“大兄弟!够义气!往后啥事,你开个口,我叶汝川要是不应,我就不是人……”说着晃了一下,险些站不住脚,亏的贺汉渚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口里连声感谢。 叶云锦见兄长醉得不像样了,怕他在客人面前再弄出笑话,忙喊苏忠。苏忠拽着舅老爷强行带走,场面这才消停了下来。 已经不早了,今夜贺汉渚自然是要留宿的。叶云锦和红莲带着几个下人,亲自送客到客房去休息。路上,叶云锦话不多,只说了几句今晚招待不周之类的客气话,红莲却不住地向贺汉渚打听自家少爷在外头的情况,问他知不知少爷的寒假是怎么过的,年又是和谁过的。说:“少爷打小是我看着大的,这么多年,去过的最远的地,也就是省城了。每个年都是家里头过的,就这回例外。家里这边,大年三十晚上,热热闹闹。虽则知道少爷在那边有您这位表舅顾着,自然是放心的,但想她一个人,还是有点记挂。我要是话多,贺司令您别见怪。” 贺汉渚看得出来,这个胖胖的小脚妇人提及她,满心满眼全是牵挂。同行的叶云锦虽没开口,但也望了过来,眼底带着一缕掩饰不住的关切之意,登时心虚,哪敢说她是和自己在一起的。 他顿了一顿,含含糊糊地说,自己也不清楚,但听闻她很得校长夫妇的喜爱,除夕仿佛是在校长家里渡过的,还一起吃了年夜饭。 红莲原本就怕女公子一个人,凄惨惨地渡过大年夜,想起来就难过,闻言松了口气,十分高兴,连说校长夫妇是好人,自己要去庙里给他夫妇二人祈个福。 叶云锦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将他送到院门前,停步,含笑请他进去休息。 这一夜,躺在苏家的床上,闭目,听着窗外夜风吹过走廊的声,贺汉渚久久无法入眠。 终于见到了她的母亲。 叶云锦款待自己,热情而周到,但又不会有令人不适的过分殷勤之举。这让贺汉渚生出了一种久违了的宛如归家的亲切感觉。 他对这个行事爽利的妇人很有好感,也庆幸自己今天来了这里,得见她的家人。 有那么一瞬间,贺汉渚甚至生出了一种冲动,想立刻再去面见叶云锦,将自己倾慕她女儿的事告诉她,希望获得她的许可。 然而,这念头如光如电,刚冒出来,就立刻寂灭了下去。 他希望自己能堂堂正正地向她的亲长表白自己对她的喜欢。 然而,他有这样的能力和资格吗? 一个连明天有没有的都不知道的人,拿什么去向她的亲长请求许可? 叶云锦看着强干,但对女儿的眷眷之情,还是表露无疑。她还有她的兄长叶汝川,都是如此地信任自己。 自己却做了什么? 表面一本正经,高高在上,背着人却私德全无,不但窃了苏家香玉,还没法顾全未来。 他有点不敢想象,要是哪天,让他们知道了自己对她做下的事,他们会是如何的反应? 他得偿所愿,得到了她,也以那枚镌有自己姓名的戒指赠她,以为许诺。 然而,他贺汉渚,到底能不能做到,守住这个诺言? 这一夜,贺汉渚便如此,在欣喜和愧疚的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感情交替反复中睡了过去。 第二天,他醒得很早,天还没亮,穿好衣服,从房里出来,到了院中,舒展身形,活络筋骨。 他小的时候,祖父为了让他增强体质,聘来了有名的武师,悉心教授他拳脚和功夫。从他六岁开始,一直学到了十二岁。 后来的这么多年里,他在阴沟里挣扎向上,这早不是每天清早的必修了,他对自己的身体也浑不在意,但为纪念感情深厚的祖父的缘故,倒也没彻底废弃。 尤其是最近,在为她戒烟戒酒之后,他又特别想再重新捡起小时候的这个功课。 他劲道沉稳,发力如山,打完一套拳脚,天光已亮,人立在院中,闭目片刻,睁开眼,感到耳聪目明,神清气爽,浑身的筋骨和血气仿佛都舒展了开来,四肢百骸,充盈力量,身上也出了热汗。 还早,苏家的下人大概以为他仍在睡觉,还没送来洗漱用的水。 贺汉渚便开了院门,凭昨晚的方位记忆,朝厨房的方向找了过去,转过一道走廊,看见叶云锦和苏家的管事苏忠两个人站在路旁,在说话。 贺汉渚正要上去招呼,隐隐听到苏忠似乎正在提自己,脚步停了一下。 “……夫人,贺司令送您的伴手礼也十分贵重。您看怎么回礼为好?”管事询问主母。 叶云锦交待了一番,苏忠点头应是,笑道:“说起来,贺司令昨晚是真的给夫人和舅老爷面子。那几位回去了,醉了还好,要是醒着,我估计都睡不着觉了。” 叶云锦一笑,想了下,又问:“你昨晚送舅老爷去休息,有没问他给大当家那边送东西的事?” 苏忠道:“问了。舅老爷让我和你说一声,咱们两家一并送去的东西,大当家全都没要,退了回来。不过,捎了句话,说他平安无事,也感激好意,请舅老爷不必记挂。” 苏忠传完话便没再出声了,悄悄看着主母,神色似乎有点不安。 叶云锦面容也渐渐转冷,沉默了片刻,忽然哼了一声,淡淡地道:“罢了,他是什么人,瞧不上咱们,人没事就行了,不收便罢,由他!你去看看,贺司令起了没。我去厨房瞧下早食,他出身官宦人家,饮食要比咱们这种人家讲究。他不和咱们摆架子,咱们自己不能怠慢了贵客。” 苏忠仿佛松了口气,忙应是。 叶云锦不再停留,说完,迈步,往厨房匆匆而去,苏忠也转身,走了过来。 不知怎的,贺汉渚忽然就想起了早先从庄阗申那里听来的关于叶云锦和郑龙王的一些传言,见苏忠朝这边来了,下意识地立刻退了回来,折回到自己住的地方。等苏忠来叩门,才如同刚起身的样子,出来,开门。 这个早上,贺汉渚用过了叶云锦亲手替他烹的早饭,叶汝川也酒醒,起了身。贺汉渚再盘桓片刻,谢过主人的盛情款待,说要动身回往府城了。 叶云锦知道他还在等着郑龙王的消息,便也不再强行挽留,将他送了出来。叶汝川和他同行回去。刚出县城的门,苏家的那些个叔伯闻讯,追了出来,再次苦苦留客。 贺汉渚再三拜谢,费了好大一番劲,又放话,请他们下回去天城,尽管来找自己,最后可算是得以脱身,在保宁县县民的注目下继续上路。 他是在晚上九点多的时候回到府城的。和叶汝川分别,径直回了自己住的旅馆。刚进去,他留在旅馆里的一个手下就递上一封回帖,说傍晚,郑龙王的一个手下送过来的。 贺汉渚立刻接过,拆阅。 郑龙王在回帖里说,收到了他的重礼和慰问,不胜感激,自己在江边码头的船里恭候,请他回来后,见帖,移步相见。 正文 第 122 章 今夜云层厚重,月影朦胧,那片由双江交汇而成的宛若龙头形状的江湾漆黑一片,码头前的广场上,白天的喧嚣和热闹也消失了。 贺汉渚停在初春的这个潮湿而阴冷的江埠头,眺望了一眼那阔远的黑魆魆的对岸,收回了目光。 他的近旁,沿岸是一字排开的不计其数的夜泊船只,大部分都被吞没在了夜色里,只少数宿人的船里,这个点,还隐隐能看见舱里透出来的点点黯淡渔火。 一个苦力打扮的醉汉,嘴里哼着不成调的俚曲,晃晃悠悠地从他的近旁路过,显得四下愈发寂静了。 他耐心地等待了片刻,一条泊在他左手方位距他不过十几米的大篷船忽然仿佛活了过来,往他所在的埠岸缓缓地荡来。眨眼之间,船头也突然多了一个身形健硕的光头汉子,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在船快到岸的时候,纵身一跃,敏捷地稳稳落地,随即,那人走到他的面前,躬身恭敬道:“大当家在等您了。司令请上船。” 丁春山带着两名手下,就立在贺汉渚不远之外的身后。 显然,那位带了点神秘色彩的水会的大当家,此刻人就在舱里。 他观察了下船。 这是一条极其普通的旧篷船,看起来就和停在附近的其余船只一样,毫无显眼之处。但舱的门窗后却是乌沉沉的,从外看,透不出半点的光。 刚才要不是这条船突然动了,汉子现身在船头,他没想到这条船里竟还有人。 上司就要登船了,他想跟上去,那人略略抬手,阻了一下。 “对不住您,大当家只见贺司令一人。” 汉子的手在他面前稍稍拦了拦,便立刻缩了回去,态度也显得愈发恭敬了,但说话的语气,却带着几分不容反对的意味。 丁春山有点不放心,看向上司,见他转过脸,朝自己微微颔首,无可奈何停在了岸上,注视着上司上了船。 舱门打开,终于漏出来一道照明的光,但随了上司的身影消失在舱门里,刚透出来的光又迅速地消失了。 周围再次陷入昏暗。 光头汉子也没跟进去,像他出现时那样,在夜色之中,忽然就隐身在了船头,人也不见了。 丁春山看着船离岸,向着龙头处的那片辽阔江心缓缓驶去,最后停下,抛锚在了双江交汇的江心里。远远望去,犹如矗在那里的一座孤礁。 跟随上司多年出生入死的经验和直觉告诉他,对方不像是有敌意,自己不必过虑。但出于谨慎,还是叫来身后一个被他派出去今日打探消息的手下,盘问所得。 手下低声告诉他,水会以郑龙王为首,最早下面有另外九名当家。老二从前因故没了,郑龙王为纪念兄弟,一直空着位置没有填补。其下就是老三王泥鳅。这两年,这边码头的事,多由王泥鳅和他下面的一个绰号叫和尚的人管着。今天白天,他在附近远远看见过这个光头汉子,就是和尚,确系水会的人。 丁春山听了,这才稍稍放下了心。 他和豹子不一样,不是贺汉渚的旧族故人,但他对上司的忠诚丝毫不逊豹子。 他出身于南方农村的一个小地主家庭,小时读书,中学快毕业的时候,父亲病死,家道就此落魄,再无力支撑他继续求学。当时时局又风起云涌,他便投笔从戎入了行伍,恰投在了贺汉渚的麾下。 他很幸运,行伍里极少有像他这样受过教育的士兵,他作战又不畏死,很快被贺汉渚注意到,提拔了上来,最初是做秘书官。后来大概觉得他是可造之材,做秘书可惜,也是为了替他谋取资历,送他去了国内最著名的一所陆军学校。早年从那里出来的许多人,现在都成了叱咤风云的人物。他接受了两年正规的军事教育,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后,没有丝毫的犹豫,放弃了别的机会,回来继续跟随老上司辗转,一路升迁,直到现在。 他对上司怀有的这种必要时可用性命去守的忠诚,固然是出自于知遇之恩,但除了感恩,更多的,还是来自于对上司能力的崇拜,以及,发自他内心的敬重。 各派混战的这个时代,普通士兵地位低下,在诸多当权者的眼里,就是一群拿钱卖命的丘八,上了战场便形同消耗品,死了,自然会有新的来代替。士兵的命贱不如马。至于死后对家属的抚恤,更是动辄克扣,制度形同虚设。 他的上司固然也是慈不掌兵,甚至在外还有心狠手辣活阎王的名声,但对于为他打过仗的官兵和做过事的下属而言,他是如今罕见的会拿下面人当人看的上位者。每仗他必力求最小伤亡,对于死了的士兵的抚恤,更是不会有半点含糊,再难,也是优先发放,绝不短缺一分。早年他就曾亲手毙掉了一个私下克扣阵亡士兵抚恤的军官,那军官还有点来头,是王孝坤的一个远亲。所以,在早几年打仗,他带兵之时,固然也遇到过军饷短缺导致欠饷士兵集体喝粥的困难时期,但手下,却从没有像别的部队那样,动辄哗变。 爱惜士兵的性命。没钱就和官兵一起喝粥。来了钱,立马下发。绝对不扣死人的钱。 乱世当兵混饭吃,能遇到这样的上司,还有什么可求的? 在丁春山渐渐进入这个权力的世界,也完全地融入其中,明白了从上到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后,他越发感觉到了自己当初投对人的幸运。 他极力眺目,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江心。 夜深了,湿冷的夜霾渐渐浓重,浮荡在黑色的江面上,锁住了那条停在江流中央的蓬船。 他按捺性子,寸步不离地等着,等待上司上岸归来。 贺汉渚入了舱,舱门“吱呀”一声,在他身后关闭。 他没立刻前行,而是停在舱口,抬起视线。 舱篷的顶上悬了一盏马灯,发出一团昏黄的光,借着这团光,他看见舱门的对面摆了张竹椅,上面坐了一个身形精瘦的人,粗衣布鞋,花白色的短发,脸上有道看着年深日久的伤疤,浓眉下,两道目光深邃,不怒自威,皮肤是长年在外经受风吹日晒的那种古铜色,所以看不出明显的年纪,大概是在五六十岁之间。 这个人应该就是他此番特意前来拜望的郑龙王了。 精悍,深不可测,这是贺汉渚与对方四目相对之时,得来的第一印象。 但这条水上的龙王,此刻却似乎有些虚弱,坐着,身上还覆了条毯子,见他进来,也没起身,只是脸上露出些许的浅浅笑意,朝他微微颔首,指了指摆在对面的一张椅子,道:“失礼了,贺司令勿要见怪。请坐。” 他的声音低沉,说话之时,看着他的目光温和,完全不像是一个叱咤水路几十年的江湖人物,倒更像是一位年长慈爱的长辈。 贺汉渚立刻便明白了,郑龙王的伤情应该还没痊愈,但也没多问这种不该自己问询的事,没入座,而是上前几步,停在其人面前,恭敬地道:“上次承蒙龙王襄助,给了我天大的脸面,我才得以顺利解决关西之乱,平乱后,我想着回去之前,无论如何也当面见龙王表谢,所以回来贸然再次求见。多谢大当家赐面,请受我一礼。” 他循旧制,向郑龙王郑重行礼。 郑龙王摆了摆手:“贺司令不必多礼,放个人,于我只是一桩小事。况且关西的事,我前些时日也略有耳闻。你能这么快就平乱,可见能力卓著,绝非凡人。贺司令你是胸有丘壑腹吞乾坤之人,此番有我没我,于大局并无影响。客气了,不必站着说话,请坐。” 他再次让座。 贺汉渚终于坐了下去,简单讲述了下自己平乱的经过,最后道:“冯国邦在其中帮了大忙。倘若不是龙王放人,替我平白得他感激,他也不会这么痛快就下了决心全力助我。” “总之,我欠龙王一个天大的人情。无论是现在,还是往后,若有效力之处,请龙王开口,我虽不才,但必尽全力!” 贺汉渚说完,注视着对面沉默着的郑龙王。 他自忖与对方从无往来,更谈不上有渊源——非要说渊源,那就是去年在出川的路上,王泥鳅救了自己。这样说起来,还是自己先倒欠人情。 然而这回,他竟如此痛快地又替自己做了如此大的一个人情。 不弄明白,他怎么安心回去。 不过在他心里,也早略有考虑。 以他的推测,极有可能,郑龙王是有事想要自己替他去办。 所以,哪怕再归心似箭,他也必须先回来再走这一趟。 其实这样最好不过了。既能顺势结交这位平日没有机会认识的西南水路之王,也能还掉人情——他一向最不愿欠的,就是人情。 凭了感觉,他知船已停在了两江交汇的龙头江湾之中,江流变得湍急,船头船尾虽落下了锚,但还是被冲得微微摇摆。舱顶的马灯随之左右摇动,光晕晃荡,投在对面郑龙王的脸上,令其蒙了一层莫测的暗影。 贺汉渚耐心地等着对面的人开口,片刻后,听他缓缓道:“贺司令不必执着,郑某是在还你人情罢了。” 贺汉渚一愣,旋即反应了过来,对上了郑龙王投向自己的目光,没接口,知他必还有话。 果然,听他又接着道:“你对早年义王手下所谓郑大将窖藏一事,应当不陌生吧?” 贺汉渚再次愣怔。 十几年前,他的祖父和贺家满门就是因为所谓的长毛窖藏而横遭大祸,直到现在还有人认定他知道窖藏的秘辛。他怎么可能会陌生。 他看着对面的郑龙王,忽然想起了传言里那个和自己祖父有过往来的姓郑的大将。 眼前的这位郑龙王,也姓郑,又在自己面前主动忽然提及这件旧事。 难道…… 他紧紧地盯着面前的郑龙王,心脏飞快地搏跳了起来。 郑龙王仿佛感应到了面前这个青年人的所想,却是神色如常,淡淡地道:“你猜得没错,我就是当年那个郑大将的后人。我也见过你的祖父,那年我十二岁,令祖当时也很年轻,三十左右的年纪吧,官任监察御史,受命来与我父斡旋,解救围城人质。倘若贺司令你有兴趣,我倒是可以和你说下我知道的一些旧事。” 贺家没有私藏所谓的什么长毛窖藏,这一点,贺汉渚绝对可以肯定。 但实话说,这些年以来,在他的心里,也隐隐存了一个疑问。 祖父年轻的时候,是否真的如传言所讲,同情那位造了前朝反的义王手下郑大将,暗中助力对方脱身,于是招致谣言,说什么对方在事败之际,将窖藏的秘辛托付给了他,最终,多年之后,官场倾轧,在有心之人的拱火陷害之下,终为贺家惹来了私通逆贼隐匿窖藏的滔天罪名。 但时间过去已经太久了,那时自己根本还没出生。 他本以为这成了一笔糊涂账,自己这辈子恐怕都没机会获悉真相了,没有想到,今夜,就在这条船的舱里,在他的对面,竟坐着当年那位郑大将的后人。 贺汉渚慢慢地坐直了身体,神情肃穆,道:“愿闻其详。” 正文 第 123 章 船舱之中,一老,一少,中间一盏马灯。 往事本已如烟,但随着郑龙王的讲述,又渐渐变得清晰了起来。 郑龙王本名道先,父亲是义王麾下的一名心腹大将,在他出生之前,天京已陷入内讧,义王率部出走,郑大将誓死追随。数年后,义王被俘,受凌迟之刑,却是凛然不惧,从容就义,第二年天京也彻底陷落。但郑大将依然不甘,带着剩余的还愿跟从的旧部继续作战。他想要继承义王遗志,誓反清廷到底,就这样东西转战,又过去数年,渐渐地,他的心里也明白,大势已然去了,他再是满腔愤勇运筹帷幄,凭一己之力,想扭转乾坤,也是不可能了。 他甘愿秉承义王遗志战死阵中,但追随他的,多是并肩多年的忠臣和义士,身后有老有小。郑大将不忍再让他们随自己送死,决意遣散人马,但大部分的手下都不愿离开。 郑大将最后做了决定,给愿意走的发放安置银,不愿走的,和他一道远迁西南,寻个隐居之地,先落脚,等日后,倘时机再来,重举反清大旗。 然而,一个拿了钱走掉的人却出卖了他,向当地的一名皇族将军告密,称义王死后,多年累积的窖藏埋藏所在,只有郑大将一人知晓。那将军为夺窖藏,亲自领兵追击到了芦山一带,郑大将神威无敌,在阵中冲杀进去抓获将军,又一番血战后,领着身边仅剩的最后几百人马突围而出。 当日,前面是夹门关,后面是大批的追兵,最后的生机就是夺下夹门关,以那名将军为质,谋求后路。 分明是一场惨烈至极的对战和厮杀,但在郑龙王讲来,却是语气平静,仿佛那些都真的只是过眼云烟。 他望着对面凝神在听的贺汉渚,继续说道:“天国不存之后,我父领着最后的孤军,和清廷继续对抗了多年。聚在我父身边的人,无不骁勇善战,以一敌十。我也出生在我父追随义王转战的途中,六岁握刀杀人,那一年,我十二岁,却已经历过了大大小小不下数十个仗了,当时,我随我的父亲和那些叔伯一道,以几百人之力夺下城关,随后,和追到的围兵,对峙了半个多月。” “清廷的副将为了救回将军,答应放走我们。但有义王的前车之鉴,我父不信这些人。他死无妨,他想为这最后的几百人谋条活路。” “我父当年带兵,体恤百姓,杀贪官,惩恶绅,当地乡民皆是同情,曾千方百计暗中加以掩护。令祖当时在京师做官,因是本地之人,贺家在当地又是名门世族,深孚众望,所以被调来担任参军,赞画方略。我父拒绝谈判,直到你祖父的到来。” “我父答应见面。你的祖父也是大无畏,接受了孤身入关的条件,冒险单独见我父亲,面谈过后,达成条件。” “我父许诺不走,在我和他的部下全部撤离后,他将释放将军,并自戕,人头任凭令祖取去交差。” “令祖在见过那个被俘将军的面后,征得对方同意,答应保证让包括我在内的这几百人安全离开,绝不派人尾随,也不再计罪。双方为取信对方,皆以子孙后裔福祉,对天立下毒誓。” 从他上船后,郑龙王一口气说了这许多的话,精力似乎有些跟不上来,人慢慢地靠在了椅上,语速也放缓了。 他停了下来,微微闭目,似在回忆往事,又似在平复着此刻的内心情绪,片刻后睁眼,继续说道:“我至今仍记得我父与我诀别时的留言。他对我说,令祖人品应当可以相信。谈判之时他曾试探,称可将义王窖藏的秘密也一并告诉他,事后,愿和他私分,以此来换取他对我和这几百人的保护。但令祖不假思索严词拒绝,称应将窖藏交与朝廷,若是如此,我父不用自戕,他可以代我父向朝廷求情,将功折罪,饶过一命。” “我父深恨清廷,死意已决,怎肯苟延残喘,何况他也不信清廷,鞑人怎知信义。他叮嘱我,倘若侥幸能够脱身,往后就此埋名,不必再想着为他或者义王复仇了,余生寻找并周济从前那些战死的部下家小,娶妻生子,安度一生。” 纵是一代悍枭,末路赴死,舐犊之情,亦是表露无疑。 贺汉渚听到这里,不禁微微动容。 郑龙王靠在椅上,却是一笑:“贺司令,我父当日确实没有错估那些人,不过,也没有信错令祖。果然,在我与那几百叔伯出关三日,我父依照诺言,释了将军并自戕之后,那些人便不顾令祖反对,悍然毁约,四处通缉,设下天罗地网追查我的下落。半个月后,我因受伤未愈,行踪泄露,危难之际,令祖派人送来了消息,我方得以脱身。此后我便行走江湖,日复一日,谨记我父临终之托,寻找当年那些旧部散落出去的还活在各处的家人。不瞒贺司令你,今日在我水会之中,便有不少是义王和我父旧部的后人。” 郑龙王终于讲完了这段发生在四十多年前的早已湮没在了历史云烟里的往事,贺汉渚的眼前仿佛也出现了那过往的一幕一幕。英雄末路,血和战,生与死,阴谋和诺言,一时之间,心潮涌动。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 “大当家便是因我祖父与令尊以及你当年的那段渊源,这回才襄助于我?” 郑龙王先是颔首。 “令祖信守诺言,事后,据理力争,以一人之力,反对毁约,助我脱身,高义令人敬仰。你是他的后人,既然寻了过来,我若能够助力,自然不遗余力。” 贺汉渚起立,再次郑重道谢,态度极其诚恳。 郑龙王示意他坐回去,注视着他,忽又微微一笑,跟着摇了摇头。 “不过,贺司令你其实也不必过于放在心上。我固然愿意出力,但我所谓的还你人情,并非是说这个。” 贺汉渚再次微怔。 “当年之事,我郑家不算欠了你祖父的恩情,双方各自守诺,履约罢了。令祖忠于清廷,事后也因救回将军,又获得我父首级,以功得了提拔。” “至于到了十几年前,令祖因当年之事蒙冤,你贺家家破人散,事情,我也是知道的。固然,灭门之祸是因旧事而起,但冤有头,债有主,害了令祖与你贺家满门的罪魁,非我郑氏,而是清廷和陆宏达之流的小人。” 贺汉渚不得不承认,郑龙王这平静,甚至是带了几分冷血的话,其实也确实说到了点子上,并没有半点的错。 “那么龙王可否告知,所谓的还我人情,到底是什么人情?” “恕我愚钝,倘若不是祖上渊源,我贺汉渚今日何德何能,叫龙王给了我如此的脸面。” 郑龙王凝视着他。 “我是为了叶氏的女儿,还你对她的救命之恩。” 音落,贺汉渚一定。 他震惊地望着对面的郑龙王,半晌,当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之后,回过来神,无数个疑问便争相地涌了出来。 郑龙王怎么会知道苏家少爷是女儿? 贺汉渚顿时想起关于他和叶云锦的传言。 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又怎么断定自己知道了她身份的事? 所谓的救命之恩…… 难道是说年前发生的火车爆炸案? 贺汉渚想开口,然而一时之间,太多的疑问,根本不知自己先该问什么才好。 他顿了一顿,最后还是没有发声。 他知道,对面的人一定还会继续说下去的。 果然,他听到郑龙王继续说道:“叶氏早年于我有极大的恩,我无以为报,只盼她母女二人能一生安好。上回她遭遇火车爆炸,你救了她。要不是你及时赶去,她人可能已经没了。这是天大的恩情。别说一个冯国邦的儿子了,就算十个,一百个,也抵不上你救下她的恩情。” 在贺汉渚的心里,各种情绪再次猛地地冲击而来。他仿佛若有所悟,却又不敢肯定。但很快,他便镇定了下来,略过了不该他问,也不必他多问的事,理出了一个头绪。 “敢问龙王,这件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当日火车爆炸一案的动静实在过大,没法制止报章的报道,但明面上,外界和大众并不知道当时她和自己换了行程险遭误杀的内幕。这事连她家人都分毫不知,郑龙王人在西南,怎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郑龙王道:“四方会陈英的义父是我父的旧部。当年从夹门关离开的时候,他正当青壮。十几年前,我和他重新见了一面。” 贺汉渚再次惊了一下。 郑龙王却是神色如常,仿佛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继续道:“叶氏之女出了远门,家人鞭长莫及,故我拜托故人,若她遇到她自己解不了的大事,请照拂一二。不瞒你说,得知火车上的人是她后,四方会当时也连夜派人前去搭救,但终究还是没能赶上火车。所以我对贺司令你是加倍的感激。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贺汉渚想起当时那颗手|雷被投入车厢的惊险一幕,依然是心有余悸,愧道:“大当家你言重了。起因全是我的过,她是遭了我的连累,倘若她出意外,我是万死不辞其罪。救她本就是我本分。” 郑龙王微微一笑,看着他,停了一停,忽道:“贺司令,我听说,去年的这个年,她是一个人和你在京师过的?” 贺汉渚的心又是咯噔一跳,猛地抬眼,望了过去,对上了两道已然转为锐利的目光。 一阵短暂的茫然和不知该如何应对的感觉过后,贺汉渚听到郑龙王又道:“恕我冒昧,再问你一句,贺司令,你当时的伤情,真的重到须她陪伴在你身边,和你一起过年?” 贺汉渚陡然便清醒了过来,他对上了对面那眸光沉沉的犹如老猎人的一双眼,沉默了片刻,终于,带着几分艰涩,低声地道:“你知道了?” 郑龙王精明的眼盯着他,起先没说话,半晌,道:“那么你和她……是真的了?” 见他没应声,显然是默认,郑龙王的眼底掠过了一缕恼怒之色,但迅速地压了下去,眯了眯眼,道:“也是巧合罢了,就是前几天的事,我收到了陈英义父派人送来的金疮药,还有问我伤情的一封书信,信末他提了下,道这个年,她是和你一起在京师过的,说你对她很是照拂,叫我放心。” 事情是这样的,年前那日,陈英义父想起郑龙王曾托自己照拂苏家儿子,恰好四方会从前也是得到苏家儿子的帮助才洗刷了罪名,便派人上门去送年礼,到了,家中却是无人,查了查,得知苏家儿子去了校长家中过年,便作罢,放下东西走了。 年后初二的那天,叶贤齐巡逻,路过四方会总舵的地盘,进去给老爷子拜年,谢礼,陈英义父问了句苏家儿子,才知道原来他为了照顾贺汉渚的伤,年是在京师里和他一起过的,现在人还没回来,便在发给郑龙王的这封信里提了一句,本是好意叫郑龙王放心,但说者无心,听者却是有意。 以郑这样的老|江湖,事关放在心里的人,能猜到点什么,也不是难事,果然,刚才不过略微施压,这个贺家的孙子,自己便就承认了。 郑龙王一扫先前的疲态,身体挺得笔直,双目如电,紧紧地盯着对面的这个年轻人。 “我不通官场,但想来官场之凶险,不逊江湖,乃至更甚江湖。至少,江湖还是个讲规矩的地方。贺司令,你不是甘于平庸之辈,何况你还身负血仇,深陷其中,你不进,便没有退路,个中难处,你应该比我这个门外之人更是清楚,我不多说了。我也非常欣赏你,但是,恕我直言——” “贺司令,你和她,不是同道中人。” 最后,郑龙王缓缓地说道,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宛如重锤,直击贺汉渚的耳鼓。 他忽然觉得郑龙王口里说出的这话很是耳熟,自己仿佛从前在哪里听说过。 很快他想了起来。 是的,他确实听过,不止听过,并且,这话,也曾经从自己的口里说出来过。 只不过那时候,是他教训王庭芝的话。 他只觉自己的心脏一阵狂跳,冷汗顿时涔涔而出,咽喉如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给掐住了,胸中一阵气闷,仿佛透不过气,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夜潮渐涨,推着江心的一股湍流,无声无息地涌向船体,篷船再次被冲得左右晃动,头顶的马灯也随之剧烈摇荡,灯柄和挂耳之间的关节生着斑斑的铁锈,随着灯体的晃动,发出咔哒咔哒的刺耳之声。 贺汉渚依然那样坐着,身影投在其后的舱门上,随了船体,也在左右地晃。 江流涌了过去,船体渐渐恢复了平稳,刺耳的咔哒咔哒的声音,也终于在耳边消失了。 郑龙王方才那逼人的目光也消去了。 他望着依然沉默着的贺汉渚,神情渐渐变得萧瑟了起来。 “贺司令,我老了,这个世代,也早不是我从前的世代了。义王窖藏埋我手中无用,我知这些年,陆续也暗中有人一直在刺探我的下落,倘若有朝一日,不慎落入奸人手里,便是助纣为虐。” “不多,但也不算是小钱,我估算了下,以今日之价,足以支撑十万人两三年的军饷。我愿助你,全部献出!” 贺汉渚的心咚地一跳,猛地抬头,站了起来。 郑龙王摆了摆手。 “借了这个机会,我再多说一句。陆宏达当年设计陷害令祖,固然是你贺家灭门之首恶,但据我所知,最初的起因,却是有人私下匿名以所谓当年夹门关知情人的身份向他告密,称令祖与我父面谈之时私下立约,得了窖藏之秘,所以事后,才极力坚持放走了那几百人。” “你祖父的信守诺约,落在无耻之辈的眼里,便成了别有用心,另有所图。就是因了这个似是而非的告密,才有了陆宏达随后的罗织罪名和陷害。这些年,我常想,我父当年对你祖父提及窖藏一事,极是私密,外人怎会得知。告密者,或许便是你祖父身边的人。至于是私怀怨恨意图报复,或者,小人不知君子之义,以己度人,认定你祖父是因窖藏之利才坚持放人,贪念驱使之下,做出恶事,我不敢肯定。” “话不多说,我言尽于此。贺司令你是个人物,今夜能够和你会面于此,畅所欲言,郑某荣幸之至。” 郑龙王话锋一转,忽然掀了盖在身上的毯子,缓缓地站了起来。 又一阵江流涌过,船再晃,他身形也随之晃动,有些立不稳脚的样子。 贺汉渚箭步上去,待要扶他,郑龙王已是自己扶住了椅把,立稳脚,接着,竟朝贺汉渚郑重地行了一礼,道:“多谢你对叶氏之女的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受我一拜。” 贺汉渚怎受他这样的礼,立刻扶住他的手。 郑龙王的双手仿佛龟裂的旱地,掌心更是布满重重老茧,触手微冷,但在他反握住贺汉渚的手时,却仿佛两只坚硬的铁犁,依然十分有力。 他紧紧地握了握对面这个年轻人的手,凝视着他,缓缓地说道:“贺司令,希望你能考虑一下我的话。我随时准备好了。” “我等着你的回复。” 深夜,天气变得愈发阴沉,头顶的玄月彻底看不见了,风也渐渐大了起来,江边起了微浪,卷动一排泊船,微微晃动。 似乎就要要下雨了。 等了许久的丁春山终于看见那条船再次动了,从漆黑如墨的江心回来,缓缓地靠岸。 一道身影从舱里走了出来,他认出正是上司。 光头汉子也再次现身,恭敬地将人送上了岸,那条船便再次离岸。 “司令——” 丁春山上去叫了上司一声,却没听到回应,看了一眼,见他停在岸边,似目送着船。 船很快走了,船影也彻底地消失在了夜江之上,他却还没离开,依旧面江而立。 丁春山不知道他在看什么,直觉气氛沉重,迟疑了下,停了脚步,没再继续靠过去,而是安静地等在一旁。 再片刻,他忽然感到面上微湿,仰头,天已落雨。 “司令,下雨了!”他忍不住再次出声提醒。 贺汉渚终于转过了身,迈步,离去。 几天之后,他风尘仆仆悄无声息地入了省府,来到了那条名为太平的街。 贺家曾承载了他许多记忆的老宅便位于这里。 在他的记忆里,双扇大门,一宅三院,青砖灰瓦,古朴庄严。曾经大门前的两只石狮和那一排的拴马桩,也见证了无数的节变岁移迎来客往。而今,几度变迁,石狮早已没了,拴马桩的位置上,也只剩下了残留在地上的一排孔洞。 贺家的这座旧宅,先是成了前府台的兵营,再变成一名富户的私宅,几年后,那人家道败落,转手到了外地大贾的手里,被用作会馆。再后来,会馆也经营不善倒闭,无人接手,最后,几年之前,他派人将宅子盘了回来。 他知道,这座老宅,早已面目全非了,尘螨蛛丝,荒草丛生。再不见祖父曾经手把手教他写字的书房,也没了书窗外那一枝曾伴他多年的腊梅。 他一直没有回来过,也没有叫人重新清理,或者试图去恢复成从前的样子。 即便是去年,他回来扫墓,也没路过这里。 他是不敢,也没有勇气再次推门而入。 他曾对自己立誓,贺家的仇一日未报,他便一日不会回来。 就让它颓败着。 倘若感到软弱,疲乏,踯躅徘徊之时,想起这里,他就能再次恢复他的力量,穿回他的盔甲,握紧他的利刃,继续朝前行去。 细雨霏霏,丝绒一般的水雾随风卷着,打湿了压在他头上的礼帽。 水缓缓地渗透而下,终于聚成水滴,穿过贺汉渚的眉,沿着他的面容,滚落而下。 他便如此立在街口,立了许久,远远地眺着那两扇紧锁的破败不堪的褪了色的大门,发现,时至今日,他竟依然还是没有勇气走过去,去推开那两扇他记忆里的门。 他贺汉渚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懦夫。 他在心里这样想道。 …… 学校在元宵后开了学。 去年放假前被调走的没有参加期末考的蒋仲怀等人回来补考完毕了,唯一能和苏雪至竞争的同级同学高平生,因他军事体育科成绩也只一般,位列第二,就这样,苏雪至如愿以偿,终于正大光明地搬回到了她去年曾经住过的那个独寝,再也不必担心不便了。 她实验室的计划,也有了一个顺利的开头。开学前,她提前向校长打了报告,说有意向和余博士一道研究一个关于微生物细菌方面的课题,希望能准许余博士自由进出学校和实验室。 她的实验室属于傅氏定向捐赠,可以这么说,私人性和自由度很高。校长自然不会干涉她研究的内容,批准了。 苏雪至便忙碌了起来,很快,出了正月,又过去两周,时令进入二月的中旬。 又一个周末到来了,因为上周太忙,她没回去,这周有点空,就想回租住的地方去看下表哥。和余博士分开后,她出了实验室,离开前,迟疑了下,看向校长办公室的方向,正要过去打个电话,看见校长办公室的助理跑了过来叫她,说有她的电话。 “是贺小姐打来的。” 苏雪至心一跳,立刻跑了过去。 真的像是心有灵犀,太巧了。 其实她刚才就是想打电话找贺兰雪,问下她,这几天有没收到她哥哥贺汉渚的消息。 他是正月初七离开京师的。 从他走了后,苏雪至就时刻关注着报纸。到了月底,她从报纸的消息获悉,他顺利地平定了关西的乱子,当时各大报纸还刊载了马官生发给大总统的电文。 苏雪至当时便安了心,开始算他什么时候能够回来。 以她的估计,二月初十左右,他应该能够回到京师。 再继续扳手指计算,在京师,他也需要几天耽搁。大总统的接见、庆功、同僚间的应酬,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 苏雪至再给他一周的时间,应该足够。 这样,到了二月十七的前后,他应该就能回到天城了。 然而,今天已是二月二十日了。 他不但没有回天城,连什么时候能回京师,她也毫无消息。 到今天为止,他比她预计回京师的时间,已经推迟了十天。 上周起她做事便心不在焉了,时不时会想到他,猜测他是不是在路上耽搁了,或者又去办别的什么事了。幸好没两天,贺兰雪那里收到了关于她兄长的消息。丁春山发回来一个电报,说推迟几天才能回。贺兰雪当时立刻就转给了她。 苏雪至这才又安下心,耐下性子,暗暗地继续又等了一周。 明天是周末,刚才她有点忍不住了,想再联系贺兰雪问下她这几天有没关于她哥哥的最新消息,没想到贺兰雪自己先打来了电话。 她奔进办公室,一把抓起话筒。 “兰雪,是我,有事吗?” “苏少爷——” 贺兰雪现在还是这么叫她,这是苏雪至让她继续这么称呼的。 “你应该也知道了吧?我哥哥他上午回京师了!我是刚才贺妈打电话告诉我的!我哥哥有没和你说,他哪天能回天城?” 贺兰雪的声音听起来充满了欢喜。 苏雪至心里蓦然也涌出一阵喜悦之情,定了定神,转头瞥了眼刚跟进来的校长助理,背过身,压低声道:“我还不知道。” 贺兰雪仿佛有点意外,脱口道:“我还以为哥哥和你联系过了呢!他人都回京师了!” 苏雪至刚才只觉喜悦,听她这么一说,顿了一下:“他应该忙吧,今天刚回来,想必事情很多。” 贺兰雪恍然:“对对,你说的对,我哥哥他今天一定很忙!等他空了下来,他肯定会和你联系的!你要是知道了他哪天回来,记得也告诉我一声!我现在老是找不到他!”她的语气带了几分小小的抱怨。 苏雪至含笑答应,和她又说了两句,挂了电话,便匆匆回到寝室,收拾了下,立刻离开学校,回到城里。 “卖报!卖报!刚出的今日晚报!” 一个报童在街上跑着,挥舞报纸,大声叫卖。 苏雪至叫住报童,买了张还散发着油墨味道的晚报。打开,第一眼就看见了一条占了很大版面的消息。 果然是关于他的消息。 今早上午十点,大总统派去处理关西之乱的特使凯旋,乘坐火车,回到京师。 大总统派多人去往车站迎接,设军乐队,场面隆重。 消息的下方还配了一张照片。 照片拍摄于站台,应该是他刚下火车时的情景,镜头里挤满了人,是张合影照。他立在中心,是整张照片的聚焦。 照片的像素模糊,但穿着军制服的他身姿笔挺,笑容满面,掩不住的容光焕发,那双望着镜头的眼里,光芒仿佛穿过纸面,直击人心。 苏雪至看着这条刚刚发生在今天早上的新闻,反复地看了好几遍,最后和照片里那个人对望着,想起一个半月前的那天,他追上火车,将装了戒指的盒子强行放入自己手里的一幕,心竟没来由地微微颤了一下。 正文 第 124 章 因为是最后一个学期了,本科班的学生今年夏季便将毕业,课堂教学几乎全部结束,这个学期大部分的内容是安排到附属医院实习,以及随后会有的军队实习。 实习对苏雪至而言,问题不大。如果没有贺汉渚这个变数,她现在的全部精力,其实都可以投入到实验室的工作里了。 从他凯旋的消息见报后,又过去了三天。 他却始终没有联系她。 这三天里,苏雪至无心旁事,每天替自己找一个他不联系的理由。 第一天不用说了,他肯定非常忙碌——什么理由都不必找,没空是理所当然的。 第二天大总统接见,庆功。这个理由,她在次日出的报纸上找到了力证。 第三天,他应该是忙于应酬。他本就是交际场上很受欢迎的人物,现在据报纸这两天的口风,关西一事,不但往他的资历上添了浓重的一笔,而且,他的威望也得到了极大的提升,升官指日可待。 到了第四天…… 苏雪至再也找不出能说服自己的理由了。 再忙,也不至于连打个电话的时间都抽不出来。 城里租住的房子没电话,但从他回京师后,她一直住在学校里,完全可以找的到她。 不联系,唯一的理由,就是他不想,如此而已。 他不可能一直不回来。 苏雪至决定不再找理由了,告诉自己,耐心等着就是。 今天轮到医院实习。医院里有件重要的事,和输血有关。 清和医院对输血这项医疗技术的工作做得十分先进,可以说,是国内目前走在最前列的一所医院。但即便这样,年底前傅明城的那台心脏手术在这个环节里还是出了意外。当时如果不是临时采用自体回输的措施,那台手术恐怕就是另外一个结果了,而并非所有的手术都适合自体回输,加上存在感染风险,出于总结和教训,在校长的建议下,军医附属医院决定效仿清和医院建血库,以备不时之需。 血液的保存需要严格的温度和适合的环境,以当代的工业设备水平,当然没法建立将来那样的血库。现在的血库概念就是动员更多的人自愿接受血型检测,建立档案,当需要的时候,可以随叫随到,提供血源。 虽然手段原始,但意义却十分重大,苏雪至非常支持,这天一早,摒除心中杂念,去了医院。 她到了后,意外地看见了木村院长,他本人竟也来了,向附属医院的医生现场传授清和医院在这方面的一些总结和经验,并向实习学生讲解了目前国际医学界对于血液的最新研究成果。不但如此,最后他还亲自现场演示了他最新研究出来的如何检验并判断血型的更为便捷的一种方法。 他的助手告诉大家,木村先生为这个研究成果写了一篇论文,投给了柳叶刀杂志,正等待发表。 也就是说,他竟在研究文章公开发表之前,冒着被人剽窃的风险,向同行提前传授经验。 木村先生这种对于医学事业的热忱和无私分享的精神,不但赢得了附属医院全体医护和实习学生的热烈掌声,苏雪至也再次深受感动。 在她的实验室里,青霉素的研究工作才刚开头,她不知道能否成功。 将来如果能够成功,她也无意靠这个卖专利赚钱。这不是属于她个人的成果,况且,单一的保密生产,以现在的工业化水平,产量势必有限,推广不开,救的人也将非常有限。 就她本人而言,她其实更愿意做一个像木村这样的国际主义医学从业者,公开发表实验数据,让各国医学界的人士都能自由取用,这对于推广药物为全人类服务的意义,不言而喻。 但是,苏雪至也很清楚这东西对于战争的意义。 她已经渐渐融入了这个世界。 这不是和平的年代,这是一个内忧不断,外患强敌更是虎视眈眈的时代。 据她所知,在她原本的世界里,四十年代当医用青霉素出现后,为了战争的利益,在这项技术领域里拥有先进水平的国家,也无不对外严格封锁信息。 正是出于这个顾虑,除了她能够信任的合伙人余博士,她还没有向任何人透漏过关于抗生素这样一个对当代而言还是全新的医学概念。 但这并妨碍她对木村先生的敬重。 能认识并和这样一位品格高尚的前辈共事,苏雪至感到很是荣幸。 木村的事情结束后,校长向他表示感谢,聊了一会儿,将苏雪至也叫了过去,道:“我和木村院长等下要去看下傅先生,做一个关于术后情况的评估。你也一起去吧。” 现在像傅明城那样的心脏手术,属于高难度的级别。作为主刀医师,校长自然格外重视。傅明城当时在医院里住了三周,是上个月的下旬出院回家的。在他出院后,校长每周一次会亲自去往傅家做回访。 苏雪至知道傅明城的术后恢复很是不错。 现在手术过去已经快两个月了,除了剧烈活动还被严格禁止之外,其余日常的轻微活动,他已渐渐恢复。 木村也笑道:“手术真的非常成功。听说他最近已经能在家中处理公司的事务了。再过些时候,想必就能痊愈如初。和校长你的医术真的非常了不起,我十分佩服!” 校长在同行面前自然非常谦虚,摆手说,手术能够取得成功,是全体参与人员的功劳。 “尤其是小苏,要记大功!” 木村也频频点头,看着苏雪至,目光里充满了赞许之色。 苏雪至忙说侥幸,又推辞,说自己不去了,医院今天很忙,她想留下帮忙。校长想想也是,便也没勉强,和木村一道走了。 苏雪至暗暗松了口气。 年底前的那天,傅明城术后苏醒,向她坦诚自己早就知晓她的身份,还向她表白感情。苏雪至当时十分感动,但毫无疑问,她当场便拒绝了他的求爱,随后,她只身开车去了京师,然后是正月,回来后,获悉他恢复良好,也就放了心。 这段时间为避尴尬,像见面这种事,自然是能免则免。尤其是这种没必要的会面。 送走了校长和木村,苏雪至便投入了工作。 第一批自愿加入血液库的人自然是本院医护和军医学校的学生。尤其是学生,更是踊跃,苏雪至的七个前室友全都来了。自愿报名的人在通过初步的体检,排除了肺结核等传染病后,就可以接受血型检验了。 苏雪至和几人一道负责抽血,忙碌间,见表哥叶贤齐和贺兰雪也一起来了。表哥要求参加血型的检测登记,说要弥补自己从前学医不成的遗憾,舍出血肉,支持医学事业。 苏雪至记得清清楚楚,去年小玉出事需要输血的那回,他已经检验过血型了。现在却装作不知,又跟着贺兰雪来了,做出这么一番样子,因为什么,自然是心知肚明。又见他背对着贺兰雪,使劲冲自己丢眼神,想想算了。 舔狗舔到这个地步,也是不容易。他要再挨一针,随他好了。便亲手替两人各自抽了血样。 贺兰雪学校里下午有课,抽完血就要回去。苏雪至送她出了医院。 汽车在外头等着,叶贤齐跑过去,抢在司机之前,殷勤地替她开了车门。 苏雪至见贺兰雪还站着,似乎不想走。 小姑娘藏不住心事,忧愁着脸,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她装作不觉,若无其事地笑着催道:“回吧,有了结果我就告诉你。谢谢你的加入。” 这两天,她感到贺兰雪似乎也觉察到了什么,没再像刚开始那样,频频向她打听兄长哪天回天城的消息。 果然,她最后终于还是没说什么,点了点头,转身,低头上车去了。 苏雪至目送汽车离去,转身进了医院,继续做自己的事。 她在医院里忙碌了一天,傍晚结束工作后,几个一同轮班的同学要进城吃饭,邀她同行,她婉拒了,直接回校。 她依然是步行,一个人走在那条两旁都是荒坟地的路上。 白天事忙,她忘了心事,现在空了下来,心事便再次浮上心头。 他回来已经三天了,到底为什么还不联系自己? 叮铃叮铃,忽然,身后传来了自行车的铃声。 “雪至——”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她转头。 表哥骑着他的自行车,风风火火地追了上来。 她还以为他有什么急事,原来不过是来向她打听贺兰雪今天的血型检验结果,说自己答应帮她来问的。当得知她是B,和自己的血型相同,十分得意,话里话外,一副他和贺兰雪十分有缘的口气。 “我就知道!雪至你说,我跟贺小姐是不是挺有缘的?她跟她哥都不是一个血型,居然和我一样!” 苏雪至不想直接打击他,加上自己的心情也不怎么样,不作声。 “走吧走吧,我送你,这还有几里地吧。” 叶贤齐拍了拍自行车的后座,让表妹上来。 苏雪至坐了上去。 叶贤齐一边踩着自行车往学校去,一边继续絮絮叨叨地和表妹扯着闲话:“雪至你知道了吧,贺小姐和我说的。咱们那个贺家的司令,他回来了!我今天还特意找了头两天的报纸看了看,挺威风的。他是不是要升官了?等回了天城,咱们要不要过去给他恭个喜?你去的话,叫我一声,我和你一起去。你不去,我也拉倒,我看见他就心里发憷。” 苏雪至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望着野地尽头的地平线上快要落下去的夕阳,继续想着自己的心事,没应声。 叶贤齐丝毫也没觉察到身后表妹的情绪,愈发兴致勃勃了起来:“哎,对了,刚说到血型,我跟贺小姐一样,你和他一样,你说巧不巧?” 苏雪至终于回过了神:“你怎么知道他血型的?” “不就去年傅氏年会的那个晚上,周小玉出事,要输血……” 叶贤齐顺口应了一句,突然仿佛想起什么,打住了。 “小玉输血?跟他有什么关系?”苏雪至听他话说一半没了,问。 “没关系没关系!我随口瞎扯的!你也知道我说话没个谱。哎呦雪至,你怎么越来越沉了,最近你是不是胖了——” 叶贤齐假意蹬不动车,把着车头歪歪扭扭作挣扎前行状,见表妹已从车上跳了下去,站在路旁,只好跟着停了下来,一脚踩地,扭头催她:“你上来啊,赶紧的。送完你,我还要回去呢,有事!” “小玉上次输血跟他什么关系,你说清楚。” 搪塞是搪塞不过去了。 “他自己说的!”叶贤齐只好道。 “他怎么突然和你说这个?”苏雪至愈发疑惑了。 反正也不是坏事,说就说了,有什么关系。 叶贤齐索性把当时自己跑去找他的经过讲了一遍。 “当时那个木村不是都晕了过去吗,脸色白得跟个死人一样,吓死我了!我是怕你也搞坏身体,你又不听我的,我就跑去找他,想叫他劝你。我没想到他说二话不说,自己就去了医院,要代你输血。” “那天晚上我在医院里没看见他来过!”苏雪至记得很清楚。 “你肯定不知道!别说你,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我跟他赶到医院的时候,傅明城刚好把输血的人都叫了回来,没事了,你恰好也从诊室里出来,他掉头就出去了,还吩咐我不要把他来过的事告诉你,然后就走了。” 苏雪至呆住了,突然,醒悟过来,质问:“你怎么现在才说?” 叶贤齐叫屈:“哎呦我的表妹,是他不让我说的!对了,你可千万别告诉他你知道了!我的嘴最严实了,今天真的是个意外!” 他看了眼天色。 “好了好了,你赶紧上来,天要黑了!” 苏雪至的心里涌出一阵细细的甜蜜又感动的暖流,不再说话,再次坐回到表哥的自行车后座上,回到学校。 表哥蹬着车又风风火火地走了,和他来时一样。她回到寝室,关门,拉了窗帘,开灯,坐在灯下,再次拿出了他送自己的指环,在指尖转了几圈。 灯光里,朴素的暗金闪烁着玫瑰色的柔和光芒,上面那几个简单的字样,她已看了不知道多少遍了。 汉渚谨诺。 那种甜蜜又感动的感觉再次涌上了心头。 为什么一定要等他先联系自己呢? 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先联系他? 或许是丁春山忘记了把自己的话传给他,他还在担心自己在为上次的事别扭着,生着他的气,所以,他才不敢联系自己? 他好像一直就是这样的。在外头看着很威风,别人怕他,但自从两人暧昧之后,私下里在她的面前,每到关键时刻,却是缩手缩脚一副很没自信的样子。 总之,不管这个猜测对不对,也不管他是出于什么样的缘由,直接找他问清楚不就知道了,远胜现在这样猜来疑去自我折磨。 血微微地热了起来。 苏雪至不再犹豫,收好指环,立刻便起了身。 这个时间校长办公室里已经没人,苏雪至回城,电话局也关门了,她径直来到贺公馆。 贺兰雪惊喜地从楼上飞奔而下。 “你怎么来了?有事吗?” “没别的事,借电话一用。”苏雪至笑道。 “想找你哥哥。” 她又解释了一句。 贺兰雪听了先是欢喜,接着又一顿,把站在一旁的梅香给撵走,等边上没人了,看了眼她,小声地说:“我哥哥他现在可能不在……我听贺妈说,他回来后的这几天,天天都要半夜才回,很忙……” “没关系,我让贺妈给他留个言。” 贺兰雪松了口气,急忙点头。 苏雪至拿起电话,要了个打往京师的长途,等待了片刻后,终于,电话转到了她要的地方,丁家花园。 接电话的是贺妈。 果然就像贺兰雪刚才说的那样,贺妈说他不在,不知道什么能回。 “孙少爷这几天可忙坏了!回来后我看他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家里从早到晚,不停有人找!苏少爷你是有事吗?要是你有留言,我帮你转!等孙少爷一回来,我马上就告诉他!”贺妈热情洋溢。 “没别的事,就是劳烦你告诉他一声,我找过他,让他有空,回个消息给我。” “好的好的,我记住了!” 苏雪至道过谢,挂了电话。 贺兰雪留她晚上睡这里,苏雪至婉拒。贺兰雪也不敢强留,就让她乘自己的车,说让司机送她回去。 这个苏雪至没拒绝,接受了,贺兰雪依依不舍地送她出来,一直送到大门口,趁人不注意,将唇贴到她的耳边,飞快地耳语:“苏姐姐你太好了。我哥哥他要是以为这回升官了,眼睛长头顶,敢欺负你,我发誓我一辈子都理他了!” 苏雪至心里又出来了一股暖流,笑着点了点头,让她进去,自己坐车,回到了学校。 这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 打完了电话,她如释重负,心情现在比前些天要轻松不少,见还早,想去实验室看一下。 一切都是从头开始,所以,现在想要制造青霉素,第一步,是要找到产生青霉素的青霉菌,然后进行反复的培养、分离,直到得到可以用的纯种霉菌。 这个过程的长短完全无法控制,运气好可以很快,但运气不好,一年,甚至几年,都有可能。 好在霉菌在自然界里分布广泛。开学后到现在的这段时间,苏雪至和余博士两人基本一直都在到处地收集霉菌。 鞋靴、旧衣服、腐烂的水果、蔬菜、肉,古代的钱币…… 凡是能想得到的可能会有霉菌存在的东西和地方,全都成了目标。 在不明所以的人的眼里,他们做的事,就和收破烂差不多了。 因为只有两个人,进展缓慢。苏雪至其实也在考虑招几名有生物学基础的学生当实验室的助手,但考虑保密的需要,又在犹豫不决。 前几天,余博士在一块肉渣上发现了霉菌,移在培养基上进行培养。 苏雪至想去看一下进度。 今天余博士还在外面找菌种,没来实验室。 她回了寝室,取了实验室钥匙,正要出来,忽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有人啪啪地敲门。 她打开门,见竟是余博士来了。 他的神色显得极其怪异,眼眶发红,看到她,人一时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大晚上的找了过来,情绪又是如此的激动。 苏雪至吃了一惊,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急忙请他进来。 余博士摇了摇头,哑着嗓道:“小苏!青鹤可能找到了!”说完,他的眼眶一红,再也忍不住,泪光闪烁。 吴青鹤?那位之前怀疑被杀但却一直找不到尸首的东亚药厂生产经理? “他人呢?” 苏雪至心一紧,立刻追问。 虽然在她的心里,已经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 看余博士这个样子,必然是凶多吉少。 东亚药厂去年破产之后,被另一家药厂并购,现在正在进行改造。中午,在一个废弃的废水坑里,工人排水的时候,池底出现了一具高度腐烂几乎只剩骨架的尸体,众人联想到了之前失踪的吴青鹤,当时就报告到了警察局。孙孟先非常重视,亲自赶了过去,但一时之间无法确定身份,暂时封闭药厂,严禁闲人进出,说要进行尸体的勘验,最后确定身份。 “一定是青鹤!一定是他!他们杀了他,把他扔在了废水池里!畜生!这帮该死的畜生!” 余博士泪流满面,人微微颤抖,忽然,他的脸色发白,手扶着墙,慢慢地倒了下去。 他的身体本来就不好,遇到这样的事,情绪太过激动,竟晕厥了过去。 苏雪至大惊,急忙施以急救,等他恢复意识后,觉他脉搏心跳血压都不是很稳定,怕出事,立刻叫来了蒋仲怀等人,让帮助自己将人送去附属医院。 蒋仲怀二话不说,背起余博士就和几个同学一道朝外而去。苏雪至跟在后,将余博士送到了附属医院。 经过一番用药,余博士的情况终于稳定了下来,人躺在病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苏雪至向蒋仲怀等人道谢,让他们回去休息。 同学走后,苏雪至一个人坐在急诊室门外的椅子上,出着神,忽然这时,大门外面传来一阵动静,有人进来。 她以为是夜诊的病人,抬头,见竟是警察局长孙孟先下面那个叫姚能的人,带了几个手下,连夜找她到了这里。 姚能的态度十分恭敬,把中午在东亚药厂废水池里发现尸体的事情说了下,接着道:“因为尸首高度腐烂,我们没法辨认身份,但今天消息已经传开了,很多记者闻风而至,都在等个说法。知道您在这方面有所专长,以前也帮过我们的大忙,所以我们局长派我来请您,可否请您过去再帮个忙?” 苏雪至定了定神,从椅上慢慢地站了起来。 就在这时,医院的大门之外疾驰来了一辆汽车,嘎吱一声制刹,停在了门口。 苏雪至扭脸,见一个穿着军装的男人从车里推门而下。 医院门口的灯光照射到了那人的脸上,透着几分风尘仆仆之色。 竟是贺汉渚! 他在众人诧异的目光里大步走了进来,停在她的面前,转脸,对姚能淡淡地道:“我这里有事,需她帮忙,叫孙局长另外找人办事。” 他说完,丢下姚能,却也没问苏雪至的意思,伸手便轻轻地攥住了她胳膊,半请,半是强制,带着她径直出了医院的大门,一直走到车前,用另手替她打开车门。 “上去吧。”他低声说了一句,便将她推进车里,关上了门。 正文 第 125 章 前些天在等着他回的时候,苏雪至曾经设想过很多次,两人将会如何地碰面。 她没有想到,时隔一个半月之后,再见会是如此一个情景。 将她弄上车后,他便驾车带她往城里去。 苏雪至终于反应了过来,心跳也慢慢地从刚才乍见到他现身的激动里平复了下来。 一时间,无数的话从她的心里涌了出来,然而,面对这样的他,她却好像又不知该说什么。 “你从京师刚到?” 她转脸,眼眸望着身旁那张在夜色里显得半明半暗的侧脸,终于,轻声地问。 他唔了一声。 “你要带我去哪里?” 她看了眼车窗外有点陌生的街道。 来天城的时间也不算短了,但平常大部分时间都在学校,回了城没事也不会乱跑,除了几条主街和一些和日常有关的地方,很多街道她都不认识。 他没有回答她。 苏雪至便没再问了,任他带着自己穿行在夜幕笼罩下的天城里,进入新界,最后,停了下来。 他下车,替她开了车门。 她抬眼,见是一处陌生的所在,小洋楼的样式,大门紧闭,四周花木扶疏,摇影婆娑,十分静僻。 门很快打开。 苏雪至意外地看到唐小姐无声无息从里走了上来,微笑着低声道:“苏少爷请进。知道您要来,这边现在很清净。”她的语气十分恭敬。 苏雪至看了贺汉渚一眼。 他将她带了进去,送她到了一个房间里,吩咐:“你在这里先安心休息几天,暂时哪里都不要去。有需要尽管和唐小姐提。” “等我回来了,我再向你解释。”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说完,转身要走。 她已经明白了过来。 那具白天被意外发现的尸骨,或许将会引发一场风波,风波通往何处,她还不知道。但她知道,这背后必定充满了肮脏。 他想让她置身事外。 她叫住了他:“是因为药厂发现的那具尸骨吗?” 他停步。 “又要隐瞒一些不能叫人知道的东西,是吗?” 她望着他的背影,又轻声地问。 他立了片刻,缓缓转头。“对不起,让你失望了。” 苏雪至沉默了片刻,望着他的眼,说:“如果可以,等事情完了,请给那具骸骨一个应该有的对待。” “它值得有人情的对待。” 他和她对望着,俄而,什么也没说,转头匆匆走了。 就这样,苏雪至在这座显然是唐小姐私宅的房子里住了下来,待了三天。 房间里的设施很好。唐小姐显然是个非常懂得享受的女人,虽然平日打扮传统,但住的地方却是西式装潢,房间里不但有浴缸、能提供热水的洗澡设备、抽水马桶,甚至连暖气也装了。 期间,苏雪至一步路也没出房间。 第一是走不掉,外头有人。第二,他既然这么安排,她自然不会强行离开,悖逆他的意思。 这三天里,这座房子的主人唐小姐也将她照顾得很好,到点便亲自给她送饭,其余时间则如同隐身,绝不至于烦扰到她。 苏雪至让她给自己送来每天的报纸,她也照办了。 第四天的深夜,苏雪至听到敲门声,过去打开门。 唐小姐站在门外,含笑道:“苏少爷,您可以走了。” 苏雪至走出了这座她待了三四天的小楼。 大门外停了一辆汽车,丁春山在等着她,见她出来,快步走来相迎,送她回往学校。 这短短又漫长的几天里,当她在小楼里冥想,消磨时间的时候,外面,围绕着那具被意外发现的尸骨,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风浪。 去年东亚药厂一案因牵涉过大性质恶劣令人发指,在当时,吴青鹤下落不明疑似遭到药厂灭口的事便引来了全社会的极大同情。只是找不到下落,死不见尸,事情慢慢也就过去了。现在突然又爆出这样的消息,立刻再次引发关注。甚至在次日,就有报纸刊载了一名药厂“前工友”匿名提供的回忆报道,称去年十月初,有一天晚上夜班,那人外出如厕,曾远远撞见几名工厂打手抬着一条布袋似的东西往后头的废水池方向去,那天之后,时任药厂生产经理的吴青鹤就再没露过面,据说他是辞职回了老家。当时那人也没多想,后来药厂出了事,他想起来心里疑惑,但怕惹祸,一直不敢提,直到现在,鼓起勇气终于说了出来。 但是,天城警局请的医师在检查了被废水腐蚀得几乎只剩尸骸的遗体后,对比过吴生前同事提供的他的身高等特征,做出了不是吴青鹤的判断。 消息公布之后,社会各界不接受这个结论,舆论哗然。有的怀疑尸检结果是被警局操纵了,有的批评医师平庸无能,建议请之前在这方面颇有名气的军医学校里的那个姓苏的学生参与检验。当天就有许多记者直接去往军医学校找人,甚至找到了对方租住在城里的住处。 非常不巧,学生这几天人不在天城。 和校长出面解释,说他和实验室的一名同事对实验室现有的干燥设备不满意,一起去了外地寻找更好的设备来源。记者这才作罢。 与此同时,随了事件的快速发酵,舆论也再次提起当初药厂那不了了之的关于后台人物的调查,隔一天,传言就四处散播了开来,暗中纷纷指向王孝坤。 事情闹得太大了,大总统很快下令,命京师警察厅接管了案子,委托那名现被京师警察厅聘为特别顾问的苏格兰场法医、英国医师莱恩再次来到天城检查尸骨。 场面是公开的。在众多记者和相关人士的见证下,莱恩经过检查,声称这具尸骸不可能是吴青鹤,根据他的经验,判断极大可能是名女性。这个时候另外一名以前在药厂的废水池这里做过工的女工也站出来证明,说去年有个和她关系不错的女工友突然走了,当时自己以为她是受不了这边的脏活不辞而别,现在看来,应该是在独自干活的时候不慎掉下水池淹死了。 前有洋人顾问的背书,后有工厂女工证词,不管民间如何谈论,这件闹得沸沸扬扬的东亚药厂废水池尸骸案就此下了一个官方结论,系此前在此工作的女工不慎跌入水池死去后的遗骸,和那个药厂前生产经理吴青鹤,没有任何的关联。 吴青鹤依然生死不明。也就是说,人还有可能活在世上。 既然可能活着,要求立案进一步调查他死亡内幕的诉求,自然不会被警局接受了。 丁春山送苏雪至回到学校后,没有立刻离开,告诉她说,余博士现在正在实验楼里等着她。 深夜的校园里,教学楼和寝室楼的那片方向,除了几盏夜间照明的路灯之外,其余地方,全都漆黑一片。 苏雪至在丁春山的陪伴下悄然到了实验室,在标本间,她见到了余博士。 他坐在地上,神情呆滞,两眼怔怔地望着他身旁的一口木箱,听到她进来的脚步声,抬起一双布满了血丝的眼,慢慢地站了起来,嘶哑着嗓,低声道:“小苏,劳烦你帮我看看,他是不是青鹤。” 他打开了木箱的盖。 箱里收着零散的人骨。 药厂废水的酸碱性很高,时间又过去半年多了,早就只剩一堆腐蚀得十分严重的骨架,几天前发现的时候,一碰就散,不但零落,很多还是残缺不全的。 苏雪至取了工具,套上外衣,戴上手套,将遗骨一件一件地从箱中取出,摆放在铺了毡布的台上。 很快,她便将箱中的遗骨全部恢复位置,形成一具有所残缺的遗骸。 她先是检查死因。在头骨和其余遗骸的部位,没发现枪伤或者钝器击打过后留下的机械性损伤痕迹。 推测在落水前的状态,可能是机械性的窒息或者遭受到了没有伤及骨头的体伤。 她没对余博士提这个。继续检查盆骨、坐骨切迹和下颚骨的升枝,呈弯状,最后根据耻骨联合面计算了下年龄,说:“是男性,年龄在四十岁左右。” 余博士闭了闭目。 确定性别年龄后,她根据遗骸的总体长度大致定下身高,再用股骨和胫骨测得的长度加以推算复核,说:“身高一百七十三公分,上下浮动误差在一公分之内。” 余博士看着在灯下带着斑斑腐痕的骨架,颤声道:“是!青鹤他就是这个身高!” “你回忆下,还有别的关于他的一些体征吗?比如,他以前有没有骨折过?” 虽然极大的可能,这具骸骨应该就是吴青鹤了,但出于谨慎起见,苏雪至又出言提醒他。 余博士想了下:“去年上半年!他左腿的小腿曾经摔断过!愈合后曾向我抱怨,说遇到了庸医,下地后的感觉不是很好,常有胀痛之感!” 一两年内,骨痂应该还在。苏雪至检查了下遗骸的左胫骨。但因为腐蚀得厉害,这一点,她没法做出确定的结论。 她再次仔细检查,终于,自己又发现了一个特殊的点,问道:“吴先生是左利吗?” 她发现遗骸的左臂,左手和左腿的骨比右侧的要粗壮些。 而一般人因为是右撇子,情况相反。 “是的是的!他是左利手!” 余博士猛地点头,又道:“难道真的是……” 苏雪至不想下结论。但性别、身高、年龄,以及左利手这特殊的一点全部吻合,那么误判的概率可以说是微乎其微了。 她没回答。 余博士自己显然也是清楚了,并不需要她的回答。他转过头,怔怔地望着这具静静地躺在台上的尸骸,眼眶再次红了。 毫无疑问,直接的凶手,是那个已被钉在耻辱柱上以死谢罪的药厂所有者。 但杀死一个良心未泯仍愿坚持正义的药厂经理的凶手,却又远远不止那一个人。 “对不起。” 苏雪至轻声道。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替谁说对不起。 是这个永夜难明的时代,还是时代的洪流下,那每一个渺小如同蝼蚁的身不由己的个体,譬如,再也无法坚持为正义去发声的自己? 余博士一动不动。 她悄悄地退了出去,让余博士一个人陪着他的朋友。 “小苏!” 她走出来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 她转身,见余博士追了出来。 “小苏,你不必对我道歉。我明白,全都明白。”他说道。 “能收回遗骨,让我为他落葬,我已经知足了。”余博士目里有隐隐的泪光在闪烁。 “我和青鹤都是凡人,年轻的时候,是存了为国效力的心才毅然远渡重洋外出求学的。现在青鹤去了,如果我们实验室的研究能够成功,将来能为国为民做出贡献,那么于我而言,便是不负初心。于我的朋友而言,也是一种慰藉。” “我是一个失败者,原本我这一生的结局大约就是潦倒病死,谢谢你,我有了实现初心的机会。” “我更要谢谢你,让我能够为我的朋友做他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件事。令他入土为安。” 他朝着苏雪至深深地鞠了一躬,随即转身,进去了。 苏雪至在走廊上站了片刻,走出来,向还等在那里的丁春山发问:“你们司令现在人在哪里?” 丁春山道:“年初司令去往关西后,王总长身体每况愈下,数次向大总统请辞职位,大总统苦苦挽留。这回又出了这样的事,谣言缠身,王总长无法自证清白,正式请辞下野。京师里这两天应该有点乱,所以司令一时之间还回不来。” 他的心里生出一种愈发浓重的疑惑之感,总觉得上司和小苏的关系有点…… 怎么说呢,他当然不敢联想什么分桃之爱,断袖之癖。但反正,不大正常。 丁春山偷偷地看了眼她。 “司令叫我告诉您一声,等他事情完毕,他便回来找你。” …… 京师王家,王太太忙着指挥家里的管事和佣人收拾东西预备离开京师,暂时先去天城新界里的宅邸落脚。 天城是北方的百年老埠,人口众多,光户籍登记就达两百万之众,又聚集了各国租界的新界,向来就是下野的寓公和败了的前风云人物的养老蛰居之地。 王太太看着满屋七零八落乱糟糟的样子,眉头紧锁,不住地责备下人蠢笨,收拾东西都不会,让别的东西少搬,把少爷房里的物件先行收拾,尽量全都搬过去,免得到了那边住不习惯。 王家佣人心惊胆战地应。她见了,又心里冒火,骂个个哭丧脸触霉头,倒是把下人给弄得心惊胆战,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 毕竟,总长是正式下野了,大总统批了,消息也登报了。 这是好听的说法,直白点就是下台了,马上就要走了。谁敢笑?不笑,又被王太太责骂,众人正无所适从,鸡飞狗跳,王太太叫住一个管事,问陈家太太有没什么表示。 陈家就是几个月前刚和自家定了亲的女家,财长府邸。当听到陈太太那边还没消息,冷笑:“什么狗屁人家!先前巴巴地贴上来结亲,现在看我们家下去了,头都缩了回去!我倒要瞧瞧,他们能坐多久的位置!等我们哪天回来了,看又是什么嘴脸!” 管事擦了擦汗,连连说是。 王太太又看了眼丈夫书房的方向,压下心里愁烦,喃喃地道:“还是烟桥厚道。这会儿也就他还肯来送老爷了。” 书房里,王孝坤一改最近的萎靡病态,端坐桌后,和贺汉渚的谈话,也进行到了尾声。 “年初你去了关西后,曹惺惺作态,对我数次挽留。现在药厂那事又被翻了出来,最想压下去的就是他吧!洋鬼子验尸,这是收了好处,睁眼瞎白话!” 王孝坤冷哼。 “药厂的事,就算他自己没沾,但曹家族大人多,手伸得长,谁不知道!把事情压下去,再针对我,进行无耻的陷害和栽赃,贼喊捉贼,也可以顺势批我的辞呈了。妙啊,一箭双雕。” 贺汉渚沉默着。 “我下野了,这也正是我的所愿,烟桥你一定要抓住我替你创造的绝好机会,千万不能错过!” “我在一天,他和陆宏达就会达成平衡,一起防范我。现在我下野了,他们的争斗就会浮上明面。离选举没几个月了,关西之乱,他不愿意看到,但他愿意看到陆宏达那一派先动手,这样他就有借口操控局面推迟选举,谋求他的长远计划。” “我听说他今晚设家宴,把你请了过去。什么意思,你应该知道。他是想重提联姻,在等着你,彻底站到他的那一边去。” “烟桥,让你和曹家联姻,不但是他等你和我割裂、彻底投向他的意思表示,他的目的,恐怕也是要借这个事向陆宏达施压,逼迫他沉不住气,先动手。” “我退了,他和陆宏达一战,在所难免。他们各自也早在磨刀霍霍加紧练兵了。现在这个关口,只要你和曹小姐联姻成功,他们一定很快就会爆发冲突的。到时候,水混了,你就有了彻底扳倒陆宏达为你贺家复仇的机会!” 王孝坤注视着对面神色冷肃的贺汉渚。 “烟桥,我以前答应过你,我会倾尽全力助你复仇。现在我就是在履诺,我给你创造了复仇的机会。当然,我也不瞒你,我现在不但是在助你复仇,这于我自己,也是一个赌局。我把全部的赌注都压在你的身上。如果你输了,不但你复仇无望,我也将很有可能老死乡野。但——” 他话锋一转,目光烁烁,瘦削的面上,露出了一缕平日罕见的逼人神采。 “我向来将你视为亲子侄。如果你赢了,将来就会是你我一起开创新局的时代!生逢乱世,大丈夫空有为国为民的抱负,却不放手一搏,岂不遗憾?” 贺汉渚从位子上缓缓地站了起来,向王孝坤恭敬地致谢,道了声保重,随即出了书房。 等在外的佟国风代替王孝坤将贺汉渚送了出去,随即匆匆回来,低声道:“姐夫,你这样做风险太大!如果将来他复仇成功,扳倒了陆宏达,真的完全投向曹家,那咱们怎么办?” 王孝坤面露寒光,怒叱:“小人之心!杞人忧天!烟桥是什么人,你难道还不清楚!往后再让我听到你提这种话,我饶不了你!” 佟国风羞惭,忙低头称是。 王太太接着自己兄弟送贺汉渚出大门,路上强作笑颜,拉着家常。 “……我和庭芝先搬去天城那边,原本也好,正好和你还有兰雪做伴。就是昨天兰雪打来电话向我问好,闲谈了两句,我才知道,原来她就要出国留学了?” 贺汉渚颔首:“是。她很快便要中学毕业了,立志学医,我便委托一位和我相交多年的德国教授替她物色了一所合适的医学校。等手续办好,很快就能出去了。” 王太太说:“虽是好事,但她年纪小,孤身到欧洲那么远的地方去,怎么忍心?要学医,国内不也有医科学校吗?叫我说,不如先在国内学个两年,等她大些再送出去也是不迟啊!” 贺汉渚微笑道:“多谢伯母对兰雪的好。伯母您放心,教授人缘不错,等兰雪过去了,会得到妥善照应的。” 王太太唏嘘了两句,又道:“听说大总统晚上设家宴,请你也去?曹小姐她……” 王太太也看明白了,曹家是害自家落得今日地步的罪魁,亏的曹小姐今天竟还不忘打来电话问她的安,说什么过些天去天城看她。 虽则曹小姐的语气诚恳至极,但在王太太听来,难免要歪曲别人的好意。 总之,曹小姐说的每一句话,在王太太这里都带了一点落井下石的味道。 她微微撇了撇嘴:“……倒是很会做人,不愧是大家出来的。不过,我看她的面相,瘦腮帮,三白眼,不像旺夫之相。当然,好在烟桥你自己有本事,倒也不用担心,肯定什么都能镇得住。” 大门也到了。贺汉渚没搭话,只含笑请王太太止步,随即上了司机开来的汽车,乘车而去。 正文 第 126 章 晚上七点钟,贺汉渚准时抵达曹宅,大总统的嫡长子曹昭礼亲自出来迎他。 曹昭礼三十多岁,蓄着两撇精神的短髭,西装革履,仪表堂堂。他的母亲是大总统的发妻,贤良淑德,持家有道,不幸在他父亲发家之前很早就死了,所以他的父亲后来虽然又娶了不少女人,但对于糟糠发妻始有怀有一份感情,连带着对这个儿子也是十分看重,从小便着力栽培,前清之时,还曾安排他跟随朝廷的大臣使团出国游历。 做了大总统后,为避任人唯亲之嫌,曹对儿子和亲眷的任用,一向是能免则免。唯独这个长子是个例外,因为深得他心,能力又很出众,长袖善舞,便一直带着身边。尤其这几年,随着地位登顶,大总统深感周遭暗流涌动,手下派系纷争,不少事,私下里也开始倚重长子。水涨船高,曹昭礼的身边自然也聚了一群各怀才学之能士,被好事之人在背后戏称为太子党。 曹昭礼说说笑笑,领了贺汉渚入内。 曹家的大堂此刻华灯高照,大总统还没出来,曹昭礼先引客人去见老太太。 老太太已坐在高位上,周围簇立着曹家众多的太太和儿孙后辈们,金玉满堂,富贵逼人。 十二小姐没露脸。 她之所以不出来,自然了,第一曹家是旧派人家,讲究规矩。有客登门,家里除了辈分高的太太们,像她这样的小姐辈是没有资格也不能随意出来见客的。第二,人人都知贺汉渚今晚应邀来赴曹家家宴的意义。既然是和联姻有关,她更不可能现在就出来自堕身份了。 曹家管事代客献上给老太太的拜望之礼。 老西门有名的五福斋糕点两盒,包金嵌犀福寿纹的香木手杖一支。 不算名贵,但也见用心。 呈上东西,也向座上的老太太见礼后,贺汉渚立在曹家大堂中央,面带微笑,受着来自周遭的无数道目光的注视和打量。 今晚他衣着寻常,平日的一套军制服而已,但身姿挺拔,神色坦然,自有一番出众的别样风度。 曹老太太出身于乡间小绅之家,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大字不识一个,后半辈子靠着儿子一步登天,享尽荣华,在她看来,自己如今就跟以前的太后差不多了,虽也是菩萨心肠怜弱惜孤,但对后辈冒犯过自家的狂妄之举,一时却是不能释怀。 老太太今天听说那个曾闹出沸沸扬扬风流案的贺家孙子现如今没了后台,一改之前的骄狂之态,竟又重新求上门了。 曹家是你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来的门第?照老太太的心气,对这种不识好歹的人,不教训一下,就是给了天大的脸了。偏偏今晚,人又是当了大总统的儿子请的,她也没法反对。 老太太打量了眼立在面前的年轻人,说:“你就是贺家的孙子?早就听说过你了,可算是见着面了。要不是上回耽搁,这顿饭也不至于闹到现在才吃。也罢,来了就好,你也放宽心,我们曹家,不是那种计较是非的小门小户。” 老太太话音落下,堂里静悄悄没半点声息,曹家众人神色各异,看着贺汉渚。 他依然微笑,恭敬道:“长者教诲,汉渚受教。” 老太太的鼻孔里嗯了一声,态度不冷不热。 曹家老大和堂妹曹十二的关系不错,心里更是明白父亲的用意,见祖母糊涂,打岔,对着老太太道:“祖母,父亲还在书房等着烟桥,我先带他过去,等下出来一道用饭。” 贺汉渚向座上的老太太行了个辞礼,随曹家长子转去大总统的书房。 “父亲,烟桥来了。” 曹昭礼恭敬道了一声,让跟进来的下人替客人斟茶,随即带着下人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大总统穿了身家常衣裳,正坐在桌后,戴着老花镜忙着批公文,抬头看了看贺汉渚,亲切地招了招手,让他不必多礼,随意坐,自己一边继续阅着公文,口里拉家常似地道:“你从关西回来后,我本想让你好好休息的,谁知天城那边药厂的事又出来了,接二连三,我怕你累,就让段启年协助你。怎么样,身体还吃的消吗?要是累,一定及时告诉我,千万不要仗着年轻硬撑。” 贺汉渚致谢:“承蒙大总统的关怀,段厅长雷厉风行,那边事也完了,这两天已经空下来了。” 大总统看着公文继续随口似地道:“我也听到了几句传言,说东亚药厂的背后靠山是王孝坤。无凭无据,我其实是不信的。不过,这个案子去年刚出来的时候,是你负责并一手拔除毒瘤立下大功的,关于这个靠山的传言——” 大总统望了他一眼。 “烟桥你怎么看?” 贺汉渚道:“我与大总统持相同看法。无凭无据,不敢妄言。” 大总统嗯了声,又道:“可惜当日那场大火别有用心,将药厂账册都烧光了,否则到底谁是后台,总有蛛丝马迹可循,查下去就一清二楚,也省得时至今日,栽赃的栽赃,喊冤的喊冤,以致于乌烟瘴气正气不扬,如此乱局,实在非我所愿。” “怪我无能,当时没能彻查到底。” “你勿自责,你已经做得够好了,我也只是随口感慨罢了。怎么样,你这两天都在忙什么?”大总统转了话题。 “王伯父今日离京,白天我过去,探望了下。” 大总统闻言停笔,抬头,慢慢地放下了手里的笔,忽然,摘掉老花镜,揉了揉两侧太阳穴,靠在椅上注视着贺汉渚,微笑道:“烟桥,你知道我最欣赏什么样的人吗?才能出众固然难得,但知恩图报、重情重义,方是人立身处世之根本。王孝坤今日下野,固然是他咎由自取,但看那些往日围他边上的趋炎附势之辈,今日个个见风使舵,唯恐避之不及,可谓丑态百出。虽说明哲保身逐利而行是人之常情,但也未免叫人齿冷。他们以为我曹某是如此气量狭隘之辈,送下王孝坤,我便会怀恨在心蓄意报复?” 贺汉渚起身道:“大总统雅量,若明月入怀,汉渚十分敬佩。” 大总统示意他再坐下去,自己站了起来,双手负于背后,慢慢地来回踱了几步,随即停下,道:“刚才你进来,可见到十二的面了?平常她在我的面前,对你可是赞不绝口。这个丫头没别的本事,看人,倒是颇有眼光。” 大总统说完,含笑望他,眼神带着鼓励。 贺汉渚从座上站了起来。 “多谢大总统的厚爱,但实不相瞒,我今晚登门,并非是为求亲而来。” 刚才的融洽气氛顿时凝固住了。 大总统盯着贺汉渚,渐渐地,面上笑容消失。 他回到座上,缓缓地坐了下去。 “烟桥,时至今日,我以为某些事,你我之间,应当是无须多说的。” “你可以看不上我的侄女。但娶了她,对你应该也没什么坏处。” 大总统说道,语气喜怒不辨。 贺汉渚神色如常:“有句话,不知我能讲不能讲?” “讲。” “娶了十二小姐,倘若我想背叛大总统,难道我会因为十二小姐而改变主意?” 大总统倒也不恼,眯了眯眼:“你非我嫡系。那么你倒是说说,我凭什么才能放心用你?” “陆宏达是我死仇之人。我可以凭孤勇寻找机会刺杀他。但是凭我一己之力,我却没法铲除他的全部势力。在刺他之前,我要顾虑我的亲人是否会遭报复,效忠我的下属是否会受连累。所以我的复仇,必须是要将陆宏达和他的势力连根铲除。除了大总统你,我能倚仗谁?这个理由还不够吗?何必联姻多此一举。” 大总统盯了他片刻,突然笑了起来。 “有胆色,也够傲气!不愧是我相中的年轻人。忠不必亲,亲不必忠,道理,我当然明白——” 他再次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踱步沉吟片刻,又道:“但是你也知道,现在你若和我侄女联姻,陆宏达或会沉不住气。只有他动了,我才能有机会抓他破绽。我要的,是这个效果!” 他冷哼了声:“姓陆的是条老狐狸,最擅隐忍。现在王孝坤走了,我不刺激下他,他怎么可能动起来让我抓尾巴?他手下的一帮人,以陈公石戴叔弘为首,时常聚在易王胡同的陈家宅邸里,以俱乐部的名义活动,暗中密谋年中选举对我不利,以为我不知道?就在今夜,他们又在聚会!我不能让他等到年中对我发难!” 贺汉渚道:“大总统如果是想向陆宏达施压,逼迫他先动,我倒有一个更方便的法子,立竿见影。就问一句大总统,现在是否已经做好随时开战的准备?” 大总统紧紧地盯着他:“你有什么法子?” 贺汉渚一笑,右手探向后腰,从插在腰间的枪套里拔出一支美制的柯尔特自动手|枪,举了起来,朝着自己的左臂,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扳机。 “砰”的一声枪响,子弹射入他的上臂。 一股鲜血涔涔而出,迅速地溽湿了衣袖,沿着他的手臂流淌而下,滴落在了他脚下的地面之上。 “烟桥!” 大总统掩不住内心的惊诧和震动,大喝一声,抢上前去。 饶是他早已历练得山崩于前也可不动声色,这一刻,也是万万没有想到,贺汉渚竟会想出这样的法子,对他自己下了这样的手。 贺汉渚额头已经沁出一层冷汗,却是面不改色,将枪插了回去。 “这就是法子。我等下会去医院取子弹,等我走后,大总统您也可以下令去抓人了,问问陆宏达,为什么派人刺杀我。”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目光平静而坚忍,却又透着一股冰寒刺人的杀意。 当天晚上,就在京师里的消息灵通人士还在猜测贺汉渚今晚是否真的要向大总统求娶十二小姐,往后仕途锦上添花之时,一个惊爆出来的突然消息,震动了京师的军政两界。 贺汉渚从曹家赴宴出来,半路遭遇刺杀,侥幸逃脱,但人已受伤,入院接受手术。 刺客被抓,承认是受了陈公石的指派。 陈公石是参议院的副院长,陆宏达的结拜兄弟和心腹谋士,这一点,人尽皆知。章益玖带着军警直接冲入陈家位于易王胡同的宅邸里,将正在那里密聚的一群陆党骨干全部抓获。 大总统震怒,质唤陆宏达。陆宏达提前收到消息,连夜逃出京师,与此同时,两派驻军在城北发出了小面积的交火,局面虽然很快就受到了控制,但京师随即进入戒严,全部城门关闭,严禁任何人的出入。 深夜,当居住在城北的民众被发出的的一阵密集的犹如除夕爆竹般的响动给惊醒,猜疑到底又出了什么事的时候,贺汉渚的手术终于完毕,在重重的保护之下,回到了丁家花园。 贺妈见他一臂裹着纱布,担心万分,天没亮就起身去看他,到了他的卧室前,却见门开着,房间里空荡荡的,他已是不见。 老鲁说他今早五点不到就走了,应当是回往天城了。 正文 第 127 章 这天从清早开始,苏雪至就忙个不停。 丁春山派手下送余博士带着他老友的遗骨归乡落葬去了,实验室里今天只剩苏雪至一个人。 上午她忙着从上次的肉渣培养基上提取纯种霉菌,准备接下来的分离试验,以获取帚状霉菌。 这将是一项考验耐心也同样需要运气的枯燥而严谨的工作。根据余博士的经验,可能需要上百次的试验最后才能获得必要的几十株帚状霉菌,再从里头筛选出能产抗生素的可用菌种加以培养。这个比例通常不会高,能达到四分之一就已经不错了。 离成功还很遥远,现在不过是跨出了第一步而已。 下午她去医院。 她是实习小组的组长,原本晚上八点钟,就能结束自己这个小组的轮班了,但十分不巧,快走的时候,十几里外一个庄子里的村民在今晚的一场同村喜宴上吃了不干净的东西,集体食物中毒,一下竟送来了二十多个人,上吐下泻。 出了这样的事,苏雪至自然不可能丢下不管,带着同学留下来和当班的医师一道紧急施救,忙得是人仰马翻。 好在经过抢救,症状轻的,在接受了催吐洗胃和给药后,情况渐渐好转,陆续被家人接走,最严重的几个人也没出大问题,稳定了下来。 等全部急诊处理完毕,医院渐渐恢复宁静,已是子夜凌晨了。 苏雪至让忙到半夜的同学先回学校休息,自己却还不能走,来到医师休息室,做今天的当班记录。 做完这个,她才能回去。 绷了一个晚上的神经放松下来,苏雪至也感到了无比的疲倦。 她打起精神,想快点把事情弄完。但坐下去,没写几个字,人就走起了神。 丁春山那天对她说,王孝坤要下野了,所以他还回不来。等事情完了,他就来找她。 离那天又已经过去了几天。 昨天她在报纸上看到了王孝坤正式下野的消息。 今天从早上起,她的事情就没停下来过,太忙了,还没来得及看报。 但照她的推测,他应该至少还要几天才能回吧。 苏雪至正出着神,休息室那扇虚掩的门被人推开了。她抬头,见医院里那个去年起就对自己似乎怀有好感的小护士殷勤地探头进来,问她累不累,要不要喝水,说去给她倒。 苏雪至朝小护士笑了笑,道了声谢,说不需要,让她赶紧去休息。 “我没事,我不累,晚上就替你打打下手而已。苏医师你才累吧?呀,窗户都没关好。这两天倒春寒,又冷了,我帮您关窗。” 小护士进来,走到窗前,伸手要关窗,忽然,她仿佛看到了什么,停了一下,转头奇怪地道:“苏医师你来看!侧门出去的路上怎么有个人!这人是来看病的吗?那怎么不进来?外面这么冷,又这么晚了,还站那边干什么?” 苏雪至一顿。 不知道怎的,小护士的描述,让她突然想起了去年的一个夜晚。 那天晚上,她替马太太的儿子做完盲肠手术之后,也是在这扇窗外对出去的这条路上,她看到了等着她的贺汉渚。 当时他找她的目的,现在想起来,其实还是有点好笑。 他想让她娶他的妹妹。 难道…… 苏雪至一把丢下了笔,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疾走到了窗前。 “呶,就那边,你看,刚乍一眼,还吓了我一跳呢——” 小护士给她指点方向。 医院侧门外的光线很暗,隔了几十米远,那人只是一道被夜色勾勒出的轮廓,肩上似乎披了件大衣,是个男人,静静地立在深夜里。 只能看出这么多。 但苏雪至依然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老天! 竟然真的是他! 贺汉渚这么快就回天城了! 昨天王孝坤才正式下野,他今天就回了,来这里找她了! 所有的疲倦之感,一扫而空。 当班记录…… 管不了那么多了。 苏雪至转身就朝外飞奔,跑到门口又想了起来,急忙脱了白大褂,一把抓起自己的外套,匆匆穿着,从侧门奔出去,飞快地跑到了他的面前。 整个过程,没超过三分钟。 知道小护士肯定还在窗后窥着,她极力压下心里涌动的情绪,低声问:“你回了?” 不过如此简单的一句问候罢了,她却感到自己的耳根都暗暗地热了起来。 他是正月初七那日离开的,今天是二月末了。 真的,也是在和他分开了这将近两个月之后,她才知道,自己其实是多想他。 一周前的那匆匆一面,其实争如不见,只让她对他愈发牵肠挂肚而已。 她见他凝视着自己,应道:“是,我回了。” “等多久了?你怎么不进来?”她继续轻声地问。 “我见你一直在忙,怕打扰到你……” “所以你就在这里,等了现在?” 苏雪至诧异,忍不住嚷了起来。 他微微一笑:“没关系。晚上我空。” 可是晚上这么冷啊!而且,冷空气有可能刺激到他的呼吸。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呆的人! 苏雪至简直是心疼万分。 她立刻道:“我可以走了!” 他点了点头,大衣下的左臂垂着没动,只抬起他的右臂,指了指前方:“车在那边。我先送你回校去。” 苏雪至忽然觉得他似乎哪里有点不对劲,但一时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 她还略略恍惚着,见他已转身朝前走了几步,大概发觉到她没跟上,停步,扭头看着她。 她回过神,忙迈步跟上。 她走到了他那辆停在几十米外的车前,当看到丁春山从车里下来,替他们打开了车门,刚才心里的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变得愈发强烈了。 “上来吧。” 他依然是右手替她扶着车门,转头,见她立着,还不上车,出声提醒。 其实以他的身份和位置,日常外出有随行或者保镖跟从,这才是正常的。 只不过他以前似乎更喜欢独行罢了,所以和她见面,常单独一人。 他曾不止一次地遭遇过暗杀,现在京师那边又起乱子,王孝坤下台,他出于谨慎,外出带着丁春山,理所当然。 苏雪至心里想着,弯腰,坐了进去。 他跟着上了车。 丁春山关好车门,开车,沿着野地中间的那条老路,去往医学校。 车里除了他们俩,还有个丁春山,话不便说。 苏雪至便不时地悄悄看一眼坐在自己身旁的贺汉渚,见他始终望着窗外那片黑漆漆的野地,目光凝然,仿佛在想着他的什么心事。 片刻后,他终于似乎感觉到了她在看他,转回脸,朝她一笑。 “你靠着,休息一下。到了我叫你。” 车里的光线极是昏暗,但苏雪至却看得清清楚楚,他的面容很是温柔。 她心里感到一阵暖暖的细密甜意,嗯了一声,闭目,将头靠在座椅的后背上。 从医院到学校的路不远,很快到了。 依然是丁春山替两人打开车门。 苏雪至下了车。 他跟着她,将她送到了学校的门口,停下脚步。 苏雪至等着他和自己再说点什么。 终于他从京师回来了,今晚来找她了,难道就这样结束? 她望着他,见他也默默地望着自己。两人就这样立了片刻。 心里那种觉得不大对劲的感觉,又再次袭来…… 就在苏雪至快要忍不住的时候,忽然,他抬起了他的右臂—— 苏雪至的心一跳,下一秒,却见他从怀里摸出一只怀表,打开表盖,低头,看了眼时间,开了口。 “快一点钟了,你晚上应该很累了,你进去吧,先好好休息。” 他低声说道,声音极是温柔。 苏雪至迟疑了下,终于问出了自己刚才想要问的话。 “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事?” 他转过脸,眺望了一下远处的漆黑夜色,随即转了回来。 “没事……是今晚实在太迟了,你最需要的是休息。明天吧……明天等你有空,我再来找你。” 他的声音依然那样温柔,为她考虑的也如此周到。 确实,刚才在医院里,在没看到他出现之前,她是感到很累,想休息了。 但现在,当听到这样的话从他的口中说出,她心里却只感到茫然,又隐隐的失落。 真的,在这一刻,那种茫然和失落之感,如月下的一片夜潮,由远及近,向她缓缓地涌了过来,最后将她整个人彻底包围了。 严格来说,他们真正亲密相处的时间,就是从去年除夕夜开始的那么短短三四个昼夜而已。虽然分开之前确实闹了一点不愉快,但苏雪至知道,自己并没有真的生气。 她觉得,他也和自己一样。 他们现在应当还算是处在热恋之中的情人。 这么久没见面了,现在再次相见,原本不该是这样啊。 怎么会这样呢? 苏雪至在心里想道。 她分明有感觉,他今晚有话要和她说。 她也在等着他向她解释,他那天追上火车将镌刻字样的指环交给她的意思。 然而现在…… 她望了眼不远外直挺挺地立在汽车旁的丁春山,终于,点了点头,轻声道:“好,那就明天吧。” “我进去了。” 苏雪至走进校门之后,数次转头,见他的身影始终那样立着,一动不动。 他在目送她。 她便这样,怀了几分惆怅、几分迷惘,又几分甜蜜的心情,回到了自己住的独寝。 她住的还是去年刚来的时候分的那个房间。今年住在一旁的也依然是老邻居陆定国,以及再过去些的高平生。 高平生的房间里不见灯光。这么晚了,他应该早就睡了。 隔壁也没人。陆因为是进修的,这学期不必像别人一样每天都来,最近人不在。 苏雪至进了自己的房间,反锁门,洗漱后换了衣裳,躺了下去。 真的不早了,下半夜一点多了,前半夜又那么忙,简直累瘫人,她确实需要休息,就像他说的那样。 但是她却睡不着。 黑暗里,她闭着眼睛,在床上辗转反侧。 真的,她睡不着。 与其这样躺着浪费时间,还不如去实验室看下她的宝贝。 她重新起了身,穿好衣服出来,来到了实验楼,独自穿过那道在深夜里显得有些幽闭的长长走廊,在自己发出的单调的脚步声的陪伴下,来到她的实验室。在门墙边,她看见了一份报纸。 从年初贺汉渚去了关西之后,她的生活就彻底离不开报纸了,每天都要看一下。校长办公室的那位助理和她的关系不错,知道她的习惯,有时会顺手帮她把当天的报纸放在她实验室的门口,方便她取阅。 苏雪至顺手拿了报纸,开门,进到她的实验室。 为了避光,也是出于保密的目的,她这间用作培养的实验室位置靠里,外面是无法窥见内部情况的。门也配了进口精密锁件。没有钥匙的话,除非暴力拆锁,否则不大可能私入。 至于她和余博士现在合作的项目,对外解释是在研究伤寒血清——余博士从前从事血清研究这方面的工作,这一点人尽皆知。这样的解释,足以回答别人的一切好奇提问了。 苏雪至检查了温度和湿度,观察不同编号的培养基上的细菌生长情况,记录完毕后,坐了下去,拿起刚才收到的报纸。 贺汉渚人已经回了,看不看今天报纸,其实也无所谓了。 不过,出于对相识的王家的关注,她还是翻了翻,想看看有没有关于王庭芝父亲的后续消息。 就在打开报纸的那一刻,苏雪至的视线定住了。 一列硕大的黑字标题,跃入了她的眼帘:“昨夜京师突发特大买凶刺杀案件。” 详细报道说,昨夜,新近立下平定关西之耀目功勋的贺汉渚从大总统府邸赴宴归来,半途遭遇凶手刺杀,侥幸逃生,但一臂中弹,随后紧急送往医院手术取弹。记者去医院探访后获悉,受害者臂伤严重,系粉碎性骨折。 报道又说,凶手幕后指使之人系议院副院长陈某某,陈某某又系陆某某之心腹谋臣。事败后,陆某某连夜潜逃出京,京师动荡,相关驻军一度交火,继而引发宵禁。 报道最后说,社会各界人士对贺汉渚遇刺一事予以了十分关注,愤慨不已,皆严厉谴责陆某某陈某某之不法行为,要求大总统就此案予以彻查,还施公道。 苏雪至死死地盯着这篇报道,心惊肉跳,突然明白了过来,为什么今晚看到他的时候,觉得不对劲。 他被大衣遮挡住的左臂,一直就没动过! 她也明白了过来,他今晚来找她,丁春山为什么同行。 现在的汽车,单手是没法完成操作的。 苏雪至再也忍不住了。 校长助理这几天就住在学校里,离她的寝室不远。 她出了实验室,奔到宿舍,叫醒了沉在梦乡里的对方,取了办公室的钥匙,进去,打了个电话。 她没打到贺公馆,而是打给丁春山。 他似乎刚睡下去不久,被来电给惊醒,当听出是她的声音,起初懵了一下:“小……小苏?怎么是你?这么晚了,什么事?” “我刚看到报纸消息!贺司令遇刺!真的吗?” 苏雪至劈头就问。 丁春山一下就沉默了。 不说话,那就是真的了! 苏雪至心绪紊乱,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再次开口之时,改用尽量平缓的声音问:“他回公馆了?” “没。”这回他倒应得很快。 “回了城,司令叫我送他去司令部,到了那边,就让我回来休息,他说很久没回司令部了,想处理亟待处置的公务,晚上就在司令部里过夜。他办公室里有间休息室,以前偶然也会睡在那边。”他耐心地解释了一番。 “小苏,你放心……” 他想了下,又安慰她。 没等他说完,苏雪至就挂了电话,到了上学期她住过的男生寝室,拍门。 很快,寝室里传出昔日室友的骂骂咧咧之声。 “谁他妈的丧门星,大半夜不睡觉来吵人!滚——”蒋仲怀怒气冲冲地骂。 “是我!”苏雪至应道。 “九仙女?” 骂声立刻就没了,很快,蒋仲怀过来开门,剩下的几个前室友也都从被窝里爬了出来,点亮学校里禁用但他们自己偷藏起来的一盏马灯,看着苏雪至闯了进来。 “什么事啊?” “借你西洋单车一用!”一开门,苏雪至就找车。 蒋仲怀这学期也买了一辆单车,平时宝贝得很,谁来都不借,自己不用,就藏在寝室里。 她走进去,见那辆车靠在墙上,推了出来。 “哎!你会骑吗?大半夜的你要去哪?要不我送你去?” 蒋仲怀一边打着哈欠,一边问。 “不用!我自己会骑——” 苏雪至丢下一屋子莫名其妙的前室友,推着单车直接走了。 她和门岗说了一声,出校门,跨到车上,借着月色,一个人便朝城里去。 她踩得飞快,两个轮子呼呼作响,十几分钟就走完了那段路,到了入城的北城门外。 城门现在还是照着以前的规矩走,夜晚关门,禁止一般人出入。 苏雪至喊门,守夜的士兵起先不开,驱她,但听到她说她是贺汉渚的表外甥,态度立马就改了,开了小门,放她进去。 苏雪至骑着单车,在深夜那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的街道上疾行,拐过几条街,赶到了位于城东的卫戍司令部。 司令部的铁门闭着,透过大门的栏杆,便能望见那幢坐落在大院深处的办公楼。 这个时间,司令部里的一切,都隐没在了黑暗里。远远望去,在一片模模糊糊的夜色当中,只有那间办公室的窗口里,还透着一片黯淡的昏光。 看起来确实有人在。 门口有守夜的卫兵。 苏雪至便问贺汉渚。 卫兵和她是老熟人了,以前也曾得到过吩咐,只要是她来,不必盘查,也不必通报,直接允入,立刻告诉她,司令就在里头。 苏雪至经过黑魆魆的大院,来到办公楼下,推开大门,穿过大厅,上去,径直来到了他办公室的门前。 她伸手握住门把,推开了门。 入目对面就是他的办公桌,桌上静静地亮着一盏台灯。 刚才在大门口看到的那片灯光,便是这里发出来的。 灯照着桌面。苏雪至看见上头摊了些文件,显得十分凌乱。椅子的靠背上,则随意挂着一件外套。 正是他的衣服。 但他人却不在。 苏雪至望向办公室的西南角。 那里还有一扇内门,此刻,那门正半开着。 苏雪至走到门口,停了下来。 门后是个稍小的房间,布置成卧室的格局,但家具陈设简单,桌椅床柜而已。内室里没开灯,但借着身后办公室那盏台灯透入的微弱余光,苏雪至看见了贺汉渚。 他和衣,仰面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看起来仿佛沉沉睡去了。 但苏雪至却有一种感觉,他其实是醒着的,也知道她来了。 果然,他缓缓地转过了脸,睁开眼睛,望向正停在门口的她。 “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他问了一句,嗓音沙哑,接着,右臂撑住床,翻身想坐起来,身体动作明显发僵。 苏雪至立刻快步走了进去,弯下腰,伸出双手,按住了他的肩。 “你不用起来!” 他身体一顿,脸微微地仰了起来,望着她。 苏雪至将他轻轻地压了下去。 他没再反抗,垂下眼眸,顺从地照了她的意思,躺了回去,最后半坐半卧,人靠在了床头上。 苏雪至伸手,打开床头灯。 昏黄的灯光立刻充满了整个房间,也照出了这个男人的样子。 他的面容,已不复今夜早前出现在她面前时那样,带着微笑的神采。 相反,此刻灯下的他,疲态尽显。他眼底布着一层蛛网般的血丝,面色晦暗,神色疲惫得犹如整个人刚被放空了血,身上穿的日常总是平整得犹如熨过的制服衬衫,此刻也是皱巴巴的,整个人看起来颓丧万分。 苏雪至的目光从他疲惫的脸上挪开,落到他受伤的臂上,停驻了片刻,慢慢地坐到了他的床边。 “晚上回去后,我在报纸上看到消息,说你昨晚从曹家出来后遇刺,手臂中弹。” “手术怎么样?是谁给你做的?” 她用尽量平稳的声音,问道。 贺汉渚抬起右手,摸了摸自己的伤臂,报出了一个医师的名字。 “取弹过程很顺利,问题不大,你不用担心。” 这个人苏雪至上次在医学大会里见过面,确实是京师里最好的一名西医骨科医师。 她终于稍稍松了口气。 “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晚上为什么一个字也不说?” 她盯着他的眼睛,又问。 这一次她实在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语气稍带不悦。 他的回答是沉默。 苏雪至再也忍不下去了。 “你今天晚上去找我,到底是想对我说什么?” “我知道,你一定是有话。” 她说道。 贺汉渚却还是沉默着。 床头灯的光勾勒出了他半张脸的清晰轮廓,他垂着眼,微微阖目,眼睫在下眼睑的位置上投下了一弧暗影,这令他的面容笼罩上了一抹沉闷而压抑的阴影。 苏雪至端详着这个沉默的疲倦男人,心里忽然涌出的一种不详的感觉。 她点了点头:“你不说算了,那么我先说吧。” “第一件事,我要谢谢你对吴青鹤做的一切。无论如何,我知道你已尽了力,你做到了你能做的一切。我或者余博士,我们都很感谢你。” 他的脸色现在比起刚才并没有好多少,依旧泛白,充满倦色。对来自于她的褒奖,没有丝毫的反应。 “第二件事……” 她顿了一下。 “如果你确曾收到过年初我请丁处长捎给你的话,那么,我想你应该不至于忘记。” “贺汉渚,我一直在等你回来。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你那天追上火车送我那枚戒指的意思。” “你是什么意思?” 她重复了一遍,问他。 贺汉渚一只手揉了揉他的额,片刻后,忽道:“对不起,我能抽支烟吗?” 苏雪至看着他。 他的眼躲开了她注视的目光,问完,便自己略微吃力地坐了起来,抬起他那还条可以活动的胳膊,从床沿边探身出去,拉开了床头柜的一只抽屉,自顾在里面翻着,片刻后,终于掏出一只烟盒,拿了出来。 他单手开盖,大约是力道大了些,盒盖弹开的时候,手抖了一下,排在里头的香烟便撒了出来,床前滚了一地。 他看也没看,取了烟盒里剩下的最后一支香烟,咬在嘴里,又低下头,继续在抽屉里翻,却始终找不到火。 “会议室里有吧……我去去就来……” 男人那两道黑鸦鸦的眉紧紧皱着,嘴里叼着烟,神情懊丧。他含含糊糊嘟囔了一句,拖着他的伤臂,翻身便要下床。 苏雪至忽然站了起来,出去,从会议室里找到了一只他要的打火机,带了回来,坐回到床边,捻了一下,一束蓝色的火苗窜了出来,在她的手里,安静地摇曳着。 她一言不发,将火送到了他的面前。 他看了她一眼,慢慢地凑了过来,点着了烟,深深地吸了一口,随即从床上下去,走到房间的窗前,推开窗,背对着她,独自向着窗外的夜空,开始抽烟。 片刻后,半支烟的功夫过去了,他依然停在那里,抽着烟。 苏雪至望着这个男人的背影,终于,走到他的身后,伸出自己的双臂,从后慢慢地搂住了他的腰身,将自己的脸颊,轻轻贴在了他宽厚的后背之上。 “你到底是怎么了?你昨晚去曹家做什么?” “是曹家又重提婚事,你没法拒绝,是吗?” 她压下心里突然涌出的一阵难过之情,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定了定神,继续用轻松的语气说道:“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为难。我能理解,不会怪你。”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就说过,我无须你为我的将来负责。我说的全是真的。有事,你和我说清楚,就可以了。” 贺汉渚闭了闭目,忽然在这一刻,彻底地下了决心。 那夜江湾的船上,郑龙王说出的话,字字句句,犹如利刃,直投人心。 他其实一直也都知道的,怎样做才是对——便如他曾正告过王庭芝的那样。只是她太迷人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印在了他的心里。心里有了她,他便再也无法抵抗她的靠近,一寸寸失了防线,直至彻底昏头,完全坍塌,做下了本不是他能做的事。 他实是罪无可赦之人,卑劣无耻之人。 唯一的庆幸,便是现在才刚开始。 她的潇洒,远胜世间如他这般的凡俗男子。以她通透,对他应也无太深的感情和羁绊。 他贪婪地体味着此刻那还停留在他后背和腰间的来自女孩的拥抱的感觉。柔软的胸脯,枝缠的胳膊。这或是他此生最后能得到的来自于她的拥抱了。他盯着自己在窗台上捻灭烟头的那只手,直到剩余的裹在纸里的半截烟草和纸壳全部都被捻得稀碎,在心里漫漫地想道。 最后,他的手掌握住了那双交在腹前的手,将它们轻轻地,却坚定地分开了。 她慢慢地收回了搂着他的胳膊,看着他转过身,和自己面对面地站着。她屏息等待。 现在他的神色看起来比刚才平静了许多,精神仿佛也恢复了过来。 “曹家无意和我再提婚事。昨晚我去,只是普通的做客。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说道。 苏雪至心口一热,为自己刚才的多心感到可笑——但那热意才刚冒出个头,还没来得及燃,顷刻就又熄冷了下去。 “不过,最近我想了很多。” 苏雪至睁大眼睛,望着他。 “雪至,我能遇到你,是我此生莫大的幸运。你太好了,我也不知道我的幸运从何而来,我能蒙你垂青。” “我小时候身体有问题,”他继续说道,“我母亲爱我,但她限制我的行动,尤其在我父亲早逝之后,她对我更是紧张万分。我去哪里她都不放心。所以后来有一次在我差点出事吓到她之后,我懂事了。为了让她放心,我彻底不再外出。我对我十二岁之前的最深的印象,就是我家中的四面高墙和书房的窗,而我,每天就在墙和窗里生活着,直到我贺家没了的那一天。” “我的祖父,他是个正直的令人尊敬的人,他也很爱我,一切都为我考虑。他为我请来最好的武师,期望我强身健体。赋闲在家的时候,他就亲自教我读书。但他也是一个严厉的人,不苟言笑。我对我的祖父,既敬且畏。小时候我努力读书,我想要弥补因为我的不足而带给祖父的遗憾。” 他深深地凝视着她。 “雪至,在我的从前里,我想不出我有什么能回忆的乐趣可言,直到我遇见你。和你在一起的那几天,是我这二十多年里的最好的时间。我……” 他蓦地停了下来,转过脸去,仿佛在压制他心里突然涌上的一阵什么情绪,片刻后,慢慢地呼吸了一口气,再次望向她。 “我感到非常幸运,真的,除了幸运,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形容我能遇到你——” 正文 第 128 章 “但是你现在还是改了主意。” 苏雪至忽然打断了他对自己的赞美。 “王孝坤下台了,陆宏达也出京了。是要白刃相见了,对吗?” 他顿了一下。 “是”,他应道。 “兰雪最近情绪不大好。她告诉我说,你安排她提早出国。” “她是你的妹妹,你们身体里流着相同的血,天然无法分割。但我不一样。你刚才嘴里说着幸运,心里其实你在后悔。你后悔和我好了,后悔你招惹了我,和我有了关系,这成了你的负担。你怕牵累我,错上加错。” “刚才你对我说了那么多,其实就是一句话,你要去复仇了。你安排好了兰雪,现在轮到我了。” “我说得对吗?” 苏雪至看着面前这个英俊的年轻男人,最后,问他。 “是。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等着这一天。” 贺汉渚的视线不再有任何的闪避。 “现在它到来了。” 他凝望她。 “雪至,那天我追你上了火车,把戒指给了你,我是想说,我对一人动了心,这一辈子,只她一人,再无第二。我想向她许诺,将我余生全部交付给她,保护她,和她一起老去,那一定会是件非常美好的事。” “但那个时候我却忘了,在这之前,是我要有资格去许诺,有能力去保护,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朝不谋夕,祸自我始。” “你再给我些时间,我把我该做的事彻底了结掉。到了那个时候,如果我还在,真正有了资格,可以去向你许诺了,而那个时候,我也还有这样的幸运,你仍旧愿意再给我机会,我一定会履我对你的诺言。” “你有没想过,假如到了那时候,我变了心,我不再喜欢你了呢?” 她忽然问他。 话音落,房间里变得静悄无声。 灯光也沉默地照着男人那凝定的身影。 良久,他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 “如果那个时候,你另外有了别人……” “我也会为你感到高兴的。” 他的语气平静,细听,竟似还带着诚挚。 苏雪至盯了他片刻。 “这就是你晚上来找我,原本打算要和我说的话?” “是。” 这就是晚上他找她想说的话。 他本以为他可以拖延到明天了。哪怕只迟一天,也是好的。 但是此刻,她却自己这样来到了她的面前。他再无法拖延了。 原本早就应该说的。 她沉默了。 “贺汉渚,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你真的这样决定了?” 忽然,在他的耳边,又响起了她的问话之声,一字一句,无比凝重。 贺汉渚感到心脏一阵狂跳,喉咙发干,呼吸在这瞬间似乎也变得困难了起来。 他立着,和她四目相望,忽然感到一侧手臂抽痛,惊觉,缓缓地松开了自己那不自觉间紧紧捏了起来的手掌。 “对不起,一切错都在我,一开始我就不该……” 终于,他低低地道,声音艰涩无比。 “不不!” 苏雪至立刻打断了他的话。 “我从没后悔我们的开始!请你不要用任何不好的字眼去贬低它!” 他停了下来。 “当然,现在如果你觉得这样更好,我也尊重你的想法。” 她的唇角微微上翘,竟慢慢地笑了起来。 “虽然我们好了总共也没几天,不过,那几天我很愉快,留下了很美好的印象。所以你完全不必对此有任何的负疚,或者向我道歉。” “贺汉渚,你不欠我什么,真的。” 贺汉渚定定地望着她。 她说完,也沉默了下去。 房间里静悄悄的,两道身影投在墙上,一大,一小,凝立不动,面对着面,宛如一对相互深情对视的石像。 她的目光却是飘忽的,仿佛也在望他,又仿佛穿过了他的身体,飘向了不知哪里的远方。 不知过了多久,又或许,只是片刻罢了,她突然惊觉,抬起眼眸,再次和他四目相对。 “那就这样吧,我该回了。” 她略微仓促地朝他点了点头,转身,匆匆要走。 “等一下!” 贺汉渚追上几步。 她停步,转头。 “太晚了,你一个人回去不安全。你稍等,我叫丁春山把车开过来,送你回。” 苏雪至望着他,起先没说话,片刻后,唇角再次微微上翘,点了点头:“也好。” 贺汉渚仿佛松了口气,立刻走了出去,拿起办公桌上的电话,打了出去,吩咐丁春山开车到司令部来。 “你送小苏回去。” “是。十分钟内到!” 丁春山在先前接完苏雪至的电话后,便有一种感觉,自己今晚大约是用不着睡觉了,刚才就起身穿好衣服,坐等电话。果然打了过来,他立刻驾车赶去司令部。 贺汉渚挂了电话,扭头见她走了出来,告诉她,十分钟内丁春山就能到,让她稍等。 苏雪至点了点头,随意坐到了身旁的一张椅子里。 他立了片刻,慢慢地,也坐到了办公桌后的他的位置上。 谁都没再说话了。 凌晨三点多,在这间静得听不到半点声音的空旷的办公室里,两道身影陪伴着两个各自沉默无声的人。 不知怎的,苏雪至就想起了第一次到他这间办公室时的情景。 当时自己好像就是坐在现在的这张椅子里,选择去侧对着他。 他和她谈忠诚,她和他讲星空,两人牛头不对马嘴,当时不欢而散,现在想起来,却是有点好笑。 好笑的,还不止这一件事。 在那之前,他带着她和兰雪去吃饭,她大喇喇地点了最贵的香槟,又在男厕和他相遇。 再后来,他还带她去天城饭店的俱乐部里看大腿舞,甚至安排风情万种的唐小姐和她过夜,目的,就是想要治好她的“病”…… 一件一件的往事,在这一刻,就像是打开了盒盖,忽然全都涌了上来。 当时真没感觉,但现在想起来,为什么却是那么的好笑…… 而她竟也有心情,在这个时候,居然真的笑了起来。 她低下头,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极力不发出任何的声音,闷声地笑,最后笑得肩膀都在微微发抖了,笑着,笑着,她抬起头,撞见了他凝望着自己的两道沉沉目光,忙一边极力忍笑,一边道歉,解释说:“不好意思,你别误会,我刚才是突然想起了我们以前的一些事。第一次去饭店吃饭……在你的这间办公室里吵架……你后来带我去俱乐部……还有唐小姐……唐小姐真的很有魅力,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就觉得她很美。还有,说实话,俱乐部我也有点想再去一次,她们跳舞真的好看。难怪男人都喜欢去那种地方,连我这个假男人也觉得好……” 他没什么表情,默默地看着她语无伦次边笑,边絮絮叨叨个不停。 “贺汉渚,你难道一点也不觉得好笑吗?”她继续笑道。 他依然没有反应。 苏雪至忽然也觉得意兴阑珊了。 明明她才是被甩的那一个,现在两个人的样子,怎的竟好像是她甩了他。他如丧考妣,苦大仇深,而她却没心没肺,傻了一样,一个人都能笑这么久。 她忍不住又笑了起来,自己摇了摇头,终于笑完,接着也沉默了下去,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钟表。 十分钟。 终于过去了。 门外的走廊上,响起了一道矫健而迅捷的脚步声。 丁春山到了。 苏雪至立刻站了起来,见贺汉渚也跟着自己站了起来,便道:“你受了伤,不必送我。” 她说完,转身朝外走去。 他说:“我送你到大门口吧。” 苏雪至没回头,口里道:“真的不必了——” “没关系,我送你吧——” 就在这一刻,苏雪至突然觉得自己所有的耐性都消失了,心里只剩无比的厌烦。 为什么会有这么啰嗦的男人…… “我说过的!我不用你送了!你听不懂我的话吗!” 她猛地回头,提高声音,厉声斥了一句。 他一顿,脚步便停了下来。 门外的丁春山一惊,飞快地看了两人一眼,急忙扭过脸,装作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 “小苏,我去外头等你。” 他目不斜视地道,说完快步离去,自到大门外去等候。 苏雪至叱完,自己立刻就后悔了。 她从不知道,原来她的脾气竟也会这么坏。 她望着丁春山匆匆离开的背影,定了定神,慢慢吐出一口气,道歉。 “对不起,我的意思是不用你送。你受了伤,真的没必要。” “我明白。那我就不送了。” 他低低地应。 苏雪至脸上再次露出笑容,点了点头,转身出了这间办公室。 她出了楼房,当走在昏暗的没有灯光的大院里的时候,一双眼睛忽然控制不住,变得热涩了起来。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她眨了眨眼,迅速逼退这种感觉,继续迈步朝外而去。 丁春山已经将她来到这里的交通工具搬上了汽车,人正在大门口等她,见她出来,打开车门,请她上车。 苏雪至道谢,上了车。 贺汉渚凝立在办公室的窗帘之后,望着汽车载着她,消失在了视线之中,终于,他迈着滞沉的步伐,回到他的办公桌旁,坐了下去,推开面前桌上那一堆杂乱的文件,抽出信笺,提笔,在纸上写下“龙王钧鉴”四个字。 他是上月上旬见的郑龙王,现在三月初了。 这封信,他早应当回复。 贺家世代书香,他小的时候,一是耳濡目染,二是祖父寄望,三也是身体使然,除读书外无事可做,所以终日捧卷。 谈不上博览群书,但提笔写封书信,于他而言,本当易如反掌。 然而这一刻,在写下了这四个字后,他竟迟迟无法继续落笔。 过去的这些天里,在经历过无数次的踯躅和摇摆之后,终于,他下了决心。 既然已经决定了,不过一封复信而已,又何至于如此,墨凝思涩,艰难无比。 他盯着自己写下的那四字,良久,继续走笔,写完书信,共两页纸,随即抛了笔,封信。 这封信,他的答复,将会以最快的速度被送出去。 落定了。 从他十二岁后就在等待的这一天,他一个人的复仇时刻,很快就要到来了。 也但愿,他能做到如他信中最后所言的那样。 贺汉渚关灯。黑暗如一泓深水将他吞没。他独坐在司令部的办公室里,在心里想道。 正文 第 129 章 十来天后,三月中旬。 傍晚,窗外阴雨连绵,客厅里摆的那座西洋自鸣钟的时针还没走到五点,天就黑了下来,苏家的下人在几间晚上有人走动的屋里陆续地掌起了灯。 叶云锦独坐在账房里,对着手里的账册拨着算盘,珠子噼里啪啦走动如飞,其实打的人清楚,平日闭着眼睛也不会错的账目,刚刚已是误了好几次了。 她感到有些心浮气躁,索性停了下来,想换个事,便打算去巡仓库。 最近黄梅天,库房里的药材最忌这种天气,万一哪里防潮出了纰漏,不是个小事。 她这一辈子,可以这么说,除了女儿之外,从她嫁入苏家之日开始,生意,就是她活着的意义了。 她倒也没觉自己有多热爱这个东西,但她要是放了手,或者说,没了天德行,她活着,从早到晚,还能干什么? 这个时间,红莲正在忙着张罗家里的晚饭。叶云锦自己拿了把伞,也不要下人跟,正独自去往后头的库房,忽听身后传来追赶的脚步声,见是白天管着药铺的苏忠撑了把青布油伞急匆匆地追了上来,确定周遭无人后,上来,小心翼翼地低声道:“掌柜的,刚水会的三当家路过县城,亲自到咱们天德行抓药,这是方子。我顺便给您捎带过来了。” 他从袖中取出一张药方,递上来,随即也没多停留,转身就走了。 药方! 叶云锦起初简直有点不敢置信。 这么多年了! 竟也叫她等到了那人送来的一帖药方? 叶云锦脸色发白,死死地盯着手里的药方,视线落到纸上写着的那夹在几列药名里的“当归”二字。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固然没有忘记许多年前的那个清早,自己随口说出的那句话,但她以为,对方早就忘了。 他竟也还记得?她的心跳得飞快。 忽然,片刻后,回过神来,心里又涌出了一缕不详的征兆。 那人狠心如斯,可以做到一二十年,也不和她私见一面。 现在竟忽然想要见她了! 难道最近外面的传言是真? 老东西熬不过受的伤,真的快要不行了? 她捏着方子的手微微发抖,一阵恐慌之感,朝她袭来。 早春暮雨,潇潇不绝。苏忠送完药方,天很快黑了下去。 那是很多年前的久远事了,久远到女公子出世之前,有一回,女掌柜曾私下叮嘱苏忠,说哪天要是王泥鳅拿方子到自家的药铺来抓药,让他务必记住,将方子取来给她。 药铺每天晚上打烊前,需整理归档白天抓过药的方子,一张也不能失,这事重要,苏忠亲自管的。 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从没发生过这样的事,以至于苏忠原本早就忘了还有这么一茬吩咐。今天傍晚,他乍看到王泥鳅来的时候,心里还想着是不是郑龙王的伤没养好,有点担心,等人留下方子走了,收归时,突然记起早年女掌柜有这么一个吩咐,一时心惊,自然了,表面不露声色,趁伙计没留意取了,匆匆赶了回来。 交了方子后,苏忠心里忐忑不安,胡乱吃了两口饭,哪都没去,就在自己屋里等着。 他有一种预感,今晚上女掌柜可能要出门了。 掌车的活儿,别人谁都干不了,还得自己来。 这么多年了,有些事,虽然从没明说过,但女掌柜大概也知道他这个管事阴差阳错应该知道了点什么,所以才会把那样的事交待给他。 等着传唤的功夫,他就坐在屋里对着油灯,听夜雨打在庭院树木上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出起了神。 他姓苏,是苏家的远亲,怎么的他这个苏姓人倒成了叶云锦的自己人,说起来也是话长。 最早的时候,他是苏家药铺里的一个伙计,因为做事勤快,为人厚道,还能写会算,被苏家老太爷看中,调到账房里当了几年管事。但这引起了当时一个大管事的嫉妒,后来和下面的伙计合起来栽赃,诬陷他贪墨账银。 老太爷那会儿病得糊涂了,竟也信以为真,苏忠百口莫辩,眼看要吃官司,是当时嫁进苏家才一年的叶云锦站了出来,查明真相,帮他洗脱了罪名。 原来是贼喊捉贼的把戏。 这个大管事虽是苏家的老人,但这几年,老东家生病,少爷苏明晟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子,少奶奶叶云锦年少,又是一介女流,他自然也不放在眼里,便借着掌管药铺多年的便利,暗中贪墨东家的钱,还栽赃到了苏忠的头上。 赶走大管事后,彻底掌了家的叶云锦便重用苏忠。 投桃报李,从此以后,苏忠自然也对她感恩戴德,忠心耿耿。 在苏忠的眼里,女掌柜叶云锦精明而刚强,不输男人。 她嫁进苏家至今快要三十年了,即便是老太爷刚死、苏家败落最困难的那几年里,无论是人前还是人后,苏忠也从没见她流过半点眼泪。 正是因为如此,苏忠这辈子唯一一次撞见的她的失态,才会叫他印象印刻,至今难忘。 直到现在,想起来,苏忠还是觉得心情复杂,甚至不敢多想。 之所以不敢多想,是因为女掌柜那恰被他撞见的一次失态,就是和郑龙王有关。 那个时候,叶云锦还只是个十九岁的少妇,嫁进苏家才两三年,而郑龙王也不是现在的郑龙王。那会儿他只是官府组织的救生红船上的一名水手头子。 关于女掌柜和郑龙王到底是怎么认识的,外头至今各种说法流传,但其实这一点,再没有人比苏忠更清楚了。 叶云锦嫁进苏家的头一年,丈夫苏明晟就在外室那里长住不肯回来,苏家生意上的事,也是彻底撒手不管了。云贵川三省每年春秋两季举办药材集会,会上天下客商云集,是件大事。逢当年春会到来,叶云锦亲自找了过去求丈夫,让他回来,带人去参会,丈夫嘲笑她,说老爷子既然给他娶了个能当家的大脚媳妇,那就让她代替自己过去。 春会在外地,一趟来回要一两个月。当时水会内斗,形同虚设,江上水贼出没,船家出门都要雇佣护卫。 十七岁的叶云锦一咬牙,回来雇了人,亲自去往春会。 那一次,苏忠也同行,路上,船遇到了漂在江里的一个受了伤的人,看号服,像是红船上的水手。 那个年月,官府的红船也分派别,水手之间时常相互斗殴。 那人看起来像是被刀砍了落水的,已是奄奄一息,眼看就要支撑不住沉下去了,苏家同行的管事怕惹麻烦,不想救人,但叶云锦反对,在她的坚持下,将人捞上了船。 落水的伤者就是王泥鳅,得了救,几天后,一个红船的水手头子闻讯,来接回他的结义兄弟。 这个水手头子就是后来的郑龙王。就这样,叶云锦和郑龙王认识。为了报答她救兄弟的恩,她的回程,就是他带着人亲自护送的。 那次之后,接下来的几次春秋商会,都是叶云锦自己去。而无一例外,来回的水路,也都是郑龙王亲自护送。苏家的船平平安安,再没出过任何的意外。 但流言也传开了。 在外头的苏明晟听到了议论,说苏家那个年轻貌美的少夫人和一个姓郑的红船水手头子有私情,大怒,跑了回来。 他虽恼恨叶云锦占了自己所爱的女子的位置,也不喜她性格刚强,连在房里都没半点女人当有的温柔妩媚,冷冰冰毫无趣味。但听说她和人有私情,又无法忍受,不敢去找那个面相凶恶脸上有疤的男人,就和叶云锦大闹,不许她再出去抛头露面。叶云锦没有理睬丈夫。但接下来的那一次秋会,郑龙王再没出现,不再护送苏家的船了。 就这样,叶云锦一边侍奉卧病在床的苏家老太爷,一边独力撑着苏家生意,在她嫁入苏家两年,十九岁的时候,老太爷去世了,这边丧事才完,风波又起,那边债主竟就来收房了。 她这才知道,她丈夫这两年在外头亏空得厉害,欠了一屁股的债,就等老太爷死,一死,回来就偷了房契。也亏得他不敢全卖,但把半边连铺面一并给卖了,拿了钱就躲了起来,不敢见叶云锦的面。 叶云锦气得手脚冰冷,当场就晕了过去,醒来后,病了一场。 她是个极好强要面子的女子,平日这边不好的事,能隐瞒,必瞒着省城里的娘家人。但这回事情闹得太大,纸包不住火,她的兄长叶汝川闻讯,暴怒,跑来找妹夫,斥骂,要断绝关系。苏明晟心亏,照旧是躲藏起来不见人。叶汝川是个急脾气,当场就把妹妹带回了娘家。 苏明晟虽然沉迷风花雪月,只擅吃喝玩乐,但也不是个蠢到家的人。妻子一走,苏家就乱了套。 他倒也想在叶云锦跟前争一口男人的气,自己把生意理起来,奈何没这个本事,也根本受不住做生意的苦。没几天,急得团团转,拉下脸想去接人,不料上马车的时候,绊了一下,摔跌了腿,只好派苏忠去,要他代自己诉说懊悔之情,无论如何,也要把主母给接回来。 苏忠去了叶家,替男主人解释,再三地赔罪,叶汝川余怒未消,只说随妹妹的心意。 苏忠跟了女掌柜两年,多少有点摸到她的性子,面见叶云锦,就半句也不提苏明晟如何,只说她走后,苏家生意全都乱了套,不止这样,不少客人也着急等她谈之前还没完的生意上的事。 苏家的生意,就是女掌柜的心血。 叶云锦什么也没说,一夜之后,默默地上了马车,踏上回往叙府的路。 女主人虽然上路回来了,但一路之上,似乎郁郁寡欢心不在焉,他也不敢催促,就慢慢地走。 从省城到县城,原本三四天的路程,竟足足走了五天,在第五天的下午,才抵达府城。 原本倘若急切,直接继续行路,晚上夜里迟些,也能赶回到苏家。 但苏忠见女主人似乎不愿继续赶路,便安排过夜,打算次日再继续上路。 然后,那一夜,发生了那件令苏忠至今想起来还是心惊肉跳百感交集的事。 深夜,苏忠自个儿琢磨着女主人的事睡不着觉,忽然听到住在隔壁的女主人发出开门的动静,似乎出去了,他不放心,也起身跟出去,发现她独自往码头方向去,不敢靠近,就远远随着,最后见她到了一处水手聚居的院坞附近。 她和一个男人在夜半的水边见了面,两人相对而立。 当时周围夜色昏暗,距离有点远,但苏忠还是认了出来,那男人就是郑龙王。 苏忠本就骇然震惊,更没想到,平日要强的年轻的女主人,竟在郑龙王面前哭泣。 断断续续,他隐隐听见叶云锦说,她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她的兄长也不强迫她继续留在苏家,只要他点个头,她什么都不要,拿了休书,往后跟他。 “……你要是怕人说闲话,你也可以带我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到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你不用担心往后的生计,你也再不用像现在这样打打杀杀。我会做生意,我们开个铺子,安安稳稳过日子……” 郑龙王当时起先是沉默,良久,开了口,拒绝女主人,说他绝非良善,是个有今天没明日的人,会连累到她。 “我不怕连累!只要你不嫌弃我,我什么都不怕。" 女主人的语气竟如在哀求。 但郎心如铁,无论她怎么哀求,哭泣,对面的男人,竟是丝毫不为所动。 女主人的情绪终于慢慢地平静了下来,停止了哭泣。 “原来是我会错了意,竟以为你也对我有意。叫你见笑了。” 她点了点头,抑着声,一字一字地道。 “今夜倒是打扰你了。” 她转身就走。 ”叶氏!” 她走了几步,刚才一直沉默着的郑龙王忽然追了上来。 女主人倏然停步,却听他用凝涩的声音说,自己欠她人情,往后她若有事,找王泥鳅就可,尽管吩咐,他必会倾力相助。 女主人仿佛笑了两声,转身就走了。 苏忠记得自己一身的冷汗,当时缩在暗处不敢动,唯恐发出声音引来郑龙王的注意。见他在水边立了良久,终于也离去了,当时松了口气,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正想赶紧赶回客栈装做什么都不知道,转个身,吓得魂飞魄散,险些站立不住。 他的身后,不知何时,竟站着那个王泥鳅,目光如刀,阴森森地盯着他。 苏忠反应过来,忙说他送女主人来的,又强调,他也是她一手提拔起来的人。 他的腿和牙齿都在打颤。终于,王泥鳅转身,也快步走了。 那一夜的后来,苏忠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了客栈,知道女主人已经回了,他仿佛生了一场大病,倒头就睡。第二天他出来,女主人看着他,没说话,他也不出声,只恭敬地站着,低眉顺眼,一动不动,直到女主人淡淡地说了句回了,他应是。 那夜之后,叶云锦便没事人一样回了苏家。苏明晟没安分两天,又故态复萌,继续在外浪荡。而在苏忠的眼里,女主人也变得比从前愈发严厉刚硬,不苟言笑。随着时间推移,有时候,他甚至都怀疑,那一夜是不是自己在做梦。 女掌柜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在男人面前落泪哭泣? 再后来,七八年又过去了,到了她嫁入苏家的第十个年头,终于,在苏明晟掏空身体病死之前的几个月,她怀了身孕,生下了遗腹女,不,应当说是遗腹子。 女掌柜终于有了“儿子”傍身,可以名正言顺地保住这些年她一分一分挣出来的天德行,绝了苏家宗族的觊觎,苏忠也替她感到高兴,觉着老天有眼,松了口气。 苏家人多眼杂,宗族虎视眈眈,把小姐当少爷养,这样的事,想瞒天过海,光靠红莲一个人是不够的。所以自己非常幸运,就此也成了女掌柜的这个秘密的为数不多的知晓者之一,从此之后,也真正地成为了她的心腹之人。 十八年的光阴,又这样过去了。 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将苏忠从往事里的回忆里惊醒。 他急忙开门,果然,是家里的下人来传话,说女掌柜要出去,有事,吩咐他同行。 苏忠赶车,送女主人来到了县城码头附近的一间客栈旁。 这是水会的地方。他停了车,目送整个人都罩在披风里的女掌柜匆匆往客栈走去,身影迅速消失在了暗巷里。 叶云锦默默地跟着来接自己的王泥鳅继续往里,在夜色的遮掩下,从后门悄然入内,登上二楼,进入一间屋,抬眼,见屋内一灯如豆,烛影摇晃,一人正坐在桌旁,身影被灯火投映到了墙上,凝然不动,看着,倒像是已经等了许久的样子。 两人四目相望,谁也没说话,也没动,就那样一个立在门后,一个坐在桌边。 良久,叶云锦见对方缓缓地从椅上站了起来,似想迈步朝自己走来,冷笑:“今天吹的这是什么风,怎么你竟愿意纡尊降贵亲自跑到这里要见我了?” 十八年前的那一夜,在她嫁入苏家的第十个年头,在那条晃晃荡荡的船里,她再一次地找上了他。 那个时候,他正当壮年,早已不是水手,而是被人尊为龙王的大当家了。他威震水路,提起他的名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那个时候,她也不是当年绝望之下会冲动跑去哀求一个平日其实连话都没说过几句的男人带她走的叶云锦了。 时隔七八年后,她再次找上了他。 这一夜,男人终于留下了她。 终究是有了肌肤之亲,一夜缱绻之后,女人天明临走前说,以后你要是还想见我,叫你兄弟给我送个药方,写上当归这个药名,我就知道了。 她出了舱,才发现,昨夜不知何时,雪竟悄然而至,白霜覆岸,雪满山头。 叙府冬日湿暖,雪景罕见,遇到,便是吉年。 但在那个落了雪的一夜过去之后,十八年了,除了难以避开的有旁人在场的偶遇,别说私下再找她了,就连不久前,连获悉他受伤,她和兄弟一起送过去的东西,对方都没收,退了回来。 正文 第 130 章 叶云锦褪下戴在头上的披风遮,露出了面容。 烛火幢幢,映出她依然姣好的脸容,但神色却很是冷漠。 “我还以为你快不行了,有遗言要留。” 她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眼,冷冷道。 心底深埋多年的情绪在翻腾,她的语气充满了尖酸的讽刺。 郑龙王便停在了屋中桌上那盏黯淡的灯火旁,身影顿住。 “云锦……我令你失望了,对不住你……” 这条在□□纵横了一辈子的龙王,此刻豪气不复,声音低沉。 “你怎么怪我,都是应该……” 叶云锦却是半点也不想听他说这些话。 “什么对的住对不住!你别怪我当年逼迫了你,我就谢天谢地了!”她继续夹枪带棒。 