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金膳斋》 正文 第一章 第一章 金膳斋乃是皇城最神秘的点心铺子,平日吃食,讲究一个缘法与因果。 按照熟客的说法就是,店老板白梦来十分随性,糕点日新月异。昨儿个是名唤“栖迟”的桂花糯米糕,明儿个又是名唤“金玉满堂”的羊脂油肉松米糕,一天一个花样,绝不重复。 有个性也有雅意,倒是吸引了不少客人光顾,众人均以买到金膳斋的糕点为荣。 店外瓢泼大雨,店老板白梦来坐在铺子后头的二进宅院中,默默品茶。 他披一条极其蓬松的雪花白狐毛毛领儿,白毛底下是带有厚内胆的绿柳含烟纹大氅,腰间佩招财进宝珊瑚盆纹荷包,发间又簪着一支素玉发钗,端的是雍容清贵之姿。 白梦来平日里鲜少抛头露面,有活计都是催属下柳川去干,自个儿窝在后院里享清福。 就好似这日,外头绵绵细雨落梅川,正是喝茶逗鸟的好时节。 奈何白梦来半点都放松不了,他的眉峰微微蹙起,轮廓冷硬的唇瓣轻抿,作一副愁云惨雾病美人模样。 他润了一口茶,二郎腿要翘不翘,问一侧的下属:“柳川,这天儿落雨了,可真冷啊。” 柳川纳闷了,他家主子最是爱压榨工人,满腹黑心肠,何时还关怀过他够不够暖和? 柳川毕恭毕敬地答:“劳主子挂心,属下不冷。” 白梦来斜了柳川一眼,道:“谁问你冷不冷?我说的是,这样的雨天,再加上入秋的寒气,恐怕能冻死个人呢!” “是。”柳川话不多,答了一句,又无言了。 见他不开窍,白梦来只能冷着脸,继续道:“柳川,你去看看那丫头还在不在外头跪着!” 此言一出,柳川这才想起前几日有个求主子帮忙查事儿的姑娘,奈何交不出酬金,被主子拒绝了。于是乎,她就赖上了金膳斋,在外头长跪不起。 如今落了雨,要是寒气入骨,怕是一双腿也得坏了。 柳川足尖轻点,一路飞檐走壁,踏上檐角。小心翼翼窥探了一眼。 人还在啊。 他叹了一口气,回屋里复命:“回主子的话,人还在。” 白梦来长长地“哦”了一声,埋汰:“真晦气,可别死在我店门口,倒被她连累招不来生意。” “主子,你本来就三天没开张了。熟客早跑到街尾的点心铺子买糕点了,生意差,和人家姑娘也没什么关系啊。” “聒噪!要不是这个丫头来闹事,我至于门庭冷清?” 柳川缩了缩脖颈,一时无语。他刚才说了等于没说,主子家就是想把气撒在乳臭未干的小姑娘身上。 白梦来掀了掀茶碗,屋内又是冷清了下来。 堂屋外头,黑瓦屋檐朝下漏着一条条晶莹剔透的雨丝,那雨点落到地上,砸起一朵朵水桃花,噼里啪啦,放炮仗似的,吵得人心烦意乱。 白梦来微挑起眉头,看了一眼红木椅旁侧的油纸伞。 他轻咳一声,鞋尖一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伞踢到柳川面前,慢条斯理地道:“去,把人轰走!我听人说,穷人死了,鬼魂执念深,怕是要缠着铺子不放,败坏我的财运。穷酸丫头还想我帮着做事,美得她!” 柳川看着那把伞出神,他接过伞往屋外跑去,嘴上嘟囔:“真要赶人,不该给扫帚吗?这不是还得赔上一把伞?” 这一次要寻人,柳川倒是知晓寻正门了。 他撑着金鱼花面的油纸伞,挪步至姑娘跟前,语重心长地道:“若是我没记错的话,你名叫玲珑吧?玲珑姑娘,你走吧,我家主子只看钱,不看人情,生平最恨穷酸人,他是不会帮你的。” 被唤作玲珑的那名姑娘抬起头,由于淋了许久的雨,她的唇色都发白。原本的柳眉朱颜,此时也少了许多精神气儿,单看面色便觉得惨兮兮的。 玲珑打着寒颤,她咬紧牙关,憋出一句:“我想见白老板,劳烦小哥通融。” 柳川见她倔强,劝也劝不动,无奈极了:“玲珑姑娘,你听我一句劝,我家主子……” 他顿了顿,悄声说:“也算是蛇蝎心肠,他必不会心软的,你还是赶紧走吧,何苦费无用功呢。” 听下属这般点评白梦来,玲珑倒是很想发笑。 还没等虚弱的玲珑牵起嘴角,一道清冽的男子嗓音便从旁侧传来:“谁说我是满腹黑水?柳川,我竟没想到你在人后这般诋毁主子,我分明是菩萨心肠……” 那声音三分慵懒七分冷情,细细品去,还带点漫不经心。 玲珑再蠢,也知晓来人是谁。 她惊讶地偏头,喜极而泣:“白老板!” 实际上,汇聚至她下颚的并不是泪水,而是源源不断的雨水。她狼狈极了,身上那件素绒粉花袄子吸了水,紧紧依附在肌肤之上,好似裹挟了一层冰。她冷得几乎昏厥,可看到白梦来的一瞬间,又喜出望外,强忍着不适,“活”了过来。 玲珑太开心了,她下意识想去拉扯白梦来的衣袖,奈何对方嫌她脏,堪堪避过了。 白梦来讥讽地道:“哪来的落水狗,胆敢碰我这上好的绸缎衣衫。” 闻言,玲珑落寞地蜷曲手指,忙收回了手,不安地低着头。 她有求于白梦来,想给他磕头:“白老板,我听闻你神通广大,可查天下事。我……我特地来求你帮忙找一个人。” 白梦来不耐烦地道:“不是和你说了吗?要是拿得出一百两,我就帮你。我是做买卖的商人,不是乐善好施的佛陀,岂会平白帮你?拿不出钱就离金膳斋远一些,净给人添麻烦。” “求求你了……”玲珑作势想给白梦来磕头,奈何她微微低下的头,瞬间被白梦来那双竹青鞋面的皂靴给抬住了。 白梦来瞪了她一眼,道:“可使不得磕头,我受不起这一拜。本就是肉眼凡胎,还要受人叩拜与香火,那是要折寿的。小丫头别为难我,去别处玩!实在不行就去寻官家,寻我有什么用。” 玲珑落寞地道:“官家不会管的,我只能来求白老板了。” “这我不管!”白梦来朝柳川点了点头,道,“轰走轰走,可别碍眼了!” 柳川无法,只能朝玲珑作揖道歉:“对不住了,姑娘。” 就在玲珑要被拎着后领拖走的时候,她慌忙间扯住了白梦来的衣下摆。 玲珑抬眸,哀怨地看着白梦来。她想求他,可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白梦来铁石心肠,求他有什么用呢? 可是,她不能走啊,不然就功亏一篑了。 小丫头片子什么话都不说,可那眼神既绝望又倔强,像是放弃了,又好似永不言败。 白梦来望着那双雾濛濛的眼睛,他从她的眼里读出了很多情绪。 哀求、绝望、期盼。她将他当成了最后一根稻草,她在求他。 白梦来微微蹙眉,脑中闪现几个儿时的画面,一时间神情恍惚。 他也知晓求人的苦楚,也有过伤怀的时刻。 那时,他年仅七岁,身着淡黄长袍,伏跪在地,犹如蝼蚁一般。 他望着身后不断咳嗽的母亲,膝行至某人面前,眉目坚韧地道:“求求您……宣一下大夫救救我母亲。” 他如今没落了,只能唤“母亲”。 白梦来的膝下是冰冷奢华的砖石,经由人打磨,纹理漂亮,表面光滑。只是寻常都会烧上火炭御寒,如今没人在意他们的生活,整个屋子冷得如坠冰窟。 见人不答话,他再次哀求:“求求您……” 白梦来以为自个儿只要纡尊降贵,做出让步,就等得到旁人的怜悯之心。毕竟他倨傲至斯,从未和奴仆低头过。这些人岂敢不领情,岂敢怠慢他! 哪知,对方半点没有惶恐之色,反倒是居高临下地睥着白梦来,阴阳怪气地道:“哎哟喂!您这是做什么呢?可使不得!这大夫能不能来……咱家也不敢夸口。不过若是您真有诚意,咱家也不是不可以通融一番。” 白梦来没想到他会被奚落,他强忍羞耻,从腰间摘下一枚玉佩,递给眼前这双黑色皂靴的主人,道:“这玉贵重,若能典当,应当值几个钱财,劳烦您帮我一把。” “嗳,这就懂规矩了不是?”那人接过玉佩,掂量了一番,面露嫌弃之色,“老实说,这玉是刻字的,真要卖也未必卖得了几个钱。谁让咱家是受过观音大士的指点,要慈悲为怀,那就帮你这一回。你知晓的,这处的形势可不同,没点钱财傍身打点关系的破落户合该受冷落,不管问哪家,都是这句人间规矩。” “我知晓的,是您帮了大忙了。”白梦来毕恭毕敬送走了人,转头去哄母亲。 白梦来微微一笑,伏在母亲膝上,道:“母亲,大夫很快来了,您的咳疾有治了!” 闻言,母亲只是默默抚摸他的黑发,眼泪不住砸在膝上。 再后来,白梦来的母亲病死了。 死之前,大夫压根就没来过一回。 从那时起,他便知晓,无权无势无钱的人活得最苦。 他如今趋炎附势,只爱钱财。其实是他受过冷遇,现下足够清醒,不想再吃没钱的苦了。 白梦来叹了一口气,对柳川道:“算了,纵容她死在店门口也不好看。拖进屋里吧,先让人烤烤火,烘干衣服再赶也不迟。” 得了白梦来的允诺,玲珑愉悦地欢呼一声,猛地站了起来。 哪知,她忘记自个儿在此处跪了太久,一时气血上涌,体力不支,竟踉踉跄跄,昏迷了过去。 她朝前一倾,就这般歪倒在白梦来怀中。 敢情是个碰瓷的啊? 白梦来被女子这不知检点的投怀送抱举止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咬牙切齿拖住玲珑,将她拉进屋里。 柳川知晓白梦来最厌烦被人触碰,此时竟没有把玲珑丢到地上,顿时目瞪口呆。 他喃喃:“主子,你今儿个怎么转性儿了?” 白梦来翻了个白眼,冷哼一声,道:“昨夜梦到阎罗王,说让我多积点阴德,这样就能不入十八层地狱,还可入十七层。我这不是未雨绸缪,为将来做打算吗?” 柳川了然点头,竖了个拇指,道:“主子真是深谋远虑,还想好了身后事,您这是死得其所。” “呸!会不会说话的?快点去请个大夫来府上,我看这丫头像是烧着了,万一死在府中就不妙了。死了人可不成了凶宅?夜里入睡也瘆得慌……” 他话音刚落,柳川立马去寻大夫,转身一溜烟跑没影儿了。 正文 第二章 第二章 白梦来擅长制糕点以及各式小菜汤品,这双手每日都要用猪胰、杏仁粉末、牡丹花瓣研磨制成的手脂来滋养。若是多了一道细纹,那白梦来也得愁上好些天,更何况如今还要拖着一个小丫头往屋里走了。 她身上这粗糙绣品的袄子,也不知磨不磨手,小心伤了他的肌肤。 白梦来略微烦闷地蹙眉,他将人丢到胡床上,忙从琳琅满目的百宝阁中拿出油茶树精油以及手脂,细细摩挲手指。 待指尖还如往常那般细腻光滑,白梦来总算是放下心来,能悠哉悠哉喝茶了。 柳川带着大夫姗姗来迟,大夫给玲珑把脉,说她身子骨亏空得厉害,又淋了雨,寒气侵体,这才一时昏迷了过去。得开几味药材祛除寒气,再煲一盅鸡汤滋补滋补。 大夫开完了药方子,和和气气地问白梦来要诊金。 白梦来瞥了玲珑一眼,冷哼:“怎么?我帮她找了大夫,还得帮她付药钱?柳川,给我上手搜她身,她出门在外,总不至于一文钱不带吧?” 柳川沉吟一声,道:“主子,咱们是外男,搜姑娘身子,不合适。” 闻言,白梦来恨得牙痒痒,他总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当登徒子吧?于是乎,只能先垫付诊金了。 待玲珑再次醒来时,白梦来朝她伸手,掌心朝上,似乎在等她递过手来。 玲珑望着眼前白皙修长的五指,一时间语塞。她和白梦来似乎没有好到可以触碰五指的地步吧?这样是不是不合规矩? 她呼吸一滞,还是慢悠悠探出手去,轻触白梦来滚烫的掌心。 白梦来见玲珑小心翼翼试探他的手心,几不可察地蹙起眉心,猛然缩回手,呵斥:“你做什么呢?” 玲珑不懂他明明伸手示好,又为何突然性情大变,吓了一跳。 白梦来知晓她误会了,轻咳两声,解释:“我不过是想和你讨诊金,方才你生病了,药材都是我替你先付的钱。” “哦。”玲珑老老实实点头。 “所以,钱呢?” “我没钱。”玲珑理直气壮地答。 “没钱?”白梦来挑眉,他单手慵懒地撑头,细细思索,随后道,“那也好说。” 白梦来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他起身研墨,取细筒毛笔与纸张。一手揽住长袖,一手在纸上龙飞凤舞行书。 没一会儿,白梦来落了笔,对玲珑慈眉善目地道:“我记得你此前还想让我帮你寻人?不然这样吧,你先为我做事,等什么时候攒够了酬金与诊金,我就帮你。” 柳川闻言一愣,劝阻道:“这不是白干活吗?玲珑姑娘,我劝你三思。” 哪知缺心眼的玲珑碰上白梦来,那真是“哑巴吃仙桃——妙不可言”。 还没等柳川细细说其中的圈套,玲珑已经按照白梦来的吩咐,手蘸朱砂,在纸上按了手印。 “卖身契”生效了,白梦来对于这个白得来的劳力,笑得和蔼可亲。 柳川见玲珑在那卖身契上签下名字还按了手印,无奈地拍了拍额头,腹诽:“完了,这是上贼船了啊。” 小白兔玲珑如今还毫不自知她这是入了贼窝了,她只知晓,她必然要使尽浑身解数,留在金膳斋的。 因为啊,这是主人的任务。 不错,她拜托白梦来寻人之事都是假的。玲珑要做的,不过是潜入金膳斋内部,获取白梦来与柳川的信赖而已。 是夜,玲珑回寝房以后,吹口哨招来信鸽。她在纸上写了一句话,飞鸽传书带给主人。 那纸上写着:“主子,我已成功潜伏至白梦来身侧,就等您后续安排。” 她并非纯洁无瑕小白花,要真说,那也是妖冶诡异的彼岸花。一旦触碰,非死即伤。 玲珑刚关上窗户,屋外就传来了敲门声。 她警惕地回头,询问:“什么人?” “是我。” 玲珑自小接受过训练,眼力与耳力都异于常人,能闻最为细微之声。她分辨出,这是白梦来的声音。 于是,玲珑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给白梦来开门:“白老板?你怎么来了?” 白梦来端着镂空雕花红木托盘,里头摆着一道外形精致的点心。 他将托盘递给了玲珑,道:“你一整日未曾进食,怕你明儿个起不来干活,因此随意给你蒸了一碟子糕点,垫垫肚子。” 玲珑望着那碟子里的点心,有一瞬间失神。糕点的样式很美,是用刀具雕刻成鱼缸的形态,白色的糯米糕拟圆形瓷缸,缸中的水则用蛋黄来点缀,还捏了几尾小巧玲珑的红鲤鱼以及绿油油的睡莲叶子摆在上头。落日余晖映照水面,红鱼与莲叶追逐嬉戏,格外别致小巧,意境深远。 这哪是随意捣鼓的吃食,没点巧思在里头,恐怕都做不出来。 玲珑还没来得及道谢,白梦来便离开了。 她原本以为白梦来是恶毒性子,谁知也不尽然。他也会有温柔时刻,只不过不为人知。 玲珑对于白梦来的美好印象,崩塌于翌日清晨。 天刚蒙蒙亮,玲珑就被柳川给吵醒了:“玲珑姑娘,主子让我喊你起来清扫伙房。” 玲珑觉浅,一个鲤鱼打挺翻起身来。她想到自个儿身份不能暴露,于是佯装睡眼惺忪的模样,拉开房门:“这么早吗?” 柳川叹了一口气,道:“主子一般都这个时辰起来制作糕点,他嫌我手粗,等闲不让我踏进伙房。如今来了你,女子的手总比我细腻,你要顶替我的份儿帮忙了。我早和你说了,离主子远点,你偏不听,如今落得这个境地,我也不好帮你。” “没事,我其实是孤儿出身,一直以来都是独自在外闯荡。反正我也没有其他去处,能留在金膳斋,我求之不得。”玲珑朝他一笑,风轻云淡地道。 柳川知晓白梦来不是什么好人,可没想到他连个娇姑娘都要压榨。 他恍惚了一阵子,又将手里的包袱递给玲珑:“哦,对了。这是主子让我给你带的女子衣衫,昨日见你也没带什么行李过来,他特地给你置办了一些衣物。” “白老板好像也不坏?”玲珑有一瞬间动容。 柳川不忍心打破她最后一丝幻想,沉默很久,才道:“主子说了,衣衫的钱,从你工钱里扣。” 闻言,玲珑扯起嘴角,露出一个毫无破绽的完美笑容:“替我谢谢白老板全家。” 柳川点点头:“是,我会传达给主子的。你这么有诚意道谢,他一定会念着你的好。” “嗯!好啦,那我先换衣衫,柳大哥等我一会儿,我洗漱好了就来。”玲珑亲昵地说完这些,随手关上了房门。 “嗳,好。”柳川从未被人喊过一声“兄长”,一时间有些怔忪。他幼年被白梦来的侍从所救,追随白梦来至今。他一直都是孤儿,也没有家人,如今却莫名其妙多了一个妹妹吗? 柳川恍惚了一阵,脚步虚浮地先回了伙房。 白梦来还未曾生火蒸糕,他用锄头凿开了去年埋在树底下的雪水,将其煮沸,用以烹新茶。 他端起陶碗,抿了一口茶,满意地点点头。 见柳川来了,白梦来淡淡道:“如何?问出什么了?” 柳川单膝跪地,和白梦来禀报:“属下打听到玲珑姑娘乃是孤儿,而且从她行来的脚步声中可以得知,她下盘极稳,足尖有力,像是个练家子。” “你是指……她身怀武艺?”白梦来警惕地眯起了眼睛。 “正是。” 白梦来冷笑一声,道:“果然,昨日见她在‘卖身契’上写的一手好字便知,没三两年功夫,恐怕练不出这字。她不是孤儿,且身无分文吗?那她无人养育,又是如何学会识文断句的?一个姑娘家,还能独自上京来奔赴我,真当人是傻子吗?给她绕得团团转。” 柳川知道玲珑有些古怪,可他不愿将人想得太坏。 他本能帮玲珑说了句好话:“或许,玲珑姑娘是有什么苦衷?” 白梦来睥了柳川一眼,意味深长地道:“怎么?方才接触了几日,你就被她收买了?能得到你一句偏袒,这丫头有些手段呀。” 柳川越是帮玲珑说话,越会让白梦来对其保有敌意,万一弄巧成拙便不妙了。他倒不如什么都不说不做,由白梦来判断对方是敌是友,又有何意图。 若是玲珑敢对白梦来下手,那他自然也不会心慈手软。毕竟柳川的命,只献给白梦来。 柳川冷静了,他静立在旁侧,一言不发。 唯有白梦来望着灰蒙蒙的天色,又品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道:“瞧瞧,这入秋了,什么牛鬼蛇神都敢来招惹我了。且盯着吧,她不过是个小喽啰,背后的大鱼,还得放点饵料,钓着呢。” “是,全凭主子吩咐。” 两人话语刚落,回廊那处便传来了动静。 白梦来抬指抵唇,示意柳川噤声。见是玲珑来了,他又微微一笑,笑面虎似的不怀好意地道:“玲珑姑娘,你来了。” 玲珑羞涩一笑,道:“多谢白老板给我置备的衣衫,很合身。” 她语毕,忽然察觉到一件事,笑容僵在了脸上。 玲珑艰涩地问:“白老板……是如何知晓我的衣着尺寸?难不成昨日趁我昏迷,用手量了量?” 她说得极其委婉了,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她这是在责备白梦来孟浪,竟敢趁她昏迷,特地量她的尺寸。 听得这话,白梦来啧了一声,道:“玲珑姑娘,你这话就不对了。你身上统共没二两肉,这般柴的身段,我很是不喜,又怎可能占你便宜?我不过是目测得来的尺寸,误打误撞买对了衣衫。” 什么?柴柴的肉?她是五花肉吗?得被白梦来这般比喻!玲珑气得险些昏过去。 奈何她又不能和白梦来撕破脸,只能讪讪一笑,道:“是我误会白老板了,你乃是正人君子,自然不会做这等宵小之事。” 白梦来也一笑:“正是如此。做人嘛,要有些自知之明,知晓自己几斤几两,可不兴自作多情的,认为全天下男子都被自个儿迷得神魂颠倒。” 他就差指着她的鼻子说,你不是我的菜了。 “……”玲珑哑口无言。她头都大了。 玲珑自认长袖善舞,每一桩任务都完成得漂亮。她本想塑造完美小白花形象,打入地方内部,今早率先攻略下“渴望亲情”的柳川,再用柔弱一面摆平“为人傲慢”的白梦来,岂料她和白梦来天生气场不合,竟在这个冤家面前功亏一篑。 玲珑陷入了沉思,决定改变作战计划。 见她吃了苦头,白梦来在心底暗笑:“哼,果真是乳臭未干的臭丫头,道行尚浅,也敢在他面前装蒜!” 正文 第三章 第三章 两人的眉眼官司还未打完,很快便有新鲜事儿传来。 柳川原本打算开店,刚走到店门口,又行色匆匆绕了回来,他对白梦来道:“主子,店门口好似又来了一位有事相商的女客。” 白梦来近日被玲珑折腾得够呛,此时语气不善地道:“来了一个穷酸丫头不够,还来一个?” 柳川悄声道:“瞧来人通体气派,这个好似有钱。” “哦,那就快快有请!”白梦来倏忽变了一张脸,热情洋溢地去迎那女客进屋。 见玲珑呆立原地,他不满地道:“傻站着做什么?玲珑姑娘,我聘你来金膳斋,可不是想将你好吃好喝供着的。既然要攒酬金,倒是手脚勤快些做事去!” “哦,知道了。”玲珑是组织里颇有名望的杀手,平日里,小弟众多,组织里的小辈哪个不捧着她,殷勤奉承?她何时被人颐指气使地招呼过?只是……谁让这是主人派给她的任务呢?为了能在金膳斋待下去,玲珑忍了! 玲珑在柳川的帮助之下,从冰鉴里头端来冷藏的酥黄独。这是一道用熟芋厚片、研香榧子、杏仁碎等物混酱拖面而炸成的小点心,白梦来做了一丁点创新,他将蜜豆和蜂蜜混成红沙黄酱,再往酥黄独上淋上几条金纹,这样一来,更显得这道油炸点心表皮光润,内里咸鲜软糯,口感丰富。 若问玲珑为何知晓各色点心的来历,实际上她乃是个好吃的,平日里总会撺掇小弟给她买吃食。若是让上司发现,她便栽赃嫁祸到小弟身上,让自己免受责罚。当然,事后她会良心发现补偿小弟的,毕竟她想收买人心,也是要花些心力的。 至于上司为何要禁止买点心,不过是怕他们身子发福,对轻功有所影响。毕竟,体态轻盈才好飞檐走壁,若是身形丰腴,莫说轻功高明不高明,那也比寻常人好暴露一些。 玲珑端出点心碟子,掌心还一片冰凉,可见这冰鉴着实是好物,制冷能力一绝。 玲珑知晓,能用冰的人家,家底定然不薄,不过用来保鲜糕点,是不是有些大材小用? 她忍不住问:“柳大哥,这糕点卖多少钱?” 柳川思索一番,道:“好似一吊钱一碟子。” “这么便宜?还及不上肉价呢!那白老板用冰鉴来保鲜糕点,是不是有些暴殄天物?” “主子制糕点,不是为了挣钱。” “啊?” “乃是他独特的爱好,因此主子也不太在意糕点能否寻到买家,只是为了哄自个儿开心。” 玲珑对于这个有钱人的喜好不甚了解,只觉得眼前一阵晕眩。 思索间,她手间一个没稳,眼见着冰碟要往下掉。 她眼疾手快,迅速伸手去接。就在她要触碰到碗碟的一瞬间,想起柳川武艺高强,怕是能瞧出她的武艺,因此缓慢收回了手,任凭碗碟在地面砸个稀碎。 柳川早就看到了这一幕,知晓玲珑不愿暴露自个儿的秘密,反倒是欲盖弥彰,遮掩自个儿的武艺。 他心间了然,道:“玲珑姑娘,你去花厅奉茶吧,这里我来收拾。” 玲珑忐忑不安地问:“白老板……会责罚柳大哥吗?还是我留下吧,毕竟是我砸碎的盘子,账记在我的名目上。” 柳川被她这句话整得有些手足无措,他没想到玲珑会坦然担罪。 她好不容易混入金膳斋,就不怕触怒主子而被赶出去吗? 即便冒这个风险,也要承担过错…… 正文 第四章 第四章 这是圈套吗? 柳川迷茫了,他不知晓玲珑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他不敢妄自判断,于是道:“没事,我收拾便好。主子不会因为这等小事迁怒于我,反倒可能对你发难。花厅没人手帮忙,你还是快些去看看吧。” 既然他都这样说了,玲珑也只能照做。 她赶忙离开点心阁,快步走向待客的花厅。 玲珑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拍了拍胸口,暗道:“她怎么就想着担罪了呢?若是被白梦来知晓,岂不是会被赶出金膳斋?那时的自己,一定是昏了头了。” 花厅内,白梦来果然不满地叫嚷开了。 他朝独自前来金膳斋的夫人温和一笑,嘴上阴阳怪气地道:“夫人勿怪,府中的下人实在是油滑得很,一有空闲就去躲懒。要不是我这个主子宅心仁厚,早将他们赶出去了。这些下人呐,也忒懒了,惯会欺负我这样的大善人!” 他刚骂完,玲珑姗姗来迟。 白梦来瞪玲珑一眼,示意她给来客倒茶。 这位女客梳着妇人髻,着一件杨妃色棉袄,下搭一件玫瑰紫棉裙,裙摆还圈着白狐狸毛滚边儿。那绣品针脚细腻,一瞧便知价值连城,恐怕家中非富即贵。 她瞧着端庄稳重,举手投足间也十分大气,可见在家中也是呼风唤雨的角色,应当是养尊处优的少奶奶,不是寻常以色邀宠的偏房妾室。 白梦来懂了,这样的大主顾,自然要讹更多的钱。 他微微一笑,道:“夫人来寻白某人,可是有何事相求?” 夫人无心喝茶,她放下茶碗,从袖中拿出两根金条,摆在桌面上,道:“从闺中好友那处得知白老板的手腕高明,特地前来寻白老板办事,替我排忧解难。这是酬金,若是事情办得好,我还有重谢。” 那金灿灿的金条摆出来,玲珑眼睛都看直了。 她原本以为白梦来见钱眼开,一定忙不迭应允。 没承想,这厮比她想象中还要沉得住气,反倒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淡然模样,气定神闲地道:“夫人倒是说说所为何事,白某人也得知晓了前因后果,才好帮忙。毕竟你知道的,若是寻常的事,你找官家便可,无非是些麻烦事,寻不得官家、上不得台面,这才会寻上白某人。既然是棘手的事情,白某人也得量力而行,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白梦来在外人面前气场十足,全然没有和玲珑对掐的那股子咋呼劲儿,倒让玲珑心里惴惴不安。 她是不是低估了白梦来?看他的样子,好似很有城府,转瞬之间,便掌控了局势。 夫人见状,抿唇不语。 她不知在忌惮何事,只小声道:“若是我对白老板道来这些事,您可否为我保密?” 白梦来朗声道:“金膳斋从不会泄露客人任何机密,即便死了,也会把这些秘密带入墓穴之中,夫人尽管放心。” 有他这话作保,夫人也就稍稍放下心来了。 夫人舔舐了一下唇,颤巍巍地道:“几年前,我府上来了一名不知来历的宠妾。她将老爷迷得神魂颠倒,还在后宅兴风作浪,疏远我与老爷的关系。就在上个月,老爷出海贩货,我实在见不惯她嚣张的模样,于是打算给她一点教训。哪知教训玩得过火,这宠妾从梯子上跌落下来,折了脖子,尸首分离。我想着出了大事,便让嬷嬷将其脸划花了,将身上衣物也销毁了,再在乱葬岗之中,随处挖了个坑将她埋了。” 闻言,玲珑忍不住开口:“什么样的玩笑,还能让人尸首分离?” 夫人被她这一质疑,一时间也不知该作何回答。 白梦来倒是喜怒不惊,只让夫人接着往下说:“然后呢?” “然后……”夫人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她的鼻尖沁满热汗,手指微微发颤,道,“那宠妾明明死了,却和我出海贩货的夫君一同回来了。她的脖颈完好无损,完全不像是死了的人。她死而复生了!我……我记得古籍曾有记载,此前有‘落头民’的传说,说是有落头民夜里睡去,头就会用耳朵当作翅膀,在屋里扑腾,等到天亮又回到了身上。那宠妾之所以尸首异处也不死,乃是因为她是落头民,是精怪!” 夫人永远都忘不了她看到宠妾归来时的神情,她脊背发麻,险些跪倒在地。 那宠妾妖娆妩媚,媚眼如丝,就这么睥着夫人,心里在酝酿着滔天的恶意。 她死而复生了,她来索命了! 宠妾一定是回来复仇的! 夫人显然是被吓得不轻,语带哭泣地道:“怎会有这种事?我家老爷岂不是凶险了?” 玲珑问:“你就没想过告诉老爷吗?” 夫人道:“说什么呢?说他的宠妾曾被我杀害过?” 玲珑顿时哑口无言。 也是,难不成承认自己杀过人吗?那也太奇怪了…… 白梦来思忖一番,问:“你可有去乱葬岗查探过她的坟包?” 夫人急忙点头:“有!可惜她的尸体不见踪迹了,很显然是脑袋飞回了身子,又活过来了。” 白梦来浅浅一笑,问:“还真是一桩有趣的买卖。那么,你想让我做什么?” 夫人脸上露出狠厉之色,道:“我知晓白老板手眼通天,想让白老板查一查宠妾的底细!若是她真是‘落头民’,是精怪,我定然要让她消失!” “好。”白梦来似笑非笑,道,“这笔买卖,我接了。” 白梦来约夫人明日详谈,待送客后,玲珑问他:“这样的怪事,白老板打算怎么查?” 白梦来冷笑一声:“哼,她不过是想借我的手,确实宠妾‘落头民’的身份,再将其除之,我随意寻一寻罪证,满足她这个愿望便好。” 玲珑惊讶地道:“也不细查?” “为何要细查?这样多省事儿啊。” “万一小妾不是‘落头民’呢?那岂不是又要害她一次?” “我只负责赚这个钱,能用最简单的方式赚来钱财,谁还在乎过程如何?” 玲珑还当白梦来真有什么手段,当即气傻了,她没想到白梦来竟然是为了钱财不惜栽赃的小人。 她在心里唾他一口,咬牙切齿地道:“白老板,你真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白梦来挑眉,凉凉地道:“辱骂老板?罚钱!你今日的工钱没了。” “……”玲珑怒火冲天,她好想放弃任务,再将白梦来剁成肉泥! 正文 第五章 第五章 是夜,玲珑回房奋笔疾书,给主子写了一封信:“主子,这活儿我干不了。我在白梦来面前装不成柔弱模样,会被识破。为了避免行踪败露,您还是给我换个任务吧。” 她将信纸绑在灰羽白颈信鸽脚上,放飞时还凶神恶煞地道:“敢飞错方向,带不回信……葱爆小鸽肉好吃,红烧鸽腿也不错。” 信鸽仿佛能听懂人话,浑身一抖,扑棱翅膀飞得无影无踪。 没两日,玲珑便看到信鸽在她房里啄小米,她解下鸽子脚上的回信,仔细翻阅:“你是唯一一个能混入金膳斋的杀手,组织需要你服从命令。你听话,好好盯着白梦来,等组织后续的吩咐。若是成功,我会告知你前朝遗孤的下落,让你为父报仇。” 看到这话,玲珑静默不语。 她原本是官宦之家的富贵千金,奈何父亲忠言逆耳,触怒龙鳞,反遭弹劾,落了个灭门之灾。她父亲被斩首,以儆效尤,而其余家眷则流放至外地,永不能回皇城。昔日显赫名门,如今却落得这般凄凉的下场。暴君特地杀鸡儆猴,让众臣知晓,忤逆君主的后果。一时间,无人再敢触怒君主。 这样残暴不仁的君王被子民唾骂已久,各地不堪高昂的赋税成了诱因。终于在十几年前,百姓们揭竿而起,跟着乱世枭雄一同谋反,推翻了暴君的统治。 改朝换代后,国泰民安,就这般,皇城恢复了平静。 而年幼的玲珑,在母亲与祖母接连病死的状况下,被主子所救。 她看着祖母与母亲被当作奴隶一般使唤,却无能为力。 为了混口饭吃,母亲尊贵了一生,临老了还要下地做苦力,讨好监工,就为了给年幼的玲珑混口甜糕吃。 明明病入膏肓,母亲想的却不是如何自救,而是将她抱在怀中,担心她年纪尚小,该如何苟活。 母亲不想死,她怕死了以后,玲珑下场凄凉。 就在这样的状况之下,家人们一个接一个被磋磨死了。 说好听点是流放外地,实则不过是寻个眼不见心不烦的地方,慢慢将罪臣之后折磨致死。 这般残暴的君王啊,连妇孺幼儿都不放过! 玲珑自小便知,若是有朝一日,她定然要让暴君尝到家破人亡的滋味。 玲珑凭着一口气与强烈的恨意活了下来,家人们死后。奄奄一息的她被监工遗弃在田地里自生自灭。 她被主子救了,后被组织所接纳,改名换姓成了玲珑。 她是被人爱着的吧?至少主子庇护她,给她一个重活的机会。 此后,玲珑跟着主子一同习武,她将主子视为家人,言听计从。 玲珑的命是主子救的,她将为组织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更何况,主子还知晓前朝遗孤的下落。 玲珑眼睁睁看着家人们病死的痛楚,她一定要让前朝宗室的血来偿。 玲珑从怀中取出火折子,烧了那张字条。她看着汹涌的烈焰吞噬纸张,火星舔舐之处,满是黑灰,最终,整张纸都消弭不见。 玲珑长舒了一口气,也就在这时,屋外响起了敲门声:“玲珑?” 玲珑警惕地回头,冷声回答:“什么事?” 那是白梦来的声音,他来找她做什么? 白梦来慢悠悠地道:“哦,快吃晚膳了,柳川出门买酒,因此只能由我来喊你一声。今后自个儿聪慧一些,日落西山就往伙房跑,成日里让我这个老板来喊饭,多不体面。” 白梦来顿了顿,又隔着门道:“我方才嗅到了一股子烟味,你在屋里玩火呢?莫不是……” 玲珑听他说这话,心里一暖,还道是白梦来在关怀她,于是眉目柔和地答:“你别担心,我不是想自焚……” 白梦来却徒然间提高了音量,道:“谁怕你自焚了?我怕你怀恨在心,想烧我屋子呢!你可知皇城这般好的地段买个二进的院子,要花上多少钱?怕是拿你命来偿都不够!可别糟蹋了我这贵气的屋子。” 闻言,玲珑火冒三丈,急忙冲出房门外,握拳作势要揍白梦来。 她的手刚刚举起,就被白梦来瞪了:“怎么?你还想殴打老板?” 玲珑想起主子的话,脸上硬生生挤出一个笑容:“怎会呢?我这般柔弱的女子,不作兴打人骂人的。” 说完,她抬起另外一只手,重重击掌,道:“哎呀,是这地儿蚊虫太多了,我怕这没眼力见儿的玩意儿叮咬老板。” 正文 第六章 第六章 白梦来了然点点头,领着玲珑往摆饭的花厅走。 他一边走,一边道:“玲珑啊,有句话,老板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什么?”玲珑问。 “这秋末快入冬的时节,天冷得很,大抵是不会有蚊虫的。”白梦来矜持一笑,说完便走了。 留下玲珑在风中凌乱,她想也知道,方才的谎话有多拙劣。 待玲珑走到花厅的时刻,瞥见杏花红绸布桌面上摆着一大碗粥,纳罕不已。 她问:“晚膳就吃粥吗?不耐饿吧?” 玲珑饭量大,此前在组织时日日吃米面,一日就两顿,要是睡前没吃饱的话,肚子里就空落落的,烧得慌。因此,她每每都要吃上两碗饭,晚间才睡得香甜。 白梦来漫不经心地道:“哦,我脾胃不适,要是吃米面有些难克化,大夫让我吃些流食。怎么?这样一锅粥还满足不了你?” 说完,白梦来头疼地扶额:“胃口可忒大了,咱家店铺小,太能吃,只怕是养不起人。” 听这话里话外的意思,难不成要因为她吃得多就赶她走? 玲珑给主子回信说想走,不过也有点和长辈撒娇的意味在内,倒不是真想搅黄任务。 于是,她能屈能伸,讪笑道:“怎会呢?我这样小家碧玉的姑娘,吃些粥就管饱了,有时候为了腰身娇,还会和闺中好友一同约好不吃夜食呢!” 说完,玲珑朝白梦来俏皮地眨眨眼,奈何对方连个眼风都没给她,只冷哼了一声,道:“既然如此,那就坐下吧。” 玲珑看着桌子旁侧的两张红木雕花凳,惊讶地问:“我能坐?” 她还以为是要在一旁随侍,伺候白梦来用膳,剩下的饭菜,她和柳川才能分一杯羹,岂料金膳斋倒还有几分人情味,奴仆居然还能落座。 白梦来微微蹙眉,道:“难不成你想站着吃?有这癖好,我也随你去。” “怎会!”玲珑可没有折腾自己的习惯,她急忙坐下,小心翼翼拿起木汤勺盛粥。 她越翻粥面越不对劲,怎么全是些猪心猪粉肠这些“杂底”啊? 玲珑忍不住问出声:“这粥是不是有点不一样?” 白梦来轻飘飘地瞥了一眼,道:“哦,这是及第粥,是用猪内脏、猪粉肠这些‘杂底’熬制的,谐音‘及第’。小老百姓搭粥棚讨个彩头,就喊‘状元及第粥’了。” “还有这种说法……”玲珑怕猪下水味道腥,不敢吃。但又怕白梦来嫌弃她挑剔,于是只能屏息尝了一口。 哪知这粥并没有她所想的那么令人难以接受,反倒是有些惊喜。砂锅里的米被熬化了,粥底软滑,猪杂底用香料去过腥味,还带点腌酱的咸鲜,让人口齿生津。 她觉得滋味不错,接连尝了好几碗,险些要将一整锅粥吃完了。 玲珑不好意思地放下碗筷,看到逐渐见底的砂锅,有一点尴尬。 她吃完了,那柳川吃什么?人到现在还没回府呢。 她刚想着柳川,人就回来了。 柳川拎着大包小包进花厅,见粥都清了底儿,诧异地问:“咦?主子,你今日倒是好饭量,竟然把这加了药膳的及第粥都吃完了。” 白梦来意味深长地看了玲珑一眼,笑而不语。 反观玲珑,她此时面红耳赤,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原来这粥不是给她吃的啊?难怪就这么少的分量…… 正文 第七章 第七章 玲珑尴尬了一瞬,又想起柳川说的那句“药膳”,她结结巴巴地问:“这粥里还有药?治什么病症的?身子康健的人吃了有没有事?” 柳川老老实实回答:“哦,不过是些补气安神的草药罢了,主子觉浅,梦里睡不安稳,于是大夫让他每隔几日就煮这样一锅药膳粥补补。” 听得这话,玲珑松了一口气。 不过她就是再傻也知晓,白梦来是故意逗她呢!哪里是要她跟着吃粥啊! 她阴阳怪气地道:“也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某些人夜里受惊,时常感到风声鹤唳,恐怕是自个儿坏事干多了,心虚呢。” 见她还有胆子调侃老板,白梦来挑了挑眉,道:“你吃了我半锅粥,我还没找你算账,哪来的胆子在这儿说怪气话,含沙射影的!” 柳川可不想两人大半夜还吵起来,于是他把手里的油纸包逐一打开,道:“玲珑姑娘还没吃饱吧?主子特地让我去买了些白面馍、烧鸡肉分你吃。若是往常,主子会下厨做饭,昨夜他受了凉,身子不适,因此才打发我出去买些你爱吃的吃食回来。” 柳川把汁水丰润的卤肉还有油光极足的烧鸡都摆到碗中,递给玲珑一双干净的筷子,道:“你尝尝。” 玲珑接过筷子,心情复杂。她没想到白梦来竟然还会惦记着她的五脏庙,知晓要买些其他吃食来让他们垫肚子。 她心下五味杂陈,好似冤枉了人一般不舒坦。 这顿饭,她吃得缄默。待吃完饭,她帮着柳川一块儿收拾碗筷。 私底下,玲珑悄悄问柳川:“白老板真让柳大哥去给我买了晚膳?” “嗯。”柳川点点头,道,“他说,你是姑娘家,定然偏好甜口,因此还嘱咐我特地去西煌庙那边的烧鸡铺子买烧货,说那家铺子会在鸡皮上涂抹一层蜂蜜猪油,吃起来甜腻,应该会得女子喜欢。” 原来白梦来还是会惦记着她的呀!玲珑心里有些愧疚。 待收拾完伙房,玲珑特地帮柳川一同打热水给白梦来洗漱,她别扭得紧,不擅长在人前道歉,因此寻了个借口打发柳川离开:“柳大哥,端水这种事情就交给我吧!你忙了一天了,快去休息吧。” 柳川道:“没事,不过是小活儿,让我来吧。” “不不,还是我来吧!毕竟我和白老板签过契书的,总要尽些奴婢的本分,不然这工钱拿得不踏实!” 柳川想了想白梦来的脾气,确实可能因为玲珑干活少克扣她月俸,于是也不拒绝了。他把装有热水的水桶递给玲珑,自己回了房。 他就睡在白梦来寝房附近,若是玲珑有什么异动,他也能第一时间冲出来保护白梦来,因此也不惧怕两人单独相处。 何况,柳川本能觉得玲珑不是个坏姑娘。 主要是她一声声“大哥”,实在是喊得人心肠都软乎了…… 玲珑见柳川走了,稍稍松了一口气。 她提着水桶走到白梦来房门外,抬手敲门。又犹豫不决。 偌大的人影在房门口晃荡,不知道的还以为闹鬼呢! 怪吓人的…… 白梦来忍无可忍,径直拉开了门:“你想做什么?” 见他气势汹汹地逼问,玲珑一时间哑口无言。 她目光落在白梦来微微敞开的衣襟,忙不迭捂住了眼睛,支支吾吾:“啊!我就是给你来送热水的……” “哦。”白梦来接过水桶,“没事的话,那我关门了?” “等一下!”玲珑垂下眼睫,望鞋尖。她绞着手指,欲言又止。 “怎么了?”白梦来困了,语气不善地问。 玲珑耳尖有些发烫,嘟囔:“我听柳大哥说,白老板为了讨我喜欢,特地派他去西煌庙附近的烧鸡铺子买甜口烧肉……你这般为我着想,我今日还口不择言,讥讽于你,实在是……” “哦……为这事儿啊。”白梦来打断她的话,不耐烦地道,“什么甜口不甜口的,无非是那家铺子的烧鸡比咱们金膳斋旁边的那家便宜上六文钱!老板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呀,能省就省些,哪那么多弯弯绕儿。” 他的话音刚落,玲珑的羞怯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她微微一笑,猛地帮白梦来关上了寝房的门,高声道:“那没事了!” 哼,她还以为白梦来是什么好人呢!原来他就是个小气抠门又歹毒的货色! 正文 第八章 第八章 两日后,委托白梦来办事的曹夫人如约而至。 这次来,白梦来不是和她闲话家常的,而是把玲珑献给她。 “我?”玲珑惊讶地望着白梦来,心尖微颤,诚惶诚恐道:“白老板是嫌我带累人,要赶我走吗?觉得我烦呢,您大可说一句啊,没必要将我转手赠人。再说了,咱俩的卖身契没经过官府质人在税契上加盖公印,您也没和官家缴纳契税,大抵这纸文书也是不作数的……” 况且她这样厉害的杀手,被赶去当扫洒丫鬟,也太大材小用了吧。 闻言,白梦来挑起眉头,冷冷道:“敢情你之前签卖身契那么爽快,打的是没官家质人公证的算盘?怪道这般偷懒,想也是我没拿捏住你的把柄。” 玲珑还没想和白梦来撕破脸呢,此时被他拆穿了心思,只能娇憨一笑,并不多言。 白梦来可没心思和她眉来眼去打官司,只淡淡地道:“我让这丫头跟着夫人回曹家,乃是为了查探那宠妾的底细。我等是外男,怕是近不得后宅女眷的身,也无从下手,让这小丫头做我的替身,行事就方便多了。” 听完这话,玲珑松了一口气。她蹑手蹑脚拍了拍胸口,腹诽:“好险,原来不要将我赶走。” 白梦来借掀茶盖子喝茶的空隙,余光瞥见玲珑那傻里傻气的动作,暗暗勾了勾唇角,只笑不语。 曹夫人伸出那点缀了金珠儿玉碎的指甲,指了指玲珑,道:“这宠妾也不是蠢货,即便我将她收为丫鬟安插在妾室的院落内,只怕对方也不敢用她。这样……能行吗?” 白梦来浅浅一笑:“曹夫人放心,这丫头伶俐得很,只要让她摸入后院,她便如鱼得水,自有法子寻到我想要的线索。” 玲珑被白梦来这般夸赞,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她谦逊道:“白老板谬赞,我手段也不算那么高明。” 顷刻,白梦来噗嗤一声轻笑,无奈摇摇头。 玲珑被白梦来那声短促而细微的笑闹得脸红,待她回过神来,顿时毛骨悚然。 白梦来如何知晓她长袖善舞,擅长刺探的?难不成这厮老奸巨猾,早就猜出她的底细了? 不对啊,她哪里暴露了? 玲珑不敢相信白梦来是发现她的身份了,她更倾向于白梦来故意糊弄曹夫人,这才误打误撞说出她的本事。 既然白梦来都这般说了,曹夫人也就点头答应了:“那行,我将人带到院中,其他的事儿,就看这丫头造化了。” “有劳夫人了。”白梦来放下茶碗,道,“每十天,还请夫人将这丫头放出曹府,谎称其回家交月例,和我通个信儿。” “好,一切按照白老板吩咐行事。”曹夫人朝玲珑招招手,唤她过来,“好姑娘,给我瞧瞧。” 玲珑自然买曹夫人的账,她乖顺地上前,牵起裙裾,含羞带怯地旋了旋身。 曹夫人观其容貌白皙无瑕,腰身窄细,指甲与发包都收拾得精细,倒是个美人胚子。许是安排个二等丫鬟,也没人敢说三道四的。 她满意地点点头,道:“跟我走吧。” 玲珑得了曹夫人眼缘,志得意满地尾随其后。 待她要踏出金膳斋了,又忍不住回头望了白梦来一眼,心底有些怃然。 白老板大抵不会不将她领回去的吧? 他应当是派她出去做任务,不是不要她了吧? 白梦来要端着神秘高人的谱子,绝不会对金主儿点头哈腰。就连送人的活计,都交由柳川去干了。 白梦来闲适自如,正老神在在留在红木靠椅上喝茶呢,却不留神看到了玲珑那望过来的楚楚可怜的眼神,像只无家可归的落水狗。 蠢丫头。 白梦来垂下眼睫,半晌不语。 柳川送完了人,转身回到花厅。 他忧心忡忡地道:“主子,玲珑好歹是姑娘家,把她丢到那样满是阴司的后宅争斗中,会不会太残忍了?我听说后宅的奴仆分个三六九等,惯会欺负新人,没准玲珑会受些磋磨。” 白梦来冷哼一声:“你倒是心疼起她来了?她不过是我一奴仆,我还得把她当成千金小姐一样供奉吗?想得倒挺美。” “您也知道玲珑姑娘饭量大,在府上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保不准连口饭都吃不了。”柳川是不知晓后宅院都是什么样的,不过他平时听茶楼的人唱词,总有人唱什么《春宅怨》或《大院深》的,都是些毒辣的女子争斗。 白梦来凉凉地道:“出事儿不是正合我意吗?我菩萨心肠,自是下不了手处置姑娘家的。这样来历不明的人,经由旁人手除掉,恰好方便了我呢!” “是,属下听主子安排。”听得这话,柳川也不为玲珑做辩解了。 他听白梦来的吩咐,指东边,绝不打西边。 柳川正打算去开金膳斋的铺子,将白梦来昨夜蒸的条头糕摆上竹架。 还没来得及走,偏偏被白梦来喊住了:“你等会儿。” “主子有何吩咐?”柳川回头,问。 白梦来想起玲珑那惨兮兮的回眸,眉头微蹙,不知为何,心底有些不落忍。他何时是这样惯会大发善心的人了?也是够可笑的。 白梦来自嘲一笑,道:“你去暗处盯着曹家,顺道看顾一会儿玲珑。” 柳川惊讶地问:“主子是怕玲珑姑娘有危险?” 白梦来斜了柳川一眼,冷硬地道:“我哪是怕人有危险,我不过是见她笨手笨脚,怕她坏我生意,因此让你在旁侧监督一番。” “哦,属下懂了。”柳川领命。 “还有……”白梦来再次喊住人。 “主子还有什么事要吩咐?” “若是真克扣她饭菜,你给她带点吃食。毕竟是金膳斋做事的丫鬟,要是连饭都吃不饱,传出去也不好听,以后再想招人,可就没人跟我了。” 柳川挠挠头,不解地嘟囔:“主子,这么多年了,你也没招过人啊。” 白梦来摆摆手,道:“聒噪!招人不得多花一份工钱吗?能不招就不招了。你呀,别问这么多,赶紧办事去!” “是。”柳川不敢多问了。他跃上屋檐,转瞬之间,消失在霞光灿烂处。 正文 第九章 第九章 另一边,玲珑随侍曹夫人回了府中。 这般面生的丫头却能得当家主母青睐,被她亲手领回府中?这一出戏,倒教曹夫人身边的嬷嬷丫鬟们一派惶恐。她们摸不清玲珑底细,还当是曹夫人得过丫鬟恩情,因此提携一番。 上去一个人,岂不是要挤兑下一个人? 大家伙儿闹得人心惶惶,生怕一个不仔细,被人顶了位置。 后来知晓这丫鬟要去的院子是慧珠院,伺候那狐媚姨娘的,这才稍稍安下心来,不同她作对。 不仅不针对,还有趋炎附势的丫鬟婆子巴结玲珑,讨点好处。 能对你慈眉善目的主儿,定然是没有利益纠纷的,那自然能和和气气相处。 领玲珑去跪见姨娘的,便是特地来献殷勤的钱嬷嬷。 她年岁虽大,长得却格外喜庆,脸颊肥满,眼尾也有几道深深沟壑,瞧着是个喜面人儿。 钱嬷嬷笑开了眉眼,道:“夫人能指派你去照看钟姨娘,可见是看重你。你要领夫人的情,仔细伺候。” “是。”玲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她自然知道小丫鬟的做派如何,如今演绎出来倒是有模有样,浑似个学过规矩的。 钱嬷嬷这话有讨好夫人,敲打她“要作为眼线盯着钟姨娘”的意思在内。 玲珑知晓分寸,不紧不慢地补充:“我是从夫人手下出来的,自然全听夫人的意思。” 钱嬷嬷暗暗点头,心底道:“不愧是夫人安插过来的妙人儿,一点即通。” 两人闲话了几句,转眼间就到了那宠妾钟姨娘的慧珠院。 钟姨娘显然还很得宠,单辟出的小院子奇花异草繁多,还有一大块潇湘竹林,那林间闪烁光芒。这个时节了,瞧着不似夏日萤虫,走近了才知道,她竟把昂贵的夜明珠摆在白贝里,作地灯用。 真是够奢侈繁荣的,玲珑哑口无言。 钱嬷嬷见玲珑看直了眼,不屑地呶呶嘴,心道:“到底是小门小户出身,凭她再得夫人垂爱,也不过是上不得台面的。罢了罢了,且看造化吧。” 主院来人了,慧珠院自然要早早操持起来,特地接应带话的嬷嬷。 钱嬷嬷压着玲珑给钟姨娘行礼,垂眼,道:“奴婢给姨娘请安。” 钟姨娘凉凉地笑,道:“钱嬷嬷何必这般客气?夫人喊你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她话锋尖锐,看似给足了钱嬷嬷面子,可又没喊她起身,刻意怠慢。 这妾想越过妻去,可见是彼此都不对付呢。 钱嬷嬷对她的慢待充耳不闻,仍旧心平气和地道:“夫人心疼姨娘,知晓慧珠院奴仆不算多,特地带来个手巧的丫鬟供姨娘使唤。” “哦?那妾身就在此多谢夫人美意了。”钟姨娘懒洋洋地睥了一眼玲珑,圆融地说了句,“抬起头来,给我看看。” 玲珑知晓这是后宅,眼风都不敢乱飘的。然而她想起曹夫人说的故事,这钟姨娘原本是个尸首异处的死人,如今却死而复生了。 她也想瞧一瞧钟姨娘是否有三头六臂,又是个什么模样。 如今钟姨娘喊她抬头对眼儿,正是个机会呢,玲珑缓慢抬起头来,借机看了一眼钟姨娘。 惊鸿一瞥,玲珑满腹失望。 钟姨娘长得极美,柳叶眉,酒晕妆,乌膏注唇,唇色艳丽而不明亮。乌黑的鬓发上插满花钿金钗,左侧斜簪上一朵牡丹绒花,端的是雍容华贵的娇俏佳人姿态。 然而,正因为她是个稀松寻常的美人,玲珑才觉得惆怅。 若是钟姨娘是个青面獠牙的怪物,那她可就不困了。 钟姨娘自然是不知晓玲珑此时在想些什么,她见这丫鬟水灵,还当是夫人要指派她来争宠的。 她断不能如了曹夫人的意。 钟姨娘收了人,只让玲珑在院内打扫,不给她近身的活计。 这样一来,曹夫人也挑不出错处,倒让钟姨娘拿捏住了。 玲珑猜也是她不能成为钟姨娘的心腹,但她没想到,她还会被慧珠院的丫鬟们排挤,每每临到饭点就喊她去当差,等她回来,桌上就剩残羹冷炙,连口温饱都不行。 玲珑最是不耐饿,如今受这样的苦楚,她更想早日查到些东西,回金膳斋吃饱饭了。 然而这钟姨娘寻常得很,还真没什么料可寻。 她什么都没能查探出来,不免灰心丧气。 玲珑只得半夜摸黑溜出房门,跑到钟姨娘寝房附近蹲点,期盼能瞧见什么。 万一钟姨娘真是落头民,那半夜也能蹲到她的脑袋飞离身体呀! 玲珑明知这是无稽之谈,可又忍不住去期待。 她就蹲在暗处,等钟姨娘的人头逃离房间。 夜里,四下寂静,阴风阵阵。 玲珑想着钟姨娘那妖冶的眉眼,又想到那悬空的人头,不免心有戚戚。 就在她打退堂鼓的空当,玲珑瞥见钟姨娘的寝房里跑出一个人影。 黑灯瞎火的,她也瞧不清楚人样。 于是,玲珑小心跃上屋檐,蛰伏在暗处查探。 她行迹轻盈,脚下功夫最是厉害。不过是掩人耳目,对她来说,那算是小菜一碟。 玲珑跟着人影跑入潇湘竹林,在夜明珠的光辉之下,她瞧见了那鬼鬼祟祟的人。 原来是钟姨娘! 她若是有事,平日里呼奴使婢,哪个不能替她做?何至于大半夜偷偷摸摸跑到竹林里做事?像是有瞒人的事。 哦,对! 玲珑如梦初醒,她惊喜地盯着钟姨娘。 这不,把柄来了。 玲珑看了半天,只见钟姨娘在一个铜盆里点火,紧接着烧起一包包用黄纸包住的纸钱来。 这是在背地里祭奠亲人吧?玲珑还当是什么事呢!她不免失落。 待钟姨娘烧完纸,端着那一盆灰烬走了,玲珑从竹尖上落下地。 她刚打算走,脚下又踩到了什么黄澄澄的纸屑,不免晦气。 玲珑不怕死人,就怕这些怪力乱神之说。 她踩到了纸钱,和鬼魂抢钱,不会被诅咒吧? 玲珑浑身起鸡皮疙瘩,顿时毛骨悚然。 她蹲下身子,细心摘掉鞋底那一片飘出火盆的纸钱。正要低语两句,劝鬼魂莫要怪罪,却发现这张纸上还有未曾烧完的字眼。 玲珑照着读:“泉州菖蒲镇钟什么来着……” 后面的字,玲珑就瞧不清楚了。 她猜出这是钟姨娘的家乡,她是给家乡去世的亲人烧纸呢! 玲珑想起曹夫人也不知道钟姨娘来历,那今日,岂不是知晓她的来处了? 思及至此,玲珑开心地笑了。 正文 第十章 第十章 没过几日,玲珑便得了闲暇便回了金膳斋。 白梦来知晓玲珑回来了,特地做了一道点心,送到她房中。 玲珑还没来得及找白梦来呢,就见他先殷勤地过来问话了。 玲珑一见他,想起这十来天,她都没吃饱饭,不免邪火上涌,使小性子问:“白老板突然良心发现给我赠点心,这是想干什么?” 他总不会知晓她在府中都吃不饱饭吧?可见是想拿点心套消息的,她偏不那么轻易说出口! 白梦来是从柳川口中知晓玲珑这些时日吃了苦头,不过柳川也不敢贸贸然送她吃食,因此只看顾玲珑安危,没有给她开小灶。 白梦来觉得这丫头确实辛苦,这才给点好脸色,特地端了拿手的点心来讨好她。 岂料,玲珑此时冷言冷语,不识好歹。白梦来气得鼻子都歪了,冷哼一声,僵硬地道:“还能做什么?当然是拿你的工钱。你在府里做事,总有月俸吧?” 玲珑这才想起,曹夫人确实也有给她发钱的。 她难以置信地指着白梦来,手指都在颤抖:“你你你!这点钱都要贪?你知道我饿了多少顿吗?你居然还想拿我的钱……” 玲珑是头一次这么委屈,她娇滴滴地嗔了一番,眼眶有些发红,看起来都要哭了。 她跟着组织这么多年,一桩桩任务虽困难,却从未闹过饥荒的。 岂料才跟了白梦来不出一个月,她就饿了十几回肚子,这让她怎么不想哭? 玲珑小时候吃过饥渴难耐的苦头,真的饿了,就连带土的生野菜,她都能直接塞到嘴里。 后来日子好了,她暗暗发誓,再也不会让自己饿着了。 谁知道,白梦来竟然这么对她! 见玲珑莫名其妙掉眼泪,白梦来一下子慌了神。 他是喜欢挑玲珑的刺,这不是看在她脸皮厚的份上吗? 真弄哭她,他也是不想的。 白梦来蹙起眉头,道:“我不拿你的钱,你也别成天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玲珑不依,她的眼泪扑簌簌往下掉,抿着唇,一句话都不说了。 白梦来手足无措,他从袖中拿出一张帕子,递过去,温声道:“不作兴哭来哭去的,是我错,我给你赔不是,行吗?” 白梦来难得软声软气哄她讲话,玲珑觉得怪滑稽的,她破涕而笑,拿那帕子搓鼻涕与眼泪,看得白梦来连连蹙眉。 玲珑有点尴尬,懒得和白梦来掰扯,直接说了钟姨娘的事:“我前些日子看到那小妾背着人烧纸,像是烧给亲人的,那纸上还写了地址,许是怕阎王爷不知往哪处发钱,地方是泉州菖蒲镇钟家的什么人。” 白梦来点头,道:“我明白了。” 他稍稍思忖,道:“明日起,你不用回曹家了,我会让柳川去和曹夫人说的。” 玲珑还以为白梦来会让她继续盯着钟姨娘,定时回来给他通风报信,哪知他不要她忙活了,这是打什么算盘呢? 难不成……他是心疼她在曹家吃不饱饭? 怎么可能呢!要是真的心疼,那就不会让她去曹家当卧底了! 玲珑嘟囔:“干嘛不去?难不成是白老板怜爱我,知晓我在曹家受苦了?” 闻言,白梦来冷笑连连:“你倒想得美,不过是想外出办差,查探一下这小妾的底细。既然我出远门,舟车劳顿的,自然要你在旁边服侍,哪能让你得清闲?” 他话音刚落,玲珑险些咬碎一口银牙。她恨不得将白梦来生吞活剥了,这个一点都不会心疼女子的衣冠禽兽! 正文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白梦来说走就走,隔天就招了马车,要去泉州菖蒲镇查探钟姨娘的家世。 曹夫人来问白梦来行踪,他也暗暗在袖子里压一压手,示意玲珑别说,只道是出门寻人帮忙查事儿。 待送走了曹夫人,玲珑纳罕不已,问:“怎么不告诉曹夫人,关于钟姨娘的事?” 白梦来剜她一眼,道:“我们做中间商的,可不就是捏着把柄要价?假使什么都跟人说了,她派自己人去查,到时候还算我的功劳吗?可不就是鸡飞蛋打一场空?” 玲珑悟了,白梦来还真是无奸不商。 午间的时候,柳川嘱咐玲珑带上换洗的衣物在宅院门口等着。 没多时,柳川就牵来一匹毛色发亮的枣红马,他身后还跟了个穿着短打驭车的车夫。 玲珑朝后张望,看到那辆金碧辉煌的马车,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她舔了舔下唇,问白梦来:“白老板要坐这车上路?” 白梦来挑眉,道:“不然呢?” 他扯了扯自个儿臂膀上那皓月银光色的长衫,道:“我这可是十两银子一匹的雪缎,要是坐那些粗制滥造的马车,被木刺扯花了丝线,岂不是亏了?为此,我还特地让人在车里盖上软垫,好护我衣冠。” 玲珑嘟囔:“您就不怕半道上被人打劫了啊?” 白梦来嗤笑一声,说:“有柳川在,他武艺高强,怎可能有事?你这个小姑娘家家,长着一张乌鸦嘴是作甚?就不能说些好的?” 白梦来稀得理她,转头就要踏上马车。 就在他弯腰入帘的当口,白梦来忽然回头,问她:“你会不会驭马?” 玲珑吃了一惊,她眉眼躲闪,小声喃喃:“我一个深闺里的小姑娘,做做女红就差不离了,怎么可能会骑马?” “哦。”白梦来嗤笑一声,道,“哦,见你虎口有道长茧子,我还当你是成日里骑马,握缰绳握的。” 闻言,玲珑赶忙将手藏到了身后,讪讪一笑,道:“虎口有茧子不也正常吗?没准是握柴刀砍柴呢,你也知晓我家境贫寒,在后院里还得帮衬家人做这些事儿。” “是吗?”白梦来微微眯起眼睛,他抬手,摩挲拇指的位置,道,“缰绳是套在拇指上,另外四指再顺势握住绳身的。因此,整个拇指都会有一道被勒出的痕迹,久而久之,拇指一圈就有了略微粗粝的茧子。而砍柴则不同,虎口握刀柄,那茧子也只可能在半月状的虎口内侧,绝对不会在拇指下围一圈留下痕迹。” 玲珑平素外出做任务确实会在道上策马狂奔,她也很擅长骑马。 原来她满身都是破绽,被人瞧个分明。 怎么办?她暴露了。 白梦来这一席话,玲珑听得冷汗直下,她瞠目结舌,哑口无言。 见她吃瘪,白梦来又良心发现,打算放她一马,风轻云淡地道:“嗳,不过你也别紧张,我只是觉得花钱多雇一名车夫太亏了,要是你会驭马,正好能顶了车夫的包。” 说完,他清浅一笑,仿佛能看穿玲珑的一切,使得她无处遁形。 听完这些,玲珑第一反应就是“快跑”。 她竟然会害怕起白梦来?这又是闹哪出…… 明明像他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弱男子,她一口气能打十个。 正文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见玲珑站在原地,呆若木鸡,白梦来轻轻地笑起来,唤她:“傻愣着做什么?还不把行李拿上来,咱们要启程了。” “嗳,好。”玲珑脊背都麻了,硬着头皮把东西都搬上车,然后寻了个离白梦来较远的座儿,安静待着。 哪知,白梦来逗她逗惯了,见状又笑:“老板我是什么洪水猛兽吗?值当你离我这般远?这样,我还怎么喊你端茶递水伺候人呢?倒是坐近一些,也方便我差遣,你说是不是?” 玲珑怕他有坏心眼,可又不敢和人撕破脸,只能唯唯诺诺靠近,道:“我坐这儿吧,离白老板不近不远,恰到好处。” 白梦来嘴角微勾,不再多言了。 然而一直过了两个时辰,玲珑背都坐疼了,白梦来也没有使唤她,反倒是给她递去一攒盒糕点,让她饿了就垫垫肚子。 玲珑不免懊恼,觉得白梦来在戏弄她,拿她当笑话。 就在这时,马车突然传来“噌”的一声巨响,整辆车都晃了晃。 玲珑辨了辨声音,皱眉高呼一声:“是箭矢!有刺客!” 说完,她本能想跳窗应敌,就在她打帘的一瞬间,她感知到身后有一道炙热的视线正盯着她。 原来是白梦来目光灼灼,一直睥着她的一举一动。 糟了,不能暴露自己会武艺,不然就前功尽弃了。 玲珑咬咬牙,又回头,拍了拍胸口,朝白梦来道:“真是怪吓人的!也不知柳大哥能不能应付得了!” 此刻,柳川突然靠近了马车,隔着壁板,对白梦来道:“主子!你们在此处待着,我去追击行刺的人,等我回来。” 白梦来道:“好,你多加小心。” “是。”说完,柳川拿鞭子抽了一下马,马儿打了一声响鼻,朝远处飞奔而去。 玲珑心里有一个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她咽了咽唾液,小心翼翼地道:“糟了,万一这是歹人的圈套怎么办?他们声东击西,引走了柳大哥,接下来就该围剿我们了!” 她话音刚落,马车外头就响起男子嘹亮的嗓音:“车里的小娘子快快下来!若是不听管教,别怪俺老大一斧子下去,要你们的命!” 果然,玲珑猜对了! 她不免埋怨白梦来:“白老板,都说了你这马车华贵,容易招来山匪歹人,你还不信!出门在外,财不露白,哪能像你一样招摇!” 白梦来冷哼了一声,道:“要不是你乌鸦嘴,何至于让歹人盯上咱们马车?你这嘴是红螺寺开过光吗?这般灵验,让人头疼!” 玲珑没想到白梦来这锅还能甩回到她身上,一时无言。 她咬牙切齿,不知该如何是好。 要不她抛弃白梦来,自个儿逃生得了? 可是一旦暴露功夫,不就说明她擅武吗?这样一来,白梦来就知道她是处心积虑潜入金膳斋的刺客了。 不行,她不能给主子添乱。 还是继续装作无能之辈,等柳川救援吧! 她刚琢磨好对策,就听得白梦来解开华贵外衫,披到玲珑身上,道:“你们想怎样?不要伤害我家小姐!只要你们不伤人性命,我可以帮忙跑回府中通风报信,让人拿赏金来换我家小姐!” 玲珑被他这一通喊话惊得魂不附体,她怎么成了小姐了? 她懂了!白梦来这是想将她丢给山匪,自己装成贴身侍卫跑回皇城。这样一来,他的性命就保住了! 玲珑怒不可遏,骂白梦来:“白老板,你真卑鄙!” 白梦来压低嗓音,道:“为主赴死,是你荣幸,以后功德碑上,我定要人刻上你的名字。” “我呸!”玲珑啐了他一口,狗咬狗似的高喊:“你们别听我家老板乱说!哪有小姐会让外男小厮近身伺候的?他又不是没了男根的太监!分明他是主子我是仆,放跑了他,你们可就丢了大鱼了!” 谁承想,这车里的人会先起内讧,山匪们看得目瞪口呆,只能道:“好了好了,都别争了!你们两个,我们都抓!” 就这样,玲珑和白梦来都被带回了山寨当人质…… 正文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一路上,两人大眼瞪小眼,彼此怨怼,又不敢多说话。 玲珑和白梦来手脚都被绳索束缚,又不是天生怪力,要逃跑,恐怕难上加难。 这些山匪也不是蠢蛋,一摸两人手腕筋骨,瞧一瞧掌心茧子便知谁是金贵主子。 白梦来那双手细皮嫩肉,比女子还滑溜,可见是养尊处优的贵客;而玲珑手上满是厚茧子,虽说长得貌美如花,可一看就是干粗活的,不是什么富贵小姐。 都说高门大院就是丫鬟也娇嫩,从玲珑的长相便知,此言不虚。 摸骨的那位山匪像是对玲珑起了意思,他回头,朝脸带刀疤的山匪头子憨厚一笑,道:“大哥,小弟我还未婚呢!这位富家公子不是还有个手下跑了吗?想必主子出事,那小子也会帮着通风报信,带赎金来寻人。既然这样,咱们留下富家公子就够了,这小丫头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丫鬟,倒不如便宜了小弟,留着给咱生胖娃娃。” 玲珑可是组织里最厉害的杀手之一,竟敢肖想她的身子?这山匪怕不是想死吧? 老大闻言,当即点点头,道:“你非要她的话,也不是不行。既然成了你的人,可得管好她的嘴,谁知晓她会不会对外说出什么,引人来山寨闹事。” 小弟嘿嘿一笑,道:“大哥放心吧!婆娘嘛,床笫之间就能让她老老实实闭嘴,这个我有经验。” 玲珑见他们卖货一般谈论自个儿,顿时气得牙痒痒。她眼眶微红,起了杀心,恨不得手刃这些人。 小弟按捺不住,似乎想即刻成婚。 他推搡起玲珑来,将她拖拽到旁侧的房间,白日就想犯事儿。 玲珑看着哑巴似的白梦来,怒火中烧,道:“白老板,你就这么看着我受苦?一句话都不说?” 白梦来微微掀开眼皮子,对她道:“我能说什么?我又不会功夫,万一言语上护着你,反挨人毒打,多不值当。” 他人都还没被打,这就担心起自身安危来了。 山匪们好久没见过这么识相的人质了,一时间语塞。 玲珑抿着唇,一字一句,愤恨地道:“白梦来,你真不是个东西!” 还没等她说完,玲珑已经被带到了隔壁的房中。 小弟可不管玲珑有多么嘴硬,他急不可耐地解开玲珑的手上绳索,倾身过去,就要同她亲近。 玲珑和白梦来撕破脸了,此时也不打算伪装真身。 小弟实在是蠢,竟为了一时情/趣,解开她双手桎梏。没了绳索捆绑的玲珑如鱼得水,自在极了。 她起了杀心,抄起一侧的扫帚为剑,手间长棍翻飞,招招毙命,直往小弟的面门招呼而去。 就在这时,玲珑颊边闪过一片银花,原是有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破门而出,执着如芒长剑,与她应对。 玲珑手上再狠,也不过是一把扫帚,绣花枕头。哪有对方开锋的宝剑厉害?不过一招,她便败下阵来,被人用凌冽刃面,抵住了咽喉。 玲珑看清了来人,惊讶不已:“柳大哥?” 柳川抿唇,只道了一句:“抱歉,玲珑。” 少顷,门外又多了几人,为首的正是白梦来。他拾掇一番衣衫,气质温润如玉,平缓踏来,身后还跟着山寨的其他弟兄,气氛和谐,全无此前凶神恶煞的模样。 玲珑懂了,这是白梦来设计想要试她,而她蠢笨,竟然在白梦来面前暴露了。 小弟见状,也扯好衣服,给玲珑赔礼道歉:“姑娘,方才是我不是,吓到你了。” 玲珑一言不发,直勾勾盯着白梦来,道:“是我疏忽了,竟落入你圈套。如今你知晓我会武艺,定然不会再用我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白梦来摆摆手,示意柳川放开她。 他寻了个座位落座,气定神闲地问:“你入我金膳斋,瞒了这么久。如今被我识破了,可有什么话想说?” 玲珑硬气地道:“我无话可说,你也别想从我口中问出些什么。” “罢了,你走吧。”白梦来喝了口茶,望着房梁,缄默不语。 玲珑还以为他要杀她,谁知道,他只是放她走? 玲珑皱眉,道:“你是想故意放走我,好让柳川跟踪我,寻到大本营去?” 白梦来嗤笑一声,道:“今日若不是柳川手握利刃,恐怕也奈何不得你。让他跟你去大本营……也不想想,你那边武艺高强者众多,我难不成是让他去送死吗?不过是拿你没法子,又不想你留在跟前,这才大发善心放你走。快些滚,小心我改变主意,要你性命。” 听着这话,玲珑也知晓是她愚钝了。 她咬牙,运用轻功,踏檐而去。 还没等玲珑离开山寨多久,只听得一阵刀刃声,像是不远处有人打起来了。 听声响传来的方向,竟是之前的山寨? 这是怎么回事? 玲珑犹豫半晌,又足尖轻点,跑了回去。 山寨里遍地横尸,还没咽气的小喽啰抱住玲珑的腿,道:“救……救大哥,黄蜂寨的人来偷袭了。我……我的命是大哥给的,保……大哥。” 这小喽啰死前兴许已经看不见人了,因此才会将玲珑当救命稻草。 玲珑弯身,抄起地上一把大砍刀,道:“你的诉求,我听到了,我会帮你的。” 她深吸一口气,又冲回血腥味浓重的内院之中。 不远处,一阵刀光剑影,满院喧嚣。 柳川正以一打十应敌,浑身都是淋漓鲜血,也不知是他的,还是旁人的。他见玲珑归来,很是惊讶,忙道:“玲珑,主子在房中!你去护他!” 玲珑被柳川当成了自己人,危急时刻竟然把白梦来交到她手上,何其可笑。 玲珑自嘲一笑,朝他点头,道:“嗯,我去看看。” 玲珑快靠近房门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柳川:“我不是什么好人,还处心积虑潜入金膳斋。这样的我,你放心将白老板交到我手上吗?” 柳川听到这话,因着杀敌,自顾不暇。好半晌,他才喘了一口气,道:“我假意追敌的时刻,你若是想伤主子,完全有机会下手。可你没有,还护在他身侧。我想……也是正因如此,主子知晓你没坏心,才愿放你走。” 玲珑一怔,心底某处轰然塌陷。 是啊,白梦来一早就疑她,又怎么会给她近身的机会? 说来可笑,原来……白梦来还是信她的。 玲珑唇角一勾,冲入房中,道:“白老板,我来救你了!” 正文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玲珑这一推门,也是起了逗弄的心思。 外头两方势力白刃相接,乌鸡眼似的争斗。一时间,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玲珑原以为白梦来会被吓得瑟瑟发抖,岂料他还是淡定如斯。 此刻,他临危不惧,竟还有心思烹茶。可见之前在马车中解衣告饶求保命那一幕,全是演绎出来的,亏得玲珑蠢笨,见他舞得绘声绘色,还顺着他设下的圈套往下跳。 见玲珑回来,白梦来微微色变,严峻地问:“你怎么回来了?” 玲珑道:“我听到这边有刀剑相交的声响,所以回来看看。” 山寨老大挣脱开几个小弟的手腕,对玲珑一拱手,道:“姑娘回来得正好,你武艺高强,恰好能护白老板下山。我弟兄在外头死伤无数,实在是坐不住,得出面帮衬一把。” 他的话音刚落,小弟们又忧心忡忡地劝:“大哥,让我们去吧!您不能有事!” “咱们这条命是大哥给的,当年要不是您收留咱们,恐怕全山寨的弟兄都要饿死在饥荒年间。” “是啊,大哥,求您了。您旧疾复发,此时定然不是黄蜂寨的对手啊!” 他们一来一回地劝,玲珑却没心思理会。 她满心满眼只有白梦来,要保的人也只有他。 玲珑问:“白老板,我们走吧?” 白梦来没什么共进退的想法,此刻点点头,道:“我和玲珑下山去寻郑县令,喊他派官府的人来支援。” “好!”山寨老大大喜过望,道,“两位快去!我等在此处为你们拦住追兵,让你们逃得更远些。请一定要带话给郑大人,让他快些赶来救人!” “嗯。”白梦来沉吟一声,和玲珑从房间后头破窗走了。 玲珑一人下山倒是快,她可以跃上树尖,沿着翠绿山脊,几下便到山脚。 可多带一个人不行,她必须顾着白梦来死活。若是将他留在原地,万一黄蜂寨的追兵赶来,那他就有危险了。 玲珑左顾右盼,忽然发现山寨的马厩就在附近。 她惊喜上前,牵了一匹毛色乌黑发亮的马过来,对白梦来道:“白老板,上马,我带你下山。” 白梦来不会骑马,此时还要玲珑帮衬才能稳当坐上马背。 玲珑迅速踏上脚蹬,衣袂蹁跹。她英姿飒爽,将白梦来困在怀中,手执缰绳。 这姿势怎么看怎么别扭,白梦来微微蹙起眉头,道:“你非要抱着我不可?” 玲珑一愣,问:“不然呢?白老板会骑马?” “不会。” “那就别问这么多了。是仪态好看重要,还是命重要?” 白梦来思索了一会儿,郑重其事地道:“我想仪态好看地赴死。” 玲珑头疼不已,懒得理白梦来了。 生死攸关的时刻,哪顾得上这么多? 玲珑拍了一下马屁股,高喊一声:“架!” 就这般,黑马一路疾驰,绝尘而去,跑向山脚。 白梦来养尊处优多年,哪坐过颠簸的马背,他被晃荡了半个时辰,一落地便扶墙吐了。 玲珑撇撇嘴,道:“真是金贵。” 她心里暗爽,有种大仇得报的感觉。还没等白梦来缓过神,她立马拉上人赶往县衙。 郑大人已经一把年纪了,听得这话,忙让捕头召集人马上山救人。 玲珑和白梦来暂时安全了,被师爷带去后院歇歇脚。 玲珑看着二进的官家小院,屋里屋外全无奢华装潢,就连墙上的漆面都斑驳,像是许多年没有刷新漆了,她不免惊讶。 印象里,这些官员哪个不是赚得盆满钵满,何时有委屈自个儿的时刻,偏偏这个郑县令倒是异样,家境清贫,不像是会捞油水的贪官。 待两个时辰后,捕快们传来捷报,黄蜂寨的山匪尽数被官府缉拿,祸乱已然平息了。 玲珑松了一口气,此时才想起疑惑的地方,问白梦来:“此前忘记问了,那山寨老大应该是山匪吧?官匪不是成日里争锋相对吗?为何郑县令会保他?” 白梦来拿帕子净手,慢条斯理地道:“三年前,周边的一个镇子有县令私自收受税赋,佃户种地得来的钱还不够纳田税的,闹得民不聊生。奈何天高皇帝远,没人报到上头,待难民越来越多,逃到这个镇子上,郑县令才知晓了此事。郑县令为民请命,将此事报给皇城。上头的人下了旨,将那个贪官处斩了。奈何贪官族中有人,知晓此事,心生不满,于是和镇子附近的黄蜂寨勾结,企图半道上截杀郑县令。也就是这时候,山寨老大问讯赶来,护住郑县令,杀出一条血路。山寨老大金盆洗手多年,本就不干抢人钱财的事,甚至还会在半路上收一收保护费,勒令手下护送来往的商客一路。” 玲珑一愣,道:“这黄蜂寨也太可恶了!郑县令回衙门,就没想过上报朝廷剿匪吗?” 白梦来微微一笑,道:“说来容易。” “可不就是容易?” “你也没有想过,若是上报朝廷,让上头兴师动众派人过来。既是剿匪,又怎可能只剿黄蜂寨而不碰老大这边的山寨?” 玲珑恍然大悟,点点头:“我懂了,郑大人是为了护住山寨老大,这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黄蜂寨。” “正是这个道理。当年逃出来的一些难民,还被山寨老大收入麾下,在寨子里混口饭吃呢。”白梦来嗤笑一声,道,“想必黄蜂寨的人定然是记得三年前的仇,此刻跑来报复。可惜了,恰好给了郑大人一个将其完全歼灭的理由,如今才算是全无后顾之忧。” 闻言,玲珑松了一口气,拍手称快:“正是这个道理,好人就该有好报!” 白梦来听着可笑,若是他没猜错,玲珑也该是行刺旁人的杀手吧? 这样满手鲜血的人,此刻竟说出这般天真烂漫的话语来。 白梦来关好房门,慢悠悠地问:“玲珑,我有一件事想问你。” “你说。”玲珑和他也算是共患难的“朋友”了,对他没有此前那般有戒心。 白梦来斟酌着问:“若是你主子知晓你身份败露,会如何处置你?” 玲珑皱起眉头,眉间一片阴郁:“我不知道,我做事从未失手过……不过旁的人若是暴露了身份,大抵都会为了保护组织的隐秘性,服毒自尽。” “死吗?”白梦来拨弄着一旁的盆景,不知在考虑些什么。 良久,他叹了一口气,道:“我这人,平素最不爱欠人东西。念在你救了我一命的份上,你留在金膳斋吧。我不会对人透露,我已知晓你身份,你也不必如实和大本营说你被人发现的事。” 白梦来顿了顿,继续道:“等到真要兵戎相见那日,我们再谈去留。” 玲珑确实没有刺杀白梦来的意思,至少主子没有吩咐这事儿。 听到白梦来这番话,她微微一愣,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样的话,她算不算和白梦来勾结,背叛主子呢? 可是,也没旁人知道吧? 而且她没能完成任务,多丢份儿啊!也不知晓主子会不会震怒…… 玲珑期期艾艾地道:“这……算是你我之间的秘密吗?” “是。”白梦来轻轻笑开。 “我明白了。”玲珑点头,“我这人呢,最是光明磊落。若是真到要杀你的那天,我会事先告诉你,可我也不会心慈手软的。” “嗯。”白梦来点点头,“放心吧,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 正文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两人说开以后,原本剑拔弩张的凝重气氛也就随之消散殆尽。 柳川见玲珑留下了,也知晓这一次的劫难,她算是平稳渡过了。 柳川松了一口气,他和玲珑有眼缘,也不愿看她和主子撕破脸,如今这样挺好。既然连主子都认可她,那想必玲珑暂时是无害的。柳川啊,一切以白梦来马首是瞻。 三人还有事要做,并未在镇上停留太久。 才不过一夜,白梦来便要启程继续去泉州菖蒲镇,他所乘的还是那一辆覆满璎珞锦缎的华贵马车,只是车夫半道上被山匪吓跑了,临时又招了一个资历老的车夫驭马。 玲珑望着眼前的马车,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她艰涩开口:“白老板,敢情你出门真是这个阵仗?此前我还以为你是故意坐华贵马车串通山匪做戏,好糊弄我落入圈套呢!” 白梦来斜了她一眼,冷哼:“你当你是谁呢?我作甚要为了你大费周章更改习惯?不是说了吗?我这可是上等的衣料,坐那等粗糙的马车,若是起丝或勾线就不美了。” 想来是玲珑自作多情了,她一句话都不想说。 玲珑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如今也无需装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她提议和柳川一样骑马。 玲珑想起身上没有买马的钱,于是和白梦来谄媚道:“白老板能否给我买一匹马?我想和柳大哥一样,在官道上策马奔腾。要知道,马车里可太逼仄狭窄了,拳脚都舒展不开,若不是深闺里的娇小姐,谁还坐那玩意儿?” 玲珑讲话一根筋,没意识到自己这话算是把白梦来也骂了。 这就不是挤兑白梦来,说他娘娘腔吗? 白梦来脸都黑了,语气也凶险不少:“想要买马?可以。” 玲珑欢呼一声:“白老板真是大好人!” “从你的工钱里扣。”白梦来凉凉地补上一刀。 “……”玲珑沉默半晌。要不是柳川上来拉人,她手里的扫帚估计就招呼到白梦来身上了。 最后,白梦来见玲珑坐在马车内毫无生气,像一具行尸走肉,他实在是烦她,只能使眼色安排柳川带她去马市挑马了。 玲珑是个狗脾气,知道这是白梦来有意放她一马,立马又嘿嘿一声笑,“老板”长“老板”短的亲昵喊人了。 马车赶了好些天的路,马车里的白梦来也满心怨念,唠叨了好几天。 他心情烦闷就爱鸡蛋里挑骨头,嫌玲珑不会着装打扮,嫌玲珑端糕点的姿势不对,嫌玲珑沐浴粗糙,身上还有股子酒窖发酸的味道。 玲珑嗅了嗅身上那件豆绿狸奴绣品窄袖棉袄,纳罕地道:“这衣裳是前日刚换上的,不臭啊。” 白梦来的三观都要被颠覆了,他单指提溜起玲珑的袖口,难以置信地道:“你说什么?你衣裳不是日日换洗的?你就穿着赶了两天路风尘仆仆的衣裳为我端茶递水的?” 玲珑皱眉,惊奇反问:“不然呢?我这沐浴还算勤快了。要是从前,我赶五天路都不带换衣裳的!官道上歇息都是在驿站客栈,谁还有空清洗衣裳?说起这个,此前我也没见着有浣衣的婶子走动,那白老板的衣物都是如何清洗的?” 白梦来冷哼:“若是外衫,脏了自然就丢了。像雪缎这些布料,过水后就没那种银雪色泽了,乌沉沉的,谁爱穿呢!” 玲珑哪里想到白梦来的人生是这般糜烂,只知晓花天酒地,怪不得寻他办事还要用金条了。 她舌头打结,好半晌才道一句:“你这样……往后谁养得起啊?” 此言一出,车厢里的气氛宛若结冰一般,骤然冷却。 这话说的太暧昧了……好似玲珑还想养白梦来一般。 白梦来无所适从,他头一次被人惊到失语,只敢低头看热气腾腾的茶碗,被那上涌的茶香拢住白玉无瑕的面庞。 少顷,他低低道了句:“穷酸丫头还在考虑养本老板,美得你!这辈子,你怕是都不可能!” 他总算拿一句不轻不重的话搪塞过去了,此时清了清嗓子,下逐客令:“好了好了,快些下马车,还要赶路呢!坐不惯马车就少来我跟前晃荡,没得烦心人!” “哦。”玲珑轻飘飘应了一声,转头跃下马车。 玲珑会御马,此前买的那一匹雪色宝马已经认了主。此时玲珑不过吹了一声口哨,那马儿循声便四蹄腾骧,兴奋赶来。 这匹马的皮色好,玲珑喊它“浪里小白龙”,平日里直接喊:“小白龙。” 说起小白龙,又有一桩小插曲。 之前,柳川带她去马市挑马。 玲珑念在自己一月工钱就那么二钱银子,没敢往贵重的品相上挑,要是让她选,那铁定是——的卢马挺好,赤兔也不赖。 玲珑原本想随意买一匹家养的小马驹得了,岂料柳川直接帮她相中了小白龙。 小白龙鬃毛飞扬,浑身雪白,似在黑夜也能辨其明亮皮色,就是传闻中的“照夜白”啊。 玲珑心动了,可转念一想,这种宝马自然是待价而沽,哪是她能肖想的,于是悻悻然道:“柳大哥,算了吧,咱也买不起呀。” 柳川掂了掂怀中沉甸甸的银两,明白了主子的意思,道:“你要是喜欢的话,就买吧。这匹马……就二钱银子。” “二钱?!你怕是唬我吧?”玲珑的心思活泛开了,她忍不住摸了摸白马顺滑的皮毛。那手感之妙,让她心驰神往。 柳川固执得紧:“我说二钱就二钱。” 贩马的马奴听得这句话,顿时不乐意了,他刚要开口赶人:“去去,哪来的二钱……” 他话音刚落,柳川便将一锭金子抵在人的手里,慢条斯理道:“小哥你仔细瞧瞧,这是不是二钱银子?” 马奴眼睛都直了,他哪敢黄了这桩生意,只猜想什么二钱不二钱的话,都是贵主儿之间的情/趣。 他将金子小心翼翼塞怀里,道:“是,自然是二钱银子。两位牵马吧,咱再给两位主儿备上好的马料!” 玲珑呆若木鸡,腹诽:“这哪里是二钱银子?算了,柳川说二钱就是二钱吧,保不准是白梦来大发善心,送她宝马呢!不然凭柳川忠心耿耿护主的个性,也不会拿白梦来心头肉来讨好她。谁不知道钱就是白梦来的命呢?” 玲珑蹑手蹑脚地牵马回去,她心里还是没底,探了探白梦来口风,道:“白老板……柳大哥说,这马是二钱银子……” 白梦来怎可能不识货呢? 他瞥了一眼纯色宝马,挑起了长眉,慢悠悠地道:“哦,瞧着倒像是二钱银子的货色,那就扣你一个月的工钱吧。好了,马也买了,少在我跟前碍眼,起开起开。” 白梦来有心放玲珑一马,她也不是个蠢的。 “是是。”玲珑忙点头哈腰,还讨好地将马车的窗帘布整理了一番,让白梦来知晓她十分知情识趣,且尊敬老板。 正文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玲珑骑着小白龙美了好几日,某天,她突然回过味来。 她算不算被白梦来用一匹白马哄住了?就好比人爱哭爱闹的孩子,在喜静的兄长面前撒娇,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只得顺孩子心意塞上三两家称心如意的玩意儿来,哄她收住声。 她又不是小孩子……竟被白梦来当成奶娃娃来哄。 玲珑越想越烦闷,板了好几天的脸色。 白梦来见玲珑前两日还欢天喜地的,这两日面色就阴晴不定了,一时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刻意寻了柳川来问:“玲珑这几日可是哪里不顺心?” 柳川想了想,恍然大悟地道:“主子,听人说,姑娘家月把就会有个七八日不顺心的。身子上不痛快,自然脸也冷情,咱们关照人姑娘一番,特殊时期避一避便是。” 白梦来又不蠢,顿时知晓了玲珑的病灶所在。 原来是来葵水了啊!那是该谦让些。 不过来了这玩意儿,还能策马奔腾吗? 他连连称奇,好几日都在敬佩玲珑。 这练家子,果真就是不大一样。 玲珑还不知柳川和白梦来私底下这番谈话,她只道这两人这些天都鬼鬼祟祟的,好似在密谋些什么瞒人的事。 难不成是想趁机甩开她?想得美! 思及至此,玲珑跟得白梦来那是更紧了,就连人上茅房,她都想在五尺开外把风的。 白梦来也觉着不大对劲,原来玲珑外表再坚强,也不过是个心思柔软的女子啊。 在最脆弱的葵水期,竟然这般依赖他、粘缠他…… 白梦来愧怍不安,反思了一下,要不再给玲珑的月俸加上一钱银子好了? 就这般过了几日,双方心里都藏着事,到了泉州地界的菖蒲镇。 菖蒲镇瞧着是个镇,却是泉州中心地界的枢纽,镇上一面环山,一面环海,有不少海上生意就是在菖蒲镇发船的,因此这地方也比寻常乡镇要繁荣昌盛些。 一到菖蒲镇,白梦来就指派柳川和路人打听,镇上有哪几个钟姓人家。 问起钟姓人家,那街头痞子便不怀好意地笑开了:“菖蒲镇原本是陈家村,当地的人大多数都姓陈,要找钟家人,倒也不是不能够。” 他话锋一转,挤眉弄眼地道:“只是小哥别和我打马虎眼,你这是要寻钟花馆吧?” 两人谈话的地方离马车不远,白梦来稍稍打帘就能听个满耳。 柳川看了一眼车上的白梦来,得到指示后,接着往下问:“钟花馆?” 痞子呶呶嘴,瞥了一瞬柳川的荷包,倒不肯继续往下说了。 白梦来察言观色本就是一绝,此时气定神闲地嚷了一声:“柳川,还不拿点银钱先谢谢小哥答话,怎就不懂规矩呢?” 柳川忙拿出一钱银子,递到痞子手中。 那人收了钱,态度殷勤许多,嘿嘿一声笑,道:“嗳!小哥客气了!我接着往下说,这钟花馆是钟姆妈开的烟花楼,里头的姑娘都是随了姆妈的姓,都是姓钟的,也可以说都是钟姆妈的女儿家。好几场烟花楼姑娘姿容的比试,都是钟花馆占了先的。几年前,还有个艳惊四座的钟瑶姑娘,被曹姓老板花大价钱赎身,请到皇城去了呢!” 痞子聊起往事,艳羡不已:“可惜我是无缘见钟瑶姑娘一面,也不知晓她到底是如何的国色天香。” 玲珑和白梦来对视一眼,懂了。 这又姓钟,又是跟着曹家人的,还是从泉州菖蒲镇出来的姑娘,可不就是曹家那个钟姨娘吗? 几人撺掇痞子领路,走了大概小半个时辰。 他们望见一座人满为患的三层木楼,牌匾上题着:“钟花馆”,大红结绸布,漆面常新,可见生意之鼎盛,对于招牌之爱惜。 白梦来收了收扇面,对柳川道:“咱们进去问一问。” 柳川抱拳称是。 两人要走,偏偏把玲珑撇下了,她自是不依。 玲珑忙道:“嗳,白老板!你们怎么就这般不厚道,自个儿逍遥,偏偏把我丢下了?” 白梦来有些头疼,他深吸一口气,道:“这是烟花之地,姑娘家不方便进去。” 柳川在这方面也懂帮腔,道:“里头形形色色的主顾太多,玲珑你进去,恐怕不太妥当,万一被不长眼的东西给冲撞了。” 玲珑摆摆手,得意地笑:“这有什么?我换男装不就好了?何况,就凭我这身手,还有什么客人可以近我身的?就让我一同跟去见见世面,行吗?” 她只是不想跟丢了白梦来,要时刻紧追其后而已。 白梦来无奈地道:“这又有什么世面可看的?” 玲珑支支吾吾,想了半天,憋出一句:“白老板不是常说,要让我多长长见识,多瞧瞧人间百态吗?不然连个书意都会不出来,红袖添的就不是香,而是臭了!” 听她这么一说,白梦来想起了。 这是前段时间,他看玲珑不顺眼,存心刁难她。 白梦来特地让玲珑从箱子里拿书,又指着书上一些学问考她。 等玲珑答不出来,他便讥讽她一番,顺道数落她是草包,红袖添香倒也不香云云。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今时不同往日。那时说的是学问见识,这时说的又是男女之间那点肮脏事儿了。 白梦来怪烦的,也想不出来旁的借口,于是道:“罢了,你跟着柳川,快些去换一身男装,顺道寻个客栈定三间上等客房,把马车上的行李也搬进去。一刻钟之内,我要你们回到此处。” “是!”见白梦来松口了,玲珑欢欣雀跃地跟着柳川走了。 白梦来穿着极其清贵气派,瞧着风流蕴藉,像是好人家出来尝尝鲜的贵公子。 钟花馆的姑娘家最懂骨相皮囊,伺候谁不是伺候?能接近这般俊美无俦的主顾,算是她们的福气了。 此刻,有姑娘上前来殷勤地道:“这位爷,里边请呀?这外头风凉,何必苦站着,吹伤了脸呢?” 这样一说,白梦来想起他今日还未曾涂抹手脂,当即点头,道了句“烦请姑娘带路”,跟着人入了钟花馆。 左右都是要进的,他先行一步,柳川和玲珑后头再赶来便是。 正文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钟花馆造得别致,四面环绕回廊高楼,中间天井镂空,摆个能站上二十人的戏台子。身着绫罗绸缎的舞娘们在毛毯上翩翩起舞,日光照下来,那沉重的云鬓上绒花宝钗闪闪发光,好似神祗落人间。 丝竹管弦,一觞一咏,好一个人间天上,何等悠闲。 白梦来自然懂钟花馆为何宾客如云,这钟姆妈是知晓如何让人从烦忧的琐事中抽离出来,使其沉溺于光怪陆离的奢靡人间,忘却红尘事。 离了俗,上了瘾,自然座无虚席。 白梦来忽然对钟姆妈起了兴致,商人总要聊些生意经的。 他微微一笑,道:“姑娘可否帮我寻一寻钟姆妈?” 女子民唇一笑,将他接引到一处花厅,道:“钟姆妈日常都在此处会客,爷这边等候便是。” “多谢。”白梦来坦坦荡荡地落座,他抄起一侧的茶碗,掀开嗅了嗅,复而又落下了茶碗。 还不到一刻钟,钟姆妈便来了。 钟姆妈瞧着有些老态,穿得倒不是大红大紫,反而一身素紫长衫,显得素净。 她见人三分笑,问白梦来:“方才我见这位爷端起茶碗,复而又放下,可是这茶有什么问题?” 白梦来慢条斯理地道:“茶是好茶,可惜我只喝现沏的,失了热气的玩意儿,给我家狗都不喝。” 他一贯如此讲话,顺心意的好声好气说两句,不顺心意也有底气埋汰,旁人见他跋扈,断不敢肆意乱招惹,生怕得罪了名门望族,招来祸端。 钟姆妈见他举手投足间闲适大方,半点惧意都无,心知这次来的是贵客,不敢怠慢。 她领白梦来换了一间厢房,两人坐下谈话。 白梦来稀得和她周旋,开门见山地道:“钟姆妈,我来寻你其实是有事。咱们不打机锋,让人心累。我想问你,前几年,你这边可有个钟姓姑娘被皇城地界的曹家老爷接去做贵妾的?” 钟姆妈眼皮一跳,心道:这个冤家一来便问这般伤筋动骨的话,倒让她不知该如何说了。 当年曹老爷接那位姑娘可是付过三百两银子的…… 既然是帮着赚了钱的姑娘,那自然是不好抖露人底细的。钟姆妈又不蠢,有点香火情面在里头,总不好让她帮着外人拆台。 她刚想装不知晓,白梦来便将一锭金子摆在了桌上。 钟姆妈望着那金子,下意识咽了咽口水,知晓这次要赚钱,自然是得说点什么。 左右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还能来寻她闹事怎么的? 钟姆妈摸过金子,小声道:“对,那钟姑娘……确实是从咱们钟花馆接过去的,接人的主顾便是皇城那个开了一家锦绣酒楼的曹家老爷。” 这样一说,倒是对上了。 钟姨娘的出身,原来是钟花馆的姑娘,怪道人去了皇城,阖府上下口风这般紧,说出来不好听呐。 白梦来微微一笑,又搭上了一锭金子,道:“和我说说,这钟姑娘的底细。” 钟姆妈犹豫半晌,道:“爷,不是姆妈我不跟你说,而是这姑娘底细有些不清不楚的,不知晓能不能说的得您心意。” “哦?”白梦来慵懒地拨了拨茶碗盖子,问,“你的意思是,这姑娘不是钟花馆长大的娇客,而是半道上来的?” “对!” “但说无妨,说的越多,这金子就越多。”白梦来大方地道。反正如今花出去的钱,到日后,他都会重新从曹夫人身上讹来。 钟姆妈一咬牙,将往事娓娓道来。 钟花馆开了少说有二十年了,馆中的丫鬟都是钟姆妈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若是遇上饥荒年间,总有些衣不蔽体的贫寒人家舍不得金贵儿子,想出些昏招来,转头卖女换粮。 钟姆妈则从这些一手货色中挑些眉眼齐全的小丫头,收到手下好生调教。 虽说是窑子,可也分上等或下等。 见她挑人,丫头们一个个惶惶不安,钟姆妈也会冷冷一笑,敲打一番:“与其在高门大院里做扫洒丫头被人作践,倒不如来我这烟花楼的营生里寻寻后路。要是寻到贵主儿,被抬成姨娘也未可知。只是入了宅院深深的地界,顶多做个通房丫头,成天做小伏低,还要看主子奶奶容不容你!” 这样一番话砸下来,心气高的丫头也就懂了,也有自发站出来,愿意跟着钟姆妈过活的。 下九流的人,哪个说话不会画饼子?也有三分真三分假,且看人的时运。 因此,这些姑娘被赐了姓,都姓钟,今后阎王殿前花名册子通禀,也该说她们是钟姆妈的女儿。 而那个钟瑶,则是个例外。 她是两年前,自个儿寻上钟姆妈的姑娘。说是要在钟姆妈手下讨生活,可又不愿签卖身契。 入烟花楼可是最低贱的行当,清白女子怎可能答应来呢? 钟姆妈留了个心眼,提防钟瑶是对家送来害她的。然而验身之后,钟姆妈才知晓,这钟瑶居然是个还未**的娇女子,手脚身段无一不调养得当,就连头发丝儿都精贵,透着一股沉香。 她这样精雕细琢的美人儿,又怎会心甘情愿入烟花柳巷讨生活呢? 况且,她还说她本来的姓氏便是钟,连名都不用改了。 钟姆妈对她起了极大的兴致,私底下和人念叨:“这钟瑶……就好似为我塑造的姑娘。” 钟姆妈自然是愿意接纳钟瑶的,可她又怕这姑娘心高气傲,不愿照顾贵客,反倒带累钟花馆。 钟姆妈敲打她,道:“你可知咱们钟家姑娘可都是要接客的?” 钟瑶落落大方地作福礼,道:“知道。只是姆妈纵我一回,头一次的客人,我想亲自来挑。” 钟姆妈心底盘算了半晌,这花魁的初夜,可不就能拿来做戏吗? 她面上笑开了花,道:“那好,我就答应你这一回。改明儿,咱们布个台子,让人竞一竞价,你挑顺眼的答应,你看可好?” 钟瑶点点头,期期艾艾地道:“其实,姆妈我心中已有中意的人选,只求姆妈在背后推波助澜。” “哦?”钟姆妈连连称奇,还有这种急不可耐要将清白给出去的狐媚子?这姑娘手段不弱啊。 钟瑶咬了咬下唇,道:“我听闻……那个海上生意做得极好的曹老板来了菖蒲镇,这几日都光顾钟花馆。不瞒姆妈说,我对曹老板起了点心思,还望姆妈帮着暗中撮合。” 钟姆妈挑起眉头来,惊奇的“咦”了一声。 这姑娘倒是有眼光,曹老板鲜少亲自来看督查海运生意,这些年来,也不过这一次凑巧赶上。 曹老板做生意,都爱来钟花馆商谈。一是男子总爱姑娘与美酒,二是这般花花地段迷人眼,人开心了,生意谈得也就顺畅不少。 没料到钟瑶相中的人竟然是曹老板,她沉吟一声,道:“我只能帮你在那日请了曹老板来捧场,他能不能中意你,也得看你的造化了。” “正是如此。”钟瑶点点头,道,“那就多谢姆妈牵线搭桥了。” 正文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花魁宴那日,不少人为了一睹这个半道出来的钟瑶花魁的风采而千里迢迢赶来赴宴。 有人说,这钟瑶是钟姆妈藏了好些年的利器,如今练成了,拿出来掌掌眼了。 这样的宝物,总是让人心驰神往的。 那日,钟瑶云鬓簪了点翠白贝珍珠花钗,两侧对插金丝琉璃珠步摇。额上贴了花钿,双颊覆上红霞胭脂,唇瓣也染了殷红稠丽的口脂。她怀抱木色琵琶,兰花纹宽松直袖清雅稀薄,透而不光,稍显些若隐若现的肤色,性感且妖媚。 她指尖轻勾琵琶,在人前恣意舞动,好似天宫的仙奴下凡,在人前显灵。 一舞落罢,钟姆妈亲自竞标,邀人出价。 这是钟瑶姑娘头一次待客,总得给上几分情面。 谁不想和这样的仙子姐姐共赴巫山?一时间,人声鼎沸,众人争相开价。 所谓博得美人一笑,一掷千金,那都是野史杂书里的故事。 百态人间,能拿出那么多钱的公子哥可不多,左不过五两十两开始往上抬。 今日风大,又有姑娘家用罗扇扇风,倒把钟瑶身上那股子美人香熏得满堂。 众人为她痴狂,被她迷得神魂颠倒,不仅心间痒痒,又存了一亲芳泽的心思。 不过是初夜的价格,竟被抬到了七十两银子! 要知道,县老爷的年俸也不过是四五十两银子…… 众人捉襟见肘,有些家境一般的,便也只敢起哄,不敢再开口了。 钟姆妈瞥了一眼钟瑶,示意她开个口。 奈何钟瑶直勾勾盯着落座的曹老爷,竟是一言不发。 也不知是她媚眼如丝真勾到了曹老爷,还是曹老爷本就对她有意。 不过瞬息之间,曹老爷拍板道:“我出一百两银子。” 全场哗然,再无人敢说话了。 这又不是赎身,不过是初次接客而已,竟开到了百两银子,好一个出手阔绰的大主顾啊! 就这般,钟瑶被曹老爷接走了,等隔天早晨,她才被人送回钟花馆。 一来二去,钟瑶便只伺候曹老爷,成了他独享的玩物。 钟姆妈一见事情爽利,心里也有些疑惑。 即便钟瑶真是天姿国色,也未必能被曹老爷一眼相中。 她心生疑惑,寻人来问钟瑶这些时日的异常。 那伺候钟瑶的小丫鬟想了想,悄声道:“姆妈,有件事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有话就说,不作兴打哑谜的!” “花魁宴那日……我见钟瑶姑娘在沐浴后,赶我出门,随后往身上抹了一种香粉。” “什么香粉?端来瞧瞧。”这是指使小丫鬟去偷呢! 小丫鬟本来就是靠钟姆妈赏饭吃,巴不得能让钟姆妈注意上,此时自然是真心实意要帮她寻一寻钟瑶的底细。 待小丫鬟掩人耳目挖了一勺香料来,递到钟姆妈跟前。 钟姆妈一嗅便知,这是闺房里的偏方儿。 寻常涂抹到姑娘家身上没事,若是将另一份香引子抹到男子身上,两种香味一撞,便会让身子骨燥热,起些反应。 一般都是夫妻间才会拿这样的香方子与香引子凑趣儿,没料到钟瑶居然把这腌脏手段用在客人身上,岂不是坏了规矩? 即便留客,也得光明正大地留,哪能算计人呢?这不合行业规矩!道上也容不得钟瑶这般不按常理出牌的姑娘! 钟姆妈动了真火,她派人查出那个往曹老板身上洒香引子的奸细,重罚了一番,又让人寻钟瑶过来,好生敲打她。 钟姆妈耐住性子,道:“钟瑶姑娘这勾搭曹老板的手段恐怕不大光彩,要是落到有心人耳朵了,都知晓咱们是用这样的手段揽客,那还有谁敢上钟花馆来消遣?指不定那天被咱们下药害死呢!说出去也不好听!” 听得这话,钟瑶也算是知晓自己做的那档子事被人发现了。 她凉凉一笑,睥着钟姆妈,道:“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同曹老板搭上路子,给姆妈挣钱,不该是姆妈喜闻乐见之事吗?如何又怪罪起我来了?” 见她胡搅蛮缠,钟姆妈也动了肝火。 这可不是小百花呀,这女子恐怕城府极深,不好拿捏…… 钟姆妈沉声道:“你处心积虑想搭上曹老板这条线,意欲何为?要是出了什么事,可会牵扯上钟花馆?” 钟瑶一脸无辜地道:“姆妈说的什么话呢?我不过是仰慕曹老板罢了。我如今在姆妈手下讨生活,姆妈应当也不愿将我这样的摇钱树往外推吧?听我一句劝,姆妈呢,好好拿钱,装聋作哑,我呢,好好伺候我的金主,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可好?” 钟姆妈拿她没法子,事已至此,便由着她去好了。 只是被一个小丫头算计了,她还是心有不甘。 再后来,曹老板要离开菖蒲镇了,他特地带了三百两的赎金,以及一对玉如意来酬谢钟姆妈。 能白得来钱,钟姆妈又不蠢,假惺惺地哭了哭女儿,便放行了。 …… 白梦来听了这桩事,也就明白了。 他沉吟一声,道:“这钟瑶倒是一心一意跟着曹老爷……恐怕她是一早就打听到曹老爷光顾钟花馆,这才前来设局的。” 钟姆妈点头,道:“正是这个道理。我见他们回皇城去了,一寻思还觉着不对劲,怕出乱子,可后来也没什么坏消息传来,也就没将此事记挂在心上了。” 白梦来点点头,还想再问些什么的时候,门外一阵喧哗声,惊扰到了两人。 钟姆妈忙起身要出去查看,白梦来似乎听到了玲珑的声音,也跟着站了起来。 楼底下,一位衣冠不整的客人同人拉拉扯扯,仔细一瞧,被拉住的那一位还是个男子。 白梦来不过一眼便瞧出,那是女扮男装的玲珑。柳川不在她旁边,可能是有其他要事要办,一时间耽搁了。 白梦来端详了一阵子,不免头疼。 玲珑长得柔媚,即便她束发成男子模样,不施粉黛,那眉眼间的娇憨还是挥之不去,有心人仔细观察便能知晓她是个女子。 还没等白梦来走近,那客人又叫嚷了起来:“入了钟花馆的女子,哪有不是钟家姑娘的道理?我就要点她,你们都别拦着!” 这客人显然是认出玲珑女子的身份,想一不做二不休将人拉来轻薄。 若是寻常人,一见这打扮便知人不是钟花馆的姑娘,等闲也不会去招惹。这厮摆明了是要装疯卖傻,耍了流氓再说,倒让人无可奈何。 馆中的姑娘哪里是客人的对手,既想护着玲珑,又不忍伤了客人之间的和气,左右为难。 就在那客人要出手的时刻,玲珑做好了废除他一双手的准备。 岂料男人还未碰上她,半道上就被赶来的白梦来截了胡。 他扣住客人逼近玲珑的手,冷冷地道:“若是你那双招子不想要了,趁早催我剜去。” 客人见这娇客有人来保,顿时怂了,喃喃:“你……你又是什么人?你和她认识?若是萍水相逢,爷劝你少管闲事,有你好果子吃!” 白梦来眯起眼睛,语带威压,道:“奉劝你一句,且把蹄子挪开些,这是我家的人。” 不止这客人,就连玲珑也被白梦来那句话惊得魂不附体。 她何时成了白梦来家的人了? 这一场闹剧,很快就被赶来的钟姆妈平息了,左不过美言几句,又赠送几坛子美酒了事。 钟姆妈让人带白梦来和玲珑去客房休息,自个儿继续收拾烂摊子。 玲珑走在回廊内,想起白梦来替她解围的情形,一颗心七上八下狂跳。 她抿唇,脸颊发烫,忍不住开口,问:“白老板,你那句‘我是你家的人’可有什么深意在内?” 白梦来想了想,淡淡道:“哦,你签了卖身契,可不就是我家的人?我都还没想着将你发卖了,又岂能让外人将你接手?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闻言,玲珑内心的感激之情荡然无存。 原来,他不过惦记着……他是主子玲珑是仆啊! 偏偏她方才还想岔了,还以为白梦来有旁的心思呢!真是丢人至极。 正文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白梦来在外护短,不问缘由直接袒护身边人,可一回家里,关起门来,脸就挂下来了。 柳川姗姗来迟,站在门外头默不作声。 白梦来瞥了一眼房门前的人形影子,恶狠狠地道:“柳川,我命你跟随玲珑。你倒好,半道上怠职,这是忤逆我的命令。此举为大不敬,自去领罚吧。” “是。”柳川听白梦来安排,对于他的话绝无抗拒之意。 玲珑见她自己犯的错,居然让柳川领罚,当即站了出来,大义凛然地拍胸脯,道:“这事儿和柳大哥有什么关系?柳大哥想回客栈叮嘱一下堂倌,本来让我等一等,结果我没抵挡住诱惑,想要见见世面,擅自进了钟花馆,这才招来一场闹剧。全是我的过错,要罚就罚我吧!” 见她还有脸庇护柳川,白梦来气不打一处来,冷笑:“你还有脸提?我自然是会罚你!你不是嘴上能耐吗?那小白龙就按照市价来算,抵消一百两银子吧!你欠我的酬金,再加上一百两的本金要偿!” 说到钱的事儿,玲珑被这一劲爆消息砸得晕头转向,顿时懵了。 她指着白梦来,结结巴巴:“你你你你……!” 白梦来见她被扒拉住七寸气急败坏的样子,不免发笑:“哼,你欠我的,看你怎么还!” 玲珑算了算一月二钱银子,怕是打工打成老姑娘都没地方还。 她索性破罐子破摔,硬气道:“这得还到猴年马月啊!那不然……以身相许?” 白梦来正喝茶呢,听到这句,呛得他咳嗽不止,抬袖掩唇。 一个姑娘家,居然说出这样恬不知耻的话来,他算是全然没招了。 玲珑掰回一成,她躺平了,不挣扎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态。 白梦来心烦意乱地摆摆手,闷闷道:“滚,别让我看见你。” 玲珑被他骂走,本要摔门离开。临到手触碰门板的一瞬间,她又回头,纳闷地问了句白梦来:“白老板,我好歹也是组织里一朵高岭之花,多少小弟想得我青睐。偏偏你听到我要委身于你的话,还一脸嫌弃?” 白梦来沉吟一声,道:“倒是可怜,你小弟们年纪轻轻竟患上了如此顽疾。” “此话何解?”玲珑呆若木鸡,白梦来难不成懂未卜先知,还能知道她小弟身体有恙? “能瞧上你,想必眼瞎了。” “……”淦! 玲珑怒火冲天,从袖中抽出一柄手刃抵在白梦来胸口。 她双颊微动,竟是气鼓鼓的模样。 白梦来老神在在地喝茶,半点不带怕的。 玲珑能怎样?伤他性命?也不看柳川答不答应。 确实,玲珑也只是想吓他一吓,见白梦来全无反应,自觉没趣。 因此,她悻悻然收回手刃,转而决定……离家出走了。 待柳川甩鞭自抽十下回钟花馆时,已经不见玲珑踪影了。 他不解地问:“主子,玲珑呢?” 白梦来听到这个名儿,微微蹙眉,含糊其辞地道:“和她起了一点口舌之争,跑了。” 柳川听他轻描淡写的话,便知不对劲了。 他小心翼翼地问:“只是一点能气到跑出门去?这天都快黑了,姑娘家在外闲逛怕是不合适。” 白梦来顾左右而言其他:“她武艺高强,连你都能打个平手,又怎会有危险?与其担心她,倒不如忧心那些地痞流氓,看哪几个遇人不淑,会被她卸掉手脚。” 柳川跟了白梦来这么多年,还不知道他哪句真话哪句假话吗? 柳川还是觉得不妥当,最后说了句:“那主子是怎么想的呢?好比此前,您分明知晓,凭玲珑的身手,那名嫖/客并不能奈她何。反倒是主子不擅武艺,或许会有危险……既是如此,当时,您又为何出手相救呢?” 此话一出,饶是机敏善谈的白梦来也卡壳了,他半晌说不出话来,也不知那时的自己怎么会鬼迷心窍去庇护她。 难不成,是他把玲珑当成自己人了? 笑话。 白梦来轻咳一声,道:“不过是我菩萨心肠,惯爱见义勇为罢了。” 言罢,他便推门出去了。 而柳川跟在其身后,百思不得其解。 他明明记得白梦来从前出门,遇上山匪打劫佃户,还让他快跑,少惹是生非,以免丢失财物。 还是他于心不忍,最终出手相救。 怎么到了玲珑这里,白梦来仅有的一丁点良心就浮现出来了? 怪哉,不得不说,作为刺客的玲珑还是有两下子的,就连白梦来遇上了也不能免俗。 与此同时,某处偏僻城隍庙里,时不时传来女子的惊呼声与男子的呻吟。 夜幕四合,破败荒庙,神像宝相庄严,睥睨众生。 零星的灯火能辨别出坐在供桌上的女子眉眼,竟然是玲珑! 玲珑拍了拍旁侧嘤嘤哭泣的女子,又猛地往下踩一脚,踏在受伤极重的几名壮汉腰腹。 壮汉们被一个娇弱姑娘打得落花流水,心下不服,叫嚷:“姑娘哪条道上的?咱们都是黑帮的,井水不犯河水,何必闹得乌鸡眼似的。” 玲珑挑眉:“谁和你一条道上的?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样子,你配吗?” 她心里有气,此时在想要调戏小娘子的地痞上撒完了气,心里爽多了。 壮汉们见她软硬不吃,又怕挨打,只能说:“是是,我等哪能和姑娘比!姑娘饶我等一回,我等再不敢招惹这位小娘子了。” 玲珑微微一笑:“想走啊?” 壮汉们忙不迭点头。 “可以呀!”玲珑做出个“请”的姿势,道,“只是我还没松够筋骨,你们一走,我打谁去呀?那个……你还有没有作恶的弟兄,可供我出出气?” 壮汉一听这话,吓得气都不敢出了。 他们这是遇上了哪家阎王,这般霸道? 见这群人瑟瑟发抖,玲珑顿感索然无味。 她猛踢了一脚供桌,道:“滚吧,别让我再看见你们!” “是,我等决计不会再出现姑娘面前!”壮汉们识时务者为俊杰,急忙落荒而逃。 恶霸揍了,人也救了。 玲珑把险些遭难的小姑娘送回了家,她家人连连拜谢,想要请玲珑吃茶。 奈何她心里有事,连碗茶都不吃,又回了那一座荒庙。 她和白梦来吵架了,此时无家可回。 身上连钱都没有,怎么去住客栈呢? 要是径直回去,岂不是要给白梦来嗤笑? 玲珑闷闷不乐,决定在破庙里留宿一晚。 岂料,还没等她搜刮出什么可供暖的物件,有一道人影便逼近了城隍庙。 玲珑定睛一看,竟是白梦来,她惊得目瞪口呆:“你……你怎么找上这儿了?” 白梦来凉凉地道:“上街时,听闻几名鼻青脸肿的壮汉声称被一名力大无穷的女子欺辱了,料想能以一打五,除了你也没旁人,这才寻到了此处。” “哦。”玲珑翻了个白眼,“你来做什么?” “不过是怕你在外给我惹事,堕我金膳斋的名号。”他顿了顿,补充,“既然瞧见了你,正巧也能带你回去。” 白梦来说这话坦荡极了,全然不似和玲珑闹过别扭的模样。 玲珑本来就知道自己离开白梦来,不是件聪明事儿,见他给了自己台阶下,此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跟在人身后。 “我和你说,我不是想回去。主要是组织的任务,要我盯紧你,懂不?玲珑自说自话,这件事儿就算揭过了,她又灰溜溜地跟上了他。 白梦来往身后偷偷瞟了一眼,见玲珑紧跟身后,暗暗松了一口气。 半道上,白梦来突然从袖中拿出一支发簪,递到玲珑手中:“这个给你。” 玲珑惊讶地看着那支做工精致的翡翠桃花顶簪,问:“白老板特地给我买的?” “笑话。”白梦来当机立断反驳,道,“不过是街边随意瞥见的一支发簪,瞧着做工还算精巧。本想送钟花馆的姑娘,奈何成色不够上等,倒不如便宜了你。” 饶是玲珑这种不懂珠宝的女子,也知晓这支发簪有巧思,绝对价格不菲。 她想到了一桩事儿,促狭地笑:“莫不是白老板特意买来,想同我赔礼道歉?” “美得你!少自作多情……我作甚要去讨好你?”白梦来冷冷辩驳,也不顾小步倜傥美姿仪,大步流星走向客栈,将玲珑甩开远远的。 “白老板,等等我!”玲珑嘴角噙笑,自觉掰回一成,得意洋洋地追上了人。 正文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夜深了,玲珑闲来无事,又不看杂书,睡得比寻常人早些。 白梦来喜清净,三间客房相连,都在最内侧的一栋木楼顶层,因此有人踏楼梯上来,那声响便清晰可闻。 玲珑能睡却觉浅,一阵木板吱呀的响动扰了她的清梦。 她穿好衣衫,拉开房门,问:“这么迟了,还不睡吗?” 柳川是上来拿白梦来要的竹片蒸笼,见吵醒了玲珑,不免足下放轻步子,道:“吵到你了?” 玲珑摇摇头,道:“不妨事,柳大哥是在做什么?” 柳川道:“哦,我是来替主子拿竹片蒸笼的,他借了伙房,想制些糕点。” 玲珑纳罕不已,问:“这么大的客栈,怎会连个蒸笼都没有,还要柳大哥专程带来?” “不一样,主子的蒸糕器具用料皆为上乘,就连那竹子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蒸糕时,还会染上些竹香。” 柳川说得精妙,惹得玲珑心痒痒。她索性不睡了,也跟着柳川去瞧热闹。 伙房里,用襻膊捆住衣袖的白梦来见柳川买一送一,还捎来了个拖油瓶,顿时语塞。 来都来了,总不能赶人走。 白梦来嘱咐玲珑起开些,让他好施展身手。 白梦来制了两种点心,一种是糯米面皮包裹豆沙馅儿,再用“擀、压、漏、剪”等等技法来雕琢点心形态;另一种注重口感,外形无甚特别的。 白梦来先是用猪油、面粉,再加上蛋清和绿茶汁,搅和了一碗面糊。再拿炭火炙烤铁盘,用小勺在上头倒上面糊,将其烤成圆形面皮,趁着饼皮冷却固形,用小棒将其卷成卷酥,最后往里头挤入一些用羊奶和糖浆熬制出来的奶乳,淋上碎金似的果仁,这道奶乳绿茶卷酥便成品了。 他将点心摆到玲珑面前,示意她尝尝看。 玲珑抬手拿了个卷酥,咬上一口。隆冬天冷时,她总格外嗜甜。浅尝一口,发现卷酥薄脆,奶味浓郁,甜度适中,十分可口。 她一连吃了两个,夸赞:“白老板手艺一绝!” 白梦来对于食客,脾气都会好上不少。 他难得抿出一丝笑来,淡淡道:“你喜欢就好。” 许是想奖赏玲珑,白梦来还用红白糯米团捏了个金鱼。 单单是一条鱼在梅花纹白瓷碟子里太单调了,他还拿再用酒浸过的咸鸭蛋当水中月,兑上特制的焦糖浆,摆了个鱼吞水月的景致,递到玲珑面前,道:“赠你。” 他做完了,心满意足地留下狼藉残局,让柳川和玲珑收拾脏锅子脏碗。 玲珑后知后觉回过味来,敢情白梦来给她做糕点,就是想哄她帮着洗碗? 这厮真是厚颜无耻…… 隔天,白梦来又去见了一回钟姆妈。 他将一锭金子摆在桌上,怕金钱让人心浮躁,又冷着脸扫了一圈,目光如隆冬冰刃,刺刺割着人脸,将那些人无尽膨胀的野心压下一压。 白梦来微微一笑,对钟姆妈道:“劳烦姆妈将当年和钟瑶处过事的姑娘都寻来,白某人有要事问。若是答得好了,赏金子赏珠宝,若是口无遮拦只想吞钱瞎答话,那白某人也可出钱将其买来,归家再重重责罚。” 这个意思就是说,要是有人胡乱为了骗钱而编造事情。白梦来也可以和钟姆妈商量一手,把人的卖身契转至名下,这样成了他的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阎王老子面前也没处给她求情。 围过来的几名姑娘刚知晓这鸿门宴的厉害,顿时哆嗦了一阵,讷讷张口,不敢肆意说话了。 白梦来这一招恩威并施,倒让人成了哑巴。 他不免叹了一口气,挤出个人畜无害的笑容来,道:“虽说方才拿话抽打了姑娘们一番,可白某人实在是宅心仁厚的大善人,不作兴喊打喊杀的。只要你们老老实实说出关于钟瑶姑娘的私事,白某人重重有赏。” 白梦来又在桌上加了筹码,那金子金灿灿的,闪瞎人眼。 胆大的姑娘开始你推我攘,蠢蠢欲动。 有人道:“钟瑶姑娘闻不得菊花,她有哮病,一闻到菊花的花粉便咳嗽不止,严重时连花都说不出来。那时,姆妈为了迁就钟瑶姑娘,还特地给她另辟了小院,让咱们都别往头上簪杭菊呢!” “就是就是!”显然有姑娘被“钟姆妈偏爱钟瑶”一事刺激过,此时提起这个,还怨声载道,满心不满。 钟姆妈讪讪一笑,道:“都多少年的老黄历了,现在还拿出来讲!” 白梦来命玲珑给了说这事儿的姑娘一枚金豆子,夸赞:“讲得好,赏你。” 说出这样的小事就能拿金子?那金豆子少说也有二钱重吧?要知道一两金子可换八九两银子,二钱金子岂不是能拿个一两白银了? 大家酸得很,争先恐后地说出有关钟瑶的事,事情细碎到就连钟瑶惯爱绯色长衫的细枝末节小事都说出来了。 白梦来赏了一堆钱,见她们也没说出个重要的事儿,打算打道回府了。 就在这时,一名姑娘颤巍巍地拦住了白梦来,道:“我有一桩事儿,想说给这位爷听。” 白梦来复而又施施然落座,他漫不经心地道:“说吧。” 姑娘偷窥了钟姆妈一眼,小声道:“我曾去过钟瑶的房里,见过她私下给人写信。同为卖到钟花馆的姑娘,自然是不能私下和情郎私相授受,于是我起了揭发她的心思,特地跟着帮她送信的小童,去往收信人的宅院,岂料她把信,送到了城外的青山尼师庵里。收信人是一名女子,我还当人是和情郎暗通款曲呢!既然是给姐妹送信,那便罢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在场的人哪个没有内秀,不知她心里算盘的?不过是嫉妒钟瑶姑娘当时得人喜欢,羡慕她的际遇来,想私底下捅人一刀。 单是这姑娘偷溜进其他人屋子里做宵小一事,就能让她瞻前顾后,怕遭人唾弃的,怪道犹豫再三才敢宣之于口。 一时间,和她交好的姐妹也后退了半步,眼里的嫌恶之意尽显,嘴上却没做声。 这可是个白梦来想知晓的消息,他大方地赏了人一锭金子,和玲珑、柳川两人连夜赶往青山尼师庵吃斋饭。 正文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青山尼师庵白日里大门洞开,凡是女客,都可上庵里点香火,求神拜佛。 比起僧人众多的寺庙,高门大院的姑奶奶有些也更爱来谒见尼师,同为女子,一个入了佛门,一个还在红尘人间,总有些点化的道理在内,能更好开解女子,即便闲谈也自如。 毕竟是尼师庵,白梦来看到一群戴着白毛卧兔儿的尼师,不免感慨:“此处真是香火鼎盛。” 玲珑纳闷他对佛学还有研究,不免问:“你怎么知道?” “那顶卧兔儿毛色雪白,想必也要花销些银子。这庵里人人都戴上一顶子,可不是赚了不少香火钱,都能贴己了。” 玲珑语塞。 良久,她道:“这这种事上,白老板真是有眼力见儿……” 白梦来不免哼了一声:“那是。凡是我手间漏下的一丁点经验之谈,都够你下半辈子享用不尽,学着点儿。” 得了便宜还卖乖,玲珑稀得理他。 柳川看了一眼庵里人来人往的女客,道:“主子,这样的地界,怕是咱们外男不方便入内,让玲珑去寻一寻资历深的尼师,再问钟瑶姑娘的事吧。” 白梦来点点头,道:“也好,玲珑去吧。” 玲珑可不是个蠢人,既然白梦来有求于她,她也乐意露个脸来,当即便道:“放心吧,包在我身上。我在组织里也是操练过的,寻常刺探问话,对我来说,小事一桩。” 白梦来质疑她说的话,有意激上一激:“哦?你要是真能将尼师寻来,我这梅花漆面攒盒里的点心就归你了。” 玲珑是知晓白梦来点心有多好吃的,她不免起了心思,拍拍胸脯,道:“好,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嗯。” 玲珑习惯于按照吩咐办事,她装作迷路一般,绕到尼师庵的后院,询问扫洒的小尼师,道:“这位小师父,能否帮我引荐一下你这边最为资历深的师父?我有要事想问。” 小尼师见玲珑双环髻佩兔毛簪花、穿一身白兔嬉戏草木纹的袄裙,长得极为精巧漂亮,不免脸上发红,有些羞怯。 她有些怕生,小声地道:“施主是想寻青山师父吗?她在前院给太太讲经,许是要通禀一声才能来。” 这尼姑庵就叫青山尼姑庵,可见这青山师父是个寺庙主持一般的存在,寻她最为合适。 玲珑颔首,故意漏了点消息,让小尼师带话给青山师父:“你就说,我这边有钟瑶姑娘的消息,让青山师父速来,我在尼师庵外的一辆马车上等她。” 她不知晓这位青山师父认不认识钟瑶,不过她死马当成活马医,不管何种方法,都试一试吧。 然而,这里的人似乎都知晓钟瑶的存在。 小尼师一听这名字,脸都白了,喃喃:“是钟瑶姐姐的事啊?我马上去寻青山师父,施主稍等。” 说完,她撩起僧袍便往前院奔去。 事情办得妥当,玲珑得意地回到了白梦来身旁。 白梦来见她神色,便知这事情十有八九是成了。 玲珑叉腰,朝白梦来伸手:“我的点心呢?拿来!” 白梦来愿赌服输,示意柳川给她拿攒盒。 玲珑夺过那盒宝贝点心,迫不及待地掀盖,挑拣合口味的糕点吃。 柳川踟蹰两步,欲说些什么,可见玲珑欢喜,不忍心泼她冷水。 他思忖一瞬,怕玲珑再次被白梦来下套,还是提点一句:“玲珑。” “柳大哥,什么事儿?” “这点心,原就是主子嘱咐我装到攒盒里给你的。” 闻言,玲珑沉默了。敢情她这么卖力,不过就是得来一个原本就属于她的东西? 偏偏她还志得意满,在白梦来面前显摆。 估计那厮半夜都要笑醒了。 玲珑手一抖,又要去拿刀了。 这一回,柳川拦住她,摇摇头,道:“别杀,平日里是他在发咱俩工钱。” “倒也是。”玲珑深吸一口气,复而又将匕首按回刀鞘,不再言语。 几人玩笑着闹过一场,还没多久,便有老态龙钟的尼师朝马车这处走来。 玲珑往后让了一步,使得白梦来能撩帘接待。 白梦来先前还口无遮拦地妄论佛门清净地,如今见了德高望重的比丘尼,又端出一派尊师重教的礼遇之姿。 他朝青山师父作揖,慢条斯理地道:“劳烦青山师父行这一遭,实在罪过。本欲登门同师父细说,奈何佛门尼师清净地,我等男子身份倒不好亵渎。” 青山师父也一来一往,进退有度地寒暄:“施主有心了,如今这般再妥当不过。” 她看了玲珑一眼,含笑道:“此前听释兰说,姑娘知晓钟瑶的事,对吗?她如今……应该还在皇城之内吧?” 显然,青山师父是知道钟瑶入了钟花馆,还被带到皇城里头的。 这样说来,倒是有趣得紧。 一个是佛门庵庙,一个是勾栏教坊,倒能联系一块儿,弄得乌烟瘴气的。 青山师父到底也知晓这是多荒唐的一件事,她长叹一口气,道:“那对姐妹,并非我佛门中人,而是自小寄养在庵寺里的苦命孩子。这世间,无论是上九流还是下三流,都各自有际遇与缘法,对神佛来讲,四大皆空,倒不值当唇舌间游走一番。” 青山师父不愧是活了这么长年岁的人,轻飘飘一句话倒是将钟瑶的出身洗得清清白白,即便她入了烟花之地,也是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一切都只是人间的缘。 闻言,白梦来哂笑一声,倒也不多说些什么。 他收起揶揄的心思,板正了脸,肃穆道:“青山师父说的是。我等原本只知晓钟瑶一人,可听您的话来说,这竟是一对姐妹吗?钟瑶尸首异处时,这姐妹又在何处呢?” 他话音刚落,青山师父惊得气都喘不出来。 她微微蹙眉,脸上难掩痛苦之色,追问:“瑶儿出事了?这是怎么回事?那……景儿呢?” 见她难过不似作假,玲珑也就明白了,为何钟姨娘烧纸钱之时,要烧到泉州菖蒲镇来,可见这座尼师庵,才是她的归处,因此魂魄落叶归根,也是要飘到故乡的。 玲珑唇齿间咀嚼那句姐妹,忽然福至心灵似的道:“这钟瑶一对姐妹,可是双生子?” 青山师父见瞒不过去,只能丧气似的点点头:“不错,瑶儿和景儿乃是一对双生姐妹,自小便长得一模一样。” 玲珑舔了舔下唇,精神上受到了极大了震撼。 那么,这也就代表……皇城那位活着的钟姨娘,很可能就是钟景而并非钟瑶?怪道有死而复活一说!这不就是连躯壳都换了一遭吗? 白梦来故作头疼地道:“此事说来话长,还望青山师父先给白某人解一解钟瑶姑娘与钟景姑娘出身的惑,我也好给青山师父指点一处收尸的地界。” 青山师父懂了,白梦来是要知晓那些过去的事。若是她不说,恐怕白梦来也会打哑谜,不肯告知这一切因果。 她叹了一口气,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瞒的呢?还是钟瑶的事要紧。 正文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白梦来的话说得狠厉,不留余地,青山师父也不愿去话赶话地博弈。 她叹了一口气,想了想两个孩子的过去,缓慢地道:“这两个孩子是在五六岁的时候,被人丢到庵里来的。瞧不清送她们来的人眉目,不过单凭两个小姑娘身上的衣缎便知,这是好人家的孩子。特别是那眉眼精致,手脚肌肤细腻,是大户人家娇养出来的小姐。只是背上有个狐狸印记,不知是什么样的缘故,才会在孩子身上烙个狐狸印。除此之外,其他都养得白润,就连头发丝儿都油亮,这样的官家儿女,又怎会被丢弃在佛门之地呢?即便是长得一模一样的双生女,也没犯什么忌讳,又怎么可能将其丢弃呢?还偏偏放在了尼师庵门口……是想让一片慈悲心的出家人收留了吗?可见是存了一番心思的。我这般想着,便把两个孩子留在了身边。” 闻言,白梦来道:“五六岁的光景,孩子应当已经记事了吧?” “不错。”青山师父苦笑一声,“两个孩子知晓自己的名讳,一个瑶儿一个景儿,又是钟姓的人家,我后来看她们衣着的布匹印记才知晓,她们应当是荆州钟记布坊的孩子。我还让人留意过钟记布坊的事,说是家主在海上遭了难,仅有的一对双生小姐也消失不见了,如今是叔伯当家的。我料想,这孩子能被带出钟家,又没有随意发卖了,反而是托付给我,应当是家里起了变故,成了龙潭虎穴回不去了,这才让我发发慈悲收养一回。” 青山师父现在还记得两个孩子自小沉默寡言,倒乖觉得很。心里藏了事儿,知晓自己今后要依仗她们而活,年幼时就知道帮着提水搬柴,还是青山师父好好哄了一阵子,这才放下心防,踏踏实实在庵里住下。 她们的过往,青山师父没有追问。只是担心两个孩子心思重,因此才去查了一下她们的过往。 既然是苦命孩子,今后就娇养在她身边,等大了再放出去让她们自立门户,自在一生。 青山师父想得远,想让两个孩子自由自在生活一辈子。 奈何两个孩子有自己的想法,待大了才和她剖白心思,说是有自己的事要做,感谢青山师父养育她们这么大。 既然如此,人各有志,天各一方。青山师父和她们养育之恩的缘分到头了,也不多加挽留。 她只是在一对姐妹临行前,语重心长地道:“若是今后没去处了就回来,青山庵永远是你们的家。” 青山师父目送两个孩子去皇城,时而也会诵经祈求她们平安。 谁知晓钟瑶竟出事了,还让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回来传话。 她忧心忡忡,忍不住问:“还请施主告诉贫尼,瑶儿如今怎样了?” 白梦来见她是真心在意钟家姐妹,抿了唇,道:“我也不过是从曹家夫人那里随口听说……钟瑶姑娘尸首异处,没过几日又死而复生回来了。曹家夫人还疑心她是精怪,是脑袋能和身体分离的落头户。由此可见,许是钟景知晓了姐妹枉死的事,特地将人调了包,还编造了一个无稽之谈,回去吓唬曹夫人的。” 青山师父听得怔忪,忍不住眼眶发红,长叹了一口气:“罪过。她哪里是高门大院主母太太的对手……若是几位还能见到钟景,烦请几位给她带话,让她忘记前尘往事,回青山庵来过安生日子吧,那样的富贵人家阴司最是多了,岂是那般好待的。” 青山师父确实是疼爱钟家姐妹的,即便平素说话圆滑,喜怒不惊,亦讲究佛家机锋,此时遇到事儿了,还是会语带愤懑,偏袒自己身前养大的孩子。 玲珑点点头,道:“放心吧,我们定然帮师父带到话。” 几人辞别了青山师父,又上了路。 玲珑见落头户之谜已解,对白梦来道:“如今已经知晓钟姨娘的秘密,我们也算完成曹夫人委托,该回府禀报了吧?” 哪知,白梦来却淡淡道:“不急。” “还有事儿?”玲珑不解。 白梦来嘴角轻扬,道:“来都来了,怎能不去深入了解钟瑶与钟景的身世呢?若是知晓了她们设计非要接近曹大人的目的,那不就能以此作为把柄去要挟她了吗?甭管她是钟瑶还是钟景,担了宠妾的身份,珠宝绮罗自是不少。她为了填我的口,怕我告诉曹老板关于她包藏祸心的事,自然会将无数家珍拱手奉上。” 玲珑被闹晕了,她后知后觉地问:“你是想两头吃钱?” 白梦来吹了吹保养得当的指尖,道:“所谓无奸不商,我不过是做了分内之事。” “……”听得这话,玲珑委实无语。 这厮也太卑鄙了吧! 玲珑英姿飒爽地翻身骑上小白龙,想起一桩事,问马车里闭目养神的白梦来:“大户人家的女子不是最忌讳伤害发肤的吗?我从前,家中母亲也是要照看好孩子的,别说留印了,就是磕一点碰一点,那也会责罚随侍的婆子。凡是高门大院,都要闺房女儿肤白无瑕,留一道疤都不愿,又怎么可能给一对双生女的背部留下一道狐狸印呢?” 白梦来品了品这话,道:“确实有些古怪,倒像是个图腾……既然钟景和钟瑶可能是钟记布坊的小姐,那我们便去荆州一探究竟,总得拿捏住宠妾的底细,才好讹钱。” 他顿了顿,语带调侃,道:“不过听你那话,你此前家中也是殷实大户?” 玲珑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她不愿多聊,含糊过去:“小时发家了,后来没落了,不然又怎么会去舞刀弄枪的。” 见她不愿聊,白梦来也没有寻根问底的心思,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了她。 荆州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赶过去也花了五六日的光景,恰好初冬。 冬季来了,万物萧条。曙光显露时,枝桠上也结满了霜花。 玲珑小时候闹饥荒,身子骨饿亏空过,因此比起寻常人怕冷不少。她在棉袄里加了一件羊毛内胆的夹衫,这才愿意出门。 荆州地界有雪山,因此也比皇城冷上不少。不远处延绵不断的山脊一片花白,黛绿山峦覆了一层白雪,平添几分美感,有点像点心糕饼上洒的那一层糖粉。 玲珑和白梦来,还有柳川并未第一时间入城寻钟记布坊,而是在雪山底下的驿站先落脚休息一日。 因是官道边上,除了赶路的人,并没有百姓游走,清净得很。 玲珑爱极了这样山间景致,一大清早便出门沿着山路散心。 她看到山底不远处摆着几碟子供品,有咸鱼干,也有一些晒干的果蔬,纳罕不已。 就在她惊讶之时,一条毛色雪白的狐狸跃入眼帘。它像是不怕人,抖着毛茸茸的狐狸长尾便来讨咸鱼干吃。 玲珑惊讶地问路人:“这雪狐狸怎么不怕人?” 路人道:“哦,这雪狐狸是特地下山来要吃的的。常有人会上雪山寻雪莲花来卖,又怕雪山风霜大迷人眼,这才常年用糕点鱼干供奉这些狐仙儿,待人在山上迷路,也能跟着下山寻吃食的雪狐狸一道儿下来。” 玲珑懂了,这些白狐狸知晓下山讨吃食的路,因此有人在山上迷路的话,跟着雪狐狸,也能被其引下山来,不至于冻死在雪山里。 她感慨这些住户的聪明才智,回客栈,把这事儿当奇闻异事说给白梦来听。 正文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玲珑得了新鲜事儿,抬手扶着悬挂于裙间的腰刀,横刀立马地来。 白梦来刚用马毛编的柳枝牙刷蘸盐洗漱唇齿,又净面抹了颊脂,想出门瞧瞧景致,又觉得身上这一身玄色狐毛领子不应景,遂褪了衣衫,换上新的银白雪貂皮领子。 白梦来事事都要争先,就连皮领子的事儿上也大有讲究。 他不要那些从活物上扒来的皮,专门挑的是老死的狐狸、貂狗,这样的皮毛是没有身强体壮的年轻牲畜毛色靓丽,可没带血气,也没杀戮,那就伤不到白梦来的阴鸷。 他自个儿知晓平日里做的事不甚光彩,自然是要未雨绸缪给身后事留条退路。平日里做点好事,还能护一护财运,何乐而不为。 白梦来怜惜地摸了摸貂毛,就在他要将里衣披上白皙肩头的一瞬间,玲珑莽撞地推门而出。 白梦来惊得衣衫都忘记拉了,就这么半开衣襟,露出线条漂亮的肌理,目瞪口呆地看着玲珑。 玲珑也知晓自己闯祸了,她手足无措地辩解:“我本来想敲门的,可就这么轻飘飘一推……嗳,我人就进来了。” 白梦来阴沉着脸,道:“你还有脸说?” 他见她半点没有女子的羞耻心,此刻还正大光明地打量他的身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白梦来急忙掩住窄瘦的腰腹,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呵斥:“你一个姑娘家,有没有点廉耻心?擅入旁人寝房也就算了,还这样孟浪端详?” 玲珑撇撇嘴,被他凶了一阵子,心里有点委屈。 她又不是没看过男人的身子?她小弟在她面前从来不避讳,该光膀子就光膀子,谁在意过她的目光?要是起了兴致,还敢同她在一个澡堂子里互殴呢。 玲珑不服,她又没起色心,小声辩解:“统共没有二两肉,谁看呢?” 白梦来闻言,大大的不满,挑起眉头:“哼,是,你比我多二两肉。” 玲珑懵了,蠢兮兮地问:“哪二两?” 白梦来哪里愿意和她掰扯这个?他轻咳一声,道:“别聒噪多问,滚出去!” 他莫名其妙生了一通气,惹得玲珑也不爽了。 玲珑用无声的话,朝他龇牙咧嘴一阵,悻悻然关上门走了。 玲珑坐在台阶上,等白梦来换好长衫。 他今日着一身品竹色长衫,瞧着像是个怕冷的主儿,颈子上圈了一道毛茸茸的皮领子。若是身材不过颀长,围了毛领会显得四肢短矮臃肿,偏偏白梦来不在此类,能将那雪貂毛领子的短板化为长处,多了一条围脖,反而显得清贵高雅,像个名门贵公子。 玲珑暗暗愤恨老天不公,这样难缠的主顾,竟赠予了他一副得天独厚的好皮囊,让他祸害人间。 白梦来睥了玲珑一眼,知晓她此刻咬牙切齿,定然是没安什么好心。 他稀得理她的满腹黑水,左右是些浅显的蠢心思,在他面前不值一提。 白梦来大度地和她问话,摆出既往不咎的架势来,问:“你方才咋咋呼呼,是想同我说什么呢?” 玲珑这才想起来,同白梦来讲:“先前我在山脚下见到雪狐狸了,听人说,那是特地下山来讨要吃食的。熟悉了山路的雪狐狸,日后若有人在雪山里迷路,还能帮着带路,你说有意思不?” 白梦来琢磨了一番,若有所思地问:“敢情在这地界,狐狸倒是个保家仙了。” 白梦来倒是听说这北方地域有供奉保家仙的说法,里头的门道分为五大家,也就是胡黄白柳灰五大仙儿。其实细细说来,不过是狐狸、黄鼠狼、蛇鼠,还有小豪猪,即为刺猬。民以食为天,平日田地山野里最常见的就是这几种活物,自然就认为它们是守着粮食的地仙儿,要妥善奉养。 白梦来对这些不太信,不过入乡随俗,他倒也没有争论的心思。 他朝伙房走去,果然在屋隅角落寻到了一处神龛,里头摆着一只白瓷狐狸,红眼粉鼻,姿态慵懒,雕琢得惟妙惟肖。那小庙底下摆着满满当当的陶碗,有热气腾腾的馒头,有晾干的柿饼,都没落灰,显然是刚供上的。 这里的人还挺信保家仙的,白梦来有了成算,问起烧水的堂倌:“小哥,你这儿信奉的是哪路仙家?” 他说完,还给堂倌丢了一枚海棠银锞子,供他赏玩。 堂倌一见是白梦来,又下意识抬手,接来银锞子,喜不自胜地道:“嗳,爷,大清早的给您请个万福。说起这小庙啊,供的是胡白仙儿,就是雪狐狸。咱这荆州,家家户户都养这个,可祈求财源广进的。” 他虚虚护着白梦来往屋外走,指着不远处白雪皑皑的山峰,道:“那雪山顶上还真有狐仙呢,有人瞧见过。” 他忽然想起一桩辛秘事儿,鬼鬼祟祟地道:“和爷说啊,这永嘉镇的钟记布坊就出过狐仙呢!” 白梦来听他说起钟记布坊,嗤笑一声,激他讲后文:“浑说什么?这世上哪来的狐仙?” 堂倌吹牛踢到了铁板,也急了起来:“您还真别不信!您出去随便问问,哪家不知晓钟记布坊出过狐仙夫人的事儿?” 玲珑紧赶慢赶追上白梦来,还没来得及歇落一程子,就听到了这匪夷所思的故事,忙追问:“狐仙夫人?打哪儿来的?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说相声故事,可不就差个捧哏吗? 此时玲珑适时递火点鞭,堂倌便顺着话茬子往下说了:“几位的口音听着像外来客吧?肯定不知道当地的事儿。二十多年前,钟记布坊还是钟大家当主子的时候,某次在雪山上遇到个国色天香且不知来历的美人儿,把人接回府中过生活。那美人儿岂是肉眼凡胎?分明是雪狐狸变化多端,幻化成的美人。她有道术啊,生了一对双生闺女后,把钟大家克死在海上,随后美人也和那一对双生闺女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市井里都传啊,说是雪狐狸变成人寻男子产小狐妖,生完了便抛弃了男人,把小狐妖也带回雪山上修炼了!” 玲珑同白梦来面面相觑,他们自然是知晓这一对双生女的去向,那不就是钟景和钟瑶吗?狐仙什么的,真是无稽之谈。 玲珑纳闷地问:“你们怎么笃定她们是狐仙?” 堂倌解释:“听钟家人说啊,这双生女和美人夫人的背上都有狐狸印,那就是狐妖的神印,做不得假。所以说,越是漂亮的女子越危险,保不准是哪路仙家来勾魂呢!” 堂倌说起这个都心有戚戚,那段时间,大家供奉雪狐狸更是起劲了,生怕一个开罪,让狐仙勾了魂魄去。 玲珑如果不知道钟姨娘的存在,兴许会信这些东西,如今知道了内情,听起传说倒觉得乏味没劲得很。 可见,所有神秘故事都是未知全貌的时刻最美好。 正文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玲珑听完了堂倌的故事,顿感索然无味,奈何白梦来似乎嗅到了猫腻,不经意间追问起:“听闻钟家是大家业吧?这等辛秘事,又怎会传给你听?想必是几手消息听来混淆在一块儿的,以讹传讹吓唬人呢!” 白梦来字里行间都透露着鄙薄的意味,好似堂倌压根儿就不认识钟家人,这是吃了酒吹牛胡诌乱说。 堂倌本就是做下等行当的,平日里见到达官贵人要点头哈腰,受气也是多数。本就是心比天高的性子,觉得自己早晚有一日能攒到钱来,池鱼跃龙门,也开个客栈,当被人奉承的掌柜。 如今他被白梦来直戳了当地讽刺了一顿,心下不服,于是也急了眼,略微高声地道:“小的怎么就是胡说了呢?爷是不知道,那钟家的高嬷嬷惯爱咱们客栈煮的一道青椒鱼头,每隔个半月就要带家中侄子来吃一次酒。这不是酒酣耳热时,不经意间说出了口吗?从钟家人口中流出来的话,总是一手消息,不至于弄虚作假吧?” 白梦来知晓了他想知道的事,唇角一勾,淡淡道:“是,这般倒不算撒谎了。” 堂倌被他肯定了一句,赌起来的那一团气儿瞬间松了,高悬的心又落回了肚子里。气顺了,他反应过来,此前对白梦来是不是言辞太过犀利。 还没来得及反思,就被路过的掌柜一巴掌拍脑门上,呵斥:“你这龟孙,吃火药啦?这般和客官大爷争辩?” 堂倌一见掌柜就好似老鼠见到猫一般哆嗦,忙道:“这不是闲话两句吗?小的又没说什么……” 白梦来也帮腔,道:“不过兴起多嘴几句,不必苛责。” 他惯会做好人,此时也丢了掌柜两枚银锞子,堵住他责骂的嘴,随后走了。 掌柜的一见那银锞子,回过味来,睥着堂倌,道:“这位主子爷赐在客栈里的赏,那就是店家的,他给了你多少银锞子?” 这是想私吞啊!堂倌暗道不妙,捂住袖囊,哝囔:“没多少。” 掌柜的道行高,眼尖瞧见了他的小动作,一扯人袖子,抖落出一枚银锞子,得意洋洋地道:“拿来吧你!” 白梦来扬了扬唇,将后头的动静听了个满耳。 玲珑见他笑得不怀好意,便知这是白梦来的套儿,擎等着堂倌去钻呢! 她无奈地问:“你故意暗示掌柜的,你给了堂倌赏钱?” 白梦来大大方方承认:“不然呢?谁让他和我说话这般不客气?” “还不是你故意激的……” 白梦来挑起眉头,鼻腔内轻轻哼出一声:“嗯?你是对老板不满?” “那倒也没有。”玲珑学乖了,不是气急败坏的时刻,不惹白梦来,免得被他算计。 几人来永嘉镇不是为了游山玩水的,自然吃过早膳就要上路了。 这里离镇子近,左不过赶车一个时辰就到镇子里了。 今日玲珑穿了一身白银赫赤翻领紧腰胡装,足登鹿皮靴,是时兴的打扮。这样明艳俏丽的模样,被田间满覆的皑皑银雪衬了衬,显得更为耀眼。 她意气奋发地跨上小白龙,鲜衣怒马地奔走,很是张扬,教路人看直了眼。 只是…… 马车中的白梦来盯着玲珑腰间革带别着的配饰,缄默不语。 他实在忍不住,打帘,道:“你成日里立个腰刀做什么?今日穿胡服骑装也就罢了,平日里穿对襟襦裙还要架着个腰刀……明明是女儿家,成日里摆个男子配饰,难看不难看?” “不难看啊。”玲珑被他训懵了,傻乎乎地答。 白梦来被她这话堵得呕血,见她好似耿介君子神色坦荡荡,反倒显得他存了惯爱刁难的小人心,成日里长戚戚。 白梦来蹙眉,道:“你这样摆着腰刀不合适,浑似那没规矩的山野人家养出的孩子,哪家矜贵淑女是你这样的?往后还嫁人不嫁?” “不嫁啊。”玲珑又天真烂漫地答了一句,这一次,白梦来是真的一句话都不想说了。 “算了。”他索性放下帘子来,不理会这个长着榆木脑袋的姑娘。 柳川方才在前头探路,没顾上白梦来和玲珑斗法。此时他骑马回来,见玲珑蹙眉困惑的模样,问:“怎么了?你和主子又吵起来了?” 这些时日相处,柳川知晓玲珑纯善,已经有泰半的心思将她当妹子了,因此也会多关照一些。 玲珑觉得白梦来阴晴不定,平日里不好相与,此时小声地道:“白老板问我嫁不嫁人。” 柳川吃了一惊,白梦来何时在意过旁的女子婚嫁之事,难不成…… 他抿唇,严肃地道:“我猜主子是嫌你不会赚钱,想将你肆意嫁人了,换彩礼呢!” 玲珑越想越心惊,这很符合白梦来的心思,哝囔:“怪道要让我当名门淑女呢,原是打的这个算盘!怎么办?柳大哥救我!” 柳川深思熟虑一番,道:“这也好办。主子不是说要你装贤良淑德吗?也就是说,他瞧上的人家爱的就是这一口,你反其道而行之不就成了?” 玲珑如梦初醒,笑出声来:“对哦,柳大哥真聪慧!” 柳川憨憨一笑:“那可不?咱是你大哥嘛,大哥就是要给妹子出主意的人!” 随后的几天,玲珑开始了她的不嫁人计划。 她当着白梦来的面,抬手夺过对方的茶盏,三两口牛饮下肚。 见白梦来满脸困惑,她朝他眨眨眼,还倒立拇指,比了个“废物”的手势。 白梦来额角青筋暴起,沉下心来问柳川:“玲珑这是发哪门子的疯?” 柳川是帮玲珑出主意的人,哪能卖了她,于是他串通一气,道:“可能这是她的真性情。” “是吗?”白梦来语塞。 玲珑见这招效果不大,又想出了昏招。 她趁没人的时候,特意没规矩地踢开白梦来的寝房,将正在屋里擦拭手脂的白梦来拉起,勾住他的脖颈,做出男子间勾肩搭背的架势来,道:“白梦来,咱俩一同出去逛逛?” 为了表示粗鄙,她嘴里还叼了一根牙签,以示狂放。 白梦来头一次被女子这般亲近,他能嗅到玲珑身上若有似无的兰花香,一时间,心下惶惶不安。 他没面子极了,抬手将玲珑扯下来。 他平素是多么喜怒不惊的一个人,竟也会被玲珑惹到气急败坏。 白梦来死死握住玲珑的手腕,咬牙切齿地喊:“玲珑!你想做什么?” 玲珑见他发怒,知晓他厌恶自己这番模样,心里得意,这代表计划成了一半。 她翘起嘴角,欣喜地道:“不做什么呀。白老板不喜欢我这样吗?” 玲珑从未开过情窦,也不知这句话撩拨意味有多重。少女隐隐约约的情调,是对于血气方刚的男子最为致命的药物。 她不经意间说的话,惹得白梦来心间一颤。 他头一次这般惶恐一名女子,说害怕倒也不至于。真要说,好像是玲珑布下了一张硕大的蜘蛛网,她在网间勾魂摄魄地冲他笑,将他束缚其中。 白梦来,显然要以为玲珑在勾引他了。 他无端端咽下一口唾液,喉头滚动。他觉得难堪,好似心猿意马的心思在一个弱女子马面裙毕露无遗。 他松开了玲珑的手,用怒斥的嗓音挽回丢失的面子:“不喜欢……给我滚出寝房!” 见白梦来是真怒了,玲珑也知道自己不能做得太过。于是她低下头,腼腆地摸了摸鼻尖,灰溜溜逃跑。 留下白梦来在原地怅然若失,他知晓自己刚才是过火了。 只是他一向能自控情绪,当时有一瞬间失态,令他不安。 他将世间事运筹帷幄在心中,所有事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唯独今时今日,他竟然被一个黄毛丫头,牵着情绪走。 疯了吗? 啧。 白梦来长吁了一口气,回想起玲珑怅然若失地低头跑了。 她是被他吓到了?方才吼她,是他不对。 怎样?她生气了? 白梦来头疼欲裂,难不成他作为受害人……还要去哄一个小姑娘吗? 罢了,真是冤家! 正文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白梦来端坐了一阵子,心头不断涌现玲珑的眉眼。 不得不说,白梦来好几次做出决断,都是被玲珑那一对明眸善睐的招子给影响的。 她好似有牵制人念想的能力,一看她楚楚可怜的眉眼,纵是阎罗王,心肠也不自觉变软。 白梦来扶额,深思片刻。 他望着日暮渐起的夜,天与地连接处都成了蟹壳青。他鲜少有夜里制糕点的时刻,如今倒像是要破一回例,还不能让柳川瞧见,免得他多嘴多舌,缠着白梦来问东问西。 这是永嘉镇里的一处客栈,虽小倒还算清净。 白梦来踏过廊庑,和厨娘接了伙房。 他带了器具,不用伙房里的锅碗。 白梦来静下心思忖一番,决定给玲珑炸一道莲花酥。 莲花酥说做也好做,寻常人家也能吃到的点心,不过毕竟看火候,还得控油温,其他条条件件说起来,那都是值得上心的门道。 白梦来从箱笼中取出干莲子,去除苦芯儿,将莲子肉泡水,用红泥火炉煮沸煮烂,再用锅子将水气煸干成莲蓉泥,淋入蜂蜜备用。 他又从厨娘端来的小瓮里取出几个黄泥咸鸭蛋,洗净了再煮熟,剥开蛋白,留油浸浸的咸鸭蛋黄,再用勺子碾碎,混入莲蓉泥。 白梦来想起玲珑偏好甜口,于是加了不少雪梨膏以及糖霜。这样一来,莲花酥的馅料就做好了。 接着就是糕点的面皮,揉面时不但看食材的量,也看揉捏手法,饧面时间过了,或太短,都影响糕点成品的口感,这就得看平日里师傅琢磨点心时的功力了。 白梦来一做点心,便心无旁骛,认真得很,他的眼里只有红曲、猪油、面粉等物。白皙修长的指节一抬,往面粉里酌量淋入水;精瘦的小臂往下一压,转瞬间便将水油皮捏成团。 纱布要保湿了才能盖上水油皮,酥油皮里的猪油取量也要刚刚好。 待白梦来将酥油皮小团子逐个揉入分好了的水油皮团子内,再用擀面杖将其擀扁,卷成团,复而继续擀。这样是为了让糕点皮能油皮分离,出现多层的酥饼皮。 到了最后关头,白梦来把莲蓉蛋黄馅儿裹入面皮中,切割好八瓣莲花,放入三四成热的油锅中。 每一个小团子,都被那滚烫的油水刺激得开花,一层层剥开,好似白莲绽放,美不胜收。 白梦来满意地颔首,一回头,险些被人吓得后仰倒地。 他望着站在门边上的柳川,问:“你做什么?走路不带声响的!” 柳川纳闷地问:“这么晚了,主子还制点心?” 白梦来含糊其辞:“饿了不行?” 柳川朝锅子里探头探脑,道:“您不是最烦咸鸭蛋黄吗?莲花酥不是得加这馅儿啊?您还吃这个?” “我就制一道点心观赏,不行吗?你怎就这般聒噪?嫌主子太宽厚,你事儿太少?还不快回屋睡去!” “哦。”柳川见他莫名其妙发怒,自讨没趣,只能走了。 没两步,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直奔玲珑的屋子,鬼鬼祟祟敲门。 玲珑拉开房门,一见是柳川,惊喜地道:“柳大哥,我正想去找你呢!没想到你先来了。我和你说,这次可能成了。” “什么成了?”柳川被她一打岔,把自己要说的事儿忘了。 “就是白老板要把我嫁人的事儿啊!我瞧他烦我烦得紧,之前还让我滚呢!”玲珑得意地笑,挤眉弄眼,道,“这结亲要结的媒人恩,可不是仇家,他才不会自打嘴巴,将我这种女子嫁到别处去。” 柳川如梦初醒,想起自己来寻玲珑的目的,道:“可我看他好似还挺吃你这套的。” “不会吧?”她难以置信地问。 柳川艰涩地道:“主子从未深夜用过点心,此时却在伙房里忙活呢!我不爱吃甜口,主子一早就知道的。偏偏他也不吃夜食的……那这点心,铁定是为你准备的。要是他厌烦了你,又怎会拿点心讨好你呢?看来,他很中意你这副模样!” 玲珑吓得花容失色,两腿虚软,脸色都煞白,她支支吾吾:“白老板……口味这么重啊?” “谁知道呢。”柳川心事重重地蹙紧眉头,“他可能就好你这口,你是误打误撞,正巧撞在他不为人知的癖好上了。” 柳川话音刚落,就听得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不和你说了,我先溜了,免得主子知晓我是内鬼,常来通风报信。”柳川意味深长地拍了拍玲珑的肩膀,踏着乌木栏杆跑远了。 留下玲珑在原地苦着脸,看着端雕花点心盒缓慢踏来的白梦来,一时间不知所措。 白梦来远远便瞧见玲珑的脸色了,看着不大好,满脸郁结,许是还和他置气呢。 小丫头片子,怪难养的,成日里气性大。 白梦来只得端出一丁点笑意,尽量显得和蔼可亲,同她和颜悦色讲话:“玲珑,这点心给你。” 白梦来从未对玲珑有好脸色,突然变脸,让她无所适从。 如今的白梦来,像个要推销姑娘的老鸨…… 那个要将她卖了的想法愈发强烈了,玲珑惶恐地后退一步,道:“白老板,何必如此客气呢……” 白梦来垂下眼睫,心间一叹气。玲珑说话这般生疏,可见是真生气了,她想和他划清干系呢……他偏不让! 白梦来皱起眉心,道:“今日的事,是我不对。你此前问我喜欢不喜欢你那样,我也不是有心讥讽于你。你那姿态虽说孟浪了一些,倒也无伤大雅……” 他想起玲珑搂住他脖颈的模样,莫名耳热。为了让玲珑宽怀,他强忍住不适,嘉许她:“还有些别样的小情小趣。” 玲珑如临大敌,震惊地看着白梦来,心道:“完了,这厮不同寻常人,他果然口味极重!” 玲珑温吞地道:“你也不必喜欢我那样……我这人是真的挺坏的,品性也不好。我饭量大,睡相不好,晚上还打鼾。” 白梦来被她劈头盖脸一番话震懵了,他呼吸一窒,小心翼翼地道:“这种闺房之事,其实也不用告诉我……” “不,我就要说!”玲珑握住了白梦来的手臂,坚毅地道。 白梦来视线下移,望着紧捏在自己织金袖衫的那几根女子长指,呆若木鸡。 他见玲珑有些不对劲,她的脸颊酡红,说话急促,好似要将心都剖开给他看。 白梦来生怕玲珑会说出些什么不合适的话,让他们连主仆都做不了。 白梦来正要婉拒,却听玲珑道了句:“你喜欢我什么地方,我改还不行吗?” “嗯?”闻言,白梦来微微挑起了眉头,不解地看着玲珑。 玲珑如泣如诉地道:“白老板,我会努力赚钱还债的,你可别轻易将我嫁人了,我想到婚嫁之事就头疼!” 白梦来深吸一口气,问:“谁和你说,我要将你嫁人的?” 玲珑一愣:“柳大哥说的啊。” “好,好得很。”白梦来气笑了,咬牙切齿地喊,“柳!川!给我滚出来!” 没多时,隐在旁处偷听许久的柳川就站了出来,跪在白梦来面前领罚。 白梦来被这两人蛇鼠一窝串通一气耍了两天,气得险些病倒。 于是,两人被罚去跑三个时辰的山路,一个罪名是“忤逆主子”,另一个罪名是“调戏老板”。 正文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柳川和玲珑一同受苦受难,临到最后,两人扶膝喘气,汗如雨下。 此刻两两相望,倒生出惺惺相惜之感来。 他们面面相觑,心底一个算盘油然而生。 玲珑提议:“不如……” 柳川也憨笑:“咱俩拜个把子吧?” 玲珑正有此意,同柳川击掌道:“起先喊柳大哥,老实讲也是逢场作戏。此前击退山匪一同出生入死过,倒有种意气相投之感。我是真想认你当大哥,还望你别见怪。” 柳川点点头,道:“我跟了主子二十载,一直以来孤身一人,从未有过家眷。实不相瞒,玲珑那句‘大哥’喊得我心头热乎,我和你有眼缘,虽说时机不对,此后或许互为对立一方,不过如今大家热热闹闹在一块儿生活,那就珍惜如今的日子,过一遭是一遭。” “正是这个理!”玲珑不敢保证之后组织会下达什么样的命令,不过如今她和柳川投缘,那就抛弃身份之说,只凭感觉来。 既是拜把子,今后称兄道妹的,那礼数也不能轻减了。 柳川和玲珑一回客栈便忙碌起来,玲珑去寻合适的信物,而柳川则跑出门拎了个卤猪头回来。 白梦来见他们两人欢欢喜喜很说得上话,心里隐隐不满。这种不爽利的情绪渐渐发酵,只觉得玲珑和柳川两人议事的模样分外扎眼,好似原本三人亲密无间,如今倒让他们将白梦来排挤在外。 白梦来宽慰自己:“这两人是一丘之貉,臭味相投,因此能玩到一块儿去,和咱这等菩萨心肠的人自是不同。” 这蔚贴的话没能安抚到白梦来,反倒让他更在意此事了。 白梦来下楼去,瞅了瞅柳川买来的卤猪头,不知为何挑起刺来,牙酸地道:“这卤猪头肉太肥润,吃起来满口油腻,倒不如瘦美一些的好,筋头巴脑上嘴有些弹牙,卤入味了口感却正正好。” 他看似有理有据评判这猪头肉的好处,实则说的话全然夹带私货。 猪头肉肥美好吃,柴瘦也不赖,各有各的吃法,无需这般挑剔。 柳川看了一眼猪头,憨厚一笑,道:“这点我倒是没主子想得透彻,瞧着哪个大就把哪个提回来了。” 一个是贴心贴肺的义兄,一个平日里惯爱压榨人的老板,相比之下,当然是柳大哥更可亲。 玲珑帮着柳川讲话:“没事儿,反正这猪头肉就咱俩下酒吃喝,我觉着好就是好,不碍着白老板什么事。” 白梦来见他俩吃饭都要将自己提溜出去,摘得干干净净,更不满了,道:“谁说我不吃猪头肉的?真是浑说一气儿!” 柳川纳闷不已,道:“主子,您确实不喝酒也不吃猪头肉啊……你嫌猪头肉色丑,味儿大。此前我在院中吃酒佐肉,还让你赶出金膳斋,说味道冲到你呢!” 白梦来想起这茬子事儿,尴尬地咳嗽一声,道:“此一时彼一时,当初不知猪头肉好,如今得了趣,还不许我吃两杯酒的?” “您肯吃,那自然是好的。”柳川和玲珑都没有白梦来这般细腻敏感的心思,见他肯赏光一同吃酒,自然最好。 两人在关公像前结拜,今后就以兄妹相称。旁的什么生死与共一类话,两人立场不同,随时能闹掰,便都很识趣,按下不提了。 白梦来瞧着两人唱戏似的喝下血酒,啧啧叹道:“你俩倒熟悉得快,左不过出去跑了一回圈,竟沾亲带故了起来。” 这话酸味太重了,饶是娇憨如玲珑,也品出三分味来。 她迟疑地问:“白老板,你是嫉妒我和柳大哥结拜为兄妹吗?” 闻言,白梦来急忙撇清:“呵!笑话,我怎么可能嫉妒这种事来?你以为你谁呢?一个是我随从,一个是我丫鬟,我作为主子为何要想不开,嫉妒起你俩一团和气?你们关系好了,一同将伺候我得妥帖,不是更美吗?” “那你为何作拈酸吃醋状,一整日板着张脸?”玲珑好奇极了,忍不住问他。 白梦来语塞一瞬,含糊不清地道:“我不过是为柳川鸣不平!” “此话何解?”柳川给玲珑斟酒,也小心翼翼坐到了杌凳上。 白梦来的瞎话张口就来:“你想想,你认妹子可有什么好处?猪头肉是你出钱,酒水也是你出钱。她不过嘴甜,博两句‘柳大哥’便能让你心甘情愿买单。什么哥哥妹妹的,不过是拿你当钱袋子来使!” 这番话将玲珑都惊呆了,她无奈极了,道:“我还真没想让柳大哥花销。” 柳川也觉得这话有点歪理,便护着玲珑,道:“既然作为她兄长,帮着置办点东西实属正常,若是有朝一日玲珑出嫁,便是妆奁,我也是想帮着添些的。何况,这一句‘柳大哥’就足够我心里热乎一阵子了。主子是不知道,家中有妹妹的感觉,和孤身一人时,那是真不一样。您要是不信,让玲珑喊你句‘哥哥’,你品一品。” 像是为了证明什么,玲珑也乖巧地听柳川的话,忙不迭喊了句:“白哥哥!” 这句“白哥哥”,亲热之余,又带了点活泼,听得人浑身筋骨都酥软了。 白梦来微微一怔,别扭地“嗯”了一声。 娇滴滴的一声“哥哥”,哄得人直把心肝都掏出来。 怪道说妹妹好,有个知冷暖的人确实是不一样。 白梦来瞧着玲珑那双雾濛濛如小鹿的漂亮眼眸,低语:“罢了,还是喊‘白老板’吧。” “为何?是我喊得不好听?”玲珑不解地问。 白梦来垂下细密纤长的眼睫,轻轻啜了一口酒,道:“你喊这句哥哥,我倒不好意思再压榨你干活了。” 闻言,柳川同情地看了玲珑一眼。 玲珑也很无语,又硬生生喊回了“白老板”。 原来白梦来是怕她借“哥哥”的名号占便宜啊!她是那种人吗? 这厮打的这个算盘,让玲珑满怀亲近心思都淡了。 她咬着酒盏,抿着微辣的桃花酿,心道:“白梦来这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满腹坏水,尽想着不干人事!” 正文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玲珑在永嘉镇玩了两日,总算回过神来,她困惑地问柳川:“柳大哥,咱们来永嘉镇是干啥的?” 柳川被她问到这种直击灵魂的问题,深思一瞬,道:“不知道,一切听主子安排。” 白梦来看两只呆头鹅窃窃私语,气不打一处来,道:“指望你俩办事,咱们金膳斋都得休业关门了!” 玲珑讪讪一笑,道:“听白老板的意思,你这边是有进展?” “自然。”白梦来抻了抻绣满祥云白月的袖口,沉声道,“这两日,我寻人打听过,钟记布坊的高嬷嬷乃是府中老管事之妻,是府中待了三四十载的老人了。” 玲珑不懂其中关窍,追问:“这又如何?既然是老人,不就说明她了解钟家的事,说出的话更可信吗?” 白梦来斜了一眼玲珑,道:“你此前也在曹家待过,你来说说那些高门大院的下人平日里是如何待人处世的?” 玲珑细细琢磨一番,道:“大户人家的下人都挺拘谨的,生怕自己浊口臭舌戳了哪个主子的肺管子,因此鲜少开口讲话,在主子面前也不敢打闹闲侃。我当时怕被钟姨娘赶出慧珠院,也很少和人攀谈,一面儿只做自己手上的扫洒事。” “这就对了。” “怎么就对了?”玲珑的脑子还是没能绕过弯来,呆呆地望着白梦来。 见她困惑,一副有求于人的模样,白梦来莫名心情大好。 他大发慈悲点化她,道:“钟家也是荆州的富户,布坊生意做得大,就连在皇城也听过他家的招牌。越是生意大的商户,越发重规矩,生怕被人瞧着一身铜臭味,看轻了去。这样的人家里七七八八的规矩,比起皇城曹家那是不遑多让。因此,高嬷嬷都是腌浸阴司家宅里的老人精了,又怎会犯酒后胡言乱语编排主子家的错呢?” 这样一想,倒把玲珑和柳川吓得面面相觑。 柳川问:“那主子的意思是?” 白梦来冷冷道:“自然是有上头的人授意,这才敢酒后乱语,将主子家是被狐妖夫人克死的事儿说出去。” 玲珑觉得他的分析很有道理,她舔了舔下唇,道:“确实是这样……只是这番话全是咱们的猜测,可有依据能佐证?” “依据么……”白梦来势在必得地笑,“可不就是事在人为吗?寻一寻高嬷嬷,逼得她开口,不就真相大白了?” 白梦来一笑百草枯,绝无好事。 玲珑觉得他怪渗人的,摸了摸起了白毛尖儿的脖颈,听他后头的差遣。 白梦来指派柳川去高嬷嬷的娘家蹲点,这几日高嬷嬷她娘去世了,正在家中办白事呢,保不准能寻到和她讲话的机会。 而玲珑则跟在白梦来身后,和他一道去了永嘉镇县令府衙,让小吏通报师爷,和他要了一卷《永嘉镇志》。 玲珑见白梦来和师爷称兄道弟,很是奇怪,私底下问:“白老板,你在永嘉镇上有亲戚?” “没有。”白梦来淡淡道。 玲珑挠了挠头,问:“那衙门的师爷怎就和你称兄道弟的?” 白梦来嗤笑一声,道:“不过是知晓这师爷平日里惯爱作威作福,上酒楼吃酒又付不出银子。见他拿官威压人也不中用,因此上前去解了围,宴请他吃了一顿。酒囊饭袋的人,用点钱财就能套近乎,可不好用?一桌价值一两的宴席,只需他拿个地方志来换,是他赚了。” 闻言,玲珑不免感慨:“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钱真是万能之物。” “可不?”白梦来凉薄地道,“这世间能让人变鬼的,不是权,就是钱了。” 两人感慨了几句,在街上随意寻了个茶楼坐下歇歇脚。 能被白梦来看上的茶楼,自然也是有些门道在里头。 茶楼雕梁画栋,富丽堂皇。二楼的乌木回廊外头覆了绣纹繁复的帷幕,竟是知晓为客人们避风用的,掌柜家心思巧妙得紧。 玲珑随侍白梦来入茶楼,里头烧了火炉,整栋楼都暖融融的,脚底下又铺了一层毡毯,落足之处,微微下陷,好似踏在云端。 在这般冷的时季里,还有这样舒适的去处,怪道这栋茶楼里全是身着绮罗绸缎的达官贵人,合该生意鼎盛。 见玲珑东看西看,没见过世面的模样,白梦来觉得好笑,道:“比起跟柳川去刺探高嬷嬷行踪,是否还是跟了我到处吃喝要好?” 白梦来聊起晨时的事来。 那时,白梦来派柳川蛰伏于高嬷嬷娘家附近打探消息,玲珑也想一同前往。 白梦来怕两人凑一块儿玩闹,唐突了旁人,暴露行踪,因此假借“护他周全”的命令,执意要将玲珑带在身侧。 玲珑起先还老大不愿意,如今跟着白梦来吃香喝辣,又开怀了起来。 她羞赧一笑,道:“确实,跟着白老板出门,吃穿用度总是好的。” 白梦来见她有眼力见儿,这回倒不呛她了。 白梦来和掌柜家订了一间厢房,又问起有没有姑娘家爱吃的点心。 白梦来出口阔绰,茶楼里的人自是满心满意招待:“有的,两位上房里小坐片刻,我拿点心谱子过来给您瞧瞧。” 两人在厢房里坐定,玲珑接过点心谱子,纳罕地道:“嗳?这砂糖冰雪冷元子还有逃暑不是夏季吃食吗?怎么如今快隆冬天了,还上这些冰凉点心?” 帮着记录贵客点菜的侍女解释:“小姐有所不知,咱们锦绣茶楼里烧了地龙,好比三伏天,又因地制宜,借了冬日雪霜,制清风饭与清凉饮来,可不心思巧妙?” “这倒是。”玲珑没话说,点了份奶乳冷元子。 待侍女走后,她同白梦来道:“这店家可真聪明。” 白梦来微微一笑:“何解?” 玲珑眨了眨眼睛,说:“若是夏日用冰,开销多大,寻常人家莫说有个冰山摆房中消暑了,就是冰饮也是鲜少吃的着。可这冬日就不一样了,烧炭烧柴总比买冰要便宜,还能取雪山的冰块来制甜点,平日里吃不着的,如今都吃着了。楼里还热乎一团,全然不会冻肚子,可不就是精明?” 白梦来听她专心致志地说,只笑不语,算是嘉许。 正文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熏着荷花馨香的包厢里,白梦来怡然自得地喝着冰雪烹茶。 所谓冰雪茶,乃是将冰压着陶壶里的茶叶,闷上一整晚。被冰冻化开的冷茶和沸水烹煮的热茶的口感完全不一样,别有情调与风味,算是当地特产。 白梦来这头喝茶,玲珑那头想起一些街坊巷里的趣闻,碎碎念给他听。 这一瞬息,白梦来倒不嫌弃玲珑聒噪了,还有点岁月静好的意味在里头。 他想起柳川说的话,身边有个人确实比孤身一人闯荡人间要好。 白梦来翻了两页《永嘉镇志》,这本地方志主要讲永嘉镇这些年来的山水以及重大要紧的地方事件。 他心里有个念想,一路朝前翻去,果然让他寻到了要找的东西。 白梦来指着书上用墨水勾勒得栩栩如生的狐狸,道:“你看这里,有记载前头雪山上的事。” 玲珑放下冰碗子,凑近去看。 镇志上说,雪山连绵山脊处,曾住着雪狐族的人。他们擅长驭狐,在雪山上养数万只雪狐狸,用它们的毛皮制狐裘。 因是雪地,白狐为了御寒,毛量比其他地方养殖出来的要稍厚实,也只有那样的严寒之地才能养出这样皮色好的雪狐狸。 若是毛色雪白无瑕疵,手感绵软又厚重,那能带到山下去卖。 上等的白狐毛价值连城,在贵人圈中堪比黄金。 白梦来看得啧啧称奇,口中念叨:“几十年前,雪山上居住着雪狐族。奈何地方官员不肯花钱收购雪狐,又想让人心甘情愿养狐供他作为地方特产献给君王,好坐收渔翁之利。因此,雪狐族一夜之间消失不见了,连同那万只雪狐狸也消失了,山上仅剩下一地冻成渣子的血。有人说,是雪狐族的人连夜屠杀了这些雪狐狸,将其皮毛连同赚来的珠宝一齐藏了起来。