郑龙王苦笑了下,沉默了。 “突然找我,到底到底什么事?” 她再次冷冷地道,神色绷得愈发紧了。 郑龙王的身影再次凝立了片刻。 “雪至在那边,和人相好了。”终于他缓缓地说道。 叶云锦一惊,突然就想了起来,女儿去年在去往天城之前曾和自己闹过的那桩事。 “是谁?” “贺家的孙子。” 郑龙王说道。 “谁?你说谁?贺家的孙……” 叶云锦终于反应了过来,诧异地睁大眼睛,几步走到郑龙王的面前,伸出双手,狠狠地揪住了他的胳膊。 “你说谁?贺汉渚?你个老东西,我看你是老糊涂了!你嘴里胡说八道什么!怎么可能和他!雪至叫他表舅!就上个月,他还特意来过我那儿,亲口答应的,说会照顾雪至来着——” 突然,叶云锦想起当时他登门那一系列的反常举动,他对自己的异常恭敬的态度,还有他送的那些过于贵重的礼物……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吃惊地微微张口。 难道是真的? 女儿去了那边,真的竟和贺家的这个孙儿好了? 叶云锦也不知自己此刻心情到底如何,只觉震惊无比,古怪万分,万万没想到,竟会出这样的事! 她终于稳住了神,盯着对面的人。 “女儿和贺家孙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她咬着牙,几乎是一字一字地从嘴里蹦出了这句话。 郑龙王低声道:“你先坐下来……“ “你快给我说!他们是什么时候的事?”叶云锦的声音里,已经带着几分焦躁和怒气。 她年轻时那急躁的一把性子,到了现在,虽早磨去棱角,但遇到这样的事,关系她唯一的女儿,怎么忍得下去。 郑龙王知她性子,立刻便解释了起来:“你别急。我最早知道他们相好,是出于偶然。” “我在天城有个故交,去年雪至去了之后,我请对方代我留意一下她。大约是在年底前的一个月,我得知一个消息,她因为贺家孙子,险些出事。” 叶云锦双目紧紧盯着他:“什么事?” 郑龙王提了下当时的火车爆炸案。 他描述简单,但叶云锦的眼里,还是现出了极大的后怕之色。 “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早不和我说?” 她失声嚷道。 “我怕你知道了担心,加上雪至也没出事,所以当时就没告诉你。” 叶云锦手紧紧地握拳,指节发白,喃喃地道:“你是说,当时杀手是冲着贺家孙子去的,雪至误乘了他的包厢,这才险些出了事?。 “是。贺家孙子当时获悉消息及时,追上火车,奋力救下了雪至。这是救命大恩,我当尽力回报。但云锦你想,当时情况千钧一发,也是上天有眼,雪至这才得以化险为夷。倘若贺家孙子慢了一步,或者,雪至运道不济……” 他猝然停了下来。 他这一生,大风大浪不知经历多少,生死的那道鬼门关口,也早等闲视之。 唯独这件事,郑龙王每每想起,都是心有余悸。 至于叶云锦的脸色,更是难看。 “所以到了今年年初,当我得知去年的除夕,雪至竟是单独和他一起的,二人在他京师西郊的房子里过的年,我就不放心了。恰好当时关西出了乱子,我便给贺家孙子送了个人情。我料他事后必会回来致谢。果然,上月他平定关西之乱后,前来见我。我试探了下,如我所料,他和雪至已经……” 他再次停下了话。 离当时见面过去已经有些天了,但提及这个事,郑龙王依然是双眉微皱,消瘦凹陷下去的一双眼里,透出一丝恼色。 叶云锦是过来人,一看他这神色,便猜到了他没说出来的言下之意。 一个是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子,一个是鲁莽天真离家外在身边无人提点的妙龄女郎…… 会发生什么事,不用想也能知道。 接二连三,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全是突如其来的做梦都想不到的意外。 叶云锦一时之间连句完整的话说都不出来了。 这姓郑的狠心是狠心,绝情是绝情,但说话做事,倒从不是个没谱的人。 他既然说是,那就肯定是了。 叶云锦早年在女儿这个年纪,十□□的时候,自己已带着人奔波在外了,经商看货,头头是道,至于人情世故防范人心之类的功夫,那更是生存的基本技能。 但在她的感觉里,现在同样十八九岁的女儿,却一直如小时候那样,天真浅白,根本不知道什么是人间险恶。 她反应了过来,立刻变得暴怒无比。 “姓贺的竟干出了这样的事?”她气得声音都发抖了。 “难怪上次他来,对我这么客气!我还道他不拘身份顾念人情!果然!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竟然看走眼了!” “无耻至极!禽兽不如!” 叶云锦是真的没想到,贺家那个看起来风度翩翩礼数周全的孙子,空长了一副好皮囊,私下的品行,竟如此卑劣! 兔子不吃窝边草,他对自己的女儿,却能下去这样的手!而自己和兄长,不但毫无防范,对他信任万分,还感恩戴德! 何其讽刺,又何其可恨! 虽还不知道他是如何知晓女儿身份的,但想都不用想,必是他知道了后,利用身份的便利,欺负初到花花世界涉世未深的女儿。 是他哄了雪至!必定是这样的! 叶云锦骂了几句,非但没解恨,反而愈发气愤,又懊悔万分,自责不已。 “全都怪我!当初我就不该为了什么攀附亲戚让她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我怎么那么糊涂!竟会相信一个素昧平生的人会真的好好照顾雪至!他名声还那么坏!我又不是不知道……” 郑龙王起先沉默着。 那夜江船之上,小子在自己的略微试探下,当场就供认了他和女儿关系发展的实际地步。 该做的,不该做的,反正他三两下就全都做了。 郑龙王不得不承认,和她母亲一样,即便是到了现在,他心里头的因为这事而扎进去的刺,也还是没完全拔出。 一想到这个,他也气恼不已,现在见她如此自责,心中不忍,正要开口继续说话,叶云锦又突然想起个事。 就在去年,苏家老六隔壁县的一个亲戚家里,有个年纪轻轻就守了寡的女儿,据说和夫家的一个下人私通,弄大了肚子,怕被人知道,自己抓了虎狼猛药想要打胎,不幸血崩,当天人就死了…… 叶云锦两眼发直,心噗通噗通地跳,也顾不得骂人了,撒开郑龙王,转身匆匆就要走,才迈开步,脚在披风的下摆上绊了一下,身子跟着一歪,险些绊倒。 一只骨架粗大皮糙如砂的铁手探了过来,一把将她托住。 “你要去哪儿?” 叶云锦的眼睛看都没看他,不敢高声,唯恐被人听了去,只咬紧牙关低嚷:“你说我去哪儿!出了这样的事,我这就立刻赶过去,把我女儿给领回来!我不能叫人就这样糟蹋了她!” 郑龙王见她脸色发白,显然是乱了心神,托她胳膊的五指没松,略略发力,将她人带到自己身前,随即抬手,轻轻搭在她双肩上,压了一下。 叶云锦身不由己,跌坐到了他刚坐的那样椅子里。 “你别急,我还没说完……” 叶云锦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插翅飞到天城去,见他还是一副慢吞吞的一针戳下去也出不来一滴血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再也忍不住,推搡着骂他。 “姓郑的,你这个没用的老东西!你奈何不了姓贺的,要做缩头乌龟,我不逼你!但雪至好歹也是你的女儿,你不管她死活就算了,你还不让我去把她接回来?” 郑龙王依旧面沉如水。 “我当时和他谈过关于雪至的事了。” 叶云锦一停,仰头,眼睛睁得滚圆。 “怎么说的?你快说!” 郑龙王继续解释。 “云锦,还有个事,现在我和你说下也是无妨。早年我一直是清廷的钦犯,我的手头,也有一笔不算小的窖藏。” 他见叶云锦吃惊地看着自己,微微笑了一笑。 “具体的事说来话长,等日后方便,你若还想知道,再详说也是不迟。我懂你心情。贺家孙子身负家仇,他自己要复仇不说,想要他命的对头,也是层出不穷。” 叶云锦的心揪成了一团。 “别说我不知道他对雪至是真心还是逢场作戏。就算他是真心,他也实在鲁莽,只贪眼前,不顾将来,不知轻重,不为雪至考虑。他怎么就不想想,像这样有今天没明日的人,万一雪至认定他,他死了,雪至将来怎么办?万一他连累到了雪至,那又怎么办?” 叶云锦急得两眼都要冒出火星子,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你啰嗦个什么!我不知道这些吗?谁要听你说这个!我问你,你当时到底是怎么和他说的?” “我当时提了一个条件,我愿把窖藏托给他。” “我望他听劝,为雪至将来考虑,拿走窖藏,去做他自己的事,往后不要再打扰她。” “他呢?他怎么说的?”叶云锦目光微动,立刻追问。 “当晚他走后,手下人说他去了趟省城他贺家的老宅,几天后,他回来,再次见我,说了一件事。” “什么事?” “说他不取窖藏。” “什么!” 叶云锦面带怒容,腾地站了起来,“他这是吃定了,要连累咱们女儿?” “倒也没这么说,关于雪至,他说他没法立刻答复,他要再考虑下,叫我给他些时间。” 郑龙王等着叶云锦再发怒,却意外地见她没再骂了,只皱了皱眉,问自己:“那你怎么说的?” “我还能说什么?我就两句话,第一,尽快给我答复,第二,守礼。” 叶云锦双手扶着椅把,慢慢地吐出了一口气,出神了片刻,抬眼望向一直站在自己面前的郑龙王。 “你今天叫我来,是他有答复了?” 郑龙王微微颔首,从身上摸出一封信,递了过去:“来了。” 叶云锦劈手夺过,飞快地展信。 郑龙王默默地将烛台挪了些过来,靠向了她,为她照亮。 叶云锦就着烛火看信。 信的开头,贺家孙子就说他“驽懦之躯,泥滓之身,终日蝇营狗苟,自顾尚且不暇,却昧己瞒心,以侥幸之念,犯迷心大错”。 “错全在我,恣意妄行,实禽兽不若,玷渎明珠,辜负了叶氏尊伯母的托付,羞惭无地自容,万死也不足以谢罪。” 得棒喝而警醒,惶悚之余,他知自己应当如何去做。这一点,他请郑龙王放心,也一并转告到叶氏面前。 叶云锦看信的时候,眉头微皱,神色始终不悦。 这个世上,没有哪个母亲会愿意看到自己的女儿与一个无法给她长久幸福的男子在一起。 更何况贺汉渚这样的情况。现在他地位显赫,如日中天,投过去求个靠山,那自然是好的。 但这种乱世,政坛军界本就斗争激烈,他还仇敌在侧,保不准哪天就会出什么事。 论儿女之情,他绝非良人。 这一点,叶云锦当然心知肚明。 所以现在看他信里的回复,他是答应郑龙王的要求,不再祸害自己的女儿了,她感到如释重负。只是,一口气还没吁完,再一想,他不管不顾,该做的,不该做的,全都做了,现在即便这样,又如何能够抹平一切? 不愿看到女儿继续和他一起。但想到女儿现在可能已经因为他而受到的伤害,她的心里顿时再次如有猫抓,难受无比。 她停了一停,见信还另有一页,压下心里的不忿,继续看了下去。 在这另起的一页信纸上,贺家孙子开头说,他知自己接下来的话,或会引来郑龙王和她的不满,但考虑过后,还是决定附上,以表心志。 真心二字重若千钧,如他这样的人,不敢妄谈真心。但他也知,世上男子能给所爱之人的最大承诺,是许以婚约,护其终身。 这是他梦寐以求的事。 但是现在,他却朝不知夕,甚至连许诺求婚的资格也没有。 所以这于他而言,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血仇是他身为贺氏子孙必须直面的事,纵然以命相搏,也是在所不惜。但这也是契机。在他向她许诺之前,他需要为自己博取一个新的将来,一个有资格能够堂堂正正开口去向叶氏求娶她的将来。 最后他在信末说,倘若他能够全身而归,彼时,也侥幸能够获得谅解和接纳,他必将庶竭驽钝,以己之余生,护她安好,不死不休。 “以上字字出心,若有冒犯,敬祈谅解。” “顿首再三。” “后辈小子汉渚谨禀。” 叶云锦看完了信上的最后一个字,她定住神,怒气消失,渐渐地,神色变得复杂了起来。 沉默良久,她抬头,望向对面的郑龙王。 “你怎么看?”她压下心中的纷乱思绪,低声问道。 这封信,郑龙王已看了好几遍,内容早就了然于心,听到她问自己,不禁也犹疑了起来。 从前他不应叶云锦之求带她离开,一是不愿连累她,二来,他也无法丢下一切责任,不管不顾。 而后来,那夜过后,他不和她私下往来,是担心坐实传言,坏了她的名节。 她是苏家的当家主母。这样的事如果被人发现,自己无妨,于她却绝非小事。 他绝不能令她身处险地。 况且他心里也十分清楚,他们的女儿,苏家的“少爷”雪至,在慢慢长大后,对他这个传言里和她母亲有私的外人也是颇有敌意。 这么多年过去,他早就不再怀有别念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暗中保护他们。 这两年,她和兄长在省城那边遇到了荀大寿的滋事挑衅,他也是知道的。去年他便是获悉叶汝川可能要遇不利,这才赶去救了人。 当时他原本计划,倘若荀大寿继续逼迫,他便出手。没想到叶云锦兄妹另外找了条门路,联系上了贺汉渚,将女儿送去天城读书,阴差阳错,这才有了现在这诸多的后事。 在收到贺汉渚的这封回信前,郑龙王便已得知京师里的突发事变,猜他和贺家的仇家陆宏达应当快有一战了。 收到信后,老实说,这几天,他的心里也是反复思量,想了不少。 自己终究不是明道上的人。 他也已年迈,这回又遭了这样的意外,只怕余日不多。 何况,即便他在,有时也是鞭长莫及,一旦等他走了,还能顾全她们母女多久? 他终于也下了决心,开口了。 “上回我之所以在他面前提及窖藏,也是想要试探他对雪至的心意。倘若他取窖藏弃雪至,那样最好,一了百了。现在看来,他除了和雪至的事急色了些,考虑不周,别的,倒也没那么不堪。且看他信中言辞,也算是知道轻重之人,尚有几分赤子之心。” 他继续道:“今天我收到了天城那边的一份电报,南北两派快要打仗了。这是贺家孙子的一个坎,他是个男人,必须自己面对。倘若这个坎他过不去,那就是命中注定,他不是雪至的人,也没能力去保护雪至。早点分开,对雪至也有好处。” “但如果他能过去,雪至日后也还是愿意跟他,那我也没别的想法了,竭尽全力,往后能助他几分,我便做几分。” 他顿了一顿,望着叶云锦,深陷的眼窝里,两道目光暗藏柔和。 “只是我想着,你是雪至的母亲,这是关乎她终身的大事,只有你能做主,所以冒昧今夜将你请来,将事情全部都叫你知道,好叫你心里有个数。” 叶云锦坐在椅中,微微仰面望他。 面前人已是不复当年之壮。面容消瘦,鬓发星星。 半晌,她忽然开口。 “这么多年了,我以为你对雪至也是不管不顾……“ 她的声音有些不稳,说着,蓦然转过脸,等逼退眼里刚才突然冒出来的那一阵酸楚热意,转回了脸,点了点头。 “总算你还有几分做人父亲的心肠。” 郑龙王默然。 叶云锦也不再看他了,低头,自顾将那封信又看了一遍,沉吟了良久,终于说道:“女儿不是我一个人的。你既然认她,这个事,我没话说。照你的意思办吧。我就想问一句,出了这样的事,雪至现在怎么样了?” 她最担心的,是女儿性情偏激,万一无法接受。 郑龙王道:“你放心。她应当没受太大影响。说她这些天都在学校的实验室里忙着事。” 叶云锦闻言,慢慢地吐出了一口气,继续坐了片刻,见郑龙王再无二话,也不欲多留。 “我走了!” 她站了起来,戴上刚脱下的披风帽首,再不看他一眼,转身就朝外走去。 郑龙王依然站在原地,目送她身影走出了那道门。 待她出去,立了这许久,他终于支撑不住,手一把抓住桌沿,身形缓了一缓。 叶云锦走出屋,始终没听到身后再有什么挽留自己的片言只语,静悄悄无声无息,虽明知这人心肠冷硬,几十年都这样过来了,但心里的那一口气,却依然堵着,憋得发慌。 她踏着楼板,走了几步路,远远看见王泥鳅守在梯口,等着送她出去,不由地停了步,犹豫了片刻,终还是压不下那口气。 既然见了面,倘若不问出来,她就这样回去了,只怕是如鲠在喉。 她咬着牙,突然转身又走了回来,一把推开门。 “姓郑的,倘若不是今天女儿的事,你这一辈子,就算是死了,是不是也没打算再见我一面了……” 她的声音忽然顿住,脚步停了一停,反应了过来,疾步奔了上去,伸手抓住郑龙王的胳膊。 “你怎么了!” 郑龙王面色蜡黄,额上沁着一层冷汗,和刚才见她时的样子,判若两人。 叶云锦登时想起他之前受伤的事,心慌不已。 “你的伤还没好?!你怎么样,还撑得住吗?” 她慌忙转头,要叫王泥鳅进来。 “不用叫了!你扶我坐回去,缓一下就行。”郑龙王低声说道。 叶云锦只好扶住他,用自己肩膀撑着他半边身体,架着,慢慢地坐回到了椅中。 “我没大事。上次是疏于防范,没想到老六竟会伙同外人对付我,这才着了道。刀头涂有乌头,所以伤好得没那么快。”他解释道。 “我命硬,老三也请了不少良医。我没那么容易死,你不用担心。” 郑龙王靠在椅背上,望着神色焦虑的叶云锦,微笑着,再次安慰她。 叶云锦探手摸了摸郑龙王的额,触手微热,知他发着低烧,又是心疼又是怒,咒骂了那个老六几句,忽然想起来。 “对了!雪至!我听我兄长说,雪至在那边学得不错,去年冬假,还去了什么万国医学大会!我让她回来帮你看看!要是她不行,她肯定也知道一些好的西医!” “我也看过西医了。你不用麻烦她。”郑龙王不假思索地拒绝。 “不行!她那边的医生肯定不一样!你等着,我这就回去,给她发电报!” 叶云锦急匆匆转身就要走,忽然感到手一热,扭头,见郑龙王伸出手臂,攥住了自己的手。 她一怔,停了步,看着他握住自己的那只手。 正文 第 131 章 郑龙王缓缓地松了手,收了回来。 “真的不用找她了。我不希望你们母女因为我再起不快。” 女儿大了之后,大约是从旁人口中听到了些早年关于自己和郑龙王的传言,对他极是厌恨,这一点,叶云锦不是不知道。 她回过神来,心里忽然一阵冲动。 “我去告诉她,你是她的爹!我把我以前的事统统都告诉她!我告诉她,当初是我没办法,我去找你,是我强迫你的!和你无关!” 郑龙王凝视了她片刻,微笑了起来,低低地道:“云锦,外头人都说你精明胜过男人,你却怎么这么糊涂?以前我要是真的不愿意,你又怎么能强迫我?” 叶云锦呆住了。 “不要让她知道。倘若她知道了,以此为耻,反而更加伤她。我怕她因此怨你一辈子。” 叶云锦怔怔地望着面前这个自己年轻时便结识了的人,慢慢地,眼角泛红。 郑龙王低声道:“我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你们母女往后平安,除此,我无所求了。你不要再拿我的事去打扰她。” 叶云锦潸然泪下。 郑龙王笑道:“别哭了,我真的没事,不会那么快就完。我六七岁就拿刀杀人,这辈子受过的伤又不止这一次,多少回比这更严重的都挺过来了……” 叶云锦再也忍不住了,委身,扑了过去,额头靠在他的肩上,闭目。 郑龙王的身体微微一僵。 楼外的夜雨,窸窸窣窣地敲着瓦顶,一缕携了潮气的夜风从不知何处的门窗缝隙里钻了进来,屋里暗火摇曳,掠得墙上人影,也随之晃动。 他没动,既没伸臂抱住女人,也没推开她,任她靠在自己怀里默默流泪,良久,不知几时了,忽然听到外面码头的方向,隐隐传来一阵呼叫之声。 是今天的最后一条夜船泊了岸,船主在呼人卸货。等卸完今日这最后一批货,那些还等在码头的苦力就会涌进这里,呼叫堂倌替他们打几提老酒,喝几口,驱散潮寒,享受这一天劳作后的短暂的放松。 郑龙王低头,缓缓抬起一只手,用粗糙的指,替还靠在自己怀里的女人擦了下她面颊上的一颗最大的眼泪,低声道:“晚上要说的话,也都说了,你回吧。等下这里就会来人了……” “女儿那边的事,我会托人留意,再有事,我会及时告诉你的。” 他说完,收回手,身体靠回在了椅背上。 灯火投映在郑龙王的脸上,他的神色又恢复了平日的威严和沉静。 叶云锦慢慢起身,自己掏出手帕,抹去泪痕,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出了屋,跟着一直等在外的王泥鳅下了楼。像来时那样,她从后门走了出去,随即上了马车,在雨水织成的无边夜幕里,无声无息地离去。 叶云锦回到家中,深夜无眠,独坐在房里,沉吟了许久,终于打定主意,坐到她平常用来理账的一张桌前,取出信笺,写了一封信。 三月中旬。 距离京师事变,过去半个月了。 短短不过半个月的功夫,局势便就大变。 陆宏达南下,抵达他在江淮的大本营,纠集支持他的地方人马,指责曹企图改制,对自己施加迫害,构陷罪名。 大总统则宣布陆宏达一派要搞分裂和对立。 双方的矛盾彻底公开化了。 最近的时政报纸,每天都在连篇累牍地报道这方面的动态,因为曹的人马多来自北方数省,而陆宏达的结盟部队则来自南方,所以称京师为北方,陆宏达一派为南方。南北两边各自调兵遣将,战争阴云密布,大有一触即发之态。 三月二十日,大总统召集将军府的全体阁员召开军事会议,决定举兵讨伐南方叛国军,并调北方的各路军队南下备战,同时宣布全国进入战时临时紧急状态,成立总司令部,自任总司令,以章益玖为参谋长,下设三路讨逆军。 第一路司令范惠民,此人是不久前刚接替王孝坤担任军部新总长的实权人物,大总统长子曹昭礼的大舅子,也是大总统的绝对亲信。 第二路司令也刚提拔的一个人物,现任的总统府军事参议将军段启年。 第三路司令,就是贺汉渚。 这次南下讨逆,大总统也下令调拨关西的马官生、潘彪、冯国邦等地方人马共同组成联合师。这些平日不是大总统直系不好控制的地方部队,全部划入贺汉渚的一路。 除此之外,他还可以调用天城附近的所有地方部队参战。 军事会议结束后,二十一号,贺汉渚从京师赶回天城。当晚,天城各界人士将在饭店为他举办一个壮行的欢送酒会。 等酒会结束,次日,二十二号,他便就南下参战了。 酒会晚上七点开始。现场除了天城的各界头面人物,也有随同他参战的地方部队代表,所以他必须出席,也需要提早过去,先和那些人见个面。 五点多,他更衣完毕,对镜最后整理了下身上的军服,下楼,看见妹妹贺兰雪也换好了出去的衣服,正坐在客厅里,表情有点发呆,便叫了一声。 贺兰雪也快要出国了,船票就定在下周。贺汉渚原本打算等送走妹妹再南下,但现在军务紧急,他也只能先走了,让丁春山代替自己安排妹妹出国上船的事。 今天恰是周末,晚上妹妹要和几个同学吃饭,以叙别情,吃饭的地方和贺汉渚同路,所以就坐他的汽车,和他一起出发。 贺兰雪见兄长已经收拾好下来了,面带笑容地看着自己,急忙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跟着他朝外走去。 “哥哥,你的胳膊没问题吗?你的伤还没好。”贺兰雪问道。 贺汉渚让她放心,说有一名专业医官随行,没有任何影响。 贺兰雪便沉默了。 贺汉渚带着妹妹出了客厅,朝外走去,见她眼睛盯着地面,神情郁郁寡欢,知道她最近的情绪低落,便柔声安慰:“你不用记挂我。等哥哥日后有空了,便出去看你。” 贺兰雪闷闷地道:“哥哥,我真的一定要这么早就走吗?” 贺汉渚嗯了声,看了眼妹妹,又解释:”不是哥哥非要你这么早就出去的,而是有这个必要。你想,路上船期就要三个月,到了那边,已经是七八月了,你还需要提前先熟悉环境。所以真的不算早。再晚,过去就要手忙脚乱了。” 贺兰雪依旧不说话,直到快到大门口,才幽幽地道:“我知道这些,之前苏姐姐都和我说过的。可是最近怎么了,为什么她都不来我们这里了?前几天我叫她来我们家吃饭,她都不来,说实验室很忙。我知道她很忙,可是……” 她一顿,停下脚步,望着自己的兄长,吞吞吐吐。 “哥哥,你们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总感觉……” 她顿了一下,最后仿佛终于下定决心,说:“其实年初在京师西郊的别墅里,我们走的时候,我就感觉你们好像闹了别扭。是不是你惹她不高兴了?” “哥哥,要是你真的让她不高兴了,她不理你,我可以帮你去她那里说好话的!” 贺汉渚胸间蓦然一阵发堵,面上却是若无其事,微笑道:“你想多了,我们很好,会出什么事?只是她真的忙,最近都在工作,哥哥也要走了,事情很多。而且你也知道,她身份不便让外人知晓,所以我们不方便时常见面。” 贺兰雪咬唇:“可是……哥哥你明天就要走了,你们今天也不再见面?” 贺汉渚一顿,很快,咳了声,笑道:“小孩子事情还挺多!大人的事,难道每次都要告诉你?”” 贺汉渚说完,见妹妹依然沉默着,便握了她的手,牵着朝外走去,改了话题。 “走吧,再拖下去,要迟到了。” 贺兰雪心中虽然还是悒悒不乐,但想到明天哥哥就要南下了,自己也不能让他牵挂,脸上便勉强露出笑容,嗯了声,跟着兄长走了出去。 贺汉渚到了大门口,却没见司机和车。 约好时间是五点半。 他看了眼怀表。 五点二十五分了。 司机平常通常都会至少提早十分钟到。 像今天这样的情况,有些少见。 他倒不急,正要叫妹妹进去等,忽见司机开着座驾赶到,连声道歉,随即打开他们惯坐的后座车门,请两人上车。 贺汉渚随口问道:“今天怎么晚了?” 司机面带愧色,说自己来的时候,半路擦了一个抱着小孩的女人,只能送去附近的诊所,幸好没大事,赔了点钱,匆匆赶来,这才晚了。 贺汉渚口里道:“往后小心些——” 他和司机说话的时候,贺兰雪已经弯腰上了车,贺汉渚正也要跟进去,目光无意间落在了车的门把锁上,突然,目光一定,陡然变得锐利了起来,示意贺兰雪立刻下车。 “哥哥,怎么了?” 贺兰雪下了车,见他神色凝重,莫名其妙地问道。 贺汉渚没说话,盯着车门的锁孔,示意司机过来,指着锁孔旁的一道油漆的轻微刮擦痕迹问道:“怎么回事?又是你开车碰的?” 司机摇头:“没有。这个位置,绝对没有碰擦!就算是侧面碰擦,也不会碰在锁孔上……” 司机凑过去,仔细看了一眼,发现掉的漆痕像是被铁丝之类的锐物给刮擦出来似的。 他突然醒悟,一凛,看向贺汉渚:“司令,你怀疑有人用非正常手段开过车门?” 贺汉渚沉声道:“检查一下,看看车里有没情况。” 他说完,带着妹妹后退,等在一旁。 陆宏达对他恨之入骨,现在这种特殊时刻,多防备着点,总是没有坏处的。 司机应是,立刻检查车里的状况,从前座到后备箱,不放过任何一个地方。 突然,他高声喊道:“司令!车里有情况!” 座驾里,后座的下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放了一个布包,看起来鼓鼓囊囊。 根据形状,大致已能猜到点什么了。 贺汉渚立刻让贺兰雪连同门房老夏等人全部散开,远离大门。 司机轻轻打开袋子,当看到里头的东西时,顿时屏住呼吸,心跳也猛地加快。 里头包着的,果然是副炸|弹。 正文 第 132 章 很快,丁春山就带着司令部技术科的一个科长赶到了。 科长精通各种枪械和炸|弹设备,经过检查,很快给出结论。 这是一个现在在国外的军|火黑市里刚出现不久的机械定时炸|弹,原理非常简单,用电池电线将雷|管和火|药连接,再把钟表齿轮和弹簧用机械装置控制住,等齿轮走到了预定的位置,电路接通,炸|弹就会自动引爆。 因为这东西刚出现不久,还非常稀罕。据科长所知,目前在国内,他还从没听说过有相同的使用案例。 “年初在东洋,曾发生过一起这样的爆|炸案,我当时很感兴趣,到处找资料,特意加以了解,所以与所了解。” 科长又检查了一番,用紧张的语气说道:“司令,我可以确定,这玩意就是仿东洋那颗搞出来的!我当时本来也想搞一个出来,但没实物,现在自己送上来了!但我担心机械设备不稳定,所剩时间也不多了,你们赶紧散开到安全距离,我尽快解决。这样当量的雷|管,一旦爆|炸,别说人了,整辆汽车也会被掀翻的!” 等周围的人全部散开,科长小心翼翼,顺利解除了控制设备。 丁春山叫他将东西弄走,随后亲自上车,再次检查了一遍,连车底也没放过,角角落落,全都看了,确定没有任何问题,这才让人守在车旁,自己快步走进公馆。 贺兰雪受惊不小。 她惊魂未定,打电话和同学道歉,推说身体不舒服,取消聚餐。 贺汉渚将妹妹送回房间后,叫吴妈和梅香陪她,自己坐在客厅里问询司机。 司机是他的亲信,跟随多年,不可能反水。 唯一的可能,就是汽车在没人的时候,被做了手脚。 司机愧疚万分,告诉贺汉渚,白天汽车一直停在司令部里,不可能被人动过,唯一的空档,就是他送女人去诊所。当时孩子啼哭不停,女人扯着他不放,赔钱也不肯,说要检查孩子的情况,他将人送去诊所后,一道进去,当时担心时间,摆脱了女人后,便匆匆出来。 当时汽车停在外面,总共不到十分钟。 “应该就是那个时间有人撬开车锁放了东西!是我的错,我不够警惕!当时见是女人和小孩,我就没多想。要不是司令你及时发现,我——” 贺汉渚坐在沙发里,面沉如水。 事情经过应该就是这样了。估计因为当时时间紧张,安放炸|弹的人对开锁撬门大约也不十分精通,为赶时间,这才会在锁孔的边上留下刮擦痕迹,让他发现了异样。 但丁春山可就没贺汉渚这么镇定了。 虽然东西已被移走了,但他整个人还是绷得如同一张紧弓,还没听完,忍不住,狠狠一脚就踹了过去。 司机名叫振武,是他的远房族弟。因为信任,在经过训练后,才让他做了最贴身的护卫。这两年一直平安无事,见他事情做得可以,小姐出国,也是打算让他同行的。 现在竟然出了这样的大纰漏。 如果不是上司心细如发,又足够警觉,及时发现异样,继而排除险情,现在在路上,恐怕已经是车毁人亡了。 他自己被炸死就算了,因为他的失职,上司和小姐,也险些丢了性命。 这叫丁春山怎么能够容忍。 丁振武被自己的兄长狠狠一脚给踹到了肋腹之上,肋骨几要折断,人直挺挺翻在了地上。他咬着牙,痛处摸也没摸一下,继续谢罪。 “哥,你毙了我吧,我绝无怨言!” 丁春山掏枪,一把顶在了他的脑门上,咬牙切齿:“司令要是出了事,你当我不会?” 贺汉渚说:“算了,记住教训就行了。” 丁春山气不过,又恨恨地盯了丁振武一眼,这才作罢,跟着自己也向贺汉渚谢罪。 是他挑的人,还是他的族弟,现在出了这样的意外,他自然难辞其咎。 贺汉渚拂了拂手,没说话。 丁春山推测是陆宏达那边的人搞的鬼。 现在战事就要开打了,临出师前,倘若北军的一路堂堂司令被人这样炸死在街头,则陆宏达不但能够除去心腹祸患,往后高枕无忧,更重要的是,这对打击北军,振奋南方联军的士气,都将大有裨益。 不过,既然出了事,肯定是要追查的。 丁春山见他沉默着,神色微微怔忪,似乎在想着什么,没敢打扰,走了出去,叫了司令部调查处的人,派丁振武同去认人。 丁振武应是,转身匆匆就走。 丁春山望着他的背影,迟疑了下,忽然叫住了他。 丁振武急忙停步脚步。丁春山走了上去,问:“怎么样,还疼吗,没大问题吧?”他语气温和,不复片刻之前的凶暴。 丁振武一愣,摸了摸自己还隐隐作疼的胸腹,摇头:“没事!” 丁春山道:“刚才我下脚是重了点,主要是你的篓子捅得太大了!今天因为你的疏忽,差点害了司令和小姐!” 丁振武愧疚万分,低头不言。 “不过,“他语气一转,语重心长,“既然司令都不怪你,我自然更没话说。今天这样的陷阱,说实话,手段确实高明,你一时不察,在所难免。做事谁也不敢保证万无一失,只一点,我望你能像司令说的那样,牢记教训。这事就算过去了,但小姐出洋,绝不能再出任何岔子,明白吗?” 丁振武本以为自己犯了这样的错,护送小姐出去的事,不会再交给自己了。但现在丁春山既然这么说,那就表示,司令对自己依然还是信任的。 他不由地心口一热,立正保证。 丁春山点了点头,这才让他去了,自己返回,问贺汉渚:“司令,为你安全考虑,晚上的活动,要么取消吧?” 贺汉渚回过神,一笑,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没必要,走吧。” 他话音落下,迈步,朝外大步走去。 丁春只好带着几名亲信同行,他亲自开车,将上司送往天城饭店。 路上,贺汉渚靠在车后座上,微微闭目,神色看似无波,实则心情并不平静。 他知道这是谁干的。十有八九和陆宏达有关。 上次他在自己这里吃了一个大亏,这回便趁自己南下之前,实行报复。 你不是血口喷人说我干的吗,索性真正干上一场,也不算白担了一场罪名。这倒很是符合陆宏达的作风。 天城里投靠陆宏达的廖寿光现在虽已举家离去,但留人手窥伺,伺机安排这种事,依然不是问题。 对方在暗,自己在明,天城又是个人口百万的特大城市,就算有四方会的支持,想将隐藏在暗中的有可能会对自己不利的人全部清查出来,这也是一个不现实的想法。 正是因为如此,贺汉渚才感到后怕。 他不是害怕自己刚才险些被炸飞,而是他的妹妹,也跟着他差点遇难。 想到刚才送妹妹去房间时她那张吓得惨白的小脸,贺汉渚就觉得无比心疼,更是痛恨自己无能,没能尽早将敌人除掉,以彻底消除后患。 他愈发感到了要将妹妹及早尽快地送出去的必要性。 还有她…… 他的敌人强大,手段卑劣,无孔不入,而且,如果消息没错,陆宏达应该已经投靠了日本人,这才如此猖狂,肆无忌惮,连今天那样的东西都能弄到手。 就在这一刻,在贺汉渚的心里,他半点也不后悔自己做出的那个决定。 在生死的面前,什么都是次要的。 没有什么比她的安好更为重要了。 天城饭店很快就到了,门口铺出地毡,此刻已经站了不少的人,,灯火辉煌,乐队奏出的欢快的乐曲之声,随风送入耳中。 汽车停在饭店门口,立刻引发一阵骚动,等在饭店门口的人认出了车,纷纷涌来相迎。 “司令,到了。” 耳边响起了丁春山的呼唤之声。 贺汉渚睁开眼睛,从打开的车门里下去,朝着对面的人走去,脸上,已经带着他惯常的笑容。 晚上的天气其实不是很好。云层厚重,可能很快会有一场夜雨,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今夜的这个壮行酒会的热烈气氛。 贺汉渚与恭祝他早日凯旋的天城各界名流谈笑风生,随后又与因为他的迟到而推迟了见面叙话的几名地方驻军长官见面,正把酒言欢,丁春山走了进来。 贺汉渚借故起身,和丁春山到了礼堂外一个人少些的地方。 丁春山向他回报,丁振武他们调查完毕,传回了消息。 他们分别查找了那个女人和诊所附近的目击者,进展顺利,两边得出的结果,全部指向了码头的一个名叫斗爷的帮会头目。 这个斗爷以前投靠廖寿霖,曾试图和四方会争夺地盘,后来廖死了,斗爷偃旗息鼓,龟缩不动。今天就是这个斗爷派人将东西送进了贺汉渚的汽车里,晚上他一直在等消息,左等右等,没等到预期中的动静,感觉不妙,正想跑路,被丁振武带人抓住,几下拷问,就全部交待了出来。 和料想的一样,是廖寿光的指使,那玩意儿也是廖的人现场做的,斗爷只负责派人放到车上去。他没有想到,他的手下因为惧怕炸|弹提早爆炸,加上当时时间很紧,熟门熟路的溜门撬锁的活也干得糙了,留了痕迹,结果功亏一篑。 丁春山说到这里,心里又是一阵后怕,咬牙道:“全都是陆宏达的走狗!留着也是祸害。那个什么斗爷,死不足惜,不如直接做了了事。” 贺汉渚淡淡点头,转身便要进去,这时身后有人叫了一声:“四哥!” 他扭头,见王庭芝来了,站在了门的入口处。 王孝坤下野后,回乡休养身体,王太太则带着王庭芝暂时搬到了天城。 贺汉渚停步,脸上露出笑容。 王庭芝走了进来。 等丁春山出去了,贺汉渚让他坐,闲聊了几句,随即笑道:“你最近怎么样?前几天你母亲打了个电话过来,问兰雪出国的事,我听她的意思,你最近好像和她有些别扭。” 王庭芝面露郁懑之色。 南北局势日益紧张,战事一触即发,他想追随贺汉渚,入其麾下参战,却遭到了王太太的极力反对,今天又以自己头痛为由,要儿子安居在家。 “四哥,晚上我来找你,就是为了这个事。四哥你明天就要南下,我也想去!我从前也是念过军校的!我绝不会给你拖后腿!你让我跟你一起去吧!再这样待在这个地方,我快要疯了!” 贺汉渚心知肚明,王太太前几天打电话过来,除了问兰雪,主要目的,其实还是担心儿子私下找自己南下,所以提前叮嘱了一番。 王太太既然开口了,贺汉渚当然不便插手,更不能随意点头,毕竟,这不是小事。 他斟酌了下,道:“庭芝,打仗和你以前在军校里受过的训练,完全是两回事。相信我,任何人只要经历过一回,就绝不想再回去的。你前途大好,真的没必要为了打发时间,动这种念头。” 王庭芝脸上露出失望之色,沉默了片刻,喃喃道:“我明白了,一定是我母亲找你说了什么。算了,我也不好为难你……四哥你继续忙吧,我走了……” 他站了起来,低头,朝外而去,走了几步,忽然仿佛想起了什么,又回头,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我差点忘了,该向四哥你道凯旋的。四哥你早点回来!” 贺汉渚见他笑容勉强,心里也是有点感慨,上去,拍了拍他的胳膊,向他道谢。 他目送王庭芝怏怏离去,又回了礼堂,继续应酬。 傍晚再次遭遇暗杀的惊险经历,他无意公开。 这是属于他和陆宏达的私人恩怨。现在决战在即,再渲染过多,除了让人在背后又多一桩议论的话柄之外,没有任何意义了。 到了晚上九点,正是酒会高|潮,众人渐渐喝开。 一群军官搂着女伴跳舞,剩下的也喝高了,嘴里吟着什么醉卧沙场君莫笑,自古征战几人回,博得满场喝彩。 贺汉渚看看也差不多了,无意再留。 明天自己就要走了,妹妹这个样子,他实在有些放心不下。 贺汉渚便以臂伤为由,谢过众人到场,随即提早离开饭店,回往公馆。 车开到半路,他闭目之时,忽然想到妹妹对自己和她的关系的质疑,不禁迟疑了下。 妹妹的怀疑,也是有道理的。 明天他就要走了,照两人之前的关系,按理说,再忙,今晚无论如何,也总是要见一见的。 贺汉渚看了眼时间,九点一刻钟。 他开口,对开车的丁春山道:“先不回了,你随便在城里开几圈,晚点再回。” 上司今天再次遭遇惊魂,在鬼门关口走了一趟。丁春山见他面带倦容,上车后就靠着假寐,以为他疲乏,加上明天还要南下,就想尽快送他到公馆,好让他早些休息,没想到他却忽然开口这样吩咐,莫名其妙,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但上司既然这样吩咐了,他自然照办。于是开着汽车绕着天城,从老南门开到北门,又从北门开了回来。 到了晚上快十一点,终于,他听到后座的方向传来吩咐,让可以回去了。 丁春山应了一声,立刻开车回往公馆,到了,门房老夏忙着开门,迎他进去的时候,笑道:“贺先生,小苏来了!” 贺汉渚心猛地一跳,停住脚步:“她怎么会来的?” 老夏说,吴妈晚上发现小姐躲在房间里,一个人偷偷地哭,吴妈心疼小姐,也不知他晚上会几点回来,想到小姐和小苏的关系好,两人一向很是谈得来,就打电话找小苏。 当时已经不早了,电话没人接。老夏也心疼小姐,自告奋勇去找小苏。先是去了小苏城里住的地方,没人,叶公子也不在家,就改道赶去医学校,终于找到了小苏。 “贺先生,小苏连周末也在忙。不过,他可真的是个热心人。我去的时候,他在实验室里,出来,一听到我说了今天的事,又听说小姐受惊,二话没说,立刻就跟着我赶了过来……” 那天在司令部里和她分开之后,忽忽大半个月就过去了。 贺汉渚一直没再见过她的面了。 他知道那天之后,她就在医院和实验室之间来回,整天忙忙碌碌,看起来,她确实应该完全没有受到这件事的困扰。 这令贺汉渚彻底地松了口气。 明天他就要南下了,就和他也没有再和她见面的打算了 但是他真的没有想到,今天晚上,就在此刻,她竟然来了,现在就在公馆里。 贺汉渚扭头,看了眼房子的方向,呼吸一紧,丢下身畔还在絮絮叨叨的老夏,抬脚朝里,快步而去。 今天是周末,医学校的一周里,气氛最为轻松的时刻。晚上校园的路上,不时走着三三两两谈笑风生的学生。 苏雪至下午从医院回来,便又一头扎进实验室。 余博士安葬完老友回来后,也辞去了原来的中学教职,一心扑到这边的事情上。 她和余博士已经成功地分离出了几株帚状霉菌。现在正在培养,看是否能产生抗生素。 现在正是紧要的时刻,两人都很看重。余博士已经连着几个晚上都睡在实验室里,半夜时不时爬起来观察情况。苏雪至知道他的身体不好,怕他吃不消,今晚让他好好休息,改自己守夜。 她是晚上九点多的时候得知贺公馆的老夏跑来找自己的,出去后,听说了傍晚发生在公馆大门口的意外,当即赶了过来。 正文 第 133 章 苏雪至赶到公馆,贺妈和梅香立刻领她上楼。梅香一边走,一边讲着傍晚在公馆门外发生的惊魂一幕。 “苏少爷,你当时不在,你要是在,肯定也会被吓坏的!我到现在,想起来心还在啵得啵得地跳!” 梅香眼睛睁得溜圆,比划着手,神色还是十分激动。 “天杀的坏蛋!竟然在贺先生的汽车里装了那种什么可以定时的炸|弹,要不是贺先生机警,当时看出不对,搜了下汽车,老天爷呀,现在贺先生和小姐大概已经没了——” 贺妈咳了一声,重重掐了一把梅香的胳膊:“你胡说什么!贺先生和小姐吉人自有天相!” 梅香也知道自己说溜了嘴,慌忙闭口,揉着刚被掐得发疼的胳膊,不敢再出声了。 苏雪至神色凝重,快步来到贺兰雪的房间门前,敲了两下,起先里头没动静,再敲了两下,叫了声兰雪。 房间的门慢慢地开了。 贺兰雪出现在了门后。她的眼睛浮肿,看起来刚哭过的样子。当看到真的是苏雪至,愣怔了片刻,忽然,双眼一红,一头扑进了她的怀里,随即紧紧地抱着她,一动不动。 小姐很快就要留洋了,梅香跟她一道出去,小丫头整天乐滋滋,想到能坐大船,还一坐就是几个月,简直连做梦都要笑出声了。只是最近这些天,她发现小姐大概是舍不得和贺先生分开的缘故,离出国的日子越近,情绪就越低落,弄得梅香也不敢再笑了,更何况今天,就在公馆的大门之外,竟发生了那样可怕的意外。 梅香知道小姐和苏少爷的关系一向很好,之前还暗中猜测,小姐是不是喜欢苏少爷,但现在,见小姐的反应竟然这么大,眨巴了下眼睛,看得发呆。 吴妈见状,飞快扯了下梅香。 梅香这才反应了过来,扭头见老妈子冲着自己霎眼呶嘴,急忙出去,轻轻掩上了门。 苏雪至抱着扑进了自己怀里的贺兰雪,感到她身体冰冷,瘦削的肩膀,仿佛还在微微颤抖。 她知道贺兰雪应该是被吓坏了,心疼无比,便默默地抱着她,任她这样埋首在自己的怀里,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听到她低声说道:“苏姐姐,我真的很害怕……” 苏雪至知她此刻的心情,低声抚慰:“别怕,已经过去了,不会再有这样的意外了。” 贺兰雪没吭声,半晌,慢慢地抬起头,含泪望着苏雪至,低声说道:“苏姐姐,其实我不是害怕我自己,我是害怕我哥哥……” 苏雪至的心微微一牵。 “哥哥这么急地送我出去,说什么要我提前过去准备。其实我都知道,他是担心万一我会出意外。可是他才是最危险的那个人……我真的害怕,万一这一回,他要是出了什么意外,那该怎么办……” 苏雪至握住贺兰雪发冷的手,带着她走到了桌边,坐下去,随即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兰雪你相信我,你哥哥他不会出事的,没有什么意外!你想,那么多次,他都能化险为夷,平安无事,这说明什么?” “什么?”贺兰雪眼里噙着泪,问道。 “说明你哥哥命大,也说明他有本事。你想,一个人,他命大,又有本事,他能出什么意外?” 贺兰雪怔怔地望着她。 “譬如今天,”苏雪至继续说道,“你上车的时候,会留意车门的锁孔吗?” 贺兰雪摇头。 “假设你留意到了,你会立刻想到可能出了问题吗?” 贺兰雪再次摇头。 苏雪至笑道:“现在你明白了吧?你哥哥就是这么厉害。别人看不见的问题,他能看见。别人想不到的事情,他能想到。他能走到今天,自然有他不同寻常的地方。所以你什么也不用担心,照着他的安排,高高兴兴上船就行了。这样他才会放心。” 苏雪至凝视着她:“兰雪,你也不希望你哥哥带着对你的担忧南下去打仗吧?” 贺兰雪使劲摇头,想了下,脸上终于露出一抹笑容,说:“苏姐姐,我本来晚上心情很坏,但是听你这么一说,我觉得也很有道理。你说的对,他一定不会出事的!” 仿佛是为了给自己打气,她咬牙,用力地握了握拳头。 苏雪至笑了,替她擦去眼泪,却见贺兰雪又看着自己欲言又止的样子,便问她又怎么了。 贺兰雪迟疑了下,轻声说:“苏姐姐,你最近怎么都不来这里了?是不是我哥哥惹你生气,你不想和他好了?今天我问他,他说我想多了。可是我有感觉,你们真的好像……” 她停了下来,可怜巴巴地看着苏雪至,神情显得很是不安。 苏雪至很快便笑了起来:“会有什么事?你哥哥说得没错,你就想多了。最近是我真的很忙,我脱不开身,所以上次你叫我吃饭,我也没来……” 她顿了一下,又道:“你哥哥明天就要南下了,你要过些天才走,他托我,务必代他到时候把你送上船去。我们没事。再说了,你是小孩子,难道我们每次见面,都要告诉你不成?” 最后她用轻松的玩笑语气说道。 贺兰雪觉得她这话有点耳熟,一想,傍晚哥哥也对自己这么说过,忽然就相信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抹了抹自己还噙着泪的眼睛,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这样就好。本来我很担心,我怕我走了,苏姐姐你要是又不和我哥哥好,往后他一个人怎么办,现在我放心了……” 她说着,声音哽咽了起来,刚擦掉的眼泪又掉了出来,急忙再擦,却越擦越多,最后实在忍不住,又一头扎进了苏雪至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了她。 苏雪至也伸手,慢慢搂住了她的身子,轻轻拍她肩膀。 半晌,贺兰雪的情绪仿佛终于平了些,慢慢地抬起头,低声说:“苏姐姐,这么多年了,我哥哥的生日,他自己从来都不记得过。去年他生日,我记得那天他回来得很晚,我给他煮了一碗面,但后来,我和他吵架……” 苏雪至柔声道:“以后他的生日,我会替你记住的。我也保证,他生日的时候,我不和他吵架。” 贺兰雪用力点头,又道:“我哥哥的脾气不大好,他以后万一要是真的惹你生气了,你不要不管他……”一边说,一边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苏雪至笑道:“我不会不管他的。我会骂他的。我脾气比他更不好。” 贺兰雪噗嗤一声,破涕而笑,又扑进了她的怀里,抱了她片刻,终于说:“我真的不难过了。只要苏姐姐你一直都在我哥哥的身边,他就一定会没事的。苏姐姐,我哥哥他幸好认识了你!” 苏雪至继续抱了妹妹片刻,最后亲了亲她光洁的额,微笑道:“晚上要我陪你吗?” 贺兰雪立刻摇头:“不用了!我哥哥明天就要走,等他回来,他肯定要见你的!” 她扭头看了眼时间,惊呼:“糟了,这么晚了,是不是你和我哥哥约好,他去学校找你,结果你来了这里,他还不知道?” 这时,她才听到外面又传入的沙沙雨声,忙又道:“外面下雨了!要么晚上你留下来?我哥哥找不到你,自然就会回来的。” 苏雪至站了起来,笑道:“没事,我还是回吧。你哥哥有时很呆,他看不到我,说不定一直会在等着。” 贺兰雪只好跟着她同行,走到房间门口,一边伸手开门,一边口中自责:“全怪我,耽误了时间……” 突然,她睁大眼睛,惊喜地喊道:“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苏雪至抬眼,见贺汉渚竟就立在门外,看起来似乎在这里站了已经有一会儿了。 他的目光望了过来,人微微地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又沉默下去。 她若无其事地道:“兰雪,那我先走了。” 贺兰雪看到哥哥已经回来了,很是欢喜,猜他们应该是想私下见面不便让自己看见,急忙点头:“好!” 苏雪至一笑,走了出去。 贺汉渚在原地停顿了一下,很快也迈步,跟了上来。 丁春山刚才一直没走,正在等着,看见人下来了,立刻跑了上来,问了一声,便出去开车,准备送人。 贺兰雪将苏雪至送到客厅的门口,苏雪至叫她不用送了,贺兰雪笑着点头:“好。我哥哥送你!”说完,促狭地戳了戳自己兄长的胳膊,转身飞快地跑了进去。 雨下得大。贺汉渚从送客的吴妈手里接过一把雨伞,走到了门廊里,见她立着,轻声道:“走吧。” 苏雪至没说话,只迈步,朝着大门走去。 贺汉渚右手撑伞,跟上了她,和她并行,踏着庭院的甬道,走了几步,待前后没有人了,他低低地道:“晚上谢谢你了,真的,我没有想到……” 他仿佛一时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停了一下,慢慢地吁出一口气,再次开口。 “对不起,我还没有把我们的事告诉她,兰雪她不知道,所以她才会说出那些话……” 苏雪至的眼睛望着前面的雨帘,说:“没关系。兰雪最近心情本来就不好,她也快出国了,我们的事,确实没必要让她知道。” “谢谢……” “谢谢你,雪至!真的,谢谢你这么为她考虑。” 他喃喃地重复着他对她的谢意。 “不必客气。我们只是结束了一种关系,又不是反目成仇。兰雪心思单纯,我也很喜欢她,不想她知道了多想,凭空再添无谓的烦恼,如此而已。” 他不再说话了,为她撑伞,一路将她送到了汽车旁。 “我送你回吧。” 最后他凝视着她,哑着嗓,轻声说道。 雨点哗哗地落在伞面上,苏雪至看着对面这个为自己撑着伞的男人,沉默了片刻,弯腰坐了进去。 她是坐在最靠里的那个位置上的。 贺汉渚心怦然一跳,立刻合了伞,正要跟着上车,忽然这时,客厅的门里跑出一道身影,吴妈张望了几眼,看见了这边,高声喊道:“贺先生!刚王公子的司机打来电话,说他在天成饭店里出了事,请贺先生你赶紧过去帮忙!” 电话那头,王家司机的声音十分急促,一听到贺汉渚的声音,立刻求救。 “到底怎么回事?” “四爷,我家公子想随您一道南下,但太太不许,您也是知道的……刚才我是接到了公子打来的电话,说他在那边喝得有点多,没法开车了,叫我过去接他,我就赶紧过去,谁知到了,看见公子和人打起来了!” “和谁?” “要港司令家的孙公子!” 这个孙家的儿子,贺汉渚略有耳闻,海军部一个大员的公子,也是京师天城两地的一个有名的纨绔,之前和死了的陆宏达儿子陆天慈经常一起混,与王庭芝则素来不和。 不止这样,去年和王家定亲的陈家本是要和这户孙家议婚的,后来却被王太太横插一杠,好事不成。 今晚也是巧,王庭芝和贺汉渚见完面后,心情不好,就去俱乐部喝酒,恰这个孙家儿子也在。冲突的由头,是个俱乐部里的当红舞女,见王庭芝独自喝闷酒,便上去搭讪,被王庭芝一把推开,舞女摔倒在地,自觉扫了脸面,去找孙公子诉苦,孙家儿子便跟出去。就在刚才,等王庭芝晃晃荡荡出来时,在大堂里凑上去撞了一下,反咬一口,称他故意撞自己,要他赔罪。 王庭芝向来都是横着走路的人,现在家中突然生变,虽然他舅舅在跟着父亲离开前曾再三地叮嘱,说今时不比往日,要他务必低调,凡事隐忍,勿再和人争高低,但以王庭芝的脾性,被人这样找上来挑衅,加上晚上的心情本来就恶劣,怎么忍得下去,当场便起了冲突,打了起来。 孙家儿子那边有三四个人,司机见状不妙,知道这种事要找贺汉渚,就打电话求助。 贺汉渚挂了电话,冒雨跑了出来,向还坐在车里的苏雪至解释了一下,随即向她道歉。 苏雪至立刻道:“没事,赶紧去看看吧!” 丁春山开车,载着贺汉渚和苏雪至,赶往天城饭店。 贺汉渚今晚离开后,礼堂里的酒会再继续了大约一个钟头,便也散了。但俱乐部却是通宵营业。 半夜了,饭店里的大堂里还聚着闻声而出的俱乐部客人,但全都远远地观望着,低声窃窃私语。 王庭芝已被孙公子带着人打得趴在了地上,鼻青脸肿,嘴角流血。 饭店经理刚才试图上前劝阻,也被那个孙公子一把推开,险些摔倒,现在不敢再上去了,无奈,只能打电话向警局报案求助。 孙公子去年议婚不成,被人在背后讥笑了好一阵子,新仇旧恨积聚在心,现在王家下了台,终于逮到个报复的机会,怎么可能手软。 孙公子扬眉吐气,指着脚下的王庭芝,对身旁那几个平日跟着自己混的公子少爷笑道:“看看,这就是王公子!现在怎么跟条死狗一样,以前的威风呢,都哪去了?” 他话音落,边上的几个跟班便也跟着狂笑,围了上来,七手八脚又踢着王庭芝。 王庭芝身体蜷曲,双手紧紧抱头,闭目,一动不动,任人踢打,看起来仿佛死了一样。 孙公子看了片刻,觉得还不解气,假意阻止,随即弯腰,扇了扇王庭芝的脸。 “想我放过你,也容易。给我认个错,叫声爷,我立马让你走!” 王庭芝慢慢地睁开眼睛,盯着孙公子。 孙公子看了眼四周围观的人,顿觉下不了台,再次怒从心头起,索性抬起脚,一脚踩住王庭芝的头,冷笑:“姓王的,你以为谁真的怕你?你当你是个什么东西?我告诉你,没了你爹护着,你就连条狗也不如!让你叫我一声爷,那是给你天大的面子!” “叫不叫?叫不叫?” 几个跟班见状,又围上来踢他。 王庭芝的牙关慢慢地咬在了一起,突然,抱住孙公子那条踩在自己头上的脚,用力一扭,孙公子顿时失了重心,整个人当场就被掀翻在地。 王庭芝随即爬了起来,操起近旁的一张椅子,转身,一言不发,冲着刚被人从地上架起来的孙公子狠狠地砸了下去。 孙公子惊恐万分,抬手去挡,“喀拉”一声,椅脚断了一条,飞了出去,孙公子惨叫一声,那条抬挡的手臂当场折断,关节脱臼,以奇怪的角度垂挂了下来,人也跟着再次倒地,抱着断了的胳膊,身躯痛苦地蜷缩成了一团。 周围的人全都被这突然的变故给惊呆了,谁也没想到,刚才已被打得犹如半死的王庭芝,竟突然如此爆发了。 孙公子的几个跟班回过神来,大怒,一拥而上,正要对着王庭芝拳打脚踢,突然,只见他从身上掏出了一把枪,举了起来,啪啪两声,朝着饭店大堂的头顶连开两枪。 伴着尖锐而刺耳的枪响,子弹打碎了穹顶上的一盏琉璃巨灯,大堂里的光线一暗,与此同时,无数的玻璃碎屑犹如雹雨,四下溅迸,惊得近旁围观的客人尖叫不停,纷纷夺路而逃。 刚才王庭芝被围攻的时候,丝毫也没反抗,谁想到他身上还携枪,见他此刻犹如一头从斗笼里挣脱而出的伤兽,摇摇晃晃地立着,双眼通红如在滴血,令人望之生怖。 这几个公子少爷,不过是些来自天城次等人家里子弟,平日跟着孙家儿子这样的人吃酒抬轿罢了,现在真的出事,谁还敢动,回过神来,全被吓住,掉头就跑,转眼不见了踪影。 孙家儿子只觉自己半边身体都要碎裂了,痛得几欲死去,见王庭芝蹒跚着步履冲着自己走来,恐惧不已,当众嘴上却依然不肯服软,一边呻|吟,一边颤声嚷着:“姓王的……你以为你有枪……我就怕你……有本事……你冲我开枪……” 王庭芝眼底充血,目光死死地盯着孙家儿子,扯了扯正流着血的嘴角,慢慢地露出了一缕狞笑,朝着地上的孙公子,慢慢地举起了手里的枪。 大堂满地都是玻璃碎屑,胆子大的还剩在角落里的客人见状,无不惊恐,饭店经理更是急得满头大汗,眼看王家儿子势若疯虎,手指已是勾住扳机,心知这一枪若是下去,死的还是孙家的儿子,自己往后怕也没活路了,一咬牙,硬着头皮正要冲上去阻拦,突然这时,听到大堂的入口处传来一道大喝之声。 “庭芝!住手!” 经理扭头,见一道人影从外飞奔而入,认出是贺汉渚赶来了,如逢大赦,松了口气,等他奔到王庭芝的面前,将他手里的枪一把夺了,急忙也跟了上去,一边叫人抬孙家儿子去就医,一边将贺汉渚请到一旁,连声赔罪,又将刚才的经过说了一遍,说自己失职,没能挡住孙家儿子衅事,罪该万死。 遇到这种冲突,别说一个饭店经理,就算是普通的警察来了,恐怕也是无力阻止。 贺汉渚皱了皱眉,收起刚从王庭芝手里缴下的枪。 “贺司令,我们这边的这盏大灯是西洋进口的……要四百银元……今天我当班……我一个月的薪俸,也才二十块钱……” 经理壮着胆,看着贺汉渚的脸色,吞吞吐吐地提醒。 刚才是怕出人命,现在人命风险过去了,经理又开始担心起赔偿。 不是他胆大,而是灯毁了,他实在是赔不起。 “把单子送我司令部去。”贺汉渚道了一声。 “好,好,多谢贺司令!多谢贺司令!您老可真是救了我的命……” 经理感激涕零,差点没下跪道谢了。 贺汉渚拂了拂手,让经理自便,看向一旁还僵在原地的王庭芝,见他面带伤痕,嘴角挂血,走了过去,问:“你怎么样了?身上有没伤?我送你去医院。” 王庭芝慢慢地抬眼,望向跟了进来站在饭店门口正看过来的苏雪至,眼底掠过一缕狼狈之色,仓促地扭过头,抬手胡乱擦了下嘴角的血迹,定了定神,转回脸。 “我没事,又让四哥你费心了。” 他嗓音嘶哑,说完,晃着身体,迈步就要朝外走去。 贺汉渚不放心,一把攥住了他的胳膊:“庭芝——” “四哥我真的没事!你们去了,我回家了。” 王庭芝挣脱开贺汉渚的手,头也没回,快步离去。 贺汉渚见他步伐踉跄,还是有点不放心,追了出去,却见王庭芝已冲到了雨幕,奔到大门外阶梯下的一棵树旁,随即扶着树干,弯腰吐了起来。 贺汉渚停住了。 王庭芝吐完,胡乱抹了下嘴,自己起身,继续朝着停车场去。 贺汉渚迟疑了下,没再上去了,吩咐王家司机跟上,务必把人送回家中。 司令连声答应,追了上去。 贺汉渚想起今晚王庭芝找自己表态的一幕,感到心情有些沉重,目送他身影消失,在原地立了片刻,忽然想了起来,转头,见苏雪至正默默地站在自己不远之外的身后,急忙迈步走了过去,向她解释。 “雪至,我……” 苏雪至看出他面带歉意,大概是为刚才忽略了自己的缘故,摇头:“我没事。王公子还好吧?” “应该没事。” 贺汉渚又看了眼停车场的方向。 远远地,一辆汽车开了出来。 王家司机载着王庭芝离去,很快消失在了街道上。 贺汉渚转回了头。 “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才七八岁,比我妹妹大不了多少,也算是我看着他大的。他性子是急冲,但心地还是不错的。最近他心情不好,晚上才又惹了事。” 仿佛怕她误会,他又向她解释了一句。 苏雪至笑了:“我都知道。” 她说完,看了眼夜色里的雨帘。 贺汉渚便沉默了下去,片刻后,轻声道:“走吧,送你回去了。” 正文 第 134 章 王家司机开出去一段路,偷偷看了眼王庭芝,见他靠在后座上,闭目,脸上的青肿痕迹清晰可见,心想等回去了,太太恐怕又要骂得全家鸡飞狗跳不得安宁。迟疑了下,忍不住问:“公子,要不先去医院看下?您这样回去了,我怕太太要担心。” 王庭芝没半点反应。 司机只好继续上路,突然,听到身后一道声音道:“停车!” 司机停了车。 “下去!” 司机一愣,转头:“公子,您是……” “下去!” 王庭芝又道了一句,随即人也下了车,冒雨,站到驾驶位的车门旁。 司机明白了,他是要自己开车去什么地方了,想劝,抬起眼,却见他神色阴鸷,知道他的脾气,也不敢多说,急忙照办。 王庭芝上车,立刻掉转车头,雨夜之中,朝着天城饭店的方向疾驰而去。 脸肿着,嘴角也在流血,但王庭芝却没有感觉。 他唯一的感觉,便是全身上下,还有心脏的部位,像是有无数的针,在密密麻麻地刺着他。 一种近乎麻木的痛楚之感。 他的十指紧紧地攥着方向盘,整个人,被心里涌出的那前所未有的海啸般的强烈感情给吞没了。 他掉头回来,想去找自己的四哥,再次求他,求他带着自己,奔赴战场。 宁可死在那里,死得像个男人的样子,也不想这样活着,让喜欢的人亲眼目睹他今天活成了这副屈辱的可怜虫的模样。 孙家儿子说得没错。 没了父亲的庇护,他王庭芝算是个什么东西? 他目眦欲裂,双眼通红,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开到十字路口,就要拐弯时,看见一辆汽车正开了过来,朝着城北疾驰而去。 王庭芝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四哥的车。 他应该是送苏家儿子回学校的。 王庭芝踩下油门,追了上去。 汽车将苏雪至送到医学校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了。 学校门口亮着的路灯,便是周围这雨水世界里的唯一一点亮光。 贺汉渚让丁春山将车停在路边,自己拿起雨伞,撑开,送她下去,送到了医学校的大门口,停在路灯的一团光晕之下。 贺汉渚立了片刻,将手里的伞递了过去,道:“你拿去吧。雨大。” 苏雪至接过,道:“早日凯旋。” 她说完,转身要走,贺汉渚忽然又道:“等一下!” 苏雪至便停步,扭头望他。 “我不在的时候,你有事的话,无论什么事,都可以去找丁春山。”他深深地凝视着她,说。 苏雪至嫣然一笑:“好。我知道的。” 她朝他点了点头,撑着伞,迈步去了。 贺汉渚望着她的背影往里走去,终于,完全地消失在了视线里。 丁春山在车里,见小苏已经进去了,上司却仍旧那样立在雨里。 他等了一会儿,见雨大,担心他淋湿,实在忍不住了,正要下车去叫,却见他忽然转身,抹了把头脸上的雨水,随即走了回来。 他的唇紧闭,双目望着前方,步伐迈得很大,脚下踏出的积水宛如翻浪,仿佛带着要将前路踏平,将一切全都踩在脚底下的充满了坚定和果决的力量。 这样的一个上司,让丁春山忽然松了口气。 他急忙下车,打开车门迎人,待他上了车,驾车而去。 王庭芝立在雨中,整个人从头到脚,很快就被雨水淋得湿透了。 深夜的雨,令人倍感寒冷,但他却仿佛没有感觉。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当远远看到四哥和苏家儿子共撑一把伞,对立在校门外的灯下时,突然就又想起了年初正月的那桩事。 在京师西郊的那座别墅里,他们一起过了年…… 那种怪异的感觉,在这一刻又再次朝他袭来,强烈之程度,前有未有。 鬼使神差一般,他竟将汽车开进了岔道旁的一个土丘后,然后下了车,自己冒雨,靠近,只想看得清楚一点,再清楚一点。 当苏家儿子接过四哥递去的伞,进去之后,四哥却还不走,就一直那样立在雨里,王庭芝感到自己的心跳得厉害,砰砰砰砰,不停地撞击着他的胸膛。 终于,四哥上车走了。 闪电如同一柄疯狂的铁剑,用它的光和电,肆意地割裂着旷野里的漆黑天幕。 王庭芝却依旧还是那样停在路边的野地里,一遍遍地想要驱走自己心里冒出来的一个不该有的念头。 其实这个念头,在年初的那一次,就曾闪现而过。只不过,当时被他自己给否决了而已。 这怎么可能。 那个曾用无情的言语骂醒自己,说出过“我们和他不是同路人”的这样的话的四哥,和他怎么会有别的什么关系。 他怎么能怀疑这个? 然而今夜,当再次看到四哥和他独处的这一幕,那个曾被他驱走的念头,却又一次地涌了出来。 这一次,他再也无法装作什么事都没有了。 他定定地立在雨幕之中,突然,转过身,走过漆黑的旷野地,回到了自己的汽车旁,上去,发动汽车,猛地踩下油门,想要冲上道路,立刻回城。 才刚开出去没多远,突然,车身猛地一晃,一阵天旋地转,气血翻涌,王庭芝昏厥了过去。 当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车头冲进了一道沟坎里,汽车翻覆,而自己趴在了原本应该是车顶的位置上。 他挣扎着,终于从车里爬了出去,深一脚浅一脚地上了路,回到了城里,最后,来到了他们住的那条巷子外,摸着黑,走了进去。 去找他的表哥叶贤齐,问问就清楚了。 他们不可能是自己猜想的那种关系。 王庭芝在心里对自己说道。 今晚是周末,叶贤齐本以为表妹会回来的,有点心事,想找她商量。没想到她不回,他便一个人仰在屋里的床上,怏怏地想着心事,到了晚上十点多,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刚才被一阵雷电声给惊醒,正心烦意乱,突然听到有人拍门,出去。 “王公子?怎么是你?” 叶贤齐将这个下半夜突然闯来的不速之客让进自己的屋,见王庭芝脸孔青白,浑身上下湿透,淋得像只落汤鸡,人冻得瑟瑟发抖,脸上还青一块紫一块,嘴也破了,模样狼狈不堪,心里吃惊不已,忙着要给他找干毛巾擦头脸,却不料他一把攥住了自己的手,双目通红,直勾勾地看了过来。 叶贤齐感到他的手冰冷,没半点活气似的,力道却又奇大无比,攥得自己生疼,哎呦一声,想甩掉。 “我说,外头这么大雨,王公子您现在跑来?您这是怎么了,成了这个样子,您赶紧先松开我……” 王庭芝的心跳得厉害。 就在这一刻,他竟忽然又胆怯了。 “你的表弟和我四哥,到底是什么关系”。 如此简单的一句话,他忽然竟失了勇气,不敢问出来。 四哥和他没有别的关系。 四哥怎么可能那样对自己。 是误会,一定是误会,全是自己疑虑过重…… 王庭芝撒开了叶贤齐的手,一言不发,转身,又朝外走去,没走两步,忽然“咕咚”一声,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叶贤齐吓了一跳,摸了摸他的脑门,感觉有点烫手,靠近,闻到他的呼吸里隐隐有股酒味,又见他闭着眼睛,应是昏了过去。 王家公子今晚上这是怎么了,叶贤齐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见他一动不动,想起之前他对自己的态度好了不少,算有几分交情了,怕他出事,记得表妹房间里有个医箱,里头仿佛有种能刺激人精神的醋酸,急忙拿了她放在自己这里的钥匙,打开隔壁那扇平日锁着的门,取来医箱,找到醋酸,拔了塞子,凑过去,让他嗅。 王庭芝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叶贤齐松了口气,赶紧把人从地上弄了起来,扶他坐到椅子里。 王庭芝低低地道了句谢,再次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要朝外去。 叶贤齐哪敢就这么让他走掉,把人拼命按了回去,让他等着,说自己去给他叫辆东洋车拉他回去,说完匆匆跑了出去。 王庭芝苍白着脸,脑袋靠在墙上,耷拉着脖颈,视线落到桌上的那只医箱上。 他盯着,看了片刻,闭了闭目,站了起来,扶着墙,踏着虚浮的脚步,出了叶贤齐的房间,正要离开,忽然,脚步又定住了。 隔壁应该就是他的房间了。 里面黑黢黢的,但门却半开着。 刚才叶贤齐取药箱,忘了关上。 王庭芝定定地看了片刻,犹如鬼使神差,迈步,走了进去。 雨越下越大,又是下半夜,街上连个鬼影也无。 叶贤齐跑了好几条街,才总算遇到一辆人力车,叫过来,回到了住的地方。 “王公子,你怎么样了?我给你叫了辆车——” 叶贤齐冲了进去,却见屋里空荡荡的,不见了人。 王庭芝已经走了。 天亮了。 贺汉渚睁眼,起身,和早早醒来在等着他的妹妹告别,再三叮嘱过后,一早出发,先去往司令部,到了,意外地听到卫兵报告,说王庭芝凌晨四点多就来了,一直在里头等着他。 贺汉渚一怔,急忙走了进去,抬头,就看见王庭芝坐在司令部会客厅的一张椅子里,身影凝定,见他进来,慢慢地起了身,随即迈步,迎了上来,道:“四哥,我还是那句话。我想跟着你一起南下。” 和昨晚的样子判若两人,此刻,他语气平静。 “我浪荡了太久,再不趁这样的机会历练下,我大约是要废了。我母亲那里,您不用担心,我自己会和我父亲说的,如果他同意了,请四哥您给我一个机会!” 贺汉渚有些惊讶,打量了眼王庭芝。 他衣着笔挺,眼底虽还布着血丝,脸上也依然留着青肿印记,但人却显得精神奕奕,目光透着只有斗士才有的坚毅之色,甚至,烁烁有如刀锋隐含其间。 贺汉渚从没见过他有这样的精神状态。 他忽然有种感觉,在他眼里从没真正长大过的王庭芝,一夜之间,仿佛就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 贺汉渚诧异之余,也感到惊喜。 他见王庭芝的两道目光紧紧地盯着自己,迟疑了下,终于一笑,抬起右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微微颔首:“看你父亲的意思吧。我这边,其实问题不大。” “谢谢四哥。您真是我的好四哥。” 王庭芝凝视着他,面上缓缓露出笑容,说道。 当天上午,贺汉渚乘着火车南下,离开天城。 苏雪至的日常,和此前并没有什么两样。 一周后,又是一个周末,傍晚,苏雪至放下事,早早回到城里住的地方。 贺兰雪明天上午,将登上去往瑞士的船。 晚上她要和表哥一起去贺公馆陪贺兰雪吃饭,明早再送她上船。司机和梅香会随她一道出国,长期陪伴,另外,鉴于之前出的那桩意外,丁春山临时又多派了两个手下,负责一道送走贺兰雪。 原本贺妈和老鲁夫妇也想跟出去照顾她的,但被她拒了,说他们年纪大了,不用这么辛苦,她已经大了,能照顾好自己。 叶贤齐已回了,人在屋里,听见苏雪至在外头和他打招呼的声音,喊:“过来过来,帮我看看!这样穿行不?” 苏雪至走到他房间门口,一看,他已脱了警察皮,换了套西装,正忙着对镜梳头,一笑:“挺好的。怎么,你想好了?” 随着贺兰雪出国日期的逼近,她的表哥闷闷不乐,前几天终于憋不住,跑到学校去找她,说也想去留学,读他以前开了个头的经济学,问她觉得怎么样,支持不支持,又担心他爹要是知道了,会不会又要打断他的腿。 当然,这回他要去西洋了。 他怎么突然又冒出这样的念头,苏雪至当然一清二楚。 表哥其实人很聪明,就是定不下心性。他若真想重新留学,那当然是好事。 苏雪至当时就说了两点。 第一,希望他是真的想去好好求学,而不是纯粹带着别的什么目的出去。 第二,如果他想好,也决定了,她会帮他和舅舅说。 几天过去了,看他又恢复了平日一派乐天的样子,应该是下了决心? 叶贤齐说:“我想过了,还是先等你这边学业结束,有个着落,我再出去吧。贺小姐有人陪着同行了,到了那边也有人接应。表妹你就一个人,我不放心。” 苏雪至有点感动:“其实我真的没关系。表哥你不必考虑我。” 叶贤齐手一挥:“就这么决定了!反正你也快毕业了,我的事,等等再说!这么中途丢下你,我算个什么哥?” 苏雪至一笑,点头:“也好,你再考虑清楚做决定吧。我回房了。” 她已经一周没回来了。用自己的钥匙打开了平日锁着的门,走进去,见桌上的那只药箱好像挪了下位置,就问:“表哥,我房间你来过?” 叶贤齐嚷道:“对!上周末晚上,王公子大半夜的突然冒雨跑来找我,鼻青脸肿,人落汤鸡的,好像还喝了酒,刚进来,一声不吭,人就晕了,当时把我给吓了一跳,我就开门进了趟你的屋,拿了药箱弄醒他。等我出去给他叫了辆东洋车,回来,嘿,你猜怎么着?他又走了!” 叶贤齐边说,边走了过来。 “……我当时是莫名其妙。前两天听手下人跟我说,天城饭店那天晚上出了事,他被人揍了一顿,脑袋都给踩在了地上,难怪……” 他摇头。 “家里突然倒了霉,还碰上这种事,一时想不开,也是情有可原。大概是心里憋屈,又没地去,把我当朋友,所以跑来找我吧……可惜我也帮不上啥忙……” 苏雪至听着表哥说话,拉开抽屉,取出之前就准备好的放在里头一个笔记本,还有一支钢笔。 这是她为贺兰雪求学准备的礼物。 除了本子和笔,她还在里头夹了一张信卡,是她亲手写的临别赠语。除了几条类似于小贴士的出国在外提醒,她还贴心地交待了两件当面不便说的女孩子之间的私密事。 第一是她告诉贺兰雪,根据她的体验,每月特殊的那几天,需要的东西,可以用一种美国产的某牌子的医用绷带代替。这种绷带的渗透力强大,夹上干净的药用棉花,其舒适和卫生度,远胜传统的月经带。 第二,她提醒妹妹,倘若日后在外,她遇到了喜欢的人,觉得可以和对方在一起,务必记得做好自我保护。这一点非常重要。 “你送了她什么?还有张卡?你写了什么?” 表哥的脑袋立刻凑了过来,要看。苏雪至啪地合上,朝外走去。 “没你的事,别管!” 叶贤齐嘀咕了一声,跟了出去。 兄妹来到贺公馆,看见门口停着一辆汽车。门房老夏告诉他们,王公子来了,送别小姐。 苏雪至走了进去,果然,见王庭芝正坐在贺家客厅的沙发里,正在和贺兰雪说着话。 他新理了短发,穿着笔挺的军装,显得十分精神,也不知道说到了什么,和贺兰雪一起笑了起来,人看起来与一周前的晚上在天城饭店里出事时的样子完全不同了。正笑着,见兄妹进来,扭头看了过来,停了说话。 贺兰雪急忙跑到客厅门口迎接,告诉苏雪至,王庭芝明天就要南下和她的哥哥汇合了,知道她也明天出发上船,特意过来看她。 叶贤齐已走了过去,和王庭芝寒暄了起来:“你那天晚上怎么了!我叫了车回来,你又走了。” 王庭芝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笑着道歉:“那天晚上醉得厉害,出丑了,叨扰叶兄。” 叶贤齐和王庭芝的年纪应该差不多,估计同岁。苏雪至也不知道这俩人什么时候关系竟这么好了,都开始称兄道弟。 她看了一眼。 叶贤齐哈哈地笑,拍了拍他胳膊:“你没事就好。吓我一跳!是要入军伍了吗?”他打量着王庭芝的一身军装,“真好!刚才我差点认不出你了!要不我也去找表叔说说,干脆咱们一起……” 苏雪至咳了两声。 叶贤齐扭头看了眼表妹,闭了口。 王庭芝沉默着。 贺兰雪迎进苏雪至,对王庭芝笑道:“庭芝哥哥,你也留下一起吃饭吧!” 王庭芝脸上露出笑容:“我还有事,饭就不吃了。明早我不能送你了,小妹你一路顺风,祝你早日学成归来!” 贺兰雪知道他明天走,晚上应该还有别的事,便也不强留了,向他道谢,又含笑点头:“没关系,祝你也心想事成!明天苏少爷会送我的!” 王庭芝含笑点头,和叶贤齐辞别,最后转向苏雪至,目光落到她的脸上,顿了一顿。 见他整个人精神大变,犹如脱胎换骨,苏雪至也替他感到高兴。 毕竟他也是要上战场了。 之前也不算完全没有往来。当初她被贺汉渚“刁难”最困难的时候,他对自己的维护,虽然她不需要,但苏雪至也还记着情。 她主动上去,正想说一两句赠别的祝好之语,话没出口,见他已经垂目,冲着自己点了点头,略带了点仓促似的,转身便朝外去了。 苏雪至感觉他似乎不大想和自己说话,猜测他或许是心里还梗着上周那个晚上的事,觉着在自己面前失了脸,毕竟那夜他真的极其狼狈。 她自然不勉强,便作罢,看着贺兰雪和表哥一起送他,接着,兄妹和贺兰雪一起吃晚饭。 大家的心情都很不错,说说笑笑。 当然,今晚最快活的一个人,当数梅香。 贺先生以前送她的那支口红,她一直藏着,除了在房间里自己对镜偷偷擦过几回之外,一直都没机会用。 小姐说等明天上了船,她想怎么擦,都没问题。再也不用担心吴妈会说她了。 老妈子说她臭美,小姐就是脾气太好了,这样会把下人纵得没了规矩。 “这可是贺先生送我的!贺先生都送我了,为什么不能擦?” 明天就要走了,梅香终于有了反驳老妈子的勇气,顶了一句。 吴妈叹气,大家全都笑了起来。 苏雪至笑得也很开心。 吃完饭,叶贤齐说他已经告了假,明天和贺小姐一起上船,可以送她到广州,然后自己再回来。 出广州后,船就下南洋,出马六甲,再走苏伊士运河入地中海,漂洋过海,几个月才能到达目的地。 贺兰雪忙说不好麻烦他。 叶贤齐挠了挠头:“表姑,你要是不嫌我这个人话多没用,吵到了你,我真的没事!” 贺兰雪偷偷瞄了眼苏雪至。 苏雪至装没看见。 贺兰雪咬了咬唇:“随便你了!” 叶贤齐很高兴,立刻凑上去,问她想吃什么,说晚上回去了自己给她买,明天带了上船吃。 贺兰雪摇头,说什么也不想吃。 苏雪至就打发了表哥,自己陪着贺兰雪上去,看了下她准备带出去的东西,然后将自己准备的礼物送给她。 贺兰雪惊喜地摸了摸钢笔,又打开本子,看见卡片,读完,起先面庞微微泛红,低声向苏雪至道谢,说知道了,忽然,眼睛又一红,扑到了她的怀里,紧紧地抱着她,依依不舍,喃喃地说:“苏姐姐,我真的舍不得你们,我不想走……”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了拍门声,叶贤齐喊:“你们在说什么呢!关起门来神神秘秘!表姑你真的什么也不想吃?上次我给你带的一口酥你不说好吃吗?你还叫我再给你买!那是我在南市买的,跑了大半个天城!你要吃的话赶紧说,我现在过去,说不定还能赶得上,明早可就来不及了!我可告诉你,你现在不吃,下回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吃得到了!” 贺兰雪脸有点热,看了眼苏雪至,顿脚:“他可真讨厌!说得我好像很喜欢吃……” 苏雪至忍俊不禁,过去打开门道:“你想买就赶紧去买!再啰嗦,怕真要关门了!” 叶贤齐想想也是,掉头就跑了。 苏雪至陪着贺兰雪又说了一会儿的话,看看也不早了,约好明早的时间,随即起身告辞。 贺兰雪吩咐司机送苏雪至回去,老夏打开大门,却见门外那条路的对面停了一辆汽车,车里有个人,坐着仿佛在抽烟,见贺公馆的门开了,下车,丢了烟,走了过来。 “庭芝哥哥?你不是走了吗?” 贺兰雪有点惊讶。 “我有句话想和苏少爷说。顺便送她回去。”王庭芝道。 贺兰雪哦了声,看向苏雪至。 苏雪至心里不解,望了眼王庭芝,沉吟了下,便叫贺兰雪进去,说完话,扭头见王庭芝已经走了回去,替自己打开车门。 她只好走了过去,上了车。 “你回哪里。”王庭芝问了一句。 明早要送贺兰雪,苏雪至打算晚上住城里。 他发车离去。 苏雪至坐在车里,等了半晌,见他只是开车前行,沉默不言,起先便也没发问,耐心地等着。眼看就快要到住的地方了,他还是不说话,终于忍不住了,问道:“王公子,你有什么话?可以说了。” 王庭芝还是没有出声,继续行路。 他将车开到巷子口,停了下来。 外面夜色浓重,车里更是昏暗无光。 苏雪至见他身影一动不动,再等片刻,说:“你要没话,那我走了。劳烦你送我回来。回去路上开慢点。” 她正要下车,忽然听他说道:“你之前在船上救过我,我却好像一直没向你道过谢。这回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回来,所以向你道声谢。” 他慢慢地扭过脸,看着苏雪至。 苏雪至一愣,没想到他竟是对自己说这个。 “其实我真没做什么。” 她说道。 “当时在船上,真正救了你的人是贺司令。你完全不必和我这么客气。” 王庭芝的身影在夜色里凝定着,一动不动,半晌,他忽然笑了起来。 “是,”他点头,“你说得很是。我没有忘记,从来没有。” 苏雪至也笑了,真挚地道:“你能振作,我想你四哥应该会很高兴的。我也一样。” 他一笑,随即再次沉默。 “那么,祝你南下顺利,早日凯旋!” 苏雪至道别,随即自己下车离去。 她只觉王庭芝的变化太大了。整个人,从里到外,完全像是换了一个人。 不过,家里突然遭变,失了往日的护身符,一向高高在上的他能这么快就重新站起来,愿意脚踏实地去做事,还是上战场这样的事,说实话,难能可贵。 这样已经很好了。 对他的这个变化,苏雪至并没多想。 现在她真的太忙了,无暇分心。 第二天上午,丁春山开车来接她,和她一道送走了贺兰雪以及随船的表哥等人。随后丁春山送她回去,临走前再次提了下,说她无论有什么事,往后都可以去找他。 苏雪至道谢,回来后心无旁骛,一心扑在了实验室里。 正文 第 135 章 她和余博士的工作在紧张和繁忙中有条不紊地推进着。一周后,他们的努力初见成效。在经过多次的失败和试验后,显微镜下,成功地在葡萄球菌培养皿里观察到了他们期待的一个白色的无菌圈。 这表示,他们获得了一株能产生抗生素的宝贵菌种。 兴奋的余博士请苏雪至给这株菌种起名。 苏雪至将它命名为W一号。 W是去世了的吴博士的姓氏发音首拼。 余博士沉默了片刻,向苏雪至道谢,说:“我们还会有W二号,三号,四号……青鹤虽去,名却不朽。他泉下有知,也当欣慰。” 实验室的工作继续推进。 分离获得了宝贵的菌种,下一步,就是培养发酵。 现行的诸多菌种的培养方式,一般采用的,是固体表面培养发酵法。余博士也熟悉这种方法。但苏雪至不建议采用。 她虽然不是专业的微生物学家,但也知道,青霉菌十分“娇贵”,要求纯种发酵,而表面培养的培养基暴露在空气里,各种微生物会造成大量的污染,很难控制发酵的过程和质量,即便产出,霉菌酵价往往也会很低,纯度不具备提炼用作药物的价值。 她建议试用液体培养基法。在固定的容器内,通入无菌空气进行培养发酵。 没有先例可循,苏雪至也懊悔自己从前没有详细研究过关于青霉菌的制造工艺,现在一切只能摸索着来。 青霉菌对于余博士来说,是一种之前从未接触过的新的菌种。在保存好母菌菌种并分别进行固体和液体两种培养方法的测试比较之后,他果断地采纳了苏雪至的建议,全力进行液体培养法。 第一次他们培养了一百份,每份液体培养基约两百毫升。在成功地接种后,接下来的时间里,除了必要的外出,苏雪至日夜几乎都泡在实验室里,时刻观察着霉菌的生长。 室温三到四天后,培养基的表面慢慢长满了霉菌,四五天后,颜色变青,出现了金黄色的滴状水珠。 这种水珠越多越好,表示霉菌没有污染,生长旺盛。 这种画面,落在苏雪至的眼里,简直就是世界上最完美、最珍贵的一副名画。 就算有人要拿蒙娜丽萨的微笑来和她换,她也不换! 她在兴奋中渡过了一周,终于如愿以偿,将获得的培养液进行冷藏,等待下一步的提取。 现在距离他们实验成功,还有三步。 第一步,将青霉菌液和培养液分离,获得纯粹的青霉菌提取液。 第二步,测试药性。 最后一步,冷冻干燥,获得结晶。 实验室里配有工业冷箱,冷藏保存不是问题。 在分离提取这个阶段,余博士和苏雪至经过多次失败之后,慢慢调整,这天,她将培养液的酸碱度调节至pH2.0,随即加入醋酸戊酯,轻轻摇晃,使之充分混合。 苏雪至期待的一幕,终于发生了。 含有青霉素的醋酸戊酯浮上了表面,和下层的菌液彻底分离,泾渭分明! 之后就顺利了,在余博士的指导下,用pH7.0的蒸馏水反复提取,数次过后,木炭脱色,氯仿再提炼,最后溶于无菌水。 至此,提炼终于完成,他们获得了第一份纯粹的实验室青霉素液。 兴奋归兴奋,苏雪至心里其实也十分清楚,用实验室的这种方法获得的青霉素,效价不会很高。 这是现在世界上第一份人工实验室培养获得的纯青霉素。没有现成的用于检定的标准品,但以她的估计,每毫升应该不会超过四五十个牛津单位。 离可以批量工业生产,距离还非常遥远。 接下来,他们需要更多的研究,获得更多的优良菌种,扩大规模,增加专业人员,提高制造工艺,以便进入量产。 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 获得了这一管液体,迈出这第一步,就是一个巨大的胜利了。 实话说,虽然几个月来,余博士一直在尽心尽力地工作,但他对于苏雪至一开始向他描述的能救治败血症这种在当代被认为是绝症的所谓抗菌素,其实还不是很相信。 直到这一天的到来。 这是这一年的五月底,阳光明媚,静静地透进实验室的玻璃。 苏雪至戴着手套,对几只试验用的在几天前被注射过葡萄球菌的家兔,进行青霉素液的静脉注射。 这样的静脉注射,进行了两天。 第二天,原本已因细菌感染而奄奄一息的兔子,奇迹般地好了起来,无一例外,全部都在笼子里跳来跳去,十分活跃。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预期,但余博士还是被眼前的一幕给震惊到了。 他闭着眼睛,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喃喃地说:“小苏,我到现在还是不敢相信,我们竟然真的做出了这样神奇的药!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现在的许多医学上的绝症,都将能得到有效的救治……” 苏雪至微笑道:“是,这就是我们的目标。我们接下来的工作,就是继续研究,提高工艺,以便在将来的不久可以实现量产,让它走出实验室,实现它问世的真正意义。” 余博士激动不已,点头:“是,你说得很对!但我们需要扩充技术人员,还需要化学家,需要一个更大的场地!” “我会考虑搬迁实验室的,搬到更合适的地方去。至于人员,你从业多年,若有你认为合适的,你给我名单。” 余博士答应。 当天晚上,苏雪至约见了丁春山,告诉他,自己有搬迁实验室的打算,需要一个偏僻、安全,面积足够大的地方,问他能不能想法子帮忙,找一个这样的地方。 丁春山一口答应,说自己立刻去办,有结果就告诉她。随后又说,他这里正好也有个消息要转告她。 “什么事?” 丁春山取出了一封信:“司令叫我转你的。” 苏雪至回到寝室里,拆开了信。 信确实是贺汉渚的亲笔,但在信里,他没有半句余墨,除了礼节性地向她问好之外,只说了一件事。 他先前收到了一封来自她母亲叶云锦的信。叶云锦告诉他,郑龙王上次受伤之后,身体有点问题,遍请名医,但收效甚微,因为不便打扰女儿,知道他认识的人不少,就写信给他,请他帮忙寻个医术精湛的西医再去看下情况。他联系了鲁道夫。鲁道夫赶了过去,前些天回来,回复说,病人因外伤感染,转成了心包炎,无药可治。他已尽力,十分抱歉。 贺汉渚最后说,他考虑再三,觉得还是应该将这个消息告诉她。 苏雪至看完了信,出神了片刻。 外伤感染引发的心包炎、心肌炎等症,在战场的伤兵身上十分普遍。在现在,青霉素问世之前,也属于绝症的一种,死亡率高达百分之七八十。个体最后能否挨过去,完全依靠自身的抵抗和免疫。 她想到了实验室里刚培养出来的青霉素。 那就是救命的药。 郑龙王…… 苏雪至的眼前浮现出了去年出门前在府城码头和对方偶遇的一幕。 她和这个被人称为郑龙王的水会大当家,如同陌路,非但没有感情可言,甚至,原来的雪至留给她的关于对方的印象,还是抗拒和不喜。 但是,她再次看了遍信,当目光在贺汉渚提到的叶云锦写信向他问医的那一段上停留了片刻,很快,心里便做了决定。 这件事,没办法的话也就算了,既然现在自己已经有了可能,总是要尽力去试一试。 无论如何,叶云锦她是自己现在的母亲。 她竟然会开口向贺汉渚求助,坦白说,这令苏雪至感到十分意外。但也可见,这件事在叶云锦的心里,重要到了何等的程度。 但从信里的描述看,郑龙王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了,加上他的年龄,让他现在长途辗转来这里接受治疗,这是不可能的。 只能是她带着药品赶回叙府。 然而,…… 如果她携带药品回去,就有个储藏的致命问题! 青霉素对热极不稳定,提取后,除非短期内用掉,否则,必须经过冷冻干燥变成结晶,才不致丧失效力。 而冻干设备现在非常稀缺,即便在国外,最好的实验室,也是一机难求。 去年实验室刚成立的时候,她就通过傅明城,向一家经营进口医疗设备的洋行订购了一台。承运人就是傅氏的船。 当时的说法,是要至少半年之后,才有可能到货。 苏雪至立刻起身,跑出去找到校长助理,拿了办公室的钥匙,冲进办公室,往傅家打了一个电话。 傅明城这个时间还没休息,人在书房里。电话响起,他没抬头,一手拿起话筒,另手执着水笔,继续在文件上勾划着。 突然,笔尖在纸张上停住。 “雪至?” 他迟疑了下,仿佛有点不敢置信。或是以为自己听错了,或是怀疑对方冒名,他和电话线那头的人又确定了一遍。 “是我。抱歉这么晚打扰你。” 竟然真的是她。 这是去年底自他遇刺入院向她表白被她婉拒之后,两人之间的首次单独对话。 傅明城一顿,随即反应了过来,立刻道:“不不,没打扰!我还没睡!你有事吗?” 那天之后,他就感觉到了她的刻意避面。 倘若没事,她是不会突然主动来找自己的。 他在心里想道,微微带了点苦涩。 “你还记得去年实验室刚成立时,我委托你向洋行订购的那台冷干设备吗?当时是说至少半年后才有可能到货。大约两个月前,洋行通知我,他们已经订到了设备,委托承运。我知道时间还没到,原本不该催问,但现在情况特殊,你能帮我查下,船具体什么时候能到吗?” 傅明城立刻道:“你的这件货是由我的船和一家外司货轮联合托运的,对方从欧洲出发,走的是远线,海路全程需要半年。几天前我恰好查过,这条货轮才经过好望角,要到港的话,即便一切顺利,至少还要三四个月的时间。” 那台冷干设备现在还漂在大西洋的海面上…… 三四个月。 郑龙王怕是等不到那个时间了。 苏雪至沉默了片刻,道了声谢,慢慢放下电话,挂了,随即陷入沉思。 专业的冷干设备指望不上,也可以采用土办法,自力更生。 苏雪至飞快地动着脑筋。 冷冻干燥,无外乎化学和物理两种方法。在时间紧张越快越好的前提下,化学干燥法显然更为可行。 干燥剂不是问题,可以采用硫酸钙。 但光有硫酸钙不够,还要有配套的干燥设备。 有没有可能,让专业的人配合,尽快做出一架简易实用的小型干燥设备? 苏雪至觉得不是没可能。 唯一的问题是,一时之间,精通电力机械的专业人员去哪里找? 这时,刚放下的电话突然响了。 她感觉应该是傅明城打回来的,便接了起来。 她的预感果然没错,确实是傅明城打回来的。 他问她出了什么事。 他的语气听起来有些犹疑。 “实话说,刚才接到你的电话,我感到很是意外。其实有句话,我早就想和你说了,又怕打扰到你……” 电话里,他顿了一下,最后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再次开口。 “雪至,上次你拒绝了我,当时我对你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将非常愿意继续做你的朋友。是真的。我感觉你应该是遇到了什么事。我很抱歉,你需要的那套设备,我确实没法令它提早到港,不过,如果你有困难,你可以和我说,我看看我能否尽点力。这是我的真心话。” 他的语气十分诚挚。 苏雪至心念一动。 傅氏在北方的商业地位和影响力是毋庸置疑的。在傅明城执掌傅氏之后,产业也开始扩展到纺织等制造业。 也就是说,傅氏和各种下游供应商以及不同产业的人员打着交道。 找这样的专业之人,还有谁比他更合适? 苏雪至不再犹豫,问道:“你认识电力机械方面的从业人员吗?你说得没错,我确实遇到点麻烦,实验室里急需冷干设备。” 她把自己刚才的想法向他描述了下。 傅明城略加思索,便道:“问题不大。我收购了一个电厂,应该有这方面的工程师,我尽快联系。” 苏雪至向他道谢。 “小事。你等我消息,明天应该就能回复你了。” 苏雪至打完电话出来,稍稍松了口气,出来,了无睡意,就想再去看看最新一批霉菌的生长情况,便往实验室走去。 快要晚上十一点钟了,学校里黑漆漆的,静悄悄不闻人声。 苏雪至进了实验楼,打开廊灯,忽然听到前方传来轻微咔哒一声,有点异响。 为了节省电力,走廊里安的电灯瓦数很低,发出的光也十分昏暗,仅够照明而已。 她停了下来,朝前看了一下,并没什么异样,耳畔又恢复了寂静,以为自己听错了,便继续沿着熟悉的长廊,在影影绰绰的白炽灯光里,朝自己的实验室走去,到了门口,拿出钥匙,正要开门,感到一阵夜风涌入。 她的手停了下来,转头,看了眼走廊对面的窗户。 最近夜里时常下雨,为防积水倒灌,走廊的窗户也需要关闭。 苏雪至有印象,今晚上她和余博士离开的时候,确定窗户是关了的,而且,内侧用来固定窗户的销拴也扣下了。 但是此刻,一扇窗户却开了,夜风就是从打开的窗户里吹进来的。 销拴自己是不会开的。 而晚上,这里的实验室,除了她和余博士,别人也不会来。 是余博士晚上又来过这里,打开了窗户? 苏雪至又想起了刚才进来时听到的那一道轻微异声。 她走到窗边,朝外望了一眼。 窗户的对面是学校的图书馆,这个时间,自然也是黑漆漆的,看不到半个人影。 她关了窗户,重新插上插销。 第二天上午,余博士来到实验室,苏雪至问他昨晚后来是否有回来过。 余博士说没有。 苏雪至走了出来,自己推开窗户,盯着窗台,出神之时,一个同学来叫,说傅明城来了,正在外面等她。 苏雪至回神,急忙出去,果然,见傅明城立在实验楼大厅旁的船王纪念室外,便快步走了过去。 傅明城也迎了上来。 小半年没见,应该是那场手术的缘故,令他当日元气大伤,现在虽然身体渐渐康复,但人还是消瘦了不少。不过,他的双目还是那样明亮,脸上也带着熟悉的笑容,和苏雪至印象里的他看起来差不多。 苏雪至开口,问他身体现在怎么样了。傅明城笑道:“上周校长刚对我做了一次最新的身体检查,没问题了。” 这样的傅明城,让苏雪至感到十分放松,并没有任何她原本担心的见面的尴尬。 她请他进去坐。 傅明城道:“不用了。你事情急,所以我来告诉你一声,我找到了人,是早年工科留学回来一位电厂机械工程师,很有经验。我把你的想法和他说了下,他应该可以胜任,但需要先设计图纸。你的想法可以和他讨论。如果你方便,现在我就可以带你去见他。” 苏雪至立刻去见了那位姓杨的工程师,将自己的设想作了一番解释。工程师加以改进,几天后,图纸就出来了,接着,工人日以继夜赶工,不过一周,便制得了一架简易的真空干燥器。 苏雪至拿到干燥器,便进行最后一步。 在经过试验证明可行之后,她和余博士将剩余的全部提取液都分装进若干的安瓿瓶,冰冻后,安瓿与干燥器相连,令安瓿的温度保持在在零下21℃,抽气,经过二十四小时的连续工作,终于,成品出来,获得了干燥的能够在常温下保存的药物。 时间已经不等人了。 苏雪至收好这头一份的珍贵的药,去找校长请假,说自己要回乡探望一个病重的亲长。校长准假。 丁春山的做事效率也极高,这时找了过来,通知苏雪至,已经有了一个符合她要求的地方,位于京师的西郊。 那里最早是前清的兵工厂,地处山间,位置隐秘,现在废弃了,但场地全部完好,可以根据她的要求进行改造。 苏雪至找到余博士,交待了一番,又请丁春山对余博士加以保护,随即在他派的卫兵的随同下,匆匆上路,踏上了回往叙府的归途。 正文 第 136 章 就在苏雪至走后没几天,一个深夜,医学校的实验楼里突然失火。 楼里保藏着的许多样本都是孤品,还有船王纪念室的资料,这些都是非常珍贵的东西,失去便不可复制。 全校师生都被惊动,出来加入救火。 火灾烧毁了起火的源头,一个公共实验室,也波及到了近旁的几间实验室。好在发现及时,天城消防所的人也带着水龙车赶到,众人齐心合力,扑救得当,火情终于没有蔓延开来,及时得以灭掉。但火灾过后,实验楼的走廊熏得漆黑,满地积水横流,狼藉一片,为彻底消除隐患,相关的各个实验室都需及时检查清理。 傅氏实验室的门上,当初安装的是进口的精密锁件,锁芯牢固,没有钥匙的话,除非暴力拆门,否则很难开启。余博士闻讯匆忙赶来配合。开门后,见地面泡水,在学生的帮助下整理抢救,忙乱排水。万幸,损失不大,一切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事后校方调查,认为应该是学生用完酒精之后保管不善从而引发的火灾,以此为戒,在全校开展了一场关于防火的安全教育。 这个时候,苏雪至还行在回往叙府的归途之上。为抢时间,她走的自然是辛劳但要快很多的陆路,晓行夜宿,车马辗转,终于,在六月下旬的这一日,踏入了叙府的境地。 三更时分,保宁县的县城里漆黑一片,打更人敲着梆,慢吞吞地经过街头和巷尾。 梆声笃笃,越过了重重的宅墙,送入耳中,声声如催。 “吱呀”一声,苏家大门开启。 门房见是几天前去往府城分号巡视的苏忠夜归了,讨好地搭讪:“这么晚了,大管事还从府城赶路回来?辛苦了!” 苏忠神色凝重,随意应了一句,迈步匆匆朝里,去向女掌柜复命。 叶云锦这个时间也还没休息,听到下人传话苏忠回了,立刻出来,进到她平日用来理事会客的一间厢房里。 “怎么说?” 她关上门,转身便问。 苏忠低声说了几句话。 叶云锦凝立了片刻,慢慢地走到桌旁,手扶着桌角,人无力地软坐了下去,随即以手撑额,闭目,半晌,一言不发。 苏忠站在一旁,心情沉重,见女掌柜这般模样,更是不敢贸然出声。 洋人医生来了之后,留了半个多月,最后离去之前,言外之意,他爱莫能助,大当家的身体,希望上帝保佑。 人人固然都有一死,何况是他们这种过着刀头舔血日子的江湖道上的人,但谁也没有想到,这样的事,突如其来,竟也降临到了大当家的头上。 他有龙王之号,统御水道,号令所至,莫不尊从。但他终究不是真正的龙王。 他只是人,血肉之躯罢了。 苏忠听来的消息,郑龙王这几日很是不好。 原先他的身体已经稳定了些,高热也退了下去,只是心胸隐痛,有时呼吸困难而已。众人以为应该没大事了,慢慢松了口气。 为了稳定水会人心,前些天他还出来露面,亲自见了些人。但这些天,忽然情况又转危了,不但高热再度袭来,且呼吸也变得愈发困难,人已经无法外出。 郑龙王体恙的消息,也终于瞒不下去,一传十,十传百,叙府许多靠水吃饭的民众无比担忧。他们真心地敬重郑龙王。有他在的这几十年,虽依然苦难当头,但总算不用担心贼匪水患。民众纷纷来到各色庙宇,上从如来王母,下到城隍土地,虔诚地为他祈福,盼望他能转危为安。而沿江那些往日受到镇压的各股势力则在暗中观望,蠢蠢欲动。 一旦这位靠着他的独威而震住水路的的大当家没了,这条古老的水道王国,恐怕又会掀起一股血雨腥风。 郑龙王自己应该也是清楚,有所准备。 桌上灯火跳跃,屋内寂然无声。 苏忠看了眼一直扶额闭目的女掌柜,迟疑了下,又吞吞吐吐,小声地道:“我还打听来一个消息……水会外地的那些当家,这几天陆续也都赶回了叙府。说是大当家把他们召了回来,是要把事转给三当家了……” 如同是在交待后事了。 这一句话,苏忠却不敢讲出口。 叶云锦眼角泛红,猛地睁眸,从椅上站了起来,咬牙道:“替我准备马车!我要去趟府城!”说完朝外迈步而去。 苏忠吃了一惊,眼见女掌柜人已到了门口,就要开门出去,慌忙一个箭步上去,拦劝:“掌柜的,你不能去!现在情况特殊,全叙府的人都看着水会!不说那边了,就是咱们这边……” 他想起自己刚才回来乘的骡车经过街面,这么晚了,住在斜对面的老六家,还偷偷地开了一道门缝,有人脑袋钻了出来,探头探脑。 县城现在在背后日夜盯着女掌柜的,不可能就只苏家老六那么一家。 这个特殊时刻,女掌柜要是深夜赶往府城,难保不会引发各种议论。 叶云锦的手停在了门把上,顿住。方才心里燃出来的那一簇冲动的血火也骤然熄灭了。 她何尝不知道这些天,背后时刻有人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她不惧,丝毫也是不惧。 但她还有一个女儿。 她叶云锦可以不要脸,但女儿要。 女儿本就对郑龙王心怀不满,现在她在外头过得很好,倘若叫她得知自己的母亲再次和郑龙王有所牵扯,她将会如何看待她这个母亲,倒是其次,重要的是,她往后如何在乡人面前抬得起头做人? 她还是个女孩,迟早是要恢复女儿身份嫁人的。 叶云锦没有忘记她在出门前和自己的那一场争吵。 她不想做男子,想做回女子。 因为自己的自私和固执,女儿已经被迫做了十□□年的少爷,现在倘若让她再次因为自己和郑龙王的旧日孽缘而遭受新的伤害,被人指指点点,她于心何忍? 便是那个老东西,他应该也不想见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叶云锦捏着门闩的手,指节发白,终于,她打开了门,手垂落,道:“我不去,我回房休息了!不早了,你赶路辛苦,也去歇了吧。” 苏忠见她声音疲惫,在心里暗暗地叹了口气,也不敢多说一句话,应是,低头正要出去,忽然外头传来跑路声。 苏家门房也不怕半夜吵人了,一路奔了进来,扯着嗓门,兴奋地高声嚷道:“掌柜的!少爷回来了!咱们家少爷回来了!” 少爷突然回家,这个消息迅速地传遍了苏家。上从红莲,下到丫头小翠,整个苏家的人全都从床上爬了起来,呼啦啦地跑了出来。 叶云锦疾步到了前堂,竟真的看见女儿回来了。 她刚跨进堂屋,一身男装,风尘仆仆,身后跟着几名侍从,虽都着了便衣,却无不是身形孔武,精壮强悍,一望便知,不是普通之人。 叶云锦感到一阵欣喜,这喜悦甚至令她一时忘记刚才因为郑龙王的消息而带给她的无限压抑和悲伤。 一转眼,女儿离家已近一年了。 阔别这许久,此刻突然再见,叶云锦想上去,像别人家的母亲那样,把乍归的女儿抱进怀里。 但她也知道,女儿不会喜欢她这样的。 最后她顿住脚步,停在了原地,望着女儿,什么都没做,看着衣裳都没穿齐整的红莲从自己的身旁扭着小脚,飞一般地奔了过去,做了自己刚才想做又没能做的那件事,伸臂,一把便紧紧地抱住了她。 “我的少爷!你怎么突然回来了!你可把红姨给想死了!” 红莲激动万分,又哭又笑。 苏雪至被勒在红莲那宽广而雄壮的怀抱里,险些连气都透不出来了,徒劳挣扎。 “让我瞧瞧,你瘦了没——” 红姨想了起来,为了看苏雪至是胖是瘦,可算是把人给放开了。 “哎哟,怎么搞的,你在外头瘦了好多!”红莲心疼不已。 大约这世上的每一个亲长看到外出归来的孩子,都会有这样相同的感觉。 苏雪至喘出了一口气,站定,叫了声红姨,随即望向默默看着自己的叶云锦。 忽然这时,庭院里传来一阵踢踏踢踏的脚步声。有人闻声上门了。 叶云锦举目望去,见是住在斜对面的苏家老六婆娘。 女儿长大,渐渐和自己关系疏远,倒更亲近苏家的这个六伯母。 确实,这妇人看起来慈眉善目的,话未开口,先便带笑。 叶云锦冷眼看她亲亲热热地和自己女儿打招呼,说刚才听到门房讲,好似见她回了,赶紧过来探个究竟,没想到竟的回来了。 “都快一年没见了,伯母对你也怪想念的。你回家了就好,你娘又有伴了,想必也是十分高兴。” 苏家伯母还没和苏雪至说完客套话,堂屋里又陆续赶到了另几个住在附近的族人和苏家姑婆。 众人竟都半夜不睡觉,赶来苏家,围住苏雪至,个赛个地表达见到她回来的亲热之情。 苏家伯母瞥了眼跟出来站在一旁的苏忠,随口似地问:“大管事你也从府城回来了?我最近听人说,水会的大当家遇到了个槛,怕是要过不去了?你刚去过府城,有没打听到什么消息?难道竟是真的?” 苏忠说自己这摊过去忙事,不知详情。 她便叹气。 “虽然咱们苏氏和郑大当家平日没什么往来,但出了这样的事,我听说后,心里头也是不好受。毕竟这些年,全是靠了郑大当家在,咱们水路进出,才能平平安安。” 她仿佛突然想了起来,又转向叶云锦。 “弟妹,你们家天德行的货,这些年从没出过半点磕绊。这也是托了郑大当家的福。照我说,现在郑大当家出了事,你就算去探望,那也是应该的。这是人情!” 她话音落,刚还围着苏雪至说客气话的族人和姑婆们便纷纷附和,又偷看苏雪至。 众人眼神里的意味,呼之欲出。 都在等苏家儿子变脸。 谁不知道,他和母亲叶云锦的关系生疏,从前更是听不得郑龙王这三个字。 叶云锦的身形僵硬了。 倘若此刻不是有女儿在,她早就翻脸,怎容这帮苏家姑婆如此得寸进尺。 这些人平日当着她面,也绝不敢如此说话。知道女儿是她软肋,这才故意趁了这个机会,往刚回家的女儿心里头扎刺。 叶云锦感到愤怒而不安。 她担心女儿的情绪,望向她,忽然又想起上次和郑龙王见面时,他对自己说的那一番话。 女儿怎的突然这么急匆匆地赶了回来? 难道是她知道了郑龙王阻止贺家孙子和她在一起的事,心里不快,所以赶回家来质问? 又或者,是她也听说了郑龙王不好的消息,怕自己和对方往来,回来阻止? 她定了定神,正要开口把女儿叫进来,想向她解释一下,忽然听见一道平静的声音说道:“有劳各位伯母叔婆提醒。我这趟回来,就是为了郑大当家。” 堂屋里变得鸦雀无声。 叶云锦的手心蓦然发冷。 她看着自己的女儿,手指甲深深地掐入了掌心,一时之间,竟无法动弹。 苏雪至从苏家的姑婆堆里走了出来,在身后那些期待的目光中,走到了叶云锦的面前,看着她那张褪了血色的脸,继续说道:“我带了种新药回来,或许对大当家有用。事不宜迟,我想现在就去叙府。” 叶云锦惊呆了,突然,她反应了过来,猛地转头,冲着同样也惊住了的苏忠喊道:“听见了吗?还不快去备车!” 苏忠跳了起来,忙应是,大声叫了几个下人,匆匆奔了出去。 苏家伯母和众姑婆目瞪口呆,盯着苏雪至,眼神狐疑,仿佛不认识她一样。 叶云锦已定下心神,冷冷扫了眼面前的妇人们,转向红莲:“替我送客!” 红莲平日和这伙人也是不对眼,见主母突然转劣势为上风,喜笑颜开,立刻上去送客,也就是赶人。 苏雪至带着医箱,连夜赶往府城。 正文 第 137 章 府城之北。 天明晓色渐亮,寂静了一夜的古□□湾再次苏醒,岸上的广场里人来车往,嘈声不绝。 又是一个百货山积、帆樯如林的繁忙日子。 距离江湾不远的一处巷口,有株百年老槐,近旁一座四方老宅,青墙灰瓦,两扇不知多早之前曾刷了黑漆的陈旧大门上,不见任何的标记。倘若不是门外那一长溜延伸出去的青条上马石和一根根矗立的拴马桩,这里看起来,就和府城里的许多老宅一样,除了占地大些,丝毫也不起眼。 此处便是名震西南的叙府水会总堂所在。 往日的白天,这里车马如龙,官商绿林、贩夫走卒,从早到晚,来人络绎不绝。长久下来,门上悬着的左右两只青铜铺首都被叩门人的手给摸得滑光铮亮。 今日总堂却是大门紧闭。此刻,内里那间三开的阔大堂屋里,坐满了水会的诸多当家,外面的庭院里,则立了几十名帮众,皆是当家之下的各路头目。 就在今早,最后几个距离最远的驻在下游夔州等地的老七和老幺等人也连夜赶到了,众人便在此汇聚。此刻,堂屋内外,肃然无声,人虽多,却个个神色凝重,气氛显得异常沉重。 后堂的一间屋里,郑龙王正靠坐在窗边的一张官帽椅中,微微阖目。王泥鳅站在他的身旁,凝神望着一个郎中为他搭脉,复察病情。 这个郎中是叙府最有名的良医,被请了过来,为郑龙王做日常的调治。 片刻后,郎中收手,提笔,涂涂改改,半晌,终于开出方子。 王泥鳅接过一看,愠道:“怎么又是这个方子!和上次有分别吗!” 郎中有些紧张,举袖,擦了擦刚才额头憋出来的一层汗,支支吾吾。 郑龙王忽然睁目,示意郎中自去。 郎中松了口气,朝他躬身道谢,收拾了东西,慌忙退了出去。 郑龙王望向神色忧懑的王泥鳅,脸上露出一缕淡淡的笑意,道:“往后不必再叫郎中来了,为难他们。能治,早就治了,还等到现在。生死有命,到了咱们这个地步,你难道还看不开?不必过于执着。” 他面容消瘦,最近因为频繁的呼吸困难,喉头水肿,有时连说话也十分困难。此刻即便能够发声,嗓音也变得异常嘶哑,有些吃力。 王泥鳅平日胆大心细,性情稳重,被认为是水会里最有郑龙王风范的一个人物,论威望,也仅在郑龙王之下。 他极力抑住紊乱的心绪,勉强做出轻松模样,道:“要不,大当家你先休息一下——” 他话音未落,郑龙王便摆了摆手,自己扶着椅把,缓缓地站了起来。 “趁今天还能说话,兄弟们也都到齐了,我去见下他们,把事情给交待了……” “大当家!偌大的水会,我怎么担待的起来!大当家你不要这么急!吉人自有天相,大当家你一定会好起来的!”王泥鳅焦急地道。 郑龙王一笑,不言。 王泥鳅知他身体实已极其虚弱,又劝:“大当家,你坐着便是。我出去,将弟兄们叫进来。这里说话也是一样。” 郑龙王一字一顿:“到议事堂的那么几步路,我还是能走的。” 王泥鳅知他是想助自己立威,心里百感交集,只能照他意愿扶他出去,不想才到门口,郑龙王迈步,足却顿在了门槛上,忽然一手攥住门框,身体微微佝偻,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滚滚而下。 王泥鳅这些时日整日陪伴,知他应是胸痛再次发作,惊骇不已,慌忙将他搀住,靠回在了躺椅上,又用了前次那个洋人留下的急救止痛药。 片刻后,郑龙王感到胸闷剧痛稍稍缓解,闭目,喟叹了一声。 “老三,我真的是老了……没想到今日,兄弟们在外头等着,我却连这几步路,都走不过去了……” 他的神色依旧平静,但语气里的苍凉,却是令人无限唏嘘。 王泥鳅再也忍不住了,话冲口而出。 “大当家,我再去药铺,送个药方!” 郑龙王沉默了良久,缓缓睁目,低声道:“不必打扰她了,徒增困扰。倘若她们因我再生意外……” 他停了下来。 “你不要打扰她!” 郑龙王再次开口,已是一字一顿,将话重复一遍。 “大当家!” 王泥鳅这个刀头舐血一贯杀人不眨眼的汉子,此刻也是眼眶泛红,声音微微颤抖。 忽然这时,外面前堂的方向,隐隐传来一阵喧嚣之声。 王泥鳅转头,望了一眼。 郑龙王苦笑了下:“怕是老幺那个暴脾气,又嚷着要替我报仇吧。” 他顿了一下。 “我好多了,可以出去了。老三你扶下我。” 他所料没错,此刻前头的喧嚣,正是水会老幺煽动的。 刚才郎中出去的时候,被一个彪形大汉叫住,问大当家怎么样。 那大汉便是当家里的老幺,其人今早才赶到这里,郑龙王的面还没见着,此刻眼带血丝,也不说休息,见郎中含糊其辞,忍不住了,咬牙切齿地从椅子里站起来,怒道:“要是大当家真有不测,冯国邦的那条狗崽子,老子绝不放过!拼着这条命不要,也要替大当家报仇!” 他话音落,站在外头庭院里的几十名随众也跟着怒吼,一时间声音冲天而起,惊得老槐树上的巢鸟扑簌簌振翅,逃离而去。 苏雪至乘着马车赶到。她下来,停在门外等待着,看着苏忠跑上去拍门,忽然,里头隐隐发出一阵轰然作响的吼声,不但惊得鸟从树上飞离,附近路过的行人,也纷纷驻足,默默观望。 苏忠用力地扣着铺首,半晌,终于见门打开,出来了一个人。 那人面色不善,杀气腾腾,是水会的一个帮众,平日常在三江码头走动,自然认得苏忠,见是他,脸色才稍好了些,道:“今日当家谁也不见!苏管事你有事,过后再来!”说完便要关门。 苏忠忙指着站在身后的苏雪至道:“是我家少爷!从天城学医回来了!快去告诉三当家,就说我家少爷来给大当家看身体了!” 那人一愣,看了眼提着药箱的苏雪至,叫稍等,转身匆匆朝里奔去。 王泥鳅扶着郑龙王去往前堂,还没到,远远就见老幺一脸暴怒,往里冲来,另几个稳重些的当家则追了上来,连路劝阻,只是老幺悍猛,平日只听郑龙王的话,此刻发起怒来,旁人一时哪里压得住他。 郑龙王一把撒开了王泥鳅扶着自己的手,缓缓挺直腰背,双目望向前方,虽面色依旧灰败,但眼中却陡然绽出精光,停稳后,迈步,自己朝前走去,喝道:“老幺!你干什么!天塌下来了?” 老幺停下,扭头,见郑龙王走了出来,脚步稳稳,哪里有半点不好的样子?一愣,反应了过来,松了口气,大喜,冲上来喊道:“大当家!你没事了?” 郑龙王停步,微微含笑:“刚听到前头吵闹,不用看,我就知道是你。老幺,我知你忠义,但报仇之事——” 他笑容消失,语气转为严厉。 “我早说过,和太平厅的冯家,恩怨已经两清。你再这样,传出去,是想叫我失信于人?” 老幺面露惭色,低头不语,忽然又怫然变色,骂道:“杀千刀的庸医!刚我问他大当家你如何了,他吞吞吐吐,一副大当家你就要熬不过的样子,我一时心急,这才冒失了!等我再见到他,我非拧下他的脑袋不可!” 郑龙王抬眼,目光扫过周围这些和自己同生共死过的弟兄,见众人无不默然,面带忧色,唯独老幺鲁直,浑浑噩噩,还在那里替他自己找着场子,便极力振作精神,含笑道:“走了,都去议事堂吧。我有话要说……” “三当家——” 这时,只见外头一个守门的会众疾奔而入,口里先是喊三当家,发现郑龙王也出来了,改口。 “大当家!天德行的苏大管事来了!说苏少爷从天城学医归来,来给大当家你看身体了!” 众人意外,全都扭头望去。 郑龙王猝然停步,身影顿住。 在他身旁的王泥鳅也惊呆了,还没反应过来,忽然,手臂一紧,低头,见是郑龙王捏住了自己的胳膊。 他手冰冷,指节却如铁爪,捏得他手骨欲裂,一阵作痛。 几十年前,他的结拜兄长正当壮年,带着他和手下的几十人豪横水路,饮血拼杀之时,正是因了自己的缘故,这才偶和天德行那个抛头露面出来行走的貌美女掌柜相识了。 随后这么多年,半辈子,二人若即若离。那不能为外人所知的隐秘,他当然一清二楚。 而苏家少爷……其实是小姐,她对大当家向来不喜,乃至厌恶。大当家自然也有所觉察,对这个不能认的女儿,不但充满自愧,更是不敢接近,即便想保护她,也只能暗中默默行事。 这些,王泥鳅又岂会不知? 他万万没想到,这个时候,小姐竟会回来,主动找了过来,说要给大当家治身体? 是真的来看人,还是另有意图? 王泥鳅反应了过来,心里有些忐忑。 他望向郑龙王,见他目光凝固,依然一言不发,急忙代替他发问:“少爷人呢?” “就在外头!” “快请进来!” 那帮众应了一声,转身就走。 王泥鳅平生相好过的女人无数,却未曾有过一子半女,遇到这样的情况,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见郑龙王依旧那样立着,双目定睛,身形却渐渐微晃,显然是要站不稳了,怕万一那位小姐借口看病来者不善,等下当着众多弟兄的眼,场面难堪,便忍住手骨上传来的疼痛,轻声问:“大当家,我扶你进去,你先坐下来?” 郑龙王闭了闭目,睁开眼,已经再次立稳,随即松开王泥鳅的手臂,沉声道:“不必。我在这里接她。” 王泥鳅暗叹口气,怕出意外,不敢离远,紧张地盯着前方。 苏雪至提着医箱,进了大门,在前后左右众多水会帮众投向她的目光盯视之中,随了引路的人,快步匆匆穿过庭堂。 她抬起眼,便看见那个被人叫做龙王的水会大当家正独自立在庭中。 比起她印象里去年在码头偶遇的样子,眼前的这个郑龙王,面色惨淡,病容憔悴。但他却依然腰杆挺直,立着,看着自己,一动不动,身影望去,稳如泰山。 苏雪至知道,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他竟还能有如此的精神状态,必定是在撑着。 是什么样的念头,才能令一个身体其实已经衰败到了如此严重地步的人还能表现出这般的模样? 苏雪至当然知道关于自己母亲和对方的一些传言。叶云锦这回会瞒着自己私下向贺汉渚求助,更加证明了那个猜测。她隐隐若有所悟,非但没有任何的厌恶或者抗拒之感,甚至,当这道如高山般稳重的身影跃入她眼帘的时候,苏雪至只觉自己的心里涌出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意。 那是从她有记忆以来,她从未曾感觉过的,宛如寻到了生命依靠的心安之感,其厚,其重,甚至就连贺汉渚,也不曾带给她过。 苏雪至停顿了一下,将药箱递给身旁跟着的人,随即快步走到了郑龙王的面前,伸出自己的手,搀住他臂。 “大当家,我是来替您看身体的。您快进去吧。” 她面带微笑,轻声说道。 正文 第 138 章 只见郑龙王定定地望着这个含笑伸手搀扶住他的苏家儿子,起先僵着,仿佛失了反应,半晌,他的眼底缓缓似有泪光闪现,神情也变得柔软无比。 他的肩微微地动了一下,口里喃喃地说了句“好”,随即转过身,迈开步,乖乖地跟着苏家儿子往里去了。 水会的众人追随他多年,只知大当家纵横决荡,英雄豪气,似这等模样,往日又何曾见过?不禁纳罕,周围一时静悄无声,无数双眼睛,全都盯着两人的背影看。不料,他才走了几步,忽然一晃,一头栽倒在地,竟晕了过去。 众人惊骇,回过神,口里纷纷叫着大当家,冲了上来,场面顿时一片混乱。 “大当家怎么了!” 水会老幺见郑龙王双目紧闭,焦急万分,冲着苏雪至大吼。 苏雪至没理他,只命人全部散开。王泥鳅将龙王匆匆送进屋去,照她吩咐放卧,她随即进行急救。 众人见她动作虽快,却忙而不乱,目光沉稳,身影从容,如同感觉到了一股安抚的无言力量,不敢违背她的意思,登时全都安静了下来,聚在门外屏息焦急等待。 郑龙王刚才突然晕倒,是那一瞬间,惊喜、迷惘,不敢置信,心情起伏巨大,太过激动所致,经过一番急救,很快苏醒,缓缓地睁眼。 “醒了醒了!” “大当家醒了!” 屋外众人看见,一阵低呼,全都松了口气。 郑龙王沉默地望着正在榻前为自己忙碌着的作男子装扮的女孩,终于,相信了眼前这突然降临下来的事实。 叶氏为他生的女儿,他这一辈子唯一和他血脉相连的人,她竟不再敌视他了,而且,她想让自己活下去,所以,千里迢迢从天城赶了回来,要救他的这条老命。 郑龙王听从她的指挥,在她和王泥鳅的相扶下,半坐半卧,接着,又顺从地接受着她对自己做的一系列的身体检查。最后,他见她取了西洋医生的听诊器,俯下身,将她的小脑袋靠了过来,凝神听着自己的心音。 郑龙王极力地忍下了想伸手轻轻摸一摸她脑袋的冲动。 这个行走江湖一生,纵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的老父,这一刻,也感到喉头发堵。 郑龙王恐自己情绪表露太过,万一吓到了她,便再次闭目,极力平复着心情。 片刻后,他的耳畔,女孩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她初步做完检查,直起了身。 “大当家,我会尽我所能地帮助你。接下来的治疗,你可能要受些罪。也有可能……” 女孩的声音停了下来。 郑龙王睁目,见她神色严肃地凝视自己,目光中又似带着一缕犹疑,便用眼神示意她说下去。 苏雪至转头,望了眼身后和左右那些盯着自己的目中已燃出希望之火的人,缓缓呼出一口气,继续说道:“也有可能,我也是徒劳无功,甚至,因了我的医治,大当家您的身体更加虚弱。并且,不排除最坏的可能……” 她打住了。 但所有的人立刻都明白了她的意思。 顿时,神色本已变得轻松了些的水会众人又愣怔了。 苏雪至不想说这样的话。 但实事求是地说,即便确证如她所想,是感染引发的化脓性的心包炎,在现在没有任何可视医疗设备辅助的前提下,接下来的穿刺抽液、可能的要向心包腔内注入抗菌药物的治疗,以及最关键的,她刚从实验室里获得的未经临床验证的抗生素本身。 所有的这一切,都带着风险。 或者说,这是一个试验。 她会万分谨慎,但真的不敢保证结果到底将会如何。 随了她的话音落下,空气仿佛再次凝固住了,没人开声说一句话,周围寂然无声。 但很快,这沉重的气氛就被笑声给打破了。 郑龙王大笑,笑声带着几分嘶哑,但却满是坦然和豪气。 他望着面前的女孩,目光炯炯,笑道:“你不要有任何顾虑。你能来,我便已无憾。” 他说完,目光投向那一群还立在门里门外的水会众人,环视了一圈,神色转为肃然。 “你们都听见我方才的话了?尽人事,听天命。水会上下,绝不能对她有半分的不敬!” 他眸光威严,语带森然。 众人平日对他尊若神明,见状,全都应是。 郑龙王最后又望向王泥鳅。 王泥鳅看着身畔这个话不多的年轻女孩,心中虽不敢抱太大的希望,却也依旧盼她能有妙手回春之能,见郑龙王望向自己,知他心意,道:“大当家放宽心。” 西南闭塞,叙府的府城里,至今还没有一个西医院,只有一间西医诊所,医师是省校毕业的,算是苏雪至的师兄,平常给人看看头痛脑热的小毛病。 苏雪至这趟回来,除了带药,也带了能够携随的可能用的到的重要的治疗设备,剩下短缺的,如生理盐水,消毒、麻醉药剂等等,全部列在单子上,叫人立刻去诊所取来。 水会众人早就看了出来,郑龙王对苏家儿子的看重,简直超乎寻常,不但对他言听计从,甚至在这个看着乳臭未干嘴上都还没毛的小孩面前,带了几分想要讨他高兴似的小心翼翼。 上行下效,苏少爷说出来的的话便成了金科玉律,水会众人无不遵从,全力配合。 当天,苏雪至清理出了一个治疗室,彻底消毒之后,不许无关之人随意进入,随后,又再次仔细地检查了郑龙王的身体,嘱他今晚好好休息,接着,马不停蹄地详拟治疗方案,又试着调配药剂。 忙忙碌碌,不觉之间,天黑了下去。 苏忠差人赶回县里,去向女当家回报今天这里的事,自己则跟着女公子,半步也不离开。 郑龙王从他口中得知,女孩昨夜半夜才到的家,没有片刻的休息,连夜赶来这里。昨晚下半夜,她只在马车里胡乱合了一眼,今天白天又忙了一天,见她现在还在为自己费神,十分心疼,开口,让她回去休息。 苏忠便上去问女公子,晚上要住哪里。 苏家在府城里开有分号,地方不小,前堂后屋,是自己的房产,住人自然没有问题。 “少爷你若还有事要留,我就把你马车里的行李带过去,先打理好,晚些再回来接你,你回去了,就能歇息。”苏忠建议道。 “我看苏少爷你就住这里吧!省得来来去去,麻烦!” 苏忠话刚说完,一旁那个水会的老幺就已替她做了主,开口嚷道。 苏雪至自然知道这个大汉的意图。 他应是怕自己走了,万一晚上郑龙王又出什么意外。 不止这大汉,其余人也是抱了相同的想法,恨不得把苏家少爷扣在这里。龙王一天没好,就一天不放人。 众人跟着老幺纷纷劝留。 王泥鳅也留她。 “我们这边有空屋,我叫人给少爷你铺新的铺盖。少爷你另外有任何需要,和我说便是。如何?” 苏雪至迟疑时,忽听郑龙王道:“我没事,她方便要紧。” 苏雪至望去,见郑龙王靠坐着,正转头望着自己,眼里目光柔和,掩饰不住的慈爱之色,心里又是一暖,顿时做了决定,扭头对苏忠道:“我就住这里吧,方便些。劳烦管家帮我把行李拿进来。”说完又转向王泥鳅:“有劳三当家,费心了。” 王泥鳅知郑龙王铁肩担责,江湖提刀,一生光阴,都在奔波里度过。和女掌柜更是有缘无份,几十年来,遥望而已。 外人将他敬若神明,但于他己身而言,此生实无多少欢情可言。有的,不过是他脱不开的责任和道义。 现在这女孩突然到来,还对他显露出了亲近。他猜大当家的心里,必是盼望她能住在身边的,所以刚才顺着众人之言极力劝留。此刻见她应了,飞快地看了一眼。 果然,大当家脸上虽没现出多大表情,但却立刻闭了口,不再说那些让她回去的话了。 王泥鳅心里欢喜,对这女孩更是感激,忙道:“少爷你客气了,是我们应当的。”说完,忙叫人跟苏忠去取行李。 便是如此,当夜起,苏雪至留住在了水会总堂,伴在龙王的身边。 在她投入医事之时,那场发生在黄淮两河之间的南北战事,也已持续三个多月,开始进入收尾阶段。 经过几场战事,北军节节推进,南方部队败退,于六月下旬,被挤压到了位于鲁豫苏三省交界的一带。 陆宏达不甘落败,利用地形和黄河伏汛,死守虬龙沟附近一个叫做榆关的崮口,暂时得以喘息后,又在附近的永城和徐州等地重新组织人马,准备再次反击。北军则驻在虞城附近,休整人马,准备最后一击,以结束战事。 七月初,一个普通的日子,双方交汇在了一个叫做刘家口的地方,展开最后的决战。 王庭芝没有参与这场作战。 事实上,几个月来,他一直就没正面加入战事,仅有的几次交火经历,也都是以侧应的方式,带人扫尾而已。 这是贺汉渚的安排。 贺汉渚没明说,但谁都知道,这是出于对他安全的考虑,才做如此安排。 这一仗也是这样。 几十公里之外,刘家口激战发出的炮火轰隆之声,隐隐传入耳中。而他却带着几个营的人马守在这里,无所事事。 因为他们的任务,就是截住通往刘家口的其中这一条后路,防范南军偷袭而已。 这几个营的官兵,都是王庭芝的舅父佟国风从前的亲军,其中便有上回阅兵典礼上曾闹出过事的那一拨狠人。 但现在,对这样的安排,上从营官,下到大头兵,倒也没人感到不满。 一边是曹大总统的部队,一边是陆宏达的人马,和他们并无直接的利害关联。 不用冒险,等两边打完了仗,他们拍拍屁股回去,也是件好事。 刘家口的战事从昨天开始,陆陆续续,一夜过去,打到现在,还没结束。 中午,官兵在野地里一边起火造饭,一边议论战局,谈着前线今早最新传来的消息。 陆宏达为了这一仗,暗中从日本人那里借了三十万银元贷款,购买欧洲最新产的某型榴弹炮。 这种榴弹炮价钱昂贵,但性能超群,不但具有极好的山地机动性能,也是目前射程最远的一种榴弹炮,精准射程将近十公里。 而当下,各方军队的炮兵营普遍配备的榴弹炮,射程通常只有五六千米。 就在几天之前,陆宏达的榴弹炮终于运到,于是有恃无恐,昨天主动袭击刘家口,靠着新炮威力,在阵地上狂轰滥炸。 北军火力被压,陷入劣势,情况堪忧。 王庭芝双手枕在脑后,身上的军装敞着几个扣子,皮带也没系,随意丢在一旁,头发凌乱不整,人仰面躺在一顶帐篷里,听着外头士兵的议论之声,双目闭着,仿佛睡了过去。 一个参谋匆匆跑来,奔入帐篷。 王庭芝睁开眼睛,从床上一骨碌坐了起来,问道:“怎么说?” 参谋道:“少帅你猜得没错!人马没出现,不是不来,而是知道咱们驻在这里,知道讨不了便宜,所以绕了个远路,昨天走了西面的道,和守在那里的部队打了起来。” “战况!” 参谋摇头:“他们人多,至少一个旅。派去的人回报,那边快要守不住了。要是破了,估计傍晚就能开到刘家口。” 这支陆宏达的人马一旦抵达刘家口的后方,和前线两面夹击,毫无疑问,对于本就没有火力优势的北军而言,将是雪上加霜。 “通知我四哥了吗?” “刚才电台接通了本部,还没来得及发送,突然断了。估计那边被炮火击中。” 王庭芝快步走出帐篷,攀上一处高地,眺望着刘家口的方向,立着,良久,一动不动。 近旁官兵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渐渐停了议论,看着他。 突然,远处发出“轰”的一声巨响。 这巨响犹如地底雷动,巨龙翻腾,咆哮着,闷声沿着地表,一路奔来,传到附近的山谷和沟壑里,如此远的距离,回声依旧嗡嗡震荡。 官兵都被这巨响的余声给惊动,全都站了起来,张望远处的前线,面带惊疑,再次低声议论了起来。 王庭芝盯着刘家口的方向,眼皮子猛地跳了一下,掌心慢慢捏紧,突然,他转身,从高岗上跃了下来,回到帐中,对着参谋下令:“马上整合人马,全速赶去西路,阻止他们汇合!” 参谋吃了一惊,见王庭芝说完,开始穿衣扣扣,系皮带,回过神来,慌忙劝阻:“少帅,你来真的?他们可是一个旅!我们才勉强一个团!况且,咱们分到的任务,就是守着这条道,西南路不归我们管!事后咱们就说不知道。再说了……” 参谋一咬牙,低声道:“南北两军打得越狠,伤亡越是惨重,对咱们来说,未尝不是好事……” 王庭芝勃然大怒。 “去你妈的好事!我操|你娘的蛋!用不着你!老子自己带人过去!” 他一把推开挡着道的参谋,扯过枪套,掀开帐门,弯腰走了出去。 正文 第 139 章 距离刘家口一百公里之外,虞城,南军指挥作战大本营的司令部。 陆宏达是在昨夜的深夜时分亲自赶到这里的。 这一仗是他的翻身关键一战,他几乎投入了全部的老底。 他绝不能再失,为此,他做了充分的准备。 而之所以亲自来到前线,除了坐镇全局鼓舞士气之外,另外一个目的,就是对面的贺汉渚。 他和贺汉渚,不但是这场战事的敌人,也是私仇意义上的敌人。 他的发家,是踩着当年贺家满门的尸血上去的。 可以这么说,他和王孝坤,甚至是和曹,哪怕现在打得难分难解,只要时局一变,就都存在和解的可能。 但是和贺汉渚,注定你死我活,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贺家的这个后代,他只要活着一天,自己就一天没法安心。 这一仗就是他从肉体上彻底消灭对方的一个最好的机会。 在对刘家口发动主动攻击后的第二天,中午,他陆续收到战报。 刘家口那支由贺汉渚统帅的西路北军主力被自己的炮火压制,几万人马不但全部龟缩阵地,而且已经开始撤退。与此同时,他们的后路也已被堵。廖寿光的人马到位了。只要廖寿光突破对方预设的防线,西路的北军将陷入前后夹击的境地,到时候,有占有绝对统治地位的新式大炮助攻,彻底摧毁对方,不过是早几天或者晚几天的事。 好消息不止这一个。 在东路和中路,他原本陷入被动的局面也发生了改变。 北军的东线司令范惠民和中线的段启年形势大好,获悉南军为了准备和贺汉渚的西线死战,从徐州调走了部分的主力防军,两人同时将目光瞄准铁路枢纽徐州,决定出兵攻打,但双方又各自打着算盘,想争夺功劳,怕对方比自己先到,在没有统筹好的情况下,前些天竞速各自向着徐州出兵。结果范惠民的部队在铜山遭遇狙击,段启年也在韩庄遇阻,两支人马准备不周,无法呼应,落败后,各自狼狈撤退回往德州一带。 西线现在已经不可能再得到支援,如同陷入了炮火海洋的孤岛,等待着贺汉渚的,将会是覆没的命运。 “报——” 陆宏达正和参谋以及手下的几名高级将领在谈论战报,通讯兵跑来,再次送来了一个好消息。 就在片刻之前,西路被编入第三师的潘彪人马在组织撤退的时候,场面无序如鸟兽散,遭到追击之后,包括潘彪在内的第三师上下人等见无路可走,干脆全部缴械投降。现在士兵被扣,潘彪人也被押了过来,此刻就在外头。 陆宏达对潘彪这支人马也是有所耳闻,打仗身上挂两支枪,一支步枪,一支鸦片枪,有鸦片作战如狼似虎,没了鸦片,一触即溃。 他大笑,看向蔡忠贵兄弟:“是你们的老熟人了,见个面?” 蔡忠贵前次参与平定关西之乱,第二天就走了,没亲历后来的事。他的弟弟蔡忠福当时却被贺汉渚身边的副官用空枪恐吓,当众吓得失禁,现在还被人引为笑柄。当时起哄最厉害的就是潘彪的人。蔡忠福对自己遭受羞辱的事耿耿于怀,一听潘彪被俘,立刻让带进来。 潘彪身上军服不整,帽子没了,连绑腿也散了一只,尾巴似的拖在脚上,被带进来的时候,跟着后头的士兵踩了一脚,他绊了一下,“哎呦“一声,当场跌了个狗啃泥,人趴在了地上。 指挥室众人见状,哈哈大笑,蔡忠福更是笑得前仰后合,连一向面色威严的陆宏达也忍不住,喷出了正在喝的一口茶。 在南军猛烈的炮火攻击下,潘彪的一张脸落满了炮灰,此刻黑得像是锅底,模样要多狼狈有多狼狈。他趴地上,抬起头,看见蔡忠福也在座,一愣,顾不得狼狈了,忙从地上爬起来,转向陆宏达,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只是还没开口,蔡忠福身边的一个副官就上去,劈手一个巴掌,结结实实落到他的脸上。 潘彪“哎呦“”一声,捂住了脸,面露怒容,刚要骂,见蔡家兄弟看着自己,一个冷眼相对,一个满脸得意,又蔫了,慢慢放下手,眼睛骨碌碌一转,知道今天是落不了好了,一咬牙,干脆也不用别人,自己左右开弓,啪啪啪啪,连着狠狠抽了自己好几个巴掌。 蔡忠福讥笑:“怎么,贵部这是带的大烟都抽完了?前段时间不是很横吗,听说你还放话,要接管我这边的地盘?” 潘彪和曹家兄弟的恩怨由来已久,以前为夺地盘小打小闹是常有的事。 潘彪没理蔡忠福,只转向陆宏达,不住地躬身赔罪。 “是我有眼无珠,跟错了人。果然是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贺汉渚那小子之前说得好听,我他妈信以为真,就带着兄弟跟他卖命,谁知道现在,那什么大炮一到,他自己跑了,丢下我这边不管。陆大帅,我不是被俘,我是自愿投降!大帅你要是不弃,往后我就跟定大帅你,为大帅效犬马之劳,万死不辞!” 前段时间北军形势好的时候,他做着借东风吃下蔡忠福地盘的美梦,一心想搞死对方,给蔡的人马造成了不小的麻烦,现在形势易转,他怕报复,此刻对着陆宏达满脸奉承,就差上去舔|脚了。 他的名声本来就不好,现在贪生怕死,模样如同小丑,谁看得起? 众人侧目以对。 陆宏达道:“你跟我,我可没法像贺汉渚那小子一样,许你蔡师长的地盘。” 潘彪又狠狠抽了自己几个巴掌,脸都肿了,连声道:“不敢不敢,我先前是被贺汉渚给骗了。陆大帅你本就英明神武,现在还有神炮助力,放眼天下,谁能抵挡,别说一个贺汉渚了,就是挥师北上攻下京师,也是迟早的事。只求大帅你饶我一命,做牛做马,我也心甘情愿!” 潘彪这厮墙头草,为了活命,什么话都说得出来,陆宏达自然看不上眼,更不可能信任,但也没必要杀。 留他下来,一是做个姿态给北军的其余人马看,自己不是赶尽杀绝之人,二来,这帮人马反而好控制,认烟不认人。等这边西线结束后,还有另外两支人马要对付,接下来的战事里,有需要时,扣下潘彪,让他手下去打头阵,无论是试探敌情或者消耗火力,都是个不错的选择。 陆宏达看了眼参谋,参谋会意,见潘彪还在求饶,上去扶了起来,替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土,笑道:“罢了,大帅有容人之量,岂会和你计较。下去吧,等候听令。” 这是饶了自己了。 潘彪大喜,擦了把冷汗,又一顿狂拍马屁,最后唯唯诺诺地退了出去。 等潘彪一走,蔡忠贵立刻道:“大帅,潘彪不能用。这个人见风使舵,狡猾无比,万一阵前倒戈,反而是个麻烦。” 陆宏达笑道:“放心。怎么用我有数。” 陆宏达心机深沉,在军政两界也摸爬滚打多年,颇有威势,蔡忠贵虽恨不得立刻毙了潘彪,但他既然这么开口了,自己自然不好反驳,只好作罢,但还是不放心。 潘彪的人马,要是抽足大烟,疯起来的话,打仗根本不怕死,红着眼睛往前冲,以前自己也是轻易不敢惹。他怕万一对方真的立下大功,日后自己就麻烦了,便叫人盯着。到了晚上,他得知消息,潘彪的人马被派去了后勤部。 现在打仗,说实话,最缺的不是兵,而是民夫。 打仗最基本的保障,一是口粮,二是弹药。一个士兵需要消耗的物资,往往需要三个民夫支持。但士兵的军饷都没法足额按月发放,这是常态了,何况民夫,全是强行拉的。部队讲点脸面,就拿白条充数,什么时候发,天知道。不要脸面的,干脆就是直接拿枪顶着,逼迫人干活。 这边也是遇到了这样的困境,民夫短缺。 蔡忠贵获悉了潘彪人马的去处,接下来要在后勤部的监视下干民夫的活,这才松了口气,也就丢下不管了。 后勤旅长崔兴发是陆宏达的表侄女婿,铁杆的亲信。 战时后勤这种位置,虽然看似不起眼,但油水多,最重要的是,不能出纰漏,所以任用的,绝对都是亲信。 崔兴发这两天正为民夫不足的事发愁。 他之前强行征来的人因为前段时间战事失利的影响,不断逃跑,抓回来几个枪毙示众也不顶用,现在一时之间,根本凑不满人,而随着陆宏达亲自来此坐镇,对此仗势在必得,源源不断的各种战时物资一车皮一车皮地到,却全阻在了距离刘家口一百多公里外的虞城火车站。 崔兴发急得跳脚,转身忽然接收了这拨人马,如同解了燃眉之急,立刻下令,命这些人和民夫一道干活,抓紧运送物资。 潘彪的部下往日连操练都松松垮垮,现在突然要干这种活,累死累活不算,还不能偷懒,边上就有端着枪的士兵盯着,个个全都叫苦不迭。 当天晚上,好不容易终于轮到休息了,潘彪手下一个名叫蒋青的连长听口音,将一个看管的军官拉到一旁,道是老乡,脱下脚上的一只破烂鞋子,抠了半天,抠出来两个银元,让帮忙去弄点大烟,说实在受不了了。 现在林林总总的各种军队里,像潘彪部下那样几乎全员染烟,固然少见,但有人随身带点大烟,那是常事,无法禁绝。就算不是烟瘾,万一挂了彩,也能止痛救命。 这军官名叫柯六,大家都是为了混口饭吃,这才跑来当兵,既是同乡,又有好处可拿,柯六便去同伴那里弄了块大烟给他。 蒋青抽了两口,问他要不要。柯六摇头,蒋青就和他闲聊,问白天到的那节火车皮里装了什么,死沉死沉的。 那节火车皮里的物资,全部用巨大的木头箱子装着,外面箍了铁皮,码放得整整齐齐,运送的时候,崔兴发亲自监管,十个民夫就有一支枪顶着,戒备森严。 柯六随口说了一句,正要走,忽然听到蒋青道:“听说光这炮弹,一发就要五十个银元!陆大帅可真是有钱!这一天打个几百发,那就是上万块钱!能买多少田地,娶多少婆姨!妈的,天上飞的不是炮弹,全是田地和婆姨啊!兄弟你替他卖命,想必钱是少不了的,吃香喝辣。不像我,就刚才那俩钱,还是牙缝里攒下来的,我给藏在鞋底里了。昨天是脚底太硌,这才跑不快,结果被抓,弄到这里来干苦力。真他妈的晦气!” 蒋青骂骂咧咧。 柯六所在的后勤部队在军队的体系里地位最低。地位低,相应的军饷就低。 打仗的时候,前线部队可以每月发十个,如果打了胜仗,运气好,还有额外奖赏。但他们就没了,每月只有死的七个银元,这还不算,拖欠也拖得最厉害。 他已经连着半年没拿够饷银了,此刻见蒋青羡慕自己,看了眼远处车站方向的火车皮,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呸了一声:“狗屁吃香喝辣!都半年没钱拿了!”说完,又想到他刚才说的炮弹价钱,一发就抵得上自己差不多一年的军饷,心里愈发不满。 既是同乡,也就有了天然的亲近之感,于是忍不住也跟着发了一通牢骚,骂上司崔兴发狐假虎威,根本没把自己这些人当人看,他每天喝酒吃肉,自己和兄弟们的伙食却烂得如同猪食,牢骚发着,又听蒋青说,这种炮弹十分紧俏,拿到黑市,能以八成的价格出手,就问他怎么知道的。 蒋青看了眼左右,见无人,压低声道:“我有个亲戚,以前在德州军工厂里管事,现在专门做这种买卖。我以前听他提过一句。今天到的炮弹不少,一口木箱估计装八发,今天搬了有四五百发吧?要是拿去卖,怎么的也有一两万块钱了。” “可惜搞不到。要不然,我联系我的亲戚,只要把东西运出去,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别的什么都不用管,拿了钱就走人,回乡买屋娶妻,谁还要当什么大头兵!” 蒋青咂嘴,摇头叹息。 柯六没说话,转身走了。 一夜过去,天还没亮,崔兴发的一个副官就来催人,呼喝民夫和俘虏兵,立刻起来,继续运送物资。 蒋青见柯六朝自己使眼色,跟了过去,问什么事。 “昨晚你说的,都是真的?” 蒋青点头,盯着柯六:“怎么,你想干?” 柯六咬牙道:“豁出去了!我有几个好兄弟,都愿意干。只要你联系了人,趁着东西还在路上,我们今晚上就能动手,干完了,立刻散伙走人!” 蒋青看了眼左右,附耳:“等下你寻个空子,放我走,我去安排。” 柯六又迟疑了:“我怎么知道你可靠?兄弟们可是提着脑袋干的,万一要是被你放了鸽子,东西搞出来了,人没有,我们拿着这些铁疙瘩干什么?” 蒋青一笑,不慌不忙脱下脚上那只露着拇指的破鞋,这回撕开鞋底,从里头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的银票,递了过去:“定金。” 柯六看得目瞪口呆,接过一看,见是一张顺通银号的银票。 顺通银号是当地著名的票号,南北开有分号,银票全国可通可兑。这张银票的面额是两千银元,印鉴清晰,不可能作假。 柯六眼睛发光,伸手要拿,蒋青缩手:“这是货款的十分之一,成事后,剩下的当场给付。但丑话说在前,要是干不成,你们自己办砸了,丢了命,别怪我。” 柯六不是傻子,一想,也就明白了。 两千块的银票,如此一笔巨款,对方竟随身携带,绝不可能事出偶然。 显然,他就是冲着这批炮弹来的。 但这对于自己来说,无关紧要。 替人卖命,拿不到钱,还非打则骂,实在是没办法,这才忍了下去。现在有了这样一个天上掉馅饼的机会,不抓更待何时。 两万块钱,即便十几个人分,到手也有一两千。 这要当兵一二十年不吃不喝,在不丢命的前提下,才能攒的下来。 柯六目露狠戾之色,咬牙道:“放心,事若不成,绝不怪你!” 蒋青将银票递了过去。 天亮后,柯六趁上头不备,私放蒋青。 民夫和俘虏兵的人数数千,这些天,驱着各种畜力车,不断地往返在车站和刘家口之间的这段一百多公里的路上,少个把人,除了负责看守的,谁能留意的到。 半夜,载着这几百发炮弹的十几辆畜力车拐进一条岔道,消失在了夜色里。 次日清早,是陆宏达对刘家口发动大规模炮火进攻的第三天。 中午时分,主力已经撤退到了刘家口北的北军有了新的动向,全员继续北退。 而与此同时,陆宏达也刚收到另外一个消息。 他安排的廖寿光的人马在从侧路进攻的时候,意外遭遇强力阻拦,计划受阻,迟迟没能形成夹击之势。 他担心贺汉渚完全放弃刘家口这个据点。这样的话,等他休整好,再和另外两路人马呼应,卷土重来,无异于放虎归山。 战机一旦失去,就不能再来。 陆宏达不再等待,立刻命令部队往刘家口进发,依然是炮兵营打前阵,以占据统治力的炮火开道。 炮兵营新到的十架大炮狂轰滥炸,十公里内,指哪打哪,一片焦土。北军火炮射程不够,抵抗有限,并且,虽然也组织了几次地面反攻,但无一例外,全部失败。 下午三点,陆宏达收到最新战报,前锋部队已经推进到距离北军第二个据点不到三公里的地方,不但如此,路上还缴获了十几门对方撤退时来不及带走的大炮。 此外,据确切的消息,贺汉渚本人,就在这个据点之中。 陆宏达兴奋无比,不顾危险,在骑兵营的保护下,来到最前方的瞭望点,登高,用望眼镜观察着敌情。 他看见对面的阵地上,士兵如蚂蚁一般移动,在自己猛烈的炮火攻击下,完全失了章法,纷纷躲进战壕。他胸中此前几月因为战局不利而积聚的闷气一扫而空,豪情万丈,下令,进行最后一轮炮火的密集攻击,在彻底摧毁对方的阵地后,发动由骑兵和步兵组成的联合野战进攻。 不料片刻后,炮兵营的营长跑了过来,说最晚原本中午应该就能运到的最新一批炮弹,现在还不见踪影,而此前库存的炮弹已消耗殆尽,现在没法进行大规模的密集攻击。 陆宏达吃了一惊,立刻联系后勤部的崔兴发。 不多时,参谋脸色灰败地向他报告,出了事。 昨夜,崔兴发因为担心运送不力,延误战局,自己亲自监督运送。半夜的时候,后勤旅的一个低级军官伙同手下十几个人趁他睡觉杀了他和警卫人员,运走几百发的炮弹,顺便毁掉了通讯设备。 不但如此,剩余的民夫趁机抢了粮食逃跑,剩下的士兵见长官死了,压不住人,干脆也加入了抢劫的行列。 副官是死里逃生,连夜骑马才来到这里报讯的。人刚刚赶到。 陆宏达大怒,问下一批炮弹什么时候能到。 “最快也要一天之后!” 新炮炮弹的库存不多,价钱昂贵没法大量购置是一个原因,但货源有限也是一个因素。陆宏达是靠着日本人的全力支持,这才搞到了一千发,还只能分批送到。 现在没了炮弹,空有炮架,能顶什么用? 陆宏达脸色的开始发青。 他敏锐地觉察到了一丝不祥的异样之感。 下头的低级军官和士兵,是不可能凭空会想到偷炮弹的。这种炮弹不比普通枪支,没有人接应,就算偷出去了,路上的运输以及销赃,都是一个大问题。 他陡然想到了前天刚被俘降的潘彪,一震,吼道:“把潘彪给我叫过来!” 潘彪的部下这回都被发去充当民夫了,他本人则被扣在这里,当做人质。 副官匆匆出去,过了一会儿,跑回来报告,说潘彪刚才嚷着肚子痛,跑出去找地方蹲坑,看守的人嫌恶心,没盯紧,现在去找,人已经跑了。 陆宏达一脚踢翻了面前的凳子。 就在这时,“轰”的一声,外面传来一道猛烈的炮弹落地之声,紧接着,接二连三,炮弹爆炸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前方跟随炮兵营的前锋三师师长很快也派人回来报信,发现对方阵地异动,哑了两天的大炮不但开始反击,目测至少有三个师的人马连同骑兵部队在向着这边发动进攻。 很明显,贺汉渚已经掌握了自己这边的火力情况,利用这个时间差在发动反攻。 没有了新式大炮的火力加持,论常规对战,自己这边很难说有必胜的把握。 “大帅,这里危险!你不能再留!到后方指挥也是一样!”参谋立刻建议。 陆宏达脸上的肌肉在不停地抽搐,愤怒得人都微微发抖了,恨不得将贺汉渚那个毛头小子生吞活剥。 但理智还是迅速地占了上风。他很快做了决定,在一个护卫营的保护之下,匆匆撤退。 为防止在官兵里引发恐慌,陆宏达是以转换阵地为由而离开的。但大帅突然后退,最前方炮兵营的新式火炮哑火,紧急调用在后面的常规大炮,与此相对应,对方开始攻击,炮火不绝。所有的人都嗅到了一丝不祥的气味。 当天的傍晚,贺汉渚指挥马官生和冯国邦的两支人马,不但夺回刘家口,第二天,开往虞城。 士气这种东西,一旦受到打击,便如决口堤坝,一泻千里。 南军在虞城的防线也被破掉了,炮兵营丢了十架新式大炮。两个师上下共计两万余人投降。 但这时,陆宏达的主力还在,真正令他溃败如山倒的,是在一周之后。 南军战略撤退回到徐州附近,准备在那里沿着铁路线组织反攻,一个消息传来,远在热河的尚义鹏也宣布加入北军。火车载着士兵南下,正在开往徐州的路上。 战事已经持续了三个多月,伤亡不轻,南军想反败为胜的可能,微乎其微。陆宏达麾下的地方人马见状,纷纷主动投降。 大总统这个时候向全国发布了一个和平电报,敦促陆宏达投降,声称只要他接受裁军,自己出于维护和平和南北大局考虑,可以特赦他的战争罪行。 陆宏达秘密面见北军代表章益玖,最后接受了京师方面的和平建议,但提出一个条件,要求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 七月十一日,陆宏达发表全国公开通电,承认战败,宣布投降。 历时四个月的这场南北战事,就此画下句号。 在报纸刊载陆宏达投降电文的那一天,贺汉渚人在徐州医院。 这是战区附近条件最好的一个综合西医院。 王庭芝立下大功,在前些天的刘家口一战中,率部奋勇狙击,坚守一天一夜,不但阻止了陆宏达合围的计划,还打死了廖寿光。 但他自己也负了伤,伤势有些严重,腹部中弹,好在伤处不是要害,在初步处理后,被紧急送到这里,接受最好的救治和护理。 贺汉渚赶到的时候,他刚吃了止痛药,睡了过去。护士说最好不要打扰。贺汉渚就没进去,站在病房的门外,隔着玻璃看。 王庭芝躺在病床上,头包着纱布,昏睡不醒。贺汉渚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将自己带来的水果交给护士,转身,慢慢朝外走去,脚上那双擦得铮亮的皮鞋落在医院走廊的水泥地面之上,发出一下一下的沉凝的步伐之声。 医院的大门之外,停了几辆挂着军用牌号的汽车,周围站着几名卫兵,一个中年男子等在车外,一身笔挺军装,大背头,目光炯炯,仪表堂堂,正是章益玖。 他看见贺汉渚出来,大步迎上,亲热地握住了他的手,用力地晃了几下,口中连称功臣,笑道:“一战成名天下知!烟桥,你有看这几天的报纸吧?全国各界对你是赞誉不绝。论和平缔造,首功大总统,其次就是你了!这不,大总统派我特意来看你这个大功臣,晚上设宴,替你庆功!我也不妨提早向你透露一个好消息,等你回去,肩章可就要换了!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少将!怎么样,还满意吧?” 贺汉渚微微一笑,不予置评,只向他道谢,问他下榻何处,说自己不巧,正有事,等手头的事忙完就去看他。 章益玖将他引到一旁无人的地方,笑容消失,脸色转为凝重,低声说道:“老弟,刚才是大总统要我带的话,现在是我的心里话。” 他顿了一下。 “大总统那样做,有他的立场,我也是奉命行事,没办法。我知道你的心情,看着仇人就在眼前,不能动手,这憋屈,比死还难受。大总统也是怕你有想法,所以叫我和你说一声,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望你能体谅他的难处。” 贺汉渚含笑道:“章兄放心,和平大局为上,我自有轻重。” 章益玖端详着他,见他神色如常,这才吁了一口气,哈哈笑道:“好,好,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 几天之后,深夜,贺汉渚在落榻的饭店里,看着前两天收到的一份秘密电报,陷入沉思。 第二天,是他北上回往京师的日子。 这一趟回去,诚如章益玖所言,作为全国瞩目的此战的最大功臣,等待他的,将会是无限的掌声和荣耀。 八点钟,章益玖和随行官一行人来到饭店,准备接他一起去往火车站北上,到了那里,却不见他下来,推门而入,发现房间里空空荡荡,他业已离去,桌上留有一个便条,一列草字,龙飞凤舞。 私事先行,后会有期。 正文 第 140 章 七月十八日。 距离陆宏达宣布投降过去了一周。 不过短短一周时间而已,栖身在日领事馆里的陆宏达看起来却仿佛骤然苍老了十岁。 战败对他造成的打击固然巨大:直系部队裁撤,往日附庸作鸟兽散,他的声望也直落谷地,但,在他自己看来,这远不是结束。 这个乱世,只要耐心蛰伏,他相信自己日后绝对还是有东山再起的机会的。何况他还有靠山。他早年毕业于日陆军士官学校,人脉深广,当年的老师土肥将军现在已是日方在华的机要人物,而对方图谋深远,他心知肚明。 他们需要他,不会因为这一次的战败而放弃他,他毫不怀疑。 但是,这所有的一切,都要有个前提,那就是他能好好地活着。 曹虽然答应赦免他的战争罪行,承诺他的人身安全,但他依然不放心。 不放心的源头,就是贺汉渚。 贺家的这个孙子现在是条嗅到血味的鲨鱼,不趁这个机会咬死自己,他是不会轻易作罢的。直觉这么告诉他。 这一周来,虽然他躲在领事馆这个安全屋里,但他依然坐立不安,犹如惊弓之鸟,不但寸步不出,外面的任何一点动静,都能叫他心惊肉跳。 好在这样的状态很快就能结束了。 今天傍晚,他将登上一艘去往东瀛的军舰,以休养身体为名,一是去那里暂时躲下风头,二是试图发展新的机会。 贺汉渚应该不会对他的家人下手,这一点他颇为笃定,所以家人不急,日后有机会再接过去。 今天要和他一起走的,是他的心腹谋士陈公石(原参议院副院长,126章出现过的人物)。 陈公石在年初和他一道遭到贺汉渚的陷害,以刺杀同谋的罪名在他易王胡同的家中被闯入的军警当场逮捕,一直羁押到了现在。 这回陆宏达与曹达成和平协定,其中有个不公开的条件,那就是释放陈公石。 陈公石是前天获释的,一得自由,立刻秘密南下,今天才来到这里。 为免引发不必要的注意,两人还没见面,今天只用电话联系过,约好下午六点,船上见面。 五点半,陆宏达准备出发,这边派去接他的武官吉田也于十几分钟前出发了。 离开前,陆宏达让副官再次联系陈公石,确定对方行程无误,现在正在饭店房间里等着吉田,放了心,看看时间也差不多了,想到晚上上了军舰,他还要和他的老师土肥见面,便不敢耽搁,借着渐浓的暮色,乘车,悄悄从领事馆的后门离开,出发去往港口。 本城一间饭店的高级套房里,匿名入住的陈公石一身西装,身边是他同样便服装扮的保镖兼副官,两人等着吉田的到来。 片刻后,门外响起叩门声。 吉田来了! 陈公石的脸色一松,让副官去开门,自己跟着站了起来,最后对镜整了整仪容,随即拿了随身携带的简单行李,跟了出去。 他走出套间的卧室,来到客厅,脸上露出笑容,正要和来接自己的便衣武官打招呼,冷不丁却见副官人仰面,已经倒在了门后的地上。他神色痛苦,嘴巴张着,却是徒劳无功,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在他胸口的心脏部位,赫然插着一柄匕首,位置极深,完全没柄。 显然,人马上就要没气了。 门外站着的便衣男子,身材高而略瘦,这时,抬了抬压在头上的一顶礼帽,露出一张脸,朝着陈公石微微一笑。 “贺汉渚!” 陈公石大吃一惊,双目圆睁,手一抖,箱子掉落在了脚下。 他反应了过来,转身要朝里奔去,却见乌洞洞的枪口已经对准了自己。 他顿时僵住。 贺汉渚走了进来,关上门,示意他将保镖拖进去。 陈公石无可奈何,只好将人拖进卧室,照贺汉渚的意思,藏进床底。见他拔出匕首,擦着上面的血,随后收了起来,勉强定下神,道:“你想干什么?你的仇人是陆宏达!我之前跟你虽非同道,但没深仇大恨!” 贺汉渚微笑道:“是,所以我也不是来要你命的。我来,是想做你副官,请你带我上舰。” 陈公石立刻就猜到了他的意图,眼中露出不可置信的光,骇声道:“你想追杀陆宏达?你知不知那是什么地方?日本人的军舰!就算让你侥幸得手,你也不可能脱身!” “那是我的事。我只要你带我上去。” 陈公石脸色发白,沉默不语。 贺汉渚知道他想拖延时间,脸色陡然发冷:“听说你的太太和儿子现在在南洋的橡胶园里,过得很是不错?”他报出了一个地址。 “你岳父很有钱,是当地著名的富商。你应该也不想听到关于他们被劫杀的消息吧?” 陈公石出事后,家人为避祸,回了南洋,隐身在一个偏僻的地方,现在竟然让他知道了。 他脸色大变:“姓贺的,你敢!” “祸不及妻小。但你要是惹了我,那就难说了。我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他声音淡淡,目光却透着浓重的杀机。 陈公石立刻想到他活埋仇敌的传言,一凛。 这时,门外再次传来了叩门声。 要接自己上舰的人真正到了! 一瞬间,陈公石的心跳加快,口干舌燥,脑海里冒出了无数的念头,想大叫,喊救命,或者假意配合,伺机反水,但当他看到对面的贺汉渚依然气定神闲,只两道目光冷冷地射向自己,他顿时又心死如灰,屈服了。 贺汉渚是什么人,他再清楚不过。 自己如果不配合,别说妻儿,就连己身,恐怕马上也会步副官的后尘。 他慢慢地吞咽了一口唾沫,垂头丧气地道:“我知道了,我带你上去,但丑话说在前,我要去那边,所以我带的副官会说日语,他们也知道的。等下你要是自己露了馅,你别怪我……” 门外又传来敲门声。 这回声音有点重,应该是那个吉田等得不耐烦了。 贺汉渚微微一笑:“这个就不劳你记挂了。” 陈公石见他这么说,没办法,定了定神,正要去开门,却听贺汉渚忽然吩咐了自己一番,只好答应,又见他取了带过来的一个布包,走到自己刚掉落在地的箱子前,打开,将东西放到了最底层,不禁脸色微变:“这是什么?” 贺汉渚没回答,只闭合箱盖,笑了笑,随即提了起来,稳稳地走出去,打开了门。 陈公石只好跟了出去。 门外站着一个五短身材蓄仁丹胡的日本人,正是领事馆武官吉田,看了眼贺汉渚,又望向从他身后走出来的陈公石,用日语问:“刚才怎么了,这么久才来开门?” 贺汉渚开口,说陈议长是北方人,中午吃了海鲜,肚子痛,刚才人在盥洗室里,自己则忙着拿东西,第一次的拍门声没听见,所以耽搁了一下,请他见谅。 他的日语不但说得十分流利,而且,还是现在被认为是高等的关西口音。 吉田便不做声了,又看向陈公石。 陈公石虽勉强打着精神,但脸色一时之间还是没完全恢复过来,倒和这个说法很是符合。 吉田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照片,对着西装革履的陈公石看了一下,脸容核对无误,点了点头,对贺汉渚道:“让陈先生走吧!车在下面等着了。” 六点钟,天黑时分,陆宏达上了那一条泊在海湾里的军舰。 脚踏上甲板的那一刻,他终于松了口气。又获悉土肥已在舰上了,正在等着自己,不但怠慢,让副官替自己接待等下登舰的陈公石,随即匆匆去见土肥。 十几分钟后,贺汉渚跟随陈公石,穿过戒备森严的租界军港,来到了这条即将夜航的军舰之前。登舰口的士兵没得到过特别吩咐,便照习惯,要检查登舰人员的随身行李。 贺汉渚叱道:“知不知道陈议长是什么人?竟敢这样无礼?难道刚才陆大帅上舰,你们也是这样羞辱他的?” 士兵一愣,停住,看向吉田。 刚才陆宏达上来,以其身份,自然不必接受这种检查。 吉田也了解陈公石的背景。不但地位不低,还是陆宏达的得力亲信,能量也是不小。 “八嘎!” 吉田狠狠抽了士兵一巴掌,随即在士兵的躬身道歉声中,将人带上了舰。 半路的车上,陈公石又腹痛难忍,现在一登舰,就受不住了,急着要上盥洗间。 吉田忙让水兵立刻带他去安置,自己前去复命。 人到齐,军舰慢慢离港,平缓地驶了出去。 正文 第 141 章 陆宏达的副官很快来到陈公石休息的舱房,敲门。 片刻后,门打开一道缝,陈公石露脸。 副官和他很熟,笑着告诉他,陆现在正跟着土肥将军和舰上的几名高级人员在吃饭,问他身体怎么样了,是否一道过去。去的话,大帅可以将他引荐给将军。 “将军听大帅提了你的情况,对你颇感兴趣。” 陈公石问饭吃得怎么样了,餐后如何安排,他们要去哪里。 “快了,七点将军会和大帅到会客室谈事,他们以前是师生,应该有些私事,你也明白的,到时陈议长你应该不便同在。你要是想快点见将军的面,现在就跟我一起去。” 陈公石说自己身体还是不适,恐怕吃不下,且刚吃过药,不如先休息,请他替自己向陆宏达以及土肥致歉。 副官也知他拉肚子,现在勉强过去,吃饭的时候若是发作,未免失礼,自然不会勉强,于是笑道:“行,那你先休息,我代你说明情况。还有,你副官住的地方在下层,和我一个屋。你这边好了,让他自己下去。”他报了个房号。 陈公石向他道谢,等他转身走了,关门,扭头看向站在身侧门后的贺汉渚。 贺汉渚收了顶在他腰后的枪。 陈公石低声告饶:“贺司令,你要我做的,我全都已经做了。这事过后,我的前途也完了,我只求活命……” 他话没说完,贺汉渚一个肘击,击在了他的太阳穴上。 陈公石只觉耳中“嗡”的一下,剧痛传来,眼前发黑,当场扑在地上,不省人事。 贺汉渚不会滥杀无辜,但也不是心慈手软之人。 这个陈公石,和陆宏达穿一条裤子,现在又跟着他跑去日本,打的是什么主意,不言而喻。 贺汉渚将昏过去的陈公石拖进舱室的盥洗室里,找出一根绳索,将他手脚牢牢捆住,又往嘴里塞满布团,确定不会给自己接下来的行动造成麻烦,便反锁盥洗室的门,走了出去,打开行李箱,取出之前放进去的布包。 他要感谢陆宏达前次安排的针对自己的那一场汽车定时炸|弹刺杀行动。 要不是那次经历,他还不了解有定时炸|弹这种好东西。 司令部技术科的科长当时获得样本后,拿回去研究了下,很快上手。贺汉渚此前已多次练习,现在手法相当熟练。 布包里装着制作定时炸|弹需要的所有材料。炸|药、雷|管、电线、电池等等。按照他的计划,需要制作两颗。已经分开捆扎。 他取了出来,很快制作完毕,最后只剩定时。 他想了下,看了眼腕表,将两颗炸|弹的钟表都设定在了相同的一个小时之后,全部完成,再次用布包好,小心翼翼地放回到行李箱,随即提了起来,打开门。 现在他处的位置在舰艇的生活区,位于后部。这里是中高级军官居住的地方,门外一道走廊,十分安静。 贺汉渚提着箱子出去,先安装重要的那一颗,往中部炮塔方向而去。 舰艇之中,各种功能分区位置固定。弹药库就在炮塔的下方。 现在正是晚饭时间,一路出去,没有遇到什么人。 贺汉渚顺着铁梯下舱,很快来到炮塔的正下方。 对面,走廊的墙上,有禁止闲人入内的警告标志。 “站住,什么人?”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喝问声。 贺汉渚转头,见一个卫兵端枪朝自己大步走了过来,知道是负责看守执勤的,脸上露出笑容,迎了上去,用流利的日语问路:“我是今晚刚登舰的陈议长的副官,刚才被告知,我住的地方在下层,但这里的路太复杂了,我迷了路,正想找个人问。请问房间在哪里?” 东瀛弹丸小国,从前更是东方附庸,明治后不过短短二三十年,便后来居上,从一个贫弱小国崛起为亚洲首强。 晚清以来,国人羡慕之余,朝廷内外,但凡心有家国之人,无不心存效仿维新之念,大批的人陆续去往东瀛留学。 贺汉渚的祖父也是如此。他忧心国运,从小就给孙儿请了日语教习,打算等他大后,身体允许的话,也送他去东邻留学。后来计划自然不成,但贺汉渚的日语从小学了多年,程度极好。 “在后头!这里是弹药舱!快出去!”卫兵厉声喝道。 贺汉渚道歉,假意要走。 “等一下!” 卫兵又叫住了他,目光盯着他手里的箱子。 “箱里是什么?” “是我的随身行李,要带去房间。” “打开!” “土肥将军!” 贺汉渚忽然看向他的身后,面色一整,恭敬喊道。 卫兵急忙回头,却见身后空荡荡的,哪有什么将军?还没反应过来,后颈剧痛,如被人重重砍了一刀,当场扑地。 贺汉渚迅速放下箱子,跪地,一膝牢牢压住还没完全失去意识正在挣扎的卫兵的后背,双手左右端头,发力,猛地一扭。 伴着一道清脆的骨头断裂的“咔嚓“之声,卫兵颈骨断裂,身体痉挛了下,当场气绝。 贺汉渚看了眼左右,将尸体拖到近旁的一间储物室,塞进去后用杂物遮挡了下,随后出来,提着箱子快步入了走廊,停在了一扇门前。 这扇门后,就是弹药库。他没有钥匙,现在短时间内,没法搞到手,当然无法进去。 但这不重要。 五十分钟后,他装配好的这枚携带巨量炸药的定时炸|弹,足以将周围几十平米范围内的一切都炸得稀烂,然后引爆弹药库。 今天晚上,这条刚出港不久的军舰,将会因为不明原因的弹药库自爆而沉没在外海。这条舰上其余的人,是生是死,看各自的运气。 贺汉渚将炸|药安放在一个距离最近的排风洞的后面。 这个地方十分隐蔽,平时也不会有人察看。除非特意搜索,否则绝不会被发现。 他迅速离开,回往上层,路过食堂附近的时候,几个舰上的水兵刚吃完晚饭,嘻嘻哈哈地出来,口里议论着这趟回家之后能待多久,忽然看见贺汉渚,纷纷望了过来,神色鄙夷。 贺汉渚若无其事经过,回到军官生活区,再次看了眼时间。 六点四十。距离七点还有二十分钟,距离爆炸四十分钟。 会客室应该就在军官生活区的附近。 贺汉渚找了一下,果然,很快看到了一间钉有铭牌的房间。他隔着门仔细听了下里头的动静,没什么声音,又敲了敲,随即慢慢推开虚掩的门,望了进去。 会客室日室装修,陈列着榻榻米和一架用作装饰的四联浮世绘屏风。此刻空无一人。 他毫不犹豫,闪身而入,关门后,走向榻榻米。 榻榻米上有张小桌,上面已经摆好了茶具,正静待来人。 贺汉渚取出另外一个家伙,蹲了下去,正准备用最快的速度将这东西安放在榻榻米的下面,然后迅速离开,突然这时,门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有人朝着这边来了。从脚步的方向来判断,应该就是来这里的。 没时间了。 贺汉渚迅速收起东西,几步跨到了那面用作装饰的浮世绘屏风之后,躲了进去。 他刚藏好,就见门被人推开,伴着一阵说笑之声,门口来了一拨人。 走在前的,是个身材矮胖身穿高级军官制服的日本人,正是土肥中将,日在华屯军司令。他这趟回国,目的是要述职。 陆宏达跟在他的身后,脸上带笑。 土肥和陆宏达走了进来,包括副官在内的剩余所有人便都主动停在门外,将门关合。 周围安静了下来。 土肥带着陆宏达登上榻榻米,相对入座。 贺汉渚没有想到,这两人的会面会提前到来。 按照他原本的计划,安好这枚炸|弹后,他便离开,然后等待爆|炸。 到时候,有两种可能。 第一种,陆宏达连同土肥中将一起被炸死在这里。 第二种可能:他们已经结束会面,离开了这里,躲过一劫。 但二人会面,要谈的事情必定很多,短短半个小时,应该不够。所以这种可能不大。 不过,即便真的已经离开,也没关系。 一旦上下两颗炸|弹同时爆|炸,尤其下面弹药库的爆|炸,必会引发混乱,到时候他隐在暗处,有的是机会下手。 贺汉渚什么都考虑好了,就是没想到人会提前到来。原本二十分钟,足够他装好东西安全离开。 现在东西不但留在手上,自己也没法脱身。 心念电转之间,他做了一个决定。 他无声无息地将箱子放在了地上,看了眼腕表,摸了摸身上藏着的匕首,静静等待时机。 榻榻米上,陆宏达亲手为土肥倒茶。 刚才饭桌上的陪客众多,很多话不便谈及,他何来的心情吃饭。土肥应当也是如此,彼此心照不宣,草草结束饭局,来了这里。 陆宏达开场仍是叙旧,说了些闲话,开始谈自己年轻时在东瀛士官学校学习的情景。 “将军您那时与我年纪相仿,不过略大几岁,却已有帝国杰出青年军官的荣誉。当日能成为您的弟子,是我三生有幸。” 土肥慢慢地喝了口茶,目光闪烁,没有说话。 陆宏达见他进来后,脸色就不比刚才在外时那样和煦,知道这次战败,他对自己极是失望,刚才只是出于维护自己的面子,才在外人前若无其事,现在没了外人,他自然不用给自己好脸色了。 果然,土肥冷冷地道:“你也知道,我刚任位不久。知道我为了帮你掌握北京,说了多少好话,争取了多少条件?这就是你对我的回报?这趟回去,你叫我怎么述职?” 陆宏达心里暗骂。 东瀛人会有什么好心。打的什么主意,他一清二楚。 从深心来说,如果可能,他也不愿彻底沦为对方的工具。 这和别的不一样,这是千古骂名的大罪,任谁都要掂量一番的。 他原本计划,战胜控制京师,做了大总统后,和对方虚与委蛇,寻求其余各国制衡,走一步看一步,不到最后,绝不轻易答应。 但现在,他已没有余地。他这步子扯得过大,一下就迈到了最后。 他咬牙道:“刘家口一战,我原本已经占据极大的上风。我没想到贺汉渚会狡诈到如此地步。怪我疏忽轻敌!如果还有下回,我绝对不会重蹈覆辙,将军放心!” 他口里自责,意思却很明显,这回战败,全是因为自己疏忽,并非因为没有实力。 “贺汉渚?”土肥重复了一遍名字。 对这个名字,他自然不会陌生。 “就是你的那个仇人?开战前你不是借了一名武器专家策划行动吗,为什么失败?” “他太狡猾了!装在他车里的定时炸|弹被他发现了。” 说起这个,陆宏达就想到自己被他蒙冤被迫逃出京师,仓皇之间准备不周开战,愈发恨得咬牙切齿。 土肥眯了眯眼,沉吟了片刻:“需不需要我这边动手?” 陆宏达和东洋人打交道由来已久,深知这个民族的人骨子里慕强,不但如此,对不如自己的弱者,更是充满鄙视,根本不会平等看待。 自己虽然以对方为靠山,但他们也有求于自己。自己如果连个私仇之人都对付不了,需要对方出手解决,往后还怎么有底气和对方打交道? 并且,虽然他需要靠山,但他毕竟不是普通人。这点脸面和自尊,还是要的。 “不不,您的好意我心领。这件事我自己会尽快处理妥当!他是心腹之患,我绝不会让他再久活于世!” 陆宏达立刻婉拒。 土肥见他态度坚决,便点了点头,随即想起一件事:“据说天城的廖寿光这次也死于战事?” 陆宏达面露痛惜之色,口里称是,见土肥沉吟不语,似乎在想事,有所猜测。 廖家以前对傅氏有所钳制。廖寿昌死后,傅氏也由新的掌门人傅明城接手,那边的廖寿光就有点制不住了。这一点他是知道的。 现在好了,干脆连廖寿光也死了。 陆宏达便道:“将军你是在考虑傅氏往后的掌控问题?如果有困难,等我安稳下来,我会尽力为将军你谋划。” 土肥淡淡道:“这个就不用你操心了。我自有安排。” “那就好。”陆宏达赔笑。 这一场战败,他搞得实在狼狈,现在这样跟着土肥去那边,实话说,样子也太难看了。 陆宏达想了一想,终于下定决心:“将军,你可听说过从前义王窖藏一事?” 土肥目光一动。 陆宏达见他仿佛有兴趣,精神大振,就将来历解释了一遍,最后道:“这也是我和贺汉渚结下仇怨的起因。当年贺家抄家之后,虽然找不出半点东西,但我始终没有放弃。据可靠消息,当年那个郑大将有后人活了下来,如果窖藏之事是真,那么极有可能,东西就是落在郑大将后人的手上。以我推测,那么大的一笔财富,不可能藏得很远,应该就在义王最后几年活动的地区,而郑大将的后人,他作为窖藏的守护人,也绝不会走得太远。所以这些年,我派人一直在那一带查访郑大将的后人,现在终于有了一个线索。” “谁!”土肥立刻追问。 陆宏达是想拿这个当做投名状,私下献给土肥,以便争取他的完全支持。否则,万一日后对方另有了可以扶持的人,自己绝对会被当做弃子抛弃。 “这要感谢姓贺的小子了。那人就是因为年初他去往关西平乱而引起我的注意的,当时帮了他一个大忙。无论是年龄、身份,或者从前的经历,我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忽然这个时候,对面的屏风后发出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掉落,砸在了地板之上。 军舰正在航行之中,本就不稳,杯中的茶水都在晃动。 或是刚才遇浪,墙上挂的东西被震落在地了。 土肥循声扭头看了一眼,皱了皱眉,示意陆宏达稍候,自己起身下榻,走到屏风之旁,探身看去。 贺汉渚藏身在屏风后,此刻迅猛如同猎豹,手起刀落,一刀便割断了刚伸进来头的土肥的咽喉。 土肥来不及发出半点声音,就感到自己喉头蓦然痛冷,接着,嗖的一下,有空气未经他的口鼻,直接灌进了他的肺腑。他的眼睛里,这个时候,也终于跃入了一张清瘦而冷峻的青年的脸孔。 他猛地睁大眼睛,嗬嗬了两声,但还没来得及有任何的别的身体反应,紧接着,胸口又是一凉。 那把刚割了他喉咙的匕首又插入了他的心脏。 他看见那青年攥着匕首的柄,在自己的胸口上狠狠地绞了几下,最后拔了出来。 屏风的背面,刹那喷满血迹。 土肥圆睁双目,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人,嘴巴仿佛水里的金鱼,无声地一张一合,最后在那青年的扶持之下,身躯慢慢地倒了下去,趴在了对方的脚边。 陆宏达起先不以为意。 刚才说了那么多话,有些口渴。他端起杯子,喝了口茶,蓦然抬眼,却见土肥不知道怎么了,身体突然直挺挺地歪了过去,接着,屏风后仿佛有什么巨大的吸引力,将他一下给吸了进去。 陆宏达手里还端着茶杯,便眼睁睁地看着土肥那两只穿着白色棉布袜子的脚从屏风头里缩了进去,从自己的眼前消失。 伴着古怪的仿佛管子漏风的嗬嗬之声,有水喷溅到了屏风上,接着,一切就都平静了下来,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整个过程,短短不过七八秒的时间而已。 陆宏达吃惊,叫了一声将军,没听到有回应,立刻放下茶杯,跳下榻榻米,向屏风后冲去,快到的时候,突然,他看见屏风的脚下,慢慢地渗出来一缕血。 他的瞳孔蓦然睁大,猛地掉头,朝着门口的方向奔去。 “来——” 贺汉渚岂会容他逃出去叫人,宛如猛虎一般,从屏风后跃出,将自己刚才抽出来的皮带一套,立刻从后套在了陆宏达的脖颈上,旋即收紧。 陆宏达被勒住脖颈,心知不妙,慌忙伸手,一把攥住套在了自己脖颈上的皮带,奋力拉扯,企图留出一点呼吸的空间。 贺汉渚倒拖着两腿踢动奋力挣扎着的陆宏达,拖了几步,令他扑地,用膝压着他背,借自己身体的力量,将他牢牢固定。 陆宏达的双手拼命地扯着收得越来越紧的皮带,脸孔涨得发紫。 他拼着最后一点力气,奋力摇头,含含糊糊地求饶:“等一下……我有话……” 贺汉渚略略松了点手。 陆宏达张大嘴,拼命地透着气,断断续续地说:“我后悔了……你给我一个机会吧……当年是我向朝廷告发你祖父没错……但我也是被人利用,借刀杀人……怎么就那么巧,我正需要你祖父的罪名,当年郑大将手下那个叛徒的后人就找了上来提醒了我……我其实也是被人利用了……我已经猜到是谁……你饶了我,我就告诉你……” 贺汉渚眼底猩红,双目如欲滴血。他手背的青筋猛地暴起,咬牙,一个发力,再次勒紧皮带。 陆宏达双眼白翻,再也说不出话来,渐渐地,停止挣扎,那两只抓着皮带的手,也软了下去,一动不动。 贺汉渚继续发力,又勒了一会儿,确定陆宏达气绝,终于,慢慢地松开了手。 他闭了闭自己那一双血红的眼,睁开,看了眼趴脚下的一动不动的死去的仇人,从他的脖子上抽回皮带,系回到裤腰上。 这时,门口传来敲门声。 “将军?陆先生?你们怎么了?没事吧?” 贺汉渚辨出是那个武官吉田的声音。 刚才为了防止惊动外面的人,他没用枪。但勒死陆宏达的时候,他发出的踹地声应当还是传了出去。 他迅速系好皮带,看了眼时间。 这里的这枚炸弹,刚才因为计划临时变动,已被他解除。 但离下面的爆炸,只剩不到两分钟了。 他拖着地上陆宏达的尸体后退,连同土肥一起藏进屏风后,自己立在一旁。 土肥和陆宏达私谈,吉田和陆宏达的副官便守在外,刚才敲了一会儿门,始终没听见回应,两人相互看了一眼,觉着不对,强行破门,里面没有人。 而那张榻榻米上,茶水依然冒着袅袅热气。 “将军!” “陆大帅!” 两人各自叫了几声,环顾周围,吉田很快看见屏风的脚座下有血,吃了一惊,立刻掏枪,慢慢地走了过来。 就在这个时刻,突然,伴着下面传来的一道沉闷而剧烈的爆炸之声,脚下的地板仿佛遇到地震,颤抖了一下。 与此同时,贺汉渚开了一枪。 吉田额头中弹,人被掀翻在了地上。 陆宏达的副官大吃一惊,知道不妙,转身要逃,后心也中了一枪,扑在门口。 “来人——” 他挣扎着,朝外爬去,嘶声吼叫。 但是已经没有人能听见他的喊声了。连刚才的那两下枪声,也完全地被吞没在了甲板下方传出的爆炸声里。 水兵全都被惊动,纷纷朝着舰艇中央的炮台方向跑去,突然,“轰——” 距离第一道爆炸声过去不过几十秒,仿佛有什么埋下下面的诅咒被唤醒,第二次爆炸,接踵而来。 这一次的爆炸,彻底地掀翻了炮台上方的基座,附近的一根烟囱随之折倒,轰然坍塌,砸在甲板之上,来不及躲避的官兵当场就被压在下面,惨叫声此起彼伏。 “不好!弹药库爆炸!” 终于,有人回过神来,厉声大吼。 但是谁能阻止这种失控的力量? 紧接着,第三次爆|炸又轰然而至。 这条庞然大物的动力舱位于尾部,现在还没有受到爆|炸波及,依然在驱动着舰体前行,但船的中央部分已经扭曲,钢体断裂,火光熊熊,电力也突然中断,所有的舱室都陷入漆黑。 甲板上的火光是最后的照明,映出了水兵那一张张惊恐的脸。 每一个人都明白了,等待着这条军舰的命运,只有沉没。 爆炸之初,舰长下令停船,接着立刻想到了土肥,带人上去找他,但随着紧接而至的爆炸和电力的中断,军舰也开始快速下沉,全舰很快就陷入了无序的状态。 贺汉渚一枪打死趴在门口的看到过自己的副官,混在来回跑动的水兵的中间,奔到船尾甲板,从一个正准备跳水的水兵手里夺过救生衣,套上,随即朝着海面纵身一跃,下了水。 这里虽然还是近海海域,但风浪已经不小,他一边保持身体的漂浮,一边奋力朝着和舰体相反的方向游去。 他必须要在舰体下沉之前到达一个安全的点,否则,一旦被带进旋涡,想活着出来,可能性微乎其微。 附近在他的身后,伴着不绝的噗通噗通之声,全是和他一样跳海求生的水兵。 突然这时,身后又爆发出了一道巨响。 这一次应该是弹药库里全部剩余弹药的爆|炸。能量巨大得几乎要将舰体从中折为两截。 船尾一根高达十余丈的巨大烟囱承受不住冲击,摇摇晃晃地倒了下来,轰的一声,这庞然大物平砸在了海面上,掀出的海浪犹如海啸的墙,碎裂的管体和砖石更是四下飞溅,射向周围的海面。 附近的几个水兵直接被压在了下面,连声音都没有,当场没顶。 贺汉渚感到一股携裹着巨大力量的浪墙朝着自己当头砸了下来,犹如重锤一般,将他也压到了海面之下。 不过是血肉之躯的凡人,如何能挡。 胸中气血猛烈翻涌,后脑一痛,眼前发黑,他失去了意识。 他被一阵呛水的痛苦给唤醒,朦朦胧胧地,意识一丝丝地回到了他的身体里。 他感觉自己正在往下沉去。 身上穿的救生衣,刚才应该是被那个大浪给打脱了。现在他的周围全是水,他不能呼吸,闭着气,什么也看不见,漆黑一片,胸口更是疼痛无比,犹如就要爆炸一般。 他想制止自己的下坠,浮上去,但却是徒劳无功。 后脑的受伤似乎令他手脚失了协调,他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只感觉自己像是一只沉重的秤砣,越是挣扎,越是下沉,不住地下沉。 渐渐地,胸中那种空气稀薄无法呼吸的痛苦之感竟也消失了,最后他只感到脑子晕晕沉沉,想睡觉。 就这样睡过去,睡过去吧…… 他忽然觉得万分疲倦,在心里模模糊糊地想道。 他闭着眼,停了想要浮上去的企图,人悠悠荡荡地漂在水里,过去的这二十几年经历的一幕一幕,如电光火石一般,在他的脑海里闪现。 童年的他,光阴寂寞,院墙高耸的贺家旧宅…… 少年的他带着妹妹寄人篱下,受人恩惠…… 青年的他为了复仇,不择手段,游走在黑暗边缘…… 就在意识快要完全脱离他而去的时候,他脑海里的最后一幕,定格在了一双凝视着他的眼眸之上。 那是一双女孩的眼,生得极是好看,眼尾微挑,清冷如雪,但在热情的时候,那双眼眸,却又仿佛一泓春水,能将他完全溺毙…… 就在这一刻,贺汉渚感到自己那颗原本因为窒息而缓息了下去的心脏猛地一跳,人也陡然清醒了过来。 还有她啊! 她在等着他回去! 虽然他将她推开了,令她离开自己。但她却始终没有将那枚镌刻着他诺言的戒指还给他。 在他打仗的那段时间里,睡不着觉的深夜,他曾一遍遍地想,她为什么没有在他离开之前,将戒指还给他。 明明她是有机会的。 是她根本不上心,完全忘记了他曾送她的那代表了他诺言的信物,还是她特意留下来的? 此前的每一次,贺汉渚最后都告诉自己,她只是忘记,根本没有上心罢了。 他觉得自己不会有这样的幸运,她真的会等他回去,向她履诺。 但是,就在这一刻,贺汉渚却推翻了自己之前曾想过的那一遍又一遍的念头。 她是要他好好地回去。 她在等他回去向她履诺,所以她才会留下那枚戒指,没有归还给他! 哪怕这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是,只要还有一丝可能,她还在等着他回,他就不能负约。 汉渚谨诺。 这是他曾许给她的诺言。 他还不能死。要回去,一定要回! 就在这一瞬间,贺汉渚的生命仿佛复活了过来,脑子也清明了起来。 他闭住呼吸,借着胸腔里仅剩的最后一丝稀薄空气,放松身体,令皮肤上的每一个细胞都感知着水的浮力的方向。他开始踩水,上浮,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皮肤感觉到的水的压力也越来越轻,越来越轻。 终于,他猛地从海面上钻出了头,新鲜的空气,再次涌进了他的肺腑。 他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在浪里稳住身体,睁眼,看向火光的方向。 军舰快要沉没了,储放救生衣的仓库在爆炸中被摧毁,救生衣数量严重不足,许多水兵找不到救生衣可穿,此刻全都挤在已陷落到海平之上不过几尺高度的甲板上。 火光依然熊熊,照得周围海域红得像是一个熔炉。 贺汉渚看见自己的附近漂着一件空的救生衣,一个水兵双眼发光,正奋力向它游来。 他游了过去,在那个水兵伸手,短指堪堪就要够到之前,长臂探去,一把抓住拽了过来,随即踹开试图追抢的对方,最后,在对方绝望的目光之中,掉头,发力,用尽全部力气,借着头顶北极星的指引,朝北游去,以远离即将到来的死亡旋涡。 在他出去几十丈后,突然,身后发出一阵绝望的集体哀嚎之声。有人最后一刻胡乱跳海,有人开枪自杀。 火光在那一刻,也彻底熄灭,海面归于黑暗,平静了下去。 贺汉渚知道,军舰沉了下去。 他没再回头看。借着救生衣的浮力继续朝北而去,再出去一段距离后,他停了下来,将一个贴身牢牢绑在腿上的长条物扯了下来,撕开外面的防水油纸。 里面是只电筒。 他令自己漂浮在海面上,以节省体力,随后打开电筒,以摩斯密码的频率,朝着夜空,一开一合。 漆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的海面之上,一道手电筒的光束,如笔直的光剑,射向夜空,刺破黑暗。 大约半个小时后,一条尾随游弋在附近海域的小型炮舰终于赶到,豹子跳下海面,将贺汉渚托住,和上面的人一道,将他从海里捞了上去,送上了船。 正文 第 142 章 七月初,一个晴朗的深夜,江湾月白,水平无波。叙府的府城里一片安宁,人皆入梦。 下半夜,水会总堂的附近,灯火也渐次熄灭。但总堂内外的暗处,旁人窥不见的角落里,却依然有夜巡的人在警惕守夜,护卫着这个地方的安全。 水会虽是依傍江湖而生,但自郑龙王接掌后,多年来,他执柄处势,整肃规矩,令行禁止,到了现在,论组织严密和上命下从,说远胜如今的许多军队,也毫不为过。搜集消息和戒备安全,本就是日常必不可缺的两项惯例,何况现在,作为头领人物的郑龙王出了意外,这段时间以来,他身边的一众水会之人更是不敢有半分的松懈。 苏家少爷是六月下旬到的,在这里已经待了几天了。 昨天,在本城那位开诊所的刘医师的协助下,苏少爷为大当家做了一个特殊的治疗。 当时大当家突然又觉胸闷异常,呼吸困难,冷汗,面色发绀,人几乎休克过去。根据苏少爷的说法,是心包炎的感染化脓引发的压塞症状,再不处置,随时有生命危险。唯一的办法,就是用她携带过来的穿刺针试着进行穿刺引流,再往腔内注射药物,观察效果。 苏少爷说的那些关于大当家病情的话,水会里的头领,包括王泥鳅在内,都听不大懂。但有个意思,人人心知肚明。那就是这个治疗如果不做,大当家应该撑不了多久了。做了,有两种可能,或者好转,或者失败。 这是一个冒险的尝试。 当时众人心情沉重,谁也不敢做主。最后还是大当家自己一锤定音,让苏少爷放心大胆地做。 就这样,昨天苏少爷为大当家做了那个治疗。当时大当家半坐着,接受了局部麻醉,但显然,整个过程里,他依然承受着极大的痛苦,结束后,他脸色惨白,冷汗涔涔,人看起来无比的虚弱。 好在苏少爷说过程算是顺利,接下来观察效果。 众人还没来得及松口气,昨晚,不知为什么,大当家忽然开始发烧,人昏睡过去,今天一个白天都没醒来。王泥鳅等人怎放心的下,再次焦虑万分,但见苏少爷神色凝重,一直守在大当家的身边,也不敢过于打扰。今夜众人只是寸步不离,分班轮流地在近旁值夜,盼着大当家能快些醒来。 此刻,在水会后堂的一间静室里,烛火通明,照亮四壁。 苏雪至从昨夜郑龙王昏睡过去后,到现在,连着超过二十四小时了,没片刻的合眼。 今晚她一直守在郑龙王的榻前,每半个小时,检测一次他的心跳血压脉搏等体征。 凌晨两点,她再一次检测过后,对比了下记录下来的一组数据。 体征在慢慢向好,郑龙王人虽还是昏睡不醒,但平稳的呼吸频率、渐渐好转的面色,都和正常人差不多了。 这个时候,苏雪至才感到了后怕。 她用冷静得近乎没有感情的口吻向水会众人再三讲述风险,让他们明白最坏的可能,目的,也不是为了让自己免责,而是她不敢让他们对自己抱有过多的不该有的希望。 虽然借着从前的解剖经验,她清楚这个操作应该在什么位置下针,针头应该进到什么深度,抵达目标位置之后,来自针锋的抵抗之感又会发生什么样的细微变化,但是,这样的盲刺本身,真的非常冒险。 在她原来的世界,在八十年代可以利用二维超声心动图指引进针之前,从出现这个救治法子的五十年代开始,几十年里,关于穿刺的风险就一直存有争议。当时出现严重并发症的概率高达百分之二十,这些并发症,包括心肌和冠状动脉的损伤、气胸、腹部器官的损伤,或者,直接引发死亡。 她不是救世主,只是一个普通的医生。 现在见郑龙王的体征好转,她知道,穿刺应该算是成功的,注射入他体内的药物也起了功效。 终于,她那颗一直悬着的心,才稍稍地放了些下来。 她长长地吁了口气,这才感到了疲乏。 但她还是不敢离开,就靠坐到了摆在一旁的一张供她休息的躺椅上,就着烛火,翻阅着这几天的药物剂量试用记录,评估她得到的这第一批青霉素的单位药剂含量和使用效果。 现在情况特殊,她只能一边用药一边根据疗效,调整剂量。这是非常宝贵的临床使用数据。 郑龙王对药物没有过敏的问题。现在他病情的好转,也证明了药的神奇功效。 郑龙王苏醒了。 在恢复意识的那一刻,这几个月以来,一直伴随着他的胸口仿佛压着巨石的不适之感,消失了。 他不再胸闷、透不出气,他感到呼吸畅快,神清气明。 他睁眼,发现自己还躺着,眼前烛火跳跃,耳边寂静无声。 应该是深夜时分。 他环顾四周,目光忽然定住了。 那女孩儿竟也在他的身边。此刻,她就靠坐在自己床边的一张躺椅上,微微歪着头,闭着眼睛,沉沉地睡了过去,而她的手里,还拿着一个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水笔的字,中间夹杂着许多扭来扭去的蝌蚪一样的洋文。 郑龙王怔住了。 女孩儿的面容上布着倦容,应当是自己昏睡过去后,她一直守在身边,困极了,这才会这样就睡着了。 郑龙王坐了起来,凝视着女孩的睡颜,心里涌出无比的爱怜疼惜之感,情不自禁伸手,想抚摸一下她的头发,快碰到的时候,忽然又停了下来。 他慢慢地收回了手,改拿了一条放在床上的薄毯,下了榻,小心地抽走了她手里的本子,放在一旁,替她盖好毯子,接着,轻轻地开门,走了出去。 王泥鳅就在一旁的一间大屋里,刚才打发了一道守夜的几个人,让去休息,说有消息就通知。 他说完,却没人离去,众人依旧相对而坐,无不忧心忡忡。 大当家从昨夜开始发烧,一直昏睡,到了现在,已超过一个昼夜,也不知情况到底如何了。 难道真的会像苏少爷之前提醒过的那样,这回他凶多吉少,在劫难逃? 大当家一生豪杰,倘若这回他真的竟就这样…… 王泥鳅不敢多想,也不愿再想这样的局面。 他正打算起身过去,再向苏少爷打听一下情况,忽然,透过面前那扇半开的门,他看见一道身影慢慢地走到了院中,停了下来后,仰头,看了看头上的月。 那道身影…… 王泥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大当家! 他醒了!不但如此,他还下了地,自己走了出来。 “大当家!” 他的惊喜无法形容,猛地站了起来,一个箭步冲了出去,朝着院中树下的那道身影奔去。 郑龙王忽然转头,冲他和跟着他一道奔出来的几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即指了指那屋的方向,低声道:“她太困了,刚睡着,别吵醒她。” 王泥鳅和众人忙止了声。 郑龙王的步伐还是迟缓,说话声音也带着些沙哑,但看得出来,他的精神比之早前,不知已经已经好了多少。 “大当家,你总算醒了……” 但王泥鳅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的眼眶发热,压低声,哽咽着说了一句,接着,稳住情绪,迅速转头,吩咐身后的一个帮众:“去前头告诉大家,就说大当家醒了!让他们放心!” 那人哎了一声,拔腿就朝前头冲去。 王泥鳅上去,紧紧地攥住了郑龙王的手。 大当家病危,今夜总堂之中,谁能睡得着觉。不过片刻的功夫,那些没在近旁的人便都得知了这个好消息,喜出望外,全奔了过来。 郑龙王望向纷纷到来的喜笑颜开的众人,脸上露出笑意,微微点头:“叫大家伙担心。我没事了,请诸位兄弟安心。” 苏雪至没想到自己这一个合眼,竟睡了这么久。 她睁眼,发现天已大亮,明亮的朝阳从嵌着玻璃的木格窗户里透进来,微尘在光束里舞动,房间里静悄悄的。 她的身上盖着一张薄毯,昨夜看的笔记放在了一旁,而床上空荡荡的,没了人。 郑龙王不见了。 苏雪至的心一跳,猛地弹坐起来,掀开被子,起身,站起来就朝外跑去,刚出去,迎面就见那个被派来照顾她这些天起居的老妈子笑眯眯地走了过来:“苏少爷,你醒了?” 苏雪至问郑龙王。 老妈子说大当家去了前头。 苏雪至急忙朝前堂走去,一路出去,遇见的水会之人,对她无不笑脸相迎,毕恭毕敬。 她快步到了前堂,穿过聚义厅,迈步下石阶的时候,脚步忽然停了下来。 夏天清晨的凉风,习习拂面。她看见前方,郑龙王双手负后,人立在总堂大门的后面,仰头而望,看得仿佛十分入神。 他前方的头顶上,是老槐树的一片浓密冠盖,此刻,朝阳正射在繁茂的树丛之上,枝叶的缝隙之间,光芒点点,犹如碎金。几只小鸟跟着大鸟,在巢的附近飞来飞去,发出轻快的叽叽喳喳的鸣声。 王泥鳅和老幺等人就陪在一旁,莫名其妙,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敢出声打扰,忽见苏雪至来了,忙低声提醒了一句。 郑龙王回神,扭头看了一眼,见她就站在自己的身后的庭院之中,忙转身,走了回来。 苏雪至迎了上去,问了几句他的体感。 郑龙王一一回答,完毕,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了,又大约是怕她不高兴,解释:“我知道我需要休息。我这就回去!” “大当家你知道就好。你身体才有些起色,确实要多休息,不要乱跑。” 郑龙王不住地点头,仿佛做错了事。 “我是这一辈子都没闲着,前些时候闷了太久,今天觉得精神头回来,能走路了,就出来溜达了下。”他又特意解释了一番。 “也不是叫你一天到晚都躺着不动。只是这几天你需要多休息,不要随意走动。过些天等再恢复了些,适当的走动,也是有好处的。” “好,好,我记住了,我听你的。” 苏雪至自然地伸手,扶住了郑龙王的胳膊,带着他慢慢地回往后头,笑道:“大当家你要是实在躺不住,想下地,可以用个拐杖。” 郑龙王一愣,随即笑了:“好。我老了,要服老!今天我就叫他们给我弄一根过来!” 苏雪至的本意是考虑他行路的时候多个支撑,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说错了话,赶忙纠正:“大当家你不要误会!我没有说你老!真的!能这么快就恢复过来,好些青年人可能都不如你!” 郑龙王哈哈大笑:“无妨。我确实是老了,比不了当年。要是从前,这样的伤,怎么会熬不过来,还要累你替我奔波辛劳。” 他口里感叹自己老了,语气却充满了欣喜。 苏雪至一看不对,急忙又阻止:“大当家你现在也不能这样笑!当心引发胸痛!” 郑龙王一吓,忙止了笑。 王泥鳅和老幺等人见前头的大当家和苏家少爷相谈甚欢,不知道说了什么,竟还这样开怀大笑,对望一眼,各自未免诧异。 苏雪至扶郑龙王进去,让他靠坐,随即再次替他测量体征,做着记录。 郑龙王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心里一时百感交集:“辛苦你了。这回因为我,实在是为难你了。” 苏雪至坐在光线明亮的窗前桌边,一边写着诊疗记录,一边笑道:“有什么可为难的。我是医师,治病救人是我的天职。大当家你的身体早点好才最重要。” 郑龙王犹豫了一番,问:“雪至,你是听你母亲对你说过些什么吗?” 他顿了一顿,又谨慎地说:“关于以前的一些事。” 他真的不解,女孩儿怎的突然对自己态度大变。 难道是她的母亲对她说了什么,现在她口中虽没提及,但在心里,开始慢慢地接受了自己的存在? 郑龙王知道关于此事,以他身份,实在不宜开口多问什么。但他是如此的珍视来自于这个女孩的善意,刚才终于还是忍不住,小心地试探了一句。 苏雪至摇头:“没有。” 她扭头望向郑龙王,忽然好奇心起,停笔,歪过了头,看过来说:“以前的什么事呀?大当家你知道的话,你和我说说?” 阳光透过玻璃,照在女孩纤柔的脸上,耳垂边那如婴儿般细细的茸毛,在光晕里纤悉可见,一双眼乌溜溜的,盯了过来,透着点撒娇似的俏皮神色。 郑龙王吓了一跳,老脸暗热,慌忙摆手:“没有没有!我不知道!我就随便说说。” 他又叹气。 “老了老了,真不行了……我先休息下,雪至你也不要太累了……” 苏雪至见老龙王被自己给吓住,终于老老实实地闭目睡觉了,一阵暗笑,遂作罢,写完记录,合上,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傍晚,给郑龙王再次检查了下身体,注射了一针药剂后,苏雪至在两名水会帮众的护送下,骑马去往刘医师那里,取了些短缺的药物。出来还早,无事,便打发人走了,自己打算顺便再去一趟药铺,找苏忠。 这些天苏忠也都留在府城,每天会往水会走一趟,看一下她。今早他也来过,获悉郑龙王苏醒,欣喜万分,当时匆匆就走了,苏雪至都没来得及和他说上话。 前几天,苏雪至收到了余博士发给她的一封电报,得知在她离开后没几天,实验室深夜失火。 她走之前,曾和余博士安排了一番,将菌种和相关的资料都另外收藏了起来,实验室里只剩下普通的血清。 联想起此前那一夜仿佛有人在自己进到实验室的时候跳窗匆忙离开,苏雪至就觉得这场火,不大可能只是意外。所以虽然之前已经有所准备了,但她心里还是十分记挂,想早点回去。 而且,这里信息闭塞,虽然可以收发电报了,但每天能看到的报纸却是省城那边来的,消息至少有个三四天的迟滞。 苏雪至想叫苏忠帮自己转个话给叶云锦,她再留几天,等郑龙王的身体情况稳定些,可以转给刘医师,她便打算走了。 苏家的药铺位于府城最繁华的主街上,路却不宽,苏雪至再次骑马到达的时候,见虽是傍晚了,但街上的人却不比白天少。行人、骡马车、人力抬的滑竿,全都匆匆忙忙,争着抢道,把一条街给挤得水泄不通。 她怕马冲撞到行人,放缓速度,夹在人流里慢慢前行,快到自家药铺的时候,路过一间布庄,里头一个正在嗑瓜子的妇人看见她,眼睛一亮,喊她。 苏雪至扭头望去,凭着留下的印象,知是苏家的一个寡妇亲戚。见她使劲冲着自己招手,没奈何,只好下了马,过去,叫了声三奶奶。 三奶奶家里开布庄,和药铺很近,中间只隔几间门面。三奶奶将苏雪至请了进去,亲亲热热地说客气话,夸她越发利索,刚骑在马背上过来,“我远远地看着,心想这是哪里来的俊后生,再一看,哎呦,可不就是我的雪至吗!前几天我刚听你六婶说,你回了家,怎的都不来三奶奶我这里坐?” 苏雪至还有事,哪来的耐性叙旧,就礼貌地问她什么事。 三奶奶从门里钻出脑袋,看了眼近旁的苏家药铺,缩了回来。 “雪至你怎么回事?我怎么听说你学医回来,最近不但住在水会那边,还在替郑龙王看身体?” 她表情狐疑,见苏雪至不说话,又附耳过来,压低声:“雪至你难道忘了,你爹以前可是被你娘和郑龙王给活活气死的!你现在这样,你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爹——” 三奶奶说话的唾沫星子都溅到了苏雪至的耳朵上。 她嫌弃地偏了偏头,躲开,正要开口,忽然听到身后的外面传来一道声音:“三奶奶,拉着雪至在说什么呢,这么亲热,方不方便叫我也听听。” 三奶奶猛地扭头,见门口停了一辆马车,窗帘子掀着,里头扭过来一张脸,正盯着自己。 可不正是叶云锦。 看起来她似乎刚到,恰路过布店门口,看到自己和她儿子说话,就当场发话了。 三奶奶的门面铺子是苏家产业,她早先找叶云锦,哭诉自己孤儿寡母,做生意不容易,叶云锦怜她不易,给她家减免了了租金。平常她在叶云锦的面前,也是满口的奉承和好话。没想到现在被叶云锦给抓了个正着。 幸好自己刚才和苏家儿子咬着耳朵在说话,一个门里,一个门外,估计叶云锦也听不到。 三奶奶定了定神,换成笑脸,转身迈步正要出去招呼,冷不丁却听到苏家儿子说:“她刚才说我对不起我死了的爹。” 三奶奶大惊失色,没想到苏家儿子竟这样直登登地把自己说的私密话都给讲了出来,急得跳脚,连声否认。 叶云锦面不改色,只淡淡道:“手伸得挺长,连我们家的事也管。”她转向跟着马车的一个管事,“三奶奶生意做得不错,既然这样,房租不用免了,下月起,该多少交多少,少一分,叫她把东西搬走,一天也不能拖。这事交给你盯着。”那管事应是。 三奶奶脸都绿了,赶紧跑了出来,追着叶云锦要解释,叶云锦已经放下车窗帘子,管事驱马车继续前行,停在了药铺门口,苏忠和几个伙计跑了出来,将人迎了进去。 “雪至!你可不能这么坑我!三奶奶我以前对你最好了,你赶紧帮我向你娘解释一下——” 三奶奶改而攥着苏雪至的胳膊告饶。 苏雪至一笑:“六婶也说她对我好。你们到底谁对我最好,自己先辩辩清楚。”她脱开手,牵马到了自家的铺子门前,把马交给伙计,走了进去。 正是晚饭时间,苏雪至坐在桌边,等叶云锦出来一道用饭。 叶云锦刚从苏忠那里听到郑龙王苏醒的消息,这会儿还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没出来。苏雪至知她应该是在平复心情,便耐心地等着。片刻,听到脚步声传来,扭头见她出来了,神色已经恢复平静,如果不是眼眶还有点发红,完全看不出她此刻心情如何。 母女相对,默默吃饭。很快吃完,苏雪至说:“娘,跟你说个事,大当家过了这一关,接下来身体应该没大问题了。我再待两天,把事情转给刘医师,我就回去了。” 叶云锦一愣:“这么快走?” 苏雪至点头:“是,那边还有要紧的事。” 叶云锦沉默了片刻,低声道:“这回你真的帮了大忙,救了……” 她顿住。 苏雪至用餐巾抹了抹嘴,“没事,我学医,这是本分。趁天还没黑,那我想先回去了,晚上还要再观察下大当家的情况,娘你慢慢吃。” 她站了起来,起身要出去,忽然听到叶云锦道:“等一下。” 苏雪至停步。 “你跟我来。” 苏雪至跟着叶云锦进到她的屋。 她吩咐苏忠在外头看着,随即关上了门,示意女儿坐下,自己坐了下来。 苏雪至也没催问,只耐心地等着。见她低头沉吟了片刻,终于,仿佛最后下定了决心,抬头道:“雪至,你知道你名字的来历吗?” 苏雪至心一跳,摇头。 叶云锦道:“以前你不是问过我和郑龙王的关系吗。我不敢告诉你,不是怕你会恨我。我本来就不是好女人,让你蒙受羞辱,你恨我,是应该。我以前是害怕你无法接受这样的事,伤害你自己。我也害怕你会因此更加恨他,所以我一直不承认。现在我觉得……” 她凝视着苏雪至。 “我或许应该告诉你的。” 她顿了一下。 “郑龙王他确实是你亲爹,但和他无关,一切全是我的过。“ 叶云锦既已决意不再隐瞒女儿,便原原本本,将自己当初嫁来苏家不得丈夫欢心,抛头露面外出做生意,因偶然救了王泥鳅从而结识郑龙王,后来想求他带自己走却被拒的经过讲了一遍。 “自那之后,我便和他再无往来了。多年后,在我嫁入苏家的第十年,苏明晟已经把他自己弄得成了一个彻底的废人,病入膏肓。他自己大概也知道没活头了,那段时间终于回了家,说什么很后悔,当初他不是瞧不上我,是为了和他父亲怄气,他父亲没了,他又恨我在他面前不肯逢低做小,说想要洗心革面了,和我好好过日子。还和我商量,要是实在没指望,就从族人那里领个儿子,好将来给他续个香火。” “雪至,我就是个冷心冷肠的恶毒之人。他苏明晟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挂着丈夫的名头而已,从前想作践我就作践我,现在说一声后悔,拿夫妻情分压我,就想让我死心塌做他苏家的节妇,养他苏家的侄儿?他想得美!苏家的产业也是我一手挣回来的,我凭什么白白送给那些白眼狼!我又不是自己不能生!我就去找了郑龙王。我拿当年他欠我的人情迫他,就这样有了你。” “苏明晟他废物,又死要面子,当然不肯让人知道我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本来他好好地认了,或许还能多活些时日,是他自己作死,有天想不开喝酒,借着那么几两黄汤的劲,总算有胆子跑去找人闹事了。我就说他是个十足的废物,连闹事都不会,众目睽睽之下,自己掉进水里,还是郑龙王捞出他的,当时他人已经吓得去了大半条命,回家没几天就没了。” 苏雪至听得目瞪口呆。 关于母亲和老龙王以及苏家父亲之间的三角秘辛,苏雪至此前也是有所耳闻,但真的没想到,过程竟是这样的。 她听到叶云锦又继续道:“苏明晟没了之后,我生了你。你不是儿子,我就把你当儿子养,否则苏家那些人是不会死心的。雪至,确实是我太过自私,当时根本就没考虑你长大懂事后的想法。去年你和我争执跳河之后,我就后悔了。当时我对你说,如果你想做回女儿,我不会再强迫你。是真的!只要你自己想,现在你就可以换上你应该穿的漂亮衣裙!” 苏雪至摇头:“谢谢娘。不过,我现在挺好的,我还没有改变的打算。” “就算让他们知道我没儿子,现在想从我叶云锦的手里拿走产业,也没那么容易。雪至你不用有任何的顾虑。” 苏雪至道:“娘你也不必有顾虑。我现在真的没改变的计划。等我哪天觉得有必要了,我自然会做回女人的。“ 叶云锦看着她,迟疑了下,点头:“好吧,随你。娘刚才和你说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是想告诉你,一切都是我的过错,和姓郑的那个人无关,我希望你不要因为我对苏明晟的不忠而轻看了他……” “娘,你说一切全是你的过错,和龙王无关,你这样说,他会同意吗?”苏雪至忽然打断她。 叶云锦一怔。 “自己挣来的东西,当然不能平白给了别人。当年你能想到用这样的法子来保护自己,对错轮不到我来论断,但你很勇敢,很了不起,这一点,我很佩服你。” 叶云锦仿佛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定定地望着她。 苏雪至又道:“至于龙王……您也放心,我如果对他心存芥蒂,这趟我就不会回来了。” 叶云锦的眼眶渐渐再次泛红,半晌,她扯出一块手帕,低头,飞快地压了压眼睛,喃喃地道:“雪至,谢谢你……娘谢谢你能这么想……” 苏雪至微笑道:“娘,那我先去那边了。” 她站了起来,作势要走,忽然又想了起来,转头:“对了,你刚才不是提到我名字的来历吗?你还没说呢。” 叶云锦顿了一顿,低声道:“怀你的那夜,天正好下雪。你也知道的,咱们这里冬日少雪,落雪会被视为好兆。当时我就想,要是老天真的赐我一个孩子,我必取名雪至。” “雪至。” 苏雪至念了一遍自己的名,嫣然一笑,朝着叶云锦走了过去,低声道:“娘,这名字很好,我很喜欢。” 她张臂,主动轻轻抱了抱她,随后放开,朝外而去。 叶云锦眼中缓缓盈泪。她怔怔地望着女儿背影,忽然想起一件事,叫住了她:“等一下!” 苏雪至停步,转头望着她。 叶云锦便将年初贺汉渚在平定关西之乱后曾来这里拜谢郑龙王的事讲了一遍。 “龙王以窖藏为赠,望他往后勿再扰你。当时他拒了窖藏,后来给龙王写来了复信,我也曾看过。” 叶云锦将信的内容复述了一遍。 “雪至,实话说,娘之前还是有点担心,怕你涉世未深,感情也是一时冲动所致。但今晚,娘感觉你真的是长大了,事情该怎样做,你自己心里有数。所以和他的事,你自己定吧。如果你真的看上了贺家孙子,愿意和他在一起,往后无论出什么事,龙王和我,都会尽力帮助你们的。” 苏雪至出神,忽见叶云锦一直望着自己,回过神,微笑:“我知道了,谢谢娘。等我考虑好了,我就告诉你。” 她转身,走了出去。 贺汉渚被送上了甲板,浑身湿透,后脑被砸中的部位还在渗血,体力也已到了透支的地步,刚开始几乎立不住脚,被豹子和同船的人迅速送进舱室,随船医生予以紧急救助。 半夜时分,炮艇靠岸,他从一个码头悄然登陆。上岸后,医生强烈建议休息。一行人便暂时落脚在一处安全屋。 豹子很快就让手下用电台和丁春山取得了联系,了解这几天京师里的最新动向。 最大的新闻,便是因战事而推延的选举,再次回到了公众的视野里。这几天,所有的报纸都在热议这个话题。曹因为战事的胜利和最后为和平做出的努力,声望得到了空前的提高,连任是毫无疑问了。 不仅如此,这几天,也开始有大批的人鼓吹曹,称其为不世出的英雄,功劳比之周公伊尹,丝毫不逊,认为现行制度脱离国情,民智未开,当效仿国外如英德日等先进诸国,即便不改制为君主立宪,也当为曹提供更稳固有序的政坛环境。 这种说法,其背后的意思,便是推行大总统的终身制。对于这个提议,有赞同者,自然,也有极力反对的。舆论极是沸腾。 豹子见贺汉渚半躺半靠在床头,闭着眼睛,脸色依然有点发白,透着疲倦,不大感兴趣似的,便跳了过去,看着最后一条消息说:“司令,丁春山还回答了关于小苏的问题。说小苏现在已经离开叙府去往京师了,是鲁道夫将小苏叫过去的,说……” 他辨认了下电文上的字迹,“说是……” 贺汉渚蓦然睁开眼睛,坐了起来,伸手,从他手里夺过电文,翻了一下。 事情是这样的,大约一周之前,鲁道夫因为记挂郑龙王的情况,得知苏雪至后来去了那里,便和她消息往来,询问治疗情况,当获悉她发现了一种新药,对炎症有很好的疗效,惊喜之余,告诉她,他的手头刚接诊一位有败血症症状的重要病人,如果可能,请她能否带着药速去救人。 那人便是前陆军总长王孝坤的公子王庭芝。他此前在徐州医院,伤情一度平稳,但在乘火车转移北上的路上,因为护理不到位,情况又出现反复,伤口感染,高烧不退,随后就被紧急送到了条件最好的京师医院,经诊断,是败血症感染而引发的高烧。 这种感染在战后的伤兵医院里比比皆是,无药可救,能不能熬过去,就看伤员自己的运气了。 贺汉渚的手指紧紧地捏着那几张薄薄的电文纸,眉头微蹙,下令:“我没事了。你准备一下,明早尽快动身回去!” 正文 第 143 章 京师中心医院。 傍晚时分,有辆汽车开来,停在了医院的门口,一个身着常服、身形挺拔的瘦高青年从车中下来,迈步匆匆往里而去,径直来到一间医生办公室的门外。 门半开着,鲁道夫戴着眼镜坐在桌后,低头正写着东西,忽然听到两道叩门声,抬起头,看见那个站在门口的青年,脸上顿时露出惊喜的笑容,起身。 “我的上帝!看看,是谁来了!” 他上去,张臂和来人热情拥抱,以表自己的欣喜之意。 这青年便是贺汉渚。他面上含笑,和久未见面的老朋友拥抱,彼此问候了两句,便开口问:“王庭芝怎么样了?” 他的目光之中,带着掩饰不住的担忧。 鲁道夫说:“放心吧!王先生的父亲虽然已经辞职了,但毕竟不是一般的家庭,王先生又是立下战功的英雄,在这里得到了最好的救治。而且,你知道吗,简直是个奇迹!“ 他感叹,“和许多不幸的士兵们一样,他被送来的时候,已经有了血液感染的迹象,后来还发了高烧,情况一度很是危险。三天前小苏赶来,我不知道他给王先生用了什么药,但你相信吗,真的,一针!一针下去,王先生当夜就有所好转,第二天,他退烧了!小苏告诉我,这是他在实验室里偶然发现的一种抗菌素。奇迹!真的是上帝的奇迹!但是非常遗憾,他手头现在剩下的剂量,只够用在王先生一个人身上了,王先生很快就能出院了。而在伤兵医院里,还有许许多多像王先生一样的孩子们现在还没法得到有效的治疗。不过,这已经是个奇迹了,真的,我只能这么说!我祈祷小苏的伟大试验能继续下去,快些取得突破进展,这样,在不久的将来……” “小苏她现在还在这里吗?” 贺汉渚出声打断了一说起这个就激动万分的老头子,问道。 “哦是的!他刚刚从我这里走开,现在应该在王先生的病房里……” “好,您继续忙吧,我先去看下他们。” 贺汉渚走了出去。 王庭芝被送来后,随着情况的稳定,昨天转入一间接受特别护理的高级单人病房。 此刻,他躺在病房的床上,苏雪至和负责照顾他的一个年轻护士低声谈论了几句,随即让护士继续做事,自己拿起笔,记录剂量使用和病人的反应情况。 王庭芝是第二位新药试用者。同样,在他的身上,青霉素证明了它无与伦比的价值。 护士取药,倒了杯温水,走到病床前,让王庭芝吃药。 王庭芝刚才一直在默默地看着苏雪至,听到护士叫,他从那道专心致志的背影上慢吞吞地收回目光,自己坐了起来,正要接,忽然,他眼角的余光透过病房门上嵌着的那面四方玻璃,瞥见门外此刻,正静静地立着一个人。 王庭芝下意识地露出一抹喜色,正要扭头招呼,但,下一秒,他发现,门外那人的两道目光,此刻正也落在病房里的那道白色身影上。 他面上的喜色迅速地消失了。 他的手顿了一下,眼底略过一缕阴影。 他闭了闭目,等睁开眼,便缩回了那只刚要接药的手,说:“不吃了!” 护士一怔,忙解释:“王先生,这是医生的吩咐。您虽然已经退烧了,但还需要服一些药……” “什么药,太苦了!我说了,不吃!” 这个王家的公子之前一直很是配合,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堪称病人当中的榜样。 护士不知他好好的,怎么突然变得不讲理了,一时手足无措,看向苏雪至。 苏雪至扭头看了王庭芝一眼,放下本子走了过来:“怎么了?” 王庭芝哼了声:“药太苦了!” 苏雪至见他忽然闹起了脾气,跟个小孩子似的,解释道:“吞下去就好了。之前不是都好好的在吃?怎么突然嫌苦?” 王庭芝说:“那是我在忍。现在我不想忍了。除非……” 他皱眉。“除非你喂我!要不,打死我,我也不吃!” 苏雪至一怔,见他说完就张嘴,居然真的摆出一副等着自己投药的样子,不禁好气,又觉好笑。 他的脾气本来就是这样,阴晴不定。现在不知道又触了哪根筋,居然闹起了这种情绪。 苏雪至便拿起药包,打开,倒进他的嘴里,又从护士手里拿了水,递过去,示意他接。 “我手也痛……” 他的嘴里含了苦药,化开,脸当场就皱了起来,两手却一动不动,梗着脖子,含含糊糊地哼了起来。 苏雪至摇了摇头,将水送到他的嘴边。 王庭芝这才就着杯口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水,吞了药,随即冲着苏雪至粲然一笑:“你对我真好。” 他长得本就俊秀,这么一笑,便有几分阳光般的明朗英气,一旁的护士不禁看得有点发呆。 苏雪至只觉王庭芝莫名其妙,看着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他却还没完,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这里本来就不灵光,你也知道的,前段时间又被炮弹片打伤,往后恐怕会更不好了。但是你的话,我一定听。你以后对我都这么好,行不行?” 他说着,一张俊脸笑眯眯地朝着苏雪至凑了过来。 护士起先诧异,现在忍不住了,开始偷偷地笑。 苏雪至还没反应过来,见他又伸手过来,扯住自己衣袖,轻轻地撒娇似的来回晃,嘴里央求着:“你答应我,好不好……” 苏雪至这下真的怀疑王庭芝的脑袋是不是确实像他自己刚才说的那样,被炮弹打伤,留了后遗症。 否则怎么这么奇怪。 以前他行事说话确实不算靠谱,但再不靠谱,也不至于这个样子。 苏雪至赶紧挥开他扯着自己不放的手,后退了几步,看了眼一旁的护士,蹙眉。 “行了,别闹了。吃了药就休息!” 她的语气变得严肃了起来。 贺汉渚刚才终于找来了这里。他停在门外,隔着玻璃,一眼就看见了病房里的她和王庭芝。 王庭芝转危为安,他放了心,他的目光情不自禁地投向了她,见她握笔,低头正在记录着什么,神色专注。 就在看到她的那一刹那,贺汉渚只觉自己心跳加快。他想敲门,立刻引她的注意,让她知道他已经回来了,手堪堪抬了起来,指节就要碰到门的那一刻,却又停了下来。 上次和她的最后一面,还是战前他离开的那个前夜,下着大雨,他送她回去,在深夜的医学校的门外,他和她对立了良久,最后,他给她递了雨伞,她祝他早日凯旋。 那个时候,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回来。 现在他终于亲手杀了仇人,他也活着回来了,再一次地站到了她的面前。 然而,他真的还有资格再去履他当日对她许下的诺言吗? 她还需要他的履诺吗? 这时,他便见到王庭芝不肯吃药,央她喂。 贺汉渚有点无法形容自己的感觉。 几分出于意外的惊讶,几分类似于微酸的不适,也有几分恰巧的释然之感。 他当然明白,王庭芝只是在随意胡闹罢了。 而自己,也好像没想好等下见了她,开口的第一句话应当说什么。 “我回来了。你还依然爱我,愿意接受我吗?” 他可以这样说吗? 对她说出这句他想过了无数遍的话,然后,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她点头,告诉他,她一直都在等他回来,向她履诺,然后,他们和好,恢复如初? 真的能够如此幸运吗? 她已经近在眼前,和他不过一门之隔。 就在这一刻,贺汉渚却又迟疑,仿徨了。 王庭芝的举动,仿佛给了他一个暂缓的机会,让他可以再想,想想,他应当对她说什么才是最好,在两人分别后的重逢之初。 然而,一切好像都不对劲,愈发不对劲了。 接下来看到的一幕幕,令贺汉渚的心跳变得愈发快了。 怎么会这样。 不应该是这样的…… 就在他诧异、疑虑,想进未进,犹豫不决之时,忽然,伴着一阵脚步声,他的身后传来一道惊喜的声音。 “烟桥!你回来了?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贺汉渚被唤醒。 他转过脸,见是王太太在几个王家管事和下人的伴随下沿着走廊行来,一个老妈子的手里拎着食盒。 王太太给儿子送来了晚饭。 贺汉渚看见病房里的她听到了门外的声音,她转过脸,望了出来,两人一下便四目相对。 她仿佛一愣。 他的心脏狂跳。这时王太太已走到他的身旁了,他只能仓促地收回目光,转向王太太,脸上露出笑容,和她打了声招呼。 “是,今天刚到,过来看下庭芝。” 儿子在刘家口一战负伤,腹部中弹,北上的路上,病情再次转危。 儿子参战一事,是丈夫点的头。在儿子出事后,王太太除了责备丈夫,心里一度也是埋怨贺汉渚的。怪他大意,令儿子置身险境。 但那都已过去了。现在儿子转危为安,王太太自然也就不怪了,现在又见他第一时间来医院探望,感动溢于言表。 “还是烟桥你好!你现在可是大人物了,一回来就记着庭芝。还站门口干什么,快进去!” 王太太热情地说着话,推开病房的门。 贺汉渚再次望向她,见她已低头,没再看自己了,继续写着她的东西。 王庭芝也不复片刻前的嬉皮笑脸,靠坐在了床头上。 “小苏,你也在啊!” 王太太看见苏雪至,忙招呼。 几天前这个小苏到了,根据那个鲁道夫医生的说法,是小苏带来的一种新药救了自己的儿子。王太太从前心里的那点疙瘩虽然还是未消,但至少,面上是很客气了。 苏雪至笑了笑,点头回礼,写完了最后一点东西,收了笔记本。 “庭芝快看,谁来看你了!” 王太太又冲着儿子嚷了一句。 王庭芝扭过来脸,望着还站在门口附近的贺汉渚,脸上露出了笑容。 “四哥。”他叫了一声,要下地。 贺汉渚含笑快步走了进来,握住他的肩,让他不用动,让他靠回去,随即问他身体感觉如何了。 “挺好的。鲁道夫医生说我过几天就能出院了。谢谢四哥关心。” “你没事就好,好好休息。这次你立了大功,上次在徐州医院,我有事先走了,没想到后来你又出了意外,幸好没出大事。” 王太太插话:“烟桥,在你面前,伯母也就不瞒着了。这回我真的是被吓坏了,幸好庭芝没事,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想活了。” 她说起这个,现在还是心有余悸。 “娘,你说够了没?这话说过几遍了?你别待这里了,人太多,会影响别的病人,医院不欢迎。东西我自己会吃,你赶紧带着你的人回去!” 王庭芝皱眉,赶人。 “什么叫影响别人?这里就你一个,我影响谁了?我来给你送饭,正好你四哥也来了,我说两句话都不行吗?” 王太太心里不满,却不敢和儿子再较劲,嘴里咕哝了两句,转向贺汉渚,“烟桥你看,他就这样,一句话都不让我说!” 贺汉渚道歉:“全怪我,之前安排不周,令庭芝涉险受伤,令伯母你担忧了。” 王太太叹气,摆了摆手:“算了,也不能怪你,你也不想这样的。好在最后没事。对了,“王太太忽然想起一件事。 “前些天我听说了一个事,陆宏达死了,你知道了吧?说他跟着日本人去东瀛,没想到军舰刚出港,当天晚上,弹药库自爆,舰上死了大半的人?他也跟着什么将军一起炸死了!” “是,我也看到消息了。”贺汉渚微笑道。 “我可真替你高兴,我还特意叫人念了报纸给我听!这可真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死得好!跟着日本人混,能有什么好下场!” 苏雪至悄悄地退了出去。 贺汉渚眼角余光一直看着她,见她走了,耐着性子陪王太太又说了几句话,也笑着告退:“伯母你先陪庭芝,我另有事,出去一下。” “行,行,你去吧。” 贺汉渚和看过来的王庭芝点了点头,离开病房,追她到了鲁道夫的办公室。 苏雪至和鲁道夫谈论了几句关于王庭芝的情况,说自己明天就不来了。 鲁道夫问她接下来是否要继续实验室的工作。苏雪至点头:“是,医学校毕业了,下周就是毕业典礼,结束后,主要精力就放在实验室的工作上了。” “我非常期待!希望尽快能听到关于你们进一步获得成功的好消息!我敢断言,这将是一个足以改变医学现状的伟大的发现!” 贺汉渚默默地等在门口的侧旁,听着她和鲁道夫在里面的谈话,当听到鲁道夫兴致勃勃地邀她晚上一起吃饭,希望更多地了解些关于新药的详情时,他迈出一步,抬手,敲门。 办公室里的两人停了谈话,一起扭头望了出来。 “对不起教授,我找她有点事。” 贺汉渚面带歉意,含笑对鲁道夫说道。 鲁道夫面露遗憾之色,摊了摊手:“好吧,那就下次了。” 贺汉渚向他道谢,随即望向苏雪至。 苏雪至和鲁道夫告辞,走了出来。 贺汉渚和她并肩同行。两人起先谁都没有说话。 这个时间医院里人不多,走廊上空荡荡的,贺汉渚只听到自己和她发出的脚步落地的声。 快到医院门口,她忽地停步。 贺汉渚跟她,停了下来。 他看见她转向自己,面上露出笑容。 “祝贺你的凯旋。很高兴你回来了。” 她顿了一下。 “你找我,什么事。” 那双曾在他濒临死亡之际最后定格在他脑海里的明眸,望了过来,望着他。 现在,它是真实的,鲜活的,和他近在咫尺。 她正安静地等着他说话。 贺汉渚控制不住自己,很快,手心微微地沁出了一层湿汗。 他沉默了几秒,转头,远远看见自己来时停在那里的汽车,转回了脸。 “你应该还没去看过新的实验场吧?丁春山也来了,他可以现在就带你去。” 丁春山寻的新的实验场地位于京师西郊。自然了,丁春山自己不可能做主。这个地方是贺汉渚落实的。余博士带了些人,已经进驻了。苏雪至刚赶来这里没几天,还没去过。 她笑道:“好,我正想去。而且,我也需要和你详细谈一下这件事。” 贺汉渚暗暗呼了一口气,点头,和她继续迈步向前。 丁春山等在车里,见上司和小苏一起出来了,立刻从车上下来,打开车门,等两人上去,他驾车而去。 病房里,王太太端着带来的食盒,坐到病床边,一边亲手喂儿子吃饭,一边念叨:“庭芝我跟你说,陈家人真不是东西,我看他们就是想退婚,之所以没提,是怕被人说道。前些时候,三天两头叫人找我,话里话外,无非是想叫咱们先开口。又当□□又立牌坊。我偏不理。我就看他们能忍到什么时候。不过,陈家小姐竟还算是可以的,今天竟偷偷跑来找我,问你的情况,还说年初咱们走的时候,她想来送我的,是被她的兄嫂给关起来了。没想到陈家歹竹出好笋,以前是我错怪了她……” 王太太见儿子没半点反应,眼睛盯着天花板,发呆,仿佛魂游太虚,急忙伸手,又去摸他脑门。 “庭芝你怎么了?你不会又发烧了吧?” 王庭芝躲开自己母亲的手,从病床上一跃而下,套上鞋,匆匆奔了出去。 他追到医院门口,看见苏雪至和贺汉渚上了辆车,两人一道离去了。 他大病初愈,体力还是没有完全恢复,跑了段路,此刻便一手扶着门框,微微喘气。 王太太追了出来,扶住他。 “你怎么了?你这孩子,是不是撞了邪?” 王太太现在犹如惊弓之鸟,见状决定明天就去烧香拜庙,替儿子祈福,驱走祟怪,望时来运转,王家能恢复往日荣耀。 想想,连陆宏达都能那样突如其来毫无预兆地丢了性命,期待王家起复,也就不算什么不可能的痴心妄想了。 王庭芝转身,一言不发地走了进去。 正文 第 144 章 西郊场最初是前清的一名军机大臣亲自选址的,目的是为了研究仿造当时西方实行技术限制的一些先进武器,以期提升军力。因为带着保密的性质,所以选址偏僻,因为报以很大希望,厂房屋舍都是经过精心规划建造而成的。 时局动荡,旧日皇朝早已灰飞烟灭,被无情地扫进了历史的故纸堆,昔日大臣的雄心壮志,也付诸流水,但这个地方却遗留了下来。因为交通不便,这些年废弃,无人问津。 汽车开到西郊,走完了一段周围零星坐落着各色别墅的山麓,拐了个弯,转上岔道,前方便出现了一条青石山路。 当年铺设的时候,这里要求能通马车。所以比起普通山路,眼前的这条路,自然算宽,但却依然无法供汽车行走。 丁春山停了车,介绍说,沿着这条路进去,走大约两三里路,就能到了。 苏雪至便跟着贺汉渚下车,几人步行,朝里而去。 废弃多年之后,这条路现在杂草丛生,越往里,路面越是崎岖。 走了大约一半的路程,前方遇到一条溪流,水上那座原本看着和路面平宽的石桥已经没了,只剩残基。 根据丁春山的说法,这是早几年间被附近的村民给陆续拆走运回去修屋了,现在眼前只有一道用四五根圆木并排铺设起来的用以连接两岸的狭窄木桥,原始而简陋。 丁春山致歉,说现在还没来得及叫人重新修桥,只能这样临时搭设,以供通行。 正是夏季,这个时间天还没黑透,黄昏余光漫射,溪流湍急,水声隆隆,桥面湿滑。 贺汉渚走在前,不时回头看一眼苏雪至。 她上桥,踩着中间的一根圆木,稳稳地走了过去。又继续前行了大约一里地,隐隐听到发电机发出的隆隆响声,她知道地方到了。 这里的场地极大,全部前后加起来,占地有五六百亩几十万平方。当然,现在根本用不到这么多地方,只需要开辟出实验室和一个试验性的小工厂就可以了。 前段时间,丁春山派了人手前来协助,经过修整,选定的一块场地,现在已经面貌一新,工作区和居住区各自划分,规划完毕,都在改造之中,人员比苏雪至离开前有了增补。 除了余博士,现在另外多了三名成员,一位是姓段的化学家,是余博士早年留学认识的朋友,另外两位技师,一个姓黄,一个姓周,都是立志报效国家想做一番事业的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几人不但全部签了保密协议,并且,丁春山也帮着做了详细的身份调查,确保没有任何问题。 这个时间,余博士刚忙完白天的事,正和同伴准备去小食堂吃晚饭,忽然得知苏雪至回了,来了这里,十分高兴,立刻来迎。见面,各自说了些近况后,他向苏雪至介绍新到的人。 那几人早已从余博士的口中听说了苏雪至,知道她是这个研究项目的发起和主导人,也负责项目的资金来源,对她十分敬重,见完了面,余博士几人饭也不吃了,带着苏雪至去看场地。 场地改造现在进入尾声,尤其是主实验室,设备基本到位,余博士已经能够开始和伙伴一起工作了。 他现在十分振奋,精神状态和苏雪至刚认识他的时候相比,简直如同换了一个人。当他听到苏雪至告诉他,前次她带走的试验成品发挥功效,先后治愈两例,且都是在现在被视为绝症的疾病,激动不已,和同行的几名成员一道鼓掌。 苏雪至笑道:“现在才刚起步,接下来,肯定还会有更多的困难,而且,这里的生活条件也不尽如人意,但我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大家精诚合作,一定能做一番事业。” 技师小黄一边鼓掌,一边也笑着道:“苏先生客气了!老实说,我能有机会参与这样的项目,是极大的幸运。您放心,我一定竭尽全力,不辜负您和余博士对我的信任!” 段先生和小周也是一样,各自表态。 确实,这里住的地方条件简陋,没法和城里相比,但能够参与这样一个前景无限光明的项目,谁又惧怕艰苦。大家心里全都十分期待。 苏雪至感觉到了来自于这个新团队的蓬勃的力量。 做事有一个好的团队将会事半功倍,她感到信心十足。 参观完场地后,她告诉余博士,她还要回一趟天城,将毕业和另外一些需要处置的杂事全部处理完,随后再来这里。她让余博士他们不必再陪自己,赶紧去吃饭,随后,自己来到一间用作会客的休息室。 这个漫长的夏天白昼终于结束了,夕阳收起了它最后的一点余晖,天幕变成深蓝的颜色,山里黑了下去。 休息室里亮着一盏昏黄的白炽灯泡。 贺汉渚刚才没跟着她走动,单独留在这里等她。 她走了进去,看见桌上放着两只饭盒。他则靠在窗前立着,背影一动不动,仿佛正在眺望窗外夜色下的那片朦胧山影,又仿佛在入神地想着什么。 她悄悄地停了脚步,望着他的背影,片刻后,抬起手,指轻轻叩了叩门框。 他回过头。 她嫣然一笑,走了进去。 他也立刻从窗边走了回来,问她是不是好了。 苏雪至点头。 “饿了吗?” 他指了指桌上的饭盒。 “刚才丁春山拿来的,是这边的小食堂做的大锅饭菜,要是不合你胃口,我们现在就回城……” “不必了,就在这里吃吧。等下我还有事要和你说。” 苏雪至坐了下去,拿了其中的一只饭盒,放到面前,打开盖子。 饭盒里装了些饭,菜是煎鸡蛋和炒豆芽。 贺汉渚见她说完就坐下,低头吃了起来,只好跟着她也坐了下去。 饭菜本来就偏干,她饿了,吃得快,一不小心噎住,难受,抬头想找水,见他已递来水杯,感激地接了过来,喝了两口,人终于舒服了,放下杯子向他道谢。 “你慢点吃。我又不和你抢。” 他低声说道。语气是一本正经的,但又好像是在调侃她。 苏雪至看了他一眼,不吭声,收回目光,又拨了两口饭,咽下去,说:“你还记得以前有天晚上,你送我回校的路上,我曾对你提过一句,我有一个计划吗?” 她只是用这句话作引子而已,并没指望贺汉渚真的能记住。 毕竟,当时她只是一时心血来潮脱口而出罢了,何况,当时话也没说完。 但令她意外的是,他竟立刻接道:“记得。当时我问你什么计划,你又不和我说。是那一次吗?” 苏雪至忍不住惊奇,再次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的双眼黑黝黝的,也正望着她。 她不动声色地挪开视线,点了点头。 “对,就是那次。” “当时我所说的计划,就是你现在知道的这件事,研制抗菌素,或者称之为抗生素,具体说,是其中的一种,青霉素。这是一种来自于自然界的青霉菌,它杀死病菌的功效,你也亲眼见过的,极其卓著,但对人体无害。它是一种广谱抗菌素,对现在的许多绝症,败血症、心内膜炎、心包炎、脑膜炎等等,都具有显著疗效。如果用于外伤,则能极大地促进创口愈合,避免感染和恶化。这么说吧,这种药物对于战争,也同样具有极其重大的意义。” 他颔首:“明白!” 苏雪至干脆推开饭盒,放下了筷子。 “上次在我去往叙府之前,我之所以托丁处长帮忙找这个地方,除了考虑场地扩大的实际需要之外,也是因为我发现了一个意外。“ 苏雪至将那夜可能有人闯入实验室,遇到她入内,当场越窗逃走的经过说了一遍。 “我不放心,所以有所防备,走之前,将菌种和相关的实验数据都做了转移。在我走后没几天,实验楼半夜起火,实验室开了门。余博士后来整理实验室的时候,发现少了一管血清培养皿。不排除是意外遗失,但更大的可能,应该是被人趁乱偷走的。如果确实是被偷走的,这更加证明了我的担心。” “有人暗中刺探我的实验室。我不知道是什么人,但为了刺探,连放火的事都能干,这不是一般人。所以,我想请你再帮一个忙。” 贺汉渚靠在椅上,望着她。 “你说。” “实验室需要高级别的安全保护。” “没问题。”他颔首。 “刚才我没事,在附近随便走了下,看了看地形。本来就想和你说的,让丁春山派一队士兵常驻,对这里进行二十四小时的守卫,保证你们人身和研究的安全。” 苏雪至点了点头。 “当然我也不能让你白白提供场所和保护。这种药物对于战争的意义,你刚才也知道了,将来等它能够量产,作为回报,优先供你调配使用。” “非常感谢。我也很荣幸,能为你正在做的事尽上一点微薄的力量。就像鲁道夫说的那样,这是一项造福人类的伟大事业。” 他的语气听起来无比的诚挚。 苏雪至顿时有种自己遇上了一个好听众的畅快之感。 她实在忍不住,继续向他科普:“你知道吗,其实青霉素只是抗生素当中的一种,它虽然疗效卓著,但不是万能,并且部分人对它有过敏反应无法使用。抗生素是一个大家族,在这个家族里,除了青霉素,还有不少能够治疗其余病症的药物在等待问世。将来它们或许不是在我的实验室里先做出来的,但我现在正在做的,为医学界的人士提供了一种新的思路。我相信,等青霉素广泛被人所知,更多的专业人士因此受到启发,投入研究,那么在不久的将来,抗生素这个家族里的其余成员将会很快陆续问世,这对增强人类治疗疾病的能力而言,意义将是无比的巨大……” 贺汉渚凝视着对面的这位年轻小姐,她正努力地在向自己解释着什么,表情认真,谈到将来,更是双眸明亮,神采飞扬,那动人的神态,那自信的目光,叫他无法不为她怦然心动。 她说了什么,他其实丝毫也没入脑,他心里只在想着,她怎会这么动人,这么的迷人。 一辈子都和她这样相对而坐,一直听她讲话,即便讲这些他其实半点也不感兴趣的东西,他觉得,他也不会感到厌倦。 “是,你说得很对!” 他适时点头,微笑发声,鼓励她继续讲下去。 苏雪至却忽然惊觉,觉察到他在捧自己的场。 她顿时感到有点羞赧,为自己那浅薄的卖弄和虚荣心。 她也留意到了对面的这个男人,他正看着自己,眼睛一眨不眨,目光里透着不加掩饰的欣赏和喜爱。 大约是头顶悬着的白炽灯的灯光太过昏暗,他又这样看自己,傍晚在医院见面后,两人之间的那种疏离之感,忽然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暧昧东西给取代了。 她被他看得浑身不适,心跳也有点不稳,忽然闭口,停了下来。 屋里便沉默了下去。 一只夜蛾不知何时从纱窗的疏格里飞了进来,围着电灯,不停地打转。 “回吧。” 苏雪至忽然道了一句,站了起来,朝外走去。 贺汉渚默默跟在后,随她与余博士道了别,出来,两人在前,丁春山随后,沿着来的那条路,步行朝外而去。 路上谁都没说话了,耳里只有山间各种夜虫的咕哝声。再次走到那道木桥前,两人一起停步,相互看了一眼。 苏雪至就先上了。 借着月光照明,又有来的经验,她踩着圆木前行,起先顺顺利利,没想到快到对岸时,鞋底蹭到了一块潮湿的苔藓,打了下滑,身体一晃,下一刻,一只手便从后及时地伸了过来,抓住了她的手。 “当心!” 借着他力道的支撑,苏雪至立稳脚,下了桥。 他跟她下了桥,却没松指,依然握着她的手。 苏雪至试着挣脱,他却抓得很紧。 丁春山没过桥,停在了对岸,扭过脸,望着路旁的一团树影,仿佛那里有什么勾走他注意力的东西。 她压低声:“放手!” 几个月前,在她还陷入热恋的时候,他以为她好的名义,亲手将她从他的身边推开,走了,去复仇了。 她除了感动而友好地接受他的安排,好让他放心之外,她还不能怪他半分。 因为他真的是为了她考虑,为她好。 现在,他回来了,又再次诱惑起她了。 “等下去别墅吧。我有话要和你说。” 他低低地说道。 苏雪至凝视着月光下的这张男人的脸庞,片刻后,垂下眼眸,继续朝前走去。 丁春山终于过了桥。远远跟在后面。几人走完需要步行的道,回到汽车附近,上了车。 “去别墅。” 贺汉渚简短地吩咐了一声。 汽车很快开到那座两人曾一起渡过了几个日夜的别墅前,看门人鲁二见贺汉渚来了,欢喜,打开大门迎接。 贺汉渚下了车,站在大门口,笑着和耳朵越发背的鲁二闲谈,问他最近身体如何。 苏雪至丢下他,径直朝里走去。她穿过庭院里的卵石甬道,来到厅门前,推开,走了进去。 没有人住,房子里自然没有灯。刚进去,眼前漆黑一片。 她停在门后,凭着之前的记忆,伸手,摸索着门墙边的电灯开关。 她摸索了一阵,终于,指尖触到一只表面光滑的悬挂下来的金属物件。正要拉下来,忽然,一只指节修长掌心略糙的温暖的手伸了过来,无声无息地包住了她的手,阻止她开灯的动作。 她一顿,停住。 下一秒,身后那男人牵着她手,带着她的身体,将她转了过来,令她面对着他。 她的眼已开始适应黑暗。 朦朦胧胧的夜色里,她看见男人立在门后,带了几分小心似的,用他的双臂,将她慢慢地抱住,完全地抱住,最后,轻轻地搂进了他的怀里。 “我很想你。” “你有想我吗。” 在静静地拥抱了她片刻后,在周遭那静谧的一片黑暗里,她听到男人温柔的声音在自己的耳边响起,低沉而压抑,充满了感情。 正文 第 145 章 贺汉渚感到怀中的她仿佛突然被自己的问话给惊醒了似的。 她没有回答他,依然沉默着,却带了几分仓促地微微后退一步,随即再次伸手,试图开灯。 他再次抓住了她的手,带了回来,这次没再放开。接着他俯首,轻而易举地捕捉到了她的嘴。 黑暗中,四唇相接。 他吻她。 起初,男人的吻是温柔的,只用他的嘴轻轻地碰她,带着试探的味道,又仿佛唯恐再次惊到她似的。但很快,当他觉察到她在退缩,他的吻便变得坚定了起来。 他含住她的唇,辗转,吸吮,用他无言的亲吻来代替他拙劣至极的言语,去向她表达他在见不到她的那段时日里积聚出来的对她的所有的想和念。 在男人的臂抱里,在他温柔而坚定的亲吻之下,她停了挣扎。 她未发一声,黑夜却令男人的感官敏感到了极致。他全身的毛孔舒张,清楚地捕捉到了怀中女孩的细微变化。她发软的身子,她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她变得热热的皮肤,还有她那像是藏了只正扑腾着翅的乳鸽的胸口,那一下一下,是心跳的律动。 所有的一切,这来自她的无言却诚实的身体的回应,给了他以无比的鼓舞和莫大的勇气。 他和她舌缠在了一起。片刻后,当终于听到期待的一声细细的弱喘之声自她喉间溢出,一瞬间,他血脉偾张,呼的一下,心火燃了起来。 他松了她的嘴,喘着粗气,把怀中已经软的不行的身子打横抱了起来,朝楼上快步走去。他没看到楼梯扶手前的一团黑影,那是一个摆着瓷瓶的架子,他走得太急,一脚踢翻了瓶架,他浑然不顾,在身后发出的稀里哗啦的瓷器碎裂声中,抱着她,快步走上楼梯。 他抱她进了卧室,走向那模模糊糊的床影,到了近前,将两只胳膊已绕在他脖颈上的女孩放到床上去。 楼下大厅,座钟的时针,从晚上八点,不疾不徐地走到了深夜的十一点。 男人终于感到有些餍足了。 臂弯里的女孩汗涔涔的,背对着他,面庞压着他的臂,蜷着身子不动,仿佛也睡着了。 他不敢弄醒她,爱怜地亲吻了下她向着自己的一片汗湿后背,手摸索着,找到了脱下的衣裳,抓了过来,替她擦了汗,随即再次抱住她,让她的背贴入自己的怀。 最后,他的一臂让她枕着,另臂从后搂住了她的腰肢,拥着她,和她同眠。 终于,她又回到了自己的怀里了,实实在在。 他闭上眼睛,一种心满意足过后的巨大的疲倦之感,也慢慢地朝他袭了过来。 他真的太累了。 这几个月以来,日日夜夜,伴随着他的,是炮火、枪声、焦土、血腥。战后,他几乎没有休整,便又只身上了那条军舰,踏上他或许不归的复仇路。 侥幸,上天最后留了他的命,让他活了下来。他回来了。然后,绷着的弦还没来得及松弛,便又赶着北上。 直到现在,这一刻,他终于完全地松弛了下来。 他便如此抱着她,睡了过去。 苏雪至闭目,静静地听着身后男人那变得绵长的平稳呼吸之声,听了许久,她睁开眼睛,将他在睡梦里还搂着自己不放的手臂挪开,从他的怀里爬了出来。 男人应是倦极了。他睡得极沉,浑然不觉。 她替他盖好被子,穿回自己的衣裳,无声无息地走出了房间。 半夜了。 上司和小苏进去已经三个多钟头,还不见出来。 丁春山坐在车里,再次看向房子的方向。 门窗里黑漆漆的,什么光都没有。 他感觉今晚上,上司和小苏应该不会再出来了。 自己似乎也没必要再等下去。 他们应该不会回城了。 自己该睡觉就去睡觉吧。 至于上司和小苏现在在里头干什么…… 算了。 这不是他该怀疑的。虽然他早就开始怀疑了。 他也不敢多想。虽然连那奇怪的一幕都被他看到了…… 两个男人,可以有表达亲密的勾肩搭背,可以有久别再逢的热烈拥抱。 但,都已经过了桥,竟还攥着手不放! 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真如自己之前猜测的那样? 丁春山等得彻底绝望了。 他不打算进去找空房睡觉。他怕万一自己再撞见什么不该看的,或者听到什么不该听的。 下半夜就和看门的鲁二凑个床伴,随便对付着睡一下就好了。 他打定主意,终于从车里下来,但忍不住,又扭头看了眼房子的方向,这时,意外地看见厅门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道身影。 贺汉渚这一觉睡得极沉,当他终于睡饱醒来,他的意识,还停留在昨夜睡着前的那一刻。 他闭着目,手指微微动了一下,下意识地去摸身边的人。 触手却是空的。 他的手一顿,慢慢睁开眼睛,扭脸,发现枕边是空的。 她不见了。 贺汉渚顿时彻底地醒了过来。他弹坐起身,发现天已大亮,窗帘也遮挡不住外头的光线,透了进来。 “雪至!” 起先他以为她在盥洗室里,叫了一声。没听到回应。他迅速地掀开被子,下了床,扯来自己的裤子,套上,光着上身走到盥洗室前,推开门。 她不在。 他开始感到不安,但立刻又想,不在房间,应该就是在楼下了。 大约是她醒的早,见他还睡着,不想吵醒他,所以先下去了,在下面等他? 他这样想着,找到自己剩下的衣物,匆匆穿了,开门,奔出卧室,沿着楼梯疾步而下。 客厅里也空荡荡的。 阳光透过朝南的几扇大窗玻璃照射进来,映得满眼亮堂。 贺汉渚一个大步,跨过昨夜被他踢翻后碎了一地的一堆瓷瓶碎片,又找了厨房和剩下的几个房间。心开始慌。 最后他大步出了客厅,在外头喊丁春山。 但是连丁春山也不见了,连同汽车,全都消失了。 鲁二正在庭院那头忙着给树修枝。贺汉渚喊他,他耳朵背,没反应,贺汉渚到他身后,又喊了一声,鲁二这才扭头,看见他,擦了擦汗,笑:“贺先生你起来了?” “小苏去哪了?” “桃树不要了?” 鲁二心疼,不解地望了眼自己辛勤养护的几株桃树,不安地辩道:“贺先生,桃树明年就能结果,现在砍了,可惜哇——” 贺汉渚郁闷,提高音量,吼:“我是问,小苏去哪儿了?不是桃树!昨晚和我一起来的小苏!还有丁春山!人呢!” 鲁二这才听清楚,哦了一声,放心了。 “小苏啊,昨晚半夜走了,是丁处长开车送的……” 这时,客厅里传出电话的铃声,贺汉渚丢下鲁二跑了回来,抓起话筒。 电话是丁春山打来的,向他解释自己为什么不在,说,昨晚送小苏回城后,他回来,没想到才出城,汽车轮胎就坏了,当时车上没有备胎,无法再开,只能丢下车,自己在城里过了一夜,今早他已经联系了修理厂的人,怕他急,所以先打个电话告诉他一声,请他稍等,半个小时内,他就能赶到。 “小苏昨夜几点走的?为什么突然走了?是有事吗?” 贺汉渚打断丁春山的话,问道。 丁春山一怔。 他以为上司昨晚是知道小苏离开的。 当时,他看到小苏从房子里走出来,请自己送他回城。他面含微笑,神色淡然。丁春山就觉得,小苏应该是刚和上司谈完事,独自离开。 他当时就释然了,还暗暗地为自己脑子里冒出来的不该有的念头感到懊悔。 原来自己又想错了? 看这样子,贺司令昨夜根本就不知道小苏离去的事? 他迟疑了下:“大约半夜十一点多。我送他回到住的旅馆,在京师医院附近。至于为什么走,小苏没和我说,我也没问。” “她现在人呢?” \"这个……我不大清楚……\" “昨晚她走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叫我?” 上司的语气,是在责备自己? 丁春山无语:…… 贺汉渚啪地挂了他的电话,打到医院找鲁道夫。 “小苏?早上他没来,不过很巧,早上我接到了他的一个电话,他说今天要回天城了,和我道别。” 贺汉渚再次挂了电话,等丁春山开车来接。 昨晚他以为她原谅了他。什么事都没有了。 现在他的直觉告诉他,情况似乎不是这样的。 她应该没他想的那么简单。 他感到焦躁而不安,在客厅里来回地踱步,又看了眼时间,再也按捺不住,大步走了出去。 他可以先走路回城,这样,等丁春山开车来的时候,路上就能早点遇见。 他刚走到大门口,远远看见两辆汽车沿着道路疾驰而来,看样子,似乎是往这边来的。 不是丁春山。 贺汉渚停步眺望,眉头微蹙。 汽车渐渐近了,他的神色也转为了平淡。 两车鱼贯停在大门之外。 后车是辆警卫车。车里下来几名随从,奔到前车的近旁,为里面的人打开车门。 车里下来了两个人。 一个是刚刚结束不久的南北大战第一路军司令范惠民,大总统长子曹昭礼的大舅子。另外一人,是曹昭礼身边的机要秘书官。 两人笑吟吟地朝着贺汉渚走了过来。 贺汉渚迎了上去,和两人握手。 二人此行,是来邀贺汉渚去将军府参加一个特别会议。 范惠民道:“前些天大总统举办庆功会,烟桥你竟缺席。实话说,你这个真正的大功臣不在,我们这些人去了也没意思。我听说你昨天终于到了京师,到处地找。丁家花园不在,就猜你是不是来了这里散心,赶紧一大早来接,果然,被我猜中!此地风景如画,烟桥你可真会享受!” 他环顾四周,哈哈地笑。 秘书官也笑道:“贺司令,曹公子委派我代表他,请你去往将军府。有要事商议。” 曹昭礼现在已被举荐为将军府理事,日常负责消弥战事、统一制度、授颁荣誉等等事务。 贺汉渚脸上慢慢露出笑容,微微颔首。 他转头,吩咐了一句跟出来的鲁二,随即上车,回城。 正文 第 146 章 将军府的所在是从前的盐政院,占地广阔,门禁森严。 这个机构直属于大总统府,最高管理人也由大总统任命。之前掌管将军府的人是上将军王孝坤。年初王孝坤下野之后,个人虽然依然保留着上将军的荣誉名号,但自然,一并也请辞了这个位子。他走后,就由同样有着上将军头衔的方崇恩兼任,方崇恩荐曹昭礼做事务厅厅长,掌理府内的一切日常事务。 曹昭礼任职后,不辞辛劳,总理事务,尤其在刚结束的南北战事之中,他交通内外,梳理关系,能力有目共睹,获得一片赞誉。 贺汉渚抵达将军府的时候,事务厅里此刻已是高朋满座。除了曹昭礼和段启年外,还有另外一二十人。当中有在社会上颇有名望的学者和名流,也有各部要员、议会会长和理事,此外,还有两个看着像是报纸记者的人。 曹昭礼意气风发,正和左右相谈甚欢,忽然听到秘书官报告贺汉渚到了,抬头望去。 他眼睛一亮,立刻起身,笑容满面地亲自去迎,近旁之人便随他一道,呼啦啦地同行,都走了出去。 贺汉渚在事务厅外笑着与迎自己的曹昭礼等人寒暄,随即一道入内,落座后,先是闲谈。 众人纷纷向贺汉渚道贺,说有确切消息,大总统对他的授勋令不日便要颁发。到时候,他以三十不到的年纪,便能跻身将军府的将军名列之中,这将会是何等巨大之荣耀。 贺汉渚连连摆手,说自己并未收到这种消息,即便侥幸是真,流萤之光,怎敢与星月争辉,以他微末之能,他绝不敢受,免得有损将军府之威。 众人对他的话自然不会认同,竞相出言。 一名议员笑道:“贺司令你过谦。其实若论消息是否属实,今日在座的人里,大约没有谁比曹公子更清楚了。” 议事厅里的众人便都望向曹昭礼。 曹昭礼对着贺汉渚笑道:“烟桥你不可妄自菲薄。这次的战事,全是南军挑衅在先,家父迫于无奈,为大局考虑,这才应战,开战后,战况委实凶险,民生更是遭受荼毒。没有你在西线立下奇功,一举击破南军,何来随后的和平局面。你的功劳,举国公认。不止家父,将军府的一众阁员对你也是激赏不已。” 他话音落下,众人纷纷点头附和。范惠民和段启年有些尴尬,沉默不语。 曹昭礼目光环视一圈:“原本消息尚未公布,不该我说,但今日在座的都是自己人,我不妨先透露一句,确实,此事属实,授勋令不日便就下达。” 众人抚掌,再次恭喜贺汉渚。 贺汉渚也不再说套话了,只笑了笑,向众人道谢。 再闲谈片刻,会议开始,原来议题是和下周要召开的议院大会有关。众人各抒己见,轮流发言,气氛热烈。 贺汉渚从头到尾,未发一声,坐着只是喝茶。喝到不知第几盏,忽然一人发声,说自己为下周的大会拟了一个议题,文件也已起草完毕,趁今天的机会拿出来,给众人过目一番,如有不当,请在座之人不吝指正,自己可以及时修正。 发话人是取代了陈公石之位的新议长。他说完,秘书便取来一份文件,传递了下去。 这是一份关于要求修正大法,以支持大总统终身任职的建议陈情书,洋洋洒洒,长达数页。 众人相继草草浏览了一番,交头接耳过后,或沉默,或点头称是。有人更是带头发言,称这场南北之战,更是证明现行制度存在致命缺陷,险些将国家拖入泥潭四分五裂。在这样的特殊时期,这个建议,来得非常适时。 众人越说越是激动。几个年纪大的遗老更是眼含热泪,言辞慷慨,俨然一副若不立刻实行,恐国将不国,即将灭亡的样子。 曹昭礼脸上含笑,等周围的议论声渐渐低了些下去,望了眼拿出议题的议长。 对方起身,正色发言:“议题并非是我一家之言,草拟之前,我也联络过诸多的社会达人以及要员,各界人士无不欣然赞成。今天在座的诸位,倘若也与我持相同看法,便请随我一道在陈情书上落下大名,以明诚心!” 他说完,从秘书官举来的托盘上取过笔墨,在正本文件的末页,挥毫郑重写下自己的名字。 议事厅里静默了下来。众人相互对望。片刻后,不知哪个带的头,有人鼓掌,很快,其余人加入,一时间掌声响成一片。 在满耳的热烈掌声中,文件被转到了议长身旁那人的手里。那人具名完毕,再传下去。 两个记者这时也开始工作,跟在一旁不停拍照。 众人大多是欣然提笔,偶也有面露难色之人,但犹豫不了多久,众目睽睽,便是心里不愿,又能如何,最后全都写下大名,推给后面的人。 很快,绕着宽大的会议桌走了一圈,最后,那份已落满各色签字的文件,终于传到了贺汉渚的面前。 秘书将笔双手递来,躬身:“贺司令,请执笔。” 贺汉渚没接。坐着,纹丝不动。 议事厅里的气氛一下变得诡异了起来。众人停止了说笑,坐在会议桌首座上的曹昭礼注视着贺汉渚,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目光转为阴沉。 众人看看他,又看向贺汉渚,神色各异,但全都屏声敛气,周围突然肃杀无声。 无数道目光,最后全都紧紧地盯着贺汉渚。 秘书官见状,忙快步走来,俯身对着贺汉渚低声道:“贺司令,请签名。” 贺汉渚缓缓地站了起来,转向曹昭礼。 “曹公子,恐怕我要叫你失望了。” 他看了眼摊在自己面前的文件。 “这个提议,我不赞成。既然不赞成,自然无法签名。望恕罪。” 他语气平淡,说出的话却不啻在水中投下一个炸弹,掀起轩然大波。 在座的几十人无不变色。那两个跟着拍照的记者没料到现场会出这样的意外,停了下来,手足无措地看向曹昭礼。 范惠民见曹昭礼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忙打圆场:“贺司令,你别这么冲动。这个议案是众望所归。我的建议,你不如再考虑一下。” “没有考虑的必要。我不会签的。打扰诸位的兴致了,诸位继续,我先告退。” 他朝众人点了点头,转身迈步,走了出去。 他的身影消失了,议事厅里却也依然鸦雀无声,众人面面相觑,无人敢再说话。 秘书官请众人先去休息,里头最后只剩依然坐在位置上的曹昭礼,范惠民上去,低声道:“怎么办?他不签,这个请愿书,还要不要登报?” 照曹昭礼的计划,得到这份有着各界精英代表联合署名的文件之后,尽快安排在各大报纸同时登报,替大总统鼓舌造势。 而贺汉渚的签名,则是计划里的重点。 他在刚结束的南北战事中一举成名,声望正高,国人皆知其名,有他带头赞成,足以引导舆论,堵住反对派的嘴。 没想到今天他竟当众拒绝。这一幕,别说范惠民了,连曹昭礼也是没有想到。 曹昭礼冷冷道:“先放着。” 范惠民也明白,没他签名,宣传效果自然大打折扣。但大会进行在即,这个关键点,却出岔子。 “那贺汉渚那边怎么办?刚才听他口气,好像很难再说动了。” 曹昭礼眯了眯眼:“走着瞧吧。我们是说不动,但有人能帮我们说动他。” 丁春山早已开车赶了过来,此刻正等在将军府的大门之外,远远看见贺汉渚走了出来,忙上去迎他。 他自然不知里头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原本有些担忧,但见上司出来,神色平静,似乎没什么大事,也就松了口气。 跟着上司久了,他逐渐也有些开窍。 早上他质问自己,还挂电话,显然,是对自己办的事很不满意。 丁春山有所醒悟,随后立刻打电话到小苏住的饭店找人。 为了将功补过,此刻他及时提醒:“司令,小苏早上动身回天城了。” 这边如果没重要的事,丁春山猜测,上司应该也要去天城了。 他等着上司开口安排行程,却见他沉默了下去,仿佛在想什么心事,片刻后,忽道:“你先回吧,替我带个口信给小苏,说我这边事情完了,我就去找她。或者,让她方便的话,也尽快给我来个电话。” 丁春山应是,照吩咐将人送回到丁家花园,随即离去。 贺汉渚刚回到住所,客厅里的电话铃声就响了起来。 打电话的人是章益玖。 上午的特别会议,章益玖不在。他人也不在京师,据说是前些天他自告奋勇领命去了外地处理战后的一些事情,现在人还没回来。 两人上次的见面,还是在徐州医院。 贺汉渚握着电话坐到了沙发里,见贺妈过来,拂手示意她避让一下,随即笑着和章益玖寒暄了几句,问他事情处理得如何,什么时候回京。 章益玖随口应了几句,语气变得凝重:“烟桥,你要当心!” 贺汉渚脸上的笑容消失,没做声。 章益玖在电话里压低声:“早上将军府里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上次日本军舰出港后,莫名爆炸沉没,动静不小,我收到个消息,日本领事私会大总统,要大总统配合调查此事……” “……当然,我不是说这事和你有关,和你肯定没关系的。我只是有点担心,你现在公开反对大总统终身制,万一大总统因此记恨你,借这个向你发难,栽赃到你头上……” 他顿了一下。 “咱们也算是朋友吧,所以我提醒下你,你最好提早有个准备……” “多谢章兄。” 章益玖打了个哈哈。 “客气了!不过,你既然不签,以你的处事,我想你自己大概也是想好退路的。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实际的忙,你有防备就行。我还有事,先挂了。” 贺汉渚慢慢放下电话,沉思着,随手抽了支摆在客厅茶几上待客用的香烟,在手中把玩了几下,将烟贴到鼻下。 他闭目,闻着烟草的气味,一动不动,片刻后,两指一捻,猛地折断了香烟。烟草的细末从他指间纷纷坠落,他睁眼,站了起来,朝着楼上的书房快步而去。 同一时间,佟国风再入京师,探望外甥。 病房里,王太太将闲人全都打发了出去,向兄弟抱怨,说虎落平阳被犬欺,儿子之前在天城饭店遭人殴打侮辱,那个坏胚子,现在不但依然耀武扬威,自家拿人一点办法都没有,而且,坏胚子的老子,最近还升了官。 “我儿子去打仗,差点连命都没了!他们倒好,坐在家里,抱住曹家大腿升官发财!这叫什么世道!” 说到伤心恼恨之处,王太太气愤不已。 佟国风安慰了几句王太太,看了眼病床上的外甥,见他神色平静,目光冷淡,听他母亲唠叨这些于他而言可谓是奇耻大辱的事,竟也丝毫不为所动,心里不禁纳罕。 外甥经历了此番生死之劫,性子看着竟比从前沉稳了许多。看来当初送他上战场的决定是对的。 佟国风也感到欣慰,见王太太还在愤愤不平,一半是说给王太太,一半也是说给外甥听。 他冷哼:“别急,能屈能伸,方为丈夫。目光要长远些,别计较眼前得失。以前别人怎么欺我外甥,将来,咱们十倍百倍地要回来。” 王太太疑惑地问:“你什么意思?” 佟国风没再理会自己的姐姐,只转向慢慢扭头望过来的王庭芝,微笑道:“庭芝,瞧着吧,好戏马上就要上场了。” 正文 第 147 章 佟国风的话如同预言。 第二天,正当舆论双方还在为改制争辩得不可开交之时,一家对改制持反对言论的报纸毫无征兆,突然刊登了一篇和王孝坤有关的报道。 根据编者的说法,报道的内容,来自于年初在王孝坤下台之后对他做的一个访问,但当时,碍于种种原因,报纸最后放弃了刊载。而现在,碍于形势,宁愿冒着被封报的风险,也需要发声。 这篇报道的主题在为王孝坤鸣冤,称此前东亚药厂一案后台的罪名,他蒙受了冤屈。 根据可靠的消息来源,药厂背后的真正靠山,应当是某个声势煊赫的家族。 这篇口气含糊、似是而非的稿件,虽然篇幅不长,见报之后,却立刻引发了极大的关注。 到底是哪个家族,报道没有明说,戛然而断。但,虽未指名道姓,从字里行间的描述,明眼人一看,就很容易就能联想到所谓的“煊赫家族”指的到底是哪一家。 这下如同捅了马蜂窝。 大总统的声望虽因南北之战的胜利得到了空前的提高,但对于他谋求终身任职的意图,社会各界本就反应不一,争论正当激烈的时候,突然冒出如此一个丑闻。 这不是一般的丑闻。 东亚药厂一案的性质,非同小可,对全国造成的震动余波,至今尚未完全平息。倘若坐实曹家真的是幕后靠山,大总统一边禁烟,一边借毒谋取私利,别说终身制了,即便他现在马上下台,怕也是平息不了举国的汹涌之怒。 舆论迅速发酵,社会各界强烈关注,对大总统的质疑和要求他出面回应的诉求不绝于耳。 幸好,曹家蒙受的这个莫须有的罪名很快得到了洗刷。 没两天,药厂原厂主顾家有个族人站了出来,称不日前随了日本军舰的爆炸而意外身亡的陆宏达便是药厂的后台。而之前,顾家之所以顶着压力迟迟不敢指认,是担心陆的报复。 为了证明这个说法,顾家提供了一些尚存的与陆之间的往来信件。 随后,陆家迫于舆情也跟着站了出来,承认事情是真。陆宏达的一个儿子出面,代替他死了不见尸骨的父亲向社会致歉,请求谅解,并保证将变卖家产捐助济孤堂,替陆家赎罪。 至此,东亚药厂一案的真相彻底大白。这股猜疑曹家的风波,才算是勉强消了下去。 总统府后邸的西院。 曹昭礼这几天心惊肉跳,因为连续的整晚失眠,脸都浮肿了一圈。 他草草地浏览完秘书官刚给他送来的十几份当天报纸,最后,盯着陆家儿子的告罪书,悬着的心终于慢慢地放了下去。 借东亚药厂制毒获利,这是这几年曹昭礼利用身份做的一个秘密生意。这件事他做得极是隐秘,连自己的父亲也瞒着,没透半点的口风。 前几天,面对那个突如其来的替王孝坤喊冤、影射曹家的报道,大总统第一时间质问。他极力喊冤,称应是王孝坤不甘下野,现在想往曹家头上泼脏水,以达到搅乱局势浑水摸鱼的目的。 对付完大总统后,他火速着手应对,暗中一番安排,把罪名安在了死人陆宏达的头上,终于有惊无险,涉险过关。大总统那里,这两天也没什么动静了。 他推开摊在面前的报纸,闭目在椅中靠坐了片刻,回想几天前刚在报上看到报道时的感觉,那种深刻的如坠冰窟的恐惧之感,直到此刻,仿佛仍未彻底消散。 他一阵心有余悸,怒气便不可遏制地忽然冒了出来。 他猛地睁眼,指着案角这几天堆起来的厚厚一沓报纸,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去年药厂事发,我不是吩咐过,要把事情给我压死吗?现在怎么回事?是谁那里透出风声的?你们这些饭桶!废物!我养你们是干什么用的?” 秘书官辩解:“公子,去年药厂事发之后,第一时间就消除了全部的证据,该死的人也全都死了,绝不会出岔子的。应该就是咱们想的那样,王孝坤一直在背后盯着,现在玩空手套白狼的把戏,趁机想咬大总统和公子您而已。” 这件事是王孝坤操纵的,这一点毫无疑问。 事情也应该就是如此。否则,王孝坤的手里如果有证据,怎么可能就这么算了,一定会放出证据,直接将曹家一棍打死,不会给曹家,或者说,给自己父亲以任何的翻身的机会。 秘书官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王孝坤那边没有证据,现在顾家和陆家也都承认了,事情板上钉钉,不会再有翻案的可能。这个麻烦已经解决,公子您放一百个心吧。” “大总统那里有说什么吗?” “没有。早上的这些报纸,他也都看过了。什么都没说。” 曹昭礼慢慢地吁了口气。 秘书官见他神色转好,小心地道:“议会只剩三天了。请愿信怎么办?是放弃,还是不用再等贺汉渚,就那样直接登报?” 曹昭礼脸色阴沉,沉吟不语。 前几天药厂事发突然,他临时被打乱阵脚,一时顾不得这事。 麻烦顺利解决了,当务之急,自然又回到原来的计划上。 现在不但有依附曹家的势力在推动着这件事,连多名外国公使也都已表态,支持改制。箭在弦上,谁敢挡路,注定将被碾为齑粉。 曹昭礼眯了眯眼:“贺汉渚这两天在干什么?” “那天他离开将军府后,我就派人盯着。当天他先回了丁家花园,后来去了西郊别墅,这几天一直待在那里,半步也没出来过。” 曹昭礼哼了声:“给他脸不要脸,那我也没办法了。备车,我去会会他。” 这时,书房的门被人一把推开。 曹昭礼大怒,扭头正要叱骂,见闯入的是十二妹曹自华。 他和这个妹妹关系一向不错,喜她聪明伶俐,平日热衷的慈善事业也替曹家博得了的不少赞誉,脸色便缓了下来,只皱了皱眉:“怎么了,进来也不先敲门。” 十二小姐道:“大哥,我刚才在门口听到了你们的话。还是让我去吧。我去劝他,务必让他签字。” 曹昭礼盯着妹妹,起先没开口。十二小姐又道:“大哥你身份非同一般,这种关键时刻,背后不知多少眼睛在盯着你的举动。你去见他,万一被别有用心的人知道了,拿去再大做文章,对伯父不利。” 曹家刚经历风波,确实不宜再出任何岔子。 曹昭礼终于点头:“那我就卖十二妹你一个面子,你替我去见他,叫他务必认清情势。” 他的脸上现出一丝冷笑。 “你告诉他,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真不签名也罢,于大总统实无大碍,但他自己这一辈子,也别想好好再过日子了。” 深夜,西郊别墅的后园。 晚上十点了,贺汉渚仍未休息,还在这里忙碌着。 时令入夏,前些天雨水又多,白天太阳一晒,庭院里便草木疯长。 鲁二白天除草的时候,手不小心被镰刀割伤,贺汉渚便让他休息,自己替他搞剩下的活。但白天他嫌热,就在房子里睡觉,等太阳下山后,换了件旧衣出来,借着月光除草。 他打发鲁二去休息,不紧不慢地一个人劳作,终于除完整个庭院里的杂草,最后他放下工具,走到水龙头前,放水,洗着沾满了泥巴的手。 水是从山上接下来的,触肤清凉。 干了一晚上的活,贺汉渚感到有点热,洗手后,又用手接了一抔哗哗的流水,低下头,洗脸。 他的身后有人走了过来,脚步轻盈,伴着一阵丝绸衣料随了走动摩擦而发出的轻微的窸窸窣窣之声。 他扭头。 鲁二领着一个女郎走来进来。月光下,那女郎戴着风帽,一袭长裙,裙影摇曳。鲁二跑了过来,低声说曹小姐来了。 月光下,女郎摘下了头上的风帽,露出一张姣好的脸庞。 “烟桥,许久不见了。你还好吗?” 贺汉渚抹了把脸上的水,直起身,颔首:“我很好。曹小姐你有事?” 十二小姐环顾一圈,含笑道:“这里确实适合避暑,难怪你经常来……” 贺汉渚没接话。 她打住,改口。“我能不能进去?我找你,确实有事。” 贺汉渚看了她一眼,转身进了开着灯的客厅。十二小姐跟着入内。贺汉渚请她随便坐。 “抱歉,鲁二的手伤了,没法倒茶,怠慢你了。有事你请说。” 他跟着坐到了她对面的一张沙发上,语气平淡而礼貌。 十二小姐沉默了片刻,很快道:“我不拐弯抹角了。前几天我伯父受到的质疑,你应该有所了解。现在风波虽然过去了,清者自清,当事双方也证明了我曹家的清白,但实话说,难保还是有些人用小人之心以己度人,流言不绝。现在议会即将召开,实话说,现在你如果也能在那份请愿书上一并签署大名,这对于我伯父的事业而言,将有极大的帮助。” “我现在来找你,是希望你能帮这个忙。” 贺汉渚道:“抱歉。这个忙我帮不了。” “烟桥,你不要这样。你如此不配合的态度,无论对你,或者对我曹家而言,都没有好处。我不妨实话告诉你,日领事正在对军舰的爆炸意外进行调查,并要求我伯父予以充分的配合。你知道这个关口,你忤逆我伯父,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吗?还有我大哥。他认定的事,不会改,并且,他会毫不留情地扫除一切障碍,不择手段。我不是在恐吓你,本来今晚来的人是我大哥。但我不愿你和我伯父还有我大哥反目到那样的地步。真的,那对你没有半点好处。“ 十二小姐凝视着面前的男人,迟疑了下,再次开口:“烟桥,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愿意重新考虑我们以前的约定,我这里,完全没问题。这对你而言,也是最好的局面。” 贺汉渚笑了笑:“很巧,就这一点而言,我和你的兄长倒是有点像,认定的事,不会改。” 曹自华猛地站了起来。 “烟桥,不管那条日本军舰是不是你炸的,只要我伯父想把你卖给日本人,他就有的是证据,随时可以指向是你!而如果我的伯父开口了,你即便现在没事,你的余生也将永远没法获得安宁!” “你现在已经被我的伯父牢牢地捏在手里了,你难道还不清楚这个事实吗?你有什么资格,可以和我伯父、和我曹家作对?”她的语气有些激动。 贺汉渚淡淡道:“你的忠告我记下了,曹小姐,如果没别的事,你可以回了。” 曹自华脸色渐渐发白。 “贺汉渚,我一而再、再二三地向你展现我对你的好意。就算你得罪我曹家到了这样的地步,我还是不忍看到对你不利的局面,所以今晚,我又来找你。“ “而这,是你对我的唯一回报?” 最后她咬着牙,几乎是一字一字地问道。 贺汉渚也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曹小姐。”他的神色变得郑重。 “我感谢你的好意,但这真的没必要。” 曹自华死死地盯着他,忽然开声,嗓音尖锐:“贺汉渚,当初你原本已经答应和我结婚了,忽然却又改了主意。你是心里有了别的人,是不是?” 贺汉渚的眉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神色随之恢复了淡漠。 “不早了,这里偏远,你回城吧。” 贺汉渚走到客厅的门口,打开了门。 “曹小姐,回去叫你兄长来吧,我或许可以和他谈一下——” “我亲自来,够不够格和你谈?” 门外的一片暗影里,忽然传来一道带着几分寒意的声音。 贺汉渚抬眼,和那个立在暗影中的人对望了片刻,微微颔首,退到一旁。 “当然,请进。” 曹自华听到门外声音,一怔,回过神,疾步奔了出去,吃惊:“伯父!你怎么来了!” 大总统的脸色晦暗,目光闪烁,冷声道:“十二,你给我回去,还嫌丢人不够吗。” 曹自华望向外面,隐隐看见大门外多了几辆停下的车,戒备森严,脸色苍白,不敢出声,低头匆匆走了出去。 “您请到书房坐。”贺汉渚的态度相当恭敬。 大总统一言不发,沉着面,大步走了进去。 书房内,门窗紧闭,大总统入内,却并未立刻就坐,而是立在门后,盯着等待自己入座的贺汉渚看了半晌,忽然,点了点头,冷笑:“公然反对起我了!” 他哼声。 “姑且不论你的胆子如何,汉渚,我曹某人自问从未亏待过你,你为什么要这样打我的脸,公然和我作对?” 贺汉渚走到大总统的面前,朝他躬身,礼毕,直身。 “我这几日,一直在等待大总统的召见。却没想到大总统您会屈尊来这里见我。既然您大驾亲临,又开口问,我岂敢隐瞒。并非是我故意要和大总统作对。而是道不同,不相谋。我无法阻止大总统,便只能禁止自己。如此而已。” “放屁!” 大总统竟骤然暴怒。 “汉渚,我以为你是青年才俊,你能识我苦心。我没想到,你竟也直蠢到了如此的地步!如今我民国照搬西洋的所谓最先进的制度,你不会以为那一套,真能救我泱泱中华?倘若如此,何至于多年政局不稳,又何至于有这场南北之战?我所谋求者,不过是最合乎我中华现状之最合理的体制,图长治久安,挽救中华!” 贺汉渚缓缓摇头。 “恕我直言,大总统,你所谋求者,并非全然如你所言那样,光明伟大。你真正谋求的,不过是能够满足你更高权力欲望的踏脚阶梯罢了。固然如大总统所言,现行体制水土不服,但大总统你搞的这一套,是想独夫天下而已。大总统你对我有诸多的抬举和恩泽,我可铭记在心,但我无法违心跟从。” 他顿了一顿。 “大总统,我不知你何来的信心,执意谋求改制。但我劝大总统一句,悬崖勒马,犹未迟也。” 大总统变得愤怒无比。 他脸色铁青,双手背后,在书房里来回快步走了几趟,忽然停步。 “日领事向我施压,要我配合调查军舰爆炸一案,我以出港后便无关的理由给回绝了。你知道吗,我其实已经查明,就在爆炸发生的那天,有条隶属海关缉私队的炮艇私离港口,几天后才归队。只要追查下去,到底是谁用了,一清二楚。” 他的眼中,射出森森寒光。 “我器重你,维护你到了如此的地步,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 贺汉渚正色,再次向大总统躬身。 “我从计划之日便就明白,瞒不过大总统。我承认这事是我做的。我也感激大总统你对我的器重和保护,所以,我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 大总统冷冷道:“你何意?” 贺汉渚迎上大总统的一双怒目。 “王孝坤不是东亚药厂制毒的获利者,这一点,大总统您应该比谁都清楚。现在他不肯背负罪名了,有人慌了,就把帽子扣到了死人的头上。很好,死人是不会为自己辩解的,但活人曾经做过的事,多少却会留下些痕迹。” “我有一样东西,请大总统过目。” 贺汉渚走到书桌后,俯身,从抽屉里取出一只盒子,打开,将里面的东西取出,摊开在桌上。 大总统盯着桌上那像是账本一样的东西,一步步走了过去,低头,看了一眼。 他的眼睛仿佛突然抽了筋,目光定住,死死地盯着页面看了一会儿,伸手,翻了翻后头的几页。 片刻后,他抬起头,咬牙:“你哪里来的……” “这个大总统你无须过问。这上面的每一个账号,都对应一个户头。户头人便是长公子。这些账号现在应该已经销了,但即便销了,也仍可以从银行的原始往来流水中得到查证。” 大总统方才那满脸的煞气,随了他的话,消失了。 他似是被人狠狠地击了一个闷棍,脸色灰败,人慢慢坐到了椅中,再次开口,声音听着已是带了些无力。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去年药厂案发不久之后,我便得了这样东西。” 大总统定定地看着贺汉渚。 “你一直留着,就是为了日后可以拿捏我?” 贺汉渚没有回答,只道:“长公子做的事,就算并非出自大总统的授意,但几年下来,以大总统的精明,应当也是有所觉察。” 他收起账本,改口。 “大总统,我人轻言微,即便今日我在曹公子拟的陈情书上署名,也改变不了历史之大势。我还是那句话,你所图谋的,是在倒行逆施,即便现在能成,也决计无法长久。” “大总统,望你好自为之。” 他说完,后退了一步,静立在旁。 大总统在椅中怔怔坐了良久,终于,仿佛回过了神,手扶着椅把,撑着身体,缓缓地站了起来。 “可惜,你非我同心之人……” 他口中喃喃地道了一句,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地走了出去。 贺汉渚没有出来送。 他停在房间的窗前,看着那道身影在黑夜中缓缓移行,走出庭院,走到大门口。 几个等候在外的随行见他出来,立刻快步来迎。 那具身躯忽然一晃,险些栽倒在地,被一个随从一把扶住,这才堪堪站稳了脚,定了定,随即出了大门,被簇拥着,送上了车。 在黑夜的笼罩之下,车队如它无声无息来时那样,无声无息地离去,很快消失不见。 贺汉渚回到桌前,在灯下独坐片刻,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神色随之松弛了下来。 他又坐了片刻,目光望向电话,迟疑了下。 她走后的头两天,他往医学校里打过几次电话找她,但无一例外,每次在等待过后,接电话的人回来,回答都是没找到她。 她很忙。 所以,接下来的两天,贺汉渚泄气,有点不敢再打过去了。 他看了电话片刻,拿了起来,打给丁春山。 电话很快接通,贺汉渚问他,到底有没有将自己的口讯传给她。 “回来第一天就传了。我还请小苏有空给你打电话。” “她怎么说?” “什么都没说……” 丁春山觉得自己的这个回答,上司大概又会不满意。 但他说的真的是实情。 当时他转了话,小苏确实什么都没说,就笑了笑。 自己总不能按着小苏的手,强迫人给司令打电话。 “对了司令,小苏明天就是毕业典礼……” “啪”的说一声,丁春山的话没说完,耳中又传来了一道挂电话的粗暴声音。 他赶紧拿开听筒,挠了挠耳朵,心里叹气。 他决定哪天找豹子问一下,毕竟,豹子和上司的关系比自己和上司来得要亲密。不知他有无发现,上司好像那个了,自己苦不堪言…… 贺汉渚起身,在书房里走了几个来回,瞄了瞄时间,很快,下了决定。 他走出书房,沿着楼梯快步而下,驾着车,疾驰而去。 正文 第 148 章 八月十二日,今天是军医学校应届本科全体学生毕业典礼的日子。 其实照往年的惯例,七月就已毕业。今年之所以推迟,是和不久前刚结束的那场南北战事有关。 战事爆发之后不久,学生的毕业实习也随之到来,顺理成章,实习就被安排在了北军的几个临时伤兵医院里。 医院在后方,倒无多少人身方面的危险,但受伤士兵的人数很多,即便是在战事结束后的那段时日,每天还是有来自各地的源源不断的伤员被送入医院,军医人手不够,实习生自然不能立刻返回,就这样又耽误了一阵子,学生们直到最近才得以陆续归校。校方出于实际考虑,就将今年的毕业典礼加以推迟,选在今天举行。 战事结束,大家平安归来了,在学校的小礼堂里,和校长带领校方领导和毕业生们齐聚一堂,共同庆贺这个值得庆祝的日子。 京师那边现在所有的人,眼睛都紧紧地盯着即将到来的那场议会,山雨欲来,天城军医学校的这场毕业典礼,自然也就从简。今天应邀从京师过来观礼的嘉宾,除了军医司的几个官员之外,还有校长的老熟人,教育部专员宗先生,另外一位嘉宾,则是傅明城。 他曾在学校任教,虽然时间不长,但因其教学方式和敦和儒雅的风度,深得学生的喜爱和敬重,后来他又资助校方,和学校关系深厚。今天这样的日子,邀他前来观礼,理所当然,他本也欣然答应。但在典礼开始前,校方却接到了他秘书打来的一个电话,说他临时有事无法出席,所以今天也没有现身。 九点钟,毕业典礼开始,和校长致辞,向毕业生表达恭贺并送上寄语之后,便是毕业生的代表发言。 这个荣誉,校方原本打算给苏雪至,但她以自己前些时候因私事没能像其余同学那样在战事爆发后为国效力为由,予以推辞,机会便顺理成章,改落到了第二名的高平生的头上。 没想到高平生也出了点意外。 就在几天之前,他忽然以家中出事为由,匆匆离开,至今未归。 高平生平日住独寝,本就不大和同学结交往来,尤其最近半年,他变得更加孤僻,没什么关系要好的朋友。毕业前夕出了这样的意外,大家除了为他不能参加毕业典礼感到惋惜,议论几句之外,也就没放心上了。 今天毕业发言的荣誉,落在了学业综合评定为第三的苏雪至的前室友韩备的头上。 韩备代表毕业生上台说完话后,校长逐一亲手向每一位到场的成绩合格的毕业生颁发毕业证书。最后,在热烈的掌声当中,小礼堂里的仪式结束,学生们来到操场,合影留念。 全体照拍完,大家想到往后就此各奔东西,心里都是不舍,那些平时关系要好的学生便聚在一起私下告别。 苏雪至和她的七位前室友再次合影留念。 他们七人因为之前全都参与过军训,得过额外的军衔嘉奖,现在毕业,机会比普通同学优先。 韩备获得本校研究生科的入学资格,将继续深造求学。蒋仲怀和游思进在军医司下的一个直属部门谋到了一个职员的位子。李同胜进了附属医院。其余几人也是各有归宿,都算是皆大欢喜。 “听说前段时间你把实验室搬到了京师?太好了,这样往后咱们还能经常见面!你要打拳,记得来找我!” 蒋仲怀乐呵呵地说道。 苏雪至笑着应好,和室友们各道珍重,依依不舍地分开,又与校长和宗先生等人合影。 苏雪至向校长深深鞠躬,感谢他对自己的栽培和照顾。接着转向宗先生,同样致谢。 宗先生道:“我听校长说,你一心致力于实验室的工作。可惜了,原本我还希望,你也能来帮我的忙。” 这件事苏雪至知道的,由宗先生牵头,经校长与其余全国各地的诸多医学方面的有识之士的再三联合上言之后,当局终于应允,成立一个与其余部门平级的正式独立卫生部门,以统管和规范全国的卫生事业,促进国民卫生水平的建设和提高。 国民的医疗卫生这块,向来不受重视,连管理的权责此前也一直依附在警察部门之下,既无独立经费,更无专业指导,一片混乱。 现在终于有了独立建部的希望,虽然还在筹划当中,迟迟得不到实质的进展,但至少,终于叫人看到些希望。 宗先生叹息:“当局一心争权,养兵百万,对这种关系到民生的实事却是视而不见,口头是答应了,却以国库空虚经费紧张为由,一拖再拖。我等徒呼奈何,也只能尽心而为,能做几分,是几分了。” 苏雪至前几天回来后,就从校长那里听说了一件事。大总统的公子曹昭礼私下派人和宗先生接触,以尽快拨出经费建部为由,请宗先生发声支持所谓的终身制。宗先生不应,事情就没了下文。 难怪他此刻发出这样的感叹。 她本来就是之前成立的华医会会员,对这样的事,自然不会推辞,一口答应:“我没任何问题!只要先生你们有需,我随时可以听用!” 宗先生很是欣慰:“好,等事情有了眉目,我立刻通知你来帮忙。不过,现在只能再继续等,等这阵子的选举闹腾过去,看情况,我再继续争取!” 苏雪至辞别宗先生和校长,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留下过自己许多回忆的操场,转身正走的时候,脚步一顿。 远远地,她看见一道身影立在操场入口附近的一个角落里,看着好像来了有些时候了。 是贺汉渚。 她继续朝前走去。 他很快也迈步,迎了上来。 两人终于相遇,近在眼前。 她停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若无其事,朝他点了点头:“什么时候来的?” 她主动打了声招呼。 贺汉渚的心微微一跳,下意识地想说自己刚来没一会儿,微微张口,又改口,说了老实话:“昨晚京师那边的事一结束,我就连夜开车,赶了过来。我刚才就在小礼堂的后头,看见你上去领毕业证书了。” 他看着对面阳光照耀下的这张脸庞。 “恭喜你,今天顺利毕业了!” 苏雪至面上含笑。 “谢谢你。你辛苦了,连夜开车应该很累吧?其实只是一个普通的仪式罢了,你完全没必要这样特意连夜赶过来的。” 她的话,令贺汉渚忽然想起去年的除夕夜。那个晚上,她也是只身开车,从天城赶到京师,来到了他的身边。 这一刻,她面带笑容,言语体贴,但体贴中的那种礼貌,却令贺汉渚感到了些微的尴尬。 总觉的,她好像不是真的在欢迎自己的到来。 “没事……我一点都不累……应该的……” 他微微咳了下,又放低声:“我前几天往你这里打过几次电话,都没找到你,我想你应该很忙,我怕打扰到你,后来就没再打了。” 苏雪至点头:“是,这几天快毕业,杂事很多,确实有点忙。抱歉,没及时回你电话。” 贺汉渚忙说没事。 他看了眼左右:“你现在打算去哪里?” “好久没去马场了……” 趁着天气好,又有空,她想去看下那匹脾气倔强的大公马。 好久没见,有点想它。 贺汉渚眼睛一亮,立刻接话:“真巧,我也想到了你的马,想着你今天会不会去看它。我陪你一起去。” 苏雪至一笑:“可以。” 贺汉渚心情转为轻松,和她走出校门,开车,载她来到马场。 战事刚结束不久,原本驻在这里的人马还没完全归营,但马夫一直都在守着马场,得知两人来到,出来迎接,领着去往马厩。 “苏少爷,您放一百个心,您没来的这些时日,我也把它照顾得妥妥当当的。喂料,洗马,遛马,一样也不少!” 马夫确实没有夸口。多时不见,大公马膘肥体壮。它仿佛认出了苏雪至,等她捧着豆子喂了它几口,就开始撒起欢,抬蹄甩尾,显得十分快活。 苏雪至接过马夫送来的马鞍,放到马背上,牵它出来,翻身跨了上去,纵马出了围场,骑向野地。 贺汉渚也挑了匹马,上马,很快就追了上来。 野外草绿,到处都是野花,今日天气又好,大公马很快就兴奋了起来,扬蹄疾奔。 苏雪至也找回了骑马的感觉。伴着耳边呼呼作响的大风,她纵情驰骋,也不拘方向,只任由大公马奔跑。跑了段路,发现它似乎记路,又奔向了上次它曾因跑得兴起最后收不住势一举飞跨过去的那片坡地附近。 这回苏雪至可不敢再让它发疯,等它奔到坡前,便提早放缓速度,待爬上了坡,彻底停马。 她坐在马背上,迎着坡上的四面来风,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又擦了擦有点出汗的额,随即扭头,看了一眼身后。 贺汉渚刚才就跟在她的后面,距离不远也不近,现在却不见了人,只剩一匹马停在坡下。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下的马。 苏雪至起初以为他或是在方便,便继续在坡上等,等了好一会儿,还是不见他现身,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什么回应也没有。 苏雪至有点不放心了,急忙驱马下坡,沿着原路找了回去,绕过坡下附近的一个高过人顶的土丘,终于看见了他。 他躺在一片草丛里,看着像是从马背上摔下去的样子,心里一紧,又叫了一声他名,见他没半点反应,急忙下马,跑了过去。 “贺汉渚!你怎么了——” 苏雪至跑到他身后,蹲下去,要察看究竟,突然,他睁开眼睛,一把抓住了她伸出去的手腕,一拽。 苏雪至整个人便扑向了他。 他迅速地翻身,改为仰躺,张臂,一下将她接住,接着,他收拢双臂,登时将她抱了个结结实实。 接着他就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 苏雪至挣扎。 他轻轻地按住了她。 身下的野地,长满茂盛野草,软绵绵的,人像是躺在一块毯子上。 男人的唇角,流露出了一缕不经意的淡淡笑意。 苏雪至停了下来。 他凝视着身下女孩那双倒映着头顶天空的眼睛,质问:“那天晚上,你为什么丢下我,一个人走了?” “不想过夜,所以走了。”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又落到了她嫣红的唇上,俯面,朝她压了下来,似要亲她。 苏雪至转过脸:“抱歉,现在真的没兴致。” 他顿住,看着她扭过去的侧脸,片刻后,慢慢地松开了她。 苏雪至将他从自己身上推了下去,起身,低头拣着身上刚才粘了的几片草屑。 “走了,回去了。” 他没反应。 她转头,见他双臂枕在脑后,闭着眼,依然那样仰面躺着,不动。 苏雪至不再理会他了。 “我走了。回去还要收拾东西——” “雪至,陆宏达死了。” 她忽然听到他低低地道了一句。 苏雪至转过脸。 他睁眼,望向了她。 她和他四目相对,片刻后,点头。 “我知道。我看见报纸上登的关于军舰爆炸的消息了。是你亲自动的手吗?” “是。” “过程应该很不容易吧?” “……还行。” 他一顿,道。 苏雪至点头。 “那就好。恭喜你大仇得报。” 她站了起来,朝大公马走去。 大公马撒开蹄子奔来,到了近前,脑袋顶了一下她的胸口。 她笑了起来,躲开和自己亲热的大公马,随即抚了抚它的脑袋,正要上马,身后传来一道呼唤之声。 “雪至!” 她停下来,扭头,见他从地上站了起来,朝自己走来。 “我回来了。” “我想问你一声,你还能给我机会,让我向你履诺吗?” 最后,他停在了她的面前,凝视着她,问道。 野地静悄悄的,耳边除了风声和马匹发出的呼哧呼哧的呼吸声,什么声都没有。 “在我回答你之前,请你先回答我。你现在复仇了,那么你的余生,是否就此平坦,往后再无生死风险的考验了?” 片刻后,她忽然反问了他一句。 男人的喉结微微动了动,最后却没说出话来。 苏雪至等了片刻。 “你没回答。我想大概是你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你也不敢肯定。我们活在世上的人,谁都不敢肯定自己的余生将会如何,这没什么——” “我只请你再回答我另一个问题——” “下一次,我是说,如果有下一次,你还是像这回这样,面临生死的考验,或许会连累到我,你是不是又会为我考虑,让我再一次地离开你?” 男人犹疑不决,眼里的光,仿佛也一下熄灭了。 他彻底地沉默了下去。 “我让你失望了。你不喜欢我了,是不是?” 最后,他低低地说道。 苏雪至凝视着他,摇了摇头。 “你那么出色,是我见过的最出色的一个男人。我喜欢你,怎么可能不喜欢。不喜欢你,我之前怎么会一次次地为你掉头,还一个人连夜开车,就是为了赶上我们之间的约定?” 他望着她,欲言又止。 很快,她继续说道:“在我看来,人这一辈子,可以听从内心的冲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是,只能允许有一次。第一次没关系,无论干了什么,哪怕再盲目,再冲动,都没问题。但是如此还有第二次,那就是愚蠢。” 她的目光直视着贺汉渚。 “你刚才说的没错,你确实令我失望了。” “雪至,我——” 他面露焦急之色。 苏雪至打断了他。 “我完全理解你当时的处境和你的心情。我也已经知道,你在上次回来见我之前,还曾和郑龙王有过会面。我的母亲都告诉我了。他曾阻止你和我在一起。从你的立场来说,你确实没半点错。但是贺汉渚,你就是让我失望了。” 他显得有些吃惊,望着她。 “固然,郑龙王和你的谈话影响了你,但他那些话对你的影响,真的有那么大吗?没有!他只是戳中了你自己心里本来就一直存在着的想法而已!” “贺汉渚,你除了向我告白的那个晚上,大概是吃错了药,主动了一回,问问你自己,剩下的时间里,哪怕是去年除夕我开车去找你的那个晚上,你有过直面你喜欢我的这件事,有过无论如何,你也要坚持和我在一起的这样的想法吗?” 男人微微地动了下唇。 她摇头。 “你没有!当时我们是在一起了,但你的心,从没真正为我打开过。你一直在犹豫。你以为我考虑的理由,从一开始,就在我和你的中间划定了一道线,随时准备和我割裂。 你觉得你是大男人,苦难和危险需要你一个人承担,你需要保护我,像保护你妹妹一样地保护我。” “你后来给郑龙王的那封回复信,我母亲也告诉我了。你的回复令我母亲颇是动容,甚至还有郑龙王,他大约也改了主意,没打算再阻止我们了。但是实话说,在我这里,你的信,它没有打动我。” “贺汉渚,我以前很喜欢你,现在应该也还是喜欢你的。但也仅此而已。我大概没法再像从前那样和你处下去了。” 她说完,牵马要走。 “等一下!” 男人突然间回过神。 她扭脸,看着他。 “雪至,你真不再给我机会了吗?要是这样……前几天……你为什么不阻止我,又和我一起……你知道的,你要是真的拒绝,我是不会勉强你的……” 他的嗓音无比凝涩。最后,终于极其艰难地问出了这一句话。 她笑了笑。风吹着她利落的短发。 “你是说几天前的晚上,我又和你睡觉的那件事吗?” “你刚回来,大约经历了九死一生,想和我睡觉。我也说了,我现在又不是讨厌你,气氛不错,很自然就发生了。有什么可奇怪的。” 贺汉渚一僵,脸色变得有点难看了,忽然,他仿佛想起什么,宛如抓到了救命稻草。 “雪至,你其实是在生我的气,所以故意这么说的,是不是?戒指呢!你要是真这么想,我走之前,你为什么不把我送你的戒指还我?你明明可以还我的。” “我之所以没在你走之前还你,是因为我理解你当时的决定,真的理解。我能和你共情。我也清楚你接下来要做的事很危险,你不能分心,我更不能令你在走的时候,带着任何来自于我的和我有关的负面情绪。我需要让你放心地出发,不带任何杂念地去做你的事。否则万一你出事,我将无法原谅我自己。所以我没还你。就是这个原因。” 贺汉渚整个人终于彻底地僵住。 他定定地望着她,一时之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走吧。回了。” 她不再停留,上马,挥鞭,轻轻抽了下大公马的背脊。 大公马朝前奔去。 贺汉渚盯着她丢下自己纵马离去的背影,忽然咬牙,翻身也跟着上了马背,疾驰追逐,很快,他追上她,提着缰绳,一个横马,直接挡住了她的去路。 苏雪至急忙停马。 她轻轻皱了皱眉。 “你疯了?这样很危险,知不知道?”她卷着马鞭,指了指自己身下这匹因为被挡道而开始不悦刨蹄的大公马。 “它脾气不好,万一直接冲撞上去……” “苏雪至,你不能就这样一脚踢开我!“ 他打断了她的责备。 “你怪我没有坚持的决心,令你失望了,但是问问你自己,你真的有像你刚才说的那样在乎我,想过和我过一辈子吗?” 他紧紧地盯着她,眼里隐隐仿佛有火星子在跳跃,语气之中,更是带着前所未有的浓烈的质问。 她端详着他。 “是因为除夕的那个晚上,我对你说,我的明天不需要你负责。是因为接着我又对你的妹妹说,将来如果发现不合适,两人也可以分开。所以我令你感觉我很随意,我没正视过我们之间的感情,我是个没有心的人,是吗?” 他不说话,依然那样盯着她,神色不善。 苏雪至摇了摇头。 “贺汉渚,那天晚上,我如果对你说,我喜欢你,喜欢得完全不像是我自己了。我竟会为一个男人带着枪深夜独自开车,从一座城赶到另一座城,目的,就是为了守他的约。我想和他在一起,希望我的这段前所未有的心动,能开花结果,将来和他共此一生,那一定会是件非常美好的事情。我那样说,你会接受我,和我在一起吗?“ “确实,我也对兰雪说了那样的话。但我问你,我们当时对彼此的了解有多少?别说那时候,就算是现在,你又对我了解多少,你知道我想的是什么?同样,问问你自己,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我不让我知道?当时我们在一起才几天?不过是凭着对彼此的喜欢,顺从内心的指引在一起了。我那样说,有错吗?” 野风劲吹,将男人眼底的那几簇火星子吹散了。 “那么你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的声音变得有些无力了。 苏雪至沉默了片刻。 “你留过洋,一定也听说过西式婚礼上男女双方的誓词。无论是顺境逆境,健康,还是疾病,彼此承诺,相守一生。” “这就是我的想法。我期待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说,我爱你,除了死亡之外,什么都不能叫我们分开。” 她看向面前这个挡着自己道的男人,最后,一字一字地说道。 “知道我为什么轻易不说出来吗?因为这太难了。要怎样的幸运,才能有这样的相遇。” “你看,我们已经算是经历过生死考验了,我等到你平安回来,你也来找我了,说你想要履行你的诺言。然而,就在刚才,当我再次问你,将来如果你又面临着和这次一样的生死和危险,你会不会再次将我推开。你没说话,但我在你的眼睛里,分明看到了犹豫。所以你指望我怎样?再一次毫无芥蒂地全心投入你的怀抱,然后等着下次,你再以保护我的名义然给我离开你?” 她忽然抬手,从自己脖颈的衣领下,扯出了一根细细的红色丝绳。 丝绳的下面,挂着一枚素金的指环,如项链的坠。那指环本贴着她的肌肤,一直静静地藏卧在她的胸口。 她用力一拽,丝绳断了。 她俯身靠了过来,像当初他抓住她手时那样,抓住了他的手,将戒指放回到了他的掌心里。 “现在可以放心地交还给你了。” “让道吧。” 他定定地握着掌心里还带着她体温的戒指,人坐在马背上,纹丝不动。 她蹙眉,忽然,眉头舒展,冲他一笑,微微挑了挑眉。 “怎么,贺司令你还不让道,是想继续和我保持以前的关系?” 她打量了他一眼。 “往后我们不但是合作的伙伴,你要真觉得有必要继续保持以前的关系,我也可以考虑。” 她说完,调转马头,足跟轻轻踢了下大公马的马腹。 早已等得不耐烦的大公马哕哕了两声,立刻撒开蹄子,撇下那个男人,疾驰而去。 正文 第 149 章 贺汉渚扭头望着她纵马疾驰背影渐渐远去,心头弥漫着一阵无力的沮丧和迷乱。 他是个不该心动,更不能放纵感情的人。但就是这样的自己,心动了,放纵了,和她走到了一起。那么保护她,尽他所能,这难道不是他应当的担当和本分吗。 她说她理解他。 既然理解,她应当感动,为他的平安归来而欣喜。 她刚才却都说了什么? 她说他令她失望了。 她还说,她期待他对她说,他爱她,除了死亡之外,什么都不能叫他们分开。 他承认,这句话极是动人,极是美好。 但是这句话,却又是如此的缥缈和遥远,于他而言。 他立于泥潭,所以他需要将亲人和他爱的人高高地托举住,用自己的双臂。 然而现在,要剥去他作为男人的伟岸盔甲,向她袒露他从不愿为人所知的软弱和胆怯的那一面,再将她彻底地从岸上拖下来,令她和他一道去承担一切肮脏和龌龊,甚至是死亡的威胁? 他从未想过,也根本没有去想过这样的一种感情。 他可以吗。 真的可以吗。 一片乌云从野地的地平线上起来,在风的推动之下,迅速地翻涌、扩展,太阳消隐了它的光辉。 不过片刻的功夫,盛夏的晴空便转阴了。 一阵狂风大作,卷着地上的草叶飞舞。胯|下的坐骑仿佛也感觉到了什么,不安地抬着马蹄。 很快,一点雨滴随风,重重砸在了贺汉渚的眉头之上。 他的眼睫微微颤抖了一下,醒神,慢慢低头,盯着她刚才放回在了自己手心里的那枚指环。 他闭了闭目,睁眼,捏紧五指,喝了一声坐骑。 他回到马场的时候,大公马已经归厩,她却不见了人。 马夫告诉他,就在他们骑马出去后没多久,王家的一个管事便找她到了这里,一直在等着,刚才她一回来,就跟着王家人匆匆走了。 前两天王太太带着刚出院的王庭芝也暂时回了这里,贺汉渚是知道的。 “出了什么事?”他压下心中那如塞垒石的烦乱之感,问道。 “是王太太找苏少爷的,说王公子的情况又不大好了,请来看的医师束手无策。苏少爷就先走了,叫我和你说一声……” 不待马夫说完,贺汉渚人已下马,疾步而去。 苏雪至乘着王家汽车到了王家。王太太正在客厅的门口焦急地张望着,听人喊她到了,急忙出来,嚷道:“小苏你可来了!快帮我去看看!庭芝他怎么了!好好的,早上忽然说人头晕难受,请的几个医师都没法子……” 苏雪至跟着王太太匆匆进了房间。 王庭芝躺在床上,眼睛半睁半闭,神态散漫,目光虚空,视线落在对面的一扇窗上,似在看着窗外的什么风景,扭头看见她的身影,便闭上了眼睛。 房间里除了几个丫头和老妈子,还有一名西医,神色凝重,忽然看到苏雪至来了,仿佛松了口气,迎上来,低声说:“苏医师,我检查过,王公子的体温心跳血压等等都在正常的范畴之内,我一时也查不出什么原因。听说你之前就替他看过,所以最好还是请你来一下。” 苏雪至接过这个医生递来的病历,翻了翻,随即走了过去,自己亲自检查了下。 确实如这医生所言,王庭芝的各项体征看着都很正常。 “具体怎么不舒服?”苏雪至问道。 王庭芝刚才一直闭着眼睛,此刻慢慢睁开,低声说道:“说不上来……就是难受,不舒服,透不出气……” 他指了指自己心脏的部位。 “好像被刀子扎了的感觉。” 他的声音十分沉闷。 苏雪至再次仔细听他心音,还是没什么异常。 王太太站在一旁眼睛泛红,捏着手帕压了压眼角,哽咽道:“小苏,我听那个德国医生提过什么头部受伤的后遗症,是不是上次没看好,庭芝得了后遗症啊!要不怎么好好的突然又不舒服了……你一定要帮我好好看看,求求你了……” 王庭芝的视线透过半垂的眼睫,看着用手将听诊器按在自己胸前正在仔细听他心音的苏雪至,忽道:“妈,我现在舒服多了。” 王太太急忙走到床边:“真的?庭芝你真的舒服了?头还疼不疼?气能透得出来了?” 王庭芝嗯了声。 王太太松了口气,哎呦一声,双手合十,拜了两拜。 苏雪至收了听诊器,出神。 她一时也无法确定,王庭芝的情况是怎么回事。 真是他此前头部受伤留下的神经后遗症? 或者,是战后创伤压力综合征而导致的身体不适? 又或者,是实验室提取出来的这第一批次的青霉素存在着自己不知道的问题,从而引发了他现在的情况? 如果是一种原因,现在没有设备可以检查他脑部的状态,只能寄希望于慢慢调养。 如果是心理因素导致的应激反应,需要及时疏导。 如果是第三种可能…… 那就完全是自己的责任。 没有任何现成标准可循的刚从实验室里制出的新药必定是存在风险的。个体的接受情况也不全然相同。 如果药物本身真的有问题,郑龙王没出现不良后果,不表示第二人也没问题。 “太太!贺司令来了!” 王家的一个管事在外头忽然说道。 苏雪至被打断了思绪,转头,见贺汉渚的身影出现了门外。 王太太忙出去迎他。 贺汉渚在门外低声和王太太交谈了几句,得知王庭芝现在人又舒服了,松了口气,跟着王太太走了进来。 “庭芝,你四哥来看你了!” 贺汉渚停在床前,和王庭芝闲谈了几句,便望向苏雪至。 她站了起来,对王太太道:“王公子的情况我回去后再想想。现在让他多休息,注意情绪不要波动太大。” “好,好。”王太太连声答应。 “那么我先走了。有事的话,你再叫我。” 她退了出去,贺汉渚便也一并告辞。 王太太送两人到了客厅外,被劝留步。她心里记挂儿子,也就不再客气,让两人走好,自己转身刚要进去,看见儿子跟前的一个丫头又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皱眉,正要呵斥,丫头嚷道:“太太,不好了!公子他刚才又不舒服了!” 王太太啊了一声,提裙就要往里跑,跑了两步,忽然想了起来,转头要喊苏雪至。 不待她开口,苏雪至已经掉头了,再次回到王庭芝的房间里,又重复了下刚才的检查。 还是那样。体征正常。 “实在抱歉……我没大事……现在好像又舒服了些……你和四哥有事的话,你们先去吧,不用管我。” 王庭芝看了眼也一起回来的贺汉渚,低声说道。 苏雪至转向王太太:“或者送他去医院吧,住院观察——” “我不去!我死不了!” 王庭芝一口拒绝。 “我讨厌医院的味道!我已经受够了那种地方!” 他说完,闭上眼睛。 王太太惶恐不安,左右为难,看着苏雪至,心想儿子不舒服,别的医生束手无策,他过来看病,儿子的情况便就好转。 何况之前,就是他给儿子用的药。 儿子的命要紧,别的现在也管不了了。 王太太看了眼闭目休息的儿子,将苏雪至请了出去。 “小苏,你今天毕业了是不是?你没要紧事了吧?庭芝这个样子,我实在是放心不下。你看这天也要下雨了,你干脆不用走了,能不能暂时想留在我家?你帮个忙好不好?我求求你了!” 王太太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要先把这个有希望治好儿子病的医生给留下来,住在自己家里,方便随时看病。 “小苏你一定要帮忙。之前就是你替庭芝看的病,刚才那个医生也说了,最好就是你接着看。你要是不管,万一我儿子再……” 王太太紧紧地攥住苏雪至的手,连声恳求。忽然想到他和贺汉渚的关系,赶紧又转向跟了出来的贺汉渚。 “烟桥你说是不是?你帮我问下小苏,他需要什么,我马上叫人帮他去取过来!对了,还有诊金!多少都可以的!” 贺汉渚扭头,望了眼房间里看着已睡过去的王庭芝,再望向苏雪至,示意她随自己来。 苏雪至跟着他走了几步,停下。 “庭芝的情况到底怎么样了?”他低声问道。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苏雪至说:“初步检查基本指标正常。至于具体原因,我一时也没法确定。” 他迟疑了下,声音放得更轻了:“庭芝之前打的一仗,战况很是惨烈。他应该是受了不小的刺激,现在不想去医院,情有可原,他真不是故意和你在作对,你别见怪……” 苏雪至看着他顾虑王庭芝又费心地替他在自己面前解释的样子,忽然,心软了下去。 她也但愿王庭芝能快些彻底好起来,省得这个男人还要记挂这个事。 现在他的症状,如果是自己猜测的第一或者第三种原因,自然应该送去医院住院观察。 但看王庭芝这个抵触的样子,如果是心理应激反应造成的,强行送医反而不妥。 她望着对面人的眼睛,很快做了决定。 “我知道。你放心。” “我先留下来观察处理。如果出现更严重的情况,送去医院。” 他感激地道:“这样可以。辛苦你了。” “应该的。” 他走向等在一旁的王太太,转述了她刚才的决定。 “伯母你放心吧,其实无须我说,小苏她自己知道该怎么处理。她是个非常负责的专业医生,怎样对庭芝更好,她有数的。” “好,好,好。”王太太十分感激,连声应好。 “我这就叫人去给小苏收拾休息的地方!” 王太太叫来老妈子吩咐。又问苏雪至需要什么东西。 贺汉渚等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她和王太太说话,等着,等她们说完,他请王太太自管忙事去,不必管自己,等王太太匆匆走了,迈步,慢慢到了她的面前。 “那么……我该走了。” 苏雪至嗯了声。 “这几天我会在这边的。你有事打我电话,司令部或者公馆,都可以。也可以找丁春山。” 苏雪至再次嗯了声。 然而接着,他并没有走。 两人都沉默了下去。 贺汉渚能猜到她此刻在想什么。 他猜她应该也知道他在想着什么。 然而,他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他的一只手插在裤兜里。指尖无声地触碰着一样坚硬的东西。 城里的阵雨比城外来得晚,这个时候才终于落下。撒豆般地由远及近扑了过来,最后在耳边哗哗作声,响个不停。 “今天的事……你的话……我会想的……” 终于,在密集的雨声里,他低低地对她说道。 身后仿佛多了个人。 贺汉渚猝然扭头,见王庭芝不知何时出来了。 他懒洋洋地靠在门框边,脸侧过来,双目正静静地望着这边,微笑:“四哥,我听管事说,他去找苏医师的时候,你们去了马场。是有事吧?” “怪我,打扰了你们的事……”他自责。 “没关系。你身体要紧。”贺汉渚立刻安慰他。 “好好休息。记得要听苏医师的话。” “四哥你放心。她的话,我会听的。” 王庭芝瞥了苏雪至一眼,继续微笑着应道。 贺汉渚含笑点头。 他转过脸,深深地望了眼沉默着的苏雪至,从王家一个丫头的手里接过递来的伞,撑开,迈步踏着地上渐渐积聚起来的雨水,走了出去。 他回到公馆,来到书房,坐下,在椅中靠着,桌上响起一阵尖锐的电话铃声。 “烟桥,你开罪曹家的事,我已知道。” “我是想告诉你一声,你现在不必有任何的顾虑,也不必做任何的事。安心等着就是。” “用不了多久,我想我就能回来了。” 王孝坤不疾不徐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了起来。 正文 第 150 章 西斋书房之中,曹昭礼被他父亲的秘书拦在外,已等候许久。 等着要见大总统面的人不止他一个。在这座内饰欧化金碧辉煌的建筑里,原本今天预定要和大总统见面的人从早上开始,一拨接着一拨地到来,此刻全都等候在前面的偏厅里。 但曹昭礼和外头那些等着的人不一样。他们可以拖。反正每天都有议不完的例行公事,每个部门都声称本部事务紧急,亟待大总统批示解决,实则也就是那么一回事,推一推,天塌不下来。 但曹昭礼却和那些人不一样。 他是真的有急事,说是火烧眉毛也不为过。 他一手建立并操控的以国会活动为主要目标的所谓工作委员会正在等着他的下一步指示,但他的父亲昨夜从外头回来之后,却一直闭门不出。而距离那场重要的国会召开,只剩不到两天了。 他已经没多少时间了。 “我父亲到底在里头干什么?不行,我现在马上就要见他!” 曹昭礼终于忍无可忍,从摆在书房外间的一张供客暂坐的巴洛克风格青铜雕饰镀金椅上猛地站了起来,朝书房的那扇大门大步走去。 “公子公子!您稍安勿躁!大总统真的有话,谁也不见——” 秘书赶忙追上去阻挡。 “你给我走开!我有重要急事,耽搁了,你担待得起?” 曹昭礼一把推开秘书,冲到了书房门前,抬手正要拍门,那扇紧闭的门忽然从里慢慢地开启了。 大总统现身在了门后。他脸色发暗,眼睛里布着血丝,看着像是一夜没睡的样子。 “父亲!你可算出来了!”曹昭礼喊。 秘书忙朝着门里的人躬身:“大总统,公子他……” 大总统摆了摆手,转身又走了进去,慢慢地回到座椅之前,坐了下去。 曹昭礼跟入,关门后,疾步走到桌前,停在对面,焦急地道:“父亲,你是怎么了?我怎么听说,你就这样放过了贺汉渚?他那天在将军府公然作对,打乱我的计划不说,更是丝毫也不考虑你的脸面!你为什么怕他?为什么不用现成的日本人向他施压?别管军舰那件事是不是他干的,只要我们说是,那就是!谁叫它这么巧,陆宏达一上去,船就炸了?他敢不听我们的,那就是自寻死路!” 大总统一言不发,两只眼睛盯着他。 曹昭礼终于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劲,迟疑了下:“父亲,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大总统面无表情,嘴里吐出三个字:“你过来。” 曹昭礼过去。 “再过来些。” 曹昭礼不解,但还是照着吩咐,又靠过去些,停在了大总统的身旁。 “父亲,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弯腰再问。 “啪”的响亮一声。 他的话音未落,大总统挥手,狠狠地抽了他一记耳光。 这一巴掌打得结结实实,曹昭礼的脸被抽得歪到了一边,面上留下几道发红的指印。 曹昭礼一时被打懵了,捂住自己疼痛的脸。 “父亲,你为什么打我?”他骇怒不已。 “为什么打你?” 大总统的手掌用力拍案,人跟着站了起来。 “我问你,去年闹得举国皆知的东亚药厂制毒案,顾家的后台,真的是你?” 曹昭礼一怔,目光顿时慌乱,但很快就镇定下来。 “父亲,你听我说,我之前不是向你解释过,我一开始真以为是普通的投资,我也是被蒙蔽的,后来知道不对,我就退出了,事情和我无干……” “狡辩!现在还在狡辩!是不是你,你给我回答!”大总统怒喝,脸色铁青。 曹昭礼迟疑了下,改口:“是,是我,但父亲你放心,去年出事后,一切尾巴我都扫干净了,这件事,绝不会牵连到父亲你的身上……” “你这个自以为是的蠢货!” 大总统的手指到了曹昭礼的鼻子上。 “你以为你真的扫干净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告诉你,药厂和你的秘密资金往来账册,落在了贺汉渚的手里!你刚不是问我为什么不敢动他吗,你倒是给我说说,我现在怎么动?你干的好事!他手头的记录要是扔了出去,天下人人都知道,我的儿子,竟然是药厂的后台,你叫我怎么交待?我怎么撇清干系?我怕是要走不出这个总统府的大门,只能吊死在这个地方!” 曹昭礼的脸色蓦然大变,又惊又惧。 “不可能!他手上怎么可能会有那种账册!本来就是私账,当时出事后,我又第一时间善后,人全部封口,账册全部烧光,顾家人绝不敢瞒着我留副本的……” “做你的大梦去吧!昨天我亲自去见贺汉渚,他把东西拿出来,我看得清清楚楚!现在你知道他为什么有底气杀陆宏达,还不签字了吧?他根本就是早有准备!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说的就是你这种蠢货!鼠目寸光!为了那么点钱,你差点害了我,你知不知道!” 大总统怒不可遏,又操起桌上的一个铜制印台,朝着曹昭礼掷了过去。 曹昭礼的额头被印台击中,顿时头破血流。他疼痛难忍,一时也是咽不下气,白着脸辩:“父亲,你责备我责备的是,这件事,我确实险些给你捅了娄子,我没想到贺汉渚还有这样一手。但我也是没办法!我要替你办事,办事就要用人,用人就要用钱,没有钱,我怎么替父亲你做事?” 大总统冷哼:“好啊,你这是把罪都推到我的头上了?强词夺理!” 曹昭礼见父亲怒气仿佛消了些,自己便也慢慢镇定了下来,掏出手帕,擦了擦还在渗血的额头。 “再说了,药厂这件事,我不信父亲你一点儿也不知道。你之前明明怀疑过我,却没深究下去,我知道父亲你是有苦衷的!这个民国,它从根子里就烂透了,凭父亲你的一己之力,怎么可能禁得了毒?要怪就怪那些和父亲你作对的人!药厂的钱我不拿,也会被别人拿走的!上阵父子兵。事情已出,现在你就是打死我,也无济于事。父亲你冷静,贺汉渚既然把东西给你看了,他那里应该不至于和咱们鱼死网破,现在放一放,日后再说。最要紧的,是后天的国会!咱们准备了这么久,终于把王孝坤陆宏达之流全都赶走了,就等着这一天!我是想问一下父亲,声明书要不今天就发?再不发,赶不上了!” “不要发了!”大总统出声打断。 曹昭礼一怔:“为什么?虽然没有贺汉渚的签名手印,但上头还有不少别的社会各界名流,总比不发要好……” 大总统眉头紧皱:“之前外头都在看着宗奉冼和贺汉渚。现在这两个人,一个不发声,一个不签名。你搞的这个东西,没有足够分量的署名,不如不发!发出去了,如同闹剧,徒给攻击我的人增添笑料罢了!” 曹昭礼迟疑了下,点头:“好,就照父亲你的意思办。那就盯紧后天的议会。你放心,里外我都打点好了,得三分之二的票数,没问题!” 大总统的脸色凝重,目光游移不定,迟迟没有发声。 曹昭礼急了:“父亲,你在想什么?现在不但国内支持你的人大有人在,诸多友邦也都同意了!现在你可不能有任何的犹豫!” 大总统走到窗前,伫立良久,慢慢地抬起一臂,拂了拂手:“去吧。立刻把文件销毁,免得日后落人口实。” 曹昭礼松了口气,躬身应是,随即正要退出,突然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曹昭礼过去开门,见秘书手里拿着一份报纸匆匆进来。 “大总统!曹公子!不好了,出事了!” 秘书指着报纸上的一条消息:“你们看!” 曹昭礼急忙接过秘书递来的报纸,扫了一眼,顿时僵住。 这是一家发行量不算很大的中等规模报纸,所以今早曹昭礼没有留意。 报纸刊出一篇报道,称根据知情人的披露,曹家长公子为了替其父谋求终身任期,以各种手段,或贿赂,或威胁,不但操纵内阁和国会议员暗中交易,且于前日,在将军府召开秘密会议,要求多人在一份所谓的自发支持陈情书上联合签名。 报道又称,参会的某一著名少壮派代表当场拒绝,拂袖而去。 虽未指名道姓,但从描述看,不难猜出,说的应该就是贺汉渚。 不但如此,这家报纸竟还附上了陈情书的具体原文,一字不缺。 大总统接过报纸,看完,脸色大变:“怎么回事?文件怎么会见报的?” 曹昭礼反应了过来,又惊又怒。 “是谁泄露出去的?是谁?” 秘书神色惊惶:“我也不知道!” “叫范惠民!立刻把他给我叫过来!” 片刻后,范惠民匆匆赶到,他看着冲着自己咆哮的曹昭礼,定下心神,解释道:“不可能啊!这份文件只有一个正本!那天将军府会议过后,我就收了起来,现在怎么可能泄露出去?” “难道是贺汉渚?是他透露出去的?” “不会是他!文件不短,那天就那么传了一圈,每个人只草草看了一眼,他没翻完就推开了,我看得清清楚楚。不会是他!” “不是他还有谁?我们中间经手过文件的人里难道出了内奸?是谁?会是谁?” 范惠民突然想了起来。 “章益玖?难道是他?起草这份文件的时候,我和他商量过!我还给他看过!除了他,我想不出来,还有谁!” 曹昭礼恍然大悟,扭头看向大总统。 “难怪,这次这么重要的国会,他不参加!前段时间以解决战后未善事宜为名,自己跑了出去!一定是他!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他成了王孝坤的狗!” 大总统双目圆睁,指着电话:“给我……给我要他的电话……” 秘书拿起电话打了出去,线路终于接通,说了两句,慢慢回头:“大总统,那边说,章参谋长前些时日辛劳过度,体力不支病倒,这几天养病去了,他们也联系不到人……” 大总统的手微微发抖。 “好啊,好啊!一个一个,全都背叛我……” 半晌,他从齿缝里挤着说出了这一句话,突然,眼睛上翻,人直挺挺地往后倒了下去。 “父亲!” “大总统!” 众人冲了上去,书房里乱成一团。 这篇报道引发的舆论如同海啸,国民唾弃,不但令当日那些曾在文件上署名的当事人纷纷闭门不敢外出,接着,原定在两天后举行的国会也推迟了。 但这远未是结束。接着,一封出自佟国风口吻的代前总长王孝坤致全体国民的公开信,才将这一场因国会而起的风波掀至了最高潮。 王孝坤称他此前为顾全大局,本已决意老于乡野,不问世事,但没想到时至今日,大总统倒行逆施,他无法坐视不理,故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毅然发声,公开反对。 这封公开信发表的时候,苏雪至在王家已经住了几天了。 王庭芝这几天很安静,接受苏雪至对他做的一切检查,也没再嚷哪里不舒服,苏雪至放心了,也觉得自己没必要再留,这天就去找王太太,向她告辞。 王太太虽然还是不大乐意放人,但儿子这几天确实好了,自己也就没理由再强留,只好答应。 苏雪至便向王太太交待注意事项,正说着话,一个丫头又跑了过来,说王庭芝再次发病,这回比之前更严重,人都晕了过去。 王太太吓得差点跳了起来,一把抓住苏雪至的胳膊:“苏医师!你可不能走!你快去看看吧!“ 苏雪至急忙再次赶回到王庭芝的房间。果然见他躺在了床上,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苏雪至再次检查他的身体,检查完,翻了翻他的眼皮子,沉吟了下,转向神色紧张的王太太,让她带着人先出去。 王太太和一堆老妈子丫头围在床前,紧张万分,起先不肯走,但见苏雪至神色严肃,不敢违逆她的意思,只好退了出去。 等房间里没别人,苏雪至看着床上依然闭目一动不动的王庭芝,冷冷地道:“装够了没?再不起来,是要我锯开你的脑袋,看看你到底想搞什么名堂?” 正文 第 151 章 话音落下,王庭芝就睁开了眼睛。 果然,看起来他一开始的所谓身体不适就是装的。 难怪,毛病说来就来,说没就没,收放自如。 既然他没事,也不是自己的药出了问题,苏雪至彻底松气之余,心里头难免涌出被愚弄的恼怒之感。 “王庭芝你到底在干什么?你当你还是三岁小孩?装病耍人,很有意思?” 苏雪至质问他,语带怒气。 王庭芝一声不吭,坐了起来。 苏雪至因他之前负伤一事而对他生出的改观和好感,一下全都没了。 这就是吃饱了撑的,脑子里灌浆糊? 见他不说话,苏雪至也不想再和他掰扯了。她已经在他这里浪费了几天的时间。 她的语气转淡。 “好自为之。” 她丢下他,转身要走,王庭芝突然从床上跳了下来,几步追上,从后抓住而来她的胳膊。 “你是要回京师吗?你现在还不能回去!” 苏雪至停步转头,看了眼他拽着自己胳膊的那只手。 王庭芝松开了手。 “你有看这几天的报纸吗?知道京师那边现在怎么样了?” 曹家又出这样的丑闻,甚嚣尘上,这回还是铁板钉钉的实锤,京师这几天的情况,苏雪至当然知道些大概。 舆论方面,外界对曹家口诛笔伐。对外方面,据报纸的口风,“友邦”开始分化。有依然支持大总统的,也有开始转向王孝坤的。而军队方面,气氛也开始紧张。据说大总统的亲信在各种场合扬言,誓死追随到底。 “昨晚出了件大事。” 王庭芝走到桌前,拿了张报纸,回来递给她。 苏雪至接过,见是今天的早报,上面刊登了一则最新的消息。昨夜,刚被撤职的京师步军统领手下心怀不满,获悉曹昭礼在他位于杨树胡同的私宅里密会友僚,于是聚众冲击曹宅。京师警察厅和警备司令部获悉消息,当即出动人马,双方混战,曹昭礼趁乱骑马逃脱,遇到围堵,意外坠马,头部受伤。截止发稿之前,人还在医院里,昏迷不醒。 王庭芝解释:“和京师安保相关的部门有三个,警察厅、警备司令部,还有一个步军衙门,前两者是军警,步军衙门是军队,平时各司其职,互不干涉。但这个步军衙门的统领,是章益玖的人,出了那个事,曹昭礼撤人,改换他自己的亲信,那些人不干,昨晚就搞了这么一出。” “现在京畿一带风声鹤唳,昨晚下半夜,京师严厉宵禁,今天白天,连城门也都还关着,警察满大街在抓人。你现在不要过去!” 苏雪至看完报纸,放了下去。 “你为什么装病?” “……我……我开个玩笑……” 王庭芝看着她的脸色,吞吞吐吐,见她眉头皱了起来,忙改口:“我错了!我向你道歉!我就是……医生要我继续休养,我一个人这样待着,太无聊了。你也知道,我之前的那些朋友自从我父亲出事后,一个一个全都变了脸,对我唯恐避之不及。我就是想你能陪着我……” 他说完,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苏雪至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顿了一下:“王公子,你心情我可以理解,但你这样的做法,太过荒唐了。” “是,是,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会了……” 王庭芝诚惶诚恐,嘴里不停赔罪,点头如同捣蒜。 苏雪至摇了摇头。 “算了,没事最好。”她想了下,“京师现在既然局势紧张,那我先回家了。” 王庭芝不敢再留她,忙道:“我送你。” “不用!” 苏雪至打开门,等在外的王太太就问儿子的情况。 “您自己问他吧。我先回了。” 王太太抬眼,见儿子人已跟了出来,没事人一样,一把抓住了儿子的手:“庭芝你没事了?你好了?你到底是怎么了?你可吓死我了!” 王庭芝含含糊糊地搪塞了两句,这时,王家的一个丫头过来叫苏雪至,说有电话找她。 苏雪至去接电话。 电话是丁春山打来的,告诉她一个事,贺汉渚有急事,今天去了京师,让她先安心地在这边再待几天,等方便了,丁春山就送她过去。 “这个时候他为什么突然去京师?出了什么事?” 苏雪至立刻追问。 丁春山摇头:“具体我也不知道,贺司令他没和我说,就是叫我告诉你一声,他没大事,但京师这几天动荡,所以让你先不要过去。” 苏雪至说了声知道了,慢慢放下电话,出神之际,身后蓦然传来一道声音:“你在担心我四哥?“ 苏雪至回头,见王庭芝不知何时跟了过来,站在门槛上,两只眼睛盯着自己。 她没应,经过王庭芝的身旁,走了出去。 “我要是猜得没错,大总统现在四面楚歌,应该是快要顶不住了,想找四哥做中间人,和我父亲谈条件。” 她转过头。 “所以,你倒也不必担心。” “他不会有事的。” 王庭芝看着她,慢吞吞地说道。 贺汉渚当日抵达京师,秘密入了总统府。 他对于这座气势恢宏的建筑,自然不会陌生。 这一次,大总统将在他日常办公的正厅之中接见他。 他被礼官带领着,穿过一道两旁肃立着持枪警卫的幽静长廊,在靴子落地踏出的脚步声中,走到了那道高大的嵌着铜条的双扇门前。 礼官伸手,握住镀金门把,缓缓地推开门,低声请他入内。 贺汉渚走进这间气派而堂皇的巨大房间,看见大总统站在那张属于他独自所有的椅子之旁,正背对着门,微微仰头,仿佛在出神地看着什么。 在他的头顶之上,悬有一块牌匾,匾上手书天下为公四个大字。 他慢慢地转过身来,手扶着椅背,缓缓落座,抬手,指了指已经摆在桌子对面的一张椅子。 贺汉渚脱帽,躬身行礼后,走上前来,坐到椅中,将帽放在桌边,随即端坐,等待对面之人说话。 大总统的目光落在他沉静的脸上,注目良久,终于开口:“烟桥,知道我今天召你来,为了什么?” 他的脸色灰败,说话也不复往日的中气。 “请大总统明示。” “你跟我说说,你进城的时候,外头是怎样的光景?” 他顿了一顿。 “……我已经几天没有出去了。” “城门关闭,街市萧条,军警戒严,马队巡逻。” “如果我和王孝坤打,你觉得最后谁会赢?” “大总统想听我的真话吗?” “说。” “即便最后大总统你获得了军事上的胜利,你也做不了赢家。你能得到的,是更大的骂名。更何况,恕我直言,你想获胜的可能性,在我看来,不大。” 大总统呵呵了两声。 “我边上的人,现在有不少,要么效仿章益玖,望风转向王孝坤,要么不说话,两边骑墙。还有一些人,现在也是各有所想。” 他仿佛是在笑,面色却是惨淡无比。 “树倒猢狲散,本就是寻常事。” 大总统从椅中站了起来,手掌抚摩着椅子的把手,绕着椅背,慢慢走了几步,最后停下,双手抓着椅背,撑住身体,目光望向对面也跟着自己站了起来的贺汉渚。 “我可以离开,把这把椅子让给王孝坤或者他属意的人,但我有一个条件。” “大总统请讲。” “我有一份名单,上面的那些人,王孝坤必须保证两年之内,不对他们进行裁军,保留之前的所有待遇。” 他一顿。 “那些都是跟了我多年的人,现在无不主张力战到底。打起来,到时候,就算打不赢,他们也可以趁乱各凭本事,在地方浑水摸鱼,到底不算落得一场空。现在如果因为我的这个决定,令他们直接一无所有,他们不会放了我的。我就是想退,也退不了。” 贺汉渚颔首:“息战为上。我必代大总统转达。” “王孝坤那里,我就这么一条要求。另外,我有一项出于私心的要求,事在于你。” 贺汉渚等待,神色平静。 大总统闭目立了片刻,缓缓睁开眼睛。 “昨夜发生的事,你想必已经知道。药厂之事,我要你保证,就此彻底结束,往后,再不会生变数。” 他凝视着贺汉渚:“我就这两个条件,只要满足,我这里,一切可谈。” 贺汉渚沉默了片刻,道:“我已知悉。” 大总统点了点头,慢慢地吁出了一口气。 “烟桥,你还记得上次阅兵之时,我和你说我欲归乡种田吗,没想到,一语成谶。我和王孝坤斗了半辈子,棋差一着,最后还是败在了他的手里。” 他自嘲似地苦笑了声,转过身,望着头顶匾额上的那几个字。 “我年轻的时候,投身官场,专攻洋务,不敢讲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但那时,我是真的想干一番事业。后来官场入得越深,从政时间越久,便越是身不由己。你不干,有人干。你不走,别人会架着你走,你没法停下步子,否则……” 大总统猝然停下,一动不动,半晌,缓缓地抬臂,拂了拂手。 “罢了,何必和你说这些。你走吧。我这里,事已毕。” 最后,他喃喃地说道。 贺汉渚拿起桌上的帽,戴回到头上,朝着前方这道即将落幕的萧瑟背影微微躬身,随即转身,退了出去。 苏雪至回到住的地方,收拾自己的东西,傍晚,做了一顿简单的晚饭,天黑后,终于等到表哥叶贤齐回来了。 他的手里拿了几本书,进屋后,放下书,嘴里嚷着渴死了,咕咚咕咚喝了两口水,听到苏雪至叫他吃饭,乐颠颠地跑了过来。 兄妹坐下吃饭,苏雪至问他这几天有没收到舅舅的回复。 她已经毕业,接下来的主要事情会放在实验室的工作上,叶贤齐就计划追随已经出国的贺兰雪,打算重新留学,不但已经报名参加了教育部组织的今年秋考,前些天,他也给家里拍了个电报,说了想法。 “昨天收到了回复。” “舅舅怎么说?” “就仨字,要钱没。” 苏雪至一怔,虽然心情有些低落,但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舅舅这是对你有多绝望,这才这么回复。” 她取笑完,见叶贤齐面露恼羞之色,便又安慰他:“舅舅大概是怕你又三分钟热度,所以不信你。正好我这两天空,要么我给舅舅写封信,帮你说明一下情况……” 叶贤齐摆手。 “不用不用!他不认我,我也不稀罕他的钱!我靠自己,我要考取公费留学!今天起,我就一边做事,一边温习功课!雪至你等着瞧!不是我吹,以前我的功课很是不错的,就是我不想学医罢了!” 他自己既然下了这么大的决心,苏雪至当然予以鼓励。当天晚上,兄妹在一盏灯下,各自看书做事。就这样过了三天,丁春山找了过来。 他告诉苏雪至,她现在可以回京了。 苏雪至有一种感觉,或许已经发生了什么大事,只是目前为止,像她这样的普通人,还不知道而已。 不过,那些不是她的事,她也不必多问。 在耽搁了这些天后,终于可以回到试验场,这对于她来说,是最大的好消息。 她已经迫不及待了。 苏雪至和表哥道别,约好有空见面,让他有事找自己,随即带着早已收拾好的行李,回了京师。 抵达后她没入城,直奔西郊来到试验场。 她住的房间,余博士之前已经叫人收拾好了,落下脚后,她立刻就和大家一道投入了工作。 由于实验规模扩大,现在的工作量比之从前在学校的实验室骤然增加许多。虽然已经增添人手,但论繁忙的程度,完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苏雪至到来后,考虑到余博士原本身体就不大好,怕他太累,万一撑不住,两个年轻人小黄和小周又刚开始接触这方面的事,不是很熟练,就主动揽事,刚到的这一周,异常繁忙,几乎天天工作到深夜才休息。 这天傍晚,结束了白天的工作,她和余博士等人一起在小食堂里吃饭。 她和余博士还有老段坐在一起,一边吃饭,一般讨论着白天得到的实验数据。 小黄和小周很是关心最近的时事,两人凑在一块,看着今天委托伙夫外出采购食材时顺便带回的一份当日报纸。 没一会儿,小黄嚷了起来:“你们快看!有大新闻!新的大总统要就任了!” 几天前,京师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原曹大总统体恙,退位让贤,请回年初蒙冤下野的王孝坤,希望他能接替自己,担任大总统之位。但王孝坤以德不配位为由,坚决推辞,并举荐原副总统方崇恩上位,认为他是最合适的人选。国会顺利通过。就这样,方崇恩接替曹大总统,王孝坤则官复原职,仍旧担任他此前的陆军总长之职。 老段也来了兴趣,接过报纸,和余博士一起看新闻。 一旁小周说:“王总长高风亮节!以前我看报纸不是说他和方大总统有嫌隙吗?现在竟主动让贤!” 小黄也点头感叹:“是啊。倘若身居高位者,人人皆可做到如王总长这样大公无私,我中华复兴,何愁无望!” 苏雪至没说话,一边吃饭,一边继续看着摊在桌上的实验数据,这时,外头一个雇来干粗活的工人一溜烟地跑了进来,高声喊道:“苏先生!苏先生!外面有人来找你!” 苏雪至问是谁,工人摇头说不认识,只比划着手:“穿得很气派,说是大总统府的人!” 饭堂里的众人都停了下来,看向苏雪至。 苏雪至放下碗筷,走了出去,见一个身穿礼服的人带着一队卫兵,正等在大门之外,见她出来,脸上露笑,恭敬地道:“请问,您就是苏雪至苏先生?” 苏雪至略带戒备地打量了对方一眼,点头。 “鄙人姓胡,大总统府秘书室一等秘书,今天是奉上命,特意来此,为苏先生你送来请帖,邀苏先生你以贵宾身份出席明日的大总统就职典礼。地点就在大总统府。” 这个胡秘书说完,双手捧出一封烫金请帖,呈了过来。 苏雪至惊讶。 她虽然之前在医学大会上曾出过一点风头,但依然只是一个小人物而已。 凭了什么,会让这个新上任的方大总统对自己这样礼遇? 她的第一反应是和贺汉渚有关。 但很快,她否定了这个猜测。 这样的场合,他知道她不会感兴趣的。再说了,就算真的是他想让她出席这个典礼,他也不至于这么迂回,要通过大总统出面送请帖。 这不是他做事的风格。 胡秘书大约看出她的犹疑,笑着解释:“不知苏先生是否记得去年的阅兵式上,你救过一位营长?那便是大总统的侄儿。方府上下,至今仍记苏先生你的救命之恩。所以大总统派我送来请帖,请苏先生明日前去观礼。” 苏雪至终于想了起来。 她的心里还是觉着有些奇怪。新上任的大总统,必然日理万机,竟会记得这么一件根本不算什么的旧事,还特意派一等秘书送来了请帖?实在有点过于客气了。 她接过,躬身道谢。 胡秘书摆了摆手,道是职责所在,笑着告辞。 正文 第 152 章 余博士几人刚才也都跟了出来,远远地等在一旁,现在见那一行人走了,纷纷上来问情况。得知真是大总统府来了人,目的是特意邀她出席明日举行的就职典礼,无不诧异。 苏雪至稍作解释,说自己去年机缘巧合,偶然救过方家的侄儿,应当就是这个缘故,所以今日收到了请帖。 大家恍然。小黄和小周很是羡慕,又热烈谈论了一番,这才各自散去。 余博士和老段趁着傍晚的闲暇去附近散步纳凉。小黄和小周问苏雪至,要不要一起去打乒乓球。 前几天这里运来了一张苏雪至特意订购的乒乓球桌,供大家闲暇之时锻炼放松之用。苏雪至叫他们去玩,自己回到宿舍里,看了半晌的请帖,出来,到了办公室。 这里虽然位置偏僻,但因贺汉渚的关照,加上附近一带的别墅区本来就有现成的电话线路,所以申请的电话也已顺利架通,方便和外界的交通联系。 苏雪至想找贺汉渚。 她知道他人在京师,也猜他接下来的职务会有所调整,极有可能,往后他也会落脚在京师。但目前为止,她还不知道他具体的办公场所,便照着之前的约定,往丁家花园打了个电话。 这个时间,他不在家。 这在苏雪至的意料之中。 她向接电话的贺妈留言完毕,挂了电话。 在一处和大总统府隔了南北两条纵向大街的胡同里,有座面积很大的四方衙署。大门面阔五间,悬山大脊顶,进门可见一座巨大的影壁。 从外头看,这是典型的中式建筑,但绕过影壁,入目却是西式的建筑楼群。巴洛克装饰风格,又掺杂中国传统的各种古典纹饰。 天下脚下,寸土寸金。这座衙署却占地广阔,中西合璧,在京师的诸多衙门里独树一帜,气派无人能及。 这里就是陆军部的办公地点。 傍晚的这个时间,贺汉渚人正在总长办公室里。他对面的座中之人,便是刚被请回京师再次坐镇此地的老总长王孝坤。 方崇恩从万年老二得以上位,赖于王孝坤的举荐。而为了请回这位老总长,方大总统也可谓是三顾茅庐,尽心尽力。现在京师局面终于得以平稳过渡,恢复秩序,上下都在盛赞这二人的雅量,但明眼人心里却都门清,曹走了,但他的一些旧势力还在,这不过是王孝坤和曹的旧势力相互媾和的结果罢了。 至于孰强孰弱,一目了然。 方大总统就算称不上傀儡人,但想在王者归来的王总长跟前有所作为,恐怕不大现实。 从现在开始,这个地方的这间办公室,才是京师真正的策令发源之地。 王孝坤将一道用牛皮信封装的卷宗推到贺汉渚的面前,示意他打开。 卷宗封面,显示文件出自大总统府,抄送本部。 贺汉渚抽出内函,看了一眼。 这是一道关于裁撤原步军衙门和警备司令部,合并成立京畿卫戍司令部的命令。 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原本负责京师安全的三方部门变成一厅一部。警察厅照旧,其余权责,则全部归于即将成立的卫戍司令部。 “那两个部门早就该合并了,完全没必要分立!现在又闹出了这样的大乱子,再不裁撤,更待何时!往后警察厅不变,依然侧重治安,但军警和驻军合并,由你统一掌令,办公场所设在原来的步军都统衙门里,那里地方宽敞,和我这里也不远。” “怎么样,这个安排,你可还满意?” 这个消息,其实几天前就已在京师疯狂传开了。 这个新设的衙门,论头衔,并不响亮,但权重,位置关键,如同从前的九门提督,众人暗中推测最有可能的人选,应当就是贺汉渚。 他起立。 “多谢总长的信任和提拔。”他恭敬地道。 王孝坤笑着摆手:“你我情同父子,这回我能回来,你助我良多,说什么感谢的见外话。何况,不说私交,就事论事,无论从资历还是能力来说,这个职位,也是非你莫属。除了你,别人谁上,我都不能放心!” “烟桥啊,虽然名头一样,但这可不是天城的小衙门能比的了的。你现在是真正的手握重兵,京师的安全全部系在你的身上。你身居要职,须时刻谨记,权力大,责任更大!” 王孝坤语重心长地道。 “总长放心,我必全力以赴,不敢有半分的懈怠。” “好!往后有你和我同心协力,我再无后顾之忧!“ 王孝坤今天的心情难得的好,脸上笑容不断,又道:“明天老方那边是大场面,听说一并安排授勋仪式。你可谓双喜临门,伯父我提前恭喜你了。” 贺汉渚向他道谢,两人又闲话了几句,王孝坤叫他晚上一道去家中吃饭。 贺汉渚知道这几天王家又门庭若市,宾客往来,自然不会去凑这个热闹,婉拒后告辞,退了出去。 王孝坤起身,亲自将他送到走廊外。他请王孝坤留步,王孝坤便叫秘书送他。 贺汉渚脸上含着笑意,和遇到的与自己殷勤招呼的人不断地点头,一路到了大门外,上车后,笑容消失,吩咐司机直接回去。 他回了丁家花园,这时暮色浓重,贺妈正在厨房里忙活。他径直上楼,进了书房,脱下帽子,扯开外套领口处紧紧系着的几颗衣扣,又松了松衬衫衣领,坐进椅中,靠了片刻,伸手,打开了书桌上的一格抽屉。 一片黯淡的暮光,正从他身后的窗口里无力地透入。 抽屉里,一枚挂着根断绳的戒指,静静卧在一封带了些火烧痕迹的信上。 贺汉渚低着头,出神地望了片刻,又抬头,看向桌上的那架电话,最后他终于伸出手,握住了话筒,临提,却又停了下来,手握着话筒,犹疑不决。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贺妈来了,见书房里没开灯,探头进来,看了一眼,哎呦一声:“孙少爷你在这里啊!好吃饭了!这天都黑了,你怎么不开灯?就这么坐着,吓我一跳!我以为你不在里头呢!” 贺汉渚撒手放开电话,又随手关了抽屉,起身开灯,回头笑道:“贺妈,以后不用特意做我的饭,我应该没多少时间可以回来吃晚饭的。要是回来吃,我会提前打电话和你说。” 贺妈不禁失望,嘴里咕哝:“这样啊?往后你在这边做事了,我本来还以为你能常回来吃饭呢……对了!“ 她拍了下脑袋。 “看我这记性!一忙就给忘了。傍晚我接了个苏少爷的电话,他让我等你回来后,和你说一声,他有点事找你,请你方便的话,打个电话回去。” 贺汉渚人已经走到书房门口了,立刻回身,拿起电话,打了西郊场的那个号码。 苏雪至人就坐在电话旁,就着头顶的灯,一边看着资料,一边等着电话。听到铃声响起,接了起来。 “是我。” 他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 “我刚回来。贺妈说你找我?” 他居然这么早就回了丁家花园,说实话,苏雪至有点意外。 本来,她已经做好了再多等几个小时的准备。 “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 她把傍晚收到总统府请帖的事讲了一遍。 “那位秘书说,因为去年我救过大总统的侄儿,所以现在送来了请帖。我想问下你,是你让那边给我送的请帖吗?” “不是我。我正想问你有没有兴趣,要不要来。要是想,我就带你一起过去。” 苏雪至顿了一下。 “不是你,那你知道那边为什么对我这么礼遇吗?请我去就算了,那个来送请帖的人姓胡,还是位一等秘书。虽然我对总统府的内务职位不大清楚,但让一个一等秘书来给我送请帖,老实说,有点不合常理,过于郑重其事了。” 贺汉渚安慰她:“去年你救的那个营长是那户人家的独子,方崇恩大概对你很是感激,一直记着,现在客气些也不算什么,你不必多虑。” 苏雪至听他这么说,也就作罢了:“好吧,随它去吧。” 贺汉渚立刻道:“那么明天我来接你?” 苏雪至答应,向他道了声谢。 “没事。” 贺汉渚挂了电话,站在桌前沉吟着。 贺妈等在门口,再次喊他吃饭,见他没反应,进来,又喊了一声,接着说道:“孙少爷,苏少爷以后是不是也在这边做事了?小姐走了,可以让他来这里住,我给他做饭吃,照顾他……” 贺汉渚回神,让贺妈先下去,说自己等下就去吃饭。打发走人,他再次拨了个号码,打到总统府的秘书室,让人去叫胡秘书。 明天就是新一任大总统的就职典礼,胡秘书这个时间还在安排着各种事情,正忙得不可开交,听手下人说贺汉渚打来电话找他,忙过去接。 “哎呀,真的是贺司令你啊!您可是大忙人,这会儿怎么有空,想到给我打电话?”胡秘书十分亲热。 贺汉渚笑着和对方寒暄了两句,最后通完话,他慢慢地放下电话,眉头微蹙,心里涌出一阵怪异至极的感觉。 他在书房里踯躅,心事重重,贺妈再次噔噔噔地上了楼。 她这回敲门,却不是来催他去吃饭的,告诉他说,王庭芝来了。 正文 第 153 章 “叮铃铃——” 桌上的电话铃声忽然大作。 贺汉渚示意贺妈先帮自己去招呼王庭芝,拿起电话。 “司令,是我。” “木村今天从外地回到天城了。就在刚才,傅明城应该也是收到了消息,出城去找他了。” 豹子的声音,从电话的那头,传入了贺汉渚的耳中。 …… 同一时刻,在天城的城南郊外,木村宅邸。 木村到了家,洗去旅途的风尘,换了身衣物,便坐在了后舍的书房里,静静等待。 天黑之后,那个村民打扮的送柴人来了。 和以前一样,来人放好柴火,进了后舍,跪坐到了木村的对面,见礼过后,开始向木村禀告前段时间他不在的时候发生的事情。当听到医学校里那个听命做事的学生已被顺利除掉,木村微微点了点头。 他们口里的学生,便是高平生。 高的家境清贫,在考取医学校,来到天城这种花花世界之后,受到的冲击,可想而知,他自尊心又高,平日生活有困难,也不愿向人求助。两年前,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得知清和医院招募人员献血,可获得报酬,于是悄悄前去报名,由此进入木村视线。木村安排手下接触对方,利用金钱和留学的诱惑,顺利地将高控制,变成间谍。 木村起初发展高,只是出于广撒网的考虑,并没有特定的目的。为长远考虑,他的手下,像高这样的间谍,远不止一个。后来,苏雪至出现,引起了木村的注意,他开始指使高刺探苏雪至的情况。在火灾事件过后,苏雪至的实验室就搬迁了,木村费尽心机获得的样本,最终也被证明只是普通的血清。经过这件事后,木村担心对方起疑,于是除掉了高,以彻底免除后患。 村民看着木村的脸色,迟疑了下,又继续禀告:“还有一件事,但不是好消息……” “说!”木村见手下吞吞吐吐,眉头微皱。 村民知道隐瞒不了,据实交待:“医学校毕业典礼的那天,傅明城照计划,原本应该到场,但他却没来。我不放心,派人查了下,果然出了事。我们安排在他身边监视他的一个秘书行事不慎,被他觉察了。您没回来的这些天,我一直在打听消息,但始终没有后续,我担心已经供出了您……” “蠢货!” 木村大怒。 “你们是怎么做事的?竟会如此不慎?” “非常抱歉!但迄今为止,我还是没法回答您的这个问题。我派去的人可以说是我手下当中非常能干的一位,在傅氏也做了多年的事,所有人都以为他就是中国人……” 木村的面色阴沉无比。 村民明白他现在的心情。 针对他极其关注的那个实验室的刺探工作,现在已经陷入停顿,没有进展。就在不久之前,又发生了一件意外。和木村私交密切的土肥将军回国述职,没想到军舰刚刚出港,当夜发生爆炸。 将军的意外身亡,不但于国是个巨大的损失,这些天木村离开天城,就是去和刚到来的接替土肥将军的人秘密见面,而且,对于木村个人而言,也是痛失挚友。他的悲恸可想而知。 村民再次重重叩首,谢罪:“是我无能!请您原谅!” 这时,庭院的前方发出一阵动静,仿佛有人来了。 村民起身,推开门,探身出去,听了下声音,转头道:“傅君来了!他一定是来向您发难的。怎么办?” “来了也好,我也正想和我的挚友见个面。” 木村的神色已经恢复平静,淡淡说道。 …… 贺汉渚和豹子打完电话,挂了,快步出去,下了楼梯。 王庭芝正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在翻着报纸,见他现身,站了起来。 贺汉渚笑着问他怎么突然过来了,是不是有事。 王庭芝走过来,笑道:“没什么事,我是没地方吃饭,来四哥你这里,看看能不能蹭饭吃。” 贺妈和王庭芝很熟,一听,乐了:“王公子你开玩笑吧?你会没地方吃饭?” 王庭芝笑嘻嘻地道:“我说的是真的。我家里现在一天到晚,全是人,根本不是人能待的地方,我实在受不了,就来四哥这里了。” 他转向贺汉渚,“就是不知道四哥你欢迎不?” 贺汉渚笑了:“欢迎之至!你来得正好,我一个人,正好没胃口。” 贺妈也高兴得很:“王公子你快来,我这就去给你添副碗筷!” 贺汉渚带着王庭芝进了餐厅,招呼他落座,两人一起吃饭。 王庭芝看起来似乎真的很饿,吃了不少,吃完,放下碗筷,称赞饭菜好吃。 “王公子你要是不嫌弃我的手艺啊,以后尽管多来!随便什么时候都行,我给你做饭吃。” “谢谢贺妈!你的手艺最好了,实话说,我家的厨子,真该拜你为师,好好学学!那我以后就不客气了。” 贺妈戴着高帽,乐呵呵地去准备茶水。贺汉渚领着王庭芝出来,回到客厅再次落座闲聊,问他身体恢复得怎么样,往后有什么打算。 王庭芝说身体已经差不多了,至于往后做什么,现在还在考虑。 贺汉渚点头:“不急,先养好身体,事情等想好了再定。” 贺妈过来倒茶,王庭芝喝了一口,又夸她的茶泡得好,贺妈更是高兴,贺汉渚就坐在一旁,耐心地等着王庭芝和老妈子说完了笑,起身道:“庭芝,你跟我来一下书房,有个小事。” 王庭芝哦了一声,慢吞吞地站了起来,跟着他上了楼,入书房,不待贺汉渚开口,他忽然抢先道:“四哥,其实我来,也是有件事想和你说。” 贺汉渚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坐,自己也坐了下去。 “什么事?” 王庭芝不坐,走到了他的面前,停下。 “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子,我想追求她,是认真的!我希望四哥你能支持我。” 贺汉渚一怔,随即笑了,挑了挑眉:“你先说一下,你和陈家小姐的婚事怎样了?” 王庭芝道:“退婚了。陈家之前不是一直想悔婚吗,还叫人拿生辰八字说事。我母亲今天叫人和陈家谈好了,过些时候,就用这个理由解除婚约,算是给他们留点面子。” “之前家里安排订婚的时候,四哥你也知道的,我无所谓,娶谁都一样,所以由我母亲办了。但现在不一样,我有了想追求的人,所以于我个人而言,这门婚事,就算家里没退的打算,我也不可能再点头了!” 他又解释了一番,语气坚定。 贺汉渚颔首。 “事情解决了,就没问题。” 他放松地靠在了椅背上,望着王庭芝。 “那么说说吧,你看上了哪家小姐?怎么想到要我的支持?” 王庭芝微笑道:“我喜欢的那位小姐,她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最有风度,也最聪明的一个女孩……” 他一顿,想了下。 “四哥,你知道莎士比亚有出戏剧叫做罗密欧和朱丽叶吧。罗密欧是这样赞美他的心上人的:要是她的眼睛变成了天上的星,天上的星变成了她的眼睛,那便怎样呢?她脸上的光辉会掩盖了星星的明亮,正像灯光在朝阳下黯然失色一样。” “在我眼中,我喜欢的那位小姐,她的美丽和动人,远胜罗密欧眼中的心上人。” 贺汉渚哈哈而笑。 “庭芝,你是勾出了我的好奇心了。到底哪家的小姐,能把你迷成这个样子?” “她姓苏。” “苏小姐?京师有哪位苏小姐有这样的魅力?” 贺汉渚想了下,摇了摇头。 “是四哥孤陋寡闻了。或者,不是京师里的人家?” “她名叫雪至。苏雪至。”王庭芝凝视着贺汉渚,微笑着道。 贺汉渚的身形一定,看着王庭芝,脸上的笑容僵住。 “四哥,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这件事,小苏他其实是个女孩子。一直以来,她都在女扮男装而已!她大约至今也没告诉你这件事,但我,确实是知道了。” 贺汉渚终于回过神,迟疑了下:“你怎么知道的?什么时候的事?” “机缘巧合吧,恕我不便说明,但我可以肯定,她就是女孩子!” 贺汉渚沉默了片刻,忽道:“她身份的事,除了你,别人还有谁知道?” “四哥你放心,这一点,我可以用人头向你保证,除了现在告诉你之外,我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 书房里安静了下去,片刻前的轻松气氛消失,空气仿佛也凝重了起来。 王庭芝再次开口。 “四哥,你还记得我以前就告诉过你,我喜欢她吗?” “那时候,我以为我喜欢上了一个男人,我很矛盾,很痛苦,那时候,四哥你当然也不知道雪至她是女孩子,你叫我放弃,所以,我听了四哥你的劝告!“ 王庭芝注视着后来便如同失了声的贺汉渚。 “我做梦都不敢想,她原来是女孩子……不对,我好像也曾告诉过四哥你,其实我真的梦见过她是女孩子。我记得四哥你当时还笑话我。以前我根本不敢想象,会有这样的事情!原来她竟真的像我做梦梦到的一样,是个女孩!四哥,你难道不该恭喜我吗?” 贺汉渚的肩膀动了下,微微扯了扯嘴角。 王庭芝仿佛半点也没觉察他这笑容的勉强,继续说道:“四哥,我真的喜欢她,我做梦都在想她。你无法想象,当我知道她其实是个女孩子后,我当时的心情是怎样的!” 他的神色激动,顿了一顿。 “四哥,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上战场吗,因为我想改变,想做一番事业。我没敢指望能像四哥你这样出色,但我也想好好做事,真的。我想让她知道,也让四哥你知道,我不是只会混日子的人,需要的时候,我也能做正事!现在,将来,我可以的!” “四哥你刚才不是问我,为什么想要求得你的支持吗?” “你们是亲戚,苏家家世清白,她自己又这么出色,我父亲本来对她印象也很好。我家里本来希望我能娶兰雪,不成,现在我如果能追求到她,我的父亲绝对不会反对的。” “这就是我想要求得你支持的原因。有四哥你的允许,允许我去追求她,我才能跨出第一步。” “四哥,我知道你一定在为我高兴,你会支持我的,对吧?” 王庭芝的目光盯着贺汉渚,最后,如此问道。 贺汉渚没立刻说话,抬手,揉了揉额头,他慢慢地站了起来,走到窗前,推开窗户,面向窗外立了一会儿,终于转身,开口:“大总统府的胡秘书亲自给她送了请帖。听说是你找过方大总统?” “是。”王庭芝承认。 “别人不配,但她配得上这样的礼遇!这是她该得的!她救过方家侄儿,也救过我,不过是让胡秘书去送个请帖罢了,算得了什么?” 贺汉渚再次沉默了下去。 “四哥,我也没有忘记你上次告诫我的那句话——” “你说,我和她不是同道人。我那时候没想明白,现在我想告诉你,她是女孩子,那么,不管是不是同道,如果我能追求到她,将来无论遇到什么困难,我必克服,竭尽所能!” “不同道又怎样?没有什么能阻止我想和她在一起的决心!这是我的决心!” “四哥,你会支持我的决心,至少,不会反对我去追求她,对吧?” 王庭芝语调铿锵,盯着前方的缄默之人,一字一字地问道。 王庭芝等了片刻,面上露出欣然之色。 “四哥你不反对,那我就当你同意了。她现在做事的地方,我也知道,进城很不方便。既然四哥你已经知道她收到请帖了,不知道有没和她约好去接她?四哥你的事情多,明天还是由我代劳吧,请四哥给我这个机会,也请放心,我保证接送!” “谢谢四哥请我吃饭,我没别的事了,您忙吧,我不打扰了。” 王庭芝笑着,微微躬身,告辞。 他握住门把手,看了一眼对面那道立着的身影,轻轻合上了门。 门被带上,闭合。 走廊里离去的脚步声十分轻快,渐渐远去,终于,彻底地消失在了耳畔。 贺汉渚依然那样立着,良久,一动不动。 他好像明白了,为什么那天王庭芝一反常态地央求她喂药、喂水。 他也终于明白了自己当时的感受。 那不是别的什么,是醋意。 是的,现在,贺汉渚明白了。 他那会儿是在嫉妒,他不想看到她对别人有那样的亲近对待,哪怕那个人是王庭芝。这是一种他自己根本无法控制的感觉。 就在刚才,话已不知几次地涌到了他的喉头。 他想打断王庭芝的叙述,想对他说,那个叫苏雪至的女孩,她是自己的人。 然而,就是如此简单的一句话,对着王庭芝,他却说不出口。而到了后来,他感到吃惊,乃至羡慕王庭芝的决心和他发出的那关于决心的铿锵宣言。 无畏而无惧,炙热得如同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面对这样的表白和决心,这个世上,应该没有哪个女孩能做到完全的无动于衷吧? 正文 第 154 章 村民迅速离去。 木村整了整衣裳,端坐,凝神,听着外面传来的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很快,脚步声停在了门外,接着,移门开启,傅明城出现在了门口。 他没立刻进来,停在门外,目光看向坐在榻榻米上的木村。 木村抬起头,脸上带笑,起身下榻迎接。 “明城!你的消息可真灵通,我才回来,刚坐下,一壶茶还没泡好,你就来了!来得正好,快坐下!我记得你以前在日本的时候,喜欢喝我们的青茶,我这趟出去,带回了顶级的宇治茶叶,正想请你来品评……” “有劳记挂。“傅明城冷冷地道。 “木村先生,看来你对我真的极其用心,出去了,不但替我记着茶叶,还不忘在我的身边留下你的人。你是在帮我办事?” 木村神色自若,脸上依旧带着笑容,走到傅明城的身前,作势邀请:“来了,何不入座?有话慢慢说。” 傅明城盯了他一眼,压住心头的怒气,上榻入座。 木村跟着回到位置上,一边煎茶,一边笑着闲聊:“明城,你在我们日本游学多年,想必知道,日本青茶以玉露为绝。现在我煎的,就是最上品的玉露。据说它最早是天宝六年京都的一座茶园里采摘得来的茶叶,烘培出来,形状若露珠圆润,于是得名玉露。冲泡不能用高温沸水,遇到沸水,茶叶的苦涩会被激发,破坏它的甘甜……” “木村先生,我怕是无福消受你的玉露了。你在我的身边安插耳目,你怀了什么目的?” 傅明城面带着隐忍的怒色,语气生硬,打断了木村的侃侃而谈。 木村收了脸上的笑容,低头,神色严肃,作诚恳道歉状:“对不起,我承认,我确实在你身边安排了我的人。请明城你接受我的道歉,见谅!” “你,我的老师,忘年交,挚友,良医,我一直以来无比尊敬的学者!我想请你告诉我,除了我所知道的这些身份之外,你,到底还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盯着对面的木村,咬着牙,最后,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问出了这句话。 木村道完歉,神色便又恢复自若,傅明城的目光逼视之中继续不紧不慢地泡着茶,最后倒了一杯,双手端着,奉到傅明城的面前:“来,尝一尝。” 傅明城纹丝不动。 木村慢慢地放下茶杯,和傅明城对望了片刻,开口道:“你不接受我的道歉,我深感遗憾。我这么安排,没有别的目的,只是出于对你的帮助。” 傅明城再也忍不住了,冷笑出声:“木村先生,我在贵国生活学习多年,对贵国之人,有一感觉,那就是表面有礼,实则恬不知耻,并且往往毫无自知,视无耻为正常。从前我以为你是个例外,现在我才知道,你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木村面不改色:“我们相交多年,很遗憾今天从你口中听到这样的话。用你们中国人的话来讲,明城你是要和我割席分坐了?你能有今天的地位,难道一点儿不记我的情?” 傅明城皱眉:“你什么意思?” “杀了你兄长的那位护士江小姐,她也是我的人。” 傅明城一震,目光蓦地定在了木村的脸上。 木村显然对他的反应十分满意,替自己斟了一杯茶,送到鼻下嗅了下茶香,喝了一口,这才道:“没有我的精心安排和助力,明城,你能这么顺利地从傅太太和你那位不幸死去的兄长手中夺得傅氏的一切?所以,我说你应该记我的情,难道不对吗?” 傅明城的眼皮子跳动,手掌在桌下紧紧地捏成了拳。 他死死地盯着面前的木村:“你!到底想干什么?” 木村不慌不忙,继续说道:“去年你的兄长身亡,外界原本以为是件意外,没想到那位苏雪至火眼金睛,认定是件谋杀案,从而令你变成了不幸的嫌疑人。不幸中的万幸,最后终于查明,是护士江小姐和你妹妹合谋杀的人,她们是凶手,与你无关。就这样,你不但洗刷罪名,还成为了这件谋杀案的最大得利者,你顺利地继承了你父亲的遗产,变成了新的傅氏船王。但是——” 木村一顿。 他起身下榻,走到一个柜子前,从里面取出一个信封,走了回来,推到傅明城的面前。 “你先看看,这是什么。” 傅明城取出里面的信,只扫了一眼,他便僵住,猛地抬起头。 木村一笑,从他手里拿回了信件:“江小姐在畏罪自杀前,曾留了信,承认自己是凶手,并解释了杀人的动机。但是你大概不知道,她在自杀前,还在我这里留了这另外的一封遗书。明城,如你所见,她在遗书里说,她其实是受了你的暗中指使,这才谋划杀死你的兄长,而她最后的自杀认罪,也全是被你所迫……” “荒唐!无耻!一派胡言!” 傅明城勃然大怒,站了起来,将面前的矮桌一下就掀翻了,茶具和桌上的杂物稀里哗啦地落到地上,一片狼藉。 木村神色不动,看着对面愤怒的傅明城,扬了扬手里的信。 “倘若现在,这样的一封遗书再次公开,明城,你觉得你可以洗脱干净,让所有人都相信你是无辜的吗?” “木村,你到底居心何在?你来中国开办医院,救死扶伤,周小玉的村人,到现在还把你当成救命菩萨看待!我万万没有想到,你伪善的外皮之下,内里却是这样的阴险!你想威胁我?我告诉你,我这就揭开你的面具,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你的真实面目!” 木村摇了摇头:“明城,你现在的情绪太过激动,头脑一时失控,考虑事情不周,还是我来提醒你吧。” “你和你的父亲感情深厚,他是被你的长兄气得中风而倒下的,最后医治无效,这才去世,令人无比痛心。不但这样,你的长兄和傅太太一族还对你进行无情的诸多打压。一旦傅氏被你的兄长接管,你将会被扫地出门。论杀人的动机,谁会比你强烈?你现在可以不承认,将关于我的真相公布于众,固然,我从此将失去立足之地,但你呢?你以为别人会相信你?清醒吧!这封信公开的唯一结果,就是你会变成一个自己躲在后面,操纵情妇和妹妹来杀死兄长从而达到争夺财产目的的凶手!到了那个时候,你以为现在缩着苟活的傅太太和她的族人会毫无反应?我告诉你,到时候,你不但位置不保,你还将身败名裂!问问你自己,你承担得起这样的后果?” 傅明城目眦欲裂,手在微微发抖,却是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了。最后,他慢慢地,有些无力地又跌坐了回去,低下头,双手撑住额,手指深深地插入了头发之中。 “你是间谍,身份不低的间谍。” 良久,他缓缓地抬起面色苍白的脸,盯着木村,用嘶哑的嗓音说道。 木村凝视着傅明城。 “你可以替我冠上这样的身份,虽然在我自己看来,我绝不是你眼中的那种人。我对你友情如故,并且,倘若我没有仁慈和同情心,我也不会从医的。我对病人,对周小玉那样的孩子的关爱,完全是出于我的真心实意。我们两国是近邻,一衣带水,你们中国的现状,相信你应该清楚。你们如同一个病入膏肓倒地不起的巨人,我们现在要做的事,是帮助你们,扶持你们,最后达到友好共荣的目的……” 傅明城呵呵冷笑了一声。 “说吧,你埋藏得这么深,处心积虑和我交往,到底图谋什么?” 木村做了个遗憾的表情。 “现在,我只想请你帮我一个小忙。” 傅明城冷冷地看着他。 “苏雪至前段时间回了趟叙府,去替一个在当地很有身份的神秘的江湖帮派头领治病,你应该也知道这件事的。据我所知,在他之前,德国医生鲁道夫教授也去过,束手无策,这是一种绝症。但在苏雪至去了之后,那个帮派头领竟然痊愈了!不但这样,苏雪至接着又治好了从战场上下来的王家儿子王庭芝的血液感染症!我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他的手里有一种现在只有他自己掌握的新药!” 木村说到这里,双目闪闪发亮,脸上更是控制不住露出了激动的神色。 “明城,你也是学医的,你应当清楚,如果真的如我所想那样,苏雪至的实验室里制造出了一种能够治愈败血症这类绝症的新药,那么这对于医学而言,意味着何等震撼的重大意义!但他十分谨慎,防备很严,现在,连实验室也搬迁到了京师的西郊,那里还有士兵驻守,外人没法靠近,但你却不一样!“ “你是实验室的最大资助人,你完全有理由出入。你尽快替我弄清楚他实验室工作的内容,他之前用来治病救人的,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药物!” 他刚才提到苏雪至的时候,傅明城的脸色就再次变了,等听完,他禁不住再次发怒。 “我明白了!之前实验楼的那场火灾,就是你动的手脚!” 木村不言,只看着他。 傅明城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闭目了片刻,睁眼。 “如果我不答应呢?”他咬牙,从齿缝里挤出这一句话。 “你放心,我们是相交多年的朋友,我请你帮我的忙,你实在不想帮,我也不会怎么样。至于苏雪至……我也相当欣赏这个年轻人,这一点你知道的,我当然不会为难他。但是——” 他语调一转。 “别人,比如,我的某些同僚,他们万一知道消息,会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我就不敢担保了……” “木村!“ 傅明城脸色再变,厉声喝道:“我警告你,你要是敢动她一根头发,我不惜代价也不会放过你的!” “所以,我才诚恳地希望你能出面,帮我解决这个问题。” “明城,我是你的朋友,我也是你父亲的老朋友。我的为人,你多少也是知道的。我绝不是个嗜杀的人。只要你能帮我拿到他实验室的样品或者相关资料,我保证,他做他的事,我做我的事,我绝不会打扰他的研究和工作。” “拜托了!” 木村向僵坐着一动不动的傅明城行了一礼,语气是无比的诚恳。 …… 关于大总统就职的庆典安排,今天分为两部分内容。 第一部分是公开的庆典,大总统将在京师的中央公园面向国民和来宾发表公开就职演说。第二部分则安排在大总统府。当天晚上,非受邀者不能入内,集齐各国公使、领事、京师各部门的首官、要员,政坛军界的新老人物,以及各界名流和著名富商。 打个不怎么恰当的比方,要是今晚这个地方丢下一个炸弹,恐怕明天全国就会乱成一锅粥,说战乱再起,也毫不夸张。 苏雪至今天依然在西郊的试验厂里,工作了大半天后,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和余博士等人交待了一声,便出来,换了身衣裳,收拾了下自己。 知道进到这里的最后一段路没法行车,她也不想耽误贺汉渚太久,便打算自己步行先到路口,这样,等他到了,不必再进,可以马上接到自己。 她算好时间,走出来,经过大门,和负责守卫的一名卫兵打了声招呼,出去走了没多远,看见前方的路旁立着一个青年男子,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看着是在等人的样子。 王庭芝? 苏雪至有点意外,停下了脚步。 王庭芝早就看到了她,冲她挥了挥手,喊了声“雪至”,随即快步迎了上来,解释:“我和四哥说好了,改成我来接你。我其实早就到了,怕进去打扰你工作,就在这里等你。” 苏雪至信以为真:“劳烦你了。其实他要是有事,说一声,我自己也可以进城的,不必麻烦你。” “能来接你才是我的荣幸。我们走吧,车已经停在外面了。” 他显得十分愉快,笑容满面地说道。 苏雪至见他这么说,也就不再虚礼客套了,点头,和他同行,来到路口。 王庭芝抢着替她开了车门,等她上了车,自己跟入,坐定,面上含笑,吩咐司机道:“进城!” 正文 第 155 章 中央公园本是皇家的社稷坛,属于紫禁城的一部分。这样的一个园林,对于平民百姓而言,原本是个禁地。但现在,继开放变为公园之后,新任的大总统也开了一个先河,为表大总统府的公开和亲民,今天选择在这个地方做他的公开就职演讲活动。 自然了,虽号称公开,也不可能不加筛选地让所有人都自由进出。那样的话,这里恐怕变成菜市场,当场就要被挤塌了。所以今日有幸能够进入公园近距离参加仪式听取大总统演讲的,除了官员和嘉宾之外,剩下的与会者,也都是特定的人群,譬如,京师里的诸多中高级学校里的学生、公务人员以及有在册登记的正当商人等等。 但即便这样,当天的公园附近还是人山人海。全城没事的老百姓几乎都跑来看热闹了。京师警察厅为了维持秩序保证安全,如临大敌,出动了几千人马,在各处设岗巡逻,防范未然。新成立的京畿卫戍司令部则派出便衣,负责重点区域和人员的安全。 方大总统在做完他的讲演之后,大约是受到了现场热烈情绪的感染,没有按照原计划立刻返回,而是留了下来,和民众继续进行互动活动。现场发出的鼓掌和欢呼声传了出去,外面陆续竟有不下数十人妄想借着各种偏门偷溜进去,当然,无一例外全部被警察当场逮捕。带走的时候,那些人不停挣扎,哭嚎求饶,说自己只是想进去看一眼热闹,不是歹人。不但如此,又不断地有人跑去找公园大门口的执勤警察报案求助,或说身上钱财被小偷顺走了,或说小孩走丢了,还有蠢闲之人,为了挤占位置,相互口角,乃至叉脖子、打架。总之,里头热闹,外面也跟着闹腾。中央公园的附近,简直像是开了一场特大的庙会。 这个时候,贺汉渚人就在公园的活动中心里。 在他前方不远的地方,大总统被热情的学生和群众包围着,他不停地和人握手。记者跟在一旁,也不停地拍照。欢声笑语,人声鼎沸。那些随同大总统来此的官员们本是预备要走了,见状,面面相觑,只好继续等待。 贺汉渚看着周遭的一切,神色淡漠,仿佛置身事外。 新上任的京师警察厅总监吴大用过来了,将他请到一边,擦了擦因为紧张和忙碌而憋出的满头大汗,低声道:“贺司令,能不能劳烦你,请大总统尽快结束这边的公开活动?我人微言轻,也轮不到我开口,但人实在是太多了!万一出个什么意外,我怎么向王总长交待?再说了,本来也没这样的活动安排。照计划,大总统现在应该回去了!” 王总长本人没来参加中央公园里的这场公开活动。 贺汉渚便叫手下把大总统府负责今天现场事务的总理官叫来。总理官听完吴大用的请求,看了眼贺汉渚,连声答应,接着奋力挤进人群,附耳到大总统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大总统远远地望了一眼贺汉渚,收回目光,和对面的民众挥了挥手。总理官便高声宣布活动结束。现场一片惋惜之声。伴着热烈的欢送掌声,大总统在一众护卫人员的簇拥之下,离开公园回往大总统府。 丁春山也在现场,自然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方大总统甫上任,向王孝坤发起的一个小小的叫板而已。 不过,这种大总统和王总长之间的微妙关系,和自己毫无相干。 他现在更关心另外一件事。 他看了眼时间,中午十二点半了。 这边上午的公开活动结束后,下午和晚上的总统府庆典,才是今天的重点内容。 庆典开始的时间,定在下午三点。 照本来的安排,大总统将会在中午十二点前结束活动,然后,他的上司也会脱离大队,离开这里。 他要亲自去西郊,接小苏进城。 现在已经超时了。丁春山起初以为这是起因于大总统的延迟。但现在,大总统人都走了,上司却依然只字不提,好似忘了这件事。 所谓皇帝不急太监急,大约可以描述丁春山现在的心情了。 虽然去接小苏这种事吧,确实不算重要,只能说是一件琐事,但是…… 万一上司是因为太忙,一时给忘了,自己又是知道的,若不提醒下,等他过后想起来,难保不会怪到自己的头上…… 鉴于之前的几次经验,丁春山现在真的有点阴影。反正只要牵涉到小苏,别管是大事还是芝麻绿豆的小事,小心点,总是没错的。 丁春山就上去说:“司令,不是说要去接小苏吗?要是你没时间,我可以替你去。” “那边路有点远,再不出发,我怕要来不及了——” 他又贴心地提醒了一句。说完,见上司扭头,仿佛在眺望西郊那个在这里根本就看不到的地方。 “不用了。庭芝已经去了。” 片刻后,他闷声说了一句,掉头走了。 原来如此。想必是王公子热心在帮上司的忙。 丁春山放了心,便跟着离去。 苏雪至和王庭芝抵达了大总统府。 快三点钟了,这个时间,在这座宏伟堂皇的府邸里,已经差不多集齐京师最有地位和权势的所有人了。 昨天那个来给她送请帖的胡秘书亲自替两人带路。一路进去,遇见的所有人,几乎毫无例外,不管平日有无交情,人人都和王庭芝热情招呼,奉承之意,表露无疑。 胡秘书将二人带入即将举行授勋仪式的东厅礼堂。里面现在已是人头济济,全是衣冠楚楚的男人,有穿军装的,有穿西服的,也有身着长袍马褂的。但不见女宾。已经到来的女宾,现在都聚在西厅的清晏堂,等这边的的活动结束,那边的招待会才会开始。 胡秘书将两人引到了前面的座位旁,笑道:“二位小爷,你们的位置!” 王庭芝在周围投来的目光的注视下,漫不经心地坐了下去。 苏雪至停住了。 礼堂这前几排的位置,椅上皆用红色铭牌标注了就座人的身份。后面的位置则没有这样的限定,嘉宾可随意就座。 这个位置太靠前了,且居于中心。隔着不远的前头就是大总统、王孝坤等人的位置,她还看见了贺汉渚的铭牌。 这个地方,王庭芝或许可坐,她却不适合。 “你费心了。我到后头坐,也是一样。” 苏雪至朝胡秘书道了声谢,转身离去。 王庭芝扭头,看着她走掉的背影,跟着便站了起来。 “那我也坐后头去。” 在众人的注目之下,他神色自若地跟着苏雪至来到后头,捡了个空位,坐了进去。 三点钟,在这个礼堂之中,顺利地进行了一场盛大而隆重的特别活动。大总统为在不久前结束的那场南北战事里立下了功勋的人员授勋。王孝坤也亲自来到现场,全程观礼。总共有十几人获得了各种不等的殊荣,其中最引人关注的,自然就是贺汉渚了。 他的战功无须多说,今天获得这样的国家荣誉,是众望所归。他也是今天压轴接受嘉奖的功臣。方崇恩替他授勋后,王孝坤笑容满面,在台下一边点头,一边起立。在他的带动下,最后全场起立,掌声雷动。 仪式结束,大总统府的总理官宣布招待会开始,请诸多贵宾移步西厅的清晏堂。 王孝坤一向不参加这种非正式的招待活动,人尽皆知。他鼓完掌,和方崇恩说笑了两句,祝贺他的就职,随即辞别。 方崇恩送他,走了几步,笑道:“今天的有功之臣,其实还少一位。庭芝在刘家口一战中立下的功劳有目共睹。烟桥为人公私分明,人尽皆知。庭芝在战中是烟桥的部下,他都不止一次地替庭芝上报申功,总长你却再三推拒,致令庭芝最后竟无寸功在身。老实说,总长你对庭芝要求太高了,于他而言,未免不公。” 跟从在旁的众人附和,有称赞王公子的,也有替他抱不平的。王孝坤便笑着摆手。说话间,早有人将王庭芝叫到了跟前。王孝坤教训儿子:“是不是你跑到你四哥还有大总统跟前叫屈的?就这么点微末之功,有什么资格邀功?” 王庭芝垂手肃立,恭声道:“父亲教训的是。往后再不敢了。” 方崇恩道:“总长你冤屈庭芝了!他昨日来见我,半句没提这个。他是关心好友,就是烟桥的那位表外甥小苏,希望他今天也能来。” 他边说,边望向贺汉渚:“本来小苏就是我总统府的座上宾,何况庭芝又找了我。说起来,这个小苏和我也是渊源不浅。去年他救了我的一位族甥,我那个婶母,今天就是为了见他特意来的,现在人就在隔壁清晏堂里等着,说要亲口向他道谢。” 王孝坤仿佛微微动容,也转向身后一直没说话的贺汉渚:“烟桥,小苏人呢?” 贺汉渚早就看见她和王庭芝坐在一块儿,王庭芝又跟着她退了场,刚才王庭芝被人叫住,她就先出去了。 他正要开口,王庭芝说:“她来了。儿子刚才就是和她坐一处的。” 早又有人追了出去叫住苏雪至,说大总统和王总长要见她。 苏雪至只好走了回来,立在众人面前,微微躬身,行了一礼。 王孝坤当众夸了她一番,说她妙手仁心,最后转向王庭芝:“近朱者赤,要想真正成器,像小苏这样的青年才俊,庭芝你要多多交往。” 王庭芝笑着走到了苏雪至的身旁:“儿子谨记在心,请父亲放心。” 王孝坤微微点头,又对贺汉渚笑道:“你外甥极好,他还不止一次救了庭芝,这也算是缘分吧。庭芝往后若能和他成为好友,我就放心了。” 贺汉渚看了眼对面并肩而立的两个人,默不作声。 一旁有人凑趣赞叹:“好啊,一个是救死扶伤,一个是知恩图报,古之伯牙子期,高山流水,也不过如此嘛。” 大家便全都笑了起来,又有人奉承:“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王总长,令郎骨脉不凡,日后必有大成!” 王孝坤口里自谦,说着犬子尚不成器,脸上终究是忍不住露出了些许的笑意,看着苏雪至的目光也就更和蔼了,吩咐她日后常来家里坐,这才和人说笑着继续朝外走去。众人便呼啦啦地跟着涌了出去。 贺汉渚经过立在一旁的苏雪至的身前,出了礼堂,等送走王孝坤,撇下众人,正要折回来,却听到身后有人叫自己,只好停步。 章益玖追上了他,亲热地笑道:“烟桥你走这么急干什么?” 贺汉渚心不在焉,随口笑道:“恭喜你了,荣升高位。” 光看职位,章益玖现在没以前高了,但其实,他是明降暗升。 他以前挂着参谋长的头衔,看着风光,实则手下无人,不过是大总统府的一名家臣而已。现在他是陆军部的政务次长,王孝坤下面的一个实打实的重要位子,掌握实权,所以贺汉渚出言恭喜。 章益玖的心里却有个疙瘩。 自己和他不一样。他本来就是王孝坤的人,亲若子侄。但自己的脑门上,却一贯顶着曹家心腹的帽子。 他将贺汉渚拉到一个无人角落。 “烟桥,你就别取笑我了。我知道现在有人在背后议论我,你是不是也觉着我这回的事,做得不厚道?我是有苦难言啊!老曹他一意孤行不听劝。他搞的那一套,除了做梦都想继承皇位的他的儿子和那一帮捧臭脚的,谁能真心赞同?何况,曹昭礼早就看我不顺眼了,处处针对我。我是没路可走了,蒙王总长不弃,我才决意效力明主。别人怎么想我,我无所谓。管他们心里怎么想,面上见了我,还不得客客气气?都是混在这个名利场里的,谁比谁白,谁又比谁黑?五十步笑百步罢了。就是烟桥,我是真的拿你当兄弟看,要是你也和我见外,那我就伤心了!真的伤心!” 贺汉渚终于回过了魂儿,正色解释:“章兄你误会了。往后咱们继续共事,我是求之不得。况且,上次得你出言及时提醒,你的心意,我很是感激,还没向你致谢。改天我请你吃饭!” 章益玖观他神色,不像是在敷衍,语气也颇是真诚,这才松了口气,哈哈笑道:“那我就记下这顿饭了,我等着!还有啊,论恭喜,我要恭喜你才是。我这算什么高升,烟桥你才是真正的高升,论王总长的心腹重臣之位,无人能与你比肩。没看他把身家都交你手上了。往后老哥哥我还是要靠你提携,咱们一道,齐心协力,为王总长做事。走了走了,进去了。” 两人便朝清晏堂走去。章益玖心情变好,话也就滔滔不绝,开始说起刚才出了把风头的王庭芝。 “前两天佟国风和我提了句,说想把王公子安排到我的部门里做事。不瞒你说,我是压力不小,又不好推脱。这位小爷,也就你能压的住,我怕伺候不好。” 他停了下来,面露无奈之色。 贺汉渚笑道:“庭芝没你想的那么不好相处。有事你直接吩咐他做就行了,不必有任何的顾忌。” “有你这句话,那我就有底了。日后万一不小心得罪了他,王太太找我兴师问罪,我就说是你教的。” 他玩笑了一句,又道:“不过说真的,这位小爷,最近真的叫人刮目相看。他立的那个功劳,着实不小,更难得竟身先士卒,差点把命都丢了,我也是有点佩服的。还有,你也知道了吧,卫生司就要成立了。听说他为此事奔走,出力颇多。看来他和小苏的友情是真的不浅。不但为了发送请帖这种小事特意去找老方,竟突然还热心起了和他本来八竿子打不着的事。” 贺汉渚知道这个。 关于设立专门卫生医疗事业部门的建议,此前就有相关人士多次呼吁陈情,但一直拖延着,没有提上日程。新总统上位后,将这件事列入亟待解决的重要事事务之一,许诺尽快落实。 “还有,我昨天听内政部办公室那边听说了一个事。” 章益玖忽然想了起来。 “这个卫生司挂牌,挂在哪里,是个问题,他们正想不出辙,王公子就帮忙解决了。不但有了地方,而且,还是京师里位置最好的一个地方。” 这个贺汉渚还不知道,便望向章益玖。 章益玖笑道:“萧王府!地方大,房子好,位于中心,门脸还气派,出门就是宽敞大街。本来是海军部孙家的产业,孙家听说王公子想找地方挂牌卫生司,自己就找了上来,一定要把房子贡献出来。王公子也是有肚量,只字不提旧事,收了房,把孙家感激得不行。” 孙公子年初曾在天城饭店聚众殴打羞辱王庭芝,孙家人现在很是惶恐。虽然王家一直没提这个事,但自己却不能当没事,不久前托人赔罪,说要绑儿子负荆请罪。王孝坤自然不会计较这种事,道小儿不懂事,相互之间的打闹而已,叫不必记挂在心。 王孝坤的宽宏大量被引为美谈,孙家却还是不放心,正好得知王庭芝在找地方,便送上产业刻意讨好。现在他收下了,也就表示真的不再计较,孙家人这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哎,烟桥你有没在听?怎么一句话都没?” 章益玖聊得兴起,见贺汉渚一言不发,忍不住问了一句。 “在听……挺好的,空着也是空着……” 章益玖看了他一眼,目露关切之色:“烟桥你是不是最近事情太多,累了?我看你精神不大好的样子。要是累,不妨早点回去休息。反正这种场合于你而言,来不来也无所谓。” “我有吗?” 贺汉渚丢下章益玖,进了清晏堂,一进去,目光便寻起了人。 招待会是西式的,餐点酒水自由取用,里头宾客如云,人头攒动,贺汉渚第一眼就看见了她。 她正和宗先生等人在一起。方崇恩也在,边上还有王庭芝,附近围了一圈的人,正在恭听处于圈子中心的大总统在讲话。 方崇恩的意思,独立成部,短期内有实际困难,但因为这件事关乎国民医疗和卫生健康,他极其重视,所以,拟先成立卫生司作为过渡,并且越快越好。 他指示一旁的内政总长督办此事。总长便提议,由宗先生兼任司长,具体的建司事项,接下来也由宗先生负责。 大总统问宗先生,愿不愿拨冗屈就,担负这个重任。 宗先生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跟进这个事。虽然知道接下来困难必然不少,但终于见到希望,岂会推辞,答应了下来。 大总统带头举杯庆祝,众人碰杯共饮,再谈几句,舞会开始了,大总统被人请走,苏雪至便随了宗先生等一众志同道合之人找了个角落,坐下后,谈论接下来的建司事项。各抒己见一番后,最后初步议定,设立总务、医政、保健、防疫等几个处,各掌相关的具体事务,负责人待拟,再招录具有相关资格的专业人员,入司共事。 众人展望未来,虽知做事必定不易,但总算是个好的开始,无不振奋。这时,座中有人说道:“立司首先要有办事之地,不知道这个问题,内政那边是怎么打算的?” 京师地方就这么大,大小衙门林立,不少次要的部门,都是几个挤在一起办公。卫生司既无大权,也没油水可言。名声是清贵,却也是清水衙门一个。这个办公地点的安排,注定会是一个难题。 宗先生道:“我会盯紧,让他们早点落实。我们做事要紧,只要有地方,挤挤无妨。免得他们以此为借口,推来推去,最后又是不了了之。” 众人对官场的这种风气,无不了然于心,点头称是。这时,刚才一直坐在一旁静听发言的王庭芝微微咳了一声,出声道:“宗先生,诸位先生,这个问题你们不必担忧,我已解决。” 大家都看着他,面带诧色。 王庭芝便把孙家自愿将萧王府贡献出来给卫生司当办公衙署的事说了一遍。众人惊喜不已,相互议论。 “王公子,你这可是帮了一个大忙啊!” 宗先生也很是欣喜:“我听说这回事情能这么快就得以推进,王公子你在其中也是出了大力的。我代表一众同仁,深表谢意。” 王庭芝十分谦虚,起身还礼,微笑道:“区区小事,不足挂齿。这个办公衙署,我也是借花献佛而已。能为这件事出力,是我的荣幸。接下来若还有事,宗先生你们尽管吩咐,我听凭驱用。” 宗先生点头,又称赞了他一番。 贺汉渚没有过去,整个晚上,差不多一直就在对面的角落里站着,手里端了杯酒,一边和上来与自己说话的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一边远远地看着那边聊得热火朝天的场景。 到了晚上快九点钟,大总统先行退场,王庭芝也被人叫着一同去送。他立着没动。片刻后,看见她和宗先生等人仿佛也谈完了事,起身要走似的,便放下酒杯,跟了出去。 他落在后,一直跟到了外面,看着她和宗先生等人告辞,最后,送宗先生坐上了他的马车。 接着,其余人也陆续离开。最后,剩下了她一个人。 她没有立刻走。独自静静地立在总统府门口附近的一根雕花廊柱旁,似乎在等着什么人似的。 也是从下午开始,直到现在,她的身边,终于没了旁人。 贺汉渚朝着背影走去,靠近了些,试探着,轻轻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雪至。” 她转过头。 近旁的灯光辉煌而灿烂,映照着她的回眸。 贺汉渚忽然有一种感觉,他觉得她停在这里,不为别的,就是在等自己。 他只觉心头一暖。这个原本糟糕得已经到了极点的一天,因为她的这个回眸,突然变得没那么令人疲乏和厌倦了。 他加快脚步,朝着伊人走去。 正文 第 156 章 “要走吗?我送你吧。” 贺汉渚停在了她的身畔,望着她说道。 他等着她的回应,心情是些微的忐忑,竟有点像是一个第一次向心仪的女孩提出约会请求的不够自信的少年人。 她看着他。 “可以。” 很快,她便答应了。 贺汉渚暗暗呼出一口气,瞬间心里涌出一阵喜悦之感。 “那么你在这里稍等,我叫人……不不,我自己马上就去取车……” 他匆匆迈步要走。 “四哥”,身后忽然传来了一道声音。 贺汉渚的脚步一顿。 王庭芝笑着,从里面快步走了上来。 “四哥,我们昨天不是说好了的,我负责接送吗?我的司机已经去开车了,马上就来。哦,已经来了。” 一辆汽车从侧旁的停车场位置里开了出来,停在了大门口的路边。 司机下车,打开了车门。 “四哥你放心吧。这种事,交给我就行了。” 王庭芝走到了苏雪至的面前,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我们走吧。” 苏雪至看着贺汉渚。 他立着,沉默了下去。 苏雪至收回目光,转头,上了车。 王庭芝朝贺汉渚摇手,道别,跟她上了车。汽车便撇下了站在大门口的那道身影,远去。 路上,苏雪至闭着眼睛,靠在座位椅背上假寐。王庭芝也没打扰她,安静相随。一路无言,汽车出城,最后开到了山麓下的车道的尽头。 苏雪至睁眼,从王庭芝替自己打开的车门里下来。 从这里到西场,还有几里的步道。 王庭芝陪她走路。他的心情显得很是愉快,走在路上,甚至随手摘了一片树叶,断断续续地吹着不知名的哨曲,又问她好不好听。苏雪至笑了笑,说好听。月光下,他的脸容带笑,眼睛闪闪发亮,像个抢到了心爱玩具的得意孩子。 “只要你觉得好听,我可以一直吹给你听。”他说。 过了那条窄桥,西场到了。苏雪至停在大门外,让他早些回去休息。 “就不请你进去坐了。” 王庭芝掏出怀表看了一眼,晚上十点。 他点头:“宗先生晚上不是说想请你帮着做事吗,你这里出入不便,以后你的出行,全交给我了。” “谢谢,不过,真的没这个必要,太麻烦你……” “一点儿也不!我乐意至极!我和四哥一起认识的你,你不止一次地救了我的命,这么久了,我却什么都不能为你做。现在这么点小事算得了什么。实话说,我是求之不得。” “不早了,不打扰你休息,你快进去吧!” 他催促她,脸上带着笑容,目送她入内,身影消失在了门后。 王庭芝独自走在返程的月光小道上,脑海里浮现着今晚自己当面将她接走的那一幕。他回味着,双手插兜,慢慢地晃回到了停车的地方。 他看见了一个人。那人静静地立在前方的路口,在等着他。 王庭芝停下了脚步,看着他的四哥,贺汉渚,迈步朝着自己走了过来,说:“庭芝,能和你谈谈吗?” 王庭芝和他的四哥对望了片刻,唇角勾了一下。 “怎么,四哥你就这么不放心我吗,不过送人而已,你还亲自跟了过来?” “可以谈一下吗。”贺汉渚没有接话,只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王庭芝耸了耸肩:“当然可以。” …… 苏雪至想着心事,走了进去。 这个时间,余博士他们应当已经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各自去休息了,但她却看见会客室里仍有灯光透出来。 值夜的卫兵告诉她,晚上来了一位访客,是余博士接待的,现在人就在会客室里。 苏雪至问是谁。 “是傅先生。” 苏雪至一怔。 今天大总统府的庆典上来了不少著名的商界人士。天城距离京师不算远,傅明城不可能不在受邀之列。但他没现身。 苏雪至以为他另外有事,却没想到他竟会在自己这里。 她压下自己的心事,立刻来到会客室。 余博士正在陪着傅明城说话。 “傅先生!你怎么来了?”苏雪至叫了他一声。 傅明城站了起来,脸上露出笑容。 余博士便告辞离开。 “很抱歉,我做了一回不速之客。这么晚了还打扰你。”他道歉。 “没有打扰,很高兴看到你能来。” 苏雪至笑着请他坐。 她说的是真心话。毕业典礼那天他也没现身,苏雪至觉得他应该很忙。但今晚这样的活动,以他的身份,再忙,也不该不去。 苏雪至感觉不对劲。 傅明城慢慢地坐了回去。苏雪至要去给他续茶,被他阻拦了。苏雪至也就不再客套,和他谈了几句今天总统府活动的事,告诉他卫生司即将挂牌成立的消息。 傅明城面上再次露出笑容,说是很好的一件大事,接着,他沉默了下去。 头顶是昏黄的电灯,茶盏里的茶汤凉了,他的视线落在对面的窗户上,目光却是游离的,没有焦点,仿佛陷入了某种思绪。 “傅先生?”苏雪至叫了他一声。 他忽然站了起来,匆匆朝外走去。 “抱歉,很晚了,你大概也累了,你休息吧,我先走了。” “傅先生,如果你有事,不妨直接和我说,不必有任何的顾虑。” 苏雪至跟着站了起来。 傅明城停步。 “你不去参加大总统府的庆典,却在这里等我回来。你肯定有事。” 她望着他的背影说道。 傅明城转过头。 她朝他露出笑容,走了过去。 “傅先生,我们是朋友,这是你以前说的话。” 傅明城望了她片刻,收回目光,依然是背对着她,立了良久,终于,他慢慢转身,看着她,低声说道:“没事,就是想来看下你。我先走了。” 他打开门,走了出去。 “等一下!” 苏雪至追了出去,打量着他。 “你真的没事吗?” 傅明城朝她点了点头,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傅明城今晚来得莫名,走得也是莫名,如一阵风般去了,留下苏雪至一个人。她想了下,去敲余博士的门,问刚才接待的情况。余博士说他来了后,便就坐在会客室里等她,看着仿佛有心事的样子。 “他没说什么事吗?” “没说。” 苏雪至向余博士道谢,回来,她反复地想着傅明城的反常,眼前浮现着他说话的神情,心绪不安。 她的直觉告诉他,傅明城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或许还和自己有关。否则,他不会无缘无故地来自己这里。 贺汉渚。 她很快就想到了他。 她想问问他,知不知道傅明城最近怎么了。 他是她最信任的人,不管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情人,或者离了心的人,信任这一点,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改变。有了自己一个人无法解决的事,她第一时间就会想到他,想和他商议,听听他的意见。 她没有犹豫,拿起电话,往丁家花园打了过去。 这个时间,倘若没有意外,他应该已经到了家。 贺妈接的电话,却说他还没回。 苏雪至留言,挂了电话,坐在一旁,等了片刻。 她的耐心一向是不错的。但现在,她却有点等不住的感觉。 自己被王庭芝接走后,他又去了哪里?她忍不住在心里想。 她再次拿起电话,打到了京畿卫戍司令部。这是他在京师的新的办事所在。 没人接电话。也是,这么晚了。 这也说明,他人也不在那里。 两个地方都不在,那么他去了哪里? 想找到他的想法,本来也不算特别强烈。傅明城留给她的疑团算不上火烧眉头,明后天再找他也是可以的。但是现在,苏雪至却有点按捺不住了。 再一次放下电话后,对于他去向的疑虑,已经压过了片刻前因为傅明城的造访而带给她的蹊跷之感。 他到底去了哪里? 苏雪至出神了片刻,脑袋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 虽然可能性或许不大,但…… 她再次拿起电话,打到西郊别墅。 鲁二的耳朵很背,这个时间他肯定也睡觉了,如果别墅里只有他一个人,电话是打不通的。 原本她不过是想碰运气罢了,没想到电话竟真的接通了。 丁春山在那里,接起了电话,告诉她,晚上她走了后,他来了这里,随后,让自己不用同行,他独自往实验场去了。 “我以为司令是去找你了。他没有吗?”他的口气显然十分诧异。 苏雪至再次放下了电话。 原来如此。 晚上在她乘了王庭芝的车离开后,他也跟了过来。 但对他的这种举动,她却感到了一丝恼意,甚至是失望。 真的,她有点失望了。 那天他对她说,他会考虑她的话。 他没有表示期限。 她不想催他,也不会催他。 但她知道,今天晚上,在大总统府里,他一直在留意着她。因为她也一样。虽然她一个晚上都和宗先生他们在一起,但她一心二用,她并没有真正地投入到宗先生他们热烈讨论的种种问题里。她时不时地在留意他。结束后她出来,一个人等在那里,她是在等他。王庭芝打断了他。当时他的反应就已经令她不解,甚至是不满了。 现在看看,他到底又做了什么。继续躲在后面。 那么,他现在到底在哪里,干什么? 她想象了下。他一个人徘徊在她的附近,自怨自艾。或者,他还在犹豫着,要不要继续来找她? 苏雪至真的不想催他做出任何非他本心的决定。但她现在忽然觉得他真的可怜,既可怜,又可恨。简直令她开始瞧不起他了。 真的,或许,这个叫贺汉渚的男人,他可以做她最信任的人,但他不适合做爱人——连情人,他都不够资格。 苏雪至在房间里坐了片刻,再也忍不住了,站了起来,走了出去。 不找到他,当面让他知道自己对他所作所为的鄙视,再赶走他,她今天晚上别想睡觉了。 …… 王庭芝随了贺汉渚,行在通往别墅的那条山麓之道上。 月光如银。他的四哥显得心事重重,没立刻开口。王庭芝的心情却仿佛愈发得好,还吹起了口哨。 贺汉渚停了下来,指着路旁的一座石亭:“这里可以吗。” 王庭芝不置可否,走了过去。 “四哥,有事您请讲。”他倚着石亭里的一根柱子,环顾四周,笑着说,“今晚月白风清,我的心情也很好,什么事都可以谈。只一样,四哥要是再想说关于苏雪至的事,那就不要讲了。” “对不起庭芝,我想说的,就是关于她的事。” 贺汉渚下定了决心。他凝视着王庭芝的眼,沉声说道。 王庭芝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扭过脸,他看着贺汉渚,忽然说道:“容我先猜一下,你是不是想告诉我说,她已经是你的人了,你想叫我不再接近她,对不对?” “抱歉,如果是这样,四哥你不必开口。因为这是不可能的。” “你误会了。我是想向你道歉。” 贺汉渚走到了他的面前。 “庭芝,我需要向你道歉。从前在你告诉我你喜欢她的时候,我对你说,你和她不是同道人,我阻止你去追求她,但我自己,后来却做了曾经不允许你做的事。” “这一点,我必需向你道歉。” 他缓缓地,郑重地说道。 王庭芝起先没说话,半晌,他咬着牙,一字一字地道:“四哥,你其实早就知道了她是女孩子,在我像傻子一样地告诉你我想追求她想和她一起却被你用大道理教训的时候,你就已经知道了,是不是?” “是。” 王庭芝呵呵冷笑:“你终于承认了!你那时候就知道她是女孩子了,你不告诉我,不允许我去追求她就算了,后来你却自己去追求她!你敢承认,你当时就没有半点私心?” “对不起庭芝,我承认,当时我确实已经有点觉察到她对我而言,有着特殊的吸引力,我对此深感不安,所以在知道你的想法后,我对你说的那些话,固然是我的真实想法,阻止你,因为我不认为你适合她,与此同时,那些话其实也是说给我自己听的,如同自诫。不管你信不信,当时我是真的没想要和她在一起的。后来我打破了我自己的话,我欺骗了你。你无论怎样怪我,都是应该的……” “别再在我跟前说这些没用的了!” 王庭芝神色开始激动,打断了他的话。 “说吧,你现在到底想做什么?你救过我的命,现在向我道个歉,我当然必须接受,然后你再像以前一样,拿我和她不是同道人,不允许我去追求她,是不是?” “不是。今晚上我找你说这些,不是不允许你追求她。她是自由的,从前是,现在也是。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实情,关于我和她,以及我曾阻止你去追求她而我自己却破了诫言的举动。这于你是欺骗,我知道你的心情。所以我恳求你的谅解……” “道貌岸然,说一套,做一套!这就是你,我一向敬重的四哥?你就是这么对我的?” 王庭芝蓦然打断了他的话,五指紧紧地握拳。他盯着贺汉渚,片刻后,慢慢地放下了手。 “想我原谅你,可以,你放弃她,以后别靠近她,我才能相信你的诚意。” “对不起庭芝,这一点,我没法答应。” “实话说吧,哪怕是到了现在,我也依然认为我们都不是她的同道人,但是我也已经改了想法,这一点,我需要感谢你。” “你那天说,你喜欢她,将来无论遇到什么困难,你必克服,竭尽所能。庭芝,坦白说,我羡慕,甚至有些嫉妒你的这种决心和自信。或许我到现在也还是没有像你这样的自信,但有一点我也很清楚——” 他停了一停,注视着王庭芝。 “我不想就这样放弃她。今晚我下定决心找你,除了希望你能原谅之外,也是想让你知道,如果哪天,她真的也喜欢你了,我绝对不会再像从前那样阻挡,我也没有资格。但是,我确实没法就这样放弃她,哪怕我对你抱着极大的歉意。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去做一个能配得上她感情的人。” “当然,最后的选择,在她那里。” “庭芝,这就是我今天晚上想对你说的全部的话。” 最后,他如此说道。 夜风穿亭,山麓间,松涛阵阵。 王庭芝一动不动。 “砰”的一声,突然他挥拳,一记重重地打在了贺汉渚的面上。 他这一拳着实不轻,贺汉渚没有防备,也不会防备。他的下颌结结实实地吃住,身体晃了一下。 他退了一步,很快站直身体,低声说:“要是打我几拳,你觉得心里会舒服些,你尽管打。我该当的。” 王庭芝那只刚挥拳出来的胳膊还停着,五指紧紧地握拳。 他盯着自己的四哥,喘息着,突然一把推开他,下了石亭,大步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山麓道上。 贺汉渚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嘴角有血在慢慢地渗出。他怔立了片刻,低下头,抬手,用手掌擦了下血痕。这时,背后一道声音说:“我还以为,有人今晚继续要当缩头乌龟呢。” 他的心一跳,倏然回头,只见那条山麓道的中央,盈盈立了一道倩影。 月光如水,她双眸若水,看着她,神色似笑非笑,语气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嘲笑之意。 他定住,望着她,双足一时竟无法挪动半分。 苏雪至等了一会儿,见他不来,转身,作势要走。 贺汉渚陡然回过神,心里只觉又爱又恨,几步并做一步追了上去,从后一把将她抱住,令她转身。他咬着牙,不再容她离开,低头重重地吻住了她的嘴。 丁春山挂了电话后,放心不下,也走了出来,想找上司。 他抄小路近道,沿着山麓往西场去,快走到路边的一个凉亭时,他被眼前所见的那一幕给惊呆了。 虽然他在心里早就认定上司和小苏之间的那不能为人所知的关系了,但怀疑和亲眼所见而造成的冲击之感,完全是两码事。 他睁大眼睛,呆呆地看着在月下拥吻的那两道身影,突然,他见上司仿佛感觉到了什么,停了下来,猛地回头,看了眼自己的方向,随即拉着小苏入了道旁的树后,两人的身影便就消失不见了。 丁春山面红耳赤,心砰砰地跳,倒像是自己做了什么事似的。他不敢再停在这里,又不敢走远,万一再闯来个什么路人…… 最后他只能徘徊在附近的路口,干了件他能干的事,替他的上司守道。 正文 第 157 章 浓密树冠遮住了月光。如海的夜色包围了他们。她还没有完全从那个戛然而止的拥吻里回神,微微仰头。 “怎么了。”带着些许的困惑,她问。 他没回答。再一次的,比刚才更加激烈的吻,是他给她的所有回答。片刻后,大约是觉不够,他又将她抱高,双臂如箍,紧紧地圈住了她的腰,然后,他亲吻她的眉、她的眼皮子、她的鼻尖、面颊,耳垂,吻遍她面庞上的每一寸肌肤。 “雪至……” 当听到他用压抑而低哑的嗓音含含糊糊地唤了声她,苏雪至顿时便失了矜持。对他的最后一缕不满,也烟消云散了。 怎么可能做得到真的不再睬他了?这个她为之动心的男人。在他的面前,她好像永远都没法保持矜持。 为了方便他抱自己,她伸出两只胳膊,搂住了他的脖颈,指深深地插|入他浓密而刺硬的短发里,紧紧地攥住他的发根,迫令他仰起了头。然后,她低头,主动地亲他。 她在放纵他,喂养他的大胆。他再无顾忌,渴望更多。他一边承着她居高而下的接吻,一边开始尝试将那片恼人的妨碍了他的束带往上推。 苏雪至感到嘴里慢慢地尝到了一缕甜腥的味道。 她想了起来,轻喘着,拿住了他的那只手。他便以为她在欲拒还迎,低低笑她一声,索性将她抱得更高,再完全地抵在了近旁的树干上,张嘴,用齿轻轻地咬了她一口。 苏雪的身子战栗了一下。她咬牙忍下喉间已溢出来的闷声,再次抬手,推他的脸。 “放下我。” “怎么了……” 男人松了口,喃喃地向她求证,声音带着浓浓的压抑之感。 “你受伤了。先回吧,我看看……” 贺汉渚不想结束。他也不想回。 “不疼。”他说,依然紧紧地抱着她,不放。 苏雪至一顿。 “晚上我不走了。我们可以到天亮的……” 她附唇到他耳边,低语了一句。 “好吧。” 他终于松手,放她站回到了地上。 丁春山停在路口的一从草影之后,仰头,望着头顶的星空,出神。他在脑海里深深地思考着人生哲学这种深刻的主题之时,听到前方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脚步之声。 他扭头,发现上司和小苏竟又出来了。比他预想的要快。 他立刻起身,退到他们看不见自己的一个犄角旮旯里,眼观鼻鼻观心地等待,等着他们走了过去,他再远远地跟随在后。 看到了不该看的,更倒霉的是,上司应该也知道他知道了不该知道的。 望着行在前的那一双人,他感到有点烦恼。 回到了别墅,进去上楼,贺汉渚脱了外套。苏雪至让他坐下,看了眼他还渗着血丝的嘴角,找来了以前留在这里备用的一只医箱。她取了消毒棉花,蘸了药水,替他清洁着伤处。他轻轻地吸了口气,应该是刺激疼。她便想起今夜无意撞见的那一幕,心里忽然有点气恼。 “你傻吗?我都听出来了,王庭芝他是故意在报复你,你不知道?你还让他打?” 他笑了笑,不说话。 他的这个反应让她更加恼了。