谁能寻到这百宝洞,谁就能成为富甲一方的富豪。” 玲珑好奇地问:“也就是说,雪山上有宝藏?” “无稽之谈。” “怎么不对?” “没见着的事,不过是个传说罢了。要真有宝藏,这么多年还能有人没找着的?” 玲珑悻悻然摸鼻子,道:“也是。镇子上的人肯定会上雪山碰碰运气,这么多年过去了,没寻到那可能就是没有,骗骗傻子的。” 她突然想起另外一桩事来,惊呼了一声,说:“对了!我听那堂倌说,钟姨娘的母亲不就是从那雪山上寻来的狐妖吗?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独自一人在山上……她如果不是狐妖,那可能就是一直住在雪山上?” 闻言,白梦来莞尔一笑,道:“确实,这雪山上还能住什么神秘女人呢?别是消失已久的雪狐族人吧?” 两人相视一笑,心里浮现起了几个念头,颇有狼狈为奸的意思在里头。 当务之急是寻到替钟家往外泄密、瞎传狐夫人典故的钟记布坊老人高嬷嬷。要悄声打听,不许声张,自然不能寻到钟家门上去。 不然一问白梦来的来意,是想知晓高门大院的辛秘,还不被门房乱棍打出去? 白梦来和玲珑吃完了茶点,回了客栈,柳川已经在上房门前擎等着了。 见他抱臂干等,身上衣衫都没换,白梦来知道他是查出了点什么,忙将人迎进屋子。 白梦来问:“可是有什么消息?” 柳川老实点头:“有。” 玲珑和白梦来面面相觑,她催促:“说来听听?” 柳川坐下牛饮了一盏晾凉了的茶,道:“高嬷嬷家中高堂去世,一整天都在做法事,这倒无甚新奇的。停棺七日下葬后,高嬷嬷便摆起了流水席。摆了足足两日,那阵仗还挺大,可见是有点家底的。” “然后呢?”白梦来挑眉,“你总不至于是想和我说她家白事多有排场吧?” 柳川这才发觉自己跑题了,于是急忙绕回来,道:“不是!我想说的是,她这流水席不止宴请亲眷,连往来的街坊邻里都落座吃席。” “这有什么奇怪的?”玲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 “重点在后头!”柳川神秘兮兮地道,“按理说,既然大肆宴请镇上的人,给仙逝的高堂做了脸,那么即便来的是路人,也不会赶客。偏偏有人寻到她家来,显然是认识高嬷嬷的。她只在后门接应了那人,随后便将其赶走了。” 白梦来微笑:“哦?有点意思。若是不认识的人,自然连见都不会去见,遑论去后门和人私会,又将人赶走了。” “对!”柳川拍了把桌子,道,“于是我就跟着那人回了他家,听到他和在院里杀鸡的媳妇说,他没能从高嬷嬷那里要来工钱,再这样下去,就将她的破事抖出去,让她身败名裂。” “什么秘密?”玲珑问。 “不知道啊,他媳妇像是忌惮高嬷嬷的势力,直说隔墙有耳,便再无后续了。其他的,我就没打听到了。原以为能帮上主子的忙,这一趟跑,好似也是无功而返。”柳川挠挠头,苦闷自己也没查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来。 白梦来宽慰他:“不,已经够了。” “啊?”柳川呆若木鸡,他好似也没说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吧? 白梦来拿出手脂,一边搽雪白的手膏子,一边问:“既然是要发人工钱,那想必高嬷嬷也置办了些产业吧?” 说起这个,柳川猛然想起什么,道:“对!听说她在隔壁镇子用亲弟弟的名号开了一家脂芳楼,专门卖颜色娇嫩的胭脂!售价贵到离谱,可架不住有人买,就连钟家的姨娘太太也会时不时赏光,买上几盒。” “这么好用吗?”玲珑蠢蠢欲动。 白梦来斜了她一眼,道:“你又不用胭脂,欢喜个什么劲?” 玲珑噘嘴,道:“不兴我买回来送小娘子吗?” 白梦来头疼欲裂:“你一个姑娘家,成日里一副登徒子做派是为何?” “这怎么登徒子了?俗话说得好,食色性也。我就爱看娇俏的小娘子,想偏疼她一些,犯哪条王法了?”玲珑不满极了,她就爱美人,美人养眼,她又没其他孟浪举动,光是看看还不行了? 白梦来语塞一瞬,道:“得亏你是个女子,否则皇城的刑狱司铁定有你一份牢饭。” 正文 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想来那名在脂芳楼做事的人会是一个突破口,白梦来等人连夜赶到了他家。 来开门的是一名农妇。小门小户的人家,何时见过白梦来这样穿金戴银的达官贵人,一见他们三人登门,局促不安地搓着粗布袖子,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瞟。 玲珑见她拘谨,曼声道:“别怕别怕,我们不是来寻麻烦的。” 农妇红了脸,道:“那小姐和公子们来咱家是作甚?” 白梦来微微一笑,示意柳川拿钱,道:“来给你家相公发工钱的。” 农妇惊讶极了,问:“你们……是高家的人?” 白梦来只笑不语,算是默认。 农妇也不想和高家的人撕破脸,只要能老实发工钱,她还是愿意供着高家的。于是她忙招呼当家的丈夫,催他待客。她一个妇道人家,没见过世面,万一把官家的人得罪了就不好了。 那位在脂芳楼做事的手艺人一见来的是白梦来,愣了一瞬,含含糊糊地道:“这位公子有些面生……” 他也知晓不能把人留在柴门外,于是忙点头哈腰将人朝院子里请:“咱们坐下说,几位贵客快请进吧!” 他一面迎人,一面扯嗓子喊媳妇:“快去烧只鸡来,放大朵的干菇,最贵的干货!” 玲珑当然知道这样的人家一年怕是都吃不了几回。乡下人淳朴,见大人物来了,恨不得家底都掏出来。 怪道他去和高嬷嬷讨要工钱未果,还不愿将她的坏事抖露出去,甚至在白事上也没撒泼闹事。 玲珑不想骗他,于是道:“实不相瞒,我们不是高家的人。今天来,不过是想和你打听几桩事。我们主子有钱,只要你肯讲,不说金山银山,几锭银子还是给得起的。” 没想到玲珑这么快就能拆台,白梦来扬了扬眉,老大不愿意,小声道:“哪来的厚脸皮婢女?主子还没发话,就敢越俎代庖帮我应诺人。” 玲珑咬牙,道:“大不了从我工钱里扣,行吧?” 反正她早就是负债的状态,本就没工钱可拿,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爱咋咋地吧。 白梦来拿她没法子,只能由着她说。 见玲珑说话诚恳,手艺人不免问:“您这是……想打听什么事啊?” 玲珑也不知道怎么说,总不能说,今儿我家大哥偷听到你手上有高嬷嬷的把柄吧? 见她抓耳挠腮开不了口,柳川替她解围:“夜里,我路过你家的时候,听到你说什么高家老嬷嬷的破事。我们这一次来,就是想花钱买她的把柄。” 白梦来见这两人一唱一和,把来意全说完了。他看着这榆木脑袋的一对耿直兄妹,深深叹了一口气。 这哪是路过,分明是有备而来。 手艺人这回算是听明白了,他心里绕了个弯弯,问:“几位……别不是高家的仇家吧?” 不然怎么会处心积虑挖人黑料呢? 白梦来淡淡一笑,道:“七七八八吧。” “怎么说高家都是我东家,这样做……不太好吧?”手艺人很是犹豫,他也知道这是在害人。 做坏事是要伤阴鸷的,他有些犹豫。 白梦来循循善诱地道:“她这般克扣你工钱,你还想着帮她说话吗?若是你害怕她来寻麻烦,我会给你一笔钱,让你带着你媳妇离开此地,在别处也能买一间院子,过上好日子。你全无后顾之忧了,怎么不好?难不成你还觉得在脂芳楼里做事看人脸色更畅快?” 手艺人一想到媳妇儿有身孕了,调养了这么多年,总算怀上孩子。今后还要给小的置办家业,供他上私塾,一桩桩一件件哪个不花钱?偏偏遇上了高家那恶婆娘,仗着钟家的势,故意拖欠工钱。 他想来就一肚子火,再看不远处用眼神哀求他答应这事的媳妇儿,咬了咬牙,道:“好,我说!” 白梦来没有刁难他的意思,让柳川给了人二十两银子。 手艺人看着白花花的银钱,悬着的心放回了肚子里。 他破釜沉舟般下定了决心,道:“我是帮着制口脂的手艺人,在脂芳楼干了快十年了。几位应当知晓脂芳楼的口脂生意火热吧?其实啊,那都是掺了能让人成瘾的莺粟汁子调配出来的!” 白梦来问:“高家的人会这般蠢,当着你面放莺粟壳子?” 手艺人摇摇头,道:“自然不是!是我见高家的人在取紫胶虫的紫铆后,都会拿回一袋子花木碎壳,当成秘方朝石臼里加,再一同舂碎成厚浆,提炼朱色。我没见过这样制口脂胭脂的方子,起了偷师的心思,这才偷偷摸摸跟着大掌柜,寻到了那养着一片米囊花的田地。原来用莺粟碎壳熬出来的红汁水,再淘澄了渣子,添入花露与油膏子,便成了其香无比的胭脂。几位听着无甚特别,可怪就怪在多了一味莺粟汁子!只要用过脂芳楼胭脂的客人,便受不了其他家的口脂水粉,总觉得不够香,也用不惯。这样一来,就是知晓脂芳楼哄抬价格,她们也只能硬着头皮买,不然浑身不爽利。” 这事儿听得玲珑啧啧称奇,她是听说过有大夫用莺粟入药,还有止疼的效用,比针灸好些,不过能让人上瘾,倒是头一回听闻,她也不知晓其中门道。 白梦来懂了,浅浅一笑:“我听闻,长久食用莺粟壳子或米囊花,可是对身子有损伤的!特别是添在口脂里,岂不是存了害人的心思吗?我是菩萨心肠的大善人,最见不得这样损人利己的阴司,自然是要惩恶扬善的。” 这话说得手艺人汗颜,他结结巴巴,好似自己此前也是帮凶,和人蛇鼠一窝谋财害命。 他愧疚不已,连连道:“唉,我这也是没法子,不按照东家的人做事,也拿不来工钱。不过今后我也不会给高家做事了,这样的事,只一回便好,下次就长了记性。” 白梦来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敲打了手艺人一番。 他含笑,和玲珑、柳川一同离开农妇的家宅。 对他的言论,玲珑将信将疑:“白老板,你是真觉得高嬷嬷挣钱手段卑劣,要去匡扶正义的?” 白梦来冷哼一声,道:“不过是说给那手艺人听听的,我哪里那么闲,去蹚这趟浑水?问来这些,也只是想当成高嬷嬷的把柄,好将她拿捏住,逼她吐露些狐夫人的风声出来,仅此而已。” 玲珑原本的崇敬之意在瞬息间荡然无存,她对白梦来的行径嗤之以鼻,道:“原来还是为了私心,这才揭露业内丑闻。” “不然呢?你瞧着我像好人吗?” “还真不像。” 白梦来凉凉地瞥她一眼,忽然想起了什么,道:“对了,现在事儿办完了,正是秋后算账的好时节。” 玲珑呆愣愣地问:“什么算账?” “此前你不是说,给手艺人的钱往你账上扣吗?这二十两,可算是你出的。” 闻言,玲珑肉疼了。 她就不该对白梦来有什么幻想,竟然还有那么一刹那,她以为白梦来是真想替人伸张正义的,想来是她太天真了!这厮就是无恶不作的大恶霸! (①莺粟即为罂-粟,唐代引入国内,其花称之为米囊花。) 正文 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白梦来瞧着仪态松散,做事却是个雷厉风行的主儿。 前脚刚从手艺人那里套来话,后脚便登上了高家的门。 高嬷嬷为自家白事请了三四天的闲暇日子,如今还在娘家住着呢。 家中老小都依仗这在主子面前很得脸的老嬷嬷过活,因此即便是出嫁的姑奶奶,回家中也很得脸,遑论脂芳楼还是她筹资给嫡亲弟弟置办的家业。 白梦来敲动高家的门环,来开门的是高二爷。 高二爷这些年吃好喝好,长得肥满极了。他很懂察言观色,瞟了白梦来一眼,知他身上无一寸布料不是名贵绮罗锦缎。 高二爷不敢开罪,悄声问:“几位有事吗?” 论人情世故的交际,没人比白梦来更懂行。 白梦来悠悠然道:“我等来寻高家大姑奶奶的,还望通禀一声。” “几位看起来面生,是家姐的熟人吗?寻家姐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白梦来吹了吹覆过手脂的白嫩指尖,轻描淡写地道:“要紧的事,晚一步都遭殃。左不过不是我的罪过,话点到了,你这边拖来拖去,耽误了时机,后果也你自个儿自付,到时候别怪我没提醒你。” 白梦来就是不肯说来意,又拿出这样严峻的话来压他。 高二爷咬了咬牙,还是跑去找高嬷嬷讨主意。 没多时,白梦来一行人就被高嬷嬷迎到了无人的偏厅。 高嬷嬷梳着油亮的发髻,发间插着点翠白绒花簪子,身上穿的袄子一水的素白,那缎面却反光,还绣着暗纹,显然不是俗品。 白梦来心下了然,这高家有些家底,捞了不少的油水。 高嬷嬷不认识他们,此时满腹狐疑,问:“你们是?” 白梦来微微一笑,道:“怎么不上杯茶来呢?在钟家做下人这么久,还学不透待客之道吗?” 高嬷嬷在钟家是下人,在自家却是人人捧着的大姑奶奶。谁甘心一直做奴婢?回家撑起了大衣服,手里又有钱,自然要演起主子派头。 如今被白梦来撕破了锦绣衣冠,露出里头丑陋不堪的筋骨来,倒教人难堪。这人不知来历,说话这般刺耳,还在她的地盘吆五喝六,实在可恶。 高嬷嬷好似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了一般,挑眉道:“哪家的贵主儿,来高家抖威风?要是没事,我可寻人将你们乱棍赶出去了!” 白梦来见她恼羞成怒,倒也不窝火。他睥了高嬷嬷一眼,嘴角噙笑,道:“火气这么大是作甚?我好心来提醒你,你倒朝我发怒。” 白梦来从那红木圈椅上站起来,抖了抖袖袍,道:“罢了罢了,好心当成驴肝肺,你那口脂里藏着莺粟壳子的事,我也说给乡亲父老听一听好了。” 闻言,高嬷嬷大惊失色,忙上前来拉住白梦来:“这位贵主儿,哪有来了家门又不喝杯热茶歇歇脚的道理?” 高嬷嬷给一旁吓得魂飞魄散的高二爷使眼色,瞪他:“还不快去沏茶?!沏上好的碧螺春来,快!” 高二爷心慌意乱,在家姐的吩咐下,手足无措跑向了伙房。 白梦来倒也不是真要走,此时被高嬷嬷牵一牵袖子,复而又止住步子,坐回圈椅上。 他嫌恶地掸了掸被人碰过的缎面,等着高嬷嬷憋不住声气儿同他问话。 果不其然,还没过一瞬,高嬷嬷就忍不住追问:“这位爷怎么知晓这桩事的?可是有人将这些话透给你了?” 白梦来抿唇一笑,眼底却无分毫笑意:“你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你承认干了这事儿?” 高嬷嬷被他这句反问搞得语塞,进不得,退不是。 她支支吾吾:“也……也不是这个说头。” 高嬷嬷要是否认这事儿,那就没得谈,左右没做过恶事,不怕人上门子闹。要是她当着白梦来的面儿认了,可不就是主动把把柄递到人手里,让人朝她心窝子捅刀吗? 玲珑在一旁听得唏嘘,白梦来这才三两句话就拿捏住高嬷嬷的七寸,要她生不能死不得,可真是煎熬。 没多时,高二爷就端着茶水来了。 白梦来拿来一盏茶,气定神闲地啜饮,也不继续答话。 高嬷嬷被他这神态搞得心里七上八下的,她咬了咬牙,憋闷地道:“这位爷,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您是要钱还是要首饰铺子?这种事总得您守口如瓶,莫要在外造谣的,对脂芳楼名声不好。” 白梦来淡淡道:“你看我像缺钱的主儿吗?” 这位公子穿金戴银,确实不差钱的样子。 高嬷嬷迟疑着问:“那您和我们这种小门小户的营生过不去是为何?” “自然是有所求,不过这个求的事,可不是金银。” 这世上连花钱都不能解决的事,恐怕不是那么好消受的,高嬷嬷起了警惕心,问:“何事?” 白梦来放下茶盏,慢条斯理地说:“此前听说钟家夫人克死了钟大当家,自个儿又携两名双生小姐消失了。这‘狐夫人’的传说是从你口中传出来的吧?你都是钟家最懂规矩的老人了,怎么不知道在背地里编排主子、搬弄主子是非的罪过有多大?可是有谁指点你这样说的?里头的关系,你得逐一给我捋清楚、说明白,我只想知晓这件事,参透了故事始末,我就将你的秘密拦在肚子里绝口不提,你说如何?” 高嬷嬷没想到白梦来这般精明,一下子就知晓这是有人在背后指点她散布的消息。 她可不敢在外乱说,不然消息透给了钟家的主子,那还不是得受到重罚? 她咬了咬牙,道:“是真有‘狐夫人’,我可没浑说!这位爷还是莫要问了。” “那看来,你是不怕我对外说莺粟口脂的事咯?” “我……我高家行得正坐得端,什么莺粟壳子害人的事,绝没有做过的!” “是吗?”白梦来淡淡一笑,“若不是知晓你米囊花种在哪块田地里,我又怎敢登门来寻你呢?” 高嬷嬷大惊失色,没想到连老巢都被白梦来端了。 唯有玲珑百思不得其解,她记得手艺人并没有说过米囊花种在哪处啊,白梦来又如何知晓呢?难不成……他在诈她?这心可真够黑的。 正文 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 高嬷嬷视死如归,咬牙不开口。 白梦来闲适自如,再下猛药:“你是可以咬死不承认,左不过生意惨淡一些。不过,你有没有想过,之前你家胭脂生意火热,明里暗里有多少人眼红?要是曝出了这事儿,不论真假,再让人背后推波助澜一番……保不准有心肠黑的店家,还能和官老爷通气儿,送你吃牢饭的!” 高嬷嬷自然是知道这事儿可大可小,毕竟她是擅自下药,要真的有人诬陷她,说用了她家掺杂莺粟的口脂生了病症,又搜刮出莺粟田地来,她是跳进泥河里也洗不清了。 高嬷嬷长长叹了一口气,道:“这位爷想知道些什么呢?我不过是个下人,只是听主子吩咐,多的事,我是真不知情。” 见她上钩,白梦来勾唇,道:“把你知情的事儿说出来,那就尽够了。” 高嬷嬷别无选择,只能老实交代:“没错,狐夫人的事,是钟家新当家的主子让我透出去的。当年钟大当家死于海难,钟夫人成日里哭哭啼啼,家里没个主事的,叔伯那辈主子便跳了出来,继承了家业。” “后来呢?”玲珑先前怕坏了白梦来的事儿,不敢开口,如今总算敢插话了。 “后来啊……”高嬷嬷想起这事儿就心有余悸,“府中的夫人小姐都不见踪迹,没人知道他们的去向。新当家的让我出去说‘狐夫人’的典故,谎称她们幻化成狐妖回了雪山里。其实我知道,那钟夫人……八成是死了。我曾在半夜偷偷看到新当家的送了一具尸体出府,那灯笼照出白布盖着的人的一双南珠绣鞋,就是夫人最爱穿的那一双!人死了,却没报官,还让我对外宣扬这些怪力乱神的故事,想来也是死得不体面。而且我还听到运尸的小厮们窃窃私语,说钟夫人是雪狐族人,家财万贯。她身上没宝藏图,保不准是留给了两个落跑的小姐,如今还想偷摸拿人呢!” 她不小心说了这事儿,急忙捂住了嘴,道:“几位可千万别说是我讲的,我还要在钟家当差呢!” 白梦来道:“放心吧,这无凭无据,说了谁会信?况且我对外说了,你还能否认,官家又不会听我一面之词就宣判,保不准还说我惹是生非,要将我拿进牢里。” “正是这个道理。”高嬷嬷之所以敢顺口就说,那也是不怕白梦来对外抖露出去的。他要拉她下水,那她大可不认,说白梦来是胡乱造谣生事,谁又能挑出她半个错处来? 只是如今要哄住白梦来别对外抖露她的事,这才老老实实透出一些陈年往事来。 还有一些细枝末节的事,白梦来没问,她也不会蠢到主动说。 不过,高嬷嬷说了这么多不该讲的话,白梦来见她诚意十足,总该放过她了吧? 高嬷嬷舔了舔下唇,道:“您是知道的,这等辛秘事,我都乖乖和您说了。特别是钟夫人不是失踪、极有可能是遭难被运出府的辛秘事,要是让钟家新当家的知晓了有外人嗅到风声,那我就该被他手撕了!我冒险同您掰扯这些,您也该手下留情……饶过我一回?” 高嬷嬷嘴上说得十成十,实际上这些话偏听偏信,又没真的告诉白梦来,钟夫人的尸骨在何处,有什么用呢?没寻到人枉死的尸体,即便报案,也会说他信口雌黄,扰乱视听,平白惹得一身骚。 高嬷嬷就是这样的老人精,看起来掏心掏肺,实则做事滑不溜丢,根本没留下破绽,供人拿捏。 白梦来观她颜色,微笑道:“你放心,我自当会对你的事守口如瓶。大不了你今夜便去烧了那莺粟地,毁尸灭迹以后,我自然不能奈你何。不过……我劝你一句,从今往后,可别再用这种法子生财了。我手下一个婢女用了你的口脂,如今病症上身,奄奄一息。她都这样了,保不准有惯爱用莺粟口脂的旁人也会中招。届时,就是我不说,你的腌臜行当也会被人抖露出来了。” “当真?!”高嬷嬷将信将疑地问。 “自然。” “好乖乖……多谢爷提点了。”高嬷嬷拍了拍胸脯,也不知这莺粟壳子的效用这般猛烈。她可不想年迈了还官司缠身,日后再让人打中七寸。 于是,高嬷嬷赚够了,打算金盆洗手,连夜让高二爷将那米囊花田烧了得了。 白梦来已经猜了钟夫人的故事因果,或许是钟家叔伯想强占家族生意,这才寻了个法子将钟大当家祸害在海上。后来知晓钟夫人的出身,起了歹心,想从她口中得到雪狐族宝藏一事,谁知钟夫人竟死了,还将孩子送出了这样龙潭虎穴的宅邸,让二人逃命。只有这样,钟景和钟瑶才会明明记得自个儿出身,却有家不敢回,反倒要在曹家寄人篱下。 至于为什么寻上曹家,这几日白梦来打听到了,知晓曹家和钟家正在争一些出海的生意。曹家家大业大,而钟家乃是地头蛇,是当地的土皇帝,因此才打了个平手。 或许钟瑶是想借曹家的手,铲除这钟家谋财害命的一窝叔伯。 只不过枕边风还没吹成,就先讨了曹夫人的嫌,让钟瑶落得个尸首异处的下场。 不过具体的缘故,还得白梦来回皇城寻上钟姨娘,辩个分晓。 几人出了府,玲珑忍不住问:“白老板,你哪来的婢女用过脂芳楼的口脂了?还病入膏肓,奄奄一息,我怎么没瞧见过人?” 白梦来斜她一眼,道:“蠢。我不过是诓骗她罢了。今日她被我敲了一竹竿,自然知道莺粟口脂的事落到他人耳朵里会有怎样的坏处,赚够了,也该洗白了,不然贪心不足蛇吞象,早晚落得家破人亡的地步。下一个要拿捏她把柄的人,可不会像我这般宅心仁厚不图钱财的,铁定刮她一层皮去。” 玲珑后知后觉地点点头:“哦,我懂了。白老板这是为除后患,所以逼他们尽早收手,以免祸害百姓!” “倒也没你说的那般侠骨柔情,只是见不得人比我懂生意经,眼红她赚得比我多罢了。瞧人不爽利,自然要使一使绊子,这才是商人做派。” “啧,白老板,我算是明白你的话术了。” “嗯?你明白什么了?” “没什么。”玲珑狡黠一笑。 反正白梦来是不会承认自己有好心的,他啊,正是口是心非的那类人吧! 正文 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二章 玲珑他们此行查明了自个儿想要知道的,几人便要打道回府了。 从皇城到泉州,继而绕到荆州去,这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查故事,已经过了小半个月了。再回程,路途遥远,估摸着也要十来天的路赶。 白梦来高价雇了个车夫,又买了许多当地特产,捎着一马车东西,浩浩荡荡地启程。 隆冬天,又是晨时结霜,又是晚间落雪的,路很不好走。 才赶了三两天路,车夫就说前头大雪封路,恐怕很难过去,又恐山路颠簸,出点意外。 他担不起责,和白梦来说绕路而行,多赶两天路,不要再走这条覆了雪的深山官道了。 白梦来自然是惜命的,他没跟车夫拗劲,听从老道的车夫的安排。 车夫看了一眼暮色沉沉的天,道:“这道小的熟,往年总是护送那些上京赶考的书生小子走。沿着这路朝前赶肯定是没客栈可以落脚了,要是原路返回,约莫到五更天还能退回此前在的客栈里歇脚。” 白梦来看了一眼这结满霜雪的路,微微蹙起眉头来,道:“夜里赶路太危险了,万一马车檐角上的琉璃灯壶没照着路,这马一踏空,可不就受惊翻车了,还是等白日再赶吧。” 车夫原本做好了“夜路往返辛苦就辛苦些”的准备,岂料白梦来居然会体谅他的难处,主动给他寻了由头,阻止他赶路。 车夫犹犹豫豫地问:“可是,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界,几位如何休息呢?” 柳川这时候想起来行囊里有鹿皮帐子,道:“对了!我记得主子有带来两顶鹿皮帐子,这时候正巧能支起来御寒,方便我们在外扎营过夜。” 白梦来颔首:“露宿也可,别有野趣。” 既然几位主子爷都发话了,那车夫也没其他可说的。他帮着柳川忙里忙外,将那些露宿的用具一应搬下马车。 玲珑自然也不会闲着,她也上前去搭把手。 几人将支棍凿入地里,又用石头固定好撑鹿皮帐子的木架,忙了小半个时辰,总算是将两顶鹿皮帷帐立起来了。 玲珑看着自己搭的小帐有模有样的,心里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她屈起手肘捅了捅柳川,问:“说起来,白老板这么注重吃穿住行的人又怎会有常备在外风餐露宿才用的鹿皮帷帐?” 柳川道:“主子爱秋狩,常同我去远郊打猎。” 玲珑惊讶不已,嘟囔:“就白老板这弱不禁风的小模样,他还能拉得开弓啊?” 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柳川摇摇头,直白地道:“不是,是主子在远处指挥我打猎。” 玲珑无语。她就说,白梦来怎可能那么厉害。 “不过……”柳川欲言又止。 “什么?” 他像是想让白梦来在妹妹心中的形象更为高大一点,往白梦来脸上贴金,道:“主子也是很有自己狩猎野味的一手!” “哦?此话怎讲?”玲珑好奇地问。 柳川道:“主子最爱隆冬天出门狩猎,专门找寒冬天极难寻到吃食的荒郊野岭。他会用短棒支起竹筛,再撒上些厚布棚培育出来的果蔬或稻米,待出洞觅食的野兔子或饥肠辘辘的小山雀误入陷阱,便能将其罩住了。” 玲珑幻想出来白梦来蹲在装满食物的陷阱附近,双手对插着狐毛袖口缩成一团,看似良善,实则最是坏心眼,虎视眈眈盯着竹筛,一门心思地等待猎物落网。 为山雀和野兔默哀一瞬。 玲珑无奈地道:“白老板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卑鄙呢……” 她话音刚落,身后便响起了白梦来凉凉的嗓音:“柳川净说些瞎话!” 玲珑惊讶回头,问:“柳大哥此言难道不实?” 难不成白梦来并不是欺善怕恶、专挑弱小山兔下手的小人? 白梦来点头,道:“当然!我分明是看猎物落网后,再用弹弓打落的竹筛,又怎会如他所说的那般,蹲在一侧鬼鬼祟祟拉小棍呢?那样猫着身子,未免太难看了吧!” 说来说去,白梦来只是在意自个儿是不是美姿仪。 这都什么有的没的? 闻言,玲珑险些昏过去。 夜深了,山上渐渐冷了。 玲珑是女子,自然要让她独自住一顶鹿皮帐子,而车夫则和柳川、白梦来挤一顶。 听到这个消息,玲珑哑口无言。 白梦来一向嫌弃人穷酸相或身上有味儿,居然肯纡尊降贵和下人住一个帐子? 白梦来的优点乏善可陈,突然多了一个,让玲珑有些无所适从。 她对白梦来的认知又一次更变了,困惑地问:“白老板,你和车夫住一间帐子吗?” 柳川和车夫去附近的林里劈柴火了,眼下还没回驻扎地。因此背后议论人也无需小声,左右不会被人听见。 白梦来猜到她要问什么,漫不经心地道:“哦,不过是怕他睡帐子外头被风雪冻死,到时候我不但犯了杀业还要妥当埋尸,以免被官府追问。因此,我才同意让这样身份的人和我住一顶鹿皮小帐。” “是吗?”玲珑迷迷糊糊地接受了这个说法。 直到夜里,柳川给她送来一条御寒的狐毛毯子的时候,她透过帐子的缝眼,隐隐约约瞧见车夫手里也有一条厚毯子。 她惊讶地问:“白老板还给车夫分发了毯子?” 柳川点点头,道:“对啊。” “若是为了不让车夫冻死,这才勉为其难准他入帐子睡还好说。可白老板不但给了车夫入账御寒的机会,保他不被冻死,又给了人一条保暖的毯子,使他夜里好入睡,这就匪夷所思了。” 柳川闻言,微微一笑,道:“别看主子平日里说话刻薄,实则他是个心底良善的好人。” “柳大哥,你可别唬我!这么多日相处下来,我会不知道白老板是什么样的人?”玲珑无奈地摆摆手,她知晓柳川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认定白梦来是他主子,便一心一意袒护他。 “我说真的。”柳川想起了往事,道,“当年,主子原本可以不救我的,只是他宅心仁厚,见不得我饿死,这才出手相救。” 柳川记得当年的事,那时前朝战乱刚平定。战争过后,最苦的就是平头老百姓。 他的家人都死了,死于战火,死于兵荒马乱,死于饥荒。 唯有他苟延残喘,独活下来。 他在田地里寻野菜与稻谷粒子,远远瞧见华贵的马车从他跟前一晃而过。 柳川知晓那是富贵人家,肯定有钱有余粮。他实在是饿,壮着胆子上前,追了好久的马车。 最终,马车停了。车上有人打帘探头,远远睥着他。 柳川上前去瞧了一眼,便屏住了呼吸。 车上的小主子年仅十来岁的模样,戴着束发的炸金珠儿翡翠冠,袖上结莲青线蝶纹绣品,鬓若刀裁,睛若澄冰,端的是清贵之姿。 那样矜贵的人,让柳川不敢冒犯。 可他快饿死了,实在没去处,只能蹒跚上前,和人讨要粮食:“这位主子,请你行行好,给点吃的吧。” 那人正是年幼的白梦来,他淡淡睥了柳川一眼,不作声。随后,他垂下帘子,让人驾车走远了。 柳川看着渐行渐远的马车,自嘲一笑,心道:“也是,这样尊贵的主人家,怎会救济我这等寒酸的下人呢?” 他垂头丧气地离开,岂料还没走多远,那马车复而折了回来。 这一次,车上的小人儿开口了:“既然你喊我一声主子,我也担你一声尊主名头。为我奴仆者,一月二钱,包吃住,饿不死,却也家无余钱,你可愿来?” 柳川都是快被饿死的孩子,谁还管能不能发财? 他大喜过望,跪下来给白梦来磕头:“我愿意跟着主子,这辈子,我的命就是您的。” …… 柳川说起往事种种,眼底的仰慕之情也渐渐复苏。 玲珑很懂这种感受,她当年也是被组织的人所救,因此这一生,她都愿意追随组织,不死不休。 没想到,白梦来还有这样慈善的一面,真可谓千人千面,倒不能用简单的黑白来定论。 正文 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三章 柳川和玲珑在鹿皮帐子里交头接耳,他们的黑影被篝火拉得狭长,朦朦胧胧交织在一块儿,旁观者看着还有些暧昧。 白梦来见柳川迟迟没回帐子,打帘一看,瞧见这一幕,顿时眉心便皱了起来。 他紧接着踏入玲珑的帐子,轻咳一声,道:“柳川,虽说你如今是玲珑的兄长,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是有些不合规矩。” 柳川回过神来,羞涩地挠了挠头,道:“主子说得对,是属下没顾虑那么多。那我不打扰玲珑休息了,明日还要赶路呢!” 白梦来见两人衣冠楚楚,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眉心的褶皱也就渐渐舒展了。此时,白梦来望向柳川的目光,仿佛在赞誉他是“孺子可教的学生”,温良地目送柳川走远。 鹿皮帐子的帘幕被风吹得闭合,隐隐约约的一道缝眼如今也被消除了,门帘与帐子严丝合缝地合为一体,好似一口大金钵将他们困于小小一寸方圆间。 帐子里渐渐热了,驱散了两人身上的寒意。 玲珑纳闷地望着白梦来,小声道:“我和柳大哥不能待在同一个帐子里,和白老板就能孤男寡女待一块儿吗?” 她这话带着少女独有的天真无邪,让此前猜忌她的白梦来感到无所适从。 白梦来哑口无言,第一次觉得自己有些卑鄙。 他被玲珑盯得尴尬,稍稍咽下一口唾液,喉头滚动,随后道:“也不是这么个说法……” “那是什么说法呢?”许是太好奇了,玲珑忍不住逼问白梦来。她凑得好近,近在咫尺。 白梦来稍稍低头就能看到她那双小鹿一般迷蒙而动人的黑眸,眼睫在篝火的映照下,投下根根分明的黑影,平添上几分妩媚,仿佛她是哪路精怪,时刻能勾魂摄魄。 白梦来有一瞬间恍神,他下意识后退了半步,躲玲珑,如避蛇蝎。 他不知自个儿为何要心虚,一时间错愕不已。 见白梦来答不上话,玲珑得意地翘起嘴角:“我知道了,白老板啊……有秘密。” “什么秘密?”白梦来惶惶然,不知是怕她胡言乱语,还是怕她说出的话会戳中他某些不为人知的隐秘心思。 玲珑浅浅一笑,道:“白老板之所以分开我和柳大哥,一定是因为……” “因为什么?” “我不告诉你!”她一副偷腥小狐狸的模样,满腹打着坏心思,白梦来被她摆了一道,不想理她了。 “算了,你的事,我也稀得听。”他斜了她一眼,快步走出鹿皮帐子。 玲珑玩味地摸了摸下巴,不怀好意地打量白梦来。 她算是明白了,白老板一直在阻止她和柳大哥接触,还不是因为他对柳川青睐有加! 白梦来……该是有龙阳之好的主儿!只不过爱在心口难开,怕柳川没开心窍,被他吓跑了! 这样一想,可就什么都对上了。 怪道白梦来不愿意她和柳川拜把子,还不是怕柳大哥和她走太近,疏远他? 还有,一个养尊处优的贵公子身边怎会没有美婢伺候?反而是养着眉清目秀的男下属,那自然是出于白梦来刁钻的口味——他对女子不感兴趣! 啧啧,白老板,藏得好深啊! 玲珑发现了白梦来的秘密,一晚上嘴角都没落下过,睡得香甜。 梦里,玲珑破天荒的梦到了白梦来。 梦里的场景有些不对劲,是在一间香味四溢的房里,四处都挂着随风翩跹的白纱帷幔,和寻常办白事酒的阵仗不同,这里轻纱曼舞、靡靡之音,充斥柔旑之感。 不远处,一道圣光从天而降,将白纱后头的人照亮。 那人是一名男子,他衣衫不整,仅披了一层薄如蝉翼的织金团花纹大袖衫。他朝着玲珑,款款而来。 玲珑瞧得不真切,好一程子才依稀分辨出他的眉眼。 来者竟是白梦来?! 玲珑结结巴巴:“白……白老板?” 白梦来挑了挑眉,道:“怎么?在这一寸方圆华胥里看到我,很惊讶?” “那倒也没有……”玲珑朝下一看,望见白梦来坦荡敞开的胸膛,嘟囔:“你此前不是不让我看吗?如今怎么这么主动?” 大梦黄粱里的白梦来果真不一般,他非但不遮掩,还主动靠近,道:“你不喜欢?” 玲珑蹙起眉头来,说:“倒也不是……只不过,你不是断袖吗?如今怎会轻薄起女子来?” 白梦来勾唇:“怎么?我想尝尝女子滋味,不行吗?” 玲珑哑然,再后来的事,她倒记不太清楚了,只知道醒来时,额头发闷,疼得厉害。 她知晓昨晚的梦不一般,乃是小弟们常说的……春梦吧? 她懵懵懂懂地想,不过她的情事开蒙者居然是一个断袖?这还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玲珑昨晚在梦里似乎对白梦来并未手下留情,虽然她记不清楚,可她总觉得擅自这般调戏人,即便是在梦里,也很不地道。 因此,她看到白梦来就羞愧,做贼心虚一般躲着他,只和柳川亲近。 而白梦来似乎察觉到她要接近柳川的意图,三番两次支开柳川,不是喊他去凿冰洞抓鱼,就是喊他带上弓弩去猎两只雪兔来加餐。 玲珑懂了,白梦来这是怕她粘缠他的心上人柳川,因此将他们分得远远的。 她语塞,忍了两个时辰,实在是没法子。 于是,她趁车夫和柳川都不在的时候,将白梦来堵在了帐子内。 玲珑咬牙切齿地道:“白老板,咱们都摊牌吧,不装了!” 闻言,白梦来扬眉,问:“嗯?摊什么牌?” 玲珑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地道:“我知道你那点隐秘事不能与人道来……” 白梦来听得这话,不知是哪个词触动他的心绪,脸色一下子变得冷峻。他微微眯起眼睛,语气危险地问:“哦?你知道些什么?” 玲珑是个憨傻的,全然不知晓此时的白梦来已与往常不同,语气里带了点肃杀之意,反倒是自顾自做起了忸怩姿态,悄声道:“你支开我和柳大哥,不过是因为……你喜欢柳川。” 白梦来见她并不知晓自个儿的秘密,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眉心又拧了起来。 他抬高嗓音,质问:“你说什么?!” 玲珑眨巴眨巴眼,道:“难道不是吗?白老板这般护着柳大哥,不让他同我独处,不就是怕我姿容好颜色,会和柳大哥有牵扯吗?不过,这点你大可放心,我们真是清清白白的兄妹,不会有儿女私情的。” 她像是想和白梦来套近乎,还同他挤眉弄眼地道:“而且,白老板的心意我知晓了,我会替你保密,不让柳大哥知晓的。” 这都哪跟哪啊! 白梦来头疼地扶额,道:“我不是断袖,也没有龙阳之好。” 玲珑懵了:“那白老板为何总不让我接近柳大哥?” “因为……”白梦来刚想说,欲言又止。他能说什么?总不是怕柳川对玲珑起意吧?就算他们真有什么,他只是一个外人,有什么立场能干涉呢? 白梦来一时无语,缄默不语。 好半晌,他才丧气地道:“罢了,你爱怎么想怎么想吧!” 白梦来破罐子破摔,惹得玲珑莞尔:“我知道,男子面皮薄,我都懂的。” “你知道个屁!”白梦来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拂袖离去。 玲珑望着他悻悻然走开的背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道:“他生哪门子的气?男人心,真是海底针呢!” 正文 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四章 几人赶了小半月的路程,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回到了皇城。 白梦来刚在金膳斋落脚,还未来得及洗净身上的浮尘,便一头钻进了灶房里。 待玲珑洗漱干净出来,白梦来已然端着一碟子新鲜糕点出了伙房。 那白瓷盘里的糕点制得巧妙,光洁的碟面上覆了一层绒绒的雪絮,其中盘踞一只雕刻得惟妙惟肖的雪狐,看似是用糯米糕揉的团子,还刷了一层糖浆,瞧着毛色油亮,水光极足。 玲珑瞧了半天,问:“白老板制这糕点是想做什么?” 白梦来打了个哑谜,道:“自然是摆在店门口糕点柜里给客人瞧的。别问那么多了,赶紧干活去吧。对了,顺道再替我出个门带几朵金背大红菊回来。” 玲珑以为白梦来是故意要刁难她,不由纳罕地问:“这隆冬天的,哪来的菊花?可不是冻坏了?” 白梦来可没心思逗弄她,递上一两银子,道:“去琅琊花铺寻吴掌柜,他惯爱在后院暖阁里培育花种,隆冬天还烧炭加热阁楼养花呢,他那处自然是有的。” “哦。”玲珑拿过银子,听他安排,一溜烟跑没影了。 玲珑先是去前头铺子里摆糕点。待她放好点心,忽然瞧见自个儿身后鬼鬼祟祟窜过一个小丫头。瞧那衣着打扮,玲珑分辨出来,这是曹家的下人。 难不成是曹夫人派人来寻白梦来?那她怎不登门问问呢? 玲珑没想那么多,径直跑向琅琊花铺买金背大红菊了。 此前偷窥的小丫头以为自个儿身手敏捷,没被人瞧见,一猫身就钻到小巷里。 她慌里慌张地跑回慧珠院给钟姨娘打小报告:“姨娘!那金膳斋的人回来了。” 钟姨娘放下手间点翠白玉簪子,挑了挑眉,问:“哦?你是瞧见白老板了?” 小丫头摇摇头,道:“不是白老板,是他家的小丫鬟在金膳斋柜台那里摆糕点了。哦,对了,我看那摆点心的婢女,眉眼有点像此前在咱们院子里做事的玲珑。” 小丫头越想越不对劲,好半晌,她忽然捂住嘴,惊骇地道:“姨娘……那玲珑不会是太太派来的细作,要害咱们吧?” 此言一出,饶是城府深如钟姨娘,此时也坐不住了。 她咬紧牙关,站起身来,道:“咱们出门买点胭脂水粉,让人备车轿!” “是,奴婢这就去安排!”小丫头跟了钟姨娘两三年,是最为忠心耿耿的一个。为了讨钟姨娘欢心,她指哪打哪,就连太太那处的丫鬟也敢闹得乌眉灶眼的。她成了慧珠院的人,斩断了自己跟曹夫人那院交好的退路,自然是盼着钟姨娘好的。 都是一根绳上的蚱蜢,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要是钟姨娘下马了,那她铁定是第一个要被拎出去杀鸡儆猴的。 小丫头摸了摸凉飕飕的脖颈,愁眉苦脸地伺候起钟姨娘更衣洗漱来。 钟姨娘在一顶金丝缎面的小轿里坐着,不过一刻钟,便挪到了金膳斋的门前。 她瞧了一眼柜前摆的糕点,魂魄都险些吓得飞离体外。 这雪狐……可不就是暗示她的出身吗? 这白老板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能查到这种地步……那他可有把这些事透给曹老爷听? 钟姨娘心慌意乱,撩起裙摆,三两步跨入门槛。 玲珑听白梦来吩咐,捧着插满金背大红菊的花瓶立在一侧,待钟姨娘进门,特特朝前迎上一迎。 钟姨娘心烦极了,早就没有赏花的心思。她淡淡看了一眼花,叫嚷:“白老板呢?他可在铺子里?” 她话音刚落,白梦来便施施然走出来。 他换了一身狐毛滚边的大氅,发间斜簪了一支玉钗,瞧着一派儒雅俊秀。 白梦来笑吟吟地道:“贵客登门,怎不通禀一番?钟景……啊不,钟姨娘前来,可有要事相商?” 钟姨娘听到那句“钟景”,早已吓得魂飞魄散。 她屏退随侍的丫鬟,让她们在屋外等候。 她咬着下唇,问:“白老板如何知晓我是钟景,而非钟瑶?” 白梦来淡淡道:“此前在钟花馆,有姑娘说,钟瑶有哮病,一闻到菊花味便会起疹子、呼吸不畅。我看你离近了这金背大红也全无异色,可见并不是钟瑶本人。那么和钟瑶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自然就只有她的双生女姐妹钟景了。” 听到这里,玲珑恍然大悟。她总算是琢磨出来,白梦来让她买菊花的用意了。原来就是用来测一测钟景,好辨认她的身份。 “不错。”钟景深吸一口气,承认这一切,“我确实是钟景。” 钟景顿了顿,继续问:“我瞧见你柜子外头摆了雪狐糕点,想必你已查明我的来历了?” 白梦来邀请她入花厅详谈:“不敢说了解详尽,不过十有八九也是知晓了。” 钟景如今是把柄捏在白梦来掌心里,骑虎难下。她只能跟着白梦来的步伐,踏入这深不见底、犹如龙潭虎穴的金膳斋。 可她也不蠢,知晓白梦来能迎她来,自然是还没把消息递给曹夫人。 那么一来二去,她也就知晓白梦来的目的了,他是想让她花钱堵住他的饕鬄大口。 她的出身还有过往,可不能让曹老板知道。 哪个男子会喜欢被人欺骗或摆布呢?更何况,她还要扳倒曹夫人,替姐妹报仇! 钟景抿唇,道:“白老板也不必卖关子了,你就说我要出多少银子才能堵住你的嘴吧!” 白梦来挑眉,笑道:“钟姨娘果然是聪明人。那我也挑明了说,这曹夫人给我的打赏可是两根金条子。” 钟景吓了一跳,没想到曹夫人出手这般阔绰。 她思忖许久,狠下心,道:“我给你四根金条,堵住你的嘴!不,我再加一根,要你帮着我将曹夫人拖下水去!” 白梦来看着她怀中沉甸甸的包裹,脸上笑意更盛:“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你放心,我最是言而有信的人。只要你有钱,我这金膳斋能达成你所有的愿望。” 钟景冷汗淋漓,这白梦来看着和善,可傻子都知道,和他谈条件,相当于和阎王打交道,不活剥下一层皮来怕是不能罢休! 正文 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五章 可是,她已全无退路。 若是这时候服输,那么赌上的就不是钱财,而是她的性命了。 曹夫人对钟瑶都能狠下杀手,又怎会放过她呢?必须背水一战。 钟景看开了,她用那双戴着纯金嵌玉珠雕花镯的素手恭敬地奉上钱财,音色凛冽地道:“现如今,白老板拿了我的钱财,替我效劳。您应该不是奸诈之辈,会两头取财侍奉两位主顾吧?” 白梦来微微一笑,道:“钟姨娘且宽心,买卖一事价高者得,从今时今日起,我只替你当差。” 钟景有了他这句许诺,稍稍松下一口气。 白梦来让柳川放好钱财,又差遣玲珑沏两杯热茶上来。他嗅着满室氤氲的茶香,问:“既然钟姨娘想寻我办事,总要将前因后果说明白吧?不知晓你的目的,我又如何下手呢?” 钟景一想到要交底,心中还是有几分顾虑。她窥探了白梦来一眼,道:“要是我和你交了底,你转头将我卖了,告诉曹夫人,那该如何是好?” 她疑心病这般重,倒将白梦来逗笑了。 白梦来翘起唇角,讥讽地道:“钟姨娘是不信我吗?你且想想,曹夫人这般心狠手辣的人,若是知晓我和你有来往,岂不是会要我的命?就算是我和曹夫人设局,想套出你的底细。可她能肆意杀人,保不准也会将我这个知晓秘密的人铲除。把赌注压在一个原本就杀过人的歹人身上,倒不如和你合作,一同扳倒她。待你高升后,再给我大笔钱财当谢礼,岂不是更美?况且,你一直盯着金膳斋,该知晓我刚回皇城,哪来的时间和曹夫人做局?如今我甘愿和你做一根绳子上的蚱蜢,你该惜福的。” 玲珑听到他这般厚颜无耻的话,不免不屑地撇了撇嘴。白梦来说得大义凛然,还不是想从钟景身上捞油水,贪她钱财? 钟景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她松了口,只道:“那就麻烦白老板先说说此前和曹夫人私底下都谈了些什么吧,这样我也好结合这些事儿,将故事脉络讲清楚了,让你知悉前因后果。” 钟景不是个蠢人,她信白梦来只信八成。要是白梦来肯老实抖露此前的谈话,那就说明他真的背叛前主,归为她麾下。她怕白梦来是墙头草,风吹两边倒,唯有这样斩断他退路,她才敢完全信赖他。 白梦来也稀得和她扯皮,他接过玲珑端上来的热茶,轻啜一口,道:“曹夫人此前妒恨你的姐妹钟瑶得宠,因此狠下杀手,让她尸首异处。哪知,你扮成钟瑶的模样回来了,她疑心你是落头户,心里慌得很,不敢动手呢!” 这话听得钟景冷笑连连,她那张美艳的脸满是戾气,愤恨地“呸”了一声,道:“白老板怕是不知道,这曹夫人和曹老爷夫妻相敬如宾,全然没有情浓时刻,又怎会妒恨我姐姐呢!” 玲珑目瞪口呆,道:“都是夫妻又怎会没感情呢?可能只是明面上不显,背地里还是情深义重的?” 钟景微微蹙眉,道:“若不是有十成的把握,我也不会这样说。姐姐在曹家苦心经营的时刻,时不时和我书信往来,她在信里说,曹老爷和曹夫人的关系怪得很。她原先还想着使些手段对付善妒的当家主母,岂料曹夫人压根不将她放在眼里,也不在意曹老爷日日留宿慧珠院。甚至是某日,她给曹夫人请安,恰巧遇到和曹夫人商议事情的曹老爷。” 她顿了顿,继续说:“老爷前脚刚走,那曹夫人便一脸嫌恶地掸了掸被对方触碰过的衣袖,好似惹上了什么脏污一般,很不待见他。这样的妻室,说她因妒生恨,杀害我姐,岂不可笑吗?她要除掉钟瑶姐,可以有成千上万的缘故,却绝不是怕她争宠这一个理由。” 她说得在理,白梦来点了点头,道:“这样说来,倒真是疑点重重。” 玲珑思索了一阵,道:“难不成是你姐看到了曹夫人的什么隐秘事,这才被杀人灭口的?” 钟景颔首:“其实我也是这样猜的,因此也在私下查探曹夫人的底细。奈何她将院子治理得很好,固若金汤,我反倒没有插手的可能。” 闻言,白梦来像是想到了什么点子,倏忽笑开:“这还不简单吗?不过是离间计,可让玲珑去办。” 玲珑震惊地指着自己鼻尖,道:“我?!” “不错。你是曹夫人派去安插在钟景身边的人,也是唯一能和曹夫人院子打通联系的细作,由你去攻克城墙堡垒的突破口,再合适不过。” 玲珑没想到白梦来还想来一出局中局,戏弄曹夫人。她顿时愁眉苦脸,道:“这也太难了吧。” “主子的吩咐,你敢不从?”白梦来挑了挑眉,道,“别忘了,你可是在金膳斋当差,我这里不养闲人的。” 为了防止被白梦来赶出去,玲珑只能无奈接受了任务。 钟景见他有筹谋,也放心了不少。她笑逐颜开,道:“那一切都劳烦白老板安排了。” 白梦来淡淡道:“自然,这是金膳斋的本分。不过,只一点,还望钟姨娘帮衬帮衬。” “哦?”钟景不解地望着他。 白梦来探出白皙的指尖,轻飘飘地点了点玲珑,道:“我这丫头饭量大,在你院子里当两面人,难保受欺负,还望姨娘关照一番,私底下赏口饭菜吃。” “这还不好说?既然是白老板心尖尖上的人,如今为我当差,也是辛苦。不过是开小灶的活计,我定然悄悄地来,妥帖安排了。”钟景揶揄地看了玲珑一眼,抬手掩唇一笑。 白梦来对于那句“心尖尖上的人”并未有什么反应,他不急着辩驳,也没承认,只轻描淡写答了一句:“这样就好。” 玲珑听到白梦来将她的吃食记挂在心上,胸腔里的怨气消除了不少。此前看白梦来贼眉鼠眼不似好人,如今又觉得他剑眉星目俊俏得很,瞧着顺眼极了。 她开心了,给白梦来蓄了一杯茶,殷勤讨好他。 钟景说的信息至关重要,白梦来心里有了其他算盘。若是曹夫人真有把柄在手,他沿着这一条路查下去,以此要挟曹夫人,谋得她的钱财,倒也是美哉。 他心中有成算,此后的行动暂且按下不表。 白梦来慢条斯理地道:“如今我的事说完了,该轮到姨娘了。我这边知晓了你许多过往,只差那一根串联往事的绳索了。还望姨娘为我解惑,这般我也好接着安排后续。” 钟景想起过往种种,眉眼间染上了一团郁色。她苦笑一声,道:“也不是什么值当说的往事,不过白老板想听,讲两句,倒也无妨。” 正文 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 这些故事要从钟景的母亲钟夫人说起。 荆州永嘉镇冬季比别处都要长些,皑皑白雪覆没翠色山脊,将漫山遍野都浸泡入白花花的牛乳茶中,举目望去,一片冰天雪地。 这样未经人探索过的雪山禁地,便存活了一支神秘的雪狐族。 雪狐族以女子为尊,崇尚能生儿育女的母族,因此族长一职向来都是由女子担任,而钟夫人就是承袭至今的新一任族长。 雪狐族的尊贵女子都会在身上刻上狐狸烙印,以示身份,因此钟夫人,以及后来她生下的钟景、钟瑶身上才会有狐狸印记。 钟夫人十八岁那年,雪狐族已经在雪山里隐居许久了。他们为了保护族人,延续火种。早在数几十年前,一行人就抛弃家园,躲避到雪山别处去,好让那些欺善怕恶的官家无法奴役他们。此后,官家再没有办法借花献佛将毛色鲜亮的雪狐皮进献给朝廷,雪狐族的事迹也就仅剩雪泥鸿爪,记录在《永嘉镇志》之中了。 某日,钟夫人装扮成村姑的模样下山,她头戴帷帽,长长的薄纱将整个人的脸都笼罩其中,瞧不清眉眼。不过从她袅娜身段也可瞧出,这是何等风姿绰约的美人儿。 钟夫人是冰雪山巅娇养出来的仙女儿,自然有些不谙世事。她偷偷带了一块白狐皮草去布坊里换钱,好卖些时兴的玩意儿回到雪山上。 店家早瞧出来钟夫人的来历,有意在她递来的金贵料子上压一压价:“小姐,你这狐毛料子瞧着成色是好,可手感太厚重,如今的官家太太都爱轻薄的款式,这种料子已经不得行市了。” 钟夫人哪里知道这些门道,她掩在帽下的脸讪讪一笑,道:“那依小哥之见,这狐毛皮草能卖个多少银钱?” 店家见她上套,暗地里嘴都要笑歪了。此时还装得八风不动的姿态,思忖了好半晌,才点眼,道:“姑娘也是老熟客了……要不这么着吧!这料子,我出十两收了。” “十两?”钟夫人再傻也知道,这是最金贵的皮草,这样完整的料子,少说也得百两吧。 她犹豫不决,心知不在这家换钱,去别家大抵要生疑的,她又不敢带多了族人下山,以免惹人怀疑…… 既是做族长么,总要担得起这个责任。 她咬了咬牙,道:“那就这么着吧。” 店家喜不自胜,正要伸手接过好狐皮,却被人捷足先登,一把夺走了。 循着那只秀丽白皙的手掌朝上望去,竟是钟记布坊的钟大当家。 店家当即吓得抖若筛糠,道:“大……大当家,你怎么来了?” 店家低价收狐狸皮草,其实还存了自个儿的心思。他可以抬价倒卖给别家,从中赚取差价。 他这起子小心思在经验丰富的钟大当家面前毕露无遗,巴不得寻一道砖缝钻进去。 钟大当家冷冷道:“这料子何止十两银子,虽说压价是为咱们盈亏使劲儿,可掌柜的想过没,若是总这般克扣卖主,压低行情价,此后还有谁敢登门卖货?” “是是,是小的想窄了。”店家忙点头哈腰地道。 钟大当家也没打算用这等小事惩戒店家,他也是生意人,平日行的是生意经,不过是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属实没见过这样上等的狐毛皮草,心里有了点别样的想法,因此强行为那时的钟夫人出头,博个好名声。 钟夫人平素像是喝仙露琼浆长大的娇娇儿,全然不懂人心险恶。此时见钟大当家生得仪表堂堂,还帮自个儿抬价多要了六七十两银子,顿时心生好感。 她轻轻一笑,和他道谢:“有劳这位小哥。” 钟大当家听得女子那清浅的笑声,心思微动,温声道:“不过是举手之劳,不妨事。” 待店家算了账目,钟夫人拿钱就要走,倒被钟大当家拦了下来,道:“姑娘留步,我有一事想同你商议。” 钟夫人不解地回头,等候他后文。 钟大当家见店外人群熙熙攘攘,知晓此处不好谈话,便抬手指了指对面的茶楼,道:“若是姑娘不介意,咱们去对面茶楼小坐一刻钟可好?你且放心,我不是坏人。” 钟夫人想起族内长老的话,她说村子里的最是心狠手辣,不要深交。 她哝囔一句:“坏人也不会说自个儿是坏人呀。” 闻言,钟大当家一时语塞。 钟夫人后知后觉把心里话说出了口,很是愧怍,她面红耳赤地道:“你方才帮了我,合该请你喝一杯茶的,那我们去坐坐吧。” 她十分善解人意,还替钟大当家解了围。 两人一前一后地朝茶楼走,寻了个蜜合色香缎屏风挡着的座位落座。 钟大当家点了两杯雨前龙井,开门见山地道:“我寻姑娘来,实则是有要事相商。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什么样的布料没见过,成色这般好的狐毛皮草倒是头一回瞧。此前听到当家的说你时不时会来贩卖狐毛皮草,可见是手上有些货源的。实不相瞒,这样一件件卖也尝不着甜头,倒不如咱们协商一下,按照市价大批供货,姑娘有的货源都只管送到钟记布坊来,你看可好?” 雪狐族百年前吃过官家的亏,再也不信这些城镇上的人。他们都是一副好算计的心肠,见有利可图,便不管人生死。 钟夫人在长老面前卖乖,偶尔下山用狐皮换点时兴玩意儿享用是可行的,可要做生意,再搭上一窝窝狐狸的命,那是万万不能了。 泼天富贵背后定然也有暗潮汹涌,福祸相依,就是这么个道理。 钟夫人吓得脸色发白,喃喃:“不行的,家里长老……不,家中嬷嬷不让的。况且咱们那里也没多少狐皮可卖,划不来划不来。” 她说完便要走,连一盏茶都不愿喝。 原本钟大当家是想着两人有商有量,你好我也好,岂料钟夫人被吓得失魂落魄,反应这般大。 见天色渐渐黑了,他又有些担心姑娘家归途不顺畅,毕竟是他自个儿临时起意留的人,误了人回去的时辰。 钟大当家倒不在意生意能不能做成,不过是随口一问。 此时把人吓到了,他不知为何还有些内疚,忙追了上去,想要送一送姑娘。 谁知道,钟夫人还当是有人追赶,三两下便跑没影儿了。 钟大当家赶到雪山脚下,四下望去,没见到人。 眼前是皑皑白雪覆盖的山峦,那女子竟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他看傻了,回想起女子那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心头一跳:“莫不是……狐仙儿显灵了吧?” 正文 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七章 钟夫人此番夜奔,犹如仙女在河边洗漱被凡人瞧见了身条一般,光顾着逃窜,倒把羽衣落下了。 钟夫人翻遍了全身都没寻到雪狐族族长的令牌,想必是此前落在哪处了。这般尊贵的物件,她日日携带身上,哪知道就是这般珍视才让物件有了丢失的可能。 钟夫人左思右想,此前进布坊还挂在身上的,难不成是在茶楼小坐时落下了? 那如今回去拿……还来得及吗? 钟夫人一想到回族里会挨长老的骂,长吁短叹了一阵,踌躇着,不知要不要回山里。 就在这时,暮色深深的雪地里窜出一只毛色漂亮的雪狐狸。那是钟夫人打小儿养的宠狐小乖。 小乖极有灵性,一断奶就被送到了钟夫人面前,仿佛将她认作了主子,只听她发号施令。 钟夫人不敢把小乖带下山去,只能嘱咐它在周边等待。回村落的路虽然熟稔,可冰天雪地里,还是有冒失走丢的风险,因此得借小乖循味儿识路的天性,领她回家。 小乖蹭着钟夫人的裙摆,哼哼唧唧撒娇,像是在怪她为什么这么迟才回来。 钟夫人愁眉苦脸地抚摸小乖,道:“我把令牌弄丢啦!长老会骂我的!你再等一等,我去寻一下令牌就回来。” 小乖见她要走,狭长的狐嘴咬住她帷帽的长纱,奈何钟夫人去意已决,即便小乖调走了她的帷帽,钟夫人也仍要回永嘉镇。 小乖拦不住,只能蔫头耷脑继续盘踞成一团,等钟夫人凯旋。 钟夫人心急坏了,全然忘记自个儿此时没有面纱遮蔽,那惊世绝俗的美貌暴露在人前,路人皆被她温婉的眉眼、挺翘的鼻尖、殷红的樱桃唇迷得五迷三道。 钟夫人见路人都盯着她看,好奇之余,抬手碰脸,这才发现自己的帷帽丢了。 她急忙捂住脸,三两下跑开。 哪知她慌里慌张地跑,顾上不顾下,没瞧见路,反倒撞到人怀里。 此人正是回了茶楼的钟大当家。 他辨认出闯入怀中的女子衣着,正是今日卖狐毛皮草的姑娘,朗声道:“姑娘在这儿呢,我正要去找你。” 钟夫人当然记得他,他就是惊吓过她,害她弄丢了令牌的始作俑者! 钟夫人皱皱眉,说:“如果是谈狐皮生意,我这里没有的。你……不要纠缠!” 她自认色厉内荏,此时呵斥钟大当家的模样很能唬人! 奈何在钟大当家眼里,不过是一个娇俏的小姑娘发脾气罢了,凶是不凶,还怪可爱的。 他挑起了眉头,长长叹了一口气,道:“想来姑娘家教不好。” 好端端被骂了,钟夫人鼓了鼓腮帮子,道:“胡说些什么?虽说长老不太懂你们镇上人这一套,但是从小也好好教我的,待客要有礼,见人要打招呼,哪里没有家教了?” 钟大当家见她一本正经辩驳,不免笑出声来。他从怀中掏出一枚令牌,递到钟夫人跟前,道:“我寻到了你的物件,还打算归还给你。此时见你心急火燎奔来,想必就是为了寻东西吧?我把你重要的东西还来,算你恩公,你不感激我,还凶我一顿,可不是没有教养?” 钟夫人见到那枚令牌,眼睛都亮了。她忙伸手接过来,细细摩挲。 想起此前莫名吼了钟大当家一顿,心生愧疚,道:“我……我不过是着急罢了,所以才那样说你。实在对不住了,全是我的错。” “无事。”钟大当家摇摇头。 “那我东西找着了,我走了?”钟夫人怯生生地问,一门心思想逃跑。 钟大当家觉得她有趣,道:“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拿了东西就走,也不知报答恩公吗?” 钟夫人思索了一阵子,腼腆地笑:“报答么?我们不兴以身相许那一套的……” “谁要你以身相许了?”钟大当家被她气得倒噎气儿,这时才想起“笨蛋美人”这个词,姑娘皮相是好,脑仁似乎被凿过,不大灵光。 钟夫人眨巴眨巴眼睛,道:“那是要怎样报答呢?请你吃根糖葫芦,你看行不行?” 钟大当家算是想起来她今早卖狐皮都买了六七十两银子,这么阔绰了,报答恩人却只请一根二文钱的冰糖葫芦。 抠门地很呢! 钟大当家叹气:“免了,还是我请你吧。能两次见面都是缘分,不介意的话,请你吃口甜碗子。” 钟夫人最嗜甜,此时听得雀跃。 不过她还不算蠢笨,犹豫了一阵子,道:“吃东西可以,但你不能再问狐皮生意的事儿。” 钟大当家语塞,头疼地道:“姑娘安心吧,此前不过是起了生意经的心思,行商讲究以和为贵,你不愿意,那便不谈了。” “这敢情好!”钟夫人笑得眉眼弯弯,“快走吧!你请吃哪家的甜碗子,快带我去呀!” 她这样美轮美奂的脸上蕴含笑意,真是倾城角色一笑百媚生。 钟大当家恍了恍神,再想到她方才厚颜无耻说的话,顿时意兴阑珊。 这样蠢笨的姑娘,遇上他还好,若是碰到旁人,指不定被卖到哪处山沟沟里去了。 钟夫人走了两步,见钟大当家还没跟上来,疑惑地问:“你是后悔给我买甜碗子吃了吗?那要不……今儿就算了?” 钟大当家无奈地道:“左不过几个铜板的事儿,我是钟记布坊的老板懂不?做老板的,有钱,怎会吝啬这点小物件?” “那就好。”钟夫人开心了,等钟大当家上前来,同她并排去摊位前。 钟大当家走了两步,终于品出一丝不对劲来。 等一下,他分明是这姑娘的恩公,怎么成他请客了? 这姑娘不但厚脸皮,还会给人下迷魂汤吗?左不过三两句话,他这样城府极深的人,居然就被绕进去了。 说她处心积虑好,还是大智若愚好呢? 真是要了亲命了,早早将她打发了吧!钟大当家头一回受挫,丧气地叹了一口气,给人点了个杏仁碎牛乳冻的甜碗子。 正文 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八章 钟夫人捧着甜碗子吃得正美,粼粼月色下,她眉目如画,那眉尾弯弯,好似用规格最精巧的剪子裁过一般,比月牙尖儿的轮廓还要美好妥帖。 老实讲,钟大当家从未见过这般齐整的女子,好似她不生在这凡尘里,是喝仙露琼浆长大的谪仙。 钟大当家这般想着,也这般问出了口:“你不是永嘉镇里的人吧?打哪儿来的?府上在什么位置?” 钟大当家最懂察言观色,此时轻飘飘瞥了一眼她的青葱十指,指腹一点薄茧子都没有,可见是没干过农活的。官家小姐哪有抛头露面在外边跑,还没丫鬟在屁股后头跟着的?或许是偷溜出来的吧!难怪这般没见过世面的模样。 听得钟大当家问话,钟夫人讪讪一笑,道:“你请我吃了东西,我也不瞒你啦。其实我是偷跑出来的,长老不知道,还当我是去雪山里采摘雪莲花呢!” 钟大当家听出滋味来,反问:“你住雪山里?” 钟夫人的老底子被人揭露了,一下子哑口无言。她想反驳,却因害怕,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好半晌,她都急得快要哭出声了,这才支支吾吾:“我……不是……” 钟大当家想起传说里的事,恍然大悟:“我听闻雪山里有过一支雪狐族,后来一夜之间,全族的人都人间蒸发了。他们擅驭狐,也擅养狐,而你这狐狸毛色正是鲜亮,等闲的养殖户可养不出来。难不成,你就是雪狐族里的人,怪道这般不晓得人情世故?” 他这一桩桩一件件说得轻巧,却将钟夫人吓得魂不守舍。 钟夫人捅了这般大的篓子,那甜碗子是再也吃不下了。 她居然一时不察,让人知晓了来处。她这是置族人于不顾,她罪该万死! 钟夫人吓得脸色发白,喃喃:“求求您,别报官来雪山搜查……” 钟大当家不是那等奸恶之辈,即便知晓雪狐族有个百宝窟,他也不甚感兴趣。 见钟夫人肝胆俱寒的模样,他莫名有些心疼,哄道:“莫慌,我不过是随便一说。我不会对外人讲你的事,也没必要讲。” 钟夫人将信将疑地问:“你就不贪我们雪狐族的宝贝吗?” 钟大当家扶额,道:“我说了,我家大业大,是布坊老板,有的是钱,没必要再贪图你的钱。” “那敢情好,我也放心了。”钟夫人递出小指头,道,“拉勾,说好了不报官的,可不能撒谎。” 钟大当家拿她没法子,从织金袖笼里探出一根细长小指,缠住了钟夫人粉嫩的指尖,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且放心吧。” 自打这次以后,钟夫人就结识了钟大当家,她会时不时偷跑下山,和钟大当家去逛庙会,去寺庙上香。 时间久了,也不知是何时起,两人瞧对了眼,情愫渐生。 钟夫人不满足那么八日十日一碰面,她想同钟大当家日日夜夜处一块儿,同他耳鬓厮磨,散发枕在他膝上,同他朝暮欢好。 钟夫人要卸下雪狐族族长的职责,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此事关乎雪狐族兴衰荣耀,她吃了好一程子苦头,终于被剔出雪狐族,放到钟大当家身边。 她不能说明出身,只道是打雪山来的。钟大当家娶了这样来历不明的女子作为夫人,还招来擅长人情世故的老嬷嬷指点她如何主持中馈。 钟夫人有想和钟大当家好好过日子的心思,学起这些事来也还算快,小日子就这般慢悠悠过去,倒也惬意闲适。 许是此前钟夫人居住在苦寒之地,身子骨受冻,落下了病根,用补药疗养了两三年这才将将好转,怀上了孩子。 钟夫人生下一对双生女,一个起名钟景,另一个取钟瑶。她按照雪狐族的规矩,在女孩出生后,便在两人身上标记了狐狸印记。她们身上流着雪狐族族长一脉的血,这是怎样都无法割舍的缘。 钟景和钟瑶打小就知道自个儿的出身,她们早慧,聪明得紧。娘亲和爹爹要她们保密,她们就乖乖听话,什么都不对外说。 在钟家姐妹五六岁的时候,某日,钟大当家海上贩盐,忽然传来了他的噩耗,说是船翻了,人也遇难了,再没能回来。 钟夫人成日里以泪洗面,那些叔伯见钟大当家死了,便起了吞并家产的心思。若是钟夫人肚子争气,生个男孩下来也就罢了,可惜她膝下无嫡长子,唯有两个闺女儿,那就不顶事儿了。 女儿是要出嫁的,嫁出去的小姐泼出去的水,如何能掌家呢? 于是这钟家就落到了叔伯的手中,而钟夫人连同她的一对女儿都过上寄人篱下的日子。 如今钟家换了主,谁还记得前头夫人的孩子?自然是慢待就慢待,冷遇就冷遇,就连奴才都敢一分权势当十分来使,摆起了府中老人的谱。 若是这般人情凉薄也就罢了,时日长了,钟夫人居然知晓了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最开始是钟景和钟瑶发现自己娘亲手臂上总有伤痕,再后来,是她们避过看护孩子的奶嬷嬷,凑巧瞧见钟家叔伯在僻静的小院里逼问钟夫人有关雪狐族宝藏的下落。 她们眼睁睁看着叔伯掐住钟夫人那纤细的脖颈,逼她说出雪狐族的下落:“我劝你识时务,老实说出宝藏的去处。我知道你们雪狐族有宝窟,里面家珍无数!此前追问我那大侄子,奈何他口风紧。如今他可怜,竟在船上去了,留下你们孤儿寡母无人庇护。你要是识相,我还能放你一条生路,若是不识相,休怪我心狠手辣了!” 钟夫人被掐得险些背过气来,她推搡开男人的手,目眦尽裂地道:“是……是你害了我夫君!我要报官去!” 她挣脱开男人的束缚,正想朝院外跑,岂料那人也是慌了神,抬手一推,居然将她推搡在地,磕破了额头。 泊泊鲜血流淌了一地,是罪恶的源泉。 钟景和钟瑶吓得瑟瑟发抖,钟瑶是知事了的小姐,她忙捂住钟景的唇,含泪朝她摇摇头。 不能出声啊,出声就晚了。 她们蹑手蹑脚地回了屋子,没过几天,娘亲的亲信找上了她们,带钟景和钟瑶偷跑出这样的是非之地。 此后,钟家传来“钟夫人乃是狐仙”的信儿,说她带着一对女儿回到了深山老林中修炼去了。 钟景和钟瑶来到了青山庵,她们在青山师傅的庇护之下长大。 前尘往事像是一根刺一般死死扎在她们的心上,若是不撩拨,皮肉掩住了刺,还能装作相安无事的模样,可抬手轻轻一触,那底下烂了疮流了脓,根子都坏了,又如何装成无事发生呢? 她们恨啊,恨了这么多年。 必须要让钟家的人去死,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可凭借钟景和钟瑶的力量,如何行事呢?她们须得攀上高枝,要人撑腰。 幸亏,她们遗传了母亲那一副好皮囊,可以迷惑男子,夺得独宠。 这段时日,和钟记布坊争生意的主顾,就是皇城有名的富户曹家。 她们懂了,必须不择手段勾搭上曹老爷,这样才能吹一吹枕边风,从中谋利。 再后来,就有了钟瑶潜入钟花馆勾搭曹老爷那一出戏,她如愿以偿成了宠妾,长长久久待在曹老爷身边,笼络她。 哪知道,钟瑶还没成事儿,就被曹夫人惦记上,成了她的刀下亡魂。 钟景瞧着钟瑶好几日没来送信,夜里跟着曹家拖出门埋尸的奴才,发现了被划花了脸、尸首异处的女子。 钟景记得钟瑶的模样,也记得她身上每一寸痕迹。 那狐狸印记所在的位置,还有她窄细曼妙的身条,无一不在提醒她,眼前惨死的无名女尸,正是她挚爱的姐妹。 那几个奴仆是曹夫人手下的人,正是她对家姐狠下杀手! 曹夫人又不妒恨钟瑶独占曹老爷,又为何要狠下杀手呢? 这里头,有蹊跷! 就这般,钟景扮作钟瑶的模样,去寻还在外头经商未曾归家的曹老爷。 曹老爷虽疑惑钟景为何跟来,却也有几分受用,觉得这小人精怕是真爱惨了自个儿,一日不见就朝思暮想的,于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她带在了身边。 此后的事情,大家都懂了。 钟景再次回到了曹家,她披着钟瑶的皮,妖里妖气地注视着曹夫人。 而做贼心虚的曹夫人心思走窄了,有些惶然不安,于是寻上白梦来,想要确认钟景“落头户”的身份。 不管是人是鬼还是精怪,曹夫人都要再次将钟姨娘铲除。 就这样,大战一触即发。 正文 第三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 听了钟景说的悲惨事儿,玲珑唏嘘不已。 她本就有颗柔软心,此时同情地道:“也是难为你了,背负血海深仇,还能捱到现在。” 钟景苦笑一声,道:“比起自苦,还不如想想出路。总要解决了这些人,我才有颜面下黄泉见家中亲人。” 玲珑握了一把钟景的手,试图安抚她。 白梦来知晓了来龙去脉,面上却并无什么表情,他对此不以为然。在他看来,人间本就是疾苦的。正因为红尘炎凉,百姓们才会幻想出满天神佛来,日夜祈神上香,聊以慰藉。 白梦来打发了钟景回府,又差遣柳川去和曹夫人报信儿,就说他这边有了些许收获,请曹夫人登门一趟。 见面左不过寒暄三两句,白梦来听得厌烦,却要强撑起精神来应对。 他说了些看似至关重要可实际上又无甚帮助的消息,说钟姨娘是处心积虑勾搭上曹老爷的,恐怕居心不良。而且这女子来历不明,天生奴颜媚骨,惯会讨好男子,活脱脱似蛊惑人的狐妖精。 特别是她还能死而复生,那看来有九成的可能,就是那林间精怪了。 无论是好是歹,都得等人显出原形才能使曹老爷信服。 随后,白梦来虚虚指点玲珑,道:“这个丫头再让夫人带回府中吧,她是我的人,又武艺高强,还通一点玄学道术,若是能在暗处盯紧钟姨娘,保不齐能寻着这起子包藏祸心的精怪把柄。届时,若是那钟姨娘真是妖精,就让玲珑将人降去了,再将原形往曹老爷面上一押,后头的事儿就便利多了。” 听到白梦来要将钟姨娘送到曹老爷面前,曹夫人像是想起了什么,有一瞬息的慌神,她喃喃:“送到老爷面前倒是不必了,这样害人命的蛇蝎玩意儿,由我捏着原形打杀了,事后再和老爷通气儿便好。” 她话里话外都是不够坦荡的心思,白梦来微微一笑。 还真给他猜着了,恐怕先前曹夫人要除掉钟姨娘,就是有什么秘密被人瞧见了。如今见人死而复生,且没和曹老爷通风报信,她才按捺到现在。 曹夫人就怕到时候押着钟姨娘在曹老爷面前对簿公堂,会抖出她的事儿来。妖精临死也会狗急跳墙呀,谁知道钟姨娘如今不言不语是个什么想头。 曹夫人嘟囔一句:“若是钟姨娘真是精怪……那她为何先前又让我打杀了呢?” 白梦来勾唇一笑:“当初你将她尸首分离都不能奈她何,岂不是正好拿来敲打你?让你知道她的道行深浅,别再招惹她。” 曹夫人心中惴惴不安,下意识问了句白梦来:“我要是不招惹她,她就能安安生生过日子吗?” 可她想起那一桩事让人瞧见了,若是哪天口风不严讲出去,那就是个隐患。 思及至此,曹夫人横下心来,道:“不对,精怪就是精怪,谁知道哪天会不会吸人阳气,败坏人财运,这等孽障,就得逐出家宅,或是拿桃木宝剑将她压个魂飞魄散!” 白梦来见曹夫人一心想杀害钟姨娘,便知晓她心思不纯,企图斩草除根。究竟是多要紧的把柄落到钟瑶手里,才会明知钟姨娘是法力高强精怪,也要鸡蛋碰石头筹谋捉妖呢? 妙得很呀。 白梦来仿佛嗅到了那一大笔用来堵嘴的钱财气息,香得很呢。 曹夫人如今也没法子,回忆起钟姨娘那宜喜宜嗔的眉眼,真是越想越邪门。 怪道她能美成那个样子,这不是修炼成精的妖物,又是什么呢? 曹夫人拍了拍织金折枝花纹褙子襟前的苏绣盘扣,将躁动不安的心再次摁回胸腔里,道:“阿弥陀佛,真是造孽呢!这位姑娘是会驱邪除妖的吧?” 曹夫人亲亲热热地托起玲珑的手,就像瞧闺女一般厚待她,亲昵道:“今后要辛苦姑娘了!若是哪日真将钟姨娘降来,我这边给你封个大大的利市红包,不会亏待你的。” 听到有钱,那玲珑的心思可就活泛开了。她抿唇一笑,道:“夫人且放心吧!此前我一进慧珠院就觉得满天都是邪云,那怨气堵得满屋子都是。妖孽道行高深着呢!我愁你们害怕,因此什么都没说过,就想先捉了妖再禀报。前几日,我跟着白老板去妖精老巢看啦,这才知晓她来历不明,真可能是修炼成人的狐妖,因此心急火燎跑回来,赶紧禀报您这边。您且宽心吧,我定然会帮你擒住这等扰乱后宅的妖怪!” “那敢情好。”曹夫人松了一口气,信了七八成。 白梦来让曹夫人先回府,玲珑还要置办些东西,明日才会回曹家慧珠院。 曹夫人前脚刚走,白梦来后脚就吩咐柳川去和钟姨娘通风报信:“给她安插了精怪的身份,可别穿帮了!拿这个当由头唬一唬曹夫人才是正经。” “是,属下明白。”柳川运用轻功,三两下翻上墙头,身轻如燕。他是练家子,脚程怎样都比曹夫人要快。他寻到钟姨娘安排在曹家后门,用来接信儿的小丫鬟,把白梦来的口信告诉来人。这样一番里应外合,总算是完美下了套儿。 曹夫人忙完了事儿,本打算回府。 关于钟姨娘是狐妖的事儿,她信了个七七八八。若不是精怪,怎么可能死而复生呢?那人头落地,又不是拿来说笑的! 她紧闭双眼,忧心忡忡地掰着手里念珠。轿子抬至一处香火店铺,她喊了停,吩咐随侍的下人:“去,买点黑狗血啊或是什么驱邪的桃木剑。” 钱嬷嬷不明就里,不过主子的口令,哪敢有异议,于是慌忙照做。 待曹夫人看到钱嬷嬷手上捧着装满驱邪宝物的漆盘,心头安定多了。 她长长吐了一口气,头一次祈求观音佛祖庇佑来。 回了曹家,曹夫人带着一众人马,乌泱泱奔向慧珠院。 钟姨娘不怵她,见曹夫人来,还敢叫板:“夫人怎么有空来慧珠院了?” 还没等她说完,曹夫人朝旁侧的婆子使了个眼色,钱嬷嬷会意,上前一步,将黑狗血泼上了钟姨娘的身! 满地都是血,旁观的下人们尖叫一声,慌忙靠近。有的拿帕子,有的端水,总而言之,满院子就像沸水锅子下饺子,噼里啪啦乱作一团。 她们自然知晓如今曹老爷爱重的是哪一位,纷纷上前帮人清理。 手上不停,嘴上也要殷勤—— “姨娘你怎么样了?” “姨娘,这味儿腥,快洗洗。” 钟姨娘头一次被人这样欺辱,震惊之余,她忍不住又溢出一丝冷笑。 她推开往来的奴仆,一步步,婀娜多姿地走到曹夫人跟前。 此时的钟姨娘满身是血,好似身上开出了无数朵妖冶的花儿。她似笑非笑地踱步,踏着一地鲜血而来。 她凑近了曹夫人的耳畔,低语:“我可是修炼千年的道行,区区黑狗血公鸡血能奈我怎样?如今我放你一马,不当众杀生,你可别以为我是好性儿。再敢招惹我,你那些香的臭的,我都给你抖露出来。” 钟姨娘不过是趁机诈她一诈,唬她一唬!哪知道曹夫人是真做贼心虚,反问:“你还记得那些事儿?” 果然,钟瑶确实是知晓了什么事情,这才被人作践至死。 钟景的心疼得快要炸开,她咬牙切齿地道:“如何能忘呢?你最好给我乖一些,否则咱俩鱼死网破,还不知道谁死得更难看呢!” 曹夫人不敢再惹她了,此番喊人,匆忙从慧珠院离开。 只是她心里不断浮现出一个嗜血念头,不住喊她:“杀了钟姨娘,甭管她是人是妖,她都不能留!” 正文 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玲珑被白梦来委以重任,明儿就要上曹府打秋风了。 虽说白梦来敲打过钟姨娘,还在曹夫人面前给她安插了个“除妖女侠”的身份,但没将人放在眼皮底子下看顾着,总会疑心旁人照料不当,出些纰漏。 他想起这丫头当初还因为没饭吃,在他面前掉过泪珠子,哭得梨花带雨,心里有些不落忍。 待柳川办完差事回来,白梦来轻咳一声,递过去一两银子,道:“柳川,你陪玲珑出门一趟,给她买些能藏在包袱里带入曹府的小食。话梅蜜饯香瓜子什么的,都行。” 柳川拿了钱,纳罕地问:“主子陪她去不就好了?还非得把钱转给我,由我代劳吗?” 白梦来哪里搁得下脸皮去陪一个小姑娘,要是让玲珑知道他忧心她的吃食,还不得把嘴巴都笑歪了。 白梦来皱眉,煞有介事地道:“你去就行,要是我陪她瞎逛,她见我有钱,指不定怎么讹钱呢!这一两银子也不过是看她此后要辛苦做戏一场,特地给她的恩典。” 柳川想了想玲珑的性格,还真可能狠狠敲白梦来竹杠。到时候没让两人关系变好,反倒掐了个乌鸡眼似的,那就得不偿失。 柳川了然,道:“行,那我陪她出去一趟。” 柳川还没走出两步,后头又传来白梦来那一线虚无缥缈的嗓音,他道:“嗳!且等等!” “主子还有吩咐?”柳川不解回头。 白梦来犹豫一程子,曼声开腔:“要是一两银子不够,你只管先垫上或拿我名头赊账,到时候打发堂倌来金膳斋和我拿钱便成。” 此言一出,柳川再傻也回过味来。 此前白梦来不是说,自个儿跟上玲珑出门闲逛,是怕被她杀猪一般讨钱吗?这时怎么不在意钱,反倒要让玲珑尽兴了? 可见是想陪姑娘逛街,嘴上又不厚道,倨傲着身架子,不肯放软态度呢! 柳川会意,将那银子又放回桌上,道:“属下肚子疼,得上茅房闹一闹。还是主子宅心仁厚,陪玲珑去一趟得了。” 他大步流星,刚想逃窜,踅过身来,冷不丁嘱咐一句:“正巧茅房所在处和玲珑的屋子近,我给她也打声招呼,让她来花厅等您。” 说完,他落荒而逃。 白梦来长了一颗七窍玲珑心,又怎会听不懂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呢?这不是在……撮合他和玲珑吗? 可事情真不是柳川想的那样! 他怎么可能瞧上一个疯丫头?左不过是仅剩的良心蠢蠢欲动,让他起了怜香惜玉的心绪,要顾念对方一些细枝末节小事。 只是举手之劳,说多用心,那也是没有的。 心里这样想,身体却又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 白梦来想回房换一身衣衫,又怕玲珑在花厅苦苦空等,因此脚程加快,三两下便奔回了房间挑华贵的大氅,全然不顾凌波微步美姿仪。 时间紧迫,白梦来随手翻出一件绿萼梅花纹兔毛大氅,他将外衫里衣都收拾妥当后,又在腰间别上应景的绿玉挂坠以及一枚黄桂花香囊。如今隆冬天,除却梅花,花树甚少。腰间溢满温婉桂花香,倒让人觉得雅致巧妙。 他对自个儿的衣着打扮很是满意,随意挑拣了一把象牙金丝柄山水画扇后,风姿倜傥地出了门。 花厅里,果然有玲珑在张望。 见白梦来过来,玲珑脸上满是融融的笑,如沐春风。 她道:“听柳大哥说,白老板打算领我出门买吃食?” 白梦来想起这件事是自个儿提出来的,面上止不住尴尬,他含糊其辞:“算是吧。其实也是柳川一片兄长对妹妹的关爱之心,他面嫩,因此让我来做这个人情。” “这样啊……”玲珑了然点点头,嘉许地道,“柳大哥人真好。” 白梦来呼吸一窒,他沉吟片刻,生硬地辩驳:“虽说这事儿是柳川提的,不过他也只是随口一说,真正点眼下结论的人……是我。” “是白老板心疼我在曹府吃不饱饭吗?” “嗯。要是你吃不饱,活干不好,那我可就亏损大发了。因此此番带你出门,也不过是想用小钱换大钱,你别太感动了。”白梦来自认这番话说得妙极,将他和玲珑的关系把控得游刃有余。他是上司,和下属可不能太亲近。偶尔给点甜头,偶尔给根棒子,一分一厘都不能差,否则倒助长她的威风,使得她吆五喝六起来。 谁知道,原本兴致勃勃的玲珑被白梦来这一盆迎头倒下的凉水泼懵了,她还以为白梦来是个善心人,如今看来,他就是赤条条的奸商,全无人情味可言。 玲珑咬牙切齿,在内心道:“这样坏的老板,可得好好宰他一笔!反正他能回本,全然不必替他心疼的。” 而白梦来全然不知自个儿将此事搞得这般复杂,还以为玲珑缄默不语,是感动得快要哭了。 他暗叹一声,心道:“瞧瞧,还矜持上了!若是想哭,借我怀抱一用,我也不是会怪罪她的人,这丫头,有时候还挺有意思的。” 两人心怀鬼胎,一同出了金膳斋。 刚上街,玲珑就各家干果铺子里逃窜,买这个买那个,买到最后,连头上的珠花都捎上了一份。 白梦来数了数钱,这才短短半个时辰,玲珑居然花了快三十两银子了。他不免肉疼,道:“你当老板的钱那么好赚吗?这般大手大脚,谁养得起你?” 玲珑眼风一瞟,道:“你呀!”她进入曹府后,肯定尽职尽责帮他办差事,区区三十两银子算什么?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她得给白梦来上一课! 岂料白梦来是全然误会了。 他还当玲珑这是撒娇,要他养呢!白梦来语塞,半晌不知道答些什么好。 他叹了一口气,像是自我安慰一般,呢喃自语:“老板养下人,确实合乎情理。我就纵你一回,不同你计较得了。不过你见好就收,可别蹬鼻子上脸,什么都拿回家去!” 白梦来这一句话全然是自欺欺人。傻子都知晓,做老板的,哪个是舍得给奴才花钱的主子?像这样满足下人所有需求的人不叫老板,叫金主咯! 正文 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一章 景云坊的掌柜头一回见白梦来捎个姑娘逛巷子,心知这是一次来之不易的赚钱机会,急忙点头哈腰将玲珑往铺子里请:“这位姑娘,来景云坊瞧瞧簪子?来了一批上好材质的玳瑁翡翠簪,您一看啊,准喜欢。” 玲珑此前肆意买东西,也不过是些可口的小点心,货郎板车上的珠花银钗,再贵重的物件,她也不敢托大下手。 此时,她扭身瞧了白梦来一眼,唯唯诺诺不敢答应。 白梦来将她犹豫不决的神色瞧得分明,知道她心里有主子,办大事还记得征得他同意。心里满意了几分,面上也装得慈祥,和风细雨地道:“那便进去瞧瞧吧!” “嗳,好!”玲珑笑逐颜开,喜滋滋地抬步踏入景云坊。 掌柜的之所以瞧上玲珑,那是他知晓白梦来的来头。能三五天才开张一回,制点心的手艺精湛,又能在皇城地界开了这么多年的生意,不是背后有人,那就是家财万贯。他可不蠢,自然知道白梦来手间漏下的一丁点碎屑,也够他几天开销了。 何况白梦来这次还带了一名娇俏的姑娘! 白老板孑然一身多年,从未和其他女子沾亲带故过,他还当白梦来是个龙阳之好的主顾呢,谁知道,人家是痴情种,认准一个是一个,平日里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 掌柜的看玲珑的眼神,就好比盯着那笼屉里的香饽饽,怎样看怎样讨喜。 玲珑被他慈爱的目光看得瘆得慌,讪讪一笑,问:“掌柜的有哪些好东西,拿出来掌掌眼?” 掌柜的忙喊堂倌端着垫了红绒布的摆盘上来,上头盖着一层华贵的绸布,这是给名贵首饰遮光用的。 掌柜的小心翼翼掀开那艳丽的盖布,露出底下珠光宝气的钗子来。有白净无瑕的双股白玉钗,有雕珠镶玉的点翠金钗,什么物件贵重,什么就让巧匠将其嵌在簪头上,手笔大得很。 玲珑瞧上一眼,被唬了一跳。她才不傻,知晓这里面任意一支簪子都价格不菲,这金子用料,这精雕细琢的巧妙工艺,少说也要百来两,她才不敢贸贸然出手触碰。 掌柜的真是看得起她,半点没怕玲珑不买账的,还诱哄她:“姑娘有瞧上的,就拿来赏玩赏玩。” 玲珑眼皮子直跳,心道:“这样金贵的物件,我哪敢拿来玩呀?要是磕着碰着,怕是白老板会将我押在这儿洗碗还债了!” 玲珑苦着脸,小声说:“掌柜的,我还是不拿来瞧了。我不识货,万一把东西摸坏了……” 她怯生生瞧白梦来一眼,道:“我在我老板这儿不好交代。” 掌柜的看他们打了一通眉眼官司,回过味来。这一对有情人倒是好雅致,居然玩什么主仆游戏吗? 这样的玩意儿听起来,倒还真有几分情趣,有些刺激。 他嘿嘿两声笑,转头问白梦来道:“既然姑娘要问白老板的意思,那您这儿瞧着,觉得如何呢?” 玲珑本以为白梦来会黑着脸拉她离开,岂料他在外人面前还是很爱面子,居然真的伸手拿了一支金丝鲤鱼镶红宝石步摇比在玲珑的鬓发处,细细端详了起来:“这支有点意思。” 掌柜的眉开眼笑,道:“白老板好眼光!这可是浮光大师的新作,我三顾茅庐才求他出山制一支步摇,满皇城只我这家有呢!” 这话是真是假,不好分辨。不过这支步摇做工精巧,应当是出自巧匠之手。 只是……这些都是题外话。 玲珑被白梦来突然间的靠近,吓得呆若木鸡。 她能看到白梦来伸出那一只白皙的手,指骨硬朗修长,轻描淡写地捻住了步摇。他望向她,目光沉静似水,那一双漂亮的凤眼似乎还带些风情与缠绵。他就这样定定看着她,好似要瞧进她的心里。 那步摇落下的剔透珠帘,随着喧嚣的风儿微微摇曳,撞击在她粉嫩的面颊上,仿佛敲打在她心上,撩得她心猿意马,心间痒痒。 玲珑好似被白梦来蛊惑了,出了好半晌的神,待她清醒了,她面红耳赤,道:“白老板……” 她含羞带臊地一喊,无意中,勾魂摄魄。白梦来微微一愣,急忙挪开打量她的目光,曼声道:“这簪子,很衬你。” 玲珑憋了好半天,说了一句:“太贵啦!” 掌柜的闻言,笑出了声:“哎哟喂,咱的好姑娘!白老板开铺子这么多年,怎会一支簪子都买不起?不贵!你且宽宽心吧!” 他哄完玲珑,又和白梦来道:“白老板,你瞧瞧!多体贴人意的姑娘,没想着你的钱袋子,只想着给你省钱呢!这样可人意的姑娘,你是多好的福气寻着了!要我说,给她买多少物件都合适,就得好好待她!” 掌柜的全然不知晓白梦来和玲珑的关系,只当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 白梦来不会大庭广众扫玲珑颜面,因此并不做声,只问了句:“这簪子多少银钱?” 掌柜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稍稍昧着良心抬了抬价格:“白老板,你知道的,咱俩也算是皇城里的老熟人,我这种厚道人自然是不会坑你的。这样吧,见你真心喜欢,给你打个折,八十两,你看如何?” 八十两?玲珑倒吸一口凉气,这可是一些七品官三五年的俸禄呢,他也敢提! 玲珑忙给白梦来使眼色,压低声音道:“白老板,咱们走吧!这掌柜的嘴巴没把门,瞎开价呢!” 她扯了白梦来两下,没扯动。 很显然,白梦来是瞧上这簪子了,正在考虑。 与此同时,不远处传来娇滴滴的女声,得意地道:“掌柜的!前头那位主顾这样犹豫,八成是出不了手。不是我说,掌柜的也不瞧瞧那位姑娘身上着装配饰,哪样金贵了?怕是花上家中十年嚼口都拿不出八十两银子!这样吧,我家小姐瞧你这簪子不错,开价一百两银子,就看你卖不卖了!” 不知哪家的丫鬟,说话这般阔气,吆五喝六,言语间无端端埋汰了白梦来,惹得他眉头一蹙,心生起一丝不悦。 他不过是考虑买了簪子,又该挑那一身颜色的襦裙给玲珑搭配,才恍了一会儿神,怎就被人当成穷光蛋了?啧,白梦来啊,最讨厌被人看轻了。 熟人不输阵,他微微一笑,道:“一百两吗?竞价不翻倍,压着这二成的溢价朝上抬,也真给你家小姐长脸的。今儿我给她上一课,知道什么是行里头的拍价,让她小心口舌,可别被人笑闪了腰身!我出二百两银子,就看你家小姐敢不敢再抬吧!” 两位主顾争抢货物,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喜的可不就是掌柜? 他乐得袖手旁观,装既聋又哑的阿翁。 果然,此话一出,官家小姐身旁最为得脸的贴身丫鬟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气得不轻。她不敢逾矩答话,只能悻悻然回旁侧,请示主子小姐的意思。 岂料,白梦来是个得理不饶人的主顾,说了一句不算完,又补了一句“你们这种宅邸里的小姐,一个月开销能有五两都不错了。做生意么,瞧的不就是价高者得吗?二百两这种天价,恐怕是得从妆奁里取了吧?” “你!你知道我们家小姐是谁吗?!” 白梦来嗤笑一声,道:“不过是个奴才,好大的官威!再怎样都是你家小姐的家世贵重,和你有甚关系?狐假虎威闹开了,惹上什么风言风语,小心你家小姐名声被毁。” 这话倒是说得实在,若真是身居高位的官家小姐,即便再喜欢簪子,也不兴街头和人争夺东西的。若是让人知道她在外纵容刁奴和人哄抬簪价,会落得不够稳重持家的名声,再流入有心人耳朵里,还会得个蠢印象,半点没有当家主母风范。眼皮底子这么浅,到时候说门好亲可就不容易了。 丫鬟气得跺脚,却不敢端出主家的名头来压。 她咬牙切齿回去禀报,却惹得小姐旁侧的管事嬷嬷一个巴掌。 “啪”的一声,震耳欲聋,丫鬟都被打懵了。 她怎么都没想到,自己是传小姐的话,给她竞喜爱之物,怎会受到责罚。 而那头戴帷帽的小姐避过身去,纵容管事嬷嬷说教:“不开眼的东西!不过是一支微不足道的簪子,和人在铺子里大呼小叫,成什么体统!回府去,我再好生调教你这样的刁奴!” 话里话外,她都将罪过推脱到丫鬟身上,将自家小姐摘得干干净净。 白梦来莞尔一笑,他把步摇塞到呆愣的玲珑手中,慢条斯理地道:“掌柜的,结账吧!这位小姐怕是不会买了!” 正文 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二章 玲珑指尖摩挲那一支步摇,只觉得这发簪分量极重,险些压弯了她的腰。 她也知道“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这一个道理,如今收受赠礼也不是,把这女子物件还给白梦来也不是。 她进退两难,尴尬极了。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玲珑小女儿情态地低头,喃喃:“白老板为何给我买这样贵重的簪子?总不能是看它很衬我的美姿容吧?” 见过自恋的,没见过自恋到这般登峰造极境界的。 白梦来剜她一记,凉凉地道:“那你是想多了,不过是讨厌人从我手中抢东西,因此借了你的东风,杀人一个措手不及罢了。” 玲珑原本被白梦来突如其来的好意压得透不过气来,如今听他一说,沉甸甸的一颗心坠到肚子里,巧笑道:“哦,我就说,白老板视财如命,怎可能舍得给我花钱呢?” “哼!知道就好。” 玲珑将簪子递给掌柜的,让人寻一个礼盒妥善拾掇好。她一边雀跃地等着,一边福至心灵,又想起旁的一桩事儿。 玲珑怯生生地看了白梦来一眼,问:“那这簪子是二百两银子买来的,白老板如今转赠给我,总不用和我讨银子吧?” 闻言,白梦来气得呕血。 他就算小肚鸡肠爱敛财,也不至于这么抠门吧?她到底是如何想他的?对他有什么误解呢? 白梦来强忍住怒火,压着声儿道:“二百两银子,就算把你发卖了,你也还不起。且拿去吧,左右我没什么红颜知己,留着也是积灰。” 玲珑还要推诿一回才敢收下,道:“嗳!话别说得这么满嘛,万一以后出来个劳什子一见钟情的心上人呢?” 一想起白梦来日后可能有妙龄佳人相伴左右,到时候花灯树下,两人携手并行,好一派良辰美景。 玲珑越想越心酸……这心酸倒不是因为吃味。而是一想到此后,压她的人独独一个白梦来不够,还得再多加一个不知来历的老板娘,她就觉得余生苦得很。 她瘪了瘪嘴,正要诉一诉委屈,岂料白梦来很懂察言观色。他稍稍一看玲珑,不知从她眉头紧锁的脸上品出了些什么意思,嘴角微微上翘,道:“放心吧,我这人眼光挑剔得很,想来是不会有那般的人物。再说了,女人再美,也不及我万分之一皮相,又怎会被其他人迷惑?” 玲珑懂了:“原来……白老板这般有自信,是因为你很自恋啊!” “自恋?”白梦来扶额,忍无可忍地道,“玲珑,你且闭嘴吧!” “哦。”玲珑乖巧地捂住了嘴,再不敢声张。 两人在外折腾了很久才回的金膳斋,回去的路上,天已经暗了下来。暮色沉沉,将繁华的皇城都笼罩入黑影之中。这是整个国家最为繁华的都城,到处都是榫卯勾连、青绿叠晕棱间装的阁楼画栋。天色一沉,便有堂倌们拿着高杆子挑灯挂在檐前照明,那羊角灯亮到晃人眼睛,高低错落地悬挂在半空之中,落下一地灯火辉煌。 玲珑的影子被那些影影绰绰的灯光拉得老长,她同白梦来的影子纠缠在一块儿,带些暧昧的情愫。 她不知为何,有几分做贼心虚的意味,堪堪往旁侧躲,硬生生将她的影子和白梦来的黑影拆散,刻意避起嫌来。 奇怪,她此前分明连白梦来赤裸的胸膛都敢看,为何这时忸怩起来,反倒像个待字闺中的黄花闺女。 她是杀人不眨眼的刺客,手持利刃,杀人见血的那种,可不兴矫揉造作同女子厮混的。 玲珑被自己恶心到了,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她摸了摸手臂,嘟囔:“搞什么?我为何还会不敢靠近白老板呢?他又没把我当成女子过,赠我这支簪,也不过是对下属的犒赏罢了。” 白梦来见她缩在远处慢吞吞地走,十步的距离被她走出一刻钟久,顿时蹙起了眉头,道:“玲珑,你在干什么?” 玲珑愣了一瞬息,辩解:“没……没干什么呀!” “还不快些进金膳斋!该上门闩了。” “哦哦,这就来。”言语间,玲珑三两步跑入金膳斋,绝尘而去,将白梦来远远丢在门外。 白梦来语塞:“……” 这妮子怎么成天魂不守舍的?不是还给她买了簪子吗?她不作欢天喜地姿态,反倒一惊一乍,好似受了什么刺激…… 白梦来思忖少顷,猜想,玲珑难不成是不喜欢那支步摇?明明她那种品鉴宝贝只知花红柳绿大雅大俗的姑娘,应该是喜欢金丝宝石这样奢侈的首饰来着…… 不过,他买东西前,似乎真的忘记问玲珑的想法了。 她会不会埋怨他霸道,不问她喜好,贸贸然就给她挑了东西? 女儿心,真是难捉摸。 白梦来头疼欲裂,心里倒还硬气地哼声:“给她买就不错了,哪来的怪脾气,挑三拣四!” 话虽这样说,白梦来沐浴更衣后,在榻上烙饼子状翻来覆去地想,最终,他丧气地起身,决定去寻玲珑问个真切。 此时已是夜深,玲珑的屋里还掌着灯,显然她还没睡。 白梦来清了清嗓子,抬手敲门框,道:“玲珑,你睡下了吗?” 没一会儿,屋里传来玲珑的声音:“还没呢,白老板寻我有事吗?进来说话吧!” 不知这丫头在忙些什么呢,还没时间来给他开门。 白梦来一边想着,一边推门入内。他那裹着锦丝皱长衫的手臂一抬,门就被他轻飘飘推开了。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玲珑坐在一堆点心中央,她的旁侧摆着无数梅花、金菊攒盒,密密麻麻,瞧着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每一份点心小食都被打开了,看样子还被她逐一尝了一口,糕点上还烙着浅浅的牙印。 白梦来最是有洁癖的主顾,他见不得这般狼藉的情形,此刻额头突突的疼。他深吸一口气,烦闷地问:“你在做什么呢?” 玲珑一愣,嘀咕:“白老板夜里瞧不见事物吗?很明显,我在试吃点心啊!” “这么晚了,你每样吃一口,还能睡得着吗?而且……你非得现在试吃点心吗?” 玲珑点点头,坦荡道:“对啊!我看看哪个好吃,优先将其带入曹府里。我想好了,不好吃的糕点,我可以分给院中小丫鬟,做个人情。要是好吃呢,我就私藏。对了,今儿个我不是还买了很多小玩意儿吗?我可以拿这些贿赂曹夫人院中的管事嬷嬷,这样不就能套出好多话了?还有哦,如果她眼皮底子不浅,要贵重的东西才能撬开嘴巴,今日那支步摇,我也是能考虑考虑赠她的。” 玲珑说这话,是存了让白梦来夸奖的心思。 她为了完成任务,那么贵重的簪子都能忍痛割爱,够尽心办事了吧?白梦来还不感激涕零嘉许她? 岂料,白梦来越听越不对味,坐实了玲珑是不喜欢他送的步摇。 他觉得难堪极了,好似一片真心喂了狗,还被人肆意践踏在脚下。 白梦来隐忍不发,沉声问:“我送你的东西,你半点不心疼,还甘心赠给旁人?” 玲珑以为白梦来是要试探她完成任务的决心,当机立断道:“当然!追查曹夫人的秘密的首要,其他都是身外之物!” “好,好一个身外之物!”白梦来没想到他为玲珑精心挑选的步摇,竟被她这样轻易舍弃了。 亏他此前还因那丫鬟一句“玲珑衣着打扮寒酸”而大发雷霆,他真是蠢,没想到被人戏弄于股掌之中。 白梦来不能说明其中关窍,他本就是和玲珑没有私情。 只是……他做的事情,难免带了一丝私心,抑或真心。 里头酸酸涩涩的情绪喷涌而出,鼓鼓囊囊酝酿着委屈与苦楚。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没想到玲珑看似愚钝,道行却高。 是他傻,是他蠢! 白梦来冷着脸,一言不发。 随后,他退出房门,凉凉地道:“随你。左不过是一支无关紧要的步摇,赠人便赠人吧,我不稀罕。” 他说话像是赌气,这么生硬,玲珑再笨也该知道他生气了。 嘶—— 这厮在生哪门子的气呢?玲珑百思不得其解。 正文 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三章 玲珑纠结了半宿,得出了结论——或许是白梦来不喜她将簪子赠予年老珠黄的嬷嬷婆子,因此才大发雷霆?想来也是,这般金贵的步摇怎么也得赠个识货的娇娘子,譬如曹家的一等丫鬟,方能体现其贵重,也说不准冥冥之中能促成某段姻缘。 玲珑心存侥幸,还想说或许是她猜岔了,白梦来向来冷淡,并未生她的气。 岂料日日都备好早膳的白梦来,今日居然闭门不见人,说身体有恙。 玲珑和柳川盯着白梦来房前的那张“身子骨不适,今日休憩不见人”的字条,面面相觑。 柳川纳闷地道:“不对啊,主子昨日还陪你出门逛街,看起来精神头不错,怎么说病就病了?而且今天你得去曹家,他这般看重你,就算身子骨不爽利也该爬起来送你出门呀!” 玲珑听得柳川说的那句“看重”,还当是白梦来对她此次的行动寄予厚望。 她点了点头,道:“也是,不是万不得已的状况,想必白老板不会这般怠慢我,我可是给他下金蛋的鸡呢!” 哪有人说自己是母鸡的?柳川对于这个妹妹的比喻实在是头疼。 他想了想,道:“按照我对主子的了解,他即便是病了,也会捧着暖炉坐在花厅里喝热茶,怎可能成日里缠绵病榻呢?难不成……他病入膏肓了?” 柳川越说,玲珑越心惊。一想到这个可能性,近日的种种细节浮上心头,逐一吻合。 怪道白梦来甘心给她买东西,在她跟前散财。 这不就是想着自己时日无多,想要托孤吗? 人将死,心也善。 难怪白梦来最近这般慈眉善目,待她也还算温和。 那昨日积郁已久爆发的震怒,不是因为她的言语,而是因为白梦来的病症来势汹汹咯? 玲珑心中不免生起一丝愧疚来,低语:“这样一想,白老板也是可怜人呢!要不这样吧,柳大哥和曹府的夫人说一声,我今日就先不去府里点卯了,我今日给白老板侍疾,待明儿再去曹家除妖。” “嗳,好,那就麻烦你了。”柳川也不想白梦来英年早逝,偏偏主子的心思最为深沉,平日里心底的秘密居多,也不会给他一一说明。他总是忧心白梦来的安危,偏偏又无法窥探他的内心。 若是白梦来真有无法痊愈的暗疾,确实不太可能告知他。 白梦来不是对玲珑感兴趣吗?由她在旁边吹一吹枕边风,没准就能了解到主子的隐秘心事了。 这两人在房门口的“密谋”,白梦来在屋里都听得分明。 他眼皮子直跳,原本想猛地拉开门,痛骂两人一番。可胸腔里膨胀的汹汹怒意,全在玲珑说的“床前侍疾”里烟消云散。 白梦来轻咳一声,心道:“是她不珍惜我赠的步摇,先惹我生气的。如今装病折腾她一番,也不算我卑鄙。” 白梦来说服自个儿了,于是往脸上拍了一把隔夜的凉茶,躺在床榻上闭目养神,等玲珑进来问病情。 正文 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柳川奉妹妹之命前去办差了,只剩下玲珑一人伫立在房门前。 玲珑原地踏步两下,狠下心推门而入。 窗台上的厚重帷帘子被拉下,室内昏昏沉沉,瞧不清人的眉眼。 四周无响动,落针可闻,她隐隐约约能听到白梦来平缓的呼吸声。 她透过微乎其微的光影,用目光描绘白梦来的脸。他几时有过这样毫无防备的孱弱姿态,不知是玲珑的错觉还是怎样的缘故,她总觉得白梦来脸色不好看,双眼紧闭,琼鼻生汗,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子憔悴之意,和他平日里运筹帷幄的控局气魄截然不同。 他失去了那样不怒自威的气息,不再是威风堂堂的老虎,反倒像一只受伤的白狐狸,清贵傲然,强装出生人勿近的气场,实则可怜得紧,守着那一寸岌岌可危的自尊心。 玲珑想想平日里白梦来穿金戴银,在闹市巷弄招摇过市的模样,再比对如今躺在榻上旧病缠身,且奄奄一息的姿态。 她莫名觉得心疼,轻叹了一口气,挨到白梦来床榻边上,娇声问:“白老板,你还好吧?有哪处不适吗?” 白梦来微微抬眸,扫她一眼。玲珑脸上的担忧不似造假,全然是真心的。白梦来可是走南闯北的生意人,对于人心把控,那是足足的。玲珑此时是个什么想头,他一望而知。 哼,还算这妮子有几分良心。 白梦来受用,面上却不显,道:“有点疲乏,想是劳病。” 很多病,若是郎中查探不出来详细,都会用一句“这是前半辈子积累下的劳郁所致,修养几日便好了”搪塞过去。 若是调养一段时日真的就能恢复精力,那也不会有这么多英年早逝的贵人了。 玲珑望着白梦来的眉眼是哀伤的,她觉得他是坏人长生,命不该绝,眼下身子骨亏空,好生将养着,没准还能把命从阎王爷那里夺回来。 玲珑不会说什么漂亮话,此时一心想宽慰白梦来,便把手覆在他冰冷的额头上,道:“白老板,你放心吧。” 白梦来头一次被女子触碰眉眼,那温暖的触觉,险些吓他一跳。可他知道,此时蹦跶起来不合时宜,毕竟是浑身长满病灶的人,哪能这么快有起色?被她一碰就生龙活虎?那可不得暴露了? 白梦来心虚地受用着玲珑的好意,感受那柔若无骨的手掌在他额上来回游走。 他从未这般靠近过其他女子,也没有在意过其他女子身上的气息。再香的脂粉,哪有他现蒸的枣泥莲子糕香呢? 可是玲珑却不同,她身上有种世间少有的奇特香味,冒冒失失撞到他的心上来,打得他措手不及。 白梦来好似被她这香瘴迷了眼,怔忪一瞬息,很快又回过神来。他想起玲珑此前让他放心的话,讷讷问:“你让我放心什么?” 玲珑眨眨眼,十分怜爱地道:“我为主子办事,手上沾过不少恶人的血。都说祸害煞气重,有我庇护你,那些鬼差绝不敢来索你的命,你且放宽心吧!” 白梦来一细品,差点把鼻子都气歪了。 他冷笑连连,道:“你是在咒我死吗?” 玲珑眨眨眼,仿佛他命不久矣,待会儿便会升天。 她惋惜地道:“这怎么是咒呢?我是在爱护白老板呢!” “免了!”白梦来被气得脑壳子疼,他按了按眉心,道,“只要你别张口,我还能多活几年。” “好吧!”玲珑想了想,那一双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不知在打什么算盘。随后,她忽然笑出声,又后知后觉地捂住了嘴,不敢让白梦来看到她的笑颜。 见她巧笑嫣然,白梦来又想知道她究竟在想什么。 思来想去无果,白梦来只得悠悠然开口:“你刚笑什么呢?” 玲珑见他问,笑眯眯地道:“原本白老板还苟延残喘的模样,谁知晓,我一在旁侧伺候,你就活过来了,可见我真有神力,有我在你身边镇守,小鬼夜叉都不敢近身的。” 白梦来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我乏了,你退下吧。” “可……白老板你的病……”玲珑犹豫不决。 “你放心吧,我这都是老毛病。劳累时起不来身子,睡一觉便好了。” 玲珑沉默片刻,悄声道:“那你应该不会趁我不在的时候死了吧?” 白梦来忍无可忍,呵斥:“玲珑!” “嗳。” “闭上你的乌鸦嘴!” “……”玲珑瞧他吼人的时候中气十足,放心了不少,因此小心翼翼拉开门,退了出去。 玲珑本想着回房,行至伙房门前,看到那窗棂上放着的生姜,少顷福至心灵,想到要给白梦来置办点什么养病汤了。 白梦来这额头冰冷,可不就是吹风冻着了?那不如给他炖一碗姜汤灌下去,驱一驱寒意,一切病痛都烟消云散了。 这点子好,玲珑得意洋洋地夸赞自个儿治病有方。 她借伙房生火,煮了一大盅红糖姜茶,又将其撞入食盒里,小心翼翼走回白梦来的寝房。 玲珑不知晓白梦来是睡了还是没睡,因此她足下放轻,不敢惊扰到对方。 就这样,玲珑推门而入,瞧见了最为尴尬的一幕。 原本病到连金漆彩油拔步床都下不了的白梦来,此时正着一身雪白中衣站在箱笼前寻物件。 玲珑看着眼前衣衫大敞、面色如常的白梦来,一下子惊到说不出话来:“白……白老板,你不是病恹恹到下不了床吗?” 这个情形实在是太尴尬了,白梦来的耳尖都滚烫。 他强装镇定,这种时刻还能八风不动地道:“我说你是我的药,你一来,我就药到病除,你信吗?” 玲珑又不傻,哪能不知道白梦来是在诓骗她? 亏她还一心一意为他着想,这双手不下厨只拿刀,即便被烫出了好几个燎泡,她也生火给他煮了姜汤。 玲珑抿唇,脸色变得特别难看。她丢下食盒,喃喃一句:“白老板,你骗我!你瞧我这般忙里忙外,很好玩吗?你把我当笑话看,一定在心里笑我吧?白梦来,我讨厌你!” 说完,她转头就跑,跑得无影无踪。 白梦来知道她生气了,可他也不是存心要骗她的。 明明是她先做得不地道…… 可这样的话,白梦来说都说不响。 她那一时的言语过失确实只是小毛病,而他存心欺瞒人就是他的不对了。 白梦来忽然间心灰意冷,他躺到了拔步床上,想,若是他真病了就好了,哪会横生出这么多枝节,搞得他心烦意乱。 正文 第四十五章 第四十五章 玲珑快步朝金膳斋屋外走去,要不是下起了滂滂沛沛的雨,她还打算彻夜不归就宿在外头。 玲珑身上没钱,没辙,只能回房里待着。 柳川一回府中就察觉气氛不对,他忙上白梦来屋子里寻他,问:“主子,发生什么事了?” 白梦来不是那种会被人看笑话的性子,早在玲珑夺门而出的间隙,他已然穿戴齐整,摸出珍藏的早春茶,要给自己沏上一壶茶压压惊。 他淡淡睥了柳川一眼,道:“无事。” 柳川不信,问:“玲珑呢?她不是留下给你侍疾吗?” 白梦来想起那妮子就头疼不已,他微微蹙起眉头来,说出的话冷若冰霜:“我又不是看护她的长辈,谁知晓她去哪儿了?” 瞧瞧,这话里话外多少怨气,还说和他没关系呢! 柳川哑然,也不多说了,只道了句:“那我去问问玲珑。” 他前脚刚走,后脚就被白梦来伸手拦住了。 白梦来怕他径直去问玲珑,会听到某些有损他形象的闲言碎语,于是先一步告知柳川:“她生气了。” “生气了?”柳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怎就生气了?” 白梦来面上讪讪,尴尬地道:“我病好太快了。” 只消这一句,柳川便懂了。 怕是白梦来装病涮玲珑玩,还被人抓了个现形。她不气,谁气呢? 柳川无奈极了:“不是我说,主子,你这样做人不厚道。” 柳川真是当了一回人的兄长,这胳膊肘总往外拐。 还说他不好呢,白梦来也不服气啊! 他瓮声瓮气地道:“我不是故意逗弄她玩的。” “您是存心的?” “那倒也不是……”白梦来犹豫半晌,悄没声儿地背过身去,呢喃一句,“是我给她赠了簪子,她不稀罕,肆意丢给旁人。” 这话说得太暧昧,白梦来亡羊补牢式地补充一句:“主子的恩典,她都这般怠慢,可见是全然没将我放在眼里,自然是要恼火的。因着这个,我骗她一回,也不算过分吧……” 柳川无奈了,道:“您送玲珑簪子,那也该是她的东西了吧?她处置她的东西,和您又有什么关系?可您骗了她,姑娘家面皮薄,指不定窝哪处哭鼻子呢!” 白梦来一想到娇滴滴的小姑娘不知躲在哪处抹眼泪,尴尬地问:“她这般厚脸皮的女子,还会哭啊?” “那可不?女子不都是水做的,心里委屈,背地里就会哭的!” 这样一想,白梦来又觉得自个儿忒不厚道了,竟惹上一个姑娘家,还让人泪湿满襟,真说起来,这就是一笔拎不清的桃花债啊! 白梦来头一次感到这般愧疚,他拘谨地道:“要不然我再给你十两银子,你去买点什么姑娘家的玩意儿帮我送去瞧瞧人?” 柳川不干,他叹了一口气道:“主子,不是我说。这泥人还有三分性儿呢!你惹出这么大的篓子,还让我帮你收拾烂摊子?我是她义兄,这种事情还上前去帮忙说项,和她的关系该生分咯!我不去,您要去自个儿去!” 柳川也是个倔脾气,说不帮就不帮,转头走了。 这一对兄妹将白梦来拿捏得死死的,偏偏他还不能奈他们何。 白梦来思来想去,自我宽慰:“没法子,再招下人的话,一个月的月俸得出多少,开销太大了。我去劝玲珑几句,不过是想哄她继续当差,绝无旁的心思。” 白梦来将自己说服了,特特换了一身桃花纹皱纱大氅,发间又簪上一只粉嫩的桃花玉簪,穿得花枝招展,寻玲珑去了。 白梦来在她房门口逗留许久,他斟酌了半晌,抬手敲门板,唤:“玲珑,你在吗?” “有事?”玲珑见他高大的人影在房门前晃来晃去,早不耐烦了。此时气还没消,说出的话都是满含怨气的。 白梦来斟酌片刻,问:“你不是在房里哭吧?” 此言一出,玲珑立马会错意了。她震惊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深吸了好几口气,扬声道:“怎么?!白老板还特地跑来看我哭的?!你这人心眼也太坏了吧!” 白梦来是没想到,自己的恶人形象早牢记人心中,一时无言。 他忍无可忍,答:“我是那等无聊的人吗?” “是,你不无聊。不无聊的人,能装病吗?” “……”好家伙,这丫头还会举一反三了。 白梦来屏住呼吸,气得想拂袖离开。可他一闭眼就想到玲珑难堪逃离的背影,又心生内疚。 他小时虽落魄过,可好歹还是维持着自尊,从未和谁低过头,一直都是旁人逢迎他。 谁承想,风水轮流转。现如今,居然是他卑躬屈膝来讨一个姑娘的好脸色。 白梦来叹了一口气,道:“你出来,我有事和你说。” 玲珑不愿意,闷闷地道:“隔着门说就行。” “我不是故意要装病。” “嗯?” “我不过是因为你要将我的簪子转赠给旁人,心里不爽利罢了。”白梦来脸上一红,他也觉得自个儿有些小肚鸡肠。 玲珑见他来道歉,心里的气已经消了泰半。 如今听白梦来解释来龙去脉,她忍不住拉开门,追问:“为什么?” 玲珑猛地跳出来,一下子暴露在白梦来眼中。 他看到玲珑,恍了恍神。他不知该如何解释,抿着唇,半晌不语。 玲珑见他缄默,以为他又要逗人玩,正打算发火,就听得白梦来轻轻说了一声:“那支步摇是你独属,我不愿旁人染指。” 玲珑呼吸一窒,这句话好似一场春雷,在她耳畔炸开,震耳发聩。她浑身上下像是被人绵绵地捶了一顿,任督二脉皆被打通,腿脚都在发软。 这是什么意思呢?她有点不明白了。 玲珑的嘴角微微上扬,脸上露出狐黠的笑来,道:“白老板,原来你……” 白梦来见她坏笑,暗道不好,急忙板正了脸,辩解:“你应当知晓,这步摇出自浮光大师之手,满皇城就景云坊独有。所有人都知晓我金膳斋白老板买了这支簪子,你再将其送给曹府的人,用以打听消息,那有心人一瞧,不就知道你的底细了吗?我生气,不过是气你心思不够缜密,险些自作聪明坏我大事,这才心存怒气,故意装病折腾你,懂了吗?” 玲珑恍然大悟,她翻了个白眼,对白梦来道:“原来是这样!那您直说不行吗?非要绕弯弯,你不想我送,我就不送了。我这般善解人意的姑娘,还会不体谅你的一番苦心吗?” 见误会说开了,白梦来松了一口气。 他清了清嗓子,道:“既然你明白了,我也就不多说了。怎么讲,这件事都是我的不是,是我太记仇了一些,明日我让柳川给你预支十两银子的工钱,当是我给你赔礼道歉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玲珑也不愿多加纠缠。左右都是有钱拿,她大人不记小人过好了。 白梦来见她消气,还想闲谈几句,“温存”一番。 岂料他刚回头,玲珑已然用力关上了房门,回屋小睡去了。 白梦来吃了闭门羹,又不肯纡尊降贵喊她开门,只得悻悻然回了自个儿的寝房,卧榻休息去了。 正文 第四十六章 第四十六章 翌日,天刚破晓,一缕曙光照入糊纸的支摘窗内,透出朦胧的光,将玲珑脸上的绒毛映亮了一层。 她用过早膳,带上行李,没来得及和白梦来打一声招呼就往曹家去了。 钱嬷嬷被曹夫人敲打过,知道玲珑的底细,再也不敢对她不敬。 说起此前她对玲珑初次入曹府耳提面命的“叮咛”,她面上讪讪。都怪她有眼不识泰山,当时还以为玲珑只是随意安插入慧珠院的小喽啰,岂料人家道法高深,乃是让人敬畏的除妖师父。 今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有些龌龊是要梳理梳理清楚。 钱嬷嬷想和玲珑破冰,恭敬地道:“此前不知道小师父的底细,言语间多有得罪,还望您别放在心上。” 玲珑是个不记仇的,见她道歉,琢磨半天都没记起来是哪桩哪件得罪了自己,只能囫囵应了声:“嬷嬷客气啦,都是为曹夫人当差,各有各的行事规矩,谈何开罪不开罪。” 钱嬷嬷见她心胸宽广,心里更是愧怍,当即便道:“怪道小师父是佛缘深厚的人,这慈悲为怀的心境,确实是一般人不可比拟的。” 玲珑被她夸得羞涩,若是钱嬷嬷知晓她夜夜会洗刀刃上鲜红的血迹,还能不能说出那句“她菩萨心肠”的话来。 不过俗话常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她现在手里没握杀戮之刀,那成了慈眉善目的佛陀,也是合情合理的。 玲珑出了一会儿神,临到慧珠院,钱嬷嬷提点她:“小师父,得罪了。若是对你不凶恶些,这狡兔三窟的钟姨娘怕是不会信你。” 玲珑从善如流地道:“嗳,嬷嬷随意就好。” 话音刚落,她就被钱嬷嬷推搡了一把,摔到了慧珠院的正院里。 玲珑一怔,想起身,又偷偷看到钱嬷嬷暗地里跟她摇了摇头。 玲珑会意,立马装出泫然欲泣的模样,眼眶泛红。 钱嬷嬷惊讶于小师父的变脸绝技,此时慧珠院的丫鬟婆子慢慢围过来了,她顾不上许多,虎着脸,扯嗓子嚎:“这慧珠院的死丫头!才来了几天,就敢听夫人的墙角!这玲珑是派给你们院子的丫头吧?前些日子,夫人心疼她老子娘身子骨不适,特地许她返乡几日,谁知道一回来就变了心思,竟敢和夫人叫嚣,偷听主子们谈话!夫人宅心仁厚,想着这是派给你们慧珠院的人,是你们的丫鬟,打狗也得看主人,发落她之前,自然就得来问问钟姨娘的意思了!” 钱嬷嬷这招高明,她借着玲珑的名号,在慧珠院里撒泼。先是给她安插了个叛变夫人的罪名,再是借她当成钟姨娘的脸面,在别人的地盘上大呼小叫。 钟姨娘若是连个名义上是她的丫鬟都保不了,怕是在曹府里再无立足之地了。 因此,她会认下玲珑,至少熟人不输阵。 这样一来,玲珑就能再次打入慧珠院的阵地了。 这招其实凶险,万一钟姨娘就是不吃激将法,那钱嬷嬷也拿她没辙。 可惜钟姨娘和玲珑是一伙儿的,自然要顺着曹夫人的意思来,也好麻痹她们。 于是,钟景着一身秋香色团花盘扣苏绣袄子,下搭藕荷色祥云碧莲缎料马面裙,她巧笑嫣然,风情万种地来。 钟景虚虚睥了一眼地上的玲珑,抬了抬下颚,示意丫鬟将她领回屋里,道:“哪来的刁奴,竟敢不分尊卑,来我慧珠院闹事!虽说我不似你家那位正经主子,可好歹也是侍奉过老爷的妾室。再怎样都不是奴才身,是你招惹不起的主子!拿了我的人,还狐假虎威到我慧珠院发落,是谁给你的狗胆!” 钟景笑着走来,抬手就掌掴了钱嬷嬷一记耳光。 “啪”的一声,震耳欲聋。钱嬷嬷的耳坠子都被这次非同寻常的下马威打落了,她的脸肿了老高,瞧着渗人得很。 痛倒是其次,主要是她这样的老人精都能被钟姨娘在众人面前下脸面。深宅大院可没有不透风的墙,那她岂不是成了小丫鬟们的笑柄了! 钱嬷嬷气不打一处来,险些背过气儿去,她嘴里喃喃:“反了天了!真是反了天了!奴婢奉主子的命过来办差,钟姨娘竟敢不分青红皂白打奴婢!你这是……不将主子奶奶放在眼里!” 钟景想到那日被曹夫人大庭广众泼黑狗血,恨得牙都痒痒。 她面色铁青地道:“你在我的院子里大呼小叫,难不成就很有规矩?!回去告诉你家主子,少来招惹我!否则……我倒要看看,在老爷面前,她能辨个什么是非黑白!” 言语间,把曹老爷也搬出来了。 钱嬷嬷不敢再逾矩叫嚣,她忍气吞声,行了个礼便退出了慧珠院。 左右将玲珑塞进去了,主子的命令也算是完美达成。只是这钟姨娘实在太过嚣张,如有机会,她真想替主子下手,狠狠弄死钟景! 钱嬷嬷去慧珠院复命的时候,言语间还夹杂着怨气:“这钟姨娘实在太嚣张了,全然不将主子放在眼里!我看呐,假以时日,怕是要踩在您头上撒野呢!” 曹夫人的心思全被钟景那句“在老爷面前辨个是非黑白”的狠话吸引去了,她生怕钟景嘴快,说些什么出来,惹得曹老爷疑心。 她眉头紧锁,被钱嬷嬷念得心烦,道:“你惹她做什么?!不是喊了玲珑姑娘除妖去吗?就这般沉不住气?!再敢不听我命令行事,我看秋嬷嬷快从庄子上回来了,到时候领她同你一块儿办差吧!” 钱嬷嬷怎样都想不到,曹夫人为了敲打她,居然还要提携秋嬷嬷上来。她和秋嬷嬷争主子身旁一把手的位置闹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占了上风……如今要是被她打压下去,怕是再无翻身的机会了。 这怎么行呢! 钱嬷嬷本想上点眼药,求主子念在她受委屈了,赏赐一对耳坠子,谁知道弄巧成拙,差点连差事都没了。 她急忙跪下求饶,道:“都怪奴婢行事不稳重,夫人饶奴婢这一回!今后,奴婢必然尽心尽力当差,不会擅自做主,忤逆夫人的意思。” 曹夫人心烦意乱地摆了摆手,道:“算了,事已至此,还能说些什么呢?你得空好好和玲珑姑娘说一说,这妖精在府上为非作歹多时,得快点想个法子除了!” “是,奴婢领命!”钱嬷嬷此时和曹夫人是同仇敌忾一条心的,她们都恨透了钟姨娘,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了。 正文 第四十七章 第四十七章 玲珑被钟景救下以后,慧珠院的丫鬟们对她的感观就变了。 一个能被主子亲自护下的丫鬟,还刚偷听曹夫人的墙根,不是钟景的心腹又是什么呢? 大家观望了几日,见钟景都未曾朝玲珑撒气,渐渐回过味来。这丫鬟恐怕有两下子,笼络住主子了。 她们围坐一团,各个唉声叹气地道:“早知道听个墙根就能博得主子信赖,那我即便是被钱嬷嬷打死也敢去呀!” “现在想起这茬子有什么用?东施效颦,越学越丑的!咱们是没她这个气运,好生相处着看看吧!” “糟了,我之前以为她是夫人院子里的细作,还给她穿过小鞋呢!” 此言一出,原本热热闹闹谈天说地的小丫鬟们顿时呼啦散开了,她们一个紧着一个避开那名口无遮拦的姐妹,生怕她带累人,让红人玲珑连同她们一块儿恨上。 大宅院四下里的人脉说好处也好处,说难讲话也难讲话。姑娘们不兴打打杀杀,平日里的龌龊与怨气都是由浊口臭舌发泄,或是在平日一些稀松寻常的小事里针尖对麦芒一般膈应人。 玲珑头两日还是一如既往扫地打杂,不过这一回倒和从前不太一样。大家非但没排挤她,还特地给她盛了饭,用干净盘子盖住热气,等她忙完差事回柴房吃。 不仅如此,夜里玲珑的通铺也被旁边的小丫鬟收拾妥当,甚至有人隆冬天夜里还“顺路”给她端来热水,供她烫脚丫子。 玲珑再蠢也知道,她这是被厚待了。这些下等丫鬟一个个都奉承她,想捡着她这根高枝儿往上爬呢! 玲珑惊恐万分,心里打着鼓。难不成她和钟姨娘的交情暴露了?不可能啊……柳川武艺高强,办事最让人放心,不会出纰漏的。 难不成是因为旁的什么事? 见玲珑疑惑,一侧大通铺的小丫鬟抿唇笑道:“好姐姐,你就别瞒着我们了!” 玲珑结结巴巴:“瞒……瞒着什么?” 不会吧!她这样经验丰富的刺客……居然被一群凡夫俗子给辨认出了身份?真是丢人丢大发了…… 玲珑扶额,正要感慨她“晚节不保”,岂料丫鬟们只是簇拥着捧出一个食盒来,递给玲珑,道:“你和钟姨娘跟前的兰芝姐姐……是不是沾着哪门子亲呀?” 玲珑见到食盒,懂了。这是钟景应白梦来吩咐,特地给她开的小灶,岂料这些丫鬟一个个精得很,瞧一瞧食盒样式,就眼观鼻鼻观心全懂了。 玲珑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反驳也没辩解,反问:“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她们相视一笑,道:“这攒盒外包裹的梅花料子,我们曾见兰芝姐姐穿过,这点心铁定就是她送的。这无亲无故怎会送你东西呢?想必是有渊源的!此前还想着,玲珑姐姐来慧珠院还没几月,怎就为姨娘打头阵出生入死呢,想必是早就有了血亲,特地安插到大夫人院中的吧!” 她们这一通联想,倒是真把这几日的事儿都对上了。 左不过是谣言,玲珑也没想辩解。 她含糊其辞地道:“这些话,莫要在外头说了,免得招惹是非。” 这算是默认了吧? 丫鬟们面面相觑,乖顺地道:“自然,我们同住一个屋檐下,那就是和玲珑姐姐一条心的,都听你差遣。” 就这般,慧珠院里最没资历的玲珑反倒成了这些低等丫鬟的老大,莫名其妙多了一堆跟班。 玲珑在慧珠院里“养尊处优”好几天,也该给曹夫人一点甜头尝尝了。 她在兰芝的掩护下,悄没声儿的溜入了钟景的寝房。 钟景刚起身,还在用桂花香油味儿的刨花水搽抹头发。 她见玲珑来了,含笑朝她招招手,道:“玲珑姑娘,你过来吧!” 玲珑小步走上前,还没来得及说话,钟景就将一支蘸了朱砂黏胶的毛笔递到她的手里。 玲珑问:“这是什么?” 钟景撩起耳后的黑浓长发,道:“用来点朱砂痣的。” 她偏头朝玲珑一笑,那嫣然笑意里,仿佛透露出一股子少女间的灵动俏皮。是呀,钟景年岁其实不算大,还没生养过的女子,算什么少妇呢! 钟景朝她眨眨眼,道:“我姐姐的耳后有这么一枚朱砂痣,我怕人起疑心,所以每日都会点上。如今兰芝在屋外把风,没人帮我,劳烦你搭把手啦!” “好,不过是举手之劳。”玲珑帮她点上一颗殷红如血的朱砂痣,那朱砂汁液里填了固化的胶,点在脖颈上,很快便会风干出一小颗鼓鼓囊囊的红痣,那红点紧紧贴在肌肤上,不用力抠,根本不会掉,也不似画出来的模样。 原来即便是双生女,身上也会有细微不同,得悉心观察。 钟景往发间簪了雪霜寿桃绒花钗,用粉白绸缎扎出来的小桃子,精巧可人,带点别致的娇憨。钟景打扮得十分鲜嫩,比起此前死气沉沉的模样,如今的她才有个活样子。 她问玲珑:“对了,你过来寻我,是有什么事吗?” 玲珑这才想起正事儿,道:“我来慧珠院好些天了,肯定得回夫人院子里禀报一声。她以为你是狐妖么,咱们这一次就带点线索回去。” 钟景玩心起来了,她从箱笼里摸出一条狐毛领子,又拿剪子捡下一根狐尾巴,递到玲珑手里:“这还不好办?你就说你替我收拾床榻的时候,瞧见一被子的狐毛,还捡到了一根我修炼褪下的狐尾巴,也够唬人的了!” “这个好。”玲珑惊喜地将这些物件收到怀里。 正当她要走,刚一回身,竟听到钟景扶着梳妆台干呕了起来。 玲珑不懂其中关窍,急匆匆喊兰芝进屋。 兰芝比玲珑大些,一见钟景反应,连忙双手合十,嘴里直呼“阿弥陀佛”。 她大喜过望的模样,让玲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待大夫行色匆匆地来,又嘴角含笑地道喜,玲珑这才知道,钟景是怀有身孕了,想吐是害喜呢! 钟景有一瞬迷茫,她抚摸小腹,生出了一丝鸠占鹊巢的难堪感。 再怎么说,曹老爷都算是她的姐夫,而她居然罔顾人伦,在姐姐尸骨未寒之际,怀上了姐夫的孩子。 玲珑怕她多想,私底下捏了捏钟景的手,小声道:“小孩子都是无辜的,这是好事儿呢!你想想,你没有家人了,如今又多了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可喜可贺。” 这样一想,钟景的心逐渐暖了起来。 是呀,她本就是孤家寡人留在世上。如今从她的身上掉下一块肉儿来,她有家人了。 这……真好。 钟景莫名想保护好这个孩子,即便之后尘埃落定,她会离开曹家。那她也得带着孩子走,娘俩隐居山林,过好下半辈子。 钟景私心大作,突然眷恋起红尘来,不再如同此前那般一心复仇、渴望赴死了。 或许是为母则刚,钟景要为腹中孩子盘算锦绣前程,因此曹夫人那处,也该尽快有决断,将她料理了。 钟景这边的喜信儿很快就传到曹夫人的院落里,在曹家,子嗣就如同秘而不宣的丑恶事一般,鲜少有人开口过问。 曹老爷的爹娘去世得早,家中无人管教,即便曹夫人嫁入曹家多年无所出,也无人会责问她分毫。 不过,单单曹夫人是不会下蛋的鸡也就罢了,偏偏整个曹家像是伤了什么阴鸷似的,这么多年来,竟然一个孩子都未能从后院里出生过。 有丫鬟婆子道,这是曹老爷做生意雷霆手段,惹了仙家不满,纵他荣华富贵一生可以,但他得绝户,没人能给他传承下血脉。 而如今,最得宠的那个钟姨娘居然怀上孩子了,这怎能让人不吃惊?! 若是她那肚子争气,一举生下曹家庶长子,那保不准曹老爷开心了,会将曹夫人踢走,把妾室的孩子扶正为嫡长子呢! 反正商户人家的后宅院大抵不讲规矩,怎样开心怎样来。 曹夫人的地位……岌岌可危呀! 钱嬷嬷听到这个消息,直骂小狐媚子手段高明,她慌不择路,险些跌入水潭里,还是路过的玲珑扶了她一把,这才稳稳当当站住了腿。 钱嬷嬷一见玲珑,便像是瞧见了救星一般,道:“玲珑姑娘!你可算来了!糟了,出大事了,那妖精竟然违背人伦,怀上妖孽了!” 玲珑见状,语重心长地道:“我来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想同夫人讨个商量。” 钱嬷嬷急忙将她迎入寝房,面见曹夫人。 曹夫人见玲珑来了,惊讶问:“玲珑姑娘可是有什么进展?” 玲珑点点头,大义凛然地从怀里取出一条狐尾,道:“我帮钟姨娘收拾床铺时,瞧见她被褥底下满是狐毛,随手一搜,还拉出一条狐尾巴!我听老师傅说过,这狐妖修炼,每百年断一尾而生两尾,不知她道行高深到什么地步,不过可以见得,她修为又是大涨呀!” 钱嬷嬷一听,呆若木鸡,喃喃:“那怎么办呢?咱们要不就把这狐尾丢到老爷跟前,和他禀报一番?” 玲珑郑重其事地摇摇头,道:“不可!” 曹夫人绞着手帕,心思极乱地问:“为何?” 玲珑从善如流地答:“先不说曹老爷信不信这般怪力乱神的事儿,就说这狐妖精刚怀上身孕,夫人就跳出来捉妖打压她。但凡是个有脑子的,不都得说夫人居心叵测,想误杀身怀六甲的宠妾吗?” “是这个道理……”钱嬷嬷一时无言。 半晌,她问:“难不成……让这狐妖把孩子生下来?” 闻言,曹夫人冷笑一声,道:“放心吧,这孩子生不下来。” 见她心里有决断,钱嬷嬷坏笑两下,也不多语了。 玲珑闻言,心道:“糟了!这曹夫人是怕地位不保,想害了孩子吗?得赶紧给钟景提个醒!” 玲珑想套话儿,问一问曹夫人谋财害命的打算。奈何这曹夫人神秘兮兮的,也防了她一手,什么都没往外说。 玲珑不能在她院子里久留,寒暄两句便继续往慧珠院去了。 临走前,她回头看了一眼转身回屋小憩的曹夫人,隐约瞥见她耳后也有一颗红点,好似朱砂痣。 玲珑没想那么多,她随意瞧上一眼,又心急火燎回钟景那处通风报信了。 钟景早料到这些当家主母的坏心思,一早就有了打算。她从今日起,不再吃曹家伙房里的吃食,一切点心、菜肴、汤品都由她院子里的小厨房忙活。不仅如此,她还会好生筛查慧珠院里的丫鬟婆子,凡是有和夫人院子里的奴仆沾亲带故的人,宁可错杀也不放过,通通赶出去。 为了她肚子里这块宝儿,钟景要好生照料自个儿,绝不会让人有机会趁虚而入。 玲珑叹了一口气,道:“可惜我没能问出曹夫人的计谋,不然你就能更好防着她了。” 玲珑一心向钟景,这让她很感动。 钟景拍了拍玲珑的手,安抚她道:“你不问才好。” “此话怎讲?” “你要是问来计谋,我偏偏按照你说的防着她,岂不是还惹她起疑心,怀疑到你头上来?到那时,我们想扳倒她,可就更难了!” 闻言,玲珑如醍醐灌顶,腼腆地笑:“得亏你提醒我,不然要误大事啦!” 钟景见她笑容真诚灿烂,感慨:“我算是知道白老板为何这般看重你了!你这样没有坏心思,一心为人的姑娘,着实世间罕见,是要珍之爱之的。” 玲珑见她打趣自己和白梦来,急忙辩解:“不,我和白老板真不是你想的那层关系。他是主我是仆,天生地位悬殊。他待我好……” 玲珑绞尽脑汁想了个由头,说:“不过是惯爱在外人面前装模作样,做出一副很体恤下属的姿态,仅此而已!” 钟景见她辩解,揶揄地瞧了她一眼,也不多言,打哈哈般一笔带过:“好啦好啦,知道你们清清白白全无暧昧了!” 玲珑听到她满是调侃的玩笑话,一时间愁眉苦脸。 给她拉郎配,配谁都行,就白梦来不成! 他那睚眦必报的性子,要是知晓自个儿被她玷污了,还不得大发雷霆,扣她月俸啊? 使不得使不得! 正文 第四十八章 第四十八章 玲珑累了一整日,待回到大通铺,已是深夜了。 夜色沉寂,月华如霜。隆冬天里万物枯萎,整个慧珠院静下来,唯有冷风吹拂枯枝,传来一丁点沙沙声。 钟姨娘的肚子争气,慧珠院的奴仆比起夫人院子的丫鬟婆子都要得脸三分,每每在曹府游走,还有人暗通款曲,私底下给慧珠院的一等丫鬟塞钱贿赂,想让她们在钟景面前提携一句,好被收入慧珠院做事。 幸好钟景调教下人有方,这些丫鬟知晓厉害,不敢肆意收钱放人进慧珠院。这些半道儿来的,不知根底,也没被淘澄过,谁知道会不会漏零星坏心出来,想要害钟景的身子。 比起收这些小恩小惠,还不如伺候好主子。 待日后小少爷出生,她们可算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届时,她们和钟景是一条心的人,还共患难过,富贵荣华自然是享之不尽用之不竭。 没点野心与耐性,怎么能坐到一等丫鬟的位置?这点小手笔就想套近乎,怕不是要被人小瞧了。 玲珑见状,也放心不少。 她对孩子没有恶意,认为小孩都带着新生与希望。这是钟景在仇恨蔽目的日子里的破局关键,如果有可能,玲珑还是希望旁人不要沦落到她这般田地,都能过上幸福的日子。 然而,玲珑的美好祝愿很快就落空了。 才不过五日,她就听到钟景滑胎落红了的事儿。那孩子还没成型,压根瞧不出男女,只是肚子里少了一块肉罢了。 玲珑背着人的时候去安抚虚弱的钟景。 她看着床榻上面色惨白的钟景,心疼地替她掖了掖富贵珊瑚盆银丝锦被。玲珑将一侧用来擦汗的温热湿帕子抵在钟景额头,替她擦拭不断渗出的冷汗。 才碰了两下,钟景便一把抓住了玲珑的手腕。 女子的力道很大,吓了玲珑一跳。 她看着面前睁开眼的钟景,忽然觉得有一丝可怖。钟景的眼睛瞪得滚圆,面上全是戾气,再无此前少女那般清秀的容颜。 她望着玲珑,眼角滚落两行清泪,微微启唇,呜咽:“我原本……还想活的,可是孩子没了。” 玲珑重重叹一口气,道:“你养好身子,别想那么多有的没的。没了这一个还能有下一个,别怕。我听人说,头三个月的孩子很难留住,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钟景听了这些劝慰,非但没有受用,反倒更加激动。她捏住玲珑的手腕,像是要发泄什么一般,指尖都险些嵌入玲珑的皮肉里。 玲珑知道她心情不爽利,对于这种小伤小痛不甚在意,仍由她施力。 钟景回过神来,渐渐松开了手,她双目猩红,满是血丝,不知是多久未曾合眼了。她就这么望着彩绘绢纱的幔帐,小声呢喃:“大夫查出我近日喝的鸡汤里有麝香,因这一味药,我没能坐住胎,这才会见红。” 玲珑难以置信地问:“麝香?我记得这药物可以催宫缩,让产妇见红,是孕期禁物。你的吃食不都是慧珠院里小厨房做的吗?怎会用这样的毒物佐膳?” 钟景泪湿满襟,道:“恐怕我这慧珠院里还混入了一些牛鬼蛇神,全然不似我想的那般安稳。是曹夫人,是她处心积虑想害我的孩儿。这样的毒妇,我定然要她死无葬身之地!” 玲珑慌了神,口中喃喃:“假使慧珠院里有曹夫人的人,那么岂不是我和你勾结之事就有可能被细作发现,传到曹夫人耳朵里?不行,我今晚得回一趟金膳斋,让白老板出个主意!” 想到白梦来,玲珑就好似寻到了主心骨,一下子冷静了下来。 精明聪慧如白梦来,一定能很好掌控局势,他会有办法的。 玲珑怕钟景冲动办错事,嘱咐她道:“你先别忙着处理小厨房的事,若是发现了什么草蛇灰线的线索,逼叛徒吐露出幕后指使,那不就能一举将曹夫人拿下了吗?这事儿如果是曹夫人干的,我想曹老爷也不会允许这样毒害子嗣的恶妇留在曹家。等她落马,想要将她千刀万剐,全听你差遣了!” 钟景确实想血洗小厨房里的奴仆厨子,可如今听玲珑这样一分析,险些行差踏错。她的理智渐渐拢回脑中,隐忍着颔首,道:“我省得了,会让兰芝好生盯着慧珠院里的人。那就劳烦你回去金膳斋,和白老板请个主意,让他务必帮帮我。” “你且放心吧,我会把你的话带到的。” 玲珑和钟景说完这一茬子,钟景人已然累坏了。她疲乏地昏睡过去,待呼吸平缓了以后,她唤兰芝进门来伺候钟景,自个儿回屋里去了。 她先是和大通铺里的丫鬟们说,今晚要在主子屋里照顾钟景的起居,又故意透了点“钟姨娘身子骨弱服侍的人不够,还需再提点一名奴仆当近前丫鬟伺候”的消息。 下等丫鬟闻言,很识趣地听从玲珑安排,就想自个儿被她引荐到钟姨娘面前。 玲珑承诺,只要她们口风紧,不要在外乱说她和兰芝等人关系近,她就挑一名丫鬟,让兰芝姐姐带着伺候姨娘。 丫鬟们懂了,玲珑是怕她那层近亲关系暴露,惹得夫人院里的钱嬷嬷秋后算账。毕竟当初钱嬷嬷可不知晓玲珑的身份,还派她来打听慧珠院的事儿呢!这一出计中计可不妙哉?若是让人知道,她们是被玲珑耍了,那定然要大发雷霆的。 于是,一个个丫鬟都乖巧地上榻熟睡,将这些事儿忘得一干二净,也记得要时刻将这些隐秘关系守口如瓶。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几家欢喜几家愁,夫人的碧云院里,奴仆们面上俱是笑意。 钱嬷嬷还喜面人似的跑到曹夫人的寝房里通风报信:“夫人,天大的好消息。那狐媚子滑胎了!这才没耀武扬威几天,居然就落红了,真是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听丫鬟们说啊,那胎儿尚小,瞧不出眉眼。奴婢看着,若是再大些,落下个浑身长毛的孽畜,到那时大家都知晓她是精怪,母子一起拿住,那才好呢!” 见她幸灾乐祸,曹夫人微笑着抿了一口茶,淡淡道:“都是我曹家的孩子,落胎了你还敢妄论,怕是不要命了吗?” 这话说得狠厉,语气却轻描淡写,全然没有怪罪的意思。 钱嬷嬷知晓这只是主子嘴上威风,没想处置她。一主一仆么,本就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她说恶毒话,说到主子心坎里,主子嘴上推脱,心里受用,就记得她的好了。 于是,钱嬷嬷嘿嘿两声笑道:“奴婢多言了,奴婢自打嘴!” 她象征性地拍了拍脸,随后,好奇地问:“不过,这里头该有夫人的雷霆手段吧?您又是何时将人安插进慧珠院的呢?难不成……是玲珑姑娘帮的忙?” 曹夫人同下人并不是什么都推心置腹地讲,她爱说两句说两句,不爱说便搪塞过去。 此时,她睥了钱嬷嬷一眼,直将人看得浑身发毛。 曹夫人淡淡道:“我自有我的法子,你不必多问。” “是。”钱嬷嬷也知道自己打探主子的事,有些逾矩,想和主子交心哪那么容易,还是好生干好自个儿的差事吧。 待钱嬷嬷走后,曹夫人望着不远处乌沉沉的天色,嘴角勾出一丝笑意来。她拿带了纯金镶红宝石錾花护指的小指抚了抚胸前的盘扣,低语:“这精怪,嘴上说知晓我的秘密,成日里拿话压我,如今落了胎都没敢将我的把柄告诉老爷,显然是当初瞧花了眼,并不知情。我还当是道行多高深的精怪呢,原来是不谙世事的牲畜。早知如此,当初也不必费心砍下她的首级了,倒脏了我的手。” 曹夫人不过是想测钟姨娘一测,毕竟她死而复生回府,这么些时日了,居然还没将曹夫人的破事抖出来。 她不觉得钟姨娘是想顾念什么情分,她们两人可有生死仇,不必替她挽尊。 特别是如今滑胎的事儿都出来了,曹老爷也去看了钟姨娘好几回。 这女人还这般沉得住气,瞧着倒有点诡异了。 唯一的可能……就是钟姨娘压根不知道她那个致命的秘密。 此前想必也只是囫囵看了一眼,什么都没察觉。亏得曹夫人还做贼心虚,将人铲除了。 啧,脏了她的手呀! 既如此,那曹夫人的后顾之忧也就全没有了。 她能放开手喊打喊杀,将这妖精剥皮处置了,以绝后患。 至于玲珑是否真能除妖,其实曹夫人对此也是将信将疑的。那姑娘太古灵精怪,半点没有仙家道行,瞧着不似佛门耳濡目染出来的人。 只是这钟姨娘确实被她杀了,而后又死而复生归来,这一点太过蹊跷了,只能用妖精作祟来解释。 又或许,那天她杀的人并不是钟姨娘,而是有人冒充她? 听说江湖上确实有什么易容术,没准还真有可能是其他人假扮的…… 那她得再让人去查一查钟姨娘的底细,看看她身边是否有这样擅长改头换面的高人在一旁指点。 曹夫人想岔了方向,又暗自琢磨去了。 不过,无论钟姨娘是人是妖,她都得死。只有这样,才能保曹夫人余生无忧,才能完成那个她策划许久的隐秘大计。 正文 第四十九章 第四十九章 月黑风高夜,玲珑趁着没人,运用轻功,飞檐走壁。她乃是武艺高强之人,小小的曹府如何能困得住她?只要她想走,那绝对不会被掌灯巡夜的小厮发现,进出曹府如入无人之境。 她原以为白梦来和柳川都睡下了,岂料金膳斋还亮着灯,花厅里飘来一阵饭菜香。 玲珑看着花厅里穿戴齐整的白梦来与柳川,惊讶地问:“你们还醒着啊?” 柳川上前一步,拍了拍玲珑的肩膀,道:“玲珑,你回来了!怎么样?这些天过得还好吗?” “我很好。对了,我有紧急的事儿要告知白老板,咱们等会儿再聊旁的。”玲珑心里倍感温暖,回家的感觉和待在别人府上寄人篱下,那就是不一样。 而且满桌子冒着热气的饭菜,好似为她置办了一般。 这种感觉……真要说的话,好似上私塾多日不归家的孩子,突然有一天得闲回了家。家中祖父祖母乐开怀,上鸡窝寻老母鸡与新鲜鸡蛋,把热腾腾的鸡汤头熬夜炖出来。 玲珑拉了张小杌凳坐下,和白梦来说:“白老板,大事不妙!钟景姨娘前两日怀上了孩子,昨日又滑胎了!我先前把钟景怀身子的事儿和曹夫人说过,听她口风,她是要害这个孩子的。结果你瞧,昨儿孩子就没了,还是有人在慧珠院伙房里的膳食下了麝香才没的!你是不知道,慧珠院治理得好,犹如铜墙铁壁一般的院落,怎会有奸细呢?可见是埋伏已久,这些年一直藏着掖着呢!想来应该是曹夫人的人,为她当差的。你说,咱们和钟景姨娘联手的事儿有没有暴露出去?会不会被那细作知晓了,然后报给曹夫人?要真是这样……那咱们两头哄吃两头主顾钱的事情,不就败露了吗?” 闻言,饶是淡定如白梦来,这次也微微蹙起了眉头。 他俊美的面容多了一丝阴郁,抬指抚了抚下唇,暗暗思忖。 少顷,他道:“假如是曹夫人暗中捣鬼,落了钟姨娘的胎儿……她不蠢,恐怕目的不止是为了让钟姨娘失去孩子。” “什么意思?”玲珑不懂。 白梦来冷笑连连:“她是在破釜沉舟,赌钟景的底细呢!在滑胎这样的大事面前,钟景都没和曹老爷告发她,想必曹夫人已然猜到了钟景不知她的秘密,那她就更敢下手了。啧,不太妙呀……若是稍加时日,她查出钟景和钟瑶的身世,想必也知晓是我在里头弄鬼。届时,恐怕我这样的叛变者,也得成了她的刀下亡魂。” 玲珑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完了,全完了。 还没等她丧气,白梦来轻描淡写地抖了抖织金衣袖,勾唇,道,“有了!” 玲珑没想到白梦来这么快就能想出点子,惊喜地问:“白老板想到什么能助钟姨娘扳倒曹夫人的法子了?” 白梦来淡淡道:“我等可以向曹夫人投诚。” 闻言,玲珑对白梦来的崇拜之情更浓厚了:“哦?难不成是计中计,咱们这样能更好获得曹夫人信任,再伺机行动?” 白梦来斜她一眼,凉凉地道:“我的意思是,我们对曹夫人示好,同她结盟,一起处置钟景。这样一来,我等也算是大功一件,还能顺势求她饶我等一命。” “……”闻言,玲珑被震惊到险些从凳子上跌下来。 她舔了舔下唇,问:“白老板,你是认真的?” 白梦来冷哼一声:“不然呢?坐以待毙就是死,这时候投诚,把钟景底细抖出来,还能将功补过。顺道骗一骗她,就说……我等协助钟景,不过是为了忠装反贼套消息,实则还是曹夫人的人。这样一来,她有利可图,目的达成,想必也不会怪罪我们。” 玲珑怎么都没想到,白梦来是这样惯爱叛变的墙头草。 她一想到钟景那不甘且愤恨的眉眼,见她双目含泪却无可奈何的泪颜,心底叹息。 钟景的命怎就这般苦呢?先是被叔伯害得家破人亡,又被杀姐仇人堕去了孩子。 她这一生苦,苦不堪言。 玲珑看着人模狗样的白梦来,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她唾弃不已,忍不住大骂:“白梦来,你卑鄙无耻!你好歹收了钟景的钱,怎么能把她往火坑里推呢?!” 白梦来被她嚷得头疼,道:“那不然……我把钱还她?” “这是还钱的问题吗?!你这是见死不救,还要帮曹夫人,助纣为虐!”玲珑气急了,无赖似地道,“这种事,你有脸做,我没脸!钟景这般信任我,我做不到背后捅人一刀。” 白梦来嗤笑一声,无奈地道:“你主子可真有意思。” “这关我主子什么事儿?”玲珑纳罕不已。 “明明是个杀人如麻的刺客,还要养得这般天真烂漫,教出一身子侠骨柔情。不知是个人情趣,还是想诓骗谁呢。”他讥讽一笑,再无多言。 玲珑没想到她杀手身份也是为人诟病的理由,甚至嘲讽她的主子。 玲珑的底线被侵犯,也和白梦来置起了气,谁都不理谁了。 她饭都不打算吃了,拿起腰刀便走:“反正,你不帮她,我帮她。” 说完,玲珑拔腿就往外跑。 柳川在旁边看了半晌,哪儿都插不进话来,好不容易看妹子归家,还没寒暄几句,又被主子爷吵跑了。 他叹了一口气,后脚跟着玲珑出去,打算拦住她。 柳川武艺高强,轻功也是达到了登峰造极境,三两下便追到了玲珑。 他挡住玲珑的去向,苦口婆心道:“有什么事儿不能明日再说的?非要这深更半夜吵架?” 柳川想做和事佬,玲珑不领他的情:“柳大哥,你也看到了。我和白老板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事儿和稀泥也办不了。” “成成成,我就不提这事儿了。”柳川见她还在气头上,绕开话题,聊点旁的事儿,“我就说说今晚这桌席吧?你知晓为何你刚到家,一桌子菜就置办好了吗?” “为何?”这也是玲珑好奇的点儿。她要回金膳斋的事儿,似乎没和人说过吧?那么怎么她一到家中,饭菜都温热,置办好了呢? 见她愿意听,柳川莞尔一笑,道:“别看主子平日里说话冷心冷情,可他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他知道你头次去曹府连饭都吃不饱,受了委屈。这次就想着,若是钟景照顾不尽心,你半夜饿了还能偷跑出来回家吃点东西!他盘算好曹府熄灯的时辰,想着三更半夜你才有可能逃出来,因此花厅秉烛,到了时辰就给你备菜,待你回来。” 玲珑想到本就畏寒体弱的白梦来,竟夜夜守着伙房热菜,心肠软了一分。 她本就不是什么恶人,待钟景真心,待白梦来也是真心。 她能理解白梦来不帮钟景的原因,没必要为了一个外人搭上身家性命。 可理解不代表能做得到,玲珑不愿意背刺人一刀,她做不来虚情假意这一套。 听到白梦来私底下竟也有如此温情一面,玲珑的气也就消散了不少。 她嘟囔了一句:“那……也是麻烦白老板了。” 柳川见她语气软和,心里松了一口气,道:“你也别把主子想得这般坏,你要知道,他知晓你的身份还将你留在府中,本就是信你。他做事一向如此,莫要往心上去。再怎样,咱们都是一家子住着的人,哪能回来吵两句就跑路的?要回曹家,也明早再回去,今晚好生睡一觉,你说呢?” 柳川也是想妹妹了,见她清减许多,略有些心疼。 原本跟着他们多好啊,玲珑被养得白胖丰腴,如今脸颊子都瞧出骨相了,可见是没吃饱饭。 玲珑也不愿让白梦来难堪,毕竟人家为她悉心准备了饭菜,她却和人大吵了一架就跑。 玲珑默不作声,她是姑娘家,要脸面,消气了也不说。 柳川见她肯跟在身后,知道玲珑还是听进去话了,愿意同他一块儿回府。 两人不过一刻钟的脚程就到了金膳斋门前,这兄妹俩一个德行,进屋子都不走正门,翻个墙就进去了。害得某处墙头砖瓦都比旁处要少些,就是这俩坏心肠的兄妹踩踏的。 玲珑施施然落地,忽然想到了什么,问柳川:“对了,柳大哥。先前你说白老板夜夜备菜,等我回府。那我要是没回来,这菜肴都是一日一倒吗?” 柳川想了想,耿介地道:“那倒不是,如今是隆冬天了,主子说放个三五日没事,只是夜夜回锅加热一次罢了。” “……哦。”玲珑的微笑僵在脸上,她突然觉得这家也没什么好值得留恋的地方了。 白梦来呆坐了半个时辰,刚想收拾饭菜,就见柳川和玲珑双双踏入了花厅。 玲珑那双水灵灵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地砖,想是还怄气,没脸面和他讲话。 白梦来心里直骂冤家,极其烦闷地道:“罢了,你既要站钟景的台子,我便帮你一回。我事先和你说好,若是实在帮不了,我不会管她死活。若是有断尾逃生的法子,我必然是会照做的。” 这已经是大大的让步了,就连柳川都感到惊讶。 玲珑知晓白梦来能这样说,全是纵容她在跟前撒野。她喜不自胜,忙狗腿地道:“那是那是!白老板肯帮忙已是大恩了,哪还敢奢望其他?何况,白老板神通广大,一定有法子整治曹夫人的!” 白梦来扶额,道:“别将我捧得那般高,若是没办好事儿,还要惹你耻笑。好了,事儿也应允你了,如今可以坐下好生吃饭了吧?” 玲珑一愣,原来白梦来答应她帮钟景,只是为了哄她吃饭吗? 金膳斋的生死存亡,难不成还没有她吃饱了饭重要吗? 这情形,怎就那么像长辈为了哄孩子吃喝,甘愿给她买各式各样有趣的玩意儿呢? 玲珑是头一次被人当孩子那般哄,不知是羞还是恼。一时间面红耳赤,胆怯得一句话都答不上来。 正文 第五十章 第五十章 白梦来大抵是从未哄过小姑娘吃饭。此番做派生疏,不知遮掩,竟单手撑头,一昧盯着玲珑用餐。他是半点不懂女子面皮薄,即便是要看,也得回避一下的。 玲珑平日里瞧见好吃的,那都是直接下手捧起鸡鸭鱼肉狼吞虎咽。今日头一次被人直勾勾看着进膳,顿时浑身发毛。 她伸手拿那一只蒜蓉烤猪蹄,待等指尖触上油光水滑的肉皮,咬了一口后,竟后知后觉考虑起动作美不美,妥帖不妥帖。 玲珑惊恐地发现,她居然会在意起自己的吃相了,这全拜目光如炬的白梦来所赐。 玲珑见他还是用那双水光潋滟的凤眼睥着自己,支支吾吾半天,道:“白老板,你是想吃这猪蹄子吗?” 白梦来原本瞧着小姑娘吃喝,还觉得怪灵动可爱的。结果她突如其来的提问,险些吓得他闪了腰。 这姑娘是猫崽子吗?怕他争抢东西吃,还护起食来? 白梦来觉得要改一改她这毛病,又不是闹饥荒年间,这样的仪态不雅致,得调教。 于是,他哑声道:“我若是真要吃那盘猪蹄子,你待如何?” 玲珑没想到白梦来盯自己半天,原来是馋饭菜。她就说嘛,这满是深不可测的城府的男人,怎会对她这种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感兴趣,那定然是想吃喝。 只是……她也很想吃蒜蓉猪蹄啊。 玲珑纠结了半天,颤巍巍道:“让柳大哥晨时出门,再给你买一份?” 白梦来没想到玲珑对吃食的占有欲竟到如斯地步,饶是他来讨吃食,也不许染指的。 她怎就好意思讲这话?这金膳斋里哪一样不是他的东西?就连玲珑都是他的……奴仆! 白梦来微微蹙眉,道:“若是我就想吃你手上那一份呢?” 玲珑望着碗里那份蒜蓉猪蹄,思忖半天,忍痛割爱一般挣扎着道:“我咬了一口,沾上我的口水啦!要是白老板不介意,那就让给你吃?” 白梦来半天没反应,像是真的听不出玲珑话语间的婉拒。 不会吧?不会吧? 咬过一口的猪蹄子都想要,这白梦来怕是疯了吧? 她好似活见鬼了,震惊地盯着白梦来。 白梦来怎么都没想到……事态转变成如今这般尴尬的境况。 他沉默半晌,也不知该接什么话。 好嘛,食是不护了,倒把他说成是不知廉耻的老饕客。 许是怕白梦来尴尬,玲珑特特把装着猪蹄的碗朝白梦来面前推一推,道:“白老板真想吃就吃吧,不要害臊。戏本上不是常说嘛,美人碰过的东西,成千上万的公子哥都想借物一亲芳泽。或许是我咬过的猪蹄带了美人香,格外诱人犯罪,你忍不住,也是情有可原。” 她胡诌乱说了半天,装出一副深明大义的模样。她自认大度,纵着白梦来各式各样不为人知的小癖好。 这副怪异嘴脸,瞧得白梦来额前青筋直绷。 白梦来叹了一口气,生无可恋地道:“你吃吧,我不饿。” 玲珑将信将疑地问:“真的吗?” 白梦来深吸一口气,道:“真的,刚才不过是想测一测你心里有没有老板,好吃的会不会留给老板吃。” 此言一出,玲珑沉默了。 这一幕似曾相识,当年隔壁家的王叔也是这样逗孩子的。 王叔拿筷子点酒喂孩子,不是真想让小孩吃酒,不过是想看看他经不经得起逗弄。 玲珑欲哭无泪,想她这般大的姑娘了,还是被人当成了小孩儿哄骗,真是丢人! 还没等她沮丧完,白梦来又憋出了一句致命招数:“还有,这些时日相处下来,我发现你对自己似乎有点误解。” “什么?”玲珑不解地问。 白梦来怜悯地看着她:“不知为何,你总认为自己是个美人儿。本着长者明智、提点晚辈的心,我想告诫你一番——醒一醒,睁眼瞧瞧铜镜里的自己吧。丑是不丑,可要说貌美,那有点恬不知耻。” 他顿了顿,又语重心长地道:“哎呀,你且放心,我会体谅你的。毕竟眼神不好不是你的错,那是打娘胎里带来的病症。” 白梦来自觉掰回一成,可这话却惹得玲珑发怒了。 玲珑气急败坏抽出手刀,想要给白梦来一点颜色瞧瞧。 就在伤人的一瞬间,被柳川拉住了:“妹子,使不得!杀人犯法,要蹲大狱的!这是皇城地界,刑狱司刁钻着呢,怕是不好逃!” 于是,玲珑只能故意让柳川拉着她,装作无法近白梦来身的样子,朝着他站的方向拳打脚踢:“白梦来,你去死吧!” 白梦来报了“猪蹄事件”的仇,嘴角几不可闻上翘,扬起了那么一点点笑模样。 哼,黄毛丫头敢拿他开涮,就要整治整治她,方才知晓天高地厚! 是夜,玲珑窝了一肚子气,回了寝房休憩。 寝房一隅有装满热水的浴桶,玲珑整个人浸没在清水里,浑身筋骨都被那热水泡开,好不爽利! 她松了一口气,此时才觉得自个儿是活着度日的。 其实之前的小打小闹,她也没放在心上。 自家人嘛,结结实实闹过一程子,明日还是和和美美能凑一桌吃饭的。 不得不说,她和白梦来还有柳川很有眼缘,半道上的家人,竟也比旁人亲近。 玲珑舒舒服服洗了个澡,随后换上干净绵软的里衣。她躺在黄花梨镂雕团花月洞门罩式架子床上,缓慢酝酿睡意。 平日里在大通铺结实的石炕上睡出来的硬朗筋骨,如今被软塌塌的床垫子降服。她好似被一团棉花包裹,浑身虚软,睡姿歪七扭八,也不成体统。 就这么着吧,玲珑全身心松懈,好似浮在云端。 不得不说,好些天没回屋了,这寝房还未曾起灰,想必是时常有人来打扫。 会是谁呢?玲珑迷迷瞪瞪地想。 半睡半醒间,她鼻尖嗅到一味兰草香,细腻温婉,带点子催眠的功效。 她陷入睡梦沉酣之前,隐约记起,这好像是……白梦来惯爱用的香粉。 怎会留在她的房中呢?真怪呀。 这一夜,白梦来又入了玲珑的大梦黄粱。 玲珑揉了揉眼,瞧着眼前衣冠楚楚的白梦来,喃喃:“白老板,你又来我梦里呀?” 白梦来手端一大盆蒜蓉猪蹄,道:“不是说,讨女子欢心,要投其所好,我是来给你送礼的。” 玲珑难以置信地问:“讨我欢心?” “正是。” “为什么呀?” 白梦来琢磨一番,轻咳道:“许是拿你练练手,此后向其他心上人求爱时,更熟门熟路,还能积攒些经验。” “……”闻言,醒时不称意的玲珑,这一次在梦里,成功反杀了白梦来。 原本甜馨的梦,变成了一场生死交战,搞得睡醒的玲珑,很是心虚。 她特地起了个大早,在回曹家之前,先敲了敲白梦来房门,和他道别:“白老板,我要走啦。” 白梦来拉开门,瞧着眼前娇小的姑娘。 人家好端端来寻你辞别了,总要说几句锦绣金句。 白梦来沉吟好一会儿,方才出声叮嘱:“回曹家后,处处当心。我瞧着这曹夫人不一般,你须得谨慎一些。” 说完,他探指,不着痕迹地帮玲珑扶了扶插歪了的珠花。 男子薄凉的指尖微微划过耳垂,明明是极其细微的举动,不知为何,反倒惊了玲珑一跳。 她面红耳赤,被触碰的地方止不住发烫,好似浑身上下滚烫的血气都汇聚于此。 玲珑怕耳朵尖子红了,被白梦来瞧出个分明,急忙开口说话,掩饰一番:“白老板就这般放我回去了吗?我是回来向你讨主意的,你也给我想个法子,让我带着回曹家才是。” 白梦来不知想到了什么,似笑非笑道:“莫急,你且回去瞧着吧。” “嗯?” “不出三日,这下药的贼子必定畏罪自杀。” 玲珑心里唬了一跳,问:“你这么确定?” 白梦来掸了掸袖口,道:“谁家主子这般宅心仁厚,做了恶事不杀人灭口的?不除掉这枚棋子,还等人将真相抖露出来吗?瞧着吧,不必我等出手,还会有大事发生。” 白梦来说的有几分道理,玲珑深思一瞬,道:“那我得赶紧回去提醒钟景,若是这贼人死了,那可就抓不着幕后指使了!” “嗯。” 说完,玲珑几个翻腾间,已然飞奔出了金膳斋的漆门。 可惜,玲珑再怎样反应快都来不及了。 待她回到慧珠院的时候,里三层外三层都围满了人。 原来是伙房的一个厨子服毒死了,不仅如此,钟景还在他的房中搜出了用油纸封实的所剩无多的麝香原料。 看来,下药毒害曹家子嗣的贼人,就是这个厨子! 钟景气得牙痒痒,险些昏厥过去。 她身子骨亏空了,如今还虚弱。流产的妇人,得坐小月子,还没到能下床的地步。 可见她是恨急了,这才下榻亲自审问。 奈何唯一的线索也断了,这是要她的命呢! 钟景恨急,嘱咐身边的奴才,道:“给我查!把他祖宗十八代都查出来!定然是有什么把柄被人捏在手心里,这才敢服毒自尽,干这等丧尽天良的事。敢害我儿,我要将他挫骨扬灰,死后都不得安生!” 正文 第五十一章 第五十一章 查一个厨子的住所还不简单?闹出了毒害曹家子嗣的事儿,钟景都不用和曹老爷请示,风风火火去办了,也无人敢拦。 她是失了孩子的可怜母亲,为了孩子的事儿,遇神杀神,遇佛杀佛,谁都拦不得。 奈何狡兔三窟,能让钟景去查,想必厨子家中已然打点好了。厨子在曹府之外的住所空无一人,不过家里人应当是还未走远,炊烟里的火头尚有余温,可能是今早刚离去的。 没寻到人,想必就是怕厨子出事牵连全家,这才转头就跑,由此可见,家眷很可能就是知情的,那肯定还能查出点蛛丝马迹。 钟景还要再找人,这一次却被玲珑拦下了:“你这样不成。” 钟景是气昏了头,说话语气不善,反问:“怎么不行了?” 玲珑见四下里没人,温吞地道:“你连一个厨子是否包藏祸心都不知晓,又怎能保证跟你来的人里头有没有满腹坏水的?万一他们知晓你搜查的方位,提前知会人,让厨子的家人跑路,届时你还有把握抓到家眷吗?” 此言一出,钟景垂头丧气地坐到了小杌子上,道:“你说的在理。那依你之见,我当如何行事呢?” 玲珑深思熟虑,想了个法子:“我看,你不妨大张旗鼓地说没寻到人,这样一来,碧云院那边就能松一口气,也不会再通风报信给厨子家眷了。明面上,是我们咬碎牙齿和血吞,让这事儿不了了之。背地里,则由我和白老板去寻家眷,暗暗逼出线索来,你看可好?” 为今之计,也只能如此了。 钟景再不情愿,也只能认怂。 她叹了一口气,在慧珠院的下人们宣扬此事。说是不知这厨子为何鬼迷心窍,竟要害曹家子嗣。特特去寻人,偏生厨子家中无人,寻不到也只能就此作罢。 说了这些不够,钟景顺道杀鸡儆猴,给所有人紧一紧弦。让他们好生在慧珠院当差。若是出一点纰漏,小心牵连到老子娘与家中兄妹的前程! 该说的说了,该做的做了,眼下就看白梦来是否手眼通天,能给她带来好消息了! 这几日,钟景再不甘心,也只能在曹老爷跟前上一上眼药。 她迎了曹老爷回寝房,哭得梨花带雨,道:“妾身好不容易怀上了老爷的孩子,连虎头鞋都做了好几双,岂料小厨房竟出了这等丧尽天良的贼人,连无辜稚儿都要谋害!” 她眼睫微颤,那晶莹剔透的泪珠子便抖落到衣襟上,陷下了些许不大不小的深渍。 钟景软软地依偎进曹老爷怀中,娇滴滴地呜咽:“老爷,我怕。若是有朝一日,连我都遇害了,那怎么办?我舍不得老爷,我不想离开您。” 钟景这副模样我见犹怜,很能得人心。 她不傻,在玲珑面前凶相毕露也就罢了,爷们面前可不会做出这等可怕的姿态。 男人都是爱俏丽可人的,会心疼你一时,不会心疼你一世。 没了孩子事小,笼络不住爷们儿,那宠妾路也就走到头了。 曹老爷正值壮年,生得也算仪表堂堂。他将钟景揽入怀中,重重叹了一口气,道:“莫怕,爷会护着你的。背地里是谁在捣鬼,爷会帮你揪出来,绝不让你受委屈。” 钟景听到这话,稍稍心安了。不管曹老爷知不知道是曹夫人下手,有他这句话在,那也足够让爷们儿品一品家宅里坐镇着一个毒妇的恶果。 不过,曹老爷能让她有孕,足以说明他身子骨不错。 可这些年来,曹家都没能开枝散叶,难道曹老爷不会疑心曹夫人在后头动手脚吗? 而且曹夫人和曹老爷的感情不好,夫妻两个相敬如宾…… 曹夫人害钟景是出于报复,这才让她落胎。那换做是其他宠妾,曹夫人应该也不会拈酸吃醋,动手脚吧? 既然如此,整个曹家还是没有孩子诞生,好似被诅咒了一般。 钟景忧心忡忡地思量前因后果,她想到了什么,忽然浑身白毛汗炸开,毛骨悚然。 另一边,玲珑当晚又翻墙回了金膳斋。 都不用白梦来猜,单从玲珑的神色来看,就知道是他此前的话一语成谶。 白梦来见玲珑心事重重,也不磨蹭了,径直说:“换身衣衫,我带你出门。” 玲珑问:“去哪儿?” 白梦来慢条斯理地道:“你肯定是想查那死者的家事,既如此,就得出门一趟。” 玲珑惊讶极了,觉得白梦来有未卜先知的能力,若是他在紫清寺门前支个算命摊子,没准也能日入斗金,那还开什么店面啊。 玲珑三下五除二洗尽了一身风尘,再换上一件厚实的桃花枝镶边兔毛袄子与鹅毛内胆粉桃双面绣马面裙。这一套很显然是白梦来给她搭的,瞧着清新可爱,很合适她这个年纪的娇女子。 不仅如此,白梦来还替她寻来那支红鲤鱼镶宝石步摇,他不紧不慢帮她插到发髻里,乌黑油亮的发间一点红艳,加之她没涂抹口脂的樱桃小嘴,交相辉映,竟也有几分温婉女子的甜美气质。 