看着面前这张破了相的英俊脸孔,她一边继续替他擦拭着脸上的伤,一边数落:“贺汉渚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到了现在,还是有点后悔,当初怎么就没定力,一不小心着了我的道,背叛了你的好兄弟?” 说完,她扔掉擦好的药棉,哼了一声,丢下他,自顾往浴室去了。 他立刻跟着站了起来,追上了她。 “没有”,笑着在她耳边自辩了一句,他便拥住了她,于是一个挣扎,一个不放,最后还是一起进了浴室。 水哗哗而落。苏雪至被他抱住了亲热,很快便投降了。等洗完出来,湿漉漉的地上,丢着一只以前剩下的留在这里的东西。 他将她抱着送回到了床上,意犹未尽继续亲吻着她。苏雪至却没忘记王庭芝最后离去的那一幕,她越想越不放心,命令他放开自己。 “你跟王庭芝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给我解释清楚。” 贺汉渚停下,长长呼出一口气,放开了她,仰面躺在枕上,指了指自己身旁的位置。 苏雪至裹住被子,照他意思爬了过去,他曲臂,将她搂住,抱着她静静闭目了片刻,终于开口说道:“晚上你应该也听到了,我以前阻止过庭芝去追求你。当时他还问我,如果换做是我,我会怎么做……” 苏雪至仰起脸,看他。 “当时,我毫不犹豫地告诉他,我不会喜欢上你,更不可能会去追求你……” 他睁眼,也看向了怀中的她。 “后来如你所知,我食言了。” 苏雪至一时无语,只好伸手,抚了抚他的脸,以表安慰。 “我最早感觉到庭芝的不对劲,是在战后的京师医院里。“他继续道。 “那天你在病房里,我到了后,在门外,我看到庭芝忽然央求你给他喂药喂水。我知道他一直喜欢你,但这样的举止,真不像是他会做出来的,很是反常。当时我没往别处去想。接着有天他来找我,明确地告诉我,他知道你是女孩子,要追求你,希望我能支持他。再后来,他在追求你的同时,处处阻止我去接近你。虽然我还不知道他是怎么得知你是女孩,又怎么知道了我们的关系,但我肯定,他是知道了的,否则我没法解释他在追求你的同时针对我的种种刻意举动。回想起来,当初在医院里,他应该也是看到了我,这才故意做给我看的。显然,他对我们的关系耿耿于怀,我也确实负了他对我的信任。” “雪至你刚才问我,有没有后悔。其实我真的有。“ 苏雪至瞥了他一眼,握拳作势要捶他。 他的心情显得很好,低低地笑了两声,握住了她朝着自己抡来的拳,牵到嘴边,轻轻吻了一下。 “……我后悔当初高看了我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把事情弄得一团糟。庭芝他……” 他面上的笑意慢慢消失,沉吟了下。 “雪至,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时在船上发生的意外吧?庭芝当时落水,我明知会有险情,下去救他了。这么说吧,如果当时是我落的水,我知道,他也一定会想尽法子救我的,即便需要他以身犯险。所以我需要给他一个交待,为他当初对我的信任。交待了,即便他不接受我,甚至,还是决意要和我对立到底,我会遗憾,但,在我这里,这件事,它过去了。” 他看着她。 “上次我对你说,我会考虑你对我讲的那些话。我想我已经考虑好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的想法。一直以来,或许是我太过自我了,我习惯一个人承担我的事,我也习惯为我在乎的人安排一切的事,并且理所当然,觉得这是为了他们的好。我真的习惯了,从我十几岁开始,这就是我的生活方式,所以,坦白说,一时很难改变。但是以后,如果有一个人,她可以和我一起分担我的心事,在我疲倦的时候,我可以靠着她休息,在我冲锋陷阵的时候,她为我摇旗呐喊,这种感觉,应该也会很是不错……” 他望着怀中女孩那双映照出了自己的澈眸。 “我想,我可以学着,去改变我自己的。”最后他慢慢地说道。 “你真的想好了?” 苏雪至爬了起来,裹着被子,跪坐他身边,和他郑重地确认。 他看着她,微微一笑:“我在你的眼里,真就毫无信任可言了吗?” 苏雪至端详着他,仿佛在评估他这话的可信度。 贺汉渚扶了扶额,叹了口气。 “上次我上了日本人的军舰,爆炸的时候,我本来在海里了,但运气不好,我的头……” 他指了指自己的后脑。 “当时恰好被一片坍塌下来的烟囱碎块击中了,我沉了下去,没法控制身体,快要死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了你,我舍不得就那就死去,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不管你信不信,是真的,反正最后,我浮了上去。” “这么说吧,我现在的这条命,差不多也是你给的。我再骗你,我还是人吗?” 他凝视着她,唇角带笑,说道。 苏雪至一阵后怕,进了他的怀里,紧紧抱住他。贺汉渚拉高被子,带着她,和她一起蒙在了被下。 良久,苏雪至伸出手,指尖摸索着,摸到了他的后脑勺,抚了下,果然,触手有微微的凸起之感,那时骨皮愈合后留下的疤痕。 她低声问他,现在还痛不痛。 “痛……” 苏雪至一顿,缩回手,狠狠拧了下他的腰。 “现在呢?” 贺汉渚皮肉吃痛,翻身便将她压住,在被下对她施加惩戒。酷刑之下,苏雪至终于吃不消了。 “求我。” 大开大合,他其实也早就到了濒临爆发的边缘,却强行忍着,咬着她的耳朵,命令她。 苏雪至对男人这种幼稚的征服欲嗤之以鼻,但却是怕了他了,怕他还要她配合他的姿势。她的腰都断了。 “求你了。” 他要她连着说了三遍,又要她发誓,以后再不会趁他睡着丢下他走掉。 “我发誓。” 他终于应她之求,结束了这一场惩戒,放她安稳睡觉了。 夜已经很深了,苏雪至闭着眼睛,懒洋洋地卧在他的身边,听着他胸膛里发出的强劲有力的那一下下的心跳之声,渐渐犯困,但却又有一种感觉,他好像还没睡意。 她睁开有些黏腻的眼皮子,果然,见他半靠在床头,眼睛望着前方,正在想着什么心事似的。 她清醒了过来:“你不累?你在想什么?” 她又想到了王庭芝。 “是在担心王庭芝会对我们不利吗?我没关系。就是你那边,要是和王庭芝真的起了龃龉,王家人……” “不是。” 贺汉渚靠了过来,替她拉了拉被子。 “庭芝或者王家那边,现在不会出什么大问题,你别担心。我刚才是在想另一件事,是关于傅明城的。” 他迟疑了下。 “雪至,有件事想问下你,傅明城这两天他有没和你联系过?豹子说他也来了京师,但今天却没见到他露面。要是我没猜错,或许他会和你联系。” 苏雪至顿时想起了今晚自己找他的最初原因。这一番的折腾,竟把这事给忘了。 “是。晚上他来找过我。” 她立刻应道。 正文 第 158 章 苏雪至把晚上傅明城来找自己,见了面却什么都没说就走了的事讲了一遍。 “我感觉他心思很重的样子,又特意来找我,肯定是有事。他走了后,我越想越是不对,晚上找你,本来是想问一下,你知不知道,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苏小姐,看来你对傅先生真的是充满关怀。要不是他,苏小姐你晚上大约也不会来找我,是不是?” 他看着她,笑吟吟地应。 这话怎么听着有点阴阳怪气的? “你什么意思?你给我说清楚!” 贺汉渚做出求饶的姿态,“我大概是上回脑袋被砸了,现在还没好,胡话,你当我没说吧。” 苏雪至盯着他。他轻轻地咳了一声,不再和她玩笑了,神色转为郑重:“雪至,最近我其实一直想找个机会提醒你,对傅明城也要小心些。” 他顿了一下。 “……他极有可能,和傅家去年发生的那桩命案有关。” 苏雪至一怔。 “如果说,这一点只是我的猜测,没法完全肯定,或许是冤枉了他,但另外一件事,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和他交好的木村,有问题。” “那个杀了傅健生的江护士身份可疑,极有可能是木村的人。” 如果说刚才,苏雪至是意外的话,听到这样的话,她吃惊:“木村?清和医院的木村先生?” 贺汉渚点头:“对,就是那个开办医院德高望重的木村,他有双重身份。傅健生的死,应该就是他在幕后的安排。” 苏雪至感到有点匪夷所思。 木村的儒雅和仁心,令苏雪至印象深刻。当初他为了救周小玉过度输血以致于当场休克的那一幕,至今想起,她仍觉敬佩。换成自己,真的未必能做到那种地步。 贺汉渚仿佛看出了她的想法,解释道:“雪至,来中国定居的日本侨民,基本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是贫民。维新后,日本国力大涨,相对应的,人口也大增,岛内有限的土地和资源无法养活他们,这些人被迫离乡背土来中国谋生。这类人没什么危险。譬如你以前去洗过澡的那间浴场的老板娘菊子太太,原始背景相对清白,来了后,靠着手腕攀附关系,经营不错,算是这类人里的佼佼者了。” 苏雪至一愣。他连那个她早就忘到了爪哇国的浴室老板娘都调查过? “另外一类,就是各种身负特殊任务的人。”他继续说道。 “他们可以是各种身份,你想象不到的身份。你知道吗,日本有一名学者医生,姓横川,在清末以游学为名来到中国,过着苦行僧的生活。他以常人无法想象的毅力,花了将近二十年的时间,徒步旅行,一边给人治病,一边走遍中国的中西部和北方。几年前他回了国,将旅行笔记整理出来,内容无所不有,涵盖各地人口、风土、资源、要塞、河流。在他绘出的地图上,某些重要的战略之地,连某乡某村哪里有桥哪里有小路,都可以标得一清二楚,比我们自己的军事地图还要详尽和准确。现在那个横川在岛国极受尊重,是天皇的座上客。不久前他再次秘密到了中国。当然,这回他不再做苦行僧了,他被军方聘为中国事务总顾问,地位超然,是个具有极大威胁的人物,说他一个人顶一个精锐军团,都是轻看了他。” “这个木村,就是横川的学生,也是横川最器重的一个弟子,现在则是他的部下。” 他望向苏雪至。 “明白了吗?” 苏雪至很快定下了神。 想到这个邻国的狼子野心和做过的禽兽行径,她就完全能够理解了。 她立刻点头,什么困意都没了,也不睡了,爬了起来,随手抓了件丢在一旁的他的皱巴巴的衬衫,套在身上遮体,接着便跪坐在了他的身边。 “你是怎么想到木村有问题的?”她看着靠在床头的贺汉渚,好奇地追问。 “一开始我并没有想到木村。只是去年那件案子结了后,我当时觉得太过巧合了,处处如同榫接,我感觉不是很对,就让豹子去查证江小姐的身份。结果,真的查到了一些东西。” “江小姐的身份,乍看没有半点问题。她全名江雪琴,根据天城警察局的户籍登记资料显示,她早年在京师一间最早的由洋人开办的医学堂里就读护士学,毕业后,受聘于清和医院。因为业务出色,做了护士长,后来专门照顾船王,从而进入傅家。但是,在豹子接着去往江小姐的原籍老家查访后,却获悉,真正的江小姐,其实早就已经死了。” “江小姐出身原本尚可,是个小资之家,但后来父母双亡,只能靠在当地行医的族叔的接济而生活。因为读过几年书,不愿胡乱嫁人,她的族叔听说京师有家护士学校招收女子,毕业后就能自立,为了打发掉她,安排她去就读。但很不幸,她在去京师的路上病死了,是被一个偶遇的好心人给殓葬的,并将消息通知了她的族人。在她的族人那里,她的人生结束了,他们不知道,有人却接着冒充江小姐去读书,占用了她的身份。” “明白了!接着你就想到了木村?” 贺汉渚点头:“对。既然江小姐的身份是假的,那么,安排她进入傅家的木村,自然脱不开干系。随后我对木村进行了长期而细致的秘密调查。老实说,刚开始,调查并不顺利。木村作为学者兼医院院长的身份,找不到任何的破绽。直到不久前,我发现他暗中和东野会社有所往来,从东野会社入手,调查这才取得了突破,顺藤摸瓜,发现了他和我刚才说的那位横川的关系。” “东野会社?那个日本公司?” 苏雪至当然知道这个名字。来自这家日本商贸公司的舶来品,现在满街都是。 “是。但这家会社,不仅仅只是普通的公司,它是日本最大的经济集团之一。东野家族不但是著名的门阀贵族,而且有军方背景。这家会社很多年前就随着日本的军队进入了中国,利用各种不平等条约经营业务,分社遍布各地,业务涉及矿山铁路,电力交通,粮食盐铁,无所不包。我们的这个东邻,狼子野心,早有蓄谋。他们的目的,是全面控制我们的经济命脉,掠夺资源,用经济的侵略,配合军事上的侵略……” “我明白了!”苏雪至顿悟,激动地嚷了一声。 “木村接近傅明城,就是看上了傅家产业,想把傅氏变为他们进行进一步经济掌控和侵略的得力工具!” 贺汉渚赞许地看了她一眼,点头。 “不错。所以他千方百计和傅家交好,获得了傅明城的信任,然后杀死傅健生,推动傅明城顺利执掌了傅氏。” 苏雪至以前曾偶从傅明城那里听他提及,说他和木村的友谊,始于多年前他留学日本。多年设局,耐心等待,最后出击,实施计划,顺利得手。 现在再回头想木村,苏雪至不禁对此人生出了一种不寒而栗之感。除去他的伪装不说,如此深沉的心思,如此厚远的耐心,实在非常人能及。 再一想,木村的那个老师兼上司,能耗费三十年的时间去做一件事,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是一群极其可怕的敌人。 以傅家的经济体量和影响力,傅明城如果真的和木村暗通款曲,倒向了他,或者被他给控制,这样的后果,对于本就艰难的民族产业来说,不啻是没顶之灾。 她想起今晚傅明城的样子,不禁焦急担心了起来。 贺汉渚大约是体察到了她的心情,张臂将她抱住,拖到自己的怀里,搂住了她。 “你先别过于担心。根据目前的调查结果,不排除傅明城和木村联手的可能,但这只是一个可能而已。这件事也可以先放放。我现在顾虑的,是他们或许盯上了你的实验室。” “以木村的身份和他的专业,不可能不对你的实验室产生刺探的念头。医学院的失火和你那个同学的失踪,十有八九就是他做的。晚上傅明城来找你,我觉得应该也和这个有关。但从你的描述看,他的态度模棱不定……” 他停了下来,冒出些胡茬头的下巴抵着怀中女孩的脑袋,亲昵地来回轻轻蹭着她光洁的额。苏雪至感到被他下巴蹭得又痒又刺,想躲,但知他在想事,又不敢阻挠,怕打扰了他,只好忍着,乖乖让他抱着自己蹭。 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听到他再次开口:“明天起,西场那边我会再派些人,暗中加强守卫,保证西场,还有余博士他们的安全。你去哪里,也都要和我说一声,明天起,我再把丁春山派给你,他专门保护你。至于傅明城……” 苏雪至仰头,看着他。 他垂目,瞥了她一眼。 “你放心,他交给我吧。明天我去找他谈一下,先探探他的底。” 他安排得已经非常周到了。而且现在看来,也只能先这样了。 她点头:“好吧。但你千万不要先入为主,认定傅明城已经和木村联手了。我的感觉,他应该不是那样的人……” 他一声不吭,盯着她看。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最后消失了,挣脱开他的怀抱,再次坐了起来。 “你这么看我干嘛?上次你不在,我急着制药要救龙王,他帮了我的大忙。我希望他好,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没有不对……很对,苏小姐你说的,都对……” 贺汉渚的眼睛往下瞟,手搭在了她露在衬衫下摆外的一条大白腿上,慢慢地往上摸去,嘴里说着话,快要摸到头的时候,被她一把打开了手。 “明天有正事,我看你也累了,你赶紧睡觉。” 他便索性扑了过来,将她压在了身下,一手箍住她,制止她的挣扎反抗,另手探出去,够着床头灯的开关,嘴里仿佛又叼住了什么,含含糊糊地说:“……好啊,那你陪我睡……” 灯熄了。房间里又起了好一阵子的动静,高高低低,断断续续,最后,终于彻底地安静了下来。 贺汉渚真的有点累了,在女孩的身上耗了他极大的体力,最后他搂着她,睡了过去。 他醒来的时候,睁开眼睛,发现天已亮了,早晨六七点钟的样子。 她竟又不见了! 枕边空荡荡的。床上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他的心一跳,掀开被子就从床上跳了下去,胡乱套上裤子,正要跑下去,扭头,见她还在。 白色的一片窗纱随了清早的凉风,正在轻轻曳动。窗帘后,她顶着一头乱蓬蓬的短发,身上套了件他的衣服,盘膝赤脚,缩坐在露台的一张椅子里,面向着东方朝阳的方向,好像正在凝神想着什么。 贺汉渚松了口气,一把拉开窗帘,走到露台上,抱起了她,送回到了床上。 虽然是夏天,但太阳没升起来前,郊外的空气还是带了些凉意。 他摸了摸她的手脚,感觉有点凉,正好还有点不高兴,责备起她:“干什么又一个人跑出去坐在那里?你在想什么?” 苏雪至仰躺在枕上,看着他正要说话,忽然卧室门外传来了两道敲门声。 那声音好像带了几分犹疑,敲完就断,再无声息。 贺汉渚回头看了眼门的方向,拉过被子,完全地盖住了苏雪至,自己穿好衣服,走过去打开了门。 丁春山站在距离门有足足五六步远的走廊里,微微侧着身,看了他一眼,视线便飞快地从他那还垂在裤腰外的衣服下摆上挪开,改而盯着走廊对面的那堵墙,用平静的声音说:“司令,刚傅明城往这里打了个电话,说想尽快约你见个面,问你什么时候方便。” 正文 第 159 章 因有正事,两人很快起了身,整理好了,日出前,贺汉渚便将苏雪至送回到了西场。他出来,临走前又吩咐了丁春山一番。他自然无不应是,随后递上车匙。“司令您慢走。” 贺汉渚接过,叫他不必送,丁春山便停在了原地,目送上司离去,见他走到了车旁,打开车门,弯腰待要进车,忽然却又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停了下来,慢慢地转头。 丁春山心咯噔一跳,眼睁睁看着上司又走了回来,停在他的面前,状若闲闲地望了眼左右,随即看向自己,微笑道:“昨晚的月色还是不错的。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他的言语颇是和气,好像无事闲聊。 来了。丁春山顿时心跳加快,紧张无比,面上却若无其事,将来自于那些早年所受的特殊训练的本事发挥到了极致,人立得笔直,肃然应:“卑职什么都没看见。” 贺汉渚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了几秒,随即转身,再次走向了车子,临上车前,忽又回头说:“我先前不在的时日,你的事情办得不错,辛苦了。我记得以前听豹子说,你在老家好像还有个从小定了亲的小媳妇?再过些时日,等这边得了空,发你一千块钱,你回家看看去。” “别嫌少。到时候要回,你提前说一声就行。” 丁春山一愣,反应了过来,急忙摆手:“没有没有!不少了!不是!我是说,我没有什么小媳妇!我不回……” 贺汉渚抬手,拍了拍他胳膊,看着他一笑,上车自己去了。 中午时分,天气晴好,十刹海上凉风习习,游人如织,水上漂了不少舫船。当中一条画舫,舱里摆了一桌,桌上酒菜齐备。 贺汉渚一袭青布长衫,礼帽放在桌角,人端坐一头,静静等了片刻,水上有只小船划近,客人被接了上来。 伴着船头甲板上发出的一阵脚步声,帘子被掀开一角,傅明城也是作普通长衫的装扮,到了。 贺汉渚含笑起立相迎,做了个请的手势。 傅明城看了他一眼,走了过来,立在桌前,贺汉渚便替他斟了一杯酒,笑道:“我是空忙营生,傅老板你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许久没得叙旧,今天难得有这样的机会,请坐,今日我做东,先敬你一杯。” 傅明城坐下,端起酒盅,和他隔空相互敬了一下,慢慢喝完。 贺汉渚又招呼他吃菜,笑道:“这家厨子的手艺,比起来算是能入口的,我记得去年我来过一二回,边上也清净,正合友聚。” 傅明城默然坐着,贺汉渚便也没再开口,自顾举箸。片刻后,傅明城道:“贺司令,今天请你见面,是有一事相告。” 贺汉渚落箸,人往后,背靠在了椅上,望了过去,见他沉声说道:“苏雪至试验室的工作引起了某些势力的关注,千方百计刺探。那些人势力庞大,做事不择手段。我知道你们的关系不错,你对她应该也很关心,所以将事情告诉你,望你护她周全。” 贺汉渚注视了他片刻:“是你的好友木村?” 傅明城仿佛微怔,看了他一眼,顿了一顿:“既然你已知道,那就再好不过,也不必我多说了,那么我也没别的事,多谢款待,我先去了。” 他站了起来。 “傅老板留步。”贺汉渚叫住了他。 “恕我冒犯,斗胆猜一下,木村是否要你利用身份去刺探实验室?你现在却没照办。刚才你自己都说了,他们势力庞大,做事不择手段。小苏视你为朋友,对你很是关心,我代她问你一句,你打算怎么应对?” 傅明城看着他,沉默了片刻,面上最后露出一缕淡淡笑意:“劳你替我转告她,不必为我担心,这于我不是什么大事,我自可应对。” 他说完,朝贺汉渚点了点头,转身朝着舱外走去。 贺汉渚注视着他的背影,在他快要出舱之时,忽又说道:“日本人野心昭然,今天只是要你刺探一个实验室而已,明天未必就是这么简单了。将来一旦生变,你必定首当其冲。” 傅明城停下了脚步。 “去年在天城,你还欠我一事,你应当没有忘记吧?” 傅明城缓缓转过了头。 “不要站错了位置。这就是我要你做的事。” 贺汉渚站了起来,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道。 傅明城和他对望了片刻,一言不发,转身,掀开门帘去了。 贺汉渚站在船舱的窗前,望着他上了那条来时乘的小船,出神了良久。 苏雪至回到西场后,丁春山当天也便衣跟了过来,以特别助理的身份住了下来。余博士等人之前也见过他,对此自然不会多问。 现在的工作,正在稳步推进当中。今天,之前订购的两台大锅炉终于由工人送到了,安装好后,当天就试用了下,过程顺利,没有问题。大家一直忙碌,到了晚上七八点,天黑了下来,才终于结束工作。吃饭的时候,意犹未尽,谈论着用超过100摄氏度以上的高温蒸汽对整套发酵设备进行灭菌以利于纯种青霉菌发酵的话题。 贺汉渚早上和苏雪至约好了,晚上一起在别墅吃饭,她便没和余博士他们一起,说了一声,回到宿舍洗了把脸,换了身干净衣服,出来,在天边一轮初升弯月的伴随下去往别墅。 丁春山和她同行,沉默地跟在几步之远的身后。路上她想着傅明城的事,不知道今天贺汉渚和他的见面如何了,有些记挂,到了别墅,进去,见房子里亮着灯,汽车停在庭院里。 贺汉渚比她早到了。 不但如此,在门口,她还见到了已经许久没碰面的豹子。 苏雪至高兴地和他招呼。丁春山看见豹子,眼睛也是一亮。 豹子依然还是老样子,对着苏雪至的时候,态度十分客气,微微躬身,笑道:“司令已经来了,在里头等您。” 苏雪至点头,往里去,走到门厅口,推开虚掩的门,看了进去。 客厅里灯火通明,不见贺汉渚,空荡荡的。 她以为他在楼上,不以为意,走了进去。忽然身后却伸来一双手,蒙住了她的眼睛。 是他的手掌,熟悉的触感。她下意识要回头,听到耳畔传来一道声音:“别动。” 她就停住了。 “闭眼。”耳畔的声音继续说道。 她忍不住嗤地笑了起来,“你搞什么?” “听话。” “你到底要干什么?我都看不见了!”她试图扒拉开他蒙着自己眼睛的手。 “叫你闭眼你就闭眼,哪来那么多的话?”他的语气好像不高兴了。 苏雪至一边笑,一边闭上了眼睛:“好了好了,听你的。我闭眼了。” 他松开了手。 “睁吧。” 苏雪至睁开眼,见他西装笔挺地站在了自己的面前,梳着整齐的大背头,连脚上的皮鞋也擦得光可鉴人。不但如此,他的手里还一朵玫瑰花。 “送你的。”他递了过来。 苏雪至可真是做梦都没想过,贺汉渚有一天竟也会做这么浪漫的事。 她简直有点反应不过来了。 见她不动,没半点的反应,贺汉渚挑了挑眉:“你不喜欢?不喜欢我就扔了——” 他作势要丢。 世上大概没有哪个女人会不喜欢花,何况,还是这么英俊的男人送的。 “喜欢!不许扔!” 苏雪至啊了一声,反应了过来,急忙从他的手里抢过,低头,闻了闻。 玫瑰的馥郁芬芳,沁人心脾。 “嗳,你怎么会突然想到给我送花?” 她抬起头,欢喜地问。 他笑而不言,朝她伸出一只手。 苏雪至立刻挽住了他的胳膊,笑着,就差蹦蹦跳跳地跟他朝里去了,来到餐厅,她停在了门口。 明亮的灯光,餐桌铺着漂亮的雪白桌巾,上面摆了晚餐。她还看见一只冰桶,里头插着一瓶香槟。 苏雪至从碎冰里拔出香槟,看了一眼。 难怪刚才觉得眼熟。这不就是从前他请她吃西餐的时候她点的五十年份的香槟吗? “你今天这是怎么了,到底做什么?” 她感到不解,但又有点约会般的小小的兴奋之感,转头问他。 “你不喜欢吗?”他又反问了一句。 今晚的意外,可真是一个连着一个。早上他走之前,不过是约好晚上一起吃饭碰头罢了,苏雪至搞不清楚他为什么这么郑重其事,不但穿得这么正式,打扮得这么英俊,又送花,又准备了香槟。就是可惜了,自己穿得太随意,有点不搭。 “你在想什么?”他见她不说话,含笑催问了一句。苏雪至就说了。他便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凑过来些,附耳低低地道:“没关系的。其实你不穿更好,我一点儿也不介意。” 苏雪至立刻骂他无耻,他斜倚在桌边,看着她,低声地笑。 苏雪至又望了眼香槟,再看一眼他,忽然间想起一件事,顿时自己也想笑了。 她是真的不想笑,免得破坏这气氛。但是越不想,反而越是憋不住,最后实在忍不了,还是笑了出来。 “你在笑什么?”他问。 她开始不说,架不住他的逼问,就指着香槟:“……去年我刚到天城你请我吃饭的那个晚上,我去了趟盥洗室,你跟了进来……” 贺汉渚一怔,随即大约也是记起了当时的那一幕,笑容登时没了,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苏雪至见他这个样子,笑得越发厉害,最后人都要趴在了桌上,这时,耳边响起了他的耳语声:“就这么好笑吗?你那会儿都看见了什么,和我老实说。” 苏雪至急忙憋住笑,否认:“我可什么都没看见……” 她的腰身被人从后掐住了,按在桌边。她想起来,却直不起身了,扭过脸要抗议,对上了男人俯视着自己的一双眼睛。 他俯身朝她贴了过来,将唇再次凑到了她的耳边:“撒谎。要不要我背一下你写给我的那封信?苏小姐,你这个满口谎言的骗子,不惩罚,你是不会说老实话的……” 外头,豹子打发丁春山和另个跟自己一道来的手下去吃饭,说菜是他从城里的酒楼用食盒带过来的,放在鲁二的屋里了,这里交给自己,说完坐到庭院里的一盏电灯旁,掏出随身的枪,拆解开,擦拭着配件,抬头,见丁春山还没走,站在一旁看着自己,便催促:“怎么不去吃饭?” 丁春山说肚子不饿,说完,扭头看了眼庭院甬道尽头的房子。 “哥,你什么时候跟司令说我在老家定了亲?多久前的事了!早就没了!”他的语气带了点微微的抱怨。 豹子一愣:“我有吗?”他终于想了起来,点头,“好像是,好几年前了,刚把你调进护卫营的时候提了一句。怎么了?” “也没什么……”丁春山又扭头,看了眼房子那紧闭的窗户里透出的灯火,迟疑了下,声音压得更低:“哥,你是司令的本家人。你看司令和小苏,是不是关系很好?” “是啊。“豹子举高枪,就着电灯发出的光,继续仔细地擦着,“小苏来了后没多久,就一直都很好。司令对小苏很关心。不过,这也是应该的。小苏这么能干,又是自家人。” “不是你说的这种好!”丁春山实在是憋不住了,再靠过去些。“是那种好!哥你真没感觉?” 豹子停了下来:“什么叫那种好?关系好就好,还分什么这种那种?” 看来他是不知道的。 满肚子的话已经到了嘴边,憋得嘴里都要生疔疮的丁春山忽然想起上司早上临走前那意味深长的一笑,又吞了回去:“没什么……我吃饭去了。” 算了。丁春山安慰自己。本来这些年,豹子毫无疑问是上司身边最信任、关系也最亲近的人。现在嘛,小苏排第一位了,自己……看来是第二位,连豹子也要排在自己的后头了。 这样一想,丁春山心里舒服了,顿时觉得这件事接受起来也没那么难了,再回忆昨夜自己无意撞见的他们在月下拥吻的那一幕,竟觉得……上司和小苏有点相配…… 完了,自己这是怎么一回事…… “站住。”身后忽然传来豹子的声音。丁春山扭头,见他朝着自己走了过来,停在面前。 “怎么了哥?” 豹子望了眼亮着灯火的房子,神色严肃:“司令不是叫你保护小苏吗。给我打起精神,边上也盯紧点!要是外头传出半点对司令不好的传言,我拿你是问!” 丁春山一凛,对上他投向自己的两道目光,顿时什么都明白了过来,正色应是。 餐厅里,香槟的玻璃瓶身上因为冷气,慢慢地凝结出了一层水珠。桌上的晚餐也放凉了。两人终于感到肚子饿,回来吃了饭。贺汉渚带她回到了楼上的房间里,打开留声机,伴着一阵悠扬的曲调,走过来,又笑着请她跳舞。 苏雪至抱着他的腰,和他脸贴着脸,闭着眼睛,慢慢地跳了一会儿的舞,说:“晚上你其实是有话要和我说,所以这么费心思哄我高兴,是不是?” 贺汉渚沉默了片刻,唔了一声。 “是和傅明城有关吗?” 他再次唔了一声。 “你说吧,我准备好了。” 贺汉渚停了下来,放开她,看了她片刻,终于说道:“雪至,今天我和傅明城见了面。他是来提醒我,木村想要刺探你的实验室,让我保护你的安全。但是就我的感觉,他似乎不愿我插手这件事,并且,也没有下决心要和木村划清界限。我是想告诉你,我会继续关注。我希望他能认清立场,但是如果,我是说如果,他日后真的替日本人做事了,不管他是出于什么考虑,以傅氏的体量,那将是一件影响极大的事,我不会坐视不管。必要的时候,宁可杀了他,毁掉傅氏,也不能任由傅氏落入日本人的手里,沦为工具。” 他说出这话的时候,声音平静,其下,却透着一股寒意。 苏雪至慢慢走到窗边,倚了片刻。 贺汉渚跟了过去,停在她的身后,迟疑了下,放缓了声,又道:“我知道你和傅明城很早就认识了,你们的关系一直很是不错。我说的话,可能会让你一时难以接受……” 苏雪至忽然转身道:“早上你不是问我,那么早起来,一个人在想什么吗?我是在想船王的死。” 贺汉渚一怔。 “我是受了你的启发。你当时觉得傅健生的案子破得太过榫合,去查了江小姐。我在想,既然木村有问题,那么大胆猜测,作为家庭医生,你不觉得船王的死,或许也有可疑? 贺汉渚微微动容。 “你怀疑船王之死也是木村下的手?” “没有证据,不好这么说。但或许,有他在其中推动。假如你是木村,想控制傅氏,你觉得和老船王打交道容易,还是和与自己交往多年的傅明城打交道容易?” 这个答案不言而喻。 苏雪至微微蹙眉:“我始终觉得,傅明城不是没有底线的人,或许他有苦衷。如果真能证明船王之死和木村有关,不用多说什么,他绝对会和木村势不两立。” 贺汉渚望着她,眼底暗波涌动,颔首:“那就去查!” 正文 第 160 章 船王的去世,最早起于他和长子傅健生的争执,过程中突然晕厥。 苏雪至记得很清楚,去年的那个晚上,她原本和傅明城约好一道对罗金虎施行二次解剖,后来他失约,没来,就是因为出了这事。 不难推断,船王是在和长子的争执中因为情绪过于激动,引发脑血管破裂,继而导致脑溢血,也就是中风。 中风分两种情况,血栓性脑梗塞和出血性脑溢血,船王属于后者。他去世后的遗体解剖也证明了这一点。 在他首次中风倒下后,经过精心的治疗和护理,病情一度也曾得到了改善,是随后,再次恶化了下去,最后不治,遗憾离世。 这整个的过程,看起来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别说当代这种医疗条件了,就算是在苏雪至原来的时代,也不能保证中风倒下的病人,最后都能得到满意效果的救治。 重新梳理了这个过程后,关于船王最初中风倒下这一点,苏雪至觉得基本可以排除疑点。大概率,这就是一个带了偶然性质的突发意外。而假定自己的猜测也成立的话,那么,应该就是等待了多年的木村抓住这个机会,利用了他医生的身份,在接下来的治疗中做了手脚,如愿后,他再指使江小姐杀了傅健生,顺利地将傅明城送上了新船王的位置,□□得以完美实现。 所以,要想查证木村到底是不是船王去世的推手,必须,也只能从船王中风倒下后的治疗着手。 木村是怎样替他治病的?过程中,都用过什么药。 苏雪至很容易就想起了去年在医学校建的那座船王纪念室。那里保存着船王这个医学案例的所有相关医疗档案。 苏雪至以前看过档案。但现在既然存疑,自然需要再次翻阅。毕竟,带着目的的审视和泛泛到底阅读,肯定是不一样的,或许这回会有什么当初没有留意的新发现。 为免引来木村方面的注意,档案自然不便取来,只能自己前去查看,而且,最好要有一个正当的天城之行的理由。恰好再过些天,医学院本学年又将开学了,苏雪至也收到过校长发来的邀请,问她有没有时间回去,以优秀毕业生的身份参加新一年的开学典礼。本来苏雪至还在犹豫要不要回,现在正好是个机会。 几天后,苏雪至乘火车独自回了天城,参加过当天的开学典礼后,借着和新生一起参观船王展览室的机会,她寻了个空,到档案室借来资料,从头开始,又仔细地浏览了一遍。依然还是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从船王发病到最后的去世,几个月的时间,病历清清楚楚地记录了整个治疗的过程,包括用过什么药,找不出半点的问题。 失望在所难免。不过,苏雪至对这份医疗档案原本就不抱太大的希望。毕竟,假如船王的最后离世真如自己所想,和木村有关,他是不可能如实记录病历的。别说傅明城本身也是医生,就算家属是个毫无医学知识的普通人,别有用心者,又怎么可能会在医疗记录上留下什么痕迹。 晚上,她和表哥应邀一起到校长家中吃了晚饭,又去了趟周家庄看望周小玉,回来后,表哥去警棚,苏雪至回到住的地方。 替她拉车的车夫是丁春山安排的手下。贺汉渚已在她的房间里等她了。关了门窗,她将结果告诉他。 “我对医学不了解,这方面无法向你提供建议。原本你可以和傅明城接触下,或许会有什么新的发现。但是木村必定已经对他进行了严密的监控,加上傅明城个人到底是怎么想的,也不得而知……” 苏雪至看了他一眼:“你好像对他有偏见?” 贺汉渚当即否认:“哪里,你误会了。我就事论事而已。”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心里其实有点吃味。 她在天城落脚的这所房子,就是傅明城当初替她安排的,这一点,贺汉渚很早前就知道了。当时他也只是出于习惯性的谨慎,得知她自己租了地方后,就叫丁春山去查一下房主的背景,以防万一。丁春山去找中介,掌柜的一开始不说,等丁春山亮出身份,说是卫戍司令部要查案,当场就吓住了。这些人在他们这种平头百姓的眼里,那就和虎狼差不多,哪敢违抗,立刻就交出了房主的资料。 只不过这件事贺汉渚一直没告诉她而已。后来他自己每每想起来,都会觉得懊恼。那段时间就是自己在“考验”她,导致她住进了集体寝室。正是两人关系最差的时候。 “当然,你如果对他十分信任,觉得没任何问题,你和我说,我也可以替你安排,尽快和他见个面。这件事,我完全听从你的意见。” 他立刻就转了话题,望着坐在桌前的她,正色说道。 苏雪至低头沉思了良久,忽然,她想到了另一个人。 她迅速抬头望向他。 “傅太太现在人在哪里,你知道吗?” 想要了解那段时间的傅家日常,除了傅明城之外,傅太太也是条路。鉴于她当时急于为亲儿子争夺继承权的状态,她对于船王的治疗情况,必定也是时刻紧密关注。 木村假如真的有问题,对傅明城必是严加防范,不会在他面前露出任何马脚。从傅太太这里入手,说不定反而会有什么有价值的发现。 “去年船王葬礼过后不久,傅明城送他妹妹出了国,至于傅太太,此后身体不大好,据说是被送回到了老家,休养身体。” “尽快帮我安排下,我想找她了解下情况。”苏雪至立刻说道。 一周之后,苏雪至在贺汉渚的陪同下,两人作普通装扮,在夜色的掩护下,秘密来到了傅太太现在居住的地方。 这是一处十分偏僻的乡下,伺候傅太太的老妈子姓张,告诉苏雪至,“太太现在不大好,病在床上了,起不来,又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觉,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很害怕的样子,说见了鬼了,不许我走,说怕鬼会找她,一会儿又恶狠狠地诅咒……” 她口里絮絮叨叨地念着,说到这里,不安地看了眼苏雪至,打住了,最后领她进了一个天井院子,指着一扇透出昏暗烛火的门说:“太太就在里头。” 苏雪至接过老妈子端的茶壶,走了进去,快到的时候,大约是脚步声惊动了里头的人,门里突然发出骂声:“老张,叫你送个茶水你也磨磨蹭蹭!你也和那些没良心的人一样,看我死了儿子,又被关在这里,这辈子是不能再出头了是不是?你给我瞧着吧,傅明城这个丧尽天良的杂种,他害了我的儿子,他会不得好死的!等他死了,我娘家人就会再接我回去……” 苏雪至推开门。 傅太太坐在床上,披头散发,冲着门的方向正骂着,忽然看见苏雪至站在门口,停住,脸上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是你!” 她很快认出了人,手猛地抓住床沿,半边身子探了出来。 “你来干什么?你这个害人精!”傅太太瞪大了眼,手掌愤怒地拍着床沿,发出啪啪的声音。 不到一年的时间,眼前的傅太太和苏雪至印象里的样子相比,模样变得厉害。现在的她,没了半点从前贵太太的样子。 苏雪至记得她以前是个富态的人,现在看起来好像一具被抽干了水的壳子,不但消瘦而憔悴,皮肤也耷皱了起来,一双眼睛红彤彤的,放射着恶狠狠的光。她盯着自己,咬牙切齿,状如噬人。 她走了进去,放下茶壶,看着傅太太,没立刻开口说话。 傅太太和她对峙了片刻,突然,脸色大变。 “是傅明城让你来杀我的?他不让我活了是不是?” 她的眼睛里露出恐惧的神色,猛地掀开被子,连滚带爬地下了床,连鞋也没穿,见了鬼似地朝外跌跌撞撞地跑去,嘶声力竭地喊:“老张!老张!救我!他们要杀我了——” “我是来帮你的。”苏雪至说道。 “我来,帮你查谁是害了你儿子的真正凶手。” 傅太太猛地停下脚步,回头,瞪着苏雪至。 “傅太太,我重新调查令郎死因,找你,是想向你了解情况。” 傅太太定了片刻,反应了过来,猛地朝着苏雪至扑了过去,死死地揪住了她的手臂。傅太太的手劲是如此的大,攥得苏雪至胳膊都发疼了。 “真的?你说的是真的?是傅明城现在倒霉了,你们要重新调查他杀了我儿子的事?”她追问着,嗓音尖利。 站在外的贺汉渚看见,皱了皱眉,要进来。苏雪至望向他的方向,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打扰,自己忍着疼,一动不动地任傅太太抓着,安抚:“是,他得罪了大人物。所以需要你的配合。你要把你知道的事,全都告诉我。” 傅太太激动得浑身发抖,嘴里喃喃地念着“显灵了显灵了“,念叨了七八声,一把撒开了苏雪至,两手捂住了脸。片刻后,她喘着气,光着脚,踩着屋里的地面,来回不停地走,走了几圈,猛地停下,望着苏雪至,用讨好的声音说:“苏先生,我知道你是好人,你最公平不过了。你想知道什么,你尽管问!” 苏雪至扶着她坐了下去,给她倒了杯水,问了她一些傅家的日常之事。 死了儿子,接着又被送到了这个偏僻的地方,如同等死,傅太太早已经没了昔日的心气,变成一个终日活在臆想里的充满了恐惧和怨气的人。现在听到苏雪至这么说,如同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她问什么,傅太太无所不应。 …… “船王发病后,傅太太你一直都在旁照顾?“ 傅太太点头,随即又摇头,说丈夫不愿她接近,对她很是戒备,基本是由那个江小姐看护的。 提及江小姐,傅太太的牙齿又咬得咯咯作响:“坏女人!杀千刀下油锅的坏女人!就是傅明城利用她控制他的父亲,又指使她杀了我儿子!傅明城他自己躲在后头,最后什么事都没有!”接着她又诅咒起了傅明城,恶言不绝。 苏雪至打断:“傅太太,你说傅明城利用江小姐控制船王,这是一个新的思路。那么你回想一下,从船王发病倒下到他去世前的那段时间,你有没有发现木村先生或者江小姐有什么反常的情况?” 傅太太面露喜色,停止诅咒,回想了下,一时却也想不出什么反常情况,又怕这么说了,这个小苏就会打消掉对傅明城的怀疑,便拼命地想。 “不能捏造事实。如果你撒了谎,影响查案,反而是在帮助傅明城,证明他的无辜。”苏雪至正色警告。 傅太太本正想着怎么捏造点事出来,对上了苏雪至投来的两道冷峻目光,一凛,慌忙道:“是,是,我知道,我不会的……” 苏雪至点头,声音也缓和了:“你别急,慢慢来。尤其是在船王病情有所好转后的那段时间,他每天吃的药,和木村医生的见面,这些方面,你仔细想一下,有没出过意外?无论大小,只要和平时不一样,你要是印象,就告诉我。” 傅太太冥思苦想了半晌,痛苦地用拳头狠狠地敲自己的头,绝望地嚷道:“有的!一定有的!就是我一时想不起来了!全怪傅明城那个小杂种!他把我关在这里,我现在的记性也毁了!他恨我,他就是想我也死!小苏你先别走,你留下来,容我慢慢想,我总能想出来的!” 苏雪至再次压下心中的失望,想了下,正想答应她自己在这里过个夜,让她慢慢想,免得给她过多压力,忽然,傅太太抬头:“我想起来一件事。就是不知道有没有用。” “你说。再小的事也可以。”苏雪至立刻鼓励。 傅太太喝了口水,回忆道:“那天我去看老爷,我走进房间,江小姐正在配着老爷要吃的药,连我进来也没听到,我走到她的身后,叫了她一声,她好像吓了一跳,把手里的药瓶子都打翻了,药片撒到了地上。我当时不高兴,责备了她几句,她连声向我赔罪,说刚才是做事太过认真,没听到我的声音。” 傅太太讲完,激动地比划着手:“小苏,我现在越想越觉得可疑。那个江小姐分明就是做贼心虚!否则,我就只是进去叫了她一声,她怎么就吓了一跳?她是死了,可还有傅明城!你一定要好好查一下!” 苏雪至来了兴趣,追问:“撒了的药片是什么,你知道吗?” 傅太太摇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只记得是白色的,圆圆的……” 很多药都是这个样子,包括船王病历上的当时吃的几种药。 苏雪至想了下,问她还有没有别的回忆。傅太太又使劲想了一会儿,实在是想不出来了,摇头。 苏雪至知傅太太这里应该确实没别的线索了,结束谈话,起身告辞。 当夜,苏雪至在贺汉渚的陪伴下踏上了归途。两人和一道同行的丁春山在几十里外的镇上过了一夜,第二天,循着来时的路,先乘船,再坐火车北上。车厢里,她的头靠在贺汉渚的肩上,闭目假寐。 她将傅太太不停咒骂傅明城的神经质的样子从脑海里驱赶了出去,回忆自己和木村的往来。从认识到跟着傅明城去他的家中做客,再到后来的周小玉事件……突然,她打住了。 她想起了一件当时也令她感到了些意外的旧事。但那事,在当时看来,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现在回头再想…… 她的心跳,蓦然加快。 她再次仔细回忆当时的经过,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是有道理的。甚至,结论几乎就可以呼之欲出了。但是…… 证据! 在做出最后的结论之前,她仍需要最后的证据! 令人疲乏的漫长的旅途终于结束。 火车缓缓入站,停下。 贺汉渚以为她睡着了,低头看了她一眼,轻轻叫了她一声,却见她蓦然睁开眼睛,抬头望向自己,目光闪亮无比。 “我需要船王病发那段时间里清和医院阿斯匹林的入库和使用记录。你能尽快帮我搞过来吗?” …… 又一个夜幕降临。 天城南郊,在木村的家中,傅明城见到了那位大名鼎鼎的学者横川。这位老者的面容清癯,目光温和而有神,一头花白的头发,中国话说得极其地道,学者风范,显露无疑。 倘若不是知道对方身份,任谁见到如此一位风度高雅的老者,都不会将他和军方顾问的身份联系起来。 但傅明城知道,这个横川的地位非同一般,现在不但是日方中国事务的最高顾问,而且,如同精神偶像。他的事迹被大力宣扬,在岛国,是人人崇敬的神明一样的人物。现在,就在这座房子的周围,不知有多少岗哨在暗中守卫着此人的安全。正如他也清楚,在自己的身旁,无所不在,也时刻有许多双盯梢的眼,在暗中观察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这场私人饭局,根据木村的说法,是横川知道他,对他很有兴趣,也十分赏识,所以不辞劳苦,特意秘密来到这里,为的,就是想要见他这个后辈的面。 正文 第 161 章 西屋静室,焚香煮茶。傅明城到得最迟,他神色阴郁,入座后,除向对面的横川微微顿首以表初次见面的礼节外,便沉默无言,并未表现出任何的尊敬或者谦恭之意。木村神色略显不悦。横川却丝毫不以为忤,注目了他片刻,对木村微笑道:“眉目温煦,人中深阔。这是生命宽厚、寿福绵长的象征。” 木村恭敬地道:“老师您说得对。” 傅明城知道横川在讲自己,却依然沉默着。木村转向他道:“明城,当年你来日本留学的时候,老师刚结束他在中国的三十年苦行,回国闭关,潜心著述,所以你没见过老师的面。但我很早就在老师面前谈起过你,对你,老师并不陌生,他还看过你的毕业论文,十分赞赏,将你视作他的一脉子弟。” 要知道,现在在岛国,多少人钻破脑袋想和横川搭上关系却苦于没有门路。学术界不用说,军方、政界、乃至商界之人,也无不以自己能与横川交往为荣。但横川虽然现在地位尊崇,却依然保持着他一贯的简朴之风,概不受礼,将无数的人拒之门外。现在他将傅明城认作是自己的一脉子弟,这要是在岛国,绝对是无上的荣耀,多少人梦寐以求。 傅明城的神色没有多大的变化,向对面的横川微微颔首:“承您谬赞。我自知驽钝,不敢辱先生的门宗。” 木村再次不悦,微微皱眉,横川却依然含笑,看了眼傅明城:“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我很赞赏。我年轻的时候,决意放弃一切游历中国,我的师友获悉我的决定,无不劝阻。假如那个时候我没有坚持,也就不会有今天的著书。” “老师您的功绩无人能及,您隐忍的心性,无私的奉献,更是令我高山仰止。” 横川微微摆手:“游历中国的三十年,你们知道,什么事令我印象最为深刻吗?“ 傅明城依然沉默着。木村也不知道,自然不敢乱说,垂首道:“请老师您明示。” “这三十年来,我的身边只有一名随从,旅途多次遇险,至于无饭可吃无水可饮的困境,更是如同家常便饭。如果不是屡屡有乡民救助,我恐怕早就已经死在路上了。”他喟叹,“中国民众的善良,令我印象深刻,终身不忘。” 木村动容:“老师您也是一路行医救命无数,您是我的楷模。” “学医出身,这是本分之事,没什么可说的。但正是这三十年的游历,令我对中国民众的苦难有了切肤之痛。我经过的很多地方,饿殍千里,哀鸿遍地。世界本当大同,此生如能看到中国民众脱离困苦,与我日本共荣,那么我这三十年的时间也就没有白费。” “老师您放心!”木村神色坚毅,“我们现在做的正是这件事,帮助中国脱离落后,改善民生——” 木村转向傅明城。 “明城,今天叫你来,也是有件事需要你的加入。在我们大日本帝国,牛痘疫苗的接种已经十分普遍,尤其孩童更是如此。但在你们中国,迄今为止,接受过牛痘疫苗的孩童却是寥寥无几。去年老师著述再版,他将稿酬所得折合共计大约五千银元悉数奉出,叫我为中国孩童开展牛痘疫苗的接种。你也是医生,这件事的好处,你应当知道。但我现在除了医院,还有别的事务缠身,所以将你也叫来,希望搭一把手,和我一道共同促进这个计划的推进,以免辜负了老师的良苦用心。” 傅明城终于再次开口:“多谢横川先生的心意。这件事我愿意加入。” 横川微笑点头:“交给你们了。” 木村太太躬身来请三人前去用饭,说晚餐准备好了。 饭菜是传统的日本饮食,喝了些清酒,饭毕,趁着微微酒兴,木村将横川请入书房鉴赏字画,又对傅明城解释道:“老师对身外之物没有兴趣,生平唯一爱好便是书法。我如今的这么一点志趣,也来自于老师的影响。老师尤推王铎草书,认为他是继王右军之后的又一书圣,他的《拟山圆帖》,堪称神笔,甚至犹在王右军之上。” 他转向横川:“知道老师您要来,我收了一幅据说是王铎真迹的草书,但我自己不是很确定,想请老师鉴定一番。” 横川流露出兴趣之色。木村净手后,取出一幅泛黄的卷轴,放在桌上,缓缓摊开。横川上前,仔细鉴赏了一番,微微激动,赞叹道:“笔法纵逸,龙蛇舞动,气韵流畅,自成一派,应是真迹无疑。” 木村笑道:“那就借花献佛,请老师笑纳,带回去慢慢赏评。” “我知道老师您一向不收礼物。”他又说道,“这是机缘之下收来的,所费不过几十银元而已,不算什么,权当学生的一番心意,请老师不要推辞。假如老师肯挥毫留书一幅,学生更是无比荣幸。” 横川显然十分喜爱这幅字,今晚的兴致也是不错,于是答应,来到书案之前,提笔蘸墨,沉吟片刻,挥毫写下了几个字。 傅明城看去,见是“适彼乐国”四个大字,笔墨丰厚,直扑眼帘。 横川写完后,在木村不绝于口的盛赞中,看了他一眼。 当晚,横川尽兴,在便衣的护卫下先行离去。傅明城随后也告辞。 木村送他出来,便走边谈笑:“明城,你当也知道王铎。明末名流,有感于明室腐朽,哀民生艰难,于是在顺治元年,毅然入清为官,先后得授礼部尚书、弘文院学士,太子少保,到顺治九年逝世,不但尽享荣哀,得谥号文安,他的身后之名和他的书法一样,历几百年而不衰,到了现在,依然备受推崇。” 他停在了门口。 “明城,我为什么要帮你,而不是去扶持你的那个兄长?原因只有一个,我也曾不止一次对你讲过,我非常欣赏你。你有着超越你们绝大部分中国人的位于尖峰的头脑和能力,我又认识你多年,你宽厚而温良,这更是我所激赏的优点。如果你能理解并支持我的良苦用心,和我全力合作,这无论对于你我,或者两国而言,都是莫大的好事。” 他的言语真挚,掏心置腹。傅明城依然沉默着。木村脸上也还是带笑,目光却开始透出寒意,语调微变。 “我大日本扶助你们中国,是希望你们能够和我们一道发展,享受先进政治制度和经济制度带来的利益,这是大势所趋,谁也无法阻挡。” 他顿了一下。 “不止是民间,我们在你们政府的内部也拥有着广泛的支持。明城,你有实业兴国之心,你也有这个能力,是不自量力螳臂挡车,还是知机识世,做大丈夫,投身洪流,为你的国,你们苦难深重的民众做真正有用的实事,全在于你的抉择。” “我的老师对你也是寄予厚望。他最后手书四字,个中深意,明城你回去,可以慢慢体会——” 傅明城出神,这时,远处有人骑了辆自行车,匆匆忙忙地沿着村道拼命地朝着这边蹬了过来,正是清和医院主管行政的副院长,雇的一个中国人,看见木村站在门口灯笼下的身影,喊道:“院长,不好了,医院出事了——” 木村皱了皱眉,那人这才留意到了一旁的傅明城,急忙闭口,骑到近前,丢下车不停地擦汗。 “出什么事了?”木村问。 对方忙上前,说晚上警察局突然来了人,闯入医院,声称又有人告发清和医院打着治病救人的幌子,行盗尸挖心、吞吃孩童等罪恶之事,且声称,证据确凿。苦主也来了,在医院门口哭诉,至少有几百人包围住了医院,警察则封了前后门,把当班的医生护士都给赶了出来,说是要搜查证据。 清和医院当初选址的时候,出于亲民的考虑,特意建在老城一带,所以,从行政管理来说,归属天城警局。 木村的脸色难看了起来,“包围医院的都是什么人?附近的普通百姓?” “那些人看着都是百姓,但其中几个带头闹事的却是四方会的小混混!之前圣玛丽医院就雇他们发放广告单子,一天到晚在我们医院门口拉人去那边看病!今晚的事,应该就是圣玛丽医院买通小混混们故意找事,又恶意散播谣言,破坏我们医院的正常经营!” 天城今年新开了一家法国人的医院,和带有国立性质面向平民的军医学校附属医院不一样,法国医院与清和医院类似,主要是做中上阶层市民的生意,看病住院动辄就要花费几十元钱的那种,双方难免就有竞争。虽然清和医院一再忍让,但刚来的法国医院却将开了多年的清和医院视为对手,之前就打过对手戏。 木村沉吟。傅明城便问是否需要自己出面去找市长。木村想了下,摇头:“还是由我去找领事馆,让领事馆出面解决,这样更方便些,以绝后患!” 清和医院是他重要的活动地点,这样隔三差五被人搞事包围,木村便是涵养再好,现在脸色也是挂不住了。 傅明城也就不再插手,告辞。木村有事,也不再留他,吩咐了副院长几句,随即分头,自己去找领事,那个副院长则先赶回医院。 虽然已快半夜,但在清和医院大门的附近,此刻人却还是挤得水泄不通。医院门口被警察守住,不许人出入,当班的医生护士站在外头,几个穿着花花绿绿褂子一看就是小混混模样的人则跳着脚,领着身后的人怒骂,指责医院丧尽天良,地上躺了个撒泼的女人,长一声短一声地哭嚎:“哎呦我的亲男人哎,可怜你死了都不得安生,要被他们开膛剖腹挖心掏肺……”剩下那些半夜还不睡觉在看热闹的百姓则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不会吧,又来了!上次都这样说,最后不是澄清了吗!木村院长是个大好人!活菩萨转世!上次就帮我老娘看好了病!” “知人知面不知心!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多了去了!” “就是就是!听说清和医院拉死人去开膛剖腹。日本人还喜欢拿芥末蘸着小孩的心吃!” …… 副院长奋力推开人,挤了进去,叫守在门口的警察传话,过了半晌,里头终于出来了一个人,正是今晚领人来搜医院的侯长清——警察局长孙孟先的那位幕僚兼副手,他亲自来的。 副院长将侯长清请到医院门内的一个角落,解释说,清和医院确实会解剖尸体,但那是正常的流程。医院的病床分三等,会有几个最低等的号留给那些没有钱看病的人,免费救治,但在入住前,先会和家属签订合同,约定,如果不治而亡,自愿将遗体捐给医院用作科学研究。 “长官,不止我们医院这样,就是京师的医院,也有这样的做法,不信,你们完全可以去求证!门外那个女人纯粹是受人挑唆跑来讹诈!我们有她之前摁过手印的合同!至于什么拿芥末蘸着挖心吃,那更是无稽之谈,是有心人在恶意抹黑我们医院!” 侯长清的脸色好了些:“不早说?有这种操作,为什么不去备案?看看,现在造成了多坏的影响!我们也是没办法,照章办事。” 木村是让副院长回来,先尽快恢复秩序的。他心里骂着这些人,敲骨吸髓,吃人不吐骨头,手里却塞了一筒银元过去,笑道:“既然误会澄清,兄弟们也辛苦,劳烦您撤队,带大家伙吃个宵夜,我们医院也好尽快恢复秩序。里头的住院病人受不得惊吓。” 侯长清掂了掂钱,收了,这才叫了手下过来,吩咐收队,临走前,让尽快去备案,免得再有这样的误会,说完带着人走了。 他们走了,四方会的小混混自然也溜了,看热闹的人,便也跟着陆陆续续地散去。闹腾了半个晚上的清和医院终于又恢复了平静。 副院长带着医生和护士进去。 住院区的病人倒是没受什么打扰,但办公室却遭了大殃,如蝗虫过境,狼藉一片,不但翻箱倒柜,锁都被撬开了,满地全是乱丢的各种散乱文件,最后经过查点,竟还丢了些财物,连他办公桌上的一只黄铜镇纸都不见了。 副院长一边指挥人收拾,一边叹气,实在是不懂,木村当年选址,为何不选新界,竟要建在老城之中。 只能说他医者仁心,境界非一般人能企及了。 傅明城这一夜回去后,失眠到了天亮。第二天,他得知消息,昨夜清和医院那边果然是法国医院雇了人去闹出来的事。日本领事找法国领事,一开始,法国佬拒不承认,两边差点翻脸,后来医院顶不住了,自己松口,承认确实和他们有关,但解释说,他们也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么大。周市长就去问警察局长。孙孟先叫屈,称自己两边都不想得罪,不过是派人过去逛了下,走走场而已,当夜就收了兵。一通和稀泥后,那家法国医院承诺以后不再针对清和医院竞争,四方会说要清除下头的害群之马,这事也就如同一个小插曲,很快不了了之,过去了。 他心事重重,自然也不会关注这种医院之间的不正当竞争。傍晚他独坐在傅氏大楼的办公室里,神思恍惚之际,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 他接起电话,一道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 电话是苏雪至打来的,告诉他说,她的西场实验室现在遇到了个新的问题,需要和他商量后续。他方便的话,希望能尽快见个面。 正文 第 162 章 她已经知道木村要自己刺探她工作的事了, 现在却还主动约他见面。傅明城的直觉告诉他,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日本人无孔不入, 或许自己这条正在通话的电话线也不安全。她应该也知道这一点,电话里,语气很是寻常。 傅明城几乎想都没想,一口就答应了下来。 “我去你那里吧。晚上见。” 两城车距四五个小时,他傍晚便就出发,在深夜的时候,开车抵达。 他将车停在路边, 下了车, 沿着前方的山麓小道,步行到了西场的大门之外。 她也在等着, 亲自出来迎他。 “后头有尾巴。 ”他低低地说了一句。 苏雪至望了眼他来的那条黑漆漆的小路,微微一笑,也低声道:“我是研究项目的资金遇到了困难, 急需得到你这位财神爷的继续资助。” 傅明城自然明白,这是她为他准备的或许可能要用的到的应对木村的见面理由。 这更加证明了他接到她电话时的那种感觉。他也隐隐有了猜想,她想见自己的目的, 大约是和贺汉渚那天在船上和他说的话差不多。她希望,或者说,用委婉的而不是像贺汉渚那样的赤|裸裸的警告方式来提醒他,不要站错位置。 他的心情自然是压抑而低落的。而且,带了几分不合时宜, 她的这话,竟令傅明城忽然又想起了她刚来天城的那段时间的一些事。那个时候, 在他的眼里,她仿佛脱茧而出, 光芒四射。而她和贺汉渚的关系,也还远远没有发展到如现在这样他当初根本无法想象的程度…… 他的心里又随之涌出了一团酸涩的感觉。带了些恍惚的神思,他随她穿过一片安静而昏暗的空地,来到一排实验室模样的平房前。最后走进最靠里的一扇门,里面亮着灯,没有别的人。她请他坐。 “你前些天约见贺汉渚,他把事情告诉我了。谢谢你,非常感谢。 ”灯下,她望着他说道。 明亮的灯光令人无所遁形。傅明城很快驱散心里的杂念,打起精神,迎着她投来的目光:“其实不必我的提醒,我想你自己大约也是有所防备了。不必和我客气。” “现在关于我这里的事,你还可以应对。日后,木村要是紧逼不放,你真没问题?”她望着他,目光里带着关切。 同样的问题,那天在船上的时候,贺汉渚也问过。但是傅明城的感觉却是截然不同。 那天他不想多说,半个字他也不想多说。如果不考虑别的一切,单从个人喜恶而言,他对对方没半点好感。他知道,对方对自己,也是一样。 而她却不同。相同的话从她的口中说出来,便令他感到了些暖意。 这应该也是这些时日以来唯一能令他感到心情不那么阴暗的一刻了。 “不用担心。“他解释,“其实,就算我现在直接告诉木村,我不会替他做这种事,他也不敢对我怎么样的。他处心积虑和我往来了这么多年,他是另有所图。你的实验室于他而言,只是一个意外。孰轻孰重,他清楚得很。我先拖着,免得他另外对付你,别的,将来再说吧――” 他不想再谈这个话题了,主动发问:“你找我,什么事?” 苏雪至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一瓶药,展给他看。 是阿司匹林。 傅明城将目光从药瓶子上挪开,望向她:“这药怎么了?” “阿司匹林解热镇痛。但这种药除了这个功效,你知道它还有什么别的特性吗?”她问他。 傅明城微微一怔。 这是一种正式面世时间还不算长的西药,因为它具备的卓越的解热镇痛的功效,上市不久就获得了广泛的认可,传遍世界,近年也进入了中国。不过,因为在国外有专利保护的限制,产量供不应求,国内货源有限,一度价格还曾涨得奇高。外面那些普通的小诊所和西药店,甚至遇到过无处进货的情况。 “这个问题我没研究,我无法回答。”傅明城据实以告。 他不知道很正常。事实上,据苏雪至所知,这种药的另外一种功效,是在后来的很多年后,随着人们对药物的不断深化研究,这才逐渐被人所知。 现在它被认定的功效,只有一种,就是解热镇痛。 “我可以告诉你,这种药,它除了解热镇痛,还有另一个特性,它具有抗血小板凝集的作用。如你所知,我们的伤口之所以能止血,是血管收缩、血小板血栓形成,最后血液凝固这么一个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如果血小板功能缺失,血将很难止住。” “关于阿司匹林和出血的现象,我准备了个简单而直观的试验,你可以来。” 苏雪至带着傅明城进入了里面的房间。 这是一个临时使用的实验室,有一笼实验鼠。她穿上白大衣,戴了手套,取出其中一只带有标签的看着奄奄一息的老鼠,麻醉后解剖,显示,鼠的肠胃管壁和内脏等部位,有不正常的出血现象。 她再次解了一只同样带着标签的鼠。结果一样。 苏雪至脱了手套和外衣,洗手后,带着傅明城出来,解释道:“这些带着标签的实验鼠摄入了相对于它们体重而言的大剂量的阿司匹林,所以无一例外,出现了这样的出血现象。” 傅明城看着她,凝神听她说话,眼睛一眨不眨。 “现在我们对于心脑血管疾病的研究才刚起步,但你肯定也知道,中风分为两种,一种是缺血性的脑梗塞,另外一种则是脑溢血……” 当她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的面容忽然掠过了一缕黯然之色。 苏雪至顿了一下。 “抱歉,我知道提及这个,对你来说不是什么好的回忆……” “不不,没关系。你讲这个,一定有你的道理。你继续。”他很快恢复如常。 苏雪至点头。 “对患有缺血性心脑血管疾病的病人来说,使用这种药,通过拮抗血小板的凝集,改善血液循环,可以起到一定的预防和治疗作用。但是,就像是一把剑,它还有另外一面。” “你还记得去年我们曾一起探讨过的关于周小玉的病例吗?像她这样的血友症患者,是不能使用阿司匹林的。阿司匹林会令她的伤口流血加剧,甚至导致体内大出血,危及生命。 ” 傅明城听到这里的时候,他看了苏雪至,迟疑了下,似乎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我知道你的疑虑。我之所以了解这一点,就是因为凑巧我之前做过这方面的研究。”苏雪至解释了一句,接着道:“这并不重要。我将你请来,刚才说了那么多,其实是想和你说一件事,关于木村和阿斯匹林。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木村他也知道阿斯匹林的另外一种功效。在你不知道,全世界的绝大部分医师和药学家也都不知道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之前你不是告诉过我,木村是血液方面的专家吗?我猜测,应该就是他在试验的过程中无意发现了阿斯匹林的这种功效。” “你为什么肯定他也知道阿司匹林的这种功效?”他插了一句,问道。 “我之所以这么肯定,是因为一件事。” 她将去年周小玉出院后,她担心意外,打电话到医院,提醒不能给周小玉用阿司匹林,护士却告诉她,木村院长已经提前吩咐过的事讲了一遍。 “当时我没想别的,只是敬佩木村对药物的过人认知。但是现在,我却因此而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她看着傅明城,加重了语气。 “既然木村知道周小玉不能使用阿司匹林,那么同样的道理,他必然也十分清楚,患过脑溢血的病人,在他的康复期间,绝对不能服用阿司匹林。否则,治病的良药,就会变成谋杀的毒药!” 傅明城脸色剧变,人猛地站了起来。 “你是说,木村在我父亲脑溢血后,还给他服用了阿司匹林?!” 苏雪至点头:“是。” 她再将自己前些天去找傅太太,从她口中听到的关于江小姐的反常也讲了一遍。 “不止如此。我也查到了证据,可以从侧面证明我的这个猜想。” “什么证据?” 傅明城牙关紧咬,一只手紧紧地抓住桌角,手背青筋迸突。 “昨晚清和医院出的事,你应该也有所耳闻。是我托贺汉渚帮的忙。警察封住医院前后门的时候,几个精通统计的专业人员也进去了,找出了去年你父亲病倒后那两个月医院的阿司匹林入库和出库记录,并当场做了统计。库存统计结果显示,那段时间,清和医院阿司匹林的入库量和发放量存在缺口,发放登记少了两瓶,共计一百片。” “因为账册不方便拿走,将相关的页面全部拍了照,今天赶着洗出来了。你可以自己看一下。” 苏雪至又取出了一只文件袋。 “药物出了库,却没有用在医院的正常科室里,那两瓶凭空消失的药去了哪里?我合理地推断,就是用在了你父亲这里。是阿司匹林的摄入,才导致令尊本已有所好转的病情发生了恶化,加剧了脑溢血,完全昏迷,最后不幸去世。” “我的结论,木村在令尊出意外后,利用了他可谓超时代的对药物的认知,蓄谋杀死了你的父亲。” 苏雪至说完,将手中那只装了照片的牛皮纸袋放到桌上,朝着傅明城推了过去。 傅明城却恍若未闻。他的双目紧闭。他仰面向天,人僵立在桌旁,人一动不动。 良久,他终于睁开了眼睛,那双发红的,眼底仿佛透着血的眼慢慢地转向了苏雪至。 他用嘶哑得近乎刺耳的声,一字一字地道:“贺汉渚呢,他也来了吧。你请他来,我有话和他说。” 正文 第 163 章 贺汉渚今晚确实也在这里,只是应苏雪至的要求,刚才他避开了。 她出去,在附近的一处空场角落里看到了他。他背对着这边,双手插兜而立,背影望去,似在凝望夜影中的远山。听到了她靠近的脚步声,他转过头,很快走了过来。 傅明城坐在椅中。他的身体前倾,深深地弯下了腰,双肘撑在膝上,手指插入了他的头发,乍看,人一动不动,但仔细再看,就会发现,他的肩膀在微微地颤抖着。 这是极度愤怒和悲伤的情绪所致,她心里明白。 苏雪至不敢贸然打扰,她停在了门外,悄然等待。片刻后,见他抬起头,慢慢坐直身体,她走了进去。 傅明城的目光又落到了随她而入的贺汉渚的身上。起初,二人都没开口,一坐一立,寂然无声。 苏雪至迟疑了下:“或者你们谈吧,我先出去——” “你不用走,没什么是你不能听的。” 傅明城开口,阻拦了她。 “这个仇,我会报。我必手刃木村,告慰父亲在天之灵。” 他切齿道,说完闭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次睁眼,神色恢复了些,站了起来。 “没有你二位抽丝剥茧追查至今,家父的真正死因,我大约永远也不会知道,我也会被木村蒙在鼓里,被他玩弄在股掌之上。我要谢谢你们。” 他躬身。 贺汉渚迈步朝他走去,“你是不是有难言之隐?”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隐瞒。我承认,在我兄长之死的这件事上,我放任了我的私心。我对他没有感情,或者说,有的,只是厌恶的消极感情,尤其在我父亲因为他的缘故倒下之后,我的心里只剩下了恨意。我开始不能容忍父亲一生的心血就这样被他夺走的这个事实。我和木村往来了多年,此前,他隐藏起了他的凶残,只向我展露了他作为学者和医生救死扶伤,以仁心博爱自居的一面。那个时候,我想不到江小姐会是他的棋子。在事发之前的那段时间,我确曾怀疑过江小姐和我妹妹的私下关系以及企图,但我最后选择了忽略。从道德审判的角度来说,我无异于同犯,没去阻止我本可以阻止的一场杀人行为。也正是因为我的这种私心和冷酷,令我落入了木村的圈套。他现在一边拿我长兄之死拿捏我,一边怀柔,劝我投向他。” 他一口气说完,望向贺汉渚。 “贺司令,那天船上你对我的告诫,我收下了。将来哪怕自毁傅氏,我也不会做日本人的工具。你放心吧。” “那么,你打算怎样报仇?” “我固然曾被木村蒙蔽,但此人的性情,交往多年,我多少也是有些了解。就像雪至刚才说的,他利用了他超时代的医学知识,谋杀了我的父亲。从前我之所以尊敬他,和他在医学上确实是个天才型的学者也有一定的关系。他的性格谨慎,但在他的身上,却又带着这种天才型学者所特有的自负。在他设计谋杀我父亲的时候,他大概从头到尾都没想到过,他的马脚会被雪至识破,谋算功亏一篑。他的地位不低,我没法立刻动手。回去后,我继续和他周旋,等有合适机会,我必除他,绝不容他多活!” 傅明城眼底犹带红丝,但说出这话的时候,却是毫不犹豫,目光中透出了一股刻骨的仇冷和恨意。 贺汉渚继续说道:“有个姓横川的大人物,原本的身份是医生和学者,曾花费三十年的时间游历中国,现在被军方聘为中国事务总顾问,不久前来到中国。这个人你知道吗?” 傅明城点头:“很巧,昨晚木村那里,你说的这位横川也在。木村就是他的学生。” 贺汉渚再次道:“傅老板,据我所知,横川现在在岛国的地位不但很高,而且十分特殊。出于他们野心的需要,说横川被神化、锻造成了一尊精神偶像也不为过。这种级别的人,现在突然来到中国,你有没想过,这背后的目的是什么。” 傅明城对上了贺汉渚的目光。那是深沉而冷静的两道目光。他起先一怔,很快意会:“我明白了。杀木村,不过去一人而已……” 他停下,沉吟了片刻,冷冷地道:“既然木村煞费苦心要我为他做事,我想我可以试一试的。“ 他看着贺汉渚:“我会盯着他们的。” 贺汉渚提醒:“这是一群凶残而狡猾的对手。你量力而为,以自己的安全为上。” “我会小心的。我先走了,有消息通知你。” 他朝贺汉渚点了点头,又望了眼苏雪至,随即离开。 “等一下。” 贺汉渚忽然叫住了他,看向刚才一直都在静听着两人说话,此刻仿佛有些走神的苏雪至。 “雪至,木村想必是出于他职业的关系,所以对你的实验室盯着不放。上次你又治好了两例难症,瞒不过他的。他现在要傅先生利用身份便利来刺探,时间长了,如果总是一无所获,一来,难保他不会对傅先生起疑,二来,你在明,他在暗,时间长了,也是防不胜防,增加了你的危险。我有个想法,有没有可能给木村提供什么假的信息,能骗过他,这样,傅先生可以博得木村的信任,你这边,也相对安全些,省得被贼日夜惦记。” “当然,”他紧接着又说,“我是个外行,对医学这方面所知不多,也不知道这个建议是否可行,仅供你们参考。” 苏雪至望向贺汉渚和傅明城。 “很巧,我也正想到这一点。” 她露出一抹笑意,随即看着傅明城:“明城,你知道安替比林这种最新的药物吧?它刚被造出来的时候,和更早些的阿司匹林一样,因为具有解热退烧的功效,都曾一度被寄予厚望,希望可以治愈因为败血感染等原因而引起的人体发热,当然,最后证明,无论是阿司匹林还是更新的安替比林,它们对人体因为细菌感染而引起的发烧,束手无策。” 傅明城知道这应该只是她的引语,便没打断,继续听她说话。 苏雪至接着道:“你可以去告诉木村先生,我的实验室,却始终没有放弃对安替比林的研究。现在正在以这种药物为基础,引入了一种新的物质,称为二甲氨基,合成新药后,姑且命名为氨基比林。然后,在氨基比林的基础上,我们又在研制新的衍生物,其基本结构是苯胺侧链延长的一种环状化合物,可以命名为吡唑酮。” “这类药物除了解热镇痛,还具有消炎的作用。上次我治愈的那两例病例,就是使用了实验室里制出来的这类试验性的消炎药物。但因为合成过程很不稳定,上次的成功,带了运气的成分,所以,我们还在继续研发,争取获得稳定的合成方法。等我这两天有空,我会尽快给你做一份相关的实验资料,再过些时候,你自己看情况,有必要的话,你透露给木村先生。” “木村先生如果对这个结果还不满足,你再接着告诉他,我们还计划继续研究,在氨基比林的甲基结构中,继续试着引入一种叫亚甲基磺酸钠的物质。如果运气好,就有可能得到一种水溶性增大的、可制成注射剂的新药,姑且叫做安乃近吧,其解热镇痛的作用迅速、强大,且毒性大大地被降低了,尤其针对难以控制的高热,非常有效!” 她的唇边露出带着促狭的笑。 贺汉渚听得是一脸蒙,完全不知所云,不想继续自曝其短,闭口不说话。 傅明城能够理解她的意思,但说实话,也并非完全可以跟得上。 但他有一种感觉,她说出来的这些,绝对不是信口开河,而是能够取信木村的东西。 那是当然了。要应付木村这样的医学家,想拿江湖郎中葫芦里的药去蒙,那是不可能的。但给他一些关于将来才会面世的新药提示,让他发狠去研究,免得总盯着自己这边不放,这应该是个不错的主意。 傅明城颔首:“这样最好不过,辛苦你了。”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她。“那么我先走了。” 苏雪至亲自将傅明城送走,转身进来,她一边走路,一边想着这个主意,忍不住又想笑。 “你到底在笑什么?” 贺汉渚和她同行,送她进去,见她一个人突然又在发笑的样子,便扭脸看她,不解地问。 木村确实算个医学大才了,又有大太阳国的背景作加持,根据自己的提示,他要是真的能一头钻进实验室里,带领团队,提早研制出这些足以把阿司匹林给揍得鼻青脸肿的新药,令退热解烧药物家族扩增成员,那么,对人类的健康和当代的医药进步,也算是做出了他杰出的贡献。 可惜这个就算自己说了,贺汉渚他也不懂。遗憾。 苏雪至便挽住他的胳膊,低声地笑:“你别管!晚上算是暂时解决了明城的问题,我心里高兴都不行吗。” 正文 第 164 章 苏雪至住的屋和余博士他们的地方挨在一起,时间也不早,近午夜了,她和身边人低声说笑了两句,便止住,免得扰人休息。 到了门口,她松开了他的胳膊。 “我进去了。你也回吧,早点睡觉。”她附唇到他耳边,低语着,和他道别。 倒不是她不想和他一起过夜了。问题是,留他在这里,不方便,万一声音传到隔壁去。 跟他去别墅的话…… 今夜本就没剩几个小时了,两人躺在一起,少不了有那种事,等折腾完,哪还有足够的时间让她休息,而她明天大早就要开始工作的。她需要睡眠,以保证工作的精力。 另外,说实话,比起今晚上和他一起睡那么几个小时的觉,她的注意力,现在更多的放在了刚才谈的怎么帮傅明城准备资料的这件事上——这不是小事,而且,木村不好糊弄,想让他掉坑,资料必须弄得像样,不花点时间和心思是不行的。 “嗯。”他没说别的,只这样低低地唔了一声,算是对她赶他走的回应。 苏雪至看了眼左右。 近旁房间里的灯都已熄了,周围光线昏暗,她飞快地亲了一下他的脸。 “快回吧。” 亲完了人,她又哄了他一下,接着,和他摇了摇手,轻声道晚安,随即推门,自己进了房间,拉上窗帘,顺手锁上了门。 她开了灯,正要洗漱准备休息,脑海里忽然冒出了一点关于怎么做资料报告的火花,怕稍纵即逝忘掉,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坐到书桌前,一把抓起了笔。 她在笔记本上飞快地记下了刚想到的思路。 夜深人静,耳边没有半点杂音,她感到自己思维敏捷,一坐下,很快就进入状态。十几分钟眨眼过去。她看了眼表,打算再工作半个小时就去休息,继续伏案,这时,耳边忽然传入一道轻微的叩门之声。她的思路被打断了。她抬头看了一眼反锁的门,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感觉,立刻放下笔,站了起来,过去开门。 果然如她所想,是贺汉渚。他还没走,立在她门外的一片夜色里。 门开了一半,房间里的灯光透过去,投到他的脸上,映得脸容轮廓一半明,一半暗。 “你怎么还没走……” 她惊讶地压低声问,话还没说完,他便伸手过来,握住了她开门后还搭在门把上的那只手,拽了一下。 苏雪至被他扯了出去,人扑进他的怀里。他将她困在了门口的墙边,低下头,温柔地吻了吻她的额,接着,唇沿着她的面庞,游移到了她的耳畔,用耳语,低低地质问着她:“几天没一起了?你自己数数。” 不用数,苏雪至也知道。 这些天她寸步没出西场大门,很忙,他也有事。两人上次在一起过夜,差不多是一周前的事了。 现在,对着这样的他,那个“不“字,她还怎么说的出口? 几分无奈,还有点甜蜜之感。她不放心地又看了眼左右的隔壁,再次和他耳语:“我这里不行……” “去我那里。”他说,这一次,语气斩钉截铁。 就这样,苏雪至终于还是被他带到了那处现在已如同是他们约会之地的别墅里。他们又在一起洗澡。他带了点惩罚似的咬她,牙齿锋利,一点怜惜也无,弄得她都疼了,是真的疼。她吃了痛,“哎呦“一声,抬手揪住了他浓密的乌黑头发,命令他停止这样的粗鲁对待。他置若罔闻。她真的恼了,打他。水花被她拍得四溅,下了雨似的。他英俊的脸溅满水,连乌黑的眼睫上,也沾着晶莹的水滴。她不满的强烈反抗非但没有起到阻止他的作用,反而令他更加兴致勃勃。他仿佛突然就上了劲头,撒野似的,咬着牙,将她转向一面光滑的湿漉漉的瓷墙,粗鲁地将她推了过去,毫不留情地摁在了上头。 背后他的手劲施得很大。苏雪至已然发烫的面颊和身子骤然贴在了水冷的墙面上,肌肤被刺激得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她心知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了。类似于浴室这样的地方,仿佛总是能轻而易举地惹出他的兴致。尤其今晚上,他显得比之前更蛮横了。她不那么真地挣扎了几下,以继续表示自己对他的不满,但很快,她清楚地感觉到了来自于他的急切。他仿佛迫不及待了。她便转过她泛着一层潮红的面庞,提醒了他一句。 他慢慢地停了下来,最后伸臂,从后紧紧地抱住了她,却不动了。 “怎么了?去拿啊,快点……” 那玩意儿在房间床头柜的抽屉里。他停了下来,她自己倒有些被他勾得气息不定了,反而催促起他。 “上次已经用完了……”他垂下脑袋,下巴压在了她单薄而圆滑的肩上,在她的耳边,闷闷地说了一句。 苏雪至被他提醒,终于也想了起来。 哦是的,上次用掉了最后的一只。今晚他来,原本是为傅明城的这件正事,想来他忘记了这个。 虽然没看到他的脸,但也能想象他此刻的表情。 她再次扭回她那张湿漉漉的脸,洁白的小尖齿咬着嫣红的唇,轻笑:“没有那东西,你别想碰我。” 她在幸灾乐祸。她半点儿也不同情他。 贺汉渚抬臂,一下扯来了大毛巾,一言不发地擦干两人身体,再将她抱了出来,放到床上,先替她套上了衣服,然后,他让她躺在自己的怀里,他则靠在床头,一臂枕在脑后,静静地看着卧在自己胸膛上的女孩。 晚上她叫他明城了。 贺汉渚微微眯着眼,回忆着这个令他感到了些不快的称谓,想着他们的关系,什么时候已经熟悉得得到了这样的地步。她从一开始就护着对方,认为他不会做不该做的事。 他知道,自己的气量,狭隘得已到了连他自己都鄙视的地步。 但他真的,很难完全做的到释然。 有时候,贺汉渚他有一种冲动,他恨不得立刻向满世界的所有人都宣告,她是女孩,是他贺汉渚的女人。他想正大光明地请她和自己一起跳一支舞,想和穿着美丽衣裙的她去最好的饭店吃饭,想牵她的手,去公园里散步,不避躲避任何人的注目。当别人看到他们的时候,他可以微笑着介绍,她是他的女朋友。当然了,还有将来。将来如果他足够幸运的话,她应该会是他的太太,甚至,会是他的女儿或者儿子的母亲…… “你在想什么?” 他的异常安静终于令苏雪至也感到有点奇怪了。 刚才在浴室里,他分明是那么的急切。现在回到床上了,她还以为他不会甘心就这么结束,会继续纠缠着自己。却没想到他安静如斯。 “晚上你叫傅明城什么?“ 苏雪至一怔,想了下:“明城?” 他的脸上带着微笑,手抚着她光滑如剥壳的鸡蛋的肌肤,仿佛和她在聊天:“你都这么叫他了,那你怎么叫我的?” 她眨了下眼睛。 “贺汉渚。” 笑意消失。 她改口:“汉渚。” 面无表情。 “……烟桥……” 依然没什么好脸色。 最后她咬了咬唇,眼睛水汪汪地看着他,表情可怜巴巴:“表舅呢,行不行……” “皮痒了,故意找事,是不是?” 他盯着她,咬牙切齿。 苏雪至终于忍不住了,她吃吃地笑着,坐了起来,伸出两只胳膊,攀住他的脖颈,将自己的红唇,贴到了他的耳边。 “你是我的先生,独一无二的先生。世界上我最喜欢的人。我的男人。我将来的丈夫。如果我有孩子,你就是他们的父亲。” “这样,你满意了吗?” 贺汉渚靠在床头上,怔怔地凝视着面前这张笑盈盈的脸,一动不动。 苏雪至翘了翘下巴,哼了一声:“我都这样说了,你还不满意?你也太小气了……” 她话音未落,便又低低地惊呼了一声。 贺汉渚一个翻身将她压在了枕上,低头,狠狠地吻住了。 苏雪至意乱情迷,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抱着这个浑身灼热的男人,只觉再也无法拒绝他了。她知道他将会因此而得到极大的愉悦和满足。这应该也是他一直就想要的。之前他就不止一次半是说笑半是认真地向她抱怨,嫌那玩意碍事。 她一定是疯了,就在今夜此刻,忽然就想允了他。 “你要是真的想要,也是可以的……“她闭着眼,在他耳边轻轻地喘着气,说。 “……今天是我的安全期。再说了……” 她略一迟疑,“真要有了,那就有吧,另做打算,也不是不可能的……” 她的睫毛微微颤抖,等着他的到来。但男人却停了下来。 她慢慢地睁开眼睛,对上了男人那一双正俯视着自己的眼。 他的额上带着一层薄薄的热汗,眸底也还隐隐染着几分激情,但他的神色却深沉如渊,苏雪至一时有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见他凝视着自己,良久,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从她身上翻了下去,将她揽进怀里,吻了下她。 “还是下次吧。其实这样抱着你睡觉,也是很好的。”他微笑着说道。 “睡吧,明天你还要早起做事的。” 他的声音既温柔,又似命令般的口吻。 苏雪至有点意外,却又感到了某种类似于安心的满足之感。她嗯了声,安静地靠在了他的怀里,闭上眼睛,慢慢睡了过去。 正文 第 165 章 第二天的早上,贺汉渚将苏雪至送回西场。 他站在大门之外,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了门里,转身出来,远远看见豹子站在路边等着自己。 他这么一大早就赶来,贺汉渚意识到应该是有消息了,加快脚步。 果然,豹子告诉他说,郑龙王那边找到了人,昨晚连夜将人送了过来,刚刚赶到。 说来话长,这事和当年将郑大将出卖给清廷的那个部下有关。那人姓于,正是因其叛变,才导致了后来的围城以及郑大将和贺家祖父见面谈判等一系列的事。在郑大将自尽,事情过去后,姓于的被清廷封了个官,后来有一天,人却突然消失,此后便就销声匿迹,几十年里再无消息,直到十几年前出了窖藏一案,贺家出事。 因为事关祖父当年的案子,这几年,贺汉渚一直都在暗中查访此人下落,但因为最初事发年代久远,即便是到了十几年前贺家出事,他也不过十二岁而已,手头可用的线索不多,查找起来并不顺利,一度甚至陷入了停顿。不过,除了他之外,事件的另外一方当事人郑龙王,他这些年来,也一直没有放弃,始终在找当年的叛徒。 现在终于有了下落! 贺汉渚目光微动,询问详情,被告知人是由王泥鳅亲自送来的,现在他们就在城外,他立刻驱车赶了过去。 郊外一片旷野,天才亮,路人绝迹,道旁停了辆四面封闭的骡车,王泥鳅风尘仆仆,带了几个和他一样作短打装扮的手下正等在路边,看见远处疾驰来了一辆汽车,最后停在对面,车里下来一个身形高瘦的人,认出是贺汉渚,立刻迎了上去。 “贺司令!”王泥鳅躬身作揖,态度十分恭敬。贺汉渚疾步上前,扶住他的胳膊,为他带人连夜赶路道辛苦。 王泥鳅不以为意,笑道:“我们和贺司令你不一样,我们天生就是走江湖的,不过赶两天路而已,算什么辛苦!贺司令客气。” 贺汉渚又问郑龙王的近况。王泥鳅道:“托您还有苏少爷的福,大当家身体不错,一切安好。找到了人,怕耽误你的事,立刻就给你送过来了。” 他看了眼骡车,接着告诉贺汉渚,经过他们的初步讯问,害了郑将爷的那个叛徒,因为当时就已三十多岁,早在二十年前就老死了,现在抓到的,是姓于的儿子。 “背叛将主,天诛地灭,便宜那条老狗了,不过,好在狗崽子抓到了!这也不是什么好崽,贺老太爷当年的案子,就是这条狗崽子使的坏!他倒藏得好,这些年又开了个镖局,本来老老实实,说不定也就找不着了,人心不足蛇吞象,还在想着发财,拿出镖当幌子,带了几个人到处踩点,刨什么窖藏,这不是自找死路吗?” 他的手下打开车门,里面一条麻袋,解开了袋口,露出一个五花大绑嘴里塞着口塞的中年人,那人吊梢眉,三角眼,看着面容本是不善,但此刻,脸色灰败,犹如惊弓之鸟,一对上贺汉渚投来的两道目光,便目露惊惧之色。 “人就交给贺司令了,我和兄弟们先行告辞,回去还要向龙王交差。” 王泥鳅婉拒了贺汉渚留他小歇的邀约,便要带着手下走了,临走前,却又仿佛想到了什么,看着贺汉渚,欲言又止,一副有话却又说不出口的样子。 贺汉渚有所领悟,便低声道:“劳烦三当家回去也告诉龙王一声,苏少爷在这边一切安好,她正忙着在做事……“ 他顿了一下。 “我也会照顾好她的。请龙王不用记挂。” 郑龙王自然没有要王泥鳅去打听这个,但王泥鳅看着粗豪,心思却颇细腻,见苏家少爷走了后,龙王叫人把她住过的那间屋留了出来,不许再作别用,有事没事,常去门口转悠下,便知他是记挂,刚才想了起来,想问的就是这个,只是不知怎么开口才好,听了正中下怀,哈哈一笑,朝贺汉渚拱了拱手,带着人上了马,呼啸而去。 贺汉渚目送他一行人马消失在了道路尽头,吩咐豹子将人带回去。 当天,在司令部的一间阴暗的地牢里,贺汉渚亲自审讯这个名叫于一春的人。 此人刚落入王泥鳅的手里时,还不承认身份,坚持说是认错了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后来吃了酷刑,经受不住,终于承认身份,现在知道又转落到了当年贺家后人的手里,为求活命,哪里还敢隐瞒,贺汉渚问什么,他便说什么,极是配合。 根据于一春的说法,他的父亲,也就是当年郑大将的那个部下,在郑大将自尽,事情过去后,只被清廷封了个芝麻小官,他见根本没有当初想象中的荣华富贵,又知围城里的人没被赶尽杀绝,担心日后遭到追杀和复仇,不久便辞官逃走,找了个地方躲起来,等到风头渐渐过去,潜回到了当年随义王活动的那一带,改头换面,娶妻生子,表面上老实巴交过日子,实则是另有打算。 人心大多逃不过一个贪字。这接下来的几十年里,他靠着武艺,表面经营起了一家小武馆,收了个几个门徒,替人走镖过营生,暗中一直寻找窖藏,可惜一无所获,后来病重老死,临死前,就把自己和窖藏的秘密告诉了儿子。 这个于一春也是个贪婪之人,梦想一夜巨富,自然继续寻找,但始终也是一无所获。到了十几年前,武馆忽然吃了一桩官司,手下人也做了鸟兽散。正当他一筹莫展陷入绝境之时,有一天,忽然来了一个陌生之人,给他指了一条明路,让他去往京师,找一个名叫陆宏达的人。 “……那人告诉我说,陆宏达是个大官,现在有个姓贺的死对头,想除掉对方,但苦于一时找不到证据。他还说,姓贺的当年和郑大将有私交,还知道窖藏的秘密,让我去把这个事情告诉陆宏达,再以当日知情人的身份做个证人,就能得到一大笔的赏钱。“ 于一春说到这里,看了眼对面这个神色阴沉的贺家后人,不安地吞了口唾沫:“我当时走投无路,就抱着试一试的念头找了过去,没想到陆宏达竟真的见了我。我就做了证,从陆宏达那里拿了一笔赏钱,留下来给他做事。几个月后,有一天,之前那个找过我的人突然又来了,说有事让我出城商量。当时我也听说了贺家被朝廷抄了家的事,越想越害怕,担心那人对我不利,就借口上茅房逃走了……” “这个找你的人是谁?”贺汉渚打断了叙述,径直问道。 于一春摇头:“那人之前我从没见过,但很奇怪,他好像对我和我父亲的一切都了如指掌,我就是想到了这个才害怕逃走的。我也不知道他当初怎么会找上我的,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人了。” 于一春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不住地叩头,嘴里喊着饶命:“饶了我吧,我当时吃了官司,真的是走投无路,是那人让我去找陆宏达的,我上了那个人的当……” 贺汉渚拿出一张照片让他认。上面是个容貌威严目光深沉的老者。于一春摇头,说不像。贺汉渚又取了另张照片,于一春看了一眼,立刻指着上面的人喊:“对的,就是这个人!圆脸,短脖子!我见过两次,不会认错!” 照片上的不是别人,正是佟国风,王太太的兄弟。 一同的豹子迅速看向贺汉渚,见他已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豹子随后跟了出来,停在了办公室那扇紧闭着的门外,心里犹豫了一下。 他是贺家人。确切地说,他的父亲当年是老太爷身边的扈从官,他也从十六岁开始,跟在一旁开始做事。这是个亲信的位置,内外不避,所以有些事,他也是知道的。 做官一生,老太爷自然也少不了门生和旧部。王孝坤的父亲,便是老太爷门下一个跟从时间最长,也因能力出众而受到了最多提拔和举荐的副手。在贺家出事前的那一年,因为老太爷的举荐,王孝坤的父亲担任了新军总兵的官职。这是一个实权职位,加上朝廷当时正在大练新军,前途无限。但没想到随后却出了一个意外。 王孝坤的父亲被人告到了老太爷的面前,举证他利用职权贪污军费为己所用,证据确凿。 水至清则无鱼。老太爷严于律己,一生清廉,但也知道这个道理。加上官场习气如此,朝廷现在急需人才,有些事能过则过,但涉及的数目太过庞大,十分惊人,这触怒了老太爷,他失望而愤怒。王父闻讯也很快赶到,痛哭流涕表示懊悔,又再三请罪,恳求饶恕,希望能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 老太爷严厉斥责过后,终究念了旧情,没有深究,只限期命他补足贪墨了的银两,下不为例。王父当时一口答应,感激离去。 天有不测风云。就在这桩意外发生之后不久,贺家就出了事,人的命运,一夕之间,天翻地覆。 正文 第 166 章 豹子在门外立定,想叩门入内,手举了起来,却又停在半空,最后慢慢地放了下去。 家破流离之际,蒙受庇护,自少年起便以父执礼敬之的人,最后终被证明,正是贺家当年抄家案的源头。恩将仇报,借刀杀人。少年所经历的一切的苦和痛,原都脱不开人心凶险四个字。 隔着一扇门,此刻他的上司会是怎样的心情,豹子可以想象。 他正犹豫不决,忽然听到门里传出一道声音:“进来。” 他推开门,见贺汉渚端坐桌后,除了神色略带些僵冷外,看起来,倒没有自己片刻前想象中的那样情绪出离。 豹子这才暗暗松了口气,立刻也整理好自己的心情,迈步走了进去,向他做一个很重要的情况补充说明。 王泥鳅对他说过,他们追查于一春的时候,察有另外一拨人也在活动,疑似目标相同。对方行动谨慎,不知道是什么身份来历,因不如他们熟悉当地,最后被他们先行得手,抓到了人。 那一拨人什么来历,王泥鳅他们不知道,但豹子却是立刻就联想到了什么。 “会不会是……” 他看了眼贺汉渚,打住了。 …… 佟国风匆匆走进总长办公堂,屏退秘书等人,关门。 王孝坤看了他一眼:“出什么事了,看你这个样子。” 佟国风走到他的身边,定了定神:“上次我不是告诉过您,当年那个姓于的惦记着窖藏,憋不住了,在那一带又冒了出来吗?” “人跑了?” “比这个更……”佟国风神色不安,吞吞吐吐。 “到底怎么了?”王孝坤皱了皱眉。 佟国风压低声道:“手下人回报,说他们迟了一步,被另外一拨人给截了。” 王孝坤放下了手里的文件,慢慢靠坐在了椅背上,神色变得凝重了起来。 “什么来头知道吗?” “不知道,但怀疑和水会的郑龙王有关。当地除了他们,别人没有这样的能力。姐夫,这个郑龙王和苏家也有关系,就那个苏雪至,上次他回叙府,就是帮郑龙王去治病。所以,有理由怀疑……” 他看着王孝坤的脸色,吞吞吐吐:“我怀疑,郑龙王会不会和贺司令也有往来,而且……” 这句话他有点不敢说出口,但迟疑了下,最后还是咬牙道:“最坏的可能,他或许知道了以前的事?” 王孝坤一言不发,摸出烟斗,开始抽烟。 佟国风等了片刻,实在按捺不住:“姐夫,贺汉渚一向心狠手辣睚眦必报,何况是这种事。他要是真的已经知道了,一定会对你不利。姐夫你千万防备,不能掉以轻心,必要的时候……” 他的眼底闪过一道厉色。 “姐夫你不方便,事情交给我……” 王孝坤手执烟斗,在桌边磕了磕:“不要轻举妄动。” 佟国风一怔。“先下手为强!窖藏的事可以慢慢来,我看贺汉渚未必就知道,否则这么多年,他能忍得住,竟没有半点的动静?倒是那个郑龙王,来历十分复杂,我让人好好再去摸下底子!” 王孝坤哼了声:“我当年收留贺汉渚,栽培他,你以为我只是为了窖藏?当年的事,老爷子做得绝了,我本来就不赞成的。” 佟国风急了:“姐夫,你可不能有妇人之仁!老爷子和你有区别吗?不管怎样,贺汉渚他要是知道了,不找你找谁?” 王孝坤面色一沉,打断了他的话:“当年要不是你没看住人,跑了,何至于有今天这样的麻烦。” 佟国风讪讪地张了张嘴。 王孝坤不再说话,沉默地抽着烟,片刻后,淡淡道:“何况,他知道了当年的事,你觉得他不会防备,这么好对付?除非一击能成,否则后患无穷。反过来,他现在想动我,也没那么容易。他真要复仇,也是要掂量一番轻重的。现在是个衡局。这件事你给我稳住,别轻举妄动,打破局面。先看看他的反应,不急。“ 佟国风不敢再说别的了,应是。 “至于那个郑龙王……” 王孝坤眯了眯眼:“你加派人手,尽快去查一下底子。” …… 半个月后,傅明城约见木村。 “我虽然是实验室的主要投资人,但苏雪至显然对她的工作抱了极大的谨慎,对外保密,对我也是一样。上次她见了我,称经费不足,希望我能继续资助,即便这样,面对我的询问,她也没有详细提交关于试验内容的报告,只说是在改进研制一种具有消炎功效的新药,称如果研制成功,将能攻克包括血液感染等在内的许多绝症。她信誓旦旦,表示现在已经取得初步进展,还拿之前她治愈过的两个例子来说服我,但又声称试验所得极不稳定,所以需要加大投入和研究,希望我能追加资助。” 他拿起随身携带的公文包,在木村紧紧的盯视下,从包里掏出一只牛皮纸文件袋,递了过去。 他继续道:“别说国内了,当今国外,不少的医学实验室也都在打着名目繁多的各种所谓新项目新发现的旗帜吸引投资。当中自然有具有价值的项目,但鱼目混珠,良莠不齐,少不了夸大其词的,这一点,你比我更清楚。老实说,我对她的项目持有怀疑,她描述的前景太过乐观。为了说服我,她终于答应,给我看了部分的关于她现在的试验项目的资料,并回答了一些我提出的问题。你看到的,就是我自己凭着记忆,自己整理出来的。” 木村立刻从文件袋里取出资料,睁大眼睛,飞快地浏览了一番,随即抬起头:“你确定,不会有错?” 傅明城怫然变色,冷冷地道:“我告诉你,资料内容是不全的,但我写下来的,就是原本的样子!你要不相信我的头脑,大可以还给我!” 木村知他对自己拿傅健生之死要挟他的举动很是不满,恐怕到了现在,心里对自己还是怀有怨气,立刻哈哈一笑,安抚道:“明城你言重了,论到你的出色,还有谁比我更了解?这件事你做得很好,资料我收下了。你辛苦了!” 傅明城的脸色这才稍缓,顿了一顿,说:“既然已经这样了,我不妨和你直言,并不是我惧怕你,而是敬慕横川先生的品格,我被他的高尚所动,完全看在先生面上,这才考虑……” 他沉默了片刻,继续道:“我是中国人,自然盼望华夏兴盛,人民安居乐业。但现在,中国没救了,内外交困,我完全看不到任何的希望。或许你们的建议是对的,只有全盘照搬你们先进的政经制度,让你们来帮助我们,中国才能看到进步的希望……” 他说到这里,神色沉痛,停了下来。 木村从榻上起身,走到傅明城的身边,握住他的手,用恳切的语气说:“明城,就算你不信我,你也应当信任横川老师。他是不世出的当代伟人,我们大和民族的骄傲。你知道的,老师对你极是看重,寄予厚望。你在日本学习生活了多年,我们的先进你是亲身体会的,将来共荣之日,我们必会对你委以重任,到时候,不但你的民族,你的家族也将获得无限荣光。我相信,到了那一天,你父亲的在天之灵也会为你感到骄傲!” 傅明城凝视着木村,片刻后,唇边慢慢地露出一缕笑意。 “我的父亲,他一定会的。”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木村容光焕发。 “好!往后我们真就成自己人了。我们可以时常一起去拜访老师,聆听他的教诲,我相信,假以时日,你一定会更多地感受到来自于老师的人格魅力以及他卓越的远见和智慧!” 傅明城颔首:“我很期待。” 木村送走傅明城后,立刻回来,一页一页地展开他送来的资料,仔细研读了一番,最后他思索了一番,加上自己的批注后,将文件重新归档,随即传来手下,命以最快的渠道送回国内,组织最好的医学实验室和专家,对这份医学资料进行谨慎的审核和研究。 “这件事非常重要,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进行,一有消息,就立刻告诉我。” 他命令道。 …… 晚上,大总统府里,伏案看着公文的方崇恩收到一个消息。 白天,在医院,一直昏迷着的曹昭礼躺了这许久后,虽经医生的全力救治,终还是因脑部受伤过重,死了。 他的前任曹大总统已归乡,大约是抑郁所致,据说,身体现在也是日益坏了下去,怕没多长时间了,现在又收到曹昭礼的死讯,再联想到自己的境况,虽名为大总统,却处处受到那边的挟制,连前些天在大总统府招待各国使节为了面子好看而超出标准的那部分经费,都要他自己掏私人腰包去补。 老实说,方崇恩闻讯,忽有一种兔死狐悲之感。 他便命人替自己走一趟,对家属表示一下慰问和哀悼之意。这时,秘书传话,曹家的十二小姐来了,谢他之前对兄长的关照之情。 方崇恩略觉意外。 曹昭礼先前在医院接受救治的时候,自己无论出于哪方面的考虑,自然都要表示一下。其实除了他,连王孝坤也曾派人去探望过。当然了,都是表面做派罢了。这个曹家小姐,现在却上门,要来对自己表谢? 方崇恩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想了下,叫人将曹小姐带进来。 正文 第 167 章 曹小姐和她堂兄曹昭礼的关系亲厚,曹昭礼出事后,她四处奔走,联系中外名医,不惜重金救人,可惜回天乏术,医生束手无策,人终还是没了。 她是从大总统府的侧门进来的。她穿行在这座建筑里,走过一道道的门,眼睛里看到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即便是此刻的浓重夜色,也不能掩盖周围这富丽堂皇的一切。 可是物是人非,曾经她自由穿行如同家一样的地方,已然易主,曹家也是树倒猢狲散,随着伯父病重,恐怕不久于人世,再看不到东山再起的希望,曹家昔日的亲信和部下也是人心离散,境况不复往昔。 方崇恩是在私人书房里见她的。从前曹小姐和他的关系很亲近,总是亲热地叫他方伯父。他端详了下被秘书带进来的曹小姐,听到她先是叫了自己一声大总统,躬身行礼,态度十分恭敬,随后又笑着补叫了一声伯父,脸上便露出亲切的笑容,让她坐。 曹小姐道谢,坐了下去。 她外出的妆容一向都是精致而得体的,这回也不例外。除了人比从前消瘦了些,眼睛下方带着些粉遮不住的黑眼圈,整个人的精神状态,看着和从前倒没什么大的分别,落座后,开口向方崇恩道谢,说这段时间蒙他费心,十分感激。 方崇恩叹气,摆了摆手:“实在是不幸,人竟就这么走了。”接着他褒扬了一番曹昭礼生前的美德和功劳,最后说:“十二你节哀,自己身体也要注意,不要累垮了。你伯父那里,我正拟着电报,明日就发,望他养好身体,万勿过于伤痛。” 曹小姐从进来后,脸上便一直带着笑意,终于到了这时,眼圈泛红,低头从随身的一只小挎包里取出手帕,擦拭了下眼睛,随后抬头,再次道谢。方崇恩便问她接下来有何打算。 曹小姐收了手帕,慢慢地攥紧在了手心里,道:“今非昔比,哪里还有地方能容的下我,尤其京师里的人,哪个不是踩低就高。等我把以前的杂事给了了,我便也回去,专心侍奉伯父和家中长辈。” 方崇恩颔首:“难得你有这样的孝心。要是有什么难处,你说。“他顿了一下,“伯父我看着风光,实则如同坐在火堆上,你应当也是知道的。但只要能帮,一定不会推拒。” “多谢伯父,不过,侄女晚上过来求见,是为了别事。” “哦?”方崇恩这下感到有点意外了,示意她说下去。 曹小姐问:“伯父,王孝坤现在的肱骨心腹都有谁?” 方崇恩看了她一眼,报了几个名字,最后道:“当然,还有贺汉渚。西北军和他交情不浅,有他在,王孝坤就不用担心西北那块了。” 曹小姐目光微动:“伯父你有没想过,搞臭贺汉渚,毁掉他。” 方崇恩惊讶:“你这是什么意思?” “伯父,我知道他的一件事,不可告人的事。” “什么事?” “他和他的那个表外甥,有着不可告人的关系。” 方崇恩诧异万分,人站了起来:“什么?你说苏雪至?他和那个苏雪至!他们……” 他陡然停了下来,表情怪异至极。 曹小姐点头:“是,就是他!伯父你也没听错。姓苏的名为贺汉渚的表外甥,实则两人早就有了不正当的关系!” 方崇恩终于回过神,惊疑不定地看着曹。“你怎么知道的?” “之前他不是和我议过婚吗?后来他突然悔婚,我多方留意,终于叫我查到了他不可告人的秘密。”曹小姐的唇边露出一缕淡淡冷笑。 “姓苏的毕业后,不就搬到了西郊工作吗?贺汉渚在那里的别墅,就是他们见面的地方。他经常于入夜后出城,和姓苏的秘密幽会在那里,第二天早上,两人分开,他再回城!” 方崇恩慢慢地坐回到了椅中,眉头紧皱。 “他们舅甥通奸这一点,或还可以狡辩,称两家没有真正的亲戚关系,挂了虚名,但枉顾人伦、同性苟合这种事,他是无论如何也没法撇清的!伯父您知道吗,在国外,牵扯上这种事,甚至能用宗教法对当事人进行严厉的审判!国内虽然没有这一套,但这个苏雪至,他可不是什么唱戏的伺候人的下九流玩意儿,他可是代表华医出席过世界医学大会还做过演讲的人!我听说现在,他还受聘进了新成立的卫生司就任职位?“ “一个是大名鼎鼎的英雄,一个是被视为学术界新的明星的天才式人物,连宗奉冼都替他站台,这样的两个人苟合在了一起,伯父你想,这会造成多大的震惊和轰动!我敢担保,只要消息放出去,再适当加以推动,贺汉渚他从前的威信有多高,以后的名声就会有多臭!他无论走到哪里,所有人都会对他侧目,提起他的名字,就是人口里的笑话!” 曹小姐双目发亮,仿佛已经看到了将来的这一件件事,她定了定神,继续说道:“我一介女流,不懂什么国家大事,班门弄斧妄论一下,如有不对,请伯父指教。” “国内现如今的势力,不外乎这么几股,王孝坤的直属亲信军队、西北军、东北军,还有一些势力,主要是以陆宏达和我伯父从前的旧部为主。这些势力表面看着,全都归向了王孝坤,他是操控各方势力平衡的中心人物,但这局势,却也如同水面,下有暗流,随时可能生变。现在把这件事给捅出去,大造声势,请人作文章加以鞭挞,将贺汉渚的名声搞臭,他将决计不能再立足京师。他若去地方,但一个没了威信的人,他发出的命令,还能和以前一样?这样,就算不能彻底斩掉王孝坤的这只有力臂膀,他也如同废了大半。” 她看向方崇恩。 “方伯父,而这,正是你削弱王孝坤,加强己身力量的好机会。” 她冷笑了一声。 “他们口口声声称我伯父妄图独夫,是要被打倒的□□者,现在他们如愿以偿了,但王孝坤他难道不是这样?只不过他的手段隐蔽,将方伯父您推出来挡着,他自己躲在后头而已。我相信您应该也是不甘的。” “陆宏达的旧部迫于形势,如今表面屈服于王孝坤罢了。我伯父的旧部叔伯们也是一样。我和他们都很熟悉,如果有需要,我愿意为您做往来交通,我可以向您保证,我必能说服他们。群龙无首,所有的人,正需要一名新的领袖,这位领袖不是别人,正是伯父您。您只要借这个机会站出来,加以整合,他们一定会跟从在您身后,等待时机,将来彻底扳倒王孝坤,到了那时候,伯父您就是名副其实的大总统了!” 曹小姐说完了自己的游说之辞,神色里还带着些激动。她望向对面一言不发的方崇恩,等待着他的回应。 她对自己的这一番说辞颇有信心。就算将来的事太远,不好说,但现在,搞臭贺汉渚继而削弱王孝坤,这件事的本身对于方崇恩来说,是没有半点坏处的。他没有理由不同意。 方崇恩站了起来,背着手,踱步到了窗户前,站了片刻,忽然回头问道:“这件事,除了我,你还告诉过谁?” 他的神色,异常凝重。 曹小姐道:“方伯父您是第一个。” 方崇恩点了点头,道:“这件事,就此打住,往后你不要再提!” 曹小姐的神色转为错愕:“伯父您说什么?您是不信?我怕打草惊蛇,之前不敢有举动,如果需要证据,你可以派人潜伏在贺汉渚的别墅附近,我可以保证,一定能拍到他们在一起的照片……” “你搞错我的意思了!”方崇恩道,“我的意思是,这件事就此打住!你不要再和别人提,更不能出去乱说,泄露给任何的第三者!” “但是方伯父,这样的好机会……” 曹小姐不敢置信,又极是不甘,还要再争辩,方崇恩的脸色忽然转冷,语气也变得严厉了起来。 “十二小姐!实话说吧,我不信你所谓的贺汉渚和苏雪至的这种事。你大概是连番遭受打击,情绪不稳,所以疑神疑鬼,多心所致。退一万说,就算真的是这样,你以为你出来胡乱嚷了一通,别人就都会信?何况,你别忘了,他身后还有个王孝坤。他会任由这种针对贺汉渚的攻击发展下去而不采取措施?” 他看着脸色渐渐变了的曹小姐,语气又变得缓和了起来。 “你既然叫我伯父,我也就把你当侄女,和你说清楚关于此事的利害。奉劝你不要误入歧途。假如你一意孤行,不听劝告,出了事,我怕也是爱莫能助。” 他这话的意思,说得很是清楚了。意思就是你现在没有靠山了,如果不听话,恐怕不会有好结果。 这已经是赤|裸裸的警告了。 曹小姐自然不是蠢人,怎么不明白其中的利害。 像贺汉渚和苏雪至的这种事,说白了,可大可小。往大了做文章,就能捅破天。但若遮掩住,压了下去,不过就是私德方面的亏欠罢了。 她正是担心自己搅不动风云,贸然出手,只怕非但达不到目的,反而自噬,所以来找方崇恩,希望能借着方崇恩一起将事情搞大。并且,再进一步,倘若方有整合反对势力,以对抗王孝坤的野心,那么她将毫不犹豫参与其中,为这件事出力,以图将来东山再起。 她没有想到,方崇恩会是这样的反应。 如同兜头浇下了一盆冷水,曹小姐的脸色变了。她怔怔立了片刻,忽然,对上方崇恩投来的两道含着意味深长的目光,不禁打了个寒战。 方崇恩固然是被王孝坤拿捏在手里,无能为力,但要对付自己,却是轻而易举。 她沮丧万分,垂下了眼睛,不敢再多说什么,只低低地应了声是。 方崇恩的神色又变得慈和了起来,走过来宽慰了她几句,说自己会派人帮着处理曹昭礼的后事,再送她回乡。 曹小姐走后,方崇恩立刻叫来一个亲信,命看着曹小姐,等曹家的后事完了,务必直接送她回乡。 亲信出去后,方崇恩一个人在书房里又来回踱步了良久,终于拿起电话打了出去,接贺汉渚。 正文 第 168 章 隔日,大总统府召开了一个日常会议,通知在京各部前来参会,大总统亲自主持,讨论下半年度各部的工作要点。 像这样走流程的常规会议,王孝坤自然不会费时亲自参与,派了次长章益玖作他的代表。但其余各部的要人毕竟不是王孝坤,无论如何,还是给大总统这个面子的,悉数到来,其中便包括贺汉渚。 开了一天又长又臭的会,中午简餐,傍晚才结束,礼官出来,说大总统留饭,招待众人。 谁不知道前段时间方崇恩宴请各国公使结果经费超标不得不自掏腰包的事。且不止这一回,另还有个流传甚广的传言,说他自当了大总统后,每月都在倒贴,有苦说不出。众人背后说起来,有同情的,有当笑话的。虽然疑心大总统今晚请吃饭,目的大约是为了挽回上次那个事的尊严,本当配合,但今天已经坐了一天了,明天是周末,晚上大多各自都已有了安排或者应酬,谁想留下吃这顿饭,纷纷道谢,婉言推辞。 章益玖和贺汉渚坐在一起,正低声谈着笑,见礼官望了过来,因自己从前和方崇恩有点交情,和礼官也是老熟人了,怕单独点了自己的名,忙抢着笑道:“不知道大总统要请吃饭,晚上我已是佳人有约。不过,烟桥不一样,他是一定要留的,免得辜负了婶母的好意。” 他最近正在追求那位著名的唐小姐,据说不辞劳苦,经常往来在两地之间。至于贺汉渚,方家婶母见他至今单身,年轻俊才,张罗替他做媒。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众人都笑了起来,纷纷看向贺汉渚,起哄,要他留下。 礼官也笑:“章次长你不留就算,不能坏了你的好事。不过,婶母确实来了,刚才还特意叮嘱我,务必留下烟桥。” 众人再次哄堂大笑。章益玖笑得最大声,推了推贺汉渚。 唐小姐颇难到手,他追求已经有段时间了,却至今还没什么实质进展,倒是弄得他愈发上头,现在心里记挂约会,说笑了两句,让贺汉渚不可辜负长辈心意,拿他搪塞,免得让方崇恩太过没了面子,随即自己立刻就和众人一道走了。 贺汉渚便留了下来。礼官将他请到大总统府的后宅,方崇恩笑容满面迎了出来。果然方家婶母也在,吃饭的时候,热心地替贺汉渚做媒。贺汉渚随口应付了一番,饭毕,方崇恩先让人送走婶母,随后自己再送贺汉渚,让人不要跟着,领着贺汉渚散步,走了出去,边走,边谈笑,自嘲:“放眼寰球中外,总统做到我这个地步,大约也是空前绝后,再无第二人了。” 贺汉渚说:“大总统过谦了。大总统整躬率物,案无留牍,为国事殚精竭虑日夜操劳,这是有目共睹的,令人敬佩。” 方崇恩对文牍的批答可谓神速。据说有时候,礼官那里赍呈各部门送上的公文,各部送公文的人才回,公文就已批好送了回来。 他摆手:“提线木偶罢了,也就这么点用处。本就无用了,要再懈怠,那就真不如回家卖红薯了。” 他前夜特意打电话让自己今天会后留下吃饭,贺汉渚知他有话,现在只剩两人,客套了两句,便就不再多说,等着方崇恩开口。 方崇恩也不再绕弯:“烟桥,曹昭礼几天前死在医院,你应当知道吧?” 人走茶凉,都知曹家起复无望,曹昭礼的讣告,也只在报纸上占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简单的几句话,被周围各色的一堆广告给淹没了。 “就在当天晚上,曹家十二过来见我。” 方崇恩停在了道旁的一座桥头,继续道,“你知道她来见我的目的为何?” 贺汉渚跟着停了步。 方崇恩压低声。 “她声称,你和你的那位表外甥小苏交往丛密,容易惹来非议。” 他没有卖任何的关子,直接说了出来,只不过,换了个委婉的说法。 贺汉渚眼底眸光微闪了一下,神色却是自若,继续望着他,等着他的后续。 照方崇恩的设想,贺汉渚听了,大约是惊讶,恼羞,乃至当场否认。毕竟这种事,私底下怎样无妨,但真的拿出来公诸于众,便如曹十二说的那样,两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这对他二人的名誉,将会产生不可估量的负面影响。 所以方崇恩刚才说完话,便暗暗留神,观察对方,却见他没什么大的反应,似乎也完全没有想要辩解否认的意思,不禁有点惊讶,顿了一顿,接道:“曹十二希冀以此大做文章,对你二人实行污名攻击,以达到将你逼出京师,从而削弱那边的目的。” “她却是错想了。不错,我固然受制于人,你又是那边的肱骨心腹,你如面临不利,对我自然没有坏处。但我这个人恩怨是非向来分明。他是他,你贺烟桥是贺烟桥,莫说这完全只是曹十二的捕风捉影,即便是真,那也是你的私事,与人何干,我岂是以下三滥的手段来为自己谋利的人?何况……” 他皱了皱眉。 “小苏曾对我方家有恩。我绝不会同意曹家十二这样胡闹!她被我当场严厉申斥,我也已叫人盯着她,尽快将她送走,绝不容她再生事端!另外,我考虑过后,想着最好还是和你说一声,好叫你心里有个数,免得日后万一还有什么蠢闲之人拿这种无稽之谈,来对你实行毁谤。” 他说完,好似这真的只是他随口提醒的话,继续朝前走去,又送了段路,这才停步,含笑道:“我止步于此,不送了。烟桥你走好。” 贺汉渚微微颔首。方崇恩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忽道:“烟桥,你这个朋友,我是很愿意交的。方某虽是无能之人,但也算混了半辈子,人面还是有几个相熟的。往后若有用得着的地方,你尽管开口。” 贺汉渚停步,转头,看了方崇恩一眼,继续迈步,朝着大门方向而去。 方崇恩目送这道夜色中离去的背影,心情舒畅。 西北军两股,一是马官生,二是冯国邦,这两支部队在去年的乱子之后,各自相安无事,且和贺汉渚的关系都很不错。可以这么说,贺汉渚就是他们在中枢的利益代表。但在不久之前,王孝坤做了一件事。以安定地方有功为名,封冯国邦为荣威将军,并下拨军费。马官生那边却没动静。厚此薄彼,据说,马官生对此有些不满。 方崇恩看了出来,王孝坤这是忌惮西北军,玩分化的那一套。而两边如果为此内讧,甚至开战,这显然又不是贺汉渚愿意看到的局面。 方崇恩对个中的缘由,看得还不是很明白,但嗅出了点味道。原来王孝坤和他的得力爱将之间,也不尽然就是铁板一块。 所以,这才有了今晚的这一番推心置腹。 大总统府门口的警卫见贺汉渚走了出来,立刻替他开门,随即敬礼送行。 贺汉渚迈步出了总统府,看见汽车已经停在前方的路边,送他来的豹子正等在车旁,替他打开后座车门,随即低声道歉,说他等下有点私事要去处理,不能再开车,刚才他另外叫了个手下来,代替自己送他回。 贺汉渚随意瞟了眼前座,隔着车窗玻璃,朦朦胧胧瞥见位置上已经坐了个司机,头戴一顶鸭舌帽,双手搭在方向盘上,背影正襟危坐,看着已是做好准备,就等出发了。 豹子自己有事要走,那么派来代替的人,应该也是他的心腹。 他解释的时候,神色显得有点别扭,又瞥了眼司机的方向。但贺汉渚却没细看,自然不会多问,收回目光,点了点头,便弯腰钻进汽车,坐了进去。 豹子替他关上了车门。 “去公馆吧。” 贺汉渚吩咐了一声,头便微微后仰,人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司机技能熟练,没说话,但立刻稳稳启动了汽车,随即驾车,朝前开去。 贺汉渚心事重重,虽闭着眼睛,眉头也是微皱。他一动不动,仿佛睡了过去。快到公馆的时候,终究还是压不下心里那股想去见她的念头。 知道这种时候,自己不该再和她有过多的私下往来。 但是…… 他想见她,忽然极想见她。 想将她抱在怀里,就算什么都不做,也是好的。 他终究只是一个凡人,没法永远都做出最正确的举动。 “去西郊别墅吧!” 他没睁眼,只开口,忽然吩咐了一声。 司机还是没说话,继续开着车。 贺汉渚又闭目靠了片刻,觉得不大对劲。 他睁眼,看了眼车窗外的街景。 夜幕降临,但他对京师的道路了如指掌。 果然,街景不对。这不是去往西郊的路。 他皱了皱眉,终于留意到了前头那个正替自己开着车的司机。 豹子这是怎么了,派了这么一个听不懂话的手下来开车。 他望着前头那个被座椅遮挡了大半身体只露出个帽下后脑勺的司机,不悦地屈指,敲了敲前头的座椅:“去西郊别墅!” 司机还是没回头,只大喇喇地问了一句:“你去那里做什么?约会?” 贺汉渚一愣,定睛再看一眼“司机“,忍俊不禁,低低地笑出了声:“怎么是你?” 苏雪至转过戴着鸭舌帽的脑袋,瞥了他一眼:“你好几天没来找我了。我问了下丁春山,他说你大概是忙。晚上我正好有空,所以进城,看看你到底在忙什么,是不是在相亲。” 贺汉渚微微咳了一声,又看了眼街道:“这是去哪里?” 苏雪至莞尔一笑:“我的大司令,你坐着就好了,别问。到了,我叫你。” 正文 第 169 章 车往城中心一带的街区而去,陆续穿过几道内城门,最后停在了一处空地上。 贺汉渚看了下四周,附近就是中央公园。 这地本属禁苑,繁花似锦,树木成荫,且位置居中,自从开放成为公园后,一年四季游人如织,到了夏天,更是成了民众纳凉消暑的首选之地。现在天虽黑了,但这一带却变得比白天还要热闹。路边的夜市掌起了灯,公园大门的附近,东一个,西一簇,到处都是凉茶摊子和棋摊,摊子前围满了人,微风扇凉,品茗赌棋,好不热闹。 苏雪至下车,替贺汉渚打开车门:“到了,司令您请下。”竟礼数周全,将司机的本分做了个全套。 贺汉渚本带着抑郁的心情也变得轻松了,见她弯腰朝着自己,顺手扯了扯下她头上的帽,帽便垂了下来,遮住苏雪至的眼。 她忙抬高帽子,戴正了,对他的举止很是不满:“放尊重些!你平时就这样对待你的司机?” 贺汉渚笑而不语,下了车,环顾一圈四周。 “来这做什么?” “请你看电影。” 中央公园隔壁去年开了一间电影院,设施高级,里有软座。相较于普劳大众的收入来说,票价不菲,但却受到了京师里的新潮人物的追捧,每逢周末,这里往往一票难求,生意很是红火。 贺汉渚未免诧异。 他印象中的她,勤勤恳恳,一天到晚,只知泡在西场的实验室里埋头工作。不但这样,她对这些现在受人追捧的来自西洋的所谓时髦东西好像不大感兴趣。之前有一回,他怕她工作太累,就曾提议带她来看电影,被她拒了,说不想看,怎么现在突然转了性子,竟主动请他了? 她好像猜到了他的心思,挑了挑眉:“这么看我干什么?我又不是机器。今晚是周末,明天事也不忙,请你来看电影,放松下,有问题吗?” 贺汉渚哑然失笑,“没问题。当然没问题了。” 苏雪至也笑了,看了眼电影院的方向,“走吧,昨天我就让丁春山帮我买好了票。” 苏雪至买的是晚上的第二场。前场刚散,两人特意等在附近,等到电影开场了,苏雪至先进,片刻后,贺汉渚趁黑跟了进来,两人终于胜利会师,一起坐在了中间的两个位置里。 银幕上演着一部法国滑稽片,大意是讲一个穷小子怎样在受了羞辱后发愤图强撞大运最后抱的美人归的故事。虽然是黑白的,影像也不十分清楚,但喜闻乐见的内容、夸张的演员表情和肢体动作,还是拉满效果,逗得满场观众频频大笑。 贺汉渚静静地坐着。再有趣的东西,也吸引不住他的注意力。他时不时地微微转脸,看一眼坐在自己身边的她。 和他相反,她的目光一直落在银幕上,十分投入,跟着前后左右的观众一起笑。 她比电影好看百倍。就这样看她笑,一辈子也不会腻。他扭着脸,看着身旁这张不时地被光和影勾勒出明暗线条的侧颜,心不在焉,在心里想着。这些天积在他心底的所有忧懑和心事,彻底地全部都消散了。 忽然,黑暗中,伸来了一只手,抓住他的手,一根一根地扳开了他的指,然后,有指尖在他的手心里一笔一笔地横竖划拉,开始写字。 不、许、看、我。 贺汉渚再次看她。 她的视线依旧落在前面那块闪动着光影的幕布上,仿佛还在看着电影。但是她的手却悄悄地抓住了他的手,表达着她对他分心的不满。 贺汉渚感到掌心的皮肤上,留下了她指尖划出的道道纵横交错的路线,又酥又痒。他有点耳热,心跳仿佛也加快了,屏住呼吸,飞快地观察了下左右。银幕上恰正又演到滑稽的一幕,他左边的人和她右边的人都笑得前仰后合,连座椅都被带得微微颤抖了。在黑暗的掩护下,他的右手不动声色地捉住了她写完字就想缩走的手,将它压着,学她的样,一根根地摊平她的指,在她的掌心里,一笔一划地画出了另外几个字。 你、也、看、我。 苏雪至回他:没有。 他坚持:否则你怎知我看你。 她仿佛有点不高兴了,在座位下,偷偷地踢了他一脚,再在他的手心里画字:就是没有。 停了一停,她又添道:电影比你好看。 他的唇角无声地勾了勾,在她的手心里写:你比电影好看。 周围光线昏暗。她停住了,转头,正对上他望着她的幽幽目光。贺汉渚看见她抿了抿嘴,不再试图收回她的那只手了,任他一直握着,在光影投不到的暗处,和他暗暗地十指相扣,一起看完了这一场电影。 散场了,二人也是一前一后地走了出去。苏雪至的身边有个艳丽的年轻女郎,看打扮,应该是个舞女或者交际花。女郎和同行的一个公子哥模样的人说说笑笑,论着刚才的电影,说到兴奋处,裸着的一节胳膊擦到了苏雪至的臂,她扭过头,顿时面露嫌恶之色:“哪里来的!挤在我边上想做什么?”说完向男伴诉苦:“这个做工的,刚才非礼我!” 苏雪至晚上要做司机,便穿短衫,戴鸭舌帽,确实不是斯文人的打扮。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是这种无聊的小事。她退开一步,随即礼貌地解释:“对不起,不是故意的。不过,刚才不是我碰您,是您自己不小心碰了下我。” 女郎愈发不满,躲到公子身后,作委屈害怕的嘤嘤状。那公子顿时生出英雄救美的豪壮之气。又见电影院里竟也进了工人,买票和自己同坐,看同场电影,实在是拉低了自己的身份,安慰女郎两句,随即上来,口里骂道:“哪来的兔崽子!眼睛瞎了!进了磨坊,就敢充起大耳朵驴?也不撒泡尿照照德性!爷我今天教训一下,叫你知道厉害……“一边骂着,一边抬手,要用巴掌训人。不料手才举起来,横里忽然伸来了另只手,一下便牢牢攥住了他的腕。 这公子顿觉手腕如被铁钳钳住了,痛得半身都动弹不得,“哎呦“了一声,定睛望去,见是一个高瘦男子,目光冷冷射向自己,眉目不怒自威,一看就是不好相与的,顿时生出惧怕,气焰便消了下去,慌忙挣扎,一时却哪里挣脱得开,又见周围的人纷纷看了过来,身后还有新交的女伴,又痛又恼,脸涨得通红,这时,看见前面恰有夜间巡逻的警察路过,如见救星,眼睛一亮,扯着嗓门,高声嚷了起来:“来人!这里有人非礼,同伙还打人!我叔叔是警察讲习所的副所长!你们快抓人!” 苏雪至转头,见那两个警察听到了叫唤声,转身朝着这边跑了过来,忙叫贺汉渚撒手快走。 贺汉渚皱了皱眉,但也知大庭广众,确实不宜多事,便照她意思松了手。苏雪至正要和他离开,又见那个什么警察讲习所副所长的侄儿一边抱着吃痛的手腕,一边口里还在嚷着什么“非礼”、“打人”,面目可憎,气不过,索性狠狠地踢了他一脚,随即低声道:“快跑!” 贺汉渚一愣,见她说完,丢下自己掉头就跑,这才反应了过来,忙也撇下身后那个被她踢得跳脚不已的公子,推开了看热闹的人,朝外跑去。 两人很快跑到街上,那个公子带着警察也追了出来,东张西望。贺汉渚便拉她躲进了公园的一道石牌坊后,等人从前面追了过去,两人相互看了一眼,想起刚才的一幕,各自好笑,忍不住一齐笑了出来,笑着笑着,贺汉渚将她抱住了,借着石牌坊的掩护,吻她。终于结束了这个亲吻,她细细地喘息着,附唇到他耳边说:“我们回去了。” 贺汉渚带她回到车上,开车出城,回到别墅。 半夜,耳畔静谧一片,苏雪至爬了起来,趴在他的身边,托腮,就着床头灯的光,看着闭目躺在枕上的男人。 他的眼睫微微动了下,睁眼,对上了她的目光,便抬臂,顺手将她揽进怀里,摸了摸她还透着红晕的热烘烘的面颊,低声道:“累吗?” 男人的声音,带着几分激情尚未褪尽般的沙哑之感。 苏雪至点头,又摇头,见他一笑,翻了个身,又要将自己压在他的身下,急忙挣扎,奋力推他。 “不要了!晚上我找你,其实是有件事,要和你说。” “什么事?”他不管,低着头,继续亲她,口里含含糊糊地问。 “……我那边的事情现在进展算是顺利,所以需要提早考察,敲定合适的药厂,做好准备,以便将来合作还有试生产……这事很重要……” 贺汉渚可算是停住了,问她:“你有想法了吗?” “刚开始,还是以稳妥为上。之前我和舅父通信的时候,他告诉我,他知道有家药厂,是一位爱国的当地民族资本家投资建的,生产一些西药,但经营不善,现在面临倒闭,所以我想回去看看。虽然交通没有外面方便,但有个优点,局面相对稳定,不像外面,虽然大城市有大城市的优势,但不知道什么时候,或就会有战乱……” 贺汉渚放开了她,躺了回去,闭目,想了下,睁眼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我陪你。我正好也要回去一趟。” 苏雪至说:“等这边的事情告一段落,我就回。另外,晚上我其实还有一件事……我也想知道,你这几天是怎么了?我感觉你有心事。” 贺汉渚望着她。 “我昨天问丁春山,你这几天怎么没来这里了,他吞吞吐吐,最后和我说,大概是因为你在相亲……” 苏雪至见他脸色一僵,笑:“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所以,你到底是怎么了?” 她凝视着他,问道。 正文 第 170 章 他和苏雪至四目相望了片刻。 “这是件不怎么有意思的陈年事。”他躺了回去,说。 “只要和你有关,什么我都想听。”她立刻靠向他,应他。 贺汉渚微微一笑,抬手,摸了摸她凑过来的脑袋,便将前些天郑龙王查找到了当年那个叛徒后人的事讲了一遍。 苏雪至知道贺家当年的事,却没想到,原来后来施恩庇护了贺家兄妹的王家竟是始作俑者。而这一切,仅仅只是因为当年老太爷顾念旧情,给人改过的机会,却没想到一念之慈招来反噬。 知道人心惟危,但竟可怖至此地步,苏雪至想着,不禁有些悚栗。 她望着贺汉渚。 他闭着目,下颌线条紧绷,应是咬牙所致。心情之惨淡,可见一斑。 他对王家之人,肯定是有感情的。他大约是最不希望事实如此的一个人。 然而,事实却就是这样。 她想说点什么,一时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事情没有加在自己的身上,便就没法真正地体味,那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最后她什么都没说,再靠过去些,伸出胳膊,抱住了他。 他将她反抱住,紧紧搂着。两人静静地相互拥抱了片刻,他再次开口。 “王孝坤的父亲随我祖父几十年,因才干而得我祖父提拔,后来两家也是往来亲近,祖父是真的将王家视为亲族,将子弟视若己出。尤其王孝坤,祖父非常赏识,常说他非池中之物。祖父任人唯贤,做官后,不知拒了多少前来求官的贺家亲族,但对王家父子,却是大力提拔,王家也向来以忠耿而示人。我小时身体不好,记得五六岁的时候,家里曾寻来一个名医,替我开了副方子。你也知道,不少所谓的名医,方子里喜欢弄些称之为药引的东西,那副方子,指定要一种名叫红柴枝的花干作药引,还限定了五百年以上的树龄。祖父一时找不到,加上他自己也略通医道,认为所谓的名医方子故弄玄虚,弃了。但王家却十分用心,打听到这种树长在南方,瞒着祖父派人专门南下寻找。当时王家并无多少家资,王孝坤有匹爱马,有人看中,此前曾出过大价,他一直不舍得卖,那回他把马卖了,用换来的钱让人去寻药引,次年,王家人终于在南方的深山里寻到东西,带了回来。我喝了药,并不见效,但祖父因此事而深受感动。我想这大约也是后来他不忍直接惩治王家的缘故。祖父是记念旧情,他却不知,对方富贵加身,人心早已不是从前……” 他停了下来,眼角微红,声音更是沉闷无比。 苏雪至将他抱得更紧了。 他沉默了片刻,继续道:“家中那年出了事,颠沛了大约半年后,我和妹妹得到了王家的庇护。我自己倒也罢了,何处不能安家,但兰雪终于不用再跟着我四处流离,又能安稳度日了,那个时候我没有想过,王家也参与其中。他们收留了我和我的妹妹,这样的举动,如同雪中送炭。后来的这些年里,我存着报恩之念,也是为了积攒能向陆宏达复仇的资格,我替王孝坤做了不少他自己不便出面的事,黑的,白的,我没得选择。” “也是到了这两年,随着慢慢搜集的消息越来越多,我开始联想到了王家。但我心里还是在希望,希望这一切,都只是我的多虑,现在……” 现在,事实证明了他的疑虑不是多心。温情的面纱彻底地被撕扯开来,露出了内里的沾着血的獠牙和太阳照不到的人心的阴暗面。 “你刚才说想回去一趟,是和这件事有关吗?”苏雪至问他。 他睁眼看她,点头。 “是。” “王孝坤算无遗策,我渐渐防他,他也一定早就有所觉察了。他可以重用我,上台后,让我入将军府,抬举我做司令,表面看,荣宠至极,手握大权,但他是绝不会让我的手里获得真正的兵权的。没有兵权,没有足够的能受我调遣的独立部队,我就永远只是他掌握下的一个工具而已,不必杀我,我也翻不出他的手心。所以他上台后,先对付起了西北军。他们和我有渊源,若再次内讧,王孝坤不但能削弱异己,坐收渔利,于我也是一个重大打击。” 苏雪至想了下:“那你能走得掉吗?” “你问得很对。正好有个机会。” 贺汉渚告诉她,就在上周,保定的士官学校出了一个事故。有位教官痛批只知效忠个人的奴才式家天下教育,主张化私为公,以内除国贼外御强邻的精神教育,却被上级疑为对当局的讽刺和不满,撤销教职,不料引发学生不满,爆发冲突。