不得不说,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 白梦来瞧她顺眼不少,摇了摇手间扇,道:“走吧。” 谁不爱漂亮衣裳?玲珑瞧着自己这穿着打扮,心里也美得很。再一看白梦来的衣着,一时间想到了什么,竟有些迈不动腿。 白梦来回头望她:“怎么了?” 玲珑瞧着白梦来那一身柳绿桃红绣纹狐毛大氅,心里头明镜似的,顿时豁亮了。 她若有所思地道:“白老板,你这身衣裳的布料,和我这一身,是不是用的同一匹布?” 白梦来哑然,他好似不知不觉间,给玲珑置办了同一款衣裳。 糟了,这丫头……不会以为他居心叵测,想故意和她穿情侣衫吧?! 白梦来头一次慌神,他忙道:“你等一下,听我解释……” 岂料白梦来还没开口,玲珑便噘嘴,跺脚,抱怨:“我这棉袄料子……难不成用的是你剩下的布料裁制的?你要省钱,也不必这般节俭吧?亏我还感恩戴德,以为您特特给我买了衣裳呢!哼!” “……”幸亏她没多想,要不然,他就是跳黄河里也洗不清了!白梦来松了一口气。 正文 第五十二章 第五十二章 玲珑想了想,白梦来是只穿贵重绮罗的,能和他同款式的衣裳,大抵质地还是能说得出名头。 左右还算顶好的衣衫,她就不纠缠了。 玲珑想明白了,好脾气地道:“算了算了,我大人不记小人过,不同你计较这一回。” 白梦来自觉理亏,也不敢在这件事上多粘缠寸许。 两人在白墙黑瓦的檐前驻足片刻,顷刻间,柳川踏屋脊而来。 柳川衣角迎风而动,猎猎作响,三两下落了地,双手握拳禀报:“回主子的话,属下听你吩咐,去查了那自尽厨子的家世。祖上都是佃户,无甚特别。家中长辈也早年旧病缠身去世了,就留他一个在曹家伙房当值。他早年是锦绣楼里学成的厨子,手艺不错,因此在曹家当差也没签卖身契,不是买来的下人活计。我听你的安排,花了五两银子从邻里口中套来了旁的话,说是他家住着一名神秘兮兮的姑娘,也不知是远方亲戚,还是哪个相好的,平日里连脸都没露出来过,也就是近两年才安置在家里住着的,早两年没见着。” “姑娘?我省得了。”白梦来颔首,嘱咐,“你在金膳斋里守着,我带玲珑出门一趟。” “是,主子一路小心。”柳川信得过玲珑,她武艺高强,护一个白梦来不在话下。 不过,若是玲珑被白梦来气得想弑主,白梦来会不会有性命危险,那就两说了。 玲珑蹑手蹑脚地扯了扯白梦来那桃花缠枝纹衣角,问:“柳大哥都没寻到那名姑娘呢,咱俩上哪儿找人去?” 白梦来勾唇一笑,道:“我三教九流的朋友多,皇城里头也算是咱自家的地盘。寻个这两天才溜走的人么,可不是手到擒来?” 见他打哑谜,玲珑也就不多问了。 她老实巴交地跟在白梦来身后,同他坐一顶玄色小轿,吱吱呀呀地抬到了某处院落层叠的大宅院。这应该是哪家名流居住的地方,屋瓦呈青黑色,屋脊两端作鸱鸟尾的鸱吻,雄伟气派。 白梦来上前砸了砸兽头门环,很快便有小厮来开门循声:“哪位深夜叨扰?家中大人可都睡下了啊!” 白梦来并未多言,只悄悄递了块玉令进去,道:“寻你家齐伦大人出来。” 小厮原本想呵斥刁民无状,直呼府上大人名讳,可瞧他手上那精雕细琢的水润玉牌,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点头哈腰先行通禀:“两位稍等,小的寻一寻管事。” 玲珑不傻,虽说夜色迷蒙,瞧不清那门环模样,可这样的高门大院,岂是白身百姓能建造的? 她舔了舔下唇,问:“这户人家……是皇城哪个官员的私宅吧?” 闻言,白梦来微微一笑:“倒是瞒不过你。” 玲珑指了指门环铺首,道:“这底座是兽首的,至少也要七品官的门第,才敢置办这个。” 白梦来睥了她一眼,道:“既然知晓,那便规矩些吧。等闲也不来此地,要不是为着你的麻烦事,我也不必这般低声下气求人。” 怪道金膳斋可以在皇城立足,敢情白梦来背后还有官家的人撑腰啊? 只是不知道他究竟什么来头,这背后的势力又有多大? 不过玲珑一想到,是她执意要帮钟景,这才惹上一身麻烦事,如今还带累白梦来求官家的朋友帮忙,实在过意不去。 她愧疚地道:“白老板,都是我的错。要是你待会儿还得低声下气丢人帮忙,我就更无颜见你了。只一条,你朋友若是帮就帮,要是存心刁难你,譬如想你下跪才肯吭声云云,你不要答应,咱们甩袖离去便是。” 玲珑自然知晓“男儿膝下有黄金”这句话,若是他朋友太刁钻,那她也不想白梦来受委屈。 白梦来不知这妮子在想些什么,微微挑眉,道:“你放心吧!你不爱重我,我也爱重我自个儿!没脸没皮求人这种事,咱家做不来。他不帮便不帮吧,我可还要脸面。” “嗳,这就对了。犯不着为了一个外人,把尊严也搭上。”这种时候,玲珑倒是明辨是非,知晓钟景是外人,而白梦来是自家人了。 白梦来见她满脸视死如归,知晓她在想什么,心道:怪好笑的!保不准在想我会怎样磕头求人帮衬呢。 玲珑虽说官宦世家出身,可那都是老话儿了,早不值当提了。 如今她就是个见不得光的杀手,见了官家难免发憷。 还没来得及她有反应,门后头就钻出个仪表堂堂的年轻人。他身着绣银翻领窄袖袍衫,腰上佩琳琅珠玉与荷叶绣面香囊,瞧着威风凛凛,是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 他一见白梦来,忙毕恭毕敬地道:“爷怎的来府上了?赶紧进来!我这府上下人没见过爷的尊容,伺候不尽心,让您受委屈了,改明儿我给他吃一顿板子,让他开开狗眼!” 白梦来和风细雨地道:“别介!不识得我乃是常事,要是都晓得我模样,那才坏事儿了。我来府上寻你,就不多摆阵仗了,免得惹人疑心。不是十万火急的事儿,我也不会来寻你。” “爷请吩咐,我自当尽力帮忙。” 白梦来将一张纸递到他手里,道:“这是我要查的人,听说他家中还有一名家眷,是个姑娘,今日该是逃出皇城了。你去悄没声儿的拿住她,再送到金膳斋来。” 齐伦闻言,大为震惊。 好半晌,他痛心疾首地道:“爷,这才几年不曾交谈……您如今都惯爱强抢民女啦?” 他的话语刚落,玲珑“噗”的一声笑出来,而白梦来的脸则黑了寸许。 白梦来稀得和齐伦纠缠,凉凉地道:“我不过是问几件事儿,问完就将人全须全尾放回去。你放心吧,我还没那般没眼光,什么庸脂俗粉都往房里纳。” “哦……好。”齐伦还想再寒暄两句,而被人误解、心情不爽利的白梦来早大步流星走了。 而玲珑瞧着白梦来的身影,都觉得他高大了不少。 他得是什么来头啊?能让官家的人都喊爷……怕是白梦来不像平日里瞧着这般简单呢! 正文 第五十三章 第五十三章 玲珑看了一场荒唐的戏码,只觉身在云端。 她脚步虚软,小心翼翼跟上白梦来。 原先没觉得白梦来身材高大,挺拔如松呀!怎么今时今日觉得他浑身散光,极其耀眼……好似菩萨一般! 玲珑的目光黏在白梦来身上,想将他看出朵花来似的。 白梦来能察觉到身后的视线,他被玲珑瞧得通体不适,自觉像块砧板上任人宰割的肉。 他忍无可忍,怒斥一声,打破这僵局:“你看什么呢?” 玲珑伸出大拇指,讨好地笑:“就是想说……敢摆官家脸色呀,您是这个!” 白梦来盯着她竖起的大拇指,面上不动声色,道:“当你的这个,全无半点好处,没甚意思。” 见自己的夸奖话被人小瞧了,玲珑气得干跺脚。 她不服气地呢喃:“怎么没意思啦?我不轻易夸人的!要知道,我小弟为了得我一句夸赞有多卖力!” 白梦来懒得听她讲回忆经,一声不吭继续走向小轿。 玲珑被人无视了,脸上更为愁云惨雾。她紧赶慢赶追上,超度诵经似的继续折磨白梦来的耳朵:“这是真的!想当初,我想吃一口辣子文蛤或糖蟹,小弟们就会见天儿想法子给我弄两口尝尝,就等着我几句好话。光是吃还不算完,他们会比谁带来的糖蟹腌制年份短,谁的个头更大,谁的更新鲜。由我当判蟹官,来选出最中意的糖蟹。那阵仗,那铺陈,只有我这样德高望重的前辈才担得!” 白梦来本不想理她,可不知为何,足下还是一顿,堪堪停在玄顶小轿前,踅身望她,问:“他们为何争先恐后进献吃食给你,渴求你的青睐?” 白梦来问出了一个从未有人在意过的问题,这下可将玲珑难倒了。她抓耳挠腮,好半晌都没想出缘故。 最后,她试探性地答:“许是我较为平易近人……武功也高强?” “你那三脚猫功夫都是跟教习师父学的,他们若是想武艺精益,大可粘缠教头,何必折腾你?这样不是舍近求远吗?” “啊……好像也是。” 白梦来脸色些微黑沉,不过暮色浓厚,面上神情还是不大能显露,也瞧不清他那神秘莫测的眼眸底下蕴含了何种滔天怒意。 他按捺下心绪,道:“那时,你的组织里可有其他女杀手?” 玲珑哝囔一声:“有是有,不过我没见着。” 白梦来语气愈发危险了,鬼气森森地道:“你的意思是……你一个小姑娘家家成日里混在一堆男子之中?” 玲珑被他说得心虚,小声道:“那也不是混在他们之中呀!我和小弟们男女有别……白日一起行动便罢了,夜里是各回各窝,分房睡的呢!” 白梦来被她这一句不着边际的话呛到险些晕倒。他扶额,深吸一口气,高声道:“那不然呢?!男女大防,你还想同床共枕吗?!” 这冤家,压根儿不知晓此前自个儿是香喷喷的猎物,被一众小弟们群狼环伺。 玲珑心里有点委屈,她鼻腔酸涩,也不知白梦来为何要发火,又为何吼她。 玲珑从来没有这般爱哭的,她眼眶微微发烫,轻声说:“我此前不是在好声好气讨好你吗?我还夸赞你厉害,敢在官家面前趾高气昂讲话!还夸赞你威猛呢!不爱被人夸就别听呀,作甚要寻些有的没的由头来凶我!” 许是怕被人瞧出来说话间带哭腔,玲珑狐假虎威,越喊越大声。 皎月从乌云里退出来,洒下一地银辉。那银色的光华落在玲珑的脸上,将她楚楚可怜的眉眼映得分明。 玲珑那管琼玉翘鼻微微发红,水汪汪的眼眸也有几分湿意,好似一不留神就能落下泪来。 白梦来瞧着她可怜兮兮的模样,心里生出几分愧怍来。 他没想惹她哭的,真没有。不过是气她天真烂漫,被人占便宜还浑然不觉。 冤家呀!白梦来长叹一口气。 良久,他道:“没凶你,只是觉得你那一众小弟居心不良。” 玲珑最烦人说她家人不好,她是当长姐的,自然要护着弟弟们。于是,她当机立断辩驳:“我小弟们都是顶好的人。” 白梦来原本想反唇相讥,又怕将她弄哭了,只能耐着性子,道:“给你吃一翁糖蟹就是好人了?那我请你吃糖蟹,你也会说我是好人吗?” 玲珑想了想,道:“嗯……会呀!” “那行,跟我走吧。” “去哪儿?” 白梦来慢条斯理地道:“抓河蟹。” 玲珑惊讶极了:“现在?” “不然呢?” “这冰天雪地的,哪来的螃蟹?”玲珑环顾四周,这两日虽说没落雪,可夜深了,地面还覆了霜呢,哪来的活物给他抓? 白梦来唇角微扬,道:“我说有就有,你还不信你神通广大的白老板吗?” 白梦来藏了太多惊喜,他说能办到的事儿基本都没什么问题。 玲珑听到有糖蟹吃,随即“破涕而笑”,道:“我信白老板,那走吧,您开路!” 见她心情好转,白梦来松了一口气。他指挥抬轿的轿夫往皇城繁华地段的罗阳酒楼赶。 到了酒楼门口,白梦来丢给轿夫半两碎银子,道:“去和掌柜的提溜一块老猪肉过来,哦,再顺一个捕鱼的竹篓,速去。” 这时候想买肉,也就只能往酒楼伙房讨了。 没多时,还真的让轿夫拿了一块肉过来。 白梦来又唤人抬轿往河边赶,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在结了一层冰的河岸停了轿子。 白梦来捧了个喜鹊绕梅纹铜制手炉,掀开炉盖,用火折子点燃砻糠。待炉盖的细孔有白烟冒出,他这才一边烘手,一边慢悠悠地踏下轿子。 这双手是糕点师父的招牌,可不兴伤着冻着,白梦来很懂如何爱惜自个儿。 白梦来催促轿夫用木棍凿开河面,再将老猪肉吊在那个冰口子上方,一端浸水,一端悬空。本就是没多少吃食的荒冬,一串猪肉丢下去,肉腥味很快就吸引了小鱼小蟹前来进补。 瞅准时机,白梦来喊轿夫:“提上来吧。” 螃蟹受了惊吓,就会死死夹住猎物,一动也不动。这样正方便白梦来把它们丢到竹篓里一网打尽。 还没一个时辰呢,竹篓里就装了十来只肥满的大螃蟹了。 白梦来从轿上拿来一块厚毡子,盖在螃蟹顶端,螃蟹这玩意儿就爱瞎爬,有东西挡着,也不会满轿子撒泼。 玲珑惊讶地看着这一竹篓螃蟹,道:“白老板真厉害呀!” 白梦来唇角微扬,轻描淡写地道:“不过是小把戏,不值当提。” 他越是沉得住气,玲珑越是觉得他有两把刷子。 两人回了金膳斋,这两日玲珑在外头跟着白梦来办事,钟景那边很聪明地寻了个借口将玲珑的行踪搪塞过去,并且还不让碧云院那处的人知晓,左右只是一个下人,平日里也有旁的事要忙活,谁会成天盯着玲珑。 白梦来将抓来的螃蟹泡水吐沙一夜,筹备做糖蟹的菜方子了。 他先是将薄饴熬成稠稠的糖浆,待放凉后,又淋到活蟹身上。糖浆泡着的河蟹要放在瓮里藏一夜,隔天再拿出糖渍过的螃蟹,丢到另一个装有辣味的蓼汤和细盐的瓮里。最后用软泥封住瓮口,藏于地窖里。 玲珑看着那一瓮宝贝,喜不自胜地问:“这得腌多久啊?” 白梦来淡淡道:“二十来天吧,莫慌。” “嗳,那我就等着吃糖蟹啦!” “你喜欢就好。”白梦来淡淡道。 “喜欢,这怎么会不喜欢呢!”玲珑吃人的嘴软,面上献殷勤,直拍白梦来马屁。 白梦来像是刻意要和玲珑的小弟们怄气一般,出了地窖,他突然道:“你瞧见了,我听说你爱吃糖蟹,立马去置办了。我和你的小弟们不一样,想赠你糖蟹,不会从店面里买,而是直接带你活捉新鲜的,这样吃起来更放心,也更畅快。” 玲珑点头,道:“是!我知道白老板待人好,这份恩情,我会一直记在心上,不会忘记你的!” 白梦来听到自己要长长久久住玲珑心上,心间一跳。 他轻咳一声,不知夹杂了何种私心,又低语:“既然如此,今日我制的糖蟹,在你这个判蟹官心里,是该评个一等的。” 白梦来做事就要做到最好,什么莺莺燕燕的进贡品,能和他比拟吗?他就是要艳压群芳的。 玲珑拍了拍白梦来的肩,笑道:“那当然啦!您制的糖蟹,那就是最好了!我也不能白拿您吃的。这样吧,待明儿起,我走街串巷看到有啥好吃的,我都捎你一份。今后您就是我大爷,我会好好孝敬您!” 白梦来听到这句话,和煦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原本想和玲珑和平相处的,他不想骂她的。 可是这妮子的心是实的,非但没有玲珑七窍孔子,还这般愚笨不堪。 白梦来被她几句平实的话堵得倒噎气,好半晌才挤出一句:“不用……那不是差辈分了吗?轮年岁,我可能比你柳大哥还小呢。你权且当我是你的兄长吧,可别说这些糟心话气人,我还想多活两年。” “哦……”玲珑见他面色不善,好似真要气晕了。于是她憨憨一笑,再也不敢多言了。 正文 第五十四章 第五十四章 午间,玲珑怕自己在金膳斋待太久,曹夫人那边生疑,于是提出明日便回府上当差。 白梦来似是惊讶,又问了一次:“这就要走吗?我还让柳川给你买了脆皮熏鹅,擎等着明日剁成肉块给你佐酒呢。” 白梦来像是养闺女似的,闺女在家里嫌烦,出门在外又挂念。好不容易回家一趟,恨不得将家底都搬空了,供着人吃好喝好。闺女一走,他嘴上说逍遥自在,实则心里不得劲,成日里无精打采的模样,干啥啥都失魂落魄。 白梦来对此,只道是:年纪大了,竟也喜欢家中热热闹闹,熬不得寂寞了。 “不啦,还是在曹家待着妥当些,以免曹夫人生疑。”玲珑听他这番家长里短的叨念,心里头温暖,好似一缕日光照进心头,整个人都敞亮了。 她心情大好,忽然起了点逗弄的心思,追问白梦来:“怎么?白老板舍不得我吗?” 白梦来最是不能受激将法的,闻言,忙挑眉辩驳:“想得倒美!我舍不得你什么?在家只会吃吃喝喝,废我银钱。这几日,我入不敷出,肉疼死了,得亏你要回去了。” 玲珑原本的愉快心情,在他这一通炮仗似的抱怨里灰飞烟灭。她翻了个白眼,道:“那成,在家我就是自讨没趣呗,我回去了,不送!” “嗯,赶紧收拾去吧。明儿一早就麻溜滚蛋,免得我还得伺候你用早膳。”白梦来说完这句,连茶都不喝了,径直回房摆弄香料去。他这段时间迷上了制香,买了许多香料,逐个尝试好赖。若是调成了较为喜欢的香粉,装入流萤竹林绣纹的丝织袋里,系在腰上,此后怀香握兰,香烟如云,也别有情趣。 玲珑还没来得及不快,他倒是先拂袖而去,惹得玲珑频频蹙眉。 夜里,柳川寻上玲珑,催她去喊白梦来用膳:“玲珑,你去喊一下主子,就说百鲜楼的粥和小菜已经送到了,请他来用晚膳。” 玲珑纳罕地问:“柳大哥来我寝房,不是恰好路过白老板的院子吗?何必还要舍近求远让我去喊人?” 柳川语塞,他不过是怕白梦来和玲珑午膳时闹得不愉快,这才想借“喊饭”一事让两人破冰。玲珑自然是懂他的心思,柳川总这样,好似金膳斋里最爱操心的人就是他了,瞧不得一点口角,硬要让他们和和美美过日子一般。 玲珑知晓他的心意,长叹一口气,道:“行吧,我去。” 柳川笑了一声,温声道:“嗳,好。你也知道主子是什么脾气,不要同他见怪,他是没有坏心肠的人。你是不知道,前些日子,他还问我你的生辰是几时呢!我和他说,快啦,预计就是年前那几日。” 玲珑没想到她之前随口一句她出生于寒冬腊月,竟被柳川记挂在心上,对于这个义兄,玲珑心里每每想到,总是倍感温暖。 就当卖他一个面子吧,玲珑既往不咎,也不和白梦来置气,前去寻一寻他。 白梦来的寝房微微敞开,其中异香浓郁,那道门缝眼子里却瞧不见人的身影。 玲珑试探性地喊了句:“白老板?你在吗?” 无人应答。 她怕白梦来是在床榻上小睡,若是睡梦沉酣,在外头空喊,恐怕吵不醒人。她可不愿一直等着,好似在受白梦来的冷落一般。 于是,玲珑壮着胆子,推开了那道门。 屋内昏暗,桌上摆着百样香粉。香烟缭绕,呛得玲珑险些流出泪来。 她眯着眼四下环顾,此时瞧见床榻上并没有睡人。 白梦来不在屋内啊,她心道。 刚要离去,玲珑却被屏风后头挂着的那一幅画像惊艳到了。画像上是灼灼桃花林,那花叶间,站立一名眉眼温婉的女子。她头插红鲤步摇,巧笑嫣然。这是用工笔画勾勒出的美人儿,眉眼细致,能瞧出人的神韵,竟有七分像玲珑。 这步摇,可不就是白梦来亲手送她的那一支? 这画里的美人儿,难不成是她吗? 玲珑似乎瞧出了什么端倪,想到这些时日白梦来对她嘘寒问暖,甚至不顾金膳斋的福祸,也要帮她。 难不成……他对她有几分私情吗?因此有些事,他会徇私,偏爱她? 玲珑耳尖发烫,头一回感受到心跳如擂鼓。那一刻荒芜沉寂数十年的心,绵绵地生出藤蔓,将她整个人都束缚其中,使得她动弹不得。 玲珑僵直着身子望着画,好半晌都挪不动腿。 就在这时,她身后传来清朗好听的男子声音:“玲珑?你怎么在我房里?” 玲珑回头,见是白梦来。她手足无措,又想知晓对方的心意。 于是,她横生出一腔孤勇,指着画中人,问:“这是谁呀?” 她还要脸面,哪敢急赤白脸地问是不是她! 岂料,白梦来神色未变,说出了一个令她难以置信的答案:“是我一个故人。” 所有不解与困惑的故事好似在这一个当口有了解答。 玲珑恍然大悟。 原来,白梦来对她的全部善意与温存,都是越过她,赠予另一个同她相似的女子。 是她福源深厚,竟和白梦来的心上人有七八分的相似。 怪道白梦来在首饰铺里一眼相中这只技艺巧夺天工的红鲤玉步摇…… 怪道白梦来肯费心给她买喜爱的吃食,肯照顾她的日常起居。 原来,她只是旁的女子的替身,偏偏她还得意,以为白梦来对她青睐有加。 真是丢人呢!玲珑惨兮兮地笑,仿佛这时候脸上有笑容,就能破她的僵局,解她的难堪一般。 一切纵容与厚爱,都不是为了玲珑。 偏偏她还领情,暗地里故作欢喜。 幸亏是现在发现了,不至于日后真有什么牵扯,闹得狼狈。 玲珑一直以为自己很强大,此时却明白,身是女儿身,心思也细腻,身躯也纤弱。 她没理由这般不悦,只是难免有点郁结…… 玲珑深吸一口气,如同往常那般,对白梦来道:“白老板,柳大哥喊你吃饭呢!对了,待会儿,你记得柳大哥说一声,我先不吃了,得连夜赶回曹家。钟景在曹家担惊受怕,离不得人,我替你去看护她。” 说完这句,玲珑直挺挺着腰背,从白梦来面前堂而皇之地离去了。 她装作风轻云淡的模样,总不至于因为一幅画而让人看了笑话,落得下风。 正文 第五十五章 第五十五章 只是,玲珑还是很意难平。 她一面拾掇衣物,一面和柳川招呼都不打,出了金膳斋。 玲珑只是怕柳川追问,怕他问她为何形色慌张地逃跑。 那她该怎么解释呢? 难道要她和他说:“此前是柳大哥会错意啦!白老板待我亲厚,不过是因我神似他故人,我还自作多情以为自个儿真心和白梦来投缘,成了哪家红颜知己呢。” 那多埋汰人,多尴尬呀! 还是就这般吧,他过他的阳光道,玲珑过自个儿的独木桥,不到必要关头,别牵扯啦。 玲珑想起主子说过的话,做线人的时候,潜伏在旁人地盘里的时日长。别因为一点虚情假意而忘记本分,不是一路人不可强融的。 那时候,玲珑对此还嗤之以鼻:“都说了是领命埋伏,又怎会落入敌人的圈套,同那些人亲近起来?” 主子只是笑笑,和她解释:“人情是暖的,人心不是石头做的,早晚会有烘热融化的时刻。你在那头天长地久待着,总会有松懈防备的一瞬间。有的人,就在这个当口闯入心房,打得你措手不及了。因此,切记,不可动情,无论儿女私情还是患难之谊。待日后你羊皮剥落露出虎身,他会怨你骗他瞒他,决不能容你的。到时候,你背叛了组织,有家不能回,而他那处,也成为了彼时的禁地,驱赶你逃离。你过了那么久的流浪日子,总不想最后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吧?” 玲珑惨兮兮地想,她明明已经暴露身份了,可是白梦来还不能容她,同她坦诚相待。 她明明是真心想和白梦来交好的,可是人家不稀罕。 不稀罕就不稀罕吧,她又没有亏空什么…… 熏鹅什么的,她又不是买不起,不要也罢! 步摇什么的,她寻常也不打扮,不要也罢! 点心什么的,和街巷里的甜点差别不大,况且她也不爱吃甜的,不要也罢! 白梦来不是心心念念想着他的故人吗?何必借她来睹物思人,赶紧找故人去啊! 要不是主子的命令在,玲珑再也不想回金膳斋了,这辈子都不想看到白梦来了。 她又不是没人照顾……她的小弟们前仆后继想讨好她呢!她是香饽饽! 玲珑心里一阵翻云覆雨,发泄完了,才察觉自个儿有点意气用事。 她现在回组织,不就是告诉主子,她的身份败露了吗? 办事不利的杀手,会被降级,分配到地方组织去吧……或者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惩罚吗? 想到这些,玲珑又有点胆怯。 她的声望与威名,难不成要折损在白梦来手上吗? 明明她也可以厚脸皮继续待在金膳斋的,怎就这一回这般意气用事。 玲珑搞不明白,想不通的事情就不想了。 她回曹家,正巧在洗漱的时候撞上了兰芝。 兰芝知晓玲珑是钟景的心腹,也知道她不会真的长久待在慧珠院,占她心腹丫鬟的位置。因此,她愿意同玲珑交好,权当卖钟姨娘一个面子。 她见玲珑魂不守舍的模样,掩唇轻笑,问:“玲珑,你怎么了?瞧着魂儿都没了!” 玲珑此前是冷血无情的杀手,从未交过什么闺中好友,因此对这些同郎君交际的事儿知之甚少。 她实在苦闷,忍不住同兰芝倾诉:“兰芝姐,问你一个事儿。” 兰芝见夜深了,此时也是在院落中。庭院有山有水,极为空旷,不免被风儿捎带话,吹到那家有心人耳朵里。 因此,她揽了玲珑的手,俏笑道:“跟我来。” 玲珑被女子柔软的手拉着,随她来到窗明几净的耳室。钟景的正室两侧都有耳室,一个是给她的心腹丫鬟兰芝住的,另一个是给待人忠心耿耿的老嬷嬷住的。 兰芝能一人住一屋子,不用和扫洒丫头挤大通铺,别提有多让人艳羡了。 玲珑四下打量耳室,只见梳妆台上有好几对价格不菲的耳坠子,一看就是钟景或钟瑶赠的贵重物,不是寻常丫鬟能佩戴的。老实说,钟家姐妹待下人是真的不错,知道她们不敢戴主子赏的珠花头面,因此在耳坠子上下功夫,耳尖尖上别出心裁的一点俏丽,纵是再刻薄的主子也拿不出说头来打压。 兰芝看出玲珑在打量她的寝房,她怕她多心,觉得钟景偏袒自个儿,忙为主子说项:“姨娘待人宽厚,纵是我们这些丫鬟眼馋首饰,逾矩去讨,她也会看在情面上,给点玩意儿。” 兰芝一面觑着玲珑眉眼,一面说这些宝贝都是她厚脸皮要来的,不是主子偏爱她赠的。 这般小心翼翼的说辞,就为了让玲珑心里舒坦些,不会因为小物件生分了。 玲珑回过神来,领她的情,道:“兰芝姐别多想,我不是在说这个,我是在想事儿呢。对了,我有件事儿要同你讨主意,一个人左思右想,头都快想炸了。” 她愁眉苦脸的模样极为灵动,好似邻家妹妹一般,让人想要亲近。 兰芝家中是有妹妹的,一见玲珑就觉得这漂亮姑娘很讨她眼缘。 兰芝笑道:“说吧,我听着呢。” 她给玲珑端来一攒盒饭前垫垫肚子的茶食,从中挑拣了品相好的糕点,递给她一块精致小巧、松软绵香的曼陀样夹饼。这是钟姨娘赏给她的,兰芝自个儿都没舍得吃。如今见玲珑可爱,忍不住生出逗弄妹妹的心思,拿甜糕儿哄她开心。 玲珑爱吃东西,此时捧着糕糕进得开心。 她瞧兰芝像好人,待兰芝更加亲近了。 不过还没吃两口,玲珑想起白梦来让钟姨娘给她开小灶的嘱托,又觉着这是不是白老板的功劳。因着他的缘故,自个儿才能有口甜的吃。 玲珑有些意兴阑珊,道:“就是我认识一位郎君,平日里相处挺好,他待我也亲近。他没和其他女子相处过,我原以为他就只对我青睐有加。结果呢,你猜怎么着?” 兰芝是个通情窍的,一听便懂了。她心里觉得有趣,兴致盎然地问:“怎么了?” 玲珑咬着甜糕,唇齿间含糊不清地道:“他在房中竟然挂着其他女子的画,而那名女子是他的故人,同我有七八分相似!那……那岂不是说明,他待我好,不过是用我思念故人吗?” 兰芝也没想到这般纠葛缠绵、撒狗血的故事竟让她听了满耳,她瞧着失意的玲珑,义愤填膺地道:“这怎么行呢?这不厚道!你还得提防他骑驴找马!” “什……什么叫骑驴找马?”玲珑懵了。 兰芝恨铁不成钢地道:“就是他之所以没能和故人在一块儿,肯定是有什么误解。他瞧着你就想到故人,拿你消遣,私底下又寻故人。你想想,待日后故人回来了,你该如何自处?别说姐姐讲话难听,赝品就是赝品,真品回来了,还不是喊打喊摔?依我之见,与其当他手里的破烂,倒不如寻个旁的郎君,反倒能将你捧在手心上珍之爱之。” 兰芝说的话虽说不中听,可也有几分她自得的道理在里头。玲珑听不懂多少,只明白了一句,若是那位故人回来了,她可就要喝西北风了。 万一那故人瞧她心烦,天天吹白梦来枕边风,怂恿他将玲珑赶出去,那又当如何是好? 不成,她得先想个退路,别太被动了。 玲珑一拍手心,下定了决心。 别怪她心狠手辣,那就让那个故人有来无回!在她寻到白梦来之前,玲珑先把姑娘掳走,安置在庄子上。待她完成了主子的任务,再把故人送还给白梦来。 嗯,这样好,两不耽误。反正这两人这么多年没见面,再多个三年五载,也不值当说道。 玲珑这边寝房里头嘟囔,白梦来那边也有他的苦楚。 自打玲珑直挺挺地离开,白梦来就慌了神色。 玲珑再怎样伪装,最擅辨人心的白梦来也能懂她看到那幅画儿后,话语间的酸涩。 白梦来侧身又瞧了一眼墙上的画,抿唇不语。 该怎么说呢?其实……是他撒谎了。 这一幅画是他想赠给玲珑的生辰礼,都是比着她的模样下笔的,怎会是劳什子的故人呢? 他不过是怕被玲珑取笑,特别是她无意间撞破了他的秘密,秉着那一点脆弱不堪的自尊心,他也不能承认画里人是玲珑! 不然,这小姑娘该多得意呢? 他可不想她在自个儿面前耀武扬威,耻笑他那见不得光的一点私心。 就这么着吧,误会便误会了,能奈他何? 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隔几日便忘了,再拿糖哄上一哄不就成了? 心里这样想,真要这样做,也有几分没底气。 他总觉得这次的玲珑和往常不一般,让他心慌意乱,整个人无端端躁动。 柳川见玲珑跑了,白梦来又不露头。 他屈拳一敲手心,忧心忡忡地道:“坏事儿!别是在我没看顾的时候,又吵上了吧?!” 他心急火燎地往白梦来院子里跑,看到主子在白墙红廊前头出神,小声问:“玲珑怎么晚膳都不吃,径直回去了?” 白梦来不想多聊,紧抿着唇,不做声。 柳川心里头七上八下,问:“主子又和玲珑吵架了?” 白梦来脸上讪讪,道:“不过是开了句玩笑话……” “什么样的玩笑,能让人饭都不吃了?” 白梦来眼神飘忽,看了一眼房中的墙。 柳川循着他的视线,望去:“这是给玲珑的生辰礼吧?这入画小像真是惟妙惟肖……哦,属下明白了。玲珑是瞧见了这幅画,心里头欢喜,可惜面上太嫩,被羞跑了?” 闻言,白梦来沉默了半晌,还是一言不发。 瞧他神色不对,柳川如临大敌,又问了句:“难道不是?” 白梦来被他烦得没法子,只得小声道:“不是羞跑的,是气跑的。” “啊?” “我说……这画上是我故人。”白梦来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将柳川这些时日苦心经营的和睦家宅关系全毁了。 他怎么都没想到,白梦来这么能耐,气人有一手啊! 柳川扶额,道:“主子不怕玲珑不回来了吗?” 白梦来蹙眉:“她吃穿都在府上,还能不回来吗?” “这哪里说得准?姑娘家的心思一天一个样儿,她真不想回来,你也没法子嘛。” “罢了,不回来就不回来吧,我还省些饭钱。”白梦来嘴上这样说,还没走出两步,他又踅身,低声叮嘱柳川,“过两日,若是抓到那名厨子的家眷,你寻曹家姨娘过来听审。哦,还有把玲珑也喊回来,总要让她也旁听个明细,这般才不会办坏我差事。” 柳川无奈地道:“是!” 主子也真是的,一头说不管不顾,另一头又想些霸道招数,要他将玲珑诓骗出来,生怕人真就不回金膳斋了。 只一桩,若是这厨子家眷真寻不回来了,那不就少了将玲珑骗回金膳斋的借口吗?柳川暗暗嘟囔了一声,这事儿急不得,恐怕得看天意了。 白梦来做了这些还不够,隔天换上一身灵芝竹节纹长衫,外披银白狐裘,端得一派风流倜傥,青天白日也敢登门齐府别院。 这一次,小厮见了玉牌再不敢怠慢,他熟门熟路地收纳了那一封白梦来递上的纸,毕恭毕敬问道:“这位公子可是有什么想嘱咐咱家大人的?” 白梦来从不刁难小角色。他慈眉善目,笑得一脸和煦,道:“莫慌,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书信间,同你主子叙叙旧。” “嗳,好。” 待夜里落钥,齐伦得到消息,快马加鞭赶回府上。 他没来得及换衣裳,满身风尘仆仆,喊:“信呢?拿来!” 小厮慌忙指着书房的方向,让齐伦亲去翻阅。 齐伦摊开字条,上面写满流丽的簪花小楷,很是赏心悦目。 而信里的内容,却全然不似白梦来说的那般温柔浅淡。 齐伦瞧见那字条里的话,头一次冷汗直冒。 原来,白梦来写的是:“许久不见,不知你是否记得十年前,义父书房不翼而飞的宝瓶?当时你拿宝瓶去换蝈蝈儿,是我替你瞒下的。若是你这一回没寻到厨子的家眷,别怪我一时嘴快,和义父叙旧,闲话家常。” 确实,白梦来叙的是陈年旧事。可这旧事,也恰好能要了他的命! 齐伦咽了咽唾液,半晌不语。 他的小爷一直都是色厉内荏的模样,何时这般杀气腾腾,真要处置了他? 天呐,得赶紧寻人了,他可不想破事被义父发现! 正文 第五十六章 第五十六章 不出两日,齐伦真的将一名乌发蝉鬓的美丽女子带到了金膳斋。 她虽然不施粉黛,绝大部分脸也被帷帽拦在后头,可从她那双顾盼传情的眉眼也能瞧出,这样俏丽的女子出身非凡,绝非一个小厨子能娇养得起的。 白梦来见状,像是看好戏一般,轻轻笑起:“柳川,传钟姨娘和玲珑过来。” “是。”柳川乔装打扮一番,前去通风报信了。 齐伦把人带到了,趁柳川不在之际,朝白梦来挤眉弄眼,道:“我可按照爷的吩咐把人带来了,事情给爷办妥当了,看在咱俩自小一块儿长大的份上,爷可得给我兜着底儿,不要拿那些细枝末节的琐事去烦义父。” 白梦来淡淡一笑,道:“放心吧,我省得。今日求你办的差事,你也莫要告诉义父。他希望我安生点,至少近日别和官家扯上关系,咱俩都避嫌这么多年,总不至于在这时违背他的意愿,功亏一篑。” 齐伦点点头,道:“我知道,回去以后,必定绝口不提此事。” 齐伦刚要走,复而又折回来,道:“这女子怀有身孕,差不多四个月了,身子骨瘦弱,因此肚子没显怀。你……可不能干些畜生道的事儿,不然我铁定被义父摁死。” 白梦来头疼不已,道:“且放心吧,我真是干正经行当。况且……我好的也不是这口。” 像是怕齐伦追问究竟喜好什么样儿的,白梦来推搡他一把,蹙眉赶人:“在我府上待着好看吗?赶紧走,若是出了纰漏,我指定把锅甩你身上!” 齐伦被吓了一跳,急忙撩袍跳出门槛。走前,他还回头,朝白梦来一阵龇牙咧嘴,道:“不过我实话实说,爷几年不见也未曾有半分改变——一如既往的卑鄙!” 闻言,白梦来黑了脸。待石砖块上手时,他发现齐伦已然逃之夭夭了。 听到金膳斋有好信儿,钟景连梳妆打扮都忘记了。她寻了个外出买首饰的由头,带了兰芝和玲珑行色匆匆出了曹府。 如今慧珠院的奴仆眼见着靠小主子翻身的机会溜走,待人接物再也不敢疏忽。经此一役,整个院子上下齐心,莫说曹夫人的碧云院里的钱嬷嬷了,即便是曹夫人亲来,奴仆们口风都紧,半点消息都不敢往外传的。 因此,钟景出门的事儿,还是小半个时辰后,守门的小厮传到曹夫人耳朵里的。 听到钟景要逛街买头面,曹夫人不过嗤笑一声。她抚了抚鬓上沉重的玉叶金蝉簪,神清气爽地对一旁随侍的钱嬷嬷道:“还不算太蠢,知晓用丧子之痛留不住男人,这就买珠花首饰装扮上了。” 钱嬷嬷蹙了蹙眉,撇撇嘴道:“我瞧着她说多爱重孩子,也不过是嘴上说说,在男人面前装个心肠温软罢了。若是真如夫人这般爱子心切,必然愁容满面,躺上三五月也不见笑模样的。要是夫人当年没出意外,生下了小少爷,哪还有她在后院叫嚣的份儿!” 曹夫人的伤心事被勾起,她想到当年自个儿落胎时,孩子都成型了。 多好的孩子,哪怕再迟上个两三月都能存活,偏偏就这么早夭了。 曹夫人五指紧握,护指险些将掌心的皮肉戳伤。十指连心,可惜她再也感受不到疼痛了。 钱嬷嬷见状,慌忙赔罪,道:“是奴婢多嘴,让夫人伤心了!您别想太多,思虑过多可不好!夫人儿女缘深厚,老爷也是个重情的,不然也不会每月来碧云院对夫人嘘寒问暖。子嗣早晚会有,夫人时日还长着呢!” 曹夫人的眼眶微红,她抿唇,道:“我自是不稀罕他的孩子……我只是可怜那钟姨娘,怕是没过多久,她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是了,霸占爷们的宠爱算什么?这曹家后宅院里,这样的玩意儿不知凡几,哪个能长盛不衰的?不过是瞧她新鲜,得老爷爱重几日,过些时候就腻了。若不是有端倪,那狐媚子又怎会还没做好小月子就心急火燎跑出去买首饰妆点自个儿呢?”钱嬷嬷赔笑,殷勤地服侍着主子,一门心思哄曹夫人开心。 曹夫人想起伤怀往事,疲乏得很,说了两句后,便再没多言。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金膳斋内,玲珑和钟景等人姗姗来迟。 玲珑一想到要见白梦来,心里尴尬,面上却风平浪静,不敢显露分毫。 笑话,纵然被人利用了,脸上也不能透露分毫,不然岂不是白让人看笑话? 玲珑也有自己为数不多的自尊心,甭管白梦来心里有什么莺莺燕燕的故人,她都得不动声色,稳如泰山。 她又没有在意白梦来,既然不在意,那就不会难过。 嗯,就用这些想头打败狡诈的白梦来好了! 玲珑缓过神来,一眼都没瞧白梦来。 反倒是白梦来暗暗打量玲珑,生怕人又背地里哭了,他还没处赔礼道歉去。 余光间,玲珑察觉一道炙热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不用说,那必然是白梦来的视线。 玲珑站得更端正了,还摆出威风凛凛的架势来,免得被人看轻。 她不敢回头,只能死死盯着远处的陌生女子看。据说那就是厨子的家眷,长得一副花容月貌。 不过她耳后的红点分外醒目,仔细打量,竟是一颗朱砂痣。 咦?怎么这般眼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还没等玲珑细想明白,就在这时,兰芝活像见鬼了一般,没规矩地尖声惊叫:“赵姨娘?!你不是死了吗?怎么会在这儿?!” 赵姨娘?众人俱是一惊。 兰芝面露菜色,她死死盯着那名女子,解释:“几位不认识赵姨娘实属正常,钟姨娘是两年前才入府的,自然不知晓这些陈年往事。奴婢是自小被卖入曹家的,知道的事儿便多了些。五年前,奴婢曾服侍过赵姨娘……不过突然起了一场大火,她葬身火海之中,连尸骨都没寻着。谁知晓……如今赵姨娘出现在此处,竟还和那个可恨的厨子有牵扯?!” 正文 第五十七章 第五十七章 赵姨娘原本见到齐伦,只当是哪家老爷主子有这等癖好,见她貌美,抵挡不住荡漾心思,强行将她掳来。 赵姨娘本就知道自个儿容貌出众,不然也不会出身风尘,家世不清白,还能勾得富户曹老爷的心,一朝麻雀变凤凰飞上梧桐枝。 就连那个叫“大吴”的厨子,不也是被她三两句柔情话便攻下了,还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如痴如醉。 虽说,他后头做的事,让赵姨娘有些摸不着头脑,可这也不妨碍她继续过活自个儿的日子。 她本就是莵丝花的性子,绵软而脆弱,见着男人便娇娇地往上攀附,一心寻求庇护。 男人都是爱展现自个儿的强大以及可靠,有她在旁侧装得柔弱模样,几乎是在男人跟前耳提面命,提点他要为赵姨娘撑腰。 哪知,赵姨娘被转赠给俏丽郎君白梦来,还没等她发功蛊惑人,一伙儿曹家人马便乌泱泱杀到了金膳斋。 赵姨娘一见兰芝,腿就软了。 这是曹家的人呀!曹家派人来拿她了! 赵姨娘原以为这么多年过去,自己总该逃出生天了,岂料曹家神通广大,竟将她寻来了! 那她肚中的遗腹子……如今该做何种解释? 总不能说是曹老爷的种吧? 赵姨娘手足无措地看着兰芝,好半晌都没讲出什么话来。 赵姨娘心里升起一片荒芜感来,知晓自己这一次在劫难逃。 这院中角落杂草靃靡,好似她这一生,一直都是软弱祈怜的模样,从未刚强过,随风披拂。 赵姨娘自怜地跪地,如泣如诉:“恳求几位放过我……我也只是一个可怜人。” 她不知今后会有怎样的凄凉下场,不过她也知道,若是回了曹家,她又是被曹老爷买回去的妾室,恐怕得落得一个“逃奴”的罪名。 明明是曹老爷的妾室,竟和奴才下人私通! 那曹夫人一定会用“清理门户”的名义,将她杀了的! 赵姨娘一想到就瑟瑟发抖,她急中生智,拿自个儿腹中的孩子求饶:“几位就算不可怜我,也可怜可怜我腹中方才四五个月份的孩儿吧!” 她原以为女子都是同情老幼的,岂料这句话恰到好处地戳中了钟景的肺管子。 赵姨娘长久住在厨子“老吴”的家中,那这野种身上染着谁的血,不言而喻。 闻言,钟景险些抓狂,她冷笑连连,道:“好啊!我还当那厨子是被逼无奈,这才奉命行事!岂料他分明也是当父亲的人,面对我肚子里的无辜稚儿,竟能下此毒手。若我执意泄愤,杀了他的孩子……这一报还一报,今后即便在黄泉底下阎罗殿,也没人能找我说理去!” 赵姨娘听得这话,心道不好,她是急病乱投医,恰好撞上钟姨娘的七寸了。 老吴究竟背着她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竟搅和到曹家那官司繁杂的后宅去了! 一个怀有身孕,一个被老吴毒害了孩子,钟景会发疯做出点什么,谁都不知道。 赵姨娘抖得更厉害了,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钟景咬碎了一口银牙,道:“就你这种上赶子私奔逃府的浪催儿,莫说老爷,就是我也不会放你一条生路!即便你长得花容月貌,面见老爷,哭得梨花带雨,能惹爷们儿心疼又如何?你身怀野种,为了防止府上上行下效,遮蔽这家丑,恐怕一进曹家门就要被拉去填井了!即便你是良家子又如何?这般人尽可夫的贱蹄子,即便是死了,官家也不会来问罪!” 赵姨娘见钟景一心要发落她,心已经凉了半截。她不免后悔,当初究竟是为何鬼迷心窍,竟被老吴勾得出了府。是老吴说的田园生活太过闲适安逸了,蛊惑了她犯下滔天大罪,还是她有旁的心思,这才答应老吴要同他家去呢? 前尘往事,赵姨娘已然记不得明细了。 她眉眼黯淡无光,如同死了一般,等待了断。 此时,兰芝上前一步,抚着钟景的胸口,劝慰她:“姨娘息怒,可别忘了此前玄空大师说的,要多行善事为早去的小少爷积阴德,这般才好让他早日投入轮回台,不受地狱苦难。” 钟景的孩子还没成型,谁知晓是个少爷还是小姐,她这话,分明是为了给钟景捧哏,让她套赵姨娘话的。 钟景这才醒悟,可不能意气用事,毁了好不容易寻来的线索。她感激地看了兰芝一眼,有这么个伶俐的丫鬟在旁侧保驾护航,和她一条心,她怕是最有福气的主子了。 钟景领情,缓和了一下狂风骤雨一般暴戾的脾气,道:“瞧你这鹌鹑样儿,我最是宅心仁厚的主子,你可怜兮兮地求我,我也不是一心要送你去死的。” 赵姨娘如水中浮萍,生死俱是捏在钟景手中。如今见她想要为死去的孩子祈福,话里话外有松口之意,赵姨娘喜出望外,直呼菩萨保佑。 她忙给钟景可她,道:“求求您给我指明一条生路。” “你想要活路,是吗?”钟景微微一笑,笑容如同野蛇那淬了毒的舌信子,“你不想死,那我就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说出厨子是奉谁的命,毒害我腹中孩儿,我就饶过你一回,怎样?” 赵姨娘眉头紧锁,道:“不……不是我不说,而是我实在不知道。” 生死攸关,赵姨娘应当不会扯谎。 难不成这线索是这般断了吗?钟景顷刻间心灰意冷。 她苦闷地道:“既如此,你对我也没用处,不如杀了了事。反正出什么事,我都敢扛着,拉你下黄泉陪我,也不会寂寞。” 赵姨娘心如死灰,怎样都想不到自己把得之不易的机会弄丢了。 她舔了舔下唇,哀求:“等,等一下!让我想想好吗?求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 白梦来对于这种女子间的争斗看得厌烦,他意兴阑珊地收起手间扇,道:“赵姨娘在厨子出事后便逃跑,想必是厨子曾嘱托过你什么吧?” 见有人帮她说话,赵姨娘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忙不迭应话:“是!正是如此!” 白梦来掩唇轻笑,道:“既然这样,这里头也有点故事可说。时辰还早,在院中干站着算怎么回事?” 他拿百鸟象牙柄扇虚虚指了指柳川,示意他去关门,随后道:“既如此,咱们进屋里坐下,心平气和地慢慢闲话家常,你看可好?” 白梦来都发话了,自然没人会拂了他的面子。 钟景不作声,只在兰芝搀扶下,缓缓步入花厅,而赵姨娘也失魂落魄地尾随其后。 如今金膳斋大门紧闭,赵姨娘想要讨活路,全看她肯抖露多少故事出来了。 赵姨娘自个儿也知道,若是她没半分价值,恐怕随时都可能命丧黄泉。她得一面儿说,一面儿求饶,讨个出路。 玲珑刚想踏入花厅,就见白梦来扬袖,拦住了她的去路。 玲珑心里还有气,见白梦来作梗,语气不善地问:“白老板有何吩咐?” 白梦来淡淡道:“既回了金膳斋,那便是我的奴仆了。来,去给你白老板泡一茶盏子方山露芽润润喉。” 玲珑想起,此前她烹茶技艺不精,还被白梦来骂暴殄天物,怎么如今倒放心把宝贝茶叶交给她? 玲珑翻了翻白眼,道:“白老板不是说我不会烹茶吗?怎喊我去?兰芝姐姐习过茶艺,精于此道,不妨你和钟姨娘讨个人,让她泡去?” 白梦来见她软硬不吃,给台阶也不下,脸上隐隐愠色。后一想,姑娘家气性大,还没消气是自然,又强压回烦闷的情绪来。 白梦来一贯趾高气昂瞧人,何时在旁人面前低过头? 他叹了口气,温声道:“粗鄙烹茶也有粗鄙的好,虽说手艺差了些,也有别样的新鲜在里头。” 这话说得让人汗颜。 “不是说,男人都爱图新鲜吗?也是这个道理。许久未曾喝这般差的茶,竟也有几分想你……”白梦来顿了顿,无比尴尬地补充,“你的茶艺了。” 玲珑被他那句大喘气停顿的话吓了一跳!这算什么呀?他俩能有啥想不想的关系?没得让她心悸。 白梦来轻描淡写说的那句“想你”,好似一串儿魔咒,让玲珑心里七上八下的,连呼吸都窒了窒。她的心脏好似被一层糖饴浆儿裹挟,绵绵的,散不出风声,连同那些怨怼也尽数包裹其中。 为什么她会被白梦来影响呢?她明明打算和他恩断义绝了。 玲珑险些入套,再后来,她想起那一幅工笔美人画,脸色顿时沉了下去。 算了,此时他的和颜悦色,不过是赠予那个传说中神秘兮兮的故人罢了。 于是,玲珑跺了跺脚,一言不发地泡茶去了。 唯有白梦来在原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蹙眉,心道:“我都这般和她示好了,她榆木脑袋吗?怎就不开窍?!” 白梦来自然是不知晓玲珑心里的弯弯绕儿,他只当是姑娘家心思复杂,哄了一遍还不够,仍需他费心费力供着。 惯她的暴脾气!白梦来也有些火气了,他摇了摇扇子,不打算想那么多,先行一步走入花厅里,听赵姨娘说她的那起子往事。 正文 第五十八章 第五十八章 赵姨娘也有过如花的年纪,她出身于皇城的清吟小班,那是勾栏里最为一等的去处,又位处于皇城繁华地,待见的主顾自然都不一般。 皇城里头最不缺的就是美人,那些达官贵人家宅里,哪个没私藏三五瘦马柔风的美人儿?若是勾栏里没点能镇场子的倾国倾城的姑娘,不出几日,这一等“清吟小班”的名头就得易主了。 因此,这些行当的老鸨明面上笑颜如花,私底下都捏了把汗,铆足了劲儿挖掘美人,还得惯着楼里娇艳的姑娘甩脸子,再没这么窝囊过的。 若是姑娘没给老鸨伺候好,还敢推脱身子骨不适,只打茶围,不兴住局,让老姆妈连句话都没处说理去。 这样的姑娘带坏了风气,碰巧遇上了懂事又乖顺的赵姨娘,那老鸨可不就夜半都能笑出声来了? 让赵姨娘接客就接客、闲侃就闲侃、献舞就献舞、弹琵琶就弹琵琶,都是老鸨指东面儿,她绝不打西面儿,怎叫人不偏疼她几分? 不过赵姨娘这样的姑娘,说坏也足够坏,大家都懒散,只她一人勤快,这不就坏了规矩了吗? 眼见着,整个“清吟小班”就她能拔得头筹,其他姑娘再也坐不住了,一改乖戾姿态,“姆妈”长“姆妈”短的叫嚷开了。 见一大家子的姑娘被赵姨娘一带便收了心思,老鸨笑得连嘴都合不上了。 整个皇城地界的花楼里,漂亮姑娘都蛮横,唯有她这边的“闺女”各个被调教得好,一时间,老鸨就是出门都跟螃蟹似的横行,在业内很是有面儿。 这样乖巧的“闺女”,自然是要给她指派一点好活计。 其中一次好机会,也就是曹老爷所在的饭局。 那时候曹老爷不过而立年纪,正值壮年。平日里,能上楼里玩闹的一般都是上了年纪的小官小吏,鲜少有真正显赫的官家或富户来玩。即便有,也是远远瞧一眼,看中了人便让小厮带过去,天亮再将人放回来。 因此,赵姨娘能接待有名的富户曹老爷,除了她福泽深厚,也有老鸨在其中推波助澜的原因,她是该感谢姆妈的。 既然来了大主顾,那么即便绞尽脑汁也要将人留下。 饭桌上的姑娘们各个儿心里跟明镜儿似的,身上穿得越来越清凉,就差没喊曹老爷领她们回家了。 说来也有意思,曹老爷对旁的姑娘都没兴趣,只对赵姨娘情有独钟。 很快,曹老爷就成了赵姨娘的恩客,他还花钱将人迎回了家中,成了一房宠妾。 赵姨娘能从楼里出去,还攀上了那样富贵的人家,楼里的姑娘不知酸了多久,连同诅咒的巫术都使上了,就盼着赵姨娘倒霉。 奈何赵姨娘半点不怵,瞧见那稻草扎成的人儿,还发笑奚落:“哎呀,自个儿没际遇就羡慕别人能耐,真真丢死人了!” “你别得意……我找高人算过了,你后半辈子可不好过!”那姑娘被赵姨娘逮住了把柄,恼羞成怒道。 赵姨娘才不把这话往心里去,她前半辈子就过得很好吗?都不是正经出身了,谁还顾及这个? 只要不在楼里伺候糟老头子,去哪都行! 就赵姨娘这个随遇而安的性子,她在曹府也确实过了一段好岁月。 不过,她总觉得奇怪。每每和曹老爷共赴巫山,情动时,曹老爷总会喊错名字。 他唤了另外一个女子的名字——“月儿”。 这是曹家的哪个得宠的妾室吗?赵姨娘让丫鬟们四下打听,可也没听说还有什么宠妾名字里有“月”字的,这就奇了怪了! 再后来,赵姨娘忍不住小声提醒曹老爷:“老爷,我不叫‘月儿’呀!” 原本埋头苦耕地的曹老爷不乐意了,闻言,原本迷蒙的眼眸瞬间清醒了不少。他缓过神来,抽身而退,他连句话都没说便走了。 赵姨娘不知道哪句话得罪了曹老爷,她只知道,自打那天起,曹老爷便不来他的院子里了。 没几日,曹家后宅又迎来了一名得宠的姑娘,那春风得意的劲头好熟悉呀,一如她从前那般。 赵姨娘原先有争宠的心思,曾暗地里偷偷去瞧过新来的姐妹。 也是貌若天仙的姑娘,只是那耳后一枚朱砂痣红得晃眼睛。 赵姨娘下意识摸了摸自个儿耳后,一时间福至心灵,像是明白了什么。 她也有朱砂痣,是那时勾栏饭局里,唯一一个耳后有朱砂痣的姑娘。 她忽然不羡慕新人了,她知道,不过数月,曹老爷便会抛弃她一般抛弃新人。 因为啊,他不过是在寻一个耳后有朱砂痣的姑娘,或许她的名字里还有“月”,而她们,都不是她。 原来只是某位故人的替身吗?她们只是蝼蚁,只是玩物,爷们儿压根儿就不把她们当人看。 怪道对她缱绻温柔,原来不过是借着她的身子睹物思人。 赵姨娘觉得没劲透了,她回了小院避世,过起不争不抢、犹如被打入冷宫的日子。 原本她想得极好,这院子里有吃有喝,不必像此前在楼里那般抛头露面讨生活,还有丫鬟婆子可使唤,那不是顶好的日子吗?是她此前梦寐以求的生活呀! 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奴才下人们看着他们的主子荣光不再,各个起了新的心思,攀附起得势的新人来了。 既然连老爷都不管赵姨娘的死活,那下人伺候她又怎会尽心呢? 要是赵姨娘还有本事让曹老爷顾念旧情,那倒还好,可她连曹老爷的面儿都见不着,又谈何诉苦呢? 从来都是“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的,这个炎凉世道,向来如此。 赵姨娘夜里连口热茶都喝不上了,她想发作,丫鬟竟先她一步顶撞:“就是碧云院里的夫人也没得让人半夜动伙房烧水热茶的,姨娘就忍一忍吧!” 前两日先是寻借口克扣她屋子里的炭火,如今隆冬天里,深更半夜连口热茶都喝不上。 赵姨娘不止身冷,这心也冷。 她后悔入了曹家,还不如就待在花楼里!好歹只要她肯舍下脸皮来待客,不至于连热茶热饭都吃不上! 正文 第五十九章 第五十九章 赵姨娘日渐憔悴,若不是身边的丫鬟偶尔提点一句她都几日未曾上妆了,赵姨娘也没发觉她早已不复此前那般鲜妍。 明明是娇花一般的年纪,却过早枯萎了。 她自苦地哀叹了一声,可她打扮得再好看,又有谁来看呢? 这一日,暖阳破冰,将隆冬天里的雾气照得毛茸茸的。那种圆融而温柔的色泽,映入木轩,落下一地碎金。 赵姨娘望着日复一日升起的艳阳,转瞬之间洞悉世事。只要不死,总得这样过日子不是吗? 她无人取悦,那便取悦她自个儿吧! 于是,赵姨娘戴上了那对最为贵重的金摺丝珍珠串儿灯笼耳坠子。 这耳坠子精妙华丽得很,一盏金制华盖,四角挂落珍珠络索,是她受宠时期曹老爷赠她的首饰。 时过境迁,再妆点起自己来,也没了原先那种愁闷。 赵姨娘只觉得今儿个口脂颜色俏丽,头面儿也锦绣富贵。 她像是多日不见光了,和日光迎面遇上的一瞬,那光头刺得她眼睛热辣,睁都睁不开。 就在她抬手挡眼的一瞬息,头上的朱钗被她的袖子上的镶边给勾到,直直落入了水中。 赵姨娘慌了神,要知道她身上贴己的贵重首饰不多,往后过得落魄,没准还要典当东西呢,哪能让白花花的银钱就这般丢了。 旁边的小丫鬟也是急得团团转,生怕赵姨娘指使她跳水寻宝贝。 这隆冬天里,水面都结上薄冰了,池水冰冷刺骨,要真跳下去,那不得没了半条命吗?! 小丫鬟慌忙寻了借口,道:“我……奴婢帮姨娘去寻人来!” 说完,她一溜烟跑了。 赵姨娘蹲着身子望池面,她忽然想到,若是她此刻和首饰一齐落水,怕是也没人会来救她吧! 没人在意她的死活,身边也没个牵挂她的人。 赵姨娘正出神呢,不远处有人三两步冲上来,厉声喊:“赵姨娘!有什么想不开的,值得你跳湖啊?!” 是个男子的声音,浑厚踏实,给她带来几分心安。 赵姨娘回头望去,是个生面孔,也可能从前他来过,自己却从来没在意过。可惜今时不同往日,就连下人来她的院子里,她都要好声好气招待了。 赵姨娘慌忙辩驳:“我没想跳湖。” 那正值壮年的男子松了一口气,笑道:“这就好!那您待湖边上是做什么呢?” 男子的脸不似曹老爷那般俊秀,长得还算周全,不过有种农家小门小户当家汉子的憨厚感,笑得没心没肺,让人心里都敞亮了。 赵姨娘眨了眨眼,道:“我珠花落水里了,丫鬟正在帮我寻人来捞呢!你呢?你是哪个院子的?怎么往我这里跑?” 赵姨娘好不容易逮住一个说话的人,即便不合规矩,她也不打算追究。人都要苦死在这吃人的大宅院里了,谁还管体统! 男子这才想起今儿个来寻赵姨娘的目的,他提了提手里的木胎彩漆菜蝶黄花纹食盒,道:“哦,小的姓吴,是伙房里的厨子,姨娘就喊我老吴吧!快过年了,夫人吩咐厨房给各院姨娘都送碗乌鸡汤来。喏,这是给您的!” 赵姨娘头一回分到这样的“小灶”,心里头蔚贴。她抬手捧了一下食盒,掌心传来一阵暖烘烘的触感,惊讶问:“伙房离小院挺远,这鸡汤还热乎的呀?” 老吴有一些讨巧的心思,不过各院姨娘都没发觉,唯有赵姨娘问起来了,他憨憨一笑,道:“小的怕天冷,汤凉了会凝一层油花片儿,因此特地用厚毡子将汤盅都蒙上,这样送到各院姨娘手里,鸡汤还是暖手的。” 这是讨好人的心意,有殷勤奉承的意味在内,却并不讨人厌烦。 赵姨娘眼眶有些热,她莫名来了点心酸的情愫,哝囔:“我都这般光景了,还值当你这样上心伺候。” 赵姨娘这话说得贴心贴肺,也有点僭越的亲昵在里头。 老吴被吓了一跳,不知该怎么接。他只觉得赵姨娘这样好看的女子,居然不得曹老爷喜爱,真是怪诞。 老吴打哈哈跳过这句话,忽然想到了什么,道:“哦!想起姨娘还有东西落湖里,不如小的帮你捞上来吧!” “唠了一顿闲嗑,倒是把正经事忘记了!”赵姨娘笑得眉眼弯弯,道,“好呀,那就多谢你了!” 得了美人一句谢,老吴身子骨都软了。他唾弃自己起了不该有的心思,那院中的主子娘娘都是天仙一般的人儿,他就是田地里的泥腿子,哪敢肖想呢! 而赵姨娘说话软声软语,也是别有用心。 笼络好了小厨房的人,可不就能吃口热乎的?凡事也得亲力亲为,为自己筹谋嘛! 老吴有美人殷切的目光注视着,寻朱钗更是用心。 他咬紧牙关,朝着水池一跃而下。 “扑通”一声,男人就落了水。 这天寒地冻,身子里的骨血筋脉泡了水可要冻伤了,老吴犯不着这般卖力! 赵姨娘急得团团转,道:“老吴,你快些上来吧!我不过是想你去寻笊篱什么的捞一捞,可不敢让你亲自跳水去捡呀!” 老吴会凫水,两三下便将朱钗捞上来了。 老吴亮着一口白牙朝赵姨娘笑:“没事儿,这不寻着了吗?往后姨娘可别往湖边凑,这水深呢,没点功夫的人估计就沉塘了。” 老吴的脸都被水给打湿了,在艳阳底下泛出粼粼的光。原本瞧他只能算寻常的眉眼,如今犹如镀上一层金光,显得愈发耀眼了起来。 赵姨娘没的心慌意乱,她急忙垂下眉眼,道:“快起来吧!这冷风吹的,小心受寒。要不这样,你来耳房坐一坐,好歹烘干了衣裳再回去!” 伙房里当差的人各自有躲懒的法子,寻常帮主子送点东西,完事儿了躲哪处抽一杆子旱烟也不一定,都是苦差事,谁也不会计较谁。况且老吴还是厨子,底下也有几个小学徒料理着,谁敢寻他的过错,触他的霉头? 何况他各院姨娘都送完了鸡汤,唯有赵姨娘不受宠,他特地留在最后送的。 左右没事儿做了,留半个时辰不打紧。 这般想着,老吴翻身上了岸,老实巴交地跟着赵姨娘去了耳房烘炭盆子。 赵姨娘见此前伺候的丫鬟出去寻人,半天都没回来,心里也明白,这是怕她指使小丫鬟下水寻首饰呢!嘴上说出去帮忙寻人,还不是见她抖不出威风,故意躲懒怠慢,等饭点再回来,把这事儿岔过去便算完了。 赵姨娘叹了口气,可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如今连个小小下人都能骑在她头上耀武扬威了。 不过也好,院子里寂静,没人瞧见老吴烤火,也传不出闲话,她也不必提心吊胆的放风。 正文 第六十章 第六十章 老吴跳湖里捡簪子,不过是一时意气。这上了岸,冷风吹来,湿透了的袄子紧贴他的脊背腰身,那冷意无孔不入,直往他的骨头髓缝里钻。针扎似的,戳在他的白毛孔子里,浑身都疼。 直到入了耳室,赵姨娘亲自用火折子点了炭火,这才觉得活泛了起来,整个人都回了神。冻到僵直的手脚渐渐回温,虽说不似此前那般冷了,可湿漉漉的衣物粘缠着肌肤,还是让人觉得不爽利。 老吴想要褪下棉袄子,架在炭火盆上烤一烤,待一刻钟的时间就回伙房去,不然在院子里待太久,他也怕人疑心,叫小丫鬟碎嘴,抓住话柄儿。 脱衣服烤火才快嘛! 老吴舔了舔下唇,想提议这件事,又没脸和赵姨娘说。 他欲语还休的模样,瞧得赵姨娘心间乱跳。 赵姨娘摸不着人的门道,只见男人垂眉敛目的模样有些羞怯,又瞥见他那紧贴着腿根的湿裤子,一刹那面红耳赤了起来。 她……她不是故意看到的,只是惊鸿一瞥罢了。 赵姨娘在心里无声辩解,奈何老吴压根儿就没在意到这一点。 他小声道:“姨娘,我这湿衣裳烤烤火才干得快。” 赵姨娘不明就里,道:“那你烤呗!左右没别的人,咱们都是苦出身,都懂各自的难处,私底下不必这般拘谨。” 老吴憋红了脸,小声说:“我……我得脱衣服,方能烘干袄子。” 这样一说,赵姨娘便懂了。她也羞得说不出话来,径直跑到隔壁房里,丢下一句:“啊,那你脱吧!” 说来也好笑,赵姨娘是楼子里出身,最懂烟视媚行地伺候男人。她自来是通情窍的,何时有过这般羞窘的时刻? 如今想到邻间耳室,老吴脱掉湿漉漉上衣的模样……他看上去挺壮实,衣裳里头包裹的皮肉,说不准还有几分健硕肌理吧! 赵姨娘为自己所不耻,她是太久没见到男人,因此见一个想一个了吗? 约莫一刻钟后,老吴和赵姨娘请了个安,便行色匆匆离开了小院。 赵姨娘悄悄回到耳室,瞧了瞧一地的湿濡痕迹,又看了一眼袖囊里那一支被老吴捞起来的朱钗,莫名面红心跳了起来。 赵姨娘的生活原本如一潭死水,今日偶遇到老吴这一桩事,让她平静无波的心池里荡起一圈圈涟漪。 真是怪哉! 她这算……思春了吗? 呸呸呸,要死了!要是让人瞧出些端倪,她命还要不要啦! 往后的几日,老吴倒再也没有出现了,仿佛此前的一段虚无缥缈的缘分,就这么断了。 赵姨娘又觉得日子乏味了起来。 某天,曹老爷外出做生意,曹夫人又去庙里祈福,要住宿五日。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整个后宅院都松懈了下来。 曹老爷最为宠幸的侍妾,这时拿着曹夫人的名头做人情,给各院同为妾室的姐妹送了牛乳燕窝粥,还有几道豆沙、杏仁儿、莲蓉甜粿儿。 又是送滋补的甜汤碗,又是送甜糯可口的小点心,俨然将自己摆在大奶奶的份位上,做主子家的人情。 偏偏她这样,奴仆下人忙里忙外还很领情,万一人受宠以后飞升了呢?曹家可没子嗣,又是商贾人家,今后谁是顶头上的这个,还不一定呢! 唯有赵姨娘对此嗤之以鼻,她是知晓内情的,如今眼瞧着人恃宠而骄,心里发笑。 登得高,摔得惨,往后可别丢了脸面。 赵姨娘暗地里看了一出戏,又想到这点心各个院子都有份儿……既然是小厨房分发的份例,那是否会让老吴来送呢? 思及至此,赵姨娘心间怦怦跳。 她寻了个由头,让丫鬟给她出门买画眉的黛粉,还点名要去最好的那家春来居买。 小丫鬟有些不耐烦,春来居的眉粉最是好卖,每每都要排上老长的队才能买到。如今曹老爷都不来院子里了,就算打扮也打扮给谁看呢? 小丫鬟心里头有点不乐意了,奈何面上不敢表露出来。 赵姨娘瞧出她的心思,咬了咬牙,给小丫鬟递了一块碎银子,道:“有多的,你留着,是我赏你的。劳烦你帮我买胭脂,这钱,我赏你买个甜碗子吃,若是想在外头逛逛啊,你领我的命,也可多逗留一会儿。” 真是祖坟上冒青烟啦!没想到赵姨娘这般寒酸,手里头还能漏点东西出来。 小丫鬟拿了钱,嘴也甜了许多。她还得了赵姨娘的首肯,能在府外多待一会儿!那可真是太好了。她和娘家表哥本就有情谊,奈何一个月才有一天的时日碰面,如今不年不节的,还有机会出门,可喜煞了她。 小丫鬟不敢表露,只悄声说:“那……奴婢想回老子娘家里瞧瞧,约莫要两个时辰,您看……” 赵姨娘面上装不耐烦,心里倒欢喜,道:“去吧去吧!想家是正常,哪像我,连个家都没得想。” 小丫鬟拿了钱,领了命,欢天喜地地跑了。 而赵姨娘转头就回寝房,悄无声息地打扮了起来。 她拿着如意玉蝶簪的手微微一顿,疑惑自己为何要为了一个厨子装扮。她不就是想亲近一下厨子,这样好骗人给她开小灶吗?又不是为了取悦他,同他有首尾! 这般一想,赵姨娘妆点的心思又淡了,她随意绾了发,穿一件素雅的月色长衫,款款走出门外。 没多时,老吴果真提着青竹叶纹雕花食盒来了。 再次见到赵姨娘,他有些不大自然,将食盒毕恭毕敬递过去,道:“这是柳姨娘喊小的给您送来的,统共一道牛乳燕窝粥,三道甜粿果儿,再一道码片儿的蜜汁烧鹅。” 赵姨娘见老吴是独自一人来送汤品的,心下了然。 又听得他说食盒里有的东西,顿时嘴角上翘,道:“我听丫鬟说,柳姨娘就赠了燕窝粥和甜粿,不曾送过蜜汁烧鹅呀!那么这道多余出来的菜,又是谁赠来的好意呢?” 这确实是老吴私心添加的菜肴,他原想着悄没声儿的一起递给赵姨娘,岂料这女子聪明,一眼就拆穿了。 老吴讷讷说不出话来,恨自己口舌笨拙。 赵姨娘起了逗弄他的心思,斜睨他,问:“那……这道蜜汁烧鹅,独我有,还是各院姨娘都有呢?” 老吴红着脸道:“就只有你有……” 总算说出来了。 赵姨娘噗嗤一声笑,艳若桃花。 看着美人笑了,老吴一时痴了,也愈发脸红了。 正文 第六十一章 第六十一章 情欲一旦燃起,再难休止。 赵姨娘不知是因为寂寞动了真情,还是为了一些柴米油盐的好处,总之她和老吴走得愈发近了。两人情愫渐生,一个勾引男人老道,一个素了多年未尝过女子滋味,有来有往,竟也像干柴烈火一般,一点即燃。 这晚来的妖风熏得火势轰轰烈烈,待两人回过神来,已踏入万劫不复之地。 某天,被赵姨娘指使出去的丫鬟早一步回来了。 她还没来得及享受共赴巫山的余韵,便慌了神一般,心急火燎地把老吴往衣橱里藏。 丫鬟在外头喊:“姨娘,你要的东西,我给你买回来了!” 赵姨娘腿肚子都在抖,好半晌才出声儿,道:“嗳,好!你且放门口吧,我小睡呢,过会子出去拿。哦,对了,西面厢房有伙房的人送来的小点心,左右这院子里就几个人为伴,旁的扫洒小丫头我瞧不上眼,就你最得我心意。你凑合着吃吧,待会儿,我找你唠唠闲篇!” “嗳,好。”小丫鬟原先对失宠的赵姨娘怀有成见,可如今收了赵姨娘的好处,又能一天天往曹家外头看望表哥,心里的怨怼也少了。 她觉得自个儿和主子亲昵,也是极为长脸的事,此时没规矩地打趣道:“说来也有意思,小厨房的人竟然这般见天儿送来吃食,人情味十足。混不似旁的姨娘,天冷了连口胡辣汤都喝不上,还要花银子讨好小厨房,人家才肯掌勺呢!” 赵姨娘瞧了瞧床里侧的老吴,心里有鬼。 她听得这话,做贼心虚地反驳:“哪有,不过是伙房里头善心人多罢了。哎呀你快去吃吧,可别闹我了,我头疼着呢。记得吃的时候把门掩上,要是让其他小丫鬟瞧见,那我可没法儿再给你开小灶了。左不过那一点甜头,雨露均沾可不够分的。” 小丫鬟一听,急忙往厢房里跑,嘴上忙道:“那确实,外头那个叫兰芝的扫洒丫鬟最是嘴馋,要让她瞧见了,肯定会来讨吃食。姨娘你休息吧,那我去忙活了。” “好。” 总算把这个冤家送走了,赵姨娘松了一口气。 她瞧见被被褥蒙出一头汗的老吴,心生起一股子悲凉的况味来。 她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自个儿这段情呐,分明是天理难容,见不得光,还需藏着掖着的。 在大宅院里偷偷摸摸欢好,真是没劲儿极了。 刺激是寻了,可再多几次,就成了禁忌,倒怪吓人的。 赵姨娘失魂落魄地问老吴:“你说……这妾室勾搭旁的男子,被主家抓住了,得怎么罚呢?是浸猪笼吗?怕是连命都捡不回来了。” 她说得伤怀,让老吴有一点心疼了。 老吴咬咬牙,问:“你是怕和我待一块儿了吗?” 赵姨娘笑得凄凉,这日子苦得见不到头,纵她是一朵娇花,也该枯死在这四边天的宅院里了。 她叹了一口气,没有回答老吴的问题,反倒问他:“那你呢?你怕吗?” 老吴真挚地看着赵姨娘,他还年轻,只是学厨资历老,被戏称为“老吴”,毕竟“小吴”显得不够稳重,没人敢给他主厨的担子。 他的眉眼里有种年轻人的执拗,他对赵姨娘郑重其事地道:“我不怕。老实说,只要和你在一块儿,我都不怕。” 赵姨娘头一回感到惶恐,她原本以为老吴和她一样,只是大宅院里的寂寞人,搭伙儿过日子一样。就好似宫里也有太监宫女儿这种局外人,因为天长地久的寂寞,因此凑一块儿做对食夫妻。 他们和那些人,是一样一样的。 谁知道,老吴竟然是玩真的? 赵姨娘蹙眉,道:“你不过是贪图我皮相好罢了,这才尝过几天滋味?食髓知味,还没腻歪而已!” 老吴慌了,道:“我是说真的,我瞧上姨娘的人,是想寻你当正头夫人,和你做正儿八经的夫妻的。” 赵姨娘有一丝意动,也有些感动。 她从未想过,有人愿意和她这样的红尘女为伴,还不嫌弃她的身子,愿意同她做夫妻的。 这句话,哪怕是谎言,她也受用。 老吴起了个大胆的想头,他坚定地道:“姨娘,我……我带你走吧!” “这深宅大院,怎么走呀!”赵姨娘叹了一口气。 “我有我的法子,就……就看你愿不愿意了。” “我……你让我想想。”赵姨娘催促他穿好衣服,“别说这些了,我帮你望风,你从后院跑吧。” “嗳,我省得。” 老吴轻车熟路地溜出了赵姨娘的院子,没人瞧见他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这样就好,不必太招眼,免得惹人起疑心。 赵姨娘睡了一觉醒来,小丫鬟已经给她端来晚膳了。 赵姨娘让小丫鬟也去吃饭,自个儿坐在凳子上享用吃食。 她记得老吴说过的话,她的紫竹纹梨花木食盒底下都会有夹层,里头放着菜肴,是他给她开的小灶。 赵姨娘揭开夹层板,看着这一盘色香味俱全的东坡肉片,嘴角牵起苦涩的笑来。 她和老吴在一起,就是为了这一顿顿的吃食吗?如若不是为了这个,她怎会沦落到要和一个厨子下人厮混在一起? 赵姨娘望着这难熬的冬日,头一次失了眠。 许是想要从府里出去,许是想要摆脱这样难熬的日子。赵姨娘答应了老吴那等胆大妄为的提议,他们计划出逃。 老吴去山上无名的坟头,挖了一具无名女尸过来。由于年代久远,那尸体化成了白骨。 老吴借用采买肉食借口,把东西运入曹家,由赵姨娘那那一具半白骨化的女尸摆在寝房里。 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赵姨娘收拾好细软,打扮成小丫鬟的模样,纵火后出逃。 曹府里外乱成一团,赵姨娘趁乱,和老吴里应外合,奔出了曹家。 她自由了,今后她会住在老吴远在郊外的小宅院里,和他每几日见一见。 为了不惹人怀疑,老吴胆大地留在了曹家,继续在这里当差。 幸亏赵姨娘不受宠,没人计较她的死活。 不过是个姨太太的院子起了火,谁想去查呢?捡到一具烧焦了的尸骨,就地埋了便是。赵姨娘是从风尘里来,此时也从风尘里去,无人会问归处。 正文 第六十二章 第六十二章 也幸亏赵姨娘是不起眼的小人物,她才有往后这般鲜活闲适的小日子过。 她藏在老吴家里担惊受怕。 头几个月,她在墙头下边,一旦听到官家坐小轿,奴役们在前头开道的呵斥声就感到风声鹤唳。 无论老吴怎样哄,她都会夜里受惊,双目含泪。 她命如草芥,虽然身在曹家大院外,心却被长长久久地锁在那四四方方的大院天井里,不得逃脱。 无论喝几盏安神茶,赵姨娘都是这般惊惧柔弱的模样,老吴实在是心疼,哄她:“娇儿,你莫怕。曹家人都没瞧见端倪,不想追究了,你就安安生生过日子吧。你想想,你在曹家过的生不如死的生活,好不容易逃出来了,在外也要这般活吗?这日子,过一天少一天,犹豫来犹豫去,等哪日成了一抔黄土,在阎王殿里再后悔吗?” 老吴想事情一向比她开明、心境敞亮。若不这样,他也不能完全违背世俗约束,不顾道德伦理,同她在一块儿。 这世道本就是不公,明明是曹老爷厌弃了她。她凭什么为人守活寡,硬生生将自己磋磨得不成人样? 好一天歹一天,都得活着,都得用俩鼻孔窟窿通气儿。等到真被逮住哪天再自苦吧,此时何必自我折磨,又没人会因此宽恕她? 赵姨娘想明白了,她丢掉了枷锁,从前半生那个吃人的曹家后院里爬出来,好生过日子。 老吴不在家的时候,养尊处优的赵姨娘学会了自个儿做饭,偶尔拿老吴的月俸去订几道饭馆的小菜吃。最开始她花钱大手大脚,没个节制,而老吴从来不管她开销,还忧心她日子过得不爽利,钱不够用。时间久了,赵姨娘像是回过味来,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如今她跟了老吴,是她自个儿寻的路,自然也要体恤人情况。她此前在花楼子里不就是专门学逢迎男人那一套吗?怎么如今反倒堕落了,全然忘本了。 说来好笑,这么穷的老吴,居然还能把她养娇了。 赵姨娘开始省钱了,她还特地热了晚饭,给归家休憩一天的老吴吃。 老吴看着热腾腾的饭菜,虽说这厨艺不咋样,可他还是受宠若惊。 老吴结结巴巴:“娇儿,你这是……怎么了?别吓我啊!” “浑说什么?不过是看你辛苦半个月了,怕你马不停蹄归家会受饿,这才给你置办些吃食。”赵姨娘嗔怪地瞪他一眼,抬手捶打他一下,奈何手劲不够,掌落如绵绵风,反倒将人身子骨都砸酥了。 老吴本就知道,赵姨娘这样天人之姿的女子,肯委身跟他,应当是此前日子清苦,实在没去处了。 他也不打算多深究这个,能和赵姨娘处一块儿,他心里称意也就罢了。 谁知道,他的真心,居然也能换来赵姨娘的心。 娇生惯养的赵姨娘居然也肯为他着想,和他操持这个家宅,怎能让老吴不感动呢? 老吴自小日子苦,没爹娘要,被酒楼厨子捡去,学了点切菜的手艺,后来又偷师自学厨艺,幸亏他有天赋,竟也自学成才,琢磨出一套烧菜的好手艺,这才被曹家招揽进伙房掌勺。 小时候苦,长大了却得来贴心的房中人。 这是他自选的家人,又一心向着他,怎能让人不开心呢? 老吴人高马大的男儿,此时眼眶发烫,险些落下泪来。 赵姨娘惊讶地问:“你哭什么呀?” “我这是高兴!”说完,老吴把赵姨娘一把抱起,回到屋内。 一夜春宵可贵,自是寻欢作乐,再不问人间世。 赵姨娘此前在曹家没养好身子,早年待花楼里又用了避孕的汤药,因此足足调理了五年,她才怀上孩子。 这是老吴和她的头一个孩子,赵姨娘心里也高兴。 奈何在孩子四个月的时候,家中出了一件大事。 那天夜里,有穿着锦绣华裳的人奉命来寻老吴,赵姨娘猫在屋里,囫囵听个大概,好像是曹家来人了。 她心慌意乱,又见老吴跟着人走了,怎样都放不下心来。 她抚摸肚子,伤感腹中孩子前程。 痛快了这么多年,难不成就要死在这儿了吗?她不愿呀! 赵姨娘视死如归,还当是要被人抓去浸猪笼了。 岂料她胸腔里打鼓小半个时辰,老吴竟然回来了! 赵姨娘颤巍巍地问:“方才……是曹家的人?” 见瞒不过她,老吴僵硬地笑了下,道:“是。” “我们的事儿被发现了?” “你莫慌,我们没事。” “真的?” “真的。” 老吴安抚赵姨娘坐下,他眷恋地看了她小腹一眼,道:“我想好了,要是个小子啊,就叫吴书意,是个闺女,那就叫吴淑仪,两个名字都是我请私塾先生取的,有雅意,好听。” 赵姨娘迟疑地点点头,问:“这么早就起名吗?” 老吴顿了顿,道:“遇到个好名字不容易,就这般取吧。往后啊……你要是觉得我‘姓’不好听,取赵书意或赵淑仪也挺好,你看着安排。” “你怎么听起来像是要出远门的模样?”赵姨娘不解地问。 老吴讪讪一笑:“就是快年节了,曹家伙房忙,我怕我不在家,伺候你不尽心,因此叮嘱你一番。” “嗳,好。”赵姨娘乖顺地靠在他肩头,听他说家里钱财都埋在院子里哪个犄角旮旯。 半个月后,老吴再次归家来。 这次,他递给赵姨娘一个小匣子,道:“娇儿,这个给你,你要听我的话,明日再打开。” “是什么赠礼吗?搞得这样神秘兮兮。”赵姨娘嘴角噙笑,问道。 老吴颔首:“是赠礼。” 他突然哽咽了,话都说不出来。随后,他突然抱住了赵姨娘,抚摸她浓密乌黑的发髻,道:“我第一次见你,是在你刚入门的时候。你从曹家角门被人抬进来,撩帘子那惊鸿一瞥,就将我迷住了。我想,这世上怎会有这样仙女儿似的人物,主子真是好命。再后来,我同你亲近,用一些卑劣手段将你留在我身旁……这五年,我过的真的很好、很好。” 老吴说了一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随后,又回曹家办事了。 赵姨娘不傻,她察觉了什么。这一夜,再难入眠。 她一整夜苦等着,等曙光将至,等天亮。 然后,她手间发抖,打开了那个匣子。 里面是一些银子与一张银票,还有她的卖身契,还有一张字写得歪七扭八的信。 主家还了卖身契,她就不再是逃奴,她自由了。赵姨娘想,这应该是曹家主子给的东西。 老吴究竟是拿什么去换了她的卖身契呢?曹家人可不会大发慈悲放过她。 赵姨娘隐隐有预感,然后仔细阅读信:“娇儿,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当已经死了。里头的缘故,不愿意说出来让你费心,总之你不要在意。我没有恨,也没有遗憾,心里不苦……这五年,我过得很好,就是有些舍不得。舍不得你啊,舍不得咱们的娃娃。我拿命换了卖身契来,曹家也不会追究你的事了。你躲得远远的,拿钱好好过日子。反正我都死了,你即便要跟其他人,只要他待你好,那也是可以的。别记挂我,我很好。” 这老吴,死了也不安生,还有留信来扎她的心。 那信纸上突然多了几滴水泽,原是赵姨娘落泪了。 她嗤笑一声,抹了抹眼角的泪。 左不过是换个男人依靠,有什么好哭的呢? 没了老吴,她能傍上更好的男子,今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这天,赵姨娘收拾好细软,连夜逃出了老吴的院子。 曹家的人万一变卦就不好,她还是快逃吧。 躲到深山老林里去,让人再也找不着。 赵姨娘摸了摸肚子,嘴角微微上翘。她想护着这个遗腹子,给老吴家传宗接代。 孩子别姓“赵”了,就姓“吴”吧。这可不是她旧情难忘,纯粹是“吴”姓好听。 正文 第六十三章 第六十三章 故事说到这份儿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是曹家的主子指使老吴往钟景日膳里下麝香,日用夜服,只待她落胎那一日。 只要钟景没了孩子,那赵姨娘的卖身契就妥了,她不再是逃奴,也可以恢复自由身了。 可惜主子不是那样宅心仁厚的人,既然办事,那就要办得妥帖。单单是落胎还不够,还要主子能明哲保身,这才不忘下人的功勋。 这样一道难题出来,再傻的人也知道,主子是要他引咎自刎,不要牵连幕后黑手。 也不知道那时候老吴是抱着怎样的心绪赴死的,他是开心的吗?为了赵姨娘的自由,居然付出性命。 玲珑微微蹙眉,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如果老吴是单纯的利欲熏心,她还能酣畅淋漓地骂上两句。可偏偏他也是可怜人,只不过是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残害了另一个无辜的人。 钟景抚摸着耳后画上去的朱砂痣,想到了从前钟瑶在钟花馆被曹老爷看上的事。 她们原以为是自己用药香勾到了曹老爷,如今一看,真相并不是如此。 是曹老爷思念故人,所以选择了她们罢了! 她还当世上有情郎,原不过是虚妄。 罢了罢了。 钟景顾不了这么多,她盯着赵姨娘,咬牙切齿地说:“他可怜,我不可怜吗?他想护着你,护着自己的孩子……那我呢?我又有什么过错?要白白失去我儿!此仇不共戴天,我不会放过你的,想都别想!” 赵姨娘脸色惨白,她心灰意冷地道:“我……我如今不是曹家的妾婢,我是良民。按照《律法》,杀我的话,是要偿命的。” 这是赵姨娘说出的最狠厉的话语,她想为腹中的孩子挣一挣。 她咬了咬牙,道:“无论如何,也求您让我把孩子生下来。只要她活着,我的命……随你处置。” 钟景再怎么凶狠,其实也不是全然的恶人。 见一个母亲流露出舐犊之情,她也于心不忍。 钟景两眼包泪,拿她没辙,好半晌才愤恨地叹气,道:“罢了!我伤你性命作甚?我又不想惹上人命官司!只是,这是你家男人欠我的,你不得不替他还!曹家能给你卖身契的主子有哪几个?无非是老爷或曹夫人。而最想我落胎失宠的,不就只有曹夫人一个?!那么……真相也就呼之欲出了。” 钟景殷切地看着赵姨娘,她如同恶鬼一般笑着,引诱她:“既然如此,只要你指证是曹夫人让老吴杀了我腹中孩儿,事成之后,我就亲自派人将你护送到一处安全的地方,如何?你要是不答应,别怪我泄愤,将我从前的苦难移花接木作弄到你头上……” 赵姨娘看着钟景那妖冶的眉眼,连气儿都透不出来了。 钟景的目光落在她那披着果绿蝶纹雨丝锦的小腹上,仿佛要穿过那一层薄薄的衣料,盯住她肚子里头的孩子。 赵姨娘吓得一个激灵,她知道钟景的意思,这是要一命偿一命。 她的孩子没了,赵姨娘也别想有。 赵姨娘无奈地道:“若是你真能在我办完事后,护我脱身,那我就帮你指证曹夫人。” 钟景目的达成,松了一口气,面色和煦地托起赵姨娘的手,轻轻拍了拍,道:“这是自然,我何时骗过人。” 赵姨娘如今无依无靠,只能任人摆布。 玲珑知道,失去孩子的钟景已经变成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女子了,她不知是惋惜还是惆怅,下意识看了白梦来一眼,想要询问他的意见。 好似白梦来就是她的主心骨,一遇到事情,她仍会寻他商量。 小姑娘这一眼瞧着幽怨,白梦来咂摸出一丝意味来。他明白她担心什么事,只悄声说:“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莫要管了。” 玲珑明白,这是她们的恩怨,自己只是个局外人,不能插手。她装不得菩萨,替人化解仇恨,也没法儿帮钟景原谅赵姨娘。 赵姨娘再次戴上薄纱帷帽,跟钟景回曹家了。 玲珑原本想同行,却被白梦来留下了:“玲珑,你迟些再回去。” “有事?”玲珑不耐烦地问。 “嗯。”白梦来几不可察地皱眉,他原以为玲珑和他对视是消气了,如今看来,不过是万苦里的一点甜,还是玲珑刻意施舍的。这女子的气性,也忒大了吧! “行吧,那钟姨娘先走,我迟些回去。”玲珑以为他是有正事吩咐,耐着性子待金膳斋里,等白梦来差遣。 谁知晓,白梦来却并未有嘱咐她要事的意思。他只是沿着亭台楼阁朝内室走,时不时回神,轻飘飘地睨玲珑一眼,示意她跟上。 白梦来今儿身着仙鹤古藤纹银红织金锦长衫,他极为畏寒,又搭了一件毛色细腻光润的兔毛披风。外边白毛细软飘逸,里边的缎面掺了金缕与金箔,雾霭深深间,轻描淡写的一点金芒,再加上他眉目清隽可入画,竟将白梦来衬托出一丝天人之姿的况味来。 美是美,可惜啊,是个蛇蝎心肠的主儿! 今日又落了雪,簌簌的鹅毛雪絮落下,沉甸甸地砸在檐角屋脊,层层叠叠地累积,竟也堆成了薄薄一层雪瓦。白雪覆没青砖瓦,再加上廊庑外一枝腊梅悄无声息地探进来,和白梦来红衣白裘相得益彰,别有一番情调。 玲珑没有闲情雅致赏雪赏人,她满心烦闷,只觉得白梦来在整幺蛾子,故意磋磨她。这厮定然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儿,瞧她这几日没搭理他,就想方设法报复回来。 白梦来在玲珑心目中的名声极差,连带着他先前积累的一些好处,统统被玲珑视作别有用心。 白梦来将玲珑带到了金膳斋最里侧的一间中堂,此前玲珑从未见人涉足此处,还当是一座荒芜的小院子。 如今见这里层楼叠榭,飞阁流丹,很是惊讶。 这处院落搭建了不少薄纱暖棚,玲珑猜测,四面高墙应当是中空,填了炭火烧暖,形成火墙,这才养得满院子花草芳菲,含苞吐萼。那花香袭来,竟让玲珑也有一瞬息恍惚,只觉来到了什么桃源仙境,辨不清春暖冬寒。 玲珑错愕地问:“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从来没来过?” 白梦来闻言,冷冷哼了一声:“明知故问。自然是我极为宝贝的去处,等闲不让来。” “既然这院落这般金贵,白老板怎么想了带我来?”她真心实意地发问,倒将了白梦来一军。 白梦来含糊其辞地道:“自然是有我的原因。小姑娘家家,别问东问西,带你来,擎等着做客便是。” 他快步领玲珑上厅堂里坐好,中堂正中央摆了一张梨花木的雕桌,两侧是黑木架子,摆着不少珍惜古玩。 这里不冷,火墙烧出来的绵绵暖意催得人手脚发软,舒服得几欲睡去。 明明是极为舒适的地方,玲珑却不敢放松警惕,她摸不着白梦来的门路,怕这是摧折人心智的鸿门宴。 然而,白梦来却没那么多花花肠子,不过一瞬,他便招呼柳川端上无数菜肴。先是一道豆参炖鱼头,再是一道弹滑清白的手打鱼丸。静候少许,又有其他菜肴源源不断摆上桌。 看着这一桌饕餮盛宴,玲珑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她搞不清楚情况,问柳川:“白老板是中了什么邪?” 柳川不愿戳穿这份惊喜,破天荒跟白梦来一条心,打着哑谜:“妹妹待会儿就知道了!” 旁的小耳室里似乎还有菜色要上,不过白梦来已然落席,其余留给柳川操劳。 玲珑忍不住问:“白老板,这是什么?” 白梦来看了一眼她面前摆着的那道豆参炖鱼头,介绍:“这是用豆腐切成薄丝再入油锅煎炸的豆条,豆参内部有空,炸到酥脆而布满气孔,用它充当配菜来炖鳙鱼奶色汤头,最为丰盈鲜香,口感柔软。你尝尝看,一定会喜欢的。” 玲珑无奈地道:“我不是问你这菜是怎么做的,而是问你……葫芦里在卖什么药?为何突然给我置办了这样一桌菜?” 问话间,玲珑福至心灵,咽了咽口水,颤巍巍地道:“总不会是我最后一顿了吧?” 白梦来被她问得语塞,好半晌才瓮声瓮气答了句:“不……这是专程给你赔礼道歉的。” “什么?”玲珑惊讶。 就在这时,柳川已然端来一份蒸好的白粉相间的花糕上桌。这是白梦来亲自下手制的,用月宫仙兔的模子压出俏皮可爱的花样子,还用各色可食用的染料,将兔儿的红眼睛、粉嫩小爪子都晕染上浅浅的红润。看似寻常,实际上里边嵌入鲜香细腻的肉松儿以及杏仁、花生、冰糖橘饼等的果馕馅料,这样搭配起来的米糕儿,口感香甜软糯,极为丰富,姑娘家定然会喜欢的。 柳川端上花糕,笑吟吟地道:“虽说小姑娘家家不庆寿,不过既是你生辰将至,也得吃一桌好席。这是主子特地给你准备的生辰糕,花费了不少心思呢,你尝尝。” 闻言,玲珑别扭极了。这两人一唱一和讨好她,偏偏她肚子里还有气,高兴也不是,摆脸色也不是。 见她还是心事重重的别扭模样,白梦来知晓这心结的厉害,他叹了一口气,只能舍下脸皮解开。 于是,他把那一幅让玲珑不开心的画摆到桌面上,当着她的面儿缓缓摊开。 玲珑一见画中人,脸色不对劲了,干巴巴地问:“怎么?敢情我这生辰宴,白老板也得瞧着画中故人,方才有心思给我过啊?” 她这话其实没什么情啊爱啊的意味,纯粹是不喜欢被朋友欺骗。 玲珑觉得白梦来不厚道,他骗了她,因此至今都没什么好脸色。 白梦来被她平白无故呛了一声,即便遭罪,也不愿同她纠缠。 他抿了抿唇,浑身不爽利,好半晌才憋出一句:“这画中人……不是我什么故人。” “那是谁?”玲珑蹙眉,鄙夷地道,“难不成还是你什么暗门相好?” 白梦来头疼不已,轻声答:“是你。” 这一句话,把玲珑吓得窒住了。 什么意思?白梦来没什么故人,房里画像挂的是她的小像? 玲珑仿佛听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身子骨渐渐烧了起来,从脚底烫到耳尖,脸上仿佛也溢满了红色,好似熟透了的河溪虾米。她怕自己的窘态被人瞧出个分明,慌忙低下头来,嗫嚅:“你……你在房间里挂我的画像是做什么?在寝房里挂女子的小像,是什么体面坦荡的事儿吗?!” 白梦来尴尬地解释:“柳川说你的生辰近了,因此想送你一幅工笔小像作为生辰礼。只不过那日太不赶巧,竟被你撞上了。我怕你误会我对你有什么别样的心思,会自作多情,这才顺口说是故人。” 原来是生辰礼啊,这误会闹的。 玲珑也很狼狈,别人家清清白白置办了生辰礼,她还以为白梦来私下画她的模样是图谋不轨。 玲珑慌里慌张把画像收好,胡乱道:“既然是个乌龙,那咱们也就别太在意这桩事儿了。呃……谢谢白老板的贺礼,我很喜欢。那……吃菜,吃菜!” 她装作大方的模样,不住往柳川和白梦来碗里夹菜。 这一茬子事儿就这样不清不楚地绕过去了,一顿饭下来,也算是吃得宾主尽欢。 夜里,玲珑宿在金膳斋。 她双手枕头,在悬挂了熏香素软缎的罗汉床上翻来覆去,怎样都睡不着。幸亏床边有雕花矮围子拦住,不至于使她落到地面上,不然玲珑都要翻下去了。 左右睡不着,她鬼使神差地又打开了那一幅作为生辰贺礼的小像儿。 说来也巧,她的生辰其实就是今日,只不过这么多年来都没人问过这一桩事儿,她自己都要忘了出生日。 一旦想起生辰,她就会记得自己是家人娇养宠爱大的,现如今却只剩下她一个了。 她不敢想,因此从未过过生辰日。 谁知道,白梦来有心,竟补了这个缺儿。 玲珑在羊角灯下,细细端详画上的美人儿。 白梦来的画工极好,不对着她临摹,竟也能画出她七八分的神韵来。 玲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既然白梦来能画出这幅画,显然是将她的眉眼记挂在心上了。 他怎么知道她的眼角眉梢是什么样的轮廓,又怎知她脸上那些细微的美人痣落在何处呢? 难不成,趁她不注意的时候,白梦来曾在暗中悄悄端详过她,用目光描绘她眉眼吗? 这真是……让人有些羞怯啊。 、 正文 第六十四章 第六十四章 这一夜,冬风小楼,白月如粼粼银钩。 玲珑平躺在软绵绵的床榻上,望着悬挂于头顶的楚葛湘纱出神。 她平复急促的喘息,好半晌才冷静下来。 玲珑受过本营的苦训,寒冬腊月也要入山川水瀑间修行。再冷也不能动,再苦也不能抱怨。 这是杀手的品格。 她要学会无惧寒暑,让体感迟钝。这样才会不怕真刀真枪的切磋,不怕刀光剑影,信奉血色浪漫。 也可以说,她丧失了女子那与生俱来的敏锐与情绪,变成了不怕死的行尸走肉。 而这具本该千疮百孔的肉尸,如今竟然也有细腻的情感了。 玲珑将手按上胸口,她能感受到掌心传来的源源不断的暖意。 她一想到白梦来送来的那一幅画,心潮便澎湃,好似有什么她无法掌控之物,沿着她的心慢慢生长,起初是一点点蔓延,随后竟也绵绵地裹住了她整颗心脏,令她连气儿都无法喘通透。 白梦来是有什么妖术吗?竟然能让她无所适从至此地步。 玲珑心烦意乱,正欲翻身起来。 岂料,她刚一起身,腹部忽然一阵抽痛,一股暖流从腿间涌出。 糟了,是来葵水了。她的月事带还在衣橱里放着,忘记准备了呢。 玲珑不比男子,虽说幼年修行让她的武艺高于组织里其他杀手,奈何练武过度,也让她落下了宫寒的病根。 每逢月事,玲珑的腹部便如同被人拳打脚踢了一顿,疼得起不来身子。 她颊边虚汗淋漓,眼见着那殷红血液染湿了裤腿,又落到床榻上,留下点点红梅。 待明日……让白梦来见到了,她该怎么办呢?玲珑羞得几欲昏厥,不敢想明日有何颜面同柳川以及白梦来闲侃。 她挣扎着起身,正欲下地翻找月事带。就在这时,她手里一个翻腾,居然将桌上的羊角灯打翻了。 灯罩子碎裂,燃油流了一地,顷刻间燃起火光。 完了! 玲珑呆若木鸡,她怎知道,居然因为一时不察,让金膳斋走了火。 白梦来……肯定很生气吧! 昏暗的宅邸,一点亮光都很醒目,遑论那随风飘来的燃木焦味了。 柳川分辨出是玲珑的屋子走了水,他喊醒白梦来,两人急匆匆上前去灭火。 考虑到白梦来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由他来提水灭火太不可靠,于是柳川负责熄火,而白梦来则去寻玲珑。 他们赶来得及时,火势还不算完全失控。几桶水下来,原本熊熊燃烧的火苗就被熄灭了不少。 白梦来隔着烟雾缭绕的寝房喊:“玲珑?你在里面吗?” 玲珑浑身疼痛,此时又呛入了毒烟,气若游丝地答:“白老板,我……我在。” 白梦来眼尖,一下子就瞧见了她的所在。 他顾不上许多,此刻救人要紧,于是咬紧牙关冲入火海,将玲珑抱出了寝房。 柳川见玲珑奄奄一息的模样,郑重其事地道:“主子,你带玲珑回房去查看她伤势,这点火,交由我来善后。” 白梦来看着玲珑惨白的脸色,知晓柳川能处理好火事,当即将玲珑带回了房内。 白梦来拿帕子擦拭玲珑脸上的焦灰尘屑,人镇定下来以后,这才惊奇发现,玲珑的下身竟被血染了一大半。 他拍了拍玲珑的脸,头一回手足无措,轻声问:“玲珑,你哪里受伤了?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难不成是房梁断裂,砸到了玲珑? 白梦来这厢胡思乱想,那厢悠悠然醒转的玲珑闻言,竟羞耻到语带哭腔。她捂住眉眼,难堪地道:“我……我是来葵水了!” 正文 第六十五章 第六十五章 此言一出,寝房内顿时鸦雀无声。 白梦来怎样都没想到,他是关心则乱,竟看到这样私密的情景。 有的女子性格内敛,就连婚后,都未必会让夫君瞧见月事的景象。每每来月事,还会面点朱砂,暗示这几日丈夫不可近身,以免冲撞到血气。 白梦来哑然,一时无言。 许是气氛太尴尬,他好半晌,憋出一句:“这种事……你该面上点朱砂,提点咱们的。我又不是女子,等闲哪能想到这事儿上面?有所疏忽也是正常。” 玲珑见他还有心思开玩笑,还敢提她月事!她气得瘪嘴,再低头一看,她把白梦来的床榻也染上经血了。 娘哟。 玲珑羞愧难当,全然顾不上腰腹疼痛,哭更大声了。 白梦来望天兴叹,姑娘家怎么这般不好哄啊?要他说什么才好? 就在白梦来想法子的时刻,柳川听到这惊天地泣鬼神的哭声,行色匆匆奔来:“怎么了?怎么了?玲珑受伤了?!” 还没等柳川进屋,白梦来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袖掩住了柳川的面庞。 他轻描淡写对柳川说了一句:“无事。” 玲珑这般面嫩,让他一人瞧见也就罢了,若是让柳川也知晓了,那她还真可能离家出走,搬离皇城,永世都不回来了。 柳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企图扯下主子的手。他都迷糊了,不知这两人才一刻钟的工夫,怎么又闹出这么大阵仗。 柳川将信将疑地问:“真的没事吗?” 还没等白梦来回答,玲珑便先声夺人,道:“柳大哥,我没事……就是之前被那火势吓到了,这才哭的。” 柳川松了一口气,隔着白梦来的大氅宽袖子,对玲珑道:“没事就好。我看过了,没烧着屋脊,就是烧了点被褥,那睡榻怕是不能用了。今儿太晚了,明日清理清理,再请个师傅修梁上漆就全好了。” 玲珑听到那染上葵水的被褥被烧得一干二净,顿时破涕为笑,道:“真的呀?那可真是谢天谢地!” “是啊,幸亏你没事。”柳川也挺高兴,幸亏他们赶来得及时,不至于让玲珑葬身火海。不过玲珑武艺高强,又怎会受困于火场之中? 柳川思来想去,也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玲珑真把金膳斋当家了,因此睡梦沉酣,动辄小事无法将其惊醒。 思及至此,柳川心里也有一丝温暖。这样全心全意信赖他们的小姑娘,谁不放在心尖尖上疼爱呢?只要她平安便好。 白梦来怕柳川多问,一边替他遮眼,一边推搡他出了房门。 门外,夜凉如水。 白梦来松了一口气,道:“你回去睡吧,玲珑受了惊吓,正是需要休息的时候,明日再和她聊。” “嗳,好。”柳川刚打算走,他足尖微抬,忽然发现了一点古怪的地方。 他回头,困惑地看着白梦来,眼中满是不解。 白梦来被他盯得发毛,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好半晌,他才忍住不适,反问:“有事?” 柳川问:“主子,身后这间,是你的寝房对吗?” “是。”白梦来淡淡回答。 柳川想到身子骨孱弱的玲珑,沉吟了一声,道:“您是打算和玲珑睡一间房?” 闻言,白梦来险些喷出血来。 他扶额,头疼欲裂,呵斥:“混说什么?姑娘家的清誉还要不要了?我自然是叮嘱几句以后,就寻间客房来睡!” “哦。”柳川嘴上应声,眼神却带着一丝打量。他一步三回头,提点白梦来,“主子,人言可畏,你可不能趁人之危……干出什么禽兽不如的事儿来。要是你真动手了,即便你是我的主子,我也敢将你这种采花大盗告发给官家的。” 白梦来疲乏地摆摆手,道:“我晚上睡你房里,总可以了吧?顶多半个时辰,我就来寻你!你且放宽心快去睡吧!” “那行。”柳川得了白梦来的允诺,这才心满意足地回房了。 正文 第六十六章 第六十六章 白梦来复而绕回寝房内。 玲珑靠在雕花香木矮围子上睡得香甜,才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她竟睡着了。 白梦来此前是慌不择路,这才将小姑娘往房里带。如今回过神来,这才想到,此举有多么不妥当。 还好她不在意,也还好她不怪罪。 白梦来瞥了一眼自个儿的白色中衣与浅薄的披肩长衫,这才看到祥云仙鹤暗纹的衣下摆染上了一点不容忽视的鲜红色。 不消说,他也知道那是什么。若是从前的白梦来,定然要横眉冷对玲珑,满心不爽。 如今他见她秀美睡颜还犹挂泪痕,又有些于心不忍。 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呢。若是生在寻常家里,这时候恐怕都是丫鬟婆子悉心照料,喂她喝暖腹甜汤的。 白梦来褪下外衫,挂到宝蓝色孔雀屏风上。他细心地叠好外衫,不让那点血迹显露。 要是让玲珑醒时瞧见,定然又要尴尬、难堪了。 他不愿她这般拘谨,也不想她太过狼狈。 咦,说来也怪异。白梦来……何时成了这般会体恤人的郎君呢?从来没有的。 白梦来想到此前抱住玲珑的触感,他原以为平日里能舞刀弄枪的姑娘,分量总是有些的。谁料,她抱起来并不沉甸甸,反倒很轻,轻到白梦来单手便能托住她,将她揽到怀里。 那时,白梦来才意识到,玲珑也不过是个软绵绵的小姑娘。不过是她习惯性全副武装,以假面示人。 究竟经历过什么……才会沦落到去当杀人不见血的杀手呢? 白梦来莫名同情起这个最开始处心积虑潜伏入金膳斋的姑娘了。 他蹑手蹑脚走向玲珑,俯身,细心替她盖上被褥。 葵水落床榻便落吧,左不过丢一床被子的事,不必闹醒她。 白梦来虚掩上门,抬步进了伙房。 他从梨花木橱柜里翻出一布袋红润的红枣,再拿出一瓮红糖来。听人说,姑娘家月事疼痛,喝点热腾腾的红枣红糖姜茶来就能缓和。 他虽不知其中缘故,不过受了惊吓,吃碗甜汤总是好的。 白梦来一面想,一面给玲珑炖姜汤。 考虑到玲珑那间屋子怕是回不去了,白梦来又从库房拿出一匹贵重的岁寒三友纹月华锦缎,他摸了摸缎面,质感细腻绵软。 白梦来拿剪子拆了一条锦被,取出棉花来,又用那锦缎叠成长条形的小袋子,将棉花塞进去。制点心手艺和裁缝手艺都靠得是心灵手巧,在用手上头,白梦来还没输过任何人。 说来滑稽,他竟也有做针线活的时候,要是被人知道了,可不是笑掉大牙? 白梦来一面缝制这锦缎裁成的华贵月事带,一面心道:笨手笨脚的蠢丫头,待她缝制月事带,恐怕要到猴年马月了,还是他大发善心帮一帮吧。 待白梦来备好了五六条月事带,锅子里的姜汤也熬制地差不多了。 他将这些女子私房用的物件都摆到漆盘上,小心翼翼端到玲珑的房里。 此后,他惦记着玲珑那满是血迹的裙摆,又从箱笼里随意挑拣了一件自己没穿过的干净中衣裤摆在桌上。 白梦来原本想放下这些物件就走,又怕玲珑真就靠着睡一整晚,不醒来喝汤。 于是,他生硬地推了推玲珑肩头,温声道:“起来,喝点汤再睡。” 玲珑不过是受到了惊吓,有些昏沉罢了。此时嗅到白梦来房里那熟悉的兰草香,思索间便睡过去了。 此时,白梦来晃一晃她,转眼就醒了。 还没等她说些什么,白梦来已然留下一句“夜深了,我也去睡了”,随后便走了。 待玲珑清醒过来,看到桌上那缝制精巧的月事带,以及一盅热气腾腾的红枣姜汤后,惊得嘴都合不拢了。 白老板突然对她这么好……不会是别有企图吧? 玲珑拿起那月事带,看着上面紧密的针脚,一时间有些恍惚。 她心里暖暖的,又涌起一股子酸涩来。 顷刻间,玲珑的眼眶泛起湿意,她想起了娘亲。 白梦来待她这般好,同她那病逝的娘亲一样! 当然,若是白梦来知道他在玲珑心中成了慈眉善目的长辈,此时恐怕气得连觉都睡不好了。(……) 正文 第六十七章 第六十七章 这一次,钟景学乖了。 她谎称身子骨不适,让小厮将她的软娇子抬回慧珠院去。 她是宠妾嘛,不恃宠而骄抖威风,那还算什么宠妾?装贤良大度,那是主家奶奶才要做的事。她稀得和曹夫人学! 钟景瞧着像是故意立威,学给曹夫人看,实则是缎面软娇子里头另有乾坤——她将赵姨娘藏在里头,悄没声儿的带回来了! 钟景遣退院里的奴仆,把赵姨娘迎进房里来。 她指派兰芝悉心伺候赵姨娘,若有怠慢疏忽,即便是她亲信也要受罚。 兰芝自然领命,所有赵姨娘吃喝用物,都由她先尝、先试吃,确保万无一失。 就这么捱日子,可算等到了曹老爷回府的时候了。 曹老爷每次回府都会带许多外头的珍奇异宝抬到曹夫人的院落里,供她赏玩。别看他平日里极少宿在曹夫人那里,可和妻子相敬如宾、日常处事给点薄面倒是做得足足的,任谁都挑不出错处来。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曹老爷情深,知道曹夫人膝下无子女,体弱宫虚迟迟怀不上孩子,这才让一众妾室都服用避子汤,不让庶子生在嫡子前头。 当然,只有钟景才尝到里头的苦楚。 这哪是刻意不让人怀孩子,分明是曹夫人居心叵测,挫她威风,故意落她的胎儿! 钟景每每入睡,都能看到脚边缠着一个瘦弱的婴儿,他唤她娘亲,问她为何不要他。 待钟景泪眼婆娑想抱孩子的时候,那婴灵便幻化成一缕青烟,往生去了。 她的孩子,她的孩子啊! 钟景恨极,可即便她恨又能如何呢? 钟景看着自个儿那皓白如雪的手腕,目光逐渐凶恶,嗓音逐渐凄厉。她似乎能瞧见自己的手渐渐变了形态,成了红指尖尖的妖爪子。她势要将曹夫人剥下一层皮来! 钟景回过神来,她理了理前襟的盘扣,收敛了眉眼中所有的戾气。她的身姿袅袅婷婷,岁月静好,朝曹夫人的院落花厅踱步。 中堂内,琉璃牛角灯里染着一丝跳跃的火苗,边边角角里摆上一盏,将昏暗的厅堂照得通明。 正中央摆着一张珊瑚松石葫芦纹雕花沉香木八仙桌,桌上满是热气腾腾的稠粥与小菜。两侧围着三五个奴仆,正殷勤地为主子家夹菜。 钟景没有曹夫人通传,冒昧到场,本就不合规矩。 幸亏曹老爷疼爱她,见她来,不过一愣,便笑道:“瑶儿来了!来人,多备一份碗筷,坐下吃些吧。” 闻言,钟景柳眉一蹙,娇声道:“来便来了,只是想见一见老爷。吃饭倒不必了,我怕……这饭菜里有毒,会害了妾身。” 她含沙射影,点明了曹夫人对她恶意满满。 曹老爷浓眉皱起,呵斥:“怎么说话的?夫人平白无故为何害你?” 曹老爷在外人面前自然要庇护曹夫人,若是在妾室面前,堕曹夫人脸面,宠妾灭妻,可是要让人贻笑大方的。 钟景见曹老爷只是训斥她,却并未喊她闭嘴。那就说明,他给她继续辩驳的机会。 就连曹老爷都站在她这边,钟景朝曹夫人送去一个挑衅的眼神,岂料后者半点慌乱都无,仿佛胸有成竹,静候她的下文。 如今曹夫人能泰然自若,无非是有死无对证的依仗。 可钟景手里还有更大的底牌,她要曹夫人死无葬身之地! 钟景想到自己那可怜的孩子,眼眶含泪,道:“老爷,妾身之所以落了胎,乃是慧珠院小厨房里那个姓吴的厨子日夜在补汤里下了麝香。女子有孕不可嗅麝香或食用麝香,会引得腹痛宫缩,轻则见红,重则落胎。这吴姓厨子好狠的心!谁知道,正当妾身想逼问他幕后主使的时刻,他竟然为保那下黑手的主子,服毒自尽了。幸亏妾身留了一手,寻到这厨子的家中人。从那家眷口中得知,这黑了心肠要害妾身的人……竟是老爷身旁坐着的这位!那杀害我孩儿的凶手,就是曹夫人!” 她话音刚落,曹夫人便厉声呵斥:“钟氏,你休要血口喷人!” 钟景见她雷厉风行地呵斥自己,顿时冷笑连连:“怎么?慌了?害怕了?你既然下得了毒手,你就要认罚!这样狠毒的主母当家,又有谁敢放心怀身子,为曹家开枝散叶!” 她一顶顶冠冕堂皇的帽子压下来,逼得曹夫人面色铁青。 一妾一妻骤然望向曹老爷,要他主持公道。 曹老爷沉吟一声,道:“那家眷人在何处?命她上前来,我要亲自审问她。” 钟景听得赵姨娘要暴露,沉吟一声,道:“她……可以是可以前来受审。只是妾身要求老爷一件事……” “何事?”曹老爷问。 钟景咬唇,道:“这名家眷乃是五年前火事出逃的赵姨娘,曹夫人利用‘归还她卖身契’的由头,逼得吴姓厨子为其赴汤蹈火,这才成全了夫人的阴谋诡计,让妾身落胎。如今赵姨娘已烧了卖身契,在官家那边祛除奴籍,恢复庶人籍。既不是咱们曹家的奴仆贱民,那自然也轮不到咱们曹家来发落。还望老爷看在她肝胆侠义,肯为妾身作证,指认曹夫人的份上,放她一条生路,不再追究她的前尘往事。” 这是钟景能为赵姨娘做的事,她特地将赵姨娘的奴籍消除,申报官府,还出了公据。这样一来,即便她再有错,也是庶民身,不得肆意打杀。那么纵然曹老爷生气她和厨子有首尾龌龊,也不会贸贸然处置了她。 残害平民,可是要入大狱的,特别是赵姨娘说,当初她入曹家也不过是小轿一顶抬进府内,许是当年曹老爷也忌讳名声,并未将赵姨娘这样的花楼以纳良家妾一般在官家登记妾籍,只当是个玩意儿。 何况身为奴籍,除非放籍,等闲也不会娶奴婢为妾,即便是怀了身子的通房婢女,想抬为妾室,也要先消除奴籍。这样一来,赵姨娘一直以“逃奴”身份躲藏,亦可说明,在律法上,她不是曹家的妾室,也就没有败坏门庭的说法。 那么,如今她恢复了庶民身份,也成了未婚女子,再不受曹老爷掌控了。 待赵姨娘作证之后,钟景会派人将她送走,神不知鬼不觉藏到某处,庇护她余生。 钟景说到做到,以己推人,她知道被人算计的苦楚,也不会去害赵姨娘。 曹老爷也明白自个儿如今无法发作,是被钟景摆了一道。他有些不满,沉声道:“都是些陈年烂谷子的事,日后再细说。如今谋害子嗣之事要紧,你且先把人带上来吧。” “是。”钟景得了曹老爷的允诺,松了一口气。 她示意兰芝把赵姨娘带上来传话,旁的就日后再详谈。 正文 第六十八章 第六十八章 赵姨娘许久未曾踏入曹家了,她原以为那些阴霾与苦难远离了多年,再次回到这座吃人的香粉宅,她心里的畏惧之意就会减少一些。 谁知道,刚一入院落,陈年往事蜂拥而至,转瞬间就让她想起从前的岁月。 原来,她还是对曹家还是心存畏惧。 希望这一回过来无风无浪,还完欠钟姨娘的人命债,她就能远走高飞,平安离开这个地方了。 到时候,她还可以向钟姨娘讨要老吴的尸骨。她和他虽说没有成婚,但也可以带着他的尸体,一块儿住到荒郊野岭去。 她会把老吴埋在院子里,再种一颗桃树。不是说桃树生妖吗?若老吴想她和孩子,阴魂不散,还可以化为精怪入梦吧? 赵姨娘不信鬼神之说,只信命,可老吴死后,她却渴望有轮回因果了。 赵姨娘一面想着,一面被兰芝搀扶入了花厅。 她不敢抬头看曹老爷,她知晓她这样一个不守妇道、水性杨花的女子,在世人眼中多鄙夷。 她只要老老实实办完自个儿的差事就好了,落钟姨娘孩子的必定是曹夫人,即便她没有眼见为实也不打紧。 赵姨娘平复下心情,稳稳当当地道:“见过曹老爷。我来府上特地为钟姨娘作证,府上的厨子老吴确实是受了曹夫人的教唆与挑拨,这才犯下了毒杀曹家子嗣的弥天大罪。他为了换回我的卖身契,这才铤而走险往钟姨娘的膳食里加入麝香,日积月累,终害得姨娘落胎。” 曹老爷听得这话,又道:“但凭你一面之词,怎可证明此事就是夫人所为?” 赵姨娘呈上那一封老吴写给她的诀别信,道:“这是老吴留给我的信,信上说他替曹家主子办事。而且之前我也听到过曹夫人和老吴交谈,确确实实是她吩咐的事儿。” 曹夫人怒不可遏,上前一步就要掌赵姨娘的嘴:“胡说八道!” 她手刚刚抬起,就被曹老爷眼疾手快扣在掌心之中,他瞪着曹夫人,呵斥:“胡闹什么!” 人证物证俱在,曹老爷八成是信了赵姨娘的说辞,因此才阻拦曹夫人。 他头疼地拧了拧眉心,道:“传我的话,派人好生照顾赵氏。待我今晚想一想,明日再下定论。” 钟景没想到曹老爷还要等到明日才处置曹夫人,顿时心生不喜,道:“老爷为何还要等到明日?明明证据都摆在眼前了,怎能不立时处置这样的毒妇?!” 钟景既然和曹夫人撕破脸皮,那便迫不及待想拉她下马,又怎能再等一日呢? 曹老爷起身,拍了拍钟景的手,道:“你放心,爷自然公正处事,明日定会给你一个交代!只是我与她同为夫妻多年,总要请来妻族的人作见证,才可将其发落!来人,将夫人禁足十日,没我吩咐,不得出碧云院!” 好歹让钟景赢了一回,她心气儿顺了,擎等着明日曹老爷休了这毒妇。 赵姨娘被曹老爷安顿在旁的院子里了,明日还需她来作证。 这一夜,钟景睡得不算好。她右眼皮一直跳,老话说,这是有灾厄要来。 果不其然,隔天早上,兰芝慌里慌张地跑到院子来,禀报钟景,道:“不好啦!姨娘!赵氏……她、她跳湖自尽了!还留下一封遗书,说自知与下人有首尾通奸,见了曹老爷羞愧难当,一时想不开,寻了死路!” 钟景惊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好半晌,她才疯了一般低吼:“不可能!她怎么可能死?!她还怀着孩子呢!为母则刚,她想为孩子活下去,怎么可能寻死?是夫人,是这贱女人!” 钟景唯一处置曹夫人的路子断了,人证死了,死无对证。 那还怎么拉曹夫人下水?怎么会这样?! 钟景语无伦次,瘫坐在床榻之上。 兰芝也愁苦不堪,道:“我见仵作来看尸体了,说,确实是赵氏不慎溺亡的,并未有人谋害。” 钟景冷冷一笑:“阴宅里想要害人的法子有多少?只要满院子的奴仆被遣走,再让她坠湖。天寒地冻,又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可不就能‘投湖自尽’了?好一个寻死,如今验了尸,还留了遗书,官府的人也不会多追究,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话是这样说没错,可老爷派人好生看护赵氏,又怎会生出这样的事来?难不成……那院子里有夫人的细作在内?”兰芝百思不得其解,自顾自猜测着。 而钟景像是回过味来,她通体发寒,脊背涌起一股子酥麻之意,整个人如坐针毡。 等一下,这是老爷指派的院子呀!曹夫人即便杀人灭口,也不敢手伸那么长吧? 而且整个院子都是老爷的人…… 钟景忽然明白了什么。 老吴说,曹家的主子指派他做事,可没说是曹家哪位主子呀…… 曹家的主子,除了曹夫人,可不是曹老爷? 怪道他要押后再审,怪道他不会立马处置曹夫人。 可不就是他知道,钟景寻赵姨娘做了伪证。而曹老爷知道,下手落胎的人并非曹夫人? 这其中的缘故,昭然若揭了。 那便是,落钟景孩子的人,是曹老爷啊! 怎会如此?! 怎么可能啊! 钟景一直灯下黑,被人戏弄得团团转。 她忽然毛骨悚然,惧怕起这一座雕栏玉砌的香粉宅院了。 曹家……会吃人!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打扮极为端庄的老嬷嬷上慧珠院来。 她给钟景行了礼,递给她一封香筏,道:“姨娘,这是夫人派老奴递来的东西,您且打开看看。夫人禁足,不可肆意走动,只能让老奴来传个话了。” 钟景接过那份香筏,许久不敢打开。 她上下牙齿打架,抖若筛糠。 许久,她才揭开这一封信筏,细细翻阅了起来。 只见上头,是曹夫人亲笔写的簪花小楷,字迹流丽,却让人看得肝胆俱寒。 她写着:“钟氏,我不管你是不是精怪,或是什么失传已久的江湖易容术。可你既然用了凡人的手段,我也教你死个明白。我七八年前,也有个孩子,都快足月了,却被老爷的通房丫鬟香玉推了一跤,就这么硬生生滑胎了。那是个成型了的男孩儿啊,我的嫡子啊!一个通房丫鬟,会嫉妒当家主母,从而推她落红吗?这里头究竟有没有什么深意,你自个儿品一品吧。不论你信不信我,我话都带到了。你若不信,大可去查一查。之后你就会知道,杀你孩子的人是谁。而你的敌人……并不是我。” 正文 第六十九章 第六十九章 钟景尝过白梦来手眼通天的本事滋味,自然凡事都不瞒他。 这回发生的离奇事故,她也派兰芝给白梦来通风报信了。 白梦来得知了来龙去脉,顿时面色一沉。 他拦住本想回曹家刺探曹夫人口风的玲珑,道:“那样的龙潭虎穴,别回了。” 玲珑不懂他为何态度转变如此之大,心间惴惴不安,问:“发生什么了?” 白梦来抚了抚镶玉镀金的乌木骨泥金牡丹折扇扇柄,面色凝重地道:“我们怕是有麻烦了,得出去避避难。” “避难?”玲珑纳罕不已,白梦来总不会说是要他们蛰居山野躲一程子吧?她可受不了没烧鸡吃的荒郊野岭。 “曹夫人,估计快发现这一出计中计了。毕竟钟景寻到赵姨娘,还能朝她发难,而你身为慧珠院的眼线,居然也没有提前和她通风报信……她即便是个蠢蛋,也该知晓不对劲了。” 玲珑品咂出事态的严重性,顿时慌了神,手足无措地问:“这……这怎么办?她不会杀人灭口吧?” 白梦来冷冷一笑:“杀人?想在皇城之中取我性命,怕是她还没这个本事。我只是担心她知晓自己受骗,会来金膳斋讨要酬金!” 玲珑哑口无言。 敢情白梦来嘴上说生死攸关之事,只是赚不到钱啊。 她想到了之前白梦来说要躲到深山老林里,顿时无奈地问柳川:“白老板不会是想携款出逃吧?” 这难道是白梦来的惯技,一得罪主顾就要外出云游四方避难什么的? 柳川暗暗摇头,和玲珑耳语:“不会。” “哦,那他还有点职业道德。” “低于五根金条以下的单子,主子不屑出逃。” 玲珑回过味来:“五根金条以上的酬金,他办不成事就会逃?!” 柳川实诚地点头。 玲珑无语,这都是什么黑心小作坊啊! 白梦来风轻云淡道:“不如还是按老法子来做,我们背叛钟景,投奔曹夫人去?” 玲珑为了打消他这种损人利己的心思,苦口婆心解释:“钟景给了咱们五根金条作为酬金,曹夫人才给了两根。” 闻言,白梦来犹如福至心灵,义正辞严地道:“你说的没错,我等金膳斋也是要耿介名声的,怎能墙头草似的反复?既然帮了钟景,那就帮到底吧。曹夫人的酬金,还了也就还了。左右我还能多赚个三根金条,不算亏了。” 玲珑听他道貌岸然地讲话,好似很有侠骨柔情。 可她复盘了一下故事始末——最开始他们不是跟的曹夫人吗?明明是白梦来见钱眼开,私底下又被钟景收买,翻到她那边墙头去的。 罢了,未免节外生枝,还是不讲这些了。 白梦来说“避难”,其实是受了钟景委托,出门查一查那个叫香玉的通房丫鬟。既然矛头指向了曹老爷,钟景也不可能被杀姐仇人曹夫人当火铳使指哪儿打哪儿,她得有些自己的判断。 白梦来接了单子,查真相的同时,恰好还能外出避一避风声。 这回他倒是学乖了,知晓不能声张了。 主仆三人,一朴实无华的鸦青色马车凑两匹毛色发亮的骏马,轻车简从地离开了皇城。 玲珑不免感慨,白梦来逃难的时候,是真机敏。华盖香车也不坐了,知道那样张狂,定会被曹夫人逮住。 一个被算计了、丑态毕露的女子,能做出什么,真是不敢细想。 他们前脚刚走,曹夫人就逮着帷帽亲自来金膳斋堵人了。 只见得金膳斋大门紧闭,青石板台阶上,放着两块红砖头,上面摆着一封信。 曹夫人知晓自己扑了个空,脸色铁青。 她捡起地上的信纸,里面写着:“白某办事不利,夫人此前给的酬金就藏于石缝之间,白某如数奉还。” 曹夫人一敲砖块,里头露出一点油纸包来。那两根金条,就被黄皮纸包在里头,裹得严严实实。 好你个白梦来! 这是想和她撇清关系,倒戈钟景那一头呢! 怪道之前说钟景是精怪,偏偏她还没疑心。 曹夫人这些时日也暗地里去查钟景底细了,原来她是双生女,此前尸首异处的那个,应当是她的孪生姐妹钟瑶! 只是这种事,告诉曹老爷,或许他也不会信,甚至是不在意。 左右都是能伺候好他的侍妾,姐姐妹妹又有何不同? 待他腻了,就会弃之如敝屣。 不过,曹夫人倒想借一借钟景的丧子之痛,看看她愿不愿意投靠她的阵营了。 曹夫人心中有思量,此处按下不表。 另一边,钟景权当赵姨娘的事儿不存在,她心里有了点心思,决定靠自己杀出一条血路。 于是,她去小厨房里熬了香味四溢的鸡汤,继续将她笨蛋美人的形象演绎下去。 钟景没置气曹老爷不处置曹夫人的事,还柔情蜜意地给他端汤来,这实属罕见。 曹老爷不知她是真对自己百般信赖,还是旁的什么缘故,面上笑道:“怎么?不使性子了?” 钟景楚楚可怜地依偎到曹老爷怀里,为他开脱:“妾身想过了,即便老爷处置了夫人又如何呢?改日再换个刻薄不好相处的主母,您不在府内的时候,还不是妾身会受人磋磨?老爷留着夫人,是看她受了如今的敲打,今后也会收敛一些,不再为难妾身吧?” 宠妾温柔似水,帮他把借口都想好了,曹老爷怎会不顺坡往下走呢? 于是,他扶了抚钟景的乌黑长发,宽慰她:“你明白爷的心意就好,若是换个手段高明的主母,恐怕你连在这里娇声和爷讲话的命都没了。” 钟景佯装很感动的样子,道:“唉,是妾身福薄,没能留住孩子。还有赵氏的尸首,您就让妾身来安葬吧!左右是妾身领入府中的,她这般惨死,实在是吓得妾身梦里都睡不踏实。” 人都死了,尸体也让仵作验了。曹老爷高枕无忧,自然也愿意卖钟景个好。 他道:“随你吧。” 钟景灿然一笑,艳若桃花。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赵姨娘和那叫老吴的厨子葬了一起。届时给他们立个碑,再烧些纸钱。人都死了,那就尘归尘土归土,前尘往事,不计较也罢了。 钟景揽住曹老爷的脖颈,娇声道:“有一桩小事不知妾身是否有告诉过老爷……” 宠妾媚眼如丝,饶是经验丰富如曹老爷,也有些顶不住。他的手不老实,肆意在钟景油亮的团花缎面长衫上游走,慵懒地问:“哦?是什么?” 钟景目光灼灼,犹如妖魅一般在他耳畔低语:“妾身,小名月儿。” 曹老爷闻言,默不作声。他审视着花容月貌的钟景,不知心底在想些什么。 正文 第七十章 第七十章 曹夫人有意放出消息来,自然是还留了线索,没将通房丫鬟香玉的家中人赶尽杀绝。 玲珑从兰芝那边得来了香玉家宅的地址,骑着小白龙灭景追风,先一步奔向皇城外的药尘镇。 她骑着马在弄堂里晃荡,等白梦来的马车跟过来。 玲珑趴在小白龙身上等人,无聊极了,望着香玉的家宅胡思乱想。 虽说这些丫鬟婆子在皇城里当差,月俸是比旁的小门小户要高许多,可也没富硕到能让她们在皇城内租赁小院的地步。 这些不是家生子的奴仆,基本都是住在靠近皇城的远郊乡镇,这样家中老子娘也好在他们每月回家省亲时,拿到月钱。 对此,玲珑嗤之以鼻,和白梦来嘀咕:“照我说,这样的能卖儿卖女的人家,父母亲不疼爱,那就该断绝往来,还尽孝心!人都被卖到别家去当牛做马、任劳任怨了,还想贪图她手里的月钱,真是可怜。” 白梦来隔帘听着了,飞出一声冷笑,道:“那你呢?被主子家派到金膳斋来,卖给我为奴为婢,倒还要回那处险恶地去?” 白梦来说那句“卖给我”时,莫名有些暧昧。他言语里含笑,带三分轻佻七分逗弄,问得玲珑哑口无言。 玲珑不想说主子不好,含含糊糊地道:“那我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 玲珑摸了摸腰刀,杀气腾腾地道:“组织里的人知道我手段高明,即便签了卖身契也能杀了这后来的主子,逃出生天,因此很放心我在外执行任务。” 闻言,白梦来沉默。 他突然有一丝不爽,问:“若是你主子要你杀了我,你也下得了手吗?” 玲珑呆若木鸡,好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要是从前,她可以坦率地称是,如今她和白梦来关系越来越好,有僭越主仆情谊之嫌,真的要动手,恐怕她会犹豫不决。 玲珑有一瞬息慌乱,结结巴巴:“你……你身边有柳大哥嘛!他武艺高强,我肯定是一下子下不了手的。” 也就是说,主子的命令比他更重要,玲珑还是会执行任务的。白梦来心里凉了半截,脸色铁青。他冷冷讽刺:“你倒是纳忠效信,一心为主。” 玲珑也知道她这话说得太没有人情味,于是小声辩解:“你放心啦,你不会那么容易就死的,还有柳大哥护主呢。” 白梦来阴森森地问:“那若是你我二人独处的时候,你起了杀心呢?” 玲珑还没想明白,她为何会和白梦来独处。可是她也不愿意让白梦来难过,于是破釜沉舟地道:“要不然你现在就开始练武吧!若是你武艺超过了我,到时候兵戎相见时,你可以杀了我,继而逃生。” 玲珑说得直爽坦荡,全然不在意生死。 她确实不怕死亡,也不想伤害白梦来和柳川。 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他们能击败她,那她愿赌服输,切腹自尽也可以。 奈何,白梦来听得这话迟疑了很久,小妮子宁愿自己死,也不想伤他吗? 白梦来的心情有阴转晴,莫名好了不少。 他微微勾唇,好半晌,才温声答:“杀了你……我舍不得。” “什么?”玲珑方才好似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话,让她的心跳骤然擂动,六神无主。 “没事。”白梦来淡淡道,“端脚踏子来,扶我下马车。” “哦。”玲珑从小白龙身上解下缝好软垫子的小杌凳,摆到马车前。 白梦来日常用具向来金贵,就连下马车也要踩在锦凳上,方能不慌不忙整理衣摆子,维持美姿仪。 玲珑对此十分鄙夷,觉得他太娇气了,比宫里头金枝玉叶的娘娘还要讲究。 香玉家的宅院早不住人了,十分破落,想来此前的日子也很清贫,不太好过。他们上前叩门,那门环一敲就扬起洋洋洒洒的粉尘,呛得玲珑直咳嗽。 隔了好久,也无人应答。 想也是,这么多年过去,香玉又犯了大错,家里人早逃离此处避难去了,怎可能还留在这里? 白梦来递了一方兰花帕子给玲珑,道:“脸上落了灰,擦一擦。” 玲珑接过那尚有余温的帕子擦脸,问:“家里不像有人在住,咱们怎么办?” 白梦来望了一眼刚到他脖颈的墙:“你翻墙技艺如何?” 玲珑率真地道:“说句‘炉火纯青’不为过。” 闻言,白梦来和柳川惊讶地望向她,一时语塞。 玲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夜半总和小弟们逃出本营吃小食,因此有些经验。” 白梦来扶额,道:“那你和柳川先进去,再帮我开个门。” 玲珑愕然:“白老板是打算私闯民宅?那可是要入刑狱司的!” 白梦来冷冰冰地睥了玲珑一眼,反问:“你们杀手都这么守律法的吗?再嚷嚷,我就先把你送进去。” “我们杀手也是很有自身品格的呀!我都是月黑风高的时候偷偷地来……” “老实听命,少扯闲篇。”白梦来懒得和她掰扯。 闻言,不愿招惹是非的玲珑很乖巧地闭上了嘴。 三人就这么一前一后跃入了小院里,玲珑没有青天白日私闯民宅的经验,于是做贼心虚地把院门关好了。 虽说这院子偏僻,可以看出香玉的家境堪忧。 可屋里头的人搬走了,居然一样家具都没带走,这一点不免让人感到匪夷所思。 玲珑思索间,白梦来已然踱步进入了家中。 玲珑见那轻易就能推开的房门,嘟囔:“他们还真是不怕贼偷,也不怕贼惦记,家里都不上个锁,院门口也只抵了门闩。” 白梦来勾唇,道:“许是家里的东西都不金贵了,与其带着累赘,还不如丢这儿。” 玲珑不解,问:“从香玉家就能看出来,她的家境贫寒,只能用得起这些朴素家当。既然如此,家人逃难都不带走这些东西,太奇怪了吧?” 白梦来见她问到了点子上,赞许地点点头,道:“那就只有两个可能了,一则是太匆忙,二则是瞧不上了。若是第一个原因,屋里的东西必然不会这样齐整地摆着,肯定会挑拣些有用的物件带走,那势必会将家用的物件散落一地,若是第二个……那可就有意思了。” “什么意思?”玲珑不明就里。 白梦来淡淡一笑:“那就是突然发家了,瞧不上这些物件了,故而一样都没捎上。” 玲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觉得你说的对。” 就在这时,柳川已然翻检到火坑旁边的一处破洞里,塞着一只金贵木匣子。那盒子应该就值当一钱银子,不知为何,主子家没将这样的梅花漆盒带走。 他喊白梦来:“主子你看,这里还留了东西!” “我瞧瞧。”白梦来翻开那红漆盒子端详里头的东西,“里面是绞缬织物的样布,这布匹上还绣了‘李记’的刺花,应当是布坊姓李。” 玲珑对首饰衣裳这些工艺知之甚少,好奇地问:“什么是绞缬?” 白梦来耐着性子解释:“就是撮花,有的布坊会用把布料的一些位置用针线穿缝或用绳扎起来,以防其染色,这样就形成了不同的花纹。就像今年,皇城内流行白珠形圆点的‘鱼子缬’,先前我给你置办的梅花纹袄子,用的就是这种撮花工艺,用白点拟雪粒子,描绘‘碎雪寒梅独自开’的雅意。” 玲珑记得衣橱里似乎有这么一件厚袄子,奈何她觉得那色儿太艳了,和自身喜爱低调的性子格格不入,因此从未穿过。 玲珑了然点头:“这样一说,白老板待我还挺好的,有什么好东西都惦记着我。” 见她领情,白梦来唇角微扬,道:“那是自然,我金膳斋出去的奴仆,总不能穿得太寒酸、被人指指点点。” 闻言,柳川道:“主子怎么从未替我置办过衣衫?我不是金膳斋的奴仆吗?” 白梦来对于这种主动讨要东西的下人很没好感,他沉吟一声,道:“你不是。” 柳川大喜过望,难不成主子是要当众声明他在他心中是与众不同那一位吗?虽说柳川也觉得,他和主子互相陪伴这么多年,绝不是一般的主仆情,还有几分兄弟情在内。 还没等柳川激动完,只听得白梦来淡淡道:“你算是我的走狗。” “……”柳川面无表情,一句话都不想说。 隔了一会儿,他凑到玲珑耳边窃窃私语:“上次你说刺杀主子的事,有个章程没?还收人入伙吗?我这种资深卧底,要不要?” 玲珑望着房梁,无语。 良久,她帮柳川仗义执言:“白老板,你这话就不对了。” 柳川感动得眼泪汪汪:“还是妹妹知道疼人。” 白梦来挑眉,道:“怎么不对?” 玲珑一本正经地答:“纵是你心里真这样想,那也不该当众说出来啊!多伤人呢!” 柳川欲言又止,这妹妹像是庇护他,替他平反,又像是和白梦来同仇敌忾,在他心口撒盐巴。 白梦来不想再深究这个问题了,他将装有样布的匣子带身上,几人小心翼翼出了香玉的家。 玲珑以为白梦来要回去了,谁知道他赖着不走,还对柳川道:“你去车上,将我那点心攒盒拿来。既然家中无人,我们问问邻里去。” 玲珑问:“人都这么多年不在家了,问邻居有用吗?” 白梦来道:“有用。若是香玉家人悄没声儿地逃跑,那一夜之间人间蒸发,势必会惹人注意;若是发了横财,不是逃难,也会惹得邻里眼红。小门小户出身,可是什么都能当成谈资下酒的。况且,香玉家人敢留下这样至关重要的样布盒子,代表他们不怕人查,并非畏罪潜逃。那么就只有后者了,香玉害死曹夫人府中胎儿,家人反倒发了一笔横财离开此处,很可能是有人在背后操纵,暗中收买。” 这样的老套路和老吴那一次如出一辙。 杀害孩子的罪魁祸首是曹老爷一事,可信度又增添了一分。 说话间,白梦来拿过柳川递来的点心攒盒,眉眼带笑地走向对面一户人家。瞧着这门新上了漆,该是有住人的。 他让玲珑敲了敲门环,很快就有留家里带孩子的新媳妇开门,问:“几位找谁?” 见是女眷,玲珑从善如流接过了点心盒子,递到新媳妇手里,道:“这位姐姐,我家主子想叨扰您,打听个事儿。这是给您的谢礼,里头有些皇城时兴的糕点,若是您不介意,拿回去给孩子尝尝。” 还没等这妇人开口说话,一个瞧着七八岁的男孩便上前来抢过漆面攒盒,掀开盖子,翻检甜糕吃。他一面吃,一面还对妇人道:“娘!这桂花糕好香啊!我给爷奶留一份。” 这是妇人的长子,被她的公婆惯得没规矩,脾气大,天天同她顶嘴。 每回妇人要教训她,婆婆就拦在她面前,说她黑了心肝,要打骂自己的宝贝孙儿,要是揍出个好歹来,那是想断她老孙家的香火! 妇人哪敢顶撞婆婆,只得作罢。 长子有婆婆撑腰,性子愈发顽皮。 此时,孩子装作要给爷爷奶奶留甜糕,实则是拿公婆来压她,让她收下糕点,顿时气得妇人不知如何是好。 她还没打算接人东西呢,长子就这般不规矩,害得她不答话也得答,把妇人臊得险些要哭出来。 见状,玲珑也回过味来,她笑道:“不过一份糕点,小公子爱吃便吃吧。我们也没旁的事儿,就是想问问姐姐,隔壁那家人是搬走了吗?我记得他家中有个在皇城曹家做丫鬟的姑娘,对吗?” 妇人是老实人,拿了人家的东西,自然要帮忙。于是她仔细想了想,道:“李家好像是有个叫香玉的姑娘。啊,我想起来了,那是李家姐姐,她在哪里做事,我不是很清楚。她月把才回家一趟,给她弟拿点钱财什么的。” 原来香玉家里姓李啊,白梦来心里有了成算,或许那绞缬样布就是李家自家的布店制的。 玲珑问:“他家里是两姐弟吗?有没有父母长辈?” “没有呢,一直是姐弟俩住着。香玉他弟是个赌鬼,一有钱就拿去赌坊里赌。欠赌债最多的时候,人都要上门来剁他的手!他还求到我们家来,想和我们借钱。这样的赌鬼,给了钱还得了?那就是无底洞了,左右都还不清的!我不肯借,偏偏他还怂恿我家男人借,说他们以前是在青蛇镇上开布坊生意的,只要赚了钱,回去再用制布手艺就能东山再起,到时候还双倍的钱。赌鬼的话哪有一句真的?我是不信!倒是我家男人心善,给了他一吊钱。” 玲珑问:“那他还了吗?” “拖拖拉拉好久不给……”妇人呶呶嘴,道,“不过八九年前,他好像突然发财了。欠我家债一两年都没给,那次倒大方,不但还了钱,还拎了一只烧鸡给我。听镇上的人说啊,他不但给我家钱,还把欠赌坊的钱也还了。隔天有人想来寻他问在哪个行当赚钱发财的事儿,结果他连夜搬走了。这都八九年过去了,要不是你们问起,我都快忘记这个人了。” 许是那香玉弟弟发财之事太蹊跷,妇人记得清楚,说起来有板有眼的。 八九年前,可不就是香玉出事的时候吗? 想来是那时候,香玉他弟发了一笔横财了。 难不成,是谁给他钱了吗?玲珑想到,可能真的有人拿钱收买香玉,逼她害死曹夫人腹中胎儿。 毕竟李家瞧上去多疼儿子啊,宁愿卖了女儿为奴为婢,也要将李家弟弟这样的败家子养在家里的。 若是真因为姐姐的死而发家了,那她弟还真不是个东西。 正文 第七十一章 第七十一章 妇人那里也只问出了几句话,她怕公婆种地回来,瞧见她抛头露面和外男唠嗑,给她男人上眼药,挑拨离间说她水性杨花勾搭人,因此说了两句便躲回屋里头了。 玲珑见打听不到香玉他弟的去处,垂头丧气地问:“这下怎么办?人早在八九年前就跑没影儿了,上哪找去?” 白梦来走回马车,若有所思地道:“若是我没猜错,他应该是回青蛇镇了。” “你怎么这么确定?”玲珑狐疑地注视着白梦来,想从他脸上找出答案的蛛丝马迹。 白梦来噙笑,道:“那妇人不是说了吗?李家在青蛇镇开过布坊,后来不知出了什么事,才跑到这里。香玉他弟穷困潦倒的时候还喊着他日回去东山再起,那肯定是惦念那边的人情世故。更何况,他连这陈年样布都留着,必定还眷恋家乡。一个穷困到背井离乡的人,若是有一天发财了,可不是要衣锦还乡让旁人掌掌眼的?昨日受的苦难与闷气,总要借机纾解出来,那么携财回故乡便是很好的选择了。你想想看,若是去一个人生地不熟的乡镇,你想露财也没人在意,又如何能使他这般意气风发地显摆呢?” 玲珑点头称是,不免感慨,白梦来是真将人性琢磨得透彻。好似经历过什么大彻大悟,方能有这般七窍玲珑心。 可他向来是主子,该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吧?何尝体验过她们这种底层人的日子呢?想来也就是在名利场里厮混过,歪打正着咂摸透了人情冷暖,并不是吃过苦的可怜人。 思索间,几人又上路了,赶了三四天才抵达青蛇镇。 玲珑待马温厚,知道小白龙这一路颠簸,功不可没,于是上集市给他买了最好的马草喂养。 回到客栈时,她嗅到了一股子奶味,那是小贩推着板车过来,沿街叫卖果子酪。一般冰浸齿牙的乳酪果子干碎冰甜碗都是夏日佳饮,可每逢炎炎夏日,官宦世家才能用得上冰,寻常百姓难吃到;而隆冬天则不同了,天降鹅毛大雪,冰天雪地里最合适保鲜乳酪,在这时,平头老百姓也能吃到一口甜的尝尝鲜,因此果子酪甜碗子的生意还算火热。 玲珑本想拿钱买一碗,蹲在炭火盆前一面烤火一面吃冰,奈何白梦来眼尖,被他瞧见了行踪,开口便是使唤她到身旁来待命。 白梦来慵懒地唤她:“过来。” 玲珑还没买小食呢,就被白梦来差遣来去,心里苦闷,语气也有点不耐烦,问:“白老板有事?” 待她离那小贩远了,白梦来方才道:“想吃果子酪了?我给你制吧。别吃这些小摊小贩的东西,往来扬起多少风沙呀,省得闹肚子。” 玲珑是知晓白梦来点心手艺的,因此也不和他叫板。 她得了白梦来照顾,自然给他好脸色,此刻夸张做作地问:“白老板还会制果子酪啊?那不容易吧?” 白梦来何尝不知晓她是在假惺惺地夸赞,于是乎,他剜了她一记,什么话都不说,径直朝伙房走去了。 小乡镇的客栈人少,白梦来喜清净,花了大价钱包下整个客栈,因此大院里只住了他们三人。 白梦来嘴上说见不得人间疾苦,实则是怕被那些穷酸庶民冲突了,惹得他心烦,倒不如花钱讨清闲。 此时人丁稀少,他们待在客栈里,如同住自家一般自如闲适。 白梦来喊工具人柳川备好松木桶以及新鲜牛乳,乳酪碗子的制法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要卖弄点手上功夫。 白梦来将牛乳煮沸,拿笊篱过滤细碎的奶皮,随后添冰糖块儿与适量的醪糟、醋等佐料细细拌匀。片刻后,白梦来将锅中牛乳分装到梨花青瓷小碗里,逐一码在松木桶中。两侧用炭火烘烤小半个时辰,继而将松木桶旁边的火盆子撤离,再覆雪冷藏。 不过一个时辰,那米酒奶酪便凝结成白花花的雪膏子,奶香四溢,勾得人口齿生津。 玲珑迫不及待想端牛乳酪碗子开吃,却被白梦来一记汤匙敲回去:“别忙。” 玲珑揉了揉手背,纳闷地问:“还有什么事?” 白梦来不答话,只从纱袋子里摸出一把细碎的干果:有柿饼干、有橘饼干、还有一些核桃碎、香瓜子。山楂干等等,白梦来信手洒在乳酪碗子上,递给了玲珑,道:“加了果子干,才叫皇城正宗的果子酪。” 玲珑得了白梦来首肯,小心翼翼捧过果子酪,她舀了一口酥酪入嘴,顿时被惊得落泪。那奶味醇厚,果干的咀嚼口感甚美。怪道有人说“醍醐灌顶”一词,其意,可不就是吃了这碗夹杂醍醐的乳酪,整个人从头至脚都舒服得飘飘欲仙、犹入天宫了。 见玲珑一脸神往的模样,白梦来感到很是伤眼。 他骂:“不过吃一碗甜点心就这般浮夸,装模作样在这儿演戏,知道你吃甜碗子的还好,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在服用太上老君的仙丹呢!” 白梦来嘴上这么说,看似嫌弃。实则唇角微微上扬,略带笑意,分明也是很受用玲珑这般享受甜食的小女儿情态。 当然,如果能忽视玲珑腰上那柄镶嵌了珠宝的腰刀的话…… 玲珑笑眯眯地道:“即便是太上老君拿仙丹来换,我也不给这果子酪的。” 白梦来愣了一瞬,微微一笑:“啧,惯会油嘴滑舌。” 说完这句,他也不再理会玲珑了。 此时白梦来放了柳川进花厅,让他盯着玲珑,劝她别馋嘴吃多了,至多两碗,再吃下去,肚子受冻,夜里要闹官房了。 柳川无语,敢情好心投食的红脸让白梦来唱,恶意拦食的白脸都让他来唱,主子这居心是真险恶呀! 三人在青蛇镇只歇息了一天,就外出问李家布坊的事儿了。 香玉他弟的境况也好查,随便寻个布坊老板一问便知。 那老板姓许,聊起李家,啧啧称奇:“那李家布坊的李老板十几年前外出运货遭了事故死了,家里就留下一双儿女以及后来娶的夫人。家里挑梁的大人都去世了,没人会制布了呀,只能关了店。后娘见一对儿女都不是亲生的,不好带,于是偷跑出去跟其他野男人私奔了。那一双儿女就这般离了青蛇镇,说是上皇城投奔远亲去了。谁知道八九年前,李家小子居然携财回来了,还说他在皇城做过员外郎的,如今是满腹诗书的李员外,在镇上捐钱修葺了两个私塾,下个月还要娶青蛇镇县令的千金小姐呢!” 在许老板眼里,他们这样商户出身的人若是能搭上官家,简直就是天大的造化。无论是做个什么小本生意,后头都有官府撑腰,那胆儿还不肥吗? 许老板酸溜溜地道:“也是李员外和县令千金年岁相当,若是我年轻个那么二十年,保不准也能同县令千金有个什么姻缘红线。几位是不知道,我年轻的时候,那也是青蛇镇一等一的美郎君。我家夫人就是瞧中了我的美色,垂涎三尺,这才上我家来求亲,逼我娶她的!” 许老板如今长得……很是心宽体胖,半点都瞧不出来年轻时候的美姿仪了。 玲珑看着他身后慢慢靠近的妇人,不由咽了咽唾液,这不就是许老板的夫人吗? 敢情他方才见异思迁的一袭废话,都被人听见了。 果不其然,许夫人抬手就揪住了许老板的耳朵,大声呵斥:“老许!你搁这儿放什么屁?!当年要不是你成天趴我家墙根给我递桃花枝子,我哥拿扫帚都赶不走,你能娶到我?!这点破事,乡里乡亲哪个不知晓?还有脸说的?!” 许老板急忙叨扰,赔笑道:“是是是,夫人饶命,我不过是嘴贱那么一说,心里可不是这般想的。” 所谓家丑不可外扬,白梦来捂住玲珑看热闹的一双杏眼,行色匆匆出了许记布坊。 待三人走到街上,柳川这才纳闷地道:“这李家老弟不是胸无点墨的赌徒吗?何时成了饱读诗书的书生小子了?” 玲珑也回过味来,道:“而且他什么时候成了员外郎?这官是说当就能当上的吗?” 白梦来淡淡一笑,道:“员外郎乃是正员以外的闲职官员,改朝后,时局不稳,早几年为了拉拢地方土财主,让那些富豪乡绅同朝廷一条心,确实有发布一些没品职的员外郎,供有钱商人捐官来当。他自称是李员外,在这样偏僻乡镇无人查证,倒也说得。只是自称是读书人,明面上骗人,却不应该了。我最是侠骨柔情,可不就是要去挫挫他威风?不就是个赌徒么?还想娶县令千金,倒不怕贪多嚼不烂,被人戳穿了底细。” 白梦来这般说,那便是心里有了成算,知晓该这么对付李家老弟了。 几人四下打听,寻到香玉他弟所在的宅院。李家老弟确实发财了,单家宅就是三进的。高堂广厦,红绿的雕漆画柱与新砌的彩绘砖瓦交相辉映,透露出一股子富丽堂皇的阔气来。这样的高门大院,和旁侧同一条街巷的小门小户格格不入,俨然是个土财主架势了。 玲珑瞧得连连皱眉,感慨:“他那被曹夫人杖毙了的婢女姐姐在黄泉之下不得安生,他却这般花天酒地享用日子,真是可耻。” 白梦来抬扇压了压玲珑的肩头,道:“莫慌,我这就为你去出出气。” 白梦来朝李家大步流星地走去,他对着门房的人,道:“去唤一唤你家员外出来,就说……他那远在药尘镇赌坊的朋友来了。得知他要娶官家小姐,特地来喝一杯水酒。” 门房听得这话,有些不耐烦。他摆摆手,眉眼凶恶地赶人:“我家老爷可是做过员外郎的,那是皇城里有名的读书人!他怎么可能会有赌坊的朋友?去去,少拿我家老爷开涮!小心我禀了青蛇镇的县令老爷,让他派捕快来拿你!” 自从知晓李家要娶县令千金了,就连底下的奴仆都狐假虎威,抖起威风来。 闻言,白梦来也不恼。 他仍是面上带笑,从袖中掏出二两碎银,递过去:“小哥帮我跑跑腿,这银钱就给你了。若是您能帮我唤到李家老爷,回来禀报时,我再给你一两银子。” 门房瞧见那二钱银子,眼睛都直了。他一个月的月钱也不过是二钱银子。 他本想假装进门喊一喊老爷,再回来告诉白梦来,说是老爷繁忙不得见什么的,可听到白梦来说事成之后,还会给一两银子,那他的心思就活泛开了。 门房咬咬牙,道:“那行,我去试试看!” 门房小子这厢应诺了白梦来,那厢便跑回李家宅子,拿二钱银子孝敬老爷身边最得脸的管事:“爷,门外有人求见老爷,给了咱二钱银子。小的是在爷手下办事的,不得私藏钱财,这点东西可都是立马就孝敬给您的。您看,能不能卖小的一个薄面,和老爷通禀一声?说是老爷那远在药尘镇的赌坊朋友来拜见,想吃杯喜酒甚的,这是见还不见啊?” 管事悄无声息地摸走了银子,冷哼一声,道:“给老爷传话,还在这节骨眼上,也不怕惹人心烦。你小子不是蠢蛋呀,明摆着会得罪老爷的事,你会来通禀?说吧!你是不是还私藏了什么?不然你肯跑这腿子禀报?若是敢瞒着咱什么东西,仔细爷哪天翻旧账,给你使绊子咯!” 门房就说,这管事是人精啊,哪里瞒得过他。 与其之后被管事知晓,还不如此时他直接回话,卖个好处。 于是,门房愁眉苦脸地道:“爷真厉害,什么都瞒不过您。是外头的公子说,要是把话带到老爷跟前,让老爷得见他一面,他就肯给小的一两银子当谢礼。” 管事一听有一两银子,顿时面色一喜,道:“这可是贵客,哪能怠慢了……既然他实在是有事相求,我就帮他带句话吧。万一真是老爷的朋友,慢待了也不好。” 管事说完这话,便跑到李家老爷那处去传话了。 他刚起了个头,说,药尘镇赌坊朋友来喝喜酒,还没等他再想两句圆融的话劝一劝李老爷见人。 知道他从药尘镇回来青蛇镇的人没几个!来的难不成真是他早年的狐朋狗友?要是他好赌的事被他们抖出来了,让县令老爷知道了,那可怎么办呢? 李家老弟顿时吓得六神无主,紧张地道:“真是药尘镇来的人?那你还等着做什么?!快快有请!” 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管事没想到这来者确实是贵客,急忙跑门外迎人去了,还哪敢要他的赏钱呀! 正文 第七十二章 第七十二章 管事灰头土脸地奔来,他躬着身子,对府外的白梦来讨好地道:“这位爷,请随我来。我家主子惦念旧友,想同您喝两盏茶、叙叙旧。” 门房见管事真办成了事儿,喜不自胜地道:“爷,事儿办成了,那这一两银子……” “哦,是我疏忽了,还没给小哥银钱。”白梦来作势要往袖囊里寻钱,只是那动作慢慢吞吞,好似等谁开眼来拦。 玲珑瞧着他行踪诡异,还没等细思,就听得管事横眉冷对,破口大骂门房:“你得了失心疯啦?还敢和主子的贵客讨银钱!让老爷知道,仔细扒你一层皮!” 门房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退到门边上唯唯诺诺,不敢多言。 管事给白梦来赔礼道歉:“都是小的治下无方,这才让这些蠢货心大了,言语无状。还望爷海涵,不要和老爷提起此事。” 白梦来微微一笑,道:“怎会呢?原本就没得罪我这厢,还大费周章替我跑腿传话,是我该道谢的。哦,说起来,方才我落了二钱银子在府门外头,不知为何一直都没寻着呢。” 这位爷是要让管事血本无归呀!想要他保密,在老爷面前多多美言,那只能把这二钱银子还回去。 管事如丧考妣地从怀里掏出二钱银子,问:“爷丢的是不是这个?” 白梦来作恍然大悟状,道:“啊!原来落在你这儿了。管事费心,还帮我寻回了钱。” 这下,白梦来不亏不损,乐意往府里走了。 真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待白梦来走远了,管事胸口烦闷之际,没忍住,抬手重重捶了那门房一回。 挨打的门房一脸懵逼:“……” 小乡镇没有皇城那般屋舍相连挤挤攘攘,这里地广,宅院造价又便宜,因此李老爷这栋宅院置办得倒是有模有样。亭台楼阁,假山水榭,一个不少。 不过老道如白梦来,只需微微一瞟便知,李老弟不过是附庸风雅。所谓的装潢品味,也不过是肆意拼凑竹兰梅菊四君子的花色与雕纹,强行衬托出家居方面出世超凡,而并非是真的有自身高雅情操,亦不是雅人深致的文人。 白梦来对于这种东施效颦的手段很不屑,他嗤之以鼻,道:“真是辱没了君子格调。” 大约一刻钟后,白梦来见到了李老弟。 他瞧着和白梦来差不多大,想来八九年前好赌的时候,也不过才是个稚嫩少年。 府里就他当家,喊少爷太古怪了,一家之主只能让人称为老爷。 李老弟上上下下打量白梦来,左思右想也不记得他当年的赌徒朋友里有这么一号玉润冰清的人物。那时的玩伴,大抵都是跑江湖风餐露宿的痞子或游匪,一个个出老千伎俩高超,还能教他几招。 他这厢捉摸不透,那厢白梦来笑吟吟地开口了:“李家弟弟,好久不见。” 李老弟是个谨慎人,他把下人们都遣退了,花厅里只留下了他们,以及几盏刚沏好的热腾腾的茶。 李老弟见没了奴仆,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许是我记性不好,不大记得这位兄台了……” 白梦来淡淡道:“不记得是正常,你我本就没见过面。” “啊?”李老弟懵了,眼前这人完全不认识自己吗?他刚松了一口气,却回想起,眼前的男人知道他从药尘镇来啊!那怎么会没见过他呢? 难不成……是有人在追查他的过去吗? 李老弟冷汗直冒,问:“是……王县令让你去打听我在药尘镇的事儿?” 思来想去,也就可能是那未来岳丈要查清他的底细了。也是,即便他勾得千金的心还不够,让官家小姐下嫁给商户,等闲也不会轻易放行。 见他猜岔了,白梦来笑道:“不是。” “那?”李老弟被他慢条斯理讲话的态度折腾得起心火,他心急火燎地道,“兄弟别和我打哑谜了,咱们开门见山……有话直说不行吗?” 闻言,白梦来这才轻啜一口茶,轻描淡写地道:“哦,不过是知道你在药尘镇里的一切事情,你嗜赌如命,还有个在皇城曹家做通房丫鬟的亲姐香玉。不过可惜了,香玉谋害曹家子嗣,被曹夫人杖毙了。原本穷困潦倒的家境,翻身做了员外郎,还发了横财,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呢。若是我没猜错,该是你亲姐姐香玉收了曹家人的钱财,这才有勇气对当家主母下黑手吧?可怜她若是泉下有知,知晓自己拿命给弟弟换来的银钱竟被他拿来作威作福,在外花天酒地,心里一定很痛吧?” 白梦来这番话说得李老弟面色铁青,他还不罢休,还要往人心里插刀:“你姐姐为了养大你,不惜入曹家当丫鬟,是想让你好好读书,考取功名吧?奴籍不得科考,这才将你护得严严实实,好让你有个光明的前程。” “是,家姐确实是这般想的。”李老弟蔫头耸脑,许是对香玉有愧疚,聊起她的心愿,李老弟也没反驳。 白梦来接着道:“特别是你如今以商贾之身,攀上了青蛇镇县令的千金,若是让他知晓,你从前嗜赌如命,还有个在商户人家为奴为婢的亲姐姐,你说……他还会结这门亲吗?” 自然不会。 李老弟为了壮大李家,这才处心积虑接近县令家的小姐。不过那姑娘温婉可人,他和她相处着实融洽,渐渐也夹杂了几分真心。 他知道自己里子糜烂,却不愿让这样蕙质兰心的姑娘知晓。 他怕被唾弃、被厌恶,也怕失去她。 李老弟擦了擦额前不断渗出的汗,哀求道:“请这位兄台千万别说出我的事,下个月我就要成亲了,不想有什么波折。你……你若是想要钱,我这里可以给的!” 白梦来冷哼一声,道:“小门小户的家财,我还看不上呢。” “那……那你想要什么?”李老弟并不觉得白梦来只是过来耀武扬威一番,然后就轻飘飘放他一马,他一定有所图。 白梦来也不和他扯皮了,他开门见山地道:“我要你告诉我,指使你姐堕曹夫人孩子的人是谁?只要你说了,我就放过你。” 李老弟咬紧牙关,不知该不该开口。 若是抖出前尘往事,会惹来什么祸端吗?可是都八九年过去了,一切风平浪静。 白梦来见状,扬唇,道:“放心,我即便知道了幕后指使是谁,拿不出证据来,也没人肯把我的话当真。我已经知道是谁了,此时也不过是为了求证,确认这个推测罢了。” 他循循善诱,恶鬼一般,问:“要不这样,我问一个名字,你只需点头或摇头,此后的事儿,我自会去查。只要你老实回答,我就不将你的过去抖露出来。若是你撒谎,待日后我查明真相,发现你骗我……我这个人报复心强,定然会回来咬你一口的。” 他话音刚落,李老弟咽了咽唾液,欲言又止。 白梦来收敛了肃杀的神情,他轻描淡写地问:“指使香玉的人……是曹老爷吗?” 李老弟骇然,随后,缓缓点了点头。 若是有人能给家姐平反,那也是好的。他的家姐心地善良,不会出于妒恨害死曹家夫人腹中胎儿,只是他胆小如鼠,一直都不敢对外声张罢了。 若是说了,姐姐就白死了,曹家老爷定然会报复他的。 可是他忍了这么多年,愧疚在心底发酵,渐渐蔓延开来,使得他夜不能寐。 告诉了白梦来也好,至少他想让人知道,背后的凶手真不是他姐。 即便曹老爷知晓是他透出去的消息又如何呢?他如今是县令的姑爷,商人怎能与官斗,曹老爷奈何不了他了! 这一夜,李老弟破天荒回想从前的事了。 他不敢面对的过往,如今总算敢坦然地回忆。 李老弟记得他姐一直劝他读书,他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可少年郎玩性重,被人拉去赌坊输一回就再难回头了。 起初他只是输了一吊钱,只是那时他把一吊钱都看得很重,自知大祸临头,于是便想塞本钱,将那输了的钱财赢回来。 谁知道,这就是个无底洞,越输越多。他越是害怕,越是想孤注一掷,赢回本钱,回归原来的生活。 待他回过神来,早已输去一两银子了。 一两银子啊,是姐姐为奴为婢半年的月钱。 他该怎么和香玉姐说呢?她一定会很失望吧? 李老弟很害怕,他连家都不敢回。 香玉姐问起功课,他只是含糊其辞地说都看了书,都背了。 后来,香玉姐上书院寻他,从同窗口中得知他赌钱的事。 他的姐姐这般好,听到这事儿,压根就没怪他。 她只是怜爱地看着膝下跪着的少年郎,看着他痛哭流涕道歉,重新给他塞上二两银子,道:“这是老爷赏的,一两你拿去还赌债,另一两你留着家用。姐姐月把才回来一次,你在家切莫亏待自己。鱼啊肉啊,想吃啥自个儿买。” 香玉越是亲厚,李老弟越是愧疚。 他打算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他确实老老实实还了赌债,可日子一天天安逸下去,当初欠债的苦日子又慢慢淡忘了。 他想起赌钱的酣畅淋漓,以及渴求天降横财的勃勃野心,他没忍住,又去赌坊了。 这次只赌十文钱,玩一玩就出来。 输了十文钱?不打紧,那就二十文……毕竟之前一吊钱都赌过呢! 一吊钱输了,他被赌坊热火朝天的氛围怂恿,壮着胆子,又押下更多银子。 反正之前一两银子都赌过,不算什么…… 他被魑魅魍魉诱惑着,越陷越深。一旦底线坍塌,坠入深渊,便破罐子破摔,再难收手了。 他什么钱都没有了,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只能背水一战,渴求翻盘。 等李老弟醒悟过来的时候,已经赌下二十两银子了。 这要香玉姐干个十年五载才能赚回来吧……?还有利息钱要还,利滚利,恐怕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李老弟浑浑噩噩地回家,坐在墙根出神。随后,他痛哭流涕,悔恨不已。 香玉姐一定很恶心他吧……他真是个衣冠楚楚的败类。 赌坊的人哪能放过李老弟,见他拿不出钱,就上门来讨要。逼他去和他那在皇城曹家做事的姐姐要,不然就砍下他的手。 李老弟四处借钱,他不想让香玉姐知晓这些事。 纸又怎能包住火呢?某日香玉回药尘镇省亲,恰巧撞上了这一幕。 她拦住凶神恶煞的打手,给赌坊的人磕头,说她一定能凑到钱,给她十日时间。 他们知道香玉是曹家的丫鬟,曹家何等富贵,和主子奶奶讨饶,保不准就能漏点银钱出来。 赌坊的人决定给香玉一点时间,让她去借钱。 李老弟这回是真没脸见家姐了,他想给香玉下跪道歉,却被香玉拦住了:“男儿膝下有黄金,怎能动不动就跪呢?这一回,你可吃到了教训?” “姐,我再也不会这样了。”李老弟对天发誓,向她保证。 香玉笑得有些凄凉。 她伸出手,像小时候那般抚摸李老弟的头发,哽咽道:“你要听话,别沾赌了,明白吗?要好好照顾自己。要是真不爱读书,那就做点小本生意过活,不求大富大贵,但求你把咱们李家的血脉传承下去。” 没几天,不是出府省亲的日子,香玉却又来了。这一回,她给了李老弟两百两银子。 李老弟再傻也知道,这钱的来历非同一般。 他觉得手上的包袱烫手,拉着香玉,不肯让她走:“姐,这钱打哪儿来的?” 香玉起初不愿说,又怕李老弟重蹈覆辙。若是再有下次,那就没人能救他了。 于是,香玉叹了一口气,道:“这是曹家老爷给我的。” “平白无故,为何要给姐钱呢?”李老弟不傻,骨子里就有商人的精明。 香玉苦笑一声,道:“他让我做点事情,让我想法子把曹夫人孩子除掉。”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们不是夫妻吗?”李老弟舔了舔下唇,问,“那之后呢?香玉姐办事之后,有个什么行程?” 香玉眼眶里落下两行清泪,道:“还能有什么行程?他是不会放过我的命的。” 李老弟觉得这银钱不能收,道:“姐,你还回去吧!这钱不能要。” “你收下吧。”香玉擦拭了眼角的泪,道,“即便我把钱还回去,也难逃一死。这秘密让我知晓了,心狠手辣如曹老爷,定然还会杀人灭口的。倒不如我乖觉一些,把罪名都揽在身上。这样你得了钱便躲远一些,左右也没人能寻到你的事儿,不知晓咱们背地里的事儿。” 李老弟也知道,为今之计只能如此了。 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后悔自己要去赌,后悔自己不听香玉的话。 这一次回去,香玉真就再也没回来过了。 李老弟还了赌债,离开了药尘镇。 他回到故乡,在这里置办起父辈的生意来。他用香玉的换命钱,买回了自家的老宅。 他建了大院子,摆上香玉姐喜欢的家具,还有她最爱的雪梨糕。可惜,他的姐姐再没能回家吃过了。 正文 第七十三章 第七十三章 夜深人静的曹府,唯有慧珠院掌着灯。 漆黑的夜幕里,那一室光亮仿佛往生路上的阎罗殿,轻歌曼舞,气氛诡谲。 钟景身着薄如蝉翼的烟罗纱,赤足在厚重的毛毡毯上跳舞。她或跃或旋,身轻如燕。那白皙的手指微微弯曲,掠过眉眼,眼角眉梢处流出无尽的风情,婀娜多姿。 是妖女,亦是圣女。神魔变幻,一念之间。 她随着侍女急促的鼓点声舞动,最后捎来一杯酒水,亲手喂到曹老爷唇边。 钟景柔媚地道:“老爷,赏脸饮一杯月儿的水酒吧。” 曹老爷对于她的献舞姿态很是受用,他满心称意地喝下了这杯酒,将钟景搂到怀里疼爱:“你当真是我的好月儿。” 钟景垂下眼睫,轻轻发笑。她知道时机成熟,秀眉微蹙,道:“老爷,你可知妾身是如何想起‘月儿’这个乳名的?” “哦?”曹老爷微微掀开一道眼缝,取笑她,“怎么?记起一个小名还要典故吗?难不成是神仙托梦给你的?” 钟景赌曹老爷那个白月光女子“月儿”已经驾鹤西去了。不然凭曹老爷的财力,又有什么女人不是收入囊中呢?只有死人,才会让人念念不忘。 于是,她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道:“妾身,梦到前世了。一个身影模糊,但耳后有红痣的女子给妾身托梦,说妾身是她的转世,让妾身莫要忘记‘月儿’这个乳名,要和老爷再续前缘。妾身左思右想也不知缘故,只是心间惶惶然,哪里不得劲。若是老爷真与妾身有那般前世今生的缘分,如今能避在老爷的羽翼之下,当真是妾身的福分。” 她宜喜宜嗔地说完这番话,惹得曹老爷出神。 曹老爷抬手,细细抚摸钟景耳后的那个红痣,皱眉不语。 男子粗粝的指尖触觉强烈,惊得钟景坐立难安。 就在钟景担心耳后的朱砂痣会不会脱落的时刻,曹老爷说了一句让人感到毛骨悚然的话:“你吸引我的地方是神韵,而你耳后的这块皮,我已经有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钟景还想再品,可惜红鸾被下,翻云覆雨,她都要忘记这一幕戏了。 曹家不止慧珠院一处亮着灯,碧云院也没熄光。 曹夫人的寝房内点着一盏莲花灯,她看着不远处的慧珠院,露出若有所思的笑容来。 时辰不早了,该就寝了。 曹夫人小心翼翼地褪去罗袜,露出肤若凝雪的脚腕来。 这时,寝房的门被人推开,是婢女端着一个洗脚用的云纹银盆进屋里来。所谓“玉养人,银疗病”,大户人家很多洗漱用具都是拿银器打磨。不过能享用这般奢靡造具的,不是富商也是有品阶的朝中大员了。 泡脚药汤子氤氲着热气,遮蔽住了婢女的眉眼。 曹夫人泡足从不让人伺候,这是大家伙儿心照不宣的规矩。 而这小婢女显然是新来的,因姿色好,得罪了上峰。大家有意刁难她,于是特地叮嘱她“夫人爱侍女贴身随侍人泡脚”,她这才贸贸然端了洗脚汤子进来。 曹夫人见有人来,诧异一阵,正想发怒。 岂料那婢女一看见曹夫人的双足,立马吓得跪到了地上。 即便慌张,她也不敢倒了洗脚汤,只是颤巍巍把银盆摆到身侧,给曹夫人请安:“夫人,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是奉云林姐姐的命,特地来服侍您泡足的。” 曹夫人见她年幼,行事倒还稳当,心里的怒意骤然减弱不少。 她瞥见自己那残缺了一根脚趾的足尖,轻轻笑了声:“罢了,为难你作甚?你我都是可怜人……” 曹夫人自从断了一根脚趾以后,自觉双足骇人,不敢让人瞧见,因此才从不让人服侍泡脚。 如今时过境迁,断足的疼痛已经淡去,她又何苦再为难自己,不让人伺候呢? 左右她也不在意这具身体有何缺憾了,生也好,死也罢,都是命里定数。 曹夫人叹了一口气,道:“你留下吧,从今日起,你伺候我泡脚。至于我脚上的这桩事,你不要对外说出去。” 婢女否极泰来,激动地简直要落泪。她连连磕头,对曹夫人道:“夫人放心,奴婢是卖身给曹府的下人,给奴婢十个胆子,也不敢乱传话。” “那就好。”曹夫人淡淡道。 曹夫人像是在心里做抗争,她撩起裙摆,将脚抬高,好让婢女能碰到她那保养得当的双脚。 她看着脚上的伤痕,心如刀割。她这具养尊处优的身子,华丽的袍子底下,实则残破不堪。 婢女捧着曹夫人的脚,微微出神。曹夫人脚上的伤痕平整,不像是出了意外,倒像是刀具触碰过的圆润痕迹。 她觉得曹夫人很可怜,此前一定遭受过什么不公的事。于是乎,她捧着曹夫人的双足,如待珍宝。 她就像是对待母亲那般,给曹夫人轻轻地揉脚底,再抬手,给脚背覆上温润的水。女子不轻不重的手感,使得曹夫人逐渐放松下身心。 她缓缓将脚浸没在泡脚药汤子里,享受婢女的服侍。 曹夫人吐出一口浑浊的气儿来,头一回这般受用。 好似这么多年的屈辱与心酸,在此时此刻烟消云散,她终于站起来了,她大方得体,不再唯唯诺诺。曹夫人敢把那些委屈的故事,在今时今日显露于人前。 曹夫人不必遮遮掩掩,她也不必自苦了。 她瞧着底下婢女温润的眉眼,慈眉善目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婢女怯生生地道:“奴婢叫烟罗。” “烟罗吗?好名字。”曹夫人微笑,“日后你便留在我院里,当个一等丫鬟吧。” 烟罗没想到洗一次脚便能天上掉馅饼,她感激涕零地道:“谢谢夫人,奴婢定然会好生当差的。” 这日以后,此前故意刁难烟罗的云林大丫鬟被曹夫人赶到庄子上去了。倒不是为了给烟罗出气,只是这种为了害人而无视她命令的刁奴,她怎样都留不得。 是云林命不好,居然得罪了曹夫人,那她合该受到惩罚,这辈子都别想回曹家了。 正文 第七十四章 第七十四章 玲珑回到了皇城。 围着尊贵的皇亲国戚而建造的城池,自然是繁华热闹,四季如常。 皇城还是一如既往喧闹、兴盛,没人注意到犄角旮旯里的一些暗潮汹涌的阴暗事。 就好比,没人想过,艳丽华贵的锦绣袍子上还可能爬满那犹如附骨之疽的虱子。 玲珑开始畏惧起这一座皇城来,她对于曹家发生的事,莫名感到害怕。 那就是一座小皇城,光鲜亮丽的外表之下,满是森森白骨。 没一会儿,到了金膳斋门前。 白梦来说过,只要确认金膳斋没被砸,那就代表曹夫人息怒了,或是不愿再同他们有牵扯。 看着完好无损的金膳斋,白梦来扼腕长叹:“情况还是不妙。” 玲珑不明就里地问:“金膳斋全须全尾留着,这不是好事吗?怎会说是不好?” “越是不动声色,越是酝酿滔天怒火。至少我金膳斋办事不利的名声宣扬出去,办事的单子会比此前少上三成。” 原来是担心没钱挣啊,玲珑不屑地呶呶嘴。 白梦来不和她多讲生意经,只道:“你给钟景传个话吧,就说已经确定了……曹老爷会残害自己子嗣的事。她腹中孩子,十有八九是曹老爷落胎儿的,只是不知他这样做的缘故是什么,也不知道他一直寻耳后有朱砂痣的女子,究竟有何目的。若是她想让我查曹老爷与那个名叫‘月儿’的女子的私密事,那就让她再给我准备两根金条来。有钱能使鬼推磨,即便要下黄泉拜访阎王爷,我也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又是讨钱啊。玲珑有点子无奈。 她帮白梦来跑腿这一回,谁承想,还真的带回了两根金条来。 这个名叫“月儿”的女人一定成了钟景的心病,无论交付多少钱财,她都要一探究竟的。 而白梦来,恰巧知晓这些可怜女子的命门。 只是,他算计人的方式实在不磊落,不怪玲珑鄙薄。 金膳斋再不开门,都要忘记它原本是一间糕点铺子了。 白梦来许是怜惜自个儿日后的入账生意减了不少,竟也破天荒操持了一番,再让柳川把金膳斋的铺子开起来了。 白梦来要卖点心,受累的可是柳川和玲珑了。 两人坐在井边洗糕点蒸屉,百无聊赖间,玲珑问了句:“白老板这一回蒸的什么糕啊?” 柳川摇摇头:“不知道。主子每回蒸糕都不一样,不过正是因为他制的糕点新奇,那些食客才会耐着性子一回回来金膳斋买点心。喏,你瞧,这话刚传出去,外头就排满了人,亟待糕点出蒸笼了。” 这样一说,倒让玲珑也有些许好奇。 他们清理完了一堆用具,由玲珑打头阵,去伙房里刺探白梦来的点心消息。 见她攀着门板探头探脑,白梦来无奈地道:“进来吧。” 玲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客套道:“我不会打扰到白老板吧?” “会。”白梦来不按照常理出牌,根本没卖玲珑脸面,险些将她气得倒噎气。 玲珑嘟囔:“那我走?” “不必了。”白梦来顿了顿,怕玲珑自作多情,又找补了一句,“你留下,虽聒噪了些,但也有几分好处。” “哪些好处?” 白梦来定定地望着她,郑重其事道:“醒神。” “……”玲珑朝房梁翻了个白眼,不想理会白梦来了。 三层的小巧蒸屉里,热气源源不断上浮。伙房内白雾缭绕,混杂香甜的气味,让人心尖发软。 一刻钟后,糕点蒸熟了。 白梦来拿湿布垫着竹屉两侧,轻缓地掀起。云遮雾障挡住眉眼,好半晌才瞧出一星半点蒸糕的端倪来。 只见得蒸屉里摆放着一个个用蝶豆花汁液染出的靛青色方糕,那糕身透亮,内嵌红豆,好似一尾尾红鲤跃入其中。糕面上,用细针别着几朵黄蕊粉瓣的花,那花蕊,好像是拿肉松蛋黄碎制的。 玲珑莫名想到那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诗句来,她虽是官宦世家出身,却不太爱读书,自小便做些舞刀弄枪的男子行当。 她品不出其中雅意,怕胡乱发言被白梦来笑掉大牙,因此只木讷地问:“这糕点叫什么名字?” 白梦来睨她一眼,极其小声地道:“玲珑意。” 原以为玲珑会追问取名缘由,谁知道她只大大方方地点了点头,道:“哦,那我帮白老板端出去?” “且慢。”白梦来不知道她是真呆还是假呆,忍不住问了句,“你不问我为何取这样的名?这蒸糕和你的名字可是有异曲同工之妙呢。” 玲珑挠了挠后颈子,羞怯地道:“我这不是怕自作多情吗?取就取呗,天底下喊‘玲珑’的菜品多了,我还逐一问过来吗?难不成还是白老板心里想着我,这才琢磨出这一碟子‘玲珑意’来?” 白梦来心里的隐秘心思原本蠢蠢欲动,此时被她三两句便熄灭了热情。 白梦来像是看傻子一般注视着玲珑,讥声道:“你说的不错。” “嗯?”玲珑一脸惊恐,“难不成被我猜对了,你真是想着我,这才……” “不,我是指你还有几分自知之明,知道自个儿是自作多情。”白梦来解开襻膊,慢条斯理地道,“玲珑作精巧细微之意,我不过是用‘落花流水’为实物,拟男女之间互相爱慕那种酸涩隐秘的细微情意。故而,称之为‘玲珑意’。” “哦。”玲珑点头。 见她一脸恍然大悟的模样,白梦来松了一口气,道:“所以,这糕点,和你没有半文钱的关系,你不要想多了。” “放心吧,我这人呢,没那么自恋。”玲珑觉得今日的白梦来异常古怪,接连强调好几次‘玲珑意’的出处,颇有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在内。 “那就好,你喊柳川一同端点心去吧,我到寝房里歇一会儿。”说完,白梦来步伐虚软地走向了后院。 路上,他暗骂玲珑是个榆木脑袋。 这糕点是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意境——一方有意,一方无情,说的便是“单相思”以及“暗恋”的暧昧情愫。特别是糕点名字还是明晃晃的“玲珑意”,可不就是问她的心意吗? 她是蠢货吗?竟无法觉察。 白梦来气得呕血,又觉得他是得了什么失心疯,竟对那丫头上心了。 得亏没丢人。这日子,糊弄糊弄便过去吧。 正文 第七十五章 第七十五章 忙活了一整日,待柳川和玲珑洗完厨具,已是月悬中天。 幸亏白梦来还有几分人性,压榨了下人,还知道给他们置办点河鲜粥。 所谓河鲜粥,就是小米粥炖河鲜。白梦来费了些神,他特地剥开炙虾,取其红润的虾肉,再混点金银夹花,也就是蟹黄膏掺杂蟹肉制成的白肉卷儿,都是熟的河鲜湖蟹,吃起来少了些腥味,反倒多添了一丝回甘。 这种煮法的粥不常见,一是冬日河鲜太金贵,寻常百姓舍不得将其炖粥吃;二是吃法稀罕,特别是那蟹卷儿的制法,玲珑也只在年幼时吃过一回。 她瞧着桌上那一大瓮河鲜粥,感慨万千,道:“我好些年没吃过河鲜粥了,只在年幼时,家父置办烧尾宴请朋友喝酒,这才吃过一回。” 闻言,白梦来手里的筷子不知为何砸落在碗边。他用膳仪态极好,鲜少有这样出丑的时刻。 他不动声色捡起筷子,用白净的帕子擦了一擦,漫不经心地问:“烧尾宴一般是官职升迁或新官上任邀同僚的官宴,想来令堂是有官职在身的人吗?我当你沦落为杀手,乃是草芥出身,无父无母,不曾想你此前还是簪缨世家的千金小姐?” 玲珑一时疏忽说漏了嘴,她挠了挠头,道:“陈年往事,不必再提。前朝君王残暴,殃及我家。如今改朝换代,天下一派河清海晏,已是苦尽甘来。” “苦尽甘来……”白梦来恍惚了一瞬,不自觉抿紧了薄唇。 他原本想给玲珑舀粥的手僵直,随后放下汤匙,缓缓缩回了手。 玲珑不明白白梦来为何突然疏远她,不过白梦来的心思一贯复杂莫测,她猜不着,也不想去猜了。 玲珑是个重肉食的主子,夜里吃一锅粥,恐怕还没一个时辰就腹中空空。她起身,道:“我出门去买只烧鹅。” 白梦来许是有心事,敷衍地应了一声,没拦她。 柳川听到玲珑要出门买烧鹅,想了想她轻功比之自己不相上下,因此也不管她,只道了句让她再多带几个油煎包来。 玲珑点点头,足尖几下蜻蜓点水,轻飘飘地落于屋檐处,她挡在月亮跟前,那光华璀璨,笼罩她婀娜身姿,像是月上飞仙。 玲珑身轻如燕,转瞬之间便不见了踪迹。 柳川是白梦来肚子里的蛔虫,一见他方才那模样,就知道不好。于是,他问:“属下没听错的话,玲珑的父母此前是前朝做官的……这有什么不好的?官宦世家的小姐,和主子这样学富五车的贵公子不是很相配吗?” 白梦来无需柳川充当解铃人,他放下碗筷,道:“我不能再招惹她……总有一日,她会恨我的。” “什么意思啊?”柳川不解。 他再想问,白梦来已经拂袖回房了。 这一夜,白梦来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柳川来寝房寻他,掩在角落,小心翼翼敲门:“主子……主子。” 夜里,柳川那想喊醒他又不敢惊扰的细微声音如同蚊蝇,白梦来听着,瘆得慌。 他披衣起身,猛地拉开房门,道:“叫魂呢?我还真怕门拉开后,看到的不是你,而是孤魂野鬼。” 柳川嬉笑着挠头,道:“我这不是怕吵醒主子么?嗳,不说这个了。我和你说,玲珑不见了。” 白梦来皱眉,问:“不见了?她不是买烧鹅去了吗?敢情没回来?” 柳川道:“这都一个时辰过去了,粥都凉了。我在花厅里干坐着等她的煎包呢,结果人没回来。玲珑不是那种贪玩的性子,这里离烧鹅铺子也就一刻钟的脚程,加之她使轻功的,怎会这样慢呢?我怕她是出事了,这才来问您,讨个章程。” 白梦来眸间凛冽,泠然道:“恐怕出事了!走,找她去。” 白梦来回屋里换了一身衣裳,许是太过匆忙,他连寻常系腰上的玉佩香囊都没戴,就这么朴素的打扮出门了。 柳川知道白梦来马车惯了,何时骑过马。只是寻人要紧,待给白梦来寻到马车车夫,这玲珑可能都遭遇不测了。 柳川委婉地劝白梦来:“要不主子在家里等着,属下骑马去寻玲珑?” 平白无故丢失了一个大活人,这让白梦来如何坐得住呢? 他正色道:“不必了,我同你一块儿骑马去寻她。” 白梦来平日里坐轿子都嫌晕,如何能骑马呢?他不免担忧白梦来的身子。 见柳川忧心忡忡,白梦来不知自个儿在他心目中的形象是多么弱柳扶风,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 他想起此前遇到山匪时,玲珑是怎样与他共骑同一匹马前行,那时候还被小姑娘笑话他柔弱。 现如今,小姑娘不知所踪,生死未卜…… 白梦来面色一沉,冷硬地道:“我骑过马,知晓这马背上如何煎熬,你大可放心。”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柳川只能硬着头皮和白梦来同坐一匹马。 两人在马背上坐定,柳川这才想起,他日日跟着白梦来,没瞧见主子骑马呀!那他是在何时骑过? 还没等柳川想出个所以然,高大健硕的黑马已然踏尘而去,冲出好几里地。 皇城的夜里是允许骑马的,不过不能在皇胄国戚和达官贵人府门口策马狂奔,以免唐突了天家,若是在庶民宅院门前绝尘而过,那是无人会管束的。 白梦来知晓,这皇城境内若是犯了禁忌的厉害,也怕遇上巡街的金吾卫。 于是,他戴上齐伦赠予亲信的腰牌,以备不时之需。 他们先是去烧鹅铺子,询问店家大娘关于玲珑的去向。 好在玲珑确实来过铺子里买东西,还点了几个煎包。不过早在一个时辰之前,她就走了。 白梦来焦急地问:“那她是往哪个方向去的?” 大娘思索一番,道:“往那边的巷子里走的,我当时还想着,一个小姑娘不走掌灯的大路,非要往弄堂里钻,那多黑呀!” 唯有柳川和白梦来知晓,玲珑掩人耳目躲小巷里的缘由是这样才好运用轻功,悄无声息地赶回金膳斋。 他们朝着玲珑所在的街巷跑去,只见得那暗巷里隐隐弥漫血腥味。等白梦来蹲下身子查探,那月色穿过乌云,照着地皮煌煌。 巷弄里,满是星星点点的血迹,还有一条粉嫩桃色的发带。 白梦来拾起染血发带,面色凝重,咬牙切齿地道:“这是我给玲珑挑的……” 柳川骇然:“看这满地的血,她显然是受伤了……玲珑武艺高强,等闲无法近她身,她究竟是碰上了什么人?” 白梦来眼底显露阴鸷,他从未有过如此愤怒的时刻。他衣角在寒风中猎猎作响,眼眶猩红,满身都是肃杀之意。 他摘下齐伦家的腰牌,递到柳川手中,道:“去将齐大人的烈风犬牵来。这血迹还未干,保不准人就在附近。谁敢碰她一根寒毛,这命便别留了。” “是。”柳川心间惶然,知晓这事儿不能善了。 白梦来自从离开老爷那处便没再回去过。 为了玲珑,他三番两次犯戒去寻齐大人的帮助,再这样下去,恐怕老爷那头要嗅到风声了。 只是玲珑危在旦夕,柳川也不愿抛弃她。 只能再赌一回,借了齐家那最擅嗅味寻人的猎犬烈风来,找到玲珑去向。 正文 第七十六章 第七十六章 夜凉如水,荒庙里头杂草丛生。 荒烟蔓草的荒郊野岭,正是作恶的好地儿。 玲珑被带到了这处破庙里,落地时,她背上那嵌入皮肉的琵琶钩与青石地砖撞出一声清脆的响声。深入骨髓的痛楚,绵绵密密袭来,刺激昏迷不醒的玲珑,使得她惊骇醒来。 玲珑忍痛能力比寻常女子厉害,此时钻心刺骨的痛感将她淹没,她神志不清,脑内混沌,强迫自己不要痛晕过去。 她皱眉,问黑影中的高大男子:“你是谁?” 那男子摘下面巾,挑衅一般望向玲珑,冷笑:“你可记得我?” 就着月光,玲珑看清了他那满是疤痕的脸。 这是她罪孽深重的杀业里某个小插曲,她记得他是谁,这是她曾经的前辈,也是组织里的叛徒。 她不过是奉命行事,替他将主子需要的女子带回本营。 奈何他潜伏女子身边太久,动了私情。 他想保护这名女子,岂料遇上的人是不懂情爱的、麻木不仁的玲珑。 他敢拦,那玲珑就卸下他的胳膊。 玲珑伤了他,又用琵琶钩锁住了他的肩背。他动弹不得,哀求玲珑,和她说情讨饶。 奈何玲珑无动于衷,只冷冰冰地道:“这是主子的命令,前辈,你不该背叛主子。” 他浑身上下鲜血淋漓,深色的乌发混淆着血汗,遮蔽他的眉眼。他撕心裂肺地喊:“别将她交出去!主子会把她当成诱饵,送到别的男人身边。我说过会护她,说过会带她远走高飞,你不能这样!” 玲珑不懂前辈,她困惑地看着他:“明明前辈与我在本营生活了十多年,我们一起练武,执行任务,认识的时日比那女子久得多。为何你还会为了她而背叛主子呢?你明知道,我们不该有私情的。” 明明他们一块儿行动,完成任务一起去镇子上喝酒吃肉,乐不思蜀。 大家都像是家人一样相处,互相交付后背。 可前辈却为了一个陌生女子,背叛了家人。 他该死。 前辈吐出一口血,道:“主子养我们……不过是如同饲养牛马。若懂事,便给口饭吃,若不懂事便折断羽翼,任其自生自灭。你当我们为何被他捡回本营,只因我们卑贱到能给他当牛做马……” “胡说!”主子在玲珑心目中犹如神祗一般存在,她不允许前辈这般诋毁、污蔑他。 玲珑咬牙切齿地道:“你的良心,真是被狗吃了!” 前辈见他深爱的女子被其他人带走,他怨恨地注视着玲珑,唇齿间满是鲜血,他恶狠狠道:“总有一天,你会遭报应的!你会为你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这不过是前辈仅剩的无能狂怒了,玲珑并不在意。 她既然入了杀手这一行就知晓,自己死后,也只能下十八层地狱受尽折磨了。 而她丝毫不在意。 因为玲珑啊,不期待有来生。 她本想告诉前辈,他们之所以能寻到他的藏身之所,是因为那女子趁他外出打猎时,特地让人把字条捎给本营。 与其和前辈东躲西藏,在此处过不见天日的清苦日子,她宁愿听从主子的安排,用自己绝世容颜为凶器,刺杀主子定下的那名老迈的贵客。 本来主子只是吩咐前辈将这名拥有倾世容貌的舞姬带回本营,为她办事,谁知道前辈却动了凡心,非要违反规矩,带她出逃。 主子没办法,必须惩戒叛徒,以儆效尤,用来防止本营里的杀手们上行下效,无视指令。 就这样,主子派玲珑来了。 而玲珑本该告诉前辈这些真相,让他死心。 不过他不会相信的,而且这样的真相对于他来说太残忍了。 那么,玲珑情愿当那个恶人,和主子一起被前辈痛恨。好歹他还能惦念着心上的姑娘,咬牙活下去。 此后,寻到恰当的时机,她会告诉他真相。 谁知道,玲珑被前辈长久恨上了。甚至他不惜寻到玲珑,用下作手段折磨她,作为“玲珑拆散他与心爱女子双宿双栖”的惩罚。 玲珑想起前尘往事,她淡然地道:“你该知道,她是自愿回本营的,为主子效力的。” “胡说!”前辈不肯相信这一切,他只是恶狠狠地咬牙,道,“这一切都是假的!是你们不肯放弃追杀我,她为了保护我,这才跟着本营走的。她是深爱我的……而你,将这样纯良的女子,献给了主子!玲珑,这一切都是你害的!” 玲珑知道他魔障了,怎样说都不会听的。 她疲乏地闭上眼睛,朗声道:“罢了,是我技不如人,被你抓到了。那么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玲珑不擅长反驳,既然他不信,那她就不说了。争一时口舌之快又有何用?没的让她烦心。 说起来也好笑,她在白梦来面前是何等聒噪的性子,在旁人面前又是如何沉默,三缄其口。 白梦来呀。 玲珑想到了这个和她相处不多的“二主子”,不知他会不会担心她的行踪呢? 要是看到她的尸骨,他也可能会落下那么一星半点的眼泪吧。 玲珑不想看到白梦来和柳大哥哭,她甚至想,死前要不要哀求前辈,将她的尸体丢远一点,不要平白无故惹他们伤神。 思及至此,玲珑睁开眼,小声道:“我不抵抗,也不挣扎。只是死前,求前辈念在往日交情的份上,答应我一件事。” 前辈古怪地看着她:“你说。” 玲珑笑得惨兮兮,高声道:“我在皇城有两个朋友,他们开一间名叫‘金膳斋’的点心铺子。我和他们私交甚好,不愿给他们添麻烦。若我死了,把我的尸身丢远一些,最好是丢在皇城外头,莫让人瞧见了。到时候,还得替我难过。” 前辈听到这话,大笑出声:“你这般铁石心肠的女子,竟然也有在意之人?!好得很!我不但要杀你,还要将你的尸首丢在那‘金膳斋’门口,让你朋友好好瞧瞧你惨烈的死状!” 闻言,玲珑蹙眉不满,骂道:“那你……可真是太坏了!” 她这沈石破天惊的娇嗔刚落,就听得庙外有人踏着月光而来。 是白衣飘然的白梦来,他走得极其稳当,盯着玲珑目不转睛。只是那眉宇间多了几份忧愁,似乎是担心她的安危。 月色下,白梦来冷冷哼了一声,道:“没主子的命令,你怎敢轻易赴死?” 玲珑望着眼前犹如神明降世一般的俊美男子,嘴角勾起一丝笑容。她虚弱地想,是白梦来前来救她了! 正文 第七十七章 第七十七章 琵琶钩锁人的苦楚,白梦来这等养尊处优的人怎可能消受过。 那血液浸湿了玲珑的外衫,她唇色发白,若是再不救人,恐怕就要失血过多而亡。 白梦来负手,在身后借着月光,晃了晃手里的银镜,白色的光华一闪而过。 还没等前辈反应过来,蛰伏于暗处的柳川看到了暗号,霎时从另一侧的破败窗棂闯入,执着银龙一般的长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向前辈。 柳川的剑技坦荡凌冽,没有刺杀的经验,而受过杀手苦训的前辈最是擅长偷袭,此时不过一个晃眼,前辈已然避开身去,躲过了柳川的剑花。 他刚要讽刺柳川的袭击不过如此,这一刻却忽然意识到不对劲之处来。 这是调虎离山之技! 再回头一看,玲珑已然被白梦来抱起。 武艺高强者瞧一个人有没有能耐,端看他的手腕与指节便知底细。 白梦来手腕白皙,肌肤细嫩,显然是娇生惯养的贵公子。 白梦来没有武艺傍身,奈何不了他。 只是这两人面前护着的那条恶犬有些不对劲,眉心间一撮白毛,眼瞳蓝光璀璨,不似寻常的家犬。 它龇牙咧嘴,杀气腾腾地注视着前辈。瞧上去气势凶恶,特别是它那蓬松的脊毛,此时警惕地竖立,尾粗而垂直。 不像是狗,倒像是狼…… 竟有人驯狼吗? 前辈心生怯意,道:“你这狗倒是和寻常不同。” 有烈风护着,白梦来不惧前辈,他微微一笑,道:“烈风乃是狼与犬结合生下的狼狗,既有狼的杀戮斗心,又有狗的忠心耿耿。只要我一声令下,顷刻间,它便能将你撕成四瓣。” 白梦来所言非虚,前辈早看出柳川的武艺与他不分伯仲,再加上野性十足又护主的烈风狼犬,恐怕他还未出手就命丧黄泉。 如今一想也是庆幸,是他一早便知玲珑的命门,才会这么轻易将她抓住。 思索间,柳川的锐利长剑已直抵他背心。 柳川素来不恋战,能解决的事便立时解决。这恶人犯下滔天大罪,伤他妹妹,便是将他千刀万剐都不能够。 也不用询问白梦来意见,左右这人不能活。 白梦来向来护短,下手只会更狠。柳川尚且能留他个全尸,若是落入白梦来手里,恐怕将人大卸八块,再炼尸烧肉,扬了他骨灰,方能罢休。 就在柳川要刺穿前辈心脏的时刻,孱弱的玲珑睁开眼,气若游丝地道:“柳大哥,别杀他。” 柳川不解,皱眉,道:“你为何要大发善心?他可是想要你的命!你这样放虎归山,日后会吃苦头的!” 玲珑咬着牙,强撑起一口气,望向前辈,说:“放他走吧,若是前辈真想杀我,不会和我说这么多话。他是因为下不了手,这才拖延时间。我锁过他琵琶骨,如今也算是还他一次。他是叛徒,即便知晓我等关系斐然,和组织说这些,也没人会信,因此也不怕他跑了以后暴露我与你们透露底细的事。” 她想得周全,知道即使放跑了前辈,也不会引出其他祸端。 她是被组织派来的杀手,奉命潜伏于白梦来左右。她和白梦来等人亲近,对于组织来说不是什么动听的好消息,还是别透露为妙。 前辈看着为他求情的玲珑,讥讽地道:“你倒是菩萨心肠……和从前不一样了。” 他轻笑一声,也不知道在笑什么,自言自语:“当初我还说你无情无欲,谁知道这么久没见,你竟变了。” 玲珑想起今日让她中招的药粉,叹了一口气,道:“前辈,你还记得我小时候泡药汤,我对于其他迷香都比寻常杀手有抗性,唯独招架不住九鹤散,一触便会昏迷不醒。你若不是还记得从前的事,也不会专门用九鹤散来对付我。” 玲珑还记得当初在本营,前辈见她对九鹤散反应着实大,特地私底下提点过她:“你对九鹤散全无抗性,这算是你的命门。除我以外,莫要告诉旁人。” 玲珑当时不懂,还懵懵懂懂地问他:“小弟们也不行吗?” “不行,你永远不知道背叛你的人是谁。” 玲珑对前辈多有敬重,因此此前知道他叛变,也比旁人痛心。她特地领命来捉拿前辈,就是为了给他一个机会,让他不要冥顽不灵,帮他在主子面前求求情。 若非玲珑帮忙,前辈根本不可能有命在,早已命丧黄泉了。 玲珑想起往昔的事,异常惆怅,道:“我会对组织说,已将你灭口,你躲远远的,不要再回皇城了。” 玲珑都这样说了,柳川下意识去观白梦来眉眼。见其没反应,想必是同意按照玲珑这般做。 都做了好人,他又哪能一意孤行当坏人呢? 柳川无奈,只能收回剑,唾骂一声:“算你命大,给爷滚!” 前辈不语,他呆立原地。他确实没想找玲珑复仇,他只是逃出了组织,去寻那位生前爱过的女子。她骂他,唾弃他,数落他,并发誓再也不想过那种清贫困苦的日子。前辈难以置信这些话是自己心心念念爱过的女子说的,他以为她在保他,这才说了违心的话。 直到那女人的巴掌落在他的脸颊上,她眉宇间的厌恶之色不似作假。她让他滚,再也不要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前辈心死了,不免怀疑这些时日的坚持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想到了玲珑,想把怒火发泄在玲珑身上。 如果不是她带人来缉拿他,或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他的爱人也不会被富贵迷了眼。 于是,他来找玲珑了。 他知道自己卑鄙,拿一个小姑娘出气。所以当他醒悟的时候,他并没有下手杀害玲珑。 他害得她伤痕累累,嘴硬着要她死。 他听到她说自己在皇城有生死之交的朋友,于是他拖延时间,等她的朋友来救援。 前辈没有求生欲,他活在世间犹如一具行尸走肉。 他愿意死在玲珑手下,就当他为从前的事赎罪。 谁知道,玲珑放了他。就连死,都不愿给他一个痛快。 玲珑注视着前辈,道:“当年我去抓捕前辈的时候,曾踏入过你的小院。当时我心想,前辈这闲云野鹤的日子也挺好,那鸡喂得肥美,下酒定然是一碟好菜。” 玲珑这句话是想提醒前辈,他一个人过隐居的日子,明明也能将生活操持得很好,何必自苦。 说完这句话,玲珑累了。许是伤重,她依恋地将脸贴在白梦来的颈边,想个孩子一样搂住他的脖颈,被他抱在怀中。 不过是一个受伤的小姑娘,还要学智者那般大度。 白梦来心疼极了,他看着玲珑憔悴的眉眼,道:“柳川,让他肩上染染血再放人,不然这口气,我咽不下。” 他说完,怀中的玲珑便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白梦来耐着性子解释:“你能原谅他,那是你的事。我心里的怒火更甚,若是让他安然无恙离开,我会怪自个儿无能。” 既然如此,那就随他吧。玲珑点点头,不再言语。 柳川听到了命令,手起剑落,一下子划破了前辈的衣袖,将他割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这一道伤不算什么,武艺高强者都会自疗,左不过半个月便能愈合。 做完这些,三人唯恐玲珑伤势加剧,不敢再逗留。 于是,他们把那受伤的前辈弃于荒庙之中,赶回了庙外的马车里。 此前齐伦得到要借犬的消息,猜了个七七八八,说,既然要寻人,想必那人伤势极重。你们先行一步,我让侍卫驾马车随后。 如此这般,才有玲珑可以安睡的马车。 车里有医婆,为了谨慎起见,白梦来一早就告知了齐伦,要寻的是女子,自然就不好让男大夫来诊脉。 医婆看着满身血污、意识昏沉的玲珑,顿时蹙起眉头来:“天杀的,谁敢对一个姑娘用此酷刑?!” 医婆是齐伦府中专门给女客瞧病的,因此有几分本事。 她命人就地铺好毛毡垫子,再起火烧水。她把银刃隔沸水烫过,又抹上热酒,随后一点点将那嵌入皮肉的琵琶钩子挑出。还好利刃堵住了伤口,血涌得还不算太过。此时一取出琵琶钩子,那血流如注,用了好些凝血的药粉这才止住血。 能止血就是好事,医婆松了一口气,她拿眼瞧了瞧白梦来,推测这是他房中人,于是把药方子开好,叮嘱他:“每日煎三副,两碗水的量便好。这姑娘身子骨强健,想必无甚大碍,若是有发热、伤口化脓的情况,你再来齐府寻我。” “多谢您了。”白梦来极少言谢,看着披了干净外袍、正熟睡的玲珑,他松了一口气。幸亏没什么大事,不然他恐怕要再让柳川搜山寻人,将那男人就地正法了。 几人心事重重回了金膳斋,齐伦的下人已经回府了,而烈风瞧见旧主子,怎样都不肯回去,赖在白梦来靴边撒娇。 侍犬奴拉不走烈风,急得热汗直冒:“小祖宗,您可别闹脾气,咱们要回府了啊?” 白梦来见状,淡淡道:“烈风留下吧,它聪明,知晓回府的路,待明儿,我喊它回去便是。” “嗳,好。”能让主子家连夜起身安置随从的公子,哪能是小人物,侍犬奴便不争这些了,老实回齐府复命。 今夜一场闹剧,总算是消停了。 白梦来没由来地叹气,他上前一步,小心揽过玲珑的肩。 这一触,他发觉出不对劲的地方,顿时耳尖子烧红。 外袍裹挟的玲珑,只穿了一件抱腹,那脊背光滑,除了裹伤的纱布,未着丝缕。 白梦来不敢再碰,施施然收回了手,呆立原地。 柳川见白梦来迟迟不抱玲珑下马车,想起他主子并非身强体健之人,难道是抱不动吗? 他最是贴心奴仆,自然要替人解围。于是,柳川道:“主子,要不我来抱玲珑回房?她这身子看着瘦弱,实则有些分量,恐怕太沉手!” 闻言,白梦来眼中杀气腾腾,问柳川:“你怎知道她身子骨重量?难不成你抱过?” 柳川摸摸鼻子,道:“那倒没有,我不过是目测。” 白梦来松了一口气,道:“不碍事,我抱过,我有经验,还算是能承受的范围之内,由我来吧。” 他话音刚落,柳川一副见鬼的模样,让白梦来细细品咂出其中意思。 白梦来知道柳川是误会了,无奈地扶额,道:“我救她出火场那次,可不是下手抱了她?你想哪里去了?” “哦!对对,是有那么一次!”柳川回过神来,尴尬地挠了挠头。 白梦来弯腰,将玲珑用外袍遮掩得严严实实,随后抬手,连衣带人一起抱了起来。 “男女授受不亲,你来抱玲珑,恐怕不合适,还是我来吧。更何况,你皮糙肉厚,万一伤到了玲珑,加重伤势就不妙了。”他一面下马车,一面还要将自己的行为描述得合理,避免被柳川误认为是采花大盗。 “也对。”柳川想到自己手笨又粗糙,弄疼了妹妹便不好了,让主子这样细皮嫩肉的男子来照顾妹妹也行。他刚被说服,很快又想到那句“男女大防”的话来……等一下,他是男的,主子就不是了吗? 还没等他想明白,白梦来已将人抱到了自个儿的寝房里。 白梦来按照医婆的说辞,嘱咐柳川去煎熬。药要熬出精华,务必文火细细熬煮一个时辰。 这样烟熏火燎的辛苦活计,自然就让柳川来。 白梦来被落下了,则由他随侍玲珑身边,照顾她起居。 “汪!”就在这时,烈风已经像是小尾巴一样,跟到了白梦来房门前。它吐着舌头,见白梦来看它,于是疯狂摇尾乞怜,哼唧着想进房间来。 白梦来叹了一口气,对它招招手,道:“进来吧。” 烈风嗷呜一声,狂奔而来。它兴奋地蹭白梦来的腿,将他白皙的手指舔舐得湿漉漉的,期待白梦来摸它的头。 玲珑早就醒了,只是眼皮子重,睁不开。 这时候见白梦来和一只狗玩得欢腾,还将他拿日夜滋养的金贵手指舔湿了,顿时笑出声来。 白梦来听到女孩儿娇气的笑声,头一次发自内心欣喜。他上前一步,对玲珑嘘寒问暖:“你怎么样?感觉好些了吗?” 玲珑抬起手指,慢慢指着自己的肩膀,道:“小伤……不妨事。我受过……更重的。” 她原本是想宽慰白梦来,却见他的眉心越蹙越深。玲珑不解,但她不愿让白梦来难过。她想到自己受伤的时候,倒在白梦来怀里。那时候已经没有什么男女羞怯的想法了。只是她所期待的事情,竟一夜成了真。 每一次,她受伤了,倒在泥地里。 她好想有人能过来抱抱她,告诉她,她做的很好。 可是没有人来。 玲珑疼得死去活来,昏迷过去,又醒过来。 最终,她靠着自己坚强的意志力站起身,寻疗伤之所,寻一条生路。 如今不一样了,她有人来救,还有人给她依靠,将伤重的她抱在怀里,温声软语地哄。 白梦来纵然有千万个缺点,也不及这一次的优点令她心悸。 玲珑头一次觉得……能认识白梦来,真好。 正文 第七十八章 第七十八章 玲珑看着憨态可掬的烈风,它如今这副乖巧的模样,怎样都让人想不起它此前威风凛凛护主的架势。 玲珑觉得有意思,小声问白梦来:“这是你养的吗?” 白梦来此前还担心玲珑怕狗,如今见她兴味十足的话,知道她非但不怕,还很喜欢。于是奓着胆子把狗牵近了一些,道:“嗯,烈风是我在山里寻到的。” 玲珑不明白这种家犬为何在山林间逃窜,问:“怎么会在山里?” 白梦来想起这事儿就忍俊不禁,道:“烈风的母亲原是村夫家看门的母狗,奈何被深山老林里的狼王吸引,一步步诱回山中。待狼与狗结合,生下这玩意儿,又专程拎回村夫家,让此前的主子养。狼狗不似狗那般听从命令,村夫见它打小就爱撵鸡咬鸭的,管教不了,这才无奈放回深山里,让它自生自灭。那时,我正在山中田庄修养,赶巧看到这样一只半狼半犬的小崽子,起了点兴头,拎回家里。四下打听才知道这些过往,于是让人给那村夫送了一根猪蹄膀,算是将狗以物易物聘回家中。” 玲珑知晓白梦来的用意,他不喜欠人人情,既然拿了人东西,就得还点什么回去。 玲珑了然地点点头,道:“怪道它这般喜欢你,原来是走投无路的时候,投奔了你门下。” “正是如此。”白梦来抚了抚烈风的头,嘴角微微上翘。 他看似在笑,实则眼底并无笑意。 白梦来没告诉玲珑,他之所以养育烈风,还有另外一个不为人知的原因。那便是他觉得这不伦不类的小杂种,同他很像。都是无人可以依靠,都是孤苦伶仃的东西,他照顾它,仿佛照顾自个儿,打发寂寞。 烈风很通人性,它见白梦来同玲珑讲话,很相熟的样子,因此也呜呜哼唧着往玲珑旁边凑,用头顶她的手。 玲珑觉得有意思,刚想上手去摸,烈风就被白梦来拽了回来。 白梦来脸上的笑意全无,瞪着烈风,道:“她身子骨不适,你再碰她,担心我差人领你回府去!” 烈风从小受过特训,能听懂一些字词,不知是不是对“回府”那个字眼敏感,它瞧着白梦来语气不好,沮丧地趴在他月白靴边上,再也不敢胡闹了。 没想到白梦来治下倒是挺厉害的,玲珑想笑,可一笑牵动伤口,疼得她龇牙咧嘴。 白梦来瞧着眉头微蹙,连声道:“可别说话了,你好好养伤吧。” 夜已经很深了,原本浓重的暮色散去,露出点白晃晃的天光来,那晚空就黑得不纯粹,倒变成了灰。 再这样熬下去,恐怕就要天亮了。 玲珑疼得睡不着,催促白梦来,道:“白老板,你去睡吧,我没事。” 白梦来瞥了她一眼,道:“我倒是想睡,可床榻在你身下,你的寝房又还在修葺,我去哪里寻睡处来?” 玲珑脑子发懵,没反应过来,白梦来也是可以和柳川同房入睡的。她真当白梦来没有去处了,心里隐隐内疚。 玲珑思忖一番,颤巍巍提议:“那要不……辛苦白老板,在这间房里打个地铺?” 她是在邀他同房共寝吗?白梦来耳尖微微生热,面上却不显山不露水,让人瞧不出真切来。 他心里生出一丝欢喜,转瞬之间,又被莫名的想法压制下去——玲珑这话,是对谁都能说吗? 白梦来问:“若是今晚伺候你的人……是柳川,你也能邀他同房入睡吗?” 闻言,玲珑呆若木鸡。 她口舌笨拙地辩驳:“那……那也不是。” 知她会辩解,知自己在玲珑心里是独一无二的存在,白梦来轻笑出声。 玲珑脸红,还在给自己找补借口:“柳大哥皮糙肉厚嘛,随便去外头睡也行的。白……白老板不一样,身子骨弱,睡外头冻着了就不好了,屋里烧火盆呢,暖和一些……” 白梦来将她逼到死路上去,看她惊慌失措的模样,觉得着实有趣。 他起了逗弄的心思,哑着嗓音,温柔地道:“不必解释,我知道自个儿在你心中与常人不同。越解释,越掩饰……至于想遮掩什么,你心里清楚。” 清楚什么呢?玲珑闹不明白。 老实说,她也只是觉得自个儿和白梦来足够亲近,近到可以睡在同一间房里,近到可以掏心掏肺说体己话,所以下意识才说了这样暧昧不清的言语。 见玲珑一脸困惑,白梦来微笑,给她掖了掖被角。就在他弯身帮玲珑整理绣花绸布软枕的时候,隔着她的耳廓,白梦来慢条斯理地道:“早晚有一天,你会明白,我较于旁人,是不同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气息微弱而滚烫,好似点点星火,七零八落,散在玲珑的耳朵与脖颈。 她觉得滚烫,浑身发热,心里暖融融的,好似有什么在生长。渐渐的,一触头,蔓延出数不清的藤条来,将她整个心脏包裹,再无缝隙。 这种满涨的心悸令她无所适从,甚至是惶恐。 她手足无措,只能避开,不看白梦来的眉眼。 仿佛只要再和他对视一眼,她的三魂七魄就会被人勾走,再也回不来了。 待玲珑还要细问的时候,柳川已然将盛满苦涩药汤的碗子端进来了。 柳川怕屋里闹哄哄的,吵到玲珑休憩,于是随意哄了两句,便回屋了。 房内又只剩下白梦来和玲珑了,白梦来嗅了嗅药汤,知道这汤子必然苦涩,于是翻了一包蜜饯出来,挪到玲珑面前:“我备了蜜饯与糖霜橘饼,喝一口,就给你拿甜的缓缓苦意。” 他哄小姑娘极有耐心,不知道是不是顾念玲珑这一回遭罪,说话语气都温柔得险些不像他了。 玲珑怕给白梦来添麻烦,于是道:“没事,我不怕苦。” 她说得坦荡,半点没有赌气的成分在内。 白梦来想起玲珑的过往,小姑娘家家,风里来雨里去,哪有机会像闺中小姐那般享受富贵日子。即便怕苦,又有谁在意呢? 他有些微心疼,淡淡道:“你该怕一怕的。” 片刻,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又补了一句:“这样才好多依赖我。” 这话像是击中了玲珑的命门,令她眼眶有些发烫。 她不是不怕苦不怕疼,而是她无人可依靠。 现如今,白梦来说了,他愿意纵她撒野,愿意给她撑腰。 真好,能遇到白梦来,真好。 正文 第七十九章 第七十九章 曹府的深夜,处处掌灯,火光辉煌。 隆冬天里风大,廊庑下的悬挂的灯笼摇摇晃晃,那硕大的黑影也跟着来回摇曳。 风声夹杂不知名的鸟禽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可怕。 今夜,曹老爷有生意上的事要外出一趟,因此并未宿在慧珠院。若不是有事,曹老爷能夜夜留在慧珠院,同钟景耳鬓厮磨。 院里的人谁不说钟姨娘好本事,即便落了胎,有过小身子的女子,还能将爷们儿的魂勾得死死的。 被奴仆艳羡的钟景,此时正在紧闭的寝房内,询问眼前的管事一些琐碎的事。 她穿得单薄,狐毛袖碎金皱纱长衫,透出底下如同藕段一般白皙的手臂。 钟景慵懒地靠在胡床边上,此时此刻,她的装扮很不合适见外男管事,可她仍旧这么做了,好似居心叵测,满腹坏心眼。 管事是个人精儿,自然知道这位小姑奶奶不好糊弄。他紧闭双眼,看都不敢看钟景一眼,生怕亵渎后宅女子,被钟景安插个什么罪名。 不过真侵犯还是假怠慢,已经没人会深究了。他落到钟景手里,是黑是白,还不是人张口一说? 就不知道,他和这位内宅宠妾井水不犯河水,她为何要这般整治他了。 管事实在熬不住,开口,颤巍巍地道:“这下雪结霜呢……天冷,姨娘多穿一件衣裳吧。” 闻言,钟景抬袖掩唇轻笑:“怎么?你是瞧见我没穿多少衣裳,这才提点的?” 此言一出,管事吓得汗如雨下。他在心里暗自打嘴,舔了舔下唇,道:“没……没瞧见。小的什么都没看到,不过是顺口这么一说。” 要是他承认瞧见了,那可不是染指钟姨娘了? 何况,钟姨娘旁边还有个丫鬟兰芝坐镇呢,他哪敢冒犯人啊? 不是他榆木脑袋不开窍,而是钟姨娘真想和他有个首尾私情,那也该是背着人偷偷摸摸的来,又怎会让一个小丫鬟站在旁边盯梢呢? 很显然,她是溜他玩呢。 管事的有贼心没贼胆,还是惜命的。因此,一切不切实际的想头,还是打消在肚子里,免得被人仙人跳了。 钟景瞥了一眼兰芝,道:“去给管事的沏一壶茶来,真不懂事。” “是。”兰芝行了个礼,小步走向外间的茶室泡茶。 隔着珠帘,钟景慢条斯理地开口:“我寻管事来,没旁的事,你不要害怕。” 没旁的事,搞这么大的阵仗?糊弄傻子吧。 当然这话,管事也只敢隔着肚皮暗自嘟囔,半点风声都不敢透出来。 他低头赔笑:“既然没旁的事儿,那小的就先退下了?” “慢着。”钟景扬声喊住他,讥讽地笑,“有事没事……还不如凭我一句话吗?” 果然,这女人心黑呢,管事的腿又酸了。他是见识过曹老爷的雷霆手段,生怕钟景要诬陷他什么,告到曹老爷那去。 钟景也不卖关子了,她微微一笑,道:“前几日我去翠竹园寻老爷,听到他跟你嘱咐一些买冰的事儿。这批冰货还不用送到府里,反倒是送往府外的哪处。你既然负责这个,就给我说说,老爷都讲了些什么?” 管事的一听是打探这事儿,顿感大事不妙。他讨饶地道:“这是老爷生意上的事儿,不让后宅女眷插手,您还是别问了。” 钟景既然能招他问话,便是有备而来。 管事死鸭子嘴硬,钟景也不妨亮一亮底牌:“我倒是知道你这手脚不干净,库房里有几样价值千两的宝贝落到你房里去了。” 管事的顿时浑身一抖,喃喃:“哪……哪有啊。” 钟景冷笑:“有没有,你心里有数,我可不想做的太难看了。” “姨娘,你我都是伺候老爷,在这大宅院里仰人鼻息过活的,你可不能害我呀!风水轮流转,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若他日,您有求于我,如今留一线,顾忌情面,日后也好相见,你说是这个理儿吗?”管事的狗急跳墙,连损招都出来了。他是无可奈何敲打钟景,告诉她以色事人,早晚有一日,色衰而爱驰。若她往后被打入“冷宫”,凭借如今的情面,管事也会帮衬帮衬她。毕竟管事是会一直被重用的,轻易不换人。 这话放在旁的姨娘面前或许有用,奈何钟景就是个破罐子破摔不怕事儿的。他越是要挟,钟景越不会放过他。 钟景笑道:“既然往后还可能看你的脸色,倒不如今时今日挣个鱼死网破,我倒要看看,如今我宠爱正盛,老爷是保你还是保我!” 管事的没想到这句话触到逆鳞了,顿时吓得噤若寒蝉。 他扑通一声跪下了,给钟景赔罪:“姨娘喜怒,小的不过是那样一说,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钟景喝了一口茶,道:“这心气儿想顺啊,总得拿些好处来找补。要不这样吧,你老老实实和我说说老爷买冰是送往哪处庄子,知晓了这个,我就既往不咎,放你离开,你看如何?” 管事的把柄实在太多了,又是偷府上的珍宝,又是深夜孤男寡女和姨娘共处一室。 只要他说不,那他的命就没了。 管事咬咬牙,最终也只能开口,道:“老爷每年都会嘱咐小的买冰,不论是寒冬酷暑,都要一车一车往皇城外的庄子里送。具体是拿来干什么的,给哪位贵人享用,小的一概不知。只是某次,小的跟车去过一趟庄子,发现那边接应冰块的粗使婆子……全都是哑巴!” “哑巴?”钟景心间一跳,蹙眉,“平日里送冰的车夫是哪位?你最近不正要买冰吗?到时候给我去庄子的舆图来,我要用。哦,可不要想着画个假图糊弄我,若是出了差池,我定然饶不了你!” 管事的没法子,如今为了保全性命,只能照做。 临走前,他还是忍不住回头叮嘱钟景一句:“老爷差遣小的办这事儿已有好些年了,时日比钟姨娘入府还久远呢!听小的一句劝,您可不要冒冒失失坏事儿,也不要说是小的透出消息来的。” 钟景微微一笑,道:“放心吧,我不过是好奇心重罢了。” 主子奶奶的允诺就是放屁,管事的听听也就罢了。 反正他该提点的都提点了,只想着赶紧回去把那些偷来的财物还回库房,到时候没了把柄,看看钟景能不能饶过他了。 管事想的倒妙极,谁知道回屋里一翻,只寻到一张字条,上面写着:管事的家财,我早已以你的名义送到你老子娘那处去了。若我没猜错,该是典当宝贝换银两花了吧!若是真有心去查,问一问当铺的人,可就知道是你家的手笔了。 管事自然知道自家那些亲戚被养得胃口大,若有钱还不马上花天酒地地享用。 这下算是完了,他被迫绑在钟景的贼船上了。 管事灰头土脸地叹了一口气,几天后,他老老实实把庄子所在的地段舆图交给了钟景,当作她的封口费。 正文 第八十章 第八十章 钟景还要留在曹家迷惑老爷,自然是抽不出空离府的。 白梦来既然收了她的金条,那么这等小事就得由他来办。 钟景将那张舆图传到金膳斋的时候,已是十日后的事了。 玲珑身子骨强健,不过五六日,伤口就已然结痂,换药时不再往外渗血了。其实人受伤后最怕的就是发热,有的人发热一阵,人都烧傻了,再醒来,即便痊愈也成了痴儿。 白梦来不知从哪处搞来的药粉,用上以后便有奇效,伤口不再渗血,那皮肉也渐渐凝血结痂。 玲珑无意间问起药粉来处,白梦来只轻描淡写说了句是宫中的用药。许是他和官家人熟络,因此能拿到这样金贵的药材吧。 玲珑如今能下地,只是不敢舞刀弄枪,以免撕裂伤疤。 奈何她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任凭白梦来左叮咛右嘱咐,她还是会偷偷操练臂力,以免丧失执刀的手感。 某次被白梦来发现了她不爱惜身体偷偷练剑的事儿,玲珑哭丧着脸,道:“我只是害怕武艺生疏,若有个好歹,我没有能力御敌。” 白梦来这才想起,玲珑是在外风餐露宿长大的姑娘,连觉都不敢睡得沉酣,生怕一有风吹草动,就是敌人来取她首级的时刻。 他不免心软了一寸,收敛起冷峻的面容,温声道:“如今你是在金膳斋的地界,有我、有你柳大哥护着,你不必担心遇袭。” 玲珑如梦初醒,想到身边还有他们相伴。她翘起嘴角,老老实实地把剑塞到白梦来手里,道:“那好吧,这个给白老板,我最近不会再碰了。” 见她懂事,白梦来也就不刁难她了。 白梦来收到了钟景递来的消息,打算去一趟那藏冰的庄子。他考虑到玲珑刚刚能下地,精气神儿恐怕还未完全恢复,于是打算不带她出门。 岂料玲珑在家里都要憋出病来了,一听两人不愿意带她同行,顿时闹开了:“不成,我也得跟去!” 白梦来瞪她一眼,道:“你还是好好养伤吧,瞎凑什么热闹?” 这一回,柳川是站白梦来这边的,也苦口婆心地道:“是啊,妹妹。你看看你这身子,刚刚好了一些,就出门闹腾,担心伤口开裂,还得躺上十天半个月。” 玲珑见他们固执,急中生智地道:“可是,偌大的金膳斋,没半点人气儿。柳大哥和白老板都不在,夜里我一个人入睡有点心慌。” 这话明显是唬人了……玲珑一个人深更半夜在深山老林里闯荡都没畏惧过,又怎会怕住在大宅院里。 可惜,男人只愿意相信自己听到的……贴心的话。 柳川想了想,觉得妹妹小小的人儿,当然该怕黑啦,留她一人在金膳斋,似乎不太人道。 白梦来一想玲珑对自个儿原来这么依赖,顿时唇角微扬,道:“既是如此,你也过来吧。只一项,不许骑小白龙,得跟着坐马车。” 玲珑原本还心生窃喜,一听不能骑马,得坐珠光宝气的马车。那车厢里香烟如云,熏得人身子骨都酥麻,她想起来便老大不愿意,此时蹙眉,嘟囔:“那多娘们儿啊……” 闻言,白梦来挑起长眉,睥她:“嗯?” 玲珑急忙改口:“啊,没事。不就是坐马车吗?我坐我坐。” 只要能出门,玲珑什么都能妥协。 临行前,玲珑当着白梦来和柳川的面,抱住小白龙满是漂亮白鬃毛的长颈子,她叹了一口气,叮嘱:“马料给你备好了,够吃上十天了。水槽里的水也是干净的,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我要走了,以后你好好照顾自己,勿念。” 她絮絮叨叨说了很多,白梦来忍无可忍,道:“左不过出门两三日,你不必搞出生离死别的架势。不用跟着你奔波,小白龙待马厩里休憩,不知道多开心。” “况且……”柳川指了指一侧的另一匹枣红马,道,“小白龙近日好似和胭脂看对眼了,成日待一块儿,拉都拉不开,你要是强行牵它走,保不准还遭它埋怨。” 柳川话音刚落,小白龙适时打了个响亮的响鼻,好似认同。 玲珑如遭雷击,她呢喃自语:“好家伙……敢情儿大不中留,你这有了媳妇忘了娘啊!” 玲珑越说越气愤,白梦来只觉得不堪入耳。 他蹙起眉头,摆摆手,道:“走吧,赶紧上路,莫要耽搁了。” 玲珑再怎样不满小白龙,此时也没法子了,只得随着白梦来踏上马车。 不知是不是白梦来有心让她留车厢里小睡,地板也铺上了一层厚实的虎皮毯子,鞋底踩上去也能感受到那股子柔软的暖意。 天冷的时候,若是用香露热水泡脚,那睡意便会源源不断地涌来。 脚下铺厚毯子也是异曲同工之妙,双足舒坦了,困意便翻涌而来,将人侵袭。 还没一刻钟,玲珑便遭不住了,她斜斜地歪在车厢,意识逐渐迷离,转而睡熟了。 见状,白梦来不免觉得好笑,骂道:“还说自个儿要骑马呢!就这疲乏的小身板,骑了小白龙,那半道上还不得翻下来。” 嘴上埋汰她,白梦来手上却留情。他将自己用来御寒的狐毛大氅解开,小心翼翼盖在玲珑身上。许是大氅上还残留男子的体温与花露香味,玲珑眉心舒展,嘴角渐渐弯起。 白梦来瞧着有趣,见玲珑的头发都要落入她那樱桃似的唇缝里。他伸出手,细细将玲珑四散的鬓发勾到她耳后。 指尖触上玲珑耳珠子的时刻,白梦来有意停留了一瞬,竟有些爱不释手。 白梦来想到玲珑受伤那日,依恋地靠在自己肩上。女子的体温滚烫,肌肤既细滑又软。她蹭着自己的脖颈,好似在和他诉苦,倾吐一切委屈。 他心疼极了,那一刻怒火中烧,想要将一切欺辱玲珑的人杀尽。 白梦来失态了,头一次因为一个女人失态。 他回过神来,看到自己的指腹正触碰玲珑的耳尖,立时蜷曲手指,缩回了手,扮演出一派不近女色的清冷模样来。 趁人熟睡唐突佳人的事儿,白梦来做不出来。今时今日,他僭越规矩了,是他冒犯到玲珑了。 幸亏小姑娘蠢笨,没被他惊扰到醒来,不然他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正文 第八十一章 第八十一章 约莫半天的光景,玲珑从睡梦中醒来。 马车已经在不远处的庄子前停下了。 深山老林里,一处奢华富贵的二进宅院赫然伫立于眼前。误入此地的山间客,或许还会以为这是什么天山童姥的妖里妖气的宅邸。 要潜入一座庄子再简单不过了,柳川和玲珑皆是练家子,不过捎个白梦来,还算是轻松的。 柳川背着白梦来,几个起跳间便落入了庄子里。 说来也巧,庄子里正好有哑巴婆子用手语比划,引导奴仆们往某个大殿运送一车车冰块。 待他们料理好这些东西,日头都下山了。 几人顺着黑瓦屋檐落地,由柳川在外放风,玲珑和白梦来潜入殿内一探究竟。 此地无人,整个大殿没点灯,唯有夜明珠照明。那冷白色的宝珠将偌大的厅堂照得恍若白昼,阴冷的白色让人心间惶惶然,莫名不安了起来。 殿内很冷,冷到皮糙肉厚如玲珑都要打寒战,她不免后悔自己没多穿一件衣裳。 大殿内,摆放着无数散着腾腾白气的寒冰,好似冰天雪地的王宫。 那白冰累积得犹如一座小山,环抱其中一具冰棺。 冰制的棺材板很厚重,虽说带点剔透的质感,可里面的东西还是影影绰绰,让人瞧不真切。 似乎能辨析出来,冰棺里躺着一个人。 待白梦来和玲珑走近了才发现,这里面躺着一名身穿红色嫁衣的女子。 女子满头珠花发钗,那一支喜鹊登梅簪艳丽异常,格外醒目,与她惨白的脸格格不入。 她是个死人,瞧这姿容,已经死很久了,全靠冰块保鲜。 对于玲珑来说,这名女子无非是一大块冻肉。而且她长得太怪异了,脸上以及脚上到处都是细密的针脚缝线。 “什么呀……”玲珑不畏惧死人,她敢蹲下身子细细打量女子。 还没等玲珑检查出什么,白梦来就脸色难看地道:“别碰,这是一具用残肢拼接而成的尸体。” 闻言,玲珑浑身一抖,嫌恶地险些要抽刀防御。 她纳闷地道:“这是曹老爷干的?他有病吗?啧啧,这样一看,好像连尸体的手指脚趾都是拼接上去的。” 玲珑嘟囔了几句,忽然福至心灵,想到了什么,道:“等一下!这不会就是……曹老爷的心上人‘月儿’吧?” 白梦来冷笑,道:“谁知道呢?我瞧着是八九不离十了。” 话音刚落,白梦来把玲珑拉到身侧,好似嫌死人不吉利,煞气冲到玲珑似的:“等会儿,这具死尸还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哪儿不对劲?”玲珑问。 “她缺了一对眼睛。” “啊?”玲珑一想到这具美艳的女人尸体还要安上一对顾盼流艳的眼睛,顿时毛骨悚然。 她最怕这种怪力乱神之事,生怕那冰棺里的女子冷不丁坐起来,于是拉扯白梦来的衣角,道:“白老板,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走吧。” 白梦来见玲珑害怕,起了点逗弄的心思,慵懒地道:“你很怕吗?若是怕,便牵牢我的手。我这人佛缘深厚,这手幼年时期给紫竹寺里的大师开过光,魑魅魍魉皆无法近身。” 玲珑不怕死人,就怕鬼怪,一听这话,来了精神。 她将信将疑地问:“真的?” “嗯。”白梦来一本正经地点头。 玲珑打小就没什么“男女大防”的概念,她和小弟们同吃同住,顶多不在一个屋里睡,也不一块儿洗澡、上茅房。因此不过是拉拉小手的勾当,她不觉得有甚特别。 想完,她坦荡地伸出手,笑眯眯地去牵白梦来。 原本是白梦来居心不良想占玲珑便宜,如今见她大方邀约,他心里又不爽利了。 一个闺阁女子,怎能和外男卿卿我我呢? 是他较为特别,还是玲珑对谁都这样? 白梦来发现自己真是找罪受,每回都要逗玲珑,逗到了又疑心她性子太外放,谁都能从她身上讨点好处来。 思及至此,白梦来拍开玲珑探来的手,郑重其事地道:“男女授受不亲,你怎能随意牵男人的手呢?” 玲珑那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无奈地道:“不是白老板说的……你手开过光,能降妖除魔吗?我拉你的手,讨个心安呀!” “我诓你的。”白梦来斜了她一眼,“不过是想看看你有多好骗。原来一句鬼神之说,就能占了你便宜。那我要是讲,你亲我一下,就能神佛护体,百毒不侵,你是亲还是不亲呢?” 白梦来心里有气,故意说孟浪之语,臊玲珑的。 谁知道说得过了火候,他自己都没察觉出来。 玲珑脸颊微微发红,她结结巴巴:“啊……这个我应该会不信吧。” 白梦来也回过神来了,他轻咳一声,道:“不必信,这话一听就是假的。” “说假话……对白老板有什么好处吗?” “什么?” “假如,白老板说了这话,我真的怕得不得了,亲了你。那你被我占了便宜,会讨厌吗?”玲珑认真问他,眼底全无绮思。 她耿介坦荡,反倒衬得白梦来像个满腹坏心肠的小人。 白梦来一时语塞,欲言又止。 他该怎么回答呢? 若是说“讨厌”,会不会伤到小姑娘的心? 平心而论,他是不讨厌同她亲近的。 白梦来也是奸诈狡猾之辈,他思索了一番,决定将这个问题抛还给小姑娘。 “那么你呢?若是你亲了我,你会讨厌吗?”他的嗓音清冷,不知是不是玲珑的错觉。她只觉得,此时白梦来讲话轻吞慢吐,犹如林籁泉韵,极为好听。 玲珑太呆了,被人调戏了还不自知。她被白梦来绕进圈子里,此时绞尽脑汁想了一遭,道:“我也是知道‘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等闲不会亲外人的!若是我主动亲了那个人,大抵是不讨厌他才亲的。” 闻言,白梦来唇角微扬。他抬袖掩唇,挡住了那点不为人知的隐秘笑意。 随后,他心满意足地避开了这个话题,朝玲珑摊开手:“好了,你牵吧。无论我这手有没有开过光,男子阳气重,总是无惧于鬼神的。” 玲珑不疑有他,后知后觉牵上了白梦来的手。 白老板的手很光滑,她原以为他日日保养,手掌肯定软绵。谁知道,男人的骨架果然是天生来的强健,握起来竟也有几分硬朗有力。 她的柔荑极其小,手心满是粗粝的茧子,与白梦来的手有着天壤之别。玲珑自惭形秽,想要抽回手,却被白梦来紧紧握住,不容她逃离分毫。 男人的手将她整个手掌包裹住,温热的掌心覆着她的手背,给予她数不尽的安全感。 玲珑无所适从,心里也有点奇怪。她从来都是握冰冷的刀柄,何时有被人牵过手呢? 她好似生来便不配被人温柔相待,也不知该如何报答这一份温暖善意。 要帮白老板杀人吗?选仇家吧?或是他讨厌的人? 玲珑沮丧地想:她一无是处,擅长的事,好似也只有这些了。 正文 第八十二章 第八十二章 柳川听到动静,忙探头进来提点:“快走,好像来人了。” 就在柳川出声的一瞬息,白梦来做贼心虚地松开了玲珑的手。 当着兄长的面儿轻薄人妹妹,真不是男人所为。 白梦来还要脸,自然不能被发现。 他轻咳一声,暗示玲珑跟上来,几人一同离开宅院。 他们在不远处的马车内细细端详院子门口的人,只见得几名奴仆合力把冰棺抬到了偌大的轿中,好似要送往皇城的方向。 白梦来像是想起了什么,暗道一句:“糟了!速回皇城,钟景有难了!” 柳川知道白梦来聪慧,绝不会无的放矢,急忙驾车,赶往皇城境内。 一日后的曹家,钟景在伺候曹老爷喝酒。 屋外的兰芝频频给钟景使眼色,好似要递来白梦来的消息。可惜钟景要应付曹老爷,分身乏术,只能让人离远点,迟些再禀报事情。 今日的曹老爷与往常不同,往日里,他总是沉稳而持重,等待钟景主动邀欢。 这时的曹老板粘缠了许多,他搂抱着钟景,鼻翼翕张,细嗅钟景身上好闻的香气。他看着眼前穿着故人衣物、搽着熟稔香水的钟景,满意地微笑:“有几分像了,月儿。” 他这声“月儿”唤得钟景毛骨悚然,不知是在喊她的乳名,还是在喊那个已故的女子。 钟景再不适,也不敢多说什么,她强笑道:“老爷,今儿怎么不忙生意上的事,特地来慧珠院寻妾身?” 她柔若无骨地依附在曹老爷身上,将小鸟依人的戏码做得十成十。爷们儿最难消受美人恩,曹老爷也不例外。 他今日心情极好,钟景怎样撒娇,他都乐得捧她的场子。 一阵欢声笑语过后,曹老爷微微张开狭长的凤眼,问了钟景一个异常古怪的问题:“你知晓,如何将一只猫变成兔子吗?” “妾身不知。”钟景笑眯眯地答,抬臂给曹老爷斟酒。 美人的手臂,雅致如凝脂白玉,俗气如甘蔗葱白,总之美得很得体,很好看。 曹老爷将粗粝的手掌覆在她吹弹可破的雪肌上,慢条斯理地道:“把猫放入兔子的草舍里,让它看着兔子跑、兔子跳,让它吃兔子的草料,睡兔子的窝。渐渐的,猫会忘记自己是狸奴,从而为了合群就会模仿兔子的行径。时间久了,它就成了兔子,变不回猫了。” 曹老爷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道:“到时候,猫群不容它,兔子堆里,凭它尖耳长尾的相貌也格格不入。这只狸奴定然郁郁寡欢,再无去处。这样一只无家可归的狸奴,正好被我收养、珍藏府中,这是最好的归宿,你说对吗?” 钟景没听懂他话里的深意,模棱两可地点点头,道:“老爷吩咐的,必然是最好的安排。” 她这般乖顺,曹老爷满意极了。他抚摸钟景的脸颊,指腹扫过她那双水光潋滟的眼眸。 曹老爷望着钟景的脸,说是在看她,倒不如说他一直贪婪地盯着她那一双眼睛。 曹老爷感慨万千地道:“若是她们都如同你一样懂事,也不会吃那么多苦头了。” 钟景听到这句话,栗栗危惧,有种怪异的感觉油然而生。 她战战兢兢地问:“她们?” 她们是谁?还有其他人吗? 钟景总觉得自己入了什么混沌的黑夜,千丝万缕的蜘蛛丝儿将她手脚束缚,继而绵绵地包裹成了一个茧子,封住她的口鼻。 她五感皆失,只能被那毒虫牵着鼻子走,一直走到无人之境。 曹老爷喝够了酒,觉得是时候了。他傲然地牵起钟景,领她去府内某个禁地。那里的宅院一直不让人出入,说是荒芜许久,得抽空修葺,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个说辞。 这个院子极小,却很精致。 隆冬腊梅像是刚移植来的,洋洋洒洒摆了满院,暗香疏影,遮掩着里头粉妆银砌的院落。 此前钟景打探过这里,还以为藏着什么秘密,结果发现此处并无人居住。 不知是不是这两日,曹老爷抽空置办了院子,这里变得焕然一新,和往常不同了。 从来不让人涉足的院子,居然领她来了。 这代表什么?代表她在曹老爷心中是与众不同的吗? 钟景冷笑连连,刚想着男人不过都一个样儿。 可就在这时,她又足下生怯,不敢往里头走了。 这不是寻常设宴的庭院,那甘蔗脊黑瓦白墙底下堆满了无数冰块,好似特地建了一堵冰墙。 越往里头走,寒意越瘆人。 曹老爷牢牢地牵住钟景的手,将她往里拉。 曹老爷见她怯弱,像是良心发现,怜惜地问:“你有什么遗愿吗?” 钟景怕是自己听错了,惊恐地望着曹老爷,问:“您……您说什么?” 曹老爷抚摸她的眉眼,感受她两股战战的可怜模样,道:“我知道你是钟家人,钟瑶,我早查过你身份。你被钟家叔侄害得家破人亡,我可怜你,在你死后,定然会为你复仇的。我寻了这么久,可算是找到了月儿的神韵……这一双眼珠子,我要了。” 曹老爷看来是没对钟瑶多上心,连眼前的人替换成钟景都不知晓。 钟景脑子里迷蒙,她怎样都没明白,怎就落得如今的地步。 猎人永远以猎物身份现身。 她和姐姐钟瑶以为自己捕获了曹老爷,殊不知她们才是他的猎物吗? 曹老爷想做什么?他究竟想拿她的眼睛干什么呢?! 或许是求生欲让钟景觉醒了,她想挣脱开曹老爷的手,企图逃跑。 谁料,曹老爷偏不肯放过她。 曹老爷把她的手握得越来越紧,就算钟景摔倒在地,磕得头破血流,他也要拽住女人的一双足,往冰室里拖。 满屋子都是血气,腥味浓郁。 钟景想吐,她恶心干呕,肚里酸味弥漫,喉头既油又麻,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她脚下踢腾,南珠绣花鞋已不知飞向何处。发间的朱钗簪花也落了一地,零星落入砖缝之中。钟景何时有过这般狼狈的时刻,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恐怕这一遭得死在这处了。 曹老爷咬牙拉着她的腿往前行,他双目猩红,如同夜叉恶鬼,他还在哄骗她:“别怕,月儿。你很快就要成型了,你是月儿的转世,怪道生了这样好的一双招子。只要有你这双眼睛,一切都好了。” 钟景气喘吁吁,已无力气挣扎。她如同笼中鸟一般绝望,被曹老爷拉着一步步面对残酷现实。 展现在她眼前之物,乃是用残肢拼凑而成的女子。 钟景明白,她很快也会成为女子细密针脚里的一部分。 她会成为艳丽的死物,永远被曹老爷珍藏。 曹老爷用月儿的一切事物同化她们,让她们成为她的一部分。 究竟是月儿成为了曹老爷的傀儡,还是月儿在操纵曹老爷呢? 总而言之,曹老爷让她真情实感觉得恶心了。 钟景想到了温柔的钟瑶,想到了青山庵里闲云野鹤的生活。 她此前对复仇确实有执念,可死到临头又觉得,龟缩在山林里,畅快过完一生也不错。 钟景后悔进入曹家了,她厌恶这个吃人的宅院。 她不能死,她要活!她一定要活下去。 钟景伏在地上养精蓄锐,见她安静下来,曹老爷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小心翼翼逼近她。 就在这时,钟景猛地抓起一侧的玉石盆景,往曹老爷头上砸去。 人头哪有金玉坚硬,很快的,曹老爷额角便被砸出一个血窟窿。 他捂住血流不止的额头,恼怒地瞪向钟景。随后,他如同饿虎扑食朝她扑来。 这个女人,要不是她的眼睛像月儿,曹老爷如何会对她青睐有加? 她好大的胆子,竟敢伤他! 钟景知道男人发狂了,恐怕会下死手。她顾不得许多,连滚带爬地朝院外跑。 就在这时,她忽然看到了一个手执火把的女子。 那女人的眉眼熟稔,待钟景瞧轻了她的模样,惊讶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唇瓣微张,喃喃:“曹夫人?” 曹夫人没时间和她多言,她冷冷地喊:“想活命就滚到我身后来!” 混沌间,钟景已经顾不上是敌是友了,她惊慌失措地跑到了曹夫人身后。 只见曹夫人手脚利落,左手将一坛子灯油淋到奔来的曹老爷身上,右手猛地一挥火把。 “唰”的一声! 曹老爷瞬间被熊熊烈焰点燃,他踉跄着往后倒,缓慢往冰殿内行去。不知他是想寻冰灭火,还是想找他那“保鲜”的月儿。 还没等他踏入殿内,曹夫人就捡起火把紧跟上前。 她当着曹老爷的面,点燃了他最心爱的“作品”。 曹夫人要他死,连同他的月儿也一齐灰飞烟灭。 她看着两人烧成了焦尸,这才如释重负吐出一口浊气。屋里有冰,木材要起火,最先融冰,因此曹老爷身上的火,并不会殃及庭院屋脊。只是他身上抹了油水,这才引火自焚,无法吹熄。 这样也好,动静小,事事了,一切尘归尘土归土。 曹夫人和钟景两两相望,两人的头钗都乱了,凌乱的云鬓,同样的处境,给人一种相见恨晚的荒唐感。 若是没有钟瑶的死,钟景和她或许会成为朋友吧。 如今被杀姐仇人救了,还真是可笑至极。 钟景惊魂未定,缓和了好一会儿,才问:“你……为什么救我?” 闻言,曹夫人默不作声。 许久后,她褪下珠花锦面绣鞋,脱去罗袜,露出白皙的脚来。那漂亮的美人脚美中不足,少了一段脚趾。 结合此前钟景看到的“月儿”,她一切都明白了。 钟景拍了拍胸脯,问:“难不成……你们都是被他……” 钟景终于懂了曹老爷所说的“她们”为何物,究竟有多少无辜少女只因肖似月儿,而惨遭毒手? 她气得牙齿打架,暗骂:“他真不是个东西!” 曹夫人自嘲一笑:“不过,你也别感激我。我原本不想这样脏我的手,我都想好了,等他将你的双眼挖出,害死了你,我再报官,把他残害少女的事儿都抖露出来。届时,他自然要下大狱,我也不必惹上一身骚。岂料,我在院外听到你的惨叫,想起我此前也有过这般害怕的时刻……不知是为了帮你,还是帮我自个儿,我就这么拎着灯油进来了。” 再然后,她亲手了结了曹老爷,亲手为死去的孩子与家人报仇了。 可能是看到钟景就想到那个被她害死的可怜女人钟瑶,她原不想杀她的,原本想将她当成计划里的诱饵。 谁知道她居然发现了曹夫人想要杀害曹老爷的计划,那她就容不得钟瑶了…… 她不允许有人给曹老爷通风报信,毕竟这种事儿,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曹夫人无奈地笑了,道:“我知道你是钟景,你是你姐钟瑶的替身,你是为她复仇来的。” 钟景目瞪口呆,想起姐姐的死,她恨得牙痒痒,问:“你为什么要杀她?!她那么好……” “哪个娇花儿一样的姑娘不好呢?可是她命该如此,又有什么法子呢?我和人商议曹老爷那关押他残害过的少女们的藏身之所,她偏要偷听!她如今依附曹老爷而生,知我要害老爷,自然会通风报信讨个好处。届时,不是她死就是我亡。虽说少了一个诱饵,可老爷还会再找下一个猎物。为了保住我,为了让我的计划成功,我只能将钟瑶灭口。这都是无奈之举,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罢,全是我的过错。”曹夫人凉凉道,“不过,你也放心好了,我不会独自求生。我累了,待时机成熟,我会去官府报案自首。在此之前,就当是为了弥补我的过错,我帮你一回。你想要借用曹老爷的钱或是权,你全拿去吧。” 曹夫人这些年来都凭借着自己的一腔恨意勉强求生,如今曹老爷死了,她达成了心愿,也没了执念。 她可以,安安心心赴死了。 只是她对不起钟家姐妹,她知道钟景与钟瑶接近曹家的目的。既然她们想搞垮钟家,那便放任她去吧。 在曹夫人变成曹老爷那般的恶鬼之前,她还想做一回人事。 红艳枯骨皆可怜,虽然晚了些,但她是女子,也该帮衬女子一回的。 曹夫人回头,望向那已然熄火的“月儿”,她身上火光全无,数不尽的浓烟从那一具腐朽的躯体涌出,烟熏火燎,雾霭迷蒙。 那蜷曲的烟雾好似勾勒出一个个女子轮廓,是孤魂吗?抑或是野鬼。那黑雾纠缠着,徐徐升上穹顶,一切都灰飞烟灭了。 这一座院子里的事,没人知晓。 曹夫人借用手上的势力,雷厉风行地将曹家奴仆换了一轮。所有下人的卖身契皆捏在她手中,没人敢和主子叫板。 曹老爷当年是孤儿,白手起家。曹家又没有长辈作证,一切事情做起来都很容易。 她明里暗里协助钟景摧毁了如今钟记布坊的生意,钟景看到这些害死过母亲的人没了家业,不复从前荣光。她心里宽慰,特地带了酒水与点心去姐姐坟前祭拜,同她说这些事。 不知钟瑶能否听到这些,没了怨恨,应该就能好生投胎去了。 曹夫人杀害过钟瑶,却救过钟景,也帮她报了灭门之仇。 钟景不想恩将仇报,也不再留恋这些红尘往事。 她想回到青山庵去,回到师父的身边,潜心修行。 临走前,她把全部细软都交给了金膳斋里的白梦来。她知道白老板喜好银钱,此前帮她跑腿,定然要犒赏一番的。 白梦来对于银钱来者不拒,何况钟景都打算出家当比丘尼了,更是视钱财如粪土。 那他就当替人消灾,好生让这些黄金粪土留在他身边熏陶熏陶金膳斋的糕点香味了。 白梦来也不是那等铁石心肠的人,白得来了报酬,他便嘱咐起柳川:“你送钟景回青山庵吧,她一个女子上路,不太安全。” “是。”柳川很听主子的命令,当即便答应了。 可入夜时分,柳川越想越不对劲……等一下,若是他走了,金膳斋可不就只剩下玲珑和白梦来了吗?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那要是有个什么暧昧关系,可不就干柴烈火一点即燃? 是夜,柳川寻了白梦来,表示他的忧心:“主子,我此去青山庵,没小半个月估计回不来。你们待在金膳斋里朝夕相处,没我在旁督查,可是要守本分呐!” 白梦来皱眉,问:“我瞧着就这么像采花大盗?” “不像。” “嗯。”白梦来脸色和缓了些。 “您就是!”柳川斩钉截铁地道,“别以为那日您牵玲珑的手,我没瞧出来啊?我是给您面子,这才没当众戳穿。您也是的,知道玲珑不谙世事不通情窍,你还故意糊弄她!当个人吧!” 没想到白梦来那日调戏玲珑被她兄长瞧见了,白梦来也很是尴尬。 他轻咳一声,道:“不过是个巧合……” “我不管是不是巧合,您要知道,虽说我是您属下,那也是玲珑的兄长。护妹妹么,是我分内之事。要是玲珑有个好歹,可别怪我袒护家人啊!”柳川难得放一次狠话,只不过是在告诫白梦来,玲珑没心思之前,他别想有的没的,更不要欺负她,除非是两情相悦,那柳川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行。 白梦来还真怕柳川急起来不出门护送钟景了,他厌烦极了,只能摆摆手,糊弄他:“知道了,我不会有那等轻薄人的小人行径。” “嗯。”柳川松了一口气,狠话也放够了,于是安心收拾行囊去了。 玲珑听到柳川要出一趟远门,心里极为挂念。 她特地从街上买了个平安符,递给柳川,道:“柳大哥带上这个,路上小心。” 柳川见了那系在腰上的平安符,感动地眼泪汪汪的,道:“妹妹挑灯夜缝平安符,伤手吧?” 玲珑一愣,道:“不伤呀!” 柳川细细摩挲那平安符,见针脚缜密,心下感慨万千,道:“这般好的东西,怎会不伤手不费力呢?妹妹心疼大哥的心,我都感受到了。” “哦。这个啊!”玲珑这才明白柳川说的是平安符,她笑了笑,道,“不伤手,我街上买的!” 闻言,柳川呼吸一窒。他看着娇憨的玲珑,艰涩道:“买的……也挺好。妹妹挑东西有眼光,我很喜欢。” “你喜欢就好。”玲珑欢喜地答。 柳川一想到这样憨傻的妹妹可能惨遭老板毒手,顿时痛心不已。 他语重心长地道:“玲珑,你大哥我要出门一趟,你在金膳斋万事小心。” 玲珑听不懂柳川的暗示,以为他是怕白梦来受伤,于是道:“金膳斋能有什么危险?柳大哥是担心白老板吧?放心吧,我会替你保护好他的!” 柳川见她没明白,长叹一口气:“我要你提防的就是主子!” “为什么呀?” “你小姑娘家家的,不懂,你只要乖乖听哥哥的就好。若是主子要同你亲近,你万万不可答应,要谨防自个儿被占便宜,明白吗?你还是未出阁的女子呢,不能和外男太过亲近的!”柳川苦口婆心地劝慰。 玲珑对此一知半解,好半晌,她道:“什么样算是被占便宜?” “就是要拉你手,还有和你亲香亲香,更有甚者……想和你在一间寝房里入睡!”柳川想到白梦来的手段高明,定然不会说得那么直白,于是道,“就譬如,他暗示要同你亲近,给你下了钩子,等你后文。” 玲珑这下懂了,她恍然大悟,道:“哦!我明白了!就好似上次白老板拉我的手,还问我会不会讨厌亲他来着。呃,还有我之前受伤那一回,他和我说没地方睡了,我邀他睡我榻上呢!” 闻言,柳川的脸色愈发难看了起来。 好啊,他的主子原来是这样的卑鄙小人! 柳川推开门,咬牙切齿地道:“柳大哥出门一趟,很快回来。” 玲珑这才发现,柳川杀气腾腾提着刀,去往的方向,是白梦来所在的寝房。 正文 第八十三章 第八十三章 翌日,柳川随钟景回了青山庵,金膳斋只剩下玲珑和白梦来了。 玲珑照常醒来吃餐点,这一回,白梦来倒是亲自下厨,没让柳川敷衍着提两纸包烧饼与卤肉了。 待白梦来将热气腾腾的透花糍端上桌,玲珑惊讶发现他的眼下略显青灰色,好似昨夜不曾睡好。 玲珑想起柳川昨晚找白梦来“谈心”去了,想必是两人相谈甚欢,因此才熬了一宿。 玲珑感慨:“白老板,你和柳大哥感情真好。昨天能聊这么久,肯定是挂念他要出远门吧?” 白梦来一愣,目光虚浮,落到别处。他嘴角牵起一丝凉薄的笑,喃喃:“是啊……” 白梦来一想起昨夜柳川以下犯上揪着他衣襟,逼问他和玲珑感情到哪一步的时刻,他整个人都是生无可恋的无奈模样。 说得好似他把玲珑怎么了,他是哪种人吗?白梦来最是有君子之风的郎君,岂会干出禽兽不如的事来? 奈何不管他怎样辩解,柳川俱是不信,且认为他谎话连篇。 白梦来废了好一番口舌才将人劝走,等他上榻小睡时,天都蒙蒙亮了。 白梦来一面叹气,一面给玲珑倒蒸热的羊**。 他知道玲珑嗜甜,特地往灵沙臛,也就是过滤去豆皮的红豆沙里添了些糖炼牛乳,这样的点心馅儿既有豆沙的清香又有奶制品的醇厚甘甜。再将甜馅儿用模具将其压出花形,塞入糯米捶打的糍糕内。糍糕透亮,豆沙的红艳花色隐约可见,如此这般就成了皇城百姓赞不绝口的新兴糕点“透花糍”。 白梦来算是将玲珑的口味把握得十成十,见她吃得欢畅,他也嘴角微微上扬,道:“慢些,没人同你抢。” 玲珑见自个儿吃相不雅,放下那原本要递到舌尖舔舐的手指,装模作样在帕子上擦了擦,道:“是白老板制的糕点好吃,我这才没忍住多吃几口。” “你喜欢就好。”白梦来抿唇一笑,道,“想往后都吃得着吗?” 他似乎又在下什么钩子,说话声极为温柔,循循善诱。 玲珑一愣,哝囔:“想呀……可是之后我若是回组织里,我就不能再跟着白老板了。” 聊起离别,总是令人惆怅。 白梦来想着如何将她拐到身边,道:“你没有卖身给你主子,想走也很容易。” “不行的,我说好了一辈子为主子效忠。” 她拒绝得干脆,白梦来也不恼。 他知道玲珑是个实心眼子,要真想将她骗到手,还得下点功夫。 于是,白梦来问:“你主子疼你吗?” 玲珑聊起主子,好似聊起亲生父母那般,满心满眼都透着高兴。她忙不迭点头,道:“主子对我很好。” 玲珑伸手比划了一下,说:“把我从那么丁点大,带到了现在这样。” “好似你的长辈一样吗?”白梦来问。 “嗯!”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满意的答案,微笑,道:“既然是你的长辈,那你该知道,没有长辈是不盼着晚辈过得好的。假如他知道,你留在我身边……啊,是金膳斋里,小日子过得畅快,我想他也不会特特来阻拦。” 玲珑纠结了半晌,她蹙眉,道:“我留在组织里,不止是这个原因。” 白梦来挑眉,问:“哦?还有什么缘故?” 玲珑犹豫了很久,她像是做好了心理建设,道:“我从未告诉过外人,今时今日,只透露给白老板听。” “嗯?”白梦来心间一跳,等她后文。 玲珑舔了舔下唇,鼓足勇气,道:“我乃是前朝官宦世家之女,前朝昏君灭我满门,唯有我一人侥幸存活。我从主子那里得知,前朝余孽还未杀尽,还剩下前朝皇太子一脉在民间流窜。我必须找到他,亲自手刃他,绝了前朝血脉,这般才能以慰我父亲在天之灵。” 闻言,白梦来手里的瓷盘落地,糕点散落一地。 他鲜少有这般失态的时刻,面上的笑容也在顷刻间荡然无存。 玲珑见他神色失常,担忧地问:“白老板,你怎么了?” 片刻,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啊,是不是打打杀杀的话,将你吓到了?” 毕竟白梦来这样尊贵的公子,对于杀戮之事,还是心存畏惧的。 白梦来淡淡道:“不是。” 他顿了顿,问:“既然是前朝君王害你灭门,你又为何迁怒于皇太子身上?” 玲珑不以为然地道:“那么,既是我父亲得罪了君王,他又为何株连我满门?我不够仁慈,也不善良,怪就怪在他生于帝王家。只求他死后寻一门好胎,下辈子不要再投入这等残酷的宫闱之中了。” 玲珑闭眼都能想起病死的母亲,她蜷缩在母亲怀里,却发现她的身体越来越凉。 她如同被抛弃于山林之间的幼兽,蜷曲在濒死的母亲身侧,祈求庇护。 她还那么小,小到没有自保的能力。 如果不是主子救了她一命,恐怕她都活不下来。 前朝君王该死,多狠毒的心肠,才会因一句忠言逆耳而迁怒于罪臣家的妇孺孩子? 他滥杀无辜,一句轻飘飘的话语便让纯臣绝后,那她也要让他死后也不得安宁,诛杀他的子嗣,断了他的根。 这是玲珑的使命,唯有这样,她才有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父母。 这时,厅堂内部的气氛冷了下来。许是往事太沉重,两人都不曾说话,花厅内落针可闻。 就在玲珑想说点什么缓和气氛的时刻,白梦来道:“昨夜齐伦传来了消息,说曹夫人和官家报案自首了,不日后便要受审,如今正押在大狱里。我还有几桩事想问她,特地托齐伦和牢头求了情,引我见她一面。你吃完了糕点,我们就出门吧。” “好,我也想见见她,敬她一杯水酒。”玲珑想到曹夫人解救了那些被曹老爷残害过的女子,死的好生安葬,活的给置办一些退路,也算是行了善举,担得起“侠义”二字。 两人带了水酒与糕点贿赂牢头,点心不过是场面话,白梦来袖子底下的金条才是真章。 若是曹夫人真是犯人,那给牢头十个虎胆子,他也不敢收受钱财。然而曹夫人一案还有待审理,上头没发话审讯判刑,那便只是有嫌疑的女子,收点小钱,让隔着狱门说两句话,还是使得的。 牢头心安理得地收了钱,把玲珑和白梦来放进大狱。 为了以防万一,他没给白梦来开牢门,只让他们隔着牢营谈话。 大狱门口摆着狴犴,谓之神兽,用以看守牢门。由于狴犴似虎,常绘在牢门前,也有虎头牢之说。也不知这样的凶物能否如人所愿,镇压住牢狱里的邪祟。 白梦来一面想,一面上前敲击牢门,喊:“曹夫人,我和玲珑来看你了。” 他说得冷淡,倒没有什么挂念的语意在内。玲珑不免想,白梦来之所以坚持要见曹夫人,该不会是想问问她有何遗愿,顺道讹她的钱吧? 反正她都敢自首了,铁定是不在意荣华富贵,那么钱财自然可以给有需要的人,也就是白梦来了。 玲珑越想越对味,看白梦来的眼神也不对头了:“白老板,你不会是想趁人之危,索取曹夫人的钱财吧?” 白梦来皱眉,道:“我是那种人吗?我不过是想替人排忧解难罢了!若是夫人觉得家中钱财无数,有些烫手,我可以帮忙花销,好让她放心上路。” “……”果然,这厮就没零星半点的好心思。 曹夫人听到牢狱外的动静,颇为惊讶,问:“是玲珑姑娘和白老板吗?” 玲珑听到她的声音,笑答:“夫人,是我!” “你们怎么来了?”曹夫人缓慢走近他们,不解地问。 玲珑挠挠头,道:“我听说你的事了,你解救了那些被曹老爷害过的女子。你在我心里,是巾帼英雄!” 曹夫人笑得勉强,道:“不过是举手之劳。” 玲珑满脸崇拜地看着曹夫人,只觉得她从不自矜功伐,和白梦来这样凡事精打细算的商人气质不同。 白梦来暗叹玲珑想事肤浅,他此番来寻曹夫人,可不止是叙旧。 他将手上的酒水与糕点递给曹夫人,这些东西都让牢头验过毒了,是安全的,吃着也放心。 白梦来收回手,漫不经心地问:“曹夫人,我来寻你,是有一件事想问。” “白老板请说。”或许是曹夫人本就没有求生欲,如今丧失了戾气,说话间倒也还算随和。 “我好奇很久了……既然其他被残害过的女子都关押在别处的院子里,那么你呢……你为何被曹老爷伤害后,还能独占鳌头成为曹家夫人,并且活到现在?”白梦来的问题一抛出来,便如同惊雷一般,将玲珑吓了一跳。 细思一会儿,确实疑点重重。 曹夫人抿唇,她盯了白梦来许久,苦笑道:“智者类妖,果然一点蛛丝马迹都逃不过白老板的法眼。” “好说,还望夫人能为我解惑。” “如今这番光景,我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曹夫人叹了一口气,道,“就当是我为了那些杀业赎罪,今后被官家处死也好,入狱吃牢饭也罢,都是因果,都是我……助纣为虐。” 正文 第八十四章 第八十四章 曹夫人的故事,憋闷在心中很久了。她没有人能说,如今寻到白梦来这样的宣泄口子,她也愿喝酒谈天,将那些暗无天日的秘密暴露于日光之下,晒晒太阳。 事情要从很久以前说起,曹夫人本名孟香,初遇曹老爷的那年是十四五岁,正值豆蔻好年华。 她是小官之女,家父身子骨不适,很早便辞官返乡了。由于孟父是老来得女,因此对孟香颇为宠爱。乡镇淳朴,多年未曾有盗贼流寇案子发生,孟父也是知晓这一点,故而不拘着孟香,纵她出府透透气儿。 那日,孟香同小丫鬟一道儿前往无量寺拜佛。适婚的年纪,姑娘们总会暗地里含羞带臊去神仙供桌前祈求配得良人,得一桩锦绣姻缘。 不知是否有满天神佛听见了她的心愿,还真让她遇到了心仪的俊美男子,也就是日后她的枕边人——曹老爷。 孟香与曹老爷结缘于一块落地的锦帕上。 曹老爷拾起帕子递给孟香,又意外瞥见那帕子上的姓氏,朗声一笑,道:“你是孟家的小姐吗?” 孟香好奇地问:“你是如何知晓的?” 曹老爷笑而不语。 片刻后,他好意叮嘱:“日后莫要把姓氏绣在帕子边角,若是让有心人捡到了,污蔑你私相授受,那就不好了。” 孟香被孟父养得一派天真烂漫,全然不知晓还有这一层关窍。 她心里感激曹老爷,只觉得他很有君子之风。 孟香面上微红,悄声道:“我省得啦,多谢公子告诉我。” 她宜喜宜嗔一低头,好似一缕清风拂过曹老爷的心间。 曹老爷下意识脱口而出,道:“在下姓曹,由于生意往来,这才在镇上小住一段时日。今日能和孟小姐相识,我很欢喜。若是有缘,希望你我能再次相见。” 他这话说得有些露骨了,好似对孟香一见钟情了一般。 孟香抿唇一笑,道:“我都是住在这镇子上的,真要有心,怎会见不到呢?啊呀,我不和曹公子说了,我家丫鬟寻来了。” 她笑着跑开,只留下一个背影给这位素未谋面的曹公子。 孟香喜欢曹老爷的相貌,觉得他一表人才,说话又很有趣。 只是不知他是风流惯技,这才来同她搭讪,还是真对她一见倾心,带足了诚意。 孟香想测他一测,方才暗示曹老爷,若是相见,两人总能见到。意思便是,真想见她,在这无量寺里,他们总能相见。 只是不知,曹老爷的耐心有多少,是不是一时兴起,转天便忘了。 孟香故意小半月不来无量寺,就在家里干等着。 孟母都觉得纳闷,孟香最爱逗弄无量寺后头的锦鲤池,说上头的王八乃是玄龟,长得威武。三天两头要去拜一拜,吸一吸玄龟灵气,如今又怎么赖在家中不愿出门了呢? 好在她在闺阁里头“郁郁寡欢”了小半个月,还是出门了。 她有些心不在焉,一进无量寺,就在寻曹老爷的身影。 不知他能不能听出她的话外音,又不知是不是她一厢情愿要和人相见。 若是曹老爷没在无量寺里等她再次相见,那她该如何是好? 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孟香丧气不过一会儿,很快便瞧见了鹤立鸡群的那个男人身影。 是曹公子呀!他真的在。 孟香矜持地朝前走了两步,装作没瞧见人。她想同曹公子说说话,于是哄骗丫鬟:“你且在寺外等着,我要和佛祖说说话。” 无量寺不是什么陌生地方,丫鬟很听主子的话,也没起疑心,于是老老实实站在台阶下等孟香回来。 没了眼线盯着,她比原先胆子更大了。 待路过曹老爷身边,她垂下脖颈,露出耳后的那一枚朱砂痣。 她是有意让人瞧见她修长白皙的颈子,也有“勾引”的意味在内。美人长颈云鬓,艳骨生香,是个男人都会把持不住。 曹老爷觉得好笑,待孟香路过的时刻,他小声道:“低头寻什么呢?是丢了铜板么?倒让我等了小半个月,我还怕孟小姐不来。” 孟香被他戏弄了一阵,恼羞成怒地道:“我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怎会惦记一枚铜板呢!” 她刚反驳完,听到曹老爷说自个儿等了她小半个月,心间欢喜,哝囔:“是你自己要等的……和我可没干系。” “是是。”曹老爷告饶,“是我那日见了孟小姐后,朝思暮想,夜不能寐,因此日日在无量寺等候,想要再见小姐一次。” 他说话一套套的,逗得孟香轻笑出声。本就是“郎有情,妾有意”,两人相谈甚欢,言笑晏晏。 这样私会个几回,孟香竟也唤起曹老爷“曹郎君”来了。 她的曹郎君不负她,和她死定了终身后,还决心要上孟家提亲。 若是诓骗大家闺秀的穷小子也罢了,偏偏曹老爷真是年轻有为的商贾,生意做得极大。 这样的富商,又怎会是心思单纯的少年人呢?孟父不免多了个心眼,没有贸贸然按照爱女的意思,认下这等女婿。 孟香见孟父不肯答应曹郎君的提亲,吃饭都不香了。 她和爹爹苦苦哀求,奈何孟父就是觉得这商贾公子来历不明,不愿孟香贸贸然嫁到曹家。 他听得孟香大胆将初遇那日的事托盘而出,还口口声声夸赞曹郎君有心,苦等她半个月,只为了见她一面。 孟父闻言,越想越不对劲,道:“香儿,你可别犯糊涂!你想想,他这般的家底,如何会没有妙龄女子在身侧红袖添香?偏偏要毛头小子一般与你相见,又处心积虑知晓你的名讳,还抛弃了生意,在无量寺苦等你。你们不过是相识数月,便私定终身。你不觉得事有蹊跷吗?这曹公子,好似就处心积虑盯着你来一般!” 孟香没想到这么深,她被孟父问得哑口无言。 她迟疑片刻,小声道:“或……或许是巧合?” 孟父苦笑:“这世上所有的巧合,都是处心积虑、有意为之。香儿,是为父把你养得太纯善了。” 孟父不信这个曹公子能有多少真心,况且要将孟香远嫁到皇城,人生地不熟,若是被人欺辱了,都没人能给她撑腰。 孟父不愿意,孟香也歇了心思,成日里伤春悲秋,只道今生与曹郎君无缘。 本就不算情根深种,个把月不见,孟香便淡忘了这段情事。 奈何,她和曹郎君的姻缘,真是剪都剪不断。半个月后,孟父外出给学生讲经的途中,竟遇上了流寇山匪,被人在山路上乱刀砍死。待县令带捕快赶到,那山匪早逃之夭夭不见踪迹了。 孟父一死,孟家仅剩下孟母与孟香孤女寡母主持家宅。 奈何孟家时运不济,外忧内患不断。先是孟母的首饰铺子受同行打压,生意惨淡,再是家中起火,烧了大半家财。 渐渐的,孟香沦落到连丫鬟都雇不起的程度。 就在这时,曹老爷又回到这个乡镇上来做生意了。 他听闻孟家的变故,带上救济的银两,跪在孟母面前求娶孟香。 情郎有心,带的都是真金白银。 孟母和孟香在这些时日里吃尽了苦头,再也学不来孟父那样的清高闲适,她们心动了。 孟香感动于曹郎君的真心,穿戴凤冠霞帔,远嫁到了皇城。 孟香就这样成了曹夫人,住进了这一栋宅子里。 最起初,曹夫人和曹老爷琴瑟和鸣,也有过一段美妙的时光。 她会披头散发同他撒娇,会娇声唤他“夫君”,和他玩笑。 他们共用一个汤勺,拿同一碗饭,没规矩地互相喂饭。 直到某日,噩梦来临。 曹夫人听到曹老爷在睡梦间喊其他女子的名字:“月儿……” 月儿是谁呢?曹夫人明明记得曹老爷说,她是他唯一的女人。 这一枚刺,就这样在她心里扎下了。曹夫人察觉出端倪,以为曹老爷背着她养了外室,于是开始调查曹老爷的过往。 他是从何而来?年纪轻轻,又不靠父母,如何挣得这一份偌大的家业? 原本没怀疑过的事情,如今情爱褪去,一桩桩、一件件单独拎出来,又充满了重重疑点。 曹夫人越想越害怕,她开始费尽心思查曹老爷身边的人。 最终,她查到了一桩骇人听闻的过往。 原来曹老爷不过是流落街头的乞儿少年,他在破庙之中遇到了要去曹家当赘婿姑爷的少年郎。 曹家家大业大,那少年能入曹家当赘婿,也不过是凭借早年间,父母辈的那一纸婚书。原先少年家底殷实,虽不及曹家,却也没结亲的想头,只当是个玩笑。 岂料天不遂人愿,后来少年郎家道中落,双亲病死,这才想起投奔曹家过活。 曹老爷和少年郎交谈间,得知了这一切,也明白曹家无人见过少年模样,于是起了坏心思。 他杀害了少年郎,弃尸荒野,顶替了对方的身份,就这么顺风顺水地当上了曹家姑爷。 曹老爷长得一表人才,和曹家嫡长女曹月儿又是少年夫妻,自然恩爱甜蜜。 岳丈岳母心胸宽广,身边又有娇妻在旁,曹老爷本该收收心,过好日子的。奈何他心思重,总怕有朝一日,这一切都会暴露出来。 于是,他想到了某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他制造了一个意外,让曹家父母双亡,然后继承了曹家的家财。 若是曹月儿没发现这些,原本他们可以安稳度日,奈何曹月儿查明了曹老爷的身份以及父母的死因,奈何她没有曹老爷确凿的杀人证据,无法将他绳之以法。 曹月儿接受不了自己深爱的男人居然是这等狼心狗肺之人,她苦不堪言,只敢纵火自焚,下阴曹地府去寻自己双亲。 据说曹月儿死的时候,肚子里还怀着曹老爷的骨肉。 自此之后,曹老爷便带着家财消失了,再也没回过那个镇子。 这一切故事,都是曹夫人费尽心思寻到曹家从前的家奴,从她口中打听来的。这个家奴曾是曹月儿的贴身丫鬟,旁听到这些辛秘事,怕惹祸上身,这才连夜出逃,再没回过曹家。奈何逃奴又能逃得多远呢?曹夫人花费些银钱,自有人会帮她找到当年曹家家宅里的奴仆。 家奴说的故事究竟有几分真假,曹夫人也不知。只是她的曹郎君,定然没有她想象中那般温柔专情。 特别是曹夫人开始疑心,她父亲为何在不同意自己与曹郎君的婚事后,意外被山匪杀害呢?要知道,她所在的镇子,可是多年未曾出过穷凶极恶之徒了。 曹夫人越想越心惊,她开始秘密查探父亲的死因,以及母亲生意被同行针对的内幕。 许是对曹郎君心存畏惧,曹夫人不敢近他的身,同他也渐渐疏远了。 曹老爷知晓曹夫人不对劲之处,明面上更是嘘寒问暖,对她体贴关怀。 就在曹夫人怀疑是自己多心的时刻,曹老爷忽然将她带到某个宅院内。 那一晚,也是绚烂的梅花与堆砌成墙的冰块。 曹老爷领着她见到了那个穿着火焰一般绚烂嫁衣的“月儿”,看着她那被其他女子修补的身体,曹夫人怕得说不出话来。 曹老爷犹如妖邪一般笑着,夸赞她的脚趾好看,很像“月儿”。 再后来,他伤害了她。 曹夫人痛苦不堪,她一心想杀了曹老爷。 奈何她又怕自己还没来得及复仇,就被曹老爷埋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她要活下去,要卧薪尝胆,好生经营。 早晚有一日,她会翻盘,她会让曹老爷吃尽苦头! 于是,曹夫人忍着剧痛,对曹老爷挤出一个惨烈的笑容:“曹郎君,你留着我,我可以帮你。你和月儿的事……我很感动,我会帮你重塑月儿的。” 每一个惨遭他毒手的女子都对他恨之入骨,鲜少有曹夫人这般理解他的女人。 曹老爷动容了,他放了曹夫人一条生路,期待她日后的表现。 曹夫人果然如同她说的那般,协助了曹老爷很多。 她把那一个个肖似月儿、耳后长着朱砂痣的女子收入府中,供曹老爷玩弄。 每次听到那些女子的惨叫,她都内疚极了。 什么时候开始,她也成了曹老爷这般的鬼怪。 她不要!不要! 许是上天要惩罚她,曹夫人虚与委蛇多年,最为讽刺的事情来了。 她……怀上了这样的恶鬼的孩子,她的腹中有曹老爷的骨肉。 曹夫人痛苦难当,她每夜都想落了这个胎儿,奈何她一闭上眼就会梦到一个小小软软的孩子,依偎着她,喊她娘亲。 她还被人爱着,还有这样纯净的小人儿喜欢她。 真好,她还能重新来过。 曹夫人死寂已久的心又活过来了,她开始置办孩子的衣物,开始想着如何养育这个孩子。 她不爱曹老爷,不爱任何人,但是她偏爱这个腹中的孩子。 谁知道,就在孩子快要临盆的时刻,她被曹老爷的丫鬟香玉推了一跤,就这么落了胎儿。 她那还未来得及出世的孩子,还没喊她“娘亲”的孩子,就这么死了?! 不可饶恕! 绝对不可饶恕! 她杖毙了香玉。 事后查了查,发现没那么简单。 她知晓这一切都是曹老爷的手笔,他不愿意曹家后宅有其他孩子出世。 他只爱曹月儿,又或者说,他只爱这样的笼中鸟。 可惜,曹夫人不是这样的女子。 她假装相信了香玉妒恨主母使其落胎的事儿,然后韬光养晦,等待能将曹老爷一击致命的时机。 曹老爷敢放心她睡在枕边,不过是知晓,若曹夫人报官,官府不蠢,定然知道她是帮凶。到时候,曹夫人也要蹲大牢。 人都是自私的,没有人愿意害自己。 可惜了,曹夫人不一样。 她的父亲死了,她的孩子没了。 她此身残缺,此心如死灰,再没有什么可顾念的东西了。 谁都不能阻止她将曹老爷拖入地狱,谁都不能! 所以在宠妾钟瑶入府的时候,她才会不拈酸吃醋。 她需要曹老爷再次对新人下手,需要在这一当口,刺中曹老爷的死穴。 奈何钟瑶是个蠢货,居然偷听到她的计划。 钟瑶不知曹老爷的嘴脸,定然会出卖她的。不行,不能打草惊蛇。 曹夫人狠下心肠,趁曹老爷不在府上的时候杀害了钟瑶。 原以为这样就高枕无忧,岂料钟瑶死而复生回来了。 她这才寻上金膳斋的白梦来,想知晓这是不是神佛归来。 再后来的事,所有人都知道了。 虽然费尽心思,但她还是得偿所愿了。 曹老爷死了,她满心欢喜。 终于,曹夫人可以从这个世态炎凉的红尘里解脱了。她能看到她的孩子在不远处等待,牵着她的手,喊她“娘亲”。 真好,这样才是她想要的日子。有盼头,每一件都会是舒心事。 黄泉路上,她并不寂寞。[space] 正文 第八十五章 第八十五章 曹夫人协助曹老爷拐骗白身女子,致无辜女子死的死,残的残,虽是受害者,可也有帮凶之嫌。因此,按《律法》杖二十,并判曹夫人入狱二十载,以儆效尤。 曹夫人的传奇遭遇,一时之间传遍了皇城大街小巷,成了平头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这故事不沾皇胄国戚,又不惹达官贵人,全是商贾世家的勾当,没个忌讳,自然是可以日夜闲侃。有的人对曹夫人的遭遇唏嘘不已,有的人说她在曹老爷耳濡目染之下成了恶人,得此恶果,那是罪有应得。 总而言之,聊来聊去,都没讲到金膳斋的。 曹夫人很懂规矩,将金膳斋的事守口如瓶,白梦来也动用了点人脉关系,悄无声息地将自己的痕迹隐去了。 大概过了三五天,金膳斋来了一名不速之客。 虽说没提前通禀,但也算是玲珑的老熟人。 她帮着开门,一见人,惊喜地喊:“兰芝姐姐?你怎么来了?” 兰芝穿着喜鹊立枝头纹柳黄色短袄子,下裳搭一件兰花纹松花绿襦裙,因着她的奴籍被消除,如今已不用作丫鬟打扮,衣裳颜色也鲜亮许多。 玲珑在曹家的时候得兰芝照顾,将她当家姐一般看待。此前受伤离开曹家,没能和兰芝道别也是一大憾事。 玲珑最怕的就是没能和旧友道别,她们干这等刀口舔血活计的,没准任务失败,一个回眸便是一生,还是能多叙旧寒暄便多碰碰面的好,就再没机会重逢于江湖。 玲珑握住兰芝的手,雀跃的模样,像个孩子:“快些进来!过几日就到除夕之夜了,白老板正商量着根据年俗置办年货呢!你来得巧极了,我寝房刚刚上漆修葺好,你和我住一屋子,先过完这个元旦再家去吧?” 玲珑以为兰芝是来辞行的,因此特地留她过年节。 她也不怕麻烦到白梦来,左右白老板这般好讲话,肯定会同意她的提议,更何况兰芝是和她同住一屋子,又没叨扰到谁,自然是她擅自做主这事儿了。 兰芝原本以为玲珑就是白梦来身边得宠的小丫鬟,但如今见她把金膳斋当家,能肆意呼朋唤友,不用和主子打招呼,心思也活泛开了。 她原本就有些难言之隐,这才寻上金膳斋,若是玲珑和她交好,又能在白老板面前说上话,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兰芝这三两天想了那么多措辞,如今全没派上用场。她丧气极了,索性老老实实说明来意:“玲珑,我来寻你,其实是有事相求。” “什么事儿啊?”玲珑好奇地问。 见兰芝有些窘迫,知晓兰芝不是迫不得已也不会来寻她,生怕消磨了两人的情谊,以为兰芝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精细人。 玲珑不算蠢到极致。若是兰芝径直和玲珑提要求,或许玲珑还会低看人几分,可如今兰芝这般犹豫,生怕破坏两人关系的模样,玲珑反倒心间暖和了。 她微微一笑,道:“兰芝姐照顾过我,有难处,我自当帮忙,你就说说吧!好歹有什么事儿,说出来,我才能知晓。” 兰芝心一横,道:“其实是姨娘把卖身契还给我,还让我去官府做了公证,消除奴籍。可是我自小就被人牙子买到府邸里做事,几经周折去了曹家。打小儿干的都是伺候人的活计,再不会干其他的。我这样的女子,即便返乡也不知晓该做些什么买卖来营生,就想到了金膳斋是开糕点铺子的,不知晓会不会要人帮忙打打下手。我想谋个差事,这才厚脸皮寻上你来。” 还有一层话儿,兰芝没说。 其实是皇城雇佣奴仆比旁处月俸高,可她是曹家奴才出身,旁的人家知晓内幕,会说风凉话。她若是真想继续在皇城谋生,最好是寻些知根知底的宅院做事。她想起金膳斋是点心铺子,白老板家底殷实,后院里的奴仆似乎不多,或许也需要增添一旁伺候的奴仆,这才来金膳斋碰碰运气。 若是玲珑这边不大方便,那她绝不会给人添麻烦,定然送了辞别礼便返乡。若是真能厚脸皮在金膳斋找到事做,她和玲珑相熟,彼此有个照应,日常伺候主子也松快些。 玲珑还当是什么事呢,原来是求工的! 她笑道:“兰芝姐随我进来,我们去问问白老板,能不能给你安插个差事做做。” 左右兰芝也知道金膳斋是干些查探私事换取酬劳的背着人的行当,留她在这里做事也无甚要规避的。况且兰芝这个人忠心效主,跟着钟姨娘的时候就足以见得她口风紧,做事爽利勤快,确实是可以派得上用场的人,就是不知白老板收不收了。 玲珑做事隐蔽,倒不怕自个儿身份败露。讲实话,若是兰芝背叛她,告发她,那兰芝对玲珑来说也不过是蝼蚁一样的小人物,只需一眨眼功夫,她就能让人尸首异处。 因此,玲珑这样厉害的杀手,是不怕被朋友背叛的。能动手解决的事,她绝对不用嘴、不上心。 思及至此,玲珑觉得帮一把也没什么关系,左右她承过兰芝的偏袒照顾,合该她来报恩。 言语间,玲珑已将兰芝牵到了花厅。 兰芝面对白老板,还是有一丝胆怯的。她盈盈跪拜行礼,唤:“兰芝没规矩,今日不请自来,叨扰白老板了。” 白梦来想了一回儿,才记起此人是钟景婢女。他的视线下移,又落到玲珑和兰芝交叠的手上,心下了然,她们有些交情。 于是,他也愿意卖玲珑一个好,给她几分薄面。他微微一笑,摆出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问:“无事不登三宝殿,兰芝姑娘不趁年节前返乡,却来到我这金膳斋落脚,恐怕是有事相求吧?” 白梦来果然不是等闲之辈,兰芝此前就很怕和他对阵,奈何她是曹家的下人,在满皇城已经寻不到下家能帮工了。高门大户最是看重风水玄学,觉得她来历晦气,不肯用她;小门小户又出不起合适的报酬,兰芝也不愿去做那等苦工。 她叹了一口气,对白梦来道:“我如今已经不在曹家做事了,皇城里没有容身之所,又不愿返乡让老子娘随意嫁给一户人家,因此来寻玲珑,看在往日相处的份上,在金膳斋讨一份工做做。又或者……白老板这般手眼通天的本事,能给我指个明处,寻一份差事。” 兰芝知晓,她家里人明面上再疼爱她,也不过是看在她能将月钱带回家中去,方才给几分好脸色,哄着她。 若是她没了差事,回家坐吃山空,铁定是会被老子娘肆意嫁人、换取聘金的。到时候乌烟瘴气的一大家子,又是乡野之地出身的婆婆妯娌,比之大宅院里的嬷嬷夫人,肯定粗鄙不少。家里一地鸡毛,难打理也难相处,还要任劳任怨伺候公婆,还不如继续在皇城里耗着,耳根清净。 她腆着脸来金膳斋碰碰运气,将那些和玲珑的交情消耗殆尽。玲珑帮她引荐白梦来,已是仁至义尽,她不敢再奢求更多,只望玲珑别以为她是揣奸把猾的小人,今后和她生分了。 白梦来原是打算将兰芝打发走的,可转念一想,又觉得她有几分用处。 这些时日,白梦来想着给玲珑买个小丫鬟贴身伺候,毕竟玲珑脸皮薄,再遇上来月事这等私密事,白梦来也不好插手。 另一边,白梦来又怕她没使唤人的习惯,到时候反倒以长辈身份照顾起小姑娘来,那月钱就白给了。 要寻年纪大的奴仆、又要得她眼缘……这兰芝可不就是不二人选吗? 只是白梦来不信外人,既要用她,必要拿捏住她的短处,让她生不出二心来。 思索间,白梦来微微一笑,道:“想在金膳斋留下,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你明白的,我金膳斋私底下也有些不能为人知的事儿,要是你抖露出去,我这厢可要交待了。” 他这是婉拒的意思,听得兰芝心里头七上八下的。 白梦来叹了一口气,说:“不过看你和玲珑也算好友一场,救济你一番,不是不可以……这样吧,若是你敢再将卖身契签于我,并且去官府请人质做公证,我便让你在金膳斋做事,你看如何?” 那不就是要给白梦来为奴为婢吗?兰芝好不容易恢复白身,玲珑是不想兰芝再卖身的。 她还没来得及反驳,就见兰芝拉住了玲珑,暗地里摇摇头。 兰芝对白梦来笑吟吟地道:“我知道白老板的规矩,我愿意签卖身契。” “好。”白梦来端起热气腾腾的茶来,轻啜一口,接着道,“既如此,我先立契书画押,两日后,再去寻官家公证。你且放心,待日后,你若是想返乡,我也可将卖身契还你,让你以白身回去。只是你口风要紧,若是透露半分金膳斋的底细,我自有法子要你的命。” “自然。”兰芝也很欢喜,她在金膳斋与玲珑长久作伴,也不怕被主子迁怒,一个不好就命丧黄泉。如今能留在皇城,能解她燃眉之急,已是最好归宿,她不敢再不满意。 事情定了,玲珑也很欢喜。 她刚想带兰芝去瞧自己住处时,白梦来就将人喊下了:“兰芝,你留一下,我有事叮嘱你。玲珑,你去前头瞧瞧柳川回来没,我还有年货单子要托他置办。” 玲珑警惕心起来,若有所思地问:“你是在支开我?” 白梦来挑眉:“嗯哼?” “如果不是,我留下旁听又有什么要紧的?何事需要眼巴巴地避着我?” 不知是不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小姑娘近日里是越来越聪慧了。 白梦来不免有些头疼,他临时想个借口,道:“我要和人商量月钱,你旁听不合适。” 玲珑懂了,这涉及钱财什么的,她知晓了确实不太好。 临走前,玲珑悄声和兰芝道:“白老板给我是二钱银子一个月,他要是压榨你,你可不能答应,好歹要比我的月俸高。” 玲珑不在意月俸,因此告诉了兰芝也无甚关系。总之不能被白老板欺负了,见她新来的,克扣工钱。 兰芝很感激地捏了捏玲珑的手,目送她离开。 花厅内,仅剩白梦来和兰芝二人。 白梦来脸上的笑意骤然消失,他冷冷睥着兰芝,道:“你的卖身契捏在我手中,我也不怕你作妖。我查过钟姨娘的身世,自然也查过你的。你老子娘住翠竹镇,家中还有一个小妹,你的底细我都知晓得一清二楚。既然要在金膳斋做事,那就记住,你如今是金膳斋的奴仆。换了主子,心也要跟过来,可别干出什么卖主的事来,到时候,我可不会给你留全尸。” 白梦来和旁人说话历来不客气,直要将人敲打得毛骨悚然才罢休。 兰芝不免有些后悔,她是来了什么龙潭虎穴吗?竟要在金膳斋当差…… 可如今骑虎难下,她也不好萌生退意,只道:“奴婢自然好生服侍主子。” 白梦来冷哼一声,道:“我不是你的主子,今后你的主子就是玲珑。我会给你一两银子一月,只愿你好生照顾她。不过这番话,切莫让她知晓。若是照顾不周,连累她有个头疼脑热,这笔账,我定然会从你的月俸里扣。” 兰芝怎么都没想到,原来白老板同意她留在金膳斋,是要她伺候玲珑啊。 敢情玲珑还真不是白梦来的下人,而是他最为宠爱的女子。 听闻这等消息,兰芝松了一口气。 她也偏爱玲珑,假使今后只要和小妹妹相处,那可比伺候白梦来这个阎罗王享福多了。 兰芝扬起笑脸来,诚心诚意道:“奴婢也很喜欢玲珑,自然会好好照顾她的,白老板且放宽心吧。” 白梦来应了一声,道:“金膳斋里没那么注重上下阶级关系,倒不必总自称‘奴婢’,该怎样处就怎样处吧,留神玲珑的事儿,若是她有哪些难处,你私下来禀我。” “是。”兰芝颔首。 敢情她就是白梦来安插在玲珑身边的耳报神,一有风吹草动就得来和白梦来通气儿。 这样一想,兰芝又有点对不住玲珑了。 那她算不算和白老板狼狈为奸,帮他拐来老板娘呀? 可怜玲珑一个道行浅显的弱女子,要被老奸巨猾的白狐狸吃得死死的。 当然,兰芝是不知道玲珑实则是武艺高强的杀手,若是她知晓……那定然就不会心里头愧怍,反倒是拍手称快了。 待兰芝出了花厅,一旁百无聊赖踢石子的玲珑忙迎了上来:“兰芝姐,白老板没为难你吧?” 兰芝笑道:“没有!白老板宅心仁厚,给了我一两一月的工钱,就是我在曹家,也没这么高的!” 兰芝不愿瞒着玲珑,因此什么都和她说。 可她刚刚说完,又有些懊悔。要是让玲珑知晓她的月钱更高,她会不会胡思乱想猜忌什么? 哪知,玲珑半点没有拈酸吃醋,只是略微惊讶地道:“真是日头打西面儿出来,白老板这样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居然会松口!不过兰芝姐能多拿工钱是好事儿呀!我还怕把你带沟里,受白老板的剥削呢!” 玲珑是个心宽的姑娘,只担心自个儿让兰芝受委屈,压根儿就没旁人想的这样容易嫉妒较真。 兰芝越看她越喜欢,本就是将她当小妹养,如今拿了月钱,更是顺理成章要伺候她。 于是,兰芝问:“过两日是年节了,可有什么要忙的活计?我来搭把手吧!” 玲珑这才想起来要嘱咐柳川出门置办年货,从兜里摸出一张纸,道:“啊,我刚想起来,白老板吩咐我跟着柳大哥去买年货。” 她话音刚落,柳川便拎着半扇羊羔子肉从前门进来了。 好在隆冬天里,到处都是积雪碎霜,那羊羔子的血肉被寒风冻着,又被黄油纸包着,不至于鲜血淋漓,吓坏姑娘。 他有意将羊肉往旁侧避了避,不让兰芝和玲珑瞧见这里头的光景。 柳川庇护玲珑,将她当成娇软的小姑娘,全然忘记她那刀光剑影血气浓的过往,怎可能怕一只被刀劈开的羊肉呢? 饶是兰芝,也不怕这些玩意儿的。最起初她也是在大宅院的伙房里打下手,一步步爬上去的,什么红肉白肉没见过?还值当这样遮掩。 她浅笑着上前去,帮柳川托着肉,道:“这位柳兄弟,我帮你一同把肉扛到伙房吧?我是今日来金膳斋里当差的,往后有吩咐的地方,尽管差使我。” 柳川还是刚知晓这事儿,转头望向玲珑,问:“主子答应的?” 玲珑忙不迭点头:“嗯!兰芝姐此前在曹家也很照顾我,她能和我们住一块儿真是太好了。” 既然玲珑都认可了兰芝,柳川也是随和人,没什么排外的想法。 他也憨傻一笑,道:“兰芝姑娘莫要累到手,还是让我来吧。不过是半扇羊肉,就是你这样的大姑娘,我都是单手扛上肩的!” 柳川也是从未开过情窍的糙汉子,全然不知这样的比喻会将姑娘撩得心猿意马。 兰芝被他这话唬了一跳,脸上升起一团红晕,又不知该怎么接话了。她偷眼瞧了瞧柳川健硕的臂膀,许是扛羊肉的活计累人,使得他浑身燥热。柳川将袖子撩上肩头,露出结实有力的手臂来。那麦色的皮肤布满了一层汗,显得肌理流畅,十分光润。 兰芝心间怦怦跳,在曹家从未见过这样俊朗魁伟的男子,一时间有些无所适从。 她也是苦出身,因此打小就不喜欢细皮嫩肉的富贵公子哥儿,更仰慕泥地里干活有力的农家汉子。 而柳川兼顾两者,既有高门公子的清俊,又有硬汉的魁梧,简直就是她梦中情郎的模样。 兰芝回过神来,忙给柳川让步,痴痴地看他将羊肉搬回伙房里。 兰芝绞着手帕,悄声问玲珑:“你家柳大哥……可有家室了?” 玲珑想了想,道:“家室?没有!柳大哥光棍一根,没姑娘愿意跟着他!” 这话不是玲珑乱说,是柳川确实没人喜欢,前些日子出门,有姑娘朝他挤眉弄眼,他还傻兮兮问玲珑,那女子是不是有眼疾。 这哥哥不是蠢么?那女子分明就是眼睛进沙子了,这才矫揉造作地眨眼睛!柳大哥嘴毒成这样,怪道现在也娶不来媳妇儿。 听到柳川没有家室,兰芝的心思就多了。 她心不在焉地道:“玲珑,你还得陪柳大哥出门买年货是吗?不如你就在府中歇着,由我跟去吧!我是来金膳斋当差的,什么都不做,我也不好意思拿月钱。” 这样一来,兰芝既能亲近柳川,又能应了白梦来的吩咐,让玲珑清闲些。一箭双雕的好事儿,她何乐而不为呢? 玲珑知道兰芝和柳川不够熟稔,借此机会让他们熟悉一下也是好的。柳大哥是顶好的人,兰芝姐也是顶好的人,今后在金膳斋里,大家和和美美过日子才是正经。 于是,她没有拒绝:“好,那兰芝姐和柳大哥一道儿出门吧,柳大哥比白老板可和善多了,想来不会为难你。那我去后头寻一寻白老板,看看他还有什么吩咐。府上统共四个人,也不知这年节搞这么大阵仗作甚!” 对此,玲珑颇有微词,要知道,她以前和小弟们过元旦,都只是烧两壶酒,剁一碟子猪头肉,闲侃几句了事。 真要说有什么特别的故事,那应当是每逢这个时候,她坐在屋檐上,望着远处万家灯火,就会心生起羡慕来。 她也想一家子其乐融融过节,一起“守岁”,一起喝屠苏酒,最后再拿长辈递来的压祟钱,压在绣花枕子底下,驱邪避祸。 那时,见她苦闷。是主子给她递来一个小小的封红包,里头塞了一个铜板以及一朵珠花。 主子顶替了她父母亲的身份,庇护她长大。 因此,玲珑很喜欢主子,就如同她如今喜欢金膳斋里的每一个人一样。 她要保护身边不要有人受到伤害,她对天发誓。 正文 第八十六章 第八十六章 花厅里,白梦来正用剪子修剪黄釉瓷盆里的树附石盆景。 玲珑风风火火地赶来,大喝一声:“白老板!” 好家伙,直吓得白梦来手一斜,一段青枝应声落地。 白梦来皱紧眉头,看着自个儿花费百两买的新宠就这么毁了,痛心不已。 他轻飘飘瞥了一眼身后的娇女子,心下叹气:可这一位也是他的心间宠,即便要发难,也无从下手,只得作罢。 玲珑看着身形僵硬的白梦来,好似察觉到自个儿闯祸了。她颤巍巍走近,小声问:“坏事儿了啊?” 白梦来看着她怯生生地靠近,眼神飘忽不定,像极了做贼心虚的猫崽子,不敢说话,只敢小心翼翼伸出奶爪子勾他衣裳。白梦来越看她越觉得乖巧,不忍心责难,只悄无声息地将那断掉的枝叶收拢入袖囊,淡淡道:“无事。” 他避开这个话题,问:“你咋咋呼呼来寻我,是有什么事吗?” 玲珑后知后觉地道:“哦!我想起来了!是兰芝姐和柳大哥一道儿出门置办年货,我被留下来了。既然无事做,就想问问白老板要不要上街瞧瞧?我听闻皇城繁华,临近元旦的时日,街上热闹极了。” 白梦来一听是兰芝拉柳川出门了。 她知晓要把玲珑和柳川分开,倒是个懂事人儿。 白梦来满意地颔首,觉得这一两银子没给亏。 玲珑主动邀约,他岂能不从? 白梦来满意地微笑,忽然又自个儿闹别扭,拈酸吃醋问了句:“是因为你柳大哥没能陪你出门逛逛,你这才想到来寻我的?” 敢情柳川是她心尖尖上的第一位,他是第二位吗? 玲珑一愣,呆呆地答:“不是呀!” 小姑娘如此耿介反驳,倒让白梦来心上舒坦些,他笑意更盛。 还没等白梦来夸赞一句,玲珑便自顾自地道:“跟着白老板出门不用自个儿花钱,柳大哥好虽好,就是太穷了。” 玲珑想过了,大街小巷那么多好玩的东西,她得从白老板的腰包了讹上一些呢! 白梦来气不打一处来,敢情他就是佛光满面的财神爷,不问世事只知散财吗? 他脸上的笑意尽数收敛,语气薄凉,问:“我虽是宅心仁厚的大善人,可这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你同我非亲非故,这样擅自挪用我的金库,恐怕不太妥当吧?” 闻言,玲珑眨眨眼,道:“我和白老板怎就非亲非故了?” 她这话说得娇软且暧昧,那双雾濛濛的小鹿眼直勾勾盯着白梦来,将他瞧得心火乱窜。 这丫头,恐怕不知晓自个儿眉眼间就能勾魂摄魄的功力吧? 白梦来一面知道她这话可能没什么歧义在内,一面又期待能从小姑娘嘴里听到一些不为人知的情愫。 于是乎,白梦来满怀期待地问:“哦?此话怎讲?” 玲珑朝他挤眉弄眼,道:“您不是我主子吗?为贴身婢女置办点元日贺礼怎么了?伺候您小半年了,逢年过节还不兴拿点犒赏吗?” 听得这话,白梦来冷笑连连:“就连更衣洗漱都没伺候过的人儿,居然厚脸皮自称贴身婢女!” 白梦来无奈地扶额,叹道:“罢了罢了,懒得同你掰扯,要出门便出门吧。天儿冷,你待我换一身衣裳。” “好呀!”玲珑欢呼一声,坐到梨花木太师椅上,摇晃着腿儿等待白梦来披衣回来。 玲珑毛毛躁躁,对于出门这等事向来没有耐性。白梦来怕她等急了不悦,随意挑了件银雪狐披领圈颈子上,借以御寒。 他想到玲珑也只穿了一件银粉绘芍药绣面袄子,虽含兔毛内胆,可隆冬天寒气重,万一冻着便不好了。 于是,白梦来又踅身回屋里,挑了件男女皆宜的貂裘,搭在臂上。 近日天气晴朗,天光烂漫。即便快傍晚,那余晖落入花厅,也散出些辉煌的光晕来,将玲珑单手撑着的小脸映照出剔透的肤质来。 她的眉眼精致,应了她的名,玲珑小巧。玲珑垂眉敛目,趴在桌面上。她乖乖等人的模样,瞧上去可亲可爱可人疼。 白梦来莫名心肠发软,声音也柔了不少。他朝她招招手,道:“玲珑,过来。” 玲珑见他来了,眼睛一亮,笑着跑过去。 白梦来见她笑颜如花,莫名弯起了唇角,心道:原来……她一见他就笑吗? 白梦来将貂裘披至玲珑双肩,系好绣花带子,道:“天冷,多添一件衣,以免受冻。” 玲珑承他的情,娇憨一笑,嘴甜地道:“谢谢白老板!” “这么客气做什么?”白梦来微微一笑,不多言语了。 他下意识朝玲珑伸出手:“手拿来,我牵你出门。” 刚一开口,白梦来又后悔了。他这算死乞白赖地占她便宜吗?只是觉得这娇女子可爱,这才不经意间脱口而出。 果然,玲珑好奇地问:“牵手?” 白梦来给自个儿挽尊,一本正经地解释:“你也说了,皇城繁华,街上人山人海,若是不牵着你,恐怕你就走丢了,还会被拍花子给发卖了!” 三岁孩童都不信的谎言,教他说得一本正经,还来诓骗人小姑娘。 奈何玲珑没听出白梦来的话音儿,还只当他是关心她。玲珑心里头蔚贴,浅笑道:“哎呀!白老板忘记我会功夫啦?别说一个拍花子了,便是来十个来擒我,我也能对付的!” “不过……”玲珑上下打量了一下白梦来,道,“白老板这般细皮嫩肉,若是遇上拍花子,恐怕逃不了了,还是我来保护你吧!” 说完,她大义凛然地握住了白梦来递来的手,大大方方牵着他出门,全然没看见男人瞬间阴沉下来的眉眼,还当自个儿作为朋友挺仗义。 白梦来得偿所愿牵到了心上人的手,可奈何他心里头不是滋味,怎样都迈不过那个坎儿来了。 换谁被自己心尖尖上的女子质疑能力,心里头都要不爽利的! 白梦来想着,日后有机会,一定要将场子狠狠找补回来,让玲珑见识见识他的男子雄风! 正文 第八十七章 第八十七章 皇城内,大街小巷,人声鼎沸,满是出门游乐的百姓。 元日前后三天,圣上下旨不设城禁,大开城门,普天同庆。 年节是一年之末,丰收时节。无论穷人富人都家有余粮,手有银钱。因此,城中店铺争相开门揽客。那铺子外悬挂各式各样的幌子,当铺挂金银布的,药酒铺子挂药葫芦形的,幌子们形态迥异,被风吹得上下翻飞,竟也能安生共存,互不打扰。 玲珑牵着白梦来,东瞧西看。若不是被主子安插到金膳斋来,她还没机会得这闲暇,在街上瞎逛。 皇城最热闹的地段,要数城边的庆华弄堂的市井最盛。肯定有人会问,那不沾宫闱不靠皇城中心位置,怎就热闹非凡? 那天底下平民多还是贵人多?自然是庶民多。 不靠近皇宫的地方,没忌讳,什么摊子都敢往上摆。除夕之夜,不仅是瓜果酒肉上的享受,就连玩乐的摊子也支起来了,到处都是戴着柳木鬼神面具的傩戏以及“鬼市”。所谓“鬼市”就是住在外城的平民挑担来皇城内赶集的地段,这几日,法令宽松,甚至还有外族商人会趁雾霭深深的早晨,着京装打扮,操一口不大地道的皇城话,来“鬼市”贩卖异族首饰、香露、丝巾等物件。 玲珑对这地段儿熟,她最爱买外族的兵器。此前买过一把宝石鹿骨匕首,虽说没有她的腰刀锋利,可拿来小打小闹也挺得劲儿的。 她神秘兮兮地道:“白老板,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嗯?”白梦来可是土生土长的皇城人,这皇城里还有哪处是他不知晓的?不过他不想扫小姑娘的兴,因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不知,仍由她拉着他往“鬼市”里闯。 白梦来一看,原来玲珑说的好地方是乌烟瘴气的黑市啊。 他对于这种鱼龙混杂之地一向没有好感,蛮族人惯爱扎大辫子穿宝珠,那牛羊皮不处置直接往袍子上缝,带着一股皮毛的膻味,很是熏人。 白梦来连连皱眉,实在是待不下去了,出声打扰玲珑的雅兴儿,道:“咱们回去吧?” 玲珑不解地问:“为何?” 白梦来不想让旁人听见他那满含嫌恶的话语。 于是,他凑近玲珑耳畔,小声道:“这里气味重,我不舒服。” 男子炙热的气息喷洒在玲珑耳边,将她烫得浑身战栗。玲珑莫名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脸颊也有点发红,她小心避开白梦来,嘟囔:“白老板好娇气。” 白梦来冷哼一声,道:“是,我没你那般行事粗糙、不拘小节。既知我讲究,那便纵着我一些。” 他蹬鼻子上脸,直接反客为主将玲珑拉走了。 还没等白梦来带玲珑离开“鬼市”,这小丫头就挣脱他的手,挤到一侧的摊子上去了。 玲珑惊喜地朝白梦来招招手,道:“白老板快来!这里有骨刀,我要买的就是这个!” 白梦来就知道,这姑娘哪里会对奇珍异宝感兴趣,成日里喊打喊杀,自然是只对刀枪棍棒有意。 白梦来低头,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气不打一处来。敢情他还及不上玲珑的宝刀吗?! 白梦来一面叹气,一面循着玲珑的身影走去。为了防止旁人触碰到玲珑,白梦来很自然地挡在她身后,将小小的佳人儿掩在怀中。 他这点旁门左道的心思没被玲珑知晓,小姑娘满心满眼只有匕首,催促摊主:“要最大的、最厉害的,宝石不拘多少,骨头坚硬锋利就好。” 玲珑可不想买那些华而不实的破烂玩意儿,她要能见血封喉的利刃,软枕底下垫一把,正好日常所需。 白梦来听到一个小姑娘挑刀刃这般来劲,眼前发黑发晕。他深吸一口气,不打算阻止玲珑有这等嗜血别致的小爱好。 正当他视线落在旁处时,眼尖瞧见了一车金银饰的胡族面纱。那面纱洒了层金粉,两侧满是炸金珠花蕊样式绢花,极为华丽好看。 白梦来儿时见过擅舞的昆仑奴戴过这种殷红面纱,随着腰肢扭动,翩翩起舞,浑身璎珞作响。 他一时兴起,挑了一条樱桃红金嵌米珠面纱递给玲珑:“你戴上试试。” 玲珑极少戴这种华贵的面饰,诧异之余,又听话地将面纱两侧的珍珠镶银钩子挂到耳上。那红纱遮蔽了半张脸,以一条精致银白米珠割裂,分为灵动的眉眼,与若隐若现的翘鼻红唇。纱布下俏脸若隐若现,平添几分异域风情与神秘感,看得白梦来眼热。 他勾唇,道:“很衬你。” “是吗?”玲珑灿然一笑,道,“既然白老板给我挑了赠礼,我也给你送一件元日礼。” 她从布袋里翻检出一把朴素的骨刀,递到白梦来手中:“这是我刚挑好的匕首,我试过了,刀身锐利,很合适防身,你可以留着。” 白梦来惊讶地接过骨刀,想起方才玲珑匍匐摊位前,专心致志挑选许久的模样。 他后知后觉地问:“你之前挑那么久,是为了给我选赠礼?” 玲珑笑着点点头:“对呀!这是我在金膳斋待的第一个元日,自然是要给白老板送礼的。你喜欢吗?我可是挑了好久的!” 白梦来怎么都没想到,原来他的小姑娘还知晓给他赠礼,心里头的暖意一阵阵翻上来,心潮也澎湃。 他看着手里白润发亮的骨刀,眉目温软,噙笑道:“嗯,这刀挺好。” “是吧?”玲珑沾沾自喜地道,“我挑的刀,还能有不好的地方?” 说话间,她又从袋子里拿出另外一把和白梦来手上那柄一模一样的骨刀,喃喃自语:“想来柳大哥也会喜欢的!” 白梦来原以为这元日礼只他一个人有,没想到是阖府上下人手一把!他两眼发黑,几欲昏倒。 白梦来黑着脸,强压抑怨气,咬牙切齿地问:“敢情你这贺礼是人手一份?” “对呀!”玲珑挠挠头,嘿嘿两声笑,“摊主说了,我买两把送两把,这样一来就四把了,可不恰好给你们四人赠礼?一模一样的礼品,没有厚此薄彼……我是不是想得很周到?” “周……到。”白梦来气得不轻,又如鲠在喉,无从反驳。他只能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再无后文了。 正文 第八十八章 第八十八章 听得白梦来夸赞,玲珑脸上的笑意更加绚烂了。 白梦来深吸一口气,深知年节前后,再有气也不能往家中小辈身上发。既玲珑瞧着像个小姑娘,他也当她是晚辈,让一让得了。 说来好笑,白梦来自诩“宅心仁厚大善人”,实则是“睚眦必报的较劲主儿”,偏偏这一腔怨气撞上了玲珑无处纾解,只能打碎牙和血往肚里吞。只盼哪日丫头若开窍,能顾念些他的好吧! 两人各怀心思往金膳斋走,半道上,瞧见兰芝和一摞摞年货一起趴在马背上,被柳川最爱的那一匹宝马“潜珠”给背回来。 玲珑见状,惊讶地问:“兰芝姐会骑马?” 闻言,兰芝羞赧道:“我不会……只是我脚崴了,柳兄弟这才让我坐马上,好让他牵回来。” 玲珑问:“好端端的,怎么崴了脚?” 柳川刚把年货放到屋子里,转头回来,道:“哦,方才兰芝遇上了几个不长眼的地痞流氓,幸亏我发现得早,上去把人打跑了,不然她一个弱女子,怕是要受欺负。” 他的话音刚落,玲珑惊呼一声,道:“那真是菩萨保佑,得亏没发生什么事儿!” 玲珑双手握拳,将关节捏得嘎吱嘎吱响,她凶神恶煞地问兰芝:“那些流氓长什么样?哪条街上的?我去会会他们!” 兰芝怎知道玲珑擅武艺,生怕她要帮着出头,反倒将自个儿搭上了。于是,她急忙拦住冲动的玲珑,道:“没事儿,人都被你柳大哥赶跑啦,不会再来了!” 兰芝想起此前的事儿,胸腔里这颗心就忽上忽下地狂跳。 她眼见着柳川护在她身前,对来人道:“我的人也敢动手,活腻歪了吗?” 随后,柳川又剑不开鞘击退登徒子,那行云流水的打斗英姿,顷刻间虏获了她的心。 单单是武艺高强也就罢了,柳川还那般温柔,得知兰芝在逃跑过程中伤了脚,还将她扶上了潜珠,任她骑在自个儿爱马身上。 兰芝绞着碎花绣的手绢儿,悄声对玲珑道:“今儿多亏你柳大哥救我命啦!” 玲珑搀她下了马,笑道:“我早说了,柳大哥是顶好的人,和白老板……不大一样。” 玲珑看了一眼不远处板着一张脸的白梦来,嫌弃地摇了摇头。 兰芝笑而不语,从她唇角的弧度也可以瞧出,她确实是站玲珑这句话的,只是白梦来算她背地里的主子,兰芝不敢妄议主子是非罢了。 兰芝总是偷偷瞧柳川,只觉得这样剑眉星目的齐整人儿,定然很多姑娘抢着要同他喜结连理。 她如今是和柳川住同一屋檐下的,那她也该发挥发挥“住得近”的效用,好生笼络住柳川。 俗话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她要是都不能得手,那日后见柳川和其他女子在金膳斋里同进同出,那她大抵是会受不了,觉得自个儿错过了好时机。 说话间,她已经被玲珑扶回了寝房。 白梦来许是顾念玲珑,想她夜里能安睡,因此他没将兰芝安排到玲珑的房内,而是整理了一间相邻的厢房,供兰芝休憩。 兰芝见这屋里摆设皆素雅精致,不免感慨:金膳斋果然是藏宝窟,能在皇城地段买下宅院,还能给奴仆单辟一间厢房,手笔是真阔绰。 兰芝从箱笼里翻出乡下人用来消肿的药油,那脚腕不过是小伤,揉的时候下手重些,活血化瘀,不消一个时辰,便也能走能跳了。 兰芝哪里有那样金贵,她在曹家跑腿的时候,成日里要上这个院传话,那个院递点心攒盒,用到手脚的地方多的是,还算练就了一身皮糙肉厚的筋骨,不怕小伤小痛。 她能起身了,便去寻玲珑,问哪处杂活可以帮忙。 玲珑本想喊她休息的,谁知道兰芝是这般勤快人,她拗不过她,只得道:“兰芝姐去后院瞧瞧,方才白老板将那一扇羊排用粗盐腌了,还吩咐柳大哥要搓上红泥,保不准他还在院子里忙活这些事儿呢!” 兰芝本就是想寻柳川,此言一出,正合她意。 兰芝笑了笑,又给玲珑理了理珠花发髻,便莲步婀娜往后院里去了。 她从怀里拿出一方帕子,握在手中,待瞧见大汗淋漓抹泥巴的柳川,她笑着上前,抬手给人擦汗:“这忙得一身热汗!快擦擦!” 兰芝殷勤小意接近柳川,她故意挨得近,身上的花露香味一阵阵传来,萦绕柳川周身。 美人香岂是凡夫俗子能消受的? 柳川被她突然亲昵擦汗的动作吓了一跳,慌忙避开:“兰芝姑娘?你怎么来了?你不是伤到脚了吗?快歇着去!过两天元日呢,若是有灯会,你伤着了可不敢上街啦!” 兰芝见他慌忙避开,宜喜宜嗔地道:“柳兄弟何必和我这样客气!你今日救了我,便是我的大恩人。一口一句‘姑娘’,可不生疏?不若这样吧,你唤我‘兰芝’,我唤你‘阿川’吧!” 柳川惊悚地看着眼前温婉的女子,他从未想过,还有女子这般不要命,竟敢亲近于他。 他们今日才相熟吧,这关系怎就突飞猛进了呢? 柳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没往什么情情爱爱里猜,只道是兰芝初来乍到金膳斋,想同大家伙儿搞好关系,这才言行亲密,寻求交情方面的速成。 这般急功近利可不好,总归大家都是在金膳斋里做事的,天长日久自然会熟稔起来,不必急于一时,刻意套近乎。 他顿了顿,考虑到姑娘家的颜面,委婉地道:“兰芝,咱们都是在府上为主子当差的。你也知道,金膳斋统共就四个人,咱们也不搞那些虚头巴脑的事儿,也不明里暗里较劲儿,因此不必特地讨好我。我知你是个良善人,咱们长久相处下来,也会知根知底熟络起来的。” 兰芝最懂人情世故,她又不傻,怎么不知道柳川这是被她的谄媚举动吓到了,还当她是盘算什么小九九呢。 兰芝险些昏厥过去,心底暗骂:这男人怎就不开窍呢? 一面骂,一面又帮柳川开脱。 要是一下子开窍了,岂不是老手?那还有劳什子意思,三两下便被人勾走了! 就是要不懂的男人才好,之后她和他好生相处在一块儿,日子才能过的红火长久。 思及至此,兰芝笑道:“阿川兄弟误会了,我今日被你救了,心里头感激,是真心实意想为你做点事儿。我最是知恩图报的人,既要报恩呢,那就得给你送点东西。这样吧,我瞧你今儿付账都是从袖囊掏钱,没个荷包。我绣工还算曹家较为精细的,给你缝制个荷包,你看如何?” 柳川没想到她观察入微,竟发现了这一点。 他确实想买个钱袋子,奈何主子吩咐太多,忙里忙外都要忘了。 “这……”柳川犹豫不决,不想麻烦到兰芝。 兰芝见状便懂了,她抿唇一笑,道:“你也说了,今后咱们都是为主子做事的,那就是一条船上的人。这般亲近了,不过是个荷包,你不会拒绝我吧?若是白白受了你的恩情,我又无以为报,那我怕是夜里都睡不好了!”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柳川也就不拒绝了。 他咬咬牙,道:“那就让兰芝姑娘受累,给我绣个荷包了!” “喊什么姑娘呢,客套得紧,喊我兰芝便成了!”兰芝也没想一口气吃成一个大胖子,能送礼、交谈,一来一回,有来有往便很好了。 于是乎,她扭着水蛇腰,又回寝房里裁剪绣花印儿了。 几日后,正是除夕之夜。 皇城夜里会在宫中燃放烟火爆竹,以贺元日。 每逢此刻,宫闱外必是人山人海,平民百姓都抬头望着苍穹,擎等着观赏这美轮美奂的百丝灯烟火。仿佛他们看了那满天的幻光化彩的烟火,就能亲近皇恩,沾点天家福气,保佑来年风调雨顺。 是夜,白梦来准备了粘牙的胶牙饧作为供品进献给灶王爷。他是做吃食生意的,头一个天庭主顾自然就是灶王爷了。 求神拜佛后,白梦来还置备了馈春盘,用来糊弄玲珑这样的小姑娘。 所谓馈春盘,就是在大陶盘里塞上冬日贮存的瓜果、饼饵糕点、糖饴果品等物,用于家中人其乐融融地共享。 玲珑一面摸着炒好的香瓜子和花生仁,一面问白老板:“你一个人操办这么多东西,会不会累呀?” 白梦来听小姑娘在旁侧聒噪,还问了句废话,顿时无言。 好半晌,他淡淡反问:“你说呢?” “我觉得挺累,白老板辛苦了。” “好说。”白梦来就当她是心疼人吧,稍稍给了妮子一点好脸色瞧。 另一边,兰芝寻上柳川,将手里的荷包塞到他怀中,随后娇羞跑开:“阿川兄弟,这个给你。” 柳川接过那一枚荷包,翻来覆去地看,只见月白色缎面的荷包上,绣着几颗红艳艳的圆珠子。珠子底下,好似还用褐色的丝线,绣了一个笸箩。 柳川将荷包拿到玲珑跟前,小声道:“此前兰芝说她擅绣工,我看不尽然。这荷包上,也不过刺了几枚红芝麻,我看找她缝补小物件也是太为难她了,日后咱们多体谅体谅。” 玲珑端详着那其貌不扬的荷包,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她不能揭兰芝姐的短,不会女工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她替她保密! 唯有白梦来瞧了一眼那红包,欲言又止。 这哪是什么红芝麻,分明是晒在笸箩里的红豆…… 为何绣相思红豆,恐怕是兰芝对柳川有意,这才在荷包上暗示。 可惜了,这一对义兄妹全是傻的,兰芝的情意注定付之东流。 白梦来无奈地摇摇头,庆幸自个儿没用这样隐晦的方式同玲珑说心里话,指不定要被她误会成什么样儿呢。 暮色沉沉,白梦来唤柳川将那红泥包裹住的盐渍羊排取出来,又在庭院里搭建烤棚,将红泥羊排丢入炭火里烤。 那红泥遇火变得极为坚固,能很好地将羊肉锁在其中。有泥壳子护体,羊排能在旺火下很好焖熟。 半个时辰后,白梦来命柳川敲开红泥,用佩刀把那些沾了泥的部位切除,再将里头紧实咸香的羊排肉切成薄片,码在盘中。待那一碟子红褐色的羊肉薄片摆妥当,又淋上豆豉酱以及蜂蜜。至此,一盘酱汁羊排便做好了。 因着有炙烤羊肉,白梦来还在炉灶里贴了几张胡饼,用以包肉吃。 除夕夜,金膳斋的饭桌上不止是置办了爆炒野鸡肉、红烧野猪肉、五术汤等热菜汤品,还准备了冷盘。白梦来用刀将新鲜的河鱼片成肥润可口的生鲜鱼脍,将其逐一摆在冰碗里。鱼肉的鲜美唯有冰霜才可保存,随后再浇上麻油蒜末,既辣又香,让人闻之便食指大动。 一桌饕餮盛宴备齐,白梦来唤三人一块儿用膳。 白梦来给他们一人斟满一杯屠苏酒,慢条斯理地道:“今日我们四人能一道儿共食团圆饭便是缘分,这一杯,我敬你们。” “新年如意!”大家一同道贺,纷纷端起酒盏,笑着一饮而尽。 玲珑看着他们,脸上笑逐颜开。她忽然想起了从前的愿望——每逢元日,她都想和家人欢聚一堂,吃饭闲侃。如今的除夕夜,她的兄姐挚友都在,也算是得偿所愿。 柳川一时兴起,喝了个酩酊大醉,也就是这时候,玲珑才知道原来人高马大的柳川酒量竟然这般浅显,也就兰芝肯不厌其烦地照顾他,玲珑是受不得他身上的酒味,慌忙躲远了。 不远处的白梦来见状,唤住玲珑:“你过来。” “白老板,有事吗?”玲珑问。 檐前灯笼下,白梦来风姿绰约,立于光影间。 他双手对插进狐毛护手里,安静等待玲珑靠近:“有事。” 许是白梦来也算玲珑半个主子,她竟也不问缘由,乖乖听他命令,朝他走去。 待玲珑走近了,白梦来从袖囊里抽出一个红喜袋,递到玲珑手间:“这是给你的压祟钱,夜里垫于枕下,可避邪祟。” 玲珑闻言,噗嗤一笑,道:“那不是哄小姑娘的谎话吗?” 白梦来微微勾唇:“可你……不就是我的小姑娘吗?” 他这话说得极浅极淡,很快便消弭于风与烟火声中。 玲珑好似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话,又不敢确定。她捏着利是封,再想追问,而白梦来却已悠然走远了。 正文 第八十九章 偶人鬼隐 第八十九章偶人鬼隐 刚过元日,新年新气象。 原本皇城该是繁荣昌盛,喜气洋洋,却因一桩骇人听闻的事儿而变得寂静。过了酉时,大街小巷便人烟稀少,莫说孩童,就连戴帷帽出门闲逛的妇人都鲜少瞧见了。 玲珑夜里出门帮饥肠辘辘的柳川买“古楼子”,也就是用大张的胡饼夹烤羊肉制成的肉饼。这吃食和平日里吃的羊肉囊饼不同之处是:“古楼子”的胡饼是多层的,每一层都会塞满胡椒、豆豉、酥油等佐料,再用锅铲推入炉中,高火煨烤。 柳川爱吃吴老汉家的“古楼子”,说他家为人厚待,塞羊肉塞足斤两,最为实在。不像钱大壮那家人,仗着自己是三十年老店,经历过改朝换代留存下来的口味,说塞一斤的羊肉,实际上那肉粒子少得可怜,还有找茬的专门拿称杆子称过他家的“古楼子”,六两重量还带面皮的,竟敢当成一斤来卖。 这不是明摆着坑人吗? 后来大家就都跑到吴老汉家吃了,再没挪过地方。 玲珑要了二斤羊肉的“古楼子”,还让吴老汉给切成四份。甭管白梦来吃不吃吧,这买夜食花的是他的钱,面子情总要做一做的。 吴老汉帮玲珑绑好了黄纸包,把吃食递给她。 玲珑发现最近的摊子都是吴老汉一个人操持,平时他都是让媳妇儿和孩子一块儿帮忙的。 吴老汉老来得子,如今五十了,才生养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平日里宝贝得很。 那孩子嘴甜,还会帮忙揽客。自打他知晓玲珑的名字以后,每回她来,小孩就“玲珑姐姐”长,“玲珑姐姐”短的喊,还帮她拎吃食。不过也可能是因为玲珑长得漂亮,小孩都爱亲近好看的大姐姐。 不过这样乖巧的孩子,就连一向没有小孩眼缘的玲珑,对他也生不出厌恶来。 如今见人不在,玲珑好奇地问:“吴老板,你家小公子呢?” 吴老汉听到玲珑惦念自家孩子,心里头蔚贴,脸上也带了点笑容:“在家呢。最近几日皇城不太平,不敢把孩子带出来,就让孩子他娘在家里顾看了。” “不太平?”玲珑算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主顾,听吴老汉这样说,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你没听说吗?”吴老汉见状,忧心忡忡地道,“听说这皇城里头闹鬼了!” “闹鬼?”玲珑一阵毛骨悚然,她最怕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 玲珑下意识环顾四周,只见夜里的巷子灯火阑珊,昏暗的屋隅角落似乎真的蛰伏着可怕的玩意儿,独自蠢蠢欲动。 吴老汉说起这个,脸上的笑容敛去,一本正经地道:“说偶人鬼贩子呢!” 聊起这些怪力乱神之事,后头排队等着的饕客也忍不住插了句:“很多人说,夜里能听到偶人鬼贩子挑扁担抬箱式戏台的声响。要是哪家孩子被那牵线傀儡戏的戏腔吸引过去,便是被鬼贩子勾了魂魄,要被鬼隐的!” 所谓“鬼隐”,便是被鬼神藏起来了。 玲珑仿佛能想象到这个景象—— 鬼贩子挑担走街串巷,身后有孩童好奇他的舞台箱子,鬼贩子便背对着孩子,放下所有物件。 他卸下一方箱式的舞台,盖上幔布,从包袱里翻出敷演烟粉的木制傀儡偶人。他一手执杖,一手牵线,舞动栩栩如生的偶人。 小孩看得正欢,想要笑着道谢时,眉眼一抬,却发现这唱戏小贩……并没有脸! 他是精怪! 小孩想逃,却已然来不及了。 他被鬼贩子抓住手脚,慢慢拖到暗处,消失不见了。 …… 玲珑听他们说得惟妙惟肖,浑身白毛汗炸开,哝囔:“这么可怕的事儿?不能够吧?” 那饕客呶呶嘴,道:“茶楼里都出戏本子了,怎么不是真的?” 吴老汉摆摆手,道:“玲珑姑娘甭听这小子胡扯!我看啊,其实就是拍花子想方设法抓孩子卖呢!皇城里头丢了两三个孩子了,官家的人已经在查了,想来会抓住人的。” “哼,若是鬼怪,怎可能抓到呢?不过是做做样子,安抚安抚民心罢了!”那老饕买好了“古楼子”,打了声招呼便走了。 玲珑这才想到,府中的人还等着吃呢,于是也不闲聊了,拿过吃食便走。 临走前,吴老汉喊住她,语重心长地叮嘱:“不过嘛,这夜深了,你一个姑娘家还是少往僻静巷子里走,小心为妙。那些人肯拐孩子,保不准也会拐清清白白的小姑娘。” “多谢吴老板关心,我省得的。那我走啦,祝您生意亨通呀!”玲珑没告诉他,她都不是用腿走的,她是飞檐走壁翻墙过来的。 玲珑用轻功翻墙,不过一刻钟就回到了金膳斋。 听得花厅外的瓦片掉落,白梦来太阳穴突突的疼。 他隐忍怒火,咬牙切齿地道:“早说过……翻墙便罢了,不要再将砖瓦踢下来!那瓦片都是私铺定制成套的,价格不菲。你们是想被扣工钱吗?!” 玲珑见白梦来是真有火气,顿时缩了缩脖子,装受惊的猫崽子。 她小小声道:“我也不是故意的呀……白老板莫要生气,我给你带‘古楼子’回来啦!你吃口?” 白梦来见她认错态度还算诚恳,也没想真责难她,只得叹气道:“罢了没事。我不吃。” “哦……”玲珑以为白梦来是被自个儿气到了,所以不肯吃夜食。 柳川看出她心中所思,宽慰玲珑:“主子不吃夜食,是因为他服用了五香丸。” “五香丸是什么?”玲珑不明就里地问。 这个兰芝倒是熟悉,她时常伺候主子们保养口齿。 她笑着解释:“五香丸就是用丁香、藿香、豆蔻等药材研磨的小丸子,那丸子外壳裹上一层蜂蜜,含在口中不苦不涩,能令口齿生香。早晚服用一枚,据说还能让通体肌肤生异香,十日不绝。” “真这么神啊?”玲珑一面听,一面凑到白梦来跟前,细细嗅他。 白梦来被她这乖张的动作吓了一跳,不自觉后退半步,眉心微蹙,道:“瞎闻什么?!” 玲珑坦然道:“看看白老板身上香不香呀!” “哼,隔着层层衣物,如何能嗅到体香?!”白梦来不屑地道。 “那不然,您脱了,我闻闻……”玲珑是个口无遮拦的主儿,殊不知此话的挑逗意味太重,莫说被小姑娘吓得浑身僵直的白梦来,饶是柳川都惊呆了。 兰芝噗嗤一笑,觉得玲珑真是天真可爱,忙帮白梦来解围:“不过是个夸张的说辞,我日日服侍钟姨娘用五香丸,也没觉着有多香的!” 兰芝都这样说了,玲珑只能遗憾摇摇头:“那好吧,我本来还想见识见识呢!” 白梦来被玲珑戏弄了,心里有一丝不爽利。他斜了玲珑一眼,一句话都不想多说了。 似乎是为了报复,待玲珑和柳川用完夜食,他还奴役玲珑给他煎茶。 柳川和兰芝都睡去了,花厅里仅剩玲珑和白梦来。 白梦来单手撑头,睨着底下用红泥小炉烹茶的玲珑,指点她茶艺。 玲珑如今对于泡茶之事已是驾轻就熟,她一面斟茶,一面想起此前吴老汉说的“偶人鬼贩子”,对白梦来道:“这专门抓小孩的鬼贩子,也不知是真还是假。” 白梦来消息比玲珑灵通多了,他冷哼一声,道:“什么神神鬼鬼的东西,都是无稽之谈。” 白梦来这样的铁齿自然不惧鬼神,他就没怕的东西,连命都不信。 说来也巧,今晚刚说过“鬼贩子抓小孩”的事儿,隔天早晨,便有家底富硕的夫人来寻白梦来,想求他帮忙。 那夫人眉眼温婉,瞧着年纪三四十,应该不算大。乌黑的鬓发间簪着珍珠嵌珊瑚松石葫芦头花,穿着金银如意蝶纹缎面褙子,肩搭宝相绘花披帛。衣着布料样式时新,用色是梅染色,正是皇城流行的款式。从她的衣着打扮,还有头上、腕臂上的簪花金镯也可看出,家中显贵,底子也殷实。 面对有钱人,白梦来一贯是笑脸相迎。 他命玲珑上茶,语气和蔼可亲地问:“夫人来寻白某所为何事?可是看上了哪样点心,想和白某订大单子?” 白梦来可不是蠢兮兮的人,见一个就抖露自家底下还有不可告人的生意。 夫人见状,言辞闪烁。她好半晌才下定决心一般,道:“我来寻白老板,不是为了点心,而是……想请您出山办事的。” “哦?”白梦来掀起茶盖子,恰到好处挡住了他逐渐上扬的唇角,曼声道,“既知我金膳斋的底细,那金膳斋的规矩,您也是明白的吧?” 夫人从袖子里拿出一根金条,摆在桌上,道:“这是请白老板出山的酬金。” 白梦来轻描淡写地瞥了一眼红木桌面上的金条,只笑不语。 见他貌似和和气气,可嘴上不做声,那就是不为所动。 夫人原本还想降低酬金,请白梦来通融一番,此回见他是油盐不进的主儿,心凉了半截。 她发狠,又拿出两根金条,砸在桌面上。 那清脆的响声,像是唤醒了白梦来一般。 白梦来的笑模样总算是真挚了一些,满意地道:“这样才是。白某最爱和耿介之辈做买卖,你我要彼此信赖,坦诚交底儿,方能合作愉快。” 白梦来给玲珑使了个眼色,命她收起那三根金条。 夫人见酬金被拿走了,再懊悔也无计可施。只希望这白梦来真有用处,能让她得偿所愿。 白梦来放下茶碗,慢条斯理地道:“您说吧,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还要您言行这般拐弯抹角的来寻白某?” 夫人的拘谨全被白梦来看在眼里,她尴尬地笑了笑,道:“其实是我那年仅五岁的嫡长子在前两日的灯会上失踪了……” 玲珑现在对“偶人鬼贩子”印象深刻,一听孩童失踪,便联想到这一处去了。 她下意识地回嘴:“是那个会用牵丝人偶骗孩子的鬼贩子吗?” 夫人讲话被一名婢女插话,她愣了愣,还没来得及想这合和合乎规矩,便脱口而出:“对!就是他!” “嗯?这是怎么一回事?”白梦来眉心微皱,静候夫人下文。 那夫人叹了一口气,道:“昨晚,我领嫡长子赴金阳楼的宴席,那是我同圈子相熟的夫人办的一场席面。孩子哭闹不止,非要吵着去看花灯,我便让奶嬷嬷领他去了。吃席到一半时,我遇上了李家夫人,有几桩生意上的事儿要同她讨教。那时,我的嫡长子跑回来同我说,灯会上还有好看的偶人傀儡戏,我忙着攀谈,每当一回事,只嘱咐奶嬷嬷带他出去瞧瞧热闹,务必要将人看紧了。谁知晓,不过半个时辰,那奶嬷嬷便心急火燎地跑回来,告诉我,小公子跑丢了!我想起这些时日皇城不太平的传闻,又想到他和我说过要看傀儡戏,心道不好,赶忙派人出去寻他,可是过去一夜了,至今都没寻到我的嫡长子。” 白梦来淡淡道:“既是奶嬷嬷带的嫡长子,你有没有想过,可能是她将孩子拐卖了,谎称孩子失踪?” “绝无可能!”夫人笃定地道。她的反应极大,嗓音也骤然提高,倒将玲珑吓了一跳。 白梦来不慌不忙地问:“何出此言?” 夫人犹豫半晌,道:“其实……那奶嬷嬷乃是我亲娘。我本是赵老爷的贵妾,在赵老爷出事死后,我因怀有遗腹子,生下了赵家长子,被赵家老太太抬举成大房夫人的。大房只有我生的这一个孩子,老太太想要孩子是嫡出,而非庶出,这才给我恩典,让我当上了大房夫人。我根基稳了以后,便想了个法子,将老子娘以‘奶嬷嬷’的身份招入府中,同我日夜为伴。我的孩子,也是她的外孙,她宝贝还来不及呢,又怎会害他呢?” 听完这话,白梦来嗤笑了一声,道:“既是如此,寻人之事,你不去寻官家,找上金膳斋来又是为何呢?官家那么多捕快差役,总比我来寻人要快得多吧?还是说……这里头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辛秘事,不能让官家插足?” 白梦来瞧事情的眼光毒辣,赵夫人被他一番话说得冷汗泠泠。 她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开口。 白梦来冷冷道:“您若是不说明白,我可什么都帮不了您呀!” 赵夫人咬紧牙关,道:“那我要是说了,白老板可不能对外讲出去。” 白梦来笑了一声,道:“我是来赚你事成之后的酬金的,不是茶楼里闲侃八卦唱戏的。你的私事,和我又有什么干系?” 这样说也是,赵夫人叹了一口气,道:“其实我的嫡长子……并不是儿子,而是个女儿。我只是想当赵家大房夫人,得老太太欢心,这才隐瞒性别的。” “怕不是想讨欢心,而是想谋取家财吧?商贾之家,这家产传男可不传女呀。” 赵夫人支支吾吾:“唉,总之我不能大张旗鼓去报官……毕竟我要寻的是个女孩儿,可不是男孩,那官家又如何寻得到嘛!就连家中奴仆,我也不敢透露太多,只让老子娘帮着私底下寻寻人。我听闻金膳斋白老板神通广大的名头,这才来碰碰运气,希望您能帮我寻一寻孩子……” “这般便对了。我说呢,哪有人会白白给金膳斋送银子的。”白梦来微微一笑,放下茶盏,道,“你的委托,我接了。事成之后,我要再拿三根金条。” 如今赵夫人是骑虎难下,又怎敢和白梦来讨价还价呢? 她愁眉苦脸地道:“若是能寻到我儿,三根就三根!” 正文 第九十章 第九十章 这是玲珑头一回跟着白梦来在皇城里办差,不用跑各州各县游山玩水似的查探,她还觉得怪新鲜的。 待赵夫人走后,玲珑谨小慎微地把怀里的金条抖露出来,摆到白梦来面前,问:“白老板,您怎么看?这鬼隐的孩子,又没点眉目透出来,连哪个方向走丢的都不知晓,又能如何查呢?” 白梦来揽起那夹着白狐锋毛的宝蓝盘锦镶花长袖,露出一线白皙如精瓷的腕骨来。他探指,抚了抚金条,道:“不急,总有法子的。你随我出一趟门,我要去问点事儿。” 白梦来有行动,那就说明他知晓该如何下手查案,心里有个章程了。这一点上,玲珑不得不服他才思敏捷,若是让她来想法子,那恐怕是想破脑袋都没个下文。 许是知晓财不露白的道理,白梦来在皇城地界游走,倒是只坐一顶鸦青垂帘的软轿。轻车简从的架势,饶是玲珑都惊讶,直让人瞧不出这是穿金戴银、惯爱享乐的白梦来了。 皇城内有规矩,在官巷里不得骑马喧哗。玲珑怕哪处僭越,给白梦来添麻烦,因此舍弃了小白龙,甘心屈就于狭窄的马车之内。 她这般上道识时务,倒让白梦来刮目相看。想来在金膳斋里做事,成日见他为人处世,一番耳濡目染之下,玲珑也学了几分眼力见儿。 白梦来往旁侧挪一挪,给玲珑腾出个位置来。玲珑被迫待在这一辆狭窄逼仄的马车内,已是满腹牢骚,如今一看,还得和白梦来挤在起来,伸不开手脚,顿时愁眉不展,郁郁寡欢。 白梦来见状,还当是她嫌弃与自个儿亲近,略挑了挑眉头,道:“怎么?坐我旁边,你还老大不乐意了?” 玲珑知晓是白梦来误会了,忙摆手辩解:“不是为这个。” “那是为哪个?” “我最爱执剑策马行天下,上是碧蓝穹顶,下是连绵草原。如今屈身于乌漆嘛黑的小轿内,手脚都好似被人打折了一般,抻都抻不开,怪让人难受的。”玲珑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口气,直把白梦来逗笑了。 笑过一阵后,白梦来又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 白梦来若有所思地道:“这话倒是没错。轿子越小,越逼得你行坐端正,是锁人的枷锁,不怪你爱骑马驰骋街巷。” 此言一出,玲珑颇有种英雄所见略同的惆怅,她福至心灵,对白梦来道:“白老板,不若我教你骑马吧?” 白梦来想了想,若是要骑马,他得跨坐至马儿身上,那等动作浮夸,不符合他端庄持重贵公子的形象,于是婉拒:“不必了。受困于枷锁中,习惯了循规蹈矩地行坐,倒不大能适应草莽生涯。” 特别是他从小都是生长于高门大院间,习惯了一言一行颇循绳墨,衣冠礼乐的规矩早已深入骨髓。若是让他贸然改变那些从诗礼簪缨学来的规矩,倒显得不伦不类,成了四不像了。 笼中雀只这一点不好,习惯脚戴镣铐以后,即便离了笼,有心也惶恐,飞都飞不高。 玲珑听到自己那洒脱的生活作风被嘲讽成“草莽”,心里头满是郁结,噘嘴,道:“白老板,你这样不行呀!你没尝过我这等草莽之辈的好处,又怎知不喜欢呢?” 她想的是,总要让白梦来放开一回,骑马潇洒试试看。大不了她护着他嘛!她可以抱着白梦来骑马的! 岂料,白梦来像是想歪了。他抿唇一笑,道:“你的好处吗?倒也算尝过了。” 小姑娘香酥入骨,依偎在他怀中,同他耳鬓厮磨之时,确实很能撩人心弦。若是那时,玲珑并非受伤,而是身体康健时依靠他,那就更好了。 “嗳?!你什么时候尝过?”玲珑倒是一时间没能转过弯来,呆愣愣地问出口。 白梦来不调戏她了,他将目光挪向别处,笑道:“你不是说,你是草莽之辈吗?草莽生涯么……也不过是骑在马背上的洒脱日程。此前,你护我从山匪寨子里策马逃生那一回,可不就是尝过了?” 玲珑回过神来,原来白梦来说的是这事儿啊!那他确实是骑过马的。 玲珑挠挠头,道:“那回白老板下马就晕、呕吐不止,瞧着确实不大合适骑马。行吧,我也不难为你啦。今儿,我就迁就你,同你坐一回小轿子。” 许是想到此前骑马的事情,玲珑觉得自己太不够怜香惜玉,让白梦来受累了。她对他有亏欠,像是想弥补他一般,期期艾艾地坐到了白梦来边上,学他模样闭目养神。 白梦来余光间瞥见一侧的小姑娘乖巧,知她误会了,还以为他在秋后算账,指责玲珑当初太莽撞,不问意愿就擅自携他骑马,使他浑身不适。 他倒没有怪罪的意思,虽说那时觉得玲珑做事不知轻重,可后来想想,也算是两人一次与众不同的浪漫体验吧。 白梦来嫌小轿颠簸,可奈何玲珑粗糙,竟觉得这一上一下地晃荡,如同浪潮沉浮。她眼皮子一重,蓦然昏睡过去了。 小小的人儿睡熟了,便歪到了白梦来的怀里。 少女头戴簪花,噗通一声倒膝上,险些硌到白梦来皮肉。 白梦来心生恼怒,那一腔怨气在看到玲珑香甜酣睡的精致眉眼时,被打散得一干二净。 这丫头怕是天生来克制他的,不然又怎会恰到好处地将他拿捏住,教他的全副心神都牵挂着她。 白梦来无奈极了,他注视着小人儿那樱桃小嘴,一丝金芒从摇曳的轿帘子间隙透进来,点亮了玲珑的鼻尖与唇瓣,将她整个人照得煌煌,如同镀上一层金漆面。 白梦来抬手,小心翼翼摘下玲珑发间的蜜桃宝石珍珠簪花,怕她压着首饰入睡,会伤到头。白梦来气息孱弱,谨慎地下手,生怕惊扰到玲珑的一场好梦。 思忖间,白梦来瞧见了玲珑的那舒展的眉眼,她唇角上扬,好似在笑。 做了什么梦吗?竟这般欢喜,不知梦里有没有见到他。 白梦来莫名心头躁动不安,他小心地享受这一刻的亲昵,觉得此时的玲珑卸去了满身盔甲,定然是在他身旁安心,才会睡得这般香甜。 这是极好极好的事。 他能被她依仗,也可替她撑腰,只要玲珑欢喜就好。 还没等白梦来受用完这片刻安逸,轿夫便停了轿子,在外头唤:“白老板,仁善药铺到了。” 白梦来听到那嘹亮的叫唤便心道不好,微微蹙眉,腹诽怪罪轿夫,觉得他没点眼力见儿,不知主子吩咐,肆意闹人。 思来想去,他迁怒轿夫,想将人打发了,换个懂察言观色的奴才了。 玲珑睡过一会子,此时听轿夫一喊,她便施施然醒了。 玲珑惊讶自己竟是伏在白梦来膝上入睡的,她怯生生地窥探白梦来一眼,果然,男人眉头微蹙,隐忍不发,像是生气了。 玲珑小声道:“白老板,实在对不住,我贪睡,一下子睡沉了。” 白梦来听到她温柔小意的嗓音,心间郁气消散不少,此时平复下心情,心平气和地道:“无碍。” 玲珑能察觉白梦来的语气还算和善,不免松了一口气,心道:白老板真是个好人,居然不怪罪她的唐突之举。 她乖巧地搀扶白梦来下轿,仁善药铺的掌柜一听是金膳斋的白老板,忙笑脸相迎。 一般来说,点心铺子和药材方子北辙南辕不搭界,哪有什么牵扯?可白梦来何许人呢?最注重养生大计的美男子,平日里就爱食药膳养生,又不差钱,自然是常来药铺采买名贵药材。 生意上有往来,还是大主顾,不怪掌柜的兴师动众,亲自来迎人。 “什么风儿将白老板吹来啦?平日里不都是柳川兄弟替您跑腿的吗?”掌柜的虚虚抬手,引白梦来入药铺。 他眼尖,瞧见白梦来旁侧还有个如花似玉的女子,心里全明白了,笑容也通透。 还没等白梦来回话,他就满眼透着精明,道:“近来得了一枚野生地精,那根须健硕,瞧着像有百年了,用来作饮子,日夜服用,补气养颜,莫说对男子好,就是对女子,也是极好的珍宝。”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玲珑一眼,白梦来便明白掌柜的话中有话。 玲珑此前伤过一阵,如今痊愈了,是可以用补药的时候。 白梦来也觉得要买些好的药材用以给她滋补身子,如今撞上了这百年人参,买一株也就买一株吧。 于是,白梦来颔首:“把人参包上吧。” 竟连价都不问,直接要了。 掌柜的一面欣喜若狂,一面又艳羡白梦来的出手阔绰,想必家底殷实。也不知他那金膳斋只三天两头开门,又怎会赚得这样盆满钵满,不知是不是私底下还有那些营生。 白梦来买了人参以后,寻了这个由头,问掌柜的:“今日我来药铺,可不只是想买人参的。有一桩事,想请掌柜的帮帮忙,留意一下。” “何事?”掌柜问。 白梦来还没付钱,那就是一切皆有变数,掌柜的不敢得罪白梦来,总要小意讨好,哄他促成这单生意。 白梦来要的就是拿捏掌柜,他笑着问:“我想问问,近月来,可有哪位客人登铺子买曼陀罗花、川乌、草乌等药材的?” 《本草纲目》对于曼陀罗花有记载,说是此花阴干后,研磨成粉末,再添加三钱热酒调和,可在割疮前服用,少顷便昏昏欲睡,不觉疼痛。而川乌、草乌用药的功效等同于此。 掌柜的不知白梦来问这事儿是为何,只斟酌着道:“曼陀罗花、川乌、草乌皆是调制麻沸汤的用药,各家医肆的大夫,个把月便会来药铺买药材,用于跌打损伤的救治。真要说哪位来买药材,人还挺多,一时间倒不知从哪位讲起。” 白梦来心下了然,他微微一笑道:“那么,买这些药材的人,可有瞧着面生的客人……或是五指间有一圈圈绳印茧子的人?” 白梦来这样一问,掌柜的就明白了。 他如梦初醒,此刻紧张地话都说不好了,问:“您是怀疑……来买这些药材的人里,可能有今日‘偶人鬼贩子’的踪迹?” “不错。”白梦来微微一笑。 掌柜的大惊失色,问:“白老板给咱家透个底儿吧,您到底是什么来头啊?” 白梦来神秘兮兮地道:“总归是帮着官家办事儿的人,不好说道身份。不过既然点了你的卯,你就好生替我办事,有个明细就讲清楚。如今和我串通一气,我倒好说你是帮我查探的人,若是你遮遮掩掩不肯说真话,改日查起那拍花子和你铺子有生意往来,你怕是跳进黄河里也洗不干净了。” 怪道白梦来这般有钱,原来私底下是官家的人啊!掌柜的心有戚戚,虽不知他名头,但也不敢得罪。 掌柜的苦着一张脸,道:“说起这个事儿,我倒是真有点印象。半个月前,有个行踪鬼祟的小兄弟来药铺里问川乌等物的价格,我见他衣着朴素,也没上心。岂料他买药材的量还挺大,倒把我惊着了,想着人不可貌相,没准人还是个有钱的主子下人。后来我留心他,见他给钱的时候,那五指都有用细绳勒出来的红茧子,心里觉得古怪,却也没声张。如今对上满皇城闹得沸沸扬扬的拍花子案,真叫我惊出一身冷汗!” 白梦来道:“恐怕这人嫌疑大着呢!掌柜的如今肯将他行踪告知我,实乃行了大善。还望今后若有他行踪,立马上报给金膳斋来。您也别怕毁了仁善药铺的招牌,我自当保你无虞。” 说话间,白梦来递上一张二百两的银票,对掌柜的道:“此乃买你家野参的钱,若是之后你有那‘鬼贩子’行踪的消息,我再出二百两,请掌柜的喝杯水酒。” 这就是招兵买马的酬金了,掌柜的笑逐颜开,忙不迭应了:“这等为民除害的大好事,咱家自然是一马当先绝不含糊的!” 白梦来买好了人参,同玲珑一道儿坐回马车上。 玲珑瞧了一场大戏,不解地问白梦来:“方才白老板为何问曼陀罗花、川乌等物?” 白梦来查案子有了眉目,眼下心情爽利,也耐着性子给她解释:“曼陀罗花、川乌、草乌都有麻痹功效,医肆的大夫一般用这些药材来制麻沸汤的,可让人丧失五感知觉。民间也有用此等药材制‘迷魂散’、‘蒙汗药’,专门用来拐卖孩童,已不是什么辛秘事了。那专拐孩童的偶人鬼贩子即便是用调和的蒙汗药来迷晕孩子,定然也要事先准备好曼陀罗花、川乌、草乌等用药,才好行事。” 玲珑恍然大悟,道:“怪道你一去药铺就问这个!不过,你又为何知晓,那‘鬼贩子’定然会上仁善药铺采买这些药材?” 白梦来勾唇,慢条斯理地道:“元日前后,皇城虽说不设城禁,可里外都有侍卫检查随身物品。他们若是要拐卖孩子,药材用量自然也要大,那若是在皇城外采买,被侍卫查出来了,可不就前功尽弃了?自然就要挑选皇城内的药铺子了。而这仁善药铺乃是皇城之中开得最大的药铺,往来客人无数,药材也是最为齐全的药房。这样的人在小药房里买药材,极为容易给人留下印象,倒不如铤而走险来仁善药铺买药材,人一多,掌柜的见多识广压根儿不上心,反倒能蒙混过去。” 玲珑点点头:“那我还有一个问题,白老板为何觉得这是面生的外乡客下的手?还有那五指上的细茧子,又有什么来头吗?” 白梦来见她提的问题都能问到点子上,目露嘉许之色,道:“早年皇城太平,近日元旦,城内鱼龙混杂,这才出的拐卖案子。想来也许是面生的人在皇城作恶。而那拍花子的惯技是拿牵丝人偶吸引孩子,想要摆弄偶人,必定是掌心执木杖,指尖绕细线摆布傀儡。经年累月学习手艺,指尖可不就有细绳缠绕留下的痕迹?这不就对上了吗?况且……仁善药铺没有检举这拍花子,他们又暂时无法将孩子送出皇城,还不能让邻里听到孩童哭闹,自然就得用蒙汗药日夜麻痹孩童。用药么,总有用完的时候。他们会再次选择仁善药铺,来这边采买药材的。” 白梦来话音刚落,玲珑就佩服得五体投地。 确实如同他所言,这鬼贩子的症状逐一对上了。再有仁善药铺的掌柜明里暗里帮忙通风报信,恐怕抓住拍花子也不过是时日长短的问题。 算这“人偶鬼贩子”倒霉,撞上了白梦来,这一回,恐怕他是插翅难逃。 玲珑竖起大拇指,夸奖白梦来:“白老板真聪明!” “好说。”白梦来抬袖掩唇,轻笑一声,道,“对了,此前买的人参,你拿来切片泡茶喝。若是不懂如何烹煮,便递给兰芝,她伺候过钟家主子,总知道如何调理姑娘身子的。” 玲珑知晓这野生地精有多珍贵,急忙摆手,惶恐推诿:“这如何使得?!我皮糙肉厚,自小就是马背上操练下来的练家子,不必这般精细调理!” 闻言,白梦来略微不满地瞪她一眼,道:“给你的,你就拿着。你不仔细自个儿身子,我得帮你照看着。改明儿,你身体强健,才好陪我更长久些。” 白梦来将心里话脱口而出,此时,两厢都很惊愕。 还没等玲珑开口询问,白梦来便自顾自遮掩过去,道:“我是指,这样你才好服侍我到老,免得下人比主子娇贵,先倒下了。” “……”原来是为了更好地奴役玲珑啊,害她还有一丝心悸,真真讨厌! 正文 第九十一章 第九十一章 一切都不出白梦来所料,还没五日,那“偶人鬼贩子”就再次登门仁善药铺。 掌柜的这一回也不是个蠢人,直接让小厮将人拿下了。他先告知了金膳斋白梦来,再报了官。 白梦来如约给了仁善药铺掌柜的二百两银票,只是他一面儿交钱,一面儿风轻云淡地提起:“说起来,一见掌柜的,我便想起了一桩旧事儿。” 掌柜的半年都赚不到二百两银子,他不敢得罪白梦来这样的大主顾,忙点头哈腰问:“白老板想起什么来了?” 白梦来微微一笑,道:“说来也巧么!前些日子我想制些药膳糕点,正巧聘来了一位懂药材的小伙计。他可是掌柜的老熟人,名叫周贤。” 听到这个名字,掌柜的脸黑了一大半,暗道不好。 白梦来仍旧笑眯眯地道:“从他口中,我听到不少掌柜的妙事儿。有一桩,则是仁善药铺用苜蓿冒充土黄芪,真假掺半售卖。周贤正是发现了这一点,不愿欺瞒街坊邻里,这才被你诬陷偷药,赶出药铺的。你说,这事儿是不是很有趣呢?他说他手上还有些罪证,可让你这间百年招牌的老药铺关门。不过嘛,我是掌柜的熟人,偏向你这一方,因此花重金买来了罪证,将人远远打发了。“ 掌柜的本就做贼心虚,如今还知晓白梦来背靠官家,更是不敢得罪。 他小意讨好:“那我真是多谢白老板帮忙了。” 白梦来悠悠然一叹气,道:“好说好说。只是从周贤口中买消息,属实是花了我不少银钱。足足二百两呢!唉,这谁家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真是让我好一阵肉疼。” 此言一出,掌柜的再蠢也明白了,白梦来是想讨回这二百两酬金呢! 这一毛不拔的铁公鸡,竟敢这样算计他! 掌柜的再气也无奈,此前他敢诬陷周贤是仗着他后头无人。如今知晓白梦来不会善罢甘休,若是想替周贤出头,对付自个儿,他又有官家靠山,恐怕自己不死也得脱一层皮。 掌柜的知晓轻重,他想息事宁人,只能还回这二百两银子。 于是他肉疼地将银票递回白梦来手中,道:“辛苦白老板替我保住仁善药铺的招牌,您真是大好人!那收买钱哪能您出呢?合该我来的!您拿好银票,有事儿还是常来光顾咱家生意啊!” “那是自然。”白梦来笑眯眯地收回了银票,离开了仁善药铺。 这一条大黄鱼(金条)也就是十两重,一两黄金便可换十两白银,那就是说,一条大黄鱼才一百两银子呢! 他此前只收了赵夫人三条大黄鱼,犯不着花二百两银子替她办事儿。 之前给玲珑买野参花的钱,给了也就给了,白老板是顶慈悲的好人,可不兴做些霸道事儿,欺负邻里。 白梦来在心里头夸赞自个儿一回,满意地回了金膳斋。 官家抓住了“偶人鬼贩子”估计得审讯好些天,他就在金膳斋里静候齐伦消息得了。 赵夫人得知拍花子落网的事,是既惊又喜,她蹰踟不安,问白梦来:“若是那拍花子真拐走了我儿,青天白日里,万一被人瞧出来是个女孩儿,我又不敢贸贸然去认他。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白梦来莞尔:“这还不简单吗?夫人只需告知我,小公子的面貌特征,我自会去替你接人。经由我一手,再神不知鬼不觉转到赵府去,可不就是万无一失了?” “这样好!”此言一出,赵夫人方才打消了心中的顾虑。