混乱中,教官被枪杀,学生群情激动,持械占领学校,要求严惩凶手,对方恰是王家亲戚,逃来京师求助。军部安抚学生,派人前去谈判,但学生愤怒不平,提出要见贺汉渚,非他亲来,绝不干休。 “这件事的乱子闹得不小,现在是被强行压着,所以消息没有见报。我估计王孝坤也想早些把事端平息掉,会同意让我去的。等解决了,我不回京,找个借口,先斩后奏,直接上路。” 昔日的上司和下属,父执和子侄,如今已是离心,相互提防,但表面却还是一派和气。王孝坤这头猛虎,口里含着猎物,却也无从下嘴。 “那我们一起走吗?我的事差不多了,随时可以出发。” “你先走,路上汇合。” 苏雪至点头。两人又商量了具体的出京计划,直到夜深倦极,一起睡去。 苏雪至准备出发。几日后,西场实验室的事情交待完,丁春山依旧留下驻守,她带着简单的行装,在派来的人的随同下,乘火车出京南下,路过保定后,在一个叫做清风店的小站下车,找了个地方,住了下来。 她在这里等了三天。第三天的晚上,贺汉渚如约而至,两人汇合,乘当夜路过这里的最后一班火车,继续南下。 在火车上,贺汉渚告诉她,军校的事已解决。他是在自己人的掩护下秘密离开潜来这里的。王孝坤派来同行也负责监视他的其余人,现在应该还不知道他已走了。即便知道,现在也追不上了。半个小时后,他们在下一站的定州下车,那里已安排了接应,汇合后,连夜离开。 明天他会给王孝坤发一份电报,告诉他身体不适,临时请假三个月,望他予以准假。等到了地方,那就是天高皇帝远,他自己说了算。 为了避免引人注目,他们乘的是一节普通车厢,坐在最角落的一个位置里。已是半夜,车厢里灯光昏暗,空气闷热,乘客东倒西歪,皆是晕晕欲睡,呼噜声、磨牙声、咂嘴声、小儿泣乳声,乘客被蚊子叮咬发出的拍打皮肉声和抱怨声,各种杂乱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贺汉渚看了眼腕表。 “困吗?还有半个小时,可以休息一下,到了我叫你。”他低下头,附耳,轻声对她说道。 苏雪至点头。贺汉渚就将他的礼帽扣在了她的头上,替她遮挡车厢里的灯光。苏雪至半张脸隐在帽下,靠在他的肩上,闭目假寐。 她的精神微微紧张,如即将踏上一段冒险的征途,又带了点兴奋。何况只有短短半个小时,怎么可能睡的着。很快,渐渐地,火车慢了下来,她知道快要到站了,急忙坐直身体,拿下帽子,抬起头,正对上他俯视着自己的目光。 “要下车了。”他微微一笑,低声道。 苏雪至转头看了眼窗外。 外面是大片大片的旷野地,黑漆漆的,没有人家的感觉。忽然,铁道边上掠过一道电线杆,杆子飞快地后退,接着,视线里出现了连片的低矮棚屋。车厢里本昏睡着的乘客也开始骚动,有人急着抢下车,忙取行李。一个女人被包给刮到,生气地骂了起来,对方不甘示弱对骂,吵架声又惊醒小孩,顿时哇哇啼哭。又一名睡眼惺忪的列车员从车厢的入口处探头进来,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用手里的一块类似于过去衙门县官用的惊堂木般的竹节啪啪地敲着车壁,嚷道:“到站了到站了!定州的下车!睡死了错过,下站下车,要补九角钱!可别赖我没喊话!” 车里的人全都醒了。有叹气的,有伸懒腰的,有翘着脖子将脸挤在玻璃上看外面的。外面终于有了点灯的光色。火车进站,停了下来。等同车厢的人争着下去了,贺汉渚帮苏雪至提去箱子,和她最后下了火车。 站台上聚的下车乘客,很快陆续散去,苏雪至跟着贺汉渚走了出去,停在门口,举目正找来接的人,忽见车站大门口的空地上站了几人,当中一人回过头,看了这边一眼,立刻掷了正在抽的香烟,脸上露出了笑容,转身便朝这边大步走来。 这是个中年男子,身穿军装,器宇轩昂,不是别人,正是老熟人章益玖。 贺汉渚停了步。 章益玖很快走到面前,伸出双手,握住了贺汉渚的一只手,用力地摇晃,笑容满面,就好像两人已经许久没有见面了一样。 “烟桥!可算在这里找到你了!赶紧的,哪里也不要去了,快跟我回。我跟你讲,又出事了!火烧眉毛!王总长叫我把你请回,让你过去帮忙!” 他接着告诉贺汉渚,现在还占着中部和南方多地的几拨人同意和北京谈判解决之前悬而未决的一些问题,已经派了代表北上,不日便就抵达。 “都是老熟人,没你在,谈判恐怕会有问题。事关和平,总长说了,调你入海陆军大元帅办事处,你务必尽快回,共商大事!” 他正色传完令,又笑了起来,靠了过来,亲热地击了下贺汉渚的胳膊。 “烟桥,总长对你真是万分看重,什么事都离不开你!实话跟你说,要不是咱俩关系好,我说不定还真会眼红!” 他说话的功夫,站长和章益玖的几名副官也上来了。 那个站长显然不知个中内情,对着贺汉渚点头哈腰,满脸的奉承之色。几名副官则立正行礼,礼毕,后退几步,神色肃然,站成队列。 贺汉渚扫了眼副官们腰身皮带上佩的枪套,慢慢放下了另手还提着的行李箱,示意走在后头的手下上来接过去,看了眼苏雪至,道:“你先回吧。我事情办完了,再回。” 章益玖也转向她,笑呵呵地道:“小苏,你既有事,听你表舅的话,要去哪自己回吧。至于你表舅嘛,没办法,他是能人多劳,分身乏术,我奉命来请,就先和他一道回京了。” 贺汉渚见苏雪至沉默不言,将她领到一旁,低声道:“既然被截住,我先回了。” 她面露忧色。他的脸上露出笑容,低头凝视着她,又安慰道:“没大事,回去了,会受到更多的监视而已,他真想动我,也没那么容易。何况,现在也还不是他和我翻脸的时候,他只是想将我扣在京师,在他的眼皮下。我会想法子再找个机会脱身的。你不用替我担心,去做你自己的事。” 他招手,让手下过来,吩咐了几句,最后朝她点了点头,随即转身,走向章益玖,微笑道:“那就回吧。要你大半夜地守在这里,我也是过意不去。” 章益玖暗暗松了口气,哈哈地笑着,立刻让手下去开车。 几辆汽车穿破夜色鱼贯而来,一字排开停在了路边。 贺汉渚回头,拂了拂手,示意她去,随即弯腰上了车,很快,他随着车影,消失不见。 正文 第 171 章 汽车离去后,布在车站出入口的不下两个排的当地驻防士兵这才收了队,戒严解除。 在附近的豹子刚才无法靠近,但知道应该是出了事,这时匆匆进入,就见苏雪至一个人立在候车室外的空地上。 同行的那名手下见他到了,奔来,将刚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豹子眉头紧皱,但并没犹豫,望了眼苏雪至,快步上前道:“小苏,这里不便久留,走吧!” 他说完,扭头吩咐手下,原定计划不变,集合人手,即刻上路。 苏雪至却没有动,视线终于从汽车北去的那片夜空收回,望向他,问:“他会怎么样?” 豹子知她担心,低声解释:“小苏你不用过虑,四爷不会有性命危险。王孝坤的目的是拖住他,让西北拱火——” 他一顿,也不再隐瞒,直接又道:“王孝坤盯得很紧,走之前,四爷就担心或许会被拦截,所以有过安排。我会带他亲笔书信先过去转圜,避免事态的进一步恶化,四爷他会想法子,再找机会尽快脱身。” 苏雪至望着他神色凝重的脸:“但是这次走不成,下次他想再脱身,势必更加困难,对不对?” 豹子没回答。默认。 “还有,时间也不能耽误过久,是不是?” 西北军就是贺汉渚手中的刀和剑。已经收到消息,王孝坤不日前又派密使去往冯国邦那里,据说是许诺要替他的部队配备最先进的武器和装备。虽然马冯二人从前有些交情,但面对诱惑,会不会起变,谁也不敢保证。万一相斗,势必两伤。待到那个时候,贺汉渚即便过去了,等着的,也只剩一盘残局。 打时间差,这便是王孝坤现在用尽一切手段也要阻止贺汉渚出京的原因。 “我会尽力转圜,联合自己人,借势维持局面,然后看四爷的情况,再定后续。”豹子迟疑了下,说道。 苏雪至慢慢地摇头。 “这事非常重要,最好他亲自去。他们最快也要明天才能返京,现在人在路上,你们为什么不趁这个机会试一试?” 豹子耐心地解释:“这里距保定府不到两百里,用不了一个小时,章益玖就可以在那里上火车,然后直达京师。这是最快的法子。要是我估计没错,极有可能,还会是一趟从那里出发的北上专列,路上不作停留。而且,途中火车会穿过一段山坳,汽车没法直行,必须绕道,我们很难追得上。章益玖非常精明,他是不会给我们留空子的。” “换个思路。不是我们去追火车,让火车自己不得不停下呢?” 苏雪至思索了下,道。 豹子一怔:“你的意思是?” “你跟我来!” 苏雪至匆匆来到站长室,说要借用火车线路图。 站长送走几尊大佛,正要去睡觉,见她来了,认出她便是刚才和贺汉渚一起的,又见同行的大汉看着不大好惹的样子,不敢不应。 苏雪至请站长出去,将线路图摊在桌上,手指落到图上,从脚下所在的定州站往北,沿着铁路线往上,在豹子刚才提到的下个大站保定府那里,顿了一顿,继续往北,数过去。 从保定府到终点的京师前门火车站,中间总共十一个站点。 “豹叔,现在单线铁路的火车运行控制,采用的是路签电气锁闭。火车到站后,要凭下一站闭塞机的路签发放,才能出站。这十一个站点中,有没有哪个地方,你能让人以最快的速度赶去,在火车到达之前,控制车站,阻止路签放进闭塞机,这样,前站取不到路签,知道是专列,车上乘客特殊,站长肯定不敢随意放行,势必拦下……” 豹子眼睛一亮,飞快靠近,双目紧紧盯着地图,手指在地图上游走,很快,戳在了中间的一个叫做定兴县的站点上,重重敲了一下。 “这里!当然,不是调用司令部的人,万一被他们察觉,而且时间也来不及了,但四方会在这里有个分会!人马半个小时内就能赶到车站!我现在立刻联系陈英,让他派人以最快的速度过去,控制车站,再切断电话线。如果顺利,火车就会停在前站固城站。这两个地方相距很近,不过几十里路,他再派一拨人马同时去固城站就可以了,速战速决,接了人,立刻就能走。章益玖他再精明,也不会想到我们还有这个法子,一定不会防备——” “小苏,你的法子好,我们可以试一试!”豹子目露兴奋之色。 他匆匆拿起桌上的一架电话,用从前约好的临时紧急方法联系陈英。 不到一刻钟,陈英打来电话。豹子和他交待完毕,挂了,看了眼时间,道:“我现在就带人赶去固城接应……” 他迈步匆匆要走,忽然仿佛记起了什么,又硬生生地停步,看向苏雪至,迟疑了下,道:“小苏,如果计划成功,四爷那边得以脱身,他应该直接离开,不能再来和你汇合了。当然我会派人送你,但章益玖要是追不上四爷,我估计他为了交差,不会轻易让你走的。这里靠近京畿,他们的人手无所不在,你要做好准备……” 苏雪至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不让我走,我就回去好了。我本也是要回的。何况,我一个医生,他们能对我怎样。” 她想了下,拿起桌上的笔,又取了张信笺,匆匆写了几句话,找了个信封,装进去,递给豹子。 “见了面,帮我交给他。” 豹子几乎是用感激的目光看着她,郑重接过,放进怀里收好,低声道:“多谢你了,小苏。” …… 没做片刻的停留,章益玖下令车队连夜北上,不到一个小时,抵达保定府,直接入了火车站。 车站已重兵把守,进去后,便见站台的铁轨上停了一列朝北的火车,正在静静等着乘客到来。 上了火车,进入一间包厢,火车开动之后,章益玖一路绷着的紧张神经这才放松了下来。亲自到车头叮嘱了火车司机一番,又带人检查了下车厢,回来,见佟国风派来的副官还带着一个排的卫兵持枪守在包厢口的走道上,严阵以待,想了想,没有发声,拂手,用手势命人退开,不许靠近。副官显然不愿,但又碍于尊卑,见章益玖面露不满之色,不敢强行违抗,只好勉强退开了些。 “狗仗人势。”章益玖心里暗骂了一句,驱了人后,这才推门,走了进去。 贺汉渚坐在窗边的一个位置上,视线落在窗外的一片漆黑旷野上,神色平静。 章益玖放下手中刚端来的咖啡壶,替他倒了杯咖啡。贺汉渚接了,道了声谢。章益玖又递了支香烟。贺汉渚摆了摆手,让他自己抽。章益玖便也放下香烟,顺势坐到他的对面,扯开自己军装上衣领口处的扣子,松了松衣领,搭讪:“烟桥,以前你可不是这样的啊,花台那种地方也就算了,我其实也没什么兴趣,应酬罢了,年纪大了,现在也不大去了,但你怎么真的连香烟这条都给戒了?我上次去看病,一个黄毛西医也叫我戒烟,但我试了几回,最后还是戒不掉。你什么秘诀,别藏着掖着,和我说说。” 贺汉渚笑道:“什么秘诀?我是惜命了,想多活几年罢了。” 要是平日,这话自然没错,但现在,章益玖总疑心贺汉渚是在责备自己,干笑了两声:“看来烟桥你是心有所念了,好,这也是福气。不像我,赤条条无牵无挂,早死晚死,也没什么区别。你也知道,我对唐小姐倾慕已久,这娘们居然还看不上我?算了,我不戒了。” 贺汉渚笑而不语,只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章益玖看了他一眼,见他沉默了下去,略一迟疑,收了笑,叹气低声道:“我也是奉命行事,没办法,你莫怪。” 贺汉渚道:“我知道,没怪你。” 他越这样说,章益玖就越觉心虚,心里对王孝坤也是生出了些不满之意。 那么多人杵着,这种得罪人的事,非派自己来。让自己来就算了,还派了个人在旁盯着。 当然,王孝坤这么做,除了是在逼自己和贺汉渚划清界限之外,也未必不是把他划入心腹阵营的意思表示——因为今天的这件事极是秘密,知道的人没几个。但章益玖心里揣着的疑虑终究难消,见贺汉渚喝了两口放下咖啡,朝自己做了个自便的手势,他人后仰靠在椅上,闭目假寐,实在忍不住,憋了一会儿,试探道:“烟桥,我斗胆,冒昧问一句,你和王总长是怎么回事?” 贺汉渚睁目,看了他一眼,微笑道:“下站应该是固城站吧?过去还有七八站才能到,好几个小时,不如你也休息一下,今天应该累了。” 现在的局面如何,章益玖心里门清,见他不想说,只好作罢,压下心中的疑虑和好奇,道:“好,好,你也累了吧,你休息,我出去了,就在隔壁,我也去躺躺。” 贺汉渚含笑目送。章益玖出来,站在车厢连接处,推开窗户,抽烟,皱眉冥思之际,忽觉火车速度缓了下来。 他知前面就是固城站,但这是一趟特批的专列,中途不作任何停留,直接开到京师的。他起先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再看,竟是真的,火车越来越慢,最后竟似要停在这个不起眼的小站里,忙叫来副官,命他带人守在这里,自己奔向车头,迎面看见车长匆匆走来。 “怎么回事?为什么停下?”章益玖厉声质问。 车长慌忙鞠躬:“刚才快进站的时候,看见信号灯是红色的,这说明前站还没将路签放回到闭塞机里,应该是调度出了问题。诸位都是贵人,强行过去,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谨慎起见,只能照规矩,先在本站停靠,联系一下前站。无事再继续前行。” 章益玖恼怒不已,眼看火车已经进了站,停了下来,催促:“快点!马上电话前站问清楚怎么回事!我告诉你,要是出了意外,小心你们的项上人头!” “是,是,您稍等,我马上联系!” 火车还没停稳,车长便打开车门,下了火车,往站长调度室奔去。 正文 第 172 章 很快,车长带着一名身穿制服的人匆匆跑了过来。这人就是固城站的站长,因为临时获悉今夜这个时间点会有一趟北上的直达专列路过,需紧急拦截原本要路过的普通火车,怕调度出意外,特意赶来车站亲自盯着,却没想到运气这么不好,居然真的卡在了自己这里。 他见章益玖神色不悦,很是紧张,急忙解释:“长官息怒,不是我敢拦停专列,而是下站一直没有发放路签,我这边取不出来,也不知道前头具体是什么情况,所以不敢放行。” “打电话!为什么不打电话问!” “电话打不通。那边总是接不过去,好像是线路出了问题。我这边一直都在打!只要接通了,马上就来报告!” 章益玖跳下车,站在月台上,眺望着前头。 笔直的两根铁轨往北延伸,尽头之处,除了漆黑一片的夜色,什么都看不见。 他的眉头紧皱。 他和贺汉渚是因利益勾连而开始交往的,后来慢慢熟悉,到了现在,虽然不好说是知交,但在今天这种倒霉任务落到他头上之前,称是好友,问题也不大。他看人颇有心得。贺汉渚这个人表面狠戾,实则很讲道义。讲道义的人,才值得结交,至少,不会在你背后捅刀。这也是他为什么愿意和贺汉渚往来,甚至希望交朋友的缘故。 他不觉得贺汉渚有理由要对父执般的王孝坤不利,贺汉渚也不像是这种背恩负义之人。所以他很不明白,王孝坤为什么防他防到了这样的地步。明知他和西北军的渊源不浅,还来这一手。这不就是在拔虎牙吗? 人都有脾气的,尤其是有本事的人。除非甘心被人在脖子上套上绳索,否则,遇到这样的事,谁不会多想一下?贺汉渚现在出京,章益玖也能理解。 现在事情已经出了。就他内心而言,在贺汉渚这里,他是不愿当这个恶人的。但真的没有办法,他是胳膊拧不过大腿。 他眺望片刻,心里忽然生出一丝不安之感。 这样的特殊时刻,一个巧合也就罢了,两个巧合同时发生,将专列阻在这里…… 他再多想,为防万一,立刻掉头,正要回到火车上,突然这时,候车室的方向传来了一阵喧闹声。 章益玖循声抬头,见对面的候车室里涌进来了一大群的人。 灯光昏暗,稍远些就看不大清,乌鸦鸦的,但目测至少有上百人,看着全是男人,以青壮居多,打扮像是农人。 他一惊:“怎么回事?干什么的?” 车长也愣住了。 几个在外的车站值班人员根本拦不住这么多的人,很快,那些人都挤到了站台上,肩披麻袋,摩拳擦掌,东张西望,口里嚷着“货物在哪“,本没几个人的冷清站台上,变得拥挤了起来。 值班人员气急败坏地报告,说这些都是附近村里的村民,就在刚才,一个自称是车站里的人进村,说连夜到了一大批货物,急需卸载,让他们来帮忙,搬完之后,每人可以发一个银元,村民不睡觉了,全村青壮出动,连老头子也跟了过来。 车长莫名其妙,慌忙挥舞手,大声喊:“没这样的事!你们被人骗了!都散了散了,赶紧的,立刻回去!” 虽然距离不远,但大半夜从床上爬出来到了这里,现在钱又没了,村民自然不乐意,咬定就是车站的人来叫他们的。一边不肯走,一边急着赶人,吵嚷了起来。不知道哪里突然间撒出许多银元,落雨一般,叮叮当当地掉在地上,满地乱滚。又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捡钱,村民反应了过来,争着捡钱,站台上顿时乱成一团。 章益玖丢下这里,扭头正要冲上火车,忽然后颈一痛,被什么给重重击了一下,顿时眼前发黑,伴着耳中嗡的一声,人便栽倒在了地上。 他悠悠苏醒的时候,感到脑袋还是阵阵发疼,吃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一张硬板床上,周围围了一大圈的人,都在紧张地看着他,当中便有那个站长,发现他睁开眼睛,站长松了口气,喊道:“醒了醒了!章次长自己醒了!” 章益玖□□了一声,摸了摸肿胀的后脑,挣扎着,坐起来。 站长急忙和人一道将他扶起,讨好地道:“章次长您没事吧?可把我吓坏了。我已经叫人去请郎中了,您再休息一下。”说完,催人给他倒水。 章益玖终于看清楚了,自己就躺在站长的调度室里。脑袋的疼痛让他想起了自己晕过去前的那一幕,整个人一凛,弹了起来,迅速朝外望了一眼。 火车还停着,但半个人也不见了。昏暗的灯光下,站台上冷冷清清。 “人呢!”他吼道。 站长忙说村民都已经散了。 “副官呢!” 站长指了指外面。 章益玖扭头看去,见副官就站在门外,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不用问,看这模样,章益玖也能猜到情况。 早有他的手下告知他被人击晕之后发生的事。果然,和他想的一样,贺汉渚已经走了。当时站台上很乱,副官带着人把守包厢,不料车上突然冲上来一拨全副武装的人,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副官就被缴了械,脑袋上顶住枪,剩下的人也不敢再反抗,贺汉渚就这么顺利地走了。 章益玖命站长和其余一干人全都出去,将放走了人的副官叫进来。 副官入内,目光躲躲闪闪,神色惶恐,低下头,大气也不敢透。 章益玖看似脸色阴沉,实则心里直呼庆幸,反倒有些感激那个把自己打晕了的人。 今晚顺利拦下贺汉渚后,他最大的担心,是在上火车前会出意外。只要上了火车,便就安全了。他做梦也没想到,途中竟会发生这样的意外。 现在他是明白了,下个站点被控制住了,逼停火车。现在想想,很是简单。但在之前,他是真的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招数,根本未加防备。 刚才那样的境况之下,自己要是没被打晕,不放,死扛到底,就是和贺汉渚彻底撕破了脸,把事情做绝了。他不愿意。但若放人,回去之后,就是自己的责任,他同样不好交待。 现在好了,事发突然,那个说放行的人也不是自己,而是派来监视的佟国风的心腹…… 章益玖冷冷道:“说是你下令放行的?” 副官早已没了先前的气势,沮丧无比,辩解道:“我也是没办法。倒不是我怕死,而是当时车厢里就那么大的一点地方,人又多,敌我难分,真开枪打了起来,咱们兄弟自己人也会伤到。再说了……” 他咬牙:“姓贺的平时就能收拢人心。我看他们根本就不想动手,就我一个人,能有什么用?我不放,还能怎样?” 章益玖不再说话。 副官见他脸色好了些,想他就算没亲口说放人,但现在人走掉了,他和自己终究还是一条绳上的蚱蜢,他也没法完全撇清干系,心终于稍宽,便带了点讨好地商量:“章次长,现在怎么办?要不要再调人去追?我全任你差遣!” 章益玖斜睨了对方一眼,冷哼了一声:“贺汉渚是什么人你不知道?我们停在这么个鸟不拉屎的破地方,老子的头被人打破了,叫个郎中,现在还没到!追个屁,能追得上吗?” 副官是是了两声,又小心地道:“那怎么办?回去如何交待?恳请次长赐教。” 章益玖早就已经想到对策。反正人是一定要带个回去的。他眯着眼,掏出怀表看了眼时间,道:“还没过去多久,苏雪至肯定走不远的,打电话,设路卡!不惜代价,一定把人给拦下来!” 副官也是个官场老油条,岂会不知这是最惯用的太极大法。大鱼走了,那么带只虾米回去也好,好歹算是个同伙,总比两手空空要强。他忙应是,匆匆拿起电话,先打到定州火车站问情况。 郎中这时终于赶到了,章益玖坐下去,让郎中替自己包头。 副官接通了电话,和那边说了几句,停了下来,转过头,望向正在呲牙咧嘴的章益玖。 “看我干什么!不会连怎么抓人都要我来布置吧!” 章益玖心情恶劣得很,没好气地叱了一句。 副官忙道:“次长您误会了。刚才那边说,那个苏雪至根本就没走,现在人还坐在火车站里。” 章益玖一愣:“你带人,马上过去!” 副官应了声是,放下电话,匆匆离去。章益玖看着背影,迟疑了下,又道:“等下!我自己去!” 副官讨好地道:“次长你负了伤,你好好休息。我去,这回不会叫人再走脱了!” 章益玖没理会,匆匆出去,等在外头,终于等到汽车开了过来,坐进去,掉头回往定州。 凌晨四点钟。折腾了一夜的章益玖终于赶回到了出发的火车站。透过候车室的那扇肮脏的破旧木门,他看见苏雪至坐在候车室的一个角落里,低着头,借着头顶昏暗的灯光照明,正在静静地看着摊于膝上的一本书。 章益玖命人全都留在外,自己走了进去,见他大约是听到了脚步声,抬起头,望了过来。 这个苏雪至,不但是贺汉渚的表外甥,受到他颇多的照顾,其人凭了医术,本身和京师里的不少大人物也有往来,章益玖自然也不想和他翻脸,又觉他年纪不大,也不想吓到人,便停了脚步,笑眯眯地轻声叫了声小苏。 苏雪至道:“章次长是来抓我的?” 章益玖一怔,略微不自然地咳了一声:“哪里哪里,你误会了。前路怕有凶险,我是来接你回京的。望你配合,莫叫我过于为难。” 苏雪至一笑,将书合拢,放回到了一旁的箱子里,提了起来道:“走吧,我跟你回。” 正文 第 173 章 一夜过去了,天明时分,火车缓缓开进京师前门火车站,完成了它作为专列的使命。为了给它让道而从昨夜开始便被临时推迟的列车班次终于恢复调度,众多被阻滞在候车室里的怨气冲天的乘客得知了消息,纷纷骚动起来,争相翘首,想看看到底是什么大人物到了。 章益玖带着苏雪至下了火车,在随从的前后夹护下,从头等车厢的通道里匆匆出了站,乘上来接的车,径直回了他在军部的办公厅,将苏雪至“请”进一间专门用来关押特殊犯人的屋,是个防空洞改造的地下室,里头布置还算齐全,甚至有盥洗室。他命人牢牢看守门,吩咐完要走,又停了脚步,看了眼反锁紧闭的门,压低声:“再说一遍,看好了,没我的命令,不许人进去,也不许放出来!除了这个,他有什么要求,尽量予以满足……” 正说着,一个秘书匆匆走了过来,说佟国风在催他了。 章益玖没好气地说了声知道,赶了过去。 佟国风几乎是在事发的第一时间获悉了消息,一大早就来了这里,等在办公室,见到章益玖,开口便问具体情况,失望之色溢于言表。 “章次长,你也算是老人了,这回怎大意至此地步?” 章益玖和佟国风平级,平日关系本就不算好,刚才见他表情,心里就有些不痛快了,现在又听到他这么发话,憋不住,火了。 “你什么意思?谁会想到他们还有这么一招?你要是想到了,你倒是早点提醒我啊!” 他指着自己包着纱布的头,冷哼,“我是蠢,活该差点被人打得半个脑袋都要没了。但你派的人要不是孬种,人能这么轻松走掉?再说了,我是不是第一时间通知你了?你别跟我说你没调派人手拦追!这种事你要论第二,那没人敢说第一,你追上了没?反正我是把苏雪至给带回来了。” 佟国风一顿:“你怎么这么说话?我是这个意思吗?” “那你倒是说说,你什么意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不就说我故意徇私,放走了人?话都说到这地步了,我也不怕你告到总长跟前,索性和你直说。我是不想接这活,但接了,该怎么样,我有数,用不着你教我!” 章益玖一把撸了头上用来遮挡纱布的帽子,甩在了桌上。 “你要不满意,大可以叫总长撤了我,大不了我不干了。还怀疑,干脆枪毙我好了!“ 佟国风脸色发青:“章益玖,你这是威胁我——” 这时,身后传来一道威严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争执。 “干什么?一个是主任,一个是次长,一大早的,这么直眉瞪眼吵起来,叫下面人知道了,怎么想?” 章益玖扭头,见门被一个副官推开,王孝坤就站在门口,眉头微蹙地看了过来,一愣,忙拿回刚才甩掉的帽子,戴了回去,又正了正站姿,向王孝坤问好。 佟国风也收了脸色,等王孝坤走进来,坐下去,他关了门道:“总长您这么早就来了?本来想等下再去向您汇报情况。” 章益玖见王孝坤看向了自己,面露愧色,低下头。 “卑职无能,没能完成总长交待的任务,请总长降罪!” 王孝坤倒是和颜悦色,问他伤情。章益玖忙说无大碍,又道:“经过卑职奋力追赶,昨夜终于将同行的那个小苏给拦了下来。现在人就在关在卑职的办公所在,卑职已命人严加看守。” 他一顿,又补充了一番:“昨夜带回来的路上,卑职已初步审讯过了。这个小苏好像什么都不知道,这趟回去,本是要考察一个药厂的。卑职察言观色,觉着不像是在撒谎。当然,也有可能是他对卑职有所隐瞒,总长可随时提人再次审问。” 王孝坤嗯了声:“你也负了伤,去医院再看看,休息一下。” 章益玖应了声是,向王孝坤敬了个礼,退了出去。 他一走,佟国风便面露焦急之色,上前道:“章益玖此人不可靠,他说的话,姐夫你不可全听。” 王孝坤淡淡道:“何谓可靠?曹从前何等的八面威风人心归拢,放眼左右,哪个不是故交旧部,最后还不是各找各娘?台子撑得住,仇人也能用,撑不住,亲儿子也会背叛。章益玖有能力而贪利,知轻重,只要我不倒台,我谅他也不敢背着我搞动作。” 王孝坤说完看向佟国风,“你这边,人追得怎么样了?” 佟国风不敢隐瞒,说事发地过去不远,就是漕河,水路通达,不知道贺汉渚昨夜到底走了那条路,或是在迂回,自己虽调遣了大量的当地人马出动,连夜全力追索,但目前为止,还是没有消息。 “不过姐夫你放心,不抓到人,不会罢休。一有消息,我就立刻向你报告。” 王孝坤拂了拂手,佟国风退了出去。 他是一心想要拦住贺汉渚,匆匆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隔空又追加人手,安排事情。接下来的几天,日夜不宁,电话响个不停。转眼三天过去,却没任何进展。 第四天的早上,他再向王孝坤报告情况,本意是想再增派人员扩大搜索,没想到王孝坤沉吟了片刻,说:“撤了吧。” 佟国风这几天的眼睛也熬得通红,力争:“为什么?他是铁了心要和姐夫你作对了!这一走,恐怕就是放虎归山,后患无穷!姐夫你放心,这事我会盯着,掘地三尺,我也要把他挖出来!” “都三天了,还没半点消息,他十有八|九已是出了直隶。以他的本事,在直隶你都截不住,出去了,你觉着你还能拦住他?徒费工夫罢了。况且,动静太大,影响不好!” 佟国风哑然,想了下,又道:“不是还有那个姓苏的小子吗?没姐夫你放话,章益玖他不肯给我人!他装模作样能问出什么?把人交给我,我再试试!” 王孝坤摇了摇头:“也放了。“见佟国风沉默了下去,便道:“人都走了,这个小苏这里,还能问出什么名堂来?何况,无缘无故,人能留久吗,扣下来,也会是个麻烦。放了吧,留意一下他的动静,日后要是发现再有异常的意向和举动,及时报告就行了。” 他话音刚落,有人敲门。 佟国风过去开门,见是王孝坤的秘书,说刚才宗奉冼打来电话,问苏雪至人是不是被扣在了军部,请求和总长通电话。 佟国风皱眉道:“说总长不在!” 秘书小心地应:“已经这么说了,但他很是固执,说总长要是不接电话,他就过来,求见总长的面。还说外交部正在准备卫生出国考察交流活动,对方知道那个小苏,指明邀他参团……” 王孝坤插道:“替我回个话,就说是场误会,人马上就能回去了。” 秘书退去。王孝坤见佟国风神色依然不忿,道:“照我的意思办。烟桥这边能拦就拦,拦不住了,就先对付南面吧!一个一个来。” 佟国风应是,又想起了一件事。 “姐夫,上次提到的那个郑龙王,我已有把握,应该就是从前的义王大将后裔。窖藏十有八|九也在这个郑龙王的手里。那边太远,我们不便插手,依我之见,不如把消息放给省长。这笔钱可不是小数目,宁可给了别人,也绝不能落到贺汉渚的手里!” 王孝坤神色凝重,听了,慢慢闭目,没有说话。 佟国风知他这是默许了,躬了躬身,出来。 苏雪至捧着书,在房间里坐着,面对着墙上露出的一扇焊着铁栅栏的小窗。 地下室里光照不良,就只有早上,太阳光会从这扇小窗里短暂地照进来,大概半个小时。她低头看书。阳光从铁栅格子的中间斜射进来,落在地上,慢慢地挪到了她的脚边。有灰尘在光束里舞动。很快,半个小时过去了。房间里的自然光又暗了下去。 她站了起来,正要打开电灯,听到门外响起了开锁的声音。 门被人打开了,一个卫兵走进来说:“出来吧,可以走了。” 苏雪至提起箱子,走了出去。 在地下室里关了三天,乍出,竟觉早上的阳光也刺目得厉害。 她闭了闭眼,偏过脸,躲避着光照,等眼睛稍微适应了光线,睁开眼,远远地,忽然瞥见王庭芝站在对面一道走廊的尽头,仿佛正望着这边。 前次那夜他和贺汉渚冲突的事情过后,她就一直没再遇到过他了。不过,此刻在这里见到,倒也不算是什么意外。 她知道王庭芝现在就在章益玖的手下做事。 她略一迟疑,停了脚步,朝着王庭芝点了点头,见他没反应,仿佛只是路过,很快,转过头,快步走了,身影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她收回目光,继续前行,走出了这个地方。 正文 第 174 章 苏雪至被带到外面的一处大院,竟见到了宗先生和校长。章益玖正陪他二人在说话,扭头道:“您二位瞧,人这不出来了吗?” 校长丢下了章益玖,快步走了过来,“小苏你怎么样,你没事吧?他们有没虐待你?”宗先生也跟了上来,问她这几天的情况,说校长听到她被关进了这里,急得不行,自己叫他不用来的,要是自己一个人不行,就再叫上别人,他却不放心,昨晚连夜坐火车赶了过来。 章益玖略微尴尬地打着哈哈:“校长您这话说的,好像我章某人这里是什么龙潭虎穴,我成大恶人了?大先生放一百个心,我刚不是解释了吗,能有什么事?只是有个误会,就把小苏接来这里,好吃好喝待了两天而已。” 校长显然不大信他的话,没说话,打量着苏雪至,神情犹带几分焦虑和担忧之色。 苏雪至既意外,又感动,忙说真的没事,一切安好,向亲自来接自己的两位师长深深鞠躬道谢。又见章益玖站在两人后头看着自己,顿了一顿,顺着他的口吻,称确实是个误会,这几天自己在这里,并没受到什么不好的对待。 “章次长对我颇是照顾,有所需,便予以回应。” 章益玖笑道:“二位听到了吧?我章某人确实没骗你们。” 校长这才松了口气,宛如迎接自己孩子一般,张臂抱了抱苏雪至,说了声走了,随即弯下腰去。苏雪至见他竟是要帮自己提箱子,哪敢这么托大,急忙争抢,说自己来。 章益玖朝副官使了个眼色,副官上前一步,劈手夺了过来。章益玖又作慈蔼貌,安慰起了苏雪至:“小苏,这几天吓到你了吧?别怕,误会已经彻底消除,赶紧的,跟两位大先生回去吧。” 苏雪至盯了他一眼,点了点头,道了句谢,收回目光,在两位师长的陪伴下离去。 出了大门,上了宗先生的马车,校长就问她是怎么了。 “上周你打电话来,不是说要回趟叙府老家吗,怎么变成这样?要不是宗先生告诉我,我还完全不知道你出了事!” 最出色也最器重的学生竟被关进了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这叫校长怎不担心。 “对了,贺汉渚呢,他怎么不管你了?”校长想了起来,又问了一句。 贺汉渚和王孝坤的这个事,现在显然并不适合广而告之,即便是面对这两位师长。苏雪至撒了个谎,说贺汉渚有事去了外地,至于自己,确实问题不大,有人举报实验室行违法之事,可能正撞了什么风口,就被拦下带了回来配合调查。“大约不知什么时候得罪了什么人,趁着这个机会报复,也未尝没有可能。” 两位大先生十分恼怒,骂这世道小人当道。苏雪至搪塞过去,转了话题,问宗先生他是怎么知道自己的事。宗奉冼说昨晚他接到了一个不知道谁人打来的电话,告诉他说,她被关在这里,说完就挂了电话。他十分焦急,所以今天一早就打电话向王孝坤要人。 “或是你表舅的什么朋友吧。现在人没事,安然出来了就好。”宗先生又安慰了几句,说今天去他那里,他叫些相识的好朋友来,一起吃顿饭,替她压惊,消消晦气。苏雪至感谢不已,跟去不提。 佟国风回到办公室,越想越不放心,把一个心腹秘书叫了进来,亲自口授电报,命立刻再拍出去。 秘书记录完毕,佟国风迟疑了下,咬着牙关又改口,“改一下,答应他的条件,我再让一成就是了。告诉薛道福,只要成事,二八也可!我二,他八!要他务必全力以赴,速战速决,窖藏绝不能落到别人的手里!” 秘书去了,佟国风又琢磨了下早上宗奉冼打来电话的事,传入另个手下,让去查下,消息是怎么走漏出去的,“是不是章益玖那边有内奸?或者,就是他本人授意……” 话音未落,办公室的门被人推开,一个声音说道:“不必查了,是我打的电话!” 佟国风抬头,见是王庭芝来了,一愣,打发走了手下,皱眉教训:“庭芝你怎么搞的?你这不是拆台吗?宗奉冼这些人,看着无害,较真起来,是个大麻烦!幸好总长本也没打算再扣人了,他打来电话,顺水推舟放了就是,否则,你这不是在替总长找麻烦吗?” 王庭芝快步走了进来,盯着佟国风:“舅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佟国风看了一眼他,神色缓了下来,“算了,一个误会,现在没事了,人也放了,你别管了。我知道你和这个苏雪至有往来,但私交归私交,往后千万不要再这样了。这回没大事,下次,未必就会这么巧合……” “不是苏雪至!” 王庭芝双手压到桌上,倾身。 “我问的是贺汉渚!保定军校的事已经解决了,他怎么还没回来?他去了哪儿?还有,爹为什么要动西北军?” 佟国风一顿:“你胡思乱想什么?贺汉渚没回来,自然是有事在身。至于西北军,那是正常的陟罚臧否……” 王庭芝打断了佟国风的解释,“舅舅你当我三岁小孩?苏雪至一个医生,整天在实验厂里埋头做事,好端端的,你们会大动干戈用专列把她给弄到这里来?吃饱了撑着?“ “舅舅你老实说,贺汉渚去了哪里?爹是不是要对付他了?为什么?” 他整个人都俯了过来,问完,双目紧紧地盯着坐在对面椅子里的佟国风。 佟国风沉默了片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王庭芝的身边,低声道:“其实舅舅正也想着哪天有空,找你聊两句的。庭芝,舅舅知道你和贺汉渚好,你将他视为兄长,但现在开始,你要防着他些,保持距离,不要再像以前那样,什么都听他信他……“ “为什么?到底怎么了!” “贺汉渚以前大仇未报,知道自己一个人势单力薄,别说和陆宏达斗,怕是连命能不能保住都难讲,所以投靠我们王家,替你爹做事,和你交好。现在陆宏达死了,他报完了仇,野心起来了,和西北军暗通款曲。这是干什么?拉大旗,立山头!日后准备逼老曹一样逼走你爹——” “不可能!”王庭芝面露怒色,“我认识他有十几年了!他不是这样的人!” 佟国风哼了声,“既然你说了,舅舅也不瞒你。不错,贺汉渚是趁着这回军校的事,跑了!他要是心底坦荡,他跑什么?你爹是不讲道理的人?当年他和兰雪落难,是你爹不顾被牵连的危险,将他们接了过来,栽培他十几年,对他对比你这个亲儿子还要好,对他寄予厚望。现在他有什么要求,不能摊开和你爹讲?你爹难道真会为难他?他是怎么做的?跑了!我就不说忘恩负义和背叛,这不是心里有鬼,是什么!还有,你把他视为兄长,但你以为你真了解他?他这个人,有几分本事,自然也就野心勃勃,心机深沉。你信任他,但他会把什么都告诉你?” 王庭芝渐渐沉默了下去。 佟国风见侄儿双目凝定,神情发滞,仿佛有些走神,拍了拍他的胳膊:“庭芝,你阅历不多,容易感情用事,被人的表象欺瞒。贺汉渚他真的很危险。你听舅舅的,以后对他,要多留个心眼……” 王庭芝蓦然回过神来,微微咬紧牙根。 “怎么做,我清楚。”他转身,走了过去。 十来天后,入夜,一行四五人,登上了汉口的江岸。 是夜,在这里休息过后,明早,一行人将改道,取捷径往西北。 这便是贺汉渚一行人。 这里早远离京师。天高皇帝远,中枢的直接影响力几乎可以不计了。他们要考虑的,是如何尽快抵达此行的目的地,太平厅。 落脚下来后,豹子请贺汉渚去休息,自己带着几个手下,轮值守夜。 贺汉渚和衣,卧在一张床上。 深夜,他人虽感到有些疲倦,但却久久无法入眠。倒不是因为房间破旧,床板硌硬。条件比这更恶劣的地方,他也睡过。辗转良久,至凌晨三点多,他知是睡不着了,索性起身,走了出来,让守着下夜的豹子去休息。豹子正在抽烟提神,推辞。贺汉渚微笑道:“去吧。我累了,自己会休息。” 豹子不再推辞,抓紧这天亮前的最后一点时间,进去补觉。 他们这夜落脚的地方是间旅馆,距江岸不远,投宿者多是些东西南北往来的行商苦旅。白天舟车劳顿,这个时间,人皆梦酣,耳畔万籁俱寂。 贺汉渚在窗边坐了下去,手摸到了豹子留下的一个香烟壳,便随手拿了支烟,划了根火柴,点了,吸了一口。 这是豹子惯抽的一种用土烟叶切碎后卷的烈烟。贺汉渚久不抽烟了,被呛了一下。 他低头,闷闷地咳了两声,极力压下后,便掐了烟,背靠着轻微咯吱作响的板壁,举目,看了眼头顶的夜空。 夜色深沉如海,仿佛永远见不到尽头。在这片无边的黑暗里,星子却如棋布,闪烁着点点的光辉。 他凝视片刻,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身上长衫的怀,在怀里,指尖触到了一封贴身收着信。她让豹子转给他的信。 那信很短,三句话而已,字迹也很潦草,显然是匆忙间写下的。 贺汉渚却不知看了多少遍了。 “我亲爱的,去做你该做的事。” “真正地拥有和王孝坤之流对抗乃至打倒的实力,这就是你对我的最大的保护。” “还有,我想让你看我穿裙的模样。待你回时,下次见面,但愿不致让你失望。” 贺汉渚微微仰头,慢慢地闭上眼睛,仿佛睡了过去。 天渐渐亮了。 旅人再次风尘仆仆地踏上了前路。彼时,身后恰晨光熹微,晓星启明。 正文 第 175 章 川地省城,叶汝川正等着外甥女回来一起去看药厂,不料事情却又起了变化。上周他忽然收到她发来的一个电报,说那边临时又有了事,一时回不来了,让舅父先替她把个关,等有空了她再回,具体的时间看情况,她再联系。 亲外甥女拜托的事,叶汝川就算再忙,也要摆在第一位的。前几天他便放下了别的活,一直在跑这个,里里外外,看得差不多了,今天就和那个姓白的药厂老板一道,来了省城最有名的一间老字号酒楼吃饭。 正是傍晚的饭点,酒楼里宾客满座。雅间在楼上,是提早定好的。那个白老板正愁药厂要破产,忽然有人看上了,对方还是叶汝川,在本地有头有脸,药材行会会长,正经的生意人,知道这事靠谱了,饭桌上带着人,对他极尽奉承。 叶汝川多喝了几杯,人上了点年纪,有点虚,很快就内急,于是出来解手。经过走廊附近的一个雅间,那门没关严实,他听到一道笑声从里头飘了出来。 这声音又沙又粗,俗称鸭公嗓,一钻进叶汝川的耳朵,他就打了个激灵,刚因酒水下腹而生的那点酒意也顿时没了。 荀大寿?之前那个为了抢占会长位置勾结土匪差点要了自己命的人! 去年那事之后,荀大寿应是知道了他家和贺汉渚的亲戚关系,收敛气焰,龟缩不出。再后来,陆宏达死了,荀大寿在省城里的后台,那个倚仗陆宏达势力的高官也跟着倒了台,荀大寿便彻底销声匿迹。叶汝川已经好些时候没见到过这个死对头了,据说他跑去了乡下,没想到现在,居然又回来了? 叶汝川顿时觉得不对劲,停了步子,小心地透过门缝朝里看了一眼,瞥见斜对面的主座上,坐了个留着两撇胡的干瘦中年人。 他因兼着行会会长这个头衔的缘故,一年当中也会进出几趟省政府的门,恰认得这个人,省税捐局局长林能文的亲弟弟,林能武。 薛道福为了养军,震慑别股的势力,当了省长后,在自己实际掌控的地盘上巧立名目,横征暴敛,这个税捐局,就是他用来敛财的工具。林能文这个所谓的税捐局局长,唯一干的事,就是设法替薛道福搞钱,吃人不吐骨头,弟弟林能武,就是他的得力干将。 荀大寿什么时候竟又搭上了这个人? “……多谢您的举荐,您老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荀大寿的马屁不绝,这时,一个穿着黑绸大褂的保镖模样的大汉系着裤子从解手的地方朝着这边晃了回来。叶汝川不敢再留,立刻低头走了过去,但凭了直觉,不大妙,内急也先放一放了,抬头见走廊的尽头站了个胳膊上搭着白毛巾的等着包厢客人叫唤的听差伙计,忙走了过去,示意伙计过来。 他是这里的常客,伙计和他很熟,立刻跟了过来,躬身笑道:“叶老爷有吩咐?” 叶汝川叫他靠过去些,帮自己听下,那个包厢里的客人在说什么话。 伙计不认得林能武,但认得荀大寿,知道不是善茬,面露为难之色,叶汝川从身上摸出两个大洋,放到了伙计手里。 “要是听到有用的,我再加两个!”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伙计眼睛发亮,收了钱,点头要去。 叶汝川拉住:“当心点,别被抓住。” “您老放心,这活我最懂了!” 伙计把毛巾往肩上一搭,端了盘瓜子和糕点,笑嘻嘻走到那个守在雅间门口的大汉旁,说他辛苦了,递上去后,又说自己以前学过点相面,见他面相不凡,日后必有大成,让他将来发达了,多带着兄弟来这里照顾生意。 大晚上的,别人都在吃喝,就自己,空着肚子饥肠辘辘地在外头看门,灌了一肚子的茶水,保镖正一肚皮不满,见这伙计识相,又这么吹捧自己,乐了。伙计端来一条凳,擦了擦,请他坐。保镖知里头的人还没吃喝完,便坐了下去,伙计就笑嘻嘻地弯腰陪在一边,低声说再给他看个手相,保镖便伸出手。 林能武找上荀大寿,是给他带来了一封委任状,委任他为省政府的地方捐税巡查特派员。荀大寿说了一通表忠心的话后,当听到林能武说,派他去的地方是叙府,顿时面露为难之色:“这……您也知道,那边就是郑龙王的地头,去叙府要加税,我怕有点难……” 林能武冷哼:“薛省长大还是郑龙王大?实话和你说,这一趟,就是要搞掉这个郑龙王的!你不干,有人干。”说完收起桌上的委任状,起身要走。 荀大寿虽然手下还有些人,但最大的后台已经倒了,本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只能看着叶汝川在自己头上蹦跶,没想到现在突然有了转机,简直是天上掉馅饼了。这个机会要是错过,往后恐怕再无翻身可能。 再说了,林能武的话也讲明了,就是要搞郑龙王。有薛省长撑腰,自己怕什么? 他拉住林能武,改口:“您放心,等去了叙府,就算它地皮是铁打的,我也非得把它掀个底朝天不可!” 林能武的脸上这才笑意,坐了回去。两人商量行动。荀大寿建议收买这些年被郑龙王制住不敢动的对手,找那个性子最急躁的水会老幺的事,搞出人命,借机把那个分会的骨干给抓了,以此来胁迫郑龙王。林能武称好。 但郑龙王的威望就摆在那里,荀大寿嘴里这么说,心里终究有点打鼓。 “我就是有点担心,他手下光是帮众据说就有上万,如同民团,更不用说水户了,对他无不奉若神明,万一事情搞大,他们煽动民乱,局面会不会不好收拾……” 林能武冷笑,“薛省长的目标统一全川,这个叙府,凭什么成法外之地,要跟一个江湖人的号令走?这就是第一个要拿下的地方,杀鸡儆猴,策源之地!你当薛省长的十万兵马是吃素的吗?他们敢煽动民乱,求之不得,正好出兵围剿,杀他个人头滚滚,看什么龙王厉害,还是薛省长手里的十万条枪厉害!!” “好!我必全力以赴,舍命效力!” …… 伙计跑了回来,将等着的叶汝川从雅间里叫了出来,到了个私密处,把刚才陆续听到的谈话内容转了过去。 叶汝川大惊失色,转头要走,忽然想了起来,又停步,伸手到腰间去掏钱袋。伙计知道他和水会有生意往来,推开他的手:“您老是要去报讯吧?赶紧的!我也不要赏钱了!我婆姨娘家人就是叙府的,靠水为生,这些年全仰仗郑龙王,日子才算过得下去。我再要您的钱,我还是人吗?” 叶汝川哎哎了两声,拔腿回来,饭也不吃了,寻了个由头,说临时有急事,和药厂老板道了个别,回来,当晚套了辆两匹马拉的车,连夜出发去往叙府,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第三天的晚上,赶到了府城,找到水会的所在,刚靠近,就被一个不知道哪里闪出来的人给架住,赶忙报上自己的名。那人从同伴手里接过灯笼,晃了下叶汝川的脸,认了出来,忙放开了,赔了声罪,问他什么事。 叶汝川说有急事要找三当家。那人将他带到水会门口,让他稍等,和里头的人说了一声,很快,王泥鳅走了出来,听叶汝川说了他那天在酒楼里听到的事,向他道了谢,随即请他进来歇息。 叶汝川知他这是客套,立刻摆手:“不用不用,三当家你赶紧忙你的去,我就是来传个话。晚上在这里过个夜,明天我就去我妹妹那里。” 王泥鳅知他在府城有住处,便也不再客气,转身匆匆进去。 这么晚了,借了盏煤油灯的光照,郑龙王还在伏案,写着什么东西。 他上次大难不死,但好了之后,身体大约受损,没以前那么硬朗了,常会咳嗽,现在还在调养。 倘若是平时,这么晚了,肯定是要劝他休息的,但现在,王泥鳅也顾不得这个了,立刻将刚才收到的消息说了一遍。 郑龙王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毛笔,站了起来,走到窗前,推开一扇窗户,立在了窗前,望着外头,背影凝重。 王泥鳅知他在想事,不敢打扰,便屏声敛气,站在一旁等着。 半个月前,他们抓到了一个形迹可疑的探子,审讯后,探子供出上家,再经过一番顺藤摸瓜的追查,就在几天前,查到最后的关系,落到了佟国风的头上。 佟国风是什么人,王泥鳅当然清楚。这件事对他的震动极大,这几天他一直忧心忡忡,总觉得还会有后续。 片刻后,郑龙王转头,让他立刻派人通知老幺。 “去告诉他,我的话,最近收紧人,无论遇到什么挑衅,都不要做出格的事,有事即刻告诉我。再派人手,盯紧那些人,尽量避免冲突。” 王泥鳅应是,顿了一顿,咬牙道:“现在很明显,那个薛道福是拿到令箭发难,要对我们不利。他存心冲着我们来,意有所图,我们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总不能一直这样防着。何况下面的帮众平日都有营生,要养一家老小,十天半个月还好,时间长了,不能不出来。” “要我说,我们这些年,不是也买了些家伙,帮众也都有操练,干脆就……” 郑龙王咳嗽了起来,面露微微痛楚之色。王泥鳅忙闭口,改问他晚上喝了药没。 郑龙王没作声,只走回到那张布满划痕的旧桌前,坐了回去,提笔蘸了蘸墨,继续写着东西。 王泥鳅看着昏暗灯色里的这道挺直背影,不敢再打扰了,只好先退出去,匆匆安排事情。 正文 第 176 章 叶汝川报完消息,当夜在府城过了一晚上,也没怎么睡得着觉,天没亮就爬了起来,接着去往县城。他当天赶到保宁县,见到了叶云锦,一口茶也没来得及喝,进了屋,立刻就把消息讲了一遍。 叶云锦听得心头突突地跳,坐在椅子上没开腔。叶汝川愁眉不展。 “我这几天来的路上,就在琢磨这个事。这么多年都相安无事,不但这样,这个薛省长还要卖郑龙王几分面子,怎么突然这么硬气起来?这就是要人命的架势,他就不怕闹出大乱子?背后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他一顿,“对了,贺汉渚!只顾赶路,怎么把他给忘了!“ 叶汝川拍了下自己的脑门,站了起来。 “赶紧的,我再给雪至发个电报,让她帮着问问。” 叶汝川一阵风似的来,又一阵风地出去了。 叶云锦叫来苏忠,让他即刻赶去府城待在那里,有什么动静,派人捎消息回来。苏忠匆匆出发。 叶汝川到县城唯一的邮局里拍完电报,这才感到去年伤了的那条腿又隐隐作痛起来,被人扶着上了马车,回到叶云锦那里,说自己再去府城待着,打听消息。叶云锦按捺住心中的担忧,叫他歇下来别再跑了,去了也没用,已派苏忠过去守着,叶汝川这才作罢。 按说,外甥女隔天应当就能收到他的电报。这么急的事,她不至于拖延,来回最慢一周之内,自己就能收到回讯了。 叶汝川当然不知道,他发给外甥女的电报根本就没送达到她手中,直接就被拦截了。他在这边翘着脖子等,等不及邮局的人上门,天天打发下人跑去问,早晚一趟,七八天过去,外甥女那里始终没回音,府城那边,苏忠这日倒先来了消息,是个坏消息。 叶汝川担心不已:“怎么了?水会的幺爷出了事?” 小厮是一路小跑进来的,停下来喘着气:“不是!不是水会的事!但又有关系……” 叶汝川急了,把人一把按在了凳子上。 “到底什么事?快说!” 小厮喝了口水,撸直了舌头,终于讲了一遍。 昨天早上,叙府捐税局毫无征兆地贴出了一个公告,称本府从前的各种捐税定得过低,十分不合理,拟提高各个税种的税额,以便与全省水平持平。经过充分调查和核算,现在先从水道征收,将相关的人头税和车船税全部提高三成,从年初就开始计,限定所有的相关之人在发布通告的三天之内自行前去缴足税款,否则,除了加计滞纳息,还将受到惩罚。 通告发出来后,府城民众怨声载道。 本来各种苛捐杂税便层出不穷,且当中很多都令人摸不到头脑。家里几道门槛的门槛捐、不从业的懒捐、商户的开业捐,还有什么灯笼捐,大门口挂两个灯笼也要交钱,等等多如牛毛,荒唐至极。百姓本就不满了,现在又来这一下,尤其那些靠着水道为生的人家更是炸了锅,无数人从四面八方涌去官府要求给个说法。叙府的那位驻防官兼府官胡正道自然没有露面,只调军警封锁街口,双方最后发生冲突,被抓进去了几十人,民众又改去水会,寻求帮助。 “听说郑龙王已经约见府官了。” “怎么样?结果呢?” “还不知道!忠叔怕你们等得急,让我先回来报告这个消息!” 叶汝川顿了顿脚:“这什么半拉子消息!还不如不说!是想急死我吗?算了,我自己过去等着!”说完就要出门,却被叶云锦阻拦了。 说也奇,本来从前一向是妹妹的性子急,这回出了这事,叶汝川见她竟沉得住气,这些天也没怎么催问消息,就说:“云锦,他们就是冲着郑龙王来的。他要是出了事,水会散了,叙府的天怕就要塌一半,连带着,咱们往后也没好日子过!你别拦我,我去找王泥鳅王三爷!跟郑龙王是说不上话,但在那个三爷那里,我还是能说几句的!” “消息苏忠会打听,你腿脚不大好,再去,折磨身体不说,除了给他们添乱,还能有什么用?” “该怎么做,水会,郑龙王,一定会有数的。咱们等着就是了。” 她的目中暗藏无尽的忧虑,扭头,望着府城的方向,慢慢地说道。 …… 这天晚上,十点多了,尽管已先劝走了大部分的人,但这个时间,依然还有数百名水户聚在水会外头,等着里面的消息。一旁是些三天前被抓的人的家属,其中一个穿着粗布补丁衣衫的女人搂着怀里睡过去的孩子,坐在水会门外的那株老槐树下,低头默默擦着眼泪。 众人已经不像前几天那样激动了,取而代之的,是沉默。每一个人的眼里,都带着近乎绝望的愤怒,这愤怒如同炭火,仿佛只要一个火星子,随时就能燃爆开来。 水会那间开阔的会堂里,此刻灯火通明。闻讯紧急赶到的当家和几十名水户代表聚在这里,正在商讨事情,有大骂薛道福和胡正道的,有商量怎么救人的。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翁咬牙切齿地控诉:“前几个月,我们那爿修了一座桥。泥木材料是天德行的女掌柜和另外几个大户出的钱,活是我们帮着做的,桥修好了,你猜怎么着,竟要我们两岸住户缴纳乐税。我们问什么是乐税,竟说桥修好了,大家伙高兴,这不就是乐税?天下怎么会有这么无耻的官府!现在又要加三成税,三天内就要我们交齐,我们去说理,打我们,还把我儿子给抓进去了!现在人不放,明天期限又到了,我们哪里有钱再去交税?这是逼着不给我们活路了啊!龙王,求求你了,一定要帮帮我们!” 老翁说着,眼泪流了出来,带着身后那几十人要朝郑龙王下跪。 郑龙王从座上起身,扶起老翁。 “大当家,他们这是冲着我们来的!他们有枪,我们也有!大不了以一拼十,豁出去命不要,占了府衙,反了算了!”老幺猛地站了起来,大声吼道。 “反了!反了!”众人纷纷跟着呐喊。那几十个水户也激动万分。 “大当家,诸位当家!只要大当家一声令下,我们回去立刻召集人!我第一个上!“ “我有三个儿子,我让他们全跟着大当家!” “我也是!” …… 会堂里,群情激动,喧声鼎沸。 王泥鳅看了眼郑龙王,他眺望着门口的方向,似在等着什么,对周遭的这一切喧沸都没觉察,便上来,抬手压下众人的声,大声道:“水会多谢诸多父老兄弟的襄助,但此事不是小事,龙王自有计较。虽然那个胡正道现在拖着不露面,不见龙王,但牢房里的看守,我们已经打点好了,抓去的人没有大碍,诸位稍安,从长计议。” 这时一个帮众匆匆跑了进来,喊道:“大当家,外头来了一个人,自称荀大寿,说是什么省主席的代表,过来要见大当家。还有警察局长,一起来了!” 会堂里安静了下来,众人望向郑龙王。 郑龙王神色平静,示意将人放进来。 很快,荀大寿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身后一个同行之人,正是本地的警察局长。那人平日和水会的人很熟,称兄道弟,现在跟在后头,脸上挂笑,心里却不停骂着荀大寿的娘。 又要逞能,又怕进去了出不来,指定自己和他同行。官大一级压死人,虽然满心不愿,却也只能从命。 荀大寿从前并没见过郑龙王的面,现在被委以重任,自觉一步登天,真正成了人上之人,对那个传说里的郑龙王,自然也就存了轻慢之心。走进大堂,迎面却见对面的座上坐了一人,神色端肃,两道目光如电,扫向自己,不怒自威,知道应当就是那位郑龙王了,不禁一凛,想摆架子出来,瞥了眼身后的警察局长,对方垂眼,半点也没想替自己撑腰的意思,只好干笑两声,朝着座上的人拱了拱手:“不才荀大寿,薛主席亲自委派的专员,巡视地方,扶持民生……” 他说完,见周围那些百姓打扮的人全对着自己怒目而视,几个壮汉更是神色狰狞,恨不得生啖己肉的架势,毕竟心虚,后头准备好的自吹自擂的话就说出来了,停了下来。 水会老幺骂了声娘,推开人,上来一把抓住他的衣领,举了起来,登时就将他拎得两脚离地。 “是不是你这个狗娘养的出的主意?还敢上门?老子先一拳锤死你!” 荀大寿大惊,一边拼命挣扎,嘴里嚷着“你敢”,一边扭头找警察局长。局长忙上来劝,王泥鳅也来拉。老幺却还是不肯放。直到座上的郑龙王喝了声住手,声若绽雷,他这才松了拳。荀大寿两脚终于落地,却没站稳,差点摔倒,狼狈不堪,抬起头,见郑龙王已开口道:“手下人粗鲁,冒犯专员。专员今晚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荀大寿恼恨万分,但想到自己的任务,又不敢发作,狠狠盯了眼那个水会的老幺,整理了下衣服,脸上露出笑容:“这不,我怕有误会,身负省长嘱托的重任,不敢懈怠,所以特意前来,想和龙王你好好谈谈。有误会就尽快消除,这样大家都好。” 郑龙王拂了拂手,王泥鳅等人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坐着的人也起了身,带着场中人悉数退了出去。眨眼,原本站满了人的会堂变得空荡荡。 荀大寿稳住了神,让充当保镖的警察局长也出去,只剩下自己和郑龙王,脸上的倨傲之色便消失了,改成笑脸,上前再次拱手,说自己久仰大名,今日终于得见,三生有幸。 郑龙王淡淡笑了笑:“专员客气了,虚名而已,老朽不敢应承。你有什么事,直说便是。” 荀大寿便从怀里取出一封打着火漆的信,双手递送上去,道:“这是薛省长的亲笔手书密信,我临出发前被叮嘱,要我务必亲手交到龙王您的手上。什么事,我自然不知,但省长这么郑重其事,想必是了不得的重要事,望龙王你千万不要以等闲视之。” “我也知道了这几天本地发生的事。身为特派专员,我还有一话转告,只要龙王你投效薛省长,别说那几个关进去的人了,往后,不但这条水道,你还是龙王,想做更高的官,也任由你选!” “省长说了,只要龙王你点个头,不用劳动龙王一步,省长亲自过来拜会龙王。怎么样,这样的殊荣,别说叙府了,就是放眼全川,恐怕也是头一份吧?” 当然——” 他语气一转。 “龙王要是固执己见,那明天过后,水道怎样,谁也难讲。鄙人最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等龙王你的消息。” 他笑嘻嘻地冲着郑龙王又躬了一身,退了出去。 人走后,郑龙王拆开信,看了一眼,慢慢地放了下去。 深夜,等在外的王泥鳅看着窗后的灯影,忧心忡忡,忽见门开,郑龙王站在门后,忙走了进去。 “大当家,信中说什么?”他问道。 郑龙王示意他自己看。 王泥鳅立刻拿起信,看完,眼中射出怒光,抬头却见郑龙王的神色依然十分平静,极力压下怒火:“现在怎么办?”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现在才到来,已经比我预想的要晚了。薛道福这是有了上头撑腰,所以才会这么肆无忌惮。我已经想好了,顺了他的意思吧,也不用他来了,何妨我自己走一趟……” “大当家!”王泥鳅立刻便明白了他的意思,焦声阻止,“你不能去!大不了,我们就像兄弟们说的那样——”他咬牙,神色陡然转为狠戾,目中射出两道凶光。 郑龙王咳嗽了一声,微笑,喟叹:“我已经老了,十年前,或还可考虑。这种大事,关乎万千兄弟和他们身后无数老小的生计,没有把握,不能冒险,更不可做无谓的牺牲。还是把水会的人留给更适合的人吧!“ “我们可以再拖延,我这就立刻再派人联系贺司令,不不,我亲自去——” “他现在也身陷麻烦,何况,远水解不了近渴。你看不出来吗,薛道福这是得了授意,根本不给我们拖延的机会。明天就是最后期限了,如果不答应,必有一场血雨腥风。薛道福要东西,我亲自带他去便是。” “大当家——”王泥鳅眼眶泛红,声音颤抖。 “人固有一死,我已多活了这几十年,够本了。” 郑龙王走了过去,从一个抽屉里取出一封密封起来的厚厚的东西,递了过去。 “老三,劳烦你,帮我把这个送去,务必亲手交给女当家。” 他注视着并肩同行了大半辈子的生死兄弟,微笑道。 正文 第 177 章 叶汝川腿疼,晚上,叶云锦叫了家里的胡郎中替兄长拔火罐辅疗。他架着一条腿,和上了年纪喜欢饶舌的郎中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叶云锦坐在一旁陪着。 “……我说叶老爷,不是我说您,您也太托大了。上了年纪最怕伤到骨头,去年好不容易算是养好了,现在您又这么跑!说您三两天的功夫就从省城赶来了这里?别说老伤腿了,就是没毛病,那也吃不消啊!您当您还是小后生?” “是,是……“ 叶汝川现在哪有心思管腿,心不在焉地应着,看了眼妹妹,见她坐着,半晌了,还是刚开始的姿势,目光凝定,不知道在想什么,迟疑了下,劝道:“你去休息吧,不用陪我了。这么晚还没消息,看来府城那边,今天应该是没什么事的。” 叶云锦回神,朝兄长点了点头,让他治完腿也去歇了,说完,慢慢站了起来。 胡郎中说:“女掌柜是为税捐的事犯愁吗?我今天也听说了,说叙府这边的税都要提了。要是真的,咱们天德行,怕不是个小数目吧?我在外头听见满大街都是骂的。可除了骂两句,又有什么办法?他说提,你不交,他就拿枪指着,要抓你进去,谁顶得过……” “要我说,这世道,还不如早些年的大清国呢……”老郎中昏聩,又开始说起人人喊打的糊涂话。 叶云锦沉默地从旁走了过去,这时家中一个小厮跑了进来,喊着说,苏管事回来了。 苏忠这么晚还自己赶回来,应该是发生了重要的事。 叶云锦眼睫一颤,刚迈高的脚停在了门槛上,一时竟没勇气跨出去。 “回来了?”叶汝川扭过头,啊呀了一声,缩回腿,人就跳了起来。 “舅老爷,火罐,火罐——”郎中喊道。 叶汝川一把拔下还吸在腿上的瓶子,卷起的裤腿都来不及放,朝外跑去。 苏忠下了马车,急匆匆地走了进去,走到堂屋,迎面见叶汝川小跑着出来,停步。 “怎么样了?今天出了什么事?”叶汝川迫不及待地问。 苏忠抬头,见女掌柜从后堂跟了出来,目光望向自己,心里忽然难受,嘴张了张,竟有些不敢讲出口的感觉。 女公子上次回来替郑龙王治病的那段时间,苏忠经常往水会跑,怎会看不出来,女公子对郑龙王的态度大变,两人关系很是亲近。看起来女公子已经完全不介意女掌柜和郑龙王之间的传言了,甚至苏忠有一种感觉,就算现在他二人相好,女公子也是不会反对的。 所以在她走后,苏忠本以为这下,他二人没了最大的顾虑,应该会经常见面了。但令苏忠意外的是,女掌柜和郑龙王竟还是没有私见,连一次都没有。起先他很是不解,后来就明白了。 二人应该还是顾忌,往来万一被人知道,势必影响女公子的名声。 所以此刻,面对着女掌柜,苏忠实在是不忍让她知道这个消息。 “到底怎么了?是水会出了事?”叶汝川催问。 “水会没大事。”苏忠终于说道。 “那是什么事?今天很多人交不出税,又被抓了?” 苏忠再次摇头:“水会没事。前几天被抓的人,也都放了出来。” 叶汝川才松了口气,却见苏忠又道:“但是郑龙王……他去了省城,据说是要面见薛省长……“ 叶汝川一怔。苏忠望向紧紧盯着自己的女当家,“外面的人都很高兴,说亲眼看着他被省城下来的人恭迎过去,这趟去了,是要和那个薛省长说道理,说不定,等郑龙王回来,加税就会取消,以前怎么样,日后还怎么样。但是……” 他迟疑了下。“但是我赶去水会找三当家,那里却是大门紧闭。我等了半天,终于见到个熟人,放我进去,我也没见着三当家,倒是正好看见幺爷手里拿了把枪冲出来,说要追大当家,死也要死在大当家的前头,被好些人拦了……” 叶云锦人忽然晃了一下。 “女掌柜!“苏忠喊了一声。叶汝川扭头,见妹妹人看着不大对劲,慌忙伸手扶住。 “云锦你怎么了!” 正好郎中没走,叶汝川赶忙让人去叫。 叶云锦说没事,闭目,等刚才那阵晕眩感过去,低声让兄长扶自己进去,坐了下去。 叶汝川让人送来红糖水,让妹妹喝,随即打发掉闲人,眉头紧锁:“这是什么意思?” 苏忠神色沉重:“具体我也不知道。我后来听说昨晚水会的人商议怎么应对的时候,来了一个薛道福的专员,就是那个荀大寿,龙王单独见了人,荀大寿走后,昨夜水会的人一夜没睡,灯点到了天亮,然后今天早上,三当家他们就送走了郑龙王,说幺爷不答应,被打晕了,醒过来又要去,正好被我撞见了……”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最后停住。叶汝川也沉默了。屋里死寂。 叶汝川愣怔了片刻,看了眼妹妹,见人闭目,靠在椅背上,仿佛入了定,就让苏忠先出去。 等屋里只剩自己和妹妹二人,他正要上去劝她去休息,叶云锦突然睁开眼睛,一言不发,朝外快步走去,把叶汝川吓了一跳,急忙拦住。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叶云锦咬牙道:“你别管!”说完一把推开了叶汝川。 “你给我回来!” 叶汝川不顾一切,使劲扯住了妹妹的手。 “你不会要去追人?” 叶汝川只觉心跳得厉害,“难道那个事是真的?” 他盯着叶云锦那张褪尽血色的脸,压低声,小心翼翼地问。见她慢慢抬起眼皮看着自己,无半点否认的意思。 关于自己妹妹和郑龙王的那些传言,几十年了,他当然早就听说过,只是一直没敢问。 叶汝川一时心绪纷乱,也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定了定神:“那雪至……” “雪至是郑龙王的。” 叶云锦打断了兄长的问话,咬牙,眼里现出一丝怒意。 “他当了一辈子的龙王,庇护惯了人,现在要替他的那些手下和水户去担事,就算去死,我也不会拦。我也没那个资格。我就是不甘心!他太狠心了!我要问他一声,至少,雪至是他的骨肉,他决意不回,怎么的连半句交待也无……” “你疯了?”叶汝川死命拽住妹妹一只冰冷的手。 “你要真的追去了,别人知道了怎么办?苏家族人会放过天德行这块大肉?还有,你不为自己名声,也要为雪至考虑。” 叶云锦流泪不言,叶汝川觉妹妹的手渐软,终消了力道,吁气,正要再劝她几句,听到拍门声,过去打开门,见苏忠转了回来,说水会的三当家来了,求见女掌柜,自己已他进来了。 叶云锦一怔,拭了下脸,转回头,见王泥鳅站在门外了。叶汝川将人请入,看了妹妹一眼,自己退了出去,关了门,守在外头。 王泥鳅面容沉凝,向叶云锦抱拳行礼后,从怀中取出一只信封,拜递了上去。 “这是大当家昨夜叫我务必亲手转给女当家的。请女当家查收。” 叶云锦站着,没接,只问:“那些人是知道了窖藏的事?” 王泥鳅将带着火漆的信封放到桌上,慢慢站直身体,低声应是,接着,不等叶云锦再问,自己又道:“当年的那笔窖藏,位置就在深山的一处隐秘洞穴中,多为黄金。最近的这几年,大当家大约也是怕有意外,蒙他的信任,由我经手,已陆续秘密起出了其中的大部分。我通过可靠的人兑换成美元,分存在了几家不同的洋人银行里,总数折合银元大约两千万元。” “信封里的东西,便是所有的账户资料和印鉴。大当家说,请女当家将这个转给贺司令。水会的人,也留给他。如他有需,我必带着弟兄,唯命是从。” 叶云锦抬起微微颤抖的手,触了下那个牛皮纸的信封,“他呢,有什么计划?应该可以全身而退吧……” 王泥鳅沉默着。 叶云锦慢慢呼吸了一口气,盯着他,再次开口,声音已转为平稳:“是好是歹,你告诉我便是。” “当初为防万一,我照大当家的吩咐,在洞里埋了大量炸|药。大当家会带着薛道福进去,然后……” 他停住了,一双眼犹如充血,微微发红。 叶云锦慢慢地背过了身去。 片刻后,王泥鳅继续道:“昨晚我求大当家,我替他去,他拒了。他说他这辈子活到现在,已经赚了,他如果不亲自出马,姓薛的恐怕不会同行。薛道福祸害川地多年,他早想除掉他。姓薛的死了,也方便贺司令行事……” 叶云锦哑声道:“没别的话了吗?” 王泥鳅摇头:“没了。” 叶云锦握住了桌上的信封,手指缓缓攥紧,攥得指节发白。 “王泥鳅,当年我救了你,认识了你的这个结义兄长。他这一辈子,都是在为别人活……“ 她忽然喃喃地道了一句。 王泥鳅怔怔地望着女当家的背影,沉默着。 “我知道了。我会照他吩咐,把东西原封转过去的。” 她没回头,半晌,又一字一句地说道。 正文 第 178 章 出叙府往西北,过嘉府,入雅府,在一名叫灵关的所在附近,有一小土司,经过土司地盘,就是大片的无名老山。 窖藏就在这座深山之中。 义王当年把位置选在这里,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在入川后,除对攻克之地要求服从征税之外,从不骚扰民众,行教化,奉公义,诛杀恃强凌弱的豪强,很受拥戴。当年就是经过这一带的时候,有受了救助的土人告诫不要进去,说深山当中藏有恶啸之鬼,专门噬人,凡有闯入者,有去无回。当地之人世代都将这里视为鬼山,谈及变色,不敢擅入。义王文韬武略,一生铁血,自然不信怪力乱神,于是派了一个能力高强的胆大心腹入山探查,最后发现声音来自一道深谷,因风起啸,早晚风力最大之时,能将近旁之人吸入谷中,由此造成了鬼山的传说。不但如此,这名手下还偶然发现了一条或因古早地震而自然形成的下行裂道,入口隐秘,探路下去后,发现谷底是个巨大的洞穴,回来报告义王。义王当时正独立苦撑局面,心有隐忧,受到启发,遂将窖藏分批秘密放在了这个偶然所得的绝佳之所。 当年那位入山探查发现此地的义王心腹,便是郑龙王的父亲郑大将。 薛道福自然听闻过义王窖藏的传言,垂涎不已,可惜年代久远,线索全无,他不甘心,这些年也派人去可能的地方找过,但却如同瞎猫,毫无头绪,渐渐也就死了这条心,却没想到前段时间突然收到了来自佟国风的消息,踏破铁鞋无觅处,赫赫有名的水会龙王竟就是知情之人。 郑龙王和贺汉渚有交情,这一点他是知道的,不但如此,郑龙王本身也绝不是好对付的人物,薛道福本有些顾忌,但很快,他就琢磨明白了佟国风这道指令背后的意思。不难推断,这表示王孝坤和贺汉渚已经有了裂痕。 既然如此,有中枢支持,还有巨大财富的诱惑,薛道福怎还按捺得住,火速安排行动。先来硬的,虽不直接对付水会,但那样的手段,也和威逼郑龙王无二了。硬的之后,再上软的。果然,郑龙王脉门被他掐住,三天期限到后,他应承了下来,答应亲自带人去往窖藏的埋藏地,条件就是释放被抓的水户以及恢复原本的税捐。 狂喜之余,当薛道福又获悉,窖藏光是黄金,就能折合大约两千万元之数,另外,还有数十箱不可估价的玉器宝石以及古玩书画等物,且又是郑龙王亲自带路,谅他不敢欺诈,担心手下人见利忘义,万一和旁系勾结,背叛自己,又担心消息扩散,引来川地旁系势力的争夺,便放下事,悄悄带了几百护卫营的亲兵赶了过来,和郑龙王在半道汇合,随即一并上路。 从两拨人汇合的地方到灵关,直线距离其实也不算远,七八百里地而已,但这一带到处都是崇山峻岭,大小水系蛛布,行路受阻,尤其是在接近灵关之后,道路更加恶劣,加上薛道福带的人又多,还有辎重,有时一天只能前进一二十里路。 平地原本几天就能走完的路程,竟足足费了半个月多,好不容易,这一天,终于进入了那座鬼山外的土司寨内,当晚驻扎整休,预备明天进山。 这是个小寨,地方闭塞,平日只和周遭土寨通婚往来,人口总共也不到千,除了一两百青壮,剩下都是老小和妇孺,整个寨子只有十来杆土枪,老土司又年迈体弱,见自称是省长的大官来了,带着几百个荷枪实弹的虎狼士兵,哪敢多问,把自己的居所让了出来。 薛道福带出来的这帮人都是他身边的亲兵,平日在部队里的供奉和享用是最好的,往日在省城,也作威作福惯了,现在跋山涉水大半个月,吃不好,睡不好,个个背地早就叫苦不迭。今天终于到了,晚上能好好休息,加上巨额财富就在前头的刺激,当晚,土司寨里遭了大殃。鸡鸭被追得满地乱跑,家家户户酒缸涓滴不剩,士兵大喝大嚼,狂欢不已。 薛道福这一路上,对郑龙王倒是毕恭毕敬,不但不敢有半点怠慢,还怕他累倒,路上不便骑马的地方,就叫手下砍来木头和竹子,扎山轿抬他过去。 西天取经,就差最后一步,今晚当然也要让他休息好。 郑龙王单独住在寨民腾出来的一个屋里,距薛道福的住处不远。天黑后,他独坐在屋中的火塘旁,闭目之时,隐隐听到薛道福那屋的方向传来一阵女人的哭喊声。 郑龙王睁眼,站了起来,朝外走去,被门口的两个看守横枪挡住。 郑龙王推开指着自己的枪,大步出屋。看守不敢阻拦,只好紧紧跟着。 郑龙王到了薛道福的屋外。荀大寿和两名负责守卫的亲兵正在侧耳偷听门里女子发出的仓皇哭声,神情猥琐,忽见郑龙王走来,忙回身举枪阻拦。郑龙王面露怒色,双手快如闪电,还没看清是怎么出的手,便同时钳住了左右两个士兵的手腕,一个弯折,那两个士兵便惨叫出声,枪掉落在地,抱臂蹲在地上。 荀大寿本也想阻拦,见状,立刻闭口。 屋中声音随之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薛道福吼道。 郑龙王一脚便踹开了门。 “不过一个山野粗妇,薛省长是没见过女人?路过扰人也就罢了,还辱□□女,薛省长你不怕,我却怕有损阴德。你们是我带来的,还请发个仁慈,放了这一寨的妇人。” 他立在门口,目露寒光,神威摄人。 薛道福醒酒了些,面红耳赤,心里羞恨不已,但想到窖藏还没到手,不敢开罪,便讪讪解释,说晚上多喝了两杯,手下送来人,自己刚才糊里糊涂,并非本意。说着上去,狠狠抽了荀大寿两个耳光。 那女子是土司的孙女,胡乱套了衣服,流泪朝郑龙王跪了一跪,用土语道了声谢,逃了出去,奔向被挡在外头的祖父和寨人们。 薛道福又命人叫来副官,传话,立刻放了抓来的全部寨中妇女,完了赔笑:“这样可满意?龙王放心吧,早些去休息,明日咱们早早进山!” 郑龙王不言,转身离去,是夜,他在火塘之畔,坐至天明。 天亮后,他出屋,见薛道福已集合手下等在屋外了。 山中草木蓊郁,荆棘遍地,薛道福抓了十几个土司寨的寨民,在前用砍刀开路,艰难前行。走了大半天,傍晚时分,风力骤然狂猛,远处呜呜声作怪不停,寨民恐惧,跪在地上朝风声磕头,鞭抽也全然不顾,死活不再前行半步。 薛道福的副官大怒,拔枪就要毙人。郑龙王道:“放了这些人。” 副官看向薛道福,见他没作声,只好收枪,叫手下继续开路。就这样,几百人作长蛇状,在郑龙王的带领下,于深山间迤逦缓慢前行,天黑后,就地过了一夜,第二天起早,又走了半日,终于到达入口的附近。 郑龙王观察了下地形,命砍开一大片疯长的蒺藜和野藤,清理过后,赫然只见一条侵满苍苔的用铁索和老木顺着岩壁修成的梯道,盘旋向下,看去,深不见底,一股幽冷凉气,透骨而生。 郑龙王道:“这是当年义王根据地势秘密修筑而成的通道。记得当时,我还不到十岁吧,这里修成后,没过两年,义王便就仙游了。所有的东西,都在下面。” 说到最后,他的语气充满苍凉和萧瑟。 薛道福探身紧紧盯着下面,紧张而兴奋。 倘若说,这一路过来,他始终还怀着几分疑虑的话,现在在这里,亲眼看到这条人工通道,他再无任何的怀疑。 “快点!下去!” 薛道福将人分成两拨,一小队十来个人守在这里,剩下的,为防万一,全部跟着自己下去。 郑龙王哂然一笑,当先迈步,踩着滑溜的梯道,领着身后之人下去。越下,光线越暗。薛道福命人点起携带的火把,紧紧跟随。就这样,几百人陆续慢慢下了谷底,抬起头,便见前方有个天然洞口,却被石门挡住。 郑龙王指挥人扒开石门旁的一堆石头,露出了一个尺径的圆洞,又命人从近旁抬来一根做过防腐处理的巨木,插进洞口后,十几个人一道抬起巨木,发力,朝里顶去。 伴着一道沉闷的咔咔作响之声,那道石门缓缓开裂,露出一道缝,最后完全打开,洞里黑漆漆的,一股浓重的霉味伴着冷风,倏然涌了出来。 现场鸦雀无声。几百人挤在洞口,伸长脖颈,努力看着洞内的光景。 薛道福命郑龙王带头进去。 郑龙王手举火把,领人进了山洞。 洞内铺着石灰,火把的光,亮如白昼,照着嶙峋山壁。沿入口通道走了不过十来米,转弯,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一个洞穴,只见地上堆满了铜钱,积叠如山,钱堆里还有许多坨块,从地上一直堆到山洞顶部,因了年久日深,颜色发黑,但依然可以辨认,应当就是银元宝。 士兵睁大眼睛,环顾四周,纷纷停住脚步。有人反应过来,冲上去提起一串钱,不料那串绳早已腐烂如泥,一动,便就烂碎,满串的铜钱掉落,叮当声中,满地乱滚。 “发财了!发财了!”那士兵激动地扑跪在了钱堆里,胡乱去扒银锭,哗啦一声,离他最近的那座银山塌了下来,顿时将他埋在下面,头和半身不见,只剩下两条腿。 那人惨叫,拼命蹬腿挣扎,呼号救命。但他同伴的目光却已全被中间露出的那些尚未氧化的银元宝吸引了注意力。每个人的眼睛都是白花花。靠得最近的几个士兵冲上去,突然,砰一道枪响,惊醒了众人,回头,见薛道福的副官朝那个仍被压在钱山下在挣扎的士兵的腿开了一枪,目光阴沉地道:“这里的东西,全是薛省长的。谁敢私取一分,这就是下场!” 众人噤若寒蝉。薛道福这时开口:“你们都是我的亲信,弟兄们辛苦,我当然知道。等运出去了,事成后,放心,每个人都有份!”说完,看了眼里面,问道:“就这些?” 郑龙王微笑道:“薛省长,这算什么?不过只是些零碎罢了。黄金和贵重物,还在里头。”说完,他继续朝里走去。 薛道福压下激动之情,命人等在外,自己带了几个心腹跟入,赫然只见里头是个更大的山洞,地上,排列着箍扎起来的木桶,密密麻麻,粗估数量近千。再往里,是一口一口的木箱,也是从下开始往上堆叠。 郑龙王从副官手里拿过匕首,走到最外的几只木桶前,一一割断箍筋,掀开桶盖,登时,一片片黄澄澄的光从桶里射出,映着火把,刺痛人眼。 “桶里是黄金,箱子里——”他指着最里,“古玩字画,不一而足。” 饶是薛道福见多识广,此刻也被眼前这绚烂的一幕给震慑住了。 他恍若游魂,慢慢走到木桶前,拿起了一块沉甸甸的金砖,送到嘴里,咬了一口,又扭头,环顾了一圈周围,双眼放光,再也忍不住,狂喜,哈哈狂笑:“有了!有了!全是我薛某人的了!”又扭头喊:“快!把人全都叫进来,给我搬!” 副官激动地应是,跑了出去。薛道福自己也拿了把匕首,迫不及待地撬开了中间的一只木桶,待掀了盖,却见到一层刚才没有的防潮油纸,他扒拉开,迟疑了下,转头指着木桶,冲着郑龙王喝道:“这是什么?怎么回事?” 郑龙王气定神闲,淡淡道:“薛省长也是戎马半生,难道连这都认不出来?” 薛道福脸色大变,心知不妙,又接连撬开附近的几只木桶,无一例外,全是黑漆漆的□□。他心惊肉跳,又极是不甘,望向内里的木箱,待冲过去再看究竟,郑龙王已经缓缓走到木桶前,立定,随即神色转冷:“箱子里的东西,我倒没动过。不过,我实话告诉你吧,你取了,今天也没命出去。这个地方的桶里,大部分黄金都已被起出,填进去的,是炸|药和火油。” “只是可惜了,木箱里的东西,今日也要毁了——” 他说着,掀开了手边一个木桶的盖子,发力一推,木桶倒地,流出满地黑油,再从怀中取了一个火折,拔盖,一晃,火苗便窜了出来。 副官领着士兵已进来,见状惊呆。一个士兵举枪,瞄准郑龙王就要射击,副官脸色大变,一把打掉士兵的枪,吼:“你他妈是猪吗!想找死!” “薛省长快跑!” 副官又大叫一声,随即转身不顾一切地朝外逃去。剩下的士兵也回过神来,仓皇往外逃命。薛道福满头大汗,慌忙也朝外逃命。 刚才挤满了人的这个内动,转眼变得空荡荡了,只剩下士兵仓皇逃走时来不及带走的几支枪,以及,刺鼻的硫磺和火油味道。 郑龙王站在流满火油的地上,手里举着火折,火光映着他被岁月刀削斧凿的脸。他的神色平静,宛如归乡。 这里的地势,如一口深挖下来的狭井。很快,巨大的爆炸将引发整个山洞连同那条外出通道的塌陷。 就算还有侥幸没炸死的人,这个谷底,也将成为一座被千钧岩石封顶的墓,绝无逃生之可能了。 郑龙王慢慢转头,凝望了一眼某处遥远的,看不见的远方。 那是他唯一的牵挂,或是遗憾。 如有来世,再行弥补。 他抬手,正要投下手中火折,忽然,外面传来一阵枪支交火之声,根据距离判断,应该是在山洞的入口之处。 难道还有一拨人下来了? 郑龙王眉头微皱,手停了一下。 正文 第 179 章 薛道福被几个亲信护着,朝外夺路狂奔,逃到洞口处,十来个跑得最快的士兵已抢先登着崖梯往上去了,其余的也都争先恐后不顾一切地朝前挤去。 洞口外的谷地状如井底,空间本就不大,一下塞了几百人,水泄不通,落在后的一时根本无法前行。 薛道福嘶声大吼:“让开!” 若是平日,这些人对他自是唯命是从,但此刻,落到了这样的境地,谁还顾得了谁,个个魂飞胆丧,只恨爹娘给自己少生了两条腿。 众人充耳不闻,依旧奋力朝前挤去。 薛道福知郑龙王不是在唬人,身后爆炸随时就会发生,别说自己现在人还在这里,就算已上了崖梯,只要没出去,必在劫难逃。 他的面孔因为恐惧和不甘,狰狞得变形,毫不犹豫地抄起了一杆不知谁丢掉的□□,端了起来,正要朝前扫射开道,突然,头顶率先传来了一排密集的枪声,刚逃得最快的已登上崖梯的一群士兵又蜂拥着,仓皇掉头下来,紧接着,几具中枪的尸体如巨石般从天掉落,砸在了下面人的头上。 “不好了!水会的人来了!好多人!” 逃下来的士兵胡乱大声喊着。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薛道福吃惊。他在上路前,为防万一,也安排了重兵去盯着水会的人,下令,只要发现异动,立刻全部抓捕。他不明白他们怎么脱离控制,竟能追到这里。下意识抬头,想看下头顶的情况,忽然间顿悟,非但不怒,反而狂喜。 虽然来者不善,但此刻,哪怕头顶来了千军万马的敌人,也好过自己跟着郑龙王一道被炸死在这里。 他对逃出生天本已绝望,刚才不过是不甘的垂死挣扎罢了,但此刻,眼中又放出了希望的光。 这,才真真叫做上天无绝人之路。 “快回去!抓郑龙王作人质!” 副官的脑子也转得极快,明白这是求生的唯一希望,立刻带着人掉头朝里冲去,怕郑龙王听不到,命人大喊。 “郑龙王,你的人也来了!你敢点火,他们也会一起炸死——” 一拨人回到内洞口,小心张望,见地上火油依旧,并没点燃,郑龙王已熄了火折,独自静立。 众人松了口气,一窝蜂地冲了进来,将人团团围住,随即夺走火折。 薛道福获悉内里平安,便命士兵死守在外洞口,朝外喊话,郑龙王落入己手,警告水会的人退后,自己随后入内。 他怕火星子万一引燃火油和炸|药,不敢带入,只叫人远远地在洞口举着照明,上去恨恨地道:“姓郑的,出去!叫你的人退开,给老子让条道,否则,老子放你的血!” 郑龙王看都没看他一眼,盘膝,缓缓坐到石地之上,闭上眼睛。 薛道福又气又急,却又不敢用强。 别说这里堆了一桶桶的炸/药,流了满地的火油,一个不慎,随时就要被炸得粉身碎骨,便是没有这些,自己的身家性命,此刻也都系在对方身上。见郑龙王死生不计全然蔑视自己的模样,一时无计可施,所幸,外头的枪声这时也停了下来,想必是水会的人怕伤了郑龙王,停了火。 薛道福定了定神,正想着怎么应对,突然这时,一个士兵慌慌张张地奔进来喊道:“贺汉渚也来了!刚传了话,要咱们立刻把郑龙王送上去!” 贺汉渚本就有名,祖籍又是本地,他的名字,在场的这些人,哪个不是如雷贯耳。薛道福的手下讶异,相互低声议论着,山洞里,窃窃私语声一片。 薛道福一怔,这才明白水会的人怎会追到这里的。但贺汉渚又怎会这么快就得知郑龙王出事,赶了过来? 薛道福能有今天的地位,占有大半川地,也绝非平庸之辈。但此刻,他的脑门沁满冷汗,脸上肌肉不停抽搐,想了想,压下心中恨意,命人退开,亲自上去,劝道:“龙王,咱们往日无冤无仇,我实话和你说了吧,这回我也是受了王孝坤的逼迫,出于无奈,这才冒犯了你。事到如今,你也不必硬撑了,咱们各退一步,如何?我认栽了,东西我一分不要,还是归你所有,回去后,以前怎么样,往后还是怎么样,你我井水不犯河水,我可对天发下毒誓!如何?” 他说着,又走到最靠里的那一堆木箱前,撬开其中一只,掀开箱盖,玉翠玛瑙,葳蕤生辉。 他抄起一只玉狮子,对着洞口的火把光照了一下玉色。 “不打不相识,咱们也算是有了交情。这种好货,不愁销路,出去后,龙王你要是信得过,我还可以替你介绍可靠的路子,往后你不愁钱粮,只要有心,足以称霸一方,何必和我耗在这里……” “无耻!” 郑龙王猛地睁目,满面怒容。 “薛道福,你身居高位,不思为民谋福也就算了,贪得无厌,搜刮民脂,敲骨吸髓,恶比豺狼!你出去问问,你治下的百姓,哪个不在骂你薛家祖宗十八代?你还有脸和我谈交情?” 刚才那些相互私语的士兵顿时安静了下来,洞内鸦雀无声。 薛道福脸一阵红一阵白,面子挂不住,再次转怒,从一个背刀的手下背上抽出砍刀,咬牙切齿地架在了郑龙王的脖颈之侧:“姓郑的,你到底想怎样?敬酒不吃吃罚酒!别以为我真的怕你——” 他话音未落,就见那刀已到了郑龙王的手上,伴着惨呼之声,一道血柱喷射而出。 周围的人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便见薛道福双手捂住他的脖颈,血却还不停地从他指缝里往外冒。 他歪歪扭扭地后退了两步,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嗬嗬的声音,身体慢慢歪向一侧,终于,人倒在了地上。 全场大骇,都被这突然发生的一幕给惊呆了。那个副官盯着在地上痛苦地痉挛着的薛道福,大叫一声“薛省长”,下意识拔枪要射郑龙王,陡然又清醒了过来,高呼手下一起上去,将郑龙王制住。 郑龙王猛地回首。 洞口火光映着他的脸容。 他手握砍刀,面上溅血,神情狠厉,目光更是鹰视狼顾,充满煞气,竟将那十几个正冲上来的士兵镇住,纷纷停了下来。 郑龙王眯了眯眼,接着手起刀落,一刀竟断了还没气绝的薛道福的脖颈,随即高高提起那颗滴滴答答血淋淋的犹带着惊怒痛苦之色的栩栩如生的人头,朝着对面掷了过去。 人头从空中落地,恰投入一个士兵怀中,那士兵头皮发麻,“妈呀”一声大叫,一把丢了人头,转身撒腿就跑。 “我郑道先当年大杀清兵之时,你们这些人还没出世!死在我手里的人,不计其数!今天我倒要看看,你们谁再上!” 他神威凛凛,声如撞钟,说完了话,余音还在洞内回荡,嗡嗡作响,随即,他跨过地上的无头尸,横着手里那把血淋淋的砍刀,目光扫视了一圈,朝前迈步。 满洞的人惊骇不已,纷纷后退。副官自己哪里敢上,便催逼手下。但谁又敢上?正这时,外面一个士兵又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还不知洞内已生大变,张皇地嚷:“薛省长!贺汉渚说出口已被包围,命令咱们立刻将人送出去,否则就要强攻,一个也不留——” 他突然看见地上那颗人头,双目圆睁,嘴巴张着,声音戛然而止。 郑龙王目光扫视了周遭一圈:“把昨晚参与□□寨中妇女的人杀了,剩下的人,既往不咎!我带你们出去,往后改过自新,留尔性命!” “我郑道先话既出口,说到做到!” “不要听他的!把他抓住,有他在手上,我们就能出去——” 副官还在那里催逼,后头一个士兵一声不响地上来,拔刀,从后一刀捅死了副官。剩下那几个昨夜抢过女人的头目见状不对,急忙夺路而逃,早被近旁的手下挡住去路,纷纷拔刀,一阵乱砍,宛如切瓜,很快,那几人也跟着气绝身亡。 郑龙王忽觉一阵晕眩,身体微微晃了一下,缓缓放刀,撑住精神后,让人出去通报。士兵呼啦啦地涌了出去。 贺汉渚和王泥鳅带着人下来,见那些士兵纷纷站在两旁,双手举枪,高过头顶,作投降状,却唯独不见郑龙王,心里焦急不已,径直冲了进去,到了内洞,见一道灰衣身影独自立着,正是龙王。 他以刀尖点地,撑着身体,大约是听到了脚步声,慢慢地抬起头,和贺汉渚四目相对,朝他点了点头,随即仿佛耗尽了体力,一晃,人倒了下去。 “大当家!” 跟着奔进来的王泥鳅将手里的火把丢给身后的人,自己冲了进去,扶起郑龙王,见他精神不济,正要背起来,被侧旁伸来的一只手挡了。 王泥鳅抬头,见是贺汉渚。 “三当家,我年轻,我来吧。” 他说完,蹲了下去,将郑龙王托上自己的背,随即负起了人,稳稳地站了起来,朝外走去。 正文 第 180 章 郑龙王前次遇刺,最后虽幸运地得以痊愈,但毕竟人上了点岁数,不比少壮,身体还没恢复到受伤前的状态,加上肩承重担,思虑重重,日夜不得安宁,近来一直是在强撑着主事,以安稳人心。这回遇了如此大变,本抱定玉石俱焚同归于尽的决绝之念,却没想到柳暗花明。当看到贺汉渚的那一刻,绷着的那根弦似突然松了下去,以致于一口气提不上来,一时撑不住,人竟倒了下去。 贺汉渚负他而行,快步登上崖梯,出来后,郑龙王也恢复了意识。 帮众围了上来,见他没有大碍,无不欢喜,高声欢呼了起来。那些刚投降的士兵早也将山轿抬来,争相要替郑龙王抬轿。 贺汉渚扶他坐上去。 在水会众人的眼里,郑龙王从里到外,意志到身体,都是坚忍而强悍的。即便是前次遇刺,在苏雪至赶到之前,他命悬一线,到了最后,也没在帮众面前显露过半分弱态,连走路都不让人扶,坦然论死。 但今天他却一反常态,并未拒绝,当着众人的面坐了上去,含笑向周围的人拱手致谢,先行离去。 这里剩下的事交给了王泥鳅处置,贺汉渚亲自护着郑龙王同行,出山后,先在土司寨中落脚休息。 寨里的人认得队伍里那些投降的士兵,见穿着相同军皮子的人又回来了,起先又恨又怕,随后发现情况有变,和上次似乎不大一样,就派了个勉强能说几句外头话的寨民前来交流,获悉那个大官已被郑龙王砍了脑袋,现在已经换了主事人,见贺汉渚英武而不失温和,很讲道理,不像几天前那个姓薛的那样穷凶极恶,全寨上下,无不欣喜若狂。 土司本就对郑龙王那天的救助感恩不已,现在更是将他视为神人,不但带着全寨的人出来迎接,还将自己的房子让出——这回是心甘情愿的,定要郑龙王住。不但如此,还命人起出了前几天藏起来的酒酿,杀了两口当时赶到附近山里圈起来的大年猪,晚上,寨中空地起了火塘,架上大锅,咕嘟咕嘟炖肉,说是感谢郑龙王那天救他孙女的恩情。 寨中本就热闹了,当听到贺汉渚说,走之前会送他们一些枪弹,以表对招待的谢意,到处更是欢腾一片,如过年般喜庆。 众人吃饱喝足,陆续散去休息。正所谓上行下效,那些投降过来又不愿走的士兵现在跟着贺汉渚,也就一改之前的强盗无赖作风,老老实实,不敢有半点逾矩,否则军法无情,等待着的就是枪毙。 郑龙王生性豪爽,虽已久不再沾酒,但见土司热情,便饮了几杯,加上本就疲乏,散了后,听从贺汉渚的劝,也去歇了。 夜渐深,贺汉渚却了无睡意,辗转难眠,最后从住的屋中踱步而出。 土司寨中人口不过数千,但地方却大,周围空阔无人。他查看了下降员的情况,负责放哨的人请他放心休息,说自己会盯紧。贺汉渚随后回来,看着不远之外空地上的那堆尚未燃尽的余火,渐渐出神之际,忽听身后有了脚步声,转头,见是郑龙王也出来了,忙迎过去,问怎么还不休息。 郑龙王道:“我其实还好,也不累。回去了睡不着,见你在这里,就出来了。” 贺汉渚扶他,坐到了近旁的一张木凳上。 郑龙王示意他也来坐,却见他停在面前,朝自己行了一个郑重的拜谢之礼,便笑问:“这是何意?” “您走之前留在女掌柜那里的东西,三当家在路上和我说了。晚辈何德何能,实在惭愧,更是无以为报……” 郑龙王哂然一笑:“不过是些身外之物罢了,我留下何用?何况我本就是个看守人罢了。不瞒你说,前几年我还有些犯愁,想我一天老似一天,走的又是条夜道,不知哪天就到了头。万一归乡,这些东西该当如何。倘因看护不周,最后落入恶人之手,那我便是死了,也无颜去见义王和先父。好在现在有你。说起来,反而是我要谢你才对,叫我终于能够卸下重担,再不用为这些劳什子的东西费神了。你非普通之人,位高,担责也重。只要你能用好那笔钱,为国,为民,尽到你的能力,窖藏便也算是归于其所,不枉我守了它一辈子。” 他既如此说了,贺汉渚若再推却,便是扭捏作态,于是也不再多说别的,郑重地道:“贺汉渚在此对着皇天后土发誓,我必尽我所能,绝不辜负龙王毕生守护。” 郑龙王含笑点头,再次示意他坐,随即问他怎会如此及时赶到这里。 “我从陈英那里收到消息,称你前次出京之后,就没再露面了,结合西北局势,猜测你极有可能是赶去处理要务。怎又来了这里?还有,你和那个王孝坤是怎么回事?他不是如你父执?怎么现在看着像在针对你,要削掉你的势力?” 对着郑龙王,贺汉渚自然不会隐瞒,就将自己查证到贺家当年狱案真相的经过讲了一遍。 郑龙王这才恍然,点头:“想必王孝坤也知道你已查证,做贼心虚,他自然要防备你的复仇。”他又喟叹:“人心似海,深不可测。只可惜了,你的祖父顾念旧情,竟因此而惹来灭门之祸。好在贺家出了你这样的孙儿,足以告慰令祖在天之灵了。” 贺汉渚沉默了片刻,接着道:“窖藏这件旧事,虽已过去半个百年,但余波始终未散。陆宏达生前一直在暗中找你的下落,在他死之前的那段时间,他其实已怀疑龙王你的身份。作为当年事件相关的另一方,王家人必定也是一样。现在事情已经浮出水面,以他们的能力,我担心也已查到龙王你这里了。“ “他们既开始对付我了,以我对他们的了解,只要有可能,他们是不会给我留退路的。所以我担心他们同时也会对你不利,出京后,我让豹子照计划去西北,吸引他们的注意力,我则半道悄悄改道赶去叙府,目的,就是为防万一。” 贺汉渚赶到叙府的时候,发现事情确实如他顾虑的那样,水会已是生变。王泥鳅正按着郑龙王走之前的安排,为防随后可能到来的报复,提前关闭各地堂会,同时暂时遣散帮众。见他竟如从天而降,上下无不振奋,皆听号令,组织人马,取出了水会从前暗中陆续购置的枪械军火,在贺汉渚的指挥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夜攻占下了叙府府城,随后,留人马守城,贺汉渚和王泥鳅便日夜兼程,追赶上来,终于救下了本已决意一死的郑龙王。 郑龙王听完这番经过,叹息:“烟桥,你就没想过,万一西北那边控制不住,你岂不是如同自损,让王孝坤谋算得逞?” “西北军失了,可以再次整合。我贺汉渚也曾一无所有,大不了,我从头再来,输得起。但龙王你要有失,再无弥补之可能。孰轻孰重,何须考虑。” 他的语气平静,说完,神色也如寻常。 郑龙王一时百感交集,举目,望着远处的一片漆黑夜空,凝神了片刻,长长地吁了口气,低声说:“当年先父和令祖偶面之时,他们绝不会想到,纵然他们那些先人已是身故,腐骨化土,但半世纪后,两家的娃娃,却还有今日这样的缘分……” 他看向贺汉渚。 “你很好。雪至交你,我很放心。” 郑龙王一字一句,说道。 贺汉渚今夜无法入眠,便是想到了她,又想到自己的前路,故思绪万千。此刻听郑龙王这么开口,心中愈发愧疚。 “我负了龙王的信任,实在是对不住您。当初那夜在江湾的船中,我初见龙王,您的教诲,至今我仍句句在耳。现在果然这样了。她人被羁在京师,恐怕不得自由。” “雪至……终究还是受了我的牵累……” 郑龙王默然,转头北望了片刻,缓缓地抬手,拍了拍贺汉渚的肩。 “不必多想了。她是个有主意的人,既然自己认定了你,牵不牵累,也是她自己说了算的。你放开手脚,做你该做的就是了。” “怎么样,往后有什么打算,你想过吗?”他又问道。 贺汉渚对上了郑龙王投向自己的两道炯炯目光,不敢懈怠,驱散杂念,振奋精神道:“我诚然有个想法,正想向龙王请教。只是今晚已不早了,还是请龙王先去休息,明天…” “我说了不累!你这个小年轻,就是这点不好,啰嗦!走吧,进屋详谈!” 郑龙王不悦地打断了他的话,随即起身,双手背后,迈步就走。 贺汉渚望着他的背影,苦笑了下,不再说话,追了上去。 这一夜,屋内一老一少,两人执枝,在地上画图,秉烛长谈,时间过得飞快,窗外东方渐渐拂晓,两人却是浑然不觉,直到听到窗外传来一阵鸡打鸣的声音,这才惊觉,竟已天明。 该谈的,这一夜,也都谈得差不多了。 郑龙王不愧是在当地盘踞多年的人物,对地势、人脉和各股势力的分布,了解之深远,分析之透彻,令贺汉渚深感自己不如。此刻见龙王的眼睛熬得发红,忙起身请他休息。 结束了夜话,贺汉渚走了出来。 前些天他一直在日夜兼程地赶路,昨晚又一夜没睡,此刻,他也感到有些疲乏了,但精神却依然很是兴奋,出来后,也没打算立刻去休息,独自站在土司寨的一片高地上,在晨风中遥望着泛出鱼肚白的东方,凝神想事。忽然,他看见一队人马从鬼山的方向行来,入了寨子,认出领头的是王泥鳅,便出去迎接。 王泥鳅见到贺汉渚,十分高兴,将他请到一旁,单独向他回报后续。 谷底山洞位置已是暴露,剩下的东西,自然不能再放那里了。他已清点并封箱完毕,计剩余黄金四桶,白银约二百万两,宝箱共计二十口。 因这趟来得匆忙,事先没时间计划周详,这么多东西,现在同行的话,目标太大,也不安全,所以先行封存,留下可靠的自己人守着,等赶回去后,安排大队人马来,全部运出去。 “这是其中的一口箱,据说装的是最好的一批东西,一直就在那里,也没开过箱,不知道是什么,我带出来了,先交给贺司令您吧。” 王泥鳅叫人将带出来的一口箱子送到了贺汉渚住的地方。 贺汉渚道辛苦,让他们也抓紧时间休息。 一众人在土司寨中又整休半日,于当天的午后,再次马不停蹄地上路回往叙府。 正文 第 181 章 苏雪至这天从傅明城那里获悉了一个应当称得上是好消息的消息,木村对他的监视有所放松了,原因是他前次交去的那份“实验室秘密资料”起了作用。据说木村拿到手后,当时立刻就送去了本子国最好的一个医学实验室。 那个医学实验室近些年已经成了隶属军方的机构,当中集合了本子国最好的生物和医学人士。傅明城告诉她,实验室组织专家,经过初步审核,判定资料非常具有价值,决定投入研究,木村因此深信不疑,对他放松了戒备,大约是为了更进一步地笼络他,最近还经常邀他同去拜会横川。 最后他说,关于横川现在来中国的目的,在几次见面之后,他隐隐有所猜疑,但还不敢确定,电话里不方便多讲,正好下周军医学校有个活动,她如果可以来,自己到时候也去,见面和她详谈。 这个消息让苏雪至倍感振奋。正好她也收到了校长的邀请,又得知宗先生到时候也会去,便约定下周一起出发。 回来后,她的生活路线固定,基本就是在西场和卫生司之间往来,别的地方,寸步未行。很快一周过去,到了出发的那天,她进了城,和宗先生等人汇合后,乘他的马车一道到了火车站。 他们乘的是上午十点的火车,还有另外几位同仁同行。顺利上了车后,苏雪至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等着火车出发。 很快,到了预定的十点钟,火车却没有动。 这年头因为各种原因,火车晚点是件非常普通的事,一开始苏雪至也没在意,等了十来分钟后,见还是没动静,车厢里的乘客就有点坐不住了,纷纷议论了起来。一起走的一位同仁是个急性子,站起来,正要下车去问个究竟,看见站长穿过月台匆匆走来,上了火车,径直来到这节车厢,走了过来,对着苏雪至道:“不好意思苏先生,您的票有点问题,暂时不能坐车,请您下来。” 宗先生有些惊讶:“小苏的票是和我们一起买的,会有什么问题?” 站长忙朝他躬身行了一礼:“宗先生,这个对不住,我不方便解释。总之,这位苏先生他现在不能走,还是请他下车为好。只要他下来,火车马上就能开,否则,恐怕不能启动,要耽误大家的事情……” 车厢里的乘客纷纷转头。 宗先生皱眉:“这是什么意思?你说清楚!身为公民,他一没作奸犯科,二是正当出行,凭了什么莫须有的理由要将人驱下火车?你不说清楚,我去找你上面投诉!” 几位同仁也面露不满,纷纷发声支援。 站长连连躬身:“对不住宗先生,对不住,各位大先生,这真不是我一个小小站长能做主的事。实话说吧,就是上头的意思。这位苏先生要是不下来,今天火车就不能走……” 宗先生生气:“是谁的意思?又是那个章益玖?” 站长不说话,车厢里的其余乘客看着苏雪至,交头接耳,表情已经带出了些不满。 宗先生站了起来:“岂有此理!我打电话找他——” 苏雪至立刻跟着站了起来,阻止。 “宗先生,诸位先生,不用了,我还是下车吧,也不是什么非去不可的事,耽误大家行程不好。” 上次被羁押,接着,这段时间,京师里陆续隐有一些和贺汉渚出京有关的传言流传开来。宗先生虽不热衷政治,但多少也知道些情况,猜测苏雪至行动被限,应该就是和贺汉渚有关。 如果真是这样,就是去找那个章益玖,恐怕也没大用。 这一刻,连他也是深深地感到了无力和无奈。 苏雪至说完便提了自己的随身箱,从位置上出来,笑着道别。 “劳烦大先生们到了那边,替我向校长问声好。” 宗先生看了眼同车厢的乘客,只能作罢,安慰道:“他们要是再对你不利,你务必及时告知我。就算没有大用,奔走呼号,还是能发个声的。” 苏雪至向宗先生等人躬身道谢,下了车。 她刚下去,站台的信号灯就变成绿色,火车车门关闭,开始缓缓启动。 苏雪至和透过车窗看着自己的宗先生等人挥手,目送火车出站远去,消失在视线之中,迈步出站。 她走出车站的大门,正想叫辆东洋车回去,看见一辆汽车停在出口附近。车旁站着一个便衣模样的人。那人打开了车门,快步走到她的面前,躬身道:“苏先生,您请上车。” 透过半落的车窗玻璃,苏雪至已看见车内司机位置上的人了。不是别人,正是王庭芝。 他的双手搭在方向盘上,眼睛看着前方,表情冷淡。 苏雪至便上了车。那个便衣没跟上来,替她关了车门。王庭芝随即发动汽车离去。 汽车往西开往郊外,是西场的方向。路上王庭芝沉默地开着车,一言不发,苏雪至便也没发声,安静乘车。最后走完车道,汽车停在路边。 "无论如何,还是谢谢你吧。" 苏雪至说完,拿了自己的箱子,转头就要下车。 “苏雪至,你人虽然在这里,但我四哥最近在外头的那些动静,我想你应该也是有所知晓吧?” 王庭芝忽然开口了。 苏雪至转过头,见他已经扭脸,望了过来,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她没回话,推开了车门,继续要下去,却听王庭芝又道:“莫非你还不知道?那么我来告诉你好了。据说薛道福死了,他收编了薛道福的部队,那些旁系也纷纷投靠,以他马首是瞻。不但这样,听闻西北军在他的斡旋下,应也是要和解了。也就是说……” 他一顿,“现在,我的四哥,他会成为那块的实际掌控人,就只差一个正式的委任而已。” 他盯着苏雪至,慢慢地说道。 苏雪至望着他,笑了笑。 “对此我似乎应该表示遗憾,他影响到了令尊的中枢稳定。但不好意思,我实在无法和你们共情。” 她推开车门,下去,走上了那条去往西场的步道。 王庭芝扭着头,盯着她的背影,眯了眯眼,猛地推开门,追了上来,拦住了她的去路。 “是我先喜欢你的,他明知道我对你的感情,却欺骗我,自己追求你。我的父亲,也算救助过他,他却将我父亲视为假想之敌。他变了,根本不是我从小认识的四哥!” “你!真就这么喜欢他?” 最后,他几乎是咬着牙,问出了这一句话。 苏雪至停步,抬起眼睛,望着对面王庭芝那双冒着怒意的眼,神色依然平静。 “之前没机会说,现在你既然又提这个事了,我不妨和你说清楚吧。” 她放下了手里的箱子。 “王庭芝,我对你没有那种可以转为喜欢的感觉。这和贺汉渚有没有就我身份之事瞒过你,完全没有关系。这么说吧,就算他那时候告诉你真相了,你追求我,我也不会喜欢你,更不会接受你的。这不可能。” “为什么?是我不够好,没有我四哥完美?” 他盯着她,一字一字地问。 苏雪至摇头。 “不是因为你不够完美。事实上,你三句话就要带上的你的那位四哥,他称得上是个完美的人?他也很多的缺点。但我对他有感觉。他的身上有某种天然吸引着我的特质,会让我将我的注意力分到他的身上。而你没有。我对你没有感觉。就算你再完美,我也不会产生感情。就这么简单,你明白吗?” 王庭芝冷冷嗤了一声:“你这是借口。” “不是借口。你应该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的事。在出川的那条船上。你的四哥遇刺,当时我恰在现场。我蹲在地上,子弹贴着我的头顶飞过去。他和我非亲非故,自顾不暇,随时就有可能被射杀,看见我的时候,他却立刻上来,试图带我一道脱离险境。虽然最后他为了救你又放弃了我,但这并不影响我对他的感官。我相信当时无论那个蹲在甲板上的被无辜卷入的人换成是谁,他都会那样做的。他的名声不好,杀过很多的人,但在那一刻,他下意识的反应,是去保护比他弱小的人。说悲天悯人或许过了,但这个人的血和他表现出来的外在是截然不同的。他的血带着侠性。我想就是那一刻,我对这个人有了新的认识。所以危机解除之后,当我发现他似乎在找我,应该是想确认我是否平安的时候,我也是下意识地立刻从我藏身的地方出来,目的,是想向他报个平安,算是对他片刻前施加的救助的回应。” 她注视着神色渐渐变得僵硬的王庭芝,微笑。 “我和你四哥的初次交道,当然谈不上一见钟情。但他确实是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就算我自己当时还没意识到这一点,在我的潜意识里,我也愿意去接近他。别人,无论是谁,都不曾令我生出过这样的感觉。现在,你明白了吗?” 王庭芝的神色依然生硬,没再开口说话。 苏雪至没有回避他的目光,想了下。 “王公子,我很荣幸我能获得你宝贵的感情,但说实话,从认识到现在,我不认为我们之间的交往,能支撑得起你所表现出来的对我的深刻和执着。” “或许你之前是有些喜欢我,但事情到了现在,如果你肯用理性去思量,停下来,问问你自己,当中是否也掺杂了些别的什么,以致于令你判断失误。” 她停了一下,注视着他的眼睛。 “在我看来,你其实未必有你自己以为的那么喜欢我。比起你对我的喜欢,或许现在,你更无法接受的,是你自己认定的四哥对你的所谓背叛和不可避免的分道。” 王庭芝的眼皮跳了一下。 苏雪至提起箱子转身继续朝前走去,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转头。 “至于你四哥为什么要防备你的父亲,你最好还是回去弄清楚,你们王家在贺家当年抄家一案中,到底扮演过什么样的角色。” 王庭芝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了道路尽头的林木之中,半晌,慢慢转身,回到了车上。 他闭目,头后仰在座位上,靠了片刻,慢慢睁眼,驾车回城。 天快黑了,他还没走,办公室里也没开灯。他的上司章益玖探头进来,见他一个人坐在黄昏暗影的椅中抽烟,便扬了扬眉玩笑:“咱们部门要是评选最优,我必将庭芝你推举上去,料心服口服无人反对。这都几点了,你还不下班?你不走,你下头的人也不敢走。庭芝你还是给大家伙行个方便,早点回吧。而且,王太太刚打电话问我呢,说你这里电话也打不通。你再不回去,她就派人来接你了。怎么回事?是你这边线路坏了?那明天叫工人来修……” 王庭芝没说话,掐了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拿了外套走出去。 章益玖看了眼桌上那架被扯了线的电话,摇了摇头。 这位王公子,办事能力是没的说,来了后,论勤勉之程度,也是他这个上司之前未曾想到过的。只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似乎对重新提上日程的婚事很是冷淡,以致于刚才王太太都打电话来找自己了。 佟家今晚十分热闹,有客上门。 王家和陈家的婚事,在经过来回几次的兜兜转转之后,就在不久之前,再次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两家已彻底消除了龃龉,决定如约,继续做儿女亲家。鉴于已经订过婚,今晚,陈家长辈会去佟家吃饭,王太太也去,两家在那里碰面,商议具体的婚期等事项。据说陈家小姐也会过去。 王太太心里对陈家还是不满,但也明白,正如佟国风劝她的那样,这是个最好的选择。陈家人脉对政府财政这一块的掌控不可忽视。现在两家再续婚约,不但实际有利于王家,也能挣来一个宽容大气的名声,何乐不为。 王太太只能笑纳。今晚计划把儿子也带过去。在家左等右等,眼看天都黑了,儿子还不回来,看看时间也差不多了,只好自己去,出来,正要坐上汽车出发,忽见儿子开车回了,急忙上去拉住王庭芝,责备了几句,随即催促他立刻去换衣服,说自己在门口等他。 “庭芝,娘看那个陈小姐倒也算是可以,样貌也算出挑,你委屈一下……” “要去你自己去。我累了,想睡觉!” 王庭芝头也没回,走了进去。 正文 第 182 章 针对苏雪至的监视行动,是由章益玖直接负责的,但佟国风对此,并不放心。尤其是最近,在接二连三收到关于贺汉渚的各种消息之后,凭了他的直觉,这个苏雪至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为防万一,他派心腹加入监视。 那天在火车站将人拦下后,接下来的这一个多月里,每天关于此人的活动,全部记录在案。 目前为止,看起来是完全正常的。 十月二十五日,人在西场,没有出来过。 二十七日,为方便日后添加设备而雇来村民一直在弄的道路填拓完成,汽车现在可以直接通到试验厂的大门之外。当天,苏雪至开了贺汉渚之前留在别墅里的一辆汽车,去往卫生司做事,天黑后归来。 二十九日,再次驾车往返在两处之间。 十一月一日,日程和三天前相同。苏雪至上午独自入城,在卫生司做事一天,当晚天黑之后,也是一个人,驾车回到西场,随后再没有出来过。 佟国风草草翻了一遍上周的报告,皱了皱眉:“在西场和卫生司里的活动呢?” “西场有岗哨,没法混进去察看,但前后门的附近,有全天二十四小时监控,没发现特殊情况。卫生司里有自己人,一直在盯,报告是正常的工作,也没有任何的异动。” 佟国风沉吟了下。 “贺汉渚现在是总长的巨大隐患,上次离开,他是和苏雪至一起走的,可见对他的重视程度。把这人扣在京师,日后会有用的,现在绝不能让他走掉。明晚是庭芝的婚礼,总长太太出于礼节,给他也发了张请柬。他如果去了,京师大饭店人多口杂,你们一定要给我盯死,不能出任何的情况!” “是,您放心!到了那边,就算他去如厕,我的人也会跟进去的!除非他是孙悟空,能七十二变飞走!否则,绝不会逃过我们的眼睛!” 次日,是王陈两家举办婚礼的大喜日子,全城瞩目。 傍晚,苏雪至准备完毕,临出发前照镜,看了眼自己。 短发,西装,领带,皮鞋。 她将请柬收好,出了住的地方,朝西场大门的方向走去。来到汽车旁,打开车门的时候,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她工作生活了大半年的地方,随即上车,朝着为自己开门的岗哨点了点头,驾车离去。 半路,透过车外的后视镜,她瞥了眼远远跟在后头的那辆汽车的影,继续前行,入城后,径直来到京师大饭店。 这座豪华饭店就是今晚王庭芝和陈家小姐举行婚礼的主会场。暮色尚轻,饭店附近几条街道上的弧光路灯就提早亮了。饭店内外更是张灯结彩灯火辉煌。汽车和各种样式的豪华马车一辆接一辆地驶来,身着各色华服的贵宾出入大门,言笑晏晏。 苏雪至停好了车,走到饭店的门前。 今晚这里将集齐全城从大总统开始的所有高官显贵和各国使节,安保自然不能忽略,外松内紧。来宾请帖一对一发放,没有请帖无法入内。 陈家西化,家族中的多人,有留学旅洋的经历,为彰显思想新潮,王家最后也同意,婚礼仪式采纳西式。时间定在晚上六点开始。苏雪至出示请柬,顺利入内。 婚厅里布置豪华,处处鲜花。离六点只剩不到一刻钟,宾客差不多都场了,珠光宝气,人头攒动。 苏雪至一进去,就看见章益玖和大总统方崇恩等人站在一起谈笑,但他仿佛又有点心不在焉,东张西望,像在找什么人似的。 苏雪至没上去,正要找个位置坐下来,章益玖忽然看见了她,略微迟疑了下,主动走了过来,笑吟吟地和她打了声招呼,开口问她最近过得怎么样。 苏雪至应付了一句。 “你表舅,他最近在外头,动静有点大啊……” 他看了下四周。 “他最近应该有和你联系吧?” 他的脸容还是笑嘻嘻的,随口般低声问了一句。 “有没联系,你们的人没有报告吗?”苏雪至也笑着应。 章益玖面不改色,依旧是笑嘻嘻的模样:“见谅见谅。我也是职责所在,相信小苏你能理解的。” 苏雪至笑了笑,这时,耳边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苏雪至看去,见是今晚的主家进场了。 王孝坤和王太太一身喜服,同陈家亲家一道,几人踏着铺在中间地上的锦毯进来了,一边走,一边和两旁的来宾点头致意,笑容满面,喜气洋洋。 “小苏你自便,难得出来,玩得开心点。我先去了!”章益玖见状,忙告了声罪,转身走了。 很快,在热烈的掌声和恭贺声中,主家落座,婚礼开始。王家公子站在红毯一头,新娘站在另头。 当新人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全场掌声再次雷动,人人都赞金童玉女,天生一对。 确实如此。 王家公子本就一表人才,今晚穿了身崭新而笔挺的军装礼服,衬得他愈发形容英挺,年少英俊。 陈小姐名门闺秀,美貌动人,在洁白婚纱的掩映下,宛如童话中的公主。她的脸上带着含羞的笑意,挽着父亲的臂,被送到了新郎的面前,一起接受牧师祝福。 主持婚礼的司仪是内务部的一位官员,长袖善舞,妙语如珠。在他的带动下,婚礼现场的气氛极是活络,欢声笑语不断。 苏雪至在人群后默默观礼了片刻,悄悄退了出来,去往盥洗室。刚走进男厕,身后有个戴着黑帽子的人跟了进来,停在对面,装作吸烟。 苏雪至若无其事进了一扇门,冲了水,出来洗手,随后走出盥洗室。 黑帽子立刻跟了出来,紧紧尾随。 丁春山把饭店的平面图给她看过。她对饭店各门和楼梯的位置了如指望。她朝大厅走了回去,快要到的时候,突然拐了个弯,人不见了。 跟踪她的人立刻追了上来,拐过去,发现是道专供饭店员工上下的小楼梯,急忙冲了上去。等对方冲上小楼梯,刚才躲在楼梯下方角落里的苏雪至立刻走了出来,反向回来,乘电梯,让操控的人替自己升到六层,出来后,改走楼梯。 饭店共八层,几百个房间,今晚被包下,供参加婚礼的客人住宿。这个时间,楼道里静悄悄,空无一人。 苏雪至沿大楼梯,登到最高的顶层,最后,敲了敲走廊靠左手边第二间房间的门。 门立刻应声而开,她进去。 唐小姐看了眼走廊左右,关门反锁,随即将她领进去,低声道:“东西我都带来了,放在里面。” 苏雪至走进内室,迅速脱了自己原来的衣服,从里到外,换上了准备好的一套女装。长及脚踝的美丽的紫色丝绒长裙,高跟鞋,长卷发,用羽毛装饰的覆着半面蕾丝纱的女士礼帽。 穿戴好后,她从包里取出一支唇膏。金色的管子,细长而精致,上面印着一朵深红色的玫瑰。 她对镜,涂满红唇,抿了抿,随即立刻从内室里走了出来。 唐小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 虽然已经知道她是女人了,但此刻,当亲眼见到面前这女孩的女装打扮,唐小姐的眼中,还是露出了强烈的惊艳之色。 “苏小姐,在认识你之前,倘若有人和我说,我们女子也能做到你曾做的那些事,我不会相信。现在我信了。同为女人,我也感到骄傲,真的。难怪贺司令会爱上你,我要是男人,我也会被你倾倒。” 她喃喃地,由衷地道。 苏雪至微微一笑:“你也一样,你是一位非凡的足以令人敬佩的女士。唐小姐,谢谢你的帮助,我要走了。” 唐小姐回过神来,知道这里不宜久留,忙点头,送她出来。两人走到门后,她正要开门,忽然,外头响起敲门声。 唐小姐的脚步一顿,和苏雪至对望了一眼。 “谁?” 她问。 “是我。你身体怎么样了?”门外传来章益玖的声音。 他追求唐小姐有段时间了,却一直没有得手。这回王家公子大婚,章益玖不死心,借机再献殷勤,早早地邀请唐小姐以自己女伴的身份来参加婚礼。 唐小姐大约认为这种场合对她身份的提升有所帮助,答应了。她是今早到的,住进这里,没想到好事多磨,到了后,人就不舒服。章益玖请了个西医给她看病,说有轻微的食物中毒迹象,大约是在火车上吃了不干净的东西。白天她就在房间里休息。 晚上,章益玖在婚礼上没见她下来,有点不放心,刚才觑了个空,偷偷跑了出来找她。 唐小姐回头看了眼苏雪至。苏雪至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走了进去,看了下左右,藏身到一幅落地窗帘之后。 唐小姐打开了门。 章益玖走了进来,见唐小姐还披头散发,脸色苍白,嘴巴也没涂唇膏,气色不大好,比平常显得娇弱了许多,但看着,倒更讨人怜惜。 他问了几句她的身体。当听到她说大约还没全好,让她继续休息。 唐小姐拢了拢长发:“难得有这样的大场面,来都来了,不去,岂不是白走一趟?可惜了。” 章益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有什么可惜的,就那么一回事。你身体要紧。” 唐小姐却不依:“我刚才正想下去了。你随意坐,稍等,我进去换个衣服,梳个头。”说完莞尔一笑,转身进了盥洗室,伴着轻微的锁芯“咔哒”一声,反锁了门。 章益玖耸了耸肩,只好坐进沙发等。他环顾了一圈四周,正要抽根烟打发时间,忽然,盥洗室发出唐小姐的一声惊叫。 章益玖一跃而起,冲了过去,敲门问怎么回事。 “刚才有只老鼠蹿了出来!害我滑倒了!我起不来……”隔着门,唐小姐带着痛的压抑声音传了出来。 章益玖一脚踹开门,果然,见唐小姐摔在了地上,裙角上翻,露出一段雪白的腿,腿上是道摔倒擦出的伤痕,皮肤已经破了,渗出些血丝。 他忙蹲了下去,要替她检查伤腿。 “老鼠!我最怕老鼠了!讨厌的东西!” 唐小姐却不顾自己的伤腿,花容失色,伸手紧紧攥住了章益玖的胳膊。 她靠得极近,整个人几乎都缩到了男人的怀里,一股幽幽暗香钻入肺腑。 多亏那只老鼠,美人居然这样投怀送抱。 章益玖心神一荡,立刻伸手将女人搂住,轻轻拍她后背,低声安慰,说自己在,没事。 苏雪至从窗帘后走了出来,悄无声息地打开门,闪身而出,压下帽子,用面纱遮住半张脸,露出红唇,如寻常女客那样,乘电梯下去。 刚下到底层,电梯工打开门,就见那个跟踪自己的黑帽子带着几个人冲了过来,描述她刚才的装扮,问电梯工,有没看到过人。 电梯工点头:“看到了!” “去了哪层?” “六层!” 黑帽子立刻叫人守住楼梯口,带着剩下的人进了电梯,命令立刻开到六层。 苏雪至长裙摇曳,踩着高跟鞋,姿态优雅,从电梯里走了出去。 余博士他们已经分几次,被她用汽车送了出去。现在他们已踏上了去往新地的路途。 而此刻,在饭店后门的一条巷子里,丁春山也在车里等着她。 丁春山还告诉她说,贺汉渚亲自回来接她了。今晚,他就在火车站里等着她。 电梯的栏门在她的身后关闭,伴着一阵铰链发出的嘈声,上升而去。 苏雪至继续朝着后门走去。 正文 第 183 章 饭店前面正在进行着的婚礼,气氛也到了今夜的高潮。但与含羞带笑不时悄悄看一眼身边人的新娘相比,新郎今夜的表现,却颇有些惹人猜疑的反常之处。 从婚礼开始出场后,王家公子的脸上就看不出半点的喜色,沉默寡言,目光淡漠,像个神魂游离的提线木偶,照着司仪指令,完成他该做的事而已。那么多双眼睛盯着,难免惹眼,甚至盖过了来宾对新娘的关注。到了后来,那些坐得远些的人,甚至当场就在筵席上交头接耳,低声议论起了新郎今晚的异常。 陈家人自然也看了出来,王家儿子情绪不佳,众目睽睽之下,脸面未免有些挂不住。 既然做了亲家,王太太自然也不希望再出什么闲言碎语,几次用眼神暗示儿子,让他表现得高兴些,见儿子却毫无反应,暗暗心焦,再片刻,发现丈夫似乎也有所觉察,目光投向神色沉郁的儿子,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王太太知道丈夫不悦了,忙扭头找到自己的兄弟,冲着佟国风做了个眼色。 佟国风会意,趁着中间歇场,上去,以娘舅身份带着新郎暂时退场休息。一出来,他将王庭芝拉到后面人少的地方,进入一间休息室,关了门,半含责备半是劝:“庭芝你又怎么了?之前不是挺好的?你爹对你的表现也很是欣慰。今晚上这么多人,大喜的日子,你怎么又犯浑?有你这样做新郎的吗?就算不给陈家脸面,也要考虑下你爹。注意影响!不要惹来无谓的猜疑,惹你爹不高兴!” 王庭芝的眼底布着层淡淡的血丝,拉了拉脖上紧紧扎着的领带,呼吸了一口气,随即看向自己的舅舅。 “订婚,退婚,现在又结婚了。我不是为我自己结,我是替你们娶回来那个陈家小姐。这样,你们还不满意?” 一旁的桌上放着瓶洋酒,他上去,拔掉木塞,也不取杯,直接举起酒瓶,仰脖,灌了几口。 喝得太猛,一下呛住了,他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佟国风忙上去拍他背。 王庭芝咳了几下,拂开佟国风的手,慢慢直起身体,再次看向自己的舅父,扯了扯嘴角,做出一个笑的模样。 “是要我这样吗?舅舅你看个清楚,等下我就照做,免得你们又不满意。” 佟国风见他眼睛发红,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人也似乎有点醉了,知外甥的脾气,担心真若惹恼了他,退场也不是干不出来。忙夺了他手里的酒瓶,再劝,这回改了语气,几乎央求,无非是顾全大局,你父亲不容易等等的话。 王庭芝面露疲倦之色,不再说话,揉了揉额,绕过挡住自己路的佟国风,转身朝外走去。 苏雪至顺利地经过了饭店的前堂,刚将喧嚣和热闹抛在身后,迎面就遇见刚从盥洗室里出来的卫生司副司。 平日常见面的同事,再熟悉不过了,副司却对对面正走来的苏雪至视而不见。 今晚上的这座豪华饭店里,到处都这样打扮得精致而隆重的女人。 走得近了,苏雪至听见他和同行一个朋友的谈话声。 “……听说新郎官对婚事不满?刚才我边上的人都在说。你有没什么内幕?”他的朋友低声发问。 “莫管闲事,莫管闲事!这也不是咱们该管的……” 副司长的目光看向对面,终于留意到了走过来的这个年轻女子,视线被那女子露于帽纱下的一张红唇吸引,停了一停,随即毫无反应,走了过去。 这里离饭店的后门不远了。再走个几十米的样子,结束这段走廊,向右拐,就到了。 为免惹人注意,苏雪至也不敢走得太快,只微微加紧脚步,不料就在这时,斜对面,距她不过十来米的地方,一间休息室的门忽然从里打开,又出来了一个人。 苏雪至心蓦地一跳。 竟是王庭芝!只见他双手插兜,视线盯着前方,从门里踱了出来,朝着前头走去。 “等一下,你的领带!” 佟国风追了出来,亲自替外甥整理刚扯歪的领带。 王庭芝停步,神色几分漫不经心,几分不耐烦。他扭过脸,等着整理结束的时候,视线里出现了一个作卷发洋装打扮的女子。 应该是个很年轻的小姐,一袭紫裙,精心做过的卷发用一顶和衣裙相配的雪青色羽纱帽压住。身段是凹凸有致的,腰身却又盈盈一握。她穿着高跟鞋,步伐不紧也不慢,轻盈而优雅,姿态高贵,随着鞋跟落地发出的有韵律的轻微的咔哒咔哒声,在走廊头顶灯光的映照下,裙摆如水波般微动,又仿佛盛开了一朵花。 京师豪门众多,不乏像这种看起来优雅而高贵的摩登小姐。王庭芝早司空见惯。他目光冷漠,随意扫了一眼,便从对方身上收回目光,见佟国风还在搞自己的领带,不耐烦地自己弄了弄,随即迈步,和对方擦肩而过。 走了几步,忽然,王庭芝的心里掠过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但他一时却又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 他迟疑了下,停步,转头,见刚才那女子已走完了这道长廊,转了个弯。 紫色裙摆晃了一下,人影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 佟国风催促:“走吧,别耽搁了!庭芝你再忍忍吧,就这么一个晚上……” 刚才心里忽然出来的那种恍惚之感,散了。 王庭芝回了头,继续迈步。 拐过弯后,苏雪至顺利来到了饭店的后门。 今晚执行的是严进宽出。客人出去不受限制。苏雪至压低帽檐,在守在后门的两名便衣的目光注视下,如常那般,走了出去,接着,走进了附近的一条巷子。 她和丁春山约定,晚上七点前,她会脱身出来上车。如果超过这个点,她还没露面,那么说明遇到了麻烦,让他不用等,立刻离开。 现在距离七点,只剩不到五分钟了。 苏雪至提起长裙,加快脚步,迅速走完了这道长度大约百米的暗巷。 巷子的尽头,通出去,就是一条马路。 因为今晚来宾众多,饭店前头的停车位不够,后门附近的这爿街道,也就被临时征为停车地。当然,停在这里的,都是些次要客人的交通工具。 苏雪至望去。马路牙子边,间杂着,停了长长一溜的车,有汽车,也有马车。 对着巷口往左,数过去,第五棵梧桐树的旁边。 车就停在那个位置。 苏雪至快步走到树旁,见侧方果然停了辆汽车。她靠得近些,看了下车牌号,脚步一顿。 竟不是约定的那辆车!车里也没有人! 车呢?丁春山呢?怎么回事? 以他的谨慎,不应该出现这样的纰漏。 如果遇到意外,他临时改变计划,应当也会安排好接应。 苏雪至告诉自己不要紧张。她稳住神,立刻转头四顾。 这一带是繁华的商业区,虽然天气入秋,夜间起风,但晚上的这个时间,车水马龙,夹杂着路人,十分热闹。街道两旁的店铺,则不知是得到授意,还是主动加入庆贺行列,今夜,门口全都高高地挑着大红灯笼,令得喜庆气氛更是浓厚,远远望去,好像一片笼罩着红雾的夜海。 苏雪至看了一圈附近,没发现丁春山。 她又找他可能留下来接应自己的人。 对面是间布庄。一个胖女人站在门口,激动地比划着手,正和几个带着小孩的邻妇高谈阔论着晚上的这场婚礼。小孩不耐烦听,要跑,被妇人扯了回来。旁边一间书肆,门半开着,伙计一边整理着书,一边打着哈欠。再过去是间古玩铺,应该是上门了一个有钱的主顾,掌柜带着伙计正在卖力地介绍着什么东西。 …… 全都不是。 苏雪至不再找了。 她立刻做了决定,先行离开。 距她十几步外的一株梧桐树后,暗影之下,站着一个个子高瘦的男人。他穿了件普通的大衣,戴着帽子,衣领竖起来挡风。走在街上,谁也不会多看一眼。 他在这里已经等了有一会儿了。再一次地低头,借着对面铺子门口映来的朦胧红光,看了眼腕表。 离约好的七点,只差不到五分钟了。 她却还没出来。 男人眉头微锁,抬头,眺望了一眼隔巷那间灯火璀璨的饭店,当再次转过脸,瞥向前方不远外的巷口时,他的目光忽然定住,落在出现在了那里的一道紫色身影上。 他的脚步,也随之落地生根一般,一时间,再也无法挪动半分。 苏雪至匆匆到了马路边,正要叫住一辆经过的东洋车,这时在她的身后,仿佛随了晚风,传来一道轻声唤她名字的声音。 “雪至?”语气听着,似乎带着点迟疑。 但这声音,却是如此的熟悉。 入耳的那刻,苏雪至一呆,随即反应了过来,猛地转过头。 梧桐树的暗影之后,慢慢地转出来一个男人。他高高瘦瘦,穿了件这个季节的薄呢大衣,竖起衣领,头上压了顶帽,数月没见,面上蓄了一把乱蓬蓬的短须,也不知有多久没打理了。 他从树后走了出来,却停下脚步,望着她,没有继续向她走来。 苏雪至的心,刹那便狂跳了起来。 是贺汉渚!他来了!竟是他自己来了! 苏雪至整个人瞬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狂喜之情给攫住。 他们分开的日子,其实也算不得有多长久。但她的感觉,却仿佛和他已是分离了很久,很久。 久得这一刻,当突然看到他用这样的方式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她竟有了一种梦境般的不真实感。 她定了定神,在对面那男人投来的两道凝视目光中,快步走向他,最后停在他的面前,极力忍着,才没有立刻就扑进他的怀里。 夜风吹着她的裙裾。男人深深地,近乎贪婪地凝视着她的模样。 是他想象中的模样,却又远远胜过。 他的面容被帽檐投下的阴影遮住了,两道目光却闪烁着暗芒。终于,他仿佛确认了什么似的,伸出手,轻轻地搭在了她的胳膊上,随即坚定地握住,将她带回到了树影下。 “你不是在车站等我吗?怎么会来这里?丁春山呢?” 苏雪至压低声,几乎是连珠炮地发问。 男人陡然间回过神。 “我不放心,怕万一出意外,所以自己来了。这里离饭店近,路窄,晚上又来了很多看热闹的闲人,我怕路会堵,叫丁春山先开出去,在下个街口等。” 他忍下想将她揽入怀中狠狠亲吻她的念头,解释道。 苏雪至松了口气,担心立刻随之而来,轻声责备:“你不该来这里的!