她复而坐回梨花木圈椅上,细细道,“我儿眼角处有一枚黑痣,按这个去寻人便是了。” 赵夫人手里拿捏着最后一笔酬金,待白梦来真将她的孩子寻来才肯松手。 既是为钱财奔波,那白梦来也甘之如饴。 他事先和齐伦打过招呼,因此要见那些被拐来的孩子也算方便。 说起来残忍,那拍花子将城中的孩子拐来,又不能及时运出皇城去发卖。为了防止孩童夜啼,每一回有小儿闹事,他们便用浸了蒙汗药的巾子将人捂晕了过去。那药剂量大,药性重,好些孩子都惨遭毒手,甚至有点痴傻了。 最可怕的还不止这个,这些拍花子胆敢这般猖獗,是身后有人照料。据齐伦说,这些拍花子还和宫中小黄门有些勾结,有的孩子若是眉目齐整,还会被送到宫里,阉掉清净根,当宦者去。 好好的孩子被作践成了这样,实属让人不落忍。 不过这一层,没人敢对外泄露,以免引起皇城中的富商权贵不满,责骂皇权一手遮天,竟敢在皇都明目张胆纵容底下人惹是生非,继而引发一番风波。 宫中时局才稳定十来年,可不敢惹是生非,因此再恶劣的事,上头的人都会想方设法压下怨怼。 齐伦说,不过那些和拍花子做买卖生意的宦臣已被宫中大人凌迟处死,今后皇城对于人口贩卖之事会更加警觉,以绝后患。 这样也好。白梦来淡然喝茶,不言不语。 白梦来赶在其他父母接孩子归家之前,先一步去看了那些受苦受难的孩子。 玲珑在一旁帮着辨认孩子的眉眼,寻了一圈,问:“齐大人,所有孩子都在这里了吗?” 齐伦被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娇滴滴地喊“大人”,顿时心头微动,他眉目温婉地道:“对,都在这里了。你是玲珑姑娘吧?喊在下齐伦大人太生疏了,不如同爷一起,喊我齐伦吧!” 玲珑没想到齐伦是有官身的人,居然还这般亲切好讲话。她面露笑意,正想再问些案子的事,还没开口,就被白梦来拦到身后去。 白梦来面上不虞,冷冷地道:“瞧你这水性杨花的姿态,难不成最近没勾到那第五房小妾,寡淡太久了?” 白梦来着重强调齐伦是个花心大萝卜,家中妻妾无数,一个侍妾不够,还想要第五房佳人。 齐伦见状,心上一跳,尴尬地道:“我那哪是纳妾呢?我是救人于水火间,带那些流落风尘的女子离开是非地,想给可怜的姑娘们一个家。” “呵。”白梦来唇间传来一声短促的嗤笑声。 不用白梦来细说,玲珑也懂了。她立马面露鄙夷之色,心道:“这厮渣,是真的渣!要真想救人,何必救到自家后院去?” 齐伦的谦谦君子形象骤然崩塌,他也不好再撩拨玲珑。何况他是看出来了,爷这是对玲珑上心呢,这才明里暗里护着,抖他老底。亏齐伦只当玲珑是白梦来贴身丫鬟,还想着若是知情知趣,他也可和白梦来讨人,藏府里头红袖添香。 看在白梦来的面子上,他必然会专宠玲珑一段时日的。 不过眼下看来,若是他再对玲珑下手,恐怕腿都能被白梦来打折了。 齐伦悻悻然摸了摸鼻尖,问白梦来:“你们说要寻孩子,究竟是哪个孩子?” 玲珑这才想起来自己此前要问什么话,她忙道:“我们要找面上有黑痣的女孩儿,可是寻了一圈都没寻到。人全在这里了?会不会有哪处纰漏?” 齐伦点点头:“确实都在这里了。况且你们要寻女孩,那必不可能是入宫了的,应该都在这里了。凡是宫女子,都是从秀女里大选出来的伶俐人儿,即便是扫洒的小宫女,也不可能从平民百姓人家里挑的。后宫娘娘多,孩子年纪小,伺候不了主子,反倒惹事。倒是小黄门都是些除了根儿的宦者,不是低贱人家,谁肯让男丁干这事儿,因此大多会从人牙子手里买卖,这样人家出来的男孩身份低贱,入了宫也好把控。在宦官手下调教两年,伺候主子或扫洒浣衣是尽够了的。” 玲珑忧心忡忡地朝白梦来摇头,道:“白老板,如果说女孩都在这里了,那赵夫人的孩子应该不是被这个‘偶人鬼贩子’拐跑了的。” 白梦来赞许地拍了拍她的发顶,道:“嗯,咱们回金膳斋从长计议吧。” “好。”玲珑乖巧地跟着白梦来回去了,利用完齐伦,两人连辞别的招呼都不打,就这么径直走了。 他们把齐伦丢下了,害得齐伦鼻子都要气歪了。 齐伦抱怨:“真是仆从主相,爷趾高气昂的使唤我也就罢了,就连他跟前的小丫鬟都有几分脾气!不就是多几房小妾么?我这样的内秀郎君,多得些女子青睐本就是正常的事儿,有什么好鄙薄的?真是倔强性子,不识得男子好!” 虽说过了年,快要开春了。可这风刮来还是像刀子割肉一般,寒飕飕的,刺得人脸皮疼。 玲珑在颈子上绕了一圈兔毛围脖还不够,那风钻入衣领子,还是把人冻得打摆子。 她脚程快了些,催促白梦来赶路:“白老板,这都快初春了,还见天儿冷下来,怪难受的。” 白梦来比玲珑还畏寒,他今日出门,特特披了一身银雪鹤氅裘装,专门用来防风的。此时听玲珑这般抱怨,猜是她受冻了。 他伸出皓白如月的手指,巧妙勾住了玲珑的腕骨,将她往怀里带。 白梦来一本正经地道:“若是冷,过来我怀中挡挡风吧。” 若是旁人这般做,玲珑定然会唾人一脸,说他“登徒子”,偏偏行此事的人是白梦来,那就大大不相同了。 玲珑受伤时依恋白梦来,待他比旁人亲厚,即便是牵手拥抱等动作,她也没旁的绮丽心思,只当白梦来和蔼可亲。 这种感觉……就好似白梦来温柔可人,如同她长辈一般。 玲珑不疑有他,老老实实靠近白梦来。 白梦来将那鹤氅掀开,罩住玲珑肩头,供她在怀中取暖。 玲珑越是怕冷,越贴近白梦来几分。男子融融的体温传递至她周身,将她手间的寒意驱散。若玲珑是寒意遍布的雪峦,那白梦来便是能消融冰霜的艳阳。玲珑受用极了,甚至会不由自主亲近白梦来,想将脸也贴上他的怀抱。 小姑娘这般乖巧,倒让白梦来心生罪恶感。他好似在利用玲珑的信任,哄骗她亲近自个儿。 他算是卑鄙无耻吧?可看着玲珑这般伶俐可爱,又很难按捺住逗弄她的心思。 算了,反正无人能瞧见,偷得一瞬柔情便是一瞬,他本就不是什么良善人。行这等恶举,也算是问心无愧。 反观玲珑这边,她身上回暖,意识也算是慢慢拢回脑内。她和白梦来也太亲近了吧?居然敢依偎在他怀里,就好似有情人一般……可是她全无邪念的,只不过是互相取暖罢了,应当没人怪罪吧? 玲珑做贼心虚地瞥了一眼四周,发现此处是某个偏僻巷弄,鲜少人来。没被人瞧见就好,也不算有碍观瞻。 玲珑暖了手,施施然从白梦来怀里退出来。 她脸上莫名发烧,泛起一层浅浅的红晕,艳若桃花。 玲珑小声道:“白老板,咱们回去吧?想来赵夫人还在府上等她的小公子呢,得快些回去通风报信。” “好。”白梦来听她的意见,接着跟小姑娘一道儿往回走。 此前的事,两人很有默契地藏于唇齿间,没再提过。 玲珑不傻,应当很快就回过神来,白梦来那居心不良的企图。 果然,玲珑面红耳赤,问白梦来:“白老板方才是想替我挡风吗?可是……你要真想替我挡风,也可以解下鹤氅,给我披上御寒的。何必执拗地将我拉到怀中呢?难不成你其实是想对我……” 她不是不明白其中深意,只是不大好意思往外说。 白梦来分明是借“挡风”之名,趁机占她便宜吧? 岂料,白梦来闻言,不慌不忙地道:“你想多了。” “嗯?!” “我也怕冷,凭什么解开鹤氅让给你披?能纵你在我怀中取暖片刻,已是恩典。你该珍惜的,而不是说出这些不着边际的话,怀疑主子家的好心。” “……哦。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是我自作多情了,那玲珑在这里多谢白老板肯照顾我一时。”玲珑脸上的笑意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就说,白梦来哪可能对她有一丝缱绻心思,他最是冷血无情之人! “不客气,你念着我的好便是了。”白梦来也松了一口气,好险小姑娘没发现他居心叵测,否则再也不敢接近他了,那该如何是好呢? 如今这样便好,玲珑定然会感激于他难得散播的好意,白梦来又能护住自个儿的面子,真是明智之举。 两人一番插科打诨,总算是回到了金膳斋。 赵夫人在铺子门口翘首以盼,她欢喜地朝白梦来招招手:“白老板,您可算回来了!” 待她没瞧见玲珑和白梦来牵着孩子归家,心又凉了半截,问:“我儿……怎么没能和两位回来?是不是我儿已经惨遭毒手了?” 不能活着回来,难不成她的孩子已经遇难了? 赵夫人险些昏厥过去,幸好一旁的奶嬷嬷眼疾手快,堪堪将她扶住:“呸呸呸,坏的不灵好的灵!夫人,你在这儿乌鸦嘴什么呢?白老板都还未曾开口讲话,你莫要自己吓自己了!” 奶嬷嬷的真实身份是赵夫人亲娘,因此这一番僭越托大的话下来,不主不仆的,倒萌生了不少怪异感。 白梦来曼声道:“外头风大,咱们进去说吧。” “嗳,好。”赵夫人也是急昏了头,赶忙跟着白梦来入了花厅。 待白梦来喝过一杯热茶后,他徐徐地道:“我们去寻过了,那拍花子手里,并没有你的孩子。” “没有?怎么可能没有?”赵夫人慌忙问,“是不是这皇城里还有其他拍花子,没让人寻到的?” 白梦来道:“你若是说小公子是‘偶人鬼贩子’拐走的,那这个拍花子团伙已被官家一网打尽了,不可能有漏网之鱼。特别是官家还说了,若能告发同伙,便奖以‘减刑’,那些拍花子为了活命,莫说皇城内的共犯,便是皇城外,有些山高水远的州县里的恶人,都被他们狗咬狗出卖了。这样都寻不到你家小公子,想来他也不是落入了拍花子之手。” 赵夫人的心凉了大半截,她踉踉跄跄跌坐到圈椅上,喃喃:“那我的孩子在哪儿?她去哪了呢?要是她没了……我可,我可怎么跟老夫人交待啊!特别是那老太太缠绵病榻,却还没死呢!我赵家夫人的份位,岂不是岌岌可危了?” 赵夫人倒也不是真的担心自己女儿,她不过是见赵家老太太还没死透,若是见她无嫡长子傍身,想将她拉回宠妾的位置上,也是极有可能的。 她害怕,这才手足无措,并非舐犊之情泛滥。 玲珑很讨厌这种唯利是图的母亲,听得她连连皱眉,摇头不语。 白梦来对这些险恶人心看得很开,此时也不予评价,只道:“孩子没寻到,未必是出事,还有其他可能。” “什么可能?”赵夫人又心生希翼,盼着白梦来说后文。 就在这时,外出关门的奶嬷嬷收到了府上小丫鬟递来的一封信,她心急火燎地朝赵夫人那处赶,将信双手奉上:“夫人您瞧瞧!这信上都写了啥?是咱们院子里的小香递来的,说是有人在她上街买胭脂的时候,撞到她怀里,递过来的信。” 白梦来噙笑,道:“既是知晓你丫鬟行踪的神秘人,还能将信送到她手上,保不准就是和大公子失踪一事有牵扯,夫人还是快些瞧瞧吧。” 赵夫人忙不迭撕开那米糊封口的信封,将信纸拿出,细细翻阅。 她这才看了一会子,忽的眼前发黑,倒到了椅子上。 那信纸在半空中飘摇,待落地了,众人也看到了其中的内容。 只见信上写道:“赵夫人,你家小公子,哦不,该是小姐在我手上。你若是想她全须全尾回来,就给我准备五千两银票,要各地钱庄都能兑银的那种。否则,我不但不会将小姐交回来,还会透露给赵家老太太知晓,你一直用女儿诓骗她,谋取赵家家产!这样的儿媳妇,怕是她不会容你!你是知晓轻重的,也别无选择,不要给脸不要脸。我只给你三日时间筹备,要生要死,你自己看着办吧。” 正文 第九十二章 第九十二章 赵夫人的命门算是被人拿捏住了。 她按住额头,惶惶然望向白梦来,如泣如诉:“白老板,这可怎么办呀!真是要命!” 赵夫人依仗白梦来,直将他当成了自个儿的主心骨。 白梦来微掀眼皮子,半晌不语,心底不知在盘算些什么。 一时间,花厅冷了下来,众人屏息以待,等着白梦来后文。 约莫过了一刻钟,白梦来像是打盹醒来,他道:“能知晓你院子里丫鬟小香的行踪,还能这般巧妙地将信递到你手上,且在拍花子逮住以后的巧妙时机。一桩桩、一件件分析下来,怎么看都不像是陌生人,倒像是能亲近于你,极为了解你的人办的事儿。” 即便遇到了糟心事,他的谈吐也漂亮,说出的话圆融,能使得人静下心去听。 赵夫人一点即通,她迟疑地答:“你是指……劫持我儿的人,极可能就是我赵家的人?” “不错。” 赵夫人恨得牙痒痒,怒道:“哪个天杀的敢算计到我头上,我定要将人剥下一层皮来方解我心头之恨!” 白梦来计上心头,他唇角微扬,露出狐狸一般狡诈的笑容,道,“我有一计,你只需按照我的吩咐行事便是。明日,我会以寻赵家办生意上的事为借口,特地送上一尊金漆的观音像。你不要对外声张,只将府中上下的丫鬟婆子都召集到内院来,让我捧着金观音在他们面前打眼便是。事后,你再嘱咐府上的奴仆不得将金观音一事透露出去,这般便功德圆满了。” 赵夫人不解地问:“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天机不可泄露。”白梦来探指在茶碗子里调了调,淡淡道,“玲珑,茶凉了,再去沏一壶吧。” 茶冷话休,是赶客时了。 赵夫人还是懂点人情世故的,此时再听不明白,也只得回府,按照白梦来规矩办事。 赵夫人一回到府里,当家主母的威仪尽显。 她将整个赵家的奴仆都传唤到中堂来,冷冷地审视每一个人的眉眼,敲打:“近日,大公子身子骨不适,在房中避风休养。我去观音庙里寻大师指点,这才知晓,原是咱们赵家里头出了祸根!” 赵夫人特地辟了一间小东房,谎称她的嫡长子病了,见不得风,一直在房中疗养。 赵夫人这一番夹枪带棒的话下来,中堂里的奴仆们乌泱泱跪了一地,一个个瑟瑟发抖。他们是知晓赵夫人出身的,此前也不过是个乡野姑娘,只仗着颜色好,笼络住爷们儿的心。她不是大户人家教养出来的女儿,从不按照规矩办事,对奴仆想打就打想罚就罚,若是谁招惹上她,那可真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赵夫人嗤笑一声,道:“大师和我说,是有人在家宅里惹是生非,还招了邪祟过来!为今之计就只能将赵家里里外外都清扫一番,拿艾草点烟熏一熏,祛除妖邪!明儿一早,你们就操办起来,先从咱们的宝珠院里打扫,再去旁的小院子!每个人都要过来,当着我的眼皮底子下做事!谁敢偷奸耍滑,我头一个不饶你!” 底下的奴仆们面面相觑,俱是不敢开口讲话。 他们心里盘算着小九九,当是赵夫人疑心谁给大公子下了蛊,因此明日要仔细观望哪个人懈怠差事。他们可都要打起精神来,万一一个不留神,被人当成顶罪羊可要叫屈了。 隔日,正当奴仆们在宝珠院忙里忙外打扫的时刻,奶嬷嬷心急火燎地奔向赵夫人,同她耳语一番:“夫人!白老板送宝贝来了!” 赵夫人做出欣喜状,道:“快请快请!” 言语间,兰芝、玲珑一左一右,跟着几名抬神轿的小厮,将一尊盖着红布的神像抬进宝珠院。 赵夫人作欢喜状,特地来迎神佛。她抬指掀开红布,露出底下宝相庄严的金观音。那煌煌金芒,让满院子的奴仆眼睛都看直了。 赵夫人见他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凶神恶煞地呵斥:“看什么看?!不干活了?!再偷懒,仔细你们的皮!” 此话一出,奴仆们俱是收敛心神,继续忙手上扫洒的事儿。可那眼风瞟呀瞟的,还是往那一尊金观音身上落。特别是盖了红布,更添几分神秘感,大家瞧得心痒痒,极为羡慕赵夫人居然得了这样的好宝贝,怪道做妾也想做赵家妾了。 玲珑记得白梦来的嘱托,天真烂漫地给赵夫人见礼,在院中就咋呼开了:“我家老板说了,这尊金观音可不是镀金的,是赤金打造!莫说用金的斤两多少,就是这独具匠心的手艺都是价值千金,还让青竹大师加持开光过的,天底下只此一尊!就是拿个七八千两,咱们都不卖的!” 青竹大师是皇城紫竹庙里的主持,据说修行多年,极具佛性禅心,不少达官贵人专程去庙里寻他指点。更有百姓说,他是佛祖座下的童子,是世外高人,死后也是要位列仙班。 赵夫人揽了玲珑的手,欢喜道:“我知道你家老板的好,要不是我儿被邪祟缠身,如何能麻烦你家老板费心神,寻青竹大师得来这一尊金观音呢!神佛请到门便好,庇佑我儿快些好起来。姑娘跑来跑去也累了吧?快快进来喝杯热茶。” 言语间,赵夫人已将玲珑、兰芝拉到花厅里,再吩咐奶嬷嬷将奴仆们赶远了,不让人偷听壁脚。 待坐定了,玲珑小声解释:“这尊金观音是泥塑的,单单只是镀了一层金箔,此前在奴仆面前演这一番戏,也是有白老板深意在内的,还望夫人叮嘱他们一番,不要对外透露金观音的事儿。” 赵夫人连连点头,问:“白老板还有何吩咐?” 玲珑递过去一封信,道:“白老板说了,那劫持小公子的歹人定然还会给夫人送信,叮嘱赎金如何交付。届时,请夫人把这封信递给去,旁的银票,一张不要给。” 赵夫人接过信,打开信纸,细细翻阅。只见信上写了一句:“近日得了一尊宝贝观音像,不知可否用此当作赎金,来换取我儿平安?” 赵夫人将信将疑地问:“这样做的用意是为何?歹人要的是银票,我若是送金观音过去,岂不是戏弄人?” 玲珑笑道:“我家老板聪慧,既然他要这样做,您就听他吩咐吧!我跟了他这些时日,知晓他算无遗策,不会做不打紧的事!” 既然白梦来都这样说了,赵夫人决定铤而走险一回。 夜里,奶嬷嬷得了赵夫人吩咐,注意赵家里外动静。 快熄灯时,门房传来消息,说是有人悄没声儿的用箭矢射了一封信过来。 门房怕有刺客,不敢怠慢,忙拆了信纸,递给奶嬷嬷,讨些主意:“嬷嬷,大事不好。赵府外有人行凶,射了这个过来!您快瞧瞧……是不是有谁盯上咱们赵家,要不要报官啊?” 奶嬷嬷拿了信,淡淡道:“莫要慌!我给夫人说说这件事,向她讨个主意。你留神些,若是还有异动,继续报我。好了,你下去守夜吧,这封信由我交给夫人。” “是。”门房得了吩咐,赶忙退下了。 奶嬷嬷把信打开,递给赵夫人看:“夫人,快瞧瞧,这信上都说了些什么?” 赵夫人展开信纸,面色凝重地念叨:“两日后,将五千两银票裹成包袱,送往皇城外的青石驿站,我自会去取钱。你可不要埋伏在四周,企图擒我。若是我没能及时带钱回去,我的朋友可是会一刀结果了你家小姐,并且将她的尸首送给赵家老太太当贺礼。到时候,不但你的夫人之位不保,家财也别想要了。只讨五千两银票,还是我卖你面子,别给脸不要脸。” 赵夫人慌了神,她生怕按照白老板吩咐,送了他给的那封信会弄巧成拙,忙问奶嬷嬷该如何是好。 奶嬷嬷面色凝重地道:“五千两可不是小数目,硬拿也拿不出来,还得典当库房里的东西去卖。依我看,不如就先按照白老板说的碰一碰运气。” 为今之计也只能如此了。 赵夫人没等到两日以后,隔天便派奶嬷嬷往青石驿站送信。 不知那歹人是否真为赵家家奴,成日里盯着宝珠院行踪。奶嬷嬷递过去的信不过五六个时辰,便被人收到了,那人还给赵家送来了一封回信,信上写的是:“观音像也可。” 这封信没触怒劫持赵家公子的歹人,可真是谢天谢地。 赵夫人抱着信念佛,欣喜地登门金膳斋,将此事告知了白梦来。 白梦来似乎算准了赵夫人会登门,一早便让玲珑焚香烹茶,招待客人。 白梦来今日依旧是披狐毛大氅,只是平日里惯爱银狐,如今换了一层棕灰色的厚毛领大氅,搭配玄色竹纹窄袖冬袍,贵气逼人,相较往常的清隽儒雅,多了几分凛凛威压。 他对于赵夫人的来意,零星半点好奇都没有。 反倒是赵夫人沉不住气,抚掌道:“多亏白老板的妙招,如今我们用那镀金观音像亦可代替五千两银票啦!” 白梦来闻言,轻蔑地道:“哼,我给你送金观音,可不是为了让你换人的。” “啊?”赵夫人脑子没转过弯来,听不懂白梦来的弦外之音。 白梦来最恨蠢人,奈何这是金主,也只能强压住不耐烦的心绪,慢条斯理地解释:“你若是用这一尊镀金观音去换人,待他们发现观音像是假的,恼羞成怒谋害了你家小公子怎么办?” 赵夫人心间狂跳,懊悔不已:“我就不该送你那封信的!” “怎么不该呢?”白梦来轻啜一口茶,道,“如今知晓了歹人就是你院中奴仆,不是很好吗?” 赵夫人见他语气笃定,纳闷地问:“怎么就知道是我院中奴仆了?” 这一回,就连玲珑都瞧不下去了。她插话,帮白梦来解释:“夫人好生想想!这金观音价值连城的事儿,可从未传出赵家去呢!况且,我们一送信,歹人就答应用金观音代替赎金了!” 赵夫人蹙眉:“我还不是不太明白……” 白梦来放下茶盏,作八风不动状,道:“夫人可曾记得……歹人为求方便出行,都提出要用好携带的银票当赎金,不要金银锭子。而我们没有对府外的人宣扬过金造观音的事,只让你赵家的奴仆见到了这尊金观音。此后,你吩咐下人们对于金观音一事守口如瓶,并且在信中也未曾写观音像乃是纯金塑造的孤品,只说了句‘近日得了一尊宝贝观音像’。既然如此,他不知观音像金贵,怎可能会弃银票而求观音像呢?由此可见,贼人定然是听到我等闲侃,说佛像价值千金,比五千两银票还值钱,且有价无市,这才想贪图这般难走私的宝贝,甚至不惜舍弃重量清减的银票。况且还没到三日送赎金的时刻,他还能知晓你们的行踪,实时与你回信……白某不说绝对的话,不过,这贼人是府中奴仆一事,已然八九不离十了。” 赵夫人这才恍然大悟:“多谢白老板设计提点,我明白了!” 只明白这些事还没用,赵夫人愁眉苦脸地问:“可即便我知道贼人出自赵家,我也不知晓到底是哪个下人黑了心肝要害我儿,那我又该如何抓人呢?明日就要给赎金了,要是不能送那尊金观音,我可得筹备五千两银票啊,不然我儿岂不是有危险?” “不错。”白老板笃定地道。 赵夫人朝前倾身,心急火燎地道:“请白老板再献计,助我擒住这贼人。” 谁知,白梦来这一回却不按照常理出牌。 他径直从怀中掏出兰花帕子包裹之物,白皙的指尖微挑,揭开布巾,露出三条黄澄澄的大黄鱼儿。 赵夫人惊愕地问:“白老板这是什么意思?” 白梦来风轻云淡地道:“白某帮不了夫人,这些酬金,白某如数奉还。” “你……你怎么能不帮我?若是你不帮我,那我怎么救我儿?”赵夫人结结巴巴地问。 “这还不简单吗?交足了五千两银票,赵家小公子自然会回到府里来。”白梦来轻描淡写地说完这句,随后一挥袖,吩咐玲珑赶客,“玲珑,将酬金递给赵夫人,送她出府。” 赵夫人再气,可钱财又回到手里,她没半点损失,此时也无可奈何。 她瞪了白梦来一眼,悻悻然离开了金膳斋。 见人走远,玲珑瞟了一眼太师椅上的白梦来,好奇地问:“白老板,你是真的不知该如何帮赵夫人吗?” 白梦来微微一笑:“哦?为何这样问?” 玲珑皱眉:“我只是觉得很奇怪,这世上……似乎没有能够难倒白老板的事吧。” 白梦来但笑不语。 好半晌,他才道:“这世上,难倒我的事儿多了去了,并不是事事都能天遂人愿的。不过……赵夫人此事,也并非没有解法,只是我不愿意蹚这一池浑水罢了。” “什么意思?”玲珑不懂。 “你不必猜,不出十日,自有分晓。”白梦来打完了哑谜,不愿再开口了。 正文 第九十三章 第九十三章 白梦来不将俗事上心,再怎样郁结的事,也只是旁人的事儿。 他好似全然忘记了赵夫人,眼下回过神来,只浅笑着问玲珑,有没有想吃的点心。 “我其实对酥山情有独钟……”玲珑是个混不吝,大冷天的想吃牛乳油、酥油以及冰渣子制成的酥山,也不怕冻坏肚子。 不过冬日冰便宜,寻常百姓还真有围火塘前食冷酥的小情小趣。 白梦来拿她没辙,又不想小姑娘回过神来追问赵夫人的事,于是只能眼风冷冷瞟她一眼,转身入了伙房。 酥山其实就是将牛乳酥加热,再混入蔗浆,继而滴淋在盘中,冻成山峦的样式。白梦来还拿了毛刷子,轻轻在酥山尖上点了一些黛色茶粉。这般山清水秀,瞧着更雅致一些。 不仅如此,白梦来还搜罗出自个儿珍藏的黑釉兔毫盏,用它来盛刚刚煎煮好的极品小团龙茶。 一时间,花厅内,热气迷蒙,伴随着缭绕不去的茶香以及酥山的牛乳腥香,竟似天上仙宫一般,令人神往。 玲珑怕酥山化了,忙拿小勺子戳着吃。 不知是不是白梦来担心柳川回来抢食,因此只和她留在花厅里,替她遮掩,护她吃独食。 玲珑此前想得很好,可真当酥山入嘴,又觉得冻牙,吃了两口消停一会儿,再继续吃。 白梦来在旁侧看得好笑,他把玩兔毫盏,轻笑:“我原以为你吃两口觉得冻牙就不要了,谁知道你缓和一会儿,还继续往嘴里塞,倒是个不要命的老饕客性子。” 玲珑噘嘴嘟囔:“我哪是贪吃呢?分明是知晓白老板辛苦,体恤你呢!你给我操劳好几个时辰才制成的酥山,我要是吃一口就停筷子,可不是糟蹋你的心意吗?因此,再冰嘴巴子,我也会努力吃完的!” 她说得郑重其事,字句掷地有声。落旁人耳朵里,分明是殷勤谄媚的马屁话,白梦来却极为受用。 他无奈地笑了一声,不再多言。 待玲珑吃饱喝足了,白梦来给她递过去一个手炉,让她暖肚子。 玲珑便宜占了,却还打算放过白梦来。 她微微一笑,道:“白老板,我还是想问你,赵夫人的事儿,你为何不接手了?有银子可赚的事,我不觉得你这样敛财的商人会错过机会。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大秘密啊?” 白梦来没想到这小妮子虚晃一枪,还是要逼问他这件事。 他头疼极了,又不想和她细说:“你就这么想知道?” “想呀!我最是好奇这档子怪事,你若是瞒着我,指不定我连觉都睡不踏实了。” “告诉我,好不好呀?”玲珑孩子一般抓住白梦来的衣袖上下晃荡,一双湿漉漉的小鹿眸子眼巴巴地望着白梦来,好似要窥探他的内心。 她既软又娇,要是白梦来没点定性,保不准真破功,叫她得逞了。 烦闷之余,白梦来脱口而出:“亲我一下,我便告诉你。” 此话一出,屋内瞬间鸦雀无声,唯有炭火爆裂声清脆入耳。 白梦来颇有几分尴尬,幸亏旁侧都没外人在。 他不过是想她知难而退,并不是想调戏她。 又或许,他心里隐隐有期许,却不敢将真心话宣之于口,方才被玲珑闹得没法儿,这才顺口说出这样唐突的话,故意戏耍她。 正当白梦来想为自个儿辩解,替自己挽回一下形象,却见玲珑半点没有胆怯,反倒勇猛地凑到白梦来跟前,死死盯着他。 白梦来被她瞧得难堪,头一回不敢和一个黄毛丫头对视。他将视线调转到旁处,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得玲珑郑重其事地问:“真的吗?我亲你一下,你就告诉我?”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饶是聪慧机敏如白梦来都傻眼了。 他素来长袖善舞,十分通人意、晓人心,此时也不知该如何将场面圆融回来。 该说“真的”,还是“假的”呢? 若是白梦来默认此事当真,那他是不是能得到玲珑一个吻? 卑鄙,可耻,登徒子! 可是……竟也让他的心蠢蠢欲动,更有几分期待。 玲珑见白梦来冷着一张脸,摸不着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她原本对赵夫人的事也不算十成十好奇,可奈何白梦来装神弄鬼打哑谜,嘴上总撩拨她一下,害得她竟渐渐上起了心,怎样都割舍不下。 只是亲一下白梦来吗? 玲珑环顾四周,没见到柳川和兰芝。 也就是说,她亲白梦来的事,天知地知她知他知,没人能透出分毫去。 不过是一个吻而已,这有什么? 上下嘴皮子一碰,简单极了。 她好似怕白梦来反悔,叮嘱他:“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可不要扯谎。” 白梦来脸颊微红,他哑着嗓子,低语:“既为君子,不得食言。” 这就是……同意了的意思? 玲珑欢喜地击掌,她伏于白梦来膝前,快狠准地撞了一下他的唇。 小姑娘的唇瓣抿了香甜口脂,落在男子薄凉的唇间,竟也有一丝回甘。 白梦来被她这惊心动魄的一吻撞懵了,再回过神来,他已然捂住了自己的唇。 这丫头,疯了吗…… 白梦来话都说不出来了,他分明是占便宜的哪个,怎么反倒像是他被人吃了豆腐? “你……”白梦来想骂她“恬不知耻”,可纵容小姑娘放肆的人,不就是他自己吗? 说是震惊,实则他也有一丝欢喜吧。 他不讨厌被玲珑亲近,甚至喜欢同她触碰。 只是不知小姑娘待他究竟有几分真心,也可能他才是被戏弄的那个人,玲珑只当这个吻是一个“赌约”吧。 白梦来轻咳一声,问玲珑:“这是你头一次亲人吗?” 他怕她这般大胆,实则是待他如泛泛众生。 玲珑挠头,腼腆一笑,道:“是呀!我头一次亲人,技艺生疏,没什么经验。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嘛!下一次便好了。” “……”原来是个傻妞啊。白梦来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骗来涉世未深的小姑娘的亲香,真不是个人! 白梦来低语:“嗯……你不算亏,你我都是头一次亲人,算扯平了。” 正文 第九十四章 第九十四章 其实玲珑原本只是想碰一碰白梦来的脸颊便罢休,可她一瞧见白梦来那比女子还要轮廓精巧的薄唇,不知为何看迷了眼。 她仿佛被白梦来的美色蛊惑,被他这样的妖精诱哄,一步步堕入深渊。 待她回过神来,已然触碰上了白梦来微凉的唇。 这算以下犯上吗?这算大逆不道吗? 她是他的仆人,却敢欺辱主子……她算个刁奴吧? 或许白梦来只是逗逗她,只是说亲个脸什么的,可她偏偏一时冲动……侵犯了男子的唇。 玲珑心里头忐忑不安,她也不知道白梦来是怎么想的。 她小心翼翼瞥了一眼白梦来,嘟囔:“我这人最吃激将法了,本来只是想亲一下白老板的脸,就当完成赌约的。” 玲珑紧张地辩解:“可是白老板男生女相,长得比烟香楼的花魁姑娘还要美。我听人说,能亲香一口花魁姑娘,那魂都能飞到九霄云外去。我一时没忍住,就想看看那些人口中的一亲芳泽是怎么一回事,所以才顺水推舟,拿白老板开刀……不过,除了鼻尖撞得生疼,好似亲香美人的滋味也不怎么样!” 白梦来原本心情愉悦,可他听到此处,顿时黑了脸。 白梦来咬牙切齿,语气不善地问:“哦?敢情你将我当成姑娘,这才亲近于我?还拿我和烟花之地的卖身花魁作比较?” 此话一出,玲珑倒也不知是该说“是”或“否”。 她确实是对这档子事有些好奇,特别是小弟们平日里出门勾三搭四,和她讨论个中滋味。她也只能干巴巴地敷衍两句,自个儿却没机会尝尝鲜,令她艳羡极了。 玲珑自然是听出白梦来话语间微含愠色,她不敢再激怒白梦来,只得小声道:“当然,白老板比花魁姑娘可美多了!” 岂料,这句话无疑是火上浇油,任谁被喜欢的姑娘当成弱不禁风的女子,心里都会有气的。 白梦来可是顶天立地的男子,绝不是柔若无骨的女人。 他大动肝火,隐忍不发,几个眼风间,白梦来的手指已然擒住了玲珑的下颚。 他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与自己对视。白梦来的黑眸极漂亮,好似一池深不可测的幽潭,能诱人深入,溺亡于瞳眸间。 玲珑一时间都忘记挣扎,即便白梦来在生气,她也不惧与他对视,好似潜意识里,她知道白梦来不会伤她。 他是想给她一个教训吗? 还是想做些其他什么事儿? 玲珑困惑地问:“白老板?你怎么了?” 白梦来的手微微收紧,他低垂下眉眼,逐渐靠近玲珑。男子乌黑发亮的长发垂挂下来,若有似无地贴近玲珑的脖颈。那发丝儿若无其事地挠她痒痒,害得她忸怩身子,想要逃离。 还没等玲珑伸出手来捋过肩上的男子长发,她的手腕便被白梦来扣住了。 男子的手掌宽大,握住她窄细白净的腕骨,怎样都不肯松开。 玲珑不是不能挣脱开来,可她被白梦来那等有力的手禁锢住臂膀,满心仅剩惊讶了。 她原以为白梦来这般养尊处优的人,定然是手无缚鸡之力。岂料他真动怒,手上还是有几分力量,令她一时间难以招架。 “白老板?你怎么了?”玲珑不愿弄伤白梦来,又很奇怪他突然失态。 她的脸被迫仰视白梦来,手腕也被他死死束缚。 白梦来靠得好近,好似玲珑细密的眼睫毛都能感受到男人炙热的呼吸,并随之微微颤动。 白梦来喉头滚动寸许,他嗓音沙哑地道:“我不过是想证明……我并不是弱不禁风的女子。” “嗯?什么意思?”玲珑不懂。她看着眼前冷艳矜贵的男人,莫名耳根发烫,浑身犹如火烧。她头一次心生惶恐,脑袋混混沌沌,一时间哑口无言。 明明很慌张,玲珑却并不想逃跑。 因为她知道,白梦来是她的家人,他救过身负重伤的她,他绝不会伤害她。 白梦来瞧着玲珑坦荡的眉眼,头一次觉得自个儿此刻真是丑态毕露。可他顾不上那么多了,真让他忍,他恐怕能发狂。 那欲火在心中埋下种子,野心勃勃生根破土,它长出来了,浩浩荡荡侵占了白梦来的所有思绪。 白梦来微微闭眼,道:“玲珑,女子不能这样。” “什……”么? 玲珑话才说到一半,她突然看到男人径直靠近了她。 白梦来低头,吻住了她的唇,如同豺狼虎豹一般,撕咬她。 “唔?!”玲珑瞪大眼睛,不明就里。 她的唇齿满是白梦来的气息,浓郁的清甜花香,不住萦绕着她。 玲珑整个人都飘飘然,她褪下发软,脊背酥麻,若不是白梦来好心扶着她的腰,她站都要站不稳了。 这是怎么了?白梦来是……情难自禁吗? 玲珑被吻得七荤八素,不得喘息。她的眼角湿热,整个人神魂颠倒,不知今夕何夕。 白梦来是很忌讳被她说成“女子”,所以伺机报复她吧? 除了这个,玲珑想不出别的理由了。 迷迷糊糊间,玲珑想到此前白梦来施恩于她,玲珑无以为报。 假如白梦来喜欢这个吻,那么这一回,就当是她报答白梦来得了。 她对他的孟浪之举既往不咎,也不会再提,就当是两个人心照不宣的小秘密。 玲珑胡思乱想,都忘记要挣扎。 过了足足一刻钟,白梦来这才松开了她。 白梦来已经没脸见玲珑了,他抬指,擦拭唇边留下的女子口脂,沉默了许久,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是不是禽兽不如?和玲珑还没什么关系,就对她干这样亲密的事。 白梦来目光躲闪,隔了很久,才丢下一句:“我……会负责的。” 说完,他头一回慌乱地离开花厅,逃之夭夭。 唯留下玲珑呆若木鸡,喃喃:“我没想让你负责呀。” 玲珑咬唇,回想了一下之前那个意乱情迷的吻以及男子粗重的喘息……假如亲香对象是白梦来,感觉还不赖,至少她不讨厌。 正文 第九十五章 第九十五章 待白梦来行色匆匆走后,玲珑才想起这个吻的始作俑者不是赵夫人的事吗? 想来事情闹得太大,已经没有机会询问详细情况了。 夜里,玲珑想寻白梦来讨要“报酬”,奈何他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居然闭门不见,连夜食都是让兰芝随意操持,没有亲自下厨。 柳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拉着玲珑追问:“主子出什么事儿了?” 终归是些羞于见人的事,玲珑囫囵吞枣式寻了个敷衍的借口,糊弄过去。 柳川没多想,主子的心思岂是他们能猜到的?于是也就不再纠结于此,吃完便回屋里倒头就睡。 兰芝心思敏锐,一下子便瞧出其中关窍,其中有猫腻呀! 她抿出一丝笑来,假模假式调侃玲珑:“你今儿和白老板独处那样久,是不是发生什么事儿了?” 玲珑到底是个姑娘,心事被人戳穿,面上顿时烧红,飞霞满面。 她含糊其辞地道:“也不是什么大事……” “不是什么大事,白老板怎会闭门不见人?”兰芝用帕子给玲珑擦了一枚晒干了的大红枣,递过去,道,“要有什么事儿,你就和兰芝姐说。我好歹是比你多吃两年米长大的,高门大院里的事儿见多了,还能给你拿个主意。” 玲珑自小身边就没什么手帕交,问小弟,他们也不太懂姑娘家的心思。 如今兰芝不吝赐教,玲珑也起了点想法。 她咬了一口香甜的干红枣,细声细气地问:“兰芝姐,你有没有……亲过人呀?” 兰芝心里被她唬了一跳,她原本想到是这对小情人含情脉脉互诉衷肠,岂料一出来就这般劲爆?难不成是两人有了肌肤之亲?好乖乖! 兰芝心急火燎地拉来玲珑左右查看,但见她衣襟里头包裹的脖颈与肩窝都没有红痕,心里松了一口气。每回钟姨娘承宠,那身上必然红痕斑斑,玲珑身上干干净净的,这就代表没被白梦来欺负了,这很好。 自家大白菜要被猪拱了,即便那人是给她月钱的衣食父母,她也是不愿的。 玲珑还小呢,还要将养一段时日,哪能被男子欺负去? 玲珑见她皱着眉头,左看右看,不明就里地问:“兰芝姐,你在瞧什么呢?” 兰芝笑了笑:“没事儿!就是最近不知是不是院子里跑来了野猫,惹上了蚤虱,浑身上下满是发痒的红点,我瞧瞧你身上有没有被叮咬。” 玲珑见她关心自己,俏笑:“没呢!而且我皮糙肉厚,不怕这玩意儿。改明儿,我让柳大哥出府买些菖蒲末、雄黄粉来撒上,治狗虱有奇效!” “嗳,这敢情好。”兰芝被她一打岔,险些忘记自己要问什么了。 她忙拉回话题,继续追问玲珑:“你方才问我有没有和人亲香过?怎的好端端问起这个了?难不成是有人轻薄于你?” 兰芝这心里头七上八下的,问得极其直白。 玲珑对她没有戒备心,不想瞒兰芝,又不好意思说出口,于是折中想了个法子,用朋友的说辞冒充自个儿。 于是,她道:“事情是这样的。我一个朋友呢,想追问老板一些事儿,偏偏老板藏着掖着不说,还立下赌约。若是我朋友肯亲他一下,他就告诉她所有想知道的事。” 兰芝手间绞动手帕子,问:“你朋友……不会真亲了吧?” “嗯!”玲珑毅然决然点头。 兰芝小心翼翼问:“亲了哪儿呀?” 玲珑指了指唇,道:“这儿!” 兰芝双手合十,嘴上直念佛:“好乖乖!可不傻吗?非要亲嘴巴子……是那老板要求的?” 玲珑摇摇头,道:“不是,是我……那个朋友自己亲上去的。” 闻言,兰芝原本悬着的心瞬间落地,她噗嗤一声笑出来,道:“原来是小两口两情相悦,还真是歪打正着。” “啊?”玲珑没懂她在说什么。 兰芝朝玲珑挤眉弄眼,问:“你那个朋友,怎么想到亲那里?若是一个赌注,亲脸就绰绰有余吧?” 玲珑愁眉苦脸地道:“主要是我朋友的老板刁钻,万一亲了脸,又说不作数没诚意,逼她再亲,那岂不是骗来两下亲香了?因此,我朋友想着一步到位,这才无奈亲了嘴。” 她的话音刚落,兰芝呼吸一滞,欲言又止。 好家伙,原来是白梦来喜怒无常、卑鄙阴险的形象深入人心,玲珑这是不得已才为之。 兰芝忧心忡忡地问:“那你这朋友换来她想知晓的消息没?” “没。”玲珑摇摇头。 “啊?!老板反悔了?” “不是,是他跑了。”玲珑颇为遗憾地道。 兰芝咬牙切齿地道:“亲完就跑,这厮真不是个东西!” 兰芝揽住玲珑的肩头,将她拉到自己面前,语重心长地叮咛:“玲珑,你还小,不懂事,兰芝姐说给你听。什么狗屁赌约,那分明就是个幌子,哄你……你朋友去亲近他的!你瞧瞧,他占完便宜就跑,全然没点男子担当!这样的男人,你惯得他好脸色,理都不要理!” “他说会负责的。”虽然玲珑也不懂白老板口中的“负责”是什么意思,权当替他辩解一回吧。 “负责?”兰芝抬指抵住玲珑白净的额头,恨铁不成钢地道,“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你听他扯谎!要他真有胆子,三媒六聘,请媒人来家中迎你,这才是负责任。” 玲珑皱眉,迟疑地道:“不过就亲香一下,还要成亲啊?” 可她不想对白梦来负责,那该咋办?她这算是始乱终弃的渣女吗? 兰芝剜了她一记,道:“不然呢?光是嘴上说说,谁不会?不过他这副德行,你朋友也不要太将心思牵在他身上了。左右只是亲香一回,你不说我不说,天底下还有谁知晓?不过你可得好生叮嘱叮嘱你朋友,只这一回被骗也就罢了,下回可要长点心!” 玲珑若有所思点点头:“柳大哥也是这么说。此前我将我朋友的事告诉过他,他也让我……我朋友防着那老板一些。” 兰芝一听柳川的想法和她一样,这算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吗?这也算是一种缘分吧! 兰芝含羞带臊抿出一丝笑来,道:“你瞧瞧,你柳大哥多英明神武的人,凡事多和他讨一讨主意,准不吃亏!” 正文 第九十六章 第九十六章 赵家灯火通明,明明已是深夜,却无人敢睡。 赵夫人回府后,收到赵家老夫人送来的家书,称她思念嫡长孙,两日后便回赶来皇城小住一段时日。 赵夫人见状便知,赵家老夫人的病情有所好转,都能上皇城来了。 当年她返乡养病,将赵家分了家,二房、三房在外地各自操持生意,各不相干。大房家业虽说不算多,可店铺全在皇城内,天子脚下,寸土寸金,再小的门面,也有点油水可捞。 赵家老夫人也是心大,将皇城里的生意都交到赵夫人手中。对此,二房夫人、三房夫人常有怨言,说老太太偏心,将最赚钱的营生分给守寡的大房夫人。 可谁都知晓,赵家老太太待大房好,不过是看在嫡长孙的面子上,要是没这个孩子,赵夫人就连路边草芥都不如。这偌大的家业,也是要交到她的宝贝孙儿手上的,只不过赵夫人是孩子的母亲,这才能分一杯羹来。 若是让赵家老夫人知晓,自己的宝贝孙儿没了……那赵夫人的当家主母位置,岂不是也要黄了? 赵夫人慌了神,她在房中手足无措地来回踱步,道:“娘,我看这五千两银票的赎金……还是得给啊!再不给就来不及了!老太太还有两日就到了。” 要不是她胆战心惊,也不会失言喊奶嬷嬷“娘亲”。 奶嬷嬷警惕地环顾左右,见没外人在,这才出声哄她:“五千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啊……” “再怎样肉疼,只要我还坐在赵家大房夫人的位置上,这钱就能再挣回来!可要是我赵家夫人的位置没了,那咱们就得过回此前的苦日子了!”赵夫人握住奶嬷嬷的手,指尖都有些发白。 奶嬷嬷想到自个儿在乡下种地养鸡的日子,虽也算吃穿不愁,可哪有如今这穿金戴银的富贵日子好过?吃过山珍海味,要她再尝粗茶淡饭,可就难以下咽了。 奶嬷嬷也是打死不想回到从前的日子,她咬了咬牙,道:“那就赶紧把孩子换回来吧!要是老太太发现孩子不见了,那可真是大事不妙!” “正是这个道理。”赵夫人心一横,将自己的首饰还有库房里的珍宝都拿去典当了。 她折腾了足足一日,才凑齐了五千两银票。 赵夫人不敢怠慢,按照绑匪的吩咐,将钱完好无损送达青石驿站。 不过一日,她儿真的全须全尾回来了。 赵夫人抱住自家的孩子,喜极而泣。就在她满心欢喜之时,又冷眼扫过赵家的奴仆,细细端详这些人的神情。 白梦来不是说过吗?这内鬼就在她府上!究竟是谁敢暗算她,待赵夫人伺候完老夫人以后,她慢慢和这人清算! 赵夫人嘱咐奶嬷嬷:“且盯着些!若是劫持我的儿的人真是府上奴仆,那么多的银两,足以让他们下半辈子过得风光,何须委身于我府上为奴为婢。若是哪个近日气焰嚣张,有离府之嫌,只管乱论打死,不必禀我!” “是!”奶嬷嬷得了令,趾高气昂地退下了。 两日后,赵家老夫人果然如约而至。 赵家老夫人似乎有头风痛症,额前包了貂毛暖额。为求美观,那毛茸茸的暖额上还嵌着绿宝石,显得一身打扮既庄重又金贵。 赵家老太太年轻时也是个厉害人物,如今老了,倒慈眉善目起来。 她瞧见赵夫人,笑道:“这般风大,还在外头等什么?快些进屋里去吧,莫要冻着我的玉哥儿。” 赵夫人的孩子单名一个“玉”,有“美玉无瑕”之喻义在内。 玉哥儿前两日被吓住了,让道士喊了一天的魂,这才有些精神气儿在。 她满腹委屈,却不敢忘记娘亲的告诫,只得毕恭毕敬对着老夫人行礼:“祖母一路劳累。” 赵玉虽说年纪小,可她早慧,又知自个儿身份特殊,一直对母亲的安排言听计从。 幸亏赵家老太太虽稀罕孙儿,又怕孩子被老辈儿宠坏,因此只嘴上夸赞嫡长孙,从不会将男孩儿搂到怀中亲近。 赵家老太太笑眯眯地拍了拍赵玉稚嫩的小手,道:“转眼间,我家玉哥儿这这般大了。祖母老咯,今后也得靠你了。” “祖母不老。”赵玉主动去搀赵家老太太进屋里。她喜欢祖母,因为祖母待她亲和。 可是赵玉也知道,自己不是哥儿,而是姐儿。若是让祖母知晓了,那她会不会被逐出赵家呢? 娘亲说过,她们在赵家是寄人篱下,待熬死了祖母就出头了。 她难过极了,她根本就不想祖母死掉。 这般想着,赵家老太太已让丫鬟们扶着躺到胡床上了。 许是这一路劳累奔波,赵家老太太很早便睡下了。 待半夜时分,赵家老太太的贴身丫鬟石榴忽然来宝珠院寻赵夫人:“老夫人请夫人去一趟香珠院,老太太有事要吩咐。” 老太太的命令,赵夫人虽疑惑,却不敢怠慢。 她忙让人伺候自己梳妆打扮,正要出门时,那石榴又胆大包天拦住了奶嬷嬷:“老夫人有令,只许夫人独自前往,不许您带奴仆。” 这般郑重其事地传唤,倒让人心里打鼓。 赵夫人和奶嬷嬷面面相觑,谁也闹不明白其中关窍。 “究竟是什么是?”赵夫人忍不住问。 石榴微微一笑,道:“老夫人的打算,奴婢哪里知晓?夫人只管照做便是,莫要惹老太太烦心!”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赵夫人再忐忑不安,也只能跟着得脸的大丫鬟去了。 待赵夫人来到宝珠院时,赵家老夫人已然在胡床上裹被等着了。 屋里烧着火塘,分明暖和如春日,可赵夫人还是觉得肝胆俱寒。 她许久未曾见过赵家老太太板着一张肃穆的脸了,也不知是否她哪处行差踏错,惹了老太太厌烦。 赵家老太太摆摆手,道:“石榴,你吩咐院中的奴仆都退下,不得靠近香珠院,我有要事要和大夫人说。” “是。”石榴小心翼翼合上了门。 片刻,屋外一阵骚动,似乎是丫鬟提着照路的灯笼,把下人们都带离了院子,防止人听壁脚。 赵夫人惴惴不安地问:“娘,您这般兴师动众寻我来,所为何事?” 赵家老夫人冷哼一声,将旁边的一盏茶劈头盖脸泼到了赵夫人脸上,呵斥:“混账东西!你还有脸问!好一手偷天换日,拿姐儿换我家哥儿,还瞒了我这么多年!如意,我待你不薄啊!你真是寒了我的心!” 赵夫人闺名如意,赵家老太太也如她名讳,处处如了她的意,岂料她是猪油蒙了心肝的恶人,竟把赵家老太太蒙在鼓里这么多年! 闻言,赵夫人“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 她惊惶万状,不知是哪个地方出了差池! 赵家老太太怎会知晓此事?!她不是已经拿五千两银票收买了贼人吗?为何赵家老太太还是知道了此事?! 赵夫人鼻翼生汗,怯生生地喊:“娘,这一切都是误会……儿媳冤枉啊!” “冤枉?”赵家老太太嗤笑一声,“你敢将玉哥儿带来给我验身吗?!你敢吗?!” 赵夫人自然不敢,她弓着脊背,瑟瑟发抖,一声不吭。 她想起当年她将银两塞到稳婆手中,求稳婆寻一名男婴来换走赵玉。 当年为了让缠绵病榻的赵老夫人宽心,她还特地将刚出生的赤裸的男婴给赵老夫人掌掌眼。让她知晓,赵家大房有后了,还是出自她的肚皮。 赵家老夫人一欢喜,果然将她从妾室抬成了妻室。如意就这般成了赵大夫人。 后来,赵家老太太返乡养病,她又偷偷摸摸换回了自家的骨肉,以姐儿冒充哥儿。 自打赵玉出生以后,孩子洗漱之事,她从不假借人手,就是为了将赵玉的性别瞒天过海。后来赵玉回府中了,莫说老太太了,就连她的贴身丫鬟,也没见过赵玉沐浴更衣的时刻,都是她这个做娘亲的亲力亲为。 赵玉大了,赵家老太太不会宠溺孙辈,太过亲近,那就更好糊弄了。赵家老夫人逢年过节上皇城来小住个把月,赵玉只要晨参暮礼,给老夫人请个安便回,不会出任何差池。 这些年都好好的过来了,怎就在这时,高楼倾塌,功劳毁于一旦呢? 为何? 赵夫人想不明白,可赵家老太太想明白了。 她怒目而视,骂道:“要不是我发觉了,你还想瞒我到几时?!如意,我自问从未亏待过你吧!” 许是怒火攻心,赵家老太太受了刺激,一口气没上来,咳得面红耳赤。 赵夫人惊慌失措地上前,拍抚赵家老太太的脊背:“娘,您要保重身子啊!” 许是家丑不可外扬,赵家老太太呵斥儿媳的时候,故意遣散了奴仆,给她保留了脸面。 因此如今恶疾发作,身边竟无奴仆来伺候。 赵家老太太这咳疾已然存在多年了,怎样调养都不见好。一旦咳嗽,还可能应发哮病,需将药粉吸入鼻腔才可救急。 赵家老太太气都透不过来,她双目圆瞪,眉眼狰狞,颤巍巍地探指,道:“那桌上……有药。” “我去拿,我去拿!”赵夫人急忙跑到一侧的沉香木矮桌上翻找,果然寻到了药粉囊袋。 她大喜过望,拿着药,将其递给赵家老太太。 就在赵夫人递药的一瞬间,她犹豫了。 她看着眼前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赵家老太太,只觉得她这番病灶缠身的模样真是遭罪。 若是不给老太太用药,想必她会透不过气来,窒息而亡吧? 赵家老太太是病死的,而不是她害死的…… 赵夫人心思沉重,冷眼旁观赵家老太太,迟迟不肯给药。 若是赵家老太太活着,那她这样骗人,赵家大房夫人的地位一定不保。 如果老太太病死了,无人揭发她的秘密,也无长辈可以管束她。 那么她还能继续当赵家的大房夫人,享尽荣华富贵。 于是,赵夫人恶向胆边生,一扬手,利落地将那药粉香囊丢出了窗外。 正文 第九十七章 第九十七章 善恶一字之差,神魔一念之间。 赵家老太太痛苦难耐,那布满干瘪皱纹、饱经风霜的手扼住了自己的咽喉,她好似承受不了这样的痛苦,不知是安抚自个儿,还是想亲手了结自己的生命。 她眼睁睁看着作恶的儿媳妇,怪自己猪油蒙了心肝,居然让这样的蛇蝎毒妇坐上赵家大房夫人的位置。 赵家老太太还当她是个纯善之人,岂料这是包藏奸心的恶女。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赵夫人,咬紧牙关,面目狰狞。 赵夫人既然下了黑手,索性也不装了,她轻轻地笑出声,用娇媚的声音说出淬了毒的话:“您呀,就好好往生吧!” 赵家老夫人将双眼瞪得犹如铜铃一般,她咿咿呀呀说不出连贯的话来,只能看着这个犹如恶鬼的女人掌控全局,任她挣扎、凄凉地步上黄泉路。 说完,赵夫人就打算退出了这萦绕檀香的厅堂。她还有点慈悲之心在,可见不得人去死。 她会在屋外等候,过一刻钟,人死透了再回来。 就在赵夫人带着志得意满的笑容,拉动厅堂木门的一瞬间。她突然发现,这扇门被人从外抵住了,怎样都无法拉动。 赵夫人心生惶恐,加大了力道。她猛地推搡门板,却怎样都扯不开。 奇怪,门明明是从屋内上闩的,而满院的奴仆都被遣散了,又怎可能有人在外面抵门呢? 一时间,赵夫人毛骨悚然,发根竖起,头皮发麻。她整个人都觉得诡异至极,脊背骨一阵阵发凉。 她小声地喊:“来……人啊,老夫人出事了。” 赵夫人不敢回头,她心里有预感,自己一定是遭遇了什么不好的事。 是鬼怪吗?她不怕魑魅魍魉,做人时都斗不过她,遑论做鬼了。 赵夫人害怕的事,另有其他。 “不是想老身去死吗?怎么连回头的勇气都没了?”赵夫人的身后,传来年迈又熟稔的声音。 她胆战心惊地踅身,只见赵家老太太已然从胡床上坐起,她哪里有气若游丝的病态,分明是面色红润,身体康健,就连说话都铿锵有力,中气十足。 赵夫人被人算计了!她丑态毕露的模样全部落在人眼里了! 她两腿发软,坐倒在地。 看着赵家老太太浑身上下散发凛凛威压,赵夫人肝胆俱寒。 她向着老太太的方向膝行,声泪俱下,讨饶:“娘,我是一时糊涂才犯下滔天大罪啊!” 见赵夫人还想辩解,赵家老太太扬起拐棍打在她的脊背上,呵斥:“莫要诡辩,我有眼睛!” 就在赵夫人想要辩解之际,屏风后头又走出来一大一小两个人。 是一个装扮精致的女子,和一名八九岁的小童。 那小童的眉眼和赵夫人的亡夫有几分相像,他嗓音朗朗,扑倒在赵家老太太的怀中:“祖母!” 赵家老太太收敛了浑身戾气,怜爱地抚摸小童的鬓发:“哎哟,我的心肝宝哥儿。祖母是不是吓到你了?莫怕莫怕,不过是一场戏。” 小童依偎入老太太怀中,他回头,那双惑人的桃花眼微微上挑,挑衅地看着赵夫人,嘴角上扬,带着得意的笑容。 赵夫人惊骇不已,这孩子喊赵家老太太祖母,也就是说,他是老太太的孩子吗? 怎么回事?明明有嫡孙,又为何要千方百计让她生嫡长孙,给她大房夫人的位置呢? 而且这孩子比她的玉儿还要大,也就是说,在她怀上身子的时候,这个孩子就已经出世了。 难不成是近日才寻回府中的,因此设计要拉她下马? 不论真相如何,赵夫人都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怪道白老板不肯帮她,恐怕是他早就猜出来这一切的始末。 能轻易拐走她的孩子,又能出入府中如无人之地,那必然是厉害的人物。 还能有谁呢?是赵家老太太的手笔。 赵夫人技不如人,这一回,是她输了。 她怨毒地瞪向那名眉眼妖娆的女子,对方也朝她笑,媚眼如丝。 女子走向赵夫人,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 清脆的一声巨响,扫落了赵夫人所有颜面。 她是一家主母,居然被一个女子当成奴仆一般掌嘴。 这口气,她怎能咽下! 赵夫人捂住脸,面上那火辣辣的触感久久不散,她错愕地望着女子,欲言又止。 女子仗着赵家老太太的势,狐假虎威,连连冷笑,道:“混账东西!母亲这般待你好,你居然还想害她的命!原本母亲知晓你怀胎十月不易,想着即便你生下的是女儿,她也宽恕你一回,留你继续在赵家。岂料你包藏祸心,为了维稳自己的地位,贪图赵家的家财,居然对母亲起了杀心!依我之见,你是不能留了!” 女子一叠声说完,伏于赵家老太太的跟前,如泣如诉:“母亲,这样恶毒的女人,如何能留呢?就是乱棍打死都不为过!” 赵夫人见她将一条鲜活人命说得这般轻巧,还要将她置于死地,顿时吓得语无伦次:“娘!你可不能听这毒妇胡言乱语啊……我,我虽说犯了错,我认打认罚,可您也得顾虑顾虑咱们的玉哥……玉姐儿啊!我好歹是她亲生母亲,若是死于您手下,恐怕会让她心生怨恨。况且,我还是白身,不是奴仆,自有官家料理,不能肆意打骂。到时候您背负上造孽的杀业,可不利于阴德!还有,我这么多年操持赵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看在往日情分上,饶我这一回吧!” 女子冷哼一声,不依不饶地道:“想杀害母亲,岂能如此轻饶你!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娘,求求您了……”赵夫人是真的吓破了胆,一面磕头,一面求饶。 见她原本金贵的眉眼,如今已被淋漓血色掩盖,赵家老太太长叹一口气,道:“罢了!家丑不可外扬,这等阴司事如何报官呢……你既是玉姐儿的生母,为赵家开枝散叶,生养有功,我也就饶你一命。从今日起,你不再是我赵家妇,即刻起滚出赵家,不得往返!玉姐儿,你也莫要见了。她是我赵家的子孙,我自会护她长大,免得被你这样的母亲教歪了,败坏家门!” 女子见状,也不再多言,只凉凉道:“母亲宅心仁厚,真是便宜她了。” 赵夫人得以保命,她松了一口气。可松懈之余,又知晓这一仗,她输得惨痛,而且是败在另外一个女子的石榴裙下,这让她如何甘心呢! 正文 第九十八章 第九十八章 赵家。 女子见赵夫人灰头土脸地推出房门,她心中快慰,知晓这一仗,是她赢了。 女子姓吴,名景儿。原是赵家老爷子的侍妾,奈何老爷子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年迈,莫说让侍妾怀孩子了,就是房事上都不中用,也就只能占占嘴皮子便宜。 吴景儿原本想的是生个一男半女,在赵家站稳脚跟,岂料赵老爷子身子骨这般不顶用,那她的如花似玉的美貌,今后可就无用武之地了啊! 也是吴景儿运道不好,她来赵府还没一年,赵老爷子便暴疾而亡。 吴景儿算是没了盼头,只能长久困于赵家一方小院子里,仍她再青春年少也无用,只能和老姨娘一块儿吃残羹冷炙。 奈何吴景儿是个心大的,冷宫一般的地界如何能关得住她? 她心一横,想到了旁的馊主意。她把算盘打到赵家大房嫡长子的身上,勾搭上了这位大爷。 不过几番暗送秋波,两人便干柴烈火一点即燃,很快成了事儿。 这事情被赵家老夫人知晓了,长子在父亲丧期便干出勾搭父辈侍妾的丑事,丢人真是丢到家了!吴景儿不能留了! 就在赵家老夫人想将吴景儿悄无声息地除掉时,竟查出她已然怀有身孕。 算了算日子,这可不是赵家老爷子的遗腹子,而是怀上长子的孩子了。 长子子嗣艰难,前头的夫人到死都没能怀上孩子,后院里的侍妾更是肚子里头没点音讯。 而二儿子、三儿子刚刚定下婚期,膝下也没有庶出的孩子。 那吴景儿腹中的小子……可是老太太头一个孙子啊。 赵家老太太心思动摇了,她将吴景儿送到庄子上,派人保这对母子平安。 真要处罚吴景儿,也得等她的庶出长孙先落地了再说。这是赵家的血脉,她自然会留着。 去母留子的事儿常见,不是什么难做的勾当。 赵家老太太面上虽不显现,可她心里也有自己的想头。 吴景儿见她没能攀上赵家大爷的高枝儿,成为他的侍妾,反而被送到了庄子上。她暗道不好,知晓这一回算是着了人的道了。 于是,她假借肚子里的金疙瘩,让庄子上的下人给她行了不少方便。最后,她找准时机,逃出了庄子,带着赵家的血脉藏了起来。 许是还想留着腹中孩子保命用,又或许是舐犊情深,总之吴景儿没有打掉这个孩子,反倒是将他养大,一直带在身边。 一次机缘巧合的机会,她听说了赵家大爷出意外身亡,而后宅院里的侍妾因腹中怀有长子,待诞下大房长孙后,被老太太提携成正妻,虽说是个寡妇,可也在赵家站稳了脚跟,庶出的孩子也就此成了嫡长孙。 都是苦出身,那侍妾凭什么凌驾于吴景儿之上,成为大房主母? 吴景儿看着自己膝下的宝哥儿,不服气极了。 若说嫡长孙,那也该是她的孩子为长孙! 吴景儿被自己的想法惊到了,后来仔仔细细一思量,觉得也真就是这么一回事! 她开始盯着赵家的动向,寻找能携子重返赵家的时机。 吴景儿做的一手好菜,白日的时候,会在尼师庵里帮忙做斋菜换取工钱。 皇城里的尼师庵,往常只招待达官贵人的夫人小姐,因此就连庵里的比丘尼也比旁的僧人金贵,浣衣做饭这等小事不轻易上手,都是雇人来做。 幸而出家人心肠都不坏,说话和颜悦色,工钱给得富足,也有很多妇人爱来庵中做事,图个清净舒心。 也是巧,在吴景儿做饭这一日,庵里的小尼师们窃窃私语,道是来了大施主。 所谓“大施主”便是有权有势的夫人,虽挑剔,难伺候,可佛门清净地,人家也不会撒野,且香火钱给得足,自然得人尊敬。若是小尼师照顾得好,老尼师还会奖赏她们一些年节才吃得到的糖饼。小孩嘛,哪个不爱甜口吃食的?自然是欢天喜地。 吴景儿好奇,不免多问一句:“是哪家的大施主?” 小尼师和吴景儿相熟,此时也老老实实答话:“是西门巷赵家的大夫人!” 西门巷的赵家,可不就是吴景儿的老去处吗? 她唬了一跳,心里七上八下的。可随后,她又有些兴奋,不知赵家老太太会不会一并前来?届时,她领宝哥儿朝前一跪,既是赵家血脉,老夫人总会认下的,保不准也不记她此前的罪孽,连她也一并带回赵家吃香喝辣。 这样一想,吴景儿又懊悔没能将宝哥儿带上山来。 吴景儿寻了个闹肚子的借口,让另一个帮工大娘顶缺,还道工钱分她一半。 有这等好事,大娘自然愿意帮忙,就此,吴景儿顺利逃出了伙房。 她心急火燎地绕后门下山,却不料撞见了一名衣着打扮皆金贵的妇人正抱着孩子小解。 吴景儿如今身份卑微,什么大人物都惹不起,见状只敢藏到别处,不让人发现,免得被怪罪,是她唐突了贵人。 她细细分辨那妇人与孩子的动向,等她们走后,才敢从屋舍后头钻出。 吴景儿觉得此前的画面有些古怪,可又说不上来哪里怪异。 细细想来,该是那妇人怀中的孩子分明是个没带把儿的小姑娘,又如何做一声男童打扮呢? 吴景儿是混过高门大院的,自然知晓,这妇人的衣饰金贵,不会是寻常丫鬟婆子,倒像是小孩的娘亲。 能穿金戴银的人家,又怎会让姨娘夫人亲自抱小主子小解呢? 真是怪哉! 吴景儿一面想,一面往山下跑。 待她将宝哥儿带到尼师庵的时候,那赵家大夫人恰好烧完香,要离去了。 吴景儿牵着孩子,远远瞥了一眼赵家人的所在。她没瞧见老夫人在内,心里不免遗憾。 可就是这么一眼,让她发现一桩惊骇不已的事儿来。 此前看到的妇人与女童,原来就是赵家大夫人以及那个大房嫡长孙! 可那孩子分明是姐儿,并不是哥儿啊! 吴景儿茅塞顿开,不免发笑:“怪道连孩子小解都要亲力亲为,原是不能让丫鬟婆子发现这等偷天换日的勾当!妄图用姐儿充当哥儿,真是好大的胆子呢!” 吴景儿蹲下身子,怜爱地抚摸怀里的宝哥儿,眼底满是贪婪之色:“如此说来,我家宝哥儿才是赵家大房的嫡长子,而我……才是该当赵家大房夫人的最佳人选。” 正文 第九十九章 第九十九章 皇城内一派欣欣向荣之色,天大的事儿,一朝一夕便被忘却了,也无人再提。 虽说已过年节,可冬末的山峦还是寒风冷冽,积雪不化。 荒郊野岭是一番银白覆雪的光景,城内又是另外一番。街道司的差役一大清早就起身扫雪了,官宅错落的地段,他们用的是粗盐化雪法,那地面上原本厚重的雪堆子只需小半个时辰,便摧枯拉朽地消融了。而外城地段,住的都是商贾平民,他们也只用扫帚清扫一遍,留下些碎雪渣子,旁的再也不管了。贫富贵贱的差别待遇,在这一件细枝末节的小事里也能体现得淋漓尽致。 金膳斋里头倒是平静,白梦来因着此前的唐突之举,无颜见人,在屋里躲懒好几日。 他闲来无事,忽然想起“迎霜兔”。 霜降节气过后的山兔皮厚肥美,皇城里头一向有吃冬兔藏膘的说法。 如今还没开春,时令对头,冬日苦寒将山上活物作养得膘肥体壮,只敢在洞穴中补眠休养。这时的山兔,想必也还算肉嫩丰腴,可以去市集找老猎手买一只。 白梦来想好了,到时候可以拿兔肉切丝混猪油膏子爆炒,再添上几滴混了胡椒、生姜、老蒜头的麻辣农家醋。这样的菜方子制出的炒肉,香辣爽口,最为得宜,也符合江湖浪人粗犷的吃法。 白梦来近日里没想好如何面对玲珑,躲她躲得紧,今日无论如何,也得用一桌好菜破冰。 玲珑爱吃肉食,那么烧兔肉搭配上菊花酒给她赔礼道歉,该是最合适的。 白梦来倒是想过趁“两人有肌肤之亲”一事向玲珑提亲,不论两人之间有没有情谊,婚后长久相处,总能日久生情。 可他又怕玲珑那般迟缓的性子,贸贸然同她提亲,定然会吓到她,届时弄巧成拙反倒不美,不若装作不知那日的荒唐事儿,一切从长计议。 而这一桩桩深思熟虑得出的后续事情,落在兰芝眼底,可就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她为玲珑打抱不平,直言白梦来果然就是花花心肠,故意玩弄玲珑的。 这样的男子,不可托付终身。 要是白梦来知晓姑娘间的小心思,定然要直呼“冤枉”了! 既要置办暖腹的兔肉宴,白梦来心思缜密,也打算再帮玲珑置办点倒春寒的物件。他亲自从库房里翻出一尺狐毛皮,用于制毛窝鞋。所谓“毛窝鞋”,也就是深帮圆头、冬日里头好护脚腕的绣鞋,不同之处是鞋垫底下缝着狐毛,踩上去暖融融的,很是软和保暖。 白梦来想着,自己这一回这般贴心贴肺,玲珑总该领情,莫要计较他的莽撞了吧? 实际上,玲珑睡了一觉就把那天的事儿给抛之脑后了。她本就是不记事的性子,成日里刀光剑影地闯荡江湖,谁有心思记得这样浅显的小疙瘩,只有白梦来这样深宅大院娇养出的人儿才有纤细的心神与细腻的灵魂。 于是,一大清早起来,玲珑拉开门就见白梦来负手在她房门前来回踱步,很是吓了一跳。 玲珑不知白梦来的来意,结结巴巴地问:“白老板?这么一大早就在我屋前头蹲着作甚?” 白梦来听到她娇滴滴的嗓音,这才停下步子。他头一次感到窘迫,身后的手将毛窝鞋握得更紧了,好半晌答不出一句话来。 许是面子作祟,躲了玲珑好些天的白梦来只闷闷道了句:“路过。” “哦。”玲珑也没多想,她侧身给白梦来让了个道,“那您继续路过?” 白梦来正欲走,可想着手里的差事还没交出去,只能干瘪瘪补了句:“哦,临时想起一桩事儿。” “什么事啊?” 白梦来从身后把绣鞋递到玲珑跟前,道:“这双毛窝鞋给你,我在里头垫了狐毛皮子,穿起来很暖和,正好能防你冬末冻脚。” 玲珑惊喜极了,拿来棉鞋里里外外地打量。她从未收到过至亲好友亲手置办的衣物鞋子,第一次拿着这些保暖的物件,还觉得烫手,这颗心暖烘烘的。 她脸上笑意不断,道:“白老板费神啦!这鞋好看,我很喜欢!” “你喜欢就好。”白梦来见她欢喜,也抿出一丝笑来,“午间我给你烧兔肉宴吃,莫要练武忘记饭点时辰。” 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既然消受了白梦来的好处,那玲珑也不介意嘴上多多夸赞他两声:“嗳,好!我最爱吃兔肉,肯定要捧场的,倒让白老板受累啦。” 玲珑这般识时务,白梦来也很是受用。他应了一声,转头便想走了。 岂料,玲珑试了试那双鞋,见毛窝鞋恰好合脚,又品出另一番境界来。她吃了一惊,嘟囔:“白老板,这鞋正好合脚,不过你是如何知晓我脚尺寸的?难不成……” 白梦来听到她嘀咕的这句话,还当是小姑娘家家东想西想,要故意讽刺他有恋足癖,专门瞧女儿家的脚。 他一口气没上来,冷声反驳:“你放宽心,我没有偷窥你双足的癖好!” 玲珑对于白梦来的辩解,那是全然不信的。 她语带深意地问:“哦?没有吗?那你制的鞋怎么会这样合适?” 白梦来冷哼一声,道:“你不问,咱俩还可相安无事。现如今你问起,那我也要将此事特特拿出来说道说道了。前两日,你跟着柳川下河捕鱼,踩了一地河边淤泥回来。两个人也不知先换双鞋,就这么直勾勾踏入花厅,还将我的山河锦绣毛毡毯子踩上了鞋印。偌大的鞋底花样盖在山河图上为毯子添彩。湿泥干了,结在毛皮上极难清理,我至今没能将毯子清洗干净。你说……历经此事,我还能不知你足尖尺寸?” 当然,这事儿白梦来不会怪罪玲珑,他只铁青着脸罚了柳川,让柳川熬了个大夜洗干净花厅的地砖。 玲珑最是天真乖巧,又怎会干些恶事呢?即便有做错的事,那也是柳川唆使的。 “啊……竟有这么一桩事啊,那我给白老板赔个不是。”玲珑做贼心虚地干笑两声,虚掩上房门,“哈哈,突然想起昨夜睡得晚,还有点困,我去补个眠,今儿的功法不练也罢,白老板也去伙房忙活吧。我们等会儿见,等会儿见。” 白梦来虚眯着眼睛,盯着玲珑一劲儿往后退,畏畏缩缩钻进了屋里。 他嘴上骂道:“瞧这贼头贼脑的窝囊派头。” 可嘴角却忍不住上扬,分明是笑容里带着三分宠溺,有意纵容玲珑在他跟前撒野,娇养得无法无天。 正文 第一百章 第一百章 赵家主子几人风起云涌,来回争锋。 这样汹涌的暗潮,在下人的面前却是不显露的。 虽说是主子家,可隔墙有耳,丑闻也不能让奴仆知晓去。万一漏出点风吹草动的风声,搁外头不好听。 即便是风言风语,真真假假不论,有人传就有人信,大家都闲得很,夜里无工做,就爱捞一把瓜子儿,搭在板凳上唠嗑。 也算是皇城人处事不惊的风雅,什么都当笑谈,一晃而过。 即便老太太的宝珠院传不出消息,可瞧这架势瘆人,大家也就猜出七七八八了,定然是赵夫人遭事儿了。 奴仆们眼观鼻鼻观心,一片片站着,垂眉敛目,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自个儿成了主子泄愤的替罪羊。 赵家老太太仁慈,允许如意滚出赵府之前,先去给赵玉辞别。公中的东西,她碰都不能碰,而如意私人细软,若要拿走便拿走吧。 奴仆们守在屋外,而屋内唯有吴景儿、宝哥儿,以及老夫人,三人均未说话,寂静无声。 吴景儿半跪在地面上,拿小锤轻敲赵家老太太的腿脚。老人家一旦坐久了便血液不畅,皮肉容易发麻,因此要人时不时伺候着,揉动筋骨。 吴景儿做起这等伺候人的活计,半点都不含糊。只要能讨好这位赵家的老祖宗,便是让她跪着帮人擦身子更衣,她也愿意。 吴景儿有一搭没一搭地给老夫人捶腿,若无其事地问:“母亲为何这般轻易就饶过她?她此前分明是起了杀心的。” 赵家老太太闻言,冷哼一声,道:“人心难测,此前的状况……即便是你,也未必不会下手。” 赵家老太太这话问得扎心,分明是说如意居心叵测,吴景儿也未必是个忠的。 吴景儿心道:“这老虔婆嘴皮子是真厉害!幸亏没几年活头,不然岂不是要被她压得起不来身了?” 她面上一僵,尴尬地避开了话题。她原本还打着唆使老太太将如意斩草除根的心思,如今看来怕是不能够了。 吴景儿避重就轻,绕到另一桩事儿上去:“既然母亲也知道她是个奸的,饶过一命也就饶了,为何还准许她去给玉姐儿辞行呢?照我说,她那些细软都是用公中的钱置办的,半件都不许带出府去,免得离开咱们赵家,还能过上逍遥日子。” 吴景儿这话是带着酸味的,她自认身为嫡长孙宝哥儿的亲母,已执掌了赵家大房的中馈。那如意捎走的钱,可不就是她的?她可没那么大方,什么物什都能让出去。 赵家老太太这一回像是有感而发,难得给了吴景儿一丝好脸色,怅然道:“若是我将她乱棍打出去的惨状入了玉姐儿的眼,她担心娘亲,定会一门心思惦记着,和我有芥蒂。届时祖孙俩情分淡了,关系也生疏,我心里头不落忍。就这样让她们娘俩好好辞别,她拿钱在外头过活,好歹能保住个温饱。玉姐儿放心了,今后天长地久地养育着,总会忘记亲娘的。她是我赵家的子孙,自然要我为她筹谋。” 吴景儿见赵家老太太袒护前头夫人的孩子,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不过她想了想,大爷已死,即便再喜欢,也只是个丫头,争不过她的宝哥儿,不足为惧。 吴景儿心思活泛开了,小心翼翼开口:“母亲,既然大房夫人是这样的毒妇,也被赶出府去了。这大房当家主母的位置空着人,怕是也不大好吧?若是我的身份是大爷侍妾,那宝哥儿就成了庶出了……不是我肖想夫人的位置,只是宝哥儿这样可人疼,母亲也愿意赏赐他一个好前程吧?” 赵家老夫人如何不知吴景儿的打算呢?自打吴景儿领着宝哥儿来寻她,又告发“如意偷梁换柱用闺女骗人”一事,还向她献计,实施一切计谋,她就知道,如意是个坏胚子,吴景儿何尝不是呢?都是一丘之貉,只是吴景儿的心没如意那般狠罢了! 赵家老夫人只觉得造孽,这大房里头出来的女人,一个比一个心思重。 她沉思了许久,抬手招来宝哥儿,道:“我会给你安排个家世,将你换个身份领入府中,充当我儿的填房夫人。你给我记住了!我抬举你,不过是不想委屈了咱家宝哥儿,并不是认同你的来历。你那点乌眉灶眼的前尘往事,我还记着呢。今后安分守己、好生照顾我孙辈也就罢了,要是敢僭越不恭,败坏我赵家门风,我在族谱里将宝哥儿记为嫡长孙后,便把你处置了!” 赵家老太太说这些话很有八风不动的气势,明明讲的话轻飘飘的,却如同千斤坠一般沉重,压得吴景儿透不过气来。 看来,她想完全霸占赵家大房的家财,还得费些心神,至少明面上不能出错,要让老太太认可她。 赵家老太太心疼的是含有赵家血脉的孙子、孙女,可不是她这个半道上来的儿媳妇。对于她们这些外人,那可谓是铁石心肠,半点情面都不会留的。 吴景儿得偿所愿了,眼神示意宝哥儿跪到赵家老太太跟前谢恩。 在吴景儿眼里,服从于长者膝前是敬重爱戴,因此教的孩子也一股子小家子气,浑身上下奴颜婢膝的奴性儿。赵家老太太即便心里头不喜兴,面上也绝不会给长孙没脸儿,她笑吟吟地搀住宝哥儿,心疼地喊:“哎哟,男儿膝下有黄金,我的哥儿可不兴跪来跪去的。” 宝哥儿一愣,回头望自己母亲。 吴景儿是跪着的,宝哥儿是站着的,而赵家老太太那话怎么说都有点含沙射影的意思在内,借着话头指桑骂槐呢。 她面色有些不好看,却也只敢笑吟吟地道了句:“你全听祖母吩咐!” “是,祖母。”宝哥儿笑起来,依偎到赵家老太太怀里。他年纪这般大,都要八九岁了,其实不该做孩童亲昵举止。可惜他为了讨这个富硕的祖母欢心,只能逼迫自己做些孩童的稚气举动。 市井养大的赵宝心思不似大宅院里的公子哥那般纯粹。他擅长逢场作戏,也懂如何伪装。他朝老太太笑得眉眼弯弯,好似满心都依恋着她,尽心尽力夺得祖母恩宠。 正文 第一百零一章 第一百零一章 赵家的库房如今是不许如意动的,此前她是赵家大房夫人,什么样的好东西没有,因此没有藏什么体己钱。如今想来,真是后悔不已。 她收拾了几样头面首饰,本想和奶嬷嬷讲几句话,岂料听丫鬟说,奶嬷嬷早就被赵家老太太赶出去了,想来是也打听到她的底细,不肯再将任何如意亲厚的人留在赵家了。 如意去寻赵玉,见她已做女孩打扮。梳了双平髻,两攥小啾啾别着珍珠翠蓝绒花。专伺打扮的丫鬟还给赵玉拣了一件银红罗衫子,下搭蜜合罗裙子,鲜亮活泼的颜色,一下子就将女孩儿独有的可亲可爱表露出来。 这才是姑娘家该有的模样,如意莫名有些愧疚。 为了她的一己私欲,自**赵玉远离华裙珠翠,可哪个小姑娘不爱俏呢?赵玉的心里,是不是也有些怨恨她呢?如意不敢细想。 老实说,赵玉得到赵家老太太的宽恕,还能重新当回姑娘家,她心里也有些欢喜的。 任谁编织一个哄骗长辈的弥天大谎,都要日日夜夜心惊胆战的。假使她说错话,还要受到如意的打骂,这日子也过得极为压抑。 如今她恢复女儿身,一切都回归了平静,唯一的不好之处,就是她的娘亲会离她而去。 赵玉不懂那么多人情世故,不过她被如意教导得极为早慧。 她留在府中,当赵家大小姐,好歹每天都有饴糖糕饼吃,她见过嬷嬷的孙女儿,一年到头都没几块窝丝糖吃,盯着她手里的糕点都能馋得流口水。 如果跟娘亲一块儿出府,应该是会过上苦日子吧? 赵玉吃不了苦,她想在府里被丫鬟们伺候着,养尊处优过日子。 如意摸了摸赵玉的脸,道:“娘要走了,今后你一个人得好好的。” 赵玉点点头:“娘,我会好好的。” 如意原以为赵玉会哭闹不止,求到赵家老夫人跟前留下她。如意也是打着这个算盘,想看看事情还有没有回转的地步的。 可如今听孩子的话音儿,她便知,赵玉是情愿她离开的。 分明是自己一手养大到五六岁的孩子,居然连娘亲要被赶走也不知求一求,还怕惹恼了祖母的姑娘,怎叫她不心寒呢? 这样养出一只小白眼狼来了! 如意捏住赵玉的手腕,指尖绷紧,有些发白。 这些话不能直戳了当地说,传进老太太耳朵里,她吃不了兜着走。 如意只能恶狠狠看着赵玉,期盼这个孩子识时务,懂她的意思。 不知是孩童懵懂不知事,还是赵玉太懂事了,不愿意为她去开罪祖母。 赵玉抿着唇,手臂被掐得生疼,即便眼睛包泪也不愿开口说话。 如意只能悄无声息地下猛药,道:“今后或许会来个新夫人,后娘不是亲娘,待你可不会贴心贴肺,你要省得。” 如意最后一次敲打赵玉,告诉她,赶走了自己,她的好日子也不会长久。 虽说是赵家的小姐,可没有母亲为她筹谋,为她出谋划策,恐怕这日子也很艰辛。 赵玉只觉得眼前的母亲可怕极了,仿佛恶鬼。 她怯弱地喊“疼”,对如意的威胁之语置若罔闻。 如意心寒极了,又怕闹大事情,惹来老祖宗的怪罪,只能收拾了包袱,悻悻然离开。 如意在奴仆们的冷眼中出了赵家门,还没等她走出多久,忽然有烟罗软轿停在她的跟前。 门帘微微掀起,露出一名娇艳妇人的侧脸。她身穿绮罗绸缎,满头珠翠,端的是矜贵妇人姿态。 原来是吴景儿。 她见到如意落寞的模样,掩唇轻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是赵家此前的大房夫人呀!” 如意被人戏弄,若是寻常的性子,她早该让奴仆掌吴景儿的嘴了。 吴景儿满面嘲弄,步步紧逼,以胜利者的姿态尽情羞辱如意。她对如意本人或许没什么恶意,只是她曾艳羡过身为赵家大房夫人的如意,如今得到了对方的一切,她欢喜,难以抑制,想要在如意面前显摆一下罢了。 如意冷眼看着吴景儿,嗤笑一声,道:“虽说我不知晓你的过去,可就凭你先生的嫡长孙,却又做不得赵家大房夫人的位置,我就知道,你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至少老夫人此前都不愿认你和你的孩子!即便你的哥儿年纪大,是嫡长孙又如何?要真有那能耐,我也不会当了五六年大房的当家主母了。恨就恨在我生的是个姐儿,而你,斗不过我,只是沾了肚子的光。” 如意已经没什么好失去的了,她猜出这一切都是吴景儿的计谋,她是被她算计了。 因此,她要和她斗法,不甘示弱地和她抬杠。 如意是白身,不是奴婢,吴景儿不敢打杀她,也办不到! 何况,赵家老夫人恩准她全须全尾从赵家离开,那吴景儿就不敢忤逆老夫人的意思,她在老祖宗面前不过是个奴才,得仰人鼻息。 吴景儿算是被人拿捏住了,她气得面色铁青,小声道:“你倒是敢在我面前猖狂!你就不怕,我在你走后,欺负你的玉姐儿?” 如意笑出声来,道:“你敢欺负,你就试试看。玉姐儿自小养在老夫人跟前,情分非同寻常。如今知晓玉姐儿哄骗她多年也没有恼怒这个孙女,又岂会容你欺压孙辈?若她有个三长两短,你且看着,老夫人会不会饶你!保不准想起我对孩子的好来,反倒将我拉回府中来。” 如意这话其实也不过是赌一把,她若是性子软弱了,那吴景儿会真以为赵玉好欺负,真在孩子身上泄愤。 她不能示弱,得给吴景儿一种赵家老太太宠孙女的感觉,这样吴景儿才会忌惮,不敢轻易给赵玉小鞋穿。 也是如意运气好,误打误撞真猜准了赵家老太太的心思。 吴景儿刚被老虔婆警告过,又怎敢流露出她会虐待玉姐儿的风声来。 反正她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了,于是吴景儿也不在粘缠,冷哼一声,放如意走了。 如意松了一口气,挺直脊背离开了赵家。 只是往后的日子,她该何去何从呢?如意有一丝茫然。 此前为了寻白梦来办事,她特地铸了金条私藏着。那时白梦来退给她酬金,她也暗自收下了。 如今手里还有金条傍身,不至于饿死。 只是从前出门均是乘坐轿子,如今要步行一路,没一刻钟,腿就酸疼。 如意停步于金膳斋门前,她幽怨地瞪着铺子牌匾,横生出一腔怨气来。 白梦来一定是早就猜出了这些事,若是他一早就提醒如意,她又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白梦来得负责! 如意决定再次和这个智者类妖的男子做一笔交易,她要赌上她的所有,让吴景儿堕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正文 第一百零二章 第一百零二章 说来也蹊跷,如意刚想登门金膳斋,那红漆大门便洞开了。 玲珑受白梦来吩咐,云雀镶花窄袖下,抄着合并交叠的两手,垂眉敛目恭迎如意:“夫人好等,我家老板请您进府小叙。” 原本如意气势汹汹地来,正欲给白梦来当头棒喝告诫他。谁知道,计划还未实行,就被人洞悉了心事,截了胡,还唆使婢女特地敞开大门迎她。 这一回的登门,充满了鸿门宴的危险气息,倒消了如意满腹怨气,足下也踟蹰。 如意纳罕地问玲珑:“你主子怎么知道我会来?” 玲珑对外很有一番掩饰功夫,她抿唇笑开:“我家老板神机妙算!” 说了等于没说,如意不知白梦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她一无所有,即便白梦来想谋取什么,估计也得不到东西了。 如意心一横,踏入金膳斋的门槛。她背对着暗朱漆金箔门钉实榻门,听得那门无风自动,咿咿呀呀地合拢,脊背莫名发凉,毛骨悚然。 如意好似入了妖洞,唯一的生路已被人悄无声息地关上了,她避无可避,再无退路。 花厅内,兰芝在燃香。她根据白梦来吩咐,将花厅里的香方子换了一遭,改为香调明朗绮丽的鹅梨帐中香。香名中有“梨”字,不难猜出,这香饼里的混了梨汁的。如今开春,梨花初开,梨果尚在襁褓,因此香方里所用的梨都是年前采摘,用冰鉴的冰渣子冷藏保鲜留下的。由此可见,白梦来的生活是多么奢靡,就差当着人面烧银票逗趣了。 待那香饼的烟径袅袅升腾,直上青天,白梦来便催促柳川烹茶汤来,当着如意重新沏过一回。 这是待客之道,无论此前有没有饮过这一壶茶,来了客人,就要当着人面重新煮一番,以示敬重。 如意见白梦来操持了一番玄乎其玄的礼遇门道,怎样想都不觉得他们之间有这般深厚的交情。 白梦来惯爱做戏,如意心生厌烦,道:“白老板是如何知晓我会来寻你?” 白梦来这一回不打哑谜了,他噙笑,道:“你心气这般高,吃了挂落儿,定然会来滋事。” “既然知道我是来挑事的,你不该将我拦于金膳斋门外吗?为何还要迎我进来。” “因为有趣。”白梦来接过柳川递来的茶汤,含笑,“白某最喜欢掺和人世间的趣事,不想放过你这一桩。” 苦大仇深的悲剧,倒让白梦来当笑话来讲,如意心里隐隐带有怒气。 她隐忍不发,铁青着脸,问:“有趣?白老板还真是爱看人笑话!我不和你争论这些神神叨叨的事,我只问你,你是不是一早便知,这些事都是老太太的计谋?” 白梦来也不辩解:“略猜出一二。” “那你为何不提醒我?” “赵家老夫人位高权重,在赵家说一不二,她亲自设的局,我一个外人又如何解得开呢?只能明哲保身了。” 话虽如此,如意还是不服:“你该提醒我的。” 倒是白梦来笑开了:“我与夫人非亲非故,不过由一桩买卖牵连着,又有什么交情,值当我惹火烧身点醒你呢?” 这话倒是真情实感让如意倒噎气儿,果然,白梦来可没什么同情心,不过是掂量买卖好不好做罢了。 如意咬牙切齿地问:“既然如此,白老板这一回又是打什么算盘?我身无分文,也不是赵家主母,应该没什么地方值当你花费心思招待的吧?” 白梦来笑而不语。 一盏茶饮尽后,他凉凉开口:“你倒不必对我这般阴阳怪气,我既让你进金膳斋,自是想要帮你的。而你即便一无所有,也要来我这洞府寒暄,不也是想寻我讨个主意吗?” 这话倒是真的。 如意已经落得这番田地,再无翻身可能。 可她心里有恨,恨吴景儿处心积虑夺去她的一切,恨她们同为卑贱妾室,却都翻身做过主子,可惜一个被打落了,另一个趾高气昂站在高楼里头。 如意语带希翼,问白梦来:“白老板可是有什么好法子,能让我重回赵家?” 白梦来刻薄地道:“若是你想夺回属于你的一切,那我劝你死了那条心吧。咱们是做生意的,何尝不想从你恢复荣华富贵,从你手里头捞点油水?可惜你那一局死棋,无论如何都盘不活,还是尽早谋一条生路吧。” 闻言,如意眼眸一黯,齿间愤愤不平:“白老板莫不是耍我?要是没好点子助我,又何必在此处与我好言好语商谈?” 这句话问出来,白梦来才慢条斯理地道:“不过嘛……若只是想将谋算你的人拉下云端,报仇雪恨,倒也不是没办法。” 如意急不可耐地问:“什么办法?” “你愿意付出所有复仇,即便两败俱伤吗?”白梦来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是松快的,好似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可如意知道,白梦来是毫无慈悲之心的恶鬼,他不会偏袒任何一方,也不会同情任何人。和他做生意,好比把魂魄卖给了鬼差,都是因果轮回的东西,想有富硕的“得”必有惨痛的“失”。 如意想到吴景儿得意的眉眼,想要她落在如意脸上的巴掌,想到她苦心经营的一切都被吴景儿收入囊中,而她的孩子也要在吴景儿膝下讨生活。 如意怎能不恨?她怎么能不恨呢?! 如意坚毅地道:“我愿意!” 白梦来从秋月苏绣镶边广袖缘里探出三根指头,道:“你身上还有体己钱吧?若是能出三条大黄鱼,我就如你所愿。” 无论说了多少,还是得讨钱,白梦来不做亏本买卖。 如意狠心从怀中掏出三根金条,递了上去。 白梦来笑逐颜开,道:“有趣,那我就收了你的定金,接下你的单子了。” “有劳白老板了。”如意莫名松了一口气。 “别高兴得太早了,还有苦头要吃呢。” “什么苦头?”如意不明就里地问。 白梦来慢条斯理地说:“我会安排人让你改头换面,重新杀回赵家。不过为了不让人辨认出来,得易音易容。你需吞炭火灼喉改音色儿,还得剃发粘发套,甚至脸上也得附着人面皮变个样子。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扮相,还得吃一点脱胎换骨的苦,你可愿意?” 如意是有些怕,但她咽不下这口气。既然要将吴景儿拉下地狱,那她必要涅槃重生。 如意想了很久,终究是应下了:“可以!” “很好,那我就安排人安顿好你。在复仇计划开始之前,我还要做一些准备。”白梦来满意地点点头,继续道,“赵府中下人里,谁的话语权最重?” 如意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这个,不过也老老实实说了:“该是管家赵寅,他是老夫人跟前的老奴。甚至还赐了家姓,赏他‘赵寅’这个名字。哦,老夫人念他伺候主家一辈子,劳苦功高,还准许他的儿子放良,特特革除奴籍,抬入他那些白身远亲的祖籍里记名。他这辈子是为赵家卖命,儿子却不用当奴才了,也算是莫大恩宠,听人说,他的儿子如今住在云来镇上过清闲日子呢。” 白梦来淡淡道:“我知晓了,接下来的事,就由我来操办。” 正文 第一百零三章 第一百零三章 应付完如意,白梦来称自己有些乏了,要去临水阁亭榭歇歇脚、消磨时辰。 白梦来早些时候就吩咐过柳川,将如意带到某个秘密地苦训,既要改头换面,此前的言行作风都得作废,重头再学一回人,这样才好不让人瞧出端倪来。 还没等白梦来走出两步,他忽的回头,唤玲珑:“你来随侍。” 玲珑本就是白梦来的婢女,也没想那么多,左右白梦来最爱使唤她,用得称手,因此每回都将她带在身边。 玲珑跟着白梦来踏过穿堂门,沿着廊子一直朝人工凿出来的假山小湖那处走。 她是知道金膳斋里里外外几个屋舍楼阁都精细雅致,可她不爱这些诗情画意的景致,因此都没正经逛过宅子。 如今见远处的亭榭里也装好了避寒的黄白纸绢朱漆周回避风?,很是惊讶,没想到白梦来心思纤细至此,连在亭台上吹风也要费一番周折。 不过玲珑见多了白梦来的精细生活,早已经见怪不怪了。 她跟着白梦来进亭榭,原以为湖水上的小亭一定冻脚,岂料里头挂上防风的灰鼠帐子,不但不冷,还一片软酥酥、暖融融的温馨。 白梦来朝玲珑招招手,哄她上前:“玲珑,你过来。” 待玲珑走近,白梦来献宝似的掀开一张红毯子,露出里头的物什:有装冰糖的瓷盅、有乳酪、蔗浆等物。 玲珑不明就里地问:“拿这些玩意儿做什么?” 白梦来小意抿唇,微微一笑:“给你制一道不一样的点心。” 玲珑还以为白梦来喊她来,是想让她服侍小憩,没想到是忙着给她开小灶啊。她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心里万分愧怍。 惊讶之余,玲珑又问:“既然是制点心,为何不在花厅里头制?非要来这天寒地冻的湖里?” 白梦来有几分傲娇,冷哼道:“我不愿让外人瞧见。” 这话说得够明白了,玲珑是“内人”,所以独得专宠。 可惜了,玲珑是个榆木脑袋,她腼腆一笑,道:“没想到,我在白老板心中地位这般高,由此可见,我已经成了你最信赖的奴仆啦!分明我来得比柳大哥还玩,却比他还得你亲近,白老板真是抬举我。” 白梦来暗示的是“男女之情”,而玲珑是个傻的,居然满心只有“主仆情谊”? 白梦来心里头暴躁,面上却得装得和颜悦色。他深吸一口气,待呼吸匀停后,方才稳当开口:“你虽是我婢女,可到底同柳川、兰芝不一样。” 谁不喜欢被人偏疼呢?就连玲珑也不例外。 闻言,她俏皮地问:“哪处不一样?” 倒是将她的优点说个所以然来,好好夸夸她呀! 白梦来一垂眸,便可见玲珑驯顺地仰视他,那雾濛濛的小鹿眼仿佛有光,好似对他满心崇拜。被心上人这般凝视,任何男子都难逃心动。 白梦来嘴角一翘,仿佛要将自己温柔的形象植入人心,他柔声道:“我愿意同你亲近,却不愿意和柳川他们走太近的。” 白梦来总不能说,他愿意同玲珑有肌肤之亲,和旁人不愿有吧?那未免太放浪形骸了,只能这样悄无声息地提点一番,盼她能开窍。 然而白梦来太高估玲珑了,她非但没懂,还呆愣愣问出声来:“为何?” 为何? 白梦来怎么能说出其中缘由? 白梦来担心玲珑去和兰芝、柳川学舌,到时候他让人猜出“龌龊心思”,在下人面前颜面尽失就不大好了。 于是,他冷着脸道:“柳川体味重,兰芝脂粉味太浓,我都不愿意接近。唯有你,不施粉黛、身上也没异味,很得我心,我这才愿意同你亲近,分你点甜头尝尝。” 玲珑细嗅了嗅自己的肩头手臂,深以为然地道:“我近日来天天沐浴,是该香的!” 片刻,她嘟囔:“那白老板愿意给我私下里煮吃食,敢情还是我自身的造化?” 白梦来颔首:“自然。能得我青睐,算是你运道好。” “罢了,不说这个了。冬日嗜甜,想烘烤一道糖缠马糕,正缺人搭把手,寻你来帮忙正正好。”白梦来满腔甜言蜜语无处说,还被玲珑扫了兴头,也不愿和她多纠缠这些话题。 他今日这一出,其实是想以甜糕攻略玲珑,特特布了个点心阵法,讨玲珑欢心。 既然调情不成,白梦来也就不再粘缠。 他端来三足两耳的小白风炉,往内厅里堆炭,又拿火折子点燃。那黑炭遇火变得猩红,很是耀眼。白梦来特地选了这种少烟少灰的精炭,不会将人熏得狼狈,届时蓬头垢面,比较体面一点。 待炉子里的炭火烧热,白梦来往上头盖了个平面的铜丝罩子,随后便去合白面了。 玲珑见状,道:“平日里,白老板都是让我拿风炉煎茶的,没想到这东西还能拿来烘烤糕点。” “你不知晓的事情还多着呢!今后在我旁边长久伴着,也总能多长长世面。”白梦来这话乍一听是反唇相讥,实则是有自个儿见不得光的小心思在内。 这话说完,玲珑娇憨一笑,也不再多言了,显得她没见识,略有点丢份儿。 她抱着膝盖,静静看白梦来在小几上制糕点生胚。 白梦来一双巧手专司点心之事,几个翻搅,便将霜糖、蜂蜜、乳酪、以及炸好的白面条子混在了一块儿,随后用宝石匕首切成小方块,逐一铺陈在铜丝罩子上头。待炭火将其靠得微微焦黄,白梦来一面撒白芝麻与果仁碎,一面用筷子翻动,不多时,香喷喷的糖缠马糕便烤好了。 白梦来递给玲珑一块儿,让她尝尝鲜。 玲珑吹去白腾腾的热气,轻咬一口,只觉得这烤糕香甜可口、甜腻松软,很好吃,是她在集市里从未吃过的口味。 她震惊地问:“我怎么从来没吃过这个?白老板是打哪儿学的?” 白梦来轻笑一声,道:“此前认识一些马帮的人,知晓他们在路上会用此充饥。吃过一口,咂摸出方子,便回家如法炮制,没想到真成型了。” 玲珑吃一口点心,莫说猜出做法了,就是里头掺杂了什么东西,她都一概不知。 她羡慕地道:“白老板真是神人啊!你这般会做吃的,我都要离不了你了!若是往后回组织里,也能将你捎上就好了。” 到时候,她要天天奴役白梦来,让他给她煮好吃的。玲珑一面想,一面偷笑。 白梦来听得心神微动,他曼声道:“和你回去倒也不是不可以……不过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传出去不大好听。你要真想我时刻待在你身边,你得寻思着,给我一个名分。” “嗳?”玲珑不过是随口一说,没想到白梦来真有章程。 白梦来靠近她,眼中似有柔情万丈,嗓音也低迷惑人:“不若唤我一声‘夫君’吧!我这样的人中龙凤,同你喜结连理,也不算辱没了你。” 这句不知是否玩笑的话语,让玲珑顿时面红耳赤,心跳不休不止。 正文 第一百零四章 第一百零四章 玲珑向来是愚钝的、迟缓的、对感情之事一窍不通的。 并不是她榆木脑袋,而是她潜意识里的自卑感在隐隐作祟。 她认为她不配被人爱,认为自己出身卑贱,认为自己高攀不上任何人。 所以她披上了一层无情无欲的铠甲,以此护甲护此身。她不需要被任何人爱,不需要被任何人呵护,抑或是撑腰。 她自己就能成为自己的剑,助自己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玲珑没有任何求生欲,唯一想做的事就是为父母亲复仇,想血洗前朝遗孤,屠杀前朝血脉。她没有顾虑,也没有任何负担,因此,玲珑会成为组织里最好的、最厉害的杀手。 不怕死的人,不会瞻前顾后,反而不容易死。 玲珑平日里看着天真烂漫、没心没肺,也是因为她不需要做任何伪装。本来无我,何必演我。 而寻常习惯戴万千重假面的白梦来,遇上毫不遮掩的玲珑,又怎会不被她蛊惑,怎会不靠近她呢?明明白梦来都做好了见招拆招的架势,偏偏玲珑技高一筹,无招胜有招。 白梦来沦陷了,而玲珑却退缩了。 玲珑看着眼前温柔的男子,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白梦来……想当她的夫君吗?可是,可是。 玲珑不该有牵挂的,不然她每一次挥剑都会担心自身的安危,担心自己再也见不到白梦来了。 自从进入了金膳斋,玲珑那些充满幼年血色的梦境终于有了一丝光亮。 她从前一直梦到母亲为了从监工那里讨糖,时常要夜深出去,嘱咐她在茅草屋里等候。 待母亲发簪凌乱、脸上满是泪痕地回来,玲珑总是会吓得直哭。 她不害怕母亲,只是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 母亲将她拥入怀中,一遍又一遍抚摸她那鸟窝一般杂乱的长发。母亲哄她止住哭声,将桂花糖喂到她的嘴里,曼声道:“你不是最爱吃这个了?娘喂你吃,啊,不哭不哭。生辰日呢,哪能不吃口甜的呢?” 玲珑嘴里塞满了糖,她一面瘪嘴咀嚼糖块,一面掉眼泪。 她忘记告诉母亲了,这糖好苦,一点都不甜,和儿时吃过的不一样。 她不想吃了,一口都不想了。 玲珑总是梦到这里,然后惊醒,周而复始。 可当她认识了白梦来,认识了柳川,认识了兰芝。 她的梦变了,她会梦到自己哭完睁眼,母亲不见了。屋外不再灰蒙蒙的,而是霞光满天。 她推开门,白梦来就站在那绚烂天光中,将八宝梅花点心攒盒递给她,逐一给她说里头有哪样精致的吃食。 玲珑一边听,一边颔首。她那幼年白胖的小手逐渐抽条,变成了细长白皙的少女手指。 白梦来就看着她笑,对她道:“不过是一块桂花糖么?有甚好吃的?不如瞧瞧我给你制的这些,哪样不比监工给的金贵?” 是这个理,今后有白老板置办吃食啦,承蒙他照顾啦,玲珑再也不会受委屈了。 只要跟着白梦来,玲珑就不会吃苦了。 玲珑感激他的庇护,感激他替她撑腰。 玲珑的内心深处是很依恋白梦来的,因此在受重伤的时候,才会将脸贴上他的脖颈,细细耳鬓厮磨。她贪恋他的温暖,想着即便要死……也想死在白梦来的怀中。 原来,在她心中,白梦来的地位已然这么重了呀。 可是这份情意会阻碍她复仇,她早晚有一日会不顾自身安危涉险,可能会死,可能会辜负白梦来。 所以任她装傻充愣贪图白梦来的好,可以。若要她直白允诺白梦来,同他厮守,那她做不到。 白梦来很有耐心,一直在等玲珑的后文。 可时间久了,他又忍不住开口,询问:“你心里头……究竟是怎样想的?” 玲珑顾左右而言其他,道:“组织里的人都很好的,即便你不是‘夫君’名分,他们也不会为难你的。只要我完成了任务,届时我就能带白老板回去了,到时候你住我屋里头,我打地铺就行。我……我不要什么名声的,组织里的人也很开明,不会说什么闲话。谁敢多说一句,我剁他的小指头,你看可好?” 小姑娘说话语无伦次,遮掩的模样让白梦来有一丝心凉。 他何等矜贵的人物,如今纡尊降贵来求玲珑给个章程,她居然还这般模棱两可地答话。 白梦来有一丝恼怒,可这怒火无处纾解,他冷着声儿,道:“玲珑,你忘记你主子为何要你潜入金膳斋了吗?他的命令……是让你潜伏于我身侧,盯紧我。若是有朝一日,他要你杀我,你下得了手吗?” 闻言,玲珑呼吸一窒,她咂舌,许久不曾发言。 明明半个月前,她还敢说会全力执行主子的吩咐,可现如今,她居然犹豫了。 玲珑结结巴巴:“主子让我杀的都是坏人……都是作恶的人。白老板是好人,只要我同主子禀报清楚,解释了误会,他不会要我伤你的。”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回组织解释呢?” “我……”玲珑欲言又止。 她也想不明白。 可是,这一层细微的、隐秘的心思,仿佛只隔了一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如今要让白梦来戳破了。 她尖叫着想阻止,身体却僵住了一般,动弹不得。 白梦来靠近玲珑,他居高临下,俯视玲珑,眼底带着怜悯与同情,残酷地道:“你心里清楚,一旦说明的缘由,你就可能要离开金膳斋了。你没能好好执行任务,你袒护我,为我说情。那么你的主子就可能派出其他人盯紧我,届时你就得离去。你舍不得离开金膳斋,舍不得伤我,所以一直逗留在此。玲珑,你不够坦率。你若是对我有意,你该说的。” 白梦来像个胜利者,他已然猜到了玲珑的心思,也知晓她的顾虑。 他也同样卑鄙,他有见不得光的小秘密,却还遵从本心,逼迫玲珑正视自己的感情。 他们之间其实有着难以逾越的天堑,可白梦来还是贪恋这一瞬息的温暖与爱意。 或许是他从未喜欢过什么人,头一回这般认真,想要和一个女子度过余生。 他想帮她打开心结,想凭借一己之力改变玲珑的想法。 或许往后,玲珑会如白梦来所愿,留在他身边,又或许有朝一日,她会恨他。 玲珑咬住了下唇,她犹豫很久,小声说:“我想……和白老板一起去看十里桃花林,想和白老板一起饮酒,在花树下吃点心。不止我俩,还有柳大哥、兰芝姐。我想大家……永远在一起。” 这是玲珑头一次告诉白梦来她的想法,是她真心实意想要达成的愿望,而不是主子的命令。 她有自身的意志,自身渴望的事,这一点很好。 白梦来欣慰地笑了一声,他抬起手,揉了揉玲珑的头发。 他的目的达成了,他只是想知道玲珑真实的内心想法。未来如何,与他何干呢? 人生路漫漫,珍惜眼前人。知足,方能长乐。 白梦来意味深长地道:“嗯,会的。只要你愿意,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 玲珑坚毅地点了点头,轻轻笑了。 两人在亭子里待了太久,久到兰芝和柳川都起了疑心。 在庇护玲珑这一点上,他俩是同一阵营的,生怕玲珑受骗。 兰芝和柳川对视一眼,都明白了对方眼底的顾虑,默契十足地朝假山石那处赶。 还没等他俩抓到白梦来耍流氓的把柄,玲珑和白梦来就出来了。 玲珑很高兴,她总觉得今日和白梦来一番剖白内心,打破了心底的所有顾虑,她能以更为放松的姿态和白梦来相处了。 瞧见柳川和兰芝,玲珑很开心。 她上前一步,高声喊:“柳大哥,兰芝姐!” 见玲珑全须全尾回来,两人都很开心。 兰芝搀住飞奔而来的玲珑,总觉得她像是一只小巧玲珑的蝴蝶,提裙一旋身便落入了怀中。 宝贝疙瘩接到以后,兰芝盯着白梦来的目光就不大友善了。 白梦来略微蹙眉,面对那两人审视的视线,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他可是什么都没对玲珑做,不过给小姑娘开个小灶,这还犯法了吗? 他又不是作奸犯科之人,也没什么前科,何必这样提防他? 看来下一次拐走玲珑得从长计议了,至少想个正当理由,不要明目张胆将人带到亭子里来。 玲珑想到白梦来给她烤糖缠马糕乃是秘密行事,于是刻意遮掩了一下,道:“兰芝姐,我忽然想起你在院子里晒了衣物,如今天黑了,露水重,再不收进屋里,恐怕要湿了。” 这样一说,兰芝方才反应过来,连声道:“啊呀!我刚想起来这事儿!我马上去。” 她话音刚落,这天便好巧不巧落雨了。 兰芝慌忙往院子里跑,柳川先她一步,道:“兰芝姑娘别慌,我用轻功飞过去帮你收衣衫吧,很快的!” 柳川要帮忙,兰芝自然是乐意之至,只是…… 她想到了什么,推诿:“这怎么好意思麻烦你呢?还是我来吧!” “兰芝姑娘就甭和我客气了,你照顾我妹妹很是辛苦,这点小忙该当的!”柳川执意要去,还没等他榻上屋檐,半道就被兰芝拖住了臂膀。 兰芝羞得面红耳赤,实在没法子了,只能小声道:“我挂在外头晒干的,是肚兜,你去收不合适!” 话音刚落,柳川僵在原地。他哪里见过黄花大闺女的贴身之物,一时间也尴尬地耳尖发红,含糊嘟囔一句,便不出声了。 正文 第一百零五章 第一百零五章 “还是我去吧!”玲珑打破了这样尴尬的境况,她运用轻功,飞檐走壁,三下五除二跃上了屋檐。 她分明是穿着有鞋跟的莲花刺绣珍珠鞋,却仍旧身轻如燕,在屋脊上健步如飞。 玲珑走了两步,忽然察觉到不对劲之处。她身后怎么没声儿了?兰芝姐他们为什么好像集体沉默了? 玲珑战战兢兢回头,只见白梦来扶额不语,柳川艰涩地笑了笑,而兰芝像是发现了什么大秘密,震惊地盯着玲珑。 玲珑这才想起,她好像从未在兰芝面前暴露过自己杀手身份,对方还以为她是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呢……糟了! 兰芝结结巴巴地道:“玲……玲珑,你身手真好。” 玲珑暴露了,她蹲在砖瓦上淋雨,好似做错了事儿的小姑娘,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原本是为了隐藏身份,才什么都不对兰芝说的。那时,她不信任兰芝,所以嘴上喊姐妹情深,实则还是留了一手。 如今日子天长地久地过,渐渐的,她打开心扉,也忘记遮掩,这才一不留神就暴露了。 兰芝会生气吗?气她拿她当外人? 玲珑抿了抿唇,那雨水浇灌在身上好凉呀。 她低语:“我不想骗兰芝姐的,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有些难言之隐,不好暴露我自己的事。” 兰芝轻笑一声,道:“这有什么?” 兰芝朝她伸出双臂,好似要抱玲珑下来。无论她轻功如何,在兰芝眼里,她就是那个弱不禁风、需要人照料的小妹。 玲珑小心翼翼地爬下屋檐,任由兰芝搀扶她。 兰芝道:“罢了,衣物湿了就湿了,再洗便是。淋的这一场好雨,大家赶紧回屋里避避雨,我去伙房里头烧点热水。” 白梦来道:“还是让柳川去吧,你们姑娘家身子骨弱,别在外头风吹雨淋,当心冻着。” 白梦来这话其实是对玲珑说的,他记得玲珑信期将至,万一受了凉导致宫寒,葵水来时腹痛加剧就不好了。 只是玲珑脸皮子薄极了,若是他堂而皇之说信期的事儿,恐怕小姑娘能闹好些天别扭,因此借兰芝的话,暗示她照顾玲珑。 兰芝拉着玲珑进寝房换衣裳,幸亏金膳斋的屋子底下都有中空的地下室,烧着热炭火,室内温暖如春,因此身上淋了雨水也不算太冷。 玲珑好似做错事的小孩子,她的眼睛都不敢乱瞄,只直勾勾盯着脚下的金鱼纹地砖,小心翼翼地道:“兰芝姐,你心里别恼火我,我真的不是故意要瞒着你的,我将你当成家姐,和柳大哥的情分是一样的。” 兰芝拿帕子替她拧湿头发,轻轻一笑,道:“你不必说,我都懂的。你既没伤我,也没害我,平日里和我亲姐妹一般相处。人心都是肉长的,我能不知道你的真心吗?你心里揣着事儿,不能与旁人道,这是极为正常的,不要想太多了。” 她掰过玲珑的脸,道:“我啊,只盼你好好的,不要被心里的事儿压垮。要真有难受的时候,你不介意,也可以和姐说说,姐必然守口如瓶,不会透露出去一星半点你的东西。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此前我没下家可待的时候,是你想方设法将我带到金膳斋里谋求了差事,我感激你还来不及,又怎会怪你呢?” “兰芝姐和我说这话就客套了,之前在曹家承蒙你照顾,这才夜里有口好的吃食。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都是我该做的。”玲珑和兰芝打开了心结,姐妹俩默契十足地相视一笑,也不再多言了。 晚些时候,柳川特地提水桶来给她们送洗漱水。 送完了以后,才抬着木桶往白梦来的寝房走。 白梦来褪去了身上湿濡的衣物,靠在胡床边闭目养神。 待柳川来了,他施施然睁开一双轻佻的凤眼,慵懒地问:“玲珑和兰芝瞧着神色如何?” 柳川老实地答:“看起来像是解开了芥蒂,并没有异色,还如从前那般有说有笑。” “这就好。”白梦来起身,走向屏风后头的浴桶。 他隐没于白雾缭绕的山河锦绣薄纱屏风后头,脱去身上累赘的中衣,露出白皙硬朗的肩头,背部健美的肌理若隐若现。 柳川没得到白梦来“叫去”的命令,于是一直半跪着身子,等他发号施令。 白梦来像是还有话要说,良久后,他慢条斯理地道:“兰芝的卖身契捏在我手中,若是她是个嘴快的,招惹了玲珑。我也大可让她闭上嘴,将她远远发卖了。” 白梦来的善意从来不是泛滥成灾的,他的良知有限且克制,不轻易施舍于人。或有利可图,或独得他偏爱,他才会偶尔慷慨大方散布一丝温情。 而兰芝对于他来说,不过是一个伺候玲珑的奴仆。她忠心效主尚且好说,倘若有异心,无需玲珑动手,他自会除了她。 如今留在玲珑身边,不过是因为一切尽在掌控,即便留有隐患也无伤大雅。玲珑喜欢她,那他可以爱屋及乌,也给一点好脸色。 白梦来将这些说与柳川听,也有提点他提防兰芝的意思在里头,毕竟是半道上加入金膳斋的人,谁知底下是狼心狗肺还是旁的什么。 柳川想到兰芝给他送的各类绣品,还替他补过衣服。他知晓这个通人情晓人意的姑娘不是坏人,他领她的情,也想为兰芝辩护几句:“兰芝她心思纯善,很是照顾玲珑,想来也不会是坏人,主子大可放心。” 白梦来听得稀奇,他微微眯起眼眸,轻轻一笑,道:“哦?我原以为你只会替玲珑求情,不承想,如今还多袒护一个兰芝?” 柳川鲜少见白梦来说话这般有威压,他抱拳,禀报:“这是属下的肺腑之言,绝不是徇私情包庇人。” 白梦来不打算为难柳川,没必要为了一个外人刁难自家忠心耿耿的奴仆。 他只摆摆手,轻声道:“罢了,你退下吧。淋了雨,即便你身子骨再强健也是会吹风受冻的,记得沐浴换一身衣裳再入睡。” “是。”柳川领命,退下了。 说来也奇怪,柳川不知白梦来这言语里都是些什么想头,为何会好端端疑心起兰芝来?她是自小在曹家长大的奴仆,如今曹家没了,又因为和玲珑熟识,倚靠到金膳斋。一切都合情合理,没有任何端倪。 待柳川走后,白梦来背靠浴桶,望着房梁出神。 他嘴角的笑并未淡去,每当他在思索事情的时刻,他总会这样笑。 然而这样的笑脸是冷漠的、并不含有人情味的,甚至看上去……还有些许瘆人。 玲珑心思纯善,一旦信人便会全心托付,而柳川憨傻,一如既往没有分辨力,若不是这样,当初也不会那么快就接纳玲珑。 金膳斋里,唯一顶用的就只有白梦来了。 白梦来一直在想,兰芝怎会好端端选上金膳斋呢?若是她在曹家没了差事,又是年关的时候,无论如何都会先返乡过完年再来寻工吧?她又不是没家的姑娘,老子娘和小妹都尚在人世间呢! 虽说白梦来在用兰芝的时候,已经查过她的过往,她自小被家人卖入曹家换取,从扫洒丫头变成姨娘们的大丫鬟,这十来年都是在宅院里过的日子,没什么疑点可言。 但白梦来就是觉得此女古怪,从她接近玲珑开始,逐渐到兰芝侵入金膳斋。 她的目的那么明确,就好似一心要潜入金膳斋,待在这里。 白梦来留着她,只不过是想看看她究竟会不会露出狐狸尾巴,毕竟潜伏于暗处行凶,倒不如将人招至跟前,明着监视。若是像玲珑此前那般贸贸然寻上门还好察觉,偏偏兰芝是借助旧情进来的金膳斋,有理有据,也不好查她底细了。 此女要真是奸滑的,能布下这么长的线,润物细无声地同他们联系在一块儿,倒是个心急颇深之辈,得谨慎提防。 究竟是白梦来多疑,还是兰芝真有问题呢?他闭上了眼,静静泡澡,不再想东想西了。 …… 是夜,兰芝替玲珑用熏香铜球笼子熏香了头发,又为她掖了掖被角。 兰芝好似很了解玲珑的起居习惯,总将她伺候得妥帖。也有可能是兰芝自小伺候姨娘们,因此熟知侍奉之道。 玲珑在她身上感受到不少温暖,甚至有种熟悉感。 就在兰芝要熄灯离开时,玲珑半睡半醒间握住了她的手腕,哝囔:“兰芝姐要不就在我屋里睡吧?” “不了,你好好入睡。”兰芝摸了摸她的脸颊,温柔地道,“我认床,在你这儿烙饼似的翻身,恐怕也影响你休息,我还是回屋里去吧。” “好吧。”虽然很可惜,但玲珑不强求,她也不想闹得兰芝睡不好一个整觉。 今日的玲珑很幸福,她和白梦来说开了心事,也和兰芝姐暴露了一点底细。他们都接纳她,都不怪她,都任由她自由野蛮生长,都骄纵她。 好似她的母亲一样照顾她、庇护她。 金膳斋里,全都是她的家人。 真好呀。 玲珑嘴角挂着甜蜜的笑容,渐渐进入了梦乡。 这一回,她梦到的是金膳斋。 她从雾气混沌的长街那头走来,前方是金膳斋的红漆金边牌匾。 不远处的白梦来、柳川、兰芝看到她了,他们笑着和她打招呼,和她说:“欢迎回家,玲珑。” 她有家了,还有家人。 玲珑笑着点头,飞快地跑向白梦来。 随即男人张开双臂,将她接个满怀。 另一边,兰芝听着玲珑逐渐匀停的呼吸声,微笑着离开了她的寝房。 她回到自己的房中,并未第一时间上榻入睡,反倒是细细脱去衣服,转而换上一身黑色窄袖劲装。她将头上的发簪全部拆下,只留一根木簪子将头发丝儿全部盘起。 最后,兰芝抬起拇指,擦去唇上的口脂,将覆于眼角鼻尖的肉皮撕扯去,露出生来如此的眉眼。 只是一刻钟的拆卸,兰芝便从一个温婉美人变成了目光锐利的冷艳女子。 没错,她不是兰芝。 应该说,她不是曹家认识的兰芝,但她是玲珑他们认识的兰芝。 曹家夫人之所以找上金膳斋办事,全是靠她们吹风,哄她去找的白梦来。 此后,她们知晓白梦来会接手这一桩案子,早在钟瑶出事,钟景显身时就将兰芝换了人。真的兰芝被她们带走了,生死未卜。而假的兰芝,也就是她自己,通过一丁点小的易容术,改变了妆容,成功混在钟景身旁。 钟景没有在曹家生活过,若是钟瑶或许能发现兰芝的反常,可钟景察觉不了。她的全幅心神都在曹夫人身上,又怎会在意一个奴仆的变化呢?何况,姐姐钟瑶在信中说过,兰芝待她忠心耿耿。 因此,钟景不疑有他,继续重用这个假兰芝。 兰芝就这样在府中站稳了脚跟,即便嗓音有细微差别,也只需模拟到七八分相像,再说自个儿刚巧得了一场咳疾,改变了音色便可。府里的小丫鬟们,又如何敢对主子面前的贴身大丫鬟置喙呢?时间久了,自然就这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而假兰芝混入曹家的目的就是为了洗干净身份,至少不要来历不明惹白梦来怀疑,借机混入金膳斋。 原本主子以为玲珑这般明目张胆潜伏于白梦来身边的计划会失败,所以安排了第二个细作,也就是兰芝。可谁知道玲珑好造化,居然误打误撞真接近了白梦来。 这原本是好事,可偏偏玲珑分明获得了白梦来信任,却没有及时告诉组织。 上头的人开始疑心玲珑,并且开始了第二个计划,让兰芝隐瞒同门杀手的身份,试探玲珑。而玲珑的习惯与脾气秉性,都是主子告诉兰芝的,这才能让她和玲珑一见如故,获得小姑娘的信赖。 如有必要,兰芝将会是玲珑的替补,代替玲珑完成主子的命令。 兰芝服下一颗药丸,这一颗药丸将她封存的武功恢复。她足尖轻点,几下功夫,便消失在苍茫夜色中。 兰芝平日里都需要服下自废武功的药物,避免在突发状况暴露自己精通武艺的身份,而在通风报信的时候,服下解药,用以回程复命。 也可以说,组织的人并没有玲珑想象的那般和善。他们极其残忍,取得下属信任也是逢场作戏里的一出计谋。 他们全然不顾下属的死活,即便兰芝没有武功傍身时可能遭遇不测,他们也无所谓。 兰芝不敢抵抗,也不敢有怨言,因为她被下了毒,只有每月回组织禀报消息,上头的人才会分她一枚暂缓痛楚的解药,待事情办完以后,兰芝才能有解毒的机会,才可能活下来。 她为了命,自然忠心不二,不敢有怨言。 不是所有人都和玲珑那般傻,无需威胁,给她一点甜头便能为人出生入死在所不惜。 这样的蠢丫头,不怪会被白梦来蛊惑。 兰芝面无表情地想着,随后她进入了一栋雕梁画柱极其精美的酒楼。 隔着门,她单膝下跪,真挚禀报:“启禀主子,玲珑已叛变。” 屋里的人沉吟一声,道:“既如此,将她除去吧。” “且慢。”不知为何,兰芝忽然玲珑那甜美的笑脸,微微蹙了一下眉。 “你还有话说?” 兰芝咬了咬唇,将头低得更深,郑重其事地道:“不过……她深得白梦来喜爱,杀了她,恐怕不妥,还会打草惊蛇。不如先留下玲珑,以便日后利用她,还能助我等还能牵制白梦来……” 她怕这一番话会被主子不喜,被他们认为她在包庇叛徒。可她也不知为何,居然敢不顾性命之忧,为其开脱。 幸亏主子最是喜欢分析利弊,斟酌一番,道:“那就留着吧,咱们来日方长,再做打算。” 可能是主子料到兰芝的命还在自己手中,不敢耍花招,因此才没细思缘由。 “是,属下必然会盯紧白梦来,绝不打草惊蛇!”兰芝毕恭毕敬地道。 她这条好狗很得主子欢心,主子说她办事有功,特地赏她半颗解药,缓解痛楚。 兰芝感激涕零地服下,眼底的杀意却更甚。[space] 正文 第一百零六章 第一百零六章 今儿风和日丽,天色极好。 白梦来打算启程去往云来镇寻赵家管事的儿子赵寅。 云来镇距离皇城有个三五天的路途,天冷的时候还得在外舟车劳顿,白梦来满脸都是不耐。 玲珑是个惯爱在外头瞎跑的姑娘,她倒是很兴奋,终于又能离开皇城了。 几人打算暮色沉沉的时刻再启程,白日里还是多多置备些肉干、胡饼,方便路上食用。 金膳斋这一年来算是没开过几回,见他们又要离开,有好些个美貌的富家小姐大胆寻上门来,问搬运东西的玲珑:“小丫头,你家白老板在吗?” 玲珑见她穿金戴银,面容姣好,而衣着打扮皆上乘,当是白梦来哪个红颜知己,忙笑呵呵地道:“在呀,他在里头!” “那你……能不能帮我喊一声白老板?我有要事找他。”女子娇羞说完,还抬袖掩了一下面容。 玲珑心下了然,她是个爱聊八卦,也乐得看热闹。 于是,玲珑冲进金膳斋里大喊:“白老板,你家相好的来了!” 闻言,白梦来惊得虎躯一震。 他颤抖着手放下茶盏,屈指在玲珑额前弹了一个脑瓜崩儿,道:“瞎说什么?我的相好……不就在眼前吗?” 玲珑意识到白梦来在宣誓主权,说她是他的人,顿时嘿嘿一笑,捂住额头,道:“可真有姑娘来找你,还和你很熟络的样子。你不信就去瞧瞧!” “嗯?”白梦来皱眉,“我可是个洁身自好的男子,绝不会轻易招惹旁的姑娘。你随我来,可不敢让将来的金膳斋老板娘误会于我。” 白梦来如今调情也算是明目张胆地讲了,闹得玲珑一阵脸红。她被白梦来拉着手朝前走,作势挣扎,哝囔:“走就走呗,还拉拉扯扯让人笑话不是?” 待两人走到那名女子跟前,对方一瞧见这两人交握的两手,险些惊得倒噎气。她两眼包泪,道:“白老板,你这是什么意思?” 白梦来不记得眼前的女子了,只冷冷睥她,反问:“什么意思?便是你瞧见的意思。倒是白某要问问你,作甚编造些有的没的胡话,险些害我夫人以为白某是惯爱勾三搭四的男子。” 玲珑一听这句“夫人”,吓得六神无主。她忙要开口辩驳,岂料还没等她说话,那女人便厉声道:“什么?!夫人?!白老板成亲了?你不是说只要我筹得三根大黄鱼,便同我出门幽会么?这不算是定情之语吗?缘何背着我,和旁的女人拉扯在一块儿?白郎君,你负了我!” 她一说三根金条,白梦来算是想起来什么事儿了。 白梦来慢悠悠地道:“哦,我算是想起来了。当时你粘缠得紧,白某为了打发你,随口那么一说的,你还当真了?罢了,如今这话不作数了,莫要再来金膳斋丢人现眼,明白么?” 女子见他毫不留情面,一时哑口无言。 可她也没脸面再留下来了,只得揣着钱财离开金膳斋。 玲珑对于白梦来此前讲的话耿耿于怀,面上烧红未褪。她忙暗暗安抚自己,说白梦来那些都是瞎诌的,故意喊她夫人,拿她当挡箭牌,替他挡女人。 玲珑为了摆脱尴尬的境况,小声呢喃:“白老板没赚成那三根金条,不可惜吗?” 白梦来饶有兴致地看她一眼,道:“有什么可惜的?为了一点钱财丢了夫人,这才会让白某抱憾终身。” “……”这厮算是不装了,摊牌了,爱怎样怎样来吧。 玲珑被吓了一跳,慌忙去找柳川,谎称去帮兄长忙,随即逃之夭夭。 正文 第一百零七章 第一百零七章 白梦来这般孟浪喊玲珑“夫人”,其实纯粹是起了逗弄的心思。 他想看看,明目张胆占玲珑便宜,她究竟是个什么反应。可惜,没有他想象中的红鸾帐里的娇羞模样,也没有欲语还休的风情媚眼,只有惊讶到四处逃窜的狼狈样子,还有笨拙到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摆的迟钝举止。 不过,正因为玲珑不擅长谈情说爱,白梦来才会觉得“调教”她十分得趣。 所有的青涩反应都因他而起,他是她心尖上初次待过的男人,余生也会是她唯一的男人,这很好。 不过闹够了,白梦来后知后觉又察觉自个儿有些卑鄙,总用些不入流的手段,欺负人情窦初开的小姑娘。 这就好比人家才初尝酒气浅薄的梅子露,你非得逼人喝醇厚辛辣的米酒一般,戏弄起人来一点余地都不留。看着美人儿被酒味熏得酡红的脸,你是舒坦了,可人家却吃尽了苦头,还被你撂倒了。 欺负人太过了,也有后果的。 果不其然,玲珑的古怪行径被柳川瞧在眼底,三两句便问出了缘由。 随即,他提着刀,杀气腾腾地冲到了白梦来跟前,道:“主子,我不同意这门婚事!” 白梦来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被下属拿捏决策,他心里头略微不满,淡淡道:“什么时候起,主子做事还要经由你的同意?” 白梦来对待自己的人向来是和善的,头一次火药味这般重地开口,柳川被他吓了一跳。 可为了妹妹的幸福着想,柳川还是得硬着头皮护人。 他咬牙切齿地道:“属下全凭主子差遣,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可玲珑不行,她是我妹妹,我不能眼睁睁见她羊入虎口。” 柳川没忍住,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 室内的气氛一下子僵住了。 白梦来怎么都没想到,在旁人眼里,原来他是个人面兽心的伪君子,是不得不远离的豺狼虎豹。 白梦来心里有点受伤,他垂下眼睫,静默地喝了一口茶,什么话都没说。 柳川也知道这话有点过火了,他尴尬地想圆场,可口舌笨拙,又不知该如何开口解释。 柳川挠挠头,道:“不是,我不是那意思。就觉得玲珑身份卑微么,配不上主子。而且主子的婚姻大事,肯定得和老爷还有齐大人商议。您这般金贵,怎能贸贸然就定下玲珑呢?” 况且他觉得白梦来是个心不定的男人,只要他想,以他的身份,娶十个八个都没问题,又怎可能只喜欢玲珑一个呢?不过是一时兴起要和玲珑处一块儿。万一玲珑上心了,那就是中了圈套了,改日被白梦来抛弃,连哭都没地儿哭去,那么伤心欲绝的便是他妹妹了。 柳川知道白梦来这么多年就没喜欢过什么女子,可即便是头一次有瞧对眼的姑娘,也不能保住他就是个专一重情之人。万一情欲来时汹涌,却耐不住平淡岁月蹉跎,那就害人害己,还糟蹋了他妹妹了。 白梦来和玲珑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还是及时斩断这情丝比较好。 白梦来见柳川百般阻挠,大有要和他玉石俱焚的架势,白梦来头疼不已。 他放下荷花纹茶盏子,斟酌一番,启唇:“我不是那等见异思迁的男子。” 柳川不为所动,哪个男人心悦姑娘的时候不是这样说的?可红颜易老,人心善变,十年八载以后是个什么想头,那谁知道呢? 柳川也不辩驳,只狠下心道:“这事儿,老爷和齐大人知晓吗?既然主子真瞧中了玲珑,总该迎她过门吧?不然不就是玩玩她?她那样的出身,老爷必然不会同意,恐怕有的闹腾呢!” 白梦来想了想自小将他抚育成人的义父以及风流浪荡的齐伦,若是他说他要娶一名无父无母的杀手,还要同她一生一世一双人,那义父肯定会勃然大怒,再有齐伦煽风点火,说“这等出身的姑娘,纳入府中做妾便是,何必为正妻”,届时一定又是一出鸡飞狗跳的好戏。 白梦来从来不会轻易夸下海口,可他承诺的事定然会做到。 他思忖了一刻钟,郑重其事地开口:“即便义父不愿,我也会和玲珑在一起。我这人心小,一生只够纳一人,有她便尽够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柳川也知道主子的想法了。 白梦来这个人最是看重义父与齐伦,言下之意是,即便家中人都反对,他也要和玲珑厮守终身。 能立下这样的誓言,也是玲珑的造化。 柳川不再反对了,他叹了一口气,道:“主子,你知道我跟了你这么多年,在世间孑然一身没半点牵挂。死前能有个妹妹家人,实属不易,你不要负她。” “我明白,你且放宽心吧。” “嗯,那我也不棒打鸳鸯了,你们的事自个儿处理便是。”柳川听到白梦来是真心实意想和玲珑处,盘算了一下白梦来的家底与学识,觉得白梦来也算个青年才俊,配玲珑还是正正好的。 柳川将刀刃收回刀鞘里,正欲离开花厅。临到跨出门槛那一刻,他回头,对白梦来道:“还有一条,主子同玲珑亲近,可以,不许用强的!” 白梦来长长叹了一口气,道:“我在你眼里,就是这样卑鄙无耻的人?专会使下作手段?” 柳川了然点头:“主子本性如此啊,你一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白梦来仿佛一瞬之间苍老了不少。 他摆摆手:“我不是人面兽心之辈。” “我不管,主子先答应我。” 柳川撒泼起来很有一手,白梦来生怕被玲珑听见,只得烦闷地轰人出去,道:“我答应你,绝对不会用强的。你走吧,这几日都离我远点,我不想看到你。” “是。”柳川领命,继续去安排离府外出的事儿了。 白梦来看着柳川气势汹汹地来,如今得偿所愿,又步履轻快地离去,不免失笑。 玲珑自小无人庇护,如今身边人待她都是真心实意,这一点很好。 他脸上的笑容还未收敛,就见廊庑一侧,有小姑娘鬼鬼祟祟地躲在朱红色雕花檐柱后头。见那露在柱面两侧的小巧肩头便知,她是玲珑。 她不是手段老辣的杀手吗?怎么藏身还这般笨拙?白梦来忍俊不禁。 若是从前,他定要讽刺玲珑蠢笨不堪,连躲藏都不会。如今将她视为爱重之人,竟觉得她的一举一动都娇俏天真,何处不可爱?何处不惹人怜爱? 白梦来笑过一阵,又偷眼去睨玲珑,一本正经地道:“哪来不知分寸的小野猫,躲在廊柱后头偷窥?是要我亲去提溜后脖子教训一顿吗?” 玲珑一个激灵,蹑手蹑脚探出头。水灵灵的眼眸尴尬地望着白梦来,悄声道:“我瞧见柳大哥提刀来寻你了。” “哦?”白梦来鼻腔轻轻哼出一声,玩味地道,“是你告的密,背地里讲我不好了?” 玲珑摸了摸微凉的后脖子,诚实地道:“也不算是我讲出去的,就稍稍那么一提……主要是柳大哥反应太快,一下子误会了,还来找你了。我想着,事情因我而起,我总归要来解释一番呢,可他跑得太快,我没跟上。” 白梦来见她满心愧怍,怯生生道歉的面容实在可人疼,没忍住,又起了使坏的心思。 更何况,还得调教调教玲珑,让她知道,他们两个的事,乃是私底下甜言蜜语的私事,不可肆意同外人说起的。 白梦来故意绷着脸,面色铁青地道:“他误会了什么?误会白某要当你的夫君?” 白梦来看起来是真的生气了,嘴上和玲珑好生疏,还自称“白某”呢! 玲珑欲哭无泪,小声道:“我就是把白老板此前的话原封不动转述给了柳大哥而已……” “哼。之前那样做派不过是借你当挡箭牌,拦一拦这些狂蜂浪蝶而已。你不会真以为……我想让你当我夫人吧?”白梦来做戏就做到十成十,有板有眼的说辞,让人信以为真。要不是知道他和柳川有另一番话术,还真被他这煞有其事的话语哄骗了去。 奈何玲珑是个蠢的,白梦来说什么信什么。 她有些难堪,咬了咬唇,心道:原来这一切都是她误会了吗?怪道白梦来的情话,只敢在没人时同她小声说起,在柳川等人面前,他从未有过暧昧时刻。 玲珑心里满满涨涨,全是难言的委屈。她鼻腔酸酸涩涩,舌根也发苦。满腹的不称意全没了说的理由,就这么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吐不出来。 她低下头,嗫嚅:“确实,我自知出身卑微配不上白老板,是我想多了,还当您对我情有独钟。” 玲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苦涩且难看的笑容,干巴巴地道:“让白老板见笑了,真是不好意思。” 小姑娘强颜欢笑的模样真是惹人心疼,她好似听不出来白梦来在说笑,还傻乎乎当真了。 白梦来被她眼底的哀伤之色惊到,知道这一回,是他太过火了。 他无端端感到心酸,伸手按住了玲珑的发顶,轻微地揉了揉她的发髻,低语:“玲珑……” 玲珑的眼眶泛红,她抬手挡住眉眼,生怕自己莫名掉眼泪,一边吸鼻子一边笑说:“白老板,你别伸手碰我,要让你看笑话啦!” 白梦来不关心她还好,一关心她,那就要命了。 最怕的就是,人受委屈的时候,突然被关照。那眼泪会汹涌而来,怎样都止不住,在人前出丑。 虽说白梦来就是那个欺辱她的始作俑者。 玲珑也不知道自己在难过什么,可眼泪就是忍不住往下掉。 许是她太好骗了,因此会把白梦来的戏言当真。也可能是她自作多情,以为自己独得白梦来的偏爱。 白梦来……一定觉得她很可笑吧?很有趣吧?很好玩吧? 随意几句调侃的情话就上心、上头,真以为他能托付终身。 白梦来这样聪明的人,怎么可能看得上她呢?心情好的时候,瞧她顺眼的时候逗弄几句呗,左右是无需负责的,自然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是玲珑太渴望有个家了吧?是她太渴望有人能照顾她了吧?才会这般没眼力见儿偏听偏信……如今美梦惊醒,她无所适从,此前她沾沾自喜的反应,如今都成了笑料,供人指摘。 玲珑很难堪,还有一丝反落寞与遗憾。 她有点难过,特别想哭,可又不敢哭出声,只能一下一下耸着肩头,如同在冬夜里流浪的、孤立无援的小猫崽子。 白梦来心疼极了,他顾不上和柳川的约定,当即弯下身子,将玲珑拦腰抱起。 小姑娘一如既往的轻,好似没骨头,很容易就抱在怀中。 白梦来托着她的腿根,小心翼翼地将小姑娘扶稳,任玲珑坐在他的臂弯处,同他面对面对视。 玲珑被白梦来突如其来的拥抱吓了一跳,待她反应过来时,双手已经攀附在白梦来的肩上了。她身体朝前倾斜,鬓边的步摇珠玉微微颤动,划过她的眉眼。 玲珑居高临下俯视白梦来,入目便是他温雅精致的面容。 她离白梦来好近啊,她滚烫的鼻息就这样和白梦来的气息交织在一块儿,难舍难分。 玲珑脸上的泪痕未干,她错愕地看着眼前的白梦来,不明白此时的拥抱是什么意思,白梦来意欲何为。 她只知道,现在的她高高在上俯瞰白梦来,好似他是她的裙下之臣,他甘愿俯首称臣。 “白……白老板?”玲珑惊慌失措地喊他。 白梦来怜爱地注视着她,为她掖去眼泪:“小傻子么?怎就哭上了?方才的话我都是混说的,故意逗你玩的。” “什么意思?” 白梦来知道,这一回他不把话挑明白,玲珑恐怕就要钻牛角尖了。 于是,他只能无奈地道:“玲珑,我心悦你。” “啊?”玲珑难以置信地望着白梦来,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她好似被馅饼砸中了脑袋,整个人发昏,嘴上结结巴巴:“我很不好的,真的。我没有钱,也没什么好的家世,我……” 玲珑还想说些什么,却被白梦来打断:“你只要是你,这就尽够了。” 语毕,白梦来忽然抬手,扣住了玲珑的后脑勺,将她拉近。 不过眨眼间,白梦来薄凉的唇抵上了玲珑的樱桃小嘴,以吻封唇。 白梦来……在吻她吗? 玲珑一阵晕头转向,被亲得神魂颠倒。 玲珑好似落入了遮天蔽日的蛛网里,如今被束缚成茧子,再也无路可退。 其实无需白梦来主动狩猎,玲珑她很缺爱,只要有人待她好上一点,她甘愿作茧自缚。 玲珑感受白梦来柔情似水的吻,意识逐渐迷离。她好似溺水的人,双手渐渐放松,沉溺湖底,再也没有抓住救命稻草的力气了。 她被白梦来牵引、掌控,无处可逃。她已是他俘虏,受他差遣,任他支配。 白梦来本只是想用温柔的吻安抚玲珑,可不知为何,他一碰到小姑娘就好似能被她蛊惑,情不自禁再加深这个吻。他的吻不再温柔,而是侵略性十足,似乎要将玲珑吃拆入腹,要同她融为一体。 白梦来燥热不堪,心火难熄。待他回过神来,玲珑已被吻得气喘吁吁。 白梦来轻笑了一声,骂道:“不中用的小傻子。” 这话里头带着多少分宠溺,就是路人都能品出况味来。而玲珑也懂了白梦来的意思,她羞怯地将头埋到了男人的肩窝里,不想再示人了。 正文 第一百零八章 第一百零八章 玲珑被白梦来抱了好一阵才缓过神来,她后知后觉地道:“没想到白老板力气这般大,居然能抱得动我。” 若是旁的娇妍姑娘说这话,白梦来还当她是调情,可偏偏开口的人是玲珑。她是实心眼子,那只能当她是真心实意感叹了。 白梦来一时语塞,总觉得这话里头有太多可琢磨的点了。最重要的一项,那就是玲珑为何总觉得他是孱弱书生,没有半点力气的? 被心上人瞧不起,还特别针对体力这一项……这是在质疑他的男子气概吗?白梦来心里略微不满。 他眯起眼睛,眸色一沉,语气里充满危险气息,道:“你不知晓的事儿还多着呢,来日方长,往后我一桩桩、一件件慢慢教你。” 白梦来这话里太多缱绻缠绵的隐喻,说话的声调也沙哑低沉,略带点性感。 玲珑明明听不明白,可莫名俏脸一红,含含糊糊点头:“那就劳烦白老板费心指点了。” “好说。”白梦来唇间发出短促一声笑,从善如流地将玲珑放到了地面上。 白梦来的怀抱来得快,去的也快,被松开的一瞬息,玲珑有些怅然若失。可她半点都不敢表露出来,若是让人知道她渴望被白梦来亲近,那真是要臊死人了! 白梦来离了她半步远,面上又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玲珑此前从未注意过白梦来的样貌,如今觉得他生得当真是好看,剑眉星目,肤若凝脂,那品竹色的大氅搭上一条毛绒蓬松的银雪色狐毛领子,显得他既矜贵又清冷,气质绝世出尘。若是站在人群里,白梦来定然是鹤立鸡群的那一个,人间的凡夫俗子都尽数被他比下去了。 不过,他已经是她的人啦!再怎样好看,旁人也肖想不上,是玲珑独有的所属物。 思及至此,玲珑一颗心又微微颤抖,高高悬上。她好似浮在云巅之上,整个人都飘飘然,满心都是欢喜与雀跃。 白梦来此时想到他和柳川的约定,不动声色地提醒了玲珑一句:“方才我们做的事……不要告诉柳川和兰芝。” 玲珑不解地问:“为何?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吗?” 白梦来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含糊不清地道:“你就当我脸皮薄,这档子事不好同外人说。” 玲珑没想到白梦来的自尊心这么强,不过为了顾忌他的脸面,她也果断点头:“放心吧,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即便有人把刀架在我脖子上逼我说,我也不会对外讲的。” 玲珑最是重诺,说出的话一言九鼎。 见她发毒誓,白梦来忙捂住她的嘴,道:“混说什么呢?誓言是能随便起的?何况,寻常也没人吃了盐咸的逼你吐露男女私事。” 玲珑望着白梦来,眨巴眨巴眼睛,心里头忽然发现了一丁点异样的事儿来。 白梦来不信鬼神与天地因果轮回,如今因着她,就连个言咒都惶恐不安,生怕玲珑破戒遭了天谴。 由此看来,白梦来待她并不是虚情假意,而是真心珍视她,将她奉于掌心之上。 玲珑心里头甜津津的,一颗心好似裹了一层蜜浆,随后,她甜甜地笑开了。 正文 第一百零九章 第一百零九章 金膳斋里头,众人拿吃的、用的忙活了一整日。 待到暮色四合时,总算能起车轿了。白梦来想招呼玲珑来马车里坐着,奈何她是个顽皮性子,推三阻四就是不肯从命。 白梦来见他三催四请,人都不肯来,也就作罢,不再坚持。 也不是玲珑不想和白梦来在狭窄的车厢里亲近,而是她讨厌被困在黑漆漆的笼子里。 玲珑喜欢骑小白龙,晃晃荡荡地跟在柳川的马屁股后头,悠然自得地走。天大地大任她驰骋,半点烦忧都没有。 而兰芝不会骑马,只得坐在马车前头,帮着车夫赶车。 车厢里面,白梦来是不会让外人进去侍奉的。他不习惯其他人的脂粉味,觉得艳俗呛鼻,和他待在一块儿格格不入,有失风雅。 白梦来让兰芝坐马车前吹风,受苦受累,玲珑心里也有点过意不去。 她把白梦来当成自己的人,她的人惹出的麻烦,自然是要她帮忙擦屁股、收拾烂摊子的。 于是,玲珑朝兰芝伸出手,问:“兰芝姐,要不我带你骑马吧?马背上比坐马车前要稳当,马鞍的软垫也舒服很多。我可以扶着你,不让你落下去的。” 兰芝笑道:“坐这儿也挺好的,玲珑甭担心我,犯不着为我一个人耽误行程。” 既然兰芝不愿意,玲珑也就不坚持了。 说完,兰芝看了一眼天真无邪的玲珑,不知为何,兰芝总会想起那晚主子冷酷无情的话语来。 组织里的人认为玲珑没了作用,废物就该被销毁。 这样明艳可爱的小姑娘,难不成就要死了吗?她于心不忍。 得想个法子让玲珑醒悟过来,知晓她和白梦来有着天壤之别,绝对不能在一起的。 唯有玲珑对白梦来死心,她才会重回组织。 只要她忠心效主,将功补过,届时兰芝为她说项求情,她的这条命……也不是不能留。 兰芝脸上的笑意收敛,暗暗盘算起计策来。 自上次唐突了兰芝后,柳川一直心有歉意。从未在意过姑娘的男人,此时也有了点不同寻常的想法,悄悄打量起兰芝。 平日里,兰芝待他总是热情洋溢,今日不知是不是惹了她不高兴,一整天都没来寻他说话。柳川也没哄过姑娘家,趁着出府采购的时候,特地寻了几件姑娘们喜欢的绒花首饰,他的月俸不多,至多买一支银制米珠绒花赠人。 柳川扯住马缰绳上前,将怀里焐热的绒花银簪子递上去,道:“兰芝,前些天若是有地方开罪你,你莫要往心上去。我这个人粗手笨脚,也不懂姑娘家的想法,心思没你们细腻,肯定有不周到的地方,你多多包涵。” 兰芝被柳川赠礼的行为吓了一跳,她下意识接过那支簪子,佯装温柔嘴脸,答:“阿川兄弟客气了,都是金膳斋里头做事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哪有隔夜的火气?这两日是我有些疲乏,整个人倦懒了,因此不大想开口说话,实在是累。” 柳川恍然大悟地道:“怪道我看你这几天有点憔悴,想必是帮忙搬东西累到了吧?我早说了,这些运东西的活计,你留着吩咐我便是了,何必自己下手?这样吧,待我们赶到了云来镇,你就好生休息上两三日,主子是个厚道人,知道你病了不会折腾你的,你的活计我来替你干!” 柳川是个古道热肠的人,还没等兰芝拒绝,他就策马跑到前头,擅自将此事定下来了。 兰芝握着手里发烫的银簪子,一阵恍惚。她好似从来没有接受过谁的好意,特别是没有贪图她任何好处。 不过兰芝的定力比玲珑强多了,她心底暗暗嗤笑:“不过是二钱银子的玩意儿,也想收买她吗?” 话虽如此,兰芝却从怀中掏出帕子,将银簪仔仔细细包入其中,妥善地放到包袱里珍藏了。 正文 第一百一十章 第一百一十章 披星戴月赶了几天的路,玲珑等人总算是抵达了云来镇。 白梦来是个精贵人,他不满此前风尘仆仆赶路,一身都是汗味,提议先在客栈里休憩一晚,再做打算。 大家伙儿都在客栈里沐浴更衣,换了身衣衫。 白梦来遭不住劳累,先躺下睡几个时辰,柳川则在一旁收拾带过来的行囊。 玲珑本想去帮柳川的忙,半道上却被兰芝拦住了去路。 兰芝笑眯眯地道:“玲珑,不若我们出门一趟?我还没来过这么远的镇子,看看不同于皇城的风土人情也是好的。” 兰芝特地邀请玲珑,她也不好意思推拒,只得欣然应允。 兰芝不知在想些什么,路上有意无意地套话,询问玲珑:“你和白老板处一块儿了吧?” 玲珑是头一次被人问起感情方面的事,谈论少女心事,其实在闺中手帕交里实属常见,奈何玲珑自小和小弟们一块儿,没点姑娘家的心肠。 被问到意中人相关的事情,她窘迫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只微微启唇:“啊?算是吧……” 兰芝朝她挤眉弄眼,问:“你喜欢白老板什么?” 喜欢什么?这可真把玲珑问倒了。 玲珑思忖半晌,支支吾吾:“我也说不上来,可能是图他长得好看?” 兰芝哑然失笑。 片刻后,她问:“你就喜欢长相俊俏的?” “这只是其中一个缘故吧,其余的理由,我也说不上来。”玲珑挠挠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她自己也很茫然,究竟看上了白梦来哪一点。 白梦来皮相俊秀自是不用说,可谈论到他的品性与脾气,那倒真不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他不会让任何人有得罪他的机会,若是有哪个不长眼的小喽啰撞到他的火铳口,他必是睚眦必报。平日里待人待客八面玲珑,可都是有利可图才能得到他的笑脸相迎。 若真说白梦来哪里好,那该是他难得的偏爱吧。 白梦来待众人都淡淡的,唯独对她热情似火。 常言道:“不患寡而患不均。” 她得到旁人没有的东西,她是最特殊的那个。她从小到大都是被遗忘的小人物,从来没有得到过任何人的专宠。 而现在,这一份不同的待遇,令玲珑怦然心动。 还没等玲珑说出个所以然,兰芝就拉着玲珑出门,来到一间飞阁流丹的小倌楼。 小倌楼不似烟花之地,没有风情万种的姑娘在外抛头露面,热热闹闹揽客,反倒静悄悄的,好似一间书斋一般,往来全是清俊的男子。 玲珑去过勾栏妓馆,头一次来这种地方,心里头惴惴不安。 她小心翼翼瞟了兰芝一眼,问:“兰芝姐,你带我来这地方做什么?” 兰芝见她要退缩,勾住她的手臂就往里头拖:“带你见见世面!” “怎么突然想带我见世面了?”玲珑皱眉,不明就里。 兰芝总算是挑明话头了:“玲珑,你瞧上白老板啊,保不准是没见过其他俊俏男子。你见多了便知晓,世上皮相好的男人千千万,没必要在一颗歪脖子树上吊死。” 兰芝想到玲珑此前在组织里也没见过什么潇洒倜傥的小伙子,那些杀手各个都极有个性,不会在她面前散发男子魅力,因此玲珑一时遇人不淑,被白梦来蛊惑也是可能发生的事。 她见多识广,也知晓旁的男人好看,那就不会这么容易被白梦来这匹大野狼叼回窝里去了。兰芝打算找几个小倌里的翘楚美男,给玲珑开开眼,顺道哄她迷途知返,这样一来,也不会一心沉迷男色而背叛主子。 总归来说,还是玲珑太年轻,不懂男人都是说尽花言巧语、玩弄女人心的谎话精。 兰芝算盘打得极好,她把压箱底的钱统统拿出来了,只求能给玲珑寻觅到她喜欢的小倌。 只要遇到让玲珑觉得俊美的男子,可以和白梦来媲美的男人,她就知道,白老板的情爱不是无人可替代的。 那样的感情虽浓烈,却寻常,随随便便都能找个人弥补,没必要为了白梦来做出叛主的事,更不至于搭上一条人命。 玲珑的眼前晃过一排排美男子,好似那货架上琳琅满目的宝贝,看得她眼花缭乱。 特别是这些男子瞧着内敛,却很大胆,还知晓要宽衣解带,露出些皮肉示人。 玲珑简直是大开眼界,她话都说不清楚了,问兰芝:“姐,你……你怎么会想到带我来这里猎艳?” 她现在可是有白梦来了,背着人偷吃寻刺激,不太好吧? 兰芝单手撑头,笑而不语。 良久后,她问:“怎样?有没有喜欢的?喜欢哪个和姐说,姐给银子,把人定下来供你赏玩。” “啊?我也算是名花有主,就不大合适吧……”玲珑听得目瞪口呆,一下子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兰芝姐今日好似老鸨啊……好可怕! 谁知晓,如今的兰芝倒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她媚眼如丝,诱惑玲珑,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不要太拘束自己了。横竖都是男人,作用大差不差的,你就别总是拘着自个儿了。挑吧挑吧,无论出什么差池,凡事都有姐担着呢。” 兰芝是一心一意想斩断玲珑和白梦来的情丝儿,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就在她部署计谋的时刻,她的身后响起了熟稔的男子嗓音:“玲珑,哪个男人好看,你倒是给我说说看?”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一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 白梦来的不期而会,把玲珑吓了一跳。 她好似被人“捉奸在床”,诚惶诚恐地解释:“白老板,我没看上什么人,真的!” 白梦来稀得理她,他自然知晓,这些庸脂俗粉连他的一根汗毛都及不上,若是玲珑能被这样的姿色蛊惑,也只能说她目光短浅,不知好赖。 故而,白梦来并未怒火中烧,只是鼻腔里冷冷哼出一声,朝她伸出白皙修长的五指,道:“到我身边来。” 玲珑最听白梦来的话,当即便将手递过去,任由他牵着,带到了身后。 见玲珑顺从,白梦来的脸色稍稍好看了些。他将人护在身后,眼风轻轻睥了一下柳川。 后者得令,上前一步将长剑抵在兰芝的脖颈处,道:“兰芝姑娘,多有得罪,咱们寻一间雅舍,我家主子有话问你。” 兰芝眸色一沉,知晓今日恐怕不好。奈何她没有服下恢复武功的药丸,如今和寻常百姓无异,恐怕没有自保的能力。 玲珑不知白梦来为何对兰芝兵戎相见,可她相信白梦来的判断,因此只是担忧地望向兰芝,寻找能为她开脱的时机。 都见刀子了,这么大的阵仗,自然把楼里老板引来了。 白梦来从善如流地丢过去一枚银锭子,对方满腹牢骚都在钱财的诱惑之下,咽回了肚子。 老板腆着脸,请白梦来到雅间里小坐。待白梦来等人挟持兰芝入屋,他细心地帮忙阖上了门,似是不放心,临走前,小倌楼的老板特地叮嘱了一句:“几位爷可别让屋里头沾了血气,出事儿了,惹来官家,我可不好交代!” 老板也怕白梦来在楼里伤人,可有钱不赚猪头三,他也不甘心将银锭子拱手让出。 白梦来颔首:“放心吧,咱们都是善人,不过小小惩戒,不会闹出人命来的。” “如此便好。”老板不过客套问一问,得了应允就顺理成章抄钱走了。 打发走了老板,白梦来又将柳川和玲珑都赶出雅舍外,他要单独和兰芝谈话。 玲珑纳罕不已,一出厢房门便问柳川:“白老板是发现什么了?” 玲珑不蠢,她自然知道,白梦来是嗅到了什么猫腻,这才会对兰芝出手。 柳川点了点头,道:“主子一早便疑心上兰芝了,几天前,他趁兰芝出府时,特地派我前去搜查兰芝的寝房。在她的包里,主子找到了这个。” 言语间,柳川摸出几颗药丸,递到玲珑面前。 玲珑自小在组织里接触过不少秘药,这药丸的成分一嗅便知。 她皱眉,道:“这是组织里的秘药——销罗丸,服下可暂封内功,不被人察觉。兰芝姐怎么会有这个?难不成……她也是组织派来的?” 这个念头一出,玲珑吓得六神无主。 她忙要推门进去护白梦来,却被柳川一把拉住:“别急!主子既然敢独自问话,那必然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他不会有事的。” 玲珑还是不放心,她回头,问柳川:“你这么确定?” 柳川点点头,道:“主子不会打无准备之战,他比任何人都惜命。” 玲珑想到白梦来向来很有主意,凡事运筹帷幄,至今没出过纰漏。 她得相信他能处置好这一切,不必她烦忧。 可是,玲珑还是有一点不明白。 她疑惑地问柳川:“既然兰芝是叛徒,白老板只是想审讯她的话,那又为何要掩人耳目,不让我俩旁听呢?” 柳川微微蹙眉,他也不明白白梦来的所思所想。 可他一贯信奉的就是按照主子的命令办事,旁的东西,他都不会去打探。 柳川道:“或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总之,主子不会害你的。” 玲珑沉下心来,面色凝重地道:“嗯,我相信白老板,他做事,一定有他的道理。” 不知从何时起,玲珑已经全心全意信赖白梦来了。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他们心意相通,关系紧密到这份上,甚至想私定终身了。那么……她又为何要去猜忌白梦来的所作所为呢? 总而言之,白梦来,不会害她的。 玲珑就是敢放手一搏,赌白梦来的信任。她知道,白梦来不会让她输的。 正文 第一百一十二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雅舍内,白梦来挑拣了几件茶盘上的玩意儿,正亲力亲为烹煮茶汤。 外来的茶,他不会入嘴,此时探手调弄,也不过是闲暇打发时间,做个百无聊赖时刻的消遣。 他这般气定神闲,故意磨兰芝的性子。 看似两人之间没什么强烈的冲突,实则暗潮汹涌,是白梦来单方面在折磨兰芝。 白梦来永远都是不疾不徐的模样,好似什么事情都不能让他起波澜。 兰芝忍受不住了,她视死如归地望着白梦来,道:“你可是发现了什么?” 白梦来将手里的茶碗放下,冷漠地扫了兰芝一眼,道:“哦?为何这样问?” “不然你怎会撕破脸,将我抓来?况且你还敢和我独处,不怕我忽然对你出手吗?”兰芝不明白白梦来如今这一出是不是“空城计”,她忌惮他,因此不敢贸贸然行动。 白梦来闻言,嘴角溢出一丝笑意。他从怀中抽出一枚香粉块儿,用火折子点燃它,顷刻之间,那香味便随着一径径香烟四散,窜入兰芝的鼻腔之中。 就在兰芝嗅到白烟的一瞬间,她猛地喷出一口血,四肢无力倒在了地上,蜷曲成一团。 她的手脚仿佛有千万只蝼蚁啃食,既痒又疼,那种痛感直袭她的五脏六腑,直到她面露哀求,匍匐爬向白梦来,趴在他的鞋边。 白梦来犹如鬼魅一般微笑着,将香粉块儿丢入适才泡好的茶碗里。 “吱”的一声,原本冒烟的小东西瞬间偃旗息鼓。 兰芝的痛感渐渐消失,然而她已经只有出的气,几乎没有进的气儿了。 兰芝不明白,白梦来没有遮蔽口鼻,为何这烟雾,只有她吸入了才疼痛难耐呢? 兰芝气若游丝地问:“为什么你没有任何反应?” 白梦来对于濒死之人总带怜悯,他道:“这不过是诱发你体内毒药的药引子罢了。从你进入金膳斋的第一日起,我就在你寝房的软枕里下了毒。事后为了防止玲珑误用软枕,不过一日我就将其销毁了。这毒药一直潜伏于你的口鼻内,如今与香烟冲撞,这才诱发了出来,若是没我的解药,十日内,你必死无疑。” 兰芝冷冷一笑:“原来,你一开始就没信过我。” 白梦来淡淡道:“你觉得……你可信吗?” “难怪你不怕和我独处,不怕我杀了你。”兰芝算是明白这个男人的可怕之处了,偏偏她轻敌,自以为借助玲珑潜入金膳斋,是万无一失的事。 白梦来饶有兴致地问:“我大可直接要了你的命……你知道我为何放你一马吗?” “为何?”这也是兰芝疑惑的点。 “你教唆玲珑离开我,可见你不想她叛主,你想护她。难得有个待玲珑真心的人,我愿意给你一次机会。”白梦来说得真情实感,好似他十分礼遇兰芝。可明眼人都知道,他才刚刚让兰芝“死”过一回,哪来的厚脸皮说这种话? 兰芝恶狠狠地道:“你若是真的待她好,你就该放她离开。” “若是我不放呢?”白梦来曼声道,“她是我的。” 兰芝呼吸一滞,道:“你会害死她的。” “这不劳你费心,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白梦来冷厉的眸光落在兰芝身上,“好了,要是你不想死,你就告诉我,你潜入金膳斋的目的是什么?” 兰芝惜命,不然也不会为了活命,一直按照主子的吩咐办事。 她没有忠奸可言,一切都是为了生存。 于是,兰芝道:“主子让我监视你。你该知道的,玲珑是第一枚棋子,而我是第二枚。” 玲珑大方在白梦来和柳川面前展示轻功那天,兰芝就猜出,她杀手身份早就暴露了,而金膳斋的人们居然还接纳了她。 想不明白……兰芝完全不能理解。 白梦来垂下眼睫,深思一会儿,再问:“还有呢?” “没了。主子的吩咐,就是让我盯紧你还有玲珑,他们疑心玲珑叛变,命我确认事实,并且……除掉她。” 白梦来眼瞳扩张,难以置信地看了兰芝一眼,问:“你家主子……说要除掉玲珑?” “是。”兰芝皱眉,道,“正因为和你在一起,所以主子觉得她叛变了,命我取她首级。” 白梦来一时无言,他低声一笑,嗓音里略带三分感叹、七分悲凉:“玲珑,我早说过,你家主子不是什么善心人,唯有你还对他忠心耿耿,甘心做他牛马。” 兰芝身体的痛楚减轻了不少,她回过神来,发现一点怪异的事。 她微微眯起眼睛,审视白梦来,道:“说来奇怪,你审讯我,为何要支开柳川和玲珑?难不成,你以为我知晓什么重大机密,而这件事不能让外人听到,特别是玲珑?” 兰芝越想越诡异,她的笑容逐渐放大,好似略胜一筹,抓住了白梦来什么软肋。她放肆地笑出声,道:“我的背景就是玲珑所在的组织,组织里的事,没有她不知道的东西。唯有一桩事,能让你刻意掩人耳目审讯我。你怕我……说出你的事!你身上有不能让玲珑知晓的秘密,是不是?!” 此女聒噪,惹得白梦来心烦。 白梦来依旧不动声色地笑,威胁她道:“你知道吗?就凭你刚才那几句话,足以让我对你起杀心。”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三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兰芝可没有为组织英勇献身的精神,她为组织所用,也不过是因为她中了主子的毒,唯有解了毒,她才能潇洒离去。 那慢性毒就是她的狗绳,上头的人百无聊赖牵一牵,她便只能点头哈腰过去,极尽讨好之色。 可是,这世上,又有谁心甘情愿当狗呢? 因此,兰芝也不想激怒白梦来。 她眯起眼睛,道:“如果你有什么不想我说给玲珑听的事,我愿意为你守口如瓶。” 这番话说出来,轮到白梦来笑了:“与其被你捏着什么潜在把柄,难道不是将你铲除了比较安全?” “你杀我,还会有其他的假兰芝来金膳斋,届时,你性命堪忧。” “是吗?”白梦来整了整衣袖,好整以暇地道,“一个你,要潜入金膳斋都这般费劲,其他人还能轻而易举靠近我吗?何况,你家主子的命令,应该是让你埋伏在我身边监视我吧?若是命你杀我,你不会拖到现在。所以,你所谓的‘性命之忧’,威胁不到我,反倒会成为你的催命符。” 兰芝这下无话可说了。确实,她的命轻贱,白梦来既然发现了她的身份,那么就没有留她的理由。 她得为自己创造价值,得让白梦来不要杀她。 兰芝绞尽脑汁,想到了一个主意。 她咬牙切齿地道:“我愿意成为你的眼线,为你汇报组织里的状况,你不要杀我。” 白梦来闻言,浅浅一笑,道:“这样说话,才像个聪明人嘛。” 白梦来收买人心很有一手,他从怀中拿出半枚药丸,递到兰芝面前,道:“这是半颗解药,你先服下,可延长你两个月的寿命。若是你背叛我,剩下的半颗,你这辈子都别想拿到。这毒世间罕见,唯有我能解,若你想活着,奉劝你别动寻医的歪心思,以免耽误时辰不说,连唯一自救的机会都丢了。” 兰芝生怕白梦来反悔似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咽下药丸。她忽觉丹田生热,浑身痛感尽消。 这药果真有效。 她迟疑了一瞬,道:“主子也给我下了毒,要我每月回组织里复命,方才赠我一点解药。”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若是白梦来想她忠心耿耿,那么也要迁就她回组织复命一事,否则她拿不到另外一样毒药的解药,届时性命堪忧,她还是会狗急跳墙叛变的。 白梦来的指尖轻扣桌面,传来有节奏的敲击声,一下下敲打在人的心上。许是白梦来的神情肃穆,让人肝胆俱寒,兰芝头一次有些畏惧他,悔恨自个儿方才的提议有些不是时候。 白梦来该不会是恼了吧?会不会还打算弄死她?兰芝心间惴惴不安。 白梦来斟酌许久,道:“我也算是待你极好、顾全你死活的主子了。我允许你回去复命,只一条,回去复命的说辞,都要先同我禀报。以及你主子带回来的话,你也要事先告知我,不得擅自透露给玲珑,即便是柳川也不行。” “为何?”兰芝不明白,她皱眉,问,“你待玲珑不是真心的吗?为什么要有事瞒着她?” “我自有我的用意,你想活命,就莫要多问。”白梦来漠然地道,“你该感谢玲珑的,若不是有她的缘故,我不会手下留情。” “我知道。”兰芝这时才庆幸自己待玲珑的真心,若不是她偶尔大发善心,恐怕也结不下善果,更无法活命。 处理完兰芝,白梦来上前一步,拉开雅舍门,唤廊庑上柳川和玲珑:“进来吧。” 玲珑还以为白梦来要背着他们处理此事,这时喊他们进去,也是信赖他们的表现,玲珑很惊喜,急忙冲进屋里。 当她瞧见地上那一滩殷红血迹,她呆若木鸡。 玲珑蹲下身子扶住兰芝,急不可耐地问:“兰芝姐,你有没有事?” 兰芝摇摇头,道:“白老板放我一马,我无碍。” 玲珑松了一口气,笑逐颜开,道:“我就说,白老板是刀子嘴豆腐心的大善人啦,不会为难你的。” 兰芝凉凉地牵了牵嘴角,迫于白梦来目光的威压,她不敢将方才险些没了半条命的事娓娓道来。 始作俑者白梦来此时还笑眯眯的,在玲珑面前为自个儿脸上贴金,道:“你这般喜欢兰芝,看在你的面上,我也不会杀她。倒不是我心慈手软,不过是依着你的心思,纵着你,明白?” 白梦来话语里满是宠溺,玲珑听得心里头暖和,羞怯地笑了一声。 当着大家伙儿面谈情说爱,她是头一回,还怪不好意思的。 而兰芝冷眼旁观,只觉得玲珑被人吃得死死的,为她的将来忧心忡忡。 兰芝不敢越过白梦来,贸贸然开口,以免说错话。 于是,白梦来对玲珑道:“兰芝也是你组织里派来的人,乃是第二枚棋子。你家主子擎等着你任务失败,再替换上新人呢。” 闻言,玲珑欲言又止。她不傻,能听懂白梦来言语里的残酷之意。 白梦来觉得今时今日是大好时机,是他毁灭玲珑信仰,将她收入囊中的好时刻。 他残忍地撕裂那一层薄如蝉翼的遮羞布,将可怕的真相道明:“你包庇于我,迟迟不肯将我的动向反馈给主子。于是,组织里的人派来兰芝,命她杀害你这一枚棋子,顺道将你取而代之,潜伏于我身侧。” 白梦来这个人真心狠手辣啊,他不会替玲珑最为仰慕的主子遮掩丑恶一面,也全然不在意玲珑此时撕心裂肺的苦难。 他没有共情能力,也没有同情心。 白梦来按住玲珑的头,逼她睁开眼看清楚人间。 这个世态炎凉的丑陋世界,这个无人留恋的、利益熏心的修罗俗世。 玲珑后退一步,她目光涣散,怎样都不肯相信这个事实。 她喃喃自语:“不可能的……主子把我从流放地带回组织,自小温柔待我,还细心将我养育到大。” 玲珑努力说服白梦来,逐一细数主子待她的温柔时刻:“主子很信赖我的,他待所有人都残忍,有的杀手甚至会服下毒药,以便控制,可他知道我忠心耿耿,从来不会用秘药控制我。” 白梦来见玲珑偏执地证明“主子的爱”,整个人仿佛魔怔了一般,又有些于心不忍。 他是清醒自持的人,遗世独立的智者,他能冷静地看待人世间一切爱恨情仇,只因他不是戏中人。 白梦来怜爱地看着玲珑,他的眼眸里满是心疼。 可他也十分狠心,他要完全掠夺玲珑,就必须剥夺她和主子的联系。 幸亏如今有了一道可供他打击的裂缝,白梦来又怎会错过这个机会呢? 白梦来冷漠地道:“若是你的主子用秘药控制你,你还会对他忠心耿耿吗?” 不会。 玲珑双手握拳,心痛到难以附加的地步。 她知道自己的秉性,她很缺爱,若是主子待她虚情假意,那她必然不会忠心侍主。 如果主子用毒药控制她,那她只会为了活命而机械性地执行任务,绝对不会心甘情愿为人卖命,成为主子手里的利刃。 这一点,玲珑很清楚,主子也应当很明白。 白梦来见她不语,心下了然,道:“一个好的上位者,是知道随时制宜的。他深知你秉性,故而不用秘药掌控你,而是佯装亲和姿态,获取你的信赖。而兰芝这类杀手只有利己心性,唯有用秘药方能驱使。” 玲珑已经不愿意再听下去了,她不敢和白梦来对视,只牵扯起嘴角,凉凉一笑:“白老板本就对主子有偏见,不信我的话很正常的。你和主子相处不够多,我是从小就跟着他长大的……” “够了!”兰芝也瞧不下去了,她虽说为主子卖命,却不是愚忠,她是为了活命,这才没法子,一直追随主子。 若是她解了毒,她头一个离开组织,不为人牛马,浪迹天涯潇洒去。 玲珑和她不同,玲珑没有中秘药,她是可以逃跑的。 兰芝做不到的事,她不希望玲珑的心被拷上枷锁,让她也做不到。 玲珑是自由的,兰芝真心宠爱这个小姑娘,她愿意推玲珑一把。 兰芝走向玲珑,言辞冷厉地道:“玲珑,我是中了秘药的杀手。唯有这样,主子才敢用我。而你待人真诚,他若想用你,必然要投其所好。主子很擅长操弄人心,至少将所有杀手都管控得牢牢的,让我们各司其职。我和他复命时,说你心悦白老板,说你叛变。他全然不顾旧情,命我即刻铲除你。我和你相处不过数月,我都尚且不忍心伤你,以‘今后你还有用处’的借口留住你性命,他怎么会忘却这么多年的养育岁月,轻而易举说出杀害你的话来呢?主子待你好不好,你自己心里应该明白,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兰芝不是想助白梦来一臂之力,她不过是不愿意玲珑受骗。 她被玲珑救下一命,如今也算是她在报恩了。 玲珑还是不敢相信这一切,她眼眶潮红,眼角的泪摇摇欲坠:“兰芝姐,就连你也骗我……” 她不想再留在这个伤心地,她想跑到主子面前问个清楚。 于是,玲珑一咬牙,冲出雅舍,运用轻功飞檐走壁,踏着屋脊房檐,一下子消失无踪。 白梦来见状,暗道“不好”。 他回头,对柳川道:“你们先回客栈,我去追玲珑。” “是。”柳川领命,见主子去意已决,也顾不上他能不能追上玲珑了,只转身,走向受了内伤、气息孱弱的兰芝。 兰芝说完一堆话,已是精疲力尽。 她为了不让白梦来看笑话,这才强撑起一口气,逼自己站立,如今看戏的人都走了,她原形毕露,露出疲惫不堪的本相。 柳川见状,忙上前去伸手搀扶兰芝。他心急如焚地问:“兰芝姑娘,你有没有事?” 兰芝不再装和善,抬手撕扯脸上易容的肉皮,暴露原本就冷艳无情的眉眼。 她冷冰冰睥着柳川,刻意避开他的触碰,问:“你同白梦来联手害我……你也疑心我,对吗?那么,你买簪子赠我一事,是真心实意,还是虚情假意?” 柳川微微启唇,半晌不语。他也不知那时买簪子的用意,只觉得这发簪衬她,该赠她。他相信兰芝不是坏人,可他也听从主子的安排。 柳川垂眉敛目,道:“抱歉。主子让我不要打草惊蛇,我待你还如从前那般。” “骗子。”兰芝气笑了。 她抬手就给了柳川一巴掌。 “啪”的一声,响声清脆。 一记耳光摔在柳川脸上,触感火辣,震耳欲聋。 “给我滚!”兰芝推开柳川的手,捂着胸口,踉踉跄跄地朝小倌楼外走。 而柳川一言不发,领了这一记泄愤的耳光,跟在兰芝身后亦步亦趋,缄默无声。 兰芝也不懂,如今的柳川是担心她受伤太重,回不了客栈,还是奉白梦来的命,一直盯着她的行踪? 另一边,玲珑在黑瓦屋檐上来回穿梭。吹了小半时辰夜风,她才冷静下来。 玲珑不傻,不会真的跑回组织里质问主子。 如果她那样做了,必然会打草惊蛇,还有可能有去无回。 届时拖累白梦来和柳川不说,就连兰芝的命也可能不保。 她不能因为一时冲动而害了所有人,至少这一出戏要一直唱下去,她要假装任务顺利,也要知晓主子盯着白梦来,究竟意欲何为。 还有,她还要为死去的父母报仇,还要知晓前朝遗孤的下落。 玲珑有太多的枷锁,她不得往生。 她怕死,怕不能报仇,怕离开白梦来。 玲珑忽然之间有了好多软肋,多到她数不清。 玲珑跳下房檐,落在地上。 她往回去的方向走,夜里的巷子满是浓重雾霭,不远处出现了一个男人。 瞧那长身玉立的身姿,玲珑一眼便知,来人是白梦来。 他追她多久了?她真不好,还让白梦来操心了。 玲珑抬手,擦去眼角的泪珠,若无其事地道:“好巧啊,遇到白老板了。” 白梦来不喜欢玲珑强颜欢笑,他宁愿她哭出声来,宁愿她扑到自个儿怀里撒泼。 他一声不吭,只缓慢走向玲珑。 随后,他伸出手,猛地将玲珑按到了怀里。 玲珑被他这一番禁锢吓了一跳,剧烈挣扎起来。她恼怒地发泄自己的情绪,这一股无名火不是对白梦来,而是对过往种种。 约莫过了一刻钟,玲珑才消停下来。 她没了力气,软软地依偎在白梦来的怀里。 白梦来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对她道:“往后你还有我。” 是啊,她不是无家可归,她还能回金膳斋,还能待在白梦来身边。 玲珑抬手,抱住了白梦来,贪婪地汲取他的体温。 玲珑小声道:“白老板,你知道吗?我主子待我可好了……” “嗯。”白梦来没有反驳,他打算什么都不说,只听玲珑说。 玲珑不是傻姑娘,从她不敢回组织的行径就能看出。 她已经不信赖主子了,所以她不会回去。 如今想逞一时口舌之争,那就让她说吧。 玲珑呢喃自语:“主子会给我买糖,他会给我庆生,还会温柔地喊我‘玲珑’。主子说过,我好似他的孩子,他待我和其他杀手不一样。其他人只是他的属下,他不偏不厚。而我不同,我是可以得到他的偏爱,是可以肆意妄为的。” “我知道。”白梦来轻轻拍着玲珑的脊背,哄她继续说。 玲珑想到从前,她和小弟们打闹,受罚的总是小弟。想到从前,大家其乐融融在一块儿,一起谈天说地。那时多开心啊,多热闹啊。 可是玲珑如今醒悟了,才察觉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她记得有小弟说不想在组织里当杀人如麻的杀手了,可转天,那名小弟就死了。 主子说他是策马出了差池,坠崖而亡。 可小弟马术这般好,如何会坠崖呢? 其他人对于小弟的死讳莫如深,对玲珑也欲言又止。 那时,玲珑对主子的话深信不疑,如今想起来,疑点重重。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玲珑很难过,这种魔幻感让她感到呕吐。 好似她从前的人生都生活在谎言里,她是深陷骗局之中。 玲珑深吸一口气,不打算再想那么复杂的事了。 如今她还待在白梦来身边,这一点很好。 她把金膳斋当家,要守护这个家里所有的人。 玲珑会虚与委蛇应对主子,会倾尽全力保护她爱的人。 玲珑仰头,脖颈白皙修长,她依恋地望着白梦来,迫切地想得到他口中的承诺。 于是,玲珑小心翼翼地问:“白老板,你不会和主子一样,将我骗得团团转,对吗?” 白梦来心底一阵翻江倒海,他微微蹙眉,半晌不语。 不知他在迟疑什么,可最终,他还是迎合小姑娘殷切炙热的目光,微笑着点头:“我……不会。” “那就好。”玲珑将脸蹭到白梦来怀里,可怜兮兮地低语,“我只剩下白老板了。” “嗯,我知道。”白梦来抱紧了她,享受这一刻的温情。 正文 第一百一十四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不知抱了有多久,说句天荒地老够不够。 玲珑在白梦来心里平复了心情,这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她看着白梦来衣襟被泪水濡湿的两道痕迹,心里很是愧怍。 她颊边浮现几道绯色霞晕,羞赧地道:“把白老板衣裳弄脏了,真是不好意思。” 白梦来对刚伤怀过的小姑娘很是体恤,语气也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他探出纤细的指尖,为玲珑整理凌乱的鬓发,道:“无碍。” 白梦来像是想到了什么,对玲珑道:“横竖今晚是睡不着了,我们回客栈牵小白龙,我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儿?”玲珑不明就里地问。 “秘密。”白梦来牵着玲珑的手,领着她往雾霭浓郁之处走。前路明明黑影重重,暗到伸手不见五指,可玲珑半点都不害怕。她跟在白梦来身后,好似就有了主心骨。今后有白老板护着她,去哪儿,她都不害怕了。 回到客栈,白梦来命玲珑去牵小白龙,自个儿则去和晨起置备酒水早膳的店掌柜讨要价格不菲的梨花酿以及干果子蜜饯。 置办了这些还不够,白梦来还回房拿了一方厚重的兔毛毯子,将这些吃食、酒坛包裹其中,拢成了一个包袱。 待玲珑牵小白龙过来,白梦来驾轻就熟地把包袱挂上了马鞍。 玲珑知道白梦来不会御马,很费解他为何还要骑马,自讨苦吃。 玲珑轻声问:“白老板若要出行,不该是置备一辆马车吗?” 白梦来风轻云淡地道:“坐马车像是有备而来,骑马夜奔才有私奔的况味。” 私奔吗? 玲珑听到这个词,瞬间红了脸。她怎么觉得……白梦来在故意逗她,拿她寻开心呢? 不过她也不管这么多了,按照白老板的吩咐行事吧。 玲珑英姿飒爽地蹬上了马背,随后她朝白梦来伸手,将他也拉上了马。 这一回,白梦来是坐在了玲珑的身后,护住她的腰肢。 感受男人滚烫的体温,本来粗枝大叶的玲珑并不会有什么触动,然而这一回,她却觉得极为羞怯。 玲珑深吸一口气,稳住了心神。她僵直着脊背,问白梦来:“你想去哪儿?” 白梦来看着不远处逐渐破晓的天光,道:“往那座山的山脚下跑。” “那……白老板坐稳了!可别跌下去!驾!”玲珑不知他用意,不过还是按照吩咐,朝着远方若隐若现的青色山峦策马狂奔。 白梦来向来金贵,受不得颠簸,这一回也算是为了心上人遭了大罪。明明吃苦头,却抿唇隐忍着,不吭声叫苦。 待玲珑畅快地骑马行至山脚,白梦来这才下马,踉踉跄跄扶着一处树根干呕。 他屈拳掩唇,缓和好久,脸上受苦受难的憔悴之色才消弭不见。 玲珑一直担心白梦来的身子骨受不住,忧心忡忡地望着他,问:“白老板,你还好吗?” 白梦来幽怨地看了玲珑一眼,淡淡道:“我还好,没事。” 他原本以为玲珑如今也是有点少女情怀的可爱女子,总会顾念一番他的身体。谁知道,跨上马背的玲珑就是脱缰野马,玩起来不着边际,跑开心了才想起,她身后还坐着一个完全不懂骑马的贵公子。 可白梦来本就是想带她散心来的,自然不会对她多加苛责。 玲珑怕被白梦来责备,吐了吐舌头,急忙岔开话题,道:“白老板还没说呢,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白梦来取下包袱,牵着她一路朝前走。 此时,曙光将至,天已然蒙蒙亮。牛乳色的白雾笼罩山峦,似围上了一道道狐毛领子,只显露一段段的黛色青石。 不远处,日光普照,雾霭渐渐散去。杂草丛生的荒芜路段覆满寒霜,似晶石一般,散发若隐若现的白芒。 雾散开了,隐约有灼灼花色映入眼帘。 那是桃花,延绵不断的花树铺陈十里,满眼都是艳丽的红粉色。 玲珑惊呼一声,她怎么都没想到,白梦来会带她来这样的桃源仙境。 她挣脱开白梦来的手,开心地叫喊着,朝前奔去,融入这一片花海之中。 白的刺骨霜雪,红的芳菲桃花,争先恐后为天真活泼的妙龄少女添彩。若不是白梦来知晓她是玲珑,还当哪处九天玄女下凡尘,正巧被他撞了个正着。 玲珑全无体面地在花海中蹦跳奔跑,一面开怀地笑,一面回头喊白梦来:“白老板快来!这里的桃花好漂亮!” 白梦来见到她甜美无邪的笑容,知道今日来这一片桃花林是来对了。刚到客栈的时候,掌柜的为了留客,特地说过山脚下有野桃花林,很合适踏青赏花。 他听了一耳朵,记在心上。当时表现得漫不经心,转头就拿来讨小姑娘芳心。 白梦来寻了一块好地儿,将毛毯子抖落开,又扯开密封的酒坛绳子,斟满了一杯梨花酿。 玲珑闹够了,浑身是汗。她凑到白梦来身边,两眼亮晶晶,问:“白老板,你怎么会想到带我来这里?” 白梦来勾唇,道:“我记得你说过,你想看十里桃花,想在桃花林里喝酒谈天。我记得你说过的所有话,故而带你来这里,实现你的心愿。” “白老板……”玲珑随意一句话,就被人如此看重,她说不感动是假的,只是她有些许慌张,不知该如何报答白梦来。 她总是这样,别人施以小恩小惠,她就要十倍偿还。 并不是玲珑有多么重情,而是她害怕,她如果不这样做,对方就再不会待她好了。 玲珑吸了吸鼻子,道:“白老板,你待我这么好,我不知道该怎么偿还你。” “小傻子么?”白梦来莞尔,他掐了掐玲珑的脸蛋,道,“我只是想教你,什么样才是真正待你好的人。真心为你好的人,不求你回报,不求你感激。待你好是他自个儿的事,和你全无相干。” 玲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这样一想,她的主子……应该不是真心对她好吧?主子要她忠心耿耿,要她报恩,要她完成任务。主子的好,是有所求的,并不是无私奉献。 而白梦来不一样,玲珑身上没有白梦来可以贪图的地方,他的好没有代价,只是单纯想让玲珑开心。 “白老板真的什么都不要吗?”玲珑不知所措,她头一次惶恐而不安,生怕自己哪处做得不好,惹白梦来不开心了。 白梦来知道一朝一夕让她改变想法是很困难的事,他思忖一番,浅笑道:“要真不适应,那我也和你讨些东西吧。” “什么?只要我力所能及,我一定办到!” 白梦来抬手,捏住她的下颚,微微靠近,蛊惑人心:“那么,我命你……亲我一下。” 玲珑怎么都没想到,白梦来会趁机调戏她! 可这如果是白梦来的心愿,她愿意帮他实现。 玲珑看着白梦来那近在咫尺的俊美面容,怯生生地吻了上去。 情人间亲密无间,唇齿处,缠绵交织。 这一回,是她主动投怀送抱,白梦来愉悦地将她揽入怀中,再也不可能放手了。 正文 第一百一十五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 玲珑和白梦来在外宿了一夜,幸亏有兔毛毯子裹身,荒郊野岭睡了三五个时辰,倒也不算冷。 玲珑在白梦来怀中睡醒,她睁开眼,见底下压着的白梦来早已醒了,正有一搭没一搭地给她拍背,哄她入睡。 玲珑摸了摸鼻尖,羞赧地爬起来,道歉:“对不住白老板,我昨晚心大,压着你啦!” “无碍。”白梦来勾唇,“和我倒无需这般客气。” 既然清醒了,也是时候回客栈了,以免让柳川担心。 回去的路途,白梦来怎样都不肯骑马了。他给了赶牛车的乡下人一钱银子,命他们去客栈里喊柳川乘马车赶来。 约莫一个时辰,柳川姗姗来迟。 自家妹妹被主子拐走,还夜不归宿。很难说,柳川此时心情有多郁闷。 待白梦来踏着软垫上轿子,柳川幽怨地道:“主子,你说过不会将玲珑强掳走的……” 玲珑没明白这两人之间有什么机锋,她下意识偏袒白梦来,道:“柳大哥,你别怪白老板,是我自愿跟他出来过夜的。” 这丫头,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 柳川叹了一口气,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他后知后觉地想,假如兰芝在这里,一定会帮腔说话,告诉玲珑要小心白梦来的。 这个念头一出来,柳川马上意识到不对劲之处。 如今的兰芝已然大变模样,不再是之前温柔解意的女子了,待他也肯定不会太亲近,遑论昨夜柳川还被他扇了一巴掌。 白梦来坐在马车中,玲珑则骑着小白龙跟在柳川左右。 她发现今日的柳川有些不对劲,仔细打量他眉眼,发现他的脸上有几条微微肿胀的红痕。 玲珑诧异地问:“哥,你脸上怎么了?” 柳川这才想到他面上的巴掌印未曾褪去,慌里慌张地答:“猫抓的。” 玲珑嘟囔:“呃,猫爪有这么大吗?” “有的……是性子极烈的野猫。”柳川怕被玲珑追问,忙道,“别问这么多了,你待会儿回客栈,记得好生开导你兰芝姐……主子不是坏人,等闲不会伤她,让她不要这么害怕。” 玲珑全顾着自己的事情了,都险些忘记兰芝的心情。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确实,兰芝姐待我这么好,我却都没来得及和她说几句话。柳大哥放心吧,我一回客栈就找她去。” “嗯。”柳川颔首,只希望兰芝心里能早些消除芥蒂,不要对他们有那么多的偏见。 玲珑回了客栈,立马飞奔上楼,敲击兰芝房门。 她原本以为兰芝不会见她,谁知道兰芝还是开了门。 玲珑被眼前这个一身黑衣、眉眼艳丽的女人吓了一跳,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问:“你是……兰芝姐?” 兰芝其实不爱笑,之前明媚如春的模样都是伪装。 她点点头,请玲珑进门:“你回来了?昨晚去了哪里?” 兰芝一如既往关心玲珑,这让她松了一口气。 玲珑喜笑颜开,道:“我和白老板散心去啦!我想明白了,今后的事儿今后再说,过好当下的日子吧。” “你能这么想就好。”兰芝还怕她想不开,见她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心下宽慰。 玲珑一听兰芝语气,就知道兰芝还是那个一直顾念她的大姐姐。她撒娇一般,道:“兰芝姐……你本名也是兰芝吗?” 兰芝若有所思地答:“我……此前在组织里没有名字,主子唤我十二。后来我在你进入曹家之前替换了兰芝,便有了兰芝这个名。” 兰芝的代号是十二,后来成了兰芝,才有了这样温婉可人的名字。从那日起,她也披上了温柔女子的皮囊,努力扮演着兰芝。 玲珑快要被绕晕了,可她不打算思考那么多事。 她只知道,眼前的女子是兰芝,不管她此前叫什么,她就是玲珑一直以来认识的兰芝姐。 “不说那些了,兰芝姐还没吃饭吧?我带你下楼吃点羊肉胡饼,我听人说,这家客栈的饼馕一绝,有人不留宿,特地来吃早膳的。”玲珑兴致勃勃地拉着兰芝下楼。 兰芝也不好推诿,反正她中了毒,受制于人,还要跟着白梦来行动,那么和玲珑处好关系也未尝不可。 下楼梯的时候,玲珑瞧见了柳川,她摇晃手臂,开心地朝他打招呼:“柳大哥,我们在这里!” 柳川原本抱剑靠墙,闭目养神。抬眸的一瞬间,恰巧瞥见冷若冰霜的兰芝也随着玲珑下楼来了。兰芝恢复了原本的面貌,她褪去了那些珠花罗钗,换上素净干练的黑色劲装,和从前的打扮截然不同。 原本以为女子穿玄色衣衫会太过阴沉,却没想到兰芝穿这一身也别有一番风情。 柳川想和她破冰,于是主动打招呼:“玲珑,兰芝姑娘,你们来了?主子已经买了早膳,就在最里头那间包厢等你们,我特地来领路的。” 柳川不算话多的人,这一回,他似乎在尽力表达友善,因此滔滔不绝说了一堆。 奈何兰芝压根不领情,路过柳川的身侧,冷冷哼了一声,淡漠地道:“借过,别拦路。” 柳川急忙避开身子,给兰芝让道。 玲珑瞧出这两人之间气氛诡谲,若有所思地问柳川:“柳大哥,挠你脸的那只……是不是黑猫啊?” 她意有所指,说的就是穿黑色窄袖长衫的兰芝。 柳川听出她话中戏谑之意,含糊其辞,不敢作答,急忙逃之夭夭。 玲珑轻笑出声,凑到兰芝面前,问:“兰芝姐很讨厌柳大哥吗?他不是坏人……” 还没等玲珑为柳川辩护完,兰芝便打断她的话,道:“我知道。” “那你还不给他好脸色?” 想起柳川,兰芝就一阵烦闷。她想起柳川温柔相赠的发簪,想到他明知她身份诡异却还淡定与她交谈。 柳川什么都知道,偏偏兰芝被戏弄得团团转。 他一定是在看她的笑话! 兰芝咬牙切齿地说:“他是个骗子!” “啊?他骗你什么了?”玲珑不明就里,想要追问缘由,兰芝却不肯说了。 正文 第一百一十六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 昨夜,白梦来睡得并不踏实。他眼下淡淡一团烟青色,疲态毕露无遗。 柳川看着白梦来一副精疲力尽的模样,又见玲珑像是吸足了精气的明媚小妖,心下好奇这两人昨晚究竟干了什么,不过思来想去,见妹妹没有吃亏的地方,他喜闻乐见,也就不多追问细节了。 实际上,白梦来之所以疲乏,是因为他平日里生养精贵,从未在外露宿过夜。原以为底下垫着兔毛毯子,这一夜总不会多磋磨人,岂料地面的石头砂子表皮不光滑,一个个突起的棱角将他伤得体无完肤。 再者玲珑的睡眠也太好了些,压在他的胸口,那是一夜都没醒过。 白梦来得她亲近,欢喜都来不及又怎会将她推开? 于是乎,白梦来忧喜掺半地煎熬着,一直到阳光普照大地,玲珑施施然醒转。 白梦来叹气,真是贪图美色,从而自讨苦吃。 用完了早膳,几人终于想起来云来镇的正事,要去拜访一回赵家管事儿子赵寅。赵家在皇城极有名气,能当赵家的管事,自然家底也殷实。主子手里漏点奇珍异宝,私底下再挑拣些遗忘在库房角落的贵重物件,将其典当置换成银子,不说金山银山,让自家亲生儿子在小乡镇里过好日子还是没什么难处的。 这赵寅也争气,拿亲爹的银子在云来镇置办了一些产业,如今已经成了镇子上有名的乡绅了。 白梦来才开口提了一句,掌柜的便心领神会,知道他说的人在何处了:“赵寅老爷,就住喜贵巷,他的家宅大哟,半条巷子都被他那三进的院子霸占了!和他做邻里的人也是非富即贵。不瞒几位爷说,我开这间客栈这么些年头了,还买不下他那样阔的院子呢,想来他爹在皇城里给富商当管事,油水捞的足啊!” 客栈掌柜话里话外都是艳羡人有个多金的爹,如今都不想白手起家,想拼爹了。 玲珑听得语塞,只能宽慰两句:“人各有命,富贵在天。掌柜的如今家业顺心就已经强上不少人了。” 玲珑这般说了以后,掌柜又立马变脸,感慨:“这倒是!十天前,这赵家老爷的嫡长女失踪了!他人丁不兴旺,前头夫人成婚三年便撒手人寰,就留下这么一个嫡长女。谁知道,这女儿也不翼而飞了,想来是他没有子孙福,这富贵啊,在这一辈子就被用光啦!” 掌柜越说越觉得是这么一回事,随即说起他自己的儿子多么聪慧,夫人多么温柔贤惠,是寻常人想有都得不到的福气。 玲珑自己都没明白,掌柜是如何从伤怀感慨人生不公的姿态,变成炫耀妻儿的模样。 不过还没等掌柜的要拉着玲珑闲话家常,白梦来就先一步将人带走了。 因着要去赵家,几个人都骑马走街串巷的话,阵仗太大了,于是白梦来一声令下,让柳川将潜珠和小白龙都栓在马厩,不能带出来。 玲珑和小白龙依依惜别,恋恋不舍地上了马车,同白梦来坐在车厢内。而柳川负责御马,兰芝不愿坐车厢里见白梦来,她进退两难,退而求其次坐到了马车门帘外头,待在柳川左右。 柳川原以为兰芝对他不理不睬,总会躲着他几日,哪承想,她的本性并不别扭,怎么有利于自己怎么来。 从她的举动也可以看出,至少兰芝厌恶白梦来,比厌恶他更甚。 兰芝没那么讨厌他,这一认知让柳川松了一口气。 虽说是初春了,青山绿水除却霜雪,也有野桃花盛开,可这冬末撞上春始,总还有些寒意侵体。 柳川看了一眼坐在一侧轻轻搓手取暖的兰芝,心下微动。 趁着街上行人拥挤,马车不得过道的空当,柳川跳下马车,和车厢里的白梦来道:“主子,路太堵了,马车开不过去,我去前头瞧瞧。” 没等白梦来回答,他就把缰绳丢到了兰芝手里。 兰芝迫不得已接过这一根烫手山芋,嘟囔:“也不怕我执着缰绳策马狂奔,和你主子同归于尽?” 嘴上这样说,兰芝却还是稳稳当当御马,安抚马匹,好生在原位待着。 她又不傻,害死了白梦来,她没有解药,自己也得死。何况车厢里还有玲珑,那小丫头待她好,她也不能恩将仇报。 等白梦来真的给她解了毒再杀也不迟,反正新账旧账来日慢慢清算。 这样一想,兰芝心里头舒坦了。 她等了足足一刻钟,终于等到了探路回来的柳川。 柳川一手按住胸膛,领口里不知掩藏着什么东西,鼓鼓囊囊的。 待他灵巧跳上了车,这才拿开手,从从怀里拿出一个黄纸包,丢到兰芝手中:“拿着。” “什么东西?”兰芝皱眉接过包裹,小心翼翼拆开。 眼见着热腾腾的白气冒出,里头大有乾坤。原来是小摊贩用炭火熏烤的、热乎乎的烤红薯! 兰芝掌心煨烫,十分惊讶。她结巴了一下,问:“给我这个做什么?” 柳川怕自己自作多情,分析错了兰芝的心事,犹豫再三,才小心翼翼开口:“方才见你搓手,怕你受寒,因此下马车给你买了烤红薯。要是你不冷,是我多此一举,你也多担待,不要生我的气……” 柳川十分憨直地赔礼道歉,这副模样,不知为何将兰芝逗笑了。 兰芝其实知道的,柳川这人性子和玲珑太像了,对待主子一腔赤忱之心,还愚忠。他不会违背白梦来的命令,可他待她的好或许也含有真心。 他没必要骗她,也不想伤害她。 或许是柳川知道,白梦来看在玲珑的面子上,也不会伤她性命,因此才放任白梦来行事。 他和玲珑一样,信赖白梦来。 唯有兰芝惧怕白梦来,因此对将自己交到恶人白梦来手里的柳川痛恨不已。 若她早知道这一次是有惊无险,或许兰芝当时也不会搞得这般狼狈。 罢了,为难柳川做什么?他也不过是白梦来跟前的一条狗。 兰芝无奈地道:“我不是那种是非不分的女子。” 柳川不知她说的是哪一桩,是想说她不会嫌弃他买红薯的一番好心,还是说此前他和白梦来串通一气骗她的事。 兰芝没有解释其他的东西,只举起红薯朝他扬扬手,笑道:“多谢你的烤红薯。” 言下之意就是,她领柳川的情,无论什么事,她都一笑了之,不再生气了。 “不用道谢,你喜欢就好。”柳川挠了挠头,看见女子明媚的笑颜,也忍不住笑了。 两人就这般因为一些温情小事而破冰,冰释前嫌。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七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 车厢内,白梦来耳力极好,早将外头的动静听了个满耳。 外人对于他的惧怕,他全然不在意,只要玲珑不怕他就好。 白梦来温柔地看着一侧昏昏欲睡的小人儿,下意识抬手,将她鬓边的发丝掠到耳后拢着。 就在这时,玲珑轻轻咳嗽了一声。想来是昨日山脚下夜风凌冽,冷风灌喉,让她受了寒气。加之这几日,她和柳川都爱吃烧羊肉,上了火气,这才嗓子不适。 白梦来早有防备,他打开一侧用包巾裹住的小包袱,从里头拿出一个珊瑚白贝点缀的贺雪图纹攒盒。 他指尖微掀开红漆盖子,露出底下香味清新的莹洁如玉的白糕。他从中挑拣出一块,递到玲珑唇边,道:“这是我用绿豆粉、干薄荷、贝母粉等药材制成的玉露霜,有清肺化痰的功效,若是嗓子不适,吃两块,应当能止咳。” 玲珑颤巍巍咬了一口玉露霜,这粉糕易碎,轻轻一动唇齿便抿化开。白霜糕的口感清凉,入口即化,很合适女孩儿日常吃吃。 各色甜糕她吃过,可这种将药方子和甜糕合为一体的药膳霜糕,她是头一回吃。 玲珑没想到白梦来能细心至此地步,连润喉的糕点都能制到尽善尽美的地步。 她很领白梦来的情,甜甜一笑:“多谢白老板。” “和我这般客气作甚?”白梦来噙笑,伸手拢了拢玲珑的白毛斗篷,道,“照顾自家人,不是我分内之事吗?” 玲珑听得耳热,抿唇偷偷笑了一下。她没想到白梦来已经口口声声将她当内人来看啦。 两人的温情时刻还没维持多久,赵府便到了。 白梦来下了马车,示意柳川上前去喊门房开门。 门房打量了一下白梦来,问:“你们是什么人?” 柳川按照白梦来的吩咐,道:“我家主子知晓你府上大小姐的行踪,还不快去将赵寅老爷请出来?” 大小姐不见了的这段时间,府上乱成一锅粥。赵寅的填房夫人哭得肝肠寸断,不知道的人还当大小姐是从她肚子里头出来的。 门房听到这消息,可不敢怠慢,急忙跑去找赵寅老爷,请他下个定论。 赵寅就这么一个女儿,说多宠爱倒称不上,只是前头妻子死得惨烈,他心生愧怍,因此一直待长女如待珍宝。 此时一听外头来了人,还有长女下落,心里留了个心眼,立马请人进府里来小坐。 这是白梦来和赵寅第一次打照面,说起话来格外礼遇。 赵寅看起来和白梦来年纪相当,一表人才。不过白梦来至今还未曾有婚配,而他都已有妻有女了。 赵寅客套地问:“这位公子说,有我家丽姐儿的下落,可是真的?” 白梦来面不红心不跳,直白地道:“假的,胡扯的。” 闻言,赵寅脸上热络的笑便僵住了。他语气不善,质问:“敢情是这位公子在拿我伤心事作乐?” “赵老爷此言差矣。”白梦来脸上依旧挂着风轻云淡的笑容,“我没有你长女的下落,不过我可以帮你查她的下落。” “帮忙查下落?”赵寅原本的恼怒之意,在听到这话的一瞬间熄火了。这些夜里,他总是梦到上吊自缢的前妻跑来他床榻边上嘤嘤哭泣,那舌头拉得老长,眉眼狰狞地瞪着他,责怪他把长女弄丢了。她要来索命,让赵寅和清露那个贱人不得好死,连同清露腹中的胎儿一同被怨恨。 即使赵寅不信鬼神之说,在长女失踪以后梦到这些总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特别是清露如今怀有身孕,肚子里很可能怀的是男孩,他怎么敢有一星半点的差池? 这长女,还是早些找回来比较好。 白梦来见他犹豫不决,继续给赵寅下猛药:“赵老爷若是不信,可去皇城中查一查白某的来历。我有间点心铺子开在皇城之中,平日里贩卖糕点,私底下却是拿钱替人摆平纠葛,顺道查一些陈年往事。前些日子刚破的‘皇城偶人鬼贩子拐卖孩童’一案,就有我的功劳在内。” 白梦来这话是真是假,赵寅也不在皇城内,无法去验证。 只是他这话说出来,倒像是专司找失踪孩童的行内人,似乎真有些门道在内。 赵寅想到云来镇的官府收钱不办事,一天天吊着他,趁此机会向他讹钱,说是给捕快差役的辛苦费,他就一阵恼火。 那些官差不会用心查人的下落,巴不得寻不到他的长女,这样还能坑骗来不少钱。 要是白梦来真有些本事,倒能解决他的燃眉之急。 虽说赵寅怀疑他是来坑蒙拐骗、混吃混喝的江湖骗子,可眼下也没其他法子,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赵寅犹豫了许久,还是说了句:“好吧,我信你一回。我给你十天时间,若是你寻到我的长女,我必然重重有赏。若是寻不到还讹我钱财……我也不是好欺的,还望这位白公子莫要辜负我信任。” “这是自然。”若是往常,白梦来早就甩脸子不办事了。可今时不同往日,寻赵寅嫡长女不过是一个引子,他还有其他目的。 于是乎,白梦来掩唇一笑,道:“既然来了赵老爷府上,还请你带我去大小姐闺房瞧上一瞧,万一留有什么线索,也好助我寻人。以及,赵老爷还得将她失踪那几日的行踪,事无巨细均数告知白某。” 赵寅皱眉,道:“那几日我不在府上,只有夫人留守府中。具体的事,你还得问问她。” 赵寅话音刚落,雕花厅外便走进来一名身着景福长眠褙子与秋香色团花百迭裙的女子。她生得极为柔媚娇艳,肚子隆起,可以看出是身怀六甲的孕妇。 她才迈入门槛,赵寅心急火燎地道:“清露,你怎么来了?怀了身子还不好好歇着,四处乱走是作甚!” 赵寅原本肃然的眉目,在瞧见清露的一瞬间,尽数春风化作绵绵雨,柔情备至地上前去搀扶她。 那一位名为清露的女子面上一红,温声软语:“老爷别担心,我好着呢!诊脉的大夫也说我要多多出房门散一散步,这样临盆时才不遭罪。” 她说完,又羞怯地掩住唇瓣,看了白梦来等人一眼,问:“老爷,是有客人来了吗?” 赵寅这才回过神来,后知后觉给清露介绍:“这是白公子以及他的随从们,是帮我们找丽姐儿的。” 白梦来记得客栈掌柜说过,赵家嫡长女丽姐儿的生母三年前去世了,那么现下这位,定然是第二任赵家夫人,是填房了。 一个是怀有身孕的继室夫人,一个是失踪多日的前头夫人长女……有趣,实在有趣。 白梦来作势行礼,淡淡地道:“在下姓白,见过赵夫人。” “白公子不必多礼,我家丽姐儿就万事拜托你了。”说起“丽姐儿”,清露瞬间红了眼眶。 她攀着赵寅的手臂,如泣如诉地道:“丽姐儿那般小的人儿,如今失踪十来天了,也不知在外过得好不好。若是有人劫走的她,大可往家中寄信,要钱财或地皮,能给的,我都会给,只要他将孩子全须全尾地还回来。” 不知清露这眼泪是真是假,总之她眼眶潮红,神色看起来极为唬人,好似真心疼爱这个白得来的孩子。 赵寅看见心上人红了眼眶,长叹一口气,道:“唉,丽姐儿平日里对你这般严苛,你竟然还挂念着这个孩子。清露,你真是善心啊。” 清露拿出帕子,掖了掖眼角的泪,道:“什么严苛不严苛的?小孩子家家怎么懂事?到底是老爷的骨肉,待她长大了便知晓我这个后娘的苦心了。” 说完,她又不好意思地看了白梦来一眼,道:“是我思女心切,倒让几位见笑了。” 场面话谁不会答?白梦来闻言也只浅浅一笑,道:“夫人是真心疼爱赵家大小姐,此情此景让人动容,又怎会心生笑话之意呢?” 即便疑心这个清露,白梦来明面上也会做得很好,不让人抓到把柄。 反倒是玲珑在一旁瞧得愁眉苦脸,摸不着门道。 真的有继母会疼爱前头夫人留下的孩子吗?除非是菩萨转世,不然肯定会有些为难的地方吧? 见玲珑愁眉不展,白梦来心道好笑。 趁着赵寅和清露说话的空当,白梦来侧头,同玲珑咬耳朵,小声道:“是不是很有趣?” 白梦来忽然寻她说话,那炙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耳廓上,惹得她耳珠痒痒的。玲珑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耳朵,也用情人间低语呢喃的语气,轻声道:“白老板是指什么?” “喏……我们前脚刚来说赵家大小姐丽姐儿的事,这夫人后脚就来了。府上没她的耳报神,我是不信的。” “你怀疑她吗?” “你不怀疑吗?” “我觉得她让丽姐儿失踪的可能性极大,毕竟她腹中也有孩子了,自然容不得其他的孩子在跟前膈应。”玲珑低声道,“不过,她也不蠢。要真是她下的手,估计不会留给我们什么寻人的线索。要是找不到丽姐儿,可怎么办?” 白梦来微微一笑:“谁说我一定要找丽姐儿了?” “什么意思?”玲珑不明就里。 白梦来低语:“我来云来镇,不过是想通过赵寅,让他求他的管事爹爹帮我把易容的如意安插入皇城赵家罢了。即便找不到丽姐儿,我也有了话柄,可以寻人假扮劫匪用这个条件换孩子,逼他按照我的意愿行事。到时我的心愿达成,能不能寻到丽姐儿又与我何干呢?” “白老板,你也太卑鄙了……”玲珑听得目瞪口呆,不过转念一想,白梦来本就不是什么明面上的好人,这些陋习,她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要过多在意得了。 正文 第一百一十八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 清露和赵寅还在你侬我侬地演绎苦情戏,玲珑本就不开情窍,此时按捺不住抬手打了个哈欠。 此举一出,赵寅顿时尴尬地松开了清露的手,对白梦来等人道:“一说起我爱女,这就停不下来了,实在是对不住。我午间还有生意要忙,就由清露带几位去长女的闺房查探一番,让她和你们说一说丽姐儿失踪那几日的行迹吧!既然是查探案子,几位不妨在府上住着,要了解情况也便利!” 白梦来微微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地道:“如此最好,只是麻烦到赵老爷了。” 赵寅还没那么小家子气,连连摆手道:“白公子真是客气了,不过是多几间客房,多几双碗筷的事,有什么好麻烦的?倒是劳累你寻我爱女了!” 赵寅嘴上喊丽姐儿是爱女,做生意倒是一点都不耽误。 他嘱咐好填房夫人清露如何待客,自己便挥一挥衣袖出府谈生意去了。 清露在赵寅走后,一瞬间收敛了脆弱不堪的娇柔女子姿态。她端庄地笑着,迎向白梦来等人,很有涵养地道:“几位跟我来,我带你们去看看丽姐儿的闺房。” 玲珑他们跟在清露身后,绕过九曲十八弯的回廊,绕过精雕细琢的假山景,最终来到了一处僻静的小院子。那个院落离待客的花厅很远,虽精致漂亮,却有种被孤立之感。也不知是当家主母刻意安排丽姐儿远离尘嚣,还是这继女自小性子清冷,不喜人烟喧闹。 玲珑开始揣摩那个小姑娘的性格与样貌,奈何她如今只知晓丽姐儿的名字,旁的一概不知。对她的印象也不够深切,脑海里只有一个小小的姑娘形象,脸上糊满白雾,让人看不真切。 玲珑开口,问清露:“府上的丽小姐几岁了?” 清露闻言,温声道:“丽姐儿今年六岁了。” “啊,还很小呢。” “是呀,她母亲去世的时候,她才三岁。”清露脸上浮现依恋之色,抬手比划了一下膝头,“小豆丁的模样,就到我这儿。” 许是和姑娘家说话,清露不那么拘谨。有来有回,还算聊得顺畅。 玲珑看不透清露,不知她是本性温柔,还是脸上柔和的情绪乃是造假。 不过,玲珑学乖了,已经不会轻易相信人了。 她不管清露是好是歹,她只问自个儿想知道的事儿:“那丽小姐失踪的几日有什么异常吗?” 清露思索了一会儿,尴尬地摇摇头,道:“其实我不太知晓她的事。她很讨厌我,此前还会被奴仆们劝着来给我请安,自我怀上身孕以后,她就再也不来了。” 清露抚了抚那光滑布料底下盖着的尖肚子,遗憾地道:“我原想着今后孩子能和丽姐儿好生相处,都是老爷的孩子,血脉相连,日积月累总会消除隔阂,谁知道丽姐儿就这么不见了……” 玲珑好奇地问:“丽小姐的母亲是怎么死的?” 不知这句话是否打中了清露的七寸,她脸上浮现出些许尴尬神色,道:“是自缢。” “上吊自缢?!”玲珑被吓了一跳。 “嗯。”清露脸色不大好看,谈话的兴致也渐渐淡了。 “为何?”玲珑没有眼力见儿追根刨底。 若是往常,白梦来肯定要插话了,此时他却觉得有趣,想看玲珑能实心眼到何种地步,于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着她一本正经刁难清露。 清露抿唇,犹豫许久,道:“姐姐……忍受不了我入府,因此自缢了。” 也就是说,清露和赵寅在前头夫人生前就好上了。若是夫人没死,那清露如今就得是个妾,而不是正头娘子,这一点真是耐人寻味。 “你很欣喜吧?”白梦来忽然问出了一句尖锐且不合时宜的话。 “什么?”清露惶恐不安地解释,“我没有。” “是吗?”白梦来微微一笑,道,“若是前边的夫人没死,你入府该是妾位,而不是妻位了吧?虽说将妾扶正不受管制,可大户人家也要点脸面,应当也是不容易的……” 他这话太刁钻了,蛮横地往清露身上泼脏水。话里话外都是想要诬陷清露为达目的,一手促成丽姐儿生母的死。 清露被白梦来这一番堂而皇之的质问吓懵了,她都险些忘记呵斥来客。 她恍惚了一瞬,这才回过神来,道:“几位这样说,未免太刻薄,也有些咄咄逼人了。老爷请几位来,是查探丽姐儿去向的,而不是琢磨府上旧事,猜忌我这个当家主母的。” 清露话语里隐隐含有怒气,她方才一不留神就被白梦来那略带威压的言语压制了。明明她是主人,这些小喽啰才是客人吧! 白梦来轻轻笑开:“赵夫人莫要动怒,白某不过是想了解清楚情况,这般才好调查丽姐儿的下落。您身怀六甲,还陪着我等寒暄,实在是太过劳累了。不如这样吧,你指派个府上做事多年的管事,我同他问问想知晓的情况便是。” 清露和白梦来说话要打机锋,实在是累人。因此这个提议正合她意,左右都是她手下管束的人,不敢在前头乱说话。 清露连连点头,道:“这般最好,我也是有些乏了,就不陪几位了。” 她朝院子外的李管事招招手,道:“老李,你来招待这几位贵客,他们是帮着查丽姐儿下落的。” 清露话音刚落,那佝偻脊背的李管事便手脚利落地跑来了。看得出来,府上的下人都很听清露的话,主仆间相处也还算愉快。 清露喊了人来招待白梦来,转头便想走了。 在丫鬟搀扶她离去前,她似是不放心地回头,同白梦来解释了一句:“丽姐儿的生母性情刚烈,想着一生一世一双人。可你们也知晓,世间的男子大都喜新厌旧。花无百日红,哪可能只心悦一人?我本着为奴为婢也想服侍老爷,甘愿以妾位入府的,可是姐姐却……” 她叹了一口气,道:“我可怜丽姐儿,想着她母亲死了,我将她认到膝下,视为己出,权当补偿。可她不知听了哪个丫鬟的教唆,竟处处针对我。我实在害怕这样可怜可爱的孩子被教歪了,还特地换上了一批忠心的奴仆,好生照顾丽姐儿。我是真心喜欢她,不会做害她的事。” 白梦来像是听出了什么端倪,了然道:“你的意思是,你不但气死了她母亲,还将她母亲留给她的丫鬟婆子尽数换成了自己人?要白某说,夫人这事儿做的不厚道。丽小姐幼年丧母,正是凄苦无依的年纪,你还将她身边熟识的奴仆们都换走。她不恨你,心里不存有怨怼,那还能恨谁呢?” 清露怎么也没想到白梦来嘴皮子这般厉害,一下子又给她冠上了“恶毒继母”的头衔。 清露皱紧眉头,不愿和白梦来周旋。 她支吾了两句:“话也不能这么说……” 余下的解释,她再也说不出口了。 清露的小心思,但凡是个外人都能知晓,也就赵老爷糊涂,会被美人哄骗。 清露破罐子破摔,也不顾体面了,她行了礼,道:“唉,罢了,我累了先休息去了,不和几位多说了。老李,你来陪他们吧!” 清露像是败下阵来,急忙从白梦来敏锐的眼皮底子下溜走了。 正文 第一百一十九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 李管事是操持后宅院的老人了,为人处世面面俱到。 他先是给玲珑他们见了礼,继而领他们去丽小姐的闺房。 女孩儿的寝房,一大群人进去搜罗线索不大好看,因此白梦来特地让柳川和兰芝到屋里瞧瞧,他和玲珑则留下询问李管事一些关于丽小姐的事。 白梦来不过是想打探消息,多了解了解丽姐儿的生平,以备不时之需,并不是真心想积累信息营救丽姐儿。 玲珑深知这一点,心情复杂地看了白梦来一眼。 白梦来置若罔闻,从怀中掏出一枚利市封红,塞到李管事手里,谦卑地道:“一点小心意,李管事不要嫌弃。” 李管事摸不清白梦来的门道,不过有好处拿,他总得收下。于是,李管事悄无声息地将封红塞到袖囊中,面上的笑也在钱财的贿赂之下,带出几分真挚的意味:“您是老爷的客人,能伺候您是奴才们的福气,这般客气作甚?” 白梦来也不拆穿他,一张俊脸笑面虎似的,成日里噙着笑:“李管事可是府里的老人,资历深,在您面前,我可不敢托大。” 他将李管事哄得心里十分熨帖,整个人都要飘飘然了。 李管事从未被人这样捧过,虽说手下的奴才丫鬟会卖他一点好处,可那些都是扯着主子的虎皮与大旗面才能得到的恩典。他们敬重的人是赵家老爷、夫人,和他无关。 现如今这个公子哥十分有眼力见儿,居然知晓他底细深浅,待他极为礼遇。总算不是此前那些鼻孔朝天、走起路来吆五喝六的商贾老爷了。 李管事想起从前赵老爷在花厅里待客,上门的商户老爷没点见识,把他当成一般的小厮使唤,偏偏赵老爷对此也毫无异议,任凭人作践府中管事。 想起来就窝一肚子火,再后来,府上来了客人,李管事就寻由头躲得远远的,以免被当成下等奴才受外人差遣。 好比这一回,他也特地躲懒,谁知道被夫人提溜出来迎客了。 幸亏白梦来是懂礼数的,和他说话好言好语,李管事这才好受一些。 白梦来见李管事心中千百回心肠转过,心觉好笑。他思忖了一番,道:“有件事,想请教一下李管事,还望您给指一条明路。” “白公子但说无妨。”李管事说话的语气也柔和多了,一副十分配合的模样。 真是“有奶便是娘”,谁给了好处,这当口,心就偏向谁了。 白梦来问:“丽小姐和赵夫人的关系究竟如何?” 李管事听到这个问题,眼神有些许闪烁。 他舔了舔后槽牙,委婉地道:“白公子该知晓的,做奴才的不能妄议主子的事,这不合规矩。” “合该这样的。”白梦来装得十分体恤人的模样,不再追问。 许是拿过白梦来的钱财,又将宅院私事藏着掖着,显得不大厚道。李管事还是破釜沉舟一般,下了决心,和他透露一星半点隐情:“旁的事,我说不好。不过有几桩无伤大雅的事,我是可以说给白公子听的。” “愿闻其详。”白梦来流露出感激的神色,等待李管事后文。实则他算无遗策,早知李管事会漏些口风出来。 “你别看夫人是后头来的,前头那位和她有些龌龊。但她为人还是好的,至少对大小姐明面上过得去,也犯不着对一个小姑娘下手。或许是出于愧疚,她并没有过多刁难大小姐,甚至刚入府的时刻,还和下人们问来了大小姐鞋袜尺寸,亲手给她纳了鞋底,做了小袄子与罗袜。凭着这份心,我也不觉得她是什么坏心肠的人。即便待大小姐不如亲生子女那般亲近,也不至于伤她分毫。就是大小姐对她一直心有芥蒂,当时见夫人拿来罗袜,大小姐大喊大叫,还推搡了夫人一把。这般恶劣反应,猜是有小丫头在她耳畔碎嘴,说夫人是伤她生母的罪魁祸首,因此才闹得鸡飞狗跳。” 玲珑听了满耳,插嘴,问:“也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丽小姐身边人全被换了一茬子?” “对。这种爱嚼舌根的丫头断不能留,免得府上闹得乌眉灶眼不太好看。后来还是老爷见状大怒,亲口下令换了一批奴仆,倒也不是夫人开口要求的。”李管事似乎很同情清露,总觉得后娘难为,前头夫人留下的女儿出了一丁点差池也要寻她算账。 白梦来没附和李管事的话,他细细琢磨一瞬,朗声问:“那些伺候过大小姐的奴仆如今人在何处呢?总不会被赵夫人杀了吧?” “这怎么可能呢?!夫人可是良善人啊……”李管事左右为难,若是带着他们去寻奴仆,到时候惹出什么风言风语来,不知他会不会吃挂落儿。可要是不带他们去找,可不就坐实了赵夫人心狠手辣杀人灭口的印象?连伺候过大小姐的旧奴仆都赶尽杀绝,可见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最终,李管事为了不损害清露贤妻良母的形象,还是带白梦来去寻了此前伺候丽姐儿的贴身丫鬟梨花。 他指着不远处浣衣的大丫鬟,道:“其他奴才都被送到庄上了,唯有梨花还留在府中做三等丫鬟。” 梨花是伺候过前头夫人的一等丫鬟,若是清露一来就将已故夫人的亲信丫鬟赶走,恐怕要落人口实,因此清露留了个心眼,还是将人留下了,只不过不允许她接近大小姐,以免教唆人变坏。 梨花早知道丽姐儿失踪的事,一时间心急如焚。奈何她如今不过是下等丫鬟,入不得内宅院,更不可能刺探旧主消息。 如今见李管事领着白梦来等人过来,心里隐隐猜到了什么。 她放下手中的湿衣衫,上前给李管事福了福礼:“管事寻我有事吗?” 李管事指了指旁侧的白梦来和玲珑,无奈地道:“这两位是帮忙寻大小姐下落的客人,特地来找你问问大小姐的事儿。你好生答话,可不敢马虎。不过也别忘记你的身份,胡乱捏造事实。若是妄议主子,可是要挨板子的。” “是,管事的放心吧,我省得。”梨花乖顺地点头,随即怯生生地看了玲珑一眼,欲言又止。 白梦来瞧出她有难言之隐,一踅身,对李管事道:“还请管事的在旁侧等待,白某要私下里问些事,不方便身侧有其他人旁听。” 李管事其实也算是清露派来的耳报神,哪敢跑太远。可白梦来都发话了,他再推三阻四阻拦,落在赵老爷耳朵里,怕是有耽误查案的嫌疑,到时候更是说不清楚。 他没法子,只能走到远处的桃花树下,道:“那白公子问完了事儿就喊奴才,我就在那树下等着。” “嗯。”白梦来颔首,目送他离开。 人走远了,梨花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低着头,鼓起一腔孤勇,道:“还请公子、小姐救救我家大小姐!” 玲珑心间凛然,问:“何出此言?” 梨花咬了咬下唇,悄声道:“赵夫人……包藏祸心,大小姐这一回失踪,定然和她有关!” 正文 第一百二十章 第一百二十章 梨花话音刚落,白梦来不置可否地笑:“你这一回还真算是病急乱求医了,和我们倾吐这等胆大包天的事儿……就不怕我们来查案子也只是走个过场,转头就把你说的话透露给赵夫人?” 玲珑明白,白梦来这话虽不好听,却是存了慈悲心肠的。梨花遇上他们还好,若是遇上那些求财的官差,一扭身将她的话说给清露听。清露背后算计起来,可不得剥她一层皮? 凡事要留个心眼,太信赖人不是什么好事,万一背后被捅一刀都没地儿说理去。 梨花一想也是这么个道理,她吓得腿肚子都打摆子。可转念一想,若是玲珑他们真是歹人,又怎么会支开李管事,还告诫她这些呢?况且她的命轻贱,将她的话抖落给清露听又不能换来很多好处,何必惹得一身骚? 她只是个无人问津的小角色,犯不着耍花腔对付她。 梨花咬紧牙关,道:“几位能私下里听我说事儿,肯定不是恶人,我信你们!” 梨花想起先夫人,泪珠子在眼眶中打转:“何况已故的夫人曾在我被人打得奄奄一息时救了我,还委以重任。我受了她的恩情,在她跟前发过毒誓要守住大小姐的。如今大小姐失踪,我竟也不知她去向,是我失职,我难辞其咎。若是再不想想法子帮她,今后阎罗殿前,我也无颜再见先夫人了!” 梨花记得她小时候被父母遗落在街头,她太小了,卖给人牙子都没人要,家中口粮又不多,只得保住她弟弟,将她丢到路边。 梨花险些饿死街头,她随着早晨赶集的人入了云来镇,看着两侧星货铺里琳琅满目的干果调料,以及袄衫袴鞋,心生向往。 她何时也能被父母亲牵着逛这些小店? 想那些可太远了,如今她连家都回不去了。 梨花难过极了,肚子也饿得骨碌碌直叫。 她蹲在早点铺子旁边看人吃馒头,一边看,一边咽口水。 她一两天没吃过东西了,再饿下去,她估计都要死了。 梨花饿得头晕目眩,死之前,也想尝一尝肉包的滋味。 她恶向胆边生,上前一步抢过桌上的包子,随后囫囵塞到嘴里。 被抢的客人蛮横,其他客人都劝他算了,何必跟一个小乞儿计较。倒不是可怜梨花,而是嫌她脏、嫌她小偷小摸丢人,说句话都嫌恶心。 可被抢的男人偏不愿善罢甘休。 他觉得没面子,愤然起身。 他仗着人高马大,全然不顾梨花年幼可怜,对她拳脚相加。 梨花咽下去的包子全都吐了出来。 她一面可惜,一面觉得五脏六腑都疼到难以承受的地步。 梨花死之前也没能吃到肉包子……真是太可惜了。 那时,是路过的先夫人听到了动静,撩帘下轿,带她回府上的。 先夫人长得美若天仙,好似仙女姐姐。她自惭形秽,都不敢和她对视。 先夫人温柔地拉她起来,让婢女给打人的小兄弟钱财,劝他息事宁人。 不仅如此,先夫人还卖了一碟包子,递到梨花面前,温柔道:“拿着。” 梨花怯生生地握住了包子,当即跪下给先夫人磕头。 她没见过这样好看的女子,一时间看痴了,决心一辈子侍奉神女。 梨花踉踉跄跄跟着先夫人的轿子回了赵家,先夫人见她可怜,倒也收留了她。 就这样,梨花跟着大丫鬟学规矩,一门心思伺候主子。 夫人知道她用心,渐渐信赖她,委以重任。 梨花发过毒誓,一辈子不嫁人。服侍夫人,服侍夫人腹中的孩子,用一辈子偿还当年的救命之恩。 可谁知道……后来竟发生了这样的事。 梨花难过地垂眸,前尘往事一瞬间从脑海掠过。 她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的玲珑和白梦来,坚定地道:“我相信你们是好的人,你们一定要帮一帮大小姐!” 梨花都这样说了,玲珑只能讪讪地摸了摸小巧鼻尖,道:“既然你信我们,那我们就听一听你说的话吧!你方才讲……赵夫人包藏祸心,可有什么根据?我们从李管事那里都听说了,赵夫人待丽小姐还是好的,头一回见面还给她纳鞋底、制小衣呢!” 这话好似戳中了梨花什么命门,惹得她冷笑连连,道:“几位有所不知,继夫人瞧着人模人样,实则居心歹毒。要知道,那日发现先夫人惨死的第一人不是旁人正是大小姐,而先夫人自缢时用的白绫上绣了兰花,故而大小姐因母亲惨死的缘故,很怕兰花一类的织物……” 此言一出,莫说白梦来,饶是见多识广的玲珑也震住了。 玲珑瞠目结舌,呢喃:“这……该多残忍。” “是啊。”梨花想起来也格外难过,“先夫人那么重颜面的娇女子,仙逝的模样却那般狼狈。大小姐最爱粘缠先夫人,那时被吓得连走都不敢走近。还是奴婢上前捂住她的眼睛,将她按到怀中。大小姐回过神来,这才在奴婢怀中大哭出声的。” 梨花想到丽姐儿才三四岁的小人,哪里受得起这样的惊吓。 她平日里头戴珠花、穿团花雪梨纹小袄子。笑起来脸上有梨涡,唤人的嗓音甜软,性子活泼泼的,可爱极了。 这样的小乖乖,如何见过这样冷酷而可怕的情形?梨花犹记得大小姐脸上满是泪痕,哭得实在狼狈。她想母亲,明明心里头害怕,还一面闭着眼睛,一面探出稚嫩的小手去摸娘亲的鞋袜。 先夫人太刚烈了,怎么说去就去了,半点都不为丽姐儿考虑?! 再后来,梨花发现,许是母亲上吊用的兰花白绫吓到她了,丽姐儿害怕所有绣有兰花的事物,丽姐儿再也不敢正视任何和兰花有关的东西,从前置办的兰花小衫统统丢了。 梨花与旧主的感情很深,如今思念起旧主来,眼泪就扑簌簌往下落。 她牵扯起一丝笑来,这番又哭又笑的模样让人瞧得心里发酸:“先夫人是多么爱俏丽的人啊,连白绫都绣上兰花,绝不马虎。她到底是被伤成什么样了,才会用这般可怕的方式赴死。奴婢这条命是先夫人给的,若不是得了先夫人嘱托,要伺候好小主子,奴婢定然一头碰死在柱子上,同她一道儿去了。” 话扯远了,梨花用手肘擦了擦脸,端出个笑模样,道:“让几位见笑了,咱们言归正传,说一说继夫人的事。” 玲珑瞧她可怜,递上一方干净的帕子,道:“斯人已逝,节哀顺变。你念着主子的好,主子定然也顾念你的,别太伤怀了。” 闻言,白梦来有些诧异,没想到玲珑还有这等悲天悯人的同理心。要知道她自己刚被主子伤过,即便不信任主仆羁绊也是情有可原。 明明自己也是苦难人,却仍旧以善意待人,用温和的言语宽慰人。 白梦来的心都被玲珑此举融化,软得一塌糊涂,悄悄抬手拍了拍她的发顶,对她浅浅一笑。 “嗳。”梨花接过帕子,心里头暖融融的一片。 她说回清露的事儿,郑重其事地道:“继夫人头一回入府,在问奴仆们关于大小姐喜好的时候,分明听丫鬟嘱咐过,大小姐害怕兰花。偏偏她居心叵测,赠大小姐的小衣与绣鞋上满是兰花绣面。大小姐已经是知事的年纪,本就对母亲的死耿耿于怀,也知道里头有继夫人的缘故,如今见继夫人假惺惺拿兰花物件吓唬她,她怎么不疯?怎么不害怕?!那还只是三四岁的孩子呀……” 梨花想到那时吓得噤若寒蝉的丽姐儿,想到她绷着脸,险些咬碎了一口银牙,奋力推搡清露的画面,心里头痛苦难当。 她只是一个人微言轻的丫鬟,不能为先夫人复仇,也保护不了大小姐。 是她无能,是她没用…… 梨花黯然神伤,紧接着道:“再后来的事,你们也应当知晓了。大小姐的旧奴仆尽数被遣散,我想照看大小姐,废了好一番心思才留在府中。不过也因服侍过先夫人,被管事打发得远远的,在偏僻的院落里浣衣,不得和大小姐私下里见面。奴婢原想着,只要大小姐能好好长大,奴婢也就别无所求了。可谁知道继夫人怀有身孕后,大小姐就不知所踪!一定是继夫人为了给腹中孩子腾位置,这才将大小姐私藏起来。奴婢心急如焚,不知大小姐去了何处,是否有性命之忧。而奴婢日夜在府中,没主子吩咐,也轻易不能出府寻人。” 她望向玲珑,眼前一亮,殷切地道:“烦请几位一定要好好查一查大小姐的行踪,特别是看看继夫人有没有可疑之处。” 这样一说,倒很像是清露想要掩盖先夫人的过往,一步步消除障碍,赶走旧奴,再将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架空了,慢慢折磨。 而长幼有序,她怀上了孩子,不想让后代被这个先夫人的嫡长女压上一头,因此使了一丁点计谋,将其藏了起来。 玲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拍了拍梨花手背,道:“你放心吧,我们一定会尽全力寻丽小姐的。” 从梨花这里,白梦来知晓了不少事。 或许是为了保住她,临走前,白梦来特地喊李管事过来,抱怨一通:“管事的,你家这丫鬟口风真严,任我如何威逼利诱,她都不肯吐露旧主的事儿。我问不出来了,烦请管事帮帮忙,若是知晓什么消息,便来告知我一声。” 李管事看了一眼泫然欲泣的梨花,还真像是被白梦来磋磨过的模样。这般还逼不得她开口,倒是忠心耿耿的奴仆了。 李管事顿时心中一喜,暗道:“幸亏这丫鬟懂事儿,没胡说八道。不然前主子和现主子的恩怨扯出来,被人大做文章,我可是要听责骂的。要我说,事情都过去那么久,还想着孰是孰非作甚?旧主去了,脑子灵活一些拜在新主子麾下不就好了?还需这般自讨苦吃!不过这丫头挺上道的,改日让她在主子面前现现眼,或者给我儿子作配,抬举抬举她,也未尝不可。” 李管事假模假式地瞪了梨花一眼,道:“白公子千里迢迢来寻你问事儿,你怎么都不仔细想想,有没有什么可以说的?倒让人白跑一趟,还在你一个下等丫鬟面前费这般气力,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梨花明白白梦来的用意,此时眼眶微红,故作慌张姿态,急急下跪,嘟囔:“前头夫人都仙逝那般久了,奴婢哪里记得那么多?奴婢在院子里都待了三四年了,连大小姐的面都不曾见过了,问我还不如去问大小姐院中的婆子呢!” 这话倒是真的。 李管事为难地看向白梦来,帮忙说和,道:“也是,她都三年没在大小姐身边干活了,怎么可能知道大小姐院中的事?何况那些陈年往事,也和大小姐走失一事没瓜葛啊!白公子还是不要在这处较真了!” 白梦来点点头,道:“管事此言有理。罢了,那我们还是回大小姐闺房里看看吧,保不准我两个下人已经查到什么蛛丝马迹了。” “嗳,这样才是!”李管事点了点头,想起小主子房里的那两位,忙领人回去了。 他是派了婆子在旁侧监工,不过也怕这两位外来客手脚不干净,偷鸡摸狗顺走不该拿的东西。届时出了纰漏,那他管事的职位恐怕也不能保了。 李管事心间一凛,急忙脚下生风,赶回了院子。他一面走,一面在心里叫苦不迭:“这一趟是苦差事啊!早知道就不接下了!” 玲珑观李管事神色,知他没有起疑心,私底下悄悄给白梦来竖起了大拇指。他是真聪明啊,知道用这招保住梨花,不让李管事疑心梨花。 白梦来得了心上人的夸赞,抬袖掩唇,微微抿起了嘴角,悄无声息地勾起一寸笑来:“真想夸我,倒不如给点好处勉励我今后再这般尽心办事。” 玲珑纳闷地问:“什么好处?” 白梦来媚眼如丝,意有所指地道:“自然是我想要的,而你偏偏能给的。”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一章 第一百二十一章 玲珑有时对白梦来的情话很是不得要领,她总觉得他眼角眉梢都泛起春情,那语气儿婉转轻扬,三分挑逗,七分戏谑,总归不是什么正经活计。 她似乎能懂,至少面上马上就会显露出来,脸颊发红,耳尖发烫,好似猩红的炭火落在肌肤上,烫得人浑身不得劲。明明不懂白梦来这番话的用意,她却仍旧会羞怯,甚至隐隐恼怒。 玲珑想,这就是白梦来道行高深的所在了。 她怯生生看了白梦来一眼,男人高挑的身形被掩入狐毛边沿出锋的大氅里头,瞧不真切。 分明是正人君子的做派,却每每闹得她面红耳赤。 玲珑咬了咬唇,小声呢喃:“白老板,我不懂你的想头……” 她都这般狼狈,刻意说情讨饶了,偏偏白梦来乖戾,就是不肯饶恕她。 仿佛逗玲珑,是什么不得不做的事,拿捏住机会,便不会错过。 白梦来那双好似狐狸精一般狭长漂亮的凤眼睥着玲珑,他微微勾唇,低语:“我也不故意欺负你,那就说点你能懂的。” “嗳,这敢情好。”玲珑松了一口气。 奈何她面上潮红之色还未褪去,白梦来又和她咬耳朵,刁钻地道:“现下告诉你不大方便,夜里来我屋,咱们两人相处,慢慢详谈。” “……”玲珑算是看出来白梦来就是故意调戏她了,或许去白梦来屋里头也没旁的要紧的事,但他就是想看玲珑在此时听到这话流露出的一瞬息局促不安的反应。 玲珑果然紧张了,她还想再问明白细枝末节的事,白梦来却不肯和她聊了,只快走走远,去寻柳川和兰芝。 不知丽姐儿所在的寝房是否被清露动过,屋里头并无异常。 柳川和兰芝查了半天,也没发现有哪处不对劲。 柳川和白梦来禀报:“主子,听守夜的老嬷嬷说,丽小姐夜里都爱一个人入睡,不要奴仆近身伺候,可能是提防这些奴仆都是陈夫人手下的人,怕被害去,因此不肯和人交心。” 闻言,白梦来颔首:“要是我,也不敢用继室夫人留下的奴才,谁知道是不是包藏祸心。这小姐年纪不大,心思倒挺重。苦命的孩子早慧,也比旁人更知事。” 见白梦来来了,伺候丽小姐的嬷嬷便战战兢兢下跪,道:“回几位的话,奴婢是真不知道大小姐去了何处。那日,奴婢一如既往来寝房叫起大小姐,喊她用膳洗漱,岂料奴婢都在屋外喊了小半个时辰,里头也无人应答。奴婢怕大小姐出事,这才斗胆推门而入,却发现这屋里头一个人都没有,东西也摆得齐齐整整,不像是有歹人闯入的模样。奴婢慌了神,去寻当值的李管事,他说大小姐没有出过府,这府门一整晚都是关着的。大小姐就这么凭空消失了,任谁都寻不到她。” 嬷嬷抬头,若有所思地看了白梦来一眼,道:“也可能是……先夫人的鬼魂带走了大小姐!” “无稽之谈!”李管事骂了嬷嬷一句,对方立马不吱声了。 正文 第一百二十二章 第一百二十二章 说来也气,李管事怎么都没想到这个老虔婆会将自己也扯进去,好似大小姐失踪,还有他当值不慎的缘由。 他瞪了嬷嬷一眼,眼观鼻鼻观心地道:“白公子,你也甭听她胡说!府中哪来的什么魑魅魍魉,怕是有人装神弄鬼。大小姐走丢了,定然是她们当差不利,成日里不知在搞什么鬼,连小主子都看不住。” 总而言之,问来问去都是丽小姐自个儿的主意,忽然之间不知所踪。 要真是这样,那还真怪不得官府里的人寻不到丽小姐。 没一点痕迹,又没有出府,鬼知道她在哪?还真是鬼知道,唯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被先夫人勾了魂了,连同肉身都落到阴曹地府里去了。 兰芝翻过屋里的床铺,道:“如果这间屋子没被人收拾过的话,那也太奇怪了。屋里没有任何东西破碎的裂缝,也没有挣扎的痕迹,不像是有歹人掳走丽小姐。” 玲珑像是想到了什么,问嬷嬷:“那天早上,你来喊丽小姐,这寝房门窗都是紧闭的吗?门窗也没有任何损害的地方?” 嬷嬷点点头,道:“对,一切都如同往常一样,奴婢还当大小姐在屋里头入睡呢。” 玲珑皱起眉头,很是费解地道:“如果真是有歹人劫走丽小姐,那么,他在抓住丽小姐的一瞬间,丽小姐肯定会叫喊。阖府那么多人,一听到主子的喊人,一定会第一时间赶来,也不至于让丽小姐失踪了。假如是闯入屋内的歹人,即便第一时间捂住了丽小姐的口鼻,可挣扎期间总有磕磕碰碰的地方,屋里会一片狼藉。即便他用蒙汗药把人迷晕了,桌上、榻上那么多琐碎的东西,破损任何一个都会引起人怀疑,还要把东西放回原位也很不容易。我们就当歹人是戳破窗纸,吹入迷药,事先迷晕丽小姐。那么窗纸上总有扎孔的痕迹吧?可是按照老嬷嬷所说的话,门窗完好无损,不像是有人下药的架势,也完全可以排除外人出入的可能了。” 柳川问:“若是这个人武艺高强呢?” 兰芝反问:“你我玲珑三人都习武,你们觉得真要劫持一个人,可能做到来无影去无踪吗?” 柳川和玲珑想了想,异口同声地道:“变故太多。绑一个孩子出府问题不大,可寝房还能这般有条不紊摆着用具,不太可能。” 这件事处处透着蹊跷,白梦来顺着他们的话分析了一番。越细思此事,白梦来脸上笑意越盛,他忽然问嬷嬷:“丽小姐平日里爱做什么?” 嬷嬷细思一番,道:“大小姐喜欢画画,常在屋里头的小案子上埋首画画。” 她带几人去看丽姐儿的画篓子,道:“这些都是大小姐画的。” 白梦来拿起画篓子里一卷卷画纸,小心翼翼地翻开。纸上画工粗糙,算不上精美绝伦的工笔佳画,可也还算画物有形,略有些功底,还算是有天赋的孩子。 见白梦来端详丽姐儿稚嫩的画,玲珑也凑上去看。一张纸画往后翻阅,玲珑突然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 她指着画上的房间,问:“这个房间桌椅,是不是和我们寝房里桌椅摆的位置一样?” 白梦来赞许地点头,目光柔和,刻意哄小姑娘继续往下说。 玲珑本就是胡乱猜测的,此时有白梦来鼓舞,她壮着胆子继续道:“你看,这里是门,走出去,前面有一棵松,旁边就是小院子了。” 玲珑拿起画,跟着画上的路线走。她跨过门槛,一路行至外院。 画的最边沿,只画了一道墙和一对女孩。而最外院的护墙底下似乎有个大洞,院内是赵府的院落,外院则站着这一对女孩儿。一个穿绮罗绸缎,颜色艳丽,头戴珠花,另一个好似只扎了马尾辫,耳边簪着一朵粉色桃花。 白梦来凑近一看,道:“两个小姑娘头上写着字,满头珠翠的那个是‘我’,另一个是‘小香’。” 画里的我,不由分说,自然就是丽姐儿了。 那么另外一个叫“小香”的女孩是谁呢? 玲珑把画递给身后亦步亦趋的老嬷嬷,问:“小香是谁呀?” 老嬷嬷一瞧那画,大惊失色,顿时毛骨悚然。 她捂住嘴,惊讶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见她失神,白梦来耐着性子,又问了一次:“嬷嬷可是知道小香?” 嬷嬷这才回过神来,艰涩地道:“小香是孙厨娘的女儿,平日里爱找小姐玩,日常戴的就是这样式的绒布桃花还有惯爱穿紫红色的棉袄子。” 玲珑轻声细语地问:“既然是丽小姐玩伴,又有什么可惊奇的?瞧你脸色煞白,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嬷嬷沉默了很久才开口,忧心忡忡地道:“可是……小香在一年前就溺水身亡了啊!大小姐画她做什么?!好似……好似她还尚在人间一般。”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起了一身白毛汗。 这画中人确实像丽姐儿牵着小香的手,并排站着。 他们仿佛不约而同听到了孩童的笑声——“咯咯咯”。 有人在暗处看着他们吗?有人在和他们捉迷藏吗? 是不是所有孩子都有个看不见的朋友? 这应该是无稽之谈吧?恐怕只是将风声误认成孩童的欢声笑语!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三章 第一百二十三章 众人缄默不语,沉寂了许久。 玲珑对鬼神之说颇为敬畏,她摸了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道:“别说得这般渗人啊,也可能只是丽小姐思念死去的小香而已……” 嬷嬷缩头缩脑,唐突地插嘴:“可……可谁会将死去的伴儿画到画里去,还故意画了自个儿牵人手的景象?特别是这画里的位置,可不就和咱们所在的地方一样一样的?” 兰芝若有所思地指着画里的墙根处,问:“这儿是不是有个洞?” 柳川今日待兰芝可殷勤,似乎是有亏欠她,他很听兰芝的话,几乎是以她马首是瞻。 兰芝提出这样的疑问,柳川急忙蹲下身,抬手扒拉眼前的盆栽。待他挪开盆栽,推了推墙面,惊奇地道:“这些砖石还真能搬动!” 说完,柳川探手抽出砖块,一个能让人爬出去的大洞便呈现眼前。 玲珑脊背发麻,嘟囔:“这画里的东西全对应上了……” 白梦来看了半天戏,嘴角勾起若有似无的浅淡笑意。 他斟酌一会儿,说出的话言简意赅:“也就是说,丽小姐的画里信息所言非虚……这小香,是否真去找她了呢?” 这话一出,大家又不约而同闭了嘴。 太诡异、太可怖了。 特别是丽姐儿无端端不翼而飞,是不是被小香牵到地底下作伴去了呢? 嬷嬷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叹道:“唉,小香死得冤枉,许是冤魂不散,奴婢得去院子里给她烧些纸钱,让她莫要再害人了!” 白梦来道:“莫慌,在祭奠小香之前,再帮我把夫人请过来一趟,就说丽小姐的行踪有线索了。” 这件事至关重要,嬷嬷不敢耽搁,以免误了正事,早晚要她挨竹板子。 听闻是丽小姐出事,不知清露是真心实意关心,还是虚情假意做做样子,总而言之,不过是一刻钟的时辰,她便从自个儿院子过来了。 清露像是刚睡醒的样子,脸上带着浓浓倦意,身上的衣衫也换成了厚重一些的银鼠皮袄子。她略显圆润的脸蛋被一圈毛领裹住,纤纤长指搭在丫鬟的手背上,由人搀着,由远及近,曼声问:“白公子,你查到什么了?” 白梦来和煦地笑道:“白某查到了丽小姐的去向,她在画中提示众人,说是通过这墙根的狗洞,去往墙外会友,想来如今去向不明,恐怕要比此前更加难寻了。” 清露看了一眼墙边上的大洞,一时间心惊肉跳,道:“此前还当丽姐儿要离府只能通过正门,于是拿捏住看门的门房审讯个没完。如今知道还有这样一个隐蔽的通往府外的去处,想来是冤枉了好人,丽姐儿可能是自个儿偷溜出府,在外头走迷了眼,归不了家了。” “有这个可能。”白梦来顿了顿,道,“不过府上修葺也不差钱,这么大的一个洞能被花盆遮掩着,留存到现在,保不准就是府中下人刻意留下来的。” 此话一出,清露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自然是她掌家不严,让下人们蛇鼠一窝钻了空子。这么大的一个洞,下人们一个个人精似的,会不知道?定然是故意留着,想府上熄灯,禁止府内外出入的时候,偷跑出去喝酒玩乐的。 这样的勾当,没那些身份高的管事准许,谁有这个胆子? 清露明白了,她咬牙切齿地道:“每年冬节,府上都要修葺一回,而管事们专门负责此事,怎会不知这墙面出了纰漏?!定然是管事和下等奴才们合伙留下的缺口,管事吃下人们出入府的孝敬当通行证,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还帮腔糊弄主子。好啊,好大的胆子!如今丽姐儿也被这些猪油蒙了心肝的蠢货坑骗出府,回不来了,都怪他们干了这等好事!若是一早把洞堵上,丽姐儿也不会有出府的机会,可能就不会走丢了!” 她把丽姐儿的失踪归咎于她贪玩偷跑出府,而玩忽职守的下人们则成了此事的替罪羊。 终于有个章程出来了,清露的眉眼都舒坦了。她打算去狠狠整治一番这些油嘴滑舌的奴仆! 正文 第一百二十四章 第一百二十四章 清露抱怨一番,随后负着腰身,慢悠悠地走去前厅。 可见她心里觉得这事儿再至关重要,也得按照轻重缓急的规矩走,她腹中孩子最为金贵,是头一桩大事,即便天塌下来,她也得先护好了身子再去处置旁人。 玲珑见白梦来并不跟上清露,不免纳罕地问:“白老板,咱们不跟上问问小香的事吗?” 白梦来平平伸出手,虚空压了压,示意玲珑把心放回肚子里。他道:“莫慌,来日方长。” 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即便白梦来还有要事要问,也得等清露料理完自家的下人。 今儿也足够乏了,白梦来疲惫不堪。 他嘱咐李管事,道:“还是不劳烦老爷布置客房了,我等定了客栈,行囊也还在客房里,还是出府小睡一晚,明日一早再来问话。” 白梦来做事总是这般不慌不忙,他若不愿意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疲了就是疲了,要休养,要小憩,莫要没点眼力劲儿叨扰他。 见白梦来去意已决,李管事也不敢阻拦,只和清露禀报了句,亲把人送出府邸。 清露正忙着审讯府中下人上行下效的事儿,疑心有头脸的奴婢们中饱私囊,将她当成摆设,不服她的管教,哪里还有闲心管白梦来?她心急火燎地摆摆手,让李管事自己忙活去,也不在意白梦来的去向。 白梦来四人回了客栈,他似乎是真困倦了,让堂倌往屋里头打了热水,泡了个澡。待神智清明以后,他从浴桶里站起身。 那晶莹剔透的水珠顺着他的如墨长发滚落,沿着白梦来白皙的肌理一路蜿蜒曲折滑落,融入水中。剑眉星目全是湿濡水渍,连眼前的事物都瞧不真切了。 白梦来凭直觉去勾屏风上挂着的衣物,恍惚间,一条翠色长蛇晃动,惊得白梦来一怔。 待他回过神,瞧轻了事物,原来只是一条品竹色衣带。 白梦来稍稍松了一口气,不再言声。 无人知晓他怕蛇,这是自小留的规矩,主子的喜怒之物都不得透露,面上也得不显山露水,不喜形于色,也不将怒相溢于言表。 唯有这样,才不会被歹人抓着他的软肋与把柄做文章,也能避免被人谋害了去。 他打小爱吃的、爱喝的,不能吃过第三勺,若是实在贪嘴,胡吃海塞过一回,那顿饭一个月都不能再见着,以免被有心人传出去。届时,他的性命可就危在旦夕了。 白梦来之所以见到一条衣带也大惊失色,实则是他幼年时逃亡,曾被毒蛇咬伤过。若不是义父所救,恐怕他早已命丧黄泉。 打那以后,白梦来瞧见细长之物便胆战心惊,也不知是怕孤苦无依的过去,还是被那条毒蛇给吓跑了魂。 义父见状,对他道:“要么见着蛇不要面露惧意,要么从今天开始吃蛇羹吃到你不怕为止。” 白梦来明白,义父是为他好。 要是他畏惧了毒蛇,这一点就会成为有心人的利刃。 幼年的白梦来思索一番,道:“我不吃蛇羹。从今往后,我……不怕蛇。” 他选了前者,再也不会对毒蛇露出恐惧的神情了。 让他吃蛇才是生不如死,倒不如脸上戴一层假面具装一装。反正伪善这事儿……他自小就习以为常了。 正文 第一百二十五章 第一百二十五章 思来想去,白梦来命堂倌去找玲珑,喊她来寝房见面。 玲珑还当他是要履行此前在陈府的调戏之语,忸怩着不愿意前去。 可她有一个时辰没见着白梦来了,分外想念。于是,玲珑蹑手蹑脚地推开白梦来的房门,悄没声儿的溜进去了。 屋内热气未褪,白雾缭绕,好似绮丽仙境。不知白梦来平日里敷什么粉,那花香淡雅,由远及近,竟也能蛊惑人,诱人往屋内深入。 玲珑的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她的每一步都好似踩在泥泞的湿地上,足尖止不住下陷。不知是她腿发软,还是这地砖确实有古怪,柔软到极致。 她颤巍巍出声喊白梦来,那嗓音温柔,带着点犹豫与惧意,好似不是她的声音了。 白梦来把她寻寝房里来干什么呀?还特地沐浴更衣了再喊她。 玲珑的耳根发烫,缠绵悱恻的一点红霞从她的脖颈间晕染开,渐渐蔓延了满脸。 白梦来正在想事儿,待玲珑喊了老半天,他才听见声响。 白梦来收敛心神,回话:“玲珑?你来了。” 玲珑不敢瞧白梦来的眼睛,她手足无措地问:“白老板寻我有事吗?” “有。”白梦来道。 “什么事儿……不能喊兰芝姐和柳大哥一块儿听吗?非得只寻我一个人?” 白梦来抿唇,道:“我的私事,不方便同旁人说那么多。” 玲珑没想到白梦来这般信赖她。她心间微动,继而眨了眨眼。她像是明白了什么,支支吾吾:“白……白老板难不成是想和我说点什么羞人的事?” 白梦来不想将自个儿怕蛇的软肋告诉那么多人,特别是兰芝。这件事要说丢脸羞人嘛……好像是有点。毕竟他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怕一条乡野间流窜的小蛇,确实有些丢份儿的。 白梦来点点头,含糊其辞:“算是有些羞人吧。” 闻言,玲珑这颗心乱跳,胸腔里满满涨涨皆为情欲。她有点害怕,不知白梦来路数为何这般直白。隐约间,她又有些期待,她不排斥和白梦来亲近,她也很喜欢他…… 玲珑嗫嚅:“可是柳大哥和兰芝姐就住隔壁,我们的私事被人发现了可如何是好?” 白梦来从不知道玲珑是这般谨慎的人儿,思及至此,他郑重其事地承诺:“你过来,我尽量轻一些。” “啊?”玲珑小步挪过去,她全没了退路,好似白梦来说什么,她就要做什么。 待玲珑靠近,白梦来抬起纤长的指尖,掠过她鬓边的黑发,同她咬耳朵,道:“我怕蛇,你不要同外人说。” “……”玲珑被他的指尖触碰,撩到酥麻。她满心期待,还以为会有什么不能见人的大事,却只听到白梦来以极其撩拨的语态,说出这句话。 玲珑咬住下唇,问:“就这句话?” “就这句。”白梦来坦然地道。 玲珑面红耳赤,她以为白梦来存心戏弄她,顿时难堪极了。 她瘪嘴,问:“你把我喊来,就是为了捉弄我的?!这是什么不能让人听见的秘密吗?!你怕蛇算什么?!我还怕蜘蛛呢!我都敢大声告诉你。” 正文 第一百二十六章 第一百二十六章 白梦来见她嚷嚷,头疼极了。他扶额,道:“若是我的把柄让人知晓了,该有多少后患?自然要谨慎一些。不过你怕蜘蛛这一点我是真没想到,我还当你脸皮厚,无所畏惧呢。” 白梦来又不蠢,他比玲珑多了情窍。结合上先前玲珑欲言又止的娇羞模样,他像是回过味来,似笑非笑地道:“哦?难不成你是在期待些旁的什么事?故而和我这般绕弯弯开腔,心里头百转千回的。” 瞧他说出的话调侃意味十足,玲珑红了脸,大声辩驳:“我……我才没有!白老板要是没旁的事儿,我可走了!” 玲珑恼羞成怒,作势要离开。 白梦来知晓她脸皮薄,可不敢再逗了。 他慌忙拉住玲珑白皙伶仃的手腕,阻止她离开,道:“嗳,你等会儿。我是真有事,不是故意同你闹着玩。” “快说!”玲珑不耐烦地道。 白梦来无奈极了,他早该反应过来玲珑的心思,无需这般后知后觉才觉察端倪。如今将人搞得恼火,他该负全责,还是好生哄劝吧! 白梦来轻声道:“我怕蛇一事,自小便被义父教导不可对外和盘托出,以免被有心人利用,谋财害命。即便是柳川都不知晓这一点,遑论我会将此事说给兰芝听了。我待你是内人,因此才说与你听。” 玲珑知道白梦来是何等谨慎人,此话一出,她心气儿也顺了,顿时破涕为笑,道:“那好吧!” 她开心了,坐到白梦来身侧,问:“那白老板忽然告知我这事儿,是有何目的呢?” 白梦来亲昵地点了点她的鼻尖,道:“我只是想到了,我一朝被蛇咬,尚且十年怕井绳。而丽姐儿亲眼目睹过死人,又怎可能不怕溺亡的小香呢?她就连母亲自缢的白绫上的兰花图纹都怕,更别说将死人画在画上了。” 玲珑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那幅画不是丽姐儿画的?” 白梦来摇摇头,道:“不见得。那画上的画工与其他的画卷一致,应该是出自丽姐儿本人之手。” “我不明白。你都说了,丽姐儿害怕死人小香,因此不会故意画她,现在又说画是她画的……” 白梦来见玲珑困惑的模样着实可爱,他特特将她拉到膝上,哄她靠在他怀中议论案情。 白梦来一面揽住玲珑,一面风轻云淡地道:“丽姐儿害怕死人都来不及,如何会无端端思念一个死人,还画有关小香的画像呢?若是她画了,那她就有必须要这样画的原因,甚至是刻意为之。” “你的意思是……丽姐儿在引导我们寻小香吗?” “谁知道呢?也不过是我闲来无事的猜测之语罢了。”白梦来打了个哑谜,不肯接着往后说了。 而玲珑完全沉浸入此前的失踪事件之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此时,说完了线索的白梦来却忽然大变脸,他的细长指尖触探上玲珑的下颌,仿佛勾魂摄魄的精怪一般,挑逗她:“正事儿说完了,那我们再说说旁的事吧。” 玲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啊?还有事儿?” “就是你此前想的,我却没来得及做的。”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七章 第一百二十七章 白梦来轻吞慢吐地说话,嗓音极其好听。他刻意将声线儿压得低沉,洋洋盈耳。何止美人眼能杀人放火,就连美人音都能令人神魂颠倒。 玲珑看着刚沐浴完的、姿容极其俊美清雅的白梦来,没由来又结巴了。 “白……白老板……”她想说话,却如鲠在喉,什么都开不了口。 见玲珑想拒绝,又胆怯得不敢出声的娇模样,白梦来忍俊不禁,道:“胆儿比奶猫崽子还小,竟也敢深入虎穴,擅自到我房中来。” 他怜惜她,所以此回饶过了她。若有下次,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再毫无防备地来屋里头寻他……那白梦来可不敢保证,玲珑再有这般能够逃离的好运气了。 玲珑发现,白梦来在调戏人这方面,那是半点都不歇心的。一有机会,他那甜言蜜语便席卷而来,将她围剿个一干二净。 幸亏白梦来没继续为难她,玲珑这才得以逃出生天。 她松了一口气,作逃兵状,正要丢盔弃甲开溜,却被白梦来擒住了手腕:“等会儿,你是不是还未吃晚膳?” 玲珑颔首:“方才柳大哥和兰芝姐先去吃了饭,我在胡床上睡了一遭,刚起来,你就寻上我了。” 白梦来沉吟一声,道:“既如此,你跟我来,我给你制点吃食。” “劳烦白老板亲自下厨呀?”玲珑得了便宜还卖乖,嘴上还不动声色客套一句,当人瞧不出来她心思一般。 白梦来剜她一记,勾唇,道:“少贫嘴!说得好似平日里没在我这处蹭吃蹭喝一般。” 玲珑摸摸鼻尖,羞赧一笑,也不多言。 从前她有起夜习惯,深更半夜醒来,时常看到白梦来的寝房掌灯。那时,她为了监视白梦来,就会不由自主在他窗台底下晃来晃去。 白梦来本就觉浅,夜里的嘈杂躁动,即便只是一点,也会引起他的注意,打扰到他休息,遑论窗外还有人影飘动。 白梦来忍无可忍,推窗,和外边的玲珑面面相觑:“若是睡不着,不妨入本老板寝房里小坐一会儿,喝喝茶?” 白梦来这是故意讥讽玲珑,奈何她全然听不出来白梦来的言外之意,还当他是热情邀请。 玲珑盛情难却,真推门而入。此举,将白梦来气得心梗。 白梦来无法,两人独坐喝茶太过诡异,于是抬出红泥小炉子,用铁钳子夹了几块炭盆里烧得猩红的炭火丢入炉内。随后去伙房内切了几块野猪肉,佐以葱姜蒜末与腌酱汁,架在炉口细细烤制。 那肥美的野猪肉被烤出了光润的油脂,扑通扑通冒油泡泡,原本厚重的猪皮被烤得焦黄油亮,拿小刀刃劈开,壳脆肉嫩,咸津津的,风味绝佳。 玲珑厚着脸皮蹭了一回吃的,她一面吃,一面好奇,明明是白梦来要烤肉,为何他只品茶,不吃肉呢? 玲珑吃饱喝足,又回屋里头睡了。 那一晚的烤肉美味,玲珑食髓知味,还要再来。 这一次,白梦来却不尽地主之谊,再也不开窗款待她了。 正文 第一百二十八章 第一百二十八章 玲珑听懂白梦来话中意思,现如今细细想来从前的荒唐事,问:“白老板明知我是闲得无聊瞎晃悠,深夜请我吃茶汤也就罢了,为何还给我烤肉吃呢?我还当是你想吃肉呢。” 白梦来想起从前的事,唇角微扬,道:“我从不深夜吃东西。那日请你喝茶,实则也有赶客的意思,谁知晓你充耳不闻,不知是装疯卖傻还是真傻。后来我见赶不走,只能想点旁的法子,一时兴起给你烤了一回肉。我见你好哄,有意拿肉逗你玩的。明明你对我防备得紧,可给你投食,你却吃得很欢畅,着实有趣。” 这样一想,确实很可怕。 万一白梦来居心叵测在肉里投毒呢?她还对吃食来者不拒…… 玲珑语塞,良久,道:“原来白老板只是想说我蠢吗?” 白梦来抿出一丝笑意:“不,只是夸赞你娇憨。” “……”那不是一个意思么? 白梦来信手拈来一条竹叶绣纹发带,一套动作行云流水,顷刻间便将如云一般倾斜的长发虚虚绑住了。 玲珑见白梦来指尖翻飞,好似素净的白蝴蝶,一时间眼花缭乱,觉得白梦来哪哪儿都好看。 待白梦来整理好衣冠,他朝玲珑伸出手,道:“走,我带你去灶房瞧瞧。” 玲珑也顾不上害臊了,她从善如流地搭在白梦来掌心,任他牵着走远。 玲珑见月上中天,天幕一片蓝灰色,嘟囔:“这么晚了,伙房应当都熄灶台了吧?还有新鲜果蔬备着吗?” 白梦来莞尔一笑,道:“这些事情你倒无需担忧,会做生意的店家,这时候就开始操持晨间的吃食了。免得客官们要吃新鲜汤饼糕饵,一时间手足无措。” “是这样吗?”玲珑将信将疑。 直到不远处几径白烟袅袅升腾,玲珑这才信了。 堂倌和厨娘正忙活着明日的膳食,或炊红稻米,或蒸脱了栗壳子的小米。大家分工明确,一切都井井有条。 不过无人催单,因此也会有空闲的灶台随意白梦来使用。 白梦来入住这间客栈是付过大价钱的,他喜清净,特地包了一排客房。这般阔气的手笔,故而店里的堂倌们都识得他,还会殷勤道好。 许是玲珑在身侧,白梦来难得摆出一个好脸色,他颔首致意。 随后,白梦来自顾自绑上襻膊,避免游鱼惊月纹银雪长衫溅上油星子,再抄起锅勺,准备起菜肴来。 如今是冬末初春,熬过了凛冽隆冬,万物萧索,正是播种好时节。这个时候,除去高门大院里可用炭火烘布棚种些果蔬,小乡镇里几乎都是没有新鲜瓜果吃,唯有肉食河鲜。 堂倌见白梦来环顾四周,似乎猜到他的心思,殷勤地道:“这位爷,灶房里就只有些钓翁带来的河鱼以及鸡鸭肉了,若是新鲜果蔬恐怕没有,不过掌柜的未雨绸缪,知晓冬日也有客人入住,特地在地窖里藏了些紫芋。” 白梦来淡淡道:“如此甚好,劳烦小哥搭把手,帮我拿上一些紫芋。” 正文 第一百二十九章 第一百二十九章 白梦来不会让人白跑一趟,当即递了一枚银锞子过去。 堂倌喜不自胜,忙收了赏赐,给白梦来跑腿去了。 得了人的钱财,自然要办好差事。堂倌特地拿了挑拣了个头大、没有烂斑的紫芋过来。正当他要帮白梦来削芋子皮,对方抬手拦住了他:“别忙,把紫芋丢灶膛里吧,我想制一道煨芋。” 堂倌儿时也时常这般吃芋,当即点头,帮白梦来看灶洞火候去了。 玲珑没想到一向只**贵美食的白梦来,居然也知道这种童真的吃法,她惊讶极了,忍不住问:“白老板也吃过煨芋?” 白梦来冷哼一声:“你当我是什么都不懂的贵公子吗?” 玲珑吐吐舌头:“你就是。” 白梦来稀得理她,好半晌,才解释了一句:“儿时见过下人们用我殿……房里将熄未熄的炭盆煨过紫芋。我没见过这种吃法,心下好奇,便也要了一块儿煨芋来。不过那紫芋没有辅以盐粒子,因此口味寡淡,吃起来也平平无奇,无甚滋味。而我因吃了一顿外来的吃食,被家中大人发现,还遭了一通责难,再后来便没机会吃到了。” 白梦来说起儿时的事,面上波澜不惊,瞧不出是欢喜或忧虑。 他鲜少提到幼年时期,不像玲珑,对白梦来毫无防备,将过去种种和盘托出。 玲珑对白梦来的过往很感兴趣,此时抿唇一笑,道:“想来你也是殷实家底的贵公子,吃食上面严苛一些也是要的。毕竟是哥儿,哪家高门大院不对哥儿看得紧张些?不过听你说的这些,好似并没有将煨芋的下人抖露出来?” 白梦来道:“我认罪,尚且只是挨一顿打骂。他们认罪,恐怕就连命都没了。” 玲珑感慨:“是这样的,主仆的命运本就不同,生来如此。” 白梦来顿了顿,道:“不过家中大人未必不知晓这是下人们带进来的吃食,不过是见我要维护身边奴仆,知道给我这个体面,这才只罚我,纵着我的心思,不罚他们。我是这般护短的主子,传出去,也有心腹奴才愿意跟我。是母亲慈爱,卖我一个薄面罢了。” “原来是这样,你母亲真疼你。”玲珑不懂白梦来的家教森严都何种地步,可若是在她家里,父母亲都宠爱她,绝不会因为一桩小事就责骂她的。 白梦来浅浅一笑,不再过多纠缠这个话题。 白梦来没了谈兴,玲珑也不强迫他聊。她乖巧地扒着灶台,兴味十足地看白梦来做饭。 乡野城镇,不像繁华皇城,有那么多肥鱼沃虾可挑拣,只有一些农家养的鸡鸭,藏了足足一冬节,如今还算肉厚皮实。若是在皇城,即便是寒冬腊月想吃点新鲜果蔬,也是有法子操办的。 白梦来思索了一番,还是提溜了一只黄鸡与几根深栀黄色的冬笋。晚冬初春,冬笋倒是量产。这冬笋该是今夜刚挖出来的,笋皮毛糙,外壳湿透了,想来是淋了一宿雨。都说雨后冬笋嫩,用笋的鲜香搭配黄鸡的肥美,再何时不过了。 白梦来用水泡出林笋独有的涩味,再拿猪油膏子将鸡肉炒出鲜香,随后洒盐与米酒,大火翻炒至鸡皮焦黄,再淋入一勺豆豉酱,最后加水,文火慢炖,放入冬笋块儿。 这样煨上半时辰鸡汤,方可盛出食用。 正文 第一百三十章 第一百三十章 白梦来煮了一道冬笋炖鸡,再蒸了一锅香喷喷的稻米饭。 他拿来小勺子,把煨熟的芋头碾压成白泥,掺杂猪油,混入热腾腾的稻米饭中,一时间,颗粒分明的白米成了芋泥饭。米香混淆柴火紫芋香,让人瞧着就口齿生津。 白梦来备好了鸡汤与芋饭,吩咐堂倌端到前头来,由他给玲珑布筷哄她吃喝。 玲珑惊讶于白梦来的好厨艺,竟能用农家食材置办这一桌色香味俱全的上佳菜肴。 她笑弯了眉眼,夸赞白梦来:“白老板,你好贤惠啊!” 被女子夸赞“贤惠”,白梦来脸都黑了。他也不知该应声,还是不应声,只皮笑肉不笑地道了句:“快吃吧,再多说两句,小心我给你找不痛快。” 玲珑看白梦来面上是笑着的,为何说出的话那么可怕呢……她思来想去不得要领,索性不纠结了,好好端碗吃起饭来。 玲珑一口鸡汤,一口米饭,吃得格外欢畅。不说菜有多么美味,而是如今烛光昏黄,而她和白梦来围坐一桌同食的温馨感让她格外开怀。好似他们已经是一家人了,今后也会和和美美,一直待在一块儿。 白梦来见玲珑吃得认真,脸上满是靥足,也忍不住溢出了一点笑意。他在心底暗骂一句“傻丫头”,随后将肥嫩的鸡肉统统夹到了玲珑碗里头。 说来也怪,白梦来这些年不是没见过什么国色天香的女子,可他偏偏一个都瞧不上眼,唯有玲珑不同,这是他挑来的,亲自选的夫人。怎么看怎么顺眼,可见,姻缘也是很需要眼缘的。就那么一瞬息,瞧对眼了,余生便不一样了。 白梦来用完了膳,他漱口后,披了件狐毛斗篷,领着玲珑到客栈外头散步消食。夜里风大,白梦来解开身上那件狐毛出锋的斗篷,撘拢至玲珑肩头,道:“天冷了,咱们回去吧。” “嗳,好。”玲珑乖巧地任白梦来摆布,这件皮毛敦实的斗篷是白梦来套过的,里侧还裹挟着他的体温与独有的花粉香味,格外怡人。玲珑身上、心里头都暖融融一片,面上也忍不住露出憨笑,眉眼弯弯,望着白梦来。 白梦来宠溺地掐了掐她的脸颊肉,没由来地问了句:“玲珑,你喜欢我什么?” 他旁听过玲珑和兰芝的对话,知晓玲珑贪图他皮相好,其余的优点,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想亲自问一问,从她口中套出点甜言蜜语,聊以慰藉。 玲珑眼珠子骨碌碌地转,思忖一番,道:“我也说不上来,明明白老板这般讨厌,是个蛇蝎美人……可没法子呀,我一见你就笑!” 她说得实在,唯有瞧见喜欢的人,才是一对眉眼就笑。 虽说这回答挺傻的,但耐不住白梦来喜欢。 许是他喜欢玲珑,所以爱屋及乌,连同玲珑的蠢话,他也包涵。 白梦来无奈地道:“蠢丫头。” 玲珑目光灼灼,问白梦来:“那么白老板呢?你喜欢我什么?” 她很期待白梦来的回答,想知道他心里头的想法。玲珑好似从来没有看透过白梦来,虽说他对玲珑已经足够坦诚了,可玲珑仍嫌不够。 白梦来是那样的聪慧奸诈啊!他的心里头好似藏了无数不为人知的秘密,让人一门心思想寻根问底。 白梦来深思一番,郑重其事地道:“真要说喜欢你哪里,我也谈不上来。不过遇到你之前,我觉得一个人过活挺好。瞧见你以后,我头一回觉得金膳斋冷清,想讨个老板娘了。” 玲珑直白,白梦来的话更甚。 他……他这是趁人之危,明目张胆求亲啊! 玲珑闻声,顿时面红耳赤,讷讷不敢言。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一章 第一百三十一章 昨夜在白梦来的言语的猛烈攻势之下,玲珑溃不成军。 她也不消食了,随便含糊两句,逃之夭夭。 待玲珑回了寝房,她忍不住埋到被褥里,将整个人包裹成了茧子。 一会儿想到白梦来温文笑容,一会儿想到他极尽撩拨之态的甜言蜜语,玲珑羞耻极了,足下胡乱几个翻腾,把被子踢得砰砰作响。 她的胆大也只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袒露了,就这么想着想着,她竟也睡着了。 隔天醒来,一大早,玲珑便开始梳妆打扮了。 她从来没有顾及形象的时刻,如今却是头一回猜测白梦来喜欢什么样的发髻,什么样的衣裙款式。 思来想去,白梦来好像都没有明确表露喜好的时候,甚至玲珑很多衣裳还是白梦来帮忙置办的。 隐约间,玲珑发觉了一件事。她里子面子都被白梦来摸得透透的了,偏偏白梦来很狡猾,嘴上说喜欢她,却从未被玲珑看穿过。 玲珑沮丧地双手托腮,她负气地将油光水滑的黑发扎成了麻花辫,发髻上不戴任何发钗,只在辫梢头绑上一根红绒绳。 玲珑在铜镜前僵硬地搔首弄姿,暗暗夸赞自己:“这样清汤寡水也挺好看的!况且她才不是‘女为悦己者容’,何必讨好白梦来,特地妆点自个儿呢?” 话虽这样说,临到真要出房门了。玲珑又悄悄绕回来,摸了胭脂盒,拿玉搔头给唇上点了黄豆大的口脂。相传这是内廷小主子最爱的樱桃唇,这般打扮也挺好看的。 玲珑一下楼便撞上了白梦来,她想起这些天的事,眼神飘忽,做贼心虚地掰着手指头。 白梦来见她的打扮素净,微微眯起狭长的凤眼,心中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随后,他探出白净如玉的两指,轻巧地从袖中衔出一朵珍珠米珠作蕊的剪绒花,别在她的辫梢处。 白梦来细致打量一眼,复而莞尔,道:“这般才得宜。” 好似又被白梦来摆布了,玲珑不服气,她眼珠子骨碌碌地转,想出点损人的招数,故作纳罕神态,道:“白老板,你这袖囊里怎么变戏法似的,一不留神就变一朵花儿出来?哦,我明白了。你是不是有着女装的癖好,背地里偷偷戴着簪花玩?” 白梦来见她一本正经讲话,无奈地道:“我怎么可能会有那种兴致?” “嘿嘿嘿。”白老板当真啦!玲珑轻笑出声,没想到他还挺好骗的。 见玲珑偷笑,白梦来懂了,她是在逗他玩呢。 好啊,小妮子胆子越来越大,都敢戏弄起她来了。 “我逗你玩的,我知道白老板绝不好女风。”玲珑抖威风过一回,犹嫌不够,继续调侃,“当然,你背地里若真有点小情小趣,我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你的。” 闻言,白梦来勾唇,慢条斯理地道:“既是好奇我背地里都在做些什么……不若这样,晚间夜深人静,欢迎临莅白某寝房探访。总有你想知晓的,背地里的,不为人知的勾当。” 白梦来轻声细语地讲出这些话,那语气活似勾人的狐狸精,专司蛊惑人的行当。 和白梦来比嘴皮子功夫,那玲珑可太弱了。 玲珑听得这话,俏脸微红,她好似察觉出什么不同寻常的暗语来,又好似什么都没分辨出来。不过白梦来说的话,一定不是什么好话,这个人啊,满腹坏水,可不能上当! 随后,玲珑吐了吐舌头,目光躲闪地道:“啊?那……那就不必了吧,叨扰白老板休憩多不好!我,我先去找兰芝姐了,她怎么还不来呀!” 玲珑拿兰芝当挡箭牌,当即逃跑。 此举,引得白梦来抬袖掩唇,不动声色地嗤笑了一声。 正文 第一百三十二章 第一百三十二章 玲珑说去找兰芝还真就去了。 刚到兰芝的寝房附近,玲珑迎面撞上了柳川。 她诧异不已:“柳大哥?你怎么在这儿?” 柳川正心事重重地来回踱步,一听到人声,慌忙将手里的纸包塞到怀里,结结巴巴:“玲……玲珑,你怎么来了?” 玲珑古怪地瞟了柳川一眼:“倒是我该问柳大哥怎么来了吧?我女孩家来兰芝姐的寝房不是很正常吗?哦,我明白了,你是有事找兰芝姐?那我帮你喊喊,等着!” 玲珑善解人意地上前敲门,还没等她抬手,柳川的剑鞘就抵在了玲珑的腕骨处:“别喊别喊!” “嗯?柳大哥,你怎么鬼鬼祟祟的……”玲珑纳闷了,总觉得今天的柳川有大古怪。 柳川怕打草惊蛇,实在藏不住了。他从怀里掏出温热的黄油纸包裹,道:“这是软枣糕,你替哥拿给兰芝姑娘。” 玲珑皱眉,接过那包温热的糕,嘀咕:“你怎么不自己送啊?” 柳川含糊其辞:“男子进姑娘家寝房不大方便么,你帮帮忙!” 待玲珑还要再问,柳川已然一个燕子翻身,跃下护栏,跑远了。 玲珑看着柳川瞬息间消失在视线里的背影,嘟囔:“还真是晚一步就怕我把糕还他了。” 就在玲珑发呆的当口,兰芝已然拉开了寝房门。她今日没有作窄袖胡服骑装的打扮,穿着女儿家的团花缠枝刺绣秋香色绉纱褙子,并一件夹了兔毛内胆的梨花色袄裙。 这般姑娘情态,倒想极了她没暴露身份之前的温润性子。 玲珑见状,大喜过望。她知道兰芝刚被察觉身份的时候,是带有警惕心,故而一直穿擅于打斗的劲装,以防不测。现如今,她肯穿上家常服饰,代表她已然消除了不少戒备心,也稍稍放心白梦来一伙人不会突然发难了。 兰芝好似被玲珑瞧出了心思很难堪,她脸上一红,冷着嗓音辩解:“我只是觉得赵家丫鬟夫人都做这样式的打扮,再穿骑装,容易引人注意……” 不论她怎么解释,玲珑都不信。 玲珑抿唇一笑,乖巧地将油纸包递到兰芝面前,道:“兰芝姐,这是柳大哥托我给你的软枣糕。” 兰芝看了一眼热腾腾的糕,知晓这是柳川一大清早出门买的,顿时蹙眉,道:“玲珑,我托你给柳兄弟带个话,莫要给我买糕点了,我真不爱吃什么甜糕小食。” 玲珑后知后觉地点点头,道:“好呀,包在我身上!” 见玲珑拍拍胸脯,大义凛然地答应了。兰芝又一把接过糕,呢喃:“算了,别告诉他了,我留着吃吧。” 兰芝想到柳川自从上次送红薯,得过她好脸色以后,不知为何,总是时不时托堂倌给她送吃食。有时是烧鸡、烧鹅;有时是薄夜饼、花折鹅糕。 兰芝夜里并没有吃糕点的习惯,她和玲珑一眼,过了申时不食。某一回,兰芝特地不吃夜里放在她门口的紫芋蒸糕,隔天柳川便一整日郁郁寡欢,还偷眼瞧着她,欲言又止,好似在控诉她的恶行。 兰芝实在是忍无可忍,去追问柳川:“你到底怎么了?” 柳川落寞地问:“兰芝姑娘不爱吃我送来的糕点,可是还生我的气?” 兰芝无奈极了,道:“我没有。” “那你怎么不吃……”柳川觉得自己遭到了嫌弃,整个人如被霜打了的茄子,蔫巴了。 兰芝见他蔫头耸脑的模样,扶额,想了个借口:“昨夜我睡下了,所以没吃,不是不喜欢。” “你喜欢啊,那可太好了。我特地和掌柜取了经的,他说这口味既香又甜,姑娘家都喜欢。”柳川又活过来了,憨傻地笑着,那笑颜灿烂,瞧得人心间敞亮。 兰芝不自觉勾了唇,也没再说什么。 她原以为柳川就是一时兴起罢了,没料到他居然这般有毅力,一连送了好几天,直把兰芝喂到积食。 思及至此,兰芝苦着脸,叹了一口气,不再掰扯其他了。 玲珑观兰芝郁结的神色,她是搞不明白兰芝和柳川在玩什么把戏,不过按照兰芝的个性,真不喜欢早甩脸子跑了,如今肯收下吃食,应当是受用的。 他们能和睦相处,那就真的太好了。还有什么比见自家人和和美美生活在一块儿更好的呢?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三章 第一百三十三章 几人都用过早膳后,又一次来到了赵家。 这一回是赵寅的填房夫人清露接待的他们,清露知晓他们想问小香的事情,当即抬起戴着花鸟镶金护指的小指,点了点一旁的李管事,道:“老李,你和白公子他们说说小香的事儿。” 白梦来也不客气,即便是在别人家里头做客,从来不委屈自个儿。他和清露讨了茶具和小风炉来,自个儿带了蒙顶茶叶子来烹煮。 这位贵公子脾气秉性怪得很,可明明不妥帖的事,被他做起来又很是得体,好似他天生便是凌驾于人之上,举手投足间贵气逼人,让人不得不听从他的吩咐。 明明嫌弃玲珑煮茶,却每每都要她亲手沏茶。 玲珑对此也很是无语,不过她在外人面前很给白梦来面子,从未拆过他的台子,今时今日这一回,她也如了白梦来的愿,将荷花茶盏递到白梦来手间。 白梦来一边吹粥茶面,一边问李管事:“我听府中的嬷嬷说,小香一年前就死了是吗?她的父母曾在府中做事,是厨子?” “对,是孙厨娘的女儿,年纪比大小姐稍大一两岁。大小姐在府上没有同龄的孩子一块儿玩,小孩心性嘛,就是顽皮,于是和小香玩到一块儿了。咱们做奴才的,哪敢拦着大小姐做事,她要和一个厨子的孩子厮混在一块儿,即便不合乎身份也没法子。”说起这个,李管事满面愁容的样子,好似丽姐儿从前真的很胡闹。 玲珑听到这事儿觉得挺荒唐的,李管事自己也是奴才,居然看不起其他奴才,将贵贱身份瞧得如此之重,真不知是在抬自个儿身价,还是在贬低自己。 闻言,玲珑插话,问:“说了半天,还没讲小香是怎么死的。” 李管事瞧了一眼清露,似乎是在等主子示下,他们昨日刚被清露磋磨了一顿,脱了一层皮,可不敢忤逆主子。 清露不动声色颔首,李管事瞧见了,才敢继续往下说:“小香是和大小姐在府中荷花池里玩耍时,溺水身亡的。老实讲,她死了也不冤枉。让她带着大小姐玩,居然把大小姐带到人工凿出来的湖里戏耍,还一同落了水。幸亏大小姐没事,不然不但她要死,连同她那厨子娘也得脱一层皮!” 李管事愤愤不平的模样,好似小香是死有余辜。 白梦来不知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忽然问了句:“哦?你的意思是,小香和丽小姐一同落水,你们忙着救丽小姐,忘记救小香,从而导致她溺水而亡?” “这……”李管事被白梦来语气里的嘲讽之意问倒了,他支支吾吾,“不救主子救下人,这也不合规矩吧?” 玲珑想到孤独溺水的小香,道:“你们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被淹死?!真是蛇蝎心肠!怪道都说小香的魂魄会来勾人,她要是死得不冤,这天底下还有谁冤呢?” 玲珑是知道这些高门大院的把戏,定然一群人救丽小姐,对她嘘寒问暖,全然不顾小香死后。 待人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小香已经没了声息,是浮上来的死尸了。 在冰冷刺骨的池中挣扎时,小香该有多无助?她冷眼旁观这一切热闹,会不会害怕或是难过呢? 小香是被尊卑礼制所谋害的可怜姑娘。宅院里头那些险恶的、蝇营狗苟的人心,无一不是杀人帮凶。 那小香……是该死不瞑目的。 正文 第一百三十四章 第一百三十四章 玲珑这番话在宅院里头说出来,实在像是个笑话。 谁家不是尊卑有别,主子和奴仆之间隔着一道难以言喻的天堑。她这话是什么意思,想反了天了吗?在世间生存,自然就要懂高低。若是逆着天来,那必然是自寻死路。 花厅内一时间鸦雀无声,众人各怀心思,面上却不好表露。 白梦来无意玲珑当众和赵家的人争辩,这是各人的生存法则,他也按照自个儿的一套规则存活,谁也没办法瞧不起谁。 白梦来扯开话茬子,道:“若我是小香的父母,眼睁睁看着自个儿的孩子淹死,丽小姐却被众人嘘寒问暖,我肯定是心里记恨的。丽小姐的画里不是画了她钻破洞出府,和小香见面么?若是她见的不是小香,而是小香的父母拿小香的遗物诱骗丽小姐一块儿玩耍呢?” 闻言,众人寒毛直竖。满脑子都是孙厨娘拿着死人小香的遗物,诱哄丽姐儿来玩。他们会不会谎称小香还活着,正在家中等丽姐儿,邀她明日、后日、大后日都来破洞外头见面。每一次,丽小姐都背着人来见孙厨娘,想知晓小香的下落。 最后的一次,心怀恶意的孙厨娘对丽小姐下了手。她怀恨在心,最终将这个众人宠爱的宝贝大小姐掳走了。 是要给小香陪葬吗?又或是想用丽小姐换钱财? 谁都不知晓他们的目的,可真相似乎渐渐浮出水面了…… 李管事道:“这样说来,孙厨娘掳走大小姐的可能性就大了!” 清露微微蹙眉,道:“既是如此,那就赶紧将此事报给官府的人,让他们搜查吧!” 白梦来颔首,指着兰芝和柳川,道:“我这两位下属武艺高强,可以一敌百,让他们辅佐县衙里的人一块儿缉凶吧!” 清露对此无异议,她道:“如此也好……那些县衙里的人,我也实在是信不过呢。” 小乡镇里,真要寻一个人,说难也不难。县令发话要找孙厨娘,几番打听之下,还真有了她的踪迹。 据说是一个月前,孙厨娘租赁了远郊的一座小院子,现如今还没有退租,想来是还住在里头。或许是丽小姐搜查的风声很紧,她不敢贸贸然离开,因此才在院子里躲一躲,避一避风头。 白梦来派柳川和兰芝去盯着孙厨娘的动向,若是丽小姐还活着,务必先救人。 他们得了命令,当夜便埋伏在孙厨娘的院子附近,暗中观察里面人的动静。 夜里风大,柳川无意间碰到兰芝的手臂,明明该是温热的体温,指腹却只察觉一片刺骨冰凉。 他想起自个儿带了一羊皮水袋的烧酒,忙从腰间接下来,递给兰芝,道:“我看你是不是有些畏寒?喝口酒吧,可以暖暖身子。” 兰芝不接酒:“不必了。” 柳川回过神来,拧开羊皮水囊袋的木塞,用湖水冲了冲口子,道:“你是嫌我用过这水囊袋吗?我都是不碰嘴的,你放心喝吧。” 兰芝知道,要是她不喝酒,柳川会以为自个儿被嫌弃,从而郁郁寡欢。 她无奈极了,只能默不作声接过酒囊袋,豪爽地闷了一口酒。 兰芝酒量好,不过她的酒品一般。一旦喝了酒,面色酡红不说,话也会变动。 这口烧酒下肚,一路浩浩荡荡烧入肺腑,身子骨确实暖和了不少。 兰芝抿唇,道了句谢。 柳川见她受用,小声笑起来:“兰芝姑娘客气了。” 他顿了顿,道:“主子虽说派我俩出来救人,可面对不懂武艺的孙厨娘,我一人便能制服了,你大可在旁侧休憩,不必动手。” 兰芝对于柳川的热络,一下子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她抿了抿唇,道:“你不必对我这么好。” 柳川没想到兰芝的脾气这么硬,这么些天的殷勤讨好,她还是没改冷淡性子。 兰芝觉得是时候把话说开了,道:“此前我为了融入金膳斋,才对你表现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那不是真心的,不过是演戏罢了。你若是因为那些日子的柔情小意,刻意待我熟稔,那倒大可不必。” 柳川道:“我知道。” “嗯?”兰芝不明白他说的“知道”是指什么。 柳川憨厚地摸了一把后脖子,道:“哪有人会见一面就喜欢上一个人的,所以你初见我就很亲近的情形,我知道你是演的。” “那你还……那么配合。” “你是姑娘家嘛,无论是何种目的,总归也不能扫你颜面。”柳川认真地道,“我待你好,不是因为你之前的行径,而是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玲珑是我妹子,你对我家人好,我也该投桃报李,对你好。” 原来,柳川之所以和她亲厚,全是因为兰芝和玲珑的交情。她还当他是想图谋不轨呢! 兰芝心里也说不出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有些郁结。 她半晌不作声,只夺过归还柳川的酒囊袋,又恶狠狠闷了一口。 兰芝吞咽下大口的烧酒,被那刺鼻的酒辛味呛到,大口大口喘息。 她脸颊通红,好似涂抹了胭脂一般,有些不同寻常的艳丽。 兰芝望着柳川,无奈地道:“我真羡慕你和玲珑。” 柳川不明就里,问:“什么?” “你们能这么坦诚地讲话,心里不会藏着事儿。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不像我,戴着一层假面。撕下一张脸皮还有一张,时至今日,我都不知道那张脸才是真正的自个儿了。”兰芝头一回鼓足勇气说这些,许是此处寂静,四周都是茫茫夜幕,无人发现她脆弱不堪的心境。 听得这话,柳川思忖一会儿,道:“你也可以的……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自在一些,不必瞻前顾后。你……你要是有什么想说的,即便对主子不利的话,你也可以和我倾吐。我听完便忘记了,不会告诉任何人的,我替你保密。” 柳川义正言辞地拍了拍胸膛,表示他是站在兰芝这边的。 好似今夜,他只属于她,不属于任何人。 他是她的月亮,抑或是太阳,只为她照明,驱散阴霾。 兰芝忽的笑起来,眼泪都要被笑出来了。 她骂柳川:“你是傻子吗?!蠢货!” 柳川憨傻地笑,不知该接什么话。 兰芝落寞地垂眉敛目,道:“我啊,我和你们不一样。你们还有亲人可以惦念,你们父母是爱你们的,至少还有家人可以思念。我没有了。我是被父亲亲手卖给主子的,给了十两银子呢。” 正文 第一百三十五章 第一百三十五章 兰芝记得她的父亲嗜赌,将她拉到烟花之地发卖。那些老鸨盯着她的眼神,如同盯着砧板上的肉,黏糊而油腻,催人作呕。 她想逃,可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顿毒打。 直到后来,主子出价,将她买了下来。 兰芝对主子感激涕零,可她不傻,知道没有人会平白无故散布好意。 果不其然,主子瞧中的是她的姿容。兰芝的第一个任务,就是以年幼的身体,去引诱一名富商。 兰芝不从,主子便在她身上下了秘药。 她还那样小,就要承受万蚁噬心的苦楚,她不敢不从,不得不从。 兰芝被制成了只有主子才能操控的傀儡,瞧着忠心耿耿,随着主子手里的明亮细线翩翩起舞,实则她满心怨言,虚与委蛇,只待有朝一日,她能亲手手刃主人。 兰芝不是乖狗,她是毒蛇,以冬眠的姿态,骗过世人的剧毒之蛇。 她觉得自个儿丑陋极了,所以她很羡慕敢哭敢笑的柳川和玲珑。那曾是她想要的人生,自己若是得不到,至少也不要去毁灭它。 也可能是为了自己,所以兰芝才会极力保护玲珑。 好像这样……兰芝就有力量,能够保护从前渴望自由的自己一般。 柳川听得出神,他不知道原来兰芝也有惨痛的过往。 他拍了拍兰芝的肩膀,好似鼓励兄弟一样激励她:“我们都是可怜人,都是没有家人的人。但是,老天爷没有亏待我们,至少是上天的旨意,让我们相遇了,成为一家人。” “一家人吗?”兰芝怔忪一瞬息,“我才不是你们金膳斋的一份子,我只是被白老板利用了而已。” “主子不是坏人,他其实不想伤你的。如果他是心狠手辣的人,早在发现玲珑身份的时候就将她处置了。可他没有,不仅收留了玲珑,还收留了你。”柳川忍不住为白梦来辩解了一句。 兰芝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其实也了解了不少这伙人的性格。 她也不知该说什么好,总而言之,她还是不敢轻易卸下心防,即便知道他们是无害的。 兰芝扯了扯嘴角,道:“我不像玲珑那么傻,我留下来,只是为了活命。” “我知道,这世上,谁不是为了活命而奔波呢?你没有错的。就算你对不起别人,但你至少对得起你自己。”柳川坚毅地道。 他的歪理真是一套一套的,兰芝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能佯装生气,瞪了他一眼:“没有人想拔掉你的舌头吗?为什么这么聒噪?” “没有。姑娘家好像都觉得我说话挺动听的。”柳川记得他出门替白梦来买东西的时候,铺子里的掌柜女儿待他都挺好的,还总是和他闲聊。若柳川不讲话,对方还会宜喜宜嗔睥着他,问他:“柳哥哥怎么不回我的话呀!” “姑娘家?”兰芝不知为何,忽然揪住柳川的衣襟,凶神恶煞地问,“哪家的姑娘和你兜搭在一块儿了?报上名来,我去会一会。” 柳川被兰芝猛烈的动作吓了一跳,他急忙解释:“我……我没和其他姑娘兜搭,我不爱和其他女子讲话的,除了你和玲珑。” 兰芝忽然脸红了,她松了手,结结巴巴地问:“玲珑是你妹子,你和她讲话实属正常。那我呢?为什么你说爱和我讲话?” 听得这话,柳川羞赧地道:“因为我把兰芝姑娘当兄弟呀!” “……”兰芝脸上的红晕瞬间褪去了。 正文 第一百三十六章 第一百三十六章 仅仅瞬息之间,兰芝眯起眼睛。 她似笑非笑抬起手,往柳川的小腹结结实实揍了一拳,道:“既然是哥们,那就好生接下我这满是兄弟交情的一拳。” 柳川被打懵了,可他也不敢还手啊,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 就在两人插科打诨的空当,前头的那座小院走出来了一名中年女子。 柳川和兰芝对视一眼,足尖踩踏枝叶,一跃而起。他们的武功之高深,自然不是凡夫俗子可揣测的。不过几个照面,两人便将那名女子制服了。 柳川压着人,由兰芝入院子里头寻丽姐儿的身影。说来也巧,居然真在屋子里找到了手臂被绳索束缚、不得逃脱的丽姐儿。 兰芝瞧着眼前年仅七八岁的漂亮小姑娘,想到从前的自己也是在这般小的年纪遇到了可怕的事,一时间心里头思绪千回百转。她替丽姐儿松绑,无比怜爱地道:“丽小姐,我们来救你了。” 丽姐儿一见兰芝和柳川便嚎啕大哭,她像是怕极了,好半晌才止住了哭腔。 她将脸埋在兰芝怀里,抽抽噎噎地道:“是……是清露夫人派孙厨娘害我!她指使孙厨娘掳走我,要我给小香抵命!” 兰芝大惊失色,没想到清露的心思这般歹毒。 她恨得牙痒痒,正要发作,却被柳川握住了手臂。 兰芝望向柳川,只见他朝她摇摇头,道:“把她们带回去,听白老板安排吧。” 兰芝冷静下来,颔首,道:“嗯。” 她不喜欢白梦来,却不得不说,白梦来行事确实周全,凡事和他商量,准不会出错。 就这样,孙厨娘和丽姐儿就被带回了客栈。 小孩被囚禁了这么多天,难免心惊胆战。 玲珑明白丽姐儿的害怕,主动请缨帮她清洗身子,安抚小姑娘的情绪。 而白梦来则负责押着孙厨娘,又派堂倌去给赵寅通风报信。 兰芝帮着玲珑抬来热水,倒入浴桶之中。一时间,寝房内雾气缭绕,像极了仙境。 兰芝不习惯照顾小孩,因此把丽姐儿留给了玲珑。 玲珑对待孩子还算温柔,她细心褪去丽姐儿身上的衣物,用抛光的水瓢往丽姐儿身上倒温水,洗净她满身脏污。 丽姐儿从小锦衣玉食喂养大,如今随意清洗一下便能瞧出原本的清丽可爱的模样。 她的眼睫如同鸦羽一般纤长,许是受了惊吓,此时小心翼翼地垂着眼睫,而那头倾斜的黑发四散在浴桶之中,好似水里的黑藻。 丽姐儿长得漂亮,皮肤光润白皙,没有半点伤痕,仿佛一块洁白无瑕的美玉。 正当玲珑要感慨丽姐儿天生标致的时候,她忽然发现了不对劲之处——若是孙厨娘对丽姐儿恨之入骨,不惜听从清露安排,冒着牢狱之灾掳走丽姐儿,又为何没有杀害她,或是虐待她泄愤呢? 这漂亮小姑娘身上,是否还有其他什么秘密? 玲珑看着丽姐儿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眸,忽然间感到心底发寒。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七章 第一百三十七章 玲珑觉察出不对劲的事,都爱去寻白梦来参谋。 她温柔地帮丽姐儿擦干湿发,还用点了香片的镂纹银炉子给丽姐儿熏头发。 丽姐儿十分乖巧地伏在玲珑膝上,不吵不闹,也不摆大小姐脾气,极好伺候。 这样惹人怜爱的小姑娘,等闲也不会有人忍心伤她。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孙厨娘存了恻隐之心,所以没有伤害她吧? 玲珑道:“丽小姐,头发已经干了。你在房里待一会儿,我们去请赵老爷过来,接你回府。” 丽姐儿看了玲珑一眼,欲言又止。 玲珑以为她是饿了,从角落提出一个枝落桃花双层螺钿漆器春盛攒盒。 玲珑抬手掀开盖子,露出里头众多盛满干果肉脯的子槅来,道:“这是蜂蜜渍过的肉脯、薄鱼叶子,还有一些干果。你先吃些垫垫肚子,我待会儿来喊你。” 丽姐儿点了点头,她目送玲珑离去。 可瞬息之间,她又伸出稚嫩的小手,扯住了玲珑的衣袖,道:“我……怕清露夫人。” 玲珑想到她也只是个丧母的孩子,经历这一番阵仗,自然会怕的。 玲珑思忖了一番,道:“莫怕。咱们白老板可有主意了,待我同他说一说,他会帮你处置清露夫人的。” 丽姐儿困惑地问:“是白老板寻到孙厨娘所在之处的吗?” “对……是他看到你留下来的画,知晓小香的存在,这才寻到你的。” “白老板很厉害。”丽姐儿垂下眼睫,低声细语。 “嗯,所以不要担心,他会护你周全的。” “好。”丽姐儿甜甜地笑了,玲珑也回敬她一个笑。 待玲珑出门以后,她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 玲珑不蠢,平时在白梦来的庇护之下,她才会尽显天真本性,可她真对待一个外人的时候,又会有自己的一套为人处世的方式。 方才的那一段对话交锋,玲珑能明显感受到……丽姐儿在套她的话,丽姐儿想知道谁这般神通广大能寻到她的所在。 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真的会有这般深的城府与心机吗? 兰芝和柳川已经去赵府传话了,客栈里,就剩下白梦来还在屋里烹茶。 他的房门大敞开,听见急促的步伐声,辨认出来人是玲珑。 于是,白梦来温声细语地道:“玲珑?过来,我教你打汤点茶。” 白梦来总是这样不慌不忙,处事不惊,好似这世上就没有能够难倒他的事。 玲珑进门,见白梦来真将器具都摆好了,不免诧异:“赵老爷都要上门来了,白老板还有心思卖弄茶艺吗?” 白梦来闻言,笑道:“他来便来,不误这会子功夫。就这么说吧,你辨别一个仙风道骨的高人,是想看到他宠辱不惊,还是做事慌张毛躁呢?” 玲珑琢磨一番,道:“那自然是淡定些好,这样才有高人品性,好似掌握乾坤,什么事儿都难不倒他。” “对。那我这样也是效仿高人之举。不论是不是图人钱财,瞧着有点底细,总能糊弄人一些。若是急不可耐地讨钱来,岂不是自砸招牌。” 白梦来这一番诡辩倒有些道理,玲珑点点头,当即就被糊弄过去,挨到了白梦来身边。 见状,白梦来暗处勾唇一笑,也不知是笑话玲珑好骗,还是她太信赖他,对于他的话言听计从。 不管怎样,白梦来都是真心想同玲珑煎茶玩耍一番。 玲珑见白梦来拿竹镊子夹起茶饼子放在白瓷炉子上炙烤,不免感慨道:“原先我还想过,那些文人雅士既不练武,也不出门奔波,成日里闷在屋里该多无趣。如今见过白老板才知道,原来你们也会制这些无聊花招,煎茶都能玩出百种花样,实在厉害。” 白梦来闻言,极其无奈,道:“听你的话音儿,你好似很瞧不上文人做派?” “说瞧不上倒也没有,只是这茶啊花啊的,能吃能看就行了,还要费这样一番周章,实在累人。”玲珑本质上来说也算是个武夫了,她看不懂这些杂七杂八的门道,只知道白梦来沉浸入点茶之事的眉眼好看;那白皙修长,在茶具间翻飞的五指也很好看。哪哪儿都漂亮,瞧得她眼花缭乱。 白梦来被玲珑调侃,也不恼,只道:“那是你从前的时间太紧了,忙到没有闲心自娱自乐。如今跟了我,我就该手把手教你自酌自品的志趣,起初不得要领没事,时日长了你就会得趣的。当然,不止点茶这一项趣事,还有旁的,往后我逐一教会你。” 白梦来这话初听没什么异样,可细细品味,却咂摸出许多不为人知的暗语。 他这话,不就是在说,玲珑今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会跟着她的吗? 两人独处的乐趣能渐渐培养,那时间久了,未必就只培养“点茶”这一项了。 玲珑每每都被白梦来的话闹得脸红,如今也觉得有哪处不对劲,耳根子不自觉烧起来了。 怪就怪白梦来太多撩人手段,话里话外藏满机锋。机关算尽不对旁人,所有独门招式,全用来摆布玲珑了。 这男人,可真是……坏到家了呀! 玲珑如今开了情窍,是越来越能听懂白梦来的弦外之音。 见她面红耳赤不敢言,白梦来自然知晓自己是逗到她了。 白梦来懂得见好就收,可不敢再逼她答话。 于是,他握住玲珑纤纤五指,教她用杵臼碾碎茶饼子,直至饼块细碎成墨绿色的茶粉。 白梦来教玲珑做事,没有刻意伺机亲近她,而是专心致志给她分析各个步骤。 他坦荡如谦谦君子,反倒是玲珑满心绮思,像个怀春少女。 玲珑暗骂白梦来卑鄙,分明是他撩拨她,如今装得好人,反教她被白梦来看了笑话。 他是真心实意教玲珑点茶法吗?明明是借机调戏她!如今装模作样,学正人君子做派给谁看呢?真是卑鄙呀! 玲珑本欲恼怒的,这种被人摆布行迹的感觉不好受。可随着白梦来的手,一步步操弄下来,她也渐渐感受到了一些趣味,竟被白梦来带偏了,沉浸入这样以往被她本不屑浪费时间的闲事中去。 正文 第一百三十八章 第一百三十八章 白梦来一手揽过镶团花绣面滚边的衣袖,另一手执陶壶,往茶碗里淋沸水。 他一边手上做事,一边道:“皇城的文人小姐会用末茶点饮法来斗茶,各个步骤都极有讲究。先要碾茶饼、制茶粉,凡欲点茶,必烧盏,也就是用热水烫一遍茶碗子。” 随后,白梦来执着茶匙量取一点茶粉到茶碗底端,道:“取来茶粉后,就要受热汤,拿茶筅调成融膏,再一次次加汤,打汤,直到茶面雪色浮沫浓厚,可以咬住茶盏,也就是附着于碗壁。” 接下来就是要见真章的时刻了,白梦来不为难玲珑,只让她在一旁看,由自个儿打茶汤。 点茶一汤,白梦来执着陶壶把子,沿茶碗畔注入热水,冲泡浓稠茶膏。 顷刻,他两指衔住茶筅,旋腕以巧劲快速袭打茶汤。白梦来白皙的腕骨转动,那一点莹白,好似天上皎月,漂亮到极致。先是一汤搅打,再是二汤,继而三汤、四汤……茶汤色泽渐渐晕开,茶青色磊落,直到第七汤,白梦来吝啬兑汤,此时的茶汤已然浮沫四起,点茶方休。 白梦来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令人目不暇接。没花多长时间,他便制好了一碗满是厚重雪沫的茶汤。 玲珑本想端起茶碗吃吃看,却让白梦来手里的茶筅敲了个正着:“且慢。” 玲珑眨眼,问:“还没好吗?” “莫急,还有最后一道工序。”白梦来取来小签子,沾茶粉,在茶面上作画,寥寥几笔,他便画了个袅袅婷婷的仕女在其中。 玲珑见仕女发髻和自个儿相似,一时间脸颊发烫,问:“这画的是我吗?” 白梦来只笑不语。 片刻后,他把茶碗递到玲珑手里头,道:“茶百戏也成了,你可以食茶了。” 玲珑接过茶碗子,啜饮一口茶汤,只觉得口齿生香,腹中暖融融一片。 白梦来看小姑娘食茶乖巧,唇畔也不自觉抿出一丝笑意来,道:“七汤点茶,绘之以戏图,这可是我金膳斋至高的待客之道,你要好好珍惜。” 玲珑喝得舒畅,循着白梦来的声儿,问道:“白老板的意思是,我是第一个被你这般对待的客人吗?” 白梦来淡淡一笑:“不止是第一个,往后余生也会是唯一一个。” 他的意思是,玲珑将是独占他所有偏宠的女子吗? 玲珑听得心花怒放,面上却不好意思显露出来。她娇憨一笑,道:“是我的荣幸啦!” 随后,玲珑怕白梦来还要调戏她,只乖乖吃茶,不敢再吱声了。 白梦来的时间把控得很好,不多时,便有客来了。 赵寅因这一出家宅闹剧,面色阴沉。亲女和继母斗法,如今还涉及到了性命,他该帮哪个呢? 实在是心烦,赵寅和白梦来讲话都没什么笑模样,只作揖道谢:“白公子果然神通广大,竟然帮我找到了丽姐儿。你要多少酬金,只管开价,我这边会尽量满足你的条件。” 白梦来笑道:“我不用酬金,若真想道谢,还请赵老爷帮白某一个小忙。” “哦?什么小忙?” “我听闻,赵老爷的家姓乃是皇城富户赵家所赐吧?而赵老爷的父亲是赵家的大管事,在家主子面前很是得脸。” 赵寅在云来镇混得风生水起,受人仰慕,可他亲爹确实皇城富户的大奴才,这样一番比较,想来也挺荒唐滑稽的。 在小地方是凤头的人,去了大都城或许就是鸡尾巴了。谁都不必瞧不起谁,反正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许是家底子都被人掀开了,这层不光鲜的关系叫人知晓了,赵寅脸上不大好看。 赵寅想尽快打发白梦来,于是道:“我爹确实是在赵家本家做事,白公子提起这个,所为何事?” 白梦来见他承认事情还算磊落,噙笑,道:“我有一远房姑母,想去赵家本家做事,想请赵寅老爷联系一下赵管事,求他通融通融,帮忙安插进去,引荐给主子们瞧瞧。恰巧白某和赵老爷有这一段寻女儿的缘分,就当是给白某酬金了,请你帮个小忙。” 这忙倒是挺小的,只是一个白身,为何上赶着去做大户人家的奴仆? 赵寅问道:“我可以给你一条小黄鱼作为酬金,有这样的钱,在镇子里买座宅院不是更好吗?何苦去主子底下受累做事?” 玲珑在旁侧听了半天,插嘴,道:“早听说了,赵老爷的亲爹赵管事在府中极体面,手里漏下的一星半点钱财,都能供您在云来镇吃喝享用一辈子。我主子的姑母也起了心思,想去高门大院里搏一搏前程,万一得了老太太或是各房夫人的垂怜,下半辈子可不就体面了?与其在家中带孩子还被人嫌,倒不如去高门大院挣一挣前程来得好呢!” 赵寅一听到他们是眼馋自个儿亲爹的际遇,想要效仿他亲爹在赵家做事,争富户主子的荣宠,脸上顿时不好看了。 他不满地道:“我的家业也不止是亲爹给的,也有我自己做生意挣的。去赵家做事倒是可以,不过能不能吃得开,谋求到荣华富贵,我说了可不算。特别是给高门大院的主子做事,伴主如伴虎,要是做错点事,被主子惩处,可莫要怪我。” 白梦来道:“只要令堂帮忙引荐,旁的就是我姑母的事了。是福是祸,都得闯一闯才知晓。我小时受过姑母的照顾,她垂涎赵家的荣华富贵,要去拼一拼,我只能尽力帮衬她一回,还望赵老爷成全。”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赵寅也只能答应下来了,否则他不就成了恩将仇报的白眼狼吗?届时白梦来在云来镇叫嚷开,于他名声不利。 赵寅点点头,道:“我今夜就休书一封告诉父亲此事,他最疼爱我这长女,定然会同意帮忙引荐你姑母的。” “如此甚好。”白梦来行礼,“那就劳烦赵管事十日后的申时,来万福客栈门前与我姑母碰面,她自会带上行囊,等赵管事领她入赵府做事。” 赵寅记下了时间,道:“我知道了,我今晚就送信给家父说明此事。” 赵寅还完白梦来的人情,丽姐儿就从一侧的房间里小步走来了。 她瞧见赵寅,似是很惊喜,稚嫩的脸蛋立马挂上灿烂的笑容。可就在要投入父亲温厚的怀抱时,她又心生怯意,小步后退,逼到了玲珑的身后,怯生生地道:“父亲,清露夫人……要杀了我。” 正文 第一百三十九章 第一百三十九章 见她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这般害怕继母,赵寅于心不忍,道:“为父已然处罚夫人了,将她禁足三个月,不得出院子。你莫要害怕,为父会好生庇护你,不再让这种事情发生的。” 听得这话,丽姐儿的泪珠子扑簌簌往下掉:“父亲,她可是串通孙厨娘要害女儿的命呀!若不是孙厨娘起了恻隐之心,不愿杀害女儿,此时我早就没生气儿了,如何还能在父亲膝前欢笑?!是不是……即便丽儿死了,父亲也不会在意?” 丽姐儿好似很渴望赵寅的父爱,一声声哭诉令人肝肠寸断。 赵寅也十分痛心,他想到丽姐儿的生母死了,如今又被继母清露算计。这个孩子确实可怜,是他这个当父亲的人疏忽了。 赵寅叹了一口气,道:“丽姐儿,你听话。清露夫人腹中还有你的弟弟妹妹呢,这时不可惩戒她。况且……清露说,孙厨娘是循私心害人,并非她指使的。” 闻言,丽姐儿语带哭腔,凄凉地问:“父亲可是信了清露夫人的鬼话?” “这……”赵寅纠结地道,“毕竟只是孙厨娘一面之词,若是贸贸然将清露夫人定罪,恐怕有失公允。不过为父已经处置她了,你不要再使性子了。” 丽姐儿惨兮兮地笑,轻声道:“她说什么,父亲便信什么吗?父亲,我险些死了!事到如今,你还不信我吗?!” 赵寅左右为难,一面是长女,一面是怀有他骨肉的继室夫人。 他只能劝慰:“听话,有事咱们回家再说,啊?” 丽姐儿知晓再闹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她朝白梦来和玲珑福了福身,道:“多谢几位救我。” 随后,丽姐儿在奴仆们的搀扶之下,失魂落魄地回了赵家。 这一出家宅丑闻瞧够了,玲珑也不知该作何感想。 她叹了一口气,转头问起白梦来另外一桩事:“白老板,你哪来的姑母?” 白梦来道:“你是忘了削骨易容的如意吗?” 玲珑如梦初醒,道:“啊!我懂了!白老板是故意让赵管事领改头换面的如意回赵家,和携子归来的吴景儿斗?” “正有此意。” 玲珑不免给白梦来竖起大拇指,道:“厉害呀!我原先想着该如何让如意回赵家,现下有赵管事帮忙引荐,主子们都会卖劳苦功高的赵管事一个薄面,那如意也就能顺理成章混入赵家了。不过,你答应帮如意报复吴景儿,接下来打算怎样做呢?” 白梦来漫不经心地道:“往后的事就往后再想了。” 话虽如此,可玲珑坚信,白梦来心里头就是有个章程的,只是他不会提前夸下海口。 两天后,就在白梦来和玲珑等人打算离开云来镇,回皇城帮助如意继续进行复仇计划时,一位不速之客接踵而至。 来人是个头戴帷帽的小姑娘,她如今换上绮罗华服,很有大家闺秀的风范,不再是此前被人挟持狼狈不堪的小女孩。 这人正是丽姐儿。 丽姐儿卸下轻纱帷帽,屏退随行的奴仆,对白梦来道:“我瞧见过白公子的手段,想请你助我一臂之力。” 丽姐儿舌灿莲花,小小年纪,说话间,尽显不符合她年龄的成熟与稳重。 玲珑想,她在丽姐儿这个年纪的时候,经历过家破人亡的惨痛过往,可怕的事确实会让人一夜之间长大。或许是这个缘故,丽姐儿才如此早慧。 白梦来见状,并不惊讶。 他微微一笑,道:“想我帮你,可以。不过,你要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事?”丽姐儿警惕地问。 “孙厨娘劫持你一事,是不是你自导自演,妄图陷害清露夫人?” 闻言,丽姐儿一瞬间面色惨白。她抿紧下唇,好半晌才艰涩开口:“是,你猜得不错。” 正文 第一百四十章 第一百四十章 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竟有如此狠厉的心肠,让在座的各位哑然。 兰芝和玲珑对视一眼,知晓此等辛秘事,不方便让旁人知晓,于是他们又退回了客栈,定了一间客房,与丽姐儿详谈。 白梦来从善如流地落座,他挑了一把金纸折扇,抵在虎口处把玩。 过了好一会儿,他气定神闲地开口:“白某挑客人,并不在意对方的年龄或来历。只要付得起酬金,白某就会按照规矩办事。不过你一个深闺小姐,想必家底不多,一月有二两闲钱都算不错了,如何填得了我这狮子大口呢?” 言下之意是,他瞧不起小孩子的荷包,哪凉快哪待着去。 丽姐儿似乎早就准备好了一切,她胸有成竹地从怀中摸出一个包袱,轻捻布角,小心翼翼打开:“我准备了两根金条作为定金,不知白公子可否接下这单生意?” 白梦来瞧见那赤金,微微眯起眼睛,道:“这该不是你从库房里偷来的吧?若是令堂寻白某麻烦,那我可不好交代。” 丽姐儿急忙摇头,道:“这是娘亲留给我的嫁妆,我匀了一部分出来,专门用来办事的。” 话都说到这份上,白梦来自然欣然应允:“既然如此,白某就收下这酬金了。” 白梦来对玲珑使了个眼色,玲珑不情不愿地上前,收走那金条。 她总觉得白梦来骗小孩钱很卑劣,可是转念一想,幸亏丽姐儿寻的是手眼通天的白梦来,若是换个专门坑蒙拐骗江湖骗子,办不成事不说,还要被贪图钱财,那才是倒霉。 换个想法,也可以说丽姐儿慧眼识珠,这笔钱花得很值了。 玲珑觉得自己都要被白梦来同化了,她属意他,什么事都为他找借口,在心里头美化白梦来。 分明是谋财重利的商人,都能被玲珑说成劫富济贫的肝胆侠义之士,实在是心都偏到天边去了。 丽姐儿见白梦来答应办事,松了一口气。 她将自己此行的目的娓娓道来:“其实府上的梨花是我眼线。” “我知道。”白梦来淡淡道。 闻言,玲珑也很惊讶,问:“白老板,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句话也是丽姐儿想问的,她看着白梦来,眼中的不解之意尽显。 白梦来惯爱给玲珑解惑,享受她崇拜的目光,此时嘴角上翘,道:“梨花知晓那么多辛秘往事,又十分挂念丽小姐。要真焦急到想寻丽小姐,早在官府巡查前例行问话的时候,就将这些事情脱口而出了,何必等到白某登门,这才不情不愿说出口呢?分明是她知道,官家的人不可靠,甚至可能被清露夫人拿钱收买过,贸贸然透露底细,会弄巧成拙。梨花这才耐心等待,直到和清露夫人毫无瓜葛的我出现。” 丽姐儿听到这解释,心花怒放,笑道:“我来寻你,果真没错。梨花说你聪慧,定然能帮我的。” 玲珑不明白,问丽姐儿:“说起来,你为什么要自导自演这一出戏?” 丽姐儿年纪还稚嫩,脾气再稳重,想到那些血海深仇,脸上还是藏不住事。 她咬牙切齿地道:“我娘亲的死……恐怕没那么简单。我知道,她一定是被清露夫人害死的!” 白梦来微微一笑:“何出此言?” 丽姐儿抿唇,道:“他们都说,清露夫人是父亲养在府外的外室,并未和我娘亲见过面,或打过交道。所有人都以为我娘亲性情刚强善妒,得知了清露夫人的存在,一时气不过才自缢。她死了,没能让父亲将她记挂在心上,反倒成了府邸的忌讳,还为清露夫人做了嫁衣,空出了妻位,直接抬成填房夫人。” 丽姐儿说完这段,陷入了久久的沉思。明明秀气的眉眼,此时却好似阴云笼罩,愁云惨雾。 玲珑皱眉,追问后续:“这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丽姐儿不甘心地道:“可是,明明这一切都是假的。” “什么意思?”玲珑不明白。 “清露夫人并不是那些人说的那样,完全没见过娘亲。因此初见我,才会忘记娘亲死时的忌讳,给我看到兰花绣纹的鞋袜。她和娘亲打过交道,对娘亲的一切了如指掌!” 丽姐儿时至今日还记得,五岁那年,清露夫人装得慈爱模样,来为她换年节的新衣新裙。 丽姐儿害怕清露夫人,不敢瞧她眉眼。 她却仍旧笑吟吟的,好似多爱重丽姐儿。 直到奴仆们都退出屋外,清露夫人将她揽到怀里,在铜镜前为她簪绒花璎珞首饰。她如同恶鬼一般,在年幼的丽姐儿耳畔低语:“你母亲最爱兰花不是吗?不仅如此,她还爱桂花味的香粉,指甲缝里都是花香,沁人心脾。我觉得蛮好闻的,如今也给你抹一抹桂花味的头油吧。” 她一面说着,一面动作轻柔地为丽姐儿的乌发涂抹香膏子。 唯有丽姐儿呆若木鸡,她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记得下人们说,娘亲只是听说了清露夫人的存在,这才自缢。 父亲没让清露夫人和娘亲打过照面,她又怎么知道娘亲的喜好,又如何嗅到娘亲身上的香粉味? 难不成,她拿兰花鞋袜吓唬丽姐儿都是蓄谋已久之事。 甚至娘亲和她过过招数,这一切都是她的阴谋?! 丽姐儿如临大敌,她咬牙,奋力推开了清露夫人。 这个蛇蝎女人,她究竟想做什么?! 清露夫人被丽姐儿推倒在地,她的身下泊泊流淌鲜血,好似伤得很重。 奴仆们蜂拥而至,将清露夫人团团围住。 柔软的清露好似一朵待人采撷的娇花,而幼小的丽姐儿则是那只高抬臂膀的摧残花叶的螳螂。 奴仆们震惊、愤懑、怨毒地看着丽姐儿。 小小的丽姐儿百口莫辩:“不是我的错,是她……分明是她!” 可没有人相信她,就连父亲也不信她。 父亲给了她一记耳光,逼她下跪给清露以及那未出世却夭折的孩子赔罪。 清露涕泪横流,却大发慈悲地原谅了她。 赵寅痛心疾首,怪自己没教好嫡长女。 清露叹息一声,摇摇头,道:“罢了,丽姐儿对我有怨,时日久了,她长大了便知我待她的善心了。” “清露,你真是菩萨心肠啊。”赵寅感叹。 清露这一出戏演下来,阖府上下无人不说她仁慈。没有人会再怀疑她待丽姐儿有恶意,所有人都站在清露这一边。 这样一来,往后无论丽姐儿发生什么样的坏事,都无人会怀疑清露了。 毕竟孩子流产了,清露都没怪罪丽姐儿。这样温柔的当家主母,又怎会作恶呢? 丽姐儿害怕极了,她跪在床榻之下,瞧瞧抬头。 顷刻间,她瞥见一抹志得意满的笑容,在清露脸上一闪而过。 那时的丽姐儿还不能理解这样“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蠢办法,如今一想,清露实在是聪明呀。 丽姐儿的故事,让在场所有人都震惊不已。 玲珑总算知道丽姐儿的早慧是如何形成的,在那样的恶劣环境之下,受尽摧折,人为了自保,又有什么学不会的呢? 丽姐儿失魂落魄地道:“所以这一回,我收买了孙厨娘,想趁清露夫人怀有身孕,嫁祸她谋害嫡长女,使父亲厌恶她,将她赶出府中。可是父亲好似被她迷住了魂魄,明知我被她害命,还要一心袒护她。她这些年苦心经营的慈母形象果真稳固啊,从父亲这里下手,恐怕不可能了。我想请白老板想个办法,逼她自愿离开赵家!” 白梦来道:“帮你是可以,不过没有任何线索,调查清露夫人也无从下手。你至少要告知白某一些有关她的线索,这样才有头绪对付她。” 说到这个,丽姐儿想起一桩事,道:“我记得几个月前,父亲外出做生意,家中清露夫人设宴请我去住院用膳。她邀我七八回,我是有五六回不去的。那日怕父亲责备,赏脸去了一回。她怀上身子,嘴巴刁钻,吃食有些随心意,据说还按照她的脾气,特地招了个专伺她的厨娘来做饭。菜上桌时,厨娘殷勤讨好清露夫人,献宝似的将菜肴端上来,还说清露夫人口味同她家乡南嘉镇很像,她爱吃的豆豉酱酸萝卜,便是南嘉镇独有的吃食。明明清露夫人用膳正美,不知为何,她警惕地睥了我一眼,随后便让人将厨娘带下去了。往后,我再没见过那厨娘出现在赵家,许是被赶走了。” 白梦来回过味来,道:“你是想说,清露夫人很可能是南嘉镇人士?不过提及她的故乡,她便将人处置了,其中说不定有鬼?” 丽姐儿颔首:“是,白公子可以顺着这条线查一查。” “我省得了。明日你派梨花送一副清露夫人的小像给白某,我替你跑一趟南嘉镇。” 丽姐儿闻言,起身行礼:“那就多谢白公子了。” “收人钱财,替人消灾,分内之事罢了。”白梦来不和她客套,问完了话,便放人走了。 玲珑前去送了送丽姐儿,送别之前,她忍不住问了句:“丽小姐,有一件事,我很想知道。” 丽姐儿得偿所愿,见人都是笑模样。她很感激玲珑当初温柔照顾她,帮她洗漱,还分她吃甜糕,于是道:“玲珑姐姐,你想问什么?只要我知道的,我一定告诉你。” 玲珑见她亲昵,心里头也熨帖,这是个知道感恩的孩子。 她问:“孙厨娘……应该是恨你的吧?毕竟小香的事……” 那事不怪丽姐儿,可是也没办法保证孙厨娘不会怨恨她。 丽姐儿道:“能将女儿带到主子家干苦力的母亲,又有几个是真心偏疼孩子的呢?她的孩子害我受苦,她怕我爹迁怒她还来不及,怎会想到要怪我?死了一个女儿,转头就再找了男人,生了其他孩子。若不是她新找的这位好赌,欠了不少赌债,讨债人要打断她的手,害她四处逃窜,她也不会犯在我手上,为我所用。我帮她偿还了赌债,她为我效力,再合适不过的买卖了。” “可是孙厨娘要知道,她劫持了你,被官家的人逮住,可是要入狱的。这样,她也肯吗?” 丽姐儿狐黠一笑,道:“我爹爹不会报官的。他定然会私了。要是真的报官,孙厨娘指控清露夫人谋害嫡长女,那么下大狱的不止孙厨娘,还有清露夫人了。若真这样,倒还好了。可是父亲为了保护清露夫人,自会私下料理孙厨娘。不是官家的人来拿人,我就有法子放走孙厨娘。她已经带着钱财远走高飞了,不会因我受牵连。” 丽姐儿做事这般稳妥,玲珑松了一口气,道:“这般便好。” “都是梨花给我出的主意,幸亏有她在府上替我参谋,不然我落在清露夫人手中,真是尸骨无存了。” “嗯,丽小姐既然觉得梨花好,那寻个由头将她调回身边吧。正巧赵老爷对你有亏欠之意,什么都会依着你的。”玲珑给她出主意,她心里头也是盼着丽姐儿好的。 丽姐儿点点头,道:“嗯,我会的。那我先回府了,一切都拜托玲珑姐姐和白公子了。” “好。”玲珑目送她远去,想了想可怜的丽姐儿身边还有忠仆梨花保驾护航,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吧。 玲珑回了寝房,想起乖巧的丽姐儿,嗔怪道:“白老板也真是的,收小孩这么高的酬金,不会心痛吗?” 闻言,白梦来抖开折扇,掩唇一笑,道:“白某人素来讲究公正公平,对谁报价都是一致的。再说了,不多攒些银钱,如何娶妻生子呢?今后和你求亲,总要拿得出聘礼吧?” 玲珑没想到他想得这么远,面上烧红,哝囔:“我不要聘礼的。” 见玲珑落入圈套,白梦来笑意更甚:“哦?言下之意是,你同意嫁给我了?” 玲珑没想到他话中有话,顿时气得跳脚,道:“白老板,你又戏弄我!” 见她是真上火了,白梦来忍俊不禁:“我不过是开个玩笑,你也太不经逗了。”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一章 第一百四十一章 玲珑闹了脾气,那轻易不能好的。当即就没给白梦来好脸色,跑屋外找兰芝闲侃去了。 白梦来打算明儿启程赶往南嘉镇,嘱咐兰芝和柳川上街置备点路上的干粮。 他们和车马行打听过了,从云来镇到南嘉镇大约要五六天的路程,还挺远的。不过南嘉镇是有名的靠海渔乡,海货富饶,种类丰富,当地人做鱼虾干货生意就挺挣钱的,不显山不露水的富户居多。 如今跑腿的不止是柳川,还有兰芝。 柳川觉得她是个姑娘家,成天在外头跑也太累了。 兰芝如今无需服用废除武功的药丸,手脚轻便,她满不在乎地道:“真要让我闲着刺绣调香的,我也做不来。还不如和你一起出门逛逛,舒展舒展筋骨。” 想来也是,柳川知道常年习武的人如果不每日活动练武,那身子骨真跟废了一般难受。 他不再提这话,换了个话题,道:“白老板吩咐我们买些干粮回去,你有什么想吃的?轻省些的饼馕肉脯之类的,我可以帮你买来。” 兰芝没想到柳川这般细心,还知道问她的口味。 她的语气一下子饱含女子情态,嘀咕:“不是白老板让你买干粮吗?怎么说得好像为我买似的?还问我想吃什么?” 柳川挠挠头,憨笑:“玲珑不挑嘴,白老板又没特殊吩咐。而我以你马首是瞻,自然是全听你安排。” 柳川这话可能没什么暧昧意思,偏偏很入兰芝的耳。 兰芝脸颊发烫,斜了柳川一眼,嗔怪:“行吧!既然你一副小弟做派,要听我安排,那我就不和你多客气了。走吧,我带你去买干货。” 兰芝将柳川拉到集市,沿街买了许多吃食,不外乎蒸饼煎饼胡饼。蒸饼大多都是赤豆沙的,由于是沸水竹屉蒸熟的白面馒头,容易馊,因此只准备了七八个,留作明后日清晨吃;而煎饼不同,用黄油纸包着,猪油膏子干了还能多存放两天,里头夹了肉碎和香料,吃起来咸鲜可口,可以午间垫肚子;最后胡饼买的最多,胡饼是用炭火炉子烘烤的,表皮干柴酥脆,里头会塞肉或酱菜干,提味用椒豉,炉子热火焙干的油饼,可存放时间最长。 兰芝将大包袱递给柳川,道:“我记得玲珑爱吃甜口,咱们再给她买点蜂蜜肉脯之类的,前面有糕点铺子,再给她带点甜糕?” 柳川闻言,道:“蜂蜜肉脯可以买点,甜糕就算了吧。” “怎么了?”兰芝不明就里地问。 柳川犹豫了半天,道:“主子就是开糕点铺子的,还给玲珑带外边的吃食……这不算是偷腥吗?我怕主子吃味。” 白梦来瞧见玲珑吃外头的糕点吃得津津有味,定然脸都黑了。兰芝想到这个画面就快慰解气! 她当机立断道:“这样呀……” “对啊。” “那更该买了。” “啊?” “不让玲珑多尝一尝野花,又怎知家花香呢?”兰芝也有使性子的时刻,她朝柳川眨了一下左眼,得意地道,“我这是帮白老板呢,他不会怪我的。” 说完,兰芝就拉住柳川的手,往前头的点心铺子里去了。 柳川一低头,瞧见兰芝握在他臂膀上的纤纤玉指,心里忽然升起一些不着边际的想头来。 他连拒绝的话都说不出口,满脑子都是兰芝方才朝他俏皮眨眼的娇颜。她不是玲珑那种灵动青涩的小姑娘,而是举手投足间满含风情韵味的成熟女子,好似果子熟了的时候,那种沉甸甸的饱满状态,令人神往。 柳川怔忪一瞬,他羞愧极了。 他从未肖想过任何女子,如今居然暗地里臆想兰芝。 他轻薄兄弟,真是罪该万死! 兰芝买到了宝贝,一回客栈就把玲珑逮住了。 她神秘兮兮地递上去手里头的甜糕纸包,意味深长地道:“这是兰芝姐亲自为你挑选,给你买的,你要好好珍惜。” 玲珑捧着热气腾腾的油纸包,不明白兰芝送个糕,为何一脸坏笑。 不过……兰芝姐不会害她的! 玲珑甜甜一笑:“好!多谢兰芝姐,我会好好吃完的!” 看着玲珑天真纯洁的笑颜,兰芝心里头的愧疚感满满当当,觉得自个儿有负玲珑信赖。 可她一想到此举能给白梦来添堵,顿时又不愧怍了,这是白梦来罪有应得。 兰芝走了,玲珑的馋虫被怀里的甜糕勾出来。 她在厅堂寻了个小桌吃点心,见是各式各样的甜糕,欣喜若狂,还让堂倌给她热了一杯牛乳过来,以防噎喉咙。 白梦来寻玲珑一整天了,昨日逗弄完她,这妮子就对他避之不及。 见状,白梦来有几分懊悔,他不过是一时兴起才开玲珑玩笑,早知她脸皮薄,就不该逗弄她了。 白梦来终于在客栈人烟稀疏的厅堂里寻到独自一人吃东西的玲珑。 他瞧见小姑娘,心情就颇好。他的唇角微微上扬,那点若有似无的笑意在看到玲珑手里头的甜糕后,荡然无存。 他就是点心铺子的老板,而他的内人,正背着他,吃别家的甜糕。 这代表什么?是玲珑劈了腿,还是甜糕出了轨? 是玲珑瞧不上他制作的点心吗?还要费尽心思吃外头的东西。 白梦来如今连玲珑的胃都钓不到了吗? 谁能忍? 白梦来莫名来了一腔火气,语气不善地喊:“玲珑,你在做什么?” 玲珑的气其实早消了,她瞧见白梦来,很欢喜的样子,忙道:“白老板?!你来了呀!快来,尝尝看这蒸糕,还挺好吃的!” 白梦来冷冷道:“我不吃外来的东西。” 闻言,玲珑深感遗憾:“啊?那好吧……” 见她全然不知情的样子,白梦来又觉得因为这种小事和玲珑发火也太孩子气了。他见小姑娘失落,知晓她有什么好东西都喜欢第一时间和他分享,心是好的。 至于这糕点,该是兰芝偷偷给她买的吧!玲珑可不是那种会馋嘴出门买吃食的姑娘。 思及至此,白梦来心气顺了许多。 他不忍玲珑失望,忽然凑到她身旁:“算了,既然你想我吃,我就尝尝看吧。” 听得这话,玲珑又“活”过来了,她笑眯眯地递上甜糕:“咬一口。” 白梦来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甜糕,并无动作。 就在玲珑困惑之际,他忽然凑近了玲珑,在她唇角轻吻一下,噙笑,道:“嗯,桂花味的。” 他的孟浪之举不过一瞬之间,若是无心,或许都不曾察觉。 玲珑呆若木鸡,好半晌,她才回过神来,脸上渐渐烧红,那股子羞怯的心绪慢慢爬上心头,将她淹没。 玲珑头晕目眩,说话也结结巴巴,最终什么话都没能讲出来。 啊! 白老板好卑鄙呀,居然……趁机亲香她么? 正文 第一百四十二章 第一百四十二章 玲珑直愣愣地看着白梦来,像是想责备他,又无从说起。 这唇舌真是笨拙啊,说不出话的时候恨不得砍了它。 她明明和白梦来心意相通了,恋人间有些许亲昵举动,不是人之常情吗?她哪来的立场怪他呢? 可玲珑还是感到羞耻,她不兴大庭广众这般亲密的,没的让人看了笑话。她想骂两句白老板,好似这样一来,旁人就能理解,这一切都是白梦来一厢情愿,可不是她也意动,被撩得心猿意马。 白梦来见状,总觉得小姑娘再调戏两下,都要哭出来了。他不免失笑,忙不迭哄她:“是我莽撞,不该在厅堂里轻薄于你。好姑娘,你就原谅则个,莫要见怪。” 嘴上赔礼道歉,那话里话外学戏腔,还不是在戏弄她吗?! 白梦来真是坏透了! 玲珑险些要哭出来,她唇瓣一瘪,上翘的弧度,能吊个小油壶子。 白梦来哭笑不得,这一回怕事态严重,真就落座,给她真挚道歉了:“是我对不住你,你可别哭呀。谁让你同我心意相通后,成日里躲着我。哪家的姑娘会这样躲情郎?不都有机会就往哥哥怀里钻吗?偏生你不一样。” 玲珑满心怨气,嘀咕:“那你找这样的姑娘去呀!找我作甚?” 这也能醋上,白梦来心觉好笑。 他漂亮的眉眼舒展,单手撑头,流露出一股慵懒的、独属俊秀男子的媚态来,道:“可我就好你这口。怪就怪些吧,比寻常姑娘平添不少独特风味。” 白梦来打的比方滑稽,把玲珑逗笑了。 玲珑哭丧的脸顿时多云转晴,破涕为笑,道:“你浑说什么!把我比作酱肘子吗?还风味绝佳,不同寻常。” 闻言,白梦来故作遗憾地道“要真是酱肘子就好了。” “怎么说?”玲珑不明就里地问。 “那我就能轻而易举将你揣在怀中,细细品咂了。” “……”白梦来这话的春情太重,玲珑再傻,这一回也该明白了。 她好似是赤、裸的,专门被白梦来摆布的。她要是砧板上的肉,那白梦来定然会上手,细细分辨每一两肉,莫说重量,就连纹理都能辨析明白。 玲珑可受不住白梦来的打量,她脸上如火再烧,又一次落荒而逃。 白梦来看着小姑娘的背影,头疼地直扶额。照玲珑这般躲下去,他想将人时刻拥入怀中,恐怕没个三五年还不能得偿所愿。 真是……难为他了。 明日出发去南嘉镇。这一夜,本该好好休憩的,可玲珑就是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她的脑海里时不时响起白梦来说的话,听他说要吃她、摆弄她。 不仅如此,玲珑还能看到白梦来的眉眼,那眼皮子内敛,带些慈眉善目的佛性。白梦来的面容俊美,瞧着人畜无害,实则那神佛可近的躯壳之下,藏着一副焉儿坏的心肠。 成日里没想好事,所有花招都用来调戏她了! 玲珑一面抱怨,一面睡着了。 这一回,她又梦见了白梦来。 梦里的她忽然浑身燥热,朝白雾缭绕的荷花池游去。 池中央坐着闭目养神的白梦来,只见他身上的薄纱长衫被水雾濡湿,紧贴在肌肤之上,那性感肌理显露,教人口干舌燥。 玲珑丧失了佛性,一心只想做罪恶之事。 她忍不住朝白梦来走去,企图贴上他,缓解周身燥热。 恍惚间,她陷入梦魇,问出了声:“白老板,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梦里的白梦来似笑非笑,嗔怪道:“我是你心中所想,随你的心意幻化。你在想什么,你自个儿不知晓吗?” 玲珑讪讪一笑,再不多言。 就这般,她溺于池中,逐渐沉沦。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三章 第一百四十三章 翌日,几人收拾稳妥,踏上了赶往南嘉镇的旅途。 白梦来为了减少开支,不再雇佣车夫,反倒是奴役柳川坐车前驭马。 闻言,兰芝也跟了出来,坐到柳川的身侧。 见状,柳川刚要吱声,就被兰芝当机立断截住话茬子:“我跟来,不是担心你坐外边饥寒交迫,而是车厢里就玲珑和白老板二人,看他们你侬我侬,怪不舒服的。我宁愿在外头吹风,也不想待里边。” 柳川被她这一堆话打懵了,好半晌才迟疑着点点头,道:“哦,那兰芝姑娘坐稳了。” 兰芝蹲坐在车板上,静默了好半晌,嘟囔:“还有,咱们也算熟人了,不必‘兰芝姑娘’这般喊,喊我‘兰芝’就可以了。” 说这话的时候,兰芝不知为何,连个眼神都没给柳川。 她刻意盯着远处的风景,也不知荒郊野岭有什么新奇事物可瞧的。 柳川笑道:“那……那你也喊我‘阿川’吧!” “嗯。”兰芝真实的性格其实挺内向的,她不太爱说话,不是必要的话,她几乎不与人交际。 马车就这样稳当前行,因是初春,山风料峭,好似利刃一般,刮得人脸皮子生疼。 兰芝下意识瞥向柳川,见他握住缰绳的五指指节通红,暗骂白老板不是人,把奴仆当狗催使。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缠枝莲花纹盖面的小盒子,道:“这是桃花味的手脂,你拿来搽手吧,免得生了冻疮,夜里既痒又疼。” 兰芝作为杀手也是讲究保养手的。不过她的习惯和白梦来不同——白梦来那是娇生惯养,生来就爱折腾,将身子当成宝贝,每一寸肌理都要细细调养;兰芝则是姑娘家爱俏丽,除去这个缘故,还有一桩,手掌乃是她的命门,若是保养不当,用起刀枪棍棒不称手,一个疏忽就能命丧黄泉,她不敢不重视。 柳川摆摆手,豪气地道:“我一个大老爷们儿,用什么手脂,还是兰芝姑……你留着使吧。” 见他不领情,兰芝一把夺过男人手里的缰绳,道:“我帮你驭马,你快些擦手脂。婆婆妈妈,跟个娘们儿似的!” 兰芝说话语气有些重,反将柳川吓一跳。 他不想惹兰芝生气,只能乖乖听话,老实地剜了一大块白膏子涂抹在手上。柳川是第一次用这种玩意儿,不仅把手背搓上了,还把小臂也抹了一些,生怕哪处不细致,又要惹兰芝生气。 兰芝用余光,偷偷瞟了一眼认认真真涂抹手脂的柳川,暗地里轻笑出声,心道:“这个傻子!” 外头嬉闹声一片,而马车内,半点声响都无,死寂一片。 昏暗的车厢里,唯有金丝香炉球里的一径香烟袅袅升腾。 白梦来缄默许久,他垂眸,瞥向远处那一双金莲小足,头疼地道:“你我之间相隔这般远,都能摆下一座皇城了。” 见玲珑还是低头掰手指,不为所动,白梦来无奈地道:“你是为昨天的事,和我置气?” 玲珑茫然抬头,在看到白梦来的一瞬间,脸颊涨得通红,目光逃避,望向别处。 她不是因昨日的事生气,而是做贼心虚。昨晚的梦冒犯了白梦来,实在没想到,她居然有这般龌龊心思。 玲珑不敢同白梦来讲话了,满心都是愧怍,上车也不由自主坐到了角落里。 她小声喃喃:“我没有生气。” “那你为何避着我?” “我……我就是觉得这里坐着挺舒服的。” “你那个位置没有软垫子,倒不如坐我旁边来,我特地铺的狐毛毯子,可不爽利?”白梦来无奈地朝她招招手,“过来,到我身边。” 他何时这般温声软语哄过小孩子呢,真是无奈。 玲珑听得这话,一惊一乍地道:“啊?还,还是不要了吧!” 她拒绝得果断,让一向矜娇自傲的白梦来有些许受伤。 玲珑的反应古怪,白梦来不由自主蹙起眉头。他揣度了许久,试探性地问:“怎么?你是厌恶我了?” 不是白梦来要胡思乱想,而是玲珑从未这般疏远过他。 情爱里的男子女子都是傻子,一点风吹草动都要吓得脱一层皮。 白梦来都开始患得患失了,玲珑暗道不好,忙说:“没有没有,我不讨厌白老板!” “那你的行迹为何这般可疑?好似哪个情哥哥指使你莫要亲近我一般。” 一语惊醒梦中人,白梦来回过味来,微微眯起眼睛,语气不善,冷笑道:“难不成……你是外头有人了?故而刻意疏远我,好让我知难而退?” 在他眼皮底子下都能偷人吗?这倒是让他意想不到。 事情越闹越大,玲珑眼见着收不住了。 她舔了舔下唇,艰涩地道:“不是这样的。我躲着白老板,是因为……” “嗯?”白梦来一脸肃然,打算仔细咂摸小姑娘言语里的漏洞,若是有不合常理的纰漏,他定然要教她好看! 玲珑下定决心,破釜沉舟一般,道:“我就是梦到白老板了!” “梦到我不过是一桩稀松寻常的事,为何躲着我?”白梦来刚问完,那玲珑心窍便开了。 他回过味来,轻笑出声:“我懂了。” 见他满脸戏谑之意,玲珑恼羞成怒地道:“我就知道,我只要说出来,你就这般神情!满心满眼都在笑话我!那……那谁敢同你说呀!” 白梦来明白小姑娘脸皮薄,却又做了那样满是春情的梦,自然是头都要抬不起来了。 敌不动,他动。 白梦来起身,整了整衣袖,随后,他缓步朝玲珑走去。 他居高临下地睥着玲珑,伸手触摸小姑娘滚烫的耳珠子,细语:“傻姑娘。听到这些,我欢喜都来不及,为何要嘲笑你?” 玲珑嘟囔:“我不管,反正你就是恶人,我再也不想和你讲话了。” 玲珑别扭得紧,白梦来满心无奈。 片刻,他问:“你是觉得,咱们如今无名无分,若是做些亲密的事,太僭越规矩了?” 玲珑思索了一番,点点头:“嗯。” 白梦来噙笑:“既是如此,不若你嫁给我吧。待我们做了正头夫妻,怎样亲近都是合乎人伦常理的。” 听得这话,玲珑一时间呆若木鸡。 她怎么都没想到,白梦来三言两语间就能扯到成亲上去,还是正儿八经地同她说道。 这分明就是欺负她嘛! 玲珑迟疑片刻,面红耳赤地喊:“白老板!你再欺负我,我就不和你讲话了!” 白梦来见她落入圈套,心里都要被她笑倒了。 不是他存心想调戏玲珑,实在是小姑娘太有趣,让他情难自禁,总想作弄她一番。 正文 第一百四十四章 第一百四十四章 赶了几日的路,总算是抵达南嘉镇了。 南嘉镇别有海岛风情,到处都是挑着盐渍海货贩卖的小贩。那鱼虾之奇异,便是学识渊博的白梦来都对其来历一知半解。 兰芝、柳川,以及玲珑都没逛过这样的闹市,一时间新奇极了。他们刚定好客栈就嚷嚷着要出门逛逛。本想邀白梦来一同前往,这样就能从他荷包里讹点钱财过来买乡镇特产。奈何白梦来像个落落寡合的怪物,执意不来。他刚到镇上便说遭受不住折腾,要去客栈清洗尘气,直接休养了一夜。 隔天清晨,几人闹够了玩够了,总算想起正事儿,拿着清露夫人的小像挨家挨户打听行踪。 南嘉镇那么大,寻一个女子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们找了三五日也没个结果,最终还是一个待在破旧城隍庙做算命营生的老先生对他们道:“这个样貌,倒是有几分神似苏家的四小姐,不过她在六年前就不知所踪了。” 玲珑和兰芝面面相觑,心里头盘算了一下:苏家四小姐六年前从南嘉镇上失踪,而清露夫人是五年前入的赵寅家,时间上倒是吻合的。 玲珑学会了白梦来拿钱糊弄人这招,她摸了一枚银锞子递到老先生手里,道:“劳烦老先生给指条道儿,这苏家怎么走?” 老先生半眯着眼睛装算命瞎子,如今有钱财在手,他扯下一丁点黑眼罩,看了看银锞子,笑得见眉不见眼,道:“这苏家好找呢!不过苏家是南嘉镇的大户人家,恐怕不能让你们进门问话。啊,你们要是真想找苏家四小姐,我这边倒是有一条去路,可供你们打听消息。不过么,你们也是知晓的,这开春了,棉袄子换薄春衫,桩桩件件都要钱,我得摆摊做生意呀,哪来的空当给你们说道这件事呢?” 说完,老先生的目光落在玲珑的荷包上,很明显,他是还想再讨一笔钱财呢。 玲珑为难地数了数荷包里的银锞子,接下来问话,要花钱打点的地方肯定很多,也不知钱够不够用。 兰芝见玲珑这般费劲,当即蹙眉,将腰刀弹出刀鞘,抵在老先生脖间,微笑:“若是成了死人,就不必一年四季换衣裳,只需一件丧服便是了。” 此言一出,老先生吓得屁滚尿流,哪里还敢讹钱。 他战战兢兢地求饶:“女侠饶命,女侠饶命!老朽什么都说,立马就说!你快快将刀刃收起来,都是良善人,何必动刀动枪的呢?” 兰芝量他也不敢玩什么花招,冷哼一声收起了刀刃。 玲珑没想到事情这么简单就处理好了,她惊喜地道:“还是兰芝姐有法子!” 兰芝一脸忧愁地望着玲珑,抱怨:“都怪白老板瞎教,把你都带歪了!如今你这一身杀人如麻的骇人气质顿失。为人处世方面,还满腔文人说理的做派,半点没有我们江湖儿女的豪爽了。” 闻言,玲珑摸了摸鼻子,小声为白梦来辩护:“我觉得这样也挺好,闹市区里动刀动枪,杀人见血,有碍观瞻嘛!” 两人一口一个“杀人”,吓得老先生腿脚都发软。 他这是遇到哪路阎王了,居然还敢和她们讨钱!赶紧说完事情打发了吧! 老先生咽下唾沫星子,道:“两位女侠要是想知道苏家四小姐的事,可以去南星寺找石慧大师。” 玲珑皱眉,不解地问:“大宅院里小姐的事,为何要去问一个寺庙里的僧人?” 老先生道:“这位女侠有所不知!这四小姐,其实是苏家被赶出府的沈姨娘所出。这沈姨娘心思歹毒,在后宅院里仗着荣宠竟敢毒害夫人,被苏老爷发现以后,连夜驱逐出府。据说她本就体弱多病,又是冬日被赶出府的,身上没细软,也无娘家可回,没熬过一年便死了。后来苏家生意越做越大,家底也越来越殷实。就在十年前,苏家忽然生意不顺,府邸里头还闹鬼。苏家人请德高望重的石慧大师来看家中风水,大师一眼便瞧出这是沈姨娘死不瞑目,冤魂从地府里头逃脱出来,回到府上作祟。” 玲珑不信鬼神之说,她摸了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问:“然后呢?” 老先生神神叨叨地道:“然后,石慧大师起坛作法请沈姨娘的冤魂出来一叙,待鬼魂附上了人身,这才知晓,原来这鬼姨娘还有个遗腹女流落人间,她想让苏家将孩子接回去养育,这才阖府作祟。只要孩子有了容身之所,她死而无憾,自然会回到地府。她告知了苏家人,三日后,孩子会来到南星寺,让苏家的人在寺庙里等着就行了。你说神不神,三日后,真的接到了鬼姨娘的孩子,府里闹鬼一事也平息了。” 兰芝显然是不信这些的,她冷哼一声,道:“人家府里头的事,你怎么会知道得这样清楚?” 老先生急道:“石慧大师能请神驱鬼,这样的通天本领,整个南嘉镇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早传开了!如今在镇子里的寺庙,就数南星寺的香火最为鼎盛!不过那苏家四小姐好像就在苏家待了两三年,后来就不知所踪了,算算时日,应当是失踪了近六年吧。” 如果这苏家四小姐真是清露夫人,那她非但没有离奇失踪,还在赵家生活得好好的呢! 玲珑撇撇嘴,觉得老先生这番话属实是无稽之谈。 查出了一丁点眉目来,玲珑和兰芝又跑到苏家去撞撞运气。 她们敲响了苏家的门,很快便有门房跑过来吆五喝六:“你们谁呀?没有拜帖,可进不了苏府!” 玲珑笑吟吟地上前,问:“小兄弟,你有没有见过画上这位姑娘?” 那门房看了一眼清露的小像,嘟囔:“这好像是四小姐……” 他话音刚落,很快就有管事的上前来敲他脑门,呵斥:“混说什么?脑袋不想要了?咱们苏家没有四小姐,统共就三位小姐,莫要胡说!” 门房像是想到了什么,郑重其事地颔首,道:“是是,管事教训的是。” 随后,他看了玲珑和兰芝一眼,道:“我不认识这画上的人,两位要是没旁的事,赶紧走吧!” 兰芝这一回知晓不能鲁莽行事,在人家府门外闹开来恐怕不大好看。 不过这群人的反应也太奇怪了,镇子上的人都知道苏家有个鬼姨娘所出的四小姐,偏偏府上人对此讳莫如深,不敢多说一句话。 