太危险了!” 他微微一笑,没应,只抬起头,看了眼左右。 对面的远处,晃来了两个负责维持秩序的警察。 “这里不能停留,我们马上走吧。” 他的目光已经转为锐利,说完,看了眼她身上的长裙,脱了自己的大衣,套在她的身上,令她裹住了身子,随即带着她,在夜色和周遭那片灯笼光晕的掩映下,迅速离去。 正文 第 184 章 黑帽子带人直奔六楼,将这一层的走道和属于公共空间的杂物间等处全部搜了一遍,不见踪迹,又将人手分开,一队往上,一队往下,再次逐一搜查,全部看过,还是没有线索。 他的另几个手下这时也来报告,婚礼现场和包括休息室盥洗室在内的其余所有地方也找过了,不见人。并且,根据前后门岗哨的回复,苏雪至并没有出去过,这一点十分肯定。 也就是说,现在最大的可能,人藏在了饭店的某间客房里。 这里有几百个房间,搜查的话,工作量大,倒在其次。最大的问题,是今晚入住的客人,都是前来参加婚礼的外地来宾,非富则贵,没有获得许可,黑帽子自己不敢擅自做主,于是立刻来到前堂,将佟国风请了出来,向他报告刚才发生的意外。佟国风惊怒,黑帽子慌忙请罪,说自己无能,又提了个弥补的法子。 “趁婚礼还没结束,那些人都没回房,拿来钥匙抓紧时间立刻搜查,免得万一被他钻到什么空子,混进房间藏了起来。” 也只能这样了。 佟国风吩咐再调些人手过来。 “每间房可以藏人的地方,包括床底、柜子、窗帘后面,都要找一遍,包括顶层房间!记住,不能碰客人的东西,但不能漏查!一定要把人给我找出来!有情况,随时向我报告!” 黑帽子应是。很快,从饭店经理手中拿到钥匙,集来人手,分派到不同的楼层检查,并且提醒,如果房间里万一有人在休息,就说晚上混入飞贼,可能会有危险,让客人予以理解。 他的手下领命,分头匆匆办事。 顶层的一个房间里,章益玖终于安抚住了受到惊吓的唐小姐,扶着她从浴室的地上站了起来,说要给她再叫个医生来,看下刚摔了的腿。 唐小姐手扶盥洗台靠立,向他道谢,随即婉拒,说自己的伤腿问题不大,不过是擦破了点皮,不必兴师动众又去请医生。 “实在抱歉,倒是叫你扫了兴。本来想着无论如何也要下去的,毕竟机会难得,没想到腿又擦了,算了,我不去了。你应当还有应酬,不必管我了。放心吧,你赶紧回去吧。”唐小姐含笑,轻声细语催促。 难得有这样的好机会,章益玖怎么舍的就这么走掉,笑道:“那就算了,我也不下去了。晚上的新郎官是王公子,又不是我章某人,我有什么应酬。” 他看了眼盥洗室的地面,皱眉:“号称京师最好的饭店,居然连地衣也不铺,害你滑倒!等下我非要找他们不可!”说着看向一旁的储物柜。 “我找找有没地巾,赶紧铺上,免得晚上万一你不小心又摔了——”说着伸手,要打开柜门。 苏雪至刚才换下的衣物就存在柜里。本来按照计划,为防万一,等她人走后,唐小姐立刻就把衣物藏进包里,带下去,丢到下面随便什么没有人的角落里。为此她还特意携了个能容纳衣物的较大的挽手挎包。这样即便有后续行动,也完全查不到她这里。却没想到章益玖突然上来,打乱计划,那套男装此刻还没来得及收好,眼见他的手够过去,唐小姐“哎“了一声,弯腰下去。 “怎么了?”章益玖停住,转头忙问,神色关切。 “腿有点疼——” 唐小姐提着裙裾,低头看着伤腿,柳眉微蹙。 “你太犟了,我说替你叫个医生,你又不肯……” 章益玖摇头,颇是绅士地搀扶着唐小姐的胳膊送她出来,坐到床沿边上,又叫她稍等,随即出去喊来侍者,命送医药箱。送到后,他脱了外套,挽起袖子,蹲下去,亲自替她清洁包扎伤腿。 他的动作很轻,还怜惜地问她疼不疼。 唐小姐说不疼了,又开口催他下去,说怕耽误他的正事,她自己来处置就可以。 唐小姐裸出来的那片腿的皮肤,白得像是抹了雪花腻子,触手更柔滑得不可思议。章益玖忽然就想起之前不知哪里听来的一个香艳传闻,据说,唐小姐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用掺了牛奶的雪花膏涂抹全身。又想她最早靠的那个男人没了后,空窗多年,之前和贺汉渚又相好了,如今却不接受自己的追求,心里忽然涌出一阵嫉妒之感,便笑吟吟地用玩笑般的语气说:“我知道,烟桥比我年轻个几岁,长得也讨女人喜欢,你看上他很正常。不过,男人大几岁,也有大几岁的好,会体贴人,试试你就知道了。” 他一顿。 ”唐小姐,你不会现在还在等烟桥吧?你是个聪明人,也并非初出茅庐,难道还看不明白,他那会儿其实是不想娶曹小姐,又不好公然得罪,拿你当幌子呢。他靠不住,你又何必这么死心眼。” 唐小姐见他就是不走,心里记挂衣物,有点发急,索性借着他的话变了脸色,一下抽回了腿,盖上裙裾,面上笑容也随之消失。 “章次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章益玖话一出口,就知失言,见唐小姐果然恼了,忙要哄。唐小姐却自顾躺了下去,侧身朝里,身子蜷缩,恹恹地道:“罢了,我有自知之明,男人哪个靠得住,又何劳你提醒,这趟本就不该来的。我累了,晚上多谢你,我想休息了。” 章益玖心里懊悔不已,见她已闭目,一脸的疲倦之色,在床前立了片刻,只好讪讪地道:“也好……那你先休息,我下去了,有事你尽管找我……” 他拿过自己刚脱下的外套,又看眼歪在床上的美人,见她背对着,一动不动,并无留自己的意思,无奈,转身正要走,这时,竟听到外间门上有钥匙插入的声音,接着,门仿佛被人打开,有人冲进来。 章益玖一惊,立刻出去。那几人突然看见他从卧室出来,一愣,硬生生地刹在门口。 章益玖本就心情郁闷,这下火冒三丈,怒喝:“你们干什么的?竟私开房门!无法无天了这是!” 今晚能订到顶层的客人,身份都不一般,黑帽子怕手下惹事,自己亲自带着人来。刚才隔壁进去看过,没有异常,出来轮到这间,看过今晚的住客登记,知道是章益玖,记得他人就在下面的礼堂里,所以也没敲门,直接就开锁进了,却没想到他竟就在里头。见状急忙上来,躬身赔罪过后,用刚才的那个理由作借口,说要看下房间。 “实在对不住,上头有令,所有房间都不能例外,这也是为了章次长您的安全考虑。飞贼十分狡猾,万一趁着您不在的时候潜进来,藏在了里头,对您也是不好。我们看一下,马上就走。请章次长多多见谅!”说完示意手下进去。 别说自己房间里不可能有什么飞贼,就算有,现在当着卧室里的唐小姐的面,要是让他们进去搜查了,他章益玖的脸面往哪搁? “站住!”章益玖厉声喝止。 “别以为搬出佟国风我就怕了。怎么进的,怎么给我滚出去!再敢走一步,我的枪子可不认人!” 他掏出一把□□,冷冷地说道。 黑帽子见他怒气不浅,还说出这样的话,也就不敢再强行进去了,诺诺两声,示意手下先退出来,让剩下的人抓紧继续搜查别的房间,自己下去,将情况报告给了佟国风。 章益玖关了门,反锁掉,收枪再次进来,见唐小姐已经从床上爬坐了起来,神色有点苍白,担心她是吓到了,忙靠过去,坐到床沿上,柔声安慰了起来。 他的心里也是狐疑,不知道佟国风在搞什么鬼。什么飞贼,别是搞事找的借口,不放心,就想去看看。再安慰唐小姐两句,道:“下面可能出了什么事,要么我去看看。等下我再来看你。”说完站了起来,正要走,想起刚才那事。 佟国风做事,颇有王孝坤之风,不会无的放矢。出动人手弄这么大的动静,可能真的出了意外。看刚才的架势,是在搜人。万一那个什么危险人物躲在这里,唐小姐一个人…… “你刚才也听到了吧?我先帮你看看,没事我再走。这年头,什么乱子都有。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他俯身看了眼床底,又看了下窗帘后头,再打开衣柜,晃了一眼,最后还剩盥洗室。 他继续走了过去,推开门,忽然,身后伸来两只柔若无骨的胳膊,从后环抱,轻轻搂住了他的腰。 章益玖身形一定。 “章次长,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唐小姐的轻音跟着传入耳中。 章益玖慢慢转头,见她仰脸望着自己,眼眶微红,我见犹怜,心不禁一跳。 “男人向我献殷勤,我见多了,但我感觉你和那些人不大一样,我却又不敢相信……我何德何能,当得起章次长你的错爱。何况刚遭人抛弃,真的,现在不敢再接受了。我更怕,我会耽误你……” 唐小姐慢慢地说着话。 章益玖哪里还忍得住。脑子一热,低头便亲住了她的唇。唐小姐的唇又香又软,滋味竟远比他从前逢场作戏过的女人要好得多。发现她似乎没怎么反抗,章益玖一把抱起唐小姐软绵绵的身子,送到床上,自己也跟着压了上去,一边亲她,一边含含糊糊地道:“……有什么可耽误的,我本来这辈子就没打算娶妻。我实是仰慕你已久……” 唐小姐被男人压在了枕上,任他为所欲为。她睁着眼眸,唇角含笑,目光却十分冷淡,看着头顶的天花板。片刻后,觉他开始脱自己衣裳,便闭目,抬起胳膊,搂住了男人的脖颈。 章益玖感觉到了唐小姐的柔顺,愈发神魂颠倒,刚才要下去办的事也给抛到了脑后,正紧要关头,这时,听到外间竟又传来了动静。 这回是敲门声。 章益玖被打断了亲热,怒不可遏,朝着外面吼了一声:“老子在休息!给我滚!” “章次长,是我!”一道声音隐隐传入,听着好似是佟国风。 章益玖心里直骂晦气,无可奈何,只好停了下来,扯过被子盖住唐小姐,吩咐她等着,自己下了床,匆匆穿回衣服,走了出去,打开门,见果然是佟国风来了。 “晚上喝醉了,有点头疼,在休息。你什么事?”他不耐烦地道。 佟国风刚才已从饭店侍者的口中获悉,这个房间里住进来了唐小姐,瞥了眼他身上那件还没扣齐扣子的衬衫,装作不见,只将人叫出来,说苏雪至刚才人不见了,问他有没什么线索可以提供。 “什么!苏雪至跑了?” 章益玖吃了一惊,回过神来,道:“我能有什么线索?晚上不都是你的人在盯吗?你问他们去,找我干什么!” “章次长,你别忘了,监视苏雪至是你的事!” 章益玖心里正为这个憋着气,冷笑:“你也知道是我的事?知道还把伸得这么长?事情都叫你给包圆了,我还干什么干?让你们去干好了,省得两边打架!现在人被你们放跑,你又来找我要?怎么,是推卸责任,兴师问罪?” 佟国风这事确实是越权,主要是不相信章益玖,现在那个苏雪至却在自己人的眼皮子底下凭空消失,自知理亏,忍气道:“罢了,是我一时心急,确实做得不当。我向你赔罪。咱们都是总长的人,往后当齐心协力才是,你说对吧?” 章益玖语气也缓了些下来:“饭店的门不是有你的便衣盯着吗?怎么可能连大活人出去都看不到?是不是还在饭店里头,只是一时没找到?” 佟国风道:“想来只能是这样。其余地方我的人全部搜索过了,不见人。就剩下你这里……” 章益玖皱了皱眉:“有女眷,不方便。里头没人,我刚才看过了!” 佟国风目光闪烁,没有应答。章益玖见状再次发恼:“佟国风你他妈的什么意思?你丢了人,就认定是我包庇苏雪至了?” “我没事。让他们进来看吧。”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女子声音。 章益玖转头,见唐小姐已经套上了一件曳地绸缎睡袍,腰系带子,披着头发,现身在卧室门口。 她靠在门上,身段袅娜,艳光四射,简直叫人不敢直视。 见众人都看了过来,她伸出一只纤纤玉手,主动地完全打开了卧室的门,示意人进来。 黑帽子反应了过来,从唐小姐身上收回目光,忙带着手下进去,朝唐小姐躬了躬身,快步入内,仔细检查了各个可能藏人的地方,卧室,盥洗室,打开全部柜门看过,最后连窗户都开了,探头出去检查。完毕后,出来说没有。 那个苏雪至没有出去过,别的地方又找不到人,佟国风想到的最大可能,就是章益玖借着今晚的机会将人藏匿,然后伺机送走。所以刚才特意自己亲自过来。现在见没人,忙打着哈哈,说自己绝对没那个意思,带着人立刻退了出去。 章益玖忍住怒气,骂了声娘,关门快步走到唐小姐的面前,低声向她道歉。 唐小姐摇头笑道:“没事。看一下而已,有什么打紧。你不让,他们要是泼你脏水,那就是我的过了。” 章益玖心里感激她的识大体,抱她回到卧室,再次放到了床上。 刚才兴致被打断,现在也就没了心情。章益玖猜疑苏雪至到底在哪里,温言抚慰了唐小姐一番,道自己先下去看下情况,让她先休息,说完匆匆离去。 饭店的底层,婚宴还在进行当中。 出了这么大的事,佟国风知道不能瞒,寻了个机会,将正与宾客谈笑的王孝坤叫了出来,向他报告情况,不住自责,说自己没用。 章益玖也上来,一并请罚,说虽然还不确定是怎么出去的,但现在看来,最大的可能,应该就是乔装逃了出去。 “我刚已下令,城门设卡,也派人通知火车站了,严加盘查,人手也赶了过去。总长放心,只要人还没出京师,便就插翅难逃!”章益玖信誓旦旦地说道。 佟国风神色沮丧,一言不发。 王孝坤眯着眼,目中精光闪烁,沉吟了片刻。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他忽然喃喃地,自言自语般地说了一句,转身走了。 章益玖莫名其妙,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反正看样子只能这样了,死马权且当成活马医。拦不拦得住,听天由命。 虽然凭了他的直觉,贺汉渚有了上次的教训,这次挟势安排接人,无论如何,他是不会再失手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到底是盼着那个小苏走了好,还是被抓回来好,站着出神之时,忽然看见今晚的新郎官王家公子从礼堂里冲了出来,朝着饭店后门奔去。 他叫了一声,见王庭芝充耳不闻,不放心,追上去。 她走了!竟甩开了盯着她的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走了! 当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王庭芝一阵茫然,茫然过后,他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今夜在休息室外的走廊上曾遇见过的那个紫衣女郎。 是她!一定是她! 王庭芝一口气冲到了后门,冲了出去,四顾。 周围灯火璀璨,灯笼的红色光晕在夜色里漾动,如烟似雾,却哪里还有那道紫色倩影的痕迹? 半分也不见了。 他额头不停冒汗,大口大口地喘息,心脏几乎撞破胸膛。 “庭芝!你怎么了?” 章益玖追了出来,见他模样不对劲,关切发问。佟国风也闻讯追了出来,问他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王庭芝闭目立了片刻,慢慢睁眼。 “我没事。” 他咬着牙,低低地道了一句,转头走了进去。 饭店顶层的那个房间里,唐小姐独自靠坐在床头,望了眼挂在衣帽架上的那只刚刚清空了的包,陷入了沉思。 就在刚才,章益玖出去和佟国风对话的时候,她抓住机会,将衣物从盥洗室里取出,卷裹好,藏进包里,然后开门让搜。 大活人,自然是不可能躲进皮包的。待章益玖走后,她带着包出来,伺机扔掉了东西。 唐小姐回忆着自己和那位小苏,或者说,苏小姐认识后的事。忽然想起那次贺汉渚带着她来要自己给她治“病“的经历。想必那时,连贺汉渚也还不知道她是女儿身,被蒙在了鼓里。 唐小姐心情虽有些低落,却还是忍不住,红唇唇角,微微翘了翘。 想必此刻,她应当已经安全离开了。愿上苍保佑。 虽自己这辈子已是身陷泥沼,但知这个肮脏的世界里,有人可以有情人终成眷属的,那也是一件很美好的事,不是吗? 正文 第 185 章 一辆汽车停在街角,丁春山坐在车中等待。他再一次地看了下时间。 七点已经过了五分。 这里距那道巷口很近,即便是匀速步行,五分钟也足够走完,他是亲测过的。 他略感焦急,看完时间抬起头,再次望向饭店后门那条街的方向,忽然,视线中出现了上司的身影。和他同行的是个作戴帽卷发装扮的年轻女郎——虽然有点距离,加上他们是背着路灯来的,看不见脸容,但丁春山知道小苏今晚的脱身计划,就是扮作女人。 上司接到了小苏! 丁春山松了口气,立刻发动汽车,这时贺汉渚也带着苏雪至到了近前,替她拉开车门。他看了下四周,自己跟着上了车。 汽车朝前滑动,接着加速,很快融入夜色,消失在了一片交织着灯火和繁星的黑色之中。 汽车沿着大道,往火车站的方向而去,在经过数个街口后,拐进了一条小路,停了下来,紧接着,对面赶来了一辆外观看起来极其普通的骡车,车上跳下来一个人,从丁春山手中接过汽车,迅速驾车离去。贺汉渚带着苏雪至上了骡车,丁春山则和车夫一道坐在前面,压低帽檐。车夫甩了下鞭,驱着骡车要出这段小路,再继续往车站去。 苏雪至立刻就明白了。 虽然是京师之地,但汽车依然扎眼,加上火车站附近这个时间道路拥堵,改乘这种到处可见的灵便的交通工具,不但有利于遮掩,行路也更方便。 贺汉渚稳稳地关好车门,坐到了她的身边,随即低声告诉她,等下,他们将乘上火车,二十分钟后出京,第二站下车,豹子会在那里接应,汇合之后,他将带着她上路。 “你放心,也不用怕。这一次,绝对不会再出任何岔子了。” 或许是想到了上次的意外,为了打消她的顾虑,最后他用低沉的,但却异常郑重的语气,向她保证。 苏雪至没有任何的担忧。就在刚才,在见到他之后的那一分钟开始,她的心就彻底地安稳了下来。她对他百分百的信任。她笑,点头。 “我不怕。”她轻声,亦坚定地应道。 这种在京师满地跑的骡车车厢狭小,堪堪只容三两个人而已,倘若是大个,面对面坐着,膝盖也要相碰。车厢的顶上,悬了盏罩着玻璃的旧油灯,光线昏暗,又被布毡蒙得密不透风,他个子又高,一上来,车厢里便全是他随了骡车前行而微微晃动的影,空间显得愈发局促。 他们已经有些时候没见面了。刚才在汽车里,是有丁春山夹着,有所不便,现在,只剩他们两个人了…… 苏雪至却发现他向自己交待完接下来的行程后,便没话了,只慢慢地摘了他头上的帽子,搁于膝上,接着,默默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她一眼。 起先她作不知,等他看自己看了好几眼,却依然还是不说话,再也忍不住了,偏过脸,轻声问:“你看什么?是我这样子很奇怪吗?” 从前她就留短发,因为平常学习和工作忙,穿衣习惯,也偏向于衬衫之类的线条硬朗容易打理的中性服装。像今晚这样隆重的装扮,本身确实有点不习惯,此刻见他又这样看自己,更是浑身不适。说着她就要取下帽子,他忽然抬手,朝她伸来,接着,轻轻握住了她的胳膊,阻止了她的动作。 “不,很美。比我能想象到的样子,还要美上一百倍,一千倍——”他低低地说道。 “你什么时候也学会了哄人。”她抿了抿嘴,应了一句。 贺汉渚摇了摇头:“不是哄你,真的。其实刚才你出来的时候,我第一眼就看见了,但我不敢认……” 苏雪至这才终于明白为什么他没立刻现身,心里泛出了丝丝缕缕的甜蜜之意。 “你的眼力呢,害我虚惊了一场!” 她抱怨了一句。 他笑了起来,目光熠熠生辉。她借着头顶油灯发出的昏光,看他,这才留意到了他现在的样子。 他变得黑瘦了不少。 “你这段时间很累吧?” 她有点心疼,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蓄着胡渣的脸庞。 他摇头,握住了她的手,牵到唇边,轻轻亲了下她的手背。 “我不累。各方进展比我想象的顺利,就是有一点……” 他顿了一下:“我很想你。每天都会想到你。” 车厢里沉默了下去。苏雪至凝视着身畔的这个男人,轻轻地道:“我也想你,贺汉渚。”她说完,靠过去,亲了亲他的唇。 贺汉渚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他将她的身子揽入怀中,紧紧地抱住。 心里的声音在提醒他,现在最重要的,是先带着她安全地离开。他需要时刻保持最清醒的头脑。最后他狠狠地亲了一下她的红唇,将自己对她的所有思念和愧疚,全都化在了这个无声的深吻之中,随即放开了她,喑哑着声,和她耳语:“靠过来些。” 苏雪至柔顺地靠在了身边男人那坚实的肩膀上,微微闭上眼睛。 车转出了窄街。车夫挥鞭,青骡撒蹄,朝火车站的方向急急而去。 终于顺利上路,很快就能到火车站了,赶那趟预算中的火车。等饭店里的那帮人完全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应当已经顺利脱身。 今晚精神一直高度紧绷着的丁春山此刻终于稍稍放松了些。一放松,他实在忍不住,开始揣测此刻身后的车厢里,上司和小苏在做着什么。 不是他满脑子的杂念,而是小苏打扮成这个样子…… 简直令人震惊。 难怪饭店守门的人也成了睁眼瞎,就这么放走了人。换成是自己,倘若不是事先知道的话,打死也不敢相信,小苏装扮成女人,竟比真的女人还要女人。 可惜了…… 他摇了摇头,也知现在不是自己可以胡思乱想的时候,很快驱散心中杂念,再次集中精神赶路。 就在这时,身后隐隐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仿佛有人正追赶上来。 丁春山很快觉察异样,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只有一个人,便吩咐车夫继续掌车前行。 他摸了摸身上暗藏的一把匕首,正要跳下车去看个究竟,忽听那人吹了声唿哨。 这哨音是四方会的暗号。他一怔。 今晚安排的计划里,并没有四方会参与。 贺汉渚也觉察到了情况,屈指,叩了叩车壁。 骡车停在了路边。 丁春山纵身跃下骡车,朝那人疾奔而去。 正文 第 186 章 丁春山跃下车,朝来人疾奔而去,汇合后说了几句,立刻将人带了过来。 陈英有重要消息来报。 贺汉渚上次离开之前,曾将他在这里的紧急联络人给了陈英,告诉他,日后如果有重要的紧急事,可以去找对方。 那个人就是天城警局的侯长清。 陈英的消息来源是傅明城。他接到的时间,是差不多一个小时之前。 最近,傅明城渐渐靠近以横川为中心的圈子,与此同时,他也在观察对方,很快发现,这些日本人也并非是铁板一块,相反,当牵涉到部门或者个人利益的时候,勾心斗角的事情,也是层出不穷。他留意到了行动处一个叫松阪的高级军官,此人一向就和木村不大相投,现在随着横川到来,木村的地位扶摇而上,木村所在部门获得的经费也远超行动处。碍于横川的关系,松阪表面不敢表露不敬,心底对此却很是不满。傅明城便向他示好。这个松阪当然知道他的来历,加上他现在又是横川面前的红人,怎会视而不见,两人私下便有所往来,傅明城投其所好,悄悄送了他一些贵重之物,一来二去,有了些交情。 就在今天的下午,傅明城又去拜会横川,拜会完毕,他出来的时候,遇见了松阪。傅明城顺便请他去小酌,松阪欣然答应,两人来到一家日本人经营的酒馆,雅间落座,喝了几瓶酒后,松阪略醉,开始抱怨木村,说他仗着和横川的特殊关系,地位凌驾自己之上,认为这不公平。傅明城自然顺着他的口风说话,称自己也被木村隐瞒了多年,现在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而哪怕是到了现在,木村也依然没有将自己视为真正的朋友,未免令人失望。 松阪安慰了他几句,随即称,接下来很快,他真正的舞台就会到来,他作为军人的地位和重要性,也将得到空前提高,暗示傅明城以后可以投靠自己,将来不会亏待他。 傅明城接近松阪的目的,就是想从这个高级军官这里套取信息。他立刻就听出了对方话里有话,故意激他,说自己被木村控制得很紧,哪怕是和他的正常交往,也担心木村知道后会加以阻止。果然,喝酒喝上头了的松阪经不住激,卖弄般地透露了一个原本被列为绝密的行动。 他告诉傅明城,木村策划利用今晚王孝坤公子结婚的机会,在婚礼上刺杀王孝坤。接着又说,这是经过横川首肯的一个秘密行动。 横川经过多年的亲自考察,认为中国人自清开始,民族血性丧失殆尽,有家无国,一盘散沙,他们可以为了区区私利而争斗得你死我活。王孝坤如果死了,对他们日本来说,现在是件好事。 傅明城镇定下来后,继续套话,表示对这个计划可行性的质疑,说王公子的婚礼请柬他也收到了,因为没兴趣,找了个借口,今天没去。但据他所知,今晚贵宾如云,安保极其严格,一对一发放请帖,没有持贴的外来之人是无法混进去的。 松阪得意地告诉他,在获悉王家决定将婚礼放在京师大饭店举行后,他们提前半个月就将一个杀手以侍者的身份安插进了饭店,命令当晚伺机行动。并且,刺杀行动分成两个部分,目的,就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 当傅明城又迂回打听剩下的内容时,松阪虽然有些醉了,但毕竟是军人,突然意识到自己泄密,立刻停止对话。 他大概有些懊悔,接下来,连傅明城去解手,都跟了过去,亲自等在外面。傅明城提出回时,他借口还没尽兴,拉着傅明城又要去别的地方喝酒,寸步不离。 傅明城知道松阪想盯着自己坐等今晚过去,以杜绝消息泄露的可能。他若无其事,提议说天气转凉,不如一道去城南的一间日本浴汤里泡澡,那里的老板是个日本女人。松阪不疑有他,欣然答应,一起到了那里。他怎知道,傅明城平日时常和各色各样的人来这里交际消遣,早就买通了一个在此地干粗活的国人替他办事,以备不时之需。 刚才在酒馆的厕所里,他已用随身携带的水笔在厕纸上写下了今晚无意获悉的消息。到了后,趁菊子太太上来招呼松阪分神的机会,将卷起来的纸条递给了自己人,让火速去找陈英,说是自己派的。 他之所知道陈英,也是贺汉渚之前给他留的联系方式。陈英很快收到消息,因清楚贺汉渚和王孝坤之间的仇,此事非同小可,不敢做主,便按他之前留的联络方式立刻找到了侯长清,问怎么处置。 侯长清也不敢定夺。他正是这次接应行动的幕后安排人,他告诉陈英,贺汉渚现在人恰好就在京师。今晚七点左右,他身边的亲信会准时出现在此地,没剩多少时间了,让陈英马上派人赶过去。 四方会在京师自然也有人,陈英不敢耽搁,当即电话联系心腹,终于,这消息绕了一圈,在这个时间,送达到了贺汉渚的面前。 那人讲完,丁春山吃惊不已,望向贺汉渚:“司令,怎么办?” 贺汉渚目光微动,几乎是不假思索,转向陈英手下:“你知道京师大饭店吧?劳烦你以最快的速度赶过去,找一个叫章益玖的人,告诉他,日本人今晚要刺杀王孝坤。” “不必透露身份,报告完就离开。”他又补了一句。 那人应是,朝贺汉渚躬了一下身,立刻朝着饭店的方向狂奔而去,身影迅捷无比,转眼就消失在了夜色里。 那人走后,丁春山的心情有些复杂,见上司没有立刻上车,依然站在原地,仿佛眺望着饭店的方向,也不敢催促。 片刻后,他想起要赶的火车,怕迟到,正要看时间,贺汉渚猝然回头,一言不发地上了车。 丁春山急忙也跳上前坐,车夫再次发车,继续朝着火车站而去。 苏雪至人在车厢里,但刚才外头的低语之声,她都已听到。见贺汉渚这么决定了,上车后,神色凝重,眉头微蹙,似乎还在凝神想着什么,便没贸然开口打扰,只静静坐着。片刻后,忽然见他转向自己:“雪至,你是不是在想,我为什么不趁机结果了王孝坤?” 苏雪至轻声道:“你肯定有你的考虑。” 他苦笑了下,再次看向她,声音无比低沉。 “是,王家确实是我贺家的仇人,是我贺家蒙难的始作俑者。每当我想到我的祖父,想到那座被掘地三尺的老宅,我就满心是恨,我恨不得能立刻手刃仇人。但是现在,我还不能——” 他的额角微微迸起了青筋。他停住,闭目。 苏雪至立刻握住了他的一只手。 他一动不动,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随后慢慢睁开眼睛,等情绪平复了些,继续说道:“日本现今国内社会矛盾日益加剧,寄希望发动对外战争,以获取财富,转移矛盾,这个趋势,不但是上层的强烈愿望,就是许多日本的平民也是如此,渴望对外扩张。据说许多村庄的村民,都以将男丁送入军队发往中国为荣,出发的时候,全村人欢送!” “一个冷血、媚强,不知人性道德为何的狭隘民族!” 他的语气转冷。 “日本人狼子野心,制定计划正式侵略,是迟早的事。我相信那个横川现在来中国,应该就是这个目的。” “知道为什么要保王孝坤吗?他们想让他死,是因为他们也看得很清楚,现如今,国内只有王孝坤有这个威势,能勉强平衡住各方势力,掌控一个相对稳定的中枢。他如果遇刺身亡,他手下的不同派系必会为了争权而分化,刚刚议了和的南方也会再次动乱。一个国家,失去稳定中枢,群龙无首,再次陷入分裂,掌兵的人忙于相互打仗,对谁有利?” 答案不言而喻。 “猜测没有错的话,如果今晚他们能够成功刺杀,那么很快,侵略就会提上日程。我不能因我个人的家族仇恨而放任不管——” 他猝然停了下来。 苏雪至将他那只微凉的手握得更紧,片刻后,轻声道:“你是对的。我以你为荣。我相信,祖父在天有灵,也一定会理解你的做法。” 他没说话,只将她揽入怀中,随即再次闭目。 骡车继续前行,苏雪至感觉他仿佛在想着什么,便也没再出声打扰,靠在他的怀里,静静地陪着他。 车外嘈杂声渐起,车速也慢了下来。 火车站到了。 丁春山下车,等着护送上司和小苏入站上车。却没见人下来。 车里,贺汉渚突然间睁眸:“雪至,我刚才一直在想傅明城提及的他们的后手会是什么。我想到了一件事。廖寿光之前曾企图在我的汽车里安装定时炸|弹。日本人对战争蠢蠢欲动,武器方面的研究,比我们先进了许多。你说,他们会不会故技重施……” 他放开苏雪至,坐直身体。 “假设,今晚上的婚礼现场刺杀失手,那么接下来,王孝坤会做什么?” “肯定会立刻离开……” “对!所以,如果我是木村,为确保万无一失,我肯定会利用汽车停在停车场的那段时间派人潜进去,对汽车做手脚。这并不难。只是还有一点,我无法确定……” 他皱了皱眉。 “如果还是安装定时炸|弹,木村怎么能确保炸|弹爆炸的时候,王孝坤人正好在车里?要知道,婚礼现场的刺杀行动,杀手选择什么样的时机,从理论上说,木村是无法精准预判的……” 苏雪至立刻就想到了一种可能,说:“我知道还有一种炸|弹,原理和定时炸|弹类似。只是引爆机制不同。汽车有电路,钥匙转动,就接通了电路,只要把炸|弹的电路和汽车电路接在一起,当车钥匙转动,电路一通,如同定时到点,炸|弹就会当场引爆!” 贺汉渚如醍醐灌顶,猛地站了起来,弯腰就要下车,突然,他仿佛想到什么,迟疑了下,转头望向苏雪至,面带歉意,欲言又止。 苏雪至立刻就明白了,说:“只要你保证你能安全回来,你尽管去,不用担心我。我在外面等你!” 贺汉渚将她搂在怀里,重重地抱了一抱,用喑哑的声音,一字一字地道:“雪至,对不起,不能亲自送你出去。但你不用担心,我很快回来。” 苏雪至笑着点头。他亲了她一下,随即放开她,纵身跃下车去,向丁春山匆匆交待了一番,最后吩咐他,先照原计划,先送苏雪至离开。 “司令,我去吧!”丁春山道。 “不,这种炸|弹我之前专门研究过,我比你熟悉。另外,我有很重要的话需要和王孝坤讲清楚。我自己去。你只要照我的安排行事,我就不会有事!” 他拍了拍丁春山的肩,示意苏雪至入站,随即转身,奔向附近一辆正开来的汽车,张开双臂,挡了下来。 车主是个有名的京师富商,没认出贺汉渚,见是一个满脸胡渣戴着帽子的人拦车,大怒,正要打发司机下去对付,没想到那人疾步走了过来,一把拉开车门,手里握着一把枪,摇了摇,命人全部下来。 那司机兼着保镖,身边也带枪,见状,悄悄要摸,还没碰到,手腕一痛,还没反应过来,便被那人给扭住脱臼,当场便疼得冷汗直冒,再也动弹不得。 火车站外竟遇公然打劫,富商震惊之余,见这人形貌可怖,下手凶悍,不敢不从,急忙下车。 贺汉渚上去,立刻调转车头,驾车,朝着来的方向疾驰而去。 正文 第 187 章 大饭店里,事情安排了,人手也全部出发了,章益玖想起了还在顶层房间里的唐小姐,便拦下了一个路过的饭店侍者,吩咐替自己上去,给唐小姐送个宵夜,再带句话,让她今晚上不必再下来了,自己锁好门,好好休息。 接下来不管那个小苏拦不拦得住,反正今晚上,自己是没得安宁了。叮嘱好了话,章益玖转身正要回礼堂,看见安排在大门外的一个迎宾匆匆进来,叫住自己,说外头有人找,称有极重要的紧急消息要向他报告。 章益玖的第一反应,是有人来报告关于苏雪至的下落了。 他的心咯噔一下,没想到这么快就有消息。只得出去。 饭店大门外的台阶下等着一个工人打扮的人。他让手下不要跟,自己下去,还没开口,就见对方大步奔了上来道:“章次长,日本人谋划在今晚的婚礼现场刺杀王总长!杀手应当是半个月前混进来的侍者!请务必上心!“说完不待章益玖发问,转身匆匆离去。 章益玖既意外又吃惊,什么都没来得及问,眼看那人似长了两条飞毛腿,转眼融入夜色不见了,只好匆匆进去,第一件事,赶紧冲进礼堂,见王孝坤已回到他的位置上,正和方崇恩以及陈家人等坐在一张大圆桌旁谈笑风生,并没什么事。 章益玖观察了下四周来回活动的饭店侍者,看不出有什么异常,刚想上去,迟疑了下,又转身出来,叫来几个自己的人,命悄悄靠近王孝坤进行保护,但注意不要做得引人注目,随即叫来饭店经理,询问半个月前有没新雇过人。 他是怕万一消息来源不准,甚至如果有人故意在耍自己,倘直接告诉王孝坤,坏了今晚的大喜事,结果却被证明无事,那就是自己的罪过了。出于谨慎,自然先要查证一番。 “有没有,你给我想清楚了!这事非常重要!” 经理听他语气严厉,不敢怠慢,急忙努力回忆,很快点头,说半个月前,确实招过新人。原因是一个在这里干了几年的老招待有天突然不来了,只好临时紧急招了一个介绍来的新人。 章益玖心咯噔一跳:“那个人呢!“ “晚上礼堂里全是大贵人,我怕那人万一出岔子,不让他去前头,人就在后面干杂活……” 章益玖立刻又叫来另几个人,吩咐跟着经理马上去找,当场逮捕,必要之时,予以击毙,自己奔回到了礼堂,停在王孝坤的附近,正紧张地观察着周围,很快,手下回来,说那个人不见了。 章益玖知道消息应当是真。大事当头,也顾不得平日和佟国风之间的龃龉了,当即叫来了人,把自己刚才收到的消息和查证飞快地说了一遍。 佟国风正盯着手下人出去追拦苏雪至的事,没想到横生意外,大惊,随即,话脱口而出:“确定是日本人?会不会是贺汉渚?” 章益玖怒道:“放你的狗屁!贺汉渚就算搞事,也绝不会挑今天这种日子!” 佟国风镇定了下来,两人很快议定,让王孝坤马上中断活动,悄悄离开。为免惊动客人,上车后,不回头,直接就从停车场的小门离开。 商量好后,佟国风疾步到了王孝坤的身边,俯身凑到他耳畔,低声说了几句话。 “为防万一,姐夫你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王孝坤的眼皮子跳了一下,眼底掠过一缕惊怒,面上却不动声色,看向两旁。 佟国风直起身,朝着望过来的众人解释:“大总统,诸位贵人,总长有点事,须先缺席片刻。” 王孝坤也缓缓地站了起来,含笑向众人点头,致了声歉,随即朝外走去。佟国风带着手下紧紧跟随,亦步亦趋。 王孝坤一路和冲着自己道恭喜的人点着头,最后走出了礼堂。章益玖带着人早等在礼堂外了,见他出来,正要上来接,这时,饭店经理突然大喊一声:“看见了!人在那里!” 章益玖猛地回过头,见一侍者打扮的男子突然从楼梯方向冲了过来。几乎是在一个眨眼的瞬间,那人便从衣下掏出手枪,砰砰砰砰,朝王孝坤连开数枪。 这杀手是名狂热武士,木村为求行动的万无一失,隐瞒了后手,只强调,必须要完成任务,所以杀手行动极其谨慎。因王孝坤的身边伴着便衣保镖,他躲在暗中窥伺过后,决定选在退场时动手,没想到目标中途离场,不得已,只能立刻下手。 “保护总长!”佟国风大吼。 周围那些保镖全神贯注,当即奋不顾身地堵在了王孝坤的身前,将他扑倒。一人要害中弹,当场倒地,另一人受了伤。剩下的人开枪还击。十几把枪连发,杀手怎可能逃脱,被射成蜂窝,气绝身亡。 今晚这样的大好日子,贵宾云集,便是王孝坤本人也不想惊动客人,拟悄然迅速撤离,不料场面还是失控。礼堂外的连发枪声惊动了里面的人,众人闻声而出,见喋血之状,惊慌叫喊。 谁也不确定,杀手有无同伙。 王孝坤倒是没有慌乱,吩咐佟国风留下来替自己送客,随即在章益玖等人的保护下,继续匆匆朝外走去,出了饭店。 他的座驾停在距离饭店大门最近的位置上。司机疾冲在前,其余人则前后围成一个严密的保护圈,簇拥着中间的王孝坤匆匆过去。 饭店的大门里,也开始陆续有客人涌出来,四散奔逃。场面一片混乱。 王庭芝分开人,追了出来,问章益玖是怎么回事。 章益玖满头的汗,来不及细说,跟在王孝坤之后,简单解释了两句,随即安慰王庭芝,让他放心。 “……这边交给我,庭芝你赶紧进去,帮你舅舅送客……” 他正说着,突然,饭店大门对出去的马路上,疾驰来了一辆汽车,到了近前,竟硬生生地拐了个近乎直角的弯,飘着似的,整辆车跳着,直接冲上马路牙子,朝饭店大门继续开来。 章益玖大惊,以为是杀手同伙,一边后退,以躲避可能到来的冲撞,一边掏枪,正要喊人,又见那辆汽车猛地刹住了。 伴着一道轮胎擦过地面的刺耳之声,车戛然停住,接着车门打开,从车里下来了一个人,往这边疾奔而来,喊:“不要上车!车上或有危险!” 这一声随风传来,竟隐隐有压下周遭一切嘈杂之势,许多人都听到了,纷纷停步,转头望向声音的源头方向,见来人个头高瘦,戴帽,一脸的胡渣,加上夜色使然,看不清脸容。 但在这声音入耳之后,章益玖就辨了出来。 他脸色微变,回头,飞快看了眼身后,见王庭芝也停了步,扭头,望着对面那道正疾步奔来的身影,神色略带茫然。 他急忙冲了上去,挡住对方,随即压低声质问:“你在干什么?你来这里?还不赶紧走——” 贺汉渚恍若未闻,脱了帽一把掷开,继续大步走来。 “日本人不止安排了一个杀手,王孝坤的车可能也被动了手脚,他不能上车!” 章益玖猛地扭头,大吼:“拦住王总长!不能上车!千万不能上车!” 王孝坤被人护着已走到了座驾旁。 有人认出了贺汉渚,飞奔着追上来报告。 就在片刻之前,王孝坤也隐隐听到了传自身后的那一道禁止之声。 那声音似曾相识。 司机打开车门,众人簇拥着他上车。 他迟疑了下,停在车旁,慢慢地转头,看着章益玖和那道高瘦的身影朝着这边疾奔而来,目光闪烁,神色惊疑不定。 护送他的一个亲信焦急不已,一边呼喝手下拦截贺汉渚,一边命司机先启动汽车,随时准备离开。 司机上了车,正要插入钥匙,贺汉渚已到近前,厉声喝道:“住手!” 司机一愣。章益玖冲了上去,一把打掉司机的手,夺下钥匙。 佟国风这时也闻讯赶到,看见贺汉渚,大吃一惊,奔了上来,戒备地盯了他一眼,对着王孝坤低声道:“姐夫,这可能就是他的把戏!他要对你不利!章益玖和他一个鼻孔出气!你快走吧,别信他!” “王总长,车上或有危险,你还是离远些为好。” 贺汉渚扫了眼对面正指向自己的一排乌洞洞的枪口,望向王孝坤说道。 王孝坤一言不发,和他对望了片刻,眯了眯眼,忽然抬手,阻止了还在身旁不停劝说的佟国风,随即迈步离开。 贺汉渚拨开了挡着的枪,走到汽车旁,叫人取来工具箱后,命所有的人都退开,自己向用电筒,照了下车门的锁孔,随即咬着电筒照明,用螺杆慢慢地拆开了操控面板,最后小心地打开,看了一眼,随即抬起头,示意司机上来。 “炸弹!有炸弹!” 司机看了一眼,登时色变,失声高呼。 这个时候,今晚的许多宾客也已闻讯赶了过来,其中就有方崇恩等人。当听到有炸弹的时候,全场哗然,纷纷后退。 贺汉渚问司机刚才去了哪里。司机冷汗直流,知是瞒不过去了,承认说,看见附近有人在赌博,经不过诱惑,过去赌了几把。 贺汉渚道:“有人趁机开锁上了车,在这个位置安装炸|弹,将炸|弹的电路和汽车电路相连,一旦汽车点火,炸|弹便会随之爆炸。” 佟国风心惊肉跳,咬牙切齿地上去,狠狠地抽了司机一个耳光,命人押走后,又看向贺汉渚,迟疑了下,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意:“烟桥你什么时候回的京,怎么不声不响,也不打个招呼。今天是庭芝的大喜之日,本来就想请你来喝喜酒的……” 贺汉渚看了眼沉默立在一旁的王庭芝,笑了笑,没接话,只叫佟国风立刻封锁这里,调技术人员来拆除炸|弹。 方崇恩哈哈笑着,走了过来。 “烟桥你真不愧是福将!今晚上你送给王总长的这份大礼,说重如泰山,也不为过啊!” “王总长,你说是不是?”他转向王孝坤,问道。 在周围无数双目光的注视之下,王孝坤快步走到了贺汉渚的面前,抬起双臂,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烟桥你能回来,我很高兴!今晚上,你哪里也不用去,就住我家!咱们秉烛夜谈,伯父有话和你讲。” 贺汉渚道:“我来,也是有话要和王总长讲。” 他看了眼身旁的饭店。 “不如就在这里吧。总长意下如何?” 王孝坤一怔,随即又笑容满面:“好,好,哪里都行!伯父听你的!” 他拍了拍贺汉渚的胳膊,随即转身,朝着饭店走去。 变生不测,今晚的婚宴早就中断了。好在仪式已经完毕,普通宾客也无心再留。这边王家人忙着道歉,收拾残局送客,那边在重重护卫之下,王孝坤和贺汉渚来到饭店的一间休息室。他命所有人都退出去,待室内只剩下二人,他再次紧紧地握住了贺汉渚的手,用力地握了握。 “烟桥!今晚多亏有你!伯父的感激之情,无以言表,伯父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只是伯父想不明白,之前你为什么不告而别。你也知道,我的手下并非人人和我一样,对你是无条件的信任。身在我的位置,很多事情,我也必须也要考虑别人的意见。你那样的做法,引发了很多不该有的误会,不少人对你极是不满,这令我非常为难。或许,你是有什么误会……” “王总长,现在这里没有外人,何必还是这样遮遮掩掩?” 贺汉渚忽然打断了王孝坤。 “我全都知道了。你也知道我知道了。今晚我其实完全不必自己过来的,但我还是来了。” “我来,难道就是为了听你说这些?” 他注视着王孝坤,平静地说道。 正文 第 188 章 王孝坤面上笑容凝固,最后缓缓消失。 “为什么救我?” 他盯着贺汉渚,半晌,再次开口,问道。 “我相信你一定听说过横川这个名字。” 王孝坤皱了皱眉,“一个早年在中国有过长期苦行僧式游历生活的日本人,据说这几年在那边被奉为精神偶像,不久之前来了中国。” “他也是军方特别事务的最高顾问,地位超然。今晚这场针对王总长你的行动,应该就是出自此人授意。”贺汉渚接道。 王孝坤的眼皮微微跳了一下。 “如你所知,横川是个中国通,”贺汉渚继续说道,“他头顶学者的光环,实则是个老间谍,现在再来中国,自然也是为他们的军国利益而服务。你是现如今可维持国内各方势力平衡的唯一之人,一旦你出了事,不会有任何的别的可能,中枢必将分裂,国内刚刚获得的稳定局面也将不复。谁最希望中国乱?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王总长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王孝坤迟疑了下。 “你是说,他们真的计划要公然入侵了?这不可能吧!他们的野心,自然无须多说,但未必真就有这么大的胆子去冒险,须知这不是简单的两国之事,而是国际事件。除了他们,还有英美法等国也在,事关世界之秩序,日本会受掣肘,这些国家不会坐视不管……” “醒醒吧,王总长!“贺汉渚毫不客气地打断了王孝坤的话。 “不要低估了日本人的无耻和疯狂!他们国内的经济发展到现在,早已到了必须要靠外战来吸血的地步了!不侵略,他们自己先就会崩溃!也不要再对列强抱什么幻想了!过去一百年来的教训,难道还不够国人警醒?有区别吗?一群白皮老海盗的后裔和新晋强盗而已!你眼中的所谓“世界秩序“维护者,维护的是他们自己的秩序!只要日本人给个承诺,保证他们现有的在华利益不受损害,哪怕明知是养蛊,棒子一天没打到他们的肉上,他们凭什么站在我们这边?指望海盗的后裔去匡扶中国人的正义?简直滑天下之大稽!世界弱肉强食,除了自己强大之外,别无第二条路可走!相信我,到时候,他们除了口头谴责两声之外,不会对我们有任何的实质帮助!甚至可能就连那几声谴责,也需要我们花新的代价去换!” “我奉劝王总长,抛弃对列强的幻想!与其将精力用在内耗之上,不如多看看这满目疮痍的国土,多看看这落后艰难的民生,警戒不日或就入侵的外族强盗,千万勿成将来史书之上的蒙羞之人!”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休息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静默。王孝坤的眼皮不停地微微颤抖,唇紧紧抿着,没有说话。 贺汉渚缓缓地呼吸了一口气,再次开口,神色已然平静。 这是一种克制下的平静,如无风的海面,其下,却是多少看不见的汹涌暗涛。 “王总长,还需我解释为什么要救你吗?“他说。 “我要救的,不是你,是中枢,是这个刚从不停的争斗和流血中好不容易结出的相对稳定的局面。王总长,你不必再时刻地提防着我。贺家的灭家之恨,固然不共戴天,我亦不过凡人,但外敌当前,私仇退后,这样的道理,但凡是个国人,便不难做到——” 他盯着对面的人,语气突然转为冷肃。 “但是,倘若有朝一日,叫我知道你大节亦是折损,做下不该有的勾当,到了那时,便是粉身碎骨,我也必锄奸到底。” “言尽于此,这就是我特意回来要和你讲清的话。告辞了。” 他说完,不再停留,转身而去。 “烟桥你先留步!我还有话说!“ 就在贺汉渚走到门口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王孝坤的声音。 他停了下来,慢慢转头,见王孝坤抬足要朝自己走来,才迈步,却又仿佛迟疑了下,停住了。 “当年你祖父的事,我深感愧疚。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但当时我确实是不赞同的,只恨我没能阻止到底,最后铸下大错,令尊祖大人蒙冤,不幸离世。这些年我心中一直十分愧疚,后来之所以找到你兄妹二人,收留你们,尽力栽培,未尝不是想借这种方式来略尽弥补之意。我承认前些时日,我对你有些忌惮,做了些不当的事。没想到今晚你竟会救我。你之坦荡愈显我之狭隘,感激之余,令我无地自容。” “烟桥!“王孝坤的声音微微颤抖,情绪显得有些激动。 “你放心,在其位,谋其政,内事归内事,一旦涉及外犯,该当如何,我王孝坤心中有数!除此之外,我也希望能否借此机会,你我两家真正笑泯恩仇,需我王家做什么,你尽管开口!” 他说完,面上露出诚挚笑意,用饱含期待的目光,望着贺汉渚。 贺汉渚沉默了片刻,道:“记住你自己的话便可。且请好自为之。” 他说完不再停留,转回了头,打开门,走了出去。 佟国风亲自带了心腹守着通往休息室的走廊,神色紧张,如临大敌,突然看见那扇门打开,贺汉渚从里出来,他的几个手下下意识便要举枪,忽然大概又觉不妥,停了下来,扭头看向佟国风。 佟国风瞥了眼门里的方向,静悄悄无声,迟疑了下,示意不要动,待贺汉渚迈步从走廊经过,立刻匆匆走了进去,低声道:“姐夫,就这么让他走了?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当然,这里是不方便的,但我可以安排人跟出去,这回盯牢,找机会……” 王孝坤没说话,走到临着饭店正门方向的一面窗前,一把拉开窗帘,望了出去。 “你来。” 他冲着佟国风招了招手。 佟国风跟上去,看见贺汉渚已经走出饭店的大门,那里此刻聚了不少的记者——今晚原本只有经过挑选的寥寥几家报纸记者得到允许,前来参与婚礼,但现在,饭店外却忽然多了不少记者,至少十来个人,应该都是临时闻讯紧急赶过来的。 众人见贺汉渚出来了,一阵骚动,纷纷围上去,争相拍照提问。 “看见了?”他听到耳边响起一道冷冷的声音。 他一愣,扭头,见王孝坤转向了自己,话音刚落,突然就咆哮了起来。 “还跟出去?去干什么?你折腾了这么久,除了接连的失败,你还有什么能提的?现在还妄想着除人?别说你能不能办的到,就算这回叫你侥幸得手,今晚上的事,那么多人都看见了,他要是现在出了事,你是嫌我丢人丢得不够,还想让我再被对手群起围攻,骂我王孝坤忘恩负义,容不下他一个贺汉渚?!!!” 佟国风从没王孝坤如此声色俱厉地呵斥过,起先一愣,很快面如土色,慌忙低头,不住地认错。 “现在不但不能动他,我告诉你,你还要巴不得他平安无事!否则,我就别想有好日子过!” “是,是。我这就让章益玖把派去火车站的人都撤了!” 佟国风急忙说道。 王孝坤不再开口,看着饭店大门口外正在发生的那一幕,微微喘息。 佟国风擦了擦汗,转身急忙出去。 贺汉渚没作停留,也没回答记者的任何提问,下了台阶,直接穿过人群,继续大步朝前走去。 忽然这时,他听到身后传来章益玖的呼唤之声,停步。 章益玖追了上来,让手下人将记者隔开,上前握住他的手:“一路顺风!往后保重!”说完,靠过去些,附耳低声道:“追出去的人全都撤了。对不起了兄弟,莫怪。” 贺汉渚面露笑容,和他握了握手:“后会有期!你也保重!” 章益玖哈哈地笑,心知这一别,待下次再见面时,也不知会是何时了,竟觉有些不舍,重重地再次和他握手,这才撒开。 贺汉渚含笑,目光依次掠过还停在附近周围的方崇恩等人,一一点头致意,作暂时的告别。 他环顾完一圈,正待离去,忽然,瞥见了一人,那人凝立在饭店门前的台阶上,被来自后面的一道背光勾勒出沉默的身影,仿佛看着这边。 是王庭芝。 贺汉渚一顿,很快,冲着那个方向,也远远地颔了一下首,随即掉头迈步,在身后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之下离去,身影渐渐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正如今夜来时,他亦是独自一人。 他回到了火车站。 广场上的弧光灯发着冷冷的寂光,照着前方的暗夜。 夜车的乘车高峰过去了,熙熙攘攘的如潮人流也散了,在灯色之下,广阔的站前广场上只剩了零星几个还需搭乘今晚剩下的最后几趟夜车的乘客。身影走过,脚步匆匆。 一阵带着寒意的夜风刮过,吹得满地枯叶瑟瑟翻转。贺汉渚踩了过去。 他知她此刻应该已经在约好的下一站等自己了。他低下头,看了下时间。快要晚上十一点了。逼近深夜了。 想象着此刻,她正在下一站等待,是如何的心焦和担忧,他忽然涌出了一种急切的迫切之感。眼前浮现出那道紫色的倩影,贺汉渚感到自己的心在这一刻好像随着灵魂已经一起出了壳,迫不及待,飞到了她所在的地方。 他加快脚步,匆匆走到了车站的门前,正要进去,忽然,听到侧旁有人轻轻地唤了声自己,是连名带姓的方式。 “贺汉渚。” 从没有人用这样的语气连名带姓地称呼过他。 在他小的时候,不苟言笑的祖父会叫他的名,汉渚。后来,身边的人为表亲近,总是叫他烟桥。 自然了,也不是没人这样连名带姓地叫过他。但那些都是他的敌人。怎么可能会是这种语气。 只有一个人。她。 只有她,会用这直白的,在传统里会被视为冒犯和不敬的方式,连名带姓地叫他。但当听到自己完整的姓名从她口中被叫出来的时候,他却只感觉到了亲昵,这亲昵之感,令他的心为之悸动,前所未有。 他猛地刹步,慢慢地,转过头,循声望去。 他看见车站大门旁的钟楼暗影里,走出了一道身影。 周围,弧光灯的灯光是花白色的,在深夜渐渐弥漫着寒露的空气里扩散,漫漫地落在了钟楼前的广场空地上,望去,如雪,如雾,如烟。而片刻前他曾幻想过的那道紫色的倩影,这一刻,就站在了钟楼下的这片空地上,静静地望着他。 贺汉渚反应了过来,一阵狂喜,立刻朝她疾步而去,迅速奔到了近前。 “对不起,这一次,我没听你的话。我到了下一站,我问豹子叔,你会有危险吗。他说你会没事的。所以我忍不住跑了回来。对不起,我知道我任性了,但我真的想在第一时间接到你……” 贺汉渚一言不发,靠过去,将她拽入了一旁钟楼的暗影里,伴着加重的呼吸,他低下头,狠狠地吻住了那张还在不停解释和道歉的嘴。 丁春山就等在近旁不远的一个角落里。看得清清楚楚。 虽然不是头回撞见这一幕了,但忍不住还是面红耳热,目瞪口呆,立在原地,大气也不敢透一口。突然,后脑壳被人重重地敲了一下,生疼生疼。他扭头,撞见了豹子那双在黑暗中泠泠发光的眼睛。 豹子示意他跟着自己走到一旁,面无表情地问:“还没看够?想要站到什么时候?” 丁春山看了眼分散在四周的几个手下,实在憋不住了,忍着痛,喃喃地嘀咕着:“小苏要真是女人就好了,对吧?晚上你也看见了,简直比女人还要女人,我都不敢相信,他这是扮出来的……” 豹子用同情的目光盯了他一眼:“小丁,往后想再往上升一升吗?” 丁春山心微微一跳。 升官……谁不想。 他略微不自在:“这个……你突然提这个干什么……老大有在你面前说要升我的职……” 豹子觑了他一眼,慢吞吞地点了支烟,吸了一口。 “没有。” 丁春山哦了一声,略微失望。 “你现在的职位,老实说,确实不低了,但想要再上去,照常理说,没那么容易。所以,我劝你一句,除了办好事之外,有些事,该转弯就该及时转弯,别轴着整天一惊一乍。一条道走到黑,是没有前途的。”他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面前的年轻人。 “什么意思?”丁春山还是没反应过来。 豹子实在受不了了。 “你自己不都说了,小苏比女人还女人!都这样了,你还看不出来吗?” 丁春山一愣,终于回过味来,猛地转头,又看了眼身后不远之外那两道朦朦胧胧的身影。 “什么!你是说,小苏他……他本来就是女人?这……这怎么可能!” 豹子摇了摇头,懒得再理。他丢下风中凌乱的丁春山,背过身去,开始算起接下来的行程。 钟楼脚下的那条暗巷里,一双人紧紧地相拥着,忽然头顶之上,传来了一阵浑厚而深沉的“铛——铛——“的钟鸣之声。 两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仰望着上面那道高耸的尖顶。 贺汉渚忽然想起了去年差不多的这个时候,那一天,也是在这里,在钟声之中,他看到了她回来找自己的身影。 他低下头,凝视着她也正望了过来的眼睛,慢慢地握住了她的手,低低地道:“走吧,我们回了。这一次,是真的,我发誓。” 正文 第 189 章 同一时间,在日租界的一座被花园环抱的别墅里,横川与木村相对而坐,品茗论茶。横川穿了身洗得微微发白的素麻常服。他如今虽地位超凡,但依旧还是保持着多年以来的朴素生活习惯,平常唯一爱好,就是茶道。今晚他心情应该很是不错,亲手表演,结束后,木村恭恭敬敬地低头,双手接过,细细地饮了一口茶,赞不绝口,随即环顾了一下四周:“老师住在这里,可还习惯?” 横川说:“比起住这种豪华的房子,每天进出有人在后跟随,我其实更向往中国道家所追求的隐居,心无旁骛,即便一箪食,一瓢饮,身居陋巷,也胜过现如今这样身不由己,为名所累。” 木村郑重地道:“老师您年轻的时候,放弃名誉和地位,来中国苦行了几十年,现在又不辞辛劳,肩负重担,您为大和民族奉献一生,是我们这些后辈敬仰和效仿的榜样。这些待遇都是您应得的,您不必有任何的负担和顾虑!” 两人今夜聚在一起,就是在等待消息。木村说完,见横川看了眼时间,立刻道:“应该差不多了,好消息很快就会传来。老师您不必担心。” 横川道:“我不是担心,我是在想,今夜我们又将牺牲一位忠贞的武士。他在家乡,或许有老母,有妻儿,盼望他的归来。对此,我感到很是遗憾。”他的表情凝重。 木村立刻也作出一副沉痛的神色,说了几句为大和民族牺牲是个人荣耀之类的话,随即转了话题:“今晚过后,咱们等着看好戏,中国人打中国人,咱们做好准备,随时开进!说起来,虽然我来中国也算有些年头,但论对中国人人性的了解,和老师您相比,望尘莫及!这次计划如能成功,老师您是首功!” 横川清瘦的脸上露出微笑,眼角几道皱纹。这是早年被风霜磨砺过后留下的痕迹。 他喝了一口茶。“中国人极重私利。他们有句出自佛经的古话,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本意,是劝人要提升修为,但中国人最后却将这句话变了味道,变成了为谋求私利而辩护的借口。他们地大人多,却是一盘散沙,追求利己,根本无法团结。不像我们大和民族,以大义为先……” 他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一道通传,说屯军司令部打来了电话。 今晚的这个行动是由横川牵头,屯军司令部那边去执行的。原本木村是想争取过来,由自己这边去做。事成之后,毫无疑问,这是大功一件。但横川却出于平衡各方的目的,建议木村不要和屯军司令部去争。师生二人现在就是在等消息,闻言相互看了一眼。 木村正要一跃而起,却见横川神色如常,不禁暗自惭愧,忙按捺下来,等着横川从容起了身,这才随了过去,等在一旁,看着横川接电话,不料还没说两句,就见他脸色微变,面上笑意消失,一言不发。 “老师,怎么了?” 木村见状,心里涌出一阵不详的预兆,问道。 横川慢慢地放下了电话,僵硬地转过头,说:“计划失败了!推测应该是有内奸,消息泄露了出去。” 木村震惊,很快反应了过来,咬牙道:“知道这个计划的人有限!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我这就连夜彻查!” 深夜,傅明城未眠,独坐家中书房,望着对面墙上悬着的父亲遗照,陷入沉思。 忽然这时,桌上的电话叮铃铃地响了起来。 万籁俱寂,这声音听起来,便显得分外刺耳。 他看着电话,没立刻接,任它响了十来声,断了,紧接着,又响了起来,这才不紧不慢地拿起听筒,喂了一声。 果然不出所料。这个深夜还会打来电话找自己的,不是别人,正是昨天傍晚一起喝过酒又泡过澡的松阪。 松阪电话里的声音被可以压低了,但很明显,他气急败坏。 “为什么不接电话?”他质问傅明城。 傅明城不紧不慢地靠在椅背上,淡淡道:“松阪君,也不看看是几点钟,我不需要休息吗?你什么事,这么晚还打电话来?” 松阪嗓音压得更低了:“今晚是不是你把情报泄露出去的?你是中国人的内奸!” 傅明城笑了:“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你能说清楚点吗?在法庭上,法官宣判一个人有罪,也是需要罗列证据的。” “别装了!这件事只有横川先生、木村,以及我的上司三方知道!他们怎么可能外泄?而我和你提过这件事!你知道我刚经历了什么?我被传过去接受调查!” “是吗?既然你认定是我,大可以把我说出去,何必自己打电话来质问?”傅明城不紧不慢地道。 松阪一顿,咬牙切齿:“你敢和我玩手段?我绝不会放过你的……” “松阪君!”傅明城的语气突然转冷。 “你要是怀疑我,就请把你昨晚失口泄密的事直接上报!想威胁我?我不吃你这一套!” 他沉吟了下,“算了,多亏你提醒我。事关重大,还是我自己找木村吧,交待一下,免得日后被你们怀疑……” “不必了!” 那头的松阪立刻打断,语气随之放缓,“我并非那个意思。我是希望你好自为之……” “该好自为之的是你!” 傅明城不客气地直接挂了电话。随后他没立刻离开,而是继续静静坐在书房之中。大约半个小时后,电话再次响了起来,还是松阪打来的,但这回他的语气已和之前截然不同,充满歉意,一开口就不住地道歉,几乎都能想象他此刻在不停鞠躬的样子。 他告诉傅明城,刚才接到报告,木村手下的一名高级事务联络人今晚联系不到,找到住的地方,发现人去屋空,贵重财物也不见了。此人之前曾和一个中国女人相好,木村获悉后,怕他因此而动摇信念,逼他杀了那个女人。怀疑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收买,泄露消息,继而畏罪潜逃。 电话里松阪的语气已掩饰不住他此刻的兴高采烈了。他再三地向傅明城赔罪,说过些天等这事的风头过去,自己再请他喝酒,最后恳求傅明城千万不要向任何人提及自己失言的事。 傅明城挂了电话。 那个替死鬼,现在应该已被陈英抛尸在了不知何处的暗夜深处。 他慢慢地抬起头,环顾了一圈自己的周围。 灯影空寂。 他正独坐此间,她呢? 此刻,那世上最幸运的男人,他应当就伴在她的身边和她一道踏上归途了吧。 这个漫漫长夜,傅明城注定不眠。而新婚之夜的王庭芝,他所经历的内心波澜,也绝不比傅明城要少半分。 惊魂已经过去了。王家的庭院,东面是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各个神色凝重步伐匆匆。另一面,红烛高照,静燃无声。 这里是王庭芝的新房所在。 陈家小姐漂亮而温柔,是王太太唯一一个提起来算是勉强不皱眉的陈家人。这一切,王庭芝都知道。但是这个新婚之夜,即便没有饭店里的意外,大约也是什么都不会发生。 王庭芝和陈家小姐在房中默然对坐良久,见她微微一动,慢慢抬头,悄悄望向自己,忽然站了起来,道了句你先休息,随即转身走出新房。他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庭院中游荡,游荡,如一只鬼魂,不想回,又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他的眼前总是不停地出现贺汉渚今晚最后离开前,那望向自己的微微一个颔首。 就这样了。这么多年,如友更是如兄的一个人,就这样和自己彻底分道了。 他只觉胸中充满悲伤和沮丧,还有几分无名的愤懑,他也不知道这愤懑到底来自何方。他整个人几乎都无法顺畅地呼吸。这一夜下半夜,东边渐渐安静了下来,最后他也胡乱睡在了书房里。第二天早上他起来,像往常那样去上班。他需要找点事情做。却被佟国风拦下,说放他几日婚假,让他好好陪着新娘。他在书房里发呆的时候,一个下人进来,说有人找他。他出去,见是一个面生人,问什么事,那人指了指身旁的方向。 王庭芝望去,见远处的街角,立着一个脸被帽子遮住了的小姐。那小姐抬起帽子。竟是已经走了的曹小姐,不知她何时又回来了。 曹小姐先是恭喜他新婚,然后说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和他讲。 王庭芝和曹小姐来到附近的一个无人之处,问什么事。 曹小姐说:“王公子,我想告诉你一件和贺汉渚有关的事。” 王庭芝微微皱了皱眉。曹小姐观察着他的神色,她捕捉到了王家儿子此刻的细微表情。这令她倍感振奋。 上次在方崇恩那里受挫之后,她并不甘心。虽然人不在这里,她却时刻关注着京师里的各种消息。终于,现在机会来了。她知道王家和贺汉渚已经不和,甚至,照她的推测,在人后极有可能已经是敌对了。哪怕自己放出来的这个消息称不上是杀手锏,但只要加以利用,势必会对当事人,造成恶劣的名誉影响。 “贺汉渚和他的表外甥苏雪至之间,有不正当的特殊关系。”她望着王庭芝,说道。 王庭芝眼皮子跳了一下。“你说什么?”他问。 曹小姐重复了一遍,接着道:“这一点,我敢用我的性命来担保!”她面上带着微笑,“王公子,他已公然和你父亲作对,至于昨晚的事,我也知道了……”她顿了一下,“我了解这个人,工于心计,他之所以救王总长,是别有用心。沽名钓誉之外,挟恩图谋更多好处而已,王公子你千万不要被他蒙蔽……” “曹小姐,这里不方便说话,你来。”王庭芝忽然打断她的话,将她带到附近的一条无人后巷里。曹小姐跟着走了过来,见王庭芝停步,慢慢转头,盯着自己,表情古怪,心里忽然掠过一丝不安之感。 “王公子……”她迟疑了下,继续说道,“我今天告诉你的这件事,你不要轻看了。这不是小事,只要你们能够善加利用……” “我去你妈的善加利用!” 王庭芝在这瞬间变脸,突然伸手,狠狠一把攥住的衣领,像叉小鸡一般将她整个人拉着拽到墙边,随即掐住了她的脖颈。 曹小姐猝不及防,嘴巴张着,发出含含糊糊的声音,两手拼命拍打王庭芝,想要挣脱出来。 王庭芝眼睛发红,脸色狰狞,狠狠地掐着曹小姐,往死里掐,直到曹小姐彻底透不出气,脸色渐渐发青,眼白开始上翻,挣扎着的双手也无力地挂了下去,这才厌恶地一把甩开,掷在了地上。 曹小姐细长雪白的脖颈上留了一圈瘀痕的手印,她脚上的鞋踹掉了,她倒在地上,半晌才艰难地透回来气,痛苦地咳嗽了起来,终于回过来魂,她惊恐地睁眼,看见王庭芝站在一旁,低着头,盯着自己。 “姓曹的,你要不是个女人,我刚才已经一枪崩了你!你他妈的立刻给我滚,有多远滚多远!永远地给我消失!再让我看见你,别怪我对付女人!你知道的,多的是叫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手段!” 从小到大,因为受到的耳濡目染,曹小姐从来只相信利益决定了一切。她万万没有想到,王家儿子现在竟还会是这样的反应。她知道他不是在恐吓自己,那话中透出的阴冷令她感到恐惧无比。她打了个寒战,流着眼泪,却再不敢停留,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光着脚,甚至来不及找回自己的鞋,狼狈万分,深一脚浅一脚地逃离了这个地方。 王庭芝厌恶地盯着曹小姐离去的背影,长长地透出了一口气。 就在当天晚上,这个消息传到了佟国风的耳中。 “你确定?”佟国风诧异万分,问道。 “是。您不是担心公子,让我盯着点吗?我看见公子出去了,就悄悄跟了过去,无意听到了这个。” 佟国风沉吟了片刻,眯了眯眼,脸上露出一缕笑意,将人叫到跟前,低声吩咐了一番,最后说:“把这个消息散播出去,散得越广越好,动静尽量搞大。除了京师,还要确保给我传到那边去,要让人人都知。” 正文 第 190 章 两天之后,天城,和校长如往常那样,早早到了学校。正是早饭时间,许多学生却挤在公告墙前,议论纷纷,仿佛那边张贴了新的通告。 校长不记得今天学校有新通告要发布,于是走了过去。学生发现了他,纷纷转身行礼,等听到他问在看什么,大家的神色便古怪了起来,面面相觑,竟无一人应答。 和校长心中狐疑,分开学生,自己走到墙前,抬头望去,发现上面歪七竖八地贴了十来张手写的大字报,等看清内容,顿时心头怒起,指着问:“是谁贴上去的?” 学生们慌忙摇头,其中一个说,是他早上最早经过这里发现的,当时就已经有了,应该是昨夜不知道谁偷偷贴上去的。 校长抬手就撕了面前的几张大字报,近旁的几个学生也上来帮忙。他命令就地解散。大家见他发了火,大气也不敢透,立刻四散走掉。 校长进了办公室,看着那几张刚被他揉皱的大字报,正要叫助理去把教务长叫来,调查昨晚到底是谁干的,却见助理欲言又止,便问什么事。 助理知苏雪至是他最得意也最为喜欢的一个学生,虽然已经毕业了,但师生之间还是常有消息往来,迟疑了下,心知这事瞒不过去,便递了今日份的早报,吞吞吐吐地说,就在刚才,他无意看见报纸上也有了和这个有关的一点消息。 校长一惊,接过报纸翻了翻,果然,副版有篇陌生署名的文章,标题为“论政府公信力之提高“,内容罗列了如今政府机关诸多部门里的种种弊端,呼吁整肃风纪。举例称,当中某人,位高权重,却罔顾体面,和另一卫生司的公务人员长期保持非正当关系,此举伤风败俗,对社会造成极大的恶劣影响。虽然没指名道姓,但身份描述的指向却极其清楚,平常只要稍微留意点时事,就不难猜到两人的身份。 当校长看到文中竟还出现“嬖僮”这样的字眼,再也忍不住了,猛将报纸拍到桌上:“岂有此理!堂堂公开发行的大报,竟也发这样的文章!含沙射影,肮脏至极!这是受了谁的指使?简直是耻辱!莫大的耻辱!” 两天前的夜晚在王家婚礼上发生的那个意外,后来出于各种考虑,被压了下去,禁止见报,所以校长还不知道贺汉渚曾露过面,以为他依然在外,更不知道苏雪至也已离京。 他愤怒过后,很快冷静了下来。那些人为了达到打击贺汉渚、毁他名誉和威望的目的,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既然大字报都贴到这边了,小苏那些肯定也受了波及。校长第一时间就担心起了自己的学生,正想打个电话联系她,一个教职人员匆匆找来,说外头聚了好些个自称记者其实是替各种乱七八糟小报撰稿的人,鬼头鬼脑,似乎想溜进来采访学生,刚被门岗阻拦了,却跟苍蝇一样,赶了又回,就是不走,问怎么办。 一波接一波,令人应不暇接。和校长愈发肯定这事背后有人操纵,忍怒命紧闭大门,不许放一个人进来,随即立刻打西场的电话,却打不通,又改打宗先生的电话,线路也一直占着,正焦急,助理匆匆奔了进来,扬着手中的一封信,喊道:“校长,刚刚有人送到一封信,说受小苏委托,请校长您亲启!” 校长一愣,忙接过,迫不及待地打开。 这封信是苏雪至早就写好,于两日前发出的。 她在开头说,当校长看到这封信的时候,自己应当已经离开京师,并且,短期内不会回来了。她回忆了她来到医学校后从校长这里得到过种种教导和关怀,表达了她由衷的尊敬和感激之情,对于不告而别,她十分歉疚,希望校长能够谅解。她也向卫生司递了辞呈,但没有告诉宗先生自己要离开京师的事,劳烦校长,日后代她向宗先生也转达她同样的感激和歉疚之意。 除了辞别,苏雪至在信中向校长交待了另外一件事,关于她的真实身份。她告诉校长,因为家族原因所致,自己从小就以男子身份示人,所以两年前,在家中遭遇意外之后,她继续以男人的身份来到这里求学,隐瞒身份至今。她知这有违校规,校长对她爱护愈重,她愈觉隐瞒之愧,现在就要走了,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继续隐瞒下去,出于敬重之心,她决定如实相告,恳切盼望校长能再次谅解她的欺瞒。 她也提到了她和贺汉渚。她告诉校长,贺汉渚当初作介绍人的时候,也并非有意欺瞒校方。他最初也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他以为自己是男子,是在后来随着二人接触增多,他才于无意之中发现了她的真实身份。 最后她对校长说,她和贺汉渚在共同经历了许多事情之后,逐渐相互了解,并彼此有了好感。现在,他们也一致有了想和对方结成伴侣并共度一生的共同认识。她盼望,他们的结合,能得到他们所尊敬的师长的祝福。 校长低头看信,助理在旁等着,见他眼睛一眨不眨,紧紧盯着手里的信纸,俄而仿佛意外,俄而犹如震惊,不过短短片刻,神色几度变化,也不知这信里到底说了什么,正忐忑着,忽然电话响了起来。 助理见校长还在盯着信看,一动不动,便接起电话,说了两句,转头道:“校长,宗先生打来的,他找您有事要说……” 和校长这才仿佛如梦初醒,接过话筒。 卫生司今早那边的情况,并不比学校这边要好多少,不但一大早外头也被人贴了大字报,同样的,大门口也堵着小报记者,打听苏雪至的消息。刚才校长之所以打不通电话,就是宗先生在应付人,此刻好不容易得了空,立刻联系校长,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和校长听着,又看了眼手里的信,突然,毫无预警,他开口了。 “小苏她是女子!小苏她是女子!小苏她,是一个女子!你相信吗?我告诉你,这是真的!千真万确!” 和校长冲着话筒连着说了三遍,说完,仰面哈哈大笑,笑声畅快无比,一扫今早的所有担忧和怒气。 宗先生惊呆了:“什么,小苏她是女子?这怎么可能!” “是!我告诉你,千真万确!”校长点头,“所以,对于小人恶意散布的流言,你完全不必在意!”他说完,由衷高兴。 宗先生片刻后,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反应了过来:“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校长看了眼手里的信,正要开口,顿了一下,做了个决定。 他先将苏雪至在信中提到的关于她从小女扮男装的特殊情况说了,随后告诉宗先生,她与贺汉渚情投意合,数日前离京,并委托自己代她向宗先生致歉。至于不告而别的原因,无须多说,两人自然心知肚明。 最后校长说道:“其实刚入学时,小苏便已私下就她身份一事对我据实相告。当时是我见她人才难得,考虑她从小就以男子身份示人,所以破格同意让她留下求学的。日后外界如对她以男子身份入学之事有任何质疑,我一力承担。和小苏无关!” 宗先生责备:“好啊!没想到你竟也把我也瞒得死死!”随后又感叹不已,“万万没有想到,小苏一个年轻女子,不但在医学上表现如此出众,更难得的是,心性坚忍,超越常人,观她所做之事,便是自诩须眉的世上诸多男子,恐怕都是望尘莫及。“ “本来早上我是心急火燎,现在好了,有了你给的这个定心丸,我就放心了。看它小人流言,还能猖獗几时!” 两人长长地松了口气,在电话里,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这一日,在长江北的汉口江岸火车站附近,人头攒动,来自附近的各路当权人物和缙绅在当地一名要人的带领下来了这里,预备迎接一行人的到来。 这位即将到来的人,便是贺汉渚。 此地是北方通往西南的铁路最后一站。贺汉渚在这里下火车后,便改走水道,继续沿着长江入川。 以他今日的影响力和在地方的实际地位,今天路过这里,众人从前又多是和他认识的,做东前来接风,也是理所当然。 中午时分,伴着一阵由远及近的汽笛长鸣之声,火车准时入站,缓缓停在了站台边上。 位于火车前部的一节包厢车门打开,几个卫兵下车,接着,贺汉渚身穿军装现了身,脸上带笑,从车上走了下来。 众人纷纷上前寒暄,当地报纸的记者也挤了上来,抢占位置拍照。却见贺汉渚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停在车厢门口的站台上,伸手,去扶还立在车门口的一个人。 众人这才发现,和他同行的,还有一位女子。 这是一位年轻而美丽的女子,她穿着深蓝色的日常长裙洋装,头戴一顶灰色的呢帽,肩上则披了条同色的保暖围巾。她留着利落的短发,面上施了淡淡的脂粉,装扮并不华丽,但却自有一种大方和高雅的气质。 贺汉渚扶着年轻女子,等她也下了火车,便和她并肩而立,见众人纷纷望了过来,神色各异,目光落到身边女子的身上,微笑道:“她便是我将要求娶的太太,苏雪至,苏小姐。” 正文 第 191 章 贺汉渚言毕,四周陷入沉寂。 今天的场面看着盛大,气氛一派祥和,其实私底下却因了前些天已散播到这里的一个关于贺汉渚在某方面的传言,早就变了味道。 那种事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自古便有,也不是他独一个,纯属私事罢了。但,话又说回来了,毕竟是不容于世情的,私事归私事,若是运气不好,被对手捉住了,加以攻击,无限放大,且当事的另一方,恰也是个有名的人,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和贺汉渚有关系的那位,底子也早被人扒得清清楚楚了。姓苏名雪至,叙府有名的天德行苏家少爷,和贺汉渚是远亲,两人是表舅和表外甥的关系,之前去往京师求学,因在医学方面极有天分,很快崭露头角,如今在京师也很有名气,平日的往来之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当地势力和贺汉渚之前并无深交,现在流言蜚语散得广为人知,据说在京师,关于他的这个事,近日还惹来了不少卫道士的关注,并加以猛烈抨击,认为世风本就江河日下,贺汉渚此举,非正派人所为,对社会造成了极大的恶劣影响,当遭唾弃。所以前几天获悉他就要路过这里,众人预备做东之余,未免也存了点看笑话的心理。今天在来的路上,一些好事之人甚至公开谈论此事。不但如此,当地几家报纸的记者,今日也闻风而至。 苏雪至神情自若,对着面前的众人,微微点了点头。 一个当地的记者早几天前就从京师的同行那里收了钱,答应今天会来,再写篇稿子大作文章,却没想到出现了这样的一幕,从人群后奋力挤了上来,看着苏雪至,险些没有跳脚:“苏先生,我去年在京师任职!我在万国医学大会上亲眼见过你的!你那会儿还是军医学校的学生!你怎么可能是女子?” 苏雪至看了眼贺汉渚。 贺汉渚依然保持着风度,继续微笑道:“苏小姐为行事方便,从小就以男装示人。她也立志去到更高的学府学医。但正如诸位所知,当今的高等教育,除了极少数转为女子而设的女子大学之外,普遍并未开放大门。仅仅因为性别的区分,女子就被剥夺了接受更高教育的权利,这是绝对的歧视和不公正的对待。苏小姐为了实现心愿,迫不得已,之前继续以男子身份外出求学,如此而已。” 随了他的话音落下,周围一阵骚动,那个记者瞠目结舌:“这……这怎么可能!” 贺汉渚面上笑意消失,神色转冷:“你是什么人?事事都要向你报备?” 他话音落下,同行的卫兵便上前,将这个挡了道的记者一把推开。其余人这时反应了过来,方知是个误会,纷纷上前,和贺汉渚握手,又呼苏雪至为苏小姐,恭维她为当世之花木兰,自然,也不忘称赞二人是佳偶天成。 这一路行来,贺汉渚原本极是低调,唯独在这最后一站,不但高调亮相,当天还应邀作了停留,和苏雪至一道四处游玩。 此地自古被誉为楚中第一繁盛处,至晚清,更是以“东方芝加哥“之名而驰声于海内外,可去之处,数不胜数。他二人外貌昳丽,风度非凡,排场又大,前呼后拥,每到一地,必引发路人围观,说造成轰动的效果,也毫不夸张。 当天晚上,二人还出席了市长为他们举办的一场晚宴。宴会上,贺汉渚邀请苏雪至跳舞,二人联袂起舞,舞毕,引来掌声阵阵。就这样,直到深夜,这一天的应酬方告终。他们住在当地最著名的一间高级饭店里,请相送的人留步后,贺汉渚进了房间,人还在门后,便抱住了苏雪至,一路吻着,进了卧室,再进盥洗间,洗了澡,相拥着,一起倒在了床上。 “嗳,你猜,京师的那些人,看到今天的消息,会是什么反应?” 片刻后,苏雪至挣脱了他的亲吻,问他。 贺汉渚自然知道她口中的“那些人”指的是谁。 “气死最好。”他随口道。 苏雪至嗤地笑了出来:“我也是这么想的。否则,这么累,还被人当猴子一样地围观了一天,我太亏了。” 贺汉渚大笑,让她趴过来,他替她揉肩,放松身体。 床边的灯光照了过来,房间里安谧极了。苏雪至舒舒服服地趴在他的胸膛上,一边享受着来自于他双手的服侍,一边歪着脑袋,看他那张英俊的脸,越看越觉好看。她大约一辈子都不会看厌的,她在心里想道。片刻后,见他靠着床头,望着自己,手上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似乎走起了神。 “你在想什么?”她忍不住好奇,笑着发问。 他如梦初醒,哦了一声。 “我在想……” 他却又顿了一下,忽然自己仿佛也觉得好笑似的先笑了起来,又看了她一眼,随即摇了摇头,改口:“没什么。”说完,他继续替她揉肩。 他越是这样,苏雪至越是好奇,逼他立刻交待。见他就是不说,恼了,也不要他揉了,推开他的手,作势要从他身上下来。他伸臂,将她揽回来,再次搂了。 “好了好了,我说。”他哄她,语气带了几分无奈,以及,那暗暗的却无处不在的宠溺。 “快说!”她催促。 “我刚才在想,我们将来的孩子,应该会是什么样的……” 他看着她,终于,慢吞吞地说了出来。 苏雪至一怔。 坦白说,她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她之前只想着怎么才能避免意外。就算到了现在,他们应该很快就要成婚了,但她满脑子也都是怎么尽量不影响接下来要开展的工作,以早日实现她的目标。现在忽然听他这么说,慢慢地,心里生出了一种陌生的异样之感。 虽然她还没有做好心理上的准备,但是,想到那将是一个属于她和贺汉渚共同所有的孩子,她忽然又觉得,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 贺汉渚见她安静了下来,一笑,靠过来,温柔地亲了下她的额,安慰她:“别担心,我不是催你。我刚才是见你笑得好看,也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就冒出这么一个想法。其实我对小孩没半点兴趣,我也不喜欢。小孩子太可怕了!“ 他脸上露出了一种疑似嫌弃的表情。 “……雪至我跟你讲,以前章益玖的侄儿周岁,喊我吃酒,我去了,抱了他的侄儿,他竟朝我吐着口水泡泡!你说脏不脏,当着主家的面,我又不好说,现在想起来,我还难受。我知道你也不想要的。所以不用担心,刚才我是不知道怎么,突然就会想到那个。以后就算你想生,我也是坚决不要的。” 最后,他搂着怀里的女孩,信誓旦旦地再次安慰她。 苏雪至抿了抿嘴,瞥他一眼,嗯哼了一声:“知道了,我的贺司令。赶紧睡吧,明早还要早起。” 第二天早上,为避免送行的冗繁,天才亮,贺汉渚和苏雪至一行人便离开了昨晚住的饭店,自行去往大码头。 在那里,他们将登上火轮,沿着那年他们一道出来的那条江道,回往他们出发的地方。 因还早,码头附近的人并不多,地平线的天空里,轻云泛着霞光,预示着这是一个晴好的天气。 到了,两人刚下车,却见对面疾步来了一行十几人,个个精壮,肤色黝黑,当先的那位,竟是王泥鳅。 贺汉渚一怔,和苏雪至对望了一眼,立刻也走了过去。 “三当家!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苏雪至一看见王泥鳅,心里便生出了亲切之感,如同见到自家人一样,高兴地问。 她想起了郑龙王,母亲叶云锦,还有舅舅叶汝川。距离上次她回去,一眨眼,又过去了这么久,此刻见到王泥鳅忽然露面,她发现,自己真的有点想他们了。 王泥鳅带着人,先是一本正经恭恭敬敬地向贺汉渚和苏雪至行礼,大声问好,见两人还礼,忙避开,摆手说不敢应承,见完了面,解释道:“其实我昨天就带着弟兄们来了这里,目的就是来接司令和苏小姐的。只是见人多,就没凑热闹,今早等在这里,迎接二位。” 贺汉渚向他道谢:“三当家有心了,也谢谢诸位弟兄们,辛苦了。” 王泥鳅说不敢当,称是本分,他身后的人也都轰然附和。苏雪至听贺汉渚和他扯来扯去全是客套,没完没了,忍不住插话:“三当家,大当家现在怎么样,他身体好吗?” 她想起了上次回来在水会居住的那段时间和郑龙王相处的点点滴滴,心里涌出一阵暖意。 王泥鳅一直都知道苏家少爷其实是女孩儿,所以刚才见到她这装扮,虽有些意外,但也没有表露过甚,干脆直接就改口称她为苏小姐了。此刻听她发问,先又郑重地朝她躬身,单独行了一个礼,这才笑嘻嘻地说:“苏小姐放心,大当家身体没事,一切都好。知道小姐你就要和贺司令一起回了,我看他高兴得很。”只不过表面还是那样端着罢了。王泥鳅在心里想道,没说出来。 苏雪至笑道:“那就好。等回去了,我再去看望龙王,顺便也替他再检查一下身体。” “那是求之不得!我就先替大当家谢过小姐!” 王泥鳅笑着带人让开了一条道,随即高声喝道:“遇风抬船,遇水开滩!请贺司令和苏小姐登船,平安顺遂,早日归家!” 正文 第 192 章 王泥鳅外表看着粗豪,实则颇是识情知趣。路上顺利无事,他怕打扰到贺汉渚和苏雪至,上船后便如同神隐,连日见不着人。直到这日,船入了叙府,快要到大码头了,方带人又现了身,准备上岸事宜。 对于苏雪至来说,往后再继续以男人身份生活,已没那个必要了,加上迟早也是要和贺汉渚结婚的,回归本身,这是必然。但这趟回来,还没和叶云锦正式照面。虽然她也曾说过,随时可以恢复身份,考虑到这毕竟牵涉到家中的方方面面,所以苏雪至原本是打算先到家,别的一切,等见到了叶云锦的面后再商议,看什么时候,或者说,藉着一个什么样的机会去改回来。 反正这事,她不急。她现在更上心的,是什么时候才能尽快让实验室和药厂的工作进入正轨,却没想到人还在半路,身后就起了那么一场风波,事关贺汉渚的名誉,自然是越早澄清越好,也就没得考虑了,索性直接高调亮相,公开了身份。 但恢复身份的事,还没知照过叶云锦,加上这里毕竟是叙府,为免给她再引来没必要的侧目,过后,贺汉渚的行程便又恢复了原本的低调,他换了常服,随行也都是普通人的打扮。别说同船的其余乘客了,就连火轮的船长,也不知这一拨住在头等舱里的客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贺汉渚已经计划好了,下船之后,他先就近和苏雪至一道去看下郑龙王,然后立刻就送她回县城的苏家,再然后…… 自然就是请求叶云锦当面许婚,将女儿嫁给自己。 这是目前的当务之急。 论到婚期,他可以充分尊重叶云锦或者苏雪至自己的意思,等多久都行。但名分,是一定要先定下来的,越快越好。 他吩咐王泥鳅,勿通知水会或者任何的其他人到码头去接。 王泥鳅笑道:“还真被贺司令你给说中了。我动身前,各路的人马,派了人天天往水会跑,都在打听你回来的日子。你放心,没司令你点头,我哪敢随便说。” 火轮还没靠岸,乘客们便纷纷从船舱里出来,肩挑手提,簇簇拥拥,挤在走道和甲板上。等火轮一触岸,全都迫不及待地争相上岸,匆匆去往自己的目的地。 贺汉渚和苏雪至等到最后,待船上的其余乘客走得差不多了,一行人才动身下船。 苏雪至今天穿了件衬衫,裤子,外面套了件保暖的格子呢大衣。都是她以前的衣服。她还是不习惯穿裙装,觉得裤装更利行动。 贺汉渚喜欢看她穿裙。裙装的她,能满足他作为男人的虚荣感和保护欲。但她这样的打扮,他也百看不厌——她不再束胸了,即便是从前作男子装扮的相同衣物,现在穿她身上,也显得别有一番韵味。 上岸的时候,他留意到脚下有块踏板松动,下意识地扶托住了她的一只胳膊。她抬着头,眼睛看着前面,还用胳膊肘顶了顶他,好像想甩开他。他抓得更紧,脸也朝她靠过去些,提醒:“当心脚下。” 苏雪至轻轻咳了一声,贺汉渚这才觉得她有点不对劲,循着她所望的方向看去,一下就看到了叶汝川。 叶汝川人在停于不远处前方一角落的马车里,叶大在外头,踮着脚,往人流的方向左顾右盼。马车的门开了一小半,叶汝川探了半个脑袋出来,有点遮遮掩掩的味道,又东看西看的,像在找人。忽然叶大眼睛一亮,指着前方嚷了一声,叶汝川循声望去,一顿,随即推开车门,也不用叶大扶,他自己抓着车杆就溜下马车,那条受过伤的腿竟变得利索无比,人还没站稳,就朝码头匆匆走了过来。 贺汉渚一个定睛之间,苏雪至已脱开了他的手,叫了声舅舅,随即跳上岸,快步朝着叶汝川走去。 “舅舅!你特意来接我的吗?辛苦你了!你怎么知道我会这个时间到?”苏雪至搀住叶汝川问。 你老舅是怎么知道的?是这几天天天来这里盯,又怕被熟人看到来搭讪问话,躲躲闪闪,就跟做贼一样,一把年纪了,容易吗。 叶汝川心里抱怨嘀咕,但等了几天,终于接到外甥女,还是挺高兴的,嘴上自然不会说出来,只不停地打量着她,见她眼眸亮晶晶,面颊鲜润,气色绝佳,人看着好似也比从前更显灵动,显然心情不错,并没有受到前段时日那些可怕的风言风语的影响,一直悬着的心,这才放下了大半。这段时日积攒下来的满肚子话,一时竟不知该从哪说起,这时,见贺汉渚也跟着外甥女往这边走了过来。 以前他算是贺汉渚的老表兄,但现在,关系显然不一样了。他看着贺汉渚停在面前,望向自己,不等他开口,就朝着贺汉渚点了点头,还是像以前一样,笑着,客客气气地叫了他一声贺司令。 贺汉渚本来正在想着现在该怎么称呼叶汝川合适,是不是可以马上跟着苏雪至喊他舅舅,以表亲近之情,但又担心唐突,正犹豫着,忽见叶汝川对自己这么客气,不但这样,他也敏感地觉察到那一声招呼里,好似还多了点疏远的味道。他不禁一怔。 叶汝川却若无其事,又和一旁的王泥鳅打了声招呼,随即紧紧攥住外甥女的手,仿佛怕她跑了似的,立刻命叶大,将外甥女的行李都搬上马车,随后客客气气地笑道:“贺司令,三当家,你们都是大忙人,应当还有事,我不打扰了。我就是来接雪至的,现在接到了,我先送她回家。”说完朝着两人拱了拱手,也不等回答,拽着苏雪至就往马车那边走去,嘴里说:“你母亲很是记挂你,赶紧的,先跟舅舅回家,好让她放心。” 苏雪至人被老舅拽着,无可奈何地跟了几步,扭头看了一眼,见他立在原地,双目凝视着自己,使劲挣脱开,朝他奔了回去,说:“那我先跟舅舅回家,把事情解决掉。你放心吧,你可以先去看龙王,等我这边的好消息。” 贺汉渚何等聪明之人,自然感觉的到,这位“老表哥”,这回对自己,应该很是不满。这个时候强行跟去,确实不妥。 他凝视着她,低声道:“我明白。我等你消息。” 苏雪至见舅舅停在一旁,斜眼看着贺汉渚,表情戒备,又显然在竖着耳朵听自己和他说话,便朝贺汉渚一笑,这才转身,跟着叶汝川上了马车,往县城的方向去了。 王泥鳅见贺汉渚立在原地,一直目送马车去的影,心中暗笑,年轻人就是卿卿我我,蜜里调油,片刻也舍不得分开,面上却愈发严肃了,轻轻咳了声,提醒道:“贺司令,小苏回家了,要不,您先去水会落脚,歇一下?” 贺汉渚回神,知自己人前失态了,掩饰般地笑了笑,点头应可,跟着王泥鳅去了。 正文 第 193 章 “你这丫头!娘亲舅大,这么大的事,你竟瞒你亲舅舅也瞒得这么紧!” 想到最近这段时日的风波,叶汝川现在还是心有余悸,上了马车,忍不住就抱怨了起来。 “就前些天,我都不知道是哪起的头,省城里忽然到处传开了你和贺家孙子的事,那些话说的简直是没法听!还有那个庄阗申,你还记得吗,他竟也不心疼钱,一天里连着给我拍来了好几封电报,全在向我打听你们的事!我这才知道,连京师那边都出了事,当时把我吓的一晚上都没睡觉。我心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跟贺家孙子什么时候好上的,怎么我一点儿都不知道?” 叶汝川当时全无准备,云里雾里,震惊之余,甚至还犯起了嘀咕,心想贺家孙子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外甥女的身份?他是把外甥女当成男人给看上了,结果惹出这天大的风波,还是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说外甥女和他好,到底是真的,还是谣言? “我第二天就下了省城来找你母亲。雪至我跟你讲,平常外头那些消息,省城里知道了,要到县里,怎么的,至少也要个十来天,可这事,就那么一两天的功夫,我人还没到呢,在半路遇到个熟人,就跟我说,县城里也是风言风语满天飞了,还说一天到晚好些人聚在你们家药店的外头指指点点,生意都没法做了。我心急火燎,到了后趁着天黑悄悄进去,见着了你母亲的面。我在路上替她着急,急得嘴里都起了燎泡,她倒好,竟心宽得很,还叫我不用担心,说你们自己肯定会解决的。她这是早就知道了!” 叶汝川说得太急,口干舌燥的,就从摆在车厢角落的一张小便桌上摸起来一只携着的小茶壶,就着壶嘴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茶水,喘了口气,正要继续说下去,忽然,他想到了一个事,放下茶壶,盯着苏雪至:“雪至,舅舅刚忽然想了起来。话说,你和贺家孙子的这个事,郑龙王他不会也已经知道吧?” 苏雪至略觉尴尬,点了点头:“是……龙王之前已经知道了……” 叶汝川愈发胸闷了,“好啊!你母亲知道就算了,原来连郑龙王也早就知道了!合着就是瞒我一个人!有做娘舅做成我这样的吗?” 苏雪至讨好地替他又捧来茶壶,双手奉上:“舅舅你刚才话说得多,你再喝几口。” 叶汝川气哼哼地说:“你舅舅我又不是水缸子!不喝了!” 苏雪至忙解释,说并非故意瞒他,只是之前两人的关系还没定,不好把话说满,又说自己和贺汉渚对他都是十分敬重,本来就打算回来后第一时间去找舅舅说明两人的事,没想到半路出了意外,这才有了后面的那一出。而且,也不是自己或者贺汉渚告诉郑龙王的,是之前事出有因,郑龙王他自己猜出了他们两人的关系。 叶汝川的脸色这才好了起来,瞥了外甥女一眼,接过了她递的茶壶。 苏雪至抿了抿嘴角。知舅舅已经消气了,急忙追问后头的事:“那后来我们在汉口的消息,家里这边也传开了吧?苏家族人知道我是女子,有没找我母亲的麻烦?” 这是她现在最关心的一件事。 “舅舅正想说这个。县城里这几天就跟油锅里泼了水一样,街头巷尾的闲人全在说你的事,反倒是苏家族人,一反常态,现在什么事都还没有,静悄悄的。你那个六叔,家里的大门,这些都没开过,闭得紧紧。但我听说他们背地里碰过头,还有闲汉怂恿去闹事,不过,倒也不用太担心——” 叶汝川顿了一下,终于说到了今天的主题,“你和贺家孙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时候好上的?难怪那次我去天城看你,他竟对我那么客气,请我吃饭,还非要让我坐上座……” “等一下!” 叶汝川突然顿悟,吃惊地看着外甥女:“雪至,不会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想打你的主意了?但那会儿你过去天城才多久?真是看不出来啊!舅舅我也走了眼!当时半点都没往那上头去想,还以为你舅舅我的脸面不小,贺家孙子才会对我如此礼遇——” 叶汝川老脸暗暗一阵发热,猝然闭口,不再说话。 家中没有因为自己的事而出乱子,苏雪至也就放下了心,观舅舅的言语和表情,似乎对自己和贺汉渚瞒着他这件事还是有点耿耿于怀,急忙替心上人遮掩:“舅舅你别误会,和他无关。” 叶汝川哼了声,不以为然,“和他无关?难不成还是你招惹的他?” “舅舅你说对了。“苏雪至点头。 “确实是我先看上了他,要和他好,他没办法,这才和我好了的。” 叶汝川一愣。 苏雪至靠过去些,替他轻轻捶着那条受过伤的腿,笑着又说,“舅舅你别不信。你想,他那样的人,我若错过,以后再去哪里找?” 叶汝川端详了外甥女片刻,指着苏雪至,摇头叹气,“你这个丫头,怎么的就……” 终于,他也端不住了,自己笑了起来,笑过后,自言自语地说,“倒也是。你舅舅我在外头跑了半辈子,见过的人多了,确实,像贺家孙子这样的人中,还是头” “舅舅你不生气了?”苏雪至笑问。 叶汝川否认:“我什么时候生气了?” 苏雪至道:“你没生气,为什么刚才话都不让我和他说完,拉着我就走?” 叶汝川直叹气:“你个傻丫头,女孩子家怎的一点儿都不知道矜持?咱们乡里,那些疼女儿的人家,就算对男家再满意,他们打发人来求亲的时候,也是要端一端架子,推一推的。不为别的,就是为了叫男家知道自家舍不得嫁女儿,好叫女儿将来过了门,能被高看一眼。你那么急吼吼做什么!还怕贺家孙子跑了不成?你们之前怎么样我不清楚,但现在,搞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你们的事也还没过明面,你回来了,舅舅不亲自过来把你接回家去,怎么放心?“ 这时,坐在前头正赶着车的叶大忽然扯了一嗓子:“表少爷……不对,表小姐!你还不知道吧,老爷这几天什么事都没干,天天就在码头,守着那几条要到的火轮,就怕错过了,接不上你。他又怕遇见熟人问你的事,饭都没好好吃,中午就在车里就着茶水,吃了几口早上带出来的干粮……” 叶汝川骂叶大多嘴,叶大闭口。苏雪至十分感动:“舅舅,你对我真好!浙这些天因为我的事,让舅舅你担惊受累了!” 刚才听了外甥女的一番解释,叶汝川之前心里的疙瘩和顾虑没了,只剩欣慰,更是为外甥女和妹妹叶云锦感到高兴,笑道:“你舅舅我奔波了大半辈子,图什么?不就盼着你和你表哥出息。现在你这么好,舅舅高兴还来不及,有什么累,别听叶大胡说!” 车厢里气氛温馨,叶大一路赶着马车,顺利地在天黑之前,将叶汝川和苏雪至送到了县城。 傍晚,正是一天当中最为空闲的时候,天光又还亮着,马车入了县城,往苏家去的路上,惹来了不知道多少的注目。叶汝川也不再像之前那样躲躲闪闪怕被人拉住问话了,当马车抵达苏家停在大门前的时候,他下来,护着苏雪至,昂首挺胸,在身后投来的无数道偷窥目光中,走进大门。 叶云锦亲自出来接女儿。家里的人也都跟着女主人一道,跑到门口列队欢迎。但当见到苏雪至现身,依然是男子的装扮,众人瞪大眼睛张着嘴,鸦雀无声。 红莲心里暗暗叹气。 明明已经教过他们了,就是教不会。 她伸手,戳了下身旁的小翠。 “小姐!咱们家小姐回来了!” 小翠如梦初醒,突然嚷了一声,剩下的人这才纷纷跟着嚷了起来,气氛顿时变得喜气洋洋了。 苏雪至笑着,抱了抱扭着小脚朝自己奔来抱怨她瘦了的红莲,又和苏忠等人打招呼,最后望向叶云锦,见她静静地站在门后,凝视着自己,便朝她走了过去,主动伸手挽住了她的胳膊,微笑道:“母亲,我回来了。” 叶云锦轻轻眨了下眼睛,轻声道:“进去吧。肚子饿了吧,可以吃饭了。” 天黑了,叶云锦将兄长请到上座,让红莲也上了桌,一家人坐在一起,正吃着饭,一个家人进来,说苏家的六爷夫妇来了,此刻人就在外面。 苏家的宗族之人里,论威望和地位,以这位六爷为首。 红莲停了说笑,望向叶云锦。 叶云锦放下筷子,让兄长和女儿继续吃饭,不必停,道:“我去看看,他们要说什么。” 正文 第 194 章 六爷和六太太走的不是前头的大门,而是小侧门。倒不是苏家的门房不让他们走大门,门房也没那个胆。六爷虽不是族长,但比起老眼昏花的族长三伯爷,他说话的更管用,在县城里,不但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儿子还在省城那边做着官呢。 “……他们来的时候,自己走的就是小门,看着有点偷偷摸摸的,好像怕被人看见似的,也不知道想做什么……” 叶云锦听着,一路没说话,进了客堂。六爷夫妇人在里头坐着,正低声说着话,见她迈步进来,对视一眼,立刻停住。 叶云锦问他们什么事,又说,“雪至傍晚到了家,你们想必也听说了,刚还在吃饭呢,你们来了。要是不嫌弃,一起过去吃?” 六爷坐着不动,神色端着。六太太的脸上带着笑,站了起来,朝着叶云锦走过来,亲亲热热地挽住了她的手,先是夸她气色好,越来越显年轻,接着说:“我们俩在家吃过了。过来是有几句话想说,没成想打扰你们一家子了,别见怪。” 叶云锦面上露出微笑:“六嫂客气了,什么话请讲。” “你刚才提到了雪至,咱们都是自家人,就不遮遮掩掩了,实不相瞒,我们俩晚上来,就是为了雪至的那个事……”她停下来,觑着叶云锦,等她自己接话,却见她没反应,还那样含笑看着自己,无奈,接着道,“雪至她分明是个女娃,弟妹你却把她从小当成小子养,这些天县城里的人都在说这个事,沸沸扬扬。这就罢了,连我们这些亲族也被你蒙在了鼓里。这个事,不是我托大说你,弟妹你当初考虑确实欠周,也怨不得现在宗族里的人意见大…… 六太太观察着叶云锦的神色,“昨天晚上,长辈们都去了三伯爷家,开了个宗族会。大家都很不满,说你家的这个事,现在成了全县的大笑话,丢你自家的脸不说,连我们这些族人出去了,也被人指指点点。弟妹你办的这个事,往轻里说,触犯族规,扰乱宗谱,往重里说,更了不得,那是坏了阴阳伦常!这要较真起来,那可是大罪!” 叶云锦点了点头,“那不知昨晚上商量出来什么没?打算要怎么着?是把我们这一支从族谱里剔掉呢,还是送官查办?我见识少,却好像没听过,从古到今,有哪条王法规定,家里的女儿不能当小子养。莫非新民国加了这一条?” 六爷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六太太看了眼丈夫,忙道:“你不知道,昨晚上,三伯爷气得差点晕倒了,剩下的几房也一个赛一个地激愤,全都在说你的不是,提出按照族规严办,清理门户,大家接管你们家的生意——” 叶云锦也看向六爷:“原来老六晚上来,就是为了接管天德行?” 六太太立刻叫屈:“弟妹,天大的冤枉!我跟雪至六叔来,可不是为了这个,相反,我们是为了你们好。实话说了吧,昨晚吵到最后,是雪至她六叔站了出来,坚决反对,说不能这么对你们。想当年,雪至爹没了,你一个年少寡妇,要撑门户,实在是不容易,弄出这法子也是迫不得已。虽说坏了族规,却是情有可原。何况这些年,每次族里有事公摊,哪回不是你派得最多,你功不可没。” 一直没说话的六爷这时清了清嗓,终于慢慢地站了起来,踱着庄严方步走了过来,脸上也露出了温和的笑意:“就是这个意思。昨晚最后,那些吵吵闹闹,总算是被压了下去,他们也不敢再说什么追究了。你放心,有我在,往后谁再敢再拿这个为难你们,你尽管来找我。我们晚上来,就是出于好意,想再提醒你一下而已。” 苏家族人昨晚齐聚三伯爷家开会,叶云锦早就知道了。前半部分,倒确实像这俩夫妇说的那样,众人轮番上阵,对她进行批判和痛骂,一致认定,应当将她驱逐,由宗族接管天德行的生意。但后头就不一样了。说到由谁出面去做这个事的时候,场面一下冷了,没人出头。论理三伯爷是族长,该他出面,他儿子却说他如今身体不好,路都不能走了。众人就都看向六爷。这么巧,当时就来了人,六太太在家发了急病,打发人叫六爷回家。六爷赶紧走了。剩下的人面面相觑,一个接一个地告辞,族会就这么不了了之,最后散了。 叶云锦心里一清二楚,今晚这对夫妇在自己跟前一个扮红脸,一个扮白脸,一唱一和,睁着眼睛说瞎话,所图到底为何。 没有贺汉渚的话,女儿恢复身份一事,叶云锦自忖也能应对,但这些恨不得将自己扒了皮抽了筋再分了吃肉喝血的族人,是不会这么容易就偃旗息鼓的。 她心中感叹,更是憎厌对面这些人的嘴脸,面上却是如常,笑着道了声谢,随即说,女儿还在等着她,就不留他们了。 六爷夫妇今晚来,本是想赚到叶云锦的感激,见她就这样的反应,未免失望,却也只好起身往外去。叶云锦请他们走大门,六太太忙说走侧门方便,路更近些。叶云锦自然不勉强,便送了出去,停在门里,笑道:“雪至还在等着我吃饭,就不送了,你二位走好。” 六太太不甘心,正要趁机再打听苏雪至和贺家孙少爷的婚事,想着到时候操办自己也插上一腿拉近关系,抬起头,看见几人就站在外头,正盯着这边——她一眼便认出,是三伯爷的儿子和另几个平日与他交好的族人,都是昨晚一起碰过头的。 夫妇吓了一跳,想躲,却是来不及了,已打了照面,只好硬着头皮,停下脚步。 这拨人自然也不傻,知道贺家的那个后人现在是什么身份,昨晚个个激愤,不过是被架着,做做表面功夫罢了,今晚上都和六爷夫妇存了一样的心思,想与叶云锦这一房套近乎,拉关系,又怕被人看见了讥笑,于是趁天黑,偷偷摸摸地走侧门,却冷不防竟在门口这样遇到了,场面顿时透出了丝丝缕缕的尴尬。 两边隔着门槛,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对视了片刻,最后一边说过来有事,另边说恰好路过,心照不宣,和叶云锦打着哈哈道了声别,匆匆一起走了。还没走出多远,三伯爷家的儿子说:“六奶奶,不是说你犯了急病?才一晚上就好了?”六太太岂肯认输,冷笑:“听说昨晚嚷得最高声的就是你。晚上你来她家干什么?”那边面红耳赤,反唇相讥:“怎么,只许你们上门做好人,就不许我们来?六奶奶你有这个心,也不丢人,何必藏着掖着不说?昨晚六爷但凡发个话,轮得到我开口吗?”…… 叶云锦站在门里,冷眼看着苏家这些宗族之人渐渐去了的背影。 这场始于二十年前的暗斗,现在终于彻底结束了。她赢了这帮虎视眈眈的人。 就在这一刻,她觉得自己何其幸运,老天爷还是看顾她的,否则,怎会做出如此的安排。她本非善人,既无德,也无能,最后却让她得到了一个如此出色又贴心的女儿。不但如此,她的女儿机缘巧合,又遇到了贺家之孙。 毫无疑问,她将拥有一个光明而幸福的未来。而这一切,又全都始于二十年前自己的那一段旧事。虽然那段往事早已过去,从前注定不能圆满,将来,也是一样。但她觉得她无憾。她应该无憾了。 叶云锦的视线投向远处府城的那片夜空,望了片刻,收了眼底流露而出的一抹温存,转身进去了。 贺家的那个孙子,并没有让叶云锦等待多久。 不过几天之后,他就来了。和他一起来的,是个贺家的宗亲,省城里的一位极有名望的大儒。老先生领他拜望女掌柜,并以贺家长辈的身份郑重地提亲。女掌柜没有半点推脱,笑吟吟地答应了下来。 当天,整个县城为之轰动,通往苏家大门的那条街道上,人挤得水泄不通,街头巷尾,到处都在议论这件喜事。县民们不但用敬畏又热烈的口气谈论着关于苏家准女婿的事、他带来的那支驻扎在城外的威武雄壮的士兵队列,还说起了关于天德行女掌柜的种种掌故——当然,现在,在县民的记忆里,女掌柜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曾被质疑过的某些“不光彩“的往事,都已了无痕迹了,就仿佛从没有过。她化身成了智慧、隐忍、坚强的,类似于女罗汉的完美形象。甚至,还有老眼昏花糊里糊涂以为现在还是皇城里皇上坐龙椅的老者声称,要给她向朝廷上表,发个贞洁牌坊,如此才能配上她的操行和功德。 当晚苏家大摆宴席,叶云锦言笑晏晏,招待各路贵宾。而贺汉渚和苏雪至一起,在夜色深沉之际,入了府城,来到了那座位于江湾畔的四方堡屋。 西窗幽阒,烛火独明,郑龙王端坐屋中。他凝视着站在面前的这个年轻人,脸上带着笑容,让他起身,不必向自己行如此的大礼。 贺汉渚坚持,毕恭毕敬地道:“今天是我和雪至订婚的日子。我给您行礼,原是本分。” 没有明说,一切都在不言之中。 郑龙王神色微动,看了眼站在自己身边的苏雪至,不再推辞。 他看着贺汉渚循旧制,向自己行完拜礼,忽然说道:“雪至,你跟烟桥去看望祖父的时候,记得替我敬上一炷香。” “人生固然无常,但当年,如若不是祖父侠肝义胆,一诺千金,我是断然活不到今日的。” “那时我还是个十多岁的狠勇少年,怎知冥冥半生,四五十载,竟就这样一晃而过了。” “我这未了的心愿,雪至,你来替我完成吧。” 他出神了片刻,慢慢转头,望向身畔的女孩儿,微笑着,说道。 正文 第 195 章 成婚的日子,定在半年之后。 这么择日的第一个原因,是贺家老宅的修缮需要时间。 他们的婚礼,将在贺家的老宅里举行,并且婚后,两人也将住在那里。 这是苏雪至自己提的。 那座老宅荒废多年,加上主体建筑,年代久远,其实现在即便加以修缮,论居住的舒适度,应也没洋房好。贺汉渚知她生活习惯,更偏西化,怕委屈了她,本是没打算婚后住老宅的,拟盘下省城里的一座现成的洋房,如果她也看中,只要稍加改造便可。但最后,却被她一口否决。她说更愿意住贺家的老宅,因为“那是他从小长大的家“。贺汉渚很是感动。为了让她住得能更舒服些,他请了个建筑师,按她的生活习惯,对主屋的内部进行改造。 除了“硬件”方面的准备,另外一个原因,则是他也需要时间,先做亟待他做的事。 他现在虽掌控了地方,但这远远不够。他还需要尽快理顺下面以他马首是瞻的几股势力之间的关系,以确保不会再出乱子。此外,整编军队、改组省府,将预备实施的各种新政也尽快提上日程,军政两手缺一不可,事务千头万绪。虽然下面有能人和幕僚可以分担,但他自己在刚开始的时候,显然是不可能缺席的。 半年其实相当紧张。从主观上说,光阴于他而言,太过漫长,但实事求是,这是他能做好结婚准备的最快的时间了。 不过,他忙,苏雪至其实也并不比他空多少。 回来后,她便投入了她心系着的药厂。 舅父的眼光还是非常独到的,牵线找的药厂,很合她的心意,场地稍加改造便可,许多原本的设备也能继续使用。在这里,她再无任何的顾忌。放开手脚,做自己想做的事,感觉真的很好。她和之前到来安置下来的余教授等人一道规划场地、补充人员、扩充设备……如鱼得水,忙得把结婚的事都丢在了脑后。 药厂在省城的外头,原本她还住在舅舅家里,后来干脆搬了过去,日夜泡在实验室里。转眼冬去春来,燕归花开,婚期如约而至了。 他们循旧制,举的是传统的中式婚礼。日子选在本月的十八日,是个极好的吉日。 照原定的计划,苏雪至须至少提前一周回家,准备待嫁事项,然后坐等贺汉渚前来迎亲,将她接去省城完婚。 上月,贺家老宅的改造进入了最后的阶段。贺汉渚放下事来找她,想带她一起过去看,如有不满意的地方,她可趁这机会提出来,还能做最后的调整——当然了,这是借口,实情是他好些天没和她见面了,甚是想念。离结婚还有一个多月,他觉着有些漫长,便借此来约她。谁知她却说事忙,出不去,想赶在结婚前把手头的事做完,她也完全相信他,让他自己看着办,就这么打发走了人。 这事是红莲讲的。那天她恰带着裁缝赶了过去,在给苏雪至试婚服,亲眼目睹了这一幕,回来就告诉了叶云锦。 现在离婚期就剩三天了,一堆的事,本该人在家中待嫁的苏雪至,却还是不见人影——就在一周前,她为了找一个合适的能制造大批量发酵罐的工厂,跑去了外地。 红莲在家里左等右等,等不回人,急得不行,追着叶云锦催促,要她再拍个电报过去,催她立刻回。再不回,怕就要赶不上婚期了。而且,姑爷要是知道了,他会怎么想? “……上次姑爷特意找来,要带她去看房子,她不去,说忙,丢下姑爷就进去了。当时姑爷没说什么,还笑着和我聊了一会儿,但我瞧他分明是有点失望的。这也没几天了,她还在外头跑,再让姑爷知道,怕是有些不妥……” 女儿的婚期逼近,叶云锦这几天忙坏了,人在外头的铺子里。 女儿虽然口头答应会赶回来的,但现在还不见人,她本也有点着急,又被红莲这么一说,心里打鼓,怕万一出什么意外,误了大日子,那就闹笑话了,想了下,正要去找兄长,让他催促女儿立刻回来,这时,一个家人兴冲冲地找了过来,嚷说:“女当家,女少爷刚回了!忠叔打发我来告诉您一声,让您赶紧回呐!” 红莲高兴得两只小脚都跳得离了地,立刻和主母一道回了苏家。叶云锦去找女儿,到了她的房间外,透过没关严的门缝,见她连在外的衣服都还没来得及换掉,地上放着只行李箱,人就坐在了桌前,正埋头写着什么东西,背影聚精会神。知应是她工作上的事。 人回来了就好。她停在门外,悄悄地看了女儿片刻,转头,示意红莲噤声,不要去打扰她,自己也悄悄地退了出来。 转眼三天过去了,次日就是成婚的日子。贺汉渚那边派人传话,他已到了,明日准时前来迎亲。 女儿觅得如此良婿,叶云锦心中只觉欣慰无比。但也和这天下所有做母亲的人一样,这一夜,她也有些伤感。 她和苏忠等人最后核对了一遍明天的种种事情,确定全都安排妥当,这才放下了心。这个深夜,她毫无睡意,独坐房中,怔忪之时,忽听门口传来轻轻叩门之声,过去开门,见是女儿来了,手中托着一盏烛台,静静站在门外。 “雪至?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休息?” 叶云锦惊讶。 女儿回来在家的这几天,也是闭门不出,埋首做事,说是忙着在写什么论文,怎么忽然这个时候来找自己。 “明天是你的大喜日子,你要休息好,要不然,人没精神,没精神,明天就不好看了。” “没关系,他不嫌弃。”苏雪至一笑,跨进门槛,走了进来。 叶云锦也笑了,关了门。 苏雪至放下烛台,向她道谢,“你们为了我,辛苦了。” 确实,为了她的婚礼,全家上下都忙得不可开交,苏雪至自己倒像是个局外人,什么都不管——一概之事,叶云锦红莲还有舅舅他们,完全替她包揽了,她只要坐等日子到来就行。 叶云锦笑道:“和我也这么见外。我就你一个女儿,你要成亲了,一辈子就这一次,我有什么辛苦?我高兴还来不及。” 苏雪至没说话,凝视着她,叶云锦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起来,迟疑了下,说:“你怎么了?这么看我?” 苏雪至轻声道:“娘,龙王前几天将水会大当家的位置传给了三当家。他就要走了,你知道了吧?” 叶云锦眼睫微微一动:“怎么突然说这个?他劳累了一辈子,过的都是打打杀杀刀头舔血的日子,现在能卸下担子,是件好事。” “你们往后……真的没有什么打算?” 苏雪至迟疑了下,终于还是问了出来,问完,接着又道,“娘,你们真的不必有任何的顾虑。这不只是我的想法,烟桥他也完全赞同!晚上我找你,就是想和你说明这一点。” 叶云锦点头:“你们的心意,我明白。你们都很好。不过,我们已经这个年纪了,年轻的时候,都过来了,现在还能有什么想法?” 她说完,见苏雪至默默望着自己,眸光含着不忍之意,笑了,走到女孩的面前,抬手温柔地替她捋了捋渐渐长长的头发,柔声道:“你们不必操心这个了。往后你们安好,于我而言,这辈子就无憾了——” “我料他……应当也是如此。”她顿了一下,说道。 “娘!”苏雪至愈发不忍,还想再劝,叶云锦摇头,打断了她的话。 “雪至,做人不能贪心太过,什么都要想。真的,往后他无事,我也一样,就这样,已经很好了。” 仿佛是在向苏雪至作一进步的解释,也仿佛是说给自己听。她用强调的语气,再次说道。 苏雪至没再说什么了。 叶云锦不仅仅只是年轻时和水会的大当家有过情愫和纠葛的那个女人,她还是天德行的女掌柜。 如同两条相交的线,错过了,延伸得太远,想再回头,发现已是羁绊重重。年轻时的那种不顾一切只想心上人带自己走的血勇,不会那么容易便能再来一次。 人生大约就是如此。遗憾,才是永恒的命题。 就在这一刻,苏雪至愈发觉得,自己是如此的幸运。 她伸臂,轻轻抱住了面前的这个妇人,说:“娘,晚上我想睡你这里,可以吗?” 叶云锦一怔,随即用力地点头,“好”,她眼眶微微泛红,轻声说道。 这一夜,苏雪至和叶云锦同床共枕。她们都是不擅感情表达的人,话也不多,叶云锦只搂着女儿,就好像她还是个孩子。苏雪至更是生平第一次有了一种母亲在旁的安心之感。她静静地依在叶云锦的身边,闭上眼睛,沉沉地入了梦。 第二天,贺汉渚带着一支队伍前来迎亲,接她去往省城。排场之盛大,场面之隆重,自不必赘叙。当天晚上,他们停留在叙府过夜,全城为之轰动,烟花绚烂,倒映江面,水影融融,花月似梦。 江湾的大码头畔,水面漆黑一片。今晚半个城的人都跑去看热闹了,便显得这里异常安静,甚至透着几分寂寥。 一人立在江边,灰衣布鞋。他双手负于身后微微仰头,眺望着远处那不断冲上夜空的满天烟花,看得仿佛入了神。 王泥鳅带着一群人,肃立在那人身后。片刻后,见他回头朝着自己招手,急忙快步走了过去。 郑龙王的眼底映着对面夜空之上的点点绚丽烟火,脸上含着淡淡笑意,道:“我该走了。后会有期。” 王泥鳅心中满是不舍,还是没有彻底死心,又劝:“大当家,我真的当不起这样的重任……” 郑龙王摆了摆手:“我身体大不如前,早有托付你的想法。你不必自谦,我对你很是放心。你更不必过虑,往后真若有事不决,找烟桥商议就是。” 他面容带笑,笑容之中,却透着威严。 王泥鳅一顿,颔首:“往后我必带着兄弟们誓死效命贺司令,大当家你放心。但我还是不明白,斗胆问一句……” “大当家,你金盆洗手便罢,为什么一定要走?” 郑龙王面上依旧带着微笑,平静地道:“老三,我这一生,杀人无数,我已厌倦,也乏了。我早有心愿,想着将来倘若我侥幸能留残命,我便回往芦山,回到夹门关。我的父亲,还有许多当年死去的叔伯弟兄,他们全都长眠在了彼地。我愿回去,做个守陵之人。” 王泥鳅一愣,随即下意识地回头,飞快地望了一眼那座县城的方向,欲言又止。 郑龙王面上笑意渐渐消失。他转头,凝视那方向片刻,又望了眼前方的满天烟花,那张被岁月之刀雕满坚硬的脸,也变得柔和了起来。 “老三,现在这样,已经是最好。” “上天待我不薄了。”他低低地道,仿佛说给王泥鳅听,又仿佛在和自己说话。接着,他又望向王泥鳅,语气一转,笑道:“倒是你,还有大把年华,往后若有好女人遇上了,记得收收心,好生待人,别再混下去了。” 王泥鳅没料到郑龙王竟连这也知道,汗颜不已,面红耳赤,忙称是。 郑龙王含笑点了点头,最后深深望了一眼那个女人所在的方向,不再停留,掉头,迈步踏上了一条停泊在江边的小船。 船头的暗黑之处,一个光头大汉直起身,冲着岸上的王泥鳅等人拱了拱手,随即驾船离岸。 王泥鳅领着身后之人,于江边跪拜恭送。郑龙王立在船头,笑了笑,拂手示意归去。 月影照江,在远处那隐隐传来的满城礼花声中,小舟随波,渐渐远去。 正文 第 196 章 苏叶两家在当地根深叶茂,亲友众多,婚礼当日座无虚席,贺汉渚那边也是高朋满座,冯国邦马官生等人悉数赶到。贺家老宅的大门外,只见车马如流宾客不绝。暮色降临,灯火愈显辉煌。一个白发苍苍的耄耋老翁也颤巍巍地出了门,拄杖坐在路口摆着的一张条凳上,一边瞧着热闹,一边用掉了牙漏着口风的嘴和围拢在近旁的人眉飞色舞地讲着当年贺家老太爷还在时的掌故。 “……那会儿过年,我听说老太爷回来了,在家。我儿子做买卖遇到个坎,折了老本,孙儿又生了病,年关实在难过,我就倚老卖老,仗着是老街坊,想上门去求他老人家周济一二。那天我厚着脸皮去了,门房听我说了难处,也没赶我走,就说老太爷在见客,叫我进去等等,他找人告诉管事一声。我就进去了。你们是没见识过贺家当年的气派,大门进去,就是一扇影壁,高过人顶,上面雕满松鹤。那天贺家人多,来来往往的,都是头有顶戴的贵人,规矩更是讲究,如今这年头,和以前根本没法比!贺家管事和下面的人穿戴得整整齐齐,走路都不带脚步声的。我怕冲撞了人,低头只管走路,没留意前头门槛高,脚下打了个磕绊——我那会儿腿脚也不利索了,这要是跌了,保不齐就要闪断老腰。眼看就要站不住了,忽然一旁有人伸过来手,一把搀住了我!我定下神,扭头一看,我这是什么福气!竟是孙少爷路过,恰好看见,后头上来出手救了我一把!当年的老街坊都知道,贺家孙少爷从小金贵,平日难得能见到他的面,我也几年没见着了,就那么打了个照面。你们猜,那会儿孙少爷他什么样?” 老翁望向不远之外那两扇油漆一新大敞迎客的门,顿了一下,故意卖了个关子。 边上人听得正津津有味,不停催促。 老翁回忆了下,这才继续道:“他那会儿也就十岁刚出头吧,安安静静的,一身富贵打扮,后头跟着倆丫头,一个拿了只暖手炉,一个抱着几本书。别看他年纪小,说话却是一板一眼,极有章法。他扶着我,态度和气,问我是做什么的,听我说是来求老太爷周济等见面的,非但没有瞧不起我,还责备前头带路的小子,说我年纪大,不留意照顾我。我哪敢呀,忙告罪。他问了几句我的事,想了下,叫我不用等了,直接让人领着我,用他的名义去账房支了一笔钱,然后让人送我出门。这还没完,当天晚上,他还让给他看病的一个名医过来,也替我孙儿看了病。亏得遇上了孙少爷,那年我家才算是渡过了难关。” 老翁谈起十几年前的旧事,神色里依然满是感激。众人也随之感叹,七嘴八舌开始议论。有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贺家敦善,老太爷就是有名的乐施好善。也有说三岁看老,自己当年早就料到,贺家后人非池中之物,将来总有一天会翻身的。 老翁不住点头,又道:“后来没两年,贺家出了事,来了大批如狼似虎的官兵,把宅子围住,还把人给带走了。我到处打听消息,终于听人说,贺家孙少爷提早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好在是没遭殃。后来每年过年,不拘多少,我都要叫我儿子去庙里捐香油,就是盼着菩萨保佑,有朝一日孙少爷能回来——” 他语气一转,用拐杖头指着前方,眉飞色舞:“你们瞧,老天爷这是开了眼了,这不,孙少爷不但风风光光地回了,做了大官,今天还娶了亲!” “听您这意思,孙少爷能有今天,是全靠了您每年诚心捐的那么一点香油了?“一旁有爱损人的便开玩笑,顶了一句。周围哄堂大笑。 老翁脸涨得通红,拐杖顿地:“胡说!我何曾有这个意思?自然是贺家先祖保佑,贺家后人出息——” 正欢声笑语,忽然一队人马从街口转了过来。只见领头之人坐在一匹高头大马之上,蓄着两撇精神的八字须,肩上罩着军呢披风,形貌颇有威势——看着,似是刚从外地赶到。只见那人到了贺家大门之外,下马,迎宾奔出,说了几句,那人迈步走了进去。 贺家大宅的正堂修葺一新,张灯结彩,摆着喜宴。贺汉渚一身崭新的军装礼服,又人逢喜事,显得愈发剑眉星目,英气逼人。他被冯国邦等人拉住,众人起哄,要他喝酒,正热闹着,忽然堂外传来一道声音:“烟桥!咱们往日也是称兄道弟,今日你逢大喜,却不通知我一声,你这是瞧不起人了?” 这声音如雷喝一般,登时将满堂的欢声笑语给压了下去。 众人全都停了下来,只见堂外大步走进来一个人,站定后,微微侧目,望向贺汉渚,一脸的不快。有点善者不来的味道。 在座中的不少人都是地方的头面人物,对这位不速之客,自然不会陌生。不是别人,正是王孝坤的得力干将章益玖。 对于王和贺汉渚的关系,他们虽不明就里,但多多少少有点知情,今非昔比,颇是微妙。见章益玖赶在这个时间到了,无不意外。 至于那些不认识章益玖的普通人,不知此人到底何方来客,心里更是猜疑。 堂中霎时鸦雀无声。 贺汉渚循声转头望去,看见来人,起先微微一怔,很快,他的脸上露出笑意,分开众人,大步流星地走过去迎接,笑道:“不知章次长大驾光临,蓬荜生辉,没能远迎,还望恕罪。并非我怠慢,而是身处偏地,远离京师,你是大贵人,不敢打扰到你。” 章益玖转嗔为喜,哈哈大笑,走了过来,张臂和贺汉渚亲热地抱了抱,这才放开了他,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你越发精神了!果然是要做新郎官的人,就是不一样!恭喜恭喜,实在叫我羡慕不已!” 寒暄完毕,章益玖又道:“实不相瞒,我这趟赶来,除了向老弟你恭贺道喜,另外,也是带着一桩特殊的任务。” 叶汝川今晚高坐首席,刚才和特意赶回来参加喜宴的老友庄阗申在说话。他不认得章益玖,起先以为是哪里冒出来的要搅扰喜事的贺汉渚的仇家,正有些紧张,忽见情势大变,原来误会一场,又听庄阗申介绍了下章益玖,说他和贺汉渚以前就是朋友,彻底松了口气,便走了过来,劝客入座。 章益玖听到他是叶家的舅父,毕恭毕敬地问好。 叶汝川红光满面,热情招呼:“事情不急,难得你远道而来,又是烟桥老友,赶紧先坐。”说着让人安排坐席。 章益玖笑道:“舅舅,别的事可以暂缓,但这事却不能。我带来了大总统的贺礼。” 他从一个随从那里取来一只信封,双手递给贺汉渚:“烟桥,这是大总统命我颁发给你的委任状。” 他话音落下,刚才起了笑声的喜堂里再次安静了下去,众人屏声敛气,全都看着贺汉渚。 贺汉渚看着章益玖递来的那只信封。他立了片刻,终于,慢慢抬手,接了过来。 “多谢大总统的委任。汉渚必竭尽全力,为国为民,竭尽所能,不负重托。” “另外,王总长也特意托我传话,恭贺和你苏小姐新婚,祝你们白头偕老,子孙满堂!“章益玖环顾一圈宾客,又笑着说道。 贺汉渚目光微动,脸上露出一缕微笑:“也劳烦章兄,回去了,代我和内子向王总长道声谢。” 章益玖连声应好,随即打着哈哈转向叶汝川:“舅舅,刚不是说请我喝酒吗?酒呢?我好不容易赶到,总算不辱使命,没有错过,今晚定要一醉方休!” 叶汝川明白了,这是贺汉渚的地位得到了京师的认可,所以派了这个章益玖下来颁发委任状。 虽说有无,并不影响贺汉渚的实际地位,但有了这道委任书,名正言顺,锦上添花,自然更好。 没有想到,今日双喜临门。 叶汝川喜笑颜开,当即拉着章益玖入了座。其余宾客也纷纷上来,争相向贺汉渚道喜。 房间里,苏雪至在等着贺汉渚。为打发时间,她拿了自己正在写的论文稿纸,坐到铺着红被的床边,低头,边看边修,正入神,忽然听到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知是贺汉渚来了,回过神,正要收拾资料,瞥见门口人影一晃,已经来不及收了,顺手就把论文藏在了枕头下。 “你回了?”她作势起身,要去迎他。 他视若无睹,径直过来,看了她一眼,随即俯身,伸出手,朝着枕头伸了过去。 苏雪至一急,扑了上去,死死地压住枕头,不让他看。 贺汉渚低低地笑出了声,从后一抱,将她抱住,顺势再将她压倒在床上。 “不许动。让我瞧瞧,你背着我,偷偷摸摸在干什么……” 他的唇贴过来耳语,又仗着身体的优势压制着她,随即伸出一臂,不顾她的反对,从枕头下摸出了她刚藏起来的稿纸。 他看了一眼,带着她翻了个身,让她趴在自己的胸膛上,随即不满地抖了几下稿纸,挑眉:“好啊,苏小姐!你不陪我看新房就算了,我自己看。你在我去迎亲的三天前才回的家,我也算了,不和你计较。但今晚新婚之夜,你竟还抱着这个不放?” “还我!” 苏雪至要从他怀里起来夺稿纸,他不给,那手虚晃了一下,避开她的手,另臂一压,又将她按回在了自己的胸膛上。 “说,你将我置于何地?”他的语气充满了威胁的味道。 苏雪至有点心虚。 自然了,她要是不心虚,刚才也不会下意识地做出藏稿纸的举动,急忙解释:“你对你全然信任,再说了,只要是你的家,就算跟着你住草屋,我也没有半点意见。还有,虽然我是在你迎亲前的第三天才回的家,但我耽误你迎亲了吗?” 贺汉渚一时语塞。 他慢慢地放下了手臂,松开了手中的一叠稿纸,任它们如蝴蝶一般散落在了床前的地上。 “哎,贺汉渚,你敢!我的论文,我的论文啊……” 苏雪至急了,推开他,下床去捡。他却笑个不停,拖住她,就是不放。 “你故意的!” 苏雪至真的有点生气了。 他笑得更开心了,点头:“对,我就是故意的。” “我的夫人,你听好了,我不管你的工作有多重要,反正今晚,我要你补偿我……” 他凝视着她,振臂一扯,帐子应声而落。 下半夜,苏雪至闭目,静静地卧在身边男人的怀中。 “你还不累?不睡觉?在想什么?” 他低下头,爱怜地亲吻了下她的额头,柔声问道。 苏雪至闭目,回想着几天前的那个晚上,在府城,她和贺汉渚到的时候,舟已去了,惟有满江长波,依然如旧。 “我想龙王了。”她低低地道。 “龙王他是为了我们才走的……“ “还有我的母亲,我不信她是那种为了世人的眼光和评价而活的人。他们经历了那么多,本是可以相伴终老的……” 贺汉渚沉默了下去。 苏雪至很快自己收拾心情,转而宽慰起他:“怪我,害你心情也不好了。我其实也不难过,只是忽然有些感慨。从今往后,我们要好好的,比以前更好,我们永远在一起,不负他们的所愿。” “你说,好不好?” 贺汉渚将她慢慢地抱紧。 “好。” 他用短促而有力的一个字,沉声应道。 正文 第 197 章 这是一个寻常的傍晚,贺汉渚提早从公务里抽身,揣着白天刚收到的一封电报,来到了卫生局的所在。 这里距他办公的督府不远,只隔一条街,部门的设立,是新府改善民生的举措之一,苏雪至在其中,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只是她现在的主要精力还在药厂,所以没有接受推举在其中任职,而是担任了一个顾问的职位。每年入夏,是各种传染病肆虐的时候,今天卫生局安排防疫事务,十分重要,她也来了,早上就是他送她来的。只不过,为了避免引人注目,应她的要求,他没有送她到大门口。 现在他来接她,也是一样。他没亲自进去,停在街口,让卫兵替他去了。等了一会儿,卫兵匆匆地回来,说,里头的人讲,今天工作进行顺利,夫人下午就提早走了。 “知不知道去了哪里?” “夫人没说。” 贺汉渚略觉失落,不过,很快就驱散了这种感觉。 早上分开前,她说今天这里应该会很忙,可能要待一整天,让他不必管她,什么时候忙完,她自己什么时候回。 她已成了他的太太,别人口中的夫人。不过,和从前相比,她的日常并没有因为身份或者称呼的改变而发生太大的变化。除了少数需要夫妇一道出席的公开场合以及她全力推进的废除缠足、普及各种流行病预防知识等举措外,和以前一样,能吸引她的注意力并令她将时间和精力完全投进去的,依然是她这几年来一直在做的青霉素。 实话说,贺汉渚有时有点嫉妒能和她一道共事的人。 上月,早在去年有迁址打算的时候便从国外订购了的两台两千千瓦发电机组在经过漫长的辗转运输之后,终于运送抵达了。这些天,药厂那边非常忙。 这边既然提早结束工作,以她的勤勉…… 贺汉渚摸了摸兜里的纸,沉吟了下,改道而去。 药厂位于远郊。他到了后,发现依然失算。余博士说她今天没有来过。 贺汉渚只好再次折返。 折腾了一圈,等他回城,再回到家中,天色已经黑透了。 他觉得自己今天应该替她高兴的,但实话说,他的情绪有些低落。唯一的安慰,就是到家的时候,门房告诉他,她在家了。 “夫人今天回得可早了!” 大约是少见的缘故,门房还特意提了一句。 贺汉渚精神一振,走了进去,在门厅处遇到红莲。 他们婚后,红莲要求过来照顾她,她推辞不了。 红莲来迎他,见他眼睛望向后头,笑眯眯地说,她今天回得早,在等着他回来吃饭。 结婚也有半年了,但因两人都忙,能在一起坐下好好吃顿晚餐的机会,其实寥寥可数。 贺汉渚心情又好了些,连日来笼罩在他心底的阴霾也暂时消散了。他快步来到了起居之所。 门虚掩着,他推开。 桌上摆着用精美瓷盘盛着的菜肴,对面插在花瓶里的鲜花显然是刚精心修剪过,房间角落的唱机里放着乐曲,房间里的灯光,温暖而明亮。 他感到意外,一怔,随即环顾一周,却不见她人,正要叫她,忽然,直觉告诉他,身后的门边藏了个人。 