甚至,他们字里行间还抹杀了这位四小姐的存在。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即便四小姐失踪了,也不必说府上没有过排行第四的小姐吧? 好似没有人希望她留存于世一般。 正文 第一百四十五章 第一百四十五章 玲珑和兰芝问完话已是夜里,她们半道上买了一盏气死风灯,握着提杆,一路照明,回了客栈。 白梦来让柳川买了些价格高昂的海产,亲自料理了一桌风味小菜。 他本想喊玲珑用膳,却见她一脸兴奋地凑过来,将今日所见所闻娓娓道来。 看样子,不聊清楚,小妮子是不肯用饭了。 白梦来无奈地对柳川道:“把菜碟子都摆到沸水锅里,灶膛里烧文火温着,咱们待会儿再用膳。” 白梦来是出手阔绰的贵客,这番命令下达,不用柳川亲自动手,自有眼力见儿的堂倌会代为操办。 白梦来给识时务的小伙计丢了一块儿银锞子,一踅身,慢条斯理地对玲珑道:“走吧,有事咱们屋里说,莫让人听了去。” 闻言,玲珑神色一凛,忙捂嘴,蹑手蹑脚跟白梦来上楼了。 白梦来听完玲珑说的事儿,手上麻溜地斟满一杯茶汤,道:“也是有意思……这鬼姨娘沉寂了十来年,说显灵就显灵,还被寺庙里的石慧大师招来了。上下嘴皮子一碰,被俯身的女人便说出鬼姨娘的心愿,还将她的遗腹女带到寺庙里头,送还给苏家的人。最后,石慧大师办成了事儿,名利双收,寺庙内香火鼎盛。这一桩桩、一件件,利落得不能再利落,便是人再顺遂,也及不上石慧大师这样好运道了。” 白梦来这话里话外满是讥讽之意,惹得玲珑连连皱眉,问:“此话何解?” “太巧了。”白梦来顿了顿,嗤笑,“这世上就没这样巧的事。” “你是怀疑……其中有诈?” 白梦来轻笑一声,道:“这样府中辛秘,居然宣扬出去,还让一个平头老百姓都能听到,且说出其中细节,好似人有意为之。” “啊?”玲珑不太能转过弯来,她思忖了好半晌,道,“白老板是觉得,这样的家丑,一般大户人家不可能外扬。而苏家鬼姨娘的事闹得南嘉镇人尽皆知,太古怪了?” “不仅如此,石慧大师降妖除魔本事一绝的事也趁机流传出去,从而让南星寺香火鼎盛……那受益者不就是石慧大师吗?若是我,想要寺庙名声大噪,那须得装神弄鬼,显现一下通天本事,才能哄骗信徒来寺庙里朝拜。而苏家这样的大户人家,最是能助我显神通的人家了。若能帮她家摆平鬼怪之事,再借机宣扬出去,南嘉镇人人都知晓南星寺的本事,香客络绎不绝,登门拜神,可不就水到渠成了?” 玲珑后知后觉,道:“你怀疑……这一切就是个骗局吗?而幕后主使很可能是石慧大师?” 白梦来浅浅一笑:“人心赛鬼神,谁又知晓这其中的奥秘?不过……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万一真是鬼神作祟,而不是人为呢?明日我们去会一会这石慧大师便是了。” 玲珑颔首,认同白梦来的话。 说完这一件事,她又想起另外一桩:“虽说这一副清露夫人的小像,同她有九分相似,而苏家四小姐六年前失踪,和清露夫人入赵家的时间对得上。可咱们毕竟是用画来辨别人,难免有认错了的可能。我们怎么确定苏家四小姐是清露夫人呢?” 白梦来道:“这好说,到时候咱们寻上伺候过苏家四小姐的奴仆或是认识苏家四小姐的人,将其带到云来镇和清露夫人见一面便是。” “要是那人认不出清露夫人呢?” “不必认出。”白梦来若有所思地道,“你记得上一回,丽小姐口中那个来自南嘉镇的厨娘吗?” 玲珑困惑地道:“记得啊!怎么了?” 白梦来冷笑:“清露夫人单单是听到南嘉镇都神色大变,若是带上她的熟人,不必对方辨认,她就会自乱阵脚。届时观她眉眼是否慌张,便能知晓她是不是苏家四小姐了。而且听你方才说,苏家家仆对于四小姐的事闪烁其词,还胆大包天,否认她的存在……这样的事,没有家中主子首肯,恐怕不敢做。能让家中大人抹杀存在的小姐,究竟又是犯下怎样的滔天大罪呢?咱们再回想一下清露夫人一提到南嘉镇便如临大敌的反应,保不准就是不敢回这苏家,背地里有不可告人之事呢。这样一想,各个细节虽蹊跷,倒也勉强对应上了。” 玲珑恍然大悟,竖起大拇指,感慨:“白老板这一番辨析合乎情理,着实厉害呀!” 白梦来得了心上人的赞誉,心情大好。 他拍了拍手,道:“好了,事情既已有了章程,明日去南星寺瞧一瞧便知。咱们下楼用膳吧,我特地取了海鱼给你片了新鲜鱼脍,淋了热酒的,味道不腥。” 此言一出,玲珑也觉得腹中空空,要祭奠一番五脏庙了。 两人相伴下楼,喊兰芝和柳川一道儿用了海味宴。 正文 第一百四十六章 第一百四十六章 南星寺修建在半山腰,无论何时都人声鼎沸,那蜿蜒曲折的石阶每日都有无数香客走上走下朝拜。 有钱的大户人家会来南星寺请一尊菩萨像回家供养,没钱的平头老百姓,只能逢年过节来古刹里添点香火钱,祈求神佛庇佑。 白梦来一见这长阶就头晕,他静默很久,最终收扇,淡淡道:“走吧。” 见他转身就要折返,余下三人不明就里。 玲珑惊奇地问:“白老板想到不去南星寺也能见石慧大师的法子了?” 白梦来微笑,一本正经地道:“没有。” “那你还回去?” “人太多了,白某做不来和香客挤攘的事,有失君子风度,最主要是步履仪态不好看。”白梦来面露痛苦之色,看得玲珑语塞。 玲珑斜他一眼,推搡白梦来的后背,道:“别矫情了,赶紧去寺庙吧!” 白梦来不依,他趁玲珑靠近时,低下头和她咬耳朵,窃窃私语:“真要我去,也可以。答应我一个要求,我就去。” 玲珑烦不胜烦,又不想当众撂脸子,问:“什么要求?” “保密,你得先答应。” 玲珑见兰芝和柳川都望过来了,一时无奈,只得道:“好好好,我答应你。” 白梦来得逞了,他抬指抵唇,轻轻一笑。 随后,他并未同香客们一齐挤阶梯,而是绕到山脚另外一侧,寻了个抬轿的轿夫。 白梦来给齐了银子,轿夫吆喝来同伴,将他们抬上山了。 玲珑和白梦来坐在同一顶软轿里,而兰芝和柳川则寻了僻静小道,运用轻功在青木山峦间踩踏,如履平地一般飞上了半山腰。 玲珑见状,隐隐察觉,自个儿是被白梦来算计了。 她脸色难看,问:“白老板早就知道此处有轿夫送人上山的行当?” 白梦来还是很知晓分寸的,难得含糊其辞说了句:“今早听了一耳朵掌柜的闲谈,知晓这一桩方便富人登山的生意。不过是道听途说,倒也没十分确切。” 他嘴上这样说,意思就是,并非存心要骗玲珑,也没想讹她答应一个秘密要求。 可玲珑不傻,她本就知晓白梦来是什么样的人。十成十的事都说成七分满,分明是处心积虑要诱她入套。 玲珑微笑,曼声道:“白老板可不兴骗我呀!你究竟是不是事先知晓,随即想骗我答应一个要求?” 白梦来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会有惧内潜质。 他脸上的笑容矜持而温文,老神在在地答:“嗯……算吧。那此前你的许诺就不作数了,咱们彼此放过一回。” 白梦来可不敢和玲珑深究下去,免得小妮子拿捏他“撒谎”一事不放。 可煮熟的鸭子飞了,他还是深感遗憾。 白梦来扶额:“本来借机邀你来我寝房中小坐,咱们烹茶闲侃,夜里观星。可你这样一说,我又不敢用你方才的许诺,逼你答应我这一个满是好心的要求,实属遗憾。” 玲珑会不知道白梦来的所思所想吗?这男人满腹坏水,哪来好心呢! 玲珑嘟囔:“嘴上说夜里观星……莫不是想哄骗我睡在你房中吧?” 白梦来十分无辜地眨眨眼,道:“为何一桩雅事在你的口中便十足龌龊呢?夜观星象,多么文人浪漫的趣事,你就一点都不心动吗?” 闻言,玲珑知晓他贼心不死,坚定地道:“不心动,我就要一个人待房中睡大觉,对什么劳什子星象不感兴趣。” “好吧。”白梦来无法了,只得作罢。 他在脑中细思一会儿,觉得玲珑既然不爱看星星,那么夜深人静之时给她念戏本子也是可以的。 总归要寻个法子同她独处,一计不成再生一计便是了。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七章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两人插科打诨一阵,总算到了南星寺。 柳川和兰芝早到了,还提前去庙里打探过一番。 柳川见白梦来下轿,禀报:“主子,庙里的人不让我等见石慧大师,说大师诵经参禅繁忙,无缘得见。” 兰芝站一旁说风凉话:“这南星寺一天得收多少香火钱,而大家伙儿都是慕石慧大师的名而来,他要是各个都见,岂不廉价,自然要拿乔儿了。” 兰芝是懂人情世故的市侩人,她没玲珑那般天真,她算是市井之中长大的滑头,瞧人一个比一个准。听她这样说,想必没点手段是见不着石慧大师了。 玲珑忧心忡忡地道:“那咱们岂不是白来了?” 见小姑娘烦忧,白梦来自是欣然为其排忧解难。他本想再借机诓骗玲珑亲近于他,可奈何柳川和兰芝都在,人多眼杂,只得作罢。 他慢条斯理地道:“你们去喊个小僧人过来,我有事相托。” 兰芝不知白梦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不过他肯帮忙,自然是想到办法了。 于是,兰芝踢了踢柳川的小腿,道:“阿川,你跑一趟。” 她虽被白梦来捏住命门,可她不蠢,才不会为讨厌的人跑腿,就让傻蛋柳川去吧。 玲珑听到这两人已经亲昵到直呼名讳,私底下抿唇偷笑,扯了扯白梦来的衣袖,低语:“兰芝姐和柳大哥关系倒好起来了。” 白梦来见她满脸戏谑之意,也学着她的样子,假模假式悄声道:“是啊,人家关系及不上咱们,称呼都这般亲昵了。可你还一口一个‘白老板’,着实让我心寒。” 玲珑怎么都没想到,这事儿还能绕到她身上来。 她小心翼翼地问:“那……那我们要换个亲近些的称呼?” 白梦来郑重其事颔首,道:“嗯,你容我想想。” 玲珑也仔细想了想,难不成她要喊白老板“梦来”吗?那他喊她“玲儿”或是“珑儿”,古古怪怪的称呼,好似怪羞人的! 玲珑脸上酡红,讷讷不敢言。 在等柳川喊僧人过来的期间,白梦来思索了一番,小声道:“玲珑,我想过了。为图日后省心,你不必时刻改口,就唤我一句‘夫君’吧。” 白梦来一本正经的模样,好似真心为玲珑着想。 真当玲珑娇憨可人就是个傻子吗? 玲珑斜了他一眼,迅速躲到了兰芝身后。 兰芝原本见玲珑和白梦来情人私语,心里不爽,如今小姑娘乖巧,躲在她身后,她又欣喜若狂了。 兰芝温柔地问玲珑:“怎么了?” 玲珑从兰芝背后探出头,警惕地盯着白梦来,道:“兰芝姐,白老板是个坏人。” 见小姑娘终于辛苦了,兰芝喜极而泣:“你早该知道了!这厮哪里是好人啊!莫怕,今后跟着姐姐,我护着你!” 玲珑真挚点点头,决定投奔兰芝了。 而不远处被当成坏人的白梦来语塞,看着渐行渐远的小姑娘,终于明白……他的追妻计划操之过急了。 正文 第一百四十八章 第一百四十八章 幸好这一场闹剧没被柳川和引路的僧人瞧见。 白梦来一和脸蛋圆润的小僧人打过照面,便开门见山地问:“小师父,寺内的功德箱在何处?” 小僧人以为白梦来唤他过来,是想刻意磨他,逼石慧大师出面。岂料这位香客与众不同,目的鲜明,竟直愣愣奔着积累功德而来。 无招胜有招,这一下,将小僧人打蒙了。 小僧人呆立原地,好半晌还回过神来,殷勤地引导白梦来往寺内进:“这位施主随我来。” 白梦来将金漆象牙柄折扇打开,遮掩脸面,好似刻意不让平头老百姓窥见神颜。可惜再如何遮挡,都避不开他那清俊的眉眼,欲盖弥彰之举,反倒平添一丝神秘,引得上香的人们频频回望。 白梦来给柳川使了个眼色,兰芝和柳川将腰刀拍得叮当作响。 有带刀护卫庇护,又是这样天人之姿,不免让人浮想联翩,以为是哪家高门贵公子微服私访,慕南星寺的威名,特地来捐献香火钱。 白梦来出手也大方,他看了一眼玲珑,道:“拿三十两来,本公子要向诸天神佛祈求,积累功德。” 玲珑不懂白梦来在耍什么花样,但她在外不会揭白梦来的短。 很快,玲珑掏出了三十两白花花的银锭子,往功德箱里丢了进去。 要知道当官的一个月也不过十几两俸禄,莫说一两银子就是平头老百姓一年的进项的。这位明眸善睐的贵公子究竟是什么来历?竟然眼睛都不眨就丢入了三十两白银? 小僧人也没见过这样阔气的主顾,一时间呆立原地。 要知道,南嘉镇富户也不过是逢年过节请他们登门开堂做法,才会包个几十两的利市封红。 这位爷没礼佛,也没和石慧大师参透禅机聊心事,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捐了? 白梦来见旁人反应,心知这一招敲山震虎有些效力,至少石慧大师那边该知道动静了。 白梦来捐完了,对小僧人道:“先捐上这么几十两吧!” 他说完,颇为遗憾地补充:“白某本想以石慧大师之名,再献上一笔银钱,只是如今无缘见到石慧大师,实乃佛缘不深,还是作罢吧。” 言毕,白梦来居然真的要往山下走。 小僧人哪里敢放跑这样家底殷实的香客,寺庙里的僧人可都是要吃饭的呐! 他想到白梦来走后,定然会被师兄弟们埋怨,顿时头皮发麻,拦住白梦来,道:“这位施主请留步,我想师父该参完禅机了,或许有缘同施主一见。” 他像是怕白梦来执意要走,毕竟白梦来做事很随心意,说给钱就给钱,说离开就离开,半点都不含糊,于是,他急忙接话:“几位请随我来,后院有供施主们落脚喝茶的厅堂,还请等候一会儿。” 白梦来的目的达到了,他也不矫情,当即便恭恭敬敬地道:“既如此,有劳小师父引荐了。” 于是乎,四人就这么轻易地进入了南星寺。 小僧人委托旁的和尚给白梦来斟茶,自个儿则去寻石慧大师。 这些僧人似乎很习惯招待贵客,转眼间就翻出了一套绿豆荷花托白瓷小盖碗,又从一个垫了棉底的藤箱里拿出几个见棱见角的小茶包,给白梦来沏了一壶茶。 嘴上说得好听,这茶水是用观世音菩萨那玉净瓶里插着的柳枝儿,蘸了甘露开化过的,喝了能庇佑凡人。 那话术一套一套,说得天花乱坠,可白梦来就是不为所动。 他向来挑剔,对这样的茶片多有嫌弃,不愿品尝。 不过一刻钟,石慧大师便出来了。他瞧着有五六十岁了,身披金线红缎面的袈裟,慈眉善目,神态极为祥和。 一见白梦来,他便笑道:“阿弥陀佛,施主佛缘实在深厚。方才贫僧在禅房会见佛祖,共渡凡尘苦难。谁知晓,忽来一声天音,贫僧参悟禅机后,得知寺外有贵客临莅,特来一见。原是施主来了。想来,冥冥之中有天定命数。” 白梦来也微微一笑:“幸会幸会。既然大师能够谛听天音,不若猜一猜我方才往功德箱里放入多少银钱?” 这还不容易? 石慧大师开口就要说:“自然是三十……” 还没等他说完,白梦来就拦下这话,补充:“我又让小丫鬟补上了几两银钱,可不止三十两了。大师连请鬼邀佛的神通都有,不会连我这点功德钱都猜不到吧?” 此言一出,石慧大师立马闭嘴了。 他面上的笑僵硬了起来,隔了很久,才硬生生憋出一句:“佛祖面前,银钱都是虚妄。施主捐了几十两银子,是给自身积累的大功德,可在佛祖面前,这也不过是凡尘俗物,万物皆空。有银两积累在功德箱内,也相当于没有了。佛祖只记诚心与功德,不记钱财多少,天音里自然也给不了提示的。” 白梦来恍然大悟,道:“哦!正是如此。本公子也觉得,拿银子估算对佛祖的虔诚度,实属滑天下之大稽。” 这话说出口,石慧大师明显肉疼了。 不知白梦来会不会因此不再捐钱了,那他岂不是白来了。 石慧大师出了一头热汗,他邀请白梦来落座,道:“公子瞧着不像南嘉镇人士?” 白梦来颔首:“大师果然慧眼如炬,竟能知晓我的来历。” 废话,南嘉镇的人全来南星寺上香,该见的都见过。白梦来瞧着面生,自然就不是这地方的人了,还用得着猜吗? 石慧大师慈爱地笑:“都是佛祖告诉贫僧的。” 他话音刚落,白梦来忽然问了句:“那佛祖可曾告诉过大师,你近来厄运缠身,实则是被鬼跟了?” “嗯?”石慧大师脸上的笑容很勉强,他现在好似明白了,白梦来是来拆台的。 白梦来全然不顾石慧大师那难看的脸色,自顾自道:“不止一个呢……全依附于你左右。想来是石慧大师身上的香火气旺盛,正好喂养了这一群孤魂野鬼。大师莫慌,想来是你近日帮亡魂超度过多,有损伤妖魔鬼怪的利益,被缠身了。本公子略懂一二驱邪之术,可替你化解,降服这些魑魅魍魉。” 还没等石慧大师有所反应,白梦来已将手指伸到了他的头顶。 只见白梦来口中振振有词地唱报:“太上老君教我杀鬼,与我神方。上呼玉女,收摄不祥……急急如律令!” 就在这时,石慧师父那锃光瓦亮的头顶忽然冒出一股浓烈的白烟。 白梦来急忙收拳,将白烟笼罩于掌心之中,又在石慧师父的左肩与右肩清浅一拍。他面色凝重,把手里的烟雾丢到了茶盏之中,小心翼翼盖上碗盖子,道:“我已然将这些孤魂野鬼封印于茶盏之中,师父莫怕,它们不会再来害人了。” 白梦来一番话说完,果然,他手上的烟雾不见了。 兰芝、柳川,以及玲珑大为震撼,不知白梦来哪里学的岐黄之术。 要有这本事,当个神棍不比这样东跑西跑谋财香吗? 石慧大师见状,惊得舌头都捋不直了。 他长叹一口气,道:“阿弥陀佛,施主实乃道法高深。其实贫僧早知这些孤魂野鬼长伴左右,不过是可怜它们无处可去,又想起佛祖当年割肉喂鹰的慈悲心肠,这才纵容它们肆意吸食香火。不过如今被施主收服了,也算是一桩善事。贫僧这就帮这些无处可去的野鬼超度,助它们早日步入轮回。” 石慧大师说完,忙抬手颤巍巍地去接那茶碗子。 他的手还没碰到碗沿,就被白梦来抬手拦下:“不必费心了,这不过是一种戏法罢了。” 石慧大师哑然,良久说不出话来。 白梦来也不装什么纨绔子弟的戏码了,他冷冷一笑,道:“白某在指尖涂了秘制的油脂,这油膏子里混合了鳞粉、硝石粉、硫磺以及雄黄等制作黑火药粉的玩意儿。待白某用话术吸引大师注意力的时刻,指尖趁机互相磋磨生热,不多时便会有烟雾燃起,好似鬼魂被白某逼出体外。这一切,都只是民间神棍的把戏,不足为奇。” 石慧大师脸上的笑容一寸寸落了下来。 他回头,用严厉的眼神驱逐开方才瞧热闹的一众僧人。 待人都走后,石慧大师一反常态,肃然问:“这位施主……你究竟想做什么?” 白梦来卖石慧大师一个面子,细细品茗起那杯满是“怨鬼”的茶汤,笑眯眯地道:“不做什么,白某只是想在南嘉镇再建造一座寺庙,请来隔壁镇子的惠远大师,再操办一场令民众信服的法事,譬如驱鬼驱邪,安家镇宅一类的事,让人知晓,并非只有你道行高深。哦,还有,白某可以盯着那些来你南星寺上香的香客们,等他们祈福以后,逐个搅和他们的家业,或是家宅不宁,或是事业不顺。总之,白某有银钱,什么都能做到,从而让他们知晓,参拜南星寺不会佛缘深厚,而会厄运连连。这样一来,你的南星寺就该扫地关门了。白某有一堆法子逼得大师身败名裂,且看你能否受得住了。” 石慧大师自然是知晓白梦来来历不一般,听他言谈间如此阴毒,自然知道自己这一回惹了大祸。 他不免汗流浃背,问:“这位施主,你我无冤无仇,为何要这般害南星寺?” 白梦来没有慈悲心肠,闻言也只是浅浅一笑:“我可怜大师,想给你一次补救的机会。只要你告诉我,从前你帮苏家驱鬼一事,究竟是不是你为博名声,自导自演,说出全部当年的事,我就既往不咎,放过你。” 石慧大师当然知道真相如何,可是一旦说出口,难保这位心狠手辣的贵公子生出波折。可若他不说,横竖也没活路,倒不如稳住白梦来…… 白梦来见他嘴巴硬,心生一计。 他故意从怀中拿出清露夫人的小像,诈石慧大师,道:“你记得画像上这位女子吗?她在我手中,如今可是什么都招了。就是她让我来寻你,从你口中核实事情的。你好好说清楚当年的事,我或许念在你老实,放你一马。若是你不说,待我再去查明此事,届时,我可不会饶你。” 石慧大师怎么都没想到,苏四小姐居然在白梦来的手上。 既是这样,那白梦来早晚都能查明所有的事情。等他查到,还不如自己坦白从宽,或许白梦来真的会履行承诺,放他的南星寺一马。 石慧大师心如死灰,颓唐地道:“我说,我全都说。可这女子也不简单,施主莫要相信她说的话。就连当年,我和苏家的人也全被她骗了!” 听得这话,白梦来知晓,他的骗术成功了。 白梦来轻笑,道:“你慢慢说,白某时间很多,绝不会催促你。” 正文 第一百四十九章 第一百四十九章 苏家四小姐是六年前失踪的。 据石慧大师说,她只在苏家待了一年,也就是差不多七年前,石慧大师和这个神秘女子相遇。 那时的南星寺,香火稀疏。 莫说稀松寻常的日子,就连逢年过节,南星寺都没多少香客。 石慧大师夜里对着佛像诵经,或为菩萨的玉净瓶里换上埋于地下的旧年雪水时,总是会想,这究竟是佛祖的磨砺,还是世间本就如此呢? 他怎样都想不明白,明明他这般诚心向上苍祈愿。每一日都是他亲手擦拭佛祖神像,点燃供养鬼道众生的香。 功德箱里没有香客所添的香油钱,他怕诸天神佛吃不到供养饭食而离去,因此都是自掏腰包买时兴的瓜果供品,孝敬上苍。 石慧大师跪在蒲团之上,前额着地,虔诚地参拜佛祖。 他犹如修行不得要领的蠢笨弟子,魔怔了一般,一遍又一遍问佛祖:“请佛祖指点迷津,为何弟子这般潜心修行,还是无缘窥见神迹。是弟子太过愚笨,被佛祖抛弃,还是……这世上肉眼凡胎的普罗大众都无佛缘可言?论心诚,弟子敢说,整个南嘉镇唯有弟子身为主持还日夜废寝忘食替佛祖擦拭金身。是弟子被佛祖抛弃了吗?是弟子命中劫数吗?弟子想要护住南星寺,可如今香火零星,善男信女不来寺中参拜,又如何供养神佛。求佛祖……给弟子明示。” 石慧大师苦苦哀求,供桌上的佛祖依旧一派悲天悯人的神情,姿态僵硬。这只是一座宝相庄严的佛像,并非真佛,因此也不会现身,为石慧大师解惑。 世上是否没有神佛呢? 石慧大师头一次产生了这样的念头,可仅仅一瞬,他就惊得满头大汗,不敢深究。 阿弥陀佛,他乃是佛教徒,怎可质疑神明? 就在这时,有僧人来向石慧大师辞行:“主持,南星寺如今入不敷出,就连师兄弟都喝了好几日清粥……虽说寺庙本就苦寒,可也没吃不饱肚子的时候。弟子实在是熬不下去了,对不住,今日来向主持辞行。” 石慧大师从来不强留僧人,闻言也只得叹了一口气,道:“佛土生五色,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只要你心中有佛,无论来去何处,佛祖都在世人心中。寺中清贫,僧人日夜苦修,乃是为天下苍生积德行善、消灾除厄。这是佛祖的磨砺,你既受不住,便自行离去吧。” 僧人没有被石慧大师画的饼给圈住,他去意已决,朝石慧大师行了个礼便踩着草鞋离开了。 这名僧人并没有投奔别处的寺庙,而是依旧留在云来镇。他去了定慧寺,这是比南星寺还要年代久远的寺庙,庙里的主持是惠远大师。这间寺庙的信徒很多,香火鼎盛,寺中僧人不说锦衣玉食,年节时候吃块糖饴饼馕,冷时烧炭、披一件兔毛大氅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僧人逐渐好转的境况让南星寺的师兄弟艳羡不已,他们起了心思,也逐一向石慧大师辞行。 这样一来,南星寺的僧人少了,香客就更少了。 石慧大师终于坐不住了,他放下敲木鱼的鼓槌,头一次不再深夜诵经。 他得想办法将南星寺操办起来,而不是坐以待毙。 石慧大师明白了,他也不过是一介凡人,也要吃饭过日子,可不是传闻中割肉喂鹰的佛陀,有金身可塑,还能位列仙班。 于是,他起了坏心思,特地寻来一个人牙子,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云来镇有一家富户姓苏,年节时,特地喊小丫鬟来给云来镇的各家寺庙送年糕糖饴以及冬衣。 贵人心善是一说,另一边石慧大师也从丫鬟口中套出话来,说是苏夫人日夜不得安睡,总会梦到十多年前被赶出府的沈姨娘。 苏夫人怕是厉鬼缠身,因此特地来给各家寺庙送礼,让大师们帮忙祈福驱邪。 石慧大师想到了这事儿,和人牙子道:“贫僧想到了一个法子,可让你我都获利。” 人牙子纳罕老秃驴能有什么法子,不过云来镇近日的买卖生意可是越来越难做了,再不想点赚钱的营生,恐怕他要背井离乡去皇城碰运气。可是皇城有皇城的规矩,牙人行子数不胜数,能不能捞到油水两说,若是想融入当地圈子讨一口汤水,前期也得交孝敬钱。 反正没什么活路,倒不如听一听这老和尚有啥赚钱的法子。 石慧大师见人牙子审视自己,却并未请他入门小叙,吃口茶汤,知道他还是不信自个儿有法子。 他左右环顾,见没人经过,才小声地说:“贫僧想借你手上无父无母、好拿捏的小姑娘一用。” 人牙子吃了一惊:“你这个花和尚!” 石慧大师知晓他想岔了,嘴皮子都要磨秃噜皮了,解释了半天:“不是不是,贫僧是觉得这样的孩子好拿捏,也好为我等做事。你想法子寻这样的女孩来,贫僧寺中小僧人的娘亲乃是在苏家府中做事的,可利用她当线人,里应外合。” 人牙子听得一脸迷惑,问:“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听闻苏夫人被十五年前已故的沈姨娘冤魂纠缠,夜不能寐。打算嘱咐那名苏家做事的婶子再制造些装神弄鬼之事来,继而推荐贫僧上府内除妖降魔。届时,贫僧会让沈姨娘的冤魂上这位婶子的身,说出自己入地府之前曾有个苏家血脉的遗腹女遗留人间,唯有苏家收留此女,方可平息冤魂怒火。那女孩,就是你带来的孩子,她的生死都捏在你手中,自然会为你办事。你许诺她高门大院的小姐生活,再从她手里捞苏家油水,又怎会过不上好日子呢?” 人牙子没想到石慧大师胆大妄为,竟想出这样的招数,一时间兴奋不已,道:“大师果然有法子啊!不过这丫头去了苏家,不听咱们使唤了可如何是好?” 石慧大师道:“她不必卖到大户人家为奴为婢,又有锦衣玉食的日子可过,怎么会拒绝呢?况且,你还能威胁她,若是她不听管教,就将她的来历和盘托出。到时候,她就是死路一条。既有把柄在你手上,如何不听你的话?” “妙啊!”若是成了苏家的小姐,那手里头漏出的一点首饰银钱,不都能养活他下半辈子了吗?人牙子心里有了盘算,忙请石慧大师入家宅详谈此事。 就在石慧大师入人牙子家中小院的刹那,他好似瞥见不远处有女子衣袖扫过。 再一凝神望去,原是一只身姿矫健的小白猫。 想来是他看花了眼,这样天寒地冻的夜里,怎会有小姑娘在街巷里游走呢? 正文 第一百五十章 第一百五十章 不知是这一回真有佛祖庇佑还是如何,总之石慧大师的法事很成功。 苏夫人年轻时还有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魄力,待儿孙满堂,要含饴弄孙的时刻,又怕起死来。 苏家这样的家业,想坐稳苏家夫人的位置谈何容易,背地里牵涉到多少利益。她不仅要巩固夫君的爱,还要应付老夫人与妯娌,分身乏术。 就在她忙碌之时,便有各路精怪趁虚而入。只是讨好蛊惑一个男人嘛,多容易的事。 其中最令苏老爷痴迷的女子,便是沈姨娘。 最开始,苏夫人不过以为这女子只是一个玩意儿罢了。可时间久了,苏夫人觉察出不对劲来。按照苏老爷喜新厌旧的个性,沈姨娘定然会色衰而爱驰,偏偏沈姨娘很有手段,还将苏老爷的心拉拢得牢牢的。 苏夫人好奇,派出自己的心腹嬷嬷前去打探。最终知晓沈姨娘的招数实在是离奇。她不会出卖美色诱惑苏老爷,而是成日里煮菜煲汤,将苏老爷的五脏庙掌控住。换句话说,苏老爷这辈子吃惯了珍鲜海味,如今来了农家小炒,他从未尝过,怎能不上瘾,不好奇呢? 沈姨娘这般知情识趣,不催促男人上进,一心只知温柔待他。苏老爷自然受用,也顾念旧情,觉得沈姨娘和旁的女人真是不同。 不怕苏老爷花心,就怕他念旧情。一日,给沈姨娘请平安脉的大夫行色匆匆跑来禀报苏夫人,说沈姨娘脉象不对劲,或许有一月身孕,又或许只是他误诊。 听得这话,苏夫人慌了阵脚。幸亏她早就买通了府中的女眷大夫,一有事就先行和她禀报,这才能让嫡长子、嫡次女都先出自她的肚皮,巩固家宅中的位置。 苏夫人知晓厉害,旁的姨娘或许还有幸诞下麟儿,可沈姨娘不行。 于是,苏夫人让大夫隐瞒喜信儿,趁苏老爷在外做生意的时候,做了个局,故意陷害沈姨娘妄图杀主母,好取而代之。 沈姨娘不知晓自个儿怀了身孕,只当是月信不准,自然也不会用孩子来求苏家老夫人庇佑,因此她这样弱小无依的女子自然只能任由苏夫人摆布。 苏夫人瞧着宅心仁厚,只是赶她出府,实则乃是将送她返乡的车夫买通,故意将其丢弃在山野之中,被冬日觅食的豺狼虎豹吃拆入腹。 这样一来,苏夫人不算杀人,手上也并没有沾染血腥,甚好甚好。 至于沈姨娘那月份浅显的孩子,是他福薄,托生到这样的娘亲肚子里,怨不得任何人。 因此,苏夫人在石慧大师说出鬼姨娘有个遗腹子遗落在外时,才会信以为真。 也是石慧大师运道好,竟误打误撞促成了此事。 许是这回,苍天有眼,佛祖终于听到他的祈愿,站在了他这一边。 石慧大师从被沈姨娘附身的婶子口中听完了苏家四小姐的下落,便双手合十,同苏夫人道:“夫人,沈姨娘命贫僧三日后,带苏家的人到南星寺外的碎星洞接四小姐回府上。” 苏夫人知晓这样一来就能平息沈姨娘的怨气,自然应允。不过是府上多一双筷子的事,能安家镇宅,那目的就达到了。 石慧大师收了法器,正要回南星寺,却被苏夫人跟前的丫鬟喊住,对方给他递来一个沉甸甸的香油钱封包,里头有银锭子有纸张,不知给了多少。 石慧大师面上不动声色,心里欣喜若狂。他终于扬眉吐气,能好生让那些寺中弟子敬仰一回了。 石慧大师近日不敢寻人牙子,生怕被人发现他们合谋的一事。 他做完法事,正想委托人给人牙子捎一封信,却在这时,有人登门寻他,说自个儿是人牙子派来的小伙计,特地帮忙传信的。 这样可就便利了,石慧大师感慨,人牙子不愧是市井中摸爬滚打过的人,就是有手段。 于是将“三日后寅时之前让人来南星寺外的碎星洞”的讯息写在纸上,托小伙计走一趟。 可惜,那小伙计送信的方向并不是人牙子的宅院,而是另外一处客栈。 三日后,苏家果然带着丫鬟、嬷嬷来到了碎星洞。 石慧大师原本还怕人牙子会出纰漏,岂料他办事很牢靠。 一行人刚到洞口前,就见一名身着白衫、年仅十四五岁的少女,赤足踏出洞穴。 她身上满是泥泞,手背与脚背有数不尽的伤痕,好似就是在这山林间野蛮生长的。 不过即便外貌再如何狼狈,也难掩她清丽姿容,一双眼睛见人就笑,却不说话。 石慧大师好奇地打量这个小姑娘,从她的眼角眉梢到手足,他惊喜发现,这个女孩的脚上刻有“叁”字。 她究竟经历过什么,才会有一个“三”的雕青痕迹? 石慧大师没想那么多,只仙风道骨地道:“阿弥陀佛,既然四小姐已然寻回,贫僧就先行离开了。” 石慧大师摆出不食人间烟火的做派,在场的人更以为他有神通。 此后,南星寺名声大噪,压上定慧寺一头,往来的香客只认南星寺,不识旁的偏寺。南星寺自然是门庭热闹,善男信女皆来参拜,人流络绎不绝了。 石慧大师见事成之后,人牙子也没来找他,想来是他已经和那名假的苏家四小姐谈妥了,也不必他多费口舌。 就这么过了两日,人牙子来南星寺参拜,私底下寻上石慧大师。 石慧大师将他引入厅房,问:“你怎么来了?” 人牙子急得嘴上冒燎泡:“我倒是要来问你呢!你不是说会传信给我吗?我在家中等了你五日都不见人影。今早听人说,你法事办完了,苏家四小姐都回府里头了。你莫不是在诓骗我吧?” 闻言,石慧大师大惊失色,忙道:“你说什么?五天前,你不是派小伙计来传信吗?怎会不知情?既然你不知情,那两天前,那名小姑娘……又是谁呢?”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间哑口无言,俱是说不出话来。 该不会真是鬼姨娘流落在外的孩子吧? 事已至此,石慧大师也没旁的法子。他匀给了人牙子一笔钱,对方拿到钱也老实了,不再深究此事。 时至今日,石慧大师还是不知晓那天碎星洞里的女孩……究竟是谁。 不过,他隐隐察觉,此前他无意中瞧见的事物或许不是野猫,而是真有女孩在偷听他和人牙子的会话,从而顶替了苏四小姐的身份? 又过了一年,苏家四小姐失踪了。 有人说,这是鬼姨娘带来人间的孩子,如今又被地府勾走了。 无论是什么缘故,都和石慧大师不相干了。 他成了远近闻名的得道高僧,也过上了自己想要的富硕日子。 总之,那个古怪的女孩,就是白梦来带来的画像上的女子。 石慧大师对她的印象深刻,即便再过十年,也忘不了她的眉眼。 正文 第一百五十一章 第一百五十一章 石慧大师的故事听到最后,一行人俱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明明厅堂里头烧了炭盆,却仍旧感到手脚冰冷,寒浸浸的。 玲珑没想到苏四小姐还有这样一层诡异的面纱,不知揭开以后,底下是溃烂的疮疤,还是明丽精致的面庞。 玲珑不由自主问出了声:“那‘三’字是什么意思?” 石慧大师摇摇头,道:“前朝倒是时兴雕青,常有劄工将雕青纹在人身上。据说是前朝洪涝泛滥,时常有百姓见洪水中存在异兽,特将虎狼之貌刺于后背、臂膀,吓退湖兽。如今倒是不好这个,官家也有黥面之刑,渐渐将刺墨于面额视为惩戒,再无人往身上刺字了。” 石慧大师说的这个典故耐人寻味,玲珑若有所思地道:“大师的意思是……这‘叁’字的来历不简单?寻常人不会往身上刺字,遑论一个深闺女子?” 石慧大师蹙眉,道:“这个……贫僧倒不能下定论了,不过是有感而发。” 白梦来听得大师口中的前朝事,出了一会儿神。 寻常他早该开口说话了,这次却闭口不答。 玲珑疑惑地看了白梦来一眼,问:“白老板,你怎么了?瞧着心不在焉的。” 白梦来回过神来,垂眉敛目,淡淡道:“无事。” “白老板,对于石慧大师的话,你怎么看?” “没什么特别的看法,待我们回客栈,慢慢查探吧。”白梦来似乎不欲在此地久留,起身便要离去。 临行前,白梦来和前来送行的石慧大师道:“过几日,白某还要劳烦石慧大师一桩小事。” “施主请讲。”石慧大师见白梦来信守承诺,没有再为难他,心情颇好。此时说话的语气里也带了几分和蔼,不再如同此前那般肃然。 白梦来风轻云淡地道:“过几日,白某会派人来告知大师,与我们一道启程。” 白梦来这话不是询问,而是下了决定,不容置喙。 石慧大师大惊失色,问:“去哪儿?” “自然是跟我们跑一趟,见一见苏四小姐。白某需要你亲来和苏四小姐核实往事,还望你配合一番。”白梦来不给他留退路,此时慈眉善目地笑,道,“当然,你也可以选择逃跑,或是避而不见白某。我有通天本事,可让你晚年凄凉,露宿街头。” 果然,白梦来这个人就是阴险狡诈的。 石慧大师惊魂未定,庆幸自个儿此前说的故事句句属实,若是弄虚作假让白梦来查出端倪,恐怕命都要没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如今蒸蒸日上的南星寺。他叹了一口气,无奈地道:“既如此,贫僧就借机外出云游四海,体会人间疾苦,为百姓祈福,这般亦不负佛祖厚爱。” 白梦来满意地笑了:“大师果然是德高望重的高僧,这般懂事便好。” 目的达成了,白梦来拥有了石慧大师作为人证,可证明清露来历不明,不是个好相与的女子。 然而要赶走她,这样的罪证还远远不够,须得再往下查一查。 正文 第一百五十二章 第一百五十二章 白梦来这一桩事办得体面漂亮,不说手段入不入流了,好歹没什么波折出来。 白梦来仿佛要犒劳帮衬着忙里忙外调查清露夫人的诸位下属,特地匀了五两银子出来,命柳川出门一趟,买点应时当令的时鲜菜。 海边渔村,土地湿咸,不像皇城那般可以种很多果蔬。集市上绕一圈,买的都是干货海味,柳川就带了点江瑶柱、蛤蜊与干乌鱼钱回来。 白梦来看了一眼布袋子里的干乌鱼蛋子,想了个吃法。他舀水将其泡发,又嘱咐堂倌炖一只老母鸡,鸡肉可自行处理,他要的是那一锅用文火炖上一二时辰的鸡肉高汤。 里里外外嘱咐完,白梦来得了空当。 他瞥了一眼昏暗的天色,突发奇想问玲珑:“你隆冬三九天里,可会膝盖疼?” 玲珑像一根小尾巴似的,追着白梦来里里外外地跑。忽听他回头这样问道,迟疑着开口:“是有吧!不过那只是无关紧要的小痛痒,不值当提。我猜是从前伤到过膝头,骨肉新生以后不如老的,因此每逢天寒地冻就隐隐作痛。白老板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没什么。”白梦来顿了顿,道,“就是忽然想起箱笼里有几个泡脚方子,特地请老大夫配的药包,可活血暖膝,让人四体温和的。你既有这样的毛病,那你随我来,我让堂倌沏一盆热汤,给你泡脚。” 玲珑连连摆手:“不必啦,这多麻烦人呀!” 白梦来斜她一眼,道:“有甚可麻烦的?不过是顺手的事。你这般年轻就有这些年迈长者才有的慢熬病症,此后岁月长了,那还得了?自然是一早就防患起来,老了才不会遭罪。” 闻言,玲珑微微一怔。她从未想过往后还有老了的时候。 说来好笑,她从前过活,只想幼年的事与当下的事,从来没奢望过将来的闲适日子。 她以为她会在最青春的年纪死去,或死于他人刀下,或死于荒山野岭。 玲珑头一回知晓,原来她也可能有很长的时间过日子,活到很老很老,直至暮雪白头。 因此,她要保养身子,从长计议,不至于老去的时候落下病根。 玲珑莫名笑了起来,心脏好似包了一层糖饴,甜得人窝心,甜得令她发慌。 不过是泡个脚都能引她发笑,白梦来定然很无奈吧? 白梦来不懂哪处误打误撞闯入她的心房,她懂便好了。 白梦来啊,是头一个许诺她往后余生的人。 玲珑乖顺极了,她仍由白梦来牵着上楼。 这一回,是玲珑主动跟着白梦来入他寝房。 玲珑坐在垫了绒毛毯子的小杌凳上,见白梦来翻箱倒柜地找物件。 好半晌,他寻来一个木胎镶银的脚盆,摆到玲珑跟前。 玲珑见他献宝似的搬出东西,纳罕不已,问:“白老板,你是真有钱呀!连洗脚盆子也这般奢靡,融了银子铺的银面。” 白梦来瞥了一眼脚盆,道:“不过是银底不容易藏毒,浅显的毒物一入银盆就变黑,能显现出来。打小就使这个,习惯一时半会儿也改不过来了。” 玲珑皱眉,道:“咦?白老板自小就这般防着人吗?那你得是多招人恨呐!” 白梦来听得这话,喉头一噎,如鲠在喉。 这妮子似乎还不知晓,她暗地里把人给骂了。 白梦来叹了一口气,道:“我小时生于高门大院,人情关系复杂,又有各方利益牵扯。人心险恶,料不准的,得多置办一手。” 玲珑后知后觉点头,笑了笑,道:“那你是真苦命,我就不同了!” 待白梦来往银盆里注入热水,又丢了个药包进去。 玲珑褪下鞋袜,一面被热水烫得龇牙咧嘴,一面小声道:“我小时候,家里没有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我爹每回上值回来都会给我带桂花糖,我吃明记那一家的糖饴,别家不爱吃。还有休沐日,我爹会捎上我和娘亲一起去划船,还带竹竿子钓鱼来着,奴仆也不让跟的,说是太兴师动众了。” 白梦来想到那样一家三口的情趣,隐隐有些羡慕,道:“你的日子真是舒心。” “是呀。”玲珑在自苦的时候就会回想那一段快乐的时光。偶尔还会梦回幼年,不过大多数的梦,结局都被连天烽火所掩盖。她哭喊着醒来,最终泪湿枕巾,四壁凄清,天地间只余下她一人。 玲珑怕自己又要从美梦中惊醒,笑着道:“不说这个啦,我们聊聊别的。” 白梦来也不愿玲珑深究过往,他松了一口气,顺着玲珑的话,道:“那就聊些别的。” 玲珑道:“白老板方才炖鸡汤是作甚?” 白梦来这才想起伙房里的高汤,他估摸着玲珑谈吃是饿着了,莞尔一笑,道:“拿来炖干乌鱼钱的。” 他知道玲珑很容易害臊,因此特地架起一面隔断的珠帘,让玲珑待珠帘里的居室洗脚,自个儿则是坐珠帘另一侧的小厅堂看书。 白梦来撩起珠帘,将一条擦脚的帕子递过去:“换上鞋袜,咱们下楼吧。赶在柳川和兰芝买冷荤腌菜回来前,先把饭菜置办好,就能一道儿吃了。” 南嘉镇还有许多当地的特色小菜,因着新鲜果蔬不多,当地的腌菜便由此发扬光大,成为当地特色,非常出名。有趣的是,南嘉镇不仅用粗盐腌菜,还会拿小鱼虾或蛤蜊肉来腌菜。那腌熟的菜里夹杂着海鲜的气息,口味十分重,不是当地人估计吃不惯嘴。 柳川、兰芝和玲珑想着买这样的玩意儿拿来下酒,白梦来拦不住这一众酒鬼,只能放任他们胡作非为。 玲珑想到待会儿有热腾腾的饭菜吃,还有风味腌菜与美酒,心里乐开了花。 她一激动,不由自主牵住了白梦来修长的五指,催促:“那我们下楼吧!” “好。”白梦来冰冷的玉手被小姑娘温热的小指勾住,心肠也不免柔软了起来。 玲珑看着她和白梦来交叠在一块儿的手,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烧红,结结巴巴:“白老板,我们牵着手,是不是不大好?” 她话音刚落,白梦来便将小姑娘的五指握得更紧了一些,戏谑地道:“嗯?你我都这般亲昵了,牵个小手怎么了?玲珑,你未免太见外了,真伤我的心。” 玲珑舔了舔下唇,好半晌,才道:“不是。我想说……这只手,我捏过擦脚布的,白老板不嫌脏吗?” 闻言,白梦来很有涵养的面孔顿时僵住了。 他一想到待会儿还要亲力亲为下厨,默默地松开了手。 正文 第一百五十三章 第一百五十三章 白梦来吩咐柳川上街买吃食,顺道把钱袋子递给了兰芝手里。 他话虽没说明白,可兰芝又不蠢,自然知道这是喊她一同跟上的意思。 夜里的南嘉镇热闹非凡,货郎的牛车上摆着各式各样的白贝首饰,琳琅满目。两侧的街道还高悬着气死风灯,那暖黄色的光透着薄薄的纸张映出来,照得街巷亮如白昼。 开春了,渔业又盘活了。父老乡亲可以通过出船捞鱼赚家用,兜里有钱了,自然买卖生意也好了不少。 柳川专门挑拣些没见过、没吃过的酱菜腌食,不一会儿,手里便七七八八拎了好几个纸包。 柳川挑吃食,兰芝负责付账。乍然一看,一来一往,真似一对默契的小夫妻。 卖货的大娘见状,忙递过去一支珍珠花簪,道:“娘子戴这个真好看,不若喊你郎君来买一支吧?” 大娘以为兰芝和柳川是新婚燕尔的小夫妻,因此没喊她“姑娘”,而是喊“娘子”。 兰芝面上烧红,刚想辩驳:“我不是……”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柳川截断了:“还挺衬你的,买了吧。你不要自个儿花钱,就拿主子给的银两。他瞧着抠门,实则不会过多问账,即便咱们把荷包里的银钱花光,他也不会多说什么。” 白梦来就是这样的个性,嘴巴毒辣,实则待人挺实诚的。好歹给他做奴仆,吃穿用度都是极好的,日常也不会克扣月钱。 要是出门买菜,他给的钱多了,实则就是故意奖赏人的。总要打一棒子再给一颗枣,恩威并施,才能留得住人。 兰芝不做声,她只是低着头把玩花簪,没说买,也没说不买。 见状,柳川以为她是担心价格。他思忖了一番,从怀里掏出钱,递到大娘手上:“这簪子,我要了。” 大娘喜不自胜,忙说吉利话。 然而柳川付完钱,没打招呼就跑了。看似年轻人脸皮薄,示爱以后仓皇而逃,实则是柳川闻到了酒香,忙追酒贩子挑酒水去了。 兰芝手里握着花簪,脸上的烧红不褪。 她以为柳川是默认大娘说“他们是小夫妻”的话语,心里头七上八下的,也不好意思问个究竟。 谁承想,柳川只是没听清楚大娘说的那番话,听了下半截,没听上半截,对语意一知半解。 那时的柳川惊鸿一瞥,见兰芝鬓边比着珍珠簪花,怪俏式的,这才劝她买下来。 后来担心兰芝没钱,又拿着簪子不撒手……明抢总不好看吧,故而帮忙代付。 兰芝将那簪子插于发髻间,不知为何,忽然矫揉造作了起来。 她故作婀娜多姿,体态柔美地走向柳川,只把人看愣住了。 柳川见她歪歪扭扭地踏来,憨傻地问:“兰芝,你是有哪处不舒服吗?我看你站都要站不稳了。” 柳川不吃她风情万种的仪态,倒教兰芝略显几分难堪。 兰芝恢复了平日里冷淡的样貌,道:“没事。” 她抬手,摸了摸发间的簪子,原本冰冷的心又死灰复燃,温声软语地问:“阿川,你为什么给我买这支簪子?” 兰芝已经给柳川台阶下了,擎等着他说“这是定情信物”。 奈何柳川是榆木脑袋,他思索了半天,道:“我看你把簪子攥着不撒手,怕你是花光月钱,没闲钱买了,明抢也不大好看,这才帮你垫付。哦,要是你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想还我钱,也是可以的。” 说完,柳川真就把手伸到了兰芝眼皮底子下,一本正经要她拿钱。 兰芝怎么都没想到,这男人的脑子真是木头制的。她气不打一处来,翻开白梦来给的荷包,递上一两银子,咬牙切齿地道:“我也不习惯受人恩惠,我还你双倍,行了吧?!” 给完钱,兰芝头也不回地走了。什么小女儿姿态,顷刻间荡然无存。 柳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一面跟上兰芝,一面嘟囔:“我也没说要和你要钱啊,要是你真没钱花销了,不给也是可以的……我多通情达理。” 然而,兰芝还是气鼓鼓的模样,背对着柳川,连一记眼神都不愿多给他了。 正文 第一百五十四章 第一百五十四章 兰芝的气来得莫名其妙,她也不是真想和柳川置气。装模作样走两步,这气儿也就消了。 很快,兰芝的视线就被一群围观热闹的老百姓吸引了。 她左顾右盼,见众人都不约而同往一个方向走,下意识瞥了一眼柳川,问:“怎么回事?” 柳川也觉得纳闷,紧接着跟上前去,道:“咱们上去瞧瞧?” “好。” 两人掰开那犹如白蒜头似的一瓣又一瓣的人群,挤到里面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是有狱卒推着押解犯人的囚车游街。 不少人好似了解这名囚犯犯下怎样的滔天大罪,一个个面露鄙夷之色,抬手朝着人指指点点。 兰芝审视了一下囚车里跪着的男人,只见他身形消瘦,蓬头垢面。一双脚不着鞋袜,裸露在外,那脚踝上还用墨迹刺着一个“贰拾”。 二十?什么意思? 兰芝同柳川道:“阿川,你看那人的脚踝。” 习武之人,夜里视物,眼力远超寻常人。 柳川凝神望去,哝囔:“二十?也刺在脚踝上?那不就和石慧大师说的苏四小姐一样了?” 兰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两个人刺字的位置都在脚踝,其中一定有什么联系。” 兰芝转头问一旁义愤填膺砸烂菜叶的大爷:“叔,这人是什么来历?脚踝上怎么刺了个‘二十’?是南嘉镇的犯人都要刺字吗?” 大爷愤愤不平地道:“都哪儿跟哪儿啊!他脚上的雕青,想来是广济院刺的吧,就为了防止他落跑。可惜啊,这种疯子连广济院的人都看不住,逃回家来了,还勒死了将他含辛茹苦养大的老母亲,真真丧尽天良,就该处死!” 柳川问:“广济院是个什么地方?” 大爷道:“广济院就是咱们南嘉镇专门养疯子的一处院落,谁家的人得了失心疯就要被关到广济院看守起来。咱们的《律法》不是不让处置这样的愚钝人么?现如今都杀了人还要从轻发落,真是天道不公。” 兰芝听懂了,这广济院,就是传闻中的疯人院吧。 她迟疑了一会儿,问:“只要是广济院里被人看守的疯子,脚踝上都会刺字吗?” 大爷思忖了一番,道:“实不相瞒,我家孩子早些年就在广济院里做过事。听他说,为了防止那些人逃出广济院伤人,因此脚踝上都会刺个数字,方便辨认。不过后来,我儿被那些疯子伤到了左眼,再没去过那地界当差了。这些哪是疯子啊,一个个都要杀人呢!早提了,要押入大牢里,就是不听,你看,如今可算出事了吧?” 怪道大爷对广济院里的疯子恨之入骨,原来他的儿子就吃过苦头。 柳川从大爷这边问来了广济院的位置,打算将这一信息禀报给白梦来。 两人心事重重地回到客栈,将此前的见闻同白梦来托盘而出。 白梦来斟酌一番,笑道:“有意思……那明日,我们就去一趟广济院,看看七年前,有没有走失过一个肖似清露夫人的‘叁’号女子。” 正文 第一百五十五章 第一百五十五章 大家伙儿忙了一整天,一个个都累坏了。 围桌而坐的四人里,有三人是只知习武的莽夫,因此白梦来风花雪月的那一套开宴贺词全不顶用。 大家听得昏昏欲睡,见三人困倦神情,白梦来满腹的漂亮话也说不出嘴了。 他黑着脸,冷淡道了句:“开吃吧。” 随后,原本昏死过去的三人立马活了,顷刻间胡吃海塞了起来。 唯有玲珑体贴人,知道同脸色难看的白梦来说说话,不教他难堪。 玲珑指着一道菜,问白梦来:“白老板,这就是早些时候泡发的乌鱼子吗?” 白梦来再如何冷脸,气儿也不会往玲珑身上撒。 他抬手给玲珑舀了一勺汤,道:“嗯,我拿泡发的干乌鱼钱制的羹汤,你多喝一些,能滋补身子。方才特地用高汤、鸡油炖煮的,怕海味腥,还特地洒了些茱萸花椒盐,喝着还算顺口。” 听白梦来这样说,玲珑期待极了。 她正要喝汤,却被酒劲儿上来的柳川一把夺过汤碗:“玲珑!喝什么汤!咱们喝酒!是男人……就喝酒!” 柳川这人酒量一般,酒品还差。喝到微醺,酒疯就起来了。他一上头,死活要拉人拼酒。 柳川明知道白梦来滴酒不沾,还在主子面前这样叫嚣,可谓是胆大包天。 玲珑偷偷窥探了一眼白梦来脸色,果不其然,他的脸已黑如锅底,怒火中烧,只是隐忍不发。 玲珑忙道:“柳大哥,你慢点喝。酒量不好就少喝一点,待会儿吐了又是兰芝姐收拾!” 柳川喝了酒就聒噪,哪听得人这样激? 他当即便拍了拍胸脯,道:“你是不是看不起你大哥?你以为我不能喝?我和你说,就这一壶酒,大哥我一口闷,眼睛都不眨。” 说完,柳川把酒坛子砸在桌上,哐哐作响。 这哪是喝酒啊,分明是砸场子。 堂倌们听到动静,纷纷回头,不知晓要不要来劝架。 丢人真是丢到家了。 兰芝扶额,她一手提着酒坛子,一手拎着柳川后领口,对玲珑温柔一笑:“对不住,我带你柳大哥出去醒醒酒。” 玲珑缓慢点点头,眼见着兰芝轻而易举将一个男人和一坛酒拖出客栈,忍不住喃喃自语:“可是醒酒……为什么要带酒坛子啊?” 随后,客栈外传来柳川惨绝人寰的叫声,响彻云霄。 白梦来听到动静,心气也顺了不少,微微一笑:“看来,你兰芝姐的醒酒法还挺有效的。” “是吗?”玲珑忧心忡忡地道,“可我怎么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呢?” 这一场闹剧,直至深夜才消停。 隔天,玲珑他们四人启程赶往广济院。路上,柳川摸着自个儿肿了一块的额头,问道:“昨日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不是吃海味宴,还一块儿喝酒吗?我怎么像是被人打了一顿,浑身散架了似的疼?” 闻言,兰芝温声软语地答:“昨天你喝酒了,自个儿从楼梯上跌下来摔的。我扶你都来不及,赶到的时候,额头已经起包了。” “是吗?”柳川没有昨夜的记忆,只能憨傻地点头,“那真是多谢兰芝救我了。” “不必客气。” 在一旁听他们闲侃的玲珑则越听越纳闷,眉头越蹙越深。 她小声哝囔:“可是……柳大哥这满头包是在客栈外磕的呀?外头又没什么楼梯,怎么可能摔呢?” 她的话音刚落,白梦来便伸手捂住了小姑娘的嘴,一本正经地道:“童言无忌。小孩子莫要问东问西,很多事,你知晓了不大好。” “哦。”玲珑后知后觉点点头,决定相信白梦来和兰芝姐的话。毕竟他们都是她的家人,不会害她的! 正文 第一百五十六章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一早,玲珑便和白梦来等人来了广济院。 广济院听着像个修葺齐整的几进大院,实则不过是土坯墙搭建的小院子。 门上的红漆斑驳,几乎剥落殆尽。屋外只种了两棵粗壮的青树,风一吹,山林呼啸,凄凄惨惨戚戚。 玲珑心情复杂,道:“怎么在这样的荒山野岭?” 兰芝抱着剑鞘,接了一句:“院子建在这样鸟不拉屎的地段,想来日子凄苦得很,怨不得那苏四小姐要逃开了。” 柳川对此并没有什么想法,他只是个陪同主子查事的人,不稀得去分析这些事情的眉目。 得了白梦来的命,柳川上前敲门。 很快,有位头包团花粗布的大娘给他们开门,疑惑地问:“几位是来探亲的?” 柳川不吱声,回头望了白梦来一眼,等待他作答。 白梦来上前一步,道:“叨扰大娘了,我等是来寻人的。” 他也没说后话,指尖微动,招着玲珑。 玲珑一瞧他眼色就知接下来要作甚,玲珑将马车上预备好的包袱端下来,递到大娘手里,道:“也不知大娘喜欢什么,我家主子置备了一些见面礼,俱是果脯干货,阴冷时节也好存储起来慢慢吃。” 这般贴心铁肺,大娘也就不板着脸了。 她露出个笑模样,接过东西,请他们进来:“几位进来喝杯茶吧!” “那就有劳大娘了。”玲珑笑道。 柳川和兰芝将马车拴在屋外的树腰上,也好脾气地将手里的刀枪棍棒遮掩严实,以免吓坏这些普通老百姓。 四人进了院子,细细打量起来,目光均落在两侧的厢房门上。那些房门都用硕大的铁锁封住房门,屋子里静悄悄的,似乎没有人声。 大娘见状,叹了一口气,道:“不锁上屋门,这些人跑出来可了不得!” 兰芝疑惑地问:“为何?” 大娘神情复杂,道:“不是作奸犯科,也落不到广济院里。如今《律法》不是不能惩处愚钝人(疯子)吗?这些人发病时犯下恶事,却又没凶残到要下大狱的状况,县衙那头不收,家里人便丢到广济院来了。他们怕我们,我们还怕他们发疯呢!前几日溜出去一个男人,不就是觉得家人坏,抛弃了他,这才伤自家满门?都是造孽啊!” 说起来这事,大家伙儿一阵唏嘘,谁也不好接这话。 众人静默不语,还是白梦来破开沉静气氛,喊柳川端茶炉子来,又命兰芝在石桌子上摆鹤穗团花螺钿漆面双层攒盒。 玲珑倒是清闲,只需按照白梦来的吩咐烹煮茶汤便是。 白梦来做事八面玲珑,他没摆主子架子,而是亲力亲为,抬手掀开点心盘盖子。他装得亲和温文,白皙的五指翻飞间,梅花写意的白瓷小碟便依次逐一码开,有蜜饯、杏干、桃干,还有寻常百姓吃不起的蜜渍肉干。 大娘如何被人这般款待过?立刻局促不安了起来。 她双手摩挲衣角,犹豫了好半晌才抬手去拿果干吃。原以为这霜糖果干会有干瘪坚硬的口感,岂料只是外头一层有韧性,里边的果肉甜腻柔软,好似新鲜的一般,半点都不像挂在日光下晾晒风干的那类俗品。 大娘纳罕不已,问:“这果子干好似不大一样?” 闻言,白梦来难得好脾气地解释:“是用地窖烘干的果脯,每隔一天,还会往果肉里头注入蜜汁子,这般才有外硬内软的口感。” 这多费事儿啊!大娘惊奇不已,感慨还是这些公子哥儿会吃会享受! 白梦来好似耐心无限,并不急着从大娘口中套话。 待她被人伺候着享用了一番茶水点心,这才开口问:“大娘,白某想向你打听个人。” 无功不受禄,大娘既然享福了,自然就知道要偿还的。 她急忙竖起耳朵听白梦来的话:“什么人呐?我在广济院里干了三四十年的活计,只要公子问,我没有不知晓的事儿!” 有大娘这话作保,白梦来满意地笑了。可见,用美食收买人心,不失为一大法宝。 白梦来风轻云淡地道:“八年前,广济院是否出逃过一名十五六岁的女子?特别是她脚踝上还刺有‘叁’的雕青?” 闻言,大娘怔住了。 见此反应,想来是出过什么事的。 随后,白梦来将清露夫人的小像拿出来,摆到大娘跟前,问:“你见过这名女子吗?” 大娘皱眉,道:“对,叁号姑娘确实是画像上的这位。她名叫晓露,当时是我负责监管她的,我记得她。” 说完,大娘似是想起了什么前尘往事,眉眼凛然,道:“她去哪儿了?公子,你特地来寻她,是不是知道晓露的行踪?若是看到她,请一定要小心她,可别被她漂亮脸蛋给骗了!她可不是什么好惹的女子。” 玲珑好奇地问:“此话何解?” 大娘对这个话题讳莫如深,她抿唇想了很久,才道:“此女心思歹毒……比恶鬼更甚!你们当她是如何进来这广济院的?是她杀人未遂,被家中人赶来的!” “怎么一回事?”兰芝也被勾起了兴致,开腔询问。 大娘记得初次见到晓露时的景象,她双手都被粗壮的麻绳束缚,垂眉敛目,朝她走来。 为首的年轻妇人使唤奴仆,将晓露朝前一推,道:“大娘,我家露姐儿就拜托院子里的人照顾了,大娘可以唤她晓露,这是她的乳名。” 大娘见晓露才十四五岁的年纪,正是及笄年华。眼前的女子应该不是晓露生母吧? 待嫁的年纪,又这番玲珑身段。即便瞧着不顺眼,找一户人家嫁出去不就得了?何必要千方百计送广济院来?这又不是什么好去处。 大娘怜惜晓露,焦心地喊她:“姑娘,抬头给婶子瞧瞧。” 大娘还当晓露许是脸颊上有疤痕,这才被后娘发落到此处。 岂料晓露一抬头,眼是海中珠,眉是天上月。唇薄鼻挺,肤白细滑。那沉鱼落雁之姿容,倒教天地都失色。 她活这么大岁数,是再没见过比晓露还要齐整的眉眼了! 这样的孩子,怎么可能寻不到好人家出嫁呢?!怕是提亲的人能把家中门槛都踏破了吧! 正文 第一百五十七章 第一百五十七章 大娘心里有气,怪这妇人把广济院当什么为虎作伥的坏去处,此时语气不善地问:“您是孩子后娘吧?” 妇人一愣,知道大娘误会了,连连摆手,道:“不是,这是我亲生闺女儿。” 大娘心中生疑,问:“那您……何必送她到广济院来呢?” 她环顾四周破落的石砌房,叹了一口气,道:“广济院可不是好地方,这里头关押着的……都是狱卒不收,却罪恶滔天的疯子!” “我知道。”妇人抬手掩面,心灰意冷地道,“若不是没法子,也不会将亲生骨肉送这儿来。大娘不知道,晓露她……” “她怎么了?”大娘见妇人脸上的伤感不似造假,一时间又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得木讷地追问。 妇人看了对这番话置若罔闻的晓露一眼,道:“露姐儿险些亲手掐死她的弟弟,若非我赶到,恐怕幺儿已命丧她手!” 闻言,大娘惊讶不已,她怎么都想不到这样漂亮的女娃娃会有蛇蝎心肠。 妇人当机立断,将马车上仍在襁褓中的小孩儿抱来,他好似畏惧晓露,一见到小姑娘就哭闹不止,上气不接下气。 妇人撩开布料,把孩子的头往旁侧偏了一偏。大娘果真看到了窄细的淤青掐痕,估计下手极狠,那皮肉都渗血了。小孩的肌肤细腻,嫩肉底下血凝结成青色,白里透黑,触目惊心。 大娘怎么都没想到晓露会下此狠手,明明她也只是一个娇弱的女孩呀! 不过这样的疯子,确实不好再留家中。 大娘将信将疑地问:“她为何要下此毒手?” 妇人泪盈于睫,道:“自打她的幺弟出世,她便一直伴在幺弟左右。我原想着是姐弟俩感情好,可每一回哥儿见着她便哭闹个不停,身上每每多几处淤青。起初我以为是乳娘伺候不尽心,再后来,我才知晓,原来他身上的新伤旧疤都是出自晓露之手!她妒恨幺弟匀了一部分父母的宠爱,便想将其赶尽杀绝!这样的孩子……我怎敢继续将她养在府中,又哪敢将她嫁到旁人家中取害命!” 大娘抿唇不语,她接过那根拴着晓露双手的麻绳,一步步牵着,把孩子领回了广济院中。 妇人看着晓露的背影,她遥遥地叮咛:“千万……千万不能为她松绑!这孩子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大娘听到这句话,却没有再回应。 她还是不大相信这样天真无邪的小姑娘,会有什么坏心思。 夜里,大娘取来雕青的工具,需要为晓露的脚腕刺上墨汁。前日,院中的“叁号”恰巧病逝,那便将这个数字赠予晓露吧。单字,下针的笔画少一些,小姑娘也不会受苦。 大娘取来止疼的麻沸汤,喂晓露喝下一口,道:“会有些疼,晓露姑娘忍一忍。” 晓露乖顺地点头,恬静地笑,不言不语,好似一个哑巴。 这样乖巧的孩子,真是会犯下滔天大罪吗? 大娘动摇了。 可她细细查过晓露的手脚,并无受伤之处,反倒肌肤细腻,被家中调养得很好。想来也是锦衣玉食,娇惯着长大的。那妇人……应当没有说谎。 大娘百思不得其解,晓露究竟是恶人还是善人呢? 每每她和那双小鹿一般无辜的眉眼对上,她总会心肠发软,颤抖着给晓露解开绳索。 某日,晓露终于开口了。她娇滴滴地喊:“婶娘,露姐儿……手疼。” 大娘慌忙给她解开绳索,那手腕上早就被粗糙的麻绳勒得血迹斑斑。该是有多疼啊,才会破皮出血,惹得不爱言语的小姑娘可怜兮兮求情讨饶。 或许晓露此前真的干过坏事,她只是太喜爱父母了,又太过年幼,因此才铸成大错! 罪不在她,而是亲生父母偏疼儿子罢了! 大娘这般说服了自己,她拿膏药给晓露抹上,哄她:“晓露乖,待会儿就不疼了。” 晓露甜甜地笑:“婶娘,你待我真好。” 她顿了顿,接着补充:“比家人待我还好。” 瞧瞧,这可人疼的丫头,还不是被家中人苛待了!大娘决定相信自己的判断,好生照料这个误入歧途的可怜姑娘。 可是大娘都要忘记了,十四五岁的孩子,哪有这般稚儿似的浪漫!都要嫁做人妇了,能不知晓事情吗? 再后来发现的一件事,让大娘再也不敢被这样谪仙皮囊的美人儿放松警惕了。 正文 第一百五十八章 第一百五十八章 自从给晓露松绑,大娘便再没给她缚过手腕。 她年轻漂亮,笑起来脸颊还浮现浅浅的梨涡。没有人记得她从前的罪孽,大家都很同情她,只知道晓露是个可人疼的姑娘。 几个月后,晓露看着没日没夜帮忙端茶送饭的大娘,忽然提议:“婶娘,我在家中也帮过母亲拿茶炊膳具,不如让我给你搭把手吧?” 广济院进项不多,请不起太多人手,因此大娘日常的活计是非常繁杂且多的。可再怎么样,也断没有让院子里关押着的“疯子”帮忙招待的先河。 “这……不大合适吧?”大娘踌躇不前,不知该如何做好。 “有什么不合适的?”晓露上前一步,亲昵地夺过大娘手里的托盘,她把吃剩下的脏碗逐一摆到上边,小心翼翼地端到屋外。 就在跨门槛的一瞬间,晓露回头,恬静地笑:“婶娘,我将你视为娘亲,你再和我生分,我可要伤心了。” 大娘不是铁制的心肠,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她早就对晓露温良的品性深信不疑。 见她坚持,也不好拂她面子,好歹人家将大娘当亲人看待呢! 大娘忐忑地盯着晓露送膳几回,她做事滴水不漏,说话又很有分寸,招人喜欢。渐渐的,大娘也就放开手脚,不再管束她了。 过了一段时日,大娘发觉晓露好似春心萌动,和看守门的小郑走得近。 小郑年纪快二十五了,有些跛脚,正因这个,哪家的姑娘都怕嫁给他以后,耽误务农,日后吃不饱饭,因此年纪这般大还娶不上媳妇儿。 他哪里见过晓露这样倾城倾国的女子。这样的姿容,那都是评书里才能听着的。他如今不但瞧见了,还能与之亲近,实在是天上落下馅饼来了,怎能不将他迷得神魂颠倒? 晓露也是,一口一个“小郑哥”,直将人喊得心猿意马。 大娘见这对年轻人情投意合,也就默许两人在广济院里不合规矩地处着。左右广济院是与世隔绝的,被人遗弃在人世间的边缘,亦无人关心这里的死活。 原以为岁月静好,大家都会安生过日子。 岂料,就在某个冷夜,意外来得猝不及防。 这夜,晓露没按时回房,一如既往和小郑在后院幽会。 大娘和晓露有私交,不拘着她回去,左右小郑是看门的,自会把姑娘送回来。 谁知道,几个时辰后,等来的不是锁门声,而是小郑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大娘想到晓露,慌忙披衣起身赶过去。 她秉烛赶到,只见得广济院后门大敞开,而不远处亮着灯光,是满脸血的小郑踉踉跄跄地爬回来。 大娘吃了一惊,问:“怎么回事?晓露呢?” 小郑捂住左眼,痛苦不堪地道:“她……她骗我开了后门,刺伤了我的眼睛,如今人都跑下山了!” 大娘吓坏了,赶忙吵醒人,让他们帮着请大夫。 大家手忙脚乱,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开始搜山寻逃跑的晓露。 可是夜色苍茫,一个小姑娘躲入深山老林里,还不出声,如何能寻得着呢? 保不准成了山中野兽的晚餐了。 不过跑了一个疯子,广济院的人才没心力去追回来。反正他们干得好或是不好都没多加点工钱,何必吃力不讨好寻人呢? 可怜了小郑,如今既跛脚又瞎了一只眼,被家中老父亲接回去以后,再也没来过广济院了。 而大娘吃过这一回闷亏以后,每次送完饭,都会按照狱卒吩咐,拿锁链将房门锁死,防止这些待在暗中窥视的疯子有朝一日闯出来害人。 疯子不值得同情,他们擅于伪装,好似饿狼一般,只待时机到来之际,狠咬住人的喉咙,一招毙命。 正文 第一百五十九章 第一百五十九章 说起这件事,兰芝和柳川不约而同想到了那名大爷。他的儿子就是在广济院里当差,后来伤了左眼回家了。而那大爷因为儿子的事,对广济院偏见颇深,对里面关押的人也深恶痛绝。 兰芝下意识拿手肘猛捅了捅柳川,低语:“咱们遇到的那位大爷不就有个伤了眼睛的儿子?” 柳川的胸膛硬,铜墙铁壁似的,被兰芝手肘撞了几下不痛不痒。 他一面担心兰芝手疼,一面附和她的话:“对啊,他儿子就在广济院当过差,保不准就是他家遭罪了吧?真惨。” 玲珑见兰芝和柳川交头接耳的模样,问:“你们在聊什么呢?” 兰芝觉得只是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不值当提,温柔地答:“没什么。” 白梦来出于礼节,原是含笑看着大娘,悠然闲话家常的,可他的全副精神却暗中落在玲珑身上,她那处一有风吹草动就落得他满耳。 白梦来头也没回,说了句:“情人间不为人知的私语罢了,不必多上心。” 即便白梦来不看玲珑,她也知道他是在同她讲话。 玲珑蹲坐在茶炉前头取暖,闻言,她抬眸看了白梦来一眼:“嗳?什么情人?” 只见男人轻飘飘提点一句,又和大娘寒暄了,不再多言。 白梦来不细说,玲珑也不纠结。 不过,他不是一直在和大娘讲话吗?怎么会听到她的呢喃细语? 好半晌,玲珑反应过来了。 原来她的一举一动都被白梦来注意着呀! 思及至此,玲珑心里头暖烘烘的。春风涌入她的胸腔,将她整个人腾空吹起来,脚不沾地,足底软绵绵的,犹如悬浮在天边。 白梦来余光瞥见玲珑一个人捂嘴偷笑,心生无奈之感,也不打算问这个古灵精怪的丫头都想了什么美事。 想要问的话,大娘这边都问过了。可以确定,那位躲入苏家的苏四小姐便是广济院逃离的晓露,而晓露的画像和清露本人相貌一模一样,极有可能就是清露夫人。 而十四五岁的晓露七年前从广济院逃离,溜到苏家成了苏四小姐,又在苏家待了一年以后,也就是六年前,再次逃离。 五年前,她成了清露,笼络赵寅进入赵家,差不多是二十多岁的妇人。时间和年龄都对得上,几乎可以拍板定案,确定是她了。 玲珑他们道别了大娘,从广济院出来。 玲珑问:“现如今已然寻到清露夫人的把柄,知道她在广济院里犯下的滔天大罪,是不是就能回去告发她,逼她离开赵家了?” 白梦来细思了一番,倏忽眯起眼睛,道:“别慌,还不算完。” “怎么不算完呢?” “假如清露夫人真是晓露,广济院的人对于走失的疯子,根本就没有缉拿回院子的想法,那她为何提起南嘉镇就讳莫如深呢?” “嗳?是哦……”对于这一点,玲珑也百思不得其解。 兰芝见状,适时插话,意味深长地道:“保不准就是不想让人发现自个儿的背景呗,就和某些人一样,惯爱骗人。” 听得这话,白梦来知晓兰芝是在讽刺他,暗喻他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白梦来勾唇,冷笑:“哦?白某头一回见人命都拿捏在旁人手里,嘴皮子还这般硬的。” 这是在暗讽兰芝身中剧毒,还要靠他给余下的半颗解药。 “你!”兰芝吃了瘪,不敢再多言。 而两人火药味过重,即便是柳川也瞧出来了。 他怕白梦来迁怒兰芝,忙打圆场:“不说这个了,我都饿了,咱们早点回客栈吧!” 这话一出,兰芝和白梦来都卖了柳川一个薄面,顷刻间熄了火气,各自偃旗息鼓了。 唯有玲珑还在细细品白梦来说的话,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拍手掌,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她不是害怕广济院,而是害怕苏家!白老板,晓露在苏家的那一年,一定发生过什么!我们只要查到那一年她逃离苏家的原因,就可以以此要挟她离开,保护丽姐儿了!” 见玲珑开窍,白梦来嘉许地揉了揉她的发髻,道:“玲珑很聪明。” “白老板谬赞啦!”玲珑嘴角上翘,很是欢喜。 柳川颔首:“既然如此,就按照妹妹说的办吧!待我们查明真相以后,只要看一看清露夫人的脚踝有没有雕青或剜去皮肉的疤痕,也就能确定她是不是广济院逃出来的晓露了。” 事情有了眉目,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减轻了不少,众人都很高兴。 回了客栈,白梦来破天荒的拿出膳具,给玲珑蒸糕点吃。 玲珑原本以为白梦来会给她蒸糕吃,岂料他还拿了个炙烤茶团的小炉子出来。 玲珑不免纳罕,问:“白老板,你不是要制甜糕吗?” 白梦来轻点下颌,“嗯”了一声。 “那你拿个烹茶的小炉子来做什么?”玲珑像是想到了什么,苦着脸道,“你不会是想一边蒸糕,一边逼我煮茶汤给你吃吧?我都忙活一整天了,你不心疼心疼我这般劳累么?想要给我制点心吃,又催使我,真过分!” 她的牢骚一句接一句,让白梦来应接不暇。 白梦来极其无奈,道:“想哪儿去了?这也是制点心的一步。” “咦?什么样式的点心,还得拿炉火烤着?总不能是馕饼吧?” 白梦来忍俊不禁:“莫要问了,随我来。” 他牵着玲珑,来到空无一人的伙房。 客栈的厨房可不是没人烧饭,而是白梦来花钱独占了两个时辰,就怕有人破坏他的二人世界。 白梦来对于这些要紧的事,花钱可是大手大脚。春宵一刻值千金,虽说只是为心上人开小灶,于他而言也是顶重要的事儿了。 白梦来信手磨着赤豆泥,同玲珑道:“你可知糖盐金贵,山里人一年四季吃口甜的不容易?” “嗯。”玲珑目不转睛地盯着白梦来捻白瓷碗的指尖,“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就是想问你,既是如此,山里人买不起糖饴的时候,又要尝一口甜的,那他们会吃什么呢?” “野果子?” “春秋尚且有甜果吃,那么隆冬天里呢?” “冬天想吃口果蔬应该很难吧?说不定是吃之前囤在地窖里的干果?” “错了。冬日里,自然是囤蜂蜜罐子了。”白梦来不过是想闹她讲话罢了,小姑娘的音调软糯,听得人心尖柔软。 玲珑如梦初醒:“对哦!” 她笑着挠挠头,道:“我很少在农家人那边住,一下子都没想起来。往常要吃什么,只需我喊一句,小弟们便屁颠屁颠帮我跑腿了。” 聊起自己在组织里的辉煌过往,玲珑很是得意。 可是想到主子不顾她性命,疑心她叛变,居然想让兰芝铲除她,玲珑又很失落。 她拿铁棍拨了拨炉子里的炭火,沮丧地道:“不说这个了。” 玲珑顿了顿,反问白梦来:“白老板自小应该是宅院里头长大的吧?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农家事?” 白梦来一愣,被问倒了。 顷刻之间,他想到了从前。 他浑身是血,在山中蹒跚而行。有猎户见他可怜,从家中匀了一勺蜂蜜喂给他吃。 白梦来不愿被人瞧见,也不想拖累任何人。深夜,他留下一些钱财,便继续逃命了。 再后来,他被义父寻到,又回归了锦衣玉食的生活。 只不过他是从一个精致华美的京笼子里,被挪到另一个鸟笼罢了。都是受困于牢笼,不得自由。那些枷锁,不容许他逃脱。 脑中那些血腥残酷的画面纷至沓来,扰乱白梦来的心神。 白梦来自讨苦吃,有点后悔自个儿挑起这个话题。 片刻,他含糊其辞地道:“只是偶然听院中下人们说起,才知道山里人生存有多么不易。” 白梦来怕玲珑深究,忙将红白相间的赤豆米糕摆在烤架,又拿毛刷子涂抹蜂蜜,吸引她的注意力。 这招声东击西有奇效,玲珑嘴馋,视线立马被甜糕吸引了。 她看着白梦来摆布那夹了薄薄一层赤豆泥的米糕,问:“白老板多烤一些糕,我喊兰芝姐和柳大哥来吃。” 白梦来的手一抖,险些把小铲上的松黄赤豆糕抖落下来。他稳住心神,将糕逐一码到油纸散散火气后,才冷冷地拒绝:“不必了。” “为何?”玲珑眨眼。 白梦来睁着眼说瞎话:“他们不爱吃甜的。” “前两天我见他们还吃豆沙饼的呀!” “那就是吃腻了,如今不想再吃。” “……”玲珑再傻也知道,白梦来这是不愿和人分享,小气吧啦的! 不过,他偏疼她,只想给她一人开小灶,这也是极好的。 算啦,那就按照白梦来的喜好办吧! 白梦来递来一块糕,道:“给你。这是我从松黄饼的炙烤法改良的松黄赤豆糕,应当还算可口。” 玲珑端着碗,接过白梦来的糕,小咬一口。松黄赤豆糕外壳涂抹了蜂蜜,烤干以后,既香甜又松脆。她小心翼翼地咬下一口,焦黄的外壳剥开,显露里头那白霜红泥的内馅儿。软糯的赤豆泥混合松散的米糕,一硬一软,口感丰富,舌尖翻砂,唇齿留香,实在好吃。 特别是下嘴时,那脆糕壳子咬起来带有沙沙声,好似雪花簌簌落满院的响动。这样的烤糕,冬日里围炉,和至亲好友一块儿吃,一定很美妙。 玲珑想到了柳川和兰芝,轻声问:“真的不能给兰芝姐和柳大哥烤一份吗?” 白梦来听她细声细气地询问,知晓这丫头有好吃食不会藏私,喜欢每个人都匀一点儿,否则良心不安。 他叹了一口气:“算了,你给他们拿点吧。” 玲珑欢呼一声:“太好啦!他们肯定会对白老板的手艺赞不绝口!” “哼,专说些溜须拍马的话糊弄我。”白梦来嘴上嬉笑怒骂,眉眼却是带有笑模样的,显然很喜爱玲珑活泼泼的。 玲珑一边帮着白梦来整理松黄赤豆糕,一边像是想到了什么,道:“对了,白老板。苏家的事,我们该怎么查呀?想要打听苏四小姐这一年在苏家发生了什么应当不容易吧?大户人家的主子们可不是吃素的,他们将底下的人管教得极好,院子固若金汤,这样的奴仆,口风可不好探。” “我自有法子。”白梦来把热气腾腾的油纸包递给玲珑,“你送甜糕的时候,顺道把你柳大哥喊来,我有事吩咐他。” 玲珑怀抱着包裹,好奇地问:“什么事儿呀?” 白梦来不愿说:“秘密。” “白老板有事想瞒着我吗?”玲珑打量着白梦来,语气危险。 见状,白梦来四两拨千斤地调戏她:“夫妻间讲究赤诚相待,我怎会瞒着我未来夫人呢?不过事情紧急,抽不得空同你细说,迟些时候再告诉你。” 一句话,便让玲珑瞬间方寸大乱。 玲珑结结巴巴:“什、什么夫人呀!白老板真是好厚实的脸皮!不和你说啦,糕要冷了,我去找柳大哥他们!” 玲珑把理由说得掷地有声,让白梦来听个分明。她可不是怕他戏弄人才逃之夭夭的,而是她有正经差事要办,不能和白梦来蛮缠了。 小姑娘胆子小却极要面子,白梦来忍不住笑出声。 玲珑似乎瞧见白梦来笑了,恼怒地回头瞪他一眼,朝屋外跑。 白梦来看着小姑娘的背影,脸上的笑容缓慢收敛。 他是很感激玲珑的。 是玲珑的出现,点亮他原本灰暗无边的日子,给白梦来那孤寂无依的人世间,增添上寸许暖色日光。 玲珑就这么静悄悄地来,待白梦来发觉时,已然插翅难飞。 白梦来自诩算无遗策,可万般手段皆无用,竟折损在一个黄毛丫头身上,永世不得翻身。 她究竟哪点好?既蠢又笨。 白梦来说不上来,可他就是爱和玲珑待在一块儿。 他愿意为她收心,愿意为她谋划前程,愿意同她生死与共。 只要是玲珑,那么怎样,他都说“好”。 白梦来倚靠着门,轻笑一声。他恋恋不舍地目送小姑娘快步离开,好似想永远铭记下今时今日这一幕温情画面,余生留作回味。 正文 第一百六十章 第一百六十章 玲珑拿衣袖兜着油纸包,左手五指紧实地攥着桃花刺绣镶边袖口,指节绷得发白,用力过大也不知晓,全是因为她满腹心事。 玲珑面上烧红,原本想着白梦来再戏弄她,她也反作弄回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有她过不完的招数。可是一瞧见白梦来那宜喜宜嗔的俊朗模样,她的舌头就好似被人割了去,只知道脸红耳烫,再胆大的话都说不上来了。 可恶,白老板这般弱不禁风的模样,也不懂武功,她只需一只手就能撂倒他了,又怎会被他威慑住,听他摆布呢? 玲珑百思不得其解,只觉得白梦来很有勾魂摄魄的手段。定然是他使了什么阴招,才让玲珑这般无措,全没法子应对。 这样一想,玲珑失去的面子总算找补一些回来了。 她开心地踏入客栈大堂,寻到正在磕瓜子核桃仁的兰芝和柳川。 玲珑献宝似的伸出手去,把怀里的油纸包露给他们看:“喏,这个……” 她顿了顿,补充:“这是白老板特地让我给你们带的松黄赤豆糕,柳大哥,兰芝姐,快来尝尝。” 兰芝不相信白梦来有这般好心,警惕地问:“怎么?他在糕里下毒了?让你这么殷勤递过来。” 玲珑没想到白梦来在兰芝心里的形象这么坏,赶紧帮着扭转印象,解释:“没有!这烤糕也有柳大哥的份儿,白老板就算下毒,也不会害自己人吧?” 兰芝后知后觉点点头:“倒也是。” 兰芝放心拿糕,柳川则在一旁等她先吃,不和姑娘家争抢吃食。 就在柳川打算吃糕的时候,玲珑想起一事,道:“对了,柳大哥,你去一趟伙房,白老板找你有事。” 闻言,兰芝捻松黄赤豆糕的手顿住了,她语气不善地道:“我说呢,怎么让玲珑妹妹送糕来。敢情会支开柳川,就我一人吃糕中毒!” 兰芝对白梦来的偏见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消除的,得徐徐图之。 玲珑当机立断拿糕咬了一口,道:“兰芝姐,实话和你说吧,这糕是我拿来分你们尝尝的,不是白老板吩咐的。” “早这么说不就得了?害得我一阵担心。”兰芝仿佛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果断地把糕塞到口中咀嚼了。 “……”玲珑很忧愁金膳斋这大家庭的和睦关系。她得想个法子,让兰芝知晓,白梦来不是恶人,他也是有可爱一面的大好人。 而此时的大好人白梦来正在柳川密谈,得知兰芝吃糕,柳川没入嘴的时刻,懊悔没有趁机往吃食里下点泻药巴豆一类的物。 后来考虑到玲珑也可能吃松黄赤豆糕,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就此作罢吧。 “真是可惜。”白梦来惋惜地叹了一口气。 柳川不明就里,问:“主子在说什么可惜?” “无事。你按照我的吩咐去办事吧,切记,不要让兰芝和玲珑知晓。” “是。”柳川领命退下。他虽不知道为何要瞒着兰芝和玲珑,可他听从主子吩咐,绝不会违背他的意思,也不会去猜忌白梦来的安排用意。 正文 第一百六十一章 第一百六十一章 当晚,白梦来召集三人围炉话家常。 白梦来无意间说了一嘴:“相传南嘉镇每年初春都会办一次灯会,可放一夜花灯,也称之为‘放夜’。镇中男女老少皆会夜游观灯,届时苏家作为南嘉镇的大户,会来主持灯会。若是想打探苏家的消息,不若今晚咱们一同前去瞧瞧热闹。” 白梦来放话了,玲珑自然没有异议。 她连连点头,道:“对呀,咱们来南嘉镇都没有好好玩过,借此机会出门逛逛也是好的。” 兰芝见玲珑这样说了,也没旁的想法,欣然应允。 于是乎,一行人就这么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南嘉镇的灯会很热闹,车马塞路,灯明如昼。 街上人山人海,大家都不约而同往某条街巷赶路。 玲珑见状,随意拉过旁侧的一个路人,问:“这位小哥,你们是要去哪呀?” 小哥原本不耐烦极了,怕自个儿落单,可回头一瞧见玲珑小家碧玉的娇俏眉眼,瞬息之间被她迷得神魂颠倒,老实作答:“苏家的老夫人每年灯会都会在河边摆灯轮,十丈高呢,挂一万盏花灯,特别好看。咱们都是赶着去看点灯会的。” “原来如此,那就多谢小哥了!”玲珑生性爱人间烟火气,对花啊诗啊不甚感兴趣,这些集市灯盏,她才能有几分热情。 小哥见美人笑了,顿时飘飘欲仙。许是玲珑太好亲近,他升起了不该有的想法,竟大胆询问:“要是姑娘也想去瞧灯会,不如咱们结个伴?” 他话音刚落,白梦来已然先一步挡在玲珑面前。 白梦来上下打量眼前的小哥,莞尔:“有夫之妇都敢招惹,没眼力见儿的人,不若把招子挖出来得了。” 小哥没想到玲珑已然嫁做人妇,他尴尬地连连道歉,像一尾鱼似的惶然逃窜,消失于人海茫茫中。 玲珑恼怒地瞪了白梦来一眼,道:“白老板嘴上没把门,如今连‘有夫之妇’这词儿也用上了吗?” 白梦来拿扇抵唇一笑,道:“不过是用来搪塞人的手段,莫要当真。何况,你除了我,还想嫁谁呢?” “你……”玲珑总不能说她还肖想着旁的男子吧?那不是看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骑驴找马吗? 她自认不是这样的人,却又不好反驳白梦来的话。 玲珑不甘心就这样被白梦来拿捏,反呛一句:“那将来的事谁说得准呢?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若是真有比白老板还好的男子……我也未尝不会动心呀!” 岂料,一贯喜面人的白梦来听得这句话,眉眼便阴郁了起来。 疏忽间,他握住了玲珑的手腕,将她揽到怀中。 四面都是往来的人,大家忙着看灯会,与他们擦肩而过,没有人注意到这对情人间的剑拔弩张。 玲珑从未见过冷面的白梦来,她对上白梦来冷峻的眉眼,一时间心里有些毛毛的。 她感到口干舌燥,说情讨饶似地呢喃:“白老板?” 白梦来看着眼前的小姑娘,明知道她是反唇相讥的一句戏语,可心中的怒火却不由自主升腾起来,烧得他五脏六腑剧烈疼痛。 白梦来微微松了玲珑的手腕,冷冷地问:“你的意思是……若有好的,你便会弃我而去吗?” “我……”玲珑话都放出来了,若是此时认怂,岂不是很没面子吗? 她咬了咬唇,梗着脖子不反驳这话。 白梦来原本熄灭的怒气顷刻间又满溢出来,他凑近了玲珑,在她耳畔低语:“既是如此,我真该将你囚在屋子里,不让你见外人,免得你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 闻言,玲珑呼吸一窒。她不知为何,被凶恶的白梦来逗笑了,道:“好吧,我输了。我是骗你的,我要真想找旁人,一早就跟小弟跑了,哪里还会遇上白老板呢?” 这话还算悦耳,白梦来心气也就消了许多。 他放开玲珑的手,冷哼一声,玩笑似的道:“算你识相。若是敢背叛我,我先打断情夫的腿,再将你关屋里头,不许你见人。” “你只打情夫,不打我呀?” 白梦来看了玲珑一眼,好半晌,细声细气地道:“我舍不得。” 他话音刚落,玲珑的胸腔便兑了糖浆似的,满满涨涨,甜得令人发慌。敢情白梦来最为偏爱她,即便她放错都不忍心苛责吗? 既如此,她又怎舍得让他闹个没脸呢? 她总要一心一意待白梦来,教他今后不遭人埋汰,挺直腰板做人的。 正文 第一百六十二章 第一百六十二章 南嘉镇靠海,镇里四通八达的河道严格来说,其实是海水。 在某座建满了石灯笼的桥上,架起一座高大的灯轮,两侧不少身姿婀娜的侍女鱼贯而出,一盏皆一盏地往灯轮上挂花灯。 一时间,灯轮被妆点得煌煌一片,锦绣交辉。风一动,万千星火摇曳,好似身在天宫。 这是苏家人出钱置办的灯轮,自然要以苏家为主场。 最后一盏花灯,灯罩上描了个金箔上色的‘苏’字,由一名和苏家老夫人贴面贴耳交谈的侍女,缓缓奉于灯轮之上。 这是最后的点灯仪式,要以绮罗衣近火光,还是极为冒险之事,所以一定不是苏家主子亲手所为。可点这盏灯的侍女能和苏家老夫人交头接耳谈话,想必身份也不低,该是老夫人最倚重的心腹侍女,总之等闲的下人定然讨不得这样的好处。 玲珑心里有了个定论,她下意识看了白梦来一眼,见对方好似能知她心事,赞同地朝她颔首。 看戏便是了。 玲珑继续盯着灯轮看去。 那名明眸善睐的侍女提灯走向灯轮,她攀爬竹架子,小心翼翼地将苏家灯挂了上去。 至此,灯轮建成。众人祈求来年万事顺心,一阵欢欣雀跃。 就在侍女爬下竹架的途中,不知是竹架脆弱还是怎样,一根踏脚的竹竿子瞬息间断裂成两截,侍女惊呼一声,随之往下直勾勾坠落。 惨了,要闹出人命了! 众人屏住呼吸,不敢开腔吱声,整颗心都悬了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柳川忽然飞身踏水面而动,他上前,拦腰抱住那名侍女,将她救了下来。 男子衣袂飘飘,从生死关头将侍女救回,谁能不心动? 侍女看痴了,目不转睛地盯着柳川。 明明足尖沾地,她却迟迟不肯从柳川的怀中起身,只一遍又一遍用眼睛临摹柳川的眉眼。 这不就是她一心想遇见的盖世英雄吗? 柳川忧心地问:“姑娘你还好吧?” “我、我没事。”侍女慌忙作答。 就在这时,苏家老夫人赶来,焦心地问:“金珠,你没事吧?” 金珠急忙给苏家老夫人行礼,道:“让老夫人受惊了,奴婢没事!多亏这位公子挺身相救,否则金珠再没服侍老夫人的命数了!” 苏家老夫人自然是喜欢看这种“英雄救美”的戏码,她忙笑着道:“多亏公子出手相救,老身这婢女自小跟在身边长大,真是可人疼的孩子。公子受累了,一道儿上锦绣楼里喝杯热茶歇歇脚吧?” 苏家老夫人怎会不知金珠哀求的眼神?她自然是对这位公子哥儿上了心的。 这样耿介善心的男子,武艺还高强,若是招入苏家做个护卫也是极为不错的。苏家老夫人年纪大了,也有成人之美的想法,自然是纵着底下宠爱的小丫鬟行事了。 柳川想着白梦来的吩咐,也没有推辞之言,他点点头,一声不吭地跟着苏家的人走了。 此时,不远处的兰芝抬手撞了撞玲珑,道:“你有没有看到暗器?” 玲珑点头:“嗯,方才有人在人群之中射出一枚暗器,击碎了竹架子,致使那名侍女跌落。” 兰芝咬牙切齿地道:“我不仅看到了暗器,还看到了暗处行凶的人。” “啊?” “是你柳大哥。” “……”闻言,玲珑的眉头紧紧蹙在了一起,“柳大哥做这事儿是为何?” 兰芝冷笑:“那你得问问白老板了。” 正文 第一百六十三章 第一百六十三章 柳川跟着苏家的人来到锦绣楼里,主子们待在二楼露天台上观灯,奴才下人们无需近身伺候的话,便待在旁侧的茶水间里头静候。 金珠今儿逢凶化吉的事是吉兆,既保住了灯轮,又没有闹出血光之灾,处理得很是妥帖。 为了安抚她,各房主子都观苏家老夫人眉眼,纷纷送了一件安神礼过来,还另辟一间厢房供她喝茶吃点心压压惊。 金珠自然是把柳川迎进厢房里闲侃,为了不让人疑心他们关系暧昧,金珠还特地大敞开房门,免得浊口臭舌污蔑她与恩公私相授受。 即便金珠有这份心思,也不会贸贸然摆出来,还得循序渐进。 下人们本就嫉妒金珠,还当这一回她开了女儿情窍,会做出什么丑事,能拿捏住她的把柄。谁知这女子有几分手段,房门敞开以示清白,想听壁脚的人见状也不敢靠近,反倒什么话柄都没听着,还显得金珠坦荡。 苏老夫人瞧着不问世事,可她才是苏家掌权人,经历了一辈子风雨,又有什么阴谋阳谋能躲过她的眼睛呢? 只瞧上一眼便知金珠算盘,心中暗道:“金珠这丫头倒是有几分小聪明,总算没白抬举她。” 苏老夫人放心极了,携府上郎君、小娘子继续赏灯会了。 金珠见苏老夫人动作,便知她放下了心。金珠的心里头不免松了一口气,她既要装得一派天真明媚,又要事事谨言慎行,不犯忌讳。瞧着好似她真性情也能夺得老夫人宠爱,实则这份天真无邪也是她精雕细琢出来的皮囊,只为了在高门大院里安生活下去。 她瞧着年轻,可这颗心早千疮百孔,老态龙钟了。 金珠也想有个人能依靠,只是她心气儿高,都没瞧上的郎君。 现如今遇到了柳川,这个救过她性命的男子。 金珠的眼神立马就温柔了,她看着烛光下,剑眉星目的男子,心生起一团柔情。 金珠亲自给柳川沏了茶汤,微微躬身,低于柳川,奉于他的手中。 金珠巧笑嫣然,唤道:“恩公,吃茶。” 柳川见她温良恭敬的模样,吓了一跳。他没有和女子独处过,此时坐立难安,可想起主子的吩咐,又耐着性子捧过茶碗,小心喝茶。 “烫。”他一个不慎,嘴角被热腾腾的茶水烫到,微微蹙起眉头。 见他狼狈笨拙的模样,金珠还以为柳川是紧张,看来他对她也并非无意,金珠顿时轻笑出声。 她嗔怪道:“恩公怎心急火燎的,慢些喝呀!” 金珠知晓今夜的独处时光来之不易,她须得把握机会。于是,她大着胆子探出指尖,细腻软滑的指腹覆上柳川的手背,娇媚地道:“若是烫伤了可怎么好?恩公张嘴,给金珠瞧瞧。” 她要帮他看伤,还要凑得这般近。 柳川不适极了,他眉头越蹙越深。实在是忍不住,只得扣住金珠手腕,阻止她的亲昵行径:“等等。” 金珠看着自个儿手腕上那一只有力的男人手掌,顿时俏脸飞霞,满面红晕。 她平素八面玲珑,还鲜少有木讷到接不上话的时刻。 此时,金珠支吾了一阵,娇滴滴地唤:“恩……恩公?” 柳川不答,只直勾勾盯着她。 柳川多直率呀,喜欢一个人竟可以这般明目张胆打量。 金珠心里既羞又急,她小声提示:“奴家的婚事……不可私下定夺,须得面见老夫人,请她恩准。不过,若是恩公对奴家有意,想必老夫人不会阻拦……” 这是在劝柳川莫要猴急,反倒惹得主家不快,弄巧成拙。 柳川闻言,知道这一回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只得无奈道:“今日在下来此处,是想寻苏家的一位姑娘。” 金珠心间一跳,她不知柳川这话是何意。他是婉拒,声称自个儿心有所属,还是在用情话撩拨她呢? 金珠不动声色地问:“恩公想寻什么人?” 柳川从怀里拿出清露夫人的小像,摆到金珠面前,道:“五六年前,我在南嘉镇受过这位小娘子的帮助。但是我乞银葬父,是她差奴仆给了我五两银子,让我安葬父亲的。如今我习武归来,赚了一些钱财,想要当面向她道谢……” 柳川一顿,想起白梦来的吩咐,他生硬地演绎出对清露夫人的爱慕。 柳川挠了挠头,僵硬地道:“我见她举止,知晓她是苏家身份尊贵的小娘子,恐怕瞧不上我这样的武夫。不过我家中受过她的恩情,若是能在她身边当差,死也无憾了。” 柳川明知画像上的人是苏家不可多说的禁忌人物,是那被人故意抹杀的苏四小娘子,可他还是故意在金珠跟前提起。 白梦来说,柳川救过金珠的命,被救之人定然会对他有意。届时,只需柳川提起苏四小娘子这个人,被救的女子自然会愤愤不平说落他人。 没有人能够接受他在意中人的心里位居第二,即便是使下作手段也要对方满心满眼全是自己。 果不其然,金珠见那画像便脸色一变。 她咬住下唇,压低了声音,道:“恩公可别对这样蛇蝎心肠的女子上心了!你是不知道……” 金珠仿佛想起了什么吩咐,急忙熄了声,不再作答。 柳川皱眉,道:“姑娘,我见你也是心地善良的人,怎可污蔑我的救命恩人?她分明是世上最好的女子,容不得你胡言乱语,泼她脏水。” 金珠的一颗心被伤得彻底,她怎么都没想到,柳川会站在这样的妖女身边。 她深吸一口气,看着柳川的目光逐渐变冷,忍不住开腔:“恩公,苏四小娘子心思太歹毒了。为了获得曾妄图杀害老夫人,她竟给老夫人下药,让老夫人患上难以治愈的咳疾,每回老夫人犯病,她便凑到老夫人膝前,用帕子为她擦汗。有她服侍,老夫人便能止咳。” 金珠想起苏四小娘子那妖冶的眉眼,心里头一阵发寒,手脚都要止不住打摆子。 苏四小娘子分明长得美若天仙,那纤细柔软的五指捻住梨花香帕,为祖母擦拭热汗。不辞辛苦给长者侍疾的画面分明温馨感人,可后来想起来,为何还会忍不住毛骨悚然呢? 金珠咽下一口唾液,接着道:“你知晓是为何吗?只因她将止咳的解药全藏于香帕之中,每每用帕子贴在老夫人的脸上,便会让她嗅入解药,这般一来,老夫人还当是晚辈心意感动上苍,因此身体得以好转。谁知晓,全是那女子的阴谋……她就想借此独得老夫人宠爱,成为苏家最为受宠的小主子。” 柳川愕然:“竟有此事?那……苏家四娘子如今去哪儿了?” 金珠见心上人相信自己,心气儿顺了不少。 她恢复往常的俏丽模样,讲话语气和风细雨,道:“这样的奸计被人识破奸计后,自然是逃离了苏家。主子们吩咐过,不许再提苏家四小姐,这样狼心狗肺的女子,绝不是苏家的血脉!时至今日,苏家的主子还在寻她,想让她以死谢罪呢!” 金珠记得她偶然一次途经苏家老夫人的院子,恰巧听到苏家大夫人和老夫人的谈话。 苏老夫人骂大夫人糊涂,竟将这样恶毒的女子迎回府中。 大夫人被婆母教训,大气都不敢出,只得点头哈腰赔罪。想必心里头恨死了那个扮作苏四小娘子的晓露。 苏老夫人头一次面上动怒,冷冷道:“府上何时短缺过庶子庶女?没见你对旁人这般上心,偏偏迎了此女回府上!你做过什么腌臜事,别以为我不知晓!我也是从媳妇熬成婆母的,你的小算盘,我门儿清。如今出了这事,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饶过你,可你也得给我一个交代!与其让那女子在外冒充我苏家血脉,堕苏家名声,倒不如赶尽杀绝,让其消失于世上。” 这是给大夫人将功补过的机会了。 苏家大夫人急忙跪下,连声应允:“娘放心,儿媳定然会给您一个交代。这样的女子,儿媳不会容她有一口气儿喘着!” 金珠知晓这是府上辛秘,大气都不敢出。 此后,她也嘱咐身边的人,不必再妄议苏四小娘子的事,以免触怒了主子,惹来杀身之祸。 柳川懂了前因后果,若有所思地道:“难怪那日我问起苏家下人,没一个敢说苏四小娘子下落的。” 金珠轻轻哼了一声,道:“恩公,此等春宵,咱们还是不提她了,平白惹了晦气。就提一提……咱们的事儿吧?” 金珠正要挨上来,却被猛然起身的柳川躲过了。 柳川道:“在锦绣楼待了许久,还受了姑娘的招待,实在是荣幸之至。在下该回主子身边复命了,有缘再见。” 柳川像是想到了什么,还是心软斩断了金珠的情愫,以免她情根深种。 柳川道:“其实,我不喜欢柔弱的女子。你不是我好的那一口,往后姑娘不必将我挂心。” “嗳?”还没等金珠问话,柳川已然踏窗离开了。 望着男人来去匆匆的背影,金珠一阵恍惚。今夜之事,好似一个绮丽的梦,教她再难醒转了。 不过,她发现,她好像连恩公的名字都还不知晓,此生是否无缘相见了? ①丽姐儿改为赵家大娘子 正文 第一百六十四章 第一百六十四章 深夜,柳川将金珠那里套话来的见闻统统说给白梦来听。 白梦来坐在太师椅上,慵懒地翻着茶盖子。他垂眉敛目思忖一会儿,噙笑,自言自语:“怪道隐姓埋名,原是被揪出底细,小命便会不保。清露夫人,你这般惜命,我又怎会不送你一份好礼呢?” 他见柳川单膝跪在下首处,曼声道:“这事儿办得漂亮,你下去吧。” “是。”柳川完美完成了主子的任务,功成身退。 哪知,柳川刚出白梦来厢房门,便听得“噌”的一声巨响。白浪剑花一闪而过,一把利刃钉在了他脸颊左侧的红漆房柱之内。 柳川的颊侧被凌冽刀锋擦破了皮,几点殷红的鲜血顺着伤口渗透出来。 兰芝踏着回廊飞身而来,她一个高踢腿,以迅雷不及掩耳踢下匕首,扣于五指赏玩。 兰芝冷冷问:“为何不躲开?” 柳川微笑:“我知道是你。” 知道是她,知道她不会伤他性命,所以即便遇袭也不躲吗? 蠢货东西! 兰芝心生无名火,她冷哼一声。 随后,她不知想起了什么,阴阳怪气地道:“要是那丫鬟长得丑一些,你是不是就不会执行这么久的任务了?是不是出手相救的时候,也不会搂人腰身?” 兰芝这火气来势汹汹,也有些莫名其妙,教人摸不清楚头脑。 柳川没反应过来,小声问:“兰芝,你在生气吗?” “我没有!”兰芝当机立断反驳,“你也配让我生气?” “……”柳川管她神态,知晓她确实是在生气,只是嘴皮子硬,不愿意承认罢了。 他回想好久,才明白过来,兰芝是在说金珠姑娘的事。 于是,他道:“哦!你是说金珠姑娘吗?是白老板吩咐我接近她套话的……” 柳川解释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兰芝截断了。 兰芝冷言冷语:“主子让你娶她,你也娶吗?” “啊?”柳川想了一会儿,说,“主子不会下达那样的命令。” “假如他会呢?假如你这回交谈没有笼络到金珠的心,要你再深入与她建立联系呢?要是白老板想你亲她,同她欢好,以求达到目的呢?那你是会照做,还是不会?!” 兰芝好似发泄一般吼着柳川。 一瞬之间,她想起从前的事。 她被秘药折磨得痛不欲生,想要自行了断。 而主子踩住了她拿匕首的稚嫩小手。 主子的皂靴碾动她的手背,明明是恶劣行径,嘴上却说得极其温存:“可怜你这张漂亮脸蛋,真要赴死吗?与其死,倒不如用尽一切手段……摆布那个人不对吗?” 兰芝不过是一时冲动,她是想活的。 只是太痛苦了,实在太痛苦了。 只要她能活下去,那她做什么都愿意…… 兰芝已经把自我抛弃了,她不再是个“人”。 为了达成主人的任务,她在那个恶心的男人面前褪下了长衫。 她露出细嫩的肩膀,媚眼如丝,勾引着对方。她好似一只漂亮的毒蜘蛛,将人缓慢地卷入自己的蛛网里,再逐渐吞噬。 那个是真我,哪个是假我? 面具太多,兰芝已然分辨不清楚了。 兰芝成了傀儡,她不再有感情。 如果能回到过去,她想……在她丧失自我之前,她应该赴死的。 这样一来,至少能干净地奔向极乐世界,而不是拖着这一具肮脏的身体,苟延残喘。 她们应该有自己的判断,不对吗? 不应该什么都听从主子的吩咐…… 兰芝从痛苦的梦魇里惊醒,她目视柳川,等他后文。 柳川犹豫半晌,说:“你也是跟过主子的,你应该知道我们不能叛变,如果你主子要你杀我,你会毫不犹豫下手的。” 兰芝咬住下唇,久久不能言语。 她五指蜷曲,紧握成拳。 兰芝似乎要爆发了似的,吼出一句:“我不会!” “什么?”柳川以为自己听错了。 兰芝说完,却不再开口了。 她向前一步,抬手给了柳川一巴掌,道:“我果然还是很讨厌你。” 柳川被她这一巴掌打懵了,他捂住脸,眼见着兰芝消失在走廊尽头。 这一次,兰芝没有回头。 这一幕,被前来寻找白梦来的玲珑看在眼里。 哥哥姐姐们吵架了,最难熬的实则是她。 玲珑知道这一切都是白梦来的安排,她不高兴了,于是去找始作俑者白老板问个清楚。 玲珑头一回夜里不请自来白梦来寝房,此举让白老板又起了戏弄人的坏心思。 可看着玲珑冷漠的眉眼,白梦来又有点拿捏不准该不该逗人了。 白梦来问:“怎么了?” 玲珑单刀直入,问:“白老板,你有那么多法子,为何非得用柳大哥色诱这招?” 原是为了这事儿呀! 白梦来只笑不语。他一旦笑得跟一只奸诈的老狐狸一样,那必然没有好事。 玲珑似乎猜到了什么,语气不善地道:“你不会有别的目的吧?” 白梦来顾左右而言其他,故意道:“玲珑,你想吃橙酿蟹吗?就是将香橙截顶,剜去瓤肉,再填实蟹肉,淋几滴香醋与虾酱,放小瓮里蒸熟的那种。” 被白梦来这样一打断,玲珑也要被带偏了。 她听得神往,问:“可是……如今都开春了,还有香橙卖吗?” “你想吃就有。”只要有钱,如何买不到吃食呢? “等一下!”玲珑后知后觉回过神了,她语气危险,阴森森地道,“白老板不会是想岔开话题吧?” “我哪有……”白梦来半点不心虚。 “那你先回答我,你这样设计柳大哥,害得兰芝姐和他吵架,是否有其他的目的?” 白梦来被玲珑审视的目光瞧得亏心,他目光躲闪,极其小声地说了句:“谁让兰芝满腹坏水,成天想着给你送别家铺子的点心。” 玲珑这才想起,此前好似有那么一次,兰芝给她送香喷喷的点心。她正惬意吃着呢,白梦来一看便黑了脸。难不成,他那时就恨上兰芝,想方设法要报复回去? 冤家呀!那都多久以前的事了,玲珑怎么都没想到白梦来是这样睚眦必报的主儿。 玲珑扶额:“所以你是故意算计兰芝姐的?” 白梦来依旧语笑嫣然:“我可没这么说。” “白老板?”玲珑步步紧逼,不愿同他嬉皮笑脸。 白梦来收敛了笑意,下意识后退一步,道:“不说了,我还得小憩一会儿,若你还想粘缠我的话,不妨来我榻上,咱们春宵漫长,可秉烛夜谈。” 闻言,玲珑面上烧红,呸了白梦来一声:“那还是免了。” 随后,她放白梦来一马,径直离去了。 正文 第一百六十五章 第一百六十五章 玲珑知道兰芝的个性,恐怕这一回误会闹大了。 她想当个说客,于是找客栈堂倌要了一份橙齑青鱼脍以及一壶烧酒。 她把吃食端给柳川,道:“柳大哥,你帮我转交给兰芝姐。” 柳川脸上的巴掌印还未褪去,他见状不动声色蹙起眉头,犹豫:“你兰芝姐可能不会见我……” 玲珑斜了自家大哥一眼,硬把手里头的红漆木托盘塞到他怀里,道:“做男人,脸皮不厚怎么行?我当年也生过小弟们的气,但是他们一日日不厌其烦蹲我屋脊上喊我喝酒。头几回,我还会拿暗器将他们打下来,后来叫的多了,我心里头的气也就渐渐消了,又和好如初。” 玲珑想起从前的快乐时光,心里一片暖融融。 只是小弟们有的在任务里丧生,有的被派到了很远的地方执行任务,此后再无缘相见了。 那时,她不明白小弟们每回见她执行任务,神情欲言又止的用意。 如今想来,该是不愿让她送死吧。 玲珑恍惚间回忆起,某个年节,她和小弟们喝酒谈心。 小弟们一个个说自己加入组织的原因。一个小时候闹过饥荒,主子承诺会给他富足的日子;另一个是少时和家人走丢,想见自个儿娘亲,主子许诺会动用手上势力为他找亲人……轮到玲珑了。 玲珑想了很久,说她别无所求,只是主子救了她的命,因此她会主子卖命,顺道找到前朝皇室后裔,为爹娘报仇雪恨。 如今想来,其实他们效忠于主子,都是有“把柄”在他手里。这些愿望成了束缚他们的绳索,牵一发而动全身,迫使他们不得不成为主子手里的傀儡偶人。 原是如此啊…… 玲珑落寞地垂下肩头。 她记得了,那些小弟们牺牲了,没人实现了自个儿的愿望。 主子……是不会让任何人获得幸福的。 就在柳川恍惚之间,玲珑鼓足勇气,对柳川道:“兰芝姐生气的原因……柳大哥知晓吗?” 柳川羞赧地挠头,道:“其实我对此……一知半解,可、可能是不喜我玩弄旁的姑娘感情?这一点确实是我做错了,我对不起金珠姑娘。” “蠢货!”玲珑难得说粗话骂人。 她叉腰,怒气冲冲地道:“兰芝姐是担心你!” “担心?”柳川惊呆了。 “嗯!”玲珑笃定地点头,“我们的主子很坏,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如果真的听从他的吩咐,那就是将自个儿的前程断了。他会送我们去死的!因此即便效忠主子,也得考虑好自己的想法,听从自己的内心。我就这样问你,你当真愿意接近金珠姑娘吗?” 这一灵魂发问,将柳川问倒了。 他回想起此前与金珠姑娘接触,明明他单身,被姑娘家触碰也不吃亏,可偏偏他就是惶恐不安,下意识避开了。 白梦来说过,做戏要做全套。 他不是最听主子吩咐吗?为何还要避开呢? 柳川百思不得其解。 如今想来,或许身体才是最诚实的。是他不愿意被旁人接近吧? 柳川犹豫不决,道:“好像……不愿意。” “不愿意,是可以拒绝的!”玲珑言之凿凿。 闻言,柳川若有所思地回答:“可是,这是主子的命令……” 玲珑道:“若是主子提出无礼的要求,我们也不能愚忠,懂吗?我们是人啊,不是主子手里的剑,不是他的傀儡!” 她的话音刚落,身后,响起了男子清冽的嗓音:“好哇,背着我,教唆我的奴仆叛变。” 白梦来的声音适时响起,惊得玲珑汗毛倒立。她颤巍巍回头,讨好地笑:“不是白老板说的,你的就是我的。那……那我为你的下属指点迷津应该也没什么吧?” 白梦来上前一步,悄声对玲珑耳语:“迟些时候再治你。” 片刻,他盯着柳川,郑重其事地道:“早些年就想和你说了,若是你有不愿意的事,当面同我提便是。你自小跟我、护我,我也不是薄情之人,自然念着你的好。柳川,我从未将你视为卑贱的下人。你知晓的,我当你是能同我出生入死的兄弟。” 柳川从未想过,他还能听到白梦来这一番肺腑之言。他眼眶有些热,重重点了点头。 他是被白梦来捡回来的侍从,他知恩图报,发誓要用一辈子保护白梦来。 他将他视为手足,却不敢言声,怕自己不配。 可是如今,白梦来肯定他,说他是情同手足的弟兄。 柳川将托盘里的吃食摆到地上,他单膝跪地,道:“属下……荣幸之至。” 白梦来似是厌烦这样的温情情形,怪叫人难为情的。 他摆了摆手:“我虽不喜兰芝,可若是你想接近她,那便亲近吧。无关我生死安危之事,我不会管你。” 说完这句话,他便把玲珑拉走了。 做贼心虚的玲珑不敢抽回被白梦来拉着的手,跟着他亦步亦趋地朝别处走了。 而留在原地的柳川像是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他端起托盘,一遍又一遍去骚扰兰芝。 结果可想而知,兰芝把酒水全泼在了他的脸上,半点都不领情。 幸亏柳川好脾气,即便这样也不恼火,依旧热情似火招惹她。 时间长了,兰芝的火气消了,也就不再和柳川闹了。 隔天早上,柳川发现他昨夜给兰芝送的吃食,她已经收到房中去了。 柳川咧嘴傻笑,知晓这是人姑娘愿意理他了,于是厚着脸皮喊:“兰芝,主子说,明儿咱们回云来镇,今儿一道上街置办路上干粮。” 等了好一会儿,柳川等到房中人的回音。 兰芝不胜其烦,喊了一声:“滚!” “嗳,我这就走。那我晚间在客栈门口等你,你记得来啊。”柳川没旁的优点,就是脾气好。 他喜滋滋的模样被玲珑瞧了个正着,玲珑上前问他:“怎么?兰芝姐理你了?” 柳川颔首:“嗯,理了,还将我给她送的东西吃了。” 玲珑惊喜:“那还挺好!你俩说上话了吗?” “说啦!” “兰芝姐说话语气咋样?还生气吗?” “我瞧着没有,说话挺顾念我的。” “怎么说?” 柳川回忆了一下,道:“怕我在门外听不见她讲话,还故意吼得很大声。你兰芝姐,确实是个善解人意的姑娘。” 玲珑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心里头也开心了不少。 她笑道:“这就好!那她都说了什么?” “她喊我‘滚’。” “……”玲珑听得这话,呼吸一窒。柳大哥是不是傻了啊?怎么看,兰芝姐都是被他烦到了吧…… 正文 第一百六十六章 第一百六十六章 回云来镇的路上,玲珑一直在车厢里悄悄打量白梦来。 她自以为隐蔽得很,岂料白梦来即便不瞧她,也知她贼眉鼠眼,待在暗地里作怪。 白梦来闭目养神,道:“腹中打什么坏点子?总悄没声儿的偷窥我几眼,甚是讨厌。” 嘴上说厌烦,白梦来的嘴角却微微上扬,不似讨厌玲珑的模样。 玲珑被发现了,也不装了,她摊牌了。 玲珑直戳了当地问:“白老板,你好狡猾啊。” “哦?此话何解?”白梦来在暗处缓缓睁开眼,被风掠起的车帘子漏入一线光,照在他眼皮上,更显鼻梁挺拔,眼窝深邃。仔细看去,倒能觉察出,白梦来面相之美阴柔,类妖,不言语时怪渗人的。 玲珑却全然都不怕白梦来,即便在他那饱含威压的话语之下,她也敢真性情讲话。 玲珑道:“你是使了一石二鸟之计吗?不对,是三鸟!” “你在说什么?” “故意利用柳大哥接近苏家丫鬟套话,此为一鸟;借机让柳大哥膈应兰芝姐,此为二鸟;最后还利用这一回的事,同柳大哥说一通肺腑之言增进主仆关系,此为三鸟。当然,还有暗地里使劲儿逼迫柳大哥认清自个儿对兰芝姐的心意……不过这一点有待商榷,我也不知道你这么讨厌兰芝姐的情况下,会不会这般好心,还将这一结果算入在内。” 听得这话,白梦来脸上的笑意灿烂。他朝玲珑招招手,道:“想听我的回答吗?那你过来。” 玲珑老实巴交地挨过去,却在瞬息之间,被白梦来抱到了膝上。 她惊呼一声,正要叫出声,又想起车外还有兰芝姐与柳大哥,硬生生把尖叫咽入喉咙里。 玲珑张牙舞爪,瞪了白梦来一眼。 白梦来轻笑出声:“我的小姑娘怎就这么聪明呢?不过啊……” “不过什么?”玲珑问他。 “聪明是有,但还差上一点。” “什么意思呀?” 白梦来捏住她的下颚,缓缓吻上她。 玲珑瞪大眼睛,看着越来越近的俊美男子,心脏都要跳出胸腔了。 白梦来没有多欺负她,不过情动印下一吻,又很快收手。 他看着被亲得五迷三道的玲珑,低声道:“你太好骗了,我随意一句话便能将你拐到怀里轻薄。不过这份信赖,如果只是对我这般,倒也令人愉悦。” 玲珑被白梦来捉弄了,她忙捂住唇,骂道:“白梦来果然很卑鄙!” “若是手段卑劣才能拐得夫人过门,那我倒是痛恨自个儿此前太过磊落了。” 他竟能口舌伶俐至此地步,玲珑顿时无话可说。 她恼羞成怒地跑出马车,挤在兰芝和柳川之间。 见状,柳川纳罕不已,问:“妹妹怎么了?” 玲珑含糊其辞,道:“柳大哥,叛变吧,别跟着白老板了,此人居心不良。” 兰芝闻言,大喜过望:“就是就是,跟着他混,没好下场,趁早弃暗投明吧。” 柳川忠心效主的心,在妹妹和心上人的怂恿之下,好似有些动摇了。 马车内一向八风不动的白梦来,听得帘外三人窃窃私语,头一回觉察出危险,手脚发凉。仿佛这三人会结成同盟,将他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主子发卖了似的…… 正文 第一百六十七章 第一百六十七章 玲珑他们一抵达云来镇,便亲去寻了赵丽大娘子。 经此前一难,赵寅虽说不追究清露的恶行,但对嫡长女赵丽心存不少愧疚,对她几乎是百依百顺。赵丽趁机将心腹丫鬟梨花讨要了回去,还趁清露夫人被软禁在院子之时,将自己小院里的奴仆均数换了一遭,这些都是梨花近年来在府上物色的奴婢,均是忠心耿耿,能够明辨是非的好姑娘。 也不知是清露当真心大,还是蛰居在暗处满腹坏水,竟没能从中作梗,让赵丽得偿所愿。 赵丽毕竟只是七岁的小姑娘,冒着性命之忧扳回一成,挫伤了清露夫人的锐气,可又怕她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早晚再发难,对付赵丽。 故而,赵丽终日惶惶不安,直到玲珑登门,她才似找到主心骨一般,松了一口气。 赵丽亲自提裙去迎玲珑,娇滴滴地唤:“玲珑姐姐!” 玲珑喜欢赵丽,她抬手揽过赵丽,将她按到怀里:“大娘子怎亲自来接我了?” 赵丽从玲珑怀里抬起脸,她浅浅一笑,露出雪白的虎牙,道:“这几日,丽儿睡不好,总担心有纰漏。可如今见玲珑姐姐回来,想必是带好消息来了。” 见状,梨花在一旁帮腔,悄声道:“大娘子好几日没睡整觉了,脸色惨白得很。现下见了玲珑姑娘才有个笑模样,奴婢瞧着心里头也暖和。” 玲珑摸了摸小姑娘的头顶,道:“不要怕啦,白梦来已然寻到护你的法子,擎等着你登门呢。明日卯时,咱们客栈见。你记得悄悄地来,莫要让人瞧见。哦,对了,你还需将清露夫人哄骗出府,催使她来客栈寻我们。” 赵丽犹豫不决,道:“可是如今清露夫人在院子里禁足,如何出来?” 玲珑将一封信塞到赵丽怀里,道:“你不必忧心,只需将这封信送给清露夫人,她自会寻法子出来的。” 信上,无非是些南嘉镇的事,让清露夫人知晓,她的七寸被人寻着了,想要消灾除厄,须得面谈。 赵丽将那封信按到怀中,郑重其事地点头:“我知晓了,我会按照玲珑姐姐的吩咐去办的。” “乖。”玲珑和赵丽道别,她刚转身打算出府,又似想起什么,霎时间顿足。 玲珑踅身,对着赵丽巧笑嫣然:“还有,你是个好姑娘,没做亏心事,不必成日里担惊受怕。玲珑姐姐我呢,乏善可陈,没什么优点可以说道的。唯独仗义这一项,我拼了性命也会护我看重之人。莫怕,有姐姐护着大娘子,你尽管挺胸抬头做人便是。” 闻言,小小的赵丽眼眶发烫。自从母亲辞世后,她再也没有可依赖的人了。 可这一回,玲珑的这番话,把她行将就木的心催活泛了。 赵丽好似合乎这个年纪小姑娘该有的模样,能哭能笑,亦满心依恋玲珑。 她仰头望着玲珑,良久,赵丽屈身,恭敬地给玲珑行礼:“我省得了,多谢姐姐护我。” 玲珑安了赵丽的心,离开了赵家。 隔日,赵丽先一步来客栈寻玲珑,她被藏入一侧的梅花屏风后头静候。 不过一个时辰,清露便鬼鬼祟祟地来了。 她身怀六甲,怕出行不便,因此还带了个丫鬟,想必此人是最得她信赖之人。 清露刚踏入客栈厢房一步,岂料身后的门便无风自动,关上了。 恍惚间,她身侧的奴仆被潜伏于房梁之上的玲珑袭击晕倒,不省人事。 清露惊呼一声,刚要逃跑,电光火石间,却见一柄刀刃抵在了她的肩上。 兰芝执刀站在清露身旁,道:“嘘,不要动静那么大,我最近手疼,拿刀不稳。” 闻言,清露立时不敢动弹了。 她被引导着缓慢回过身来,瞧见主位中央坐着老神在在喝茶的白梦来,怒上心头,道:“白公子?!你拿刀剑挟持我,可知后果?” 白梦来笑了一声,道:“后果?你是在威胁白某吗?有趣。白某活了这么多年,从未受人胁迫过,你是头一个,也会是最后一个。” 清露屏住呼吸,不知他此话用意。如今她的身家性命都被人牢牢拿捏,也不敢贸贸然激怒白梦来。 白梦来见她神情佯佯,知道她嚣张气焰没了,不敢叫板,心里头还觉着怪可惜的。 白梦来遗憾地道:“原本还想给你个花钱消灾的机会,可你出言不逊,我若是看在钱财的面上原谅你,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你……”清露不明白白梦来说的是真心话,还是故意想让她后悔。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玲珑便上前一步,扣住了清露的手腕,对兰芝点头:“姐,动手吧。” 玲珑话音刚落,柳川和白梦来便正人君子地闭上了眉眼。 兰芝蹲下身,开始检查清露的双脚。 清露似乎感应到什么,她如临大敌,足上不住翻腾。 清露挣扎:“你们想干什么?!你们不可对我无礼!我家老爷不会放过你们的!” 兰芝冷笑:“刀枪无眼,你也不想伤及腹中胎儿吧?要是没这个孩子,你在赵家还能站稳脚跟吗?” 听得这话,清露又识相地闭嘴了。 她懊悔不已自己今日没带更多的奴仆出来,可是那些秘密若是让外人知晓,更为要命,只得她一人出面。 清露大口大口喘息,胸腔起伏不定。她眼里满是惊恐,看着自己的秘密破土而出…… 兰芝确认完清露的脚踝,道:“她的脚踝有一块伤疤,想必是狠心剜去了那个刻有‘叁’字的雕青,由此可见,她确实就是广济院的晓露,也是苏家逃离在外的四小娘子。” 玲珑帮着清露穿上鞋,这一回,清露乖了,她的底细被人和盘托出,她没有反抗的气力了。 白梦来见状,微微一笑:“听闻苏家的人对你恨之入骨,花重金找你。若能拿到人,便要将你碎尸万段。你说……若是我把你转交给苏家,你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清露顿时吓得手脚发凉,她汗如雨下,向白梦来求饶:“白公子,你不能这样……你想要什么,差遣我去办,我定会满足你的愿望。钱财或美人都可以,赵家家大业大,我会尽力去满足你的需求。” 白梦来语重心长地道:“早这么说不就好了么?非得白某这一番威逼利诱。” 清露见他松口,大喜过望,正要详细说条件之时,屏风后头却走出了另一位不速之客。 那是稚嫩的赵丽,她在梨花的陪同之下,袅袅踏出屏风。小小年纪,竟也给人一股子不怒而威的气势,压倒了清露一头。 赵丽冷冷道:“白老板能饶你,我却不饶你!” 清露面露惧意,喃喃:“大……大娘子?!” 好半晌,她回过神来。 这一切,难道是这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的手笔?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她居然输给了一个孩子! 正文 第一百六十八章 第一百六十八章 清露原先还惶恐不安,可细思一瞬,猜出幕后主使或许是赵丽。 她怒上心头,发狠了要教训赵丽。 就在清露如往常那般张牙舞爪,对一个小女孩抬起手时,玲珑首当其冲,拦下了清露的手。 “啪嗒”一声,清露的巴掌落在玲珑的臂膀之上。她下手极重,指上的金戒未摘下,隔着衣料也能刮擦入皮肉,刺得人生疼。 这一耳光若是掌掴到赵丽脸上,恐怕会毁了她的容貌,使她血肉模糊! 多歹毒的女人,竟能下如此毒手! 见状,玲珑身后的赵丽都吓傻了。 霎时间,她眼眶包泪,忙摸了摸玲珑的手臂,问:“姐姐,你疼吗?” 玲珑傻笑:“不疼,姐姐自小习武,皮糙肉厚,这点打算什么?一点感觉都没有!嗳,你别哭啊,有什么好哭的。” 玲珑哭笑不得地哄着小丫头,另一边,白梦来反应过来。 他冷着脸,摒弃了一贯温良和煦的姿态,重重地将茶碗摔在了清露脚下。 茶盖子在地砖上骨碌碌滚动,茶水连带着茶沫子洒了一地,热气氤氲。 白梦来自诩养生大家,从不为寻常小事动肝火。他不喜形于色,可不代表自个儿脾气好。只是凡夫俗子还没到惹怒他之前就被白梦来处置了,谁还能在他面前上眼药。 现如今,清露倒是活腻歪了,竟在他面前,伤他的人。 白梦来冷笑连连,道:“柳川,将清露堵住嘴、绑住手脚,寻车夫来,将此女连夜送回南嘉镇苏家去!” “是。”柳川见妹妹受伤,心里头也是极为窝火,对此并无异议。 清露知晓自个儿是被火气冲昏了头脑,这才误伤了玲珑,她着了人的道,望向赵丽的眼睛里满是恨意。 白梦来言出必行,说要处置清露,立马就差人动手。 反正他只是承诺赵丽抓住清露的把柄,现下他既保住了赵丽,又将清露这个隐患打发得远远的,甚至斩草除根以绝后患,赵丽更该感谢他了。 没什么不妥当之处,白梦来满意地坐回了主位。 清露自知这一回插翅难逃,她不再挣扎,免得动了胎气。 正当兰芝束缚住她手脚之时,清露忽然出声:“大娘子,你想知道你母亲是如何死的吗?” 赵丽想起过往种种,想到清露对外谎称没见过她母亲,却知晓先夫人的喜好,一时间呆若木鸡。 她抿住下唇,问:“你有什么话想说?” 清露就知道,亲生娘亲就是赵丽的软肋,只要拿捏住这一点,她就有逃出生天的机会。 她可不想被送回苏家去,若是真被送走,那她一定死无葬身之地。 清露要活着,逃得远远的,说不定还能寻到下一个目标,寻到下一个藏身之所。 她就是一只寄生在家宅里的老鼠,蛰伏于永不见天日之处。她会觅缝钻头,再次寻找融入一个大家宅的良机。 她会独占所有人的宠爱,巩固自己的地位。就和她小时候要独得父母的爱、进入苏家独得老夫人的爱一样,清露有的是获得幸福的法子。 清露眼中有光,她满怀期盼地望着赵丽,等待这个女孩儿点头。 赵丽迟迟不答话,清露有些急了,再次催促:“你可想知道……我为何识得你母亲身上的香味吗?为何我知晓她爱兰花样式的衣裳?还有……” 清露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赵丽便开口打断了她。 赵丽淡淡道:“我不想知道。” “你……”清露难以置信地望向赵丽,总觉得眼前的小孩,她好陌生。 赵丽不是最看重自个儿娘亲吗?为何她不想了解生母的一切? 清露还是很得意从前的所作所为,她想好好告诉赵丽,她是如何费尽心思将那个温婉似水的女子气死的。 赵丽微微一笑,道:“无非是你想混入赵家,所以在我爹面前装柔弱,私底下却想方设法事先接触我娘亲,逼得她自缢。其中细节,又有什么好说的呢?而现下,轮到你去给我娘亲陪葬了。” 倒是猜得八九不离十,可赵丽居然一门心思想要她去死! 清露脸上难掩惊惧,她结巴:“我、我腹中怀有你爹的孩子,那可是你同父异母的弟弟!” “那又怎样呢?小妇养的庶子,我爹想有几个就有几个。”赵丽转头,朝白梦来福了福身子,递上一锭金子,“还请白老板派些得力的人,将这毒妇送回苏家,护送费便由小女出吧。” “好说。”白梦来收了钱,任柳川和兰芝将清露五花大绑、堵住唇舌,悄声送往车马行。 办完这一切,赵丽仿佛焉巴似的,一下子瘫软在地。 她望向玲珑,苦笑:“玲珑姐姐会觉得我心狠手辣吗?” 玲珑搀她起来,问:“为何这样说?” “清露夫人的腹中……确实有赵家的孩子。”也算是她名义上的弟弟或妹妹,而她亲手抛弃了他们,连同孩子一起扼杀了。 赵丽握紧手,道:“不过,我不后悔!如果有朝一日,清露的孩子知道,抚养他长大的长姐乃是逼走自己亲生母亲的恶鬼,那才是对小孩的残忍与捉弄,我情愿他们不要出生于赵家。若我有罪,死后,我自当去阎王殿前赎罪。” 玲珑拍了拍赵丽的头,道:“小孩子心思不要这么重。清露的下场,那是她罪有应得。我们不过是将她送回苏家,至于她的下场,那都是苏家人自行处置的事,与你无关。况且狡诈如清露,谁知晓她会不会半路出逃呢?你只需记得一点,若是她真跑了。你也要把持住赵家,莫要让人卷土重来。” 赵丽点点头:“我省得了。她敢跑回来,我也敢在父亲面前暴露她的底细。父亲最是看重颜面,怎会让这样的疯女子做赵家当家主母。况且,我还能给南嘉镇的苏家通风报信,届时也会有人来逮她的。清露夫人不蠢,定然不会再回赵家了。” 清露在赵家摔过跟头,但凡惜命也不会再回来消受荣华富贵的日子了。 假如她有心回来,那赵丽羽翼已丰满,也有了与其抗衡的能力。 她会代替死去的母亲,守护赵家家宅。 这一回,赵丽会自个儿立起来,不会坐以待毙。 正文 第一百六十九章 第一百六十九章 清露夫人不见了,而赵丽造假了一封辞别信,留给赵寅细看。信上说明了清露来自广济院,曾是伤人的疯子,她自知身份低微,不愿再骗赵寅,于是携子离开,浪迹天涯。 虽然处处透露蹊跷,可有了信件的提点,赵寅一查清露来历,知晓她身世属实,也就不再过多追究,以免让外人听到了,笑话他将这样的女子纳入府中为妻室。 时间久了,赵寅又寻了几房貌美的小妾,清露的事也就渐渐放下了。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就此按下不表。 处理完赵家的事,玲珑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了。 厢房内,众人散尽,唯独留下玲珑和白梦来,一时间冷清了不少。 玲珑本来想离开,岂料白梦来先她一步,将房门上闩。 待玲珑木讷地反应过来,她这是羊入虎口时,已然来不及了。 白梦来长身玉立,行至玲珑面前。他居高临下睥着玲珑,对她道:“脱了。” “啊?脱……脱什么呀?”玲珑的脸颊瞬间滚烫,烧灼到通红。她本来也不愿显山露水,端得一副娇羞姿态的。可奈何白梦来的话实在太过孟浪,令她招架不住,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了。 白梦来见她平日里大大咧咧,此时却难得忸怩。 不知为何,他唇角微微上扬,低声道:“你说呢?” 白梦来待玲珑讲话总是和旁人不同,慵懒的语调里满是春情,好似笼络住了春风,吐出的气息将人浑身上下吹得酥麻。 玲珑心里头七上八下的,每听得白梦来清晰吐字的颤音,她都要哆嗦一程子,缓和个老半天。 玲珑捂住脸,这次是没眼瞧人了。 她瓮声瓮气地道:“白老板是登徒子!怎么可以关门喊我脱衣裳呢?” 玲珑想岔了,逗得白梦来肩头一颤一颤,好似抖动的花枝。他唇间流出一阵轻笑,好半晌才拿折扇磕到玲珑头顶,道:“想什么呢?我不过是要你解开衣袖,瞧一瞧此前被清露打到的臂膀。得亏她没戴护甲,要是真伤了你,我不会让她有命出客栈的。” 原来是替她撑腰来的。 玲珑还是头一回被人护着,她得意地勾起嘴角,立马撩起了衣袖。好似炫耀兵器一般,她将手臂横刀立马地摆在白梦来跟前,任他打量。 姑娘家的手臂雪白细腻,好似洗净了淤泥的藕段似的,既白嫩又脆生。 看着眼热,想让人咬一口。 白梦来喉头滚动,莫名就伸手扣住了玲珑的腕骨。 此举,惊得玲珑心惊肉跳。 她支支吾吾:“白、白老板?” 白梦来顺势将她扯到怀里,由着她坐到自个儿腿上。 白梦来的话语里略带隐忍的语气,他气息变得浑浊而滚烫,喘气儿也比往常重。就连他一贯平稳的脉搏,此时都紊乱了,全然不似平日里坐怀不乱的白老板。 白梦来正对着玲珑的脊背,将她搂到怀中。他贴着姑娘家的耳廓,哑声道:“我不放心你身上的伤,想将你一寸寸、细致地过目。” 这句话平素听来是关心,此情此景却让玲珑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 玲珑如坐针毡,她焦躁地搓腿,企图逃离。 可她越是躲,白梦来越步步紧逼。 最终,白梦来捏住她的下颚,引得玲珑与他对视。 有情人相视一眼便可勾动地火天雷。 白梦来的目光灼灼,他那双漂亮的狐狸眉眼蛊惑女子芳心,诱导玲珑吻上他。 这个吻缠绵悱恻,带有男子浓烈的侵占欲。 玲珑被来势汹汹的白梦来吓了一跳,她想溜走,却无处可逃。她只得软成一汪水,赖在白梦来怀里,任其予取予求。 不知磋磨了多久,玲珑才被野狼似的白梦来松开。 她捂住唇,气喘吁吁。狭长的睫毛挂着泪珠儿,微微颤动,全然不敢看白梦来了。 玲珑原以为白梦来不会这样轻易放过她,岂料他一反常态,主动松开了人。 白梦来不知在掩饰什么,头一回慌张无措,背对着玲珑。 他清了清嗓子,沉声道:“你回房吧,明日我们启程回皇城。” “哦。不过白老板,你既然和我说话,又为何要背对着我?”玲珑对于白梦来这种刚温存完就冷淡的态度颇为不满。 白梦来顿了顿,片刻,他才生硬地道:“莫要问了,快些出去吧。” “白老板,你这算什么?刚亲香完就不理人了吗?你这算不算始乱终弃?”玲珑颇为委屈。 白梦来头疼欲裂,却又不知该如何和小姑娘解释自个儿的事。 他深吸一口气,头疼欲裂,道:“若是不想今夜宿在这里,就给我快些离开,莫要多问!” 此话一出,即便蠢笨如玲珑,也觉察出端倪了。 玲珑脸上一红,一句话都不敢问,快步走出了厢房,还好心帮人合上了房门。 正文 第一百七十章 第一百七十章 玲珑自打昨夜的事儿出来,回皇城的路上,她有意无意避开白梦来。 往常都是坐白梦来身侧的,如今夜里露宿烤火,也不紧挨着白老板了,反倒是躲兰芝身侧去,和她分吃一只烤雀儿。 兰芝把烤得最肥美光润的雀儿腿递给玲珑,悄悄问:“你们……闹别扭了?” 玲珑也不知兰芝是怎么瞧出她的心事。 她面上一红,含糊其辞:“没有。” 都这模样了,还没有? 兰芝无奈,总觉得情人间的事最磋磨人,也最难理清楚是非。 她想起一贯淡定自若的白梦来,昨日竟也会冲冠一怒为红颜,满心的厌恶消减了不少。 兰芝欲言又止,好半晌,对玲珑开口:“有句话,姐本来不想说的。不过最近看白老板表现尚可,还是同你说道说道。” “什么事呀?”玲珑最听兰芝的话,此时抬眸瞧她。 兰芝顿了顿,狠下决心:“比起要将你丢给外头的歪瓜裂枣,倒不如跟着白老板。前两日的事,他为了护你,处置了清露。这事儿办得还算地道,尚且可以托付终身。” 玲珑惊讶极了,没想到兰芝会帮着白梦来讲话。 这样是不是代表,她接纳白梦来,也融入金膳斋,成为这个大家庭的一份子了? 玲珑欢喜不已! 她雀跃地跳起来,紧紧抱住兰芝,道:“兰芝姐,今后你就安心留在金膳斋吧,不必回组织了!你身上中的秘药,我会替你想法子解的。不行的话,还能找白老板帮忙。他神通广大,肯定会有法子的。” 兰芝被小姑娘软乎乎的身子揽住,她一时怔忪。 原本冷硬的铠甲在瞬间消融,化为乌有。 兰芝的眸子柔情似水,她抬手,小心抚摸玲珑的发髻。 兰芝什么话都没说,享受这一瞬间的温情。 她知道,主子为了掌控人,定然不会泄露秘药的解药。 能解她身上剧毒,机会渺茫。 可是,兰芝已然得偿所愿了。她在世间,再无遗憾。 兰芝能在弥留之际感受到家人的温暖,能和喜欢的人朝夕相处,这真是极好的事。 若是没来到金膳斋,或许她能够在主子手下苟延残喘,可这一生一定会很痛苦。 与其得到漫长的苦难,倒不如享受一瞬欢愉。 即便不回组织,即便会死在别处,她也甘之如饴。 “我会好好考虑的。”兰芝故意不让玲珑瞧见她眼底神色,柔情备至地道,“若我有朝一日不见踪迹,你就当我……回组织了吧。” 玲珑不明白兰芝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什么,她记得兰芝很惜命,或许之后,她还会选择为主子办事,换取解药续命吧。 人各有志,玲珑不强求这些。享受当下,知足常乐便好了。 她啊,和兰芝姐、柳大哥,还有白老板,此时此刻能待在一块儿,已经很幸福了。 而不远处的白梦来看着这一对姐妹相处融洽的画面,脸色渐渐难看。 兰芝不会又想幺蛾子挑拨他和玲珑吧? 白梦来摇扇,心里头暗暗思忖——得让兰芝尽快和柳川成事,有情人兜搭,就没那么多闲工夫来纠缠他的小姑娘了! 正文 第一百七十一章 第一百七十一章 玲珑等人回皇城那日,赶巧就是圣上的万寿节。 君王作为“民之父母”,诞日自然也得大操大办。内城里的市井列肆纷纷用明丽的绣品妆点幌子与门面,因外国使节不远万里来给圣上祝寿,市面上多了不少异域风情的胭脂簪珥、牙尺剪子。 按照白梦来的话说,这哪是仰慕大国风仪,暗地里实则都是生意。唯有这种时刻,官吏对外来物件的盘查才会放宽,使节们携贵重物入皇城,私底下兜售给达官贵人,还能大赚一笔,何乐而不为? 况且帝王对于这样喜庆的日子,也不会过多计较这些小偷小摸的事儿,权当恩赐了。 玲珑本想着回皇城这几日好好吃上一回肉宴,奈何万寿节前后禁屠宰,她连新鲜肉食都吃不着,只得在铺子里买些风干的腊肉祭奠五脏庙,聊以慰藉。 玲珑苦闷地趴在桌上,与旁侧悠然自得喝茶汤的白梦来大眼瞪小眼。 白梦来被她瞧得浑身不自在,略微挑眉,问:“有事?” 玲珑道:“柳大哥说,今晚内城会燃焰火,白老板想去看看吗?” “不去。” “为何?” 白梦来不愿瞧见皇城歌舞升平的景象,这会勾起他那些不为人知的往事。 他略蹙了蹙眉,道:“焰火燃放以后,满街都是硫磺火石味,太熏人。家中待着便好,我不想去凑这个热闹。” 玲珑噘嘴,嘀咕:“你真无趣。” “敢情去瞧焰火便是有趣了?” 玲珑颔首,兴味十足地道:“从前内城一放焰火,小弟们就来喊我上屋檐观火花。那烟花硕大,贴着脸,在跟前绽放。火星子好似都要烫着我眉毛,可漂亮了。” 白梦来想起,他幼年时期都不曾瞧过焰火。因他居住的地方规矩太多,怕走水,怕有闪失与疏忽,没人敢在庭院内燃烟炮。 那些高墙耸立,将人困于其中。白梦来只能看到一星半点的火光,听到隆隆的烧烟火声,却无缘亲眼瞧见。 白梦来思绪万千,道:“我其实从未仔细赏过烟花。” “嗳?”玲珑纳闷地望着白梦来,“白老板不是在皇城长大的吗?逢年过节内城都燃焰火,又怎会没见过?” 白梦来如梦初醒,含糊其辞:“家中规矩森严,不让在外逗留太久。因此,我不曾出门观过火。” 闻言,玲珑心疼起白梦来,安慰他:“原是这么一回事呀!放心吧,今晚,我就让白老板得偿所愿。” “嗯?你想做什么?”白梦来不知她在打什么算盘,只觉得她眼珠子骨碌碌转,没安什么好心。 玲珑吃吃地笑,说了句“保密”,一溜烟跑没影儿了。 待到了夜里,柳川和兰芝上街游玩,金膳斋里,只留下了玲珑和白梦来。 玲珑鬼鬼祟祟地推窗来喊白梦来,道:“白老板,你多穿件衣衫,我带你……吹吹风。” 白梦来闻言,还真披了一件梨花白狐裘上身。 他推门而出,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玲珑搂住了腰。 小姑娘头一回投怀送抱,教他心里头既暖和又熨帖。 还没等他开腔说两句温情话,玲珑就开始作妖了。 她当即揽住白梦来,一道儿飞檐走壁,将人带上屋檐。 白梦来一向矜持庄重,何时有过这样仪态尽失的时刻?可他踏在窸窸窣窣作响的屋檐黑瓦上,一不留神便会摔下去,顿时不想吱声了。 待他站稳了脚,这才横眉冷对玲珑,问:“你做什么?” 玲珑傻笑:“不是白老板说,你从未观过焰火吗?我特地带你来看看呀!” “若是想看,庭院里不也能瞧见?何必……”白梦来看了一眼地面,“冒这般大的风险。” “那不一样!我瞧过的好东西,也想让白老板瞧瞧。” 她有的,所以也想白梦来有。 敢情玲珑还是一片好心么? 白梦来知晓她一直都少根筋似的做事,气也撒不出来了。 只是他有些恐高,此时也只敢拘谨地站着,生怕掉下去。 玲珑见状,朝白梦来伸出手,道:“牵着我,必不让白老板少一根汗毛。” 白梦来不肯伸手,觉得自己要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罩着,很失男子颜面。 玲珑却没他那么多的细腻心思,自顾自一把抓住了白梦来的手。 她牵着他朝前走,不远处,露出星星点点的暖色火光,那是万家灯火。 入夜时分,烟炮燃起。先是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鸣,继而那一缕若有似无的升天火苗在暮色沉沉的夜里炸裂,碎成一场绚烂多姿的花事。千万重烟花在天幕绽放,东落西升,此消彼长。好似落不尽的花雪,辉煌于夜空,而寂灭于青阶。 白梦来头一次亲眼看见这样的热闹,他不爱看焰火,也不爱逛市井。他是孤僻而冷淡的男子,最爱独来独往,不要和任何人有牵扯。 倒是奇怪,今夜被玲珑强行拉出来观烟花,还是在君王的万寿节……他本该生气的,可心里偏偏没有一丝一毫怨火。 白梦来深知此刻的荒唐,他竟觉得能与玲珑一同观赏这繁华盛世景象,感觉也不赖。 疯了么?白梦来腹诽。 玲珑回头,冲白梦来笑得灿烂:“是不是很好看?” 白梦来看着那五光十色的火花融于玲珑清澈的眼眸之中,看着她朝自己狐黠地笑,不由自主勾起了唇角。 白梦来伸手,扣住玲珑的后脑勺,猝不及防将她朝前一压。 就在玲珑惊骇之际,白梦来抵住了小姑娘的樱桃唇,轻吻一下。 玲珑心跳加快,顿时手足无措。偏偏她牵着白梦来,怕人掉下屋顶。白梦来再如何欺负人,玲珑都不敢松手,更没法子推开对方。 等等!难不成,白梦来是料准了这一点,才敢亲她吗? 好卑鄙的男人! 白梦来吻罢,大仇得报。 他噙笑,回答玲珑此前的话:“嗯,很好看。不止烟火,还有你。” 嗳?白梦来是在夸她好看吗? 玲珑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瞬息之间,烧红了耳朵。 正文 第一百七十二章 第一百七十二章 比起玲珑带白梦来飞檐走壁的累赘过程,兰芝和柳川出门在外观赏烟火可方便多了。 两人都是武艺高强之辈,只需一个眼神,便腾空跃上屋脊。 兰芝身轻如燕,利用足尖巧劲在鳞次栉比的宅院里穿梭,而她身后紧追不舍之人是柳川。 柳川游刃有余地跟在后头,和兰芝竞技一般,同她一前一后嬉闹。 两人玩够了,在一处外城的高楼之上观看不远处的焰火。 皇城内城无高楼,若是建得比皇宫还要巍峨,难免有窥探大内之嫌,因此只有远在天边的外城才会有零星高楼,全是皇亲国戚的所有物。 皇城就是这么一个势利眼的地方。达官贵人活得好,想要什么有什么;平民百姓活得孬,遇上好天家年间也就罢了,若是如同前朝君王那般残暴,恐怕即便是有钱也活不了。 因此,兰芝也能理解如今万寿节办得这般盛大是为何。 是为了安抚民心,宽慰百姓。 毕竟大家从饥荒年间以及前朝暴政中挣脱,也不过才十几载。 大家对此前的苦难还心有余悸,急需安抚。 烽火连天的日子里,最受罪的还是万民。 兰芝微微一笑,看着远处连绵的灯火,道:“日子总算好起来了。” “嗯。”柳川也笑了一下,“小时候连饭都吃不饱,如今不愁吃喝,挺好的。” 兰芝难得有闲心和柳川闲话家常,她倚着重檐顶的黑瓦,头枕清风,眼观花火。 柳川难得见兰芝有这般放松的时刻,他解开腰上的酒囊,递过去,道:“要喝酒吗?” 兰芝不和他含糊,她轻笑一声,接过酒囊袋,豪饮一番。 辛辣的酒味从羊皮囊袋里涌出,清澈的酒水沿着兰芝白皙的下颚一路下滑,流入她的衣襟之中,濡湿一片。 柳川莫名焦急,他抬起手,指着兰芝的衣襟领口,提醒:“湿了。” 他说完,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指尖所向的位置有多么不妥帖。 或许他也不该提醒,因为兰芝即便是豪爽饮酒,被酒水浸湿衣袖,也那般飒爽明艳。他不懂如何夸赞女子,可此时的兰芝就好似傍晚的天幕一般,云蒸霞蔚,朱霞摇金,绚烂到令人挪不开眼睛。 柳川莽撞了,他急忙避开视线,假装观赏烟花。 那探出去的手指,也悄无声息地蜷缩,仿佛无事发生一般,逐渐缩回手。 就在此刻,兰芝抬手捏住了他逃窜的指尖。 柳川的懦夫行径被制止,一时间呆若木鸡。 兰芝眉眼含笑,不知是不是喝醉了酒的缘故,她脸颊飞红。 兰芝捉着人的手,一步步爬向柳川,与他鼻息相织。 这时,烟花绽放,将兰芝的脸照亮。她的鬓发本来无簪钗作饰,此时有五颜六色的焰火渲染,竟好似戴满了一头绒花,娇媚诱人。 柳川看痴了,头一回结巴:“兰……兰芝,你是不是醉了?” 兰芝摇摇头。 她眨了眨眼,咬了一下唇,温声软语地道:“喂,柳川。” “嗯?”柳川莫名慌乱,浑身僵硬,不敢乱动。 兰芝噙笑,道:“要亲一下吗?” 柳川听到这句惊世骇俗的话,顿时吓得面无血色。 倒不是嫌弃兰芝,只是他从未往儿女情长上想过,更遑论要和一个姑娘家做这样亲昵的事。 他咽下一口唾液,问:“为……为什么?” 兰芝眯起眼睛,狐黠地笑:“打你是一时兴起,亲你也是。” 说完,她猛地扯住了柳川衣襟,将人拉到面前。 随后,兰芝闭眼,吻住了男人薄凉的唇。 柳川如遭雷击,可姑娘家香软的唇瓣近在咫尺。 说不上讨厌,只是心跳如擂鼓;也谈不上欢喜,他没给兰芝名分,这样玷污了姑娘家的名誉,实在卑鄙。 许是良辰催情,许是美景作怪,才让兰芝一时冲动犯下大错。 待兰芝松开了柳川,她见男人一副胆战心惊的怂样,噗嗤一声笑开,骂道:“孬种!” 柳川没反驳,他偷偷摸了摸唇,哑口无言。 许久后,柳川问:“若是……此刻在你面前的男人不是我。你也会一时情动,亲、亲他吗?” 原来这厮究竟的事情是这个吗?兰芝又被他逗得前仰后合。 兰芝笑话过了,出声:“不会哦。如果是别人,我会一拳将他揍下屋脊,让他再也不敢同我抢观火的地盘。” “这样啊,我明白了。”柳川懂了兰芝话中意思,他心间微颤,无所适从地挠了挠头。 正文 第一百七十三章 第一百七十三章 万寿节后,不过歇息一日,白梦来又差人暗中将如意请来。 如意改头换面,以炭火毁喉音,又削骨变头脸,就连那一头原本乌黑发亮的长发此时也被药物催化成黑白参半的颜色。若不是她开口自报家门,寻常人还当她是四五十岁的老姑姑,谁都不会知晓她原本也是风韵犹存的美妇人。 玲珑见到如意的模样,心里头暗道:“这是何苦呢?” 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旁人如何有资格评头论足。 白梦来是见过大场面的男子,即便瞧见如意如今的模样也面不改色。 他打量了如意一眼便自顾自吃起茶来,好似对她的事全然不关心。 最终,还是如意按捺不住,先一步开口:“白老板,我已经按照你的吩咐,以这一身老妪样貌融入陈家。” 白梦来只笑不语,眼缝似在观茶汤,又似在审视如意。 白梦来的眼神总这样瘆人,教人摸不清楚他的底细,也不知他的打算。 如意硬着头皮继续道:“多亏白老板收买了赵家德高望重的老管事,才让我不至于横生枝节,能这般轻巧留在吴景儿身旁做事。” 话说到这份上,白梦来终于开口了:“你取得吴景儿的信任了吗?” 如意嗫嚅了一会儿,低声道:“说不上十成十的信赖,八分偏听偏信,还是有的。” 听到这里,玲珑才知晓白梦来这几日温吞回皇城,原来是早下了部署。她还当白梦来是玩心重,忘记这茬子了,岂料这厮可一心二用,面上享受,私底下还有另一层打算,方方面面都安排妥当,全无耽误。 玲珑好奇地追问如意:“你都做了什么?” 待玲珑问起,如意也算有个开话匣子的说头了。 她也想把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儿从头到尾说上一通,让白梦来评估评估,她有没有哪处做得不得当。 事情要从小半个月前说起,那时如意得老管事引荐,被派到吴景儿院子里当差。 到底是救过自己亲孙女的人家,老管事知恩图报,很是领情,当即也提点了如意几句:“院中的那位易主了,脾气不似从前的夫人温厚,为人处世也不按照规矩办事,还颇有些耍横架势。我念在你侄儿帮过孙辈,才信口胡诌吱声几句。你老实听着,也留些心神,可莫要惹得人发怒,以免吃挂落儿。” 若说赵家的规矩,那没有人比如意更熟悉了。 不过如今她被扫地出门,再归来,身份心境都大不如前。再一品味老管事的话,知晓他这已经是掏心掏肺的肺腑之言,冒着性命危险,将话说得足够深了。 如意不知白梦来究竟做了什么,才让老管事这般贴心待她。 不过她领老管事的情,圆融地答:“多谢管事提点,如娘知晓了。今后一定悬心当差,不给管事丢人。” 她说话虽苍老沙哑,却有着难以忽视的持重,好似专门就是在高门大院生活的老姑姑,一言一行极为得体。 老管事很满意她知进退的做派,难得露出个笑模样:“既是如此便好,这宅院里水深着呢,切记慎言慎行,莫要栽了跟头。” 如意颔首称是,径直走向了吴景儿所在的碎雪院中。 她是老管事派来的人,整个赵家无不卖老管事面子的奴仆,自然也不敢慢待如意。 吴景儿初来乍到,从前只学过伺候男人的诡计与手段,哪里操持过偌大的家宅。如今见如意是老管事引荐来的老姑姑,还当她是帮衬自个儿整顿院子的精干姑姑,难得给了几分好脸色,亲切地唤她“如娘”。 若是旁人也就罢了,保不准会露出马脚,偏偏是擅长管家的如意。不过几个来回,竟也将吴景儿糊弄过去,还引得吴景儿的注意,准许如意在一旁近身伺候。 如意看着寝室内熟悉的一枕一幔如今都归吴景儿所属,自个儿曾经小憩过的象牙床以及文柏榻具也被陌生女子霸占,而她只能卑躬屈膝地伺候新主母,心里的痛楚与难堪一时间涌上心头,令她苦不堪言。 如意咬着牙齿,双手紧攥成拳,磋磨膝上裙裾浮绣。她垂眉敛目,半点都不敢流露出丝毫异样。小不忍则乱大谋,她不可打草惊蛇。 如意脸上的委屈一瞬间消散,再抬头,已是春风拂面的温柔笑貌。 她很擅拿捏人心,也自然知晓此事的吴景儿最忌讳什么,也最忧心什么。 如意将吴景儿伺候得很好,故意夜夜熬一宿不睡,为吴景儿端茶倒水,悉心伺候她,比偷奸耍滑的心腹丫鬟还要殷勤。也正是她的刻意讨好,让如意在短时间内取得吴景儿的偏爱,也巩固自个儿的地位。 时机成熟后,如意故意栽赃几个待吴景儿亲厚的老奴,说她们面上慈眉善目,实则私底下都笑话吴景儿来历不明,八成是乡下来的,怪道一点规矩都不懂。明里暗里还拿她与前夫人作比较。 吴景儿虽然棋高一着击败了如意,可她心里头知晓,她能在赵家活下来,全是依仗了带把儿的赵宝小郎君,若是宝哥儿是个小娘子,恐怕她仍旧会被如意踩在脚底下。 吴景儿最妒恨如意,却不知如今身旁的如娘就是那个她痛恨的女子。 吴景儿听信如意的谗言,以雷霆手段发落了老奴。 这一招杀鸡儆猴,确实让她在奴仆们面前竖立了威信,可也让原本就浮躁的人心更加焦虑不安。 吴景儿看着奴仆们战战兢兢的模样,心情大好。 她以为所有奴仆必要害怕主子,这才是尊敬主子。 实则不然,想要管好一个大院,除却惩罚,还要有恩赏,一进一退才好收买人心。 可惜,吴景儿并不懂这一条门道,也渐渐在下人心里竖立了心狠手辣的主子形象。 如意听从白梦来的安排,要让吴景儿失人心,渐渐失去所有。害人之术,不可急躁,须得小火慢炖,方能成汤。 如意头一步棋下得巧妙,已然悄无声息地更改了吴景儿人生的轨迹。 正文 第一百七十四章 第一百七十四章 玲珑听完这一段,似是知晓白梦来恶人样貌已坐实,再更改也无济于事。 于是乎,她尴尬地摸了摸鼻尖,道:“也不全然是你和白老板的坏主意,若是吴景儿无心,也不至于落入圈套。那再后来呢,又发生了什么事?” 如意思索了一番,接着道:“此后的几天,赵家摆了一场蟹宴。临近万寿节,不可私下屠宰牛羊,腹中闹饥荒,食一食鱼虾蟹蚌倒是无伤大雅。老夫人此举,也有想引荐吴景儿给生意上的夫人们认识之意。” 白梦来微微一笑,道:“你们赵家老夫人瞧着凶神恶煞,对待儿媳妇倒不偏不倚,一视同仁。” 如意像是想起从前的荒唐事,此时抿唇不语。 她眼中流露哀伤之意,叹了一口气,道:“白老板说得不错,有老夫人坐镇,即便夫人们对吴景儿的来历再多迟疑,也不会当众落人脸面,一来二去,大家便也不作计较了。” 玲珑明白过来,了然道:“言下之意是,有老夫人帮衬,吴景儿也渐渐支棱起来,接过当家主母的担子了?” 闻言,如意冷笑一声,道:“我怎会让她得偿所愿呢?” 白梦来戏谑地看了她一眼,问:“你做了什么?” 如意撇撇嘴:“自然是给她点教训瞧瞧,让她知晓,这主母位置做起来也不全是舒坦。” 如意做了什么,无非是比吴景儿多知晓一些这些夫人们的口味与喜好。她故意让某位一吃蟹肉就起疹子的夫人沾染到蟹黄,又故意把鱼血涂抹到其他夫人的裙裾之处,待柴房里饿了三两天的老猫一嗅到气味,便癫狂地扑杀而来,闹得宴席人仰马翻。 幸好猫儿逃得快,没被奴仆逮去。可这一席宴办得不地道,倒是人尽皆知了。 其实都是小打小闹的意味,奈何此前如意当家做主时,方方面面都做得滴水不漏,偏偏吴景儿负责宴席就出了这样大的洋相,实在是烂泥扶不上墙。 两相对比,高下立判。 即便府中没了如意,可吴景儿却仍觉得到处都有那个女人的身影。 她恨极了,也气极了,一时间浑身发冷,如坠冰窟。 这一回的宴席办砸了,夫人们看在赵家老夫人的面子,没有声张,只回了礼后拂袖离去。 吴景儿慌了神,一时间竟连安抚来宾的法子都没想到。 她异常沮丧,还没来得及休养一会儿,就被赵家老夫人喊去训斥。 赵家老夫人怒发冲冠,一见她便摔碎了一只茶碗子,骂:“早让你多学些规矩,你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吗?你要主母的份位,我给了你。你要大夫人的体面,我也给了你!可你撑不起这个身份,那是你难堪大用,怨不得旁人!早知你是不可雕琢的朽木,我还费尽心思容你当赵家主母作甚!” 吴景儿满腹委屈:“那些猫儿又不听儿媳的催使,贸贸然窜逃入宅院闹事,如何是儿媳的罪过?” 赵家老夫人被她这一席话气得头昏脑涨:“你是个蠢人吗?!有下人把守清场,莫说猫儿,就是鸟雀也飞不进来。更何况,如意当家做主时,可没出过这样的笑话!” 又是如意!所有人都说如意好! 吴景儿愤愤不平地道:“儿媳知晓了,都是那些不开眼的下人做事怠慢,让儿媳回去将这些人统统惩戒一番,以儆效尤!” “够了!”赵家老夫人恨铁不成钢地指着吴景儿,“本就够丢人的,你还想雪上加霜闹出阵仗吗?!我赵家的颜面往哪里搁置?!” “可是……” “不必再说了。”赵家老夫人摆摆手,让一旁随侍的南珠嬷嬷过来,“南珠,你去帮着她操持后头的事,今儿来宴上的夫人,每一户都要亲奉上赔罪礼,不可落人口舌。” 南珠福了福身子,应诺:“是。” 是个懂事的人都该感谢赵家老夫人替她收拾了烂摊子,偏生吴景儿拧巴得很,还以为是赵家老夫人奚落她,觉得她给赵家丢脸,这才让一名得脸的奴仆越俎代庖操办主母的事。 吴景儿蔫头耸脑从老夫人宅院里退回来,刚回碎雪院,就见自个儿的宝哥儿在寝房里细细品茶。 如意一见吴景儿,便假模假样迎上来,搀着人手,道:“想来是知晓了白日的事,又见夫人被老安人唤了去,小郎君心里焦急得很,在屋里头等夫人好久了。” 一听如意这般讲,吴景儿心里有了慰藉,不枉费她偏疼宝哥儿这一场。 吴景儿的心肝脾胃肾都被暖化开了,她洋洋得意地道:“到底是我生养的哥儿,知冷热,懂疼人。” 即便赵家老夫人数落她几句又如何?大房里头没了男主子,如今只剩下一个玉小娘子在府上。那她的儿便是嫡长孙,占着辈分,也占着家业,还不是比那个丧家犬似的如意强? 吴景儿收回落在如意臂上的手,提裙踏入屋里,殷切地喊:“宝儿,娘的好儿子!你怎么来了?” 赵宝可不是来和吴景儿套近乎的,他如今读书知事,被赵家老夫人管教着,知晓男子不可生于妇人之手,说出去很没有颜面。 他避开吴景儿的亲昵,皱眉,道:“母亲,今日的事,我都听说了。” 吴景儿想起今日接连的风波,一时间泪盈于睫,道:“你祖母还为此呵斥娘亲……” 容不得她诉苦,赵宝便当机立断地插话:“往后,您该听祖母的,好生操持赵家大房,莫要落人口舌,给我丢脸。您这样不重规矩,一团胡闹,可是会带累我的!” 赵宝知晓自个儿是赵家的嫡长孙,今后不论是操持家业还是考科举,都不能让人知道自个儿的娘亲曾是婢妾出身,没的闹笑话。 若是吴景儿好好学规矩,有三四分当家主母的模样也就罢了。偏偏她满身都是低贱仪态,教人一看就知市井底细,连带着他也面上无光。 赵宝原先长于市井,没觉察出朴素的日子有什么不对。如今回了高门大院,知晓此前的生活是明珠蒙尘,害得他过了那么些年寒酸的岁月,还让旁的孩童嬉笑他是没爹的野种,真是遭罪。 赵宝如今得意了,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已然大不相同。 因此,他怨恨拖他后腿的娘亲,希望吴景儿能好好有大妇风仪,莫让人瞧出端倪来。 偏偏这番话落得吴景儿的耳朵里,那就很不是滋味了。 原以为儿子是她一手带大,会站在她这一边,岂料回了富贵窝,原本贴心的孩子也成了势利眼的东西。 吴景儿心里头窜起一团无名火,她开口骂赵宝:“你才回了赵家几天,竟敢没大没小,对娘亲这般讲话?” 赵宝最恨吴景儿摆出乡野泼妇姿态,此时横眉冷对,道:“娘!你莫要发疯,要是让祖母知晓,又得挨罚!” 竟敢拿长辈来压她!吴景儿气得倒噎气,猛拍胸口。 而赵宝没给吴景儿发难的机会,径直离开了。 看着赵宝负手离开的稚嫩背影,吴景儿头一回气到抓狂。 这老虔婆好本事,才几天就教唆自个儿的儿子同她反目!真是恨啊! 就在这时,赵玉闻讯而来。她特地奉上一杯红枣银耳茶,想给吴景儿压压火气。 自从如意离府,赵玉便费尽心思讨好这一位新母亲。她虽说有老夫人罩着,可左右还得喊吴景儿为“母亲”,因此礼节上从不出错,该温存便温存,该贴心便贴心。 这一回,她也是实心实意想要讨吴景儿欢喜的,这才亲自捧着茶来,给母亲请安。 岂料,此举落在吴景儿眼里,便是赤条条的奚落了。 吴景儿今日的做派,被有心人拿去比较如意,已然落于下风。 受了婆母与儿子的气,晚间还有如意的亲生女儿抱甜茶来求见,可不是要看她笑话吗? 因此,吴景儿对赵玉厌恶透顶,心里冷笑连连。 果真是歹竹出不了好笋,女儿和娘一个德行,都是落井下石的奸猾之辈。 如意伫立门边,眼见着自个儿娇生惯养的亲女儿,如今要委曲求全去讨好旁的女人,心里头既是不忍,又是心疼。 她悄无声息地靠近门缝,观望着里头的境况。 只见得赵玉那白皙的双手高高托着茶盏,端到吴景儿唇边,道:“女儿听闻母亲今日受了祖母责罚,祖母一贯是那般急躁心性,消气了便忘了,还望母亲莫要往心里头去。” 赵玉这般受赵家老夫人宠爱,却还为了竭力取悦吴景儿了,在她跟前说几句祖母有失公允的话,已然是投诚令了。 奈何吴景儿听不出这些弯弯绕儿,还当赵玉是为她生母报仇雪恨来的。 她冷哼一声,接过赵玉的甜茶。 吴景儿看着赵玉的皓白手腕,一时之间计上心头。 她故意没拿稳,随手打翻茶碗。 滚烫的甜汤顷刻间落到了女孩儿的手腕上,留下了不少烫痕。 赵玉痛得惊呼一声,连连后退。 她望向吴景儿的目光,满是惊恐。 吴景儿嘴上愧疚,面上却毫无异常:“真是对不住,烫着小娘子了吧?都怪母亲不好,一时手抖,没拿稳呢。” 旁观完这一切的如意震惊不已,到底是骨肉连心,她此前再利用赵玉,也没想过折辱自个儿的亲生女,现如今落到吴景儿手里,竟要受这般磋磨。 她气得眼眶潮红,想上前给赵玉瞧伤口,却又没立场前往。 旁的侍女听到赵玉的痛呼,急忙上前来给赵玉瞧伤势。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又是打水,又是喊大夫,忙得团团转。 大家伙儿对吴景儿早就诸多怨怼了,如今撞上嫡次女受辱,怒火攻心。 她们暗地里将此事禀报给老夫人,害得吴景儿又被骂了一顿:“别当老身眼睛是瞎的,心是盲的,让嫡次女做下等奴婢端茶倒水的活计,亏你想得出这样作践人的手段!” 吴景儿真是有苦说不出,又不是她喊赵玉端甜茶来喂她喝的? 如今结合上此前种种,吴景儿总算是回过味来。 怪道赵玉要待她这般殷勤,原来就是故意做小伏低,好让老夫人以为她心肠歹毒,暗地里磋磨前头那位的子女。 果真是如意生下的冤种!算计人的手段比比皆是。 这厢吴景儿误解了赵玉,那厢如意伺机去寻了赵玉。 到底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如意怎舍得看自家的闺女儿被人欺辱。 赵玉经此一事,也知晓不是她待旁人真心,对方就会接纳她的。 她也头一回想起如意的好来,思念自个儿被赶出家门的娘亲。 赵玉听见女儿私下的啜泣声,再也忍不住了,独自来到赵玉面前自报家门:“玉儿,我是你娘啊。你还记得小时候,你想吃橙子,娘怕你受凉闹肚子,亲自去熬了橙羹给你吃吗?还记得小时候,娘嘴上说你是个哥儿要一个人入睡,却还是掌灯,半夜待在偏厅守着你入眠吗?” “娘?”赵玉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老妇人,仔细辨认她的眉眼。 赵玉听得如意说出幼年的事,知晓眼前这一位面目全非的女子是自个儿亲娘。满腹委屈在一瞬间翻涌上心头,她鼻腔酸涩,眼泪夺眶而出。 赵玉嚎啕大哭,猛地抱住了如意。 原本母女间那犹如天堑一般不可逾越的误会与仇恨,也在此刻烟消云散。 正文 第一百七十五章 第一百七十五章 赵玉和如意重修旧好,倒是让玲珑出乎意料。 她原以为如意被赶出府去,赵玉都无甚反应,这母女俩的关系应当极其恶劣。 岂料人是会变的,一天一个想头。 白梦来没想到,不过是略施小计,让如意回了赵家,短短一个月,竟也给他带来了这样大的惊喜。 这一回放虎归山,倒是省下他不少气力。 白梦来浅浅一笑,道:“如今吴景儿失了人心,再对付起她,便是轻而易举了。” 如意这一桩桩、一件件的部署都经由白梦来指点,她对于他的话自然是深信不疑,当即便问:“白老板,何出此言?” “你想想,这吴景儿本是要回陈家享福的。可惜婆母辱骂、亲生子疏远、下人不待见,她在府中过得还自在吗?既是如此,她不会另寻出路吗?”白梦来像是想到了什么,面上笑意更甚,“毕竟她是那种为了获得幸福而不择手段的女子。” 玲珑好奇地问:“白老板,你想到对付吴景儿的法子了?” 白梦来见玲珑兴致勃勃追问,打了哑谜,不肯继续往下说了。他好整以暇理了理镶滚绣面的袖缘,风轻云淡地嘱咐:“玲珑,去烹一碗茶汤来,有贵客到了。” “客人?打哪儿来的?”玲珑一面儿思忖,一面儿去抬红泥小风炉。她刚出花厅,门外便传来一阵急躁的砸门环声。 柳川上前拉门,便见齐伦大步流星地来。 柳川惊讶:“齐大人?你怎么来了?” 齐伦满心烦躁地摆摆手,拉着柳川一通抱怨:“还不是你家小爷会催使人!我这刚下职,还没来得及回家中同新纳的婢妾热乎炕头,就被人三催四请喊来了。爷难道不知道邀人做客,得先具一封拜帖登门,差人问问我得不得闲吗?我好歹也是从四品的中府折冲都尉,昨夜刚轮番宿卫完皇城内城呢,外头看着排场挺大,实则被人当小杂役使唤,真丢份儿。” 他苦不堪言,偏生畏惧白梦来身份,不敢多言。 玲珑听得这话,也驻足瞧热闹,她心道:“白梦来不就是商贾小贩吗?至多算家底殷实的富人,怎就还有本领差遣从四品的高官呢?他究竟是什么来头?” 白梦来也没料到齐伦是个嘴巴没把门的,顿时蹙紧了眉头,呵斥:“再多言惹是生非,小心我寻义父告状去。” 齐伦一想到义父,顿时浑身发凉。他嘟囔一句,便没多说话了。 抬眼间,他瞧见长身玉立的兰芝款款而来,眼睛都看直了,道:“你府上怎又多了一位美娇娘?敢情还享着齐人之福啊!” 话音刚落,被人恶言冒犯的兰芝秀眉微挑,眨眼间,她手间的剑疾如雷电,抵住了齐伦的喉头。 不知兰芝是故意还是无意,她手腕一拧,那凛冽的刀刃堪堪擦过齐伦的肌肤,破出一道细微血痕,红梅点点。 齐伦没想到兰芝的身手这般好,他咽了咽唾液,夸赞:“小娘子泼辣,我喜欢!” 还敢调戏?要死! 兰芝扭头,冷淡地问白梦来:“若我杀了你朋友,你还给我那半枚解药吗?” 白梦来想了想,道:“先别动手吧,还有事要让他办。办完以后,他的生死,与我无关。” 兰芝闻言,遗憾地收回了剑。 而死里逃生的齐伦听得这话,心都凉了一截。原来他的小爷半点都不看重他,连他的性命都懒得看顾。 “我的命真是好苦哇!”齐伦环顾四周,见这几人都不好惹,作势要埋到最为灵动可人的玲珑肩上哭。 就在他碰上玲珑的一瞬间,白梦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小姑娘拉到怀里。 白梦来意味深长地冷笑,他望向兰芝,郑重其事道:“真想取他性命,倒也不必等到日后了。任务可以换人,齐伦不能留。” 兰芝笑:“如此甚好。” “……”被小爷和美人制定了死亡计划的齐伦,立马哑口无言。 几人闹过一阵后,总算能坐下好生商谈了。 如意旁听半晌,怎么都没想到白梦来还有官家背景,当即朝齐伦跪拜,行了礼数。 齐伦在外人面前,官威还是知晓摆的。他颔首,唤人起身。 白梦来说明了陈家的事情,又点眼,道:“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那吴景儿对陈家心死,最是好撺掇的时刻。由你出面,引得她起绮心。能将女子骗得同外头郎君私奔,便是最好。” 玲珑拍手笑道:“原是让齐大人将她勾得红杏出墙,有意思。” 齐伦见几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自个儿身上,顿时苦了脸,道:“我不要面子的吗?若是传出去,多带累我名声?” 白梦来冷笑:“本就声名狼藉,还在乎这些细枝末节之事。若不是你城中酒肉朋友多,恐怕你纳妾一事,就要被参一本。” 齐伦嘟囔:“我那哪是纳妾呀?不上籍书的。我只是怜爱这些貌美如花的女子,大开方便之门,准许她们颠沛流离之事,能有个容身之所罢了。” 玲珑鄙夷地看了齐伦一眼,道:“处处留情的浪荡子,还能将这些丑事说得冠冕堂皇。齐大人真长脸呀!” 齐伦闻言,朝白梦来挤眉弄眼,道:“你家小丫头怎也毒舌起来了?莫不是跟你学的吧?” 白梦来稀得理他,催促:“少说废话。做,还是不做?” 齐伦咬牙切齿,道:“我做可以,不过……” “有事就说。” “十年前,义父书房花瓶失窃一事,你此生都不得再提起,同他告状了。” “好说。” 齐伦虽说喜欢美女,可他的口味还没那么重,生养过孩子的丰腴妇人他暂且瞧不上。