他心念微微一动,却停在原地不动。果然,身后传来一声轻笑,接着,有人从后出来,跳着,一下抱住了他的后背。 贺汉渚的鼻息里扑入了一股幽幽的香气。他扭过头。 她应该是刚沐浴出来的,但却打扮整齐,穿着长裙,略施脂粉,笑得十分开心。而平日,如果不是有必要,她是极少作这样的漂亮装扮的,嫌浪费时间,还影响工作。 他望着她,眼睛一眨不眨。 “惊喜吗?“ 她松开了搂着他的胳膊,在他面前站定,笑盈盈地问。 他点头。 她抱怨:“没劲。你装的!” 贺汉渚低声笑了起来,顺势将她搂入怀中。他用自己的下巴蹭了蹭她香喷喷的蓬松而柔软的头发,深深地嗅了一口散自她发间的香味,随即转头,又看了眼身后的布置,迟疑了下,忍不住问:“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 他刚才在心里已经飞快地想了一遍。不是他的生日,也不是她的。好像什么日子都不是。 “不是特殊日子就不行吗?” 贺汉渚一顿。 老实说,他知道她最近药厂的工作进行到了关键的时候,按理说,她是绝不会浪费时间的。但今天她竟早早回了,等他一起吃晚饭,他颇有点受宠若惊般的不适应感。 他很快反应了过来,正想说点什么,以补救被自己破坏了的好气氛,她已笑盈盈地接道:“你非要理由的话,理由也多的是。” “今天我们相遇两年九个月零一天,总计一千零一天的纪念日,是不是独一无二,值得庆祝?“ “今天也是我们成婚六个月差十五天,总计一百六十五天纪念日,是不是独一无二,值得庆祝?” “或者,我告诉你,药厂攻克了技术和设备的难关,成功地批量生产出了第一批药剂,用在医院的绝症病人身上,取得了很好的疗效,并且,没有明显不良副作用的报告。这是不是值得庆祝?” 她说一句,贺汉渚就笑着点一下头。 她起先边说边笑,但渐渐地,停了下来。 “怎么了?”贺汉渚略微不解,忽然若有所悟,拍了下自己的额。 “怪我,搅了夫人的好心情。”他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正要道歉,却见她摇了摇头。 “你最近有心事吧,饭应该也没好好吃过。今天我正好有空,就提早回来了——“ “其实什么日子都不是。只是忽然想到我们好久没一起吃晚饭了,我想和你一起吃个晚饭。就这么简单。” 最后,她用轻松的语气笑道。 贺汉渚望着她,沉默了。 他以为她忙得将他丢在了脑后,却没有想到,她的心里一直装着他。就好像他的心里,也无时不刻,总装着她一样。 他感到胸腔里仿佛慢慢地涌出了一股脉脉的细流,如泉涌一般,无声无息地漫过他周身的每一寸所在,带走了他最近这些时日的所有疲倦和忧虑。 “你怎么了?”现在轮到她问他了。 贺汉渚回过神来,摇头,随即指了指自己的腹:“我饿了。” 他说完,脱了外套,解开衬衫领口的扣子,坐了下去,刚拿起筷子,被她阻止了:“说了多少次了,老是不长记性!去洗手!” 他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一笑,放下筷子,转身要走,下一刻她却又追了上来,手灵巧地钻进他的臂弯,人就像只考拉,紧紧地攀住了他的胳膊。 他低头不解地看她。 她冲他甜蜜一笑:“我陪你去。” 苏雪至是真的只想陪他洗手而已。 但是男人好像有所误解。等洗完了手,她要带他出去吃饭了,却发现盥洗室的门被他带上了。 他背靠着门,堵住路,然后抱住她索吻。 “不是说饿吗。”她哭笑不得。 “现在不怎么饿了……先让我亲一下你……”他的嗓音沉而哑,带着浓浓的诱惑之意。 她惦记着外面一桌的菜——过了一会儿,她觉察到了他的最终意图,气喘吁吁地阻止。他却不听了,质问起她对自己的冷落:“我们多久没在一起了,嗯?” 她抱着他的腰,脸靠在他的胸膛里,闭目回想。 好像……上次还是十来天前? “我是为你好。你那么忙,回来很累的,你需要休息。”她为自己的体贴作着辩护。 “胡说!“他冷声反驳。“是你累!每天晚上一上床,你就喊困!昨晚,我跟你说话,还没说几句,你就自己睡着了!” 苏雪至又回想了下。好像……确实是她的问题。 但问题是,她真的累啊,药厂里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掰碎了用,那么累得像狗了,回来就睡,又怎么能怪她呢…… \"明明是你!就是你累!\" 但她才不承认是自己冷落了他,干脆在他怀里耍赖。 “好,好,是我累。现在我不累了……” 贺汉渚看见了盥洗台。 她如果坐上去,他站,高度应当也是很匹配的…… 他忽然生出了想试一试的冲动。于是抱起了她,将她放坐到了台面上。 她没防备,双脚悬空,一只高跟鞋脱落,掉在了地上。 她一愣,随即很快便领悟了。 \"不可以……我们该出去了……要不然红姨会怀疑的……她会怎么想……\" 她的面庞浮上了浅晕,明明自己踢掉了另只碍事的皮鞋,两只胳膊也很快主动地搂上了他的颈,好让他更方便行事,口里却还在坚持,拒绝着他。 他看着她,目光变得暗沉了起来。 “她什么都不会想的……” 他和她耳鬓厮磨着,耐心地哄着她,好让她完全地顺服于自己。 他的气息和来自他手掌的抚触,令她很快便兴奋了起来。周围的这个私密的小空间,更是助长了意乱情迷。感到她放弃了反对,甚至开始主动地胡乱替自己解起了衣物和皮带,贺汉渚更被撩得不能自控了。 他气息渐重,收臂,用力地抱住了她,忽然这时,她的声音又在他的耳边响了起来:“唔……你的兜里是什么?信么……” 她的指尖,无意碰到了他放在兜里的东西。 她依然闭着目,头靠在他的胸膛里,不过是随口问了他一句,他却停了下来。 片刻后,苏雪至等不到他,含含糊糊地问:“怎么了……” 她在他的怀里,半歪着脑袋,眼波含媚,气息紊乱,长长的裙摆也被他撩了上去。人在家中,她没穿袜,白皙的长腿便光溜溜的,毫无遮挡地曲在他的视线里。张扬而勾人。 这样的她,怎不叫人为之热血贲张。贺汉渚却忽然兴致低落了下去。不想破坏这难得的好气氛,听她催促,正要继续,她的敏感却令她觉察到了他此刻那微妙的情绪变化。 她阻止了他。 “你怎么了?” 她仰起脸,困惑地问他,对上他低头看着自己的目光,“有事就说”,她补了一句,缩回了自己原本盘着他的腿,放下裙裾。 他的神色里,露出几分懊恼似的自责,慢慢地吁了口气,一手依旧搂着她,另手从裤兜里摸出了她刚碰到的纸,递了上去。 “今天刚收到的。一个好消息。” 电报是京师那边发来的,请他转告苏雪至,今年将要在瑞士举行的世界医学大会将她列为特邀嘉宾,发函外交部,请她随团前去参会,并做一个交流访问的学术活动,时间大约需要半年。邀请人,就是那位前年来参加过万国医学大会的怀特教授。 和苏雪至认识后,怀特教授并没有忘记她,去年还就某些医学问题和她进行过一次信件的交流往来。今年的世界医学大会,他恰是主席,所以特意邀她前去参会。 “大会的时间是下半年。考虑到路上的时间,如果你去的话,最近一两个月内,就可以做动身的准备了。” 他侧过脸,注视着她,又继续道:“药厂已经进入正轨了,你不必再亲自跟着。还有,我妹妹之前写信回来,说她想我们了,你不也说你很想她吗?” 他含笑说道,语气轻松,目光诚挚而恳切。 苏雪至看了他一眼,低头翻着手里的电文,没发声。 “你想去的话,尽管放心去。不必顾虑我。” 苏雪至再抬头,狐疑地盯着他:“我怎么觉着你想我走?” 他一怔,随即失笑:“怎么可能?”搂着她的手臂紧了紧。 “我就是觉着……”他顿了一下,“这对你来说,是个很好的能充分展示你的能力的机会。不去可惜了。” “相信我,我以你为荣,全力支持你的事业!”他又用强调的语气,信誓旦旦地说道。 她唔了一声,放下手里的纸,翘了翘自己裙下的光脚,随即探身找鞋。 他立刻弯腰,捡起她刚踢掉的鞋,再替她穿了回去。 “饿了,先吃饭吧。” 见他直起身,再次望向自己,她笑说了一句,随即提着长裙,也不用他扶,自己从台面上轻快地跳了下去,丢下他,开门走了出去。 正文 第 198 章 几天之后,贺汉渚在家中接待了一位访客。 苏雪至回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他仍和客人在书房里密谈。她脱着外套,问红莲:“来的是什么人,知道吗?” 红莲接过外套,摇头说不知。 “不过,看样子是远道从外头来的,应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下午姑爷就带着人来了,不让打扰,我做好了吃的东西,也不敢送进去。” 苏雪至看了眼书房的方向,沉吟了下,没过去,继续往里去。 红莲叫住她,说给她炖了补身体的点心,让她去吃,先填填肚子。 “一大早出去,天都黑了你才回,早就饿了吧?女掌柜派我来,就是照顾你的。工厂做事也就罢了,天天早出晚归,我眼睁睁地看着你的脸瘦了一圈,又一圈,都没我的半个巴掌大了——“她用夸张的手法比着苏雪至的脸,“这要让女当家知道了,我怎么向她交待……” 她总觉得苏雪至吃得不够,又怕她嫌自己烦,每次必要扯上叶云锦。苏雪至说下午在药厂吃过一点东西了,现在不饿,等贺汉渚和客人谈完事,再吃晚饭。 她进到卧室,洗了把脸和手,来到工作台前。坐下没一会儿,红莲就端着一碗小点心进来了,非要她吃几口不可。苏雪至没办法,只好放下笔,接过,舀了碗里的糖水,还没吃两口,见她又瞥向自己的肚子,小声问,她这个月的月事来了没,是不是有了。 “有什么?”苏雪至有点心事,神思略恍惚,随口接了一句。 “还有什么?就是有身子了啊!” 苏雪至差点没呛住,咳嗽了起来。红莲忙走过来,替她拍背。 苏雪至止住咳,咽下嘴里的东西。见她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想她从来了后,好像一直盯着自己的肚子,天天忙着给自己和贺汉渚做各种补品,声称要补身体。 苏雪至决定掐灭她这个不切实际的幻想,于是收了心事,放下吃的,站起来走到床前,拉开床头柜的抽屉,翻出里头的私密之物,示意她来看。 “这是……” 红莲之前没见过,不认得。 苏雪至告诉她,这是洋人造的避孕设施。 “红姨,我很忙,所以至少最近几年内,是不可能怀孕的。你以后不要盯这个了!” 红莲大失所望,更是不甘,反驳道:“做事归做事,怎么就不能生娃娃了?又不用你自己养,你生下来就好了,有我们呀!还有贺姑爷呢,哪有不想做父亲的呀,何况贺家就他一个男丁,祖宗们都在等着呢!他是不是心里不乐意,就是拿你没办法?不是我多嘴啊,这么好的姑爷,打着灯笼也难找……” “红姨,你想多了。“ 苏雪至听她越扯越没边,连贺家的祖宗也出来了,赶紧打断她的话。 “他没半点意见!不但没意见,他其实也不想要,是他自己亲口说的。你以后不要老是再盯着我的肚子了!” 红莲啊了一声,愣了一下,反应了过来:“这是什么道理?没理由呀……你和姑爷这么好,不趁年轻赶紧生,多可惜哇……” 苏雪至不堪其扰,打量她圆滚滚的身子,唔了一声:“红姨你老说我瘦,我看是你瘦了才对。这段时间你费心了,不如我让人送你回去,你还是在家好好休息吧。” 红莲急忙改口说自己不管了,端起碗盏,让她再吃。 苏雪至见她终于绝望,想来以后有段时间,可以不用再听她催这个了,也就作罢。这时,女佣匆匆跑了过来。药厂刚打来了一个电话,有急事找她。 电话是小黄打来的,说刚才余博士带着工人在培养室做巡查记录数据的时候,亲自登上□□察看放置在最高层的发酵罐,人忽然发晕,摔了下来,头磕在了发酵罐上,流了血。醒来后,他自己说没事,简直处理了下伤口,就不肯去医院,问她有没有关系。 苏雪至立刻吩咐小黄,强制余博士停止工作,躺下不要走动,说自己立刻过去。挂了电话,她让红莲等贺汉渚事毕出来和他说一声,让他自便,她完事了就回来,随即带着医药箱匆匆出了门,再次往药厂赶去。 药厂和城里有点路,贺汉渚替她准备了一辆汽车,每天由专人负责接送。她赶到的时候,余博士的头上包了块纱布,被小黄盯着,人在房间里,但却没有休息,还坐在桌前,埋头整理着笔记数据。 “夫人,博士他不肯躺下,说这一批发酵正当关键,怕出问题,我也没办法。”小黄无可奈何地解释。 余博士责备他:“不是让你们不要说的吗?又没什么大事,就是老毛病而已,加上这几天没睡好觉,这才晕了下,没站稳,就摔了下来。现在已经好了!” 他催苏雪至回去,“我手头就剩一点今天的事了,很快就好!小苏你本来不用回来的。今天你都忙了整整一天了!” 苏雪至担心有脑震荡,或者更糟糕的,看不见的脑内出血。她替余博士仔细地检查了身体。检查完后,虽然没发现异常,但还是不放心。在她的坚持下,余博士停了工作,躺了下去。 苏雪至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继续留下,一边帮余博士做剩下的事,一边观察等待。到了晚上十点多,两三个钟头后,余博士没有异常,也没有出现头晕或者恶心呕吐的情况,她才放下些心。 按照她所知的历史轨迹,青霉素的工业化生产,最早用的是固体表面培养技术。在这种技术下,想要获得足够量的青霉素,就需要大量的培养基和场地,劳动强度极大,而且,温度也难以控制,发酵过程和质量参差不齐。耗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以及能源,出来的成品,毫升单位的发酵酵价却并不尽如人意,想要临床大面积地使用,极不现实。 现在凭着站在前人肩膀上的高度,药厂直接跳过了这一步,根据现有的实际设备和能获得的物资条件,采用了更先进的液体深层培养法。但即便是这样,在没有具体经验可供借鉴的前提下,过程里,也几乎每天都要遇到各种新的问题,需要不断去校正和克服,尤其是前段时间,在生产第一批青霉素的阶段,不止苏雪至,团队里的骨干,几乎人人都在超负荷地工作。 自己年轻,除了累一点,也没什么,余博士的身体底子却一直不大好,跟随搬迁到了这里后,他也始终在大强度地工作着。只不过之前,半句也没喊累,自己竟就忽略了他的情况。 苏雪至感到内疚,让博士今晚无论如何不要再做事了,好好休息。 “小苏,我以前也和你说过的,蹉跎了大半辈子,我空有报效国家之心,却处处碰壁,无施展技能之地,以为自己成了一块石头,埋在土里,烂了也就烂了,没想到遇到小苏你,我这块石头变成了煤,能有一个发光发热的机会了,我不觉得累。倒是小苏你——“ 余博士看着她,笑了起来。“你和贺司令结婚还没多久,新婚燕尔,天天这样丢下他,见我们的时间比见他还要多。我恐司令心里,是要怪罪我们这些人的。” 屋中其余的人都笑了起来,催她赶紧回去。 苏雪至莞尔。看了看时间,也不早,快要晚上十一点了,见余博士确实应该无大碍了,便不打扰他休息,起了身,让众人也不用送,告辞而去。 她走到药厂的大门前,丁春山手下人出身的一名警卫看见了,远远就朝她敬了个礼,随即立刻跑了过去开门。 汽车也停在一旁。司机已替她打开车门,人也坐在驾驶位上,在等着她了。 苏雪至弯腰坐进车里,这才感到这一天的疲乏都袭了过来。 警卫立得笔直,再次敬礼,目送汽车开出大门。 “贺夫人,请问,您是要回家吗?” 前面忽然传来一道慢吞吞的问话之声。 这熟悉的,温醇的,带了几分磁性般的嗓音…… 苏雪至倏然睁开眼睛,看了过去。 那人还在开着车,并没回头,背影一本正经。 苏雪至惊喜而开心,实在忍不住,伸手轻轻打了一下他的肩:“居然骗我!” 贺汉渚笑了起来。他一边稳稳地继续为她开着车,一边用轻松的口吻说:“礼尚往来。你替我做过司机,我效仿而已。” 苏雪至想了起来。那个晚上,她扮作他的司机,在大总统府的门外接到了他,还请他看了一场电影,打了一场小小的架,最后为了躲避警察,两人还躲藏在了中央公园里…… 现在想起来,旧事依然清晰,便如昨日一般,历历在目。 她也笑了,笑着笑着,又慢慢地停了下来。最后她用双肘撑着身体,人靠过去,趴在前面的椅背上,注视着前面那道专心替自己正开着车的挺拔背影,轻声问道:“今天的访客是谁派来的?要出大事了吧?” 贺汉渚没应,也没回头,他的一手继续握着方向盘,另手朝后探了过来,揉了揉她的脑袋,哄道:“回家慢慢说。你也累了吧,靠回去先休息一下。我车开得慢些。” 苏雪至摇头:“我不累。我告诉你,我已经想好了,我不出去了。” 贺汉渚一顿,车速慢了下来。最后,他完全地停了车,靠在路边,回头说:“多可惜啊,这么难得的大好机会。我重申一遍,我真的完全支持……” 苏雪至打断了他的话。 “没什么可惜的,学术交流将来有的是机会。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外面的形势越来越不好了,对吧?所以现在,我最大的任务,是尽快造出尽可能多的青霉素,以挽救那些将要在捍卫国土的战争中不可避免遭到流血受伤的勇士们的生命!” 她对上贺汉渚投来的眸光,说道。 正文 第 199 章 去年日人针对王孝坤的那次行动遭到意外挫败之后,本已提上日程的战争计划被迫搁置。不过,在其决策层的内部,关于是否应当无条件地尽快发动战争的争论,其实一直都没有停歇。 战争自然力求速战速决。照军方原本制定的计划,一旦王孝坤死了,中国陷入混战,他们借机出兵,三个月内,拿下京师和重点的经济军事战略地区,再成立一个完全由自己掌控的傀儡政府,这样,整个中国就能彻底成为其殖民之地。 现在局面有变,以横川为代表的一派相对保守,对立刻发动战争的观点持谨慎态度,认为时机没到,贸然开战,万一计划受挫,战争拖延,恐怕己方也要付出极大代价。但另一派却无比狂热,叫嚣根本无需任何顾虑,应当马上出兵。他们声称,即便所有的中国人都上了战场,加在一起,也敌不过由他们的军人组成的精英部队。 这种观点极受追捧,不但在军队,就是在民间,也成为了一种主流意愿。岛国上下,全陷入了一种狂热的渴望对外战争的疯狂情绪里。只是在最高层,由于横川一派的反对,这才迟迟没有得以决定。 战争计划在搁置了一年多后,去年,岛国粮食欠收,矛盾变得愈发尖锐,激进派由此彻底占了上风,横川等人迫于情势压力,也不再阻拦。日人便利用此前已占领的半岛殖民地作跳板,制定了先行占领东北,再占领全中国的全面战争计划。 就在上月,日军用保护侨民为借口,炮击边境,开入军队。面对日人的挑衅,地方以大局为重自己不敢自作主张为由,一边消极应对,一边寻求中枢之援。王孝坤紧急召开军事会议,商讨应对。自然有人主张,凝举国之力抵抗自卫,但不少人也声称,以当下之国力,决计无法战胜日人,切勿正面对抗,以免引发全面战争。倘若因此而扩战到全国,后果不堪设想。 据说中枢吵成一团。最后王孝坤指示地方,“以大局为重,尽力周旋,竭力御敌于国门之外“,却没有具体的措施,更不谈实质的支援。 其实这就是变相的放弃抵抗,是计划妥协,用那片国土来换取日人止步,只是没有明确指示而已。地方收到这样的命令,不过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周旋御敌“的结果,就是丢掉大半领地,从而令热河的尚云鹏首当其冲,面临异常严峻的边防压力。尚云鹏激愤不已,不愿放弃抵抗,又担忧仅凭自己的独力,无法撑住压力和局面。 今日的访客,就是他紧急遣来的密使。他请求贺汉渚出面,共商战事,以挽救这个岌岌可危的局面。 苏雪至听他讲完经过,凝视着他,轻声问道:“所以,你是要走了吗?” 贺汉渚沉默了片刻。 “是。事态紧急,我已答应,明天就动身去往京师,无论如何,必须要让王孝坤做实质的抵抗措施。” 他的声音不重,却隐含着一种坚定的意味,见苏雪至没应声,他顿了一下,立刻解释:“雪至你听我说,我之所以这么决定,除了我和尚云鹏有私交之外,更是出于我作为一个中国人的底线。日人入侵之地,不但土地富饶,盛产粮食和木材,煤炭矿石这些战略物资,也是取之不尽。那里不能丢。如果不战便拱手相让,被日人所取,无异于以肉饲狼,让日人获得了一个能够源源不断供养肌体的大本营,将来,必会引发更大的灾难。只要有一线可能,现在就必须要将日人赶出国门,没有任何可退让的余地。” 他说完,见苏雪至依然没开口,恐她在担心,于是又安慰:“我相信国人多热血之辈,何况还有当地十万将士。上命未必就是他们所想。谁会坐看家园被占而无动于衷,只要还有几分血性,就会知道该当如何……” “我明白。” 苏雪至点头,望着他沉静而坚毅的面容。 “你去好了,做你该做的事,我将以你为荣。” 贺汉渚深深地凝望着她,片刻后,忽道:“能陪我再去一个地方吗?” 苏雪至陪着他,来到了贺家祖茔的所在。 这是位于距省城几十里远的一处乡野,贺家的先祖在做官之前,世代耕读于此,近旁村落里的人也大多姓贺,算起来,几乎都是贺汉渚的远房本家之人。在这里,贺家至今还有一座老宅,是早年祭祖时用来暂居的住所。鲁二从京师跟来这里后,自己要求住了过来,看守祖茔。苏雪至曾随贺汉渚来过这里一回。那一次,她替郑龙王为祖父敬了香。 通往祖茔的野径狭窄,汽车无法通行。贺汉渚将车停在路口,随即带着苏雪至,在月光的照明下,两人步行,再次来到了祖父的面前。 鲁二将周围收拾得干干净净,不见半根杂草。苏雪至站在一旁,看着贺汉渚在墓碑前立着,月下身影静默。她没有发声,片刻后,见他转头,朝着自己走了过来。 “走吧,回了。”他微笑道,朝她伸来手。 苏雪至却没有伸手给他,而是自己走到他刚才站的地方,说:“爷爷,我和烟桥下回再一起来看你,我们一言约定,你等着我们!” 她说完,朝墓碑恭敬地躬了个身,这才转过身,将自己的手插进了他的手掌中。 “好了,走吧。” 贺汉渚凝视着面前女孩那张比月光还要皎洁的面庞,没说话,片刻后,慢慢地握住了她的手,带着她,沿着原路而回。 走了一会儿,他忽然停步说:“累了吧?我背你。” 苏雪至摇头:“不累。我自己走,可以的。” 他坚持:“你累了。我来背你。” “真的不用,我不累——”苏雪至笑着摇头,笑到一半,却见他已矮身下去,接着回头,示意她上他的背。 “听话,快上来。“他哄她。 “不累也没关系。我想背你。” 他又解释了一句,语气温柔。 苏雪至看着月光下那转过来的半张含笑的英俊侧颜,脑海里,在这一刻,忽然又闪现出了她第一次和这个男人相遇的情景。 也是这般的深夜,在一条游弋于古老的江上的船中,如宿命一般,她和他相遇。 她的心在这一刻漏跳了一下,想到明天,他就要走了,或许……极有可能,他就将直接去往战场,那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的战场,她再也忍不住了,整个人突如其来,微微战栗。 “好。但我可沉了,你要当心!“ 她笑得却很快活,话音未落,人便攀上了他的后背,两只胳膊也紧紧地环住了他的脖颈。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双手随即托住了她的臀,稳稳地站了起来,背着她,迈步,沿着白色月光下的杳无人影的野径,继续朝前走去。 他没再说话了,她也一样。她的脸贴在他坚实的背脊之上,闭着眼睛,直到他停了下来,回到了停车的地方。 回城的路很远,离天亮,也没几个钟头了。 他为她打开了后座的车门,等她坐进去。月光如霜,她的半边身子还懒洋洋地靠在车门之畔,他便俯身,朝她探臂,想将她扶正,下一刻,一根柔软的小指将他的指勾住了。 他一怔。她轻轻地晃了晃他的手,什么都没说,贺汉渚便身不由己,弯腰跟她钻进了车里。 她将他压靠在座椅的背上,自己爬上他的腿,跨坐着,捧住他的脸,吻他的嘴。 车里黑漆漆的,男人仰着脸,被动地被她压靠在椅背上,动弹不得。他便低声笑,含含糊糊地说,“怎么了,突然这么亲我……” “我就是想亲你,不行吗?”她的话带着几分孩子气般的执拗。 她的唇瓣温暖而柔滑,仿佛一朵含着香气的玫瑰花瓣。 有谁能抵挡这样的吻。 贺汉渚不再说话了,在黑暗中闭目,靠在了椅背上,任她亲着自己。最后他慢慢地伸臂,将她紧紧地抱住,和怀中的人一道,等待着天明。 正文 第 200 章 战争炮火,隆隆不绝。 贺汉渚走后不久,局势开始变化,面对来自内外的施压,中枢终于有所行动,调遣各方出兵北上协同作战。但日人入侵蓄谋已久,为达短期致胜的目的,不但投入巨大军力,当中多为精锐部队,武器配备更是精良。抵抗作战异常艰难。面对惨重伤亡,很快,不少奉命北上的军队为了各自考虑,收缩不前。怀疑论调也再次抬头。不少人宣扬双方实力悬殊,获胜可能微乎其微。注定失败的抵抗,非但不能将日军驱出国境,反而导致战局扩大,甚至拖垮国家,导致彻底的灭国亡种。 就在一片悲观和观望的氛围之中,以贺汉渚为首的西北和西南军的奔赴前线,终于给这场出师便遭不利的卫国之战带来了希望的曙光。他们联合作战,不惧牺牲,经过顽强的狙击,几次击退了来势汹汹的敌军。短短两个月,不但阻挡了日军南下推进的脚步,而且,在不久前刚结束的一场会战中,夺回一个被占的重要据点。那一战,日军投入的两个精锐师损失殆尽,一名素有战名的在军中极有威望的少壮派功勋少将在指挥作战时,被炮火击中。剩余部队被迫回撤,以重整军力,保证补给。 这场胜利给了全国以莫大的鼓舞,社会各界纷纷以各自的方式进行支援。报章报道前线军队的英勇事迹,学生投笔从戎,市民捐金捐物,轰轰烈烈,声势浩大。 日军此战伤亡空前,加上天气炎热,普通的伤口也极有可能恶化,许多伤兵就是因为感染,伤情扩大,一批批地死亡,剩下的也如罹患绝症,除了少部分人能靠自身机体熬过去,剩下的大部分,只能躺在拥挤的伤兵医院里苟延残喘,等着不知何时到来的死亡。 最后那名少将也在劫难逃。虽然医生已经竭尽全力,木村为了救人,甚至冒着炮火亲自赶到了前线医院,但面对病人不退的反复高烧,他同样束手无策,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眼前这位立下过巨大功勋的少将在昏迷中惊厥抽筋,最后痛苦地死去。 武器不对等的前提下,通常而言,战斗越是惨烈,劣势一方的伤亡,势必更加惨重。就在日军用一命换中国人两命的口号来激励士兵巩固胜念的时候,不久之后,情报部门收到消息,中国军队的许多伤兵却能得到有效的救治,不但死亡率远远低于己方,负伤士兵重回战场的比率和速度也将己方远远地抛在了身后。他们当中的许多人甚至在几天后,伤情就得到了控制,完全有能力重回战场。这个发现,令日方的相关人员极其震惊,起初,某些自负之人甚至不肯相信,认为绝对是情报有误。 他们还不知道,这就是注定要在人类医学发展史上画下浓重一笔的跨时代药物青霉素所发挥的神奇作用。 在后方,一箱箱的药在保护之下被源源不断地送了出去。尽管已尽力扩大产能,但相比前线的需要,还是远远不够。为了能救治更多的伤员,苏雪至和她的同伴以及工人们不分昼夜地工作了半年,战局终于发生了大转变。 日方推进受阻,战初侵占的领土被一寸寸地夺回,原本画给岛国人的短期内占领殖民的美景眼见实现无望了,加上人员伤亡之大,经济负担之重,远超预期,短短半年,物价飞涨,岛内不满情绪浓重,批评之声不绝于耳。 这种情况之下,即便原本并不赞同开战的横川也改了态度。他明白,骑虎难下。这场战争,动员之大,耗费之巨,可谓是举全国之力,现在已不能轻言后退。现在能做的,就是竭尽全力出谋划策,以扭转局面。 他以最高顾问的身份,建议军方宁可暂时放弃已经占领的地方,也要收缩战线,集中兵力,先全力打掉贺汉渚。 “他是最具实力、也最有威望的主战派将领之一,说是他导致了中国军队的全面联合对抗,也不为过。要知道,现在那些和我们作战的很多军队的最高指挥人,他们之间是相互防备的。即便是他们的首脑人、实际掌控着中国的王孝坤,以我对此人的研究,我很确定,他也远不如他所表现出来的那么坚决。但贺汉渚不一样,他是我们极其危险的敌人。如同一群豺狼,围着一头猛虎,他们不敢直面,但当其中的一匹头狼咬了老虎一口,剩下的为了争食,也会跟着上来。现在我们面临的,就是这样的局面。” “但是,同样的道理,如果这匹敢于上前的头狼被老虎反噬,那么剩下的因为猜忌或者别的各种原因,轻易谁也不会再出头领战,以免自己步其后尘。在中国人的哲学里,这叫做枪打出头鸟,明哲保身。没了那匹冲在先的头狼,剩下的这一群狼,即便再多,又有什么可畏惧的?” “将贺汉渚的主力消灭掉。只要他没了,局面就有好转的可能。但是,如果你们再一次地失败,那么趁着现在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哪怕付出极大代价,也必须考虑回撤,为日后长远再做准备。” 这是横川的原话。 军方采纳了他的意见,表面撤退,暗中却迅速地集合军力,拟对以贺汉渚的主力发动一场规模空前的围攻战,以达到毁灭性打击的战略目标。 日军的战力不可小觑。据说有些特殊部队,为了让士兵在战中冲锋,军方的医学实验室利用早期研究麻黄|素得到的副产品,造了一种能够令人致幻的兴奋药剂,称之为神药,战前让士兵服用。 贺汉渚是见识过对手战斗力的,往往为了争夺一个据点,可以反复拉锯,悍不畏死。现在战局还没到不可挽救的地步,根据其余各军战报,对方却接连撤防,十分可疑,早就有所准备。血战持续了两个多月,在尚云鹏等部的支援下,最后终于取得胜利。 反击战的胜利,不但令日军的翻盘计划破产,也直接导致了军方高层主战派的垮台,以横川为首的发声终于再次占了上风。日军被迫开始有计划地撤军,并与王孝坤接触,传达求和意图。 消息通过电台广播和报纸传开,举国欢庆,就连日子照常在过的省府民众也十分兴奋,谈及贺汉渚和他带出去的子弟兵们,无人不为之骄傲。许多人甚至在街上敲锣打鼓,涌到贺家和苏家开在省城的药店外放鞭炮,如过年一样热闹。 这一天,苏雪至原本和平常一样,在药厂忙碌。 这个消息,她早几天前就已经提前收到了。但是今天,当她看到工人们自发地聚在一起,听着小黄给他们念报纸上的消息,人人心高彩烈,欢声笑语之声传入耳中,她还是停下了手中的事,远远望着,眼眶不禁微微发热。 这时药厂的人过来,说王泥鳅到了。 这半年来,青霉素的运送就是由他和陈英联合负责的,走的是一条秘密路径,力求快速之外,更要保证安全。 青霉素的量产,除了电力需要保证之外,原料和试剂也是关键。现有条件下的最富效率的培养基,是玉米浆。这种东西,在工业相对发达的欧美,是淀粉业和葡萄糖业的副产品,价廉易得,但在工业落后的国内,却没这样的条件。这半年多来,是在傅明城的帮助下,从相对更近的南洋,运来了他能搞到手的尽量多的所需原料。 今天有批刚赶制出来的成品药,五千瓶。这是最后一批原料能生产的极限了。库存已消耗完,而下一批原料什么时候能到,谁也没有数。 为了打破限制,苏雪至已经和余博士等人在研究是否能用别的容易得到的原料来取代玉米浆,譬如棉籽饼,即榨出棉花籽油后的剩余残渣。这种原料,只能被农民用来肥田,不但价廉,也容易弄到手。试验正在进行当中,但还远没到能正式投入生产的阶段。 现在,这最后一批弥足珍贵的救命药,都已打包完毕,就在仓库之中,今天约好让王泥鳅来取。 苏雪至匆匆赶了过去。王泥鳅正等在那里,见她来了,快步上前,朝她躬身问好,和平常一样,恭恭敬敬地叫她夫人。 苏雪至多次让他不必和自己如此拘束,但他不听,苏雪至没办法,也就由他了。 五千瓶药体积不大,里外层层打包,几口大箱就能装下。王泥鳅带着人,很快接收完毕,随即告诉苏雪至,这一趟要是路上不出问题,照之前的速度,大约半个月内就能送到前线。但他会尽量加快速度。 苏雪至笑道:“有劳了。”王泥鳅忙说不敢。 正面的大战虽然结束了,但前线的医院,必还急需药品。接收完,苏雪至见他却没立刻上路,而是看着自己,欲言又止,便问他有什么事。 王泥鳅迟疑了下,终于告诉她,他也是前几天,听陈英提了一句,说贺司令受了点伤。 苏雪至的心仿佛被什么揪了一下,猛地看向他。 王泥鳅忙道:“夫人你不必担心。只是小伤,问题应该不大。” 接着,他告诉苏雪至,贺汉渚在不久前刚结束的最后一战中,腿部被爆炸后飞来的一块炮弹碎片插中,伤了皮肉。 前线的青霉素使用一直都十分紧张。在此之前,本常有几十支留存,目的是供师以上的高级军官使用,以防万一。剩下的士兵,为节省药物,如果不是伤重者,就用沾过青霉素的绷带包扎伤口,往往也能见效。但这事被贺汉渚知道后,下令不准截留,将药全部留给最需要的伤员。军医处只能照办。当时只剩最后几支,战地医生替他处置完伤后,拿出要给他用时,恰送来一个腹部重伤流肠的士兵,还只是个少年,不过十六七岁,贺汉渚便拒绝了,让全部用在那个小兵的身上。 他本只是皮肉轻伤,也无大碍,但接着,因为一场暴雨,在回撤途中,人被阻在一处山坳里,又遭遇了大股对他恨之入骨的断后日军,获悉他就在当地,不顾一切召集残部,发动疯狂反扑。可能是连日行军,加上雨水浸泡,据说,他受伤的腿脚有些发肿,伤口一时难以愈合,而针对这种情况的有效药物青霉素却已没了。 陈英每次都会亲自过问药物运送的最后一程,从医生那里获悉消息,就发电报给王泥鳅,催促他这一趟务必加紧速度,不能耽搁。 “我想着,这事还是要告诉夫人您一声。”王泥鳅看着苏雪至小声说道,很快又向她保证:“您不用担心,贺司令肯定没事。我们水会的人也用人头担保,尽快将药送到!” 王泥鳅离去之后,余博士带着红莲来了。红莲是来接苏雪至回去的。这段时间,她吃睡都在药厂,红莲没办法,只能经常自己过来,给她送些吃食。一来二去,和余博士渐渐也有些熟了起来。 红莲见苏雪至独自站着,眼睛一亮,急忙撇下余博士,迈着小脚飞快地跑了上来,让她跟自己回去。 余博士也上来劝道:“小苏,我们的最后一批药顺利赶了出来,刚在发愁后续怎么办,就传来了这样天大的好消息,真是个大喜讯。现在原料短缺,新的又在试验当中,也不可能一蹴而就,急也没用,你好久没回了,还是和这位红太太回去,先好好休息。养好精神,才能继续工作。这也是小苏你经常对我说的。” “是啊是啊,余先生你说得太对了,不愧是有学问的人。我来的时候,顺便也给你带了点吃的,是我自己做的,不好吃,别嫌弃。” 余博士忙说不敢,又连连道谢。红莲就眼巴巴看着苏雪至。 晚上,苏雪至被红莲接回家中。她洗过澡,换了身舒适的家常衣裳,上了床,却睡不着觉,辗转良久。 她仿佛回到了那一夜,他们分开前的时刻。 他说,等驱走日寇,他回来,到时候,再和她一起来看祖父。 “这里路远,不过你不用担心。你要是走累了,我就再背你,背到将来我老了,背不动你为止。” 那个男人含着笑,在她的耳边,低声如是说道。 苏雪至猛地从睡梦中惊醒,坐了起来,感到自己的心脏在扑通扑通地跳。 她环视一圈四周,认出这里是自己和贺汉渚的房间。 她闭目,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随即睁眼,一把掀开被子,人就从床上跳了下去。 正文 第 201 章 苏雪至决定同去。 这个念头来得十分突然。大约是那梦境太过真实了,真实得令她心生不安。也或者,是王泥鳅转述的话引发了她源于职业习惯的顾虑。又或者,其实只是她想念他,这恰好给了她一个可以同行的理由罢了。 谁知道呢。 她上了那艘货船。每天,在这条横贯中国东西的大江之上,都来回穿梭着无数条这样的船,运载布匹、粮食、药材、沙铁……各种各样的货。用这条运茶叶的不起眼的船送东西,最是便利不过。 起先一段行程顺利无事。这是理所当然的。这段水路本就为水会所掌,能出什么意外。唯一需要重视的,是正赶上丰水季,上游雨水充沛,不少险段江水湍急,船行在其上,稍不慎便有倾覆危险。不过这也不是大问题。船夫无一不是精选出来的水会老手,在沿途的至险江段,两岸也早有纤夫等待助力。就这样,顺风顺水,舟过万重之山,渐渐靠近两省的交界之地。 傍晚,船停靠在沿江的一处联络点过夜。再两日,货便上岸,改走陆路,交给陈英的人运送北上。 苏雪至落脚在江边的一处简易屋中。天黑后,她正要休息,王泥鳅匆匆找了过来,告诉她说,陈英的一名亲信刚刚赶到这里,传达了一则他从傅明城那里得知的消息。 木村一直关注着去年开始的那个医学研究项目,但实验室投入大量人力和成本所得的研究成果,却远不如他的预期。也不是没有半点进展,他们在所得的数据基础上,确实也做出了成果,得到一种新的药物,其功效类似阿司匹林,就效果而言,更加卓著,但这完全不是木村想要的结果。他渴望的,不是阿斯匹灵的升级,而是能够杀死引发败血症心肌炎等等绝症的病毒的药物。开战后,己方和中方伤兵医院两者情况的对比,也令木村愈发肯定,绝不可能是中国伤兵的体质或者运气更好。造成这种巨大差异的原因,必定是出于某种之前从未有过的药物,而这种药物,很显然,苏雪至那边已完全掌握并投入了生产,为此,他焦心如焚。在和同样是医学博士出身的横川探讨过后,他认为,或者是傅明城当初给他的资料本身存在问题,或者,是在实验室的研究过程当中,出现了某些偏差,从而导致了现在的这个结果。 就在不久之前,他和横川亲自去视察一所设在中国的秘密实验室,督促该项目的进一步研究,不料出了意外。现场的一个研究员由于过于紧张,不慎打破一只培养病菌的试管,玻璃碎片恰划破了横川的皮肤。尽管当场已经做了全部能做的处置,但横川还是受到试管里培养着的葡萄球菌的感染,回去后,身体便出现了症状,情况有些不妙。 “夫人!”那人走了过来,朝苏雪至行礼。 他做行脚商人的打扮,面带尘色,显然路上赶得很急。苏雪至立刻将他和王泥鳅让了进来,问道:“傅先生还有说什么吗?” 对方颔首说,木村现在应该已经掌握了这条运送药品的路线,水路他无法插足,但极有可能在后半程下手,不计一切代价,要夺走这批救命药。陈英紧急改换备用路线。原本和王泥鳅约好的交接点作废,派他来传消息,让他们推迟上岸,过江口,有个联络点,他在那里接应他们。 苏雪至知道谈话中提及的江口,距离这里大约还有四五天的水路。 王泥鳅沉吟了下,让苏雪至不必担心行程拖延:“我们加速,三天内一定能够赶到!” 第二天,天光微亮,船就出发,水手齐心协力,在水上行船如飞,经过原本约好的上岸点,不作停留,继续前行。果然如王泥鳅所言,在第三天的傍晚,船靠近了江口。 那里是几条支流的交汇之处,江面宽阔,枯水季,宽也达十余丈,现在江水更是暴涨,江面比平常宽了一倍还不止,加上两岸险峰,江心处浪涛汹涌,上游又随了雨水冲下大量的泥沙,江水混浊,远远望去,声势惊人。 离天黑还有一两个时辰,过江口不远,沿岸就有一个老镇,历来就是船家停泊过夜补充给养的地方。但此刻却一反常态,前方的许多船只停了下来,首尾相衔泊在两岸的水缓之处,已是堵塞之势。 王泥鳅命水手停船,派了个人过去打听。很快,手下人带着几个船老大沿着江岸奔了回来,报告说,前方江口的江心之上,来了一条炮艇,封锁住了江口。 “炮艇是昨天开过来的,据说是上头的命令,不许任何船只过去。” 这几个船老大都是长年在江上讨生活的人,自然认得王泥鳅,见到他,如见救星,纷纷上来诉苦。 昨天炮艇刚到的时候,有条船因为急着行路,怕日期耽误,试着要过,没想到炮艇竟悍然向着民船开炮,当场就把船给炸翻了,船上的几个人也被炸死,尸体都不知道冲到了哪里去。 “我们在这里已经被堵了一天一夜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放行。这叫什么世道!说封就封,还下这样的狠手!三当家,你想想办法!我们的船耽搁不起啊!晚一天,就要赔一天的钱!” 几人愁眉苦脸,向王泥鳅诉苦恳求。 王泥鳅眉头紧皱,站在岸边乱石之上,眺望了一眼前方远处那条隐隐可见的正游弋在宽阔江面上的炮艇的影,随即上船,将情况告知苏雪至。 “这里已经出省,不过,老九的人有在这一带活动,我这就联络,查下是怎么回事。” 天擦黑的时候,消息就传了回来。 炮艇隶属于地方军政府,是以前旧水军的内河艇,前两年加以改造,装了两门大炮,目的是为了控制水道。但就在昨天,炮艇被一群来历不明的人劫持,现在艇上还有一个地位不低的当地官员,“怕伤了那个官,不敢靠近,也没办法对付,就这么任由炮艇在这里封江。” 气氛一下凝重了起来。苏雪至望向王泥鳅:“有没有可能,劫持炮艇的,就是日本人?” 王泥鳅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他们应该是想逼我们上岸,利于他们动手。货物紧急,陈英还在后头等着,这里不能耽搁太久,我和弟兄们已经商量过了,用龙王炮炸了它。” 这是现在唯一的法子。否则,就只能带着货上岸,到时候,还不知道会有怎样的周折和危险。 龙王炮是一种传统的□□,但炮艇不同于木船,船体是厚实的钢板,将船底炸穿的可能性不大,目标是毁坏舵叶,令炮艇失去动力。以现在的水流冲击力,炮艇没了动力,如同折断翅膀的鸟,不可能停稳,很快会被江流冲走。 但是这个行动的难度,非常大。 龙王炮需人工控制。它以木箱作壳,内填□□,击发引火的装置,是用一条长绳控制。惯常的做法,将绳索拉到岸上,用铁锚将水底雷系留水中,当目标船只接近时,岸上潜伏的人牵拉长绳,从而击发引火装置引爆□□将船炸毁。但这个地方,江口宽阔,无法远距离操控,必须有人下水,在水下直接触发。而且,因为江水混浊,能见度低,也只能白□□动。而这片水域水底暗流湍急,炮艇上的人一直在用望远镜监视对面,为防万一被发现,要求行动人必须一口气凫水数十丈的距离来到炮艇之下,还要带着木箱,在转动的螺旋桨附近装好龙王炮。 极难。 水会之人虽个个精通水性,但能够在这样暗流涌动险象环生的水下一口气潜行这么远的距离,也并非人人能够做的到。王泥鳅从自告奋勇的手下当中挑了两名水性最好的,连同他自己,一共三人,决定明天炸船。 当天晚上,龙王炮就弄到了。三人休息了一夜,等到第二天的上午,太阳光直射,水下能见度勉强勘用,开始行动。 苏雪至出来的时候,带着一口急救箱。她准备好了急救所需的一应之物,随后,看着王泥鳅三人从船头跃下水,沉没在了水流湍急的江面之下,开始了紧张的等待。 王泥鳅下水前对她说,如果行动顺利,半个小时内,炮艇就会被炸。 苏雪至不时看一眼怀表,又眺望远处的那条炮艇。她隐隐看见甲板上有人,在用望眼镜窥着这边。两只架着的钢铁大炮,口子也对准这边的方向。 漫长而又短暂的半个小时过去了,炮艇依然在江心来回游弋,耀武扬威,王泥鳅几人也没见回来。苏雪至和同船一同等待着的水会之人都紧张了起来。几人正商议下水过去接应,忽然,近旁的江面上冒出一个人头,是王泥鳅。很快,剩下的两个人也现了身。众人忙将他们接上船。 几人脸色都有些发白,大口大口地喘息,休息了片刻后,说水下的能见度比预想的还要低,又遇到一股暗流,体力消耗极大,只能放弃这一次的尝试,先行回来。 苏雪至见王泥鳅似乎有些羞惭,立刻安慰,让不要急,不行的话,放弃这个计划,通知陈英一起另外想个稳妥的办法。 “不行,这是备用的唯一一条能保证后续安全的路线了。日本人连这样的事都干得出来,明显是发疯了。现在上了岸,被盯上的话,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夫人不用为我们担心,刚才只是去探了一下水下的情况,等熟悉了,一定能成功!” 他的语气极其坚决。苏雪至无奈,要替他们检查身体情况,几人都说没事,围在一起,低声商议了起来。 苏雪至知道他们在讨论行动,这种事,自己无能为力,只能等待。 正午时分,日头直射最强烈的时候,王泥鳅和两名手下再次下水。但是依然无功而返。 这一次,他们协同合作,成功地追上了炮艇,并且,将龙王炮挂到了桨叶上,但却出了情况,一人被桨叶带动的涡流卷了过去,幸好王泥鳅见机得快,将人拖了回来,但他的手臂还是被打到了。随后几人潜开到安全的距离之外,拉索但却没成功,龙王炮也从桨叶上脱落,几人那时体力也是不支了,只能再次铩羽而归。 苏雪至立刻替那位手臂受伤的水会帮众处理伤口。幸而没有伤到骨,但皮肉也被割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失血过量,缝合了伤口,包扎好后,那人沉沉睡去。 两次尝试都失败,这一回还伤了人。这个计划,比苏雪至想象中的难度还要大。周围的水会之人都沉默着,气氛压抑。她从舱中出来,见王泥鳅一个人站在船头,走了过去,正要开口,却见他转头,朝自己摆了摆手,随即仰头,眯眼看了眼日头。 “今天的日头不够用了,再拖延一天,一天就行了!事不过三。等明天正午,我再试一次,要是还不成,我就听夫人您的,咱们再另外想个办法。” 深夜,舱中闷热,苏雪至心事重重,从舱中出来,看见前方江口岸边的乱石上有道人影,是王泥鳅。 他注视着远处那条深夜还在江面游荡的炮艇的影,背影一动不动。 第二天的正午,日头高照。昨天受伤者的位置,已被另个昨晚连夜赶到的人所代替。王泥鳅带着两人准备妥当。他的两个手下先行下了水。他正要跟着下去,忽然转过头,对着苏雪至笑道:“夫人,下回什么时候,你要是见到了大当家,劳烦帮我带句话,就说,他交给我的担子,我尽力了。就是我没用,往后没法再替他分担事了,让他保重。还有,我还是觉着以前那样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自在!十八年后,要是还有机会再来,叫大当家别再把这么大的摊子交给我啦!” 苏雪至一怔,见他说完,就快步走到船头了。 她蓦然反应了过来,吃了一惊,下意识地追了上去:“三当家,你——” 王泥鳅仿佛迟疑了下,忽然又回头,打断了苏雪至的话。 “对了,还有一个事,劳烦夫人了。说起来,也怪不好意思的……“ 他面露忸怩之色,看了眼岸上的那些手下之人,压低了声。 “……大概十几年前吧,我有个相好的,有天找了过来,说有了我的孩子,要我娶她。我给她钱,让去打掉,说就没打算娶她过,她打了我一耳光子,也没拿钱,跑了。后来我后悔了,去找她,才知道她已经走了。再后来,等我找到人,她已经嫁了个小生意人,但死了男人,成了寡妇,还带了个儿子。我觉着对不住她,就说我再娶她,帮她养儿子得了,她拿刀子砍我,让我滚,说一辈子都不想再看见我这张脸了,我就没再去了。往后劳烦夫人,逢年过节,帮我送点东西给她。” 他报了个地址,说完迅速转身,纵身一跃,人便被江流吞没,消失不见。 正文 第 202 章 苏雪至什么都明白了过来。 他这一趟,是抱着必死之心下去的。 昨天的第二次行动,是考虑到了人的安全距离,却因为水的阻力,遗憾未能成功引爆龙王炮。这一次临下水前,他忽然给自己留了这样的话,分明是他的遗言。 她甚至都没有阻止的余地。 他一定是打算最后自己留在螺旋桨的附近,近距离引爆龙王炮,好打破封锁,将这一批能拯救很多人生命的救命药给及时地送出去。 她冲到了船头,望着王泥鳅消失的那片江涛,眼眶发热。 苏雪至猜得没错,王泥鳅正是做了这样的打算,抱着一定要把炮艇炸掉的念头下了水的。起先他和两名手下如昨天一样,三人持着龙王炮,在水下朝着炮艇所在的江心方向潜游而过。 虽然顺流,昨天也已来回了两次,但江底礁峰林立,加上水体混浊,周遭看似平静,实则深流涌荡,不知什么时候就有暗波和旋涡扑来,方向也没有定准,头顶,足下,前后左右,四面八方,都有可能。一旦被扯进去,即便能够在这光线昏暗的泥沙水里再找回方向挣脱出来,体力也将大耗。所以这也是三人同时下水的必要性,目的就是相互照应。 三人当中,以王泥鳅的水性最佳。事实上,整个水会里,除了年轻时候的郑龙王,也没有谁的水性能比他更好了。 下水后,他的两名手下在他的引领下,于视线几尺之外便只见一片混沌的江水里前行,到了距那条炮艇还有二三十丈远时,为防被觉察,待洗足了气,便完全地潜下了水面,闭气而行。 正午烈日当头,也算是上天助力,炮艇恰停了下来。凭着万里挑一的水性和丰富的经验,三人终于带着龙王炮,成功凫到了炮艇的附近,朝着船底深潜而下。 比起前面路程中的危险,这才是真正的考验,稍有不慎,人与钢铁的船体发生擦碰,伤筋断骨便在所难免。终于有惊无险,成功地将木箱拖到了船尾。这里是炮艇的视线死角,也是直到此刻,三人才终于能够得以接着艇身的掩护,上浮露头,换过气后,再次下潜。 桨叶匀速转动着,周围暗浪涌动。好在有了前两次的经验,这一回,那两名手下配合王泥鳅的指令,试过几次之后,终于将连着木箱的钩子挂在了桨叶上方的舵柄之上。 万事俱备,只剩最后绳索牵引爆炸的一步了。那两名手下照下水前商议好的步骤,掉头迅速离了船底,潜出去后,感觉不对,转头看去,见王泥鳅没有跟上,依然停在船底附近。 水会之人的水下活动是家常便饭,无论是打捞或者御敌,都需相互配合,为便于交流,自有一套自己才懂的手语。两人停住,隔着数尺之距,隐隐见他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马上离开,说自己再检查一下装置。 昨天就是这最后一环出了纰漏,前功尽弃。二人知他心思缜密,此举应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不疑有他。 为了确保能够达到目的,箱中所填的□□,是平日的倍量。一旦成功击发引线,爆|炸势必惊人,若是不在安全距离之外,即便没有被碎片炸到,以人在水中的游动速度,也躲不过因巨大水压而导致的内脏破碎或是昏厥。于是遵照指示,奋力朝着前方潜去。 王泥鳅看着两名手下的身影消失在了混沌的江水之中,再等待片刻,估计已经脱离危险圈,随即攥住牵引绳,转身潜出不到一丈的距离,便就停下,在水中稳住了身体。 他根据昨天的经验,反复推算,知这个距离,是在水下能控制的最远的点了。再出去些,就会和昨天一样,无法成功引爆。 他也十分清楚,在这个点操控引绳爆炸,自己生还的可能性极小,几乎可以说是没有。但他别无选择。 他停稳身体,仰头看了眼头顶上的那尊炮艇,影子黑漆漆,犹如巨山压顶。他在心里骂了声狗日,再不多想,心一横,正要拉索,忽然这时,水下意外地传来了一道击打耳鼓的沉闷的嗡嗡之声,这声音震得他的脑壳发晕,他勉强定神,发现不远之外,原本匀速转动着的桨叶突然加速,迅速旋转,带得挂在舵柱上的用锚球停稳的龙王炮箱体猛地在水中甩了起来,那根连接着挂钩和箱体的五股麻绳也搅了进去,瞬间就被高速飞转的桨叶给打断了,箱体失了牵拉的平衡之力,晃晃悠悠地朝着江面上浮而去。 “不好!” 王泥鳅打了个激灵。 龙王炮一旦浮出水面被发现,也就宣告计划的彻底失败。 他经历过大风大浪,临危不惧,很快稳住心神,双足一蹬,朝着脱离了位置的龙王炮追逐而去。 舰体微微晃动,开始移动,周围的水体被快速转动的桨叶搅得犹如一个沸腾了的无底旋涡,暗浪翻涌,望之生怖。王泥鳅凭着超人的水性,借江面折射入水的微弱之光,在水下奋力劈波追逐,终于追了上去,伸出手,猛地一抓,准确地抓住了那根在水中动如游蛇的麻绳。他心一宽,正要拖着箱体下潜,不料斜侧一股暗流又朝他涌来,一下将他冲开,待他再次稳住身体想追,已是来不及了。模模糊糊地,他看见那口木箱晃晃荡荡,在他头顶之上,就要浮出水面了。 王泥鳅心中一阵绝望,身体便随之失控,几乎就要呛水岔气。然而宛如奇迹一般,这时,那口本将就要出水的木箱仿佛又受了什么力量的阻止,瞬间被压住,接着,竟缓缓下沉。 他精神一振,脑子迅速清醒了过来,紧跟着,控制住了身体,随即再次定睛望去,见混沌翻涌的江水之中,多了一道模模糊糊的人影。正是那人及时到来,出手助了自己一臂之力。 王泥鳅的第一反应,是自己的手下去而复返了。但很快,他就隐隐地辨了出来。 这道身影,他太熟悉了。那就是和他同舟共济,带着他行走了几十年水道的结义长兄,郑龙王! 王泥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龙王走后,至今忽忽已是一年有余了。王泥鳅每当感到重责压肩全凭咬牙方能勉力支撑下来之时,就会情不自禁想到郑龙王的一生,想到他对自己的嘱托,想不知何日,此生是否还有可能,再和他会面。 这个时候,他没在那埋葬了他少年时代的旧地守着群山和魂灵,竟出现在了这里? 正当王泥鳅震惊之时,见那道正在水中控制着木箱的身影仿佛回过头,朝自己招了招手。 确定无疑了! 龙王来了!他的结义长兄!大当家!他终于回来了! 刹那间,王泥鳅热血激荡,胸中的那口气几乎再次失控。他极力定下神,潜凫靠近助他,很快,稳住了那口危险的箱体。 王泥鳅这才睁大眼睛,望向郑龙王,见他近在咫尺,朝自己微微颔首,随即做了个手势。 他明白了,龙王让他耐心等待,等时机到来,再次行动。 王泥鳅忽然觉得自己又有了主心骨。 一个能将水下的一切悉数掌控在手的人。 一位坐镇着古老王国的王。 他回来了。 所有的压力,也全都消失了。 他当然知道,人在水下,情绪激动是大忌,按下心中的兴奋之情,回复明白。 炮艇渐渐远去。抓住机会迅速换气之后,再次龟息闭气,静静停在水中。 炮艇在江心来回又游弋了几趟,终于再次停下。两人合力推着木箱靠近,再次潜到船尾底下,熟练地配合,顺利将断了的绳索接回在了仍留在舵柄上的挂钩上。 王泥鳅随即转头望向郑龙王,想让他离开,却见他已抓住引索,迅速缠了几圈,牢牢地缠在了他的手腕之上,随即冲着自己勾了下拇指,指了指远处。 他在让自己离开。 王泥鳅怎肯。伸手去夺那根已缠上他手腕的引索。郑龙王在水中一个腾挪,人便漂了出去,身形利落,宛如有股看不见到底力量在托着他悬空。 王泥鳅夺了个空,正要再追,却见他已踏水停稳身形,朝自己再作手语。 只能成功,不可失败。 你的本事比我好吗? 有必成的把握吗? 离开,这是命令。 头顶水光模模糊糊,混沌的江水正不停地冲刷着他的双眼,酸而疼。他看不清楚郑龙王的面容,却能感觉的到他神色肃穆,如一尊漂立水中将一切悉数掌控手中的神祇,凛然而巨大,完全不容半分的反抗和质疑。 王泥鳅定住了。 他依然想夺。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在对面那个熟悉的人的威逼之下,他竟无法反抗。就在他愣怔的时候,又一股暗流冲了过来,他被冲得在水中翻了个跟头,正当他极力稳住身形之时,身后突然又多了一股极大的力道,仿佛有人重重推了他一下。他再也控制不住身体,随暗流晃荡着飞漂了出去,等他终于能够再次自控,转头,眼前只剩下一团模模糊糊的人影了,他极大睁大酸痛得几乎就要流泪的眼,眨了一下,再次睁开,眼前已变成混沌,什么都看不见了。 江口的那头,苏雪至和水会的人已经苦苦等了超过半个小时了。不见他们回来,无论是王泥鳅还是他的两名手下,也不见远处那条炮艇有异动。它依然是老样子,时而在江心移动,时而停下,炫耀着它的威武。正当她焦心如焚坐立不安,几名水会帮众商议要下水过去探查情况之时,忽然,她的耳中传入一声沉闷而巨大的爆炸之声。 这声音如开金裂石,余音若雷,在江口两岸的对峙山峰之间嗡嗡回荡,震得所有人都是一阵气血沸腾。 苏雪至猛地看去,见对面远处那条炮艇的尾部掀起了一排几丈高的巨大白浪,浪墙砸下来,将正在炮艇尾部的一个人卷下了水,瞬间吞没。 王泥鳅下水去炸炮艇之事,那些一同被困在这里的船家并不知晓。已经三天了,对面那条炮艇丝毫没有要走的迹象,众人早就怨声载道,不知何时是头,突然发现如此大变,顿时兴奋了起来,呼朋唤伴,翘首观望,议论纷纷,眼见那炮艇被浪涛给冲得开始在江心胡乱打转,仿佛喝醉了酒,再不复之前的威风,且不止如此,渐渐地,船尾下沉,而船头大有翘起之势,原来竟是船身也被刚才那一下不知因何而来的爆炸给炸坏了,后头进水,就要沉下去了,又见艇上的人开始张皇奔跑,大声呼号,风吹来,入耳之声竟隐隐仿是日人鸟语,这下众人愈发激愤了,大声痛骂东洋杂种狗碎,吵嚷之时,那炮艇越沉越快,最后在江面挣扎了一下,彻底地消失不见。 “日本人沉船了!走了!可以走了!” 江口处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似的欢呼之声,不知哪条船上,竟还带着爆竹,没片刻,噼里啪啦,放起了鞭炮。人人喜笑颜开,已被堵了三天的众人纷纷争相掉头,沿江岸奔回到自己的船上,数百密密麻麻停泊着的船只开始动弹了,很快,前头的船争先朝江口顺流而下,当来到那条炮艇沉没的江心附近时,发现还有几人仿佛会水,竟坚持着仍未被江涛吞没,见船来了,本能求生,口中嘶声力竭地喊着“他斯开台“——众人不知这是在喊救命,只幸灾乐祸地指着那几颗在江涛里上下浮动着的人头笑。一个船夫冲着奋力游来的日人狠狠地呸了一声:“他死开抬?我看是你妈死了抬!你爹死了抬!你全家死了,一起抬!”近旁另个船夫的同伴便在三天前那条被炸烂的船里,人早不知所踪了,恨得牙痒,红着眼,举起手中的船桨,对着一个已经游来伸手要攀上船舷的日人的头狠狠地拍了下去,那日人惨叫一声,脑瓜开瓢,红的白的溅了出来,眼睛一翻,人往后仰去,就被一个打来的江浪吞没,不见了顶,只江面变成了一簇脏红的颜色。船夫这才放声大哭,噗通一声跪倒在了船底,流着眼泪,用力地砰砰叩头,也不知是在拜天,拜地,还是拜水上人自古以来便奉谢着的水中龙王。 堵了三天的船只纷纷顺水而下,渐渐地,拥塞而嘈杂的江口变得疏通。苏雪至和水会的人却依然等不到王泥鳅他们回来,众人沿着江岸喊名字,水性好的,纷纷跳下了水,正到处找着,有人兴奋地高声喊了起来:“夫人!三当家上来了!三当家在那里!” 正文 第 203 章 封了三天的江口随了那一声爆炸,终于恢复了畅通。随王泥鳅下水的两名手下先找到了,平安无事,但王泥鳅却还是不见人。两人回忆和他分开前的场景,这才顿悟,红着眼睛说,三当家当时可能是打算自己近距离地引爆龙王炮,将他们给遣走了。 苏雪至的猜疑,得到了证实。 她不愿相信,片刻前还活生生的一个人,真就这样消失了,下水后,再也出不来了。她在心中盼望着,奇迹能够出现,那个面孔黧黑、粗豪中又带了几分狡黠的精干汉子,能平安无事地回来。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水会之人的神色变得越来越沉重,气氛无比压抑。她也被心中的难过和绝望之情给压得难以呼吸。就在她没了希望的时候,突然听到说找到了人,狂喜难以言表。 在距离数百米外的一片江口的乱石滩上。远远地,她看见了王泥鳅的身影。她彻底地松了一口气, 沉重气氛一扫而空,众人喊着三当家,冲了过去。见王泥鳅全身上下,头发、衣服,在不停地淌着水,人向着江心,跪在乱石滩上,额头触地,一动不动。看着应是体力消耗过大,正在缓气。近旁,一个最早看见了他的水会之人,欢喜地向同伴讲述着刚才的情景,“……我在水下找了一会儿,光线太暗了,水也浊,暗流又急,我实在吃不消了,浮上来透口气,忽然就看见几丈外的水上,三当家也冒出了头……” “三当家真英雄!”“这是上天保佑!”“回去了就祭神!” 众人本都以为他凶多吉少了,幸好虚惊一场,无不兴高采烈,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 苏雪至觉得王泥鳅有些不对劲,从兴奋中平缓下了情绪,走到他的身旁问道:“三当家,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受了伤?” 众人被她的问话提醒了。 刚才只顾高兴,粗心忘了这个,忙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他的情况。 苏雪至问完话,见王泥鳅的头颈若有千钧之重。他动了一下,终于,艰难无比地慢慢抬头。众人这才看见,他双目赤红,竟在流泪,不但如此,额头应也被膝前地上的乱石给磕绽开来,鲜血不停流淌,沿着他的面容滴落,他却仿佛浑然未觉,目光悲恸至极。 众人大吃一惊。 男儿有泪不轻弹,何况英豪如他,谁见过他这般落泪。何况这个时候,当庆贺才是,他怎失态到了如此的地步。 周围安静了下来。众人望着王泥鳅,不敢发声。他缓缓地转向苏雪至,哽咽着道:“夫人……大当家……大当家他回来了……刚才……他让我走……” 苏雪至的心跳猛地加快,心里涌出了一种不祥的感觉。 王泥鳅的话语焉不详,但苏雪至却一下就明白了。见他停了下来,她飞快地转头,看了眼身侧的大江。 眼前江水涛涛,一片混浊,哪里还有什么人的踪影? 她扭回脸,直勾勾地盯着王泥鳅,心中怀着那万分之一的侥幸之念,艰难地问:“人呢……龙王他人呢?” 王泥鳅闭目,再次睁开,在苏雪至的注目之下,颤抖着声,将水下的最后一刻讲了一遍。 他的牙关微颤,额角迸着青筋。 “等爆炸过后,我再潜下去,我到处地找他,我找不到他了……” “夫人,大当家他——他没了!” 这个粗豪汉子说完,再次俯在江边,不停地朝着江心叩首,砰砰作响,任自己额上皮破肉绽,鲜血横流,卵石染得斑斑红痕。 苏雪至手脚发冷,整个人无力地软坐了下去,望着江面,潸然泪下。 “大当家!” 水会之人从震惊中回过神,但凡能凫水的,纷纷再次跃入江中,在爆炸的江心一带上下往返,努力寻找。王泥鳅的体力恢复了些,也再次入江,扩大搜寻水域。 日头渐斜,水下光线愈发暗了,几尺之外便是昏黑。众人出水,沉默着,一个一个,相继上了岸。 那样的情况之下,便是真的龙王,怕也不能全身而退了,何况肉体凡胎。下去找,不过是不愿接受,心存最后一丝侥幸之念罢了。 众人上来,有的坐在江边默默流泪,有的跪在乱石滩上,如孩子般,伤心嚎啕大哭。 王泥鳅湿漉漉,脚步蹒跚地来到了苏雪至的身后。他在水中浸泡过久,伤口发白,两手的手掌皮肤,也变得发皱。 “夫人,对不起……大当家是替了我,这才没了的……是我没用……” 这个强硬的汉子,此刻说起,依旧再次哽咽,嗓音哑得无法顺利发声。 苏雪至慢慢地收回了凝落在大江之上的目光,擦去眼角的泪痕。 “三当家不要自责。龙王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一生豪杰,他既然回来了,那样的情况之下,不一定是替你,无论是谁,他都会做出那样的决定。他绝不乐意看到你这样。我们当做的,是继续前行,不要辜负了他的心意。” 她在江畔跪了下去,向着那片亘古东流永不枯竭的滚滚波涛,深深地叩首。 “陈英还在等着。我们上路吧。”最后她起了身,说道。 王泥鳅抹了把脸,红着眼,扭头朝手下人嘶声吼道:“都听到夫人的话了吗?收拾一下,上路!” 船过江口,抵达联络点,一行人终于与陈英顺利汇合。 这个夜晚,当周围没了旁人的时候,她终于尽情地流泪,伤心地哭泣。这一刻,她愈发思念起了贺汉渚。 离去和辞别,让活着的亲爱之人,变得愈发珍贵。她多想立刻就见到他,好确定他是安然无恙的,然后扑到他的怀里,向他倾诉她的悲伤和后悔。 龙王一直记着他们。他从不曾有片刻真正地离开过。苏雪至如此后悔,后悔之前,她分明可以当着龙王的面亲口叫他一声爹。他应当也是非常期待的,然而却没有。 还有叶云锦…… 心里有着对方的两个人,本就该在一起的。难道不是吗。然而确实,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她和贺汉渚一样幸运。那个孤独的女人,心中保留着的最后一缕记挂,现在也被收走了。 第二天,苏雪至红肿着双眼,压下心中的悲伤和遗憾,踏上了北上的路。 她还不知,在远方,她此行想要赶赴而去的地方,她的所爱之人,此刻正陷入了新的困境。 上月日军败退,正面作战宣告结束。贺汉渚带着师团拟撤出自己的战区,去往几百公里外的一个县城。那里在战时是大部队的后勤中转点,设有战地医院。师团所携的弹药也消耗殆尽了,计划到了那里整休,救护随军伤员,补充给养,再与其余几支随后会到的大部队汇合。但受天气影响,途经的密林道路毁损,行军移动缓慢,缺医少药,许多伤员亟需得到安置,他本人一侧腿脚上的伤因疲于奔波,也久治不愈。虽然没有大碍,但渐渐有些影响行动。军医担忧,强烈建议他尽快到达县城,在那里接受更好的治疗。他考虑过后,接受了军医的建议。师团大部,由豹子和几名团长率着,仍按照原计划行军,他则带着一个警卫排和一个营的士兵以及伤情最重的几十名伤员轻装上路。原本一周就能到达,但在半途,却出了意外,与一支撤退的日本军队遭遇。 这支日军号称精锐,以不要命的疯狂进攻方式而闻名,战中曾对中国军队造成很大的阻碍,指挥官更是一名战争狂热分子,绰号金刚,对贺汉渚极为仇恨。 按说原本这个时候,这支日军已经退走了,和他们战败的同伙一道,分别在去往指定的投降区的路上了,不可能出现。但不知什么缘故,对方竟转到了这里,相互遭遇。 对面大约一个团的人数,是贺汉渚这边的三四倍,武器充足,金刚发现是贺汉渚后,狂喜,不顾一切咬紧追踪,叫嚣宁可事后剖腹自裁,也要杀死战场上的大敌,复仇雪恨。 敌我悬殊,武器弹药不足,距离极近,随时可能开火,还带着几十名无法行动的伤员,想摆脱已不可能。贺汉渚当机立断,下令让丁春山带着一部分士兵护送伤员迅速上路赶往县城,自己则和剩余的人为他们打掩护,等他们走后,就近撤往附近高地,利用地形掩护,等待后援。 随行的几名军官不约而同立刻争站出来,让他去往县城,说自己愿意和剩下的人掩护,拖住后头这股突然冒出来的日军。 贺汉渚拒了。 “我毫不怀疑你们对我的忠诚。但他们的目标是我。如果有足够的弹药补给,我会考虑你们的建议。但现在这样,是坚持不了多久的。没拖住的话,两边最后都是死路。我的安排,是最好的法子。”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很清楚,他的话是对的。 在一片死寂中,丁春山走了出来。 “我不走。司令你派别人执行护送伤员的任务。” 贺汉渚怒:“这是命令!” “即便司令你当场枪毙我,我也不会领命!” 官兵用惊诧的目光看着他。贺汉渚眉头紧皱。 “走之前,我曾向夫人保证过,不离开司令你半步。” 他迎上了贺汉渚投来的两道严厉目光,神色平静地说道。 气氛凝住,四周鸦雀无声。几百双眼睛齐刷刷地投向了贺汉渚。 他一顿,迟疑了下,改口:“也好。你作战经验丰富,既然坚持,那就留下协同一道掩护吧。” “所有人,各就各位,准备迎战!” 京师,章益玖的办公室里,他的机要秘书匆匆走了进来,递上了一封刚刚收到的电报。 “报告次长,前线战区刚刚发来的紧急电报!请您务必尽快回电指示!” 虽然战事停了,局面好转,但许多新的事情又冒了出来,需安排调停。章益玖早上起忙得连口水都来不及喝,从堆积如山的文件里抬起头:“又怎么了?不是已经停战了?谁他妈又在给我找事?” 他是战时最高指挥部的负责人之一,很多要务都是通过他这里传达下去的。 秘书报了一个名字。是他的人。但章益玖也知,其人身在曹营心在汉——不对,应该反过来说,是身在汉营心在曹,墙头草两边倒,会看佟国风的脸色行事,现在在战区,负责后勤调配。 “又怎么了?”他不耐烦地皱紧眉头。 “三天前,贺汉渚带着几百人,在回往大本营的路上,遭遇了那个臭名昭著的金刚,金刚带着一支军队,他寡不敌众,退守到了附近的高地——” “什么?”章益玖吃惊不已,猛地站了起来。 “这怎么可能!日本人现在怎么可能跑到那里去?” 秘书一顿:“这就不清楚了。或许是迷路巧遇?总之遭遇。贺汉渚的部下闻讯,赶去救援,但缺武器弹药,要求发放。电报发来,就是等着您的指令——” “我去他妈的!这还等什么!给我回电!要多少,马上给我发放多少!”章益玖急得眼睛都瞪了出来。 “是!我马上回电!”秘书匆匆要走,又被叫住。 “你给我加一句话,警告那个小子。他这回要是对我阳奉阴违,贺汉渚出了什么意外,就算有天王老子给他撑腰,老子也会把他的脑袋给拧下来!”他咬牙切齿,恶狠狠地补了一句。 “明白!”秘书大步而出,打开门,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你还磨蹭什么?”章益玖大怒。 “次长……”秘书转头,面露为难之色。 章益玖抬头,一怔。 门外站着佟国风。他挥了挥手,后头一排手持长枪的士兵便将办公室的门守住,拦下了秘书。 佟国风对着章益玖笑道:“章次长,前段时间你辛苦了,不如放个假。” 他踱步到了办公桌前,拿起桌上的电报,看了一眼。 “现在起,你的事,暂时由我接替,你好好放松一下。” 正文 第 204 章 章益玖沉默着,似乎愣了片刻,忽地面现怒色,反应过来,拍案而起。 “凭什么?我干得好好的!你有总长的手令?没有,就别来我这里撒野!” 他指着门口的士兵,“还有这个!佟国风你什么意思?你是把我当犯人了?” “我不跟你扯!总长呢,他人不是在外头吗?他这是已经回来了?行!”他点头,“我这就去找他!他要是亲口说,要撤我的职,我没话说,该干嘛我干嘛去——” 他神情激动,一把推开站在身旁的佟国风,大步朝外走去。 佟国风险些被他推倒,打了个踉跄,他的一个手下箭步上前,扶住了他,随即要去拦章益玖,被他阻止了。 “何必这么激动?”他对着章益玖的背影,不紧不慢地道,“总长要过两天才回,是对我传达的口头命令。你要手令,等他回来了,自然会有。但现在……” 他脸上依旧带笑,语气却是转冷,“你要是执意不从,那就是公然抗命了。” 章益玖停住,站了片刻,扭过头:“好,好,明白了!既然是总长的意思,那我照办就是了!但是你带来的这些人——” 他指着门口的士兵,“你别跟我说,这也是总长的意思!我对总长忠心无二,没功劳,也有几分苦劳,无缘无故,总长要是这样对我,就不怕人寒心吗?” “误会误会!”佟国风笑着上来几步,解释,“这自然是我的安排,目的,是为你休假期间的安全考虑。你也知道,现在仗虽然差不多了,但外头还乱着呢。就前几天,一个自称武士的日本浪人不甘失败,竟妄图在大街上攻击我们的一位高级官员,险些出了大事,这你想必也知道的。我是怕你不安全,所以特意替你安排了些人手,好保护你的人身安全。另外,鉴于现在形势,希望你最好不要四处走动……” “你他妈给我闭嘴吧!”章益玖看起来愈发愤怒了,毫不客气地打断佟国风的话。 “你还想限制我的行动自由?别以为我不知道,就是你在总长面前说我的坏话,挑拨离间,针对我,恨不得抓住一切机会打击我!我警告你!”他扫了一眼门口的人,“让我交事,可以,老子操心了大半年,不是到处灭火,就是忙着给人擦屁股,正不想干了,巴不得去快活!但你要是让我再看到这些人一眼,惹恼我了,到时候一枪崩了,别怪我不给你脸面!” 他推搡开挡在门口的士兵,大步而去。 佟国风的手下追出去几步,很快回来。“他走了!怎么办?要不要强制?” 佟国风脸上笑意彻底消失,略一思索,冷冷道,“不必限制他行动了,但盯紧他,提防他搞小动作。” 第二天一早,佟国风就收到了关于章益玖昨天走后的的行动报告。他叫了几个平日关系不错的高官,一起去了一间俱乐部,喝酒跳舞,满腹牢骚。后来大概是醉了,竟当众骂佟国风狐假虎威。同行之人不敢说话,劝回,他不放人走,指责别人趋炎附势,敷衍他。他的那些朋友哭笑不得,也怕招来佟国风的猜忌和不满,想送走这个大麻烦,知他之前追求天城的那位唐美人,就怂恿他去,说正好唐小姐的戏院最近新演了一部戏,大红大紫,生意好得不得了,让他去捧个场。从俱乐部出来后,他半醉半醒,真就连夜上了去天城的火车。 “他乘夜车去的,今早七点多到,到的时候,人还烂醉,在火车上下不来,是他随从打电话给唐小姐,那个女人去了火车站,把他给接走了。” 佟国风听完,冷冷哼了一声:“不止莽夫,还是个酒色之徒。看来是我高看了他。” 他沉吟了下,“继续看着点,不能让他与尚云鹏那些人取得联系。” “只要撑个一周,问题就不大了。” 一辆汽车从天城火车站出来,开到一处带着院落的小楼前,停下。唐小姐下车,叫来两个下人,帮着章益玖的随行,一道将呼吸里还能闻到浓烈酒味的人给弄了进去,送到房间。 她将人打发了,关门后,看了眼躺在床上的章益玖,叫了一声,见他闭目一动不动,醉得还是很厉害,便到盥洗室里,拧了一块湿毛巾,出来,坐到床边,伸手过去,替他擦脸。擦了几下,章益玖慢慢睁眼,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他的眼底虽还泛着宿醉的血丝,但目光却十分清明,醉酒应该是假装的。 唐小姐的手停了一下,但很快,继续刚才的动作,替他擦完了整张脸。 “醒了?”她招呼了一句,收手之时,被章益玖抓住了。 “谢谢——”他低沉着嗓,依然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唐小姐抽回了手,人跟着站了起来,随手将毛巾扔在一旁,说:“说吧,什么事?” 章益玖一怔,随即慢慢地坐了起来,揉了揉两边的太阳穴,苦笑:“你怎么知道我找你有事?” “你已经很久没和我联系了。忽然今天一大早,你的人打来电话,说你昨夜喝得醉醺醺,连夜坐火车来找我——” 她双手抱胸,打量了眼坐在床沿边的人。 “女人,无论她身份高贵,还是低微,有时为了达到更吸引对方的目的,会采用类似欲擒故纵之类的手段。而男人不一样。根据我的经验,越是像你这种有身份有地位的所谓大人物,越没那么多的耐心。支配你们的,往往是这个女人当时给你们带来的冲动之感,而这种冲动,通常来得快,去的也快,因为很容易,就能从另外的女人那里获得。不再主动联系献过殷勤的女人,就表示他已经对这个女人失去了兴趣。何况这么久了,大半年了吧——” “现在突然喝醉了酒,来找我。章次长,你现在要是二十岁,我大约可以相信。但你我都很清楚,你不是毛头小子了。所以,到底什么事?” 章益玖注视着神色平静的唐小姐,起先没说话,忽然笑了下:“女人有时候太聪明,就会变得没趣了。” 他摇了摇头,打量周围摆设。 “这是你的香闺?接下来的几天,我大概要你收容了。” 唐小姐微不可察地皱了下两道精心描画过的细细的柳叶眉,但语气依然十分客气:“章次长,最近戏院有新戏,我有点忙,如果你没事的话,我不便再陪你了——” “唐小姐,一年前王公子的大婚之夜,你不但欺骗,还利用了我,你就不打算向我道个歉?”章益玖忽然说道,笑容也没了。 唐小姐眼睫微微一抖,目光闪过一缕惊惧,但很快,她便恢复了原样,却也没立刻开口说什么,只是望着章益玖,神色略带戒备,见他从床上下来了,大约仍带了些残醉的缘故,人晃了一下,随即站稳了,盯着她。 “怎么,你很惊讶?惊讶我怎么会知道的?” 他哼了声,见唐小姐还是没开口,一动不动,便走了过来,绕着她,踱了一圈,最后停在她的对面。 “我是事后自己慢慢回过味的。平常我约你,你能推就推,便是出来了,也从无主动。那次你却应得意外顺利,而且,怎么这么巧,你来了,苏雪至当晚就神奇地消失了。我再一想,更不对了。你怎可能因为害怕一只老鼠,对我投怀送抱?后来我想明白了。苏雪至是女人啊,她换装出去,当时应该就在你的房间里!不巧我上来找你了,你故意把我引住,好给她创造机会,可以离开罢了。可笑我色令智昏,竟还以为你真的对我也有意了,当天晚上人仰马翻,我还记挂着你——” 他猝然停住,盯着一言不发的唐小姐,点了点头。“唐小姐,你很厉害,美人计用得是得心应手,我被你玩得团团转。你说,像你这样的女人,我怎么敢再不自量力去招惹?说不定哪天被你玩死了,我都还不知道。” 唐小姐面露些微的尴尬之色,避开了章益玖逼视自己的咄咄目光,定了定神,终于道:“既然你知道了,事情也过去了这么久,现在你突然来找我,提这个,想干什么?” “干什么?你说呢?我还能干什么?我能拿你怎么样?是我自找的,我认栽。我这趟来,也不是为了扯旧账。” 唐小姐显然惊讶,又看着他。 他的神色转为严肃,“我有事,需要你帮忙。或者说——”他顿了一顿,“不是帮我,是贺汉渚。他有了大麻烦,是事关生死的那种!” 章益玖说完,便留意到唐小姐的神色微变。虽早就熄了念,但此刻见她还是这样的反应,心中忍不住又冷哼了一下,顿了一顿,将事情说了一遍。 唐小姐失色:“需要我做什么?无论什么事,我都可以的!”见章益玖又沉吟,仿佛犹豫不决,便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敬重贺司令?” “还记得几年前我的戏院刚开张那天发生的事吗?廖寿霖被仇人枪杀。当时杀手冲了出来,朝他开枪,一开始没打死,他胳膊中弹,被手下护着,一边逃窜,一边开枪回击。当时场面混乱无比,所有的人都在惊慌乱跑。他的手下顺手抓住一个在我戏院里卖水果的小女孩,朝杀手推了过去。” “那孩子是我从前认识的一个算是前辈的姐妹生的。她年轻的时候,被一个热烈追求她的男人的甜言蜜语打动,动了真情,以为他真会娶她。当然,这是不可能的。男人后来再也没出现,她却已经生下了女儿。再后来,她生病色衰,穷困潦倒,找了过来求我,让我收容她的女儿,来我这里干活,换口饭吃,我就让她在我的场子里卖水果。去年她病死了,女孩十岁还不到,被债主看中,要带走。她叫我姨,懂事,我不忍让她也落入火坑,帮她还了债,带了回来,让她继续在戏院里做事,想着将来,再给她找个别的出路。我想去把她救出来,但两边都在放枪,子弹横飞,我过不去。就在我以为那孩子要死在乱枪下的时候,有人冲了过去,冒着中枪的危险,把她带了出来,留在一个安全的角落,这才走了。” 她看向章益玖,“那个人,就是贺司令。” “章次长,你身居高位,前程安坦,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冒着对自己不利的风险来帮贺司令。但我很清楚,我是为了什么。像我这种人,已不可能再对男人产生想法了。我承认,贺司令刚来天城的时候,我是怀着找靠山的目的接近讨好他的。但在那天事后,在我也明白了,他不可能与我有什么进一步的关系之后,我对他,就只剩下了发自内心的敬重。我心甘情愿为这样的人效劳,更何况,我还欠他那样一个人情。所以你到底需要我做什么,放心吩咐,我不会坏了你的事。” 章益玖微微动容,慢慢吁出一口气。 “我不是不信你。我知道你可靠,而且,聪明又能干,否则我也不会想到你的。刚才我是忽然又犹豫,把你牵扯进去,会不会对你不好……” 他又看了她一眼,“你确实是个少见的女人。那我就不瞒你了。我被人监视着,现在你的房子外,就有眼睛在盯。我没法和我的人联系,就算联系了,也会被拦截下来。他们势力大到超乎你想象的地步。我想来想去,找王庭芝。但他不在京师。现在仗完了,他很快就要出国留学,前几天,被叫去了陈家在外头的一处别邸,说临走送行,还没回来。他们应该不会特别留意你的,你找个机会出去,尽快见到他,把消息转给他!” “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一个法子了,试试吧。”他掩饰不住焦虑之色,“越快越好!我怕贺汉渚那边支撑不住,要出大事!” 唐小姐问清所在,立刻道:“你放心,交给我。我今天去戏院,找个机会出去。”她看了眼对方,“你宿醉,人应该不大舒服,就在这里好好休息吧,等我消息。” 她说完去了,走到门口,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声音:“记住,你自己的安全第一!如果发现不对,那就放弃,千万不要硬来。” 唐小姐停步转头,见章益玖目不转睛望着自己,迟疑了下,朝他走了回来,道:“上次骗了你,对不住了。你大人大量,万勿见怪。” 她说完,靠近,飞快地吻了一下他的下颚,随即转身,撇下错愕的章益玖,转身匆匆而去。 …… 三天后,王孝坤结束在外的巡视,圆满归来,返京之时,排场巨大,万人瞩目。欢迎仪式结束后,他屏退左右,独自在办公室里。片刻后,门口传来叩门声,佟国风走了进来,命人守在外,随即关门。 他抬头,见王孝坤站在窗前,手里拿着只用了多年的楠木老烟斗,在默默地抽着烟,不敢出声打扰,起先站在后,等了一会儿,陪着笑搭讪:“姐夫,之前洋人公使不是送了你一只新烟斗吗?说是海浪头的白沫凝成的,叫做海泡石,极其珍贵少见。还说是什么自然界最具渗透性的物质之一,最适合做烟斗,用久了,和烟油作用,能滋养人。您怎么不用?” “不习惯,还是老物件好。” 佟国风感觉他兴致似乎不高,不敢多说,冲着背影,是是地奉承了两句,忽然听他问:“贺汉渚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 “他那边的几百人,应该已被金刚的部队包围在山头上,坚持不了多久了。至于他部下要的弹药,县城库房没了,最后一颗也发完了,只能紧急调运,等送到,至少怎么也得十来天吧。另外我刚收到密电,说他的手下要强行闯军火库,岂有此理,这种军事重地,岂容强入。这是目无军纪,公然违法!附近部队已赶到,帮助维持秩序。有胆敢强闯的,不管多少人,一律以哗变处置,必要时,就地正法!” 王孝坤沉默良久,慢慢转过来身。 “听说章益玖,也是你让他放的假?” “是。我来找您,就是汇报这个事。当时情况紧急,您又不在,一时联系不上,我没办法,只能先这样处置了。” “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章益玖这样级别的你都敢擅自动。你的眼里还有我吗?”王孝坤冷冷哼了一声。 “姐夫,我对你的忠心日月可鉴!章益玖表面忠诚于你,其实和贺汉渚穿一条裤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和贺汉渚都这样了,他难道看不出来?却为什么至今不和贺汉渚彻底划清界限?还不是因为他等着贺汉渚有天扳倒了你,他好继续做他的高官,发他的大财?这种投机之徒,就算有几分能力,我也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还容忍重用到现在!就拿这回来说,要不是我动作快,他就已经坏了事!” “那支日本军队是怎么回事?” “我收到前方电报,说发现偏离了允许他们走的方向,可能是迷路,也可能是不甘失败,企图负隅顽抗,来个玉石俱焚博换名声。姐夫你也知道的,那个金刚,彻头彻尾的战争狂……” “所以你就把金刚引了过去?” “姐夫,我也是没有办法啊!贺汉渚这个人太危险了。以前的事,他不知道,什么事没有,大家和乐,他既然知道了,咱们还怎么当没事?设身处地,换成是你,那样的深仇大恨,你会真的没有芥蒂,就此轻巧放下?上次他虽然救过你,但要不是日本人当时掺了一脚,他会管你死活?现在仗打完了,他活着,就是个隐患!这么好的机会,简直是上天送的,不趁机利用,太可惜了。反正也是日本人和天气的殃,和旁人谁有关系?等他没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追封头衔、颁发最高勋章,给他最高的荣哀,他也算是青史留名,求仁得仁,此生无憾了。” “姐夫,我知道你对他有不一样的感情,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佟国风神色激动,一把摘了帽子,噗通下跪,重重叩头。 王孝坤紧紧地捏着手里的烟斗,良久,他闭了闭目,转过身去。 “出去。”声音听着有些疲惫。 佟国风知他这一关也过了,大喜,从地上爬了起来,拿了自己的帽,转身正要走,不料已经反锁的办公室大门被人猛地一脚踹开,锁把掉落在地,门扇也重重地撞在了墙上,反弹回来,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房间天花板上的那盏玻璃吊灯嗡嗡作响。 佟国风大怒,等看到大步闯入的那个穿着西装的人,吃了一惊:“庭芝?你怎么回来了?你在干什么?” 王庭芝神色铁青,径直闯到了王孝坤的面前。 “立刻下令,马上打开军火库!给他们放行!”他的双眼发红,盯着王孝坤,咬牙切齿,一字一字地说道。 办公室的气氛凝固住了。王孝坤盯着儿子,眼皮子不停地抽搐。佟国风反应了过来,慌忙赶走门口的人,胡乱关门,奔过来挡在了王庭芝的面前。 “庭芝你疯了?你怎么敢这么对你父亲说话?” “佟国风!”王庭芝转头,“就凭你指使人给日本人引路这一条,用汉奸的罪名枪毙你,也是半点儿都不冤!” 佟国风面露尴尬之色:“庭芝你怎么说话,好歹我也是你亲舅舅——” “我没你这样的舅舅!”王庭芝一把推搡开挡住自己的佟国风。 “庭芝!”佟国风却又上前,极力阻挡,“你还年轻,你不知道人心险恶,更不知道上辈子人的事,不要冤枉你的父亲——” “滚开!我们父子说话,轮得到你一个外人插嘴?” 佟国风顿住了。 “你为什么不开口?你心里有亏,是不是?他刚不是说人心险恶吗?” 王庭芝点头,指着佟国风,对王孝坤继续道,“不错,人性能恶到何等地步,爹,我从你的身上,看得是淋漓尽致!王家人在当年贺家的事里扮演过什么样的不光彩角色,做过什么样的亏心事,我早就猜到了。你心里也分明知道的,四哥他不会再主动找你寻仇了,但是你却还是放任这种人对刚刚下了战场的四哥干出这样的事!不要觉得你是无辜的,被动的。倘若不是你一次次的默许和放纵,他敢这样肆无忌惮?更荒唐的是,这一切,仅仅只是因为你以己度人,你不放心而已!你是人吗?我以我生来所冠的姓氏,为我是你的儿子,感到羞耻!” 王孝坤脸孔涨红,肩膀微微发抖,“啪”的一声,扇了对面的王庭芝一巴掌。 王庭芝面不改色:“王总长,如果你不立刻下令打开军火库放行,我保证,明天的报纸上,会登出我亲笔署名的文章,我会向世人昭告,我这个家族,当年到底是怎样发的家,而现在,同样的事又发生了。我的父亲,这个国家的实际最高统治者,他对一个刚刚浴血奋战过的民族英雄,又干了什么样的不可告人的勾当!我相信,不少人应该还是愿意看到这种文章面世的。” 佟国风脸色大变。 自己的这个侄儿,真会干出这样的事,他毫不怀疑。一般的报纸,诚然不敢接这样的活,但架不住,也有不在自己控制范围内的。 他立刻就想到了亲大总统派的几家报纸,冲到办公桌前,拿起电话,让人立刻分头出去监察,明天要登的所有文章,未经审核,一缕不许发表。 王庭芝冷眼看着佟国风的举动,冷笑:“我的舅舅,你固然一手遮天,但你不会天真到以为全中国的报纸,都能受你掌控吧?” 佟国风不安地看了眼还沉默着的王孝坤,立刻挂了电话,改口拖延:“庭芝,你千万不要冲动!外人不能信任,咱们才是自己人。还有,关于贺汉渚现在的事,应该是个大误会。要不这样,你先出去,我跟你爹立刻调查,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突然,他目光定住。王庭芝竟从身上掏出一把手|枪。他反应了过来,惊呼:“庭芝你干什么?” 王庭芝没再理会他,举枪,顶在了自己的太阳穴上。 “爹,我数到三,如果你一意孤行,那么我就代替王家之人,以死向贺家谢罪。虽然我的死不值一文,但这是我唯一能做的到的事了。” “我以我的出身和姓氏为耻。” 他语气平静,目光直视着对面的王孝坤,开始数数。 “一。” “二。” 毫无停顿,他数完了三,接着,手指就要扣下扳机的时候,王孝坤咬着牙,低声喝道:“发电报!” 佟国风吓得腿已发软,闻言,这才回过神,急忙召进秘书,下令发送电报。 王庭芝慢慢地放下了枪,转身,走了出去。 正文 第 205 章 豹子于昨日赶到县城,被告知弹药库空了,因战事已结束,之前便没作补充计划,紧急调配,需大约十来天的时间。 司令身边不过几百人,所携弹药无几,而这支仿佛从天而降的日军却似有备而来。当他们收到消息追赶上去想要汇合救援,发现对方不但人数众多,且武器精良,竟携有两架火力极强的重型机枪,占据住有利位置,将他们阻挡在了道上。部下当中,许多人本就差不多只剩空枪了,急需弹药补给。已经过去七天七夜了,司令那头的境况将是如何,可想而知。别说还要十来天,就算是一天,也耽搁不起。他也正是担心万一出问题,而这件事太过重要,所以不眠不休不顾一切地亲自赶了过来。 主管军需的那名刘姓营长客客气气,立刻指示下属,以最快的速度将所需的弹药调送过来,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甚至主动打开库房,请豹子进去看。 果然如他所言,偌大的弹药库空得几乎底朝天了,剩下的也都是些破铜烂铁,完全顶不了用。 刘营长见他转过头盯着自己,解释:“这里是军事重地,本来没有上令,是不允许外人进来的。我今天是为你破了例。你看,这就是剩的东西了,你要能用,全部带走!我真不知道会出这样的意外。要是知道,我就早做准备了。” 自然,他这是在做戏。数日前,他收到了来自上头的指令,命他限时必须将库房里的剩余弹药全部秘密转移。附近山上有个之前修的战时物资临时存储工事,知道的人不多,他便派人在夜间连着搬了几个通宵,终于将大批弹药都运过去,已经藏了起来。 他一脸的焦急无奈,解释完,称自己这就去盯着调配的事,让手下人招呼着,随即丢下人走了,接着,到了第二天的清早,他在睡梦当中,被一个消息给惊起。 他的副官报告,豹子带着人离开了县城,但并非知难而退,而是直奔他们藏弹药的地方去了。 刘营长表面吃惊,大骂是谁走漏的风声,实则心里却是有些五味杂陈。 他也清楚,这样做不得人心,自己的部下,不少人都知道贺汉渚的名声,恐怕不愿作对。其实就连他自己,也觉着缺德。但上头的话说得十分露骨了,弹药绝对不能让他们带走。上命难违,他只能照办。 刘营长当即召集人马赶去阻止。自然了,为时已晚。等他出县城,贺汉渚的人早就不见了踪影。他到了半路,更是来不及了,新的消息说,山下看守的士兵放了几枪就作鸟兽散,已经给他们让了道。刘营长骂骂咧咧,骑在马上终于赶到了工事附近,知这个时候,库房应当已被占了。就在他心里盘算着怎么向上头交待的时候,意外地,远远看见前方路口拉起警戒,像是来了支军队,但不是自己的人,且人数不少。 他一时不知又发生了什么,便停了下来,派人前去打听。很快,手下跑了回来,报出番号,说是紧急赶到的,拦住了贺汉渚的人。 刘营长吃惊。 他当然知道,这是佟国风的一支亲信部队,主官姓方,上个月撤回来的,但驻地远在百公里外,没想到他们竟在这个当口赶到了,忙催马过去。到了近前,见那个姓方的正和豹子在说话,称接到消息,因有日军依旧负隅顽抗,不排除计划攻击这里,这片地区临时被划为军事禁区,由自己接管,现在起,禁绝通行,要求他们马上掉头离开。 豹子阻止了身后暴怒的官兵,盯着对方:“如果不走呢?” “这是军令,军令如山。照战时特别条例,我有权限处置一切我认为可能有威胁的危险行动。” 他话音落下,挥了下手,身后他带来的士兵便在路口架起了一排机关枪,将枪口对准对面。 “怎么,你们还不走?”姓方的沉下了脸。 “你们要过,也可以,先回去,我向上头请示,等予以准许了,你们再来!但是……” 他的一双三角眼盯了一眼豹子和他身后的官兵,语气转为阴森。 “你们要是为难我,那就别怪我不讲情面!” 气氛陡然变得紧张,空气里仿佛有火星子,一点就要着了。刘营长缩在后,大气也也不敢透一下,手心里捏着一把汗。突然见豹子朝前迈了一步,厉声喝道:“老子既然来了,不拿走东西,除非是躺着出去!” 他话音落下,身后官兵便涌了上来,发出的怒吼之声,几欲震耳。那姓方的目露惊惧之色,慌忙后退了几步,吼:“你们这是公然抗命?再敢上来一步,我就下令开枪了!” 豹子喝道:“谁的命令?你敢当众说出名字?贺司令带着兄弟们在前线和日本人玩命,你们这帮狗日的,反而将枪口对准了自己人?”他猛地扯开衣襟,指着自己的胸膛怒吼:“冲我开枪!老子没了,后头的兄弟会跟上,有种就把我们全部打死!否则,别说什么军令了,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休想我们掉头!” 他怒目圆睁,声若绽雷,目光所到之处,无人胆敢对视,不自觉地低了头。姓方的见情况不对,急忙扭头,大声命机枪手准备,谁知话音未落,豹子突然扑了上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下将他制服,用膝牢牢压在了地上,接着,姓方的额头一凉,脑门被顶上了一把枪。他这才明白了过来,原来对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目的就是要趁自己不备偷袭。当着众人的面,他怎肯服输,威胁:“你敢开枪?” 现场顿时收声。 豹子那双连着几天几夜已没合眼的双目充血发红。他居高盯着被自己制在地上的人,声音冰冷:“叫你的人让开。再不让,老子崩了你。” 姓方的对上他的目光,气焰顿消。他有一种感觉,这个人不是在恐吓,倘若自己不从,他绝对会如他所言那样,毫不犹豫地开枪。但想到自己自己接到的命令,又不禁胆寒,闭着眼,咬牙道:“你杀了我吧。但我告诉你,就算你在这里运走了东西,你以为路上就没事了?” 豹子额头青筋跳动,盯着姓方的,慢慢地勾动手指。刘营长冷汗直冒,正想出来怎么打个圆场,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疾驰的马蹄之声,他转头,见来了个通讯兵,忙跑过去,问了两声,大喜,挥着手里刚拿到的电报,高声喊:“最新命令!全部人都撤掉,哪里来的回哪里去!弹药按需发放!”说完冲了进来,喝令那些架着机关枪的士兵立刻让道。 气氛一下就松弛了下来,路阻撤掉,刘营长急忙亲自将人带了进去,豹子等人没做停留,携着弹药和补给,当天就动身赶了回去。 这时,距离贺汉渚遭遇金刚部队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面对疯狂进攻包围而来的日军,他和身边的几百人利用地形,在高地迂回作战,坚持到了现在。当豹子终于赶到,带着部下从外围将金刚围剿击毙,战斗结束之时,他们已弹尽粮绝了数日。豹子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获悉了一个不好的消息,他腿上的伤,情况似乎有恶化的迹象,下山的时候,已无法走路了,而且,人也出现了持续多日的低烧状况。 几天后,他被送到了设在县城的那所战地总医院。因为战争刚结束不久,各处临时医院的伤员在接受过初步治疗后,依然还陆陆续续地被送来,所以军医们都还在,其中就有苏雪至从前的同学蒋仲怀。蒋仲怀和几名军医在为贺汉渚做过检查后,不敢擅作主张,正好,军医学校的和校长不久前亲自带着一批医学生奔赴到了前线,来这里参与医疗救助,前几天,他听说几十公里外的一处临时救治点有位重伤员急需手术,但人无法送来这里,他便亲自赶了过去。蒋仲怀赶去,将校长接了回来。 和校长检查得非常仔细,检查完后,没有立刻开口,站在病床前,神色凝重。他身后的其余医生也是一样,无人说话。病房里的气氛异常沉重。 贺汉渚坐了起来,看了眼众人,最后望向和校长,笑道:“怎么了?都不说话?什么情况校长您尽管直说。” 和校长迟疑了下,终于说道:“贺司令,你的腿伤拖得太久,没有得到应有的及时治疗,现在发炎严重。救治的法子,是截肢,越快越好。” 病房里的气氛变得更加沉重了。贺汉渚的目光微微一动,唇边笑意略凝,但很快,他的神色便恢复了自若,道:“必须吗?” 和校长微微颔首:“是。根据我的经验,再拖下去,不但这条腿保不住,感染还将扩大到全身,最后导致极为严重的后果,比如,失去生命。” “那就截掉它,尽快。我没有任何的问题。” 他立刻说道,眼也未眨,仿佛那即将就要从他身上被切除的,是什么和他毫无干系的物件一样,毫不犹豫。 “劳烦校长您了,还有诸位。”最后他朝和校长和周围的军医们道谢,面上依旧带着笑意。 和校长看了他一眼,有些诧异于他竟接受得如此之平静。他怔了一怔,随即用惋惜的目光看了眼他的那条伤腿,点了点头:“那么你先好好休息,我们再商量下手术的事。” 和校长他们走了,贺汉渚转头看向门外,见豹子和丁春山还站在那里,神色沉重,他拂了拂手,叫二人自便,见还是不走,笑叱:“我还没死,你们这是干什么?哭丧?还不滚,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二人对望一眼,默默离去。留下照顾他的护士走过来,替他测体温,这时,又一个腹部缠着绷带的少年士兵怯怯地靠近,脸上满是自责,他到了病房门外,在护士惊讶的目光注视之中,跪了下去,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司令,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要是之前我没用掉那几支药,司令你说不定早就已经好了……”他一边说,一边不停地磕头,眼泪流了下来。 贺汉渚让他起来,那小兵却不听,依然不停地磕头。贺汉渚突然喝道:“你给我起来!” 他的声音很大,十分严厉,那少年吃了一惊,抬起了头。 “男儿膝下有黄金。你活了下来,就是为了到我跟前哭哭啼啼?回去养伤!等痊愈了,将来要是还打仗,你给我冲在前头!” 那小兵呆呆地看了他片刻,忽然朝他又重重地磕了个头,这才从地上爬了起来,大声应是,低头抹着眼泪走了。 护士是位年轻小姐,刚被他那一声怒喝给吓到了,这才反应了过来。 “贺司令,您真的是我见过的最有勇气的人了。我在医院遇到过不少伤员,他们在战场上也不怕死,但如果不幸遇到像您这样的情况,没有不痛苦恐惧的。您是一个真正的英雄,能为您做护理的工作,是我的荣幸。” 她用由衷崇拜的目光看着贺汉渚。 贺汉渚笑了笑,客气地道了声谢,让她也出去,不必守在这里。 所有的人,终于都走光了,病房里最后只剩下了他独自一人。 贺汉渚的目光落到自己那条伤腿上,注视了片刻,面上笑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疲倦。 他双手撑床,慢慢地躺了下去,闭上了眼睛。 手术定在了第二天的上午,由和校长亲自主刀。他告诉贺汉渚,如果一切顺利,这场手术将在两个小时后完毕。 贺汉渚安静地躺在条件简陋的手术室的床上,闻着空气里漂浮着的浓烈的消毒水的味道,看着穿了白大褂的医生在自己的面前忙碌地做着最后的准备。他们的神态严肃,动作敏捷而熟稔。最后的时刻到来,贺汉渚接受麻醉,一阵困意袭来,在他闭上眼睛前,进入视线里的最后一幕,是端进来的一把放在盘子里的有着锋利齿刃的锯子。阳光从一侧的窗户里照进来,射在锯上,齿锋便闪烁着冰冷的微微刺目的光。 他在失去意识前,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了临走前的那个晚上,他在月光下背她走路的一幕。朦朦胧胧间,忽然,他仿佛又听到了她的声音。她在叫他的名字。那声音缥缈,仿佛来自他梦境的深处,又似乎近在咫尺,就回荡在他的耳边。 是太想她了啊,这个时候,竟还幻听到了她的声音。 无边无际的黑甜袭来,他失去了意识。不知道过了多久,当他再次醒来时候,耳边静悄悄的,鼻息里,也还是那股浓烈的挥之不去的医院里特有的刺鼻味。 贺汉渚的眼皮子动了下,在片刻的茫然过后,便彻底地恢复了意识。 他知道,他的手术已经结束了。那条接受了手术的腿,大约是麻药还没褪尽的缘故,此刻并不疼痛,只是麻木,没有感觉,和之前一样。但是,却又和以前不一样了。再也不可能一样了。他的心里十分清楚。 当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一股前所未有的沮丧和痛楚的感觉,突然如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朝他涌来,顷刻间,将他整个人完全吞没了。 他失去了一条腿。他闭着陡然酸胀的双目,迟迟不想睁开。仿佛只要不睁眼,这已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就可以永远不用成真。 然而,这是自欺欺人,他的理智提醒他。但是,这又什么关系呢。没关系,他安慰自己。她不会嫌弃他的。曾经他担心自己没明天,后来他们在一起了,经历了那么多,好不容易,终于走到了今天。他还要陪她一辈子,汉渚谨诺,就像他从前冲动之下对她许下的诺言一样。 活着,回到她的身边,比什么都重要。 睁开眼,好好恢复,然后,尽快回去,回到她的身边。她还在遥远的家中,等待自己…… 忽然,仿佛有什么轻轻地爬到了他的面上,抚触着他。很快,他就辨了出来。这是一只女子的手,它柔软,温暖,仿佛带着无尽的爱怜,在温柔地抚摸着他脸庞的皮肤。 贺汉渚下意识地皱了皱眉,转头,迅速地避开了那只手,随即睁开眼睛,看了过去。 他呆了。他竟看见了苏雪至。她穿着雪白的医生大褂,正微微俯身,站在他床边,伸手在碰他的脸。见他不悦地看了过来,便站直身体,收手插进了白大褂的衣兜里,朝他微微一笑,问道:“醒了?你感觉怎么样,贺司令?” 问他这句话的时候,她像是医生在查房。 贺汉渚一时失了反应,只定定地望着她,片刻后,他仿佛惊觉了过来,看了眼四周。 这里是战地医院的病房,没错。但是怎么可能,这个时候她出现在这里? 见他半晌没有反应,苏雪至不放心,又伸手探到了他的额头,感觉他的体温。 “还是有点低烧啊——”她自言自语,低低地咕哝了一声。 这一次,当这只柔软的手贴到自己额头上,贺汉渚终于确定了,一切都是真的。 她真的来了这里,然后守在他的身边,让他在苏醒过来之后,睁开眼睛,第一眼,就看到了她。 “你感觉怎么样?”她试完他的体温,正要收手,忽然被他一把抓住了,接着,他将她抱住,搂入了怀中。 他抱着她,什么都没做,只是拥抱,紧紧的完全的拥抱。苏雪至起先一顿,随即柔顺地伏到了他的怀里,任他这样拥着自己,一动不动。 良久,她听到他在耳边说:“对不起,以后我再也不能背你了……” 男人的声音低沉而压抑,凝涩无比,带着浓重的歉疚之情。 苏雪至起先一愣,随即明白了过来。她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微微歪着脑袋,端详了下他黑瘦得厉害的一张脸,抿了抿嘴:“贺司令你是傻子吗?你不先看看?” 贺汉渚对上了她投来的视线,起先一阵茫然,忽然,他的心头一跳,猛地坐了起来,一把掀开身上的被子。 他盯着自己的双腿,看了片刻,最后慢慢地抬起眼。 “在你手术的时候,我带着药赶到了。” “我们真的很幸运。” “我爱你,我的贺司令。” 她低语了一句,弯下腰,在他的额前,落下了一记温柔的吻印。 正文 第 206 章 日暮的光,从她身后的西窗里静静地射入,令她整个人沐浴在了一片朦胧的橘暖色的光晕里,连鬓边落下的几绺细碎的发丝也犹如染了一层金。 贺汉渚这才终于能够好好地看她。她眼窝微陷,下巴也见尖了。他情不自禁地抬起手,爱怜地抚了下她的脸庞,“你瘦了不少。来的路上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苏雪至起先笑着摇头,说没什么,但是笑着,笑着,眼圈忽然微微泛红。她迅速转头,顿了一顿,随即回过脸,又微笑道:“你的腿虽然保住了,但刚做完手术,要观察效果,后面几天很关键。你需要配合,好好休息,我们不说话了。” 她扶着贺汉渚的肩,助他躺下。 贺汉渚听话地躺了回去。就在她吩咐他休息,说自己先出去找和校长的时候,他拽住了她的手。 “路上出什么事了?”他仔细地看着她的眼睛。 “你很难过。”他用肯定的语气说道。 苏雪至再也忍不住了,眼眶一红,泪珠夺眶而出。她将路上发生的意外告诉了他,虽然已经极力压抑着感情了,但眼泪不停地落下,哭得成了泪人。“我想叫他爹,还想告诉他,我为我在这个世界里有像他这样的一位父亲而感到无比的骄傲。可是他听不到了。”她哽咽着说道。 贺汉渚沉默着,将悲伤的她搂住,让她在自己的怀中尽情地流着泪。天色渐渐暗了,夕阳收走了它最后的一片余晖。他慢慢地握紧了她的手,在她的耳畔柔声道:“无论龙王他在哪里,他一定能听的到的,并且非常欣慰。你相信我。” “还有——” 他转过脸,看了眼窗外的沉沉暮色,面上柔情褪去,眼底罩了一层淡淡的寒霜。 “该死的,时间也差不多了。”他平静地说道。 …… 也是一个傍晚,夕光撒在海面之上,在东海的一片海域之上,一条军舰追上并拦截了一艘从南洋满载着货物归来的商船。武器胁迫之下,商船被迫停止航行,眼睁睁看着军舰靠近。接着,商船很快被迅速登上甲板的日本兵占领了。船上的大副和水手看着全副武装杀气腾腾的日本人,心里未免有些恐慌。他们不明白,这些好几个月前就战败了的东洋倭鬼怎么还不滚蛋。或者,是运气不好,茫茫大海之上,竟正好遇上了一条回往岛国途中的军舰,现在这些战败了的倭鬼要当海盗了? 不过,万幸的是,这一趟,他们的大老板傅明城人就在船上。因为货物重要,他为了能在当地筹措到尽量多的货源,之前亲自随船去了南洋,在那里奔走联络了几个月,不久之前这才返航。据说大老板和日本人以前有所往来关系不错,有他在,问题应该不大。而当船上的一些人认了出来,那名最后登上甲板的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日本人好像是木村,悬着的心终于又可以再放下几分。虽然诧异于这个在天城有着不错名声的日本医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但谁都知道,大老板和这个日本医生是朋友,关系很好的那种。 木村双手背后,阴沉着脸,登上了傅氏商船的甲板,在周围众多目光的盯视下,走过甲板,进入了舱中。 这条船的船长刚才早已奔进傅明城的舱室,向他报告情况,见他坐在办公桌后,依然低着头,继续核对他手头的一叠账目,神色平淡,就仿佛外头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虽然心里焦急万分,但也不敢再多说,正要出去看看,听到脚步之声,抬起头,见人已走到了舱室的门口。 门开着,船长一眼就认了出来,木村站在舱门口,目光阴沉,和平日的样子截然不同,傅明城此刻也终于抬起头,知自己不便再留,朝他躬了一下身,随即屏住呼吸,经过脸色阴沉的木村的身旁,匆匆退了出去。 傅明城放下手里的账目,看向木村,见他盯着自己,并不起身,只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随即直起身体,靠在椅背上。 “你们不是战败了吗?我听说你被召回国了,怎么还没走?这你都能找过来,佩服。” “你以为你改了电台密码,就能逃得过我布下的天罗地网?” “失敬!看来我还是小看了你们的监测手段。既然来了,那就坐吧,船上条件简陋,恕我不招待了。”傅明城的语气轻松,脸上带着笑意。 木村大步走到了他的桌前,啪地将手里的一个档案袋重重地拍在了桌上。 “这可是当初你给我的!”他盯着傅明城,一字一字地说道。 “苏雪至实验室做出来的药,在战场上救着他们的人!而我们——”他抄起桌上的档案袋,狠狠地一把撕开,“照着你给的这东西,集合了全日本最精英的医学专家,花费了巨额的研究经费不说,还有宝贵的时间,最后搞出来的,根本没用!没用!你令我颜面扫地!你叫我怎么交待?混账!混账!你欺骗我了!” 他再无平日那礼貌温文的模样,咬牙切齿,表情狰狞。 “我就知道,中国人不可靠!枉我和你推心置腹,把你当成朋友,你就是这样对我的?” 傅明城瞥了眼被他从纸袋里撕扯出来的纸张,“焉知不是你们所谓的专家无能?否则,相同的实验资料,苏雪至能做出那种无论用何等的溢美之词都不足以赞美其伟大的药物,而你们却不能?别忘了,这可是我应你的要求,当初好不容易才搞来的。如果是假的,当初你们所谓的医学精英团队又为什么认可了?你这是倒打一耙想推卸责任?” 木村显然愤怒至极了,但刚才的那阵发泄过去后,很快就冷静了下来,一动不动,片刻后,喘气声慢慢平息了些,表情也恢复了,哼了一声:“别再狡辩了!这根本就是完全不同的两种药理!” 他顿了一下,“这一次的战争,我们虽然失败了……”他说到失败这个词的时候,眼睛里闪过一缕痛苦的光,很快接着道,“但只是一个意外!迟早我们一定会回来的!关于这一点,我毫不怀疑!至于你,你以为你躲出去几个月,我就只能回日本,拿你没办法了?我告诉你,只要是我木村盯上的,就算到了天涯海角,他也休想逃脱!” 傅明城哦了一声,“所以今天你找到了我?你想干什么?” 他语气里的那种漫不经心的味道再次激怒了木村,他眯了眯眼,盯着对面的傅明城,忽然冷笑了起来:“傅君,我劝你,在我面前不要玩手段,你玩不过我的!” 他环顾了一眼这间装饰豪华的舱室,“你的这条船不错,应该是你父亲在世时置的吧?据说你们傅氏,这样的大船还有五条,常年往返在南洋海面之上,赚利丰厚……” 他收回目光,盯着傅明城,“我来,是想告诉你,你们傅氏的船,如果在将来的某天,一条接一条,相继不幸全部都被击沉,不说船的价值如何了,光是货主索赔,恐怕就足够让你傅氏破产。” “这可是令尊传给你的家业,我想,傅君你再洒脱,应当也不至于无动于衷吧?” 傅明城遽然变色,笑容消失,怔坐了片刻,猛地拍案而起:“木村你又威胁我?我告诉你,我受够了你的威胁!” 木村将他的色厉内荏看在眼中,态度反而缓和了下来,脸上挤出一丝笑意:“傅君,原本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背叛我们的友谊。后来,当我知道了苏雪至竟是女人之后,我想我大约能理解你了,我听说你们从前的友谊就很深厚,所以我决定谅解你。而且,既然上次你背叛了我,那么说明,你和苏雪至的关系现在应该还是不错的。我愿意再给你一次机会,用以修补我们的裂痕。帮我做两件事。” “第一,以最快的速度,拿到药的真正资料!或者,替我把苏雪至秘密地弄过来,我要带她一起回日本——”见傅明城似要开口,他打断,“我当然知道,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她是贺汉渚的女人,而贺,是现在中国最有权力的几个人当中的一个,她自然会受到极为周全的保护。你只需要把她给我从她现在所在的地方诱出来,剩下的,我自己办。” “怎么样?你考虑一下。” “你不会以为,你们的政府有能力在海上保护你傅氏的商船?”半晌,见傅明城不说话,木村鼻孔里哼了声,高傲已然尽显,“就凭你们海军那几条传下来的破铜烂铁?” 傅明城沉默了良久,终于,抬起头,说道:“木村君,你猜得没错,上次那件事,我之所以没有尽力,确实是因为我仰慕她。我早就知道她是女人了,不愿对喜欢的女人做背叛她的事。而你又催促甚急,我怕你会对她不利,所以……” 他停住了。 木村大度地摆了摆手:“你们中国有句老话,英雄难过美人关,我能理解。你们还有句话,亡羊补牢,未为迟也。怎么样,你想明白了吗?” “你放心,我绝不会对她不利的。像她这样的人才,我前所未见。我有很多问题想要和她探讨!我绝对将她奉为上宾!”他的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又用强调的语气说道。 傅明城迟疑了下:“但是,如果没有足够的理由,即便是我,恐怕也很难能将她骗出来,除非……” 他看向木村,“你们在中国不也设立了一个秘密医学研究中心吗?现在你们回去了,中心里的病毒样本,你们是如何处置的,地方在哪里。你给我医学实验室的资料,我用这个做诱饵,或许她才会出来。” 木村看着他,呵呵地笑:“傅君,如果我相信你,你又背叛了我呢?”他脸色蓦然转冷,口气也变了,“听好了,现在不是你和我在谈条件,是我在对你下命令!要么,你给我尽快弄来药的秘密,要么,你给我她带出来!我没时间了!至于什么法子,那是你的事!别忘了,现在就在舱外,军舰的炮口在对着你的这条船,如果沉了,触礁或者大风,什么都有可能!毕竟,茫茫大海,本就是片充满了危险的地方,谁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傅明城和木村对视了片刻,从抽屉里取出一只小瓶,托在掌心,慢慢举了起来。 “木村,你看,这是什么?” 木村望去,见瓶中装着白色粉末样的物质。 “什么?”凭了直觉,他的心跳突然所有加快。 果然,下一秒,他就从傅明城的口中听到了这样一句话:“这就是你苦苦想要得到的那种神奇的药,这个世界上,前所未有的抗生素,能杀死葡萄球菌,能治愈人类的多种绝症。它要求现配先用,否则影响药性,所以,为了方便路上运输和储存,制成这样的干粉末状,你看清楚了……” 他用手指上下捏住小瓶,在空中晃了几下。 木村的心脏一阵狂跳,睁大眼睛,死死地盯了片刻,眼里射出了贪婪而狂喜的光,迈步就要过去,傅明城突然喝了一声:“站住!” 木村一愣。 “我听说,你的老师横川先生高烧不退,怎么治也治不好,眼看就要不行了。我还听说,他现在最大的愿望,是死在他的家乡?纵然语言不同,风俗各异,他少年离乡,双足踏遍异国,但对故乡的深沉的爱,至死未消,这种感情,人类是共通的,真是令人感动啊。为了满足他这最后一个愿望,虽然担心海上颠簸,但你们还是遵照他的意思,用军舰将他送回去。应该就是这条吧?” 傅明城叹息:“出于人道主义,我深表同情,但,说真的……” 他的唇边露出了笑容,“他早该死了!这个利用了中国民众的淳朴和善良才顺利走遍了中国的老间谍,早就该死了!” 木村一愣,反应了过来,勃然大怒,却见傅明城走到了舱室的一道舷窗前,看了眼外面,又看了看手中的药瓶子,抬手——木村心中掠过一阵不详的预兆,“你要干什么?” “不过,念在我也吃了他几顿饭,听过几句他的教诲,这瓶本或许可以挽救他生命的珍贵的药,就送他吧,权当是陪葬——” “住手——”在木村发出的一道撕心裂肺般的吼叫声中,傅明城手臂一扬,药瓶子在空中划出了一道流畅的弧形线,从舷窗里飞了出去。 “药!我的药——” 木村狂奔到了舷窗前,探头出去,半个身体几乎都探了出去。 船体的水线之下,满目海涛。夕阳已落下了海平面,海水晦暗,哪里还有那只小药瓶的踪影? 木村在舷窗前僵了片刻,慢慢转头,怒目而视,眼中喷射出骇人的凶光。 “傅明城!”他牙齿咬得格格地响,猛地掏枪,抬了起来。他却是坦然不惧,踱步,坐回到了桌后,看着他。 两人对峙了片刻,木村慢慢地又放了下枪,蓦然扭头,冲着门外大吼。 “来人!” 没有动静。 他一连吼了好几声,始终不见人进,又见傅明城的唇边噙着冷笑,气定神闲的样子,心里再次掠过一丝不祥之兆,转身正要自己去门外察看,却听傅明城悠悠地说:“你刚不是探头出去了吗,没看到外头的情况?” 木村僵了一僵,再次奔到舷窗前,看了出去,顿时惊呆了。只见附近不知何时,竟又开来了几条军舰,没挂国旗,但舰身标志却是一目了然,是西洋人的军舰,已将他的那条围了起来。不但如此,几架消防用的水龙正冲着他的军舰疯狂地喷洒着不知是什么的液体,甲板上已湿了,留在舰上的士兵躲着喷射,四处逃窜,狼狈不堪,竟无人开枪反抗。远远地,他好像看见了贺汉渚的身影,他似手拄一道拐杖,高高站在一条军舰的甲板船头,和身旁的一个西洋人在谈笑…… 一阵风吹来,木村闻到了一股浓烈的汽油味。 他惊呆了,几乎不敢相信,人没反应过来,身后从外冲进来了几个彪形大汉,将他一把牢牢扣住了,迅速地缴了枪。木村奋力挣扎,口里怒骂不绝。丁春山发了狠,上前,用枪托狠狠地砸了一下他的脑门,一股污血流了出来,木村闷哼一声,人一下跪在了地上。 “木村君,你不是个中国通吗,张口闭口你们中国有句古话。那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句话我想你应该不会陌生吧?” 半晌,木村慢慢抬起满是血污的头,盯着傅明城:“我明白了!你故意泄露了行船方位,设下圈套。还有西洋人做靠山!怪不得……” “还不是被你逼的……”傅明城长长地叹了口气,“贺司令做保,我分一点股份给那个海军司令——” 他语气一转。 “实验室在哪里,不说出来,你船上的几百人,还有你敬重的那位满心想着回去,好死在家乡的横川老师,没死于金黄葡萄球的感染,先恐怕就要葬身火海了。” 木村脸如死灰,坐在地上,紧紧闭着眼睛,半晌,从齿缝里挤出了一句话:“我要见苏雪至。否则——” “否则,我安排在中国的人,就将实验室里的病毒播散出去,到时候……” 他睁开眼睛,满头的血污,眼里闪着狰狞的光,令人不寒而栗,哪里还有半分从前那医院院长的仁善模样? “我去你妈的!狗娘养的倭奴!”丁春山一脚将木村踹翻在地。他只呵呵冷笑,这时,舱室的门外走廊上,传来皮靴落地发出的踏步之声。 木村抬头,见舱门外走进来了一道身影,是个女子。她穿了件典雅的维多利亚领亚麻原色衬衫,外罩裁剪合体的男士小马甲,格子长裤,脚上是双小羊皮的靴。大约是为遮阳,头上还戴了顶带沿边的黑色绅士帽,帽下,露出一缕大约是被海风吹得垂落了下来的卷发。 这身打扮,若是换成别人,难免有不男不女不伦不类之嫌,但在她的身上,一切看起来却都是那么的自然,潇洒利落之余,不失女子自然之美。 “夫人!” “您当心!这家伙是个疯子,您离他远点!” 丁春山立刻尊敬地叫了她一声,随即快步迎了上去,低声说道,又戒备地站在了她的身侧。 女子点了点头,一双明眸打量了下还坐在舱室地板上的木村:“木村,你要和我说什么?” 正文 第 207 章 “苏雪至!你也在!” “果然是个圈套!怪我,轻看了你们的狡猾……” 木村咬着牙,嗓音嘶哑,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又发出一阵比哭还难听的古怪笑声。笑声里,几分绝望,几分自嘲,还有几分浓重的悔恨之意。 苏雪至没接话,神色平静地看着他。 木村闭目,吁了口气,随即睁开眼,从衣兜里掏出一块手帕,擦去染在自己脸面上的污血,又整了整身上刚才因为挣扎而变乱的衣物,理好仪容后,盘起腿,坐直了身体。 “苏雪至,我从前小看了你。”他盯着她,一字一字地说道。 “我又何尝不是一样,木村医生。当年在看到你为周家庄的小女孩输血过量而晕厥过去的时候,我也想不到,你还着另外一种面目。” “那么,看在我曾救过那个小女孩的面上,我希望……”他一顿,“不,我恳求你!你能否告诉我,那种神奇的抗生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怎么做出来的?” 木村身体前倾,眼睛圆睁,目光紧紧注视,见她似乎还在打量自己,扯了扯嘴角,惨然一笑:“你知道的,我是不可能脱身了,区别只在于怎么死而已。现在我是作为你的同行而恳求你,希望你能为我解答。我是真的极其渴望能够解惑!你们中国人有句话,朝闻道夕可死矣,这就是我现在的愿望。” 傅明城端了一张椅子,朝着苏雪至走来。丁春山看见了,急忙快步上去,不动声色地拦了下来,低声道:“交给我吧,谢谢你考虑周到,傅先生。” 傅明城停步,看着丁春山将椅子搬到了她的身边。 “我可以满足你的求知欲,”苏雪至开口,“告诉我你们医学实验室的所在,我们交换。” “可以!”木村眼也未眨一下,“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请你先说。” 苏雪至朝为自己送来椅子的丁春山点了点头,坐在了木村的对面。 傅明城默默看着,顿了一下,慢慢地回到了自己原本的位置上。 “那么就这样说定了,我相信你。” 苏雪至说道,“其实很简单,这种能杀死病原菌而又对人体无毒害的抗生素,一直就存在于大自然之中。泥土、腐尸,甚至我们人类穿过的发霉的皮鞋、坏了的食物……只要有青霉菌孳生的地方,就有可能找到它们的存在。所以它有一个名字,青霉素。先民很早以前因为生活积累的经验,对它应该就已有了无意识的利用,只不过之前一直没有人清楚地意识到它的存在。我所做的工作,不过就是培养它们,并加以提纯而已。” 木村惊诧不已,喃喃地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绝症的克星,伟大而神奇的药物……它绝对会成为医学发展史上的一个重大里程碑……” “天工造化,就是这么神奇而简单。”苏雪至笑了笑。 “我不妨再告诉你吧,青霉素只是抗生素家族中的一元员而已,虽然它功效卓著,治疗肺炎、脑膜炎、败血症等等人类在此之前束手无策的病症,但并非万能。像结核病的元凶结核杆菌,它就没法应对……” “难道你又知道有什么新的药物能治愈结核病?”木村双目发光,迫不及待地追问。 “是,”苏雪至颔首,“这就是我要对你说的另外一种霉菌,姑且称之为链霉素吧,它自然存在于泥土中。当然,想要找到并分离出菌种,非常困难,可能寻找一万份的泥土标本,未必都有可能捕捉到它们,但它们确确实实存在,并且,只要发现菌种并像青霉菌那样加以培养利用,那么,困扰了人类上千年的肺结核也是能够被治愈的。并且,抗生素的家族绝不只有这么两种,还有许多在等着人类去发现。病菌和杀死病菌的战争,伴随着人类医学水平的提高,将一直持续,不会停止。” 木村听得如痴如醉,叹息不已:“太不可思议了!简直是开创了医学的新纪元!如果我也能参与到这样的医学研究当中,当会是何等的幸运啊……” 他不停地嗟叹,忽然凝视苏雪至,摇头,“还有你!我简直无法说服我自己!你这么年轻,你怎么可能知道得这么多?这不可能啊!” “没什么可奇怪的,”苏雪至回答,“因为我有很多老师。” “是谁?他们是谁?” “弗莱明,弗劳雷、钱恩,还有阿尔伯特.萨兹和SelmanA.Wak□□an……太多了,他们都是我的老师。” 木村喃喃地重复着一个一个名字,眼里露出困惑之色:“不可能啊!他们到底是谁?能做出这样发现的医学界人士,我不可能一个都不知道,甚至都没听过他们的名字啊……” 苏雪至一笑,收了话题:“这个世上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不必劳心了。好了!我已应你要求,为满足你的求知欲,将药物的秘密全都告诉了你,现在该轮到你履行你的诺言了。” “告诉我,你们的实验室在哪里?” 她问完,看着木村。只见他从地板上爬了起来,改坐为跪,说道:“可惜了,我大约是没法再亲眼看到医学迈入新纪元的盛况了。谢谢你为我解惑,非常感激!” 他说完,朝着苏雪至郑重地叩了个首,表谢,随即又坐了回去,闭上眼睛,双唇紧抿,一动不动,竟是一副入定的模样了。 很显然,他根本就没打算交换的。 丁春山再次大怒,“王八蛋!玩这一套?”他实在是忍不下去,就要再次上去,见苏雪至摇了摇头,她也不气,闲聊似的,继续笑道:“我本来也没打算你守诺的。不过,劝你一句,别想着拿放毒来威胁谁了。” 木村没有半点反应。 “木村,如果你以为你可以用那个实验室充当威胁去换取什么,那么,你还是想当然了。这种事,不只是你们会,别人也会,就看做不做,道德下限在哪里而已!” 傅明城一怔,望向了她。 雪至继续道,“你威胁要流毒出去制造生物灾难对吧,那就一起吧!你可以,我也可以!” 木村眼皮跳了下,睁开眼,见她正看着自己,面上依旧含着笑,语气轻松。 “原本呢,像这样的事,是严重违背医学道德的反人类犯罪行为,但既然你做了,我们又何必拿看不着摸不到的所谓道德来束缚了自己的手脚?我听说,你和你的横川老师还是同乡,对吧?” 木村本是一副泰山崩于前不动的淡定模样,当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底掠过了一缕惊疑之色。 “其实有时候,人如果抛弃了所谓的人性和道德,事情也就没那么复杂了。” 苏雪至脸上笑容陡然消失,神色也随之变得冷漠了。 “木村,你给我听好了,如果你拒绝交待,那么,我也将会做一遍你们做过的事,然后,将制造出的你所无法想象的生物武器投放到你们的家乡,随便什么地方,水源,村庄,只要有人的地方,就别想幸免。到时候,你幻想中的发生在别国的灾难,不但将在你们的家乡重演,而且,我保证,变本加厉。” 木村的两只瞳孔骤然收缩,表情变得僵硬无比。 “至于道德,”苏雪至再次笑了起来,语气轻蔑。 “对人,自然要讲人的道德,遵守人的法则。但对于没了人性只剩兽性的某些人类种族来说,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方为最公平的正义。” “我想,你应该不会怀疑,我的实验室和团队不具备这样的能力。” 木村瞪大一双已然充血发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脸上的几条横肌,不停地抖动着。那是愤怒至极的表情。 她却不再停留,说完了这最后一句话,便站了起来,转身朝外走去,脚上皮鞋随了她迈开的坚定步伐,在舱室的地板上,敲击出一下又一下的橐橐之声。是自信,也是无言的轻蔑和傲慢。 丁春山这才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看着她的背影,目光里充满了骄傲。 这就是他上司的夫人!他是死心塌地崇拜起了她,甚至,要盖过对上司的服从和敬重了。 片刻之后,傅明城从舱室里出来。 天此时已暗了下来,远处,大海苍茫,她就立在甲板的一道栏杆之后,背对着他。不远处的,日本军舰上的那些浑身已被浇满汽油的士兵一个一个地排着队,双手抱着后脑蹲在甲板上,远远望去,像一串串用绳子穿起来的土豆。 海风突然将她头上的帽掀落了,掉在她身后的一片甲板上。傅明城几乎是下意识地快步上去,弯腰,替她捡了起来。她转头看见了他,立刻迎了过来,问道:“说了吗?” “说了。”他点头。 苏雪至松了口气:“那就好!那么,木村就交给你处置了。” 傅明城低头,看了眼自己指间的帽,递了过去。 “你的。” “谢谢。”苏雪至接过,笑着道谢,抬手抚了下被海风吹得凌乱的及肩长的卷发,“至于实验室的处理……” 她沉吟着时,身后传来了一道声音:“让丁春山带人,跟着一道去。至于医学专业人士,傅老板自己就是了,加上和校长——我想他应该不会拒绝的。再通知卫生司中央防疫处,让他们也派人同去。” 苏雪至转过头。贺汉渚不知何时也上了傅氏的这条船,大约是乘小艇来的。 养了差不多两个月,现在他的伤腿已经能够行路了,但还不能长久,所以需要借助杖力。见他拄着拐沿着甲板的走道走了过来,她忙朝他走去,扶住他,用外人听不到的声音低声责备:“你的腿还不能多走路,你怎么来了?叫你等着的。这边我自己能处理。” “我知道。我就是过来看一下你。”他看着她,微笑着,低头也用耳语轻声回答,随即抬起头,转向傅明城,神色变得严肃了起来。 “傅老板,你看这样的安排,有问题吗?” 刚才他们低声说话的时候,傅明城微微转过了脸去,此刻回正,露出微笑:“很合理。没问题!” 贺汉渚颔首:“那就好。这件事就劳烦你了。往后我们继续保持联络。” 他主动地伸出了手。傅明城和他握手。松开后,他便不再说话了,拄拐立在一旁,静静地等着苏雪至。 苏雪至和傅明城又交谈了几句关于实验室处理的事,看看差不多了,天也黑了,便道了声别,随即回到贺汉渚的身旁,扶着他离去。两人上了小艇,回到来时乘的那条舰上。舰长迎了过来,指着那条日本军舰,“贺将军,你看,舰上的那些人,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否则,那场雨岂非白下。” 舰长笑了,耸了耸肩:“明白了。毕竟,在茫茫大海上行船,什么意外都有可能发生,触礁,飓风,暴雨……” “上帝保佑!我会为他们祈祷的,尤其是那位不幸的想死在家乡的尊者,我希望他们都上天堂!” 舰长眨巴着眼睛,在胸前虔诚地画了个十字架,随即转向苏雪至,彬彬有礼地鞠躬,“尊贵美丽的夫人,请您和贺将军去休息吧。剩下的事就交给我了。您能乘坐我的女王号,实在是我的莫大荣幸,希望接下来的几天旅程,您能尽情享受。” 苏雪至回到舱室,去开灯,让贺汉渚过去躺下,她要检查他腿的情况,这时,她听到外面的海上传来了一阵鬼哭狼嚎般的惨叫之声。 她转头,透过玻璃舷窗,隐隐见黑色的海面之上,闪烁着跳跃的鲜明火光。她迈步走到窗边,推开窗,探头正要看,一只大手从后伸了过来,及时地捂住了她的眼睛。 “嘘,别看!你胆小,当心吓到了。” 男人温柔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了起来。 苏雪至险些笑了出来。 他当真这么想的? “我好怕,你要保护我……”她索性作小白兔状,扑进他的怀里,紧紧抱住了他的腰。 他闷闷地笑了起来,震得胸膛都微微起伏,随即一把撒开手里的拐杖,搂着她,一起倒在了床上。 一阵亲昵热吻过后,他的手指拂过她嫣红的唇,用充满了蛊惑的低沉声音邀约着她:“你不是要检查我的腿吗?来,你试试,看我是不是已经恢复了力气……” 军舰缓缓移动,在夜色之中,北上而去。 他们的下一站,是京师。 几天之后,在那里,将举行一场举国瞩目的隆重而盛大的胜利庆祝活动,贺汉渚自然在受邀之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