奈何有白梦来相逼,他也只得奉命行事。 如意最懂察言观色,此时开口:“据民妇所知,吴景儿三日后戌时会上霞光阁收一批专人订做的首饰。那是她暗地里挪用公中的钱为自个儿置办的头面,不敢让人送到府中,必会亲去一趟的。” 白梦来了然,对齐伦道:“既是如此,你三日后记得前去霞光阁,使劲浑身解数兜搭上吴景儿。” 齐伦闻言,苦闷地应下了。 嘱咐完他,白梦来又对如意道:“待齐伦和吴景儿有所交集之后,你想方设法将此事透露给赵宝大郎君知晓。” 玲珑听得这话,不解地问:“为何要这样做?白老板不是想勾得吴景儿和人私通,毁她名声,从而达到复仇目的吗?若是一早便告知了赵宝,经由他看顾,吴景儿不得再起异心,岂不是会安分守己留在赵家?” 白梦来玩味道:“莫慌,我自有安排。” 见他一派胸有成竹,众人也不再多问了。论设套,几人莽夫心性,便是加在一起,都及不上足智多谋的白梦来一人。 他说行,那就一定行。 玲珑等人送如意出金膳斋,花厅内只留下了齐伦和白梦来。 热闹散去,齐伦抬臂,抻了抻筋骨,道:“爷,你这样蛰居于一间点心铺子,满腹算计都用于市井小民身上,不觉得屈才吗?” 白梦来漠然,道:“为人排忧解难,乃我兴趣所向。” “就为了谋求一点银子?” “人活在世,不都是为了那点黄金土奔波吗?” “你明知道义父他有宏图大志,或许会有自个儿的打算……”齐伦欲言又止,道,“我今日来寻你,也是为了传义父的话。不日之后,他会差你回府上。当初将你送往民间,是为了护你长大,如今你安然无恙长到这般年岁,是该报效义父了。爷,你应该记得,义父对我等有再造之恩。若不是他,你我都早就死于纷乱战火之中了。” 白梦来想起前尘往事,他的眸色微黯。 他整个人隐没入昏沉的角落,光照不着,亦窥探不到他的内心。 良久,白梦来答:“我知道。” 齐伦松了一口气,又恢复纨绔子弟的笑模样。 “那我走啦。”他转身要走,还没来得及踏入廊庑,又被白梦来仓促喊住。 “齐伦。” 齐伦踅身,望进花厅:“嗯?” 白梦来将茶碗放下,指尖稍稍蜷曲,指骨发青。 许久后,他开腔,声线沙哑:“你说,义父将我等视为孩子……还是棋子?” 齐伦背对着白梦来,苦涩地笑,语气故作轻松:“爷,你、你该知道的。我们不能怀疑义父,他是世上唯一疼爱我们的人了。” 说完,齐伦逃也似的,跑出了金膳斋。 正文 第一百七十六章 第一百七十六章 三日后,吴景儿着一身丁香色窄袖褙子,并一件花青色镶滚团花刺绣摆裙,被人抬着软底小轿出了门。 她嘴上说是拜亲戚门头唠嗑,可明眼人都知晓她初来乍到,哪来的皇城亲眷,左不过是享乐去了。 陈家富硕,也不拘着吴景儿开销。只是她这样藏着掖着的小家子做派惹得陈家老夫人很是不喜,奈何老夫人看在宝小郎君的面子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追问罢了。 吴景儿还以为自个儿此举瞒天过海,做得巧妙,无人瞧出端倪。她得意至极,想同人显摆自个儿的聪明才智,于是拉了如意来说道。 “老夫人如今年岁大了,哪里知道夫人出门应酬所需开销。若是头面衣裳用过二次,指不定让旁人在背后如何编排。那些人面上瞧着一团和气,实则心里头百般算计,还会因此疑心陈家家业不稳固,连当家主母的首饰都操持不出来,岂不带累生意?因此,夫人即便是挪用公中的钱来打首饰,也是十分恰当的。奴婢还要夸赞夫人一句做事圆融,极有贵女圈里高门主母的做派呢!”如意顺势夸赞吴景儿做事妥帖,更是为她正名了挪用公中钱置办首饰一事,听得吴景儿连连点头,直将她引为知己。 吴景儿握住如意的手,道:“还是如娘懂我,正是这个道理!我掌家还不算久,若是外戴的身家再磕碜些,该多少人在背地里说三道四,难不成陈家就很长脸吗?家中老夫人与哥儿到底是没见外人,哪里知晓我的难处呢!” 如意从善如流地道:“如今小郎君还年幼,日后便明白做母亲的苦心了。” “只盼有那么一日吧。”吴景儿想起赵宝就有些心烦意乱,随意含糊几句便按下不提了。 两人来了霞光阁,这里乃是皇城之中数一数二的首饰楼子,散卖的物件不多,大多都是贵妇人们带宝石与金块来找手脚灵巧的匠人定制。 掌柜是见识过吴景儿的阔气,此时一见她便笑脸相迎,将其奉为上宾:“夫人可算来了,小人盼星星盼月亮擎等着您登门呢。” 吴景儿如今发达了,也有自身的傲气在内,自是不同他过多寒暄,眼下只轻笑了声,道:“掌柜的,我的首饰可置办好了?” “都齐全了!夫人请楼上雅座稍待,小人寻个堂倌往后头库房走一遭,将首饰拿来,供您赏玩。”掌柜的最擅长交际,言语间已喊来小伙计,领吴景儿上楼小憩。 吴景儿前脚刚上楼,后脚便和一名俊秀的男子相撞在一块儿。不过是小小的擦碰,无伤大雅。只可怜男子腰间佩的鱼袋顷刻间落地,挂在吴景儿那双宝珠绣鞋上。 吴景儿到底是妇道人家,此时面上烧红。她弯身,捡起那一枚银鱼袋,心里头惴惴不安。 皇城之中,官员皆佩鱼袋,三品以上装饰金鱼袋,四品起则佩银鱼袋,五品便是铜鱼袋了,其他庶官则没有佩鱼袋的资格。 也就是说,眼前这名男子是有官身加护的贵人。 吴景儿诚惶诚恐地行礼致歉:“民妇有眼无珠,冲撞了大人,还望大人莫要怪罪。” 眼前霁月清风的男子正是齐伦,他奉命偶遇吴景儿。堂堂四品武将,竟也要犹如宵小一般,在头饰楼里龟缩这般久,厚脸皮制造一场偶遇。 他闹得没脸,眼下也不愿再细想。 齐伦看了一眼如意,同吴景儿和蔼可亲地道:“夫人莫要惊慌,不过是无心之失罢了,本官不愿开罪于你。” 他接过吴景儿递来的鱼袋,从窄小的袖笼里捻出一支簪子来,递到吴景儿手中:“原是给家中小妹所置办的物件,无意间惊扰到夫人,便以此礼向你赔罪,还望夫人能包涵则个。实则在之前就同夫人有过一面之缘,也是偶尔知晓夫人今日会来霞光阁,情难自禁,因此冒昧相见。” “这……”齐伦的一番耳语,听得吴景儿面红心跳,再难言语。 原本妇人收外男的赠礼很不合规矩,偏偏吴景儿自小便是取悦男子的婢妾,没大家闺秀的规矩约束。她寡淡了这么些年,一心谋求富贵,全然忘了自己也是个女人。因此一见到有权有势的齐伦,便有些神魂颠倒了。 她脸颊微红,小心收下簪子,袅袅婷婷地道谢:“那就多谢大人了。” 齐伦不语,只笑着,意味深长地看了吴景儿一眼,便如同无事发生一般离去了。 吴景儿也怕自己脸上的春情被人瞧出来,忙垂眉敛目上楼。待雅间无人,这才敢小心拿出簪子把玩。 她这才想起如意在场,小声告诫她:“今日之事,不可对外说出去!” 如意佯装惶惶然,跪下作答:“奴婢的身家性命都拿捏在夫人手中,如何敢对外说呢?奴婢是夫人的人,原为夫人肝脑涂地做事的。” 吴景儿听得这句话,也放下心来。这些下人的卖身契俱捏在她手里,又怎敢和她对着干呢? 她想起方才遇到的京官,一时间心乱如麻,恨自个儿生不逢时。若是早些年遇到大人,保不准真能成就一回琴瑟和鸣的婚事。 不过好说歹说,吴景儿也只是瞧中了人的身份。 若齐伦是个乡下泥腿子,那再好看的皮囊,她也不会多瞧一眼。 情爱,平素不能当饭吃,她清醒得很。 吴景儿细细观赏发簪,不料无意中察觉簪身机栝。稍稍一拧,吴景儿便从中抽出一枚字条,竟是明晚,那男人约她再见一面。若她来,便可知晓她对他也有意;若她不来,便是齐伦自作多情,一番深情付之东流。 吴景儿活了这么多年,头一回撞见这般刺激热辣的事。 她暗道,是陈家大爷死了,她独守空房多年,实在苦闷,而不是背着人偷欢。 吴景儿是愿意去的,只是得寻个说头,找人打掩护。 她自然想到了如意,既然此前的事,如意也知情,倒不如一气儿将她拖下水来。这样吴景儿有了帮手,还能与齐伦暗度陈仓岂不美哉? 若真如齐伦所说,他对她一见钟情的话……吴景儿倒也不是没想到离开陈家。 当初回陈家也是为了荣华富贵,可再如何,上头都有老夫人压得她喘不过气儿来。 既然如此,哪里有和年轻俊美的郎子共度良宵来得快活。 好歹也将她的宝哥儿送回赵家了,即便她离去,也不会对不起谁吧? 吴景儿是被齐伦迷倒了,这才将往后的日子都打算得明明白白。 她朝如意招了招手,巧笑嫣然:“如娘,你过来,我有话同你说。” 自此,吴景儿再无退路了。 正文 第一百七十七章 第一百七十七章 说来教人难堪,许是吴景儿当真素太久了,才会见色起意,这么容易便上套。 如意想起了也郁结,没想到她居然曾经败在这样不中用的人手里,可想而知是此前日子太安逸了。 她得了白梦来嘱托,知晓要如何做。 是夜,在赵玉的帮助之下,如意轻而易举见着了赵宝。 她毕恭毕敬地屈膝,将如意的事情说给赵宝听:“宝小郎君,因着夫人私会外男之事,奴婢寝食难安,生怕牵扯出乌七八糟的丑事来,害得家中小娘子、小郎君蒙羞,老夫人面上无光,特地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前来告密。还望宝小郎君体恤奴婢一番忠心,莫要将此事告知夫人。” 赵宝如今十多岁了,已是知事的年纪。他听得这话,心间惶恐不安。有如意的前车之鉴,赵宝又怎敢让吴景儿冒险呢? 赵宝咬碎了一口银牙,怒道:“母亲当真一点都不顾念我了吗?” 赵宝不蠢,自然知晓母亲同人私会,即便对方是朝中大员,也必不可能将他认在膝下做亲子。至多带走吴景儿,将这样的烂摊子留给他收拾。 届时,他们是商人之流,奈何不了官家。赵家老夫人要被人戳着脊梁骨过活,自然会迁怒到他头上。 有这样不知羞耻的母亲,他的日子能好过吗?!好不容易压下自小养在祖母跟前的赵玉一头,如今母亲还想带累他也失去祖母偏疼吗?! 怎么会有这样的娘亲!怎么会有只顾一己私欲,全然不在意子女生活的母亲! 赵宝想到他们千方百计混入赵家,好不容易才站稳脚跟。想到吴景儿能有今日,也是依仗他这个儿子体内有赵家血脉。 她不感恩戴德,好生过日子,竟然给他添堵!真是岂有此理。 赵宝再如何有私心,也不会听信如意一面之词。他要亲眼瞧见如意和人互通有无,亲眼瞧见她跟人私会。 如意自作主张告知了赵宝,齐伦和吴景儿私会的时间与地点。 赵宝不傻,不会打草惊蛇。他悄悄去看了,证实了吴景儿确实和外男私会。 实则齐伦不过和吴景儿见了一面,聊几句柔情备至的话,再多的,他不愿干,也不敢干。真让人发现他私底下兜搭老寡妇,那朝堂之上不得闹开了?因此,他的姓名也是造假的,更不敢暴露任何有关官职身份之事。 赵宝相信了吴景儿红杏出墙的事,当即同如意商议后续。 赵宝问她:“你不是娘亲的人吗?为何要将此事告知于我?” 如意顺坡下驴,临时寻了个由头:“自然是知晓小郎君今后会成为赵家的一家之主,奴婢再不开眼,也知道谁的腿肚子比较粗壮。依附夫人,倒不如为郎君办事。” 这一番话,将赵宝夸得飘飘然。 赵宝点头,夸赞:“你很有眼光。放心吧,我不会亏待你的。不过你也得好生听我安排,不然我自有办法料理你。” “自然,奴婢今后就一心效忠小郎君了!”如意见时机成熟,提议,“只是夫人这厢不大好办,小郎君得多筹谋些后路。” “听你的意思,你是有什么办法?” “与其让夫人闹出丑事来,引得老安人疑心小郎君的血脉来历,倒不如……小郎君果决一些,让夫人迷途知返,清醒过来。” 赵宝一想到吴景儿红杏出墙的惯技,惧怕赵家老夫人也会怀疑他的身世。万一受人教唆,以为他不是赵家的孙辈,而是外来的野种,那就糟了。 为了避免这个情况出现,只得想些不为人知的法子,让吴景儿闭嘴。 赵宝面上一派痛惜,说出的话却如蛇蝎般恶毒冰冷:“与其让娘亲一错再错,倒不如我帮她纠正过来。她背叛了死去的父亲,辜负的祖母的信赖,已是罪无可赦。如今,唯有以清白之躯以死谢罪,方能得到宽恕。” 如意原本以为赵宝不过要将吴景儿囚禁起来,送往乡下。可他这话里话外的含义,倒是让人毛骨悚然。 很明显,这个孩子心狠手辣,是起了杀心的。 如意浑身发颤,问:“小郎君可有什么打算?” 赵宝道:“你是母亲最信赖的奴仆,你假装那名情夫,诱引我母亲两日后去一趟外城的红螺寺,我自有安排。” 事已至此,再无回头路了。 如意按照赵宝的吩咐,成功骗过了吴景儿。 如意见吴景儿坐车直奔红螺寺,她知晓,这一次,事情没有回旋之法了。 如意销毁了吴景儿从齐伦那里拿到的所有物件,她看着烈火舔舐的纸屑,心里头涌起某个念头。 就此,吴景儿失踪了,不知去向。 陈家老夫人派人四下搜查,却只找到了吴景儿随马车坠湖的尸骨。 有趣的是,湖里只有吴景儿的尸体,并没有车夫的。 也就是说,很可能是车夫杀人劫财,取走贵重物件以后,舍下吴景儿,弃车窜逃。 原以为事情至此也就尘埃落定了,谁知又起了风波。 如意拜见老夫人,将赵宝疑心母亲红杏出墙,买通下人杀害亲母的事情全盘托出。 赵宝发狂,连连反驳:“你胡说!你胡说!你究竟为何要这样说……你、你不怕死吗?!” 赵宝时至今日还想威胁如意,让她闭嘴。否则他身为赵家小主子,定能要她小命。 奈何如意心意已决,知道这事寻不到齐伦身上,而赵宝收买人谋财害命却是好查得很。 “老夫人去查一查车夫李三便知一切真相。”她满意地笑,仰头将一包药粉服下。 如意就是死,今日也要将赵宝拖下水! 她知道,这样恶毒的赵宝,或要分家财,或有旁的利益牵扯,日后定然会威胁到赵玉的性命。 而单纯的赵玉,不会是他的对手,只会在老夫人百年之后,成为他刀下亡魂。 为了杜绝这一切事情的发生,如意决定以死换取赵玉的平安。 就算老夫人庇护赵宝,也不再敢养着这样狼心狗肺的孩子了。 能让老夫人对赵宝产生嫌隙,如意的目的便达成了。况且,若有朝一日,她的身份败露,只会给赵玉添乱。 她从前没能好好待赵玉,如今弥补上舔犊之情,倒也不亏。 况且,即便她如今不去死。待赵宝休养生息,也不会放过她这个告密人,铁定会杀人灭口。 那不如,由她来选,先除掉赵宝。 …… 另一边,赵玉还不知道祖母院子里发生的动荡。她只是悠悠然醒转,看着桌上那一碗放凉了的橙羹,心里头咯噔一声。 如意不会给她吃放凉的橙羹,除非…… 待赵玉反应过来,蓬头垢面跑去老夫人院中,只瞧见服毒自尽的如意回头,苟延残喘,在地面上爬行。 她只看了赵玉一眼,又闭上了眼。 如意见到了亲生女,死而无憾了。她颤动唇瓣,以无声口吻道:莫要相认。 正文 第一百七十八章 第一百七十八章 赵家发生的事情,金膳斋的人隔了许久才知晓。许是会折损大户人家的颜面,并没有将实情同外人道出。 只是听说,那个带回家中的赵家大郎君忽然生了癔症,被赵家老夫人送到庄子里静养了。而老夫人则不回故里,一门心思在皇城扎根,和大房的嫡次女赵玉相依为命过活了。 事情总算办完一桩,只是可惜白梦来没收到如意后续送来的钱,闷闷不乐好几日。 早知道就先拿钱再办事了,如今这一回,倒是白忙活一个月。 见白梦来吃瘪,兰芝心里头可乐了。 她就是见不惯白梦来开怀,瞧他哪哪儿都不顺眼。 这一夜,兰芝本想美美睡上一觉,岂料临睡前,她收到了主子喊她老地方会晤的指令。 兰芝险些都要忘记她身中秘药了。 她想起此前和柳川花前月下的那个吻,还是打算跑一趟,求一颗能延长寿命的解药。 她本想赴死,可有时也会贪恋人间,企图再苟活那么一瞬。 好歹……好歹再欺负几回那小子吧! 况且,她也想知道,主子又有出了什么幺蛾子,也要回来提点一下玲珑,让她小心防范。 于是,兰芝暴露的事情没让组织的人知晓,她又易容成丫鬟兰芝的模样,再戴上面具遮蔽眉眼,前去见了主子。 好在主子没有疑心她,只是问了句:“玲珑近来可好?” 兰芝毕恭毕敬地答:“玲珑很得白梦来宠爱。” 她专门挑拣了些无关痛痒的事,说给主子听,谋取他的信赖。 主子听到这话,不知为何,猝不及防发出了一声嗤笑:“有意思。” 兰芝不明就里地抬眸,却不敢问这笑的含义。 主子隔着帘喝茶,同她慢条斯理地道:“既然是独得那男人的宠爱,也是时候让她下手了。” 兰芝听得心惊胆战,不知该作何反应。 主子好似知晓她心里在说什么,只慵懒地笑,道:“别以为我在害她,我可是在护她呢!要知道……白梦来是前朝后裔,是此前的皇太子,也是玲珑杀父仇人之子。我告诉她白梦来的来历,不就是想助她报仇雪恨?她该来谢我的。” 闻言,兰芝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她该怎么对玲珑说?她该怎么做才能不伤害玲珑? 是一直骗她,给她编织一个美梦,还是告诉她残酷的真相呢? 主子派出玲珑……肯定是有意为之吧! 他在愚弄她!这个恶人! 怪道不给玲珑下秘药,怪道这样放纵玲珑。 主子一早就知道玲珑不会放过白梦来,所以她不可能叛变! 畜生! 兰芝怒火攻心,她紧握手指,强压住嗓音里的颤抖,问:“主子……什么时候知晓白梦来身份的?” 主子听得这话,意味深长地答:“嘘,什么都要知晓,那可就不好玩了。” 言毕,他随手丢来一颗药丸,任凭黑色的药丸滚到兰芝的鞋履边上。 主子打算走了,临走前,他对兰芝说:“乖乖听我的,去传话吧。玲珑啊,会感激你的。” “是。”兰芝捡起那一枚能够延长一个月寿命的药丸,仰头服下。 她脚步虚浮,动用轻功消失在苍茫夜色中。 这一夜,她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隔天一大早,兰芝便背着人,忧心忡忡把这一番对话回禀白梦来:“你打算怎么办?” 白梦来不语,不答复此事。 随后,他把一枚解药丢给兰芝,道:“这是另一半解药,服下后,你身上便只中秘药,再无旁毒。你自由了,可自行离开。” 兰芝没想到白梦来轻而易举就放过了自己,还将能够操控她做内鬼的解药给了她。 这厮究竟在想什么? 兰芝抿唇,道:“我知晓玲珑满门都死于前朝君王手下,她必不会原谅你的。” “我知道。” “这样瞒着不行,即便我不说,主子也会派其他人告诉她真相的。” “嗯。” 兰芝叹气:“冤家!我去告诉她,你们趁机逃命吧!” “不必。”白梦来制止兰芝。 兰芝不明白了,回头,问:“怎么?你不怕死吗?别看玲珑傻乎乎的,她的武功高深,在组织里也能排上名号,并不是说笑的。” “嗯,这些我都明白。” “那你还?” 白梦来理了理衣冠,道:“我去说吧。” “什么?!”兰芝被他的话惊到了,一时间瞠目结舌,再不能言语。 白梦来风轻云淡地道:“我去说。事情因我而起,我骗了她许久。她要怨,便怨我。” “疯子!”兰芝稀得理这两人,她服下药后,一把拉开了房门。 兰芝本想离开,可所剩无多的良心作祟。她跺了跺脚,还是亲去寻了一趟柳川,告知他事情的严重性。 正文 第一百七十九章 第一百七十九章 另一边,白梦来带上一个包袱,寻上玲珑,道:“同我出去散散心。” 玲珑看了一眼渐渐昏暗的天色,纳闷地问:“现在吗?” “现在。” “不用同柳大哥他们说一声?” 白梦来微笑,道:“不必。我只想和你两人去。马车不便,我可以纡尊降贵,同你共骑小白龙。” 玲珑想到白梦来总是被小白龙折腾得头晕目眩,忍不住发笑。 她颔首:“好吧!这次我会骑慢一些的。” “嗯。” 玲珑携白梦来上马,皇城内不允许策马扰民,因此小白龙一直到皇城外,才敢撒欢。 若是往常,白梦来早就娇气抱怨不适了,可这一回,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默默忍受。 玲珑揶揄地看了白梦来一眼,腹诽:“这厮出息了呀!” 她坏心又起,故意抽动缰绳,催使小白龙再跑快一些。 玲珑是个藏不住心事的,她使了坏,立马笑出声来。 白梦来怎么不知她的小心思?此时只得无奈地抱紧了她,以免被摔到马下。 玲珑的发丝被风吹乱,她迎着风,高声问白梦来:“白老板,我们去哪儿?” 白梦来看着眼前英姿飒爽的女子,一时怔忪。 若是时间能中止,他们永远停在这一瞬,直至地老天荒,那该多好。 白梦来望着昏暗的天色,道:“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玲珑一愣,她扬起嘴角,朝远处的河岸奔去。 玲珑道:“那就去河边吧!小白龙渴啦,我带它喝喝水。” “嗯。”白梦来小声应了句。 到了河岸,玲珑勒住缰绳,逼小白龙停下。 她扶着腿脚发软的白梦来下地,笑道:“白老板若是受不住,怎么不嚷嚷开?那我也就不逗你了。” 白梦来想事情出神,稀得提醒她。况且,能够看玲珑恣意骑马,在他面前意气风发的模样也很好。 白梦来慢条斯理地道:“你开心就好,没必要拘着你。” 玲珑听出白梦来话里话外的宠溺意味,不由自主红了脸颊,她羞赧地呢喃:“白老板怎么总调戏我呀!” 这时,她忽然瞧见白梦来还带了个包袱,好奇地问:“里面是什么?” 白梦来当着她面,解开精细团花缎面的包袱,露出里头油光水滑的红缎布。 玲珑拎出那方红布,惊讶地问:“这是红盖头?” “嗯。”白梦来微微一笑,“戴上试试。” 玲珑没想到白梦来如今欺负人还玩出花样了,特地拿婚嫁之物和她私底下操演,办小孩儿的家家酒。 她哝囔一声:“这……不合适吧?” 白梦来抖开红布,轻笑一声,道:“怎么不合适?总归是要嫁我的,提前让我瞧瞧新娘子装扮,不好吗?” 这话出来,玲珑也不知道怎么接了。 在她分神的瞬间,那大红盖头随风而落,遮蔽住了她的眉眼。 虽说此处没有龙凤花烛,亦没有拜客观礼。 可她本就是孤儿,天为父,地为母,在此处结缘,倒也妥帖。 玲珑总是这样,为白梦来寻好百儿千儿的理由,饶恕他的唐突。 玲珑巧笑嫣然,问:“白老板,我这样好看吗?” 白梦来双手握拳,他脸上的笑一寸寸落下,好半晌,答她的话:“好看。” “噗嗤!骗鬼呀!你都瞧不见我眉眼,怎就好看了?” 白梦来一如往常那般说浑话:“正因为瞧不见你,才觉得好看。若是瞧见了,不得吓得倒噎气儿?” 闻言,玲珑怒。她抬手,轻轻捶了一下白梦来泄愤。 小姑娘宜喜宜嗔的模样极为勾人,不看她的脸,也知她此时定然发火,可不能再损她颜面了。 白梦来握住玲珑的红粉拳头,和风细雨地道:“好好,是我说岔了。即便你被遮住眉眼,也很好看。只要是你,怎样都好看。” 这一番甜言蜜语,好似浆糊一般,腻住了玲珑的心房。 她不好意思再回话了,只嗫嚅一声:“那……那你掀盖头吧!” 好似真要和她拜堂成亲一般,由她的新郎官亲自掀开。 玲珑的婚妆,只能白梦来一人看,她也只愿给他一人看。 白梦来小心翼翼探手,捏住玲珑头上那灼灼似火的红盖头一角。 本该欢喜的画面,为何这般伤人? 白梦来头一次感到惧怕,他的指尖微微颤抖,怎样都不敢窥见遮面红缎底下的情人眼。 玲珑被布挡着,看不见白梦来的眉眼。 她急切地催促:“白老板,你怎么不揭开呀?” 白梦来被她软糯的嗓音唤得一顿,苦笑一声,道:“既是拜堂成亲,你唤我‘老板’,岂不是很不妥帖?旁人还当我是欺压奴仆的恶主子,专做戏弄人之事呢!” “这里没有旁的人呀!”玲珑傻愣愣地反驳。 她双手对插着,指尖绞动。 难不成白梦来是在等她唤他夫君吗? 这也太羞人了吧。 玲珑见白梦来迟迟不敢动作,垂头丧气地低语:“夫……夫君?” 听得玲珑细若蚊虫的娇语,白梦来心神一荡。 这一刻不能留作永恒,他也无法让岁月静止。 为何人间事总这般残酷,要磨砺所有心存期许的有情人。 白梦来的眼眶微微发烫,湿润之意,不断涌现。似有晶莹剔透的泪珠,沿着他的眼角缓缓滚落。 白梦来觉得好笑极了,他这般矜贵持重的人,竟也会落泪。 白梦来缓慢掀开红盖头,撞入玲珑那双漂亮的杏眼里头。 玲珑看着眼角潮红的白梦来,无措地伸手,掖去他的眼泪。 玲珑焦急不已,问:“白老板,你怎么哭了?” 白梦来隐忍不发,强硬压制住哽咽的嗓音,对玲珑道:“我只是……喜极而泣。” 玲珑松了一口气,主动搂住白梦来的脖颈:“那你怎么还在发抖呀?是太冷了吗?” 她温柔地将白嫩脸蛋贴上白梦来的颊侧,与他耳鬓厮磨。 一瞬间,玲珑好似回到了身受重伤的那一晚。 她被白梦来抱在怀里,她以为她要死了。 死之前看到的人居然是白梦来,她最后一刻居然是和他度过的。 玲珑记得那时的白梦来,他的眉眼里满是对她伤势的担忧。她望着月光下的白梦来,见他的周身都沐浴银白月光,好似谪仙一般。她没由来的情潮澎湃,想同他亲近。 于是,玲珑循着本心,靠近了白梦来。 她蹭他的肌肤,听他的心跳。玲珑原本不开情窍,可生死攸关之际,她好似什么都懂了。 原来,她在那时就爱上白梦来了。 只是玲珑不敢承认,不敢和任何人缔结良缘。 真好,如今她留在白梦来身边,能同他厮守一辈子。 玲珑为父母报仇雪恨以后,会和白梦来找到一处无人问津的地方蛰居。 她不会死的,她一定会活着回来的。 即便要敌千军万马,她为了白梦来,也会保住自己的性命。 她有软肋了,她不再是一具毫无温度的躯壳了。 玲珑,感激白老板。 玲珑,爱白梦来。 玲珑,和白梦来一起,生同衾,死同穴。 玲珑闭上眼睛,软声软语:“白老板,我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 闻言,白梦来身躯一僵,他看着倚靠在他身侧的玲珑,心潮澎湃,思绪万千。 他把玲珑抱得很紧,似乎要将她揉入血肉,成为他身子里的一根骨头。 玲珑都要被他抱得喘不过气来了,她忍不住笑出声:“白老板,你现在很欢喜吗?这般失控,将我抱得这样紧。” 白梦来微微松开她,他把冰冷的鼻尖抵在玲珑的耳后,柔情细语:“嗯……很欢喜。” 嘴上这样说,白梦来的眼里却有无尽的哀伤之意。 他如鲠在喉,想说什么,又心生胆怯。 原来天地之大,还有他白梦来害怕的东西。 良久,白梦来启唇:“玲珑,对不起。” “嗯?”玲珑不解,“怎么好端端的,和我道歉呀?” 白梦来欲言又止。 片刻,他道:“你说你喜欢我,我一时开心,忘记回应你了。因此……我要向你赔罪。我,也心悦你。我也……爱你。” 白梦来扶住玲珑的双臂,目不转睛地看她,一遍又一遍临摹玲珑的眉眼。 玲珑抬头,瞧见白梦来深情款款的眼眸,忍不住轻笑一声,问:“你怎么总盯着我看呀?” 白梦来牵强地笑:“不过是觉得你此时好看,好似……真成了我的妻。” “傻瓜!蠢蛋!”玲珑眨眨眼,“你要是真的想娶我……让柳大哥同意就好啦!他是我名义上的大哥,作为兄长,你可以向他提亲。” “我要如何开口?” 玲珑斟酌一番,郑重其事地道:“就说,令妹玲珑贤良淑德,宜其室家,愿与她敦百年之静好,白首永谐,桂馥兰馨。” 她还能说笑话,逗得自己前仰后合。 白梦来没笑,他言辞恳切地道:“玲珑,我,白梦来,愿与你缔结两姓之好,载明鸳谱。此后同心同德,白首永携。” 玲珑羞怯地道:“不是和我说,是和柳大哥说。” “那你……愿意吗?”白梦来像是怕她拒绝,一遍又一遍地问。 这算是求婚吗? 玲珑暗道白梦来卑鄙,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她嗔怪:“哪有人这般卑鄙,在情浓时求亲的呀?那不就是趁虚而入吗?” 白梦来看着眼前宜喜宜嗔的娇人儿,心里的哀伤愈发浓烈。 他那双漂亮精致的凤眼被水雾糊住,瞧不真切。 玲珑哭笑不得,她抬手,帮人擦去眼泪,道:“白老板何时是这种爱哭鬼呀?我答应你还不好吗?可莫要落泪了。” 白梦来吻上了玲珑,他同她唇舌交织,抵死缠绵。 不知过了多久,许是天都要黑了。 白梦来放过了玲珑,他沉吟:“若是……你能一直留在我身边就好了。” 玲珑斜了他一眼:“混说什么呢?大好的日子,不兴说这样的话。我呀,今后会一直待在白老板身边的,真的。” 白梦来满心愧怍,他再也不敢听下去了。 他是个懦夫,如今享受了一时温存,该面对残酷现世了。 白梦来叹了一口气,他拉过玲珑的手,对她道:“玲珑,我有话和你说。” “嗯?”玲珑捧着白梦来的脸,问,“早就觉得你不对劲了,有什么话可以直接和我说呀!” “我……”白梦来是卑鄙小人,撒谎总有现形的时刻。 他仓皇无措,想要逃离,可又舍不下玲珑的脂粉网、温柔乡。 “白老板?”玲珑唤他。 白梦来抬眸,与玲珑平视。 他后悔没有多画几张玲珑的小像,后悔没有多听她开口讲几句话,也后悔自己把控不住本心,纠缠她,与她坠入情海。 可是,白梦来不愿再欺瞒她。 与其让玲珑从别处知晓真相,倒不如由他来说。 他不该一而再,再而三伤她。 白梦来愁肠百结,还是开了口:“玲珑,我是前朝遗孤,是……你杀父仇人之子,亦是前朝皇太子。” 听得这话,玲珑指尖一顿。 她整个人僵住了,心脏一寸寸撕裂开来,令她痛不欲生。 玲珑强笑道:“白老板,你不要捉弄人。你明知道我开不起玩笑,你不要戏弄我。” “玲珑,对不起。”白梦来任她摇晃、捶打、发泄,他无话可说,他是千古罪人。 玲珑祈求白梦来改口,祈求他不要开玩笑。 可是白梦来的神情坚定,玲珑知晓,他并未说笑。 混蛋!混蛋! 玲珑鼻腔酸涩,眼角也发红。她望着白梦来的眉眼,想不通世事为何如此残酷。 她其实不是没察觉,其实并非完全不知晓。 主子派她潜伏于白梦来身侧时,她就有所洞悉端倪。 只是她不信。 而且白梦来说过,他不会骗她的。 玲珑踉跄地往后退,她被石子绊倒,摔在一侧。 掌心入了尖刺,一片血肉模糊。 白梦来焦心不已,上前一步想要搀她。却在此时,被玲珑推开。 玲珑声嘶力竭地喊:“给我滚!” 白梦来伸出去的那只修长白皙的手渐渐收回,他手握成拳,抿唇不语。 他不配再碰玲珑,不配再同她讲话。 玲珑咬住下唇,没想到她居然被最爱的人背叛。她将一颗真心掏出来给白梦来看,可对方不在乎,只心狠手辣地将她的真心践踏,让她的心脏千疮百孔,伤得她体无完肤。 玲珑抹去脸上的眼泪,沙土与血液混了满脸。 她好似弱者,狼狈不堪。 她哽咽着,连话都说不连贯。 玲珑想问问白梦来,想看看他到底有没有心。 她开口,如泣如诉:“戏弄我很有趣是吗?你们天家的人,都这般会玩弄人心是吗?害死了我的爹娘,如今还要我的命是吗?” 她痛,白梦来亦痛。情爱并不会此消彼长,因其中一个人痛苦难当就放过另外一个。 他们都是受害者,都受相思之苦,受情爱愚弄。 白梦来辩解:“玲珑,我从未想过骗你。” “不必说了!”玲珑起身,她抽出腰刀,抵在白梦来的胸口,“白梦来,我恨你!此生,我都不会原谅你!” 随后,她手间使劲,将刀刃刺入男子胸膛。 一时间,鲜血四溅,地上绽出朵朵红梅。 白梦来不躲,他罪有应得,愿受其苦。 玲珑敢刺,因她没伤人要害处,她下不了手,对不起被前朝君王害死的父母。 是玲珑的错,还是白梦来的错? 如今已然说不清楚了。 这时,柳川从一侧的山路御马飞奔而来。 他飞身拦在白梦来面前,阻止玲珑再次伤人。 玲珑见状,垂下眉眼。她够狼狈了,再也不愿纠缠。 她当着柳川的面,落下一句:“算是报答白老板与柳大哥这段时日的照顾,我饶他一命。往后再见,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言罢,玲珑足尖轻踏,犹如飞燕一般遁入深山老林,不见踪迹。 最终,白梦来还是没能留下玲珑。所有的过往都好似镜花水月,不过梦一场。人醒,则美梦消散。[space] 正文 第一百八十章 第一百八十章 小白龙通人性,见主子跑了,它也焦躁不安。 片刻,小白龙回头,朝白梦来打了个响鼻,抖了抖鬃毛,随后,小白龙马蹄踩踏起尘风,也跟着逃了。 “去吧,替我护她。”白梦来看着绝尘而去的小白龙,苦笑不语。 牲畜都有资格跟着玲珑,偏生他不能。 做人,还不如做畜生。 白梦来捂住胸口的血窟窿,那血迹顺着他的指缝流出,染在他白皙的指节上,好似红梅落雪,触目惊心。 白梦来这样怕疼的人,居然还能忍着痛楚,傻站在原地。 不知是不是被捅了一剑的缘故,白梦来总觉得胸腔空落落的,有东西跟着丢了。 他失血过多,腿脚发软。 一个不留神,白梦来足下踉跄,堪堪跌倒。 幸亏有柳川在一旁看顾,急忙伸手,扶住他。 白梦来的身子失温,指尖越来越凉,这天寒地冻的,再流血下去,恐怕会有性命之忧。 柳川焦急不已,道:“主子,咱们回去吧,玲珑不会再回来了。” 白梦来垂眉敛目,道:“万一呢,万一她回心转意……” “主子,你的伤耽误不得!”柳川知道白梦来认死理,一旦他下定决心要等,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就在柳川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刻,白梦来忽的喉头一甜,喷出一口殷红鲜血。他眸光涣散,丧失了所有气力,直勾勾倒下了。 柳川见状,大惊失色,急忙将人扛上马,一路挟带,回了金膳斋。 这一剑,玲珑手下留情,没伤及心脉。只是白梦来积郁成疾,又失血过多,这才昏迷不醒。 柳川请了大夫给白梦来看伤,又亲去请了齐伦来看顾主子。 他一个毛手毛脚的武夫,在旁边看着只会添乱。 忙上忙下好一阵,柳川见白梦来虽昏睡,可唇色逐渐泛红,不再是惨白一片,悬着的心也便放下来了。 他忽然想起兰芝,一个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教他心乱如麻。 柳川叮嘱齐伦:“劳烦齐大人照顾主子,我有事,去去就回。” “嗳?!还有什么事比爷受伤更要紧的?!”齐伦喊不住人,也只能随他去了。 柳川马不停蹄地往兰芝的寝室赶,果不其然,兰芝收拾完包袱,正打算不辞而别。 她的鞋履刚踏上窗棂,一回头,和柳川瞧对眼了。 兰芝若无其事地笑:“你来啦?” 柳川扶着门板,气喘吁吁地问:“兰芝姑娘,你要走了吗?” 自打主子和玲珑闹僵,他就隐隐有预感,这个金膳斋即将支离破碎。 兰芝被抓了个现形,羞赧地笑:“原不想叨扰你的,再三告辞,未免不舍。总之要走,倒不如悄悄离去。” 兰芝话还未尽,其实她后面还有半句,那就是:这样一来,还能让你惦记一辈子。 柳川从来不阻拦任何人的去向,只是这一回,他委实难受。 他好不容易有个家,有亲如兄弟的主子,有乖巧可人的妹妹,就连能撩动他心弦的女子都出现在他的人生中。 为何不过是一个稀松寻常的凉夜,一切都变了,变得面目全非,再不复当初。 柳川看似憨傻,什么事都不管不顾不计较,其实他不过是不爱深究。融洽和美也好,插科打诨也罢,只要一家子人齐心协力,待在一块儿,这世上就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从前的日子已经够苦了,为什么还要搭上余生。 柳川眼眶潮红,喃喃:“我实在是不明白。” “什么?”兰芝见他低着头,颓唐着肩膀,很是失意的模样,忍不住开腔询问。 柳川像是说给兰芝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他道:“人活在当世,人只有一条命、一辈子。情仇恩怨也好,前尘往事也罢……既然能好好待在一起,为什么又要分开。惦记着死人的事,却忘记活人该怎么过日子,这不是本末倒置吗?这不是……蠢笨吗?” 即便白梦来是前朝暴君之子,即便他的父亲罪无可赦。 可这一切……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父亲是父亲,儿子是儿子。凭什么父债必须子偿,凭什么一切罪孽都要让无辜的人承担…… 他知道玲珑有心结,他知道每个人心里的苦,旁人无法感同身受。 可是玲珑从前已经够可怜了,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喜欢的人……她死去的父母应当是想见她欢喜吧,应当不会想让她沉浸于血海深仇之中,苦了这一辈子吧! 兰芝知道柳川在想什么,她于心不忍,最终还是从窗边跃下来。 她蹲下身子,与微垂眼睫的柳川对视,温声细语:“这是玲珑的路,该她自己走。” 柳川看着眼前不施粉黛、素雅灵动的姑娘,问:“那你呢?你为何也要走?” 兰芝笑着,握住了柳川的手,道:“玲珑无家可归,受此情伤,一定会回组织。她暴露了,那我也无法在金膳斋留下,以免给你们惹来杀身之祸,也害她遭主子疑心。更何况,玲珑……是我们的妹妹呀,我得去护她。” 兰芝这句“我们的妹妹”如雷贯耳,也就是说,她把柳川视为家人了,甚至是和他沾亲带故,共同庇护家中小妹。 那是什么样的身份呢?唯有成为玲珑的嫂嫂了。 柳川如梦初醒:“兰芝……” 他还想说什么,可一切话语都隐没于兰芝凑上来的唇齿之中。 兰芝再一次亲吻了柳川,这一回,男人也有所回应。 柳川动了情,他细细回应兰芝的柔情蜜意,珍之爱之。 兰芝松开他,面上满是火红的飞霞。 她噙笑,重重捏了一下柳川的手,道:“我走了。” “你还会回来吗?”柳川依依不舍地问。 兰芝咬了一下唇,欲言又止。 柳川瞧出她心中所思,坚定地道:“你不回来见我的话,我会一直等下去。一日两日,一年两年,直到我死。” 他说得掷地有声,像是给足了兰芝承诺。 兰芝哭笑不得,语气里满是凄然与苦涩。 良久,她叹了一口气:“傻子!” 兰芝好似不愿让柳川伤心,总是独自一人离开。那么今日一别,很可能相忘于江湖。 这是柳川不愿的。 “你会回来吗?”柳川锲而不舍地追问答案,“小时,我养过一只猫。某个冬夜,一贯不爱让我抚摸的猫居然主动蹭了我的手,随后它跑出门去,再也没回来过了。它死在了外头,不愿让我瞧见。我情愿它是在我身侧寿终正寝的,我……很想它。” 兰芝拿他没办法,只得轻描淡写道了句:“放心,我要是死,也会死在你身边的。” 她奈何不了他,总是被一个男人牵扯心神。 看来得改变计划了。 答应他要回来,那么即便秘药发作,毒发身亡,她也要留在他身边。 兰芝说完这句,转瞬之间,踏窗离去。 她不能再回头,不然……她就舍不得走了。 正文 第一百八十一章 第一百八十一章 白梦来这一回睁眼,是在梦境之中。 他知晓这是梦,是他无法操控的梦。 他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还瞧见了母妃。 许是怕他挂念,母妃自打死后,极少入他梦境。 现如今能见上一面,是她来接他了吗? 白梦来,要死了吗? 白梦来像是个旁观者,游离在人间。 偌大的皇宫啊,金碧辉煌的殿宇啊,阴风阵阵的东西纵街啊。 一重又一重的宫阙,将金丝构建的鸟雀尽数锁在里边。他就是其中一只凄惨的、被折断了双翼的雏雀。 他记得那时丹凤门已破,揭竿而起的谋反将士攻入皇宫。 到处都是连天烽火,到处都是烧杀掠夺。对于新君来说,这些都是功臣,胜战之后的泄愤,情有可原。 原本最高贵的皇亲国戚,如今成了食物链最低端的蝼蚁,任人宰割,任人鱼肉。 白梦来作为皇太子,要折辱的人选,他首当其冲。 于是年幼的白梦来被叛军扒去弁服,扯去玄衣裳。他们摘下白梦来的远游冠,使他披头散发、全无体面。 欺负一个稚儿,仿佛就能显露出这些人的能耐来。 于白梦来而言,这群人不是什么正义之士,而是豺狼虎豹。 他恨不得将这些人处死,恨不得将他们吃拆入腹。 瑶贵妃发疯似的挣脱开将士,护住白梦来。 这是她的儿,除非她死,否则没人能伤白梦来。 最后,是叛军将领给他解的围。 瑶贵妃望着眼前的男子,眼底满是错愕:“是你?” 男子不答,只冷眼扫了一圈周边的下属。他身上自有凛凛威风,足以吓退众人。 若是白梦来没猜错,他今后会是开国新君。 不知是在人前虚情假意扮演仁慈之主,还是确实对一个孩子起了恻隐之心。 男人满面慈悲,道:“莫要伤他一个垂髫小儿,传出去引人嗤笑。” 许是将士们对暴君恨之入骨,很不能理解将领的做法。 为了堵住悠悠众口,男人又道:“反正不日之后,这些前朝遗孤都要当众处死,给咱们死去的弟兄祭旗,何必急于一时?那时,让天下人看着暴君妻离子散,黄泉作伴,这才快慰呢!” 这一番话,打动了在场的所有人。 于是,白梦来逃过一劫。 此后,他和瑶贵妃一同被关押入最偏僻的宫殿之内,不得见天日。 夜里,白梦来依偎入母妃的怀中。他浑身发颤,反复问瑶贵妃:“母妃,我和父皇不一样,我、我不曾害过人,为何也要杀我?” 瑶贵妃不言不语,只是一下又一下抚摸白梦来柔顺的长发,温柔地道:“只因你我享过旁人遥不可及的富贵,只因你我曾是天家贵胄。” “那么,我们该死吗?”白梦来惊恐地瞪大眼睛,再怎么说,他也只是个差不离七岁的孩子啊! 面对生死,他也会怕,也会抖若筛糠。 瑶贵妃长叹一口气。 好半晌,她才道:“是普天之下的黎民百姓要我等死。” 白梦来呼吸一窒,他曾想过今后为君主,为天下苍生谋福祉。 可还没等到他长大,他所保护的子民,竟是头一个要他性命的人。 白梦来心里头苦,苦不堪言。 他喃喃:“不得不死吗?” 瑶贵妃苦笑:“不得不死。” 随后,她紧紧抱住了白梦来,巧笑嫣然:“梦儿不怕,娘陪你。” 陪你走碧落黄泉,陪你上刀山下火海。 有娘在身边,白梦来可以永远做一个孩子。 瑶贵妃会护着他的,即便是死后的地狱。 前朝的皇太子,名号再贵重,身份也低贱。 白梦来所待的宫殿,无宫女宦官愿意来,即便来人伺候,也得阴阳怪气开腔踩他们一脚,这样一来,才好在新君面前表忠心,才好在改朝换代的岁月中活下去。 白梦来不自苦,他有娘亲陪伴左右,心里头不苦。 如今不能唤瑶贵妃为“母妃”了,他只得信口喊句“母亲”。褪去身份光环后的母子之情,倒有种返璞归真的纯净朴实,让人心里头暖和。 瑶贵妃是荒漠瑶族出来的的公主,由于瑶国素出美人,闻名天下。为了依附皇城大国,这才年年上供异域美女,求圣上垂怜,庇护弹丸小国。 奈何低贱小国的女子,又怎可能会有人以妻礼相待。不过是个供人赏玩的玩意儿罢了,即便被宗室子弟收入房中,也不得珍爱。 某日,一名瑶族女子不堪受辱,在床笫间刺杀了侯爵,触怒前朝君主。 君主是出了名的残暴,当即为了找补回面子,率军出征,攻打瑶国。 瑶国连几万将士都凑不齐迎战,全无还手之力。为求君王宽恕,他们连公主都作为化干戈为玉帛的人质,特特送来和亲。 此女,也就是日后生养了白梦来的瑶贵妃。 为了保住瑶国,即便瑶贵妃对君主不喜,视他为祸国仇人,也要柔情蜜意地糊弄,吹枕边风。 她越是贵重,旁人越不敢轻贱她瑶族女子。 世人说她是蛊惑人心的妖妇,唯有她知晓,只有这般虚与委蛇周旋于君王身侧,才能保护瑶国泱泱万民。 谁都没有错,谁都有自己的理由。 这个世道本就如此,不过为了活下去罢了,所以每个人的苦衷,都听起来这样艰辛。 瑶贵妃幼年时期生活的地方常有风沙,故而她也患上了不传人的咳疾。一到天寒地冻便咳嗽不止,得用雪梨川贝以及地炕火盆悉心娇养着。 瑶贵妃咳得夜不能寐,日渐消瘦下去。 白梦来心急如焚,却没法子逾越过宫墙,前去请太医给娘亲看病。 一日,宦官送上冷透了的饭菜。白梦来好似抓住救命稻草那般,祈求人开眼,给娘亲治病。 他膝行至宦官面前,双手蜷曲成拳,深吸好几口气,才颤抖着说出那句:“求求您……宣一下大夫救救我母亲。” 他何时这般低声下气求过人,特别是这些人都曾是他足下奴仆。 如今一个个倒是鸡犬升天,都能够折辱他了。 白梦来的膝下是冰冷奢华的砖石,经由人打磨,纹理漂亮,表面光滑。只是寻常都会烧上火炭御寒,如今没人在意他们的生活,整个屋子冷得如坠冰窟。 见人不答话,他再次哀求:“求求您……” 哪知,对方半点没有惶恐之色,只是一昧睥着白梦来,阴阳怪气地道:“哎哟喂!您这是做什么呢?可使不得!这大夫能不能来……咱家也不敢夸口。不过若是您真有诚意,咱家也不是不可以通融一番。” 白梦来知晓得填满他的五脏庙,这厮才肯办差事。 于是,他强忍羞耻,从腰间摘下一枚玉佩,递过去,道:“这玉贵重,若能典当,应当值几个钱财,劳烦您帮我一把。” “嗳,这就懂规矩了不是?”那人接过玉佩,笑得见眉不见眼,“擎等着吧,后宫主子多,何时来瞧病可说不准。我帮你问一句,能来就是你的造化了。” “我知晓的,是您帮了大忙了。”白梦来毕恭毕敬送走了人,转头去哄母亲。 白梦来微微一笑,伏在母亲膝上,道:“母亲,大夫很快来了,您的咳疾有治了!” 现如今,他只有母亲相依为命了。 然而,瑶贵妃只是默默抚摸他的黑发,欲言又止。 这人心的险恶,或许瑶贵妃早就知道了。 她不难受,只是苦了孩子。 小小的年纪,就要尝这样的罪过。 再后来,白梦来的母亲病入膏肓,大夫压根就没来过一回。 从那时起,他便知晓,无权无势无钱的人活得最苦。 原以为日子就这样过去了,白梦来陪着瑶贵妃,一日紧接着一日等候死期。 岂料,一个寻常的冬夜,白梦来所在的宫阙起了火。 本就是比冷宫还不如的地界,如今走水,愣是没人发现。 死于火事的人大多不是被熊熊烈火吞没,而是被毒烟灰烬灌喉,活生生闷死。 待白梦来醒转之际,宫殿里已然是一片火海。 即便他掩住口鼻,那辛辣的黑烟还是直钻他肺腑,无孔不入。 白梦来涕泪横流,漫无目的地寻找母亲的身影。 娘呢?娘在哪里? 白梦来仓皇失措,直到在偏厅里找到脸上满是血痕的瑶贵妃。 顶梁坍塌,压住了她的腿。 瑶贵妃神志不清地喊:“梦儿,走!走!” 白梦来不愿走,他扒拉着梁柱,企图带瑶贵妃一道儿出去:“来人啊!来人啊!救救我娘!娘,你起来!母妃,你别丢下我!” 瑶贵妃喷出一口血,她微微一笑,眼中满是神采:“梦儿,我看到……荒漠了。” 是了,白梦来想起母妃曾说过,她幼年生活的地方,虽有黄沙漫天,可落日赤金,一到傍晚,日头就很美。 自从入了宫,她再没回去过。 现如今,她要回家了。 瑶贵妃,终于可以回家了。 白梦来看着母妃逐渐闭上双眼,他颓唐地坐到地上。 就在这时,不知打哪儿来的宦官小子拦腰将白梦来抱起,硬生生扛出了宫宇。 白梦来没见到此人样貌,只记得这名宦官的耳垂缺了一块皮肉,形态狰狞。 宫中宦官都需净身,还要检查肌肤缺憾,何时会让这样颜面有损的下人御前伺候? 况且…… 人都死了才来救么?这群不开眼的东西,真是该死! 白梦来昏昏沉沉地晕了过去,闭眼前,好似听那宦官说了句:“奴早年承过瑶贵妃的恩情,如今报答于太子身上。太子,你记得往山里跑,不要回头!” 再睁眼,白梦来已然被丢在了荒山野岭之中,永远地逃离了皇宫。 白梦来在深山老林里游荡,身上伤痕累累。他受过猎户的恩情,也遇到过豺狼蛇蝎。 再后来,白梦来被义父寻到了,就这样带回了府中。 待白梦来死里逃生后,细思从前的事,只觉得处处都透露古怪。 失火事,顶梁明明压住的是母妃腿脚,她的眉眼又为何满是鲜血呢? 还有……那名救他于水火的宦官,究竟是打哪儿来的?若是有人发觉殿宇失火,怎么不及时灭火呢? 其次,这般戒备森严的皇宫,那名宦官又是如何捎带上他,如出入无人之境,离开皇宫的呢? 最后一个问题,也是白梦来思忖已久的问题。 怎会这样巧,他从宫中逃离,立马被义父救下,养于他的膝下。 这是巧合,还是蓄谋已久? 若这一切都不是偶然,那么只有一个解释。 他的母妃是遇袭昏迷,因此不得察觉宫中失火,惨死于熊熊烈火之中。 而凶手,故意害死他母亲,只留白梦来一人出宫……最有可能下手的人,便是那名不知打哪儿来的、救了白梦来性命的宦官。 白梦来受到惊吓,对过去的事并不是十分清晰。 如今受过重伤,再次醒转,才记得那个救他的人,是左耳有缺陷的男子。 白梦来从梦魇中醒来,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大口喘气,额上满是热汗。 一侧的齐伦见状,大喜过望,道:“爷!你可算醒了!” 正文 第一百八十二章 第一百八十二章 玲珑和白梦来决裂,如今无家可归。 她想到了曾带给她欢声笑语的小弟,心里头涌起一股子暖意,于是朝着组织的方向跑去。 忽然之间,她的身后传来一阵急切的马蹄声,直奔她来。 玲珑能听出马鸣萧萧间的差异,这声响,分明是…… 她惊喜地回头,一见小白龙,她大喜过望。 玲珑轻踩青木枝桠,飞身垮在小白龙的马鞍之上。她猛地抱住了马脖,脸埋入小白龙浪花白的鬃毛里,自言自语:“小白龙,我好想你!” 她心里头一阵酸楚,不知想到了什么,泪珠子啪嗒啪嗒,汹涌滚落。 玲珑瘪嘴,一个劲儿的呢喃:“我好想你……” 这一次,不知是在同小白龙说,还是在同某个人说。 她一面哭着,一面抖缰策马,朝未知的前路赶去。今后,她就是一个人了,凡事都要靠自个儿立起来,靠自个儿抉择。 分明此前也都是一个人过来的,怎的去了一趟金膳斋后,人就矫揉造作起来了。 真好笑呢。 玲珑胡乱擦去脸上的泪,那泪痕黏在肌肤上,被风吹得生疼,好似拉扯着她的皮肉,钝刀割面一般。 玲珑趴在小白龙的背上,垂下的指尖把玩马颈子上的璎珞铃铛,啷啷几声,清脆悦耳。 玲珑记得小白龙身上的装饰物全是白梦来挑拣的,用料无不上乘。他知晓她是女儿家,爱俏丽,因此也爱屋及乌,将小白龙妆点得煌煌生辉。 玲珑眸间黯然,不敢再去细思前尘往事。 她颓然牵引小白龙前行,引导它往某处奔去。 玲珑被小白龙带着,听得它马蹄阵阵,不轻不重地叩击路石。玲珑昏昏欲睡,不知跑了多久,才在深山老林里的一处宅院门前停下。 玲珑刚下马,看门的小兄弟便浑身一震,惊喜地凑上前来:“玲珑姐,你回来了?” 那是个眉眼周正的稚嫩少年,瞧着年纪比玲珑还小些,可粗粝的指腹、厚重的虎口茧子皆暴露他习武多年,是个老道的练家子。 这是玲珑的小弟之一,阿虎。 玲珑在金膳斋时是别人家的小妹,在组织里反倒成了长姐、前辈,受小弟们爱戴。至少玲珑自以为是如此,小弟们心里头就不知怎么想的了。保不住还觉得她是个姑娘家,不甘心喊玲珑“姐姐”。 玲珑共有四个小弟,分别是:阿虎,阿狼,阿猫,阿狗。 当然,这些都不是小弟本名,而是玲珑凭感觉叫嚷的。 为了这个小称,小弟们曾气不过,和她打了一架。 结果当然是被武艺高强的玲珑尽数压制,小弟们心悦诚服,主动认起了乳名,再不敢和玲珑叫嚣。 这样想来,玲珑当初也是组织一霸,无人敢欺辱。 可惜的是,阿猫在几年前的任务里丧命,而阿狗起了离开组织的心,转天运道不好,坠崖而亡。如今留在她身边之人,唯有阿虎和阿狼了。 阿虎再次见到玲珑,一时间眼眶发热。许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他觉得怪不好意思的,慌忙低下头,道:“没想到还能再次见到玲珑姐,真好。” 玲珑哭笑不得,拍了拍他的头,问:“怎么只见着你一个,阿狼呢?” 阿虎闻言,身子一僵。他头垂得更深,语无伦次:“阿、阿狼今日不在院中。” 玲珑自小和小弟们一块儿长大,当然知道他们的秉性。阿虎不擅长撒谎,瞧着魁梧狠厉,实则是小弟里最为善心憨傻的一个。 玲珑微微眯起眼睛,语带威压:“你是不是有事瞒着姐?” 阿虎听得这话,一下子沉默了。 玲珑道:“阿虎,玲珑姐自小待你最好。他们三兄弟要跑去城中买糖,嫌你轻功修炼不到家,不愿带你,怕暴露行踪。那时,也是我牵着你紧随其后跟去的。你说过,你和姐天下第一最最好,如今长大了,说的话便不作数了吗?你要瞒着我什么事,即便惹我恼火,也不肯说吗?” 阿虎方寸大乱,好半晌摆摆手:“不、不是,我没想瞒着玲珑姐。只是……” “只是什么?”玲珑不明就里地问。 阿虎抖若筛糠,颓唐地道:“主子给我下了秘药。” “什么?!为什么?!”玲珑这边不过是组织本营其中一组杀手,他们听闻秘药的毒性霸道,也庆幸他们这一组无需秘药牵制,也会忠心耿耿为主子办事。 至少玲珑是这样。 如今给阿虎下了药,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主子不再信赖他们,唯有下药,方能捆住他们,差遣他们。 玲珑早知主子杀心,本就不信赖他。 如今回来,也不过是对兰芝姐身中秘药担忧、对阿虎阿狼牵肠挂肚,可是……就连他们都被逼上死路了。 她还有什么用?家人、朋友,无一不能守护。 她真是废物。 玲珑深吸一口气,问:“为什么?主子不信任你们了吗?” 阿虎咬牙,像是豁出去了,对她道:“比起听命于主子,我们更想跟着玲珑姐!阿狼有东西留在老地方,命我守在组织里,待你回来就告诉你。他说,这个地方,你是知晓的,一说‘老地方’,你便懂了。” 玲珑抿唇,把小白龙的缰绳交到阿虎手里:“若是主子问起,你就说我回来了。我一心向主子,如今瞧见旁人的谎话诡计,这才懂主子待我的真心。我余生愿效忠主子,至死方休。” 玲珑说这话的语气很冷淡,阿虎也能知道她心里头还有旁的顾虑。 阿姐究竟要做什么?阿虎猜不透,不过他知道,玲珑真心信赖主子也好,虚情假意也罢。只要她虚与委蛇陪在主子身边,那么他就是安全的,他不会成为牺牲品。 许是为阿虎考虑,所以她才甘愿留下来。 不过好歹他还能留在阿姐身边,真好。 阿虎鼻腔酸涩,堪堪落泪。 玲珑拍了拍阿虎的肩膀,道:“放心,玲珑姐一定会救你的。” “玲珑姐,你想做什么?” “莫要问了,我去老地方一趟,等我回来。” 玲珑言出必行,阿虎很信赖她。 于是,阿虎点了点头,目送玲珑远去。 正文 第一百八十三章 第一百八十三章 玲珑回想起纷杂往事,心脏又一寸寸抽痛开。 原本她只想着自己的安危,只想着如何完成主子的吩咐。小弟们不过是她在组织百无聊赖时的伙伴,大家都为主子办事,目标一致,没有金膳斋里那股子人情冷暖。 直到她在白梦来身边待过一回,这才知晓。原来她从前和小弟们相处,也是如同家人一般温存了。 她早把他们视为亲兄弟,只是那时不开窍,不知内心真情实意罢了。 玲珑想起阿猫最后一次执行任务,那次目标极为凶险,乃是高门大院的家主,家中戒备森严,可主子仅派阿猫一人前往。 玲珑觉得不妥当,可她从不会执意主子的安排。 或许阿猫是最佳人选,或许其中有别的缘由。 后来听阿猫说起才知,原是那户人家的主子是他生父,不过早年间他连同母亲被抛弃出府,他和母亲走散,也没能再次回到府中。 主子承诺他,会给他找到母亲。 再后来,主子收到那家主对家的钱财,起了杀心。 他蛊惑阿猫,说阿猫父亲阴险恶毒,抛妻弃子,命他亲手杀害父亲。 阿猫颤抖着接过刀刃,势不辱命。 临走前,阿猫和玲珑玩笑似的说:“阿姐,能否给我一个吻。我长这么大,都没去过花楼呢,以处子之身赴死,好亏啊。我不贪心,一个吻就好。组织里就你是女子,虽说……长得磕碜些,可我也勉强消受一回吧!” 这话气得玲珑给他一记左勾拳,骂:“混小子,你想死是吗?” 阿猫没躲开,捂住眼睛,哈哈大笑:“我就知道阿姐不会给的,小气得紧!那我走啦!” 玲珑揉了揉手腕,冷哼一声。 良久,她还是闷闷道:“你不会死的,你武艺高强,会活着回来的。” “只是,那人再怎样坏,也是我的父亲。手刃父亲,我良心不安,无颜再存活于世……”阿猫顿了顿,挠头笑,“开玩笑的,装一回深沉罢了!我早就想杀了这老匹夫了,待我成功归来,咱们喝酒!” “好!”玲珑看着少年模样的阿猫离去,希望他满心的仇恨,能在这一次消弭殆尽。 奈何,阿猫还是死了。听说,他是被府上的人乱箭射死的。 玲珑想为阿猫复仇,奈何主子发令,不让她前往。 玲珑很听主子的话,只能私下意难平,想着阿猫大仇得报,也算死得其所。 只是……阿猫的轻功在几人之中是最好的,他完全可以逃跑,又怎会得手后还被一群武艺平庸的护院伤及性命呢? 那时不懂的事,如今好似都明白了。 或许是阿猫一心赴死吧,这个傻子。 他既是不愿接任务,可以婉拒主子的。 不过,他真的能拒绝主子的命令吗? 好比阿狗,他本是孤儿,被主子收养以后,见惯杀人情形,想要离开。 明明马术最好,也得了主子首肯,为何转天还会坠马,跌入山崖而亡呢? 主子一面甜言蜜语蛊惑他们,好似他们来去自由,实际上所有人都身不由己,只能任凭他差遣。 主子给阿虎下秘药,是为了泄愤吗? 他知道玲珑喜欢白梦来,知道玲珑有了离开组织的心思,因此认为玲珑叛变,命兰芝姐铲除她,还对小弟们泄愤,给他们下了秘药,想要以此束缚他们。 是这样吗? 又或者是,主子知道她一定会为了小弟们回来。阿虎,成了主子的人质。 主子的所有慈爱都是伪装,他不是好人,他不过是知晓玲珑的命门。 玲珑渴望有慈祥的长辈,渴望有美满的家庭,因此主子看在她习武天赋异禀,想要留她在身边,因此如她所愿,伪装成父母的角色。 这一切都是谎言,如今揭开了遮羞布,才知底下一片疮痍。 还不如白老板呢! 还不如柳川呢! 还不如兰芝姐呢! 若是白梦来不是前朝皇太子就好了,若是她还能留在金膳斋就好了。 玲珑记得她和阿狼的约定,阿狼曾经和她躺在屋脊上观星。 他曾对她道:“玲珑姐,阿虎阿猫阿狗都和你有特殊的回忆与约定,我也要有。” 玲珑困倦极了,她闭上眼睛,嘟囔:“什么破事?你闲得慌,去把我房门前放着的夜壶倒了。” 阿狼笑出声来:“玲珑姐好偏心啊!一轮到我的事,就这般闪烁其词。” “哪里偏心了?”玲珑觉得哄小孩真是麻烦,她侧身,拍了拍阿狼的脸颊,说,“阿姐待你们的心都是一样的,绝不厚此薄彼。” 阿狼抓住玲珑的手,郑重其事地道:“既是如此,我有事嘱托阿姐。” “什么事啊,搞得这般严肃。” 阿狼眨眨眼,道:“若我某天死了,在隔壁五行山的月老荒庙后头,我有东西留在那里。阿姐记得去拿,还有……不要告诉任何人。这是你我的秘密,这是我们的‘老地方’。” “知道了知道了。”玲珑笑话他,“不过等我拿东西的时候,一定都七老八十了,老到走不动路了。” “嗯?” “因为你啊,会长命百岁的。” 阿狼笑了,他从怀里拿出一朵风干的梨花,递到玲珑手上:“这个给你,是玲珑姐独有的,旁人没有哦。不要告诉其他人,不然你定然也会收到独属别人的信物,我不想这样。” “嗳?什么意思?” “没什么。” “快说。” “别闹了!” “说呀!不然揍你哦!” “揍吧揍吧!” …… 那一晚的星星真的很好看,她枕着清风,和阿狼、还有带小食回来的阿猫阿狗阿虎,一同在屋檐上睡去。 玲珑记得这些,也知道阿狼……应当是死了。 他嘱托阿虎这些话,嘱托阿虎在组织里等她回来。 这个傻子。 若她不回来呢?若她猜不到主子会心狠手辣对小弟们下手,那他们该怎么办? 玲珑如梦初醒…… 怪道小弟们即便出事也没人和她呼救,他们知道她在金膳斋,可是无人来找她。 玲珑明白了,全部都明白了。 小弟们不愿她回来,希望她在外过得开怀,不想她再次回到龙潭虎穴。 因此没人来告诉她,组织里发生的一切事情。 只要玲珑不回来,那么她就不会为小弟们难过。若她回来,小弟也有话想和她说,至少要给她提个醒。 主子不想同她撕破脸,留她还有用,自然也不会主动提及小弟的事,免得遭到玲珑怨恨,再也收买不了她。 这群傻小子! 玲珑更想哭了。 她的心里又甜又酸,被人爱着的感觉真好,可失去挚亲的感觉也很痛。 为何上苍独独待她残忍,为何上苍要这般折磨她。 上天啊,没有心! 玲珑跋山涉水,终于赶到了月老荒庙。 不用她找,便能知晓阿狼的东西所在之处。 因为那里,长着一棵梨花树。如今是春日,梨花如雪一般盛开,幼嫩的一朵朵白花,在风中颤巍巍抖动。寒风吹过,挟带着飞花,如雨一般簌簌落下。 这花树长得好大,是阿狼为她种下的吗? 可惜……玲珑从未来看过。 她跑上去去,扑倒在花树之下。 玲珑的五指插入厚重的土堆之中,她满手黑泥,一下又一下地抛开泥土。 再挖深一点,再深一点,就能瞧见阿狼了。 她指尖被砂石划破了,出了血。血与黑土融合,又染在了纯洁的梨花上。 最后,她在土里找到了一个匣子。 打开匣子,里面是一支梨花簪子与一封信。 玲珑记得她在组织里不施粉黛,也从不打扮自己。发髻上只斜插着一支木棍,还被小弟们笑话没有女子风情。 所以……这是阿狼赠她的礼物吗? 他还是一如既往……喜欢梨花啊。 玲珑打开信,眼前早已模糊一片。 她吸了吸鼻子,这才有气力看信里头的内容。 阿狼的字实在不好看,歪歪斜斜,写得又很大。 玲珑笑骂:“早让你好好看书,免得一封信都这般丢人现眼。” 可嘴上这样说,心里头又很温暖。 她仿佛看到阿狼就站在她的面前,如沐春风地笑,对她絮絮叨叨说:“玲珑姐,我和阿虎在组织里等你回来,可你怎样都不来,不知晓是不是把我们忘了。” “玲珑姐,我偷听到主子和旁人说话了。他让你留在金膳斋里头,还骗你接近白梦来,是有目的的。” “玲珑姐,我听到主子和人说,你同那个白梦来情愫渐生。这个白梦来是什么来头啊?居然能独得阿姐的芳心……” “玲珑姐,主子同人说白梦来是前朝皇太子,他一早便知道,还骗你潜伏白梦来身边,让你同他相恋,他一早就在骗你!主子说你叛变了,他要除你,奈何又留你有用,尚在权衡。本来我想去给你通风报信的,可又怕你担心我们安危,回来看望我们。到时候,你想跑,便来不及了。” “阿姐不要回来,阿姐不要回来!” “阿姐,主子给我等下了秘药,想利用我们当人质,去威胁你杀害白梦来。我不愿从命,惹怒了主子……若这封信没有后续,那么阿姐记得离开组织,我想必是已然命丧黄泉了。阿姐不要疑阿虎,若他还活着,必定是受我嘱托,苟延残喘待在组织你,给你告密。” “最后一句,这匣子里的簪子,是我赠阿姐的。阿姐戴着……好看。阿猫在死前能同阿姐索吻,而我胆小,只敢给阿姐赠及笄礼了。” 信写到此处,留有几点泪痕。 果然,自此之后,这封信没有后续了。 玲珑明白了,许是阿狼不肯听命,因此命丧黄泉。 而主子留着阿虎,企图逼她就范,逼她取白梦来性命。 谁知计划还未执行,而她就先一步回组织了。 阿狼会怨恨她吗?她死之前,都没能见他一眼。 她这长姐不地道,没能庇护好挚亲弟弟。 她真的好没用…… 现如今,主子见她归来,会怎么想呢?定然吓一大跳吧? 他一定会打探玲珑口风,看她是忠是奸。 玲珑咬紧下唇,贝齿将干裂的嘴唇都咬出了血。 她把那一支梨花发簪,戴在乌黑的发髻之间。梨树落雪,梨花纷飞,煞是好看。 玲珑手上沾满了小弟们的血,她要带着小弟们的嘱托,和主子清算。 这新仇旧恨,她要和主子……一并清算! 正文 第一百八十四章 第一百八十四章 玲珑其实想不明白,若是想让她杀害白梦来,直接下达这样的命令不就好了? 又为何要折磨她,让她不明真相地爱慕白梦来,继而再逼她谋害白梦来呢? 好似主子从知她潜入金膳斋起,就一直在等待良机了。知晓白梦来爱上了玲珑,觉得时机成熟,可以下手。 主子是在故意折磨白梦来,让他饱受情伤,再被爱人杀死。 他为什么这样恨白老板? 玲珑想不明白,这里头疑点重重。 待玲珑回到本营时,主子已经到了。 许是听到了玲珑回来的风声,主子一早便在屋里头等候她。 玲珑步履沉重,足下仿佛绑了千斤坠。她一步步朝厅堂走去,原本熟稔的草木屋舍,在这一刻竟透出难言的陌生来。 这里本该是她幼年时期觉得最快活的地方,她记得主子宽厚温暖的手,记得主子曾给她父辈的温柔。 现如今,面目全非,一切都变了。 玲珑逼自己扬起笑脸,欢快地推门而入,唤:“主子,我回来了。” 主子从琉璃屏风后头缓缓踏出,他身着青松覆雪纹长衫,外搭一件白鸟羽披风。明明是极其风雅的打扮,眉眼却描了金纹,额上也绕了一圈金丝蛇环,瞧着男生女相,妖娆万分。 主子如今的年岁,想来也该有四五十了,岂料他驻颜有术,还是十分年轻俊朗的模样。 可惜,知人知面不知心,若是能看透他的内在,定然会被这样的蛇蝎心肠吓一跳。 主子嘴角噙笑,没有吭声。 他细细打量着玲珑,不知在思索什么。 良久,主子问:“可有取白梦来首级归来?” 玲珑抿唇,决定将计就计,道:“主子,我……我下不了手。” 玲珑这般坦诚,倒让主子瞧不出她的底细了。 主子沉吟一声,问:“为何?” 玲珑跪下去,给主子请罪:“早该听您的,做任务不要上心。奈何我不识得白梦来身份,将真心托付于他。他明知我与前朝君王有血海深仇,还是骗我、欺瞒我、愚弄我。我刺了他一剑,本要取他性命,可是不知为何……我下不了手。” 玲珑知道,主子一定会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因此那日她刺伤白梦来,也有演绎给主子看的意图,想要借此获得主子信赖。 主子自然是知晓这一点,他原本还以为玲珑会欺瞒这一切。岂料她路数古怪,竟坦荡说出一切。 她究竟是怎么想的?是一场骗局,还是真心念叨组织的好? 这一回,就连主子都没能看透玲珑了。 他原本以为她是单纯好骗的小姑娘,原本从未疑心过她,可现如今,他好似也看不透这个姑娘了。 主子不信玲珑,可他也不会打草惊蛇。 于是,主子抬手,扶起玲珑,道:“你呀!自小就是被我看顾着长大的,心思单纯,最为好骗。这世上的男子,都是满嘴胡言乱语哄骗姑娘家的,偏生你当真了。教我说,白梦来愚弄你的感情,你就该杀了他。别忘记,你父母是如何死的,他们啊,可是被前朝君王杀害的。” 主子最擅长蛊惑人心,他蹲下身子,捏住玲珑的下颚,郑重其事地道:“我知晓你对我心存怨念,但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何要欺瞒你有关白梦来的身世,使你沉沦,使你痛苦不堪?” 玲珑茫然摇摇头,她看着主子那双微微浮蓝的眼眸,一时无言,如鲠在喉。 她以前也很诧异主子的眼眸为何不是黑色,如今想来,或许主子体内含有异族血脉吧。 主子蹙眉,道:“因为我心疼你。” “心疼我?”玲珑难以置信地答。 “你从前受过那么多的委屈,我替你感到不值。既然逮住了报复的时机,又怎能不给对方一个教训呢?能让前朝遗孤受到心伤,再被最爱之人杀死,这不是最快慰之事吗?我是助你一臂之力,教你如何复仇呢。你这张漂亮的脸蛋,早些年我瞧见了便知,没有男人不会败在你的石榴裙下。我要将你养成情蛊,替你达成夙愿。你看,现如今,你做得不是很好吗?”主子轻柔地拍了拍玲珑的脸蛋,“若是你爹娘在天之灵知晓此事,也会为你骄傲的。” 玲珑思忖一番,脸上扬起甜甜的笑:“我明白了……我就说,主子自小将我养育长大,如何会欺负我。主子,都是玲珑不好,此前怪罪你了。”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主子叹了一口气,道,“你刚奔波回来,忙了一路,想必也累了。你去歇着吧,出门时,记得喊阿虎过来。” “是。”玲珑行礼告退。 一出厅堂,她脸上和煦的笑容便顷刻间消失。 主子果然在妖言惑众,若是他真心为她考虑,何必伤她小弟的性命。如今的言行,也不过是为了稳住她。 一见玲珑出来,阿虎就心急如焚地寻上来:“玲珑姐,主子……没有为难你吧?” 玲珑摇摇头,道:“没有。” “那就好。”阿虎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 “主子喊你过去,有什么事,你记得和阿姐说。”玲珑捏了捏阿虎的手掌,悉心嘱咐。 阿虎感受玲珑掌心的温暖,一时恍惚。 片刻后,他重重颔首:“嗯!” 阿虎同玲珑错身而过,走向厅堂。 想来主子应当没有告诉玲珑姐事情,不然她不会待自个儿关怀备至。 阿虎进了厅堂,跪在地上,向主子行礼:“您喊阿虎来,是有什么事情吩咐吗?” 主子笑问:“见着玲珑了?” “属下见到了。” 主子吹了吹指甲,问:“既是见到最重要的人,那你服从我的心,可有动摇?” 阿虎浑身一颤,好半晌,他答:“没有。属下会一直听从主子安排,您要我做什么,我便会做什么。” “好小子。”主子赞叹不已,“当初,你能亲手杀了林澜,我很满意。” 林澜,也就是阿狼了。 阿虎回想起那一幕……主子逼他们去找玲珑,他和阿狼都有骨气,负隅顽抗。 可是身上的秘药发作,皮肉里如同有百虫撕咬,渐渐的,人连神智都丧失了,又如何维持本心。 于是,他和主子求饶,直到主子下达了某个言简意赅的指令。 阿虎闻言,目瞪口呆,迟迟没有动作。 主子笑话他:“不愿做吗?那死的人,可不止一个了。” 为了活命,他颤抖着,执着刀刃,走向阿狼。 阿狼感知到了什么,一时间毛骨悚然。他哀切地望向阿虎,眼里头满是落寞。 阿虎唇瓣微动,好似在说什么,欲言又止。 主子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他冷冷一笑,催促:“怎么?还不愿动手吗?你不是说……你是我的人吗?既如此,就亲手杀了林澜,获得我的信赖。若你下不了手,那就说明你在骗我……” “我、我会动手!” 阿虎弯腰,靠近阿狼。他手间银器微闪,对准了阿狼的心口。 不过顷刻间,阿狼笑着,微仰胸腔,迎向刀刃。 好似他是故意赴死,让阿虎活下来,又仿佛他疼痛难耐,想要一个了断与解脱。 总之,“哗啦”一声抽刀,地牢里血溅三尺,红梅满地。 就这般,阿虎亲手了结了阿狼的性命。 主子见状,微微眯起双眸,夸赞:“很好,我姑且信你一回吧。” 主子丢给阿虎续命的药丸,留他在组织里苟且偷生。 想到过去的事,阿虎打了个寒颤。若是玲珑知晓实情,一定不会原谅他的。 他罪无可赦,只得朝着罪孽的深渊匍匐前进。 主子问:“玲珑可还信赖你?” 阿虎抿唇,毕恭毕敬,道:“阿狼死了,阿姐能信的人,只有我了。” “很好。”主子递给他一白瓷瓶药水,道,“此乃秘药,无色无味。你亲自下到玲珑的茶汤里,哄她喝下。” 阿虎大惊失色,问:“玲珑姐已经回来了,她是归顺组织的。既如此,为何还要让她服下秘药?” 主子慢条斯理地答:“我自然知晓她是乖巧的。可是,再如何听话,都不如身中秘药,受制于我更让人放心。” “可是……” “怎么?你对她仍有旧情,不愿伤她吗?” “怎会。”阿虎笑得勉强,“属下只听主子的命令。” “很好。”主子把药水递到他掌心,哄他蜷曲五指,握住秘药,“事成之后,我不会亏待你的。” “是!属下一定不负主子期望!”阿虎胸有成竹地道。 正文 第一百八十五章 第一百八十五章 阿虎的一派热忱不过是装腔作势,他手里握着秘药,缄默不语。 那白瓷瓶子被他紧攥出三分暖意,好似这样一来,就能使秘药的毒性减弱。 是夜,阿虎还是端着一面红木托盘来寻玲珑。 托盘上,奉着的是一碗茶汤。 阿虎望着热气腾腾的茶汤,心下一横。他拿出白瓷瓶子,将无色无味的药剂灌入碗中。 这一幕,恰巧被躲在暗处的主子收入眼底,他嘴角噙笑,满意地颔首。 随后,阿虎泰然自若地敲响了玲珑的房门。 阿虎甜腻腻地喊:“玲珑姐,我来给你送热茶汤了。” 玲珑辗转反侧,无法安睡。此时听到阿虎的声音,她立马从榻上翻身起来,赤足去迎他:“阿虎,你怎么来了?” 阿虎将茶汤递到玲珑的面前,笑:“给阿姐送茶来了。天冷,你喝些茶汤暖暖身子。” 闻言,玲珑喜出望外,她抬手亲昵地拍了拍阿虎的额头,笑道:“好小子,知道你姐畏寒,还送热茶来。” 玲珑单手握住茶盏,正要豪爽地一饮而尽。 就在这时,阿虎半道儿截胡,扣住了她的茶碗:“等等。” 玲珑的眉眼被氤氲的雾气遮蔽,她讶然,问:“阿虎,怎么了?” 阿虎看着玲珑那含笑的双眼,如鲠在喉。 好久之后,他才强笑:“没事。” 玲珑眨了眨眼,在饮茶前,问了个问题:“阿虎,你不会骗我,对吗?” 阿虎心神一震,他不知该作何反应。 阿虎想到主子就蛰伏在附近,虎视眈眈瞧着他的一举一动。 于是乎,他硬着头皮,哄骗玲珑:“玲珑姐,你相信阿虎……好不好?” 玲珑抬手,笑着揉了揉阿虎的黑发,道:“好。” 她把茶碗端到唇边,衔住茶沿,口中含糊:“阿虎的孝心,阿姐怎会推诿。” 言罢,玲珑将茶汤完全喝下。 不管这里头有什么,她都会喝完的。 这是小弟给她奉来的茶,玲珑啊,只有阿虎这一个弟弟了。 就在玲珑喝完茶盏的一瞬间,她猛地捂住了胸口,难以置信地问:“你给我喝了……什么?” 玲珑手脚发软,没能执住茶碗。 就此,茶具落地,摔得支离破碎。 玲珑也应声落地,她的下颚磕到了碎瓷片,一时间鲜血淋漓。 她感到一阵又一阵的痛楚,令她战栗不已,浑身发抖。 阿虎见状,急忙跪地。他膝行至玲珑面前,涕泪横流,给玲珑赔礼道歉:“阿姐,别怪我,是我不好……一切都是我不好。” 玲珑已然说不出话来了,她只能瞪大眼睛,望着阿虎,一言不发。 她狰狞地扭动身子,足尖不住翻腾,在地面踢踏。 就在这时,一阵风吹过她额前发丝。 主子自远处踏来,风轻云淡地落于玲珑跟前。 他伸出皂靴,用鞋尖微抬起玲珑血肉模糊的下巴,鄙夷地道:“怎落得如此地步?” 玲珑难以置信地问:“主……主子,你都……做了什么?” 主子轻笑一声,道:“我做了什么?你不该问你的好弟弟做了什么吗?” 阿虎垂眉敛目,不敢应声。 主子见状,嗟叹:“真是可怜,竟被你的小弟摆了一道。” 阿虎实在是忍不住了,他不住地给玲珑磕头,嘴里念叨:“阿姐,都是我不好,都怪我!是我……给你下了秘药。” “你……你居然……”玲珑看着阿虎磕红了的额头,眼角流淌出两行清泪来,她胸腔满涨,痛不欲生,无处纾解此种情绪。 主子踏入内室,命阿虎将房门关上。 主子亲昵地拍了拍阿虎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阿虎,可是我最为得力的臂膀呢。你要知晓,当初林澜叛变,也是阿虎明事理,大义灭亲,将其铲除的。” “什么?!”玲珑忍住痛楚,几乎尖叫开。 她胸腔起伏,一想到阿虎和阿狼自相残杀的画面,便忍不住呕吐。 究竟是多歹毒的心肠,才会眼睁睁见着自己养大的孩子反目成仇,也无动于衷,还仍由他们兄弟刀刃相见。 玲珑朝阿虎的脚下爬去,她不死心地问:“阿虎,是真的吗?” 阿虎不敢看玲珑的眼睛,他没想到主子会将此事当众说出。 玲珑目眦尽裂,声嘶力竭地追问:“告诉我!是不是?!” 阿虎怕极了,他忍不住发抖,往主子的腿边靠去。 玲珑深吸一口气,哀求阿虎:“告诉我,究竟是不是真的?” 阿虎崩溃了,他抱住主子的腿脚,闭眼,喊:“是,这一切,都是真的!” 主子爱惨了这对姐弟痛哭流涕的模样,就在他正欲发笑的时刻,忽觉腿上一疼,有什么破肤而入,隔开了他的腿筋。 主子受痛,低头一看,原是阿虎趁他不备,用匕首刺伤了他! 主子抬腿踢开阿虎,呵斥:“你疯了吗?!” 他话音刚落,阿虎便收住眼泪,与地上的玲珑相视一笑,道:“阿姐,成功了。” 主子心道不好,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中了这两人的圈套。 他怒火攻心,忍不住问:“你们在说什么?” 玲珑收敛了秘药发作的痛苦姿态,她抬手擦去下颚的血迹,站起身来,道:“自然是计谋成功了。我喝的那茶汤啊,根本就没有下秘药。而秘药抹在了阿虎的匕首之上,如今已然侵入了你的血脉!” 玲珑语笑嫣然,打了个响指,“想来,该发作了吧。” 她的话音刚落,主子忽觉心口疼痛难当。他无法运用轻功逃离,浑身丧失了力气。 一向矜贵的主子,此时狼狈倒地,蜷缩成一团。 秘药的毒性极其厉害,不至于让人疼到昏死,可这样温水炖肉般折磨人,一阵疼过一阵,永无止境,也足以摧折人的心智,致使对方任其摆布,为所欲为。 主子正是利用这一点,束缚住所有杀手。 如今逮住这一只毒蜘蛛王,所有人都能获救了吧? 玲珑见主子额上青筋毕露,痛不欲生。 她无动于衷,还是勒令阿虎将人绑住手脚,以免他逃脱。 玲珑蹲下身子,对主子说:“阿虎在匕首上涂抹了秘药,如今你中了毒,再不服下解药,恐怕会命丧黄泉。” 主子冷笑连连,道:“不愧……是我一手调教出的丫头,够狠心。” “你也别和我耍嘴皮子。我就问你一句,秘药的解药在哪里?”玲珑想到中了秘药的兰芝,想到了阿虎。她就是为了救这些家人,这才以身涉险,回到组织的。 主子眯起眼睛,咬牙,问:“阿虎杀了林澜。” 阿虎听得这话,心间惴惴不安。他想喊玲珑,却不知说些什么。 他确实手刃阿狼,即便其中有内情…… “我知道。”玲珑面不改色,回答。 她不会中主子的离间计,不会听他教唆。 主子头一次有困惑不已的事:“那你为何还要救他?还为他讨秘药的解药……” 玲珑垂眉敛目,道:“阿虎一向最听阿狼的话,阿狼说东,他不敢走西。若他敢伤阿狼,想必是阿狼吩咐的。罪不在他。” “呵,你倒是心宽。” 玲珑拎起主子的领缘,恶声恶气道:“而我真要降罪于旁人,也该怨你!是你一手促成了这些悲剧,是你一直在操弄人心!最恶毒的人,是你!若不是你,阿狼和阿虎怎会自相残杀,怎会落得如此地步!” 主子喷出一口血,他忍痛,笑道:“有意思,真有意思。即便你这么恨我,你也不愿杀我吗?” “废话少说!你不想死的话,就把秘药的解药交出来!” 主子只笑不语,明明他很惜命,此时却一言不发。 玲珑只能再三催促:“解药在哪里?!给我说啊!” “玲珑呀……”主子知道她绝不会要他的性命,此时好似想到了旁的东西,故意拖长音,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玲珑不明白他心里头的打算,不由自主蹙起了眉头。 紧接着,主子风轻云淡地说:“你知道我究竟是什么时候瞧上你的吗?” 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玲珑浑身发炸,毛骨悚然。 她好像猜到了主子要说什么,又不敢听到他后续的话。 主子脸上的笑意更甚,一字一句,言语清晰:“你母亲的死……真的是巧合吗?” “你什么意思?”玲珑的面色苍白,她抬手,掐住了主子的脖颈,“给我说啊!给我说!” 玲珑越痛苦,主子越开怀。他一面笑,一面剧烈咳嗽,道:“你被前朝君王残害至此地步,几乎被灭了全族。这样的姑娘,岂能不恨前朝后裔?为了得到你,我可是煞费苦心。可惜你母亲压根儿不知我的良苦用心,吊着一口气儿就是不死。我瞧着可怜,只得帮她一把。” 玲珑呆若木鸡,她怎么都没想到,母亲不是病死的,而是死于主子的手里。 那她这些年……认贼作父,岂不成了笑话? 这天道不公,为何独独待她残忍?! 她就知道,母亲生怕她一人独活不了,怎舍得离她而去! 都是这个贼人,都是他害的! 玲珑一把掐住了主子的脖颈,她使尽浑身气力,要置他于死地。 主子只是咧嘴笑,那笑容没有懊悔,仿佛在享受这一刻玲珑痛苦不堪的容颜。 这笑容分外刺眼! 玲珑嚎啕大哭,泪水糊住了她的眼睫。 她想娘亲,想兰芝姐,想柳大哥,甚至想……白老板。 她想到娘亲将她抱在怀中,对她说:“若是有朝一日,咱们能熬到君主大赦天下那一日。你切莫背负仇恨而活,要好好过自己的日子。阿爹泉下有知,不会怪你的。比起为阿爹报仇,他一定更想你平平安安度过余生,嫁个体贴你的郎君,老有所依。为娘也是这样想的,只要你好好的,比什么都强。不要为死人的事,耽误活人的日子。” 玲珑那时不懂,如今想来,该是娘也猜到什么了吧。 只是她们弱小,她们无能,蚍蜉撼树,无力扭转乾坤。 明明只要好好活着就好了,这样便是完成爹娘的心愿了。 她好无能…… 玲珑又想到了兰芝姐,她和柳大哥多登对呀,只是身中秘药,若无解药,恐怕时日无多。 还有阿虎,他是阿狼的小跟班,如今知晓阿狼命丧他手,最为自责的该是他吧! 若不是为了等她回来,护她这一程,恐怕阿虎也是想一心赴死的。 玲珑如梦初醒,只能忍痛,松开了主子。 主子被抛到地上,他得到解脱,气喘吁吁。 没料到玲珑竟放过了他,有意思,真是有意思。 主子道:“既然你要解药,我就给你吧。你去皇城中的红鸾阁寻紫钗,同她讨要便是。” 玲珑不会轻易上主子的套,她命阿虎将主子掳走,藏于某个无人知晓的地方。 唯有这样,她才能以主子的藏身地作为筹码,和紫钗换解药。不然的话,她前脚讨药,后脚主子就被人救走,那么他们会死无葬身之地。 玲珑不愿抛下阿虎,她把他一同带离了组织。 一路上,阿虎都没有吭声。 他一言不发地跟在玲珑身后,愁容满面。 玲珑扭头,笑问:“你怎么了?” 阿虎瓮声瓮气地问:“阿姐为何信我?” 原是在忧心这事儿啊。 玲珑拍了拍他的肩膀:“若你骗我,你根本不敢说阿狼有在老地方留东西给我。” 那老地方唯有玲珑知晓,她一去找,阿虎岂不是就露馅儿了? 因此,阿虎还是那个好弟弟,他不会骗人。 阿虎眼眶湿润,虽说如今再讲此前的事,一切都好似个借口。 他小声道:“阿狼猜到阿姐定然会回来见我们,因此为了保全阿姐,我和阿狼做了个局。他知晓自个儿时日无多,逼我出手伤他。唯有这样做,主子才会信我。我和阿狼,能为阿姐做的,就这么多了。” 阿虎说完,静默一瞬。 他整个人被拢入绒绒的月光之中,满身银辉。看起来离玲珑既遥远,又陌生。 玲珑伸手去抓他:“阿虎?” 阿虎双目泛红,低语:“可我亲手杀了阿狼,我罪无可赦……阿姐,我该死。” 玲珑摇摇头,道:“阿狼不会怪你的。” “他会。” “他不会的!” “阿姐?” 玲珑看着阿虎的眼睛,郑重其事地道:“阿狼最喜欢你了,他用命保全你。你若是寻死,岂不是辜负他的好意?他嘴上说借你做局,不过是想护你的命。你要好好珍惜这辈子,要想报答,来生给他做牛做马便是。” 阿虎闻言,一时怔忪。 恍惚间,山风吹来几朵梨花,落在他发顶。 那是阿狼最爱的梨花,好似他也在赞同玲珑的话。 阿狼没有白死,他用性命护住了玲珑和阿虎,他保全了自个儿的姐弟,他得意极了,死得其所。 就这样好了,谁也不必纠结太多,这一生,还是得好好过下去。 正文 第一百八十六章 第一百八十六章 红鸾阁外,玲珑和阿虎在此地伫立许久。 阿虎心间惴惴不安,忍不住问玲珑:“阿姐,我有点害怕。” 没有玲珑在的时候,阿虎压根儿不会胆怯。因为他知道,他没有退路,必须要完美达成阿狼的使命。 可如今玲珑回来了,他满身带刺的铠甲,犹如春冬更迭的那一场雨,所以寒意,尽数被绵绵细雨打散、搅浑了,化为一池春水。 他在玲珑面前可以全无防备地嬉笑,他可以依恋家姐,可以暴露软肋。 玲珑摸了摸阿虎的头,她想到这么些天来,小小少年所经历的一切,不免心脏揪疼。 她鲜少有温声软语哄人的时刻,如今一腔柔情全展露给阿虎:“别怕,有阿姐在。要是你真害怕,你就去别处等我拿解药回来。” “不要。”阿虎重重摇头,“我想跟着阿姐,我要保护阿姐。” 玲珑拗不过他,只得握住少年的手,牵着他一同前往。 阿虎留在她身边也好,若有什么事,她也好第一时间护他周全。 若是将阿虎放在别处,保不准生出事端,反而害了他的命。 两人来到红鸾阁。 这座小楼位处于靠山的官道边,此前是诗人唐安晖的故居,自他死后,便一直无人问津,满院的花草都凋零,俨然一座荒院做派。 玲珑上前一步,敲了敲锈迹斑斑的门环。 此时,庭院里不知是何种缘故,倏忽间炸开一朵烟花。 隔了许久,有一名女子开了门,她应当是紫钗了。 许是从未有人来寻过她,紫钗一见玲珑,心间一惊,微眯起眼睛,问:“是主子派你来的?” 玲珑隔着老远打量她,瞧那满手老茧子,想来是个练家子。或许是主子心腹暗卫,此前并未见过这个女人。 玲珑不入门,恐有陷阱。 她拉着阿虎,在院外等待,朗声道:“主子差遣我来寻你,索要两枚秘药的解药。” 紫钗知晓主子不是遇事,绝不会将此处暴露。 她沉吟一声,反问:“主子在哪里?” 她这一句,便让玲珑明白过来。应当是主子吩咐过,若他有性命之虞,会差人来找她。 玲珑心道不好,可她全无办法,唯有这次,是她离秘药解药最近的一次。 于是,她硬着头皮继续道:“主子中了秘药,时日无多。若你真心想救他,速速给我解药,我拿了便告诉你,有关他的下落。” 紫钗不敢拿主子的性命开玩笑,她思忖一番,还是从怀中递出一枚解药:“先告诉我主子的去处,我再给你第二枚。” 玲珑接过那枚解药,心间欢喜。她缓慢让阿虎服下药丸,问:“感觉如何?” 实际上,身中秘药之人,腰腹之内仿佛有蛇蝎啃咬。平时一点小痛痒尚且能忍耐,到发作之日,四肢百骸,百虫侵袭,那才是最为遭罪的时刻。须得每隔个把月就吞下延长寿命的药物,方能暂缓痛楚。 阿虎迟疑片刻,服下解药。 玲珑关切地望着阿虎,询问他感受:“怎样了?有效吗?” 几乎是顷刻间,阿虎体内那股子疼痛感尽数消除。也就是说,这确实是秘药的解药。 他没有秘药作为枷锁,他自由了。 阿虎欣喜若狂,对玲珑道:“阿姐,我全好了。” 玲珑也很高兴,她用力捏了捏阿虎的手掌:“那就好,那就好。” 这样姐弟情深的戏码,紫钗却见不得。她皱眉,不满道:“该说了吧?” 玲珑还要第二枚秘药解药,好送去给兰芝姐服用。因此也没有耽搁,径直开口,道:“你先把解药拿出来。” 紫钗不耐烦她一而再再而三提要求,可是眼下救主子要紧,紫钗只得任其摆布。 紫钗拿出第二枚解药,道:“万一我给了你,你却不肯告诉我,那该如何?” 玲珑问:“你有旁的选择吗?若我不说,主子死于秘药毒发,你可别怪我。” 紫钗一脸肃穆地道:“我不信你。除非你先告诉我,主子在哪里,否则我是不会给你解药的。” 玲珑也知,再僵持下去,若是主子暗卫先一步找到他,那这些谈判拉扯就半点作用都没有了。 她咬了一下唇,从怀里拿出一张字条,道:“主子在凤溪山的某处……具体位置,我写在这张纸上。你抛药,我抛纸团,如何?” 紫钗没料到这小姑娘弯弯绕儿这般多,好在她听到敲门声便知主子遇难,早一步发射烽火暗号,命附近的部下前去主子近来待过的地方搜查。 现下应当也有些眉目了…… 为了以防万一,紫钗还是打算同这个小姑娘做交易。 紫钗当机立断,道:“好,那就听你的。” 话音刚落,两人手掌翻飞,药丸与纸团同时升空。 玲珑足尖踏地,腾空而起。一个飞花旋身,稳稳捻住了那一枚药丸。 随后,她猛地抓住阿虎的手腕,高喊:“我们走!” 那纸团里写的主子藏身处是真的,唯有写下真实的消息,紫钗才有可能急匆匆赶去救援,不会同他们周旋。 不然的话,可能玲珑前脚拿到药,后脚就被组织里武艺高强的杀手擒住了。 阿虎没想到此行如此顺利,他看着玲珑姐的背影,知晓余生能一直跟在玲珑姐身边,逃出黑暗的组织,他欢喜地笑了。 待他们成功逃出生天,阿虎问:“阿姐,你多拿一枚解药,是要做什么?” 玲珑心有余悸,好半晌才缓过神来,道:“是给兰芝姐的。对了,她也是组织里的杀手。” “你们是在金膳斋里认识的吗?” “嗯。” 阿虎流露出神往的心绪,问:“金膳斋……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玲珑绞尽脑汁也无法形容那个地方,只得道:“就是一间点心铺子……不过里面的人都很好。有白老板,有柳大哥,还有兰芝姐,若是没有那些变故,我想我们应当会相处得很好。” “那我们现在,是要去金膳斋找兰芝吗?” “嗯。” 阿虎挠了挠头,道:“其实我知道玲珑姐和白梦来的事,他待你好吗?” 玲珑想起那个锱铢必较的男人,万千苦情里涌现出一点甜腻来。 她犹豫半晌,道:“他待我,极好。” 阿虎笑:“既是如此,阿姐就忘记过去那些事,同他好好过日子吧。我瞧着阿姐同他是顶登对的佳偶,莫要错过了。” 玲珑失笑:“你都没见过他,如何说出‘登对’一词?” 阿虎羞赧地笑:“毕竟是前朝皇太子,想来也是饱读诗书的天家贵胄。况且他明知阿姐身份,还同你在一块儿,也是个不计较女子身家背景的,这样的男人,世间罕见,配得上我姐。” 连阿虎都在说白梦来的好,玲珑满心怅然。 她岔开话题,屈指点着阿虎的额头,道:“少说废话,咱们赶路吧!” “嗳!”阿虎想起那一匹浑身雪白的马,问,“对了,阿姐,你那匹小白马呢?” 玲珑足下灵巧,飞跃于屋檐墙脊之间,朗声答话:“它识得去金膳斋的路,我喊它回去了。” 阿虎讶然:“这般通人性?真是好马!” 正文 第一百八十七章 第一百八十七章 小白龙识路,早听从玲珑吩咐,跑回金膳斋了。 柳川一见灰头土脸的小白龙,当即一愣。转瞬之间,他像是明白了什么,笑逐颜开:“玲珑回来了!” 柳川就站在门头张望,直到瞧见熟稔的身影这才放下心来。 白梦来自打玲珑离去以后便茶不思饭不想,一日一回药膳粥,能进三四勺都要案前谢菩萨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如今玲珑回来了,想必主子心里头欢喜,会多看顾些他的身子了。 只是,柳川刚高兴完,又想起另一茬子事儿来。玲珑走之前曾放过狠话,说是下次见面要取白梦来首级。 既这么,那她回来也不算好事。 柳川灰心丧气地握紧了刀柄,不曾想,再次见面,竟要闹得兵戎相见。 玲珑一见柳川警惕的模样,便知他心里头的想法。 她的柳大哥,想是想她的,不然不会敞开金膳斋的大门来迎她;只是他提防也是提防她的,因此谨慎刀剑,想着同她争斗。 玲珑抿唇,当机立断将腰刀解下,递给阿虎:“这个你收着。” 阿虎不明就里,问:“阿姐?” “没事。”玲珑故作轻松地朝阿虎摇摇头,随后,她径直朝柳川走去。 柳川见状,虽困惑玲珑的举止,可也稍稍放下心来。 或许玲珑的敌意只对白梦来展现,待他还是一如既往恭敬。 不必和最疼爱的小妹切磋,让柳川悬着的心一瞬间跌落到肚子里,连带着眉眼都能沾点笑模样。 玲珑近情心怯,此前决定要回金膳斋还没什么异样。如今瞧见这雕花门板,镀金门环,才觉得亲切。她软弱到了极致,好似生怕被人撵出来,临到门前,又放慢了鞋履,不敢再上前。 她伤了白梦来,柳川会恼她吗? 白老板呢,会恨她入骨吗? 明明她很熟悉这两人的脾气秉性,可出了一趟远门,遭了一回变故,心里头又拿捏不准了。 玲珑其实可以不回来的。 不过是送个秘药解药,她大可将药丸转交给阿虎,命他跑一回腿。 可是她还是来了,好似如今有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可以说服自己回来看看。 她这次回组织,受了不少委屈。 在小弟们面前要立起来,做个长姐的榜样,半点不能露怯。可她也还是好累,想同人倾诉,想同人说一说这些年的爱恨情仇。 特别是她曾倚重的主子居然是杀害她母亲的人,这让她难以承受,她这些年认贼作父,还听人点兵差遣,好不荒唐。 这心肝脾肺肾都苦烂了,还无处说理去。 讲到底,都是她识人不清。 早知主子恶毒,倒不如待在白梦来身边。好歹白梦来没有真正伤过她的家人,他是顶了他那已死父皇的缺儿。 其实玲珑知道自个儿家中的事是前朝君王的手笔,和白梦来毫不相干。她只是气他骗她,气他隐瞒实情,因此她豁出气力刺了白梦来一剑,权当给父母亲报仇赔罪。 比起主子,白梦来身上这点父辈的冤亲债事,简直是小巫见大巫。至少前朝君王被诛杀,也算是以死谢罪,给家人报了仇。 她不想杀白梦来的,她知道白梦来是无辜的人。 只是她也亲近不了白梦来,否则玲珑死后无颜拜见九泉之下的双亲。 玲珑当初执意要寻前朝后裔,除了被仇恨蒙蔽,也有一点,是想要给自己寻求一个活下来的理由。 她没有生意,却不敢轻易赴死,以免黄泉之下的父母亲怪罪。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们肯定希望玲珑长命百岁,一生无忧的。 母亲还想她忘记父辈的情仇,嫁个好儿郎,平淡度日呢。 玲珑也不知该和柳川说什么,她灰头土脸地来,嘴里嘟囔一句:“柳大哥……” 玲珑期期艾艾的一句唤,倒让柳川满心都不是滋味。蛮好的一大家子,怎就闹得四分五裂,再也回不来了呢? 柳川叹了一口气,道:“你回来就好。” 玲珑没忘记正事儿:“兰芝姐呢?我拿来秘药的解药了,可以救她性命!” 这话问得柳川一愣,他迟疑了好半晌,道:“兰芝回去寻你了……怎么?你们没打着照面吗?” 此言一出,玲珑骤然一惊。 什么?兰芝回组织了? 不好!大事不妙! 玲珑警惕心起,不知该如何同柳川解释。 就在这时,阿虎从小白龙马鞍上解下一条红绸,递给玲珑:“阿姐,你快看!” 玲珑和柳川忙不迭凑上去,只见那条油光缎面上写着一句话:“兰芝在我手里,若想她平安无恙,带白梦来人头交换。” 这是主子的字迹,是他留下的东西! 怪不得主子愿意给她解药,愿意放她和阿虎回金膳斋。 原来他早就察觉玲珑和兰芝的交情,前脚挟持了兰芝,后脚不动声色观他们反应,看他们披戏衣,唱大戏! 难怪主子那时敢说出玲珑母亲的事情,激怒她。 他有恃无恐,知晓玲珑最是重情,念在兰芝的性命上,她也不会真的杀他。 好啊,好一个主子! 玲珑咬碎了一口银牙,糟乱的心脏在胸腔间狂跳。 事关兰芝的性命,柳川也有几分犹豫了。 他思忖一会儿,劝道:“玲珑,你不可贸然行动……” 柳川当然想救心上人,可亲如兄弟的白梦来也很重要。这哪里是要玲珑的命,这是要他的命啊! 柳川愁眉不展,思索应对之法。 他提议:“你同主子讨个主意吧。” 玲珑还是避讳见白梦来,她不知该和他说什么,既瞧着他厌烦,也怕惹得他厌烦。 柳川见玲珑模样,便知她对主子仍有旧情,必然不会对他下手。 玲珑能回来救兰芝,说明她是个重情之人。这样的人讲究情义,做事坦荡,断不会背地里要人性命。 柳川劝慰:“主子见多识广,一定有破局之法。既是要救你兰芝姐,也不必顾忌那么多前尘往事了。听大哥一句劝,主子不是恶人,他待你情深似海,断没有这样将你记挂在心上的男子了。” 玲珑苦笑:“柳大哥别说了,我去见一见白老板便是。” “好,好!”柳川喜不自胜,道,“若你见了主子,好歹哄他再进一些吃食。这都多少天没吃东西了,身子骨捱不住啊!” “我省得了。”玲珑不再别扭,三两下跑进院子,留下柳川和阿虎傻乐。 这时,柳川才记起玲珑带回来的这个少年。 他和阿虎大眼瞪小眼,问道:“你是?” 阿虎不怕人,乐乐呵呵地跟着喊:“柳大哥。” 柳川被一个男人喊哥哥,牙都要酸倒了。 他蹙起眉头,没想到,眼前的人竟是这般的厚脸皮。 柳川清了清嗓子,道:“我只有玲珑一个妹子……” 即便柳川撇清关系,阿虎也没有退让。他依旧沾亲带故,热情地喊:“玲珑是我阿姐,您是玲珑大哥,那这样一套关系,您也是我大哥。” 柳川被他这样一套近乎,整个人都懵了。 不过,他好歹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既是玲珑亲戚,那他就勉强再多个小弟吧。虽不如妹子可人意,不过瞧着壮实,留在金膳斋里端茶倒水,倒也很有小厮前景。 不错不错。 正文 第一百八十八章 第一百八十八章 玲珑和阿虎是连夜赶到的皇城,此时月落参横,曙光将明。 原本有些清灰的天色慢慢显露,教光瀑照入墙角旮旯,好似点了一盏灯一般,将周遭打亮。 玲珑抬手,想要敲白梦来房门。 还没等指尖触上,她又猛地收回了手。 玲珑在门外踌躇不前,屋内人倒是将光影瞧得一清二楚。 没多时,便有白梦来清润的嗓音传来:“柳川?” 这是白老板的声音,听着有些沙哑,不知是不是身上的伤还没愈合。 玲珑原本持重的心神,被他这一声强行拉扯过去。 玲珑忽然眼睛发烫,既酸又涩,这些天的委屈接连翻涌上心头,令她喉头发堵。 这种感觉很难言明……好似平素熬清守淡的僧侣,头一回破戒,吃了山珍海味,此后再也无法回到原来的日子了。倒不是上了瘾,食髓知味,而是破了头例,惦念那不同寻常的经历,成了不伦不类的妖僧。 她便是这样,在金膳斋领教过白梦来的柔情。 如今再要和此前一样孑然一身,她好似也不大适应,无法一人自处了。 其实再怎样,她也只是个半大的姑娘,也想有人疼,有人爱,有人做她护盾,为她遮风挡雨。 白梦来唤过人名后,屋外的人迟迟没有动静。 见反应,断不可能是柳川。 难道…… 他心生希翼,又怕落空。 胸口还有一道血疤,起身动作太猛,便会疼痛难当。牵一发而动全身,使得怕疼的白梦来不得不赖床不起。 此时,他不敢耽误。足下一个踉跄,险些跌至门槛。 白梦来如今清瘦许多,他面色发白,四肢百骸都没了气力。 他憋着一口气,猛然拉开了房门。 屋外,站着徘徊往复的玲珑。 她和白老板好久没见了,此时两厢对视,不免尴尬。 玲珑强装自在,同他打招呼:“白老板。” 白梦来魂牵梦绕的人儿如今又活泼泼地出现在他跟前,若是往常,他定然要同她说笑的,只是现如今,他经历过事儿,生怕唐突了佳人,吓得她又要一阵逃窜。 经此一难,白梦来的心境都仿佛苍老了十多岁,到了望秋先零的地步。 “外头风大,进来说话吧。”他侧身,给玲珑让了个道儿。 隔着一道门槛,总觉得玲珑太遥远,白梦来想引她入屋详谈,也好借烛光,好生打量她眉眼。 这屋子里全是药膳味,玲珑想起前尘往事,心间惶然。她迟迟不愿入内,唯恐惹得白梦来恼火。 可她从白梦来紧攀门板的五指瞧出,他体力不支,如今站着说话,已是勉强,再这么折腾下去,恐怕就要倒地不起了。 到底是不忍心,玲珑还是小心翼翼走入了白梦来的寝房。 往日,白梦来用尽了手段,她都不肯来房中寻他。如今两下生疏,她倒是不请自来了。 玲珑心里头也无比唏嘘,她落座,盯着案上放凉的、未喝的药汤出神。 怎么不喝药呀?不喝药,身子骨怎么好得起来呢? 是怕苦吗? 玲珑环顾左右,确实没在桌上瞧见蜜饯干果。想来是柳川不够周道,不知男子也可能是不爱吃苦的。 怪好笑的,一个点心铺子的老板,寝房里连块糕点都不置备。 白梦来用眼睛一寸寸临摹玲珑,他想坐在她旁边,又怕惊扰到她,只得忍住相思之情,坐在离她稍远些的床榻边沿。 白梦来何时这样谨小慎微地做过事,如今对上玲珑,像是什么戒都犯了。 玲珑分神了好久,才察觉到白梦来灼灼如炬的目光。她羞赧地摸了摸鼻子,一派温和好讲话的姿态,好似白梦来胸口那个大窟窿,并不是她持剑捅出来的。 她是无辜的,如今只是来探病罢了。 许是白梦来病恹恹的,月白长衫罩在他肩头,总有些弱不禁风的憔悴感,好似一阵风便能将他刮走。那袖缘里,露出一截伶仃纤细的腕骨,不堪一折,教人心疼。 白梦来见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自个儿,微微勾唇,问:“你……回来做什么?” 这个问题,白梦来想问,又不敢问。 他不确定问出来以后,玲珑会不会挥袖离去。 他舍不得她,不想她走。 玲珑闻言,果真做出张牙舞爪的凶恶模样,道:“来取你项上人头的。” 白梦来瞥了一眼玲珑周身,忍俊不禁:“既是如此,为何不带刀刃呢?” 玲珑的话被他当众揭穿,尴尬地笑了笑,一时无语。 不过,玲珑听得白梦来这话,也有些心酸。 他好似全然不在意生死,只要玲珑能回来,即便是要来杀他,白梦来也全然不在乎。 这人是傻子么? 原本无话不说的两人,此时比陌生人还要疏远。一沉默,气氛便凝固住了。 白梦来倚靠在花鸟雕镂空香木床架边上,他强忍住胸口的疼痛,轻描淡写地道:“之前那一剑,算是给你父母亲报仇了吗?足以解你心头之恨吗?” “什么?”玲珑不明就里,出声询问。 白梦来见她还愿意和自个儿搭话,心中欢喜,想必还没完全厌恶他。明明是苦涩的果子,他细嚼慢咽,也能从中品咂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甜味来。 白梦来语气松快,接着道:“若是不够,我还能再受一剑。” 话说到这份上,玲珑总算是明白他话中意思了。 白梦来是想让她消气,让她为父母亲复仇,两人之间没了恩怨,便能心无芥蒂待在一块儿了吗? 不知为何,玲珑的心里头酸楚极了,她鼻腔有些刺疼,逼得她眼泪都要扑簌簌往下掉。 玲珑眼角发烫,气得直跺脚,怒骂:“你是傻子吗?!” 光骂人还不够解气,玲珑起身,抬手捶了白梦来几下。 她下手没轻没重,像是泄愤,又像是撒泼。 白梦来的伤处似乎被她牵扯到了,惹得他闷哼一声,微微蹙眉。 玲珑吃了一惊,忙蹲下身,追问:“白老板,你怎么样?” 白梦来消受这来之不易的关怀,嘴角微微上扬。随后,他狡诈地将人拉入怀中,紧紧抱住。 男子身上清冽的草木香露味将玲珑笼罩,那气息霸道,不过眨眼间就侵袭了她周身。 玲珑被裹挟入白梦来温暖宽厚的怀抱中,感受那源源不断传来的体温。她一颗本该荒芜的心,好似被杨枝甘露浇灌,转瞬间活泛开,复而欣欣向荣,一派生机盎然。 这是白梦来的雨露,她承着他的恩情,被他庇护着,无惧此生风雨。 明明是个病秧子,手劲却这般大,教她逃脱不得,只得受困其中。 玲珑起初还挣扎,奈何白梦来拼死都不愿松开。 再然后,玲珑认命了。 她将脸埋入白梦来的怀抱中,瓮声瓮气地道:“白老板,我好累。” 她想到小弟们的惨死,想到这些天从主子手里死里逃生,又想到生死未卜的兰芝…… 她觉得这一生,她活得好累。 她不想再纠缠什么,不想再追逐什么。 她想放过自己,想好好活下去。 白梦来失而复得,他欢喜极了。他紧紧抱住玲珑,将脸埋在她的肩窝里。 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他哪里忍得住。 此前亡国破宫门,他都没哭过,如今对上玲珑,倒是把前世的委屈统统发泄出来了。 白梦来哑着嗓子,哀求:“若是我受这一剑,你觉着还不好。那等我七老八十的时候,我不求老死,等你持刀取我性命,可好?这样一来,你不过蛰伏于我身边久些,最后还是为双亲报仇雪恨了,黄泉路上,也无惧与他们碰头。” 他愿意死在玲珑的刀下,只求她不要再走,他只想玲珑再同他共度一段岁月,长久陪伴于他身侧。 玲珑的满腹牢骚与抱怨,在白梦来这一段话里烟消云散。 她能拿他怎么办?她这辈子算是栽到他手上了。 玲珑也小心翼翼抬手,沿着白梦来嶙峋的脊背骨一路摩挲。她仿佛累极了,顺从地闭上眼睛,也抱住了他。 白梦来的胸膛原来这么暖和吗?靠在他怀里,就能听到他蓬勃有力的心跳声。 玲珑愿意主动靠近白梦来,让白梦来受宠若惊。 他以为自己身在梦里,可胸口的疼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这是最为真实的人间。 白梦来徒然升起一丝孤勇,乘胜追击,道:“玲珑,陪着我,莫要再走了。” 玲珑不再为难自己了,此前白梦来中的那一剑,就当消除恩怨了吧!他不欠她家什么了,她也不再追究白梦来了。 就这么一辈子,谁舍得磋磨?又何必苦大仇深,特特拆散鸳鸯。 至于祖辈的恩怨,孰是孰非,待阎王殿前,再请鬼差分辨吧! 于是,玲珑微微一笑,答了一句:“好。” 玲珑感受白梦来的手臂一寸寸收紧,他心满意足地将她奉于掌心之上,悉心呵护。 想必此刻的欢喜,纵是给白梦来金山银山,他也不换。 就此,这一对互相折磨许久的有情人终于消融了隆冬霜雪,顺理成章地待在了一块儿。 只要他们今后互相扶持,互相陪伴,那么世间再无过不去的坎坷与险阻。倘若他们有意,春风也来助兴,定教有情人往后余生称心如意。 正文 第一百八十九章 第一百八十九章 玲珑贪恋白梦来的体温,她在他怀中缠绵好一会儿,这才抬起头,道:“白老板,我拿回了秘药的解药,可惜兰芝姐被主子抓走了。他要我……取你项上人头换兰芝姐的命。” 白梦来闻言,使着小性子,问:“你就是为了这个方才回来寻我的?若是兰芝没出事,你是否再不回金膳斋了?” 白梦来说的倒是实情,教玲珑有些微尴尬。 她小声嘀咕:“也不全是吧……” 白梦来冷哼一声:“那也算兰芝死到临头了还有些作用,能哄骗你回我身边,也是死得其所。” 白梦来总是这般刀子嘴豆腐心置气,嘴上恶毒,可真求到他跟前,他也会帮忙的。 玲珑并不把他的话当真,反倒是觉得他和小顽童似的,光是嘴巴子逞能。 玲珑勾唇,脸上带了点笑意:“不管怎么说,兰芝都是我的家人,白老板看在我的面子上,可不能见死不救。” 白梦来斜了她一眼,问:“那她的命,要拿我的首级来换。你心疼她,怎就不心疼心疼我?” 玲珑哑然,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问题不亚于兰芝和白梦来掉水里,逼问玲珑想救哪个。 手心手背都是肉,这话怎么答,不是为难她么? 况且,白老板还能和兰芝姐争宠,这也太孩子气了吧! 玲珑想辙儿哄白梦来:“白老板,主子同我有杀母之仇,不共戴天。若你能除掉主子,想必我父亲泉下有知,定然也会原谅你出生于天家了。”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白梦来自然应允。 他无奈极了,睥了玲珑一眼,道:“放心吧,为了替岳母报仇,我定会好生处置你主子的。届时,我领着他的尸骨,再给岳父烧些聘礼,想来他也该瞧着我一腔热忱,松口将你嫁于我了。” 这是趁机讨亲事来了。 玲珑被他话里话外的调侃逗得面红耳赤,指尖不自然地摆弄团花镶滚窄袖上的花纹,那绣面针脚细密,叠了一层五彩斑斓的针线,摸起来毛糙糙的,好似这样一来,就能教她心口这团燥热驱散开来。 玲珑记得她爹最是疼爱阿娘,私下里还会背着阿娘游玩。若是白梦来能够为阿娘讨回公道,想来爹爹这么讲理的人,定然不会苛责他了。 玲珑想起双亲的音容笑貌,眼眸也不自觉变得柔和了。 她坚毅地点头,道:“我阿爹最是好性儿,此前他办差事,回家中囫囵说起,某个杀人无数的江洋大盗被他缉拿归案,百姓们叫嚷着要将这凶犯的妻儿一并杀害,不留血脉。可爹爹却网开一面,放过了无辜的妇孺稚儿。在他眼里,孩子都是无辜的,因此他定然不会因前朝君主的事,迁怒于你。若是你还帮我阿娘报仇,他谢你还来不及,又怎会怪你。” 此前玲珑心里头还有隔阂,现如今知道白梦来定会将主子挫骨扬灰,她反倒安定了下来。 既如此,她跟在白梦来身边也算是情理之中了。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只是她的报恩法是以身相许,倒也不算僭越。 思及至此,玲珑又忧心忡忡地道:“只是兰芝姐落在主子手里,生死未卜……” 白梦来若有所思地道:“他既是要我性命,那么兰芝作为他手上唯一筹码,他定然会让她活得好好的。反倒是兰芝这般看重你,不惜涉险回组织,若是知晓自己被那人作为人质要挟你,可能会寻短见。” 确实,兰芝多么刚烈的一个人,为了保全金膳斋,保不准真会寻死。这样一来,玲珑就自由了,主子再无法子拿捏她。 玲珑回过神来,顿时如坐针毡。 片刻,她像是一刻都等不了了,几欲冲出门:“我要去救她!” “且慢!”白梦来扣住她的手腕,劝她坐下,“从这一桩桩阴谋诡计里足以见得你主子为人处世有多谨慎,那他又怎会算不准兰芝保全家人的意图呢?因此,他定然是生擒住兰芝,不会让她有自尽的机会。兰芝如今和我命脉相连,只要你一日不提我首级去见主子,兰芝就一日不会断送性命。因此,我们还有从长计议的时间。我会想出解救兰芝之法,你给我几日时间。” 白梦来这番话有理有据,很快就稳住了玲珑。 虽说玲珑心头还是惴惴不安,不过相较于此前,她已经安定多了。 有白梦来做军师,同她一道儿商议正事。玲珑便好似有了主心骨,再不会仓皇失措了。 见玲珑还听得进道理,白梦来松了一口气。 他的心上人失而复得,还没来得及欢喜,好生温存一番,就被一阵敲门声惊扰。 屋外传来某个年迈苍老的声音,唤他:“梦儿,是义父来看你了。” 白梦来心中警钟大作,他蹙眉,悄声对玲珑道:“你躲被褥里,莫要吱声。” 玲珑不明就里,问:“来的是什么人?” “是我义父。你听我安排,一定不能被发觉。” 白梦来这般郑重其事地告诫她,玲珑自然领命。 她乖顺地钻入床榻之中,将自个儿裹入厚实的被褥里。 厚重的幔帐放下来,遮蔽住外头的烛光。 玲珑嗅着满床的男子气息,头一回离白梦来这般近。某种暧昧感悄然交织,将她整个人缠绕成茧子。 玲珑的脸颊又发烫了,她的心间落入几点滚烫星火,随即燎了整片心原,势不可挡。 白梦来的慌乱不过一瞬,很快,他安之若素地理了理领缘,恭敬地将门外老者迎入寝房。 白梦来双手上下交叠,掩住眉眼,毕恭毕敬地行礼:“义父,梦儿不慎受伤,教您担心了。早前就同齐伦说过,只是零星小口子,不必大惊小怪。偏生他那咋呼性子,三分哄到十分满,惊扰到您了。” 白梦来的义父赵清江原本是荆州都督,在新君攻城之际,他以旧年战功,号令早前同他一道儿出生入死征战的将士一同攻入丹凤门,拥立新君登基。由于他有从龙之功,新君降职了不少前朝官员,却仍旧重用赵清江,没裁撤他的官职。不过由于赵清江很得将士们信赖,竟在缺少统兵符信的情况下,仍能调动兵马。 新君面上待赵清江恭敬,感恩他危急之时派来援军。可心里待他还是有所忌惮,毕竟一名手握军权的重臣,不对前朝君王忠心耿耿,见势不妙竟如墙头草一般倒向新君,这样背信弃义的老臣,新君也不敢贸贸然重用。 于是,新君为表恩宠,封赵清江为赵国公。还特地下旨,在皇城中为其建府,美名曰念赵清江年迈,盼其留在京中颐养天年。又派出另一名亲信臣子担任荆州长史,代赵清江处理荆州都督府内事务。新君日夜盯着,赵清江不得往返荆州,虽挂着超品的爵名,却也知道自个儿如今是英雄迟暮,苦心经营的一切,到头来还是为他人做嫁衣。只因新君疑心病重,害得他手上不掌实权,全然被人架空了。 两朝更迭,赵清江虽说保住了荣华富贵,可心里头没有一星半点对新君的埋怨,白梦来也是不信的。 因此,义父待他的真心与照料,他都不敢完全信赖,唯恐落入人圈套。 毕竟赵清江为求自保,敢领兵犯上,参与谋反之事。那时推翻的,可是白梦来所在的天家。他这般懂得审时度势,如今又怎会因为可怜前朝遗孤,而将他收养至身旁呢?很明显,赵清江冒着私藏前朝后裔的杀头重罪,也要留白梦来在侧,是有所企图。 况且,他明面上不敢同齐伦相认,私底下却推波助澜,教齐伦登上了从四品中府折冲都尉的位置,那是宿卫宫中大人的要紧职务,也是离君王最近的臣子。 说他没有不为人知的心思,白梦来是不信的。 白梦来垂眉敛目,心里头已将局势细细过了一番。 早前的十来年,赵清江将他丢入民间,圈养在这金膳斋内。现如今忽然来找他,必然是筹备好了某些要紧之事,需要他在旁侧搭把手了。 白梦来心里头门儿清,面上却要装得恭敬。 赵清江好些年未曾见到白梦来,暗地里打量了白梦来几遭,心间感慨:不愧是前朝皇太子,自小以储君之仪教导。即便过了十来年,身上的矜贵气度也是寻常郎子无法比拟的。 他满意地颔首,作慈父样貌,搀住白梦来的双臂:“何必多礼?你我父子情谊一场,莫说是中剑了,便是你指尖擦破一道伤痕,为父心里头都会日夜记挂。我听闻,你是受一名刺客女子的暗袭,且对她情根深种?你听义父一句劝,成大事者,岂能被儿女情长所牵绊,说出去都要被人耻笑。” 白梦来在赵清江面前,装得一派羞赧单纯,他惭愧道:“多谢义父教导,只是此女同旁人不一样……” “胡闹!”赵清江忽然横眉竖立,言语中涌现无尽威压。 白梦来骤然一惊,劝慰:“义父喜怒,是孩儿错了。” 赵清江长叹一口气,道:“君王乃天下之表率,岂能日夜吟诗作对,同一名来历不明的女子厮混在一块儿?” 赵清江这句话的喻义足够明显,他是想借白梦来的身世为谋逆由头,在朝堂之上兴风作浪。 可怜白梦来还要装疯卖傻,故作愚钝地问:“义父此言何意?” 赵清江面上又噙笑,道:“你可还记得当年新君为显仁慈,不愿将你和瑶贵妃当众处死,特地下旨永囚冷宫。可不过半月,便纵人防火烧宫,企图让你们母子二人葬身火海,以绝后患?” 白梦来想起那一场火,想起母妃倒在火海之中再没醒来。他闭了闭眼,凝神低语:“孩儿记得。” “宫中失火,怎会迟迟无人来灭火?若不是你被瑶贵妃旧日忠仆救出宫外,半道上被我撞见……恐怕就连你也得死!新君残暴,竟连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孩童都不放过。这样的血海深仇,你当真不想报吗?” 白梦来双手紧握成拳,可以见得他对母亲之死触动很大。他原本就惨白的脸色如今更是灰败,他胸口发闷,疼痛难当,已然分辨不清是懊悔母亲枉死,还是身上旧伤发作。 白梦来咬紧牙关,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如今,时候到了。”赵清江当机立断说出这话,掷地有声。 这话中分量极重,却也在白梦来意料之内。 他佯装惊讶:“义父?” 赵清江轻蔑一笑,道:“我让你隐姓埋名,在民间隐居十多年,就是为了这一刻。十多年前,新君借你父皇残暴之名,结党营私,挟兵起义,攻入宫门。他嘴上冠冕堂皇说着为天下人谋福祉,实则狼子野心,满腹私欲。早年,你义父听他教唆,看走了眼,如今醒悟过来,真是悔不当初。所幸,前朝还有血脉留下。” 赵清江攀住白梦来双臂,殷切地道:“你乃皇太子,理应问鼎天下。如今时机成熟,义父会助你号令天下将士,重回宫中,夺得皇权,匡扶社稷。” 赵清江口口声声为了白梦来着想,可白梦来不蠢。他知道,赵清江并不信他。 就凭如今的部署,他从未和白梦来提过只言片语,只到最后关头,才说出实情。 因为这时候,他们急需白梦来前朝皇裔的身份,好有个正当的由头,名正言顺攻入内城之中。 白梦来淡漠地问:“为何这些年来,义父从未同我说起过此事?” 赵清江没料到白梦来并未露出欣喜模样,反倒是问起了这个。 他含糊其辞,解释:“兹事体大,我不愿让你忧心。” 白梦来在心中暗笑,若是真想让他登上皇位,又怎会不引荐白梦来与参与谋逆的将士们相识。他既为未来君主,那么所有将士就应当听他发号施令,而不是由赵清江在其中斡旋,部署计划。 赵清江分明是想将他架空,不让白梦来手心里头攥任何实权,将他当作傀儡供养起来。 只是,目前的境况来说,白梦来不便戳穿这一点。 他故作忧心忡忡,问:“义父手上可有兵马将士?” 赵清江笑道:“这些你大可放心,义父这些年都安排妥当。朝中不少老臣对新君怨声载道,义父结识了许多有志之士共商大业。不说五万兵马,调剂个三万人马破城,还是绰绰有余的。况且还有齐伦掌控禁庭动向,可与我里应外合。” 话已至此,白梦来知晓时机成熟,他顺势说出心中某个想头:“义父,我仍记得当年破城之事,新君调动了五万兵马,这才把控住内城。即便有齐伦在禁内接应,可三万大军攻城,还是十分冒险。” 赵清江皱眉,问:“依你之见,应当如何?” 白梦来笑得一派和风细雨,道:“孩儿有锦囊妙计,可为你再招募到一批武艺高强的兵马助阵。” “嗯?你且说来听听。” “义父还记得那一名潜伏于孩儿身侧的杀手女子吗?孩儿同她周旋时,打探出其背后组织全是能人异士,且受人其主秘药操控。其主与前朝天家有仇,欲取孩儿项上人头,若是孩儿将计就计,降服其主,不就可勒令这个组织为我等所用了?”白梦来算盘打得啪啪响,接着道,“只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凭孩儿一人,自然是无力抗衡此组织。义父觉得此计可行,那就借给孩儿两千人马,助我将这些高手招安吧。” 赵清江没想到白梦来还有这样的谋略与胆识,一时间哑口无言。 但白梦来说的话,不失为一个好法子。要是能拉拢这些江湖门派共谋大业,也是不错的选择。最要紧的一点,只要不和朝廷军方有所牵扯,便能掩人耳目,不引得君主疑心,避免打草惊蛇。 只是将自个儿的心腹将士交到白梦来手上,赵清江心里还是不大称意。 白梦来微微眯起眼睛,慢条斯理地问:“义父是不放心把两千人马交到我手上吗?” 赵清江的心思被拆穿,他讪讪一笑,道:“怎会。梦儿多虑了。为父……最是信赖你,这一切筹谋,全都是为了你啊。” 既是如此,他也没有拒绝的由头了。 赵清江总觉得自己被白梦来摆了一道,却也无计可施。 他看不透这小子,只求他是真愚笨,不是装疯卖傻就好。 赵清江思忖许久,从怀中掏出一枚玄龟符,道:“我会派出两千人马,驻扎在皇城外的五行山脚。你携我符信,可调兵遣将,供你成事。” 白梦来握住符信,此时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他恭敬地朝赵清江作揖,道:“多谢义父。” 正文 第一百九十章 第一百九十章 赵清江走后,玲珑小心翼翼地从被褥之中探出头来。 她颇有些尴尬,没想到这般隐秘的事都教她听了个彻底。 玲珑从轻纱幔帐中探出头来,摸了摸鼻尖,辩解:“我真的没有存心要听……” 白梦来失笑,柔情似水,道:“无碍。我的事,没什么是你听不得的。” 白梦来好似将全副心神都交托给了玲珑,只盼她珍之爱之,莫要糟蹋。 玲珑惶恐不已,她何德何能,竟让白梦来这般信赖。 她回想起此前白梦来招兵买马的话,小声问:“白老板是要围剿组织吗?” 闻言,白梦来侧头看她,若有所思地问:“两千兵马,够吗?” 玲珑皱眉,道:“实际上组织的人虽说武艺高强,可满打满算也不过百来人。刺杀之事,我等得心应手,若是和将士厮杀,恐怕会落得下风。无论怎样说,两千人也尽够了。” 白梦来点头,道:“组织里大多数人都是受制于秘药,不少人同兰芝一样,对主子起逆反之心,敢怒不敢言。因此,他们只是服从于秘药,而不是心甘情愿依附于主子。” 这样一想,倒是已经能预料到此后的局面了。 玲珑唏嘘叹气:“这便是不得人心的下场吧!若是有人真心追随他,为他杀出一条血路,又岂会沦落到遭我等算计的地步。” 此事大致有个章程,具体计划,就等白梦来安排了。 白梦来也不愿一整日都同玲珑说些疲乏的事,他坐到玲珑旁侧,小声问了句:“你饿了吗?” 玲珑摸了摸肚子,老实答:“有些。” 白梦来见她饿不饿自个儿不知,还要先抚一抚五脏庙。一派的娇憨模样,闹得人哭笑不得。 白梦来朝她伸出手,道:“起身吧,我去给你蒸蟾宫折桂广寒糕。” 玲珑小心翼翼地搭在白梦来掌心,她人都躺酸麻了,听着要紧的话,动又不敢动。许是被褥外头有些冷,凉风钻入她的鞋袜,教她冻得脚心都疼了,一下子软倒在白梦来怀中。 白梦来忙搀住她,无奈地道:“想要同我亲近,倒不必急于一时。今夜良辰春宵,你我可同床共枕,慢慢消磨时光。” 他真是给点好脸子就满嘴荤话,逗得玲珑颊上一红,呸了他一声。 唾弃过以后,玲珑又如梦初醒一般,问:“白老板身子骨还没好齐全,有气力给我蒸糕吗?” 白梦来抿唇一笑,道:“伤口已然止血愈合了,赖在榻上犯懒好几日,走两步路也可以。” 他这样说了,玲珑也就不拦他了。 两人相伴着跑去伙房,玲珑替他升灶膛的火。 白梦来取来黄澄澄的干桂花,将其放入盛器里,连同米一起舂成粉末。期间,白梦来时不时往里头兑入甘草水与蜂蜜浆子。待桂花米粉连同甜腻腻的糖浆混合成黄米团后,他再取模具来,将其压成并蒂莲的模样,逐一摆在竹屉子里蒸熟。 主要是先给玲珑制些点心果腹,因此没想折腾多么繁复的糕饼,这般轻巧可口的小点心,能讨她欢心,便足矣。 玲珑眼巴巴望着蒸笼里的糕点,一刻钟后,终于吃到了甜糕。 桂花甜糕清雅爽口,有种浅淡的米香与蜜香,令她惊喜不已。 许久没有这样惬意的时刻了,她依偎在白梦来身侧吃点心,等待受命于白梦来的柳川和阿虎奔波出门买夜食。 此前的苦难好似前世,如今想起来,连那些委屈都变得遥远,不真切了。 正文 第一百九十一章 第一百九十一章 白梦来虽说得了两千精兵,可他不会贸贸然收买人心,收为己用。先不说这两千人马对上赵清江手里的几万将士是小巫见大巫,其次就是他手伸太长,会惹得赵清江疑心,反倒置自己于危难之中。 关于从前的事,白梦来还需再查。特别是要找到那个曾救过他的宦官,打探那人的底细。若是受过他母妃恩情、真心救助也就罢了,可要是阴谋阳谋一通算计,那他也势必会让此人后悔。 白梦来从阿虎口中得知主子本营所在,特地将符信递到柳川手中,命他带兵马藏于本营附近,小心被组织巡视的人发觉。 而他则佯装被玲珑缉拿的架势,跟着玲珑和阿虎去见主子。 一切都安排妥当,只看今夜。 玲珑将绳索绕上白梦来白皙的腕骨。仿佛怕勒疼了,她还特地放宽了几寸,让白梦来有个活动的间隙,不至于损伤皮肉。 见她小心谨慎的模样,倒把白梦来逗得直笑。 白梦来靠近玲珑的耳畔,悄声同她咬耳朵:“不知情的人,还当你是同我帷幌合欢间玩的把戏。” 玲珑一愣,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芙蓉帐内,确实有一情致技法,便是将人双手都束缚于床架之上,再行鸳鸯交颈风流事的。 白梦来如今说话是越来越没谱了,言辞忘情大胆,生怕人听不出分明来。 玲珑被他臊到了,忙咬牙切齿扯紧了麻绳,引得白梦来双目紧闭,疼得轻哼一声。 原以为他吃到教训了,岂料还能勉强启唇,狡黠地道:“夫人好臂力,想来日后花前月下汗流山枕时也能令为夫情满足意。” 他这句话里既用了“满”,又用了“足”字,生怕人听不出他的狼子野心。 说来也有意思,白梦来满腹才情不用以江山社稷,反倒尽数摆布她来了。 玲珑狠狠瞪了他一眼,道:“再多言,小心我往你身上多戳几个窟窿,好以假乱真,骗过主子。” 白梦来知道她逗不得了,忙败下阵来,连连说情讨饶:“是是,白某再不敢胡言乱语了,夫人且放我一马。” 玲珑稀得理他,只一昧架着人往组织本营赶去。 原本沉闷的气氛,在白梦来一溜儿插科打诨间消散。 许是他别有用心,故意说一些教人羞恼的情话来分散玲珑注意力。 玲珑本来不想带阿虎一同回来,奈何阿虎不愿独自一人待在金膳斋里等他们,执意要一同前往。 玲珑知道他担忧自己,无奈之下,只得协同他一道儿前往。 守卫的杀手见只有玲珑、阿虎、白梦来三人过来本营,心间的警惕心稍稍放下。 他仍旧满是戒备之意,道:“我去禀报主子,该不该给你们放行。” 这号人,玲珑不认识,或许是主子在旁的辖区还有培养下属。 言语间,那人已飞身而去,只留下衣角随风猎猎,犹在耳畔。 不过一瞬,便有紫钗上前来,朝他们做了个“请”的手势。 紫钗淡漠地看了玲珑一眼,道:“主子在地牢等你们。” 玲珑偷眼瞧了白梦来一眼,只见他微乎其微地摇摇头,神情淡然,想来是劝慰玲珑不必忧心,见招拆招便是。 阿虎按照白梦来先前的吩咐,入地牢之前,特地负手洒下一些无色药粉,这味药的气息,会使马儿兴奋,产生反应。如此一来,柳川就能带领援军寻到地牢所在了。 一路上,玲珑喋喋不休:“兰芝姐在哪里?” 紫钗面上无反应,淡淡道:“到了牢里,便瞧见了。” 其实此前,玲珑也想过,可以她只身前往,和主子谈判。以出卖白梦来藏身之处为条件,换取兰芝。 可是主子不蠢,非但不会跟她做买卖,还会伤害兰芝,借以胁迫玲珑把白梦来项上人头带来。 主子没有心肝,砍掉兰芝的手脚也不费吹灰之力,他只要保住兰芝不死就好。那他很可能断了兰芝一根手指或是一条臂膀,逼玲珑尽快杀害白梦来,别使花招。 可玲珑不敢冒险,若兰芝身有缺憾,那罪过都在她身上! 是她故意和主子卖弄小心机,导致主子不耐烦,反倒带累兰芝无辜受伤的。 她不敢赌,因此只能老实听吩咐,带白梦来深入虎穴。 地牢内,两侧都点着灯火。 明明火光旺盛,那烛苗儿却怎样都烧不旺。早前听人说,死人多地界,阴气就重。那孤魂野鬼把火光当成香火油钱供养,饥不择食吸食着,耗油也最快。 当然,这不过是奇闻异事罢了。 指不定是地界太阴冷,湿气重,这才着不了火。 不过玲珑等人越往里走,血腥味越重。那铁锈般酸涩的气息蔓延开来,聚在她鼻腔底下,教她心惊。 若是个没见过杀戮的寻常女子,恐怕半道上就要吓得魂飞魄散了。 她心神不宁,心里默默祷告,祈求这血腥味的源头不是兰芝。 应当不是的,主子还没得到白梦来,又怎会伤她呢? 玲珑心脏突突地跳,临到地宫里,她骤然瞪大了双眼。 只见正前方的铁架子上,兰芝的双手被绳索紧紧束缚。 她蓬头垢面,满身都是血污。那淋漓的鲜血从她的手脚流淌开来,一直攀爬至玲珑鞋底。 玲珑失声尖叫:“兰芝姐!” 铁架上的兰芝听闻玲珑响动,原本奄奄一息的她抬起头来。 兰芝气息孱弱地喊:“走!给我走!” 玲珑怎可能放下她独自离去呢?她刚要上前去解救兰芝,一柄凌厉的刀刃便架在了兰芝的臂膀之上。 那是持刀而来的主子。 玲珑胸腔起伏,发狠了一般唾骂:“你说话不算数!你说过我带白梦来过来,你就放过兰芝姐!你为何伤她?!为什么要伤她!” 闻言,主子无辜地道:“不是我要伤她,而是她傻!我说了你会来救她,我会善待人质,她偏要挣扎,非要送死。还说她死了,你不会受制于我,便能和白梦来双宿双飞了。话都说到这份上,那我也只能挑断她的手筋脚筋,让她丧失行动能力了。” 为了防止兰芝逃脱,主子竟然断了她的手筋脚筋! 玲珑呆若木鸡,一时间无话可说。 她明白兰芝姐想做什么,无非是想自尽,无非是想废除主子的筹码,无非是想庇护玲珑,让她趁机逃跑,和白梦来双宿双栖。 可是……用兰芝姐性命换来的自由,她不要! 她怎么敢过上幸福的生活,哪里又有脸过逍遥日子呢? 玲珑起了杀心,她抽出腰刀,晃了晃银白刃面。 主子必死!她一定要杀了他! 玲珑悄声对阿虎道:“若我出战,请你一定护好白老板。” 阿虎心头一跳,焦急地喊:“阿姐?你想做什么?” 玲珑不答话,她死死盯着主子,怒火滔天。她要将他碎尸万段!她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主子见玲珑气恼,只嗤笑一声,感叹:“玲珑,你是真的不聪明啊。空有胆识,却有勇无谋!” 玲珑强忍住怒火,道:“我把白梦来带来了,你该放过兰芝姐了吧?” 主子手起剑落,割断兰芝手间的绳索。 她全无站立的力气,好似一件轻飘飘的衣裙,顷刻间倒地。 兰芝身上的血流得更凶了,那一点点殷红液体,沿着砖缝弥漫,好似朱砂水在宣纸上肆意挥舞,作成一幅残酷无比的画作。 主子见状,笑:“我让你们一伙人团聚,你是不是该谢我?” 他脸上的笑一寸寸收敛,转瞬之间,主子变幻了神色,冷漠地道:“只可惜,尔等只能泉下再见了!” “什么?!”玲珑讶然。 “来人,将他们拿下!”只见主子一声令下,乌泱泱的脚步声便纷沓而来,震耳欲聋。 不过眨眼间,玲珑等人的后方也攻入不少杀手。 他们训练有素,环绕在三人周身,堵住所有可以逃窜的路子。他们面无表情,没有灵魂,好似一具具行尸走肉,只是有颗心脏在躯壳里跳动。 曾经,玲珑也是他们的一员。 是白梦来、兰芝姐、柳川救了她。 现如今,她来救他们了! 这些人将玲珑等人团团围住,逼得他们不住后退,最终避到兰芝的附近。 许是主子知他们今日务必会死在这里,因此也无惧玲珑靠近兰芝。 今儿真是个好日子呀! 杀手们前后夹击,他们插翅难逃! 主子低低笑起来,道:“我呀,并不想很快杀了你们。你们可以说一说遗愿,互诉衷肠,我这人最是贴心贴肺,定然会施舍一点时间给你们的。” 主子抬袖,扬了扬掌心,一脸殷切地等待他们哭断肝肠。 阿虎解开白梦来手腕上的绳索,事已至此,戏也没必要演了。 他背起伤痕累累的兰芝,跟在玲珑身侧。 阿虎的武功不如玲珑高深,倒不如他来背负伤者,由玲珑对敌。 玲珑咬紧牙关,仔细观察四周,如今四面楚歌,竟是连个退路都没有。 他们会死在这里吗?会吗? 援军何时回来? 白梦来远眺这杀机四伏的景象,缓缓勾起唇角。原来玲珑此前过的都是这样无助的日子吗?好在遇上了他,今后他将她往心肝里疼爱,定让她不再受这样的苦难。 玲珑满怀歉意,望着白梦来,道:“白老板,抱歉,让你身陷囹圄。” 白梦来笑道:“又不是没见过世面,这又值当什么道歉呢?” 玲珑腕骨摇动,剑花翻飞,竟是起了杀意。 她此前也有过这样肃然的时刻,不过那时,是她庇护在主子面前,用小小的血肉之躯保他性命无忧。 那时的主子在想什么呢?是在笑她蠢,被她利用吗? 玲珑想到母亲的死,想到身后还有一群她爱的人,她把刀柄握得更紧了。 为了这些人,她不能输,即便……赌上她的性命! 主子似乎瞧出玲珑的战意,他饶有兴致地抬指,道:“你们不要轻举妄动,让紫钗同她比试比试。玲珑,若是你赢了紫钗,我就让你们再活一个时辰,如何?” 一个时辰……足够让柳川赶来支援了。 只要援军一到,只要二千兵马铁骑抵达。再厉害的杀手,也刺不穿坚硬的铠甲。到那时,这些人只是乌合之众,定然会被将士们制服。 尽够了,尽够了。 玲珑道:“你说话,一定要算数!” 主子笑:“你都死到临头了,我还能骗你不成?” 他颔首,示意紫钗上前一步。 主子像是临时想起了什么,似笑非笑,道:“啊呀,忘记告诉你了!紫钗呐,可是组织里的玄狐。你应当……听过这个名号吧?” 闻言,玲珑瞪大了眼睛,怎么都想不到……组织里第一高手玄狐,竟是个女子!听说组织开创期间,就是玄狐护着主子,为他打下的江山。主子负责秘药控制杀手,操弄人心,而玄狐则负责处置叛徒,缉拿叛变者,处以死刑。 难怪主子这般倚重紫钗,原来紫钗是玄狐,是和他出生入死共创组织的影卫。 就连自小指点玲珑的武学师父都打不过玄狐,如今对上本尊,她如何能胜呢? 阿虎吓得心惊肉跳,他自请出战,道:“阿姐,让我来!” 玲珑拦住阿虎,摇了摇头:“你保护好兰芝姐和白老板,我去。别和我抢生意,这一回,让我出出风头。” 她说得风轻云淡,言毕便飞身而出,连白梦来都拦不住。 玲珑足尖踏地,刀尖擦地,发出一阵肃声。一时间火星乱溅,刀尖相交声嘈杂。 玲珑用了全副气力,毛骨在打斗间尽数打开,气势宏伟,英姿飒爽。 见她头一回全力厮杀,白梦来才知,此前在他面前摆出小女儿姿态的玲珑是多么难能可贵,只有他得缘一见。 玲珑的剑法几乎自创,每一剑刺出的速度极快,携带石破天惊的铮铮风声,刁钻地擦过紫钗四肢与颊侧。 即便她再快,在紫钗眼里也不过是雕虫小技,破绽百出。 紫钗冷哼一声,她手握刀柄,侧身避开。岂料,玲珑那一招不过幌子,她是故意暴露弱点,使得紫钗轻敌。 就在紫钗避身的时刻,玲珑一个飞花手,旋动剑刃,当着紫钗的腰腹刺去。 玲珑虚晃一枪,假招后头藏着真招,惊得紫钗一震。 玲珑来势汹汹,即便紫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踏墙躲闪,还是被她割破了衣物,血珠四溅。 紫钗恼怒,却不敢再轻敌。 她郑重其事抽出长剑,要和玲珑正经比试一回。 正文 第一百九十二章 第一百九十二章 紫钗不愧是组织里第一高手,不过几招就将玲珑打得节节败退。 玲珑已然步履踉跄,可她知晓,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停下。 在柳川带领的援军赶到之前,她绝对不能倒下,要给大家拖延时间。甚至她要尽力,将他们困于此地,这样才能和柳川里应外合,夺得生机! 不怪柳川的援军布置太远,实在是不敢离本营太近。这四周都有组织杀手巡逻,一旦发现援军,主子定然会迅速撤离,到那时,想救兰芝就来不及了! 因此柳川只能静候在远处,待半个时辰之后,他们再马不停蹄赶来,接近组织。 玲珑承诺过的,她会尽力拖延时间,等待援军。 岂料主子这般心急,竟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玲珑眸间一黯,她屏住呼吸,继续持剑迎战。 见她骁勇善战,紫钗惜才之心骤起。 她游刃有余地应对玲珑剑招,淡漠地说:“你打不过我的,认输吧。” 玲珑咬紧牙关,勉力强撑:“我不!” 主子见状,头疼地道:“紫钗,别放水了,这般娇惯晚辈,可会让他们恃宠而骄的!” 主子发号施令,紫钗哪敢不从。 她应了句“是”,手上的动作愈发快了起来。紫钗不愧是组织第一高手,势挟劲风。 紫钗的招式越来越快,起初玲珑勉强应对,直到后来,她躲闪不及,手臂两侧纷纷中了几道剑伤。 白梦来见状,蹙起眉头,劝慰:“玲珑,停下!” 玲珑不听,只忍痛迎战,她气喘吁吁地笑:“白老板,莫要小看我!” 她知道,她不能停。 若是她都认输,那又有谁来保护他们。 她的身后,有她的长姐、小弟、恋人。 她决不能停下来,她浴血奋战,誓死为他们杀出一条血路。 紫钗怎么都没想到,玲珑气息已然不稳,到了精疲力尽的极致,她居然还能再斗。 好似不把自己当成人,而是成了一具只知争斗的行尸走肉。 她眸间涣散,却不愿放下手中剑。 就为了这些人,连命都不要了吗? 紫钗一时怔忪,无法理解玲珑的所作所为。 若她认输,若她投诚,紫钗这么欣赏她,会求主子恩典,给她一具全尸的。 紫钗也知要速战速决,再这么下去,她恐怕也要难以招架了。 于是,紫钗想了狠招,她一面持剑,另一面从怀中摸出暗器,偷袭玲珑下盘。 手段卑劣至此地步,饶是玲珑也出乎意料。 就在玲珑遇袭跪地,紫钗冷笑一声,抬手直冲向玲珑命门。 她的剑锋凛冽,挟带一阵呼啸风声,猛地往玲珑心口刺去。 白梦来见状,惊呼:“小心!” 就在这时,阿虎放下怀中的兰芝,朝前扑去。 说时迟那时快,紫钗的剑心贯穿阿虎脊背,教他仰面对着玲珑,喷出一口血来。 “阿虎!”玲珑悲痛嘶吼,看着小弟跪倒在她面前。 白梦来知晓玲珑想拖延时间,原以为只是一场比试,也一直留心紫钗的招式。 岂料她竟如同主子一般卑鄙,落于下风便巧用暗袭。 原本白梦来是想挡在玲珑面前,为她挡剑的,谁知阿虎故意将兰芝抛给他,挡住他的去路,硬生生扛下了这一切变故。 白梦来震惊,心里五味杂陈。 诚如玲珑所说,她的小弟确实待她极好。 阿虎不会白死,如今时机成熟,柳川差不离要赶到增援,届时,他会给阿虎报仇。 玲珑看着眼前跪倒在地的少年,他明明这般瘦小,身姿却极其伟岸。 他低着头,无数粘稠的血液从他的嘴角流出,汇聚至下颚,泊泊流到地面。 无数梅花在青石砖上绽放,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玲珑手足无措地捂住阿虎胸口,眼泪扑簌簌往下落。 可是那血止不住,怎样都止不住啊! 她哭得越来越大声,上气不接下气,哄阿虎:“忍一忍,柳大哥很快来了。阿姐让他们给你陪葬,让这些人给你陪葬!阿虎乖,你醒一醒,你醒一醒。” 阿虎颤动双唇,想要说什么,却被鲜血堵住了喉头。 玲珑捧住阿虎的脸,哀求地道:“阿虎,你醒一醒。阿姐求你了。都是阿姐不好,非要带你来地牢,都是阿姐的错!” 阿虎一面蹙眉,一面又想咧嘴笑。他想安慰玲珑,他想告诉她,他很好。 阿虎眉眼狰狞,一字一句,道:“阿姐,我……很好。我没有后悔,来、来地牢。我救了阿姐,阿……阿狼也会高兴的。我、我是不是很厉害?我保护了阿姐和姐夫,你们能……好好的了。” “阿虎!你是傻子吗?!阿虎!你不要闭上眼睛!睁开眼看看阿姐!”玲珑难过极了,她已然什么都顾不上了。 她最爱的小弟们为何一个个弃她而去,这是她的报应吗? 阿虎抬手,缓慢地给玲珑擦拭眼泪。 他笑着,继续说:“阿姐,阿虎真的……很高兴。阿虎保住阿姐了……” 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阿虎的眼眸忽然出现了神采,他又能有精神说话了。 他脸上的笑容温暖,对玲珑道:“阿姐,金膳斋真好啊。柳大哥请我吃了烤肉,还带我喝酒。难怪你……不愿意离开金膳斋。我也很喜欢那里。还有啊,姐夫真的很好,我看到阿姐幸福,真的很高兴……” “阿姐,阿狼来了!阿姐,我其实很自责对阿狼下手。不过,阿狼说,他不怪我。他夸我厉害,保住了阿姐……” “阿姐,还有阿猫阿狗,你快看呀!” “阿姐……”阿虎惊喜地指着不远处,喊玲珑和他一起看去。 不知是不是此前来时携带的梨花花瓣儿,那里的砖面,确实有一朵洁白无瑕的梨花…… 玲珑呆若木鸡,她知道阿狼很爱梨花。 难道阿虎真的看到他们了吗? 待玲珑再回头看阿虎的时候,他已然闭上了眼睛,晃晃悠悠靠在了玲珑的肩上。 他气息孱弱地说:“我、我能死在阿姐怀里,他们肯定很吃味……哈,真好……” 随后,阿虎永远闭上了眼睛,中止了呼吸。 阿虎死了,死在紫钗的刀刃之下。 玲珑嘶吼一声,她执剑起身,杀红了眼。 紫钗从未见过这样的招数,一刀刀,一剑剑,像是不要命一般往她身上砍来。 紫钗的手臂受伤了,脸颊也被刀刃刮出伤痕。 她避无可避,躲到主子身边。 主子见势不妙,厉声道:“来人,拿下他们!” 这时,看戏的杀手们才蠢蠢欲动,开始了攻击。 就在此刻,一阵兴兵铁骑声传来,震得地宫簌簌落起砂石。在场的杀手全都慌了神,他们六神无主地抬头,不约而同看着屋顶。地宫上方,则是地表。 听这样的响动,来的骑兵不止十人百人,而是数千人! 他们骑着战马,身披刀枪不入的铠甲,全是征战沙场的武将,杀手们如何能敌? 莫说人数对不上阵,即便是对上了,他们的刀剑也不够劈砍这些裹血力战的将士! 该如何是好?是杀出重围,还是坐以待毙? 主子也没想到一个前朝皇太子还能引得强兵猛将来突袭! 难不成…… 白梦来望向主子,问:“问你一个问题,你惜命吗?” 主子反问:“你什么意思?” 白梦来指了指上方,道:“我只是想说,若是你不惜命,大可伤我。这些人呐,都是来寻我的。” 主子骇然,问:“你是将自己的身世暴露于新君,这才引得军方围剿你?” 白梦来老神在在,道:“不是哦。这数千人马,乃是我麾下的猛将。” “不可能!”主子放声道,“决计不可能!你是前朝遗孤,新君恨不得处死你,怎会增援给你?我懂了!我懂了!是我那不知羞耻的妹妹,竟勾得新君心魂,这才使得新君饶你一命!” 此言一出,惹得白梦来微微眯起眼睛,反问:“妹妹?” 主子放声大笑:“有意思吧?说来,我算是你大舅舅呢!” 这倒是让白梦来出乎意料。 他母亲是瑶国公主,那这人必然就是瑶国王子了。 他问:“你是瑶国的王子?既和我沾亲带故,为何执意要我性命?” 主子想起前尘往事,轻声道:“不过是抱养来的继兄,又怎算王族呢?你母亲明明说好,永远陪在我身边的。奈何前朝君王将她从我身边夺去,还生下你这个孽种!我曾入宫去找她,可她无法舍弃你,竟执意要留宫中……都是你们!都怪你们!” 原是这样上不得台面的情爱,怪道他要折磨白梦来,要将一腔怒火发泄于他身上。 这人执着以为,瑶贵妃不同他远走高飞,是因为眷恋前朝君王和孩子。殊不知她是为了保住瑶国子民,这才留下来的。 她一个人是快慰了,可前朝君主必然迁怒于瑶国。 瑶贵妃别无选择,只能做旧时君王的所属物。 到头来,主子千般算计都成空。 他魔怔了,也该灭亡了。 玲珑见这些杀手们不知所措,当即从怀里掏出那一枚秘药,厉声道:“我有一枚秘药解药!谁能取下主子首级,我就赠他自由!” 这样大的诱惑,惹得在场所有杀手都面面相觑。 既然要玩,那就玩一笔大的。 白梦来淡定自若地添彩,道:“你们还要效忠于他吗?为了他负隅顽抗,和几千铁骑硬碰硬吗?这样的领袖,是尔等想要以命相护的人吗?我问你们一句,在场的人,可有受过他的欺辱?可有被他肆意摆布过?!他无非是用毒药恐吓你们,逼你们为他卖命,践踏你们的尊严!这样的人,真的值得你们献上性命吗?” 众人缄默不语,纷纷想起前尘往事来。 主子从未待人友善过,大家虽说是被他寻来的,可他待他们,不是父辈或兄长的慈爱态度,而是将他们当作最下等的奴隶! 他们被秘药操控,干些猪狗不如之事。 早受够了,早就承受不住了! 若是能趁机杀他,那该多好。 即便可能死于秘药之下,即便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总归不杀他,也要被骑兵砍杀,倒不如死前畅快一回。 众人转身,纷纷逼近主子。 白梦来满是蛊惑人的手段,他依旧风轻云淡地笑:“只要你们杀了他,我会保住各位性命的。届时,我们一道儿搜刮组织,掘地三尺也要寻到秘药解药。尔等想走的话,可以服下解药离开,若是无处可去,也可以解毒以后为我所用。我和他不同,我会善待你们,决计不会伤害各位。” 仿佛一个是明,一个是暗。 白梦来有杀他们的能力,却不会损伤他们分毫。 一位仁君以及一位暴君的区别,展现得淋漓尽致。 主子头一回慌张,他教这些孩子千万种折磨人的手段,如今都要用于他身上了。 主子瞪着紫钗,抬手给了她一记耳光:“为何要给她解药。” 紫钗皱眉,道:“是主子的吩咐……说这样一来,给了玲珑希望,任她回金膳斋,此后再用兰芝胁迫她,使她绝望。我都是奉命行事,主子为何怪我?” 主子无话可说,千算万算也料不到白梦来手上有数千骑兵。若他知晓白梦来有这样的底牌在手,他必然会从长计议,必然不会给白梦来翻盘的机会…… 主子咬牙切齿,道:“解药的方子只有我知道,若我死了,你们都得给我陪葬!” 杀手们此时终于看清了主子的真面目,他狠毒无情,一人赴死也就罢了,还要拉所有人垫背! 这样的人,该杀! 玲珑冷笑,道:“即便没有药方……我手上有秘药解药,让大夫钻心调配药剂,保不准也能制成解药!何惧于他!” 此言一出,杀手们不再有顾虑。识时务者为俊杰,他们纷纷举起手中剑刃,刺向主子,将人刺成了筛子。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主子终于死了,他的死,是众望所归,是所有人的心愿。 主子身上满是鲜血,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他的手,只沾过他人的血,没想到如今竟沾染上自个儿的了。 他远眺白梦来,从白梦来的脸上,他好似看到了瑶贵妃的影子。 他看到小小的瑶贵妃提裙朝他奔来,喊他哥哥。 瑶国王后原本无法生育,特地将他过继来,养在膝下的。谁知晓,王后在养了他以后,竟生下了瑶贵妃,还生下其他王子。 他的身份变得尴尬,占着嫡长子的名分,却遭人唾弃。 只有瑶贵妃喜欢他,那个小小的、稚嫩的女孩儿。 她会牵着他的手,带他一起去看荒漠夕阳。 金黄色的太阳,照在他和瑶儿的身上,真是好暖啊。 后来,瑶儿被大国君王带走了。 他也出逃了。 他跋山涉水来到皇城,身边唯有紫钗这个武艺高强的侍女陪伴。 他需要变得强大,从君主身侧夺得瑶儿。 后来,他闯入禁中去寻瑶贵妃。 瑶贵妃贪慕荣华富贵,不肯同他离开。 只因她生下了君王的孩子……是这个孩子牵绊着她。 这个孩子,该死! 他带着怨恨离去,想再扩展手上的势力。 或许他就能和一个国家抗衡,或许他就能夺得瑶贵妃。 其实这一切,不过是痴人说梦。 就连瑶国都依附这个大国,他又算哪门子的人物呢? 前朝被颠覆了,他的瑶儿葬身火海。听说只有瑶儿死了,那个皇太子不见踪迹。 她定然是为了护住孩子,这才甘心赴死的。 都是这个孩子害了她……他将一切仇恨都归咎于白梦来。 就这般,主子执意要对付白梦来,要他痛不欲生,要他悔恨,要他凄惨死去! 或许这样,瑶贵妃担忧孩子,还会变成厉鬼,纠缠入他的梦。 能再见一面瑶儿就好了,若是这世上有神鬼,有地狱就好了…… 主子一面想着,一面闭上了眼睛。 究竟有没有来世,他也不知道了。 不过白梦来还真是像瑶贵妃啊,一样心狠,一样聪慧…… 玲珑看着主子死去,心头大石终于放下了。 她母亲的仇,小弟们的仇,此时终于报了!一切都结束了! 玲珑饶了紫钗一命,她把紫钗留给杀手们,这些人有法子逼迫紫钗说出解药所在,他们也有能力从紫钗嘴里套出解药方子。 玲珑要紫钗受尽折磨以后,再凄惨死去。 待柳川等人赶来时,一切都结束了。 柳川看到兰芝浑身都是血污,心疼得要命。他忙解开外衫,将兰芝整个裹起来。 柳川拜别白梦来,带着兰芝马不停蹄赶回皇城寻大夫去了。所幸兰芝的手脚还能复原,只是不易拿重物,旁的不会有大碍。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柳川松了一口气。只要兰芝活着,今后他来保护她,不必让她出手。 玲珑则背着阿虎的尸体,将他葬在阿狼种的那棵梨树下。 她诚挚地向上苍祈求,庇佑她的小弟们,来世都能生在一个很好的人家。 玲珑双手合十,喃喃自语:“他们都是好孩子,请佛祖一定要听到我的祈愿,让他们好生投胎。” 这时,梨花落了。 日光普照大地,将此处的阴霾驱散。 四周被金色的光照得一片堂皇,好似神佛真的显灵,听到玲珑的心愿了。 另一边,杀手们从紫钗口中得知了解药的下落,所有人都解了秘药之毒。有人知恩图报,愿意跟着白梦来;有人好不容易重获新生,想要就此消隐于江湖。 而白梦来莫名成了组织新的领袖,转接了主子的势力。 这些人,都是真心实意要追随白梦来,愿意将性命交付于他的。 而白梦来在交还赵清江符信之事,也把两千人马原封不动还到了他的手上。待赵清江问起那群杀手招安了没有,白梦来却极为头疼地撒谎,道:“江湖门派果然复杂,这群乌合之众见主子死了,群龙无首,竟擅自闯入他们主子的殿宇,寻到解药。秘药一解除,一个个作鸟兽散,纷纷逃窜了!” 赵清江气得直哆嗦:“你的意思是……一点兵马都没捞着?” 白梦来佯装草包模样,无可奈何地叹气:“孩儿无能,真就一个杀手都没能招安。” 赵清江能怎样?难不成还要怪他吗? 他心道,前朝君王留下来的孽种,果真是一无是处! 赵清江挥袖,只能愤然离去了。 待人走后,白梦来微微一笑,唤来组织的人:“清风何在?” 听玲珑说,组织里打探事情的杀手是清风,他知晓天下事,也有自个儿的门路可查探。 清风从屋脊上一跃而下,毕恭毕敬地道:“是,主子,属下在。” 白梦来理了理袖缘,慢条斯理地道:“烦请你帮我寻个人。” “主子只管吩咐,不必和属下客气。属下这条命,是主子赠予的,必将为您赴汤蹈火,在所不惜。”清风很是佩服深谋妙算的白梦来,他身上早无秘药约束,全是出于对白梦来的敬重,这才愿意归为他麾下。 如今,他算是金膳斋的人,可不是组织的杀手了。 白梦来这一回,也算是冥冥之中壮大了金膳斋的势力。 白梦来也不和清风客气,他道:“帮我查一个人。十多年前,前朝瑶贵妃所居冷宫失火,我身为前朝皇太子,曾被一名能够轻巧出入皇宫的宦官所救。他左耳有缺陷,少了一块皮肉。我疑心他并不是宫中人,而是奉命行事将我劫出皇宫。你且查一查,荆州都督……也就是如今的赵国公赵清江。他麾下,可有什么部下或谋士,左耳早年受过伤,留有伤疤的。” 清风领命,道:“是!早前那位也曾让咱们查过主子您的底细,如今要细翻下去,倒也简单。您等属下消息便是,一有眉目,立马报给您。” “甚好,你去吧。”白梦来满意地笑了一声。他感慨,组织的人还真是好用,竟不费吹灰之力招揽来这样的能人异士,可见,要收买人心,光是威胁恐吓可不能够。 正文 第一百九十四章 第一百九十四章 几天后,清风那边有消息来报,说是已然找到那名左耳有缺的男子,此人曾是赵清江的幕僚,武艺高强,此前很受他器重。只是不知为何,自前朝更迭后,赵清江再不用他,这厮也回到家乡过起隐居田园的陶然日子了。 这是白梦来交给组织的第一个任务,清风自然号令弟兄好生当差,教白梦来知晓他们手段,好委以重任。 于是,他们便擅自做主,将这人从偏远乡镇绑来了金膳斋。 白梦来没想到这些人办事手脚麻利,事只嘱咐一分,无需交代,也尽其所能办到十分给他。怪道此前竟能查出他这般隐秘的身世,想必前头死了的那位主子调教极好,倒让白梦来坐享其成。 白梦来在见这个男人之前,想了一个问题。 若是冷宫里,只有他母妃那具被烧为焦炭的尸身,新君肯定会猜到他已然趁乱逃出宫闱。 那么,新君又为何这么多年都没派人来追杀他呢? 况且,真是新君的人想要杀害他,那又何必只袭击了母妃,纵火烧了冷宫,却没有伤他分毫,还纵容人救他出逃? 究竟是新君仁慈,见他年幼,放他一条生路…… 还是那个伤他母妃之人,特地寻了旁的一具男童尸身,糊弄新君,替他一命呢? 若是这样,那袭击他母妃之人,肯定是事先便有救助白梦来的计划,这才会事先寻来男童替身…… 不论怎么说,十多年前那场火事,定然不是个巧合。 白梦来心下了然,前往关押“救命恩人”的厢房。 男人一见白梦来,便大声质问:“你们是谁?为何绑我?!我乃是赵国公麾下的人,若我有事,尔等都得给我陪葬!” 说来好笑,白梦来都还没来得及逼问他来历,他在生死攸关之时,竟自报家门,说出了自个儿效忠于赵清江。 白梦来微微一笑,把玩手间玉骨鎏金黑扇,好整以暇地道:“原是赵国公的人,失敬失敬。不知这位兄台如何称呼?我等不过是江湖流匪,只需换点钱财,不会做伤天害理之事。同赵国公报上你的名讳,换取些金银,自会让你离开。” 此言一出,男子顷刻间松了一口气。他本也是武艺高强之人,奈何这些年隐居,疏于练武,才教这群歹人得手,将他绑来。 不过他往日还算低调,倒也没有平白显露钱财,这些人为何执意要抓他? 难不成,这些人就是冲着赵国公来的? 男子心中隐隐察觉端倪,当即闭嘴,再不敢高声了…… 白梦来观其眉眼,便知他心中所思。倒是个伶俐人儿,仅仅几句话,便起了疑心,打散多话的念头。 见他不语,白梦来犹自笑道:“我等仁慈,连同你妻儿也绑来了,好送你们一家团聚。” 白梦来总是这般慈眉善目地说出骇人听闻之语,这话里话外的深意教听者心惊。 男子想起爱妻与亲子,顿时心乱如麻。 他如坐针毡,祈求:“你……你不要伤我妻儿,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白梦来对于他的苦苦哀求置若罔闻,只淡然饮茶汤,慢条斯理地道:“不过嘛……究竟是团聚于人世间,还是黄泉路,全靠你一念之间的抉择了。” 男子汗如雨下,他焦急地追问:“你想要什么?你究竟想要什么?” 白梦来微笑:“何必这样慌张!你是我救命恩人,我自会善待你的。” “救命恩人?”男子忽然想到了多年前从皇城之中背出来的小人儿,大惊失色,“你……你是皇太子?” 白梦来见他上道,满意地笑了:“哦?竟还记得我吗?真是不错呢。” 他放下茶盏,接着道:“你救过我的命,我承你的情,本该好好待你的。可是……明明是受过我母妃恩情的宦官,何时长了男根,竟也能生儿育女了?” “这……”男子也不知该怪自己太想让白梦来知恩图报,一时激动,说漏了嘴,还是怪他心思缜密,话里话外全是圈套,诱他坠入陷阱。 白梦来道:“本是瞧见宫中失火,挺身而出救我的宦官,竟出自赵清江门下。不得不让人疑心,这一切都是赵国公所为呢。不然的话,怎会这样巧,你前脚刚救我出宫,后脚我便遇上了赵清江。” 男子不敢再接话,他只是深深低着头,无话可说。 若他开口,即便这位前朝皇太子会放过自己,赵清江也会怪他多嘴多舌要他性命。 白梦来冷冷一笑,道:“所以说,这一切都不过是赵清江的计划罢了。他命你伤母妃,任她葬身火海,继而派你趁乱救我出皇城,从而施恩于我。待我长大后,他的棋局已然摆好,可借我身世复兴前朝,做主宫中。你说,我推断的这一切,是也不是?” 全说对了。可男子不敢开腔。 若他认了,白梦来的母妃死于他手,白梦来怎可能放过他?怎么可能! 他不能认,最好什么话都不说。 白梦来见他不肯认罪,于是笑着唤来柳川,道:“既如此,我给你看一物件,好让你快些开口。” 他扬声,摆了摆手。 柳川便毕恭毕敬托入一方锦盒,那盒底,鲜血满溢。 再往里看去,竟是一条一大一小两条血肉模糊的长舌。 男子立马意识到了什么,他吓得几欲昏厥。 男子泪流满面,朝白梦来说情讨饶:“求您了!莫要再伤我妻儿!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有什么事,冲着我来便好了!你要知晓什么,我说,我都说!” 白梦来不再做声,对于他的苦难也并未更改过面色。 他只是冷漠旁观这一切,浑身上下都是天家威严,好似他从不会为旁人动容。 男子怕妻儿再遭苦难,一股脑儿将当初的事托盘而出:“是赵清江设下的局!是他偷了深夜禁中放行的符信,让小人扮作宦官,游走入疏于守卫的冷宫,且命我用迷药熏晕你和瑶贵妃,再暗下砸伤瑶贵妃,伪造出她遭落砖断木袭击,受困于梁木之下不得逃脱,因此葬身火海。岂料你醒得这般早,还没等我救你出冷宫,你便醒了……所幸,一切都还算顺利。我完成了赵清江的任务,以此换来自由,可以隐居乡野……” 男子不是没有愧疚,可那时,他一心想要逃离赵清江。为了自己的圆满,而杀害了他人,是他做错了。 白梦来听得前尘往事,想到母妃的死,心头一阵发涩的疼痛。 可他从不将喜怒显露,此时也不过是静默一瞬,问起了旁的:“那么,你可有再往冷宫里丢入另一具男童尸身,好假扮于我?” 男子一愣,摇了摇头,道:“能将你救出宫中已是勉强,又如何能再勉力带入另一具男尸?也幸亏是新君并不看重冷宫地界,否则我也不能这般顺畅完成任务……” 听得这话,白梦来眉头微微蹙紧。 也就是说,新君是知晓皇太子失踪的,可是这些年,他竟也没有明面上追杀前朝遗孤。 为何呢? 还是说,新君为了朝野安定,自个儿轻描淡写圆滑处理了此事,这样一来,百姓和群臣都不会想到前朝事,此事在面上总也圆融的、和稀泥似的过去了。 不过,由此可见,新君可能真没有杀他和母妃的想法,因此义父赵清江为了激起他对于新君的仇恨,故意害死母妃,让他以为这一切悲剧的罪魁祸首都是新君。 他那时便在下这一局复兴前朝的棋子,将白梦来养为他的傀儡,为他做事。 真是……好得很。 这一出认贼作父的戏码,真是时唱时新啊。 白梦来一面琢磨,一面对男子道:“不过是一大一小两条猪舌头,也值当你这般害怕,将往事通通对我招来。” 男子一愣,既是欣喜妻儿安然无恙,又是惊讶白梦来刀子嘴豆腐心。 白梦来懒得同他做法,命清风将其放了。 临走前,白梦来告诫男子:“我给你一条生路,且看你能不能把握得住了。若你聪慧,该逃到天涯海角,以免被义父灭口。至于我的事,我见你还有一家老少,心慈手软不同你计较。快滚吧,在我改变主意之前。” 冤冤相报何时了,再说他也只是奉命行事。 白梦来稀得同这些小人物纠缠,他还有旁的要紧之事。 况且,赵清江知晓此事之后,会不会留他的命,尚未可知,那白梦来又何必出手,沾上一手血腥。 为今之计,倒是处置义父,为瑶贵妃复仇了。 好你个赵清江,真当他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了。 白梦来喊住柳川,道:“唤齐伦来,我有事相商。” “是。”柳川领命,满面肃然地隐入屋檐墙脊之中。 约莫四五个时辰后,齐伦便匆忙赶来金膳斋。 他一登门便问:“爷寻我来,可是有事?” 白梦来使了个眼色,柳川很上道地将寝房的门关上了。 什么话,连白梦来的心腹侍卫都不能听? 齐伦一面腹诽,一面疑惑地看向白梦来。 白梦来将一枚雕刻粗糙的玉佩递给齐伦,问:“还记得这块玉石吗?” 齐伦见状,笑道:“原来爷还留着呀。” 那是他从前为夺得白梦来信赖,特地用小刀刮出来的玉佩。 白梦来年少时待人冷淡,莫说齐伦,就是柳川都不得近身。 只是柳川憨傻,不懂质问,主子怎么说,他就怎么做。 齐伦是个热乎心肠的人,见不得人待他这般冷脸。 他以为是白梦来不信他,不肯重用他,于是,他为表忠心,特地雕刻了一枚独属自个儿的信物,递于白梦来手中,道:“爷,我的身家性命全交在你手中,我待你忠心耿耿,不会害你,你不必总是对我冷眼相待,不肯同我讲话。喏,拿着,这是你我的信物。有了这枚玉佩,你可以肆意差遣我做任何事,我都会听你的命令。” 天家的人生性多疑,知晓这世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也没有无从追溯的恨意。因此,那时的白梦来待谁都怀有戒心,甚至是对救他归来的义父。只是白梦来太弱小了,求生的本能逼迫他必须虚与委蛇,保全自个儿,再商议后来。 只是这一回,白梦来望着手里粗糙的玉佩,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终于开口了,嗓音微微沙哑,有着不符合年龄的沧桑与成熟:“即便是违背义父命令之事吗?” 他是故意刁难齐伦的,只是想让这小子知难而退,离他远点。 果然,齐伦抓耳挠腮,斟酌许久,不敢接话茬。 白梦来冷冷一笑,他信手将玉佩丢入草丛中,故作绝情模样,道:“无聊。” 他不必同齐伦交好,他也不愿同他交好。 因此,白梦来唯有态度恶劣,才能吓退齐伦。 岂料,齐伦是个没脸没皮的人,他转身钻入草丛里,翻检出那一枚沾染了黑泥的玉佩,再次嬉皮笑脸地递到白梦来面前,道:“拿着。” “什么意思?我说了,不必讨好我!”白梦来怒目相对,训斥他。 齐伦仍旧不恼,这一回,他郑重其事地道:“我答应你,即便你要我做义父阻止的事,我也会听从你安排,一应照做。不过啊,这信物,你要妥善保管,若它有损,恕我不能从命啊。” 闻言,白梦来大为吃惊。 他想着,这不过是齐伦花言巧语罢了,他也是义父的人,怎敢忤逆主子的命令。 可是,白梦来还是将那枚玉佩收入匣子中,再没丢过它。 现如今,十多年过去了,白梦来再次拿出了这一枚玉佩。 他将玉佩交到了齐伦手中,一本正经地道:“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一件义父不愿你去做的事。” 齐伦自然是知晓近日义父部署的,他隐隐猜出端倪,却又不敢细想。 齐伦阻止白梦来接下来要说的话,他颤抖着嗓音,道:“待爷他人登上王座,我自然是效忠你麾下的,又何必在此紧要关头,惹义父不快……” 白梦来微笑,将近日见闻娓娓道来。包括义父如何设局,使得他仇恨新君,在他心里埋下复仇的种子云云。 白梦来问出一句振聋发聩的话:“若连我都是义父的棋子,那么你呢?你当真以为,他收留你、教导你、栽培你,是因为一腔父子情深吗?” 齐伦记得,那时乱世,他流离失所,无家可归,快冻死在路边。是义父捡到他,供他吃喝,教他习武。 他一心报效义父,继而陪着白梦来长大。 对于他来说,白梦来像兄长,而赵清江则是父亲。 如今兄弟和父亲反目成仇,要他站位,他该帮哪一个呢? 齐伦舔了舔下唇,道:“义父心善,是他在战乱年间,救我于水火……” “既他心善,又何必搅乱这朝堂风云,让万民再陷入水深火热的境况,再让更多像你一样孤苦无依的孩子逃窜于战乱之中呢?他到底是为了前朝皇室愤愤不平,还是为了满足一己私欲,置泱泱万民于不顾呢?”白梦来一语中的,给齐伦当头棒喝。 被夺走家人以及皇位,最痛苦不堪的该是白梦来。 岂料,他这个前朝皇太子却在跟前这般劝阻齐伦,让他不要助纣为虐。 齐伦……情何以堪。 齐伦想到往日重重,一时之间,竟也迷茫了。 义父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真想扶持白梦来问鼎天下,还是想将白梦来作为傀儡,此后由他垂帘听政呢? 百姓们要的不就是国泰民安吗?新君已然做到了,又何必再冒险易主呢? 齐伦不明白了,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记得幼年时期,各地都是战乱烽火。 他在乱世里漂浮着、逃窜着。他想要结束这战役,想要有一个家。 为什么要打战呢?不过是弄权者的把戏罢了! 平白牵连到无辜的百姓,平白带累到像他这样蝼蚁一般的小人物。 要是没有战争就好了,要是大家都平安就好了。 现如今,他身居高位,居然就忘了儿时的愿望吗? 齐伦,好羞愧。 他单膝跪地,听命于白梦来:“爷请吩咐,齐伦愿意听你调遣。” 白梦来满意地笑了,他扶起齐伦